《死对头他比我还能装白莲》
1. 案发
春三月。
夜黑风高,更深露重。
孤山密林中陡然响起窸窸窣窣声,随着叶影闪动掠出两个鬼魅般的黑影。
常景好紧盯住前面拼命逃窜的凶手,他跑得虽快,身形却摇摇欲坠,捂住左臂有些慌不择路,接连惊飞了几只酣睡的乌鸦。
显然是受了伤。
常景好稳住心神,朝那厮左臂再度抬手甩了几根毒银针出去——
唰。
“呃啊……”闷哼声难以抑制,前面的人登时从半空摔落至地,重物砸击在地面时扬起了一片尘沙。
常景好脚尖轻点,落在地面,面罩外露出的一双微斜双眸不带丝毫温度,冷冷盯着他,道:“罔顾王法、荼毒良女,你这条命死不足惜。”
“咳…稀奇,竟然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咳咳……”这人眉眼略带沧桑,声音微哑,是个大汉。
他捂住温热的伤处,吃力撑起身子向上看,咬牙问道:“闺阁小姐怎会有如此身手,你到底是何人?”
“送你去见阎王的人。”常景好手腕翻转就要把他劈晕送去官府,却恍然感知有破风声传来。
咻——
她瞳孔微缩,连忙张开双臂向后撤身。
刀刃倒映着月光直冲她脸部飞来,常景好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她闭上双眼,下意识甩出银针将其击飞。
清脆的银器碰撞声收入耳内,待她再睁眼时,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留几处血迹。
凶手被接应走了。
常景好暗骂一声,心里估摸着时辰,迅速转身往案发现场赶。
此时相府内灯火大作、人影幢幢。
下人扶着各自主子从屋内快步走出来,委顿在廊下,胸口起伏不定,灯一晃便映得面色格外惨白。
她们战战栗栗转身,目光触及在地面时又惊恐万状,有胆小的更是一弯腰干呕起来。
顺着她们的视线往回看,数道暗色颜料正从东厢房某处蜿蜿蜒蜒流出来,不停伸长触爪,狰狞又可怖。
而颜料本身也已被泥沙搅浑,分不清到底是朱砂还是血液。
“里面可还有女眷?!”官兵呦喝着让廊下众人往后院散,伸手叩了叩屋门。
身上几处血迹早已干透,常景好来不及把衣裳换掉,只得匆匆脱下外裳藏好,又闷头扎进浴桶里,把自己弄成落汤鸡的受害模样。
“砰砰!”
“有没有人了?!”
外面的人显然没什么耐性,由叩门变成了猛拍。
常景好闭气重复扎了几番,直到由发至腰处都淅淅沥沥往下滴水,这才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费力爬到门旁,声音虚弱到几不可闻:“救、救命,救救我……”
话音刚落,门便被大力推开。
黑影瞬间笼罩下来,常景好胡乱抓住一角衣袍,央求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下令扶起来。
“你们几个,把她扶到一旁好好歇息,看这般模样,估计是见过凶手,待会儿清醒了带到裴大人面前,好好问问。”
“是。”
“三小姐,您小心脚下。”
不待常景好被丫头搀扶着往外走,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喝:“且慢!”
脚步声重重传来,那双鹅黄绣花鞋最终在自己眼前站定。
常景好抬头看着紧盯自己的常溶溶,咬着下唇问道:“二姐姐为何拦我?”
“为何?”常溶溶睨她一眼,手指在她右肩戳了戳,道:“因为本小姐怀疑你就是凶手!”
众人一片哗然,就连手握佩剑的官兵也停下步子,相互看了几眼,准备去请自家大人过来。
许是常溶溶方才的喊声太大,又或是下人的议论声太噪杂,后院中站在女尸旁的男人终于从凝思中回过神,抬腿走过去。
肩上系着的墨黑披风与夜色擦肩而行、衣袂猎猎,裴佑之自官兵让开的一条路中走到常景好身前,灼灼目光在她脸上打量。
微蹙的眉头带着少年人特许的意气,他沉默两瞬,问:“相府前段时日才找回来的三小姐,是么?”
常景好对上他的视线,点点头。
她额前碎发还湿着,这会儿悄无声息的顺着额头滑下两滴水。
常溶溶见形势急人,忙又上前一步,补充道:“裴大人!方才凶手作案时大家都听到异动是从她房里传来的!况且,近日沐浴后涂香的女子接连遇害,府里女子就算要沐浴也是在白日,她常景好今夜这么明目张胆,要么,是为了引凶手作案,要么,她自己就是凶手!”
一番控诉下来,常景好本来说出口的几句解释更显得苍白无力。
她唇瓣翕动,嗫嚅道:“我…我不是。”
余光依稀瞥见裴佑之抬起手,常景好还以为他要拔剑审问自己,立马向后退了一步。
正欲解开披风的裴佑之:“?”
他迅速把披风解下,反手罩在常景好身上,骤然扑来的温热气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只听头顶那个声音淡淡说了一句:“春夜寒凉,注意身子。”
不知是因为铺天盖地传来的温暖,还是平白无故的亲切言语,常景好一时有些恍然。
朔风凛冽时,她穿着单衣在素湍跟敌人打过两个时辰,伤口灌雪也要坚持把太子交给她的任务完成。
寒风里站了太久,她也心如磐石,有些记不清这一幕在何时发生过了,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大、大人?”
常溶溶一句惊诧把她思绪拉了回来。
二小姐指着她身上的披风,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在看到裴佑之竟抬手拂过常景好的发顶时,更是没站住脚,身形止不住晃。
常景好却在他收手那一刻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
下一瞬,面前的男人露出宴宴笑意,朗声道:“听闻三小姐过去十多年被人拐去了西南蛮荒之地,常相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回来。想必这几日也是风尘仆仆,身子疲乏,想沐浴浣洗一下也能理解。”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问:“三小姐是否还有什么旧事没解决,值得三更半夜再出趟府?”
裴佑之手中随意揉捻的薄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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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叶太过惹眼,让人一时半会儿有些没消化完他这番话。
“虽有沐浴过的温气,但仔细感受一下,浸润着寒露,想必刚回来不久吧?”
身后几个官兵这时没忍住疑惑道:“裴大人,可我们方才是在厢房内发现的三小姐,她、她口中还喊着救命。”
“既如此,那便更要请三小姐给我们解释解释了,不然依二小姐所说,我们大理寺有证据怀疑你与凶手脱不了干系。”
竹叶被他毫不留情抛落下去,在空中悠悠的打了个转,正巧落在常景好的鞋前一寸处。
沦为众矢之的的女子面容姣好,此时却垂眸掩盖住了所有情绪,再抬头时,清丽的双眸蓄满了泪水。
她声音颤抖:“并未有什么旧事,只是我自幼颠沛流离,穿不暖食不饱,胆小又懦弱,哪怕回了相府也因为这幅模样过于寒酸被人瞧不起。唯独阿珉真心待我,她…她……”
说到这儿,众人纷纷抬眼回望院中。
白布遮掩下的那具女尸,正是常景好口中的下人阿珉,死于一个时辰前,被发现时浑身作恶似的涂满了颜料,模样尤为骇人。
“那凶手将我们迷晕,再醒来时,我已被他带到了一片竹林里——袭击,遇到了袭击!他受了伤,把我丢回府便跑了。”
常景好涣散的目光陡然一定,又泣不成声:“阿珉却……”
常溶溶在一旁哼道:“裴大人!此话纰漏诸多,定是假话!我看您真的要好好查一查她,不然凶手为何杀阿珉不杀她?为何把她又送回来?”
在她的撺掇下,几个丫头也忍不住出来作证:“大人,她与凶手有没有瓜葛不好说,恐怕连三小姐都不是呢!”
此话一出,常景好顿时喊道:“我知道你们嫌弃我,但人命关天,我又岂敢胡言?”
“裴大人,”她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的人,道:“您若是不信可去搜搜厢房,看是不是有件带血的外裳,那是遇到袭击时不小心被凶手沾上的。”
裴佑之莞尔:“那是自然。”
他手一挥,吩咐道:“搜。”
“至于这段话的真假还有待考究,现下时辰实在太晚,三小姐若是不介意,跟我们回一趟大理寺可好?”
“……”
他似乎是怕常景好被吓到,语气难免又放温柔了些:“送送阿珉最后一程不好么?明日便该请仵作过来了。”
常景好闻言点了点头,默在一旁不言语。
不多时,方才去搜物证的官兵已经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团衣衫。
“大人。”
衣衫被递到裴佑之面前,袖口处隐隐可见几抹暗色血迹,看得出干了有一会儿。
常溶溶等人神情各异,根本没料到真能搜出东西来。
“万一是朱砂颜料呢?”常溶溶不死心的问。
“朱砂还是血,我相信大人一定分得清。”常景好无甚波澜,抬手将披风解掉、任其堆落在地,身上已经干透的素白衣衫显得有些单薄,“我身上也并无伤处。”
“阿珉身上也没有。”
2. 藤黄颜料
“我愿意去大理寺配合查案,届时抓到凶手一切也会真相大白,还请大人替我证明声誉。”
裴佑之望着她,忽而露出笑意:“自然。”
他正欲抬腿走过去,就见常景好已经弯腰拾起披风,再度给自己系好,与他擦肩而过时还不忘道:“春夜寒凉,裴大人还要多注意身子。”
此时只穿着深绯色官服的裴佑之难免扬眉,却是没笑出声,抬手吩咐身后人把尸体抬着跟上。
常相随帝西巡,病弱嫡女在别苑静养,相府夫人又早逝,常相又钟情,连个姨娘也没纳,如今府里说话最管用的竟变成了二小姐,难免养出那副娇蛮跋扈的样子。
常景好想起方才的场景便觉得心堵,再想想她竟然也有失手抓不到人的时候,更觉心堵,现下还时不时瞥见那假面狐狸的一角衣袍。
她忽然很想给太子发暗信说这任务她不做了。
当初易容成三小姐是因为太子怀疑相府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为了方便查案也方便抓内鬼,没想到此案比她预料的还要复杂。
凶手绝不是一个人,作案手法高、配合灵敏,动机更是让人猜不明白。
常景好觉得此趟浑水怕是难走。
微阖上眼到了大理寺,裴佑之不知去哪儿了,还不忘派人看住她。
常景好索性断了发暗信汇报进度的念头,草草睡下,待明日仵作验尸再说。
翌日早。
大理寺内人声极为克制,却还是被常景好尽数收入耳中。
说话的是个小姑娘,语调上扬、言辞犀利,不到一会儿就把周围众人怼得哑口无声。
“你们是傻么?香粉女子案发多久了?竟然把嫌疑按到一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头上?做什么?”
“冬窈姑娘,您细想啊,凶手为何抓了两个还放了一个呢?这说不过去啊!”
“少扯了,你的意思是、哦凶手就是姑娘,姑娘玩姑娘?”
“……”
嘎吱。
两个丫头推开门,进屋请道:“三小姐,我们大人请您过去。”
常景好点头,跟着她们去了偏房,进去才发现刚才那会儿人声是在验尸。
斜辫垂落在肩头,似乎是嫌还不够方便,又用布条系上,半挽上去。
一身粗布麻衣,手中几把刀剪倒使得利落,见她过来更是指着她对周围众人虚空点点,道:“这么个玉柔花茂的小姑娘,你们怀疑她是凶手?”
说话的声音和刚才是同一人,冬窈,常景好看清了,她该是个仵作。
“人不可……”
“等等!”冬窈屏住呼吸将手中宝镊举起来。
上面一小块皮肉上黏连着星星点点的铜黄色颜料。
裴佑之从身旁人手中接过面巾,招招手示意常景好过来。
“本不该叫你见如此场景,但我猜三小姐也想早日洗清嫌疑,节哀。”
常景好系上面巾再抬眸时,眼眶已经染上了红。
“凶手一直用的是朱砂颜料,但这具却不是,三小姐,你可认得这个颜料?”
“若我说认得,裴大人会不会更怀疑我?”
常景好扶住桌沿,身子有些晃。
她呼了一口气,美目戚戚,道:“藤黄颜料,由海藤树皮渗出的树脂制成,本身含毒。”
“先前颠沛流离的时候,有幸靠卖它挣点儿银两。”
裴佑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逐渐柔和,他对先前那个问题不置可否,却问道:“你会制?”
“我会拉客。”
冬窈在一旁呛了一下,她拉过常景好的手,安慰道:“裴大人诓你呢,你不知,先前京城有过画师中毒的命案,官府就下令对这些含毒的颜料进行管控,如今这种颜料只有云坊一处售卖。”
“云坊进出皆需官府令牌,民间只有几个画师有,所以绝不可能是你。”裴佑之补充,嘱咐手下去趟云坊盘问。
旋即将白布再度掩上尸体,对常景好道:“看不了便不看了。”
常景好心里对他假面狐狸的印象又深了一分,这人惯会玩些小把戏诓人,还不忘笑笑示好。
她接过裴佑之递来的一盏茶,若有所思道:“但裴大人,您不是对我昨夜那番话心存疑虑么?有没有袭击,或是为什么不杀我,您不是还没查明么?”
裴佑之温声道:“所以我昨夜去了你口中的密林,发现了打斗痕迹,还有这个。”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白帕,细细展开。
赫然是几片染血的竹叶。
——和昨夜她发顶上那片并无两样。
冬窈拈起一片查看起来,两瞬后又毫不吝惜的将其捻碎,道:“和那衣衫上的血迹相同。”
“啊?难道昨夜真的有打斗?”
众人哗然一片。
如今只需解释清凶手为何不杀她,便能洗清所有嫌疑。
“查清近日有谁出入过云坊,就离抓凶手不远了吧?”常景好起身,道:“小女昨夜辗转难眠,还望裴大人早日替我正名。”
裴佑之点头:“那是自然。”
冬窈没忍住道:“大人还真是,即便跌落悬崖后病了许久,如今好了还是这副德行,总爱说那是自然。”
裴佑之正欲笑笑,就见下人从门外跑进来,俯身拱手道:“禀报大人,云坊称近日来取藤黄颜料的只有赵画师一人。”
裴佑之挑眉:“半盏茶楼的那个赵画师?”
“是。”
“总算能结案了,”冬窈舒展着身体,转身离开,还不忘叹道:“抓人我就不去了,我只爱跟诚实的死人打交道。”
“那三小姐……”
常景好收回思绪,再对上裴佑之这张脸时,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
坠崖、死里逃生、在众人面前重现,让她迅速联想起某些熟悉桥段。
“裴大人不如带我同去,若我是帮凶,他见到我总比见到官府的人要放松警惕,以免打草惊蛇,若我不是,也没什么损失。”
裴佑之点点头,认为她说的有理:“劳烦三小姐随我们奔波一趟了,裴某去换身便装,去去便回。”
常景好先上了马车,没等太久,外面一阵几不可查的脚步声就钻入她耳内。
她掀开帷裳向外望,一眼便看见了大理寺门旁、杏花树下那抹白色身影。
门外一条长街种了许多杏树,这时候绵绵的开满了一片天,风一吹就影影绰绰,站在其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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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生得如同湖上鹤,微阖着眼像画卷里孤寂淡然的小神仙,肩上披着白鹅绒外氅,衣袂翩跹。
杏花簌簌下,裴佑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眸朝这边望了过来。
眼神冷如寒山,两道视线不过交织一刻,裴佑之便弯起唇,似乎是朝她笑了一下。
就如同这三月春风,柔,也凉。
看着裴佑之大步流星走过来,常景好没忍住心道:穿成这副模样也算得上便衣出行?
她今早只是随意绾了个发髻,穿着大理寺人送过来的月白衣衫就被叫过去审问。
衣裳还不和尺寸。
于是待裴佑之弯腰坐进马车,常景好看着他,酝酿道:“裴大人待会儿是打算不进去么?”
见她视线在自己衣袍上打转,裴佑之抬手解开外氅,抖了抖披到常景好身上,道:“原本打算我扮作哪家公子进去,你……”
“我扮作你的丫鬟?”常景好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语气中有些不可置信。
裴佑之脸上不知名的笑意已经说明一切,他将鹅白外氅给常景好系好,道:“我扮作你的仆人。”
“小姐注意别吹了冷风。”
常景好指着自己只簪了一根翠钗的发髻,提醒之意无比明显。
两人沉默一瞬。
少倾,常景好抬手将发髻解开,青丝如瀑垂落在肩头,她手腕翻转将上半部分发丝绾起来,用翠钗固定住。
单看脑后,和裴佑之一个模样。
裴佑之想了想,道:“公子注意别吹了冷风。”
常景好头一回觉得他没那么讨厌,她唇角微勾,道:“正巧半盏茶楼规定男女该分开入座,眼下这样刚好能一同行动。”
“知道这么多?”裴佑之环臂轻轻向后靠,问她:“那你可知道这赵画师是怎样一个人?”
常景好摇头。
裴佑之的细心解答在两人下车看到茶楼的那一瞬间尤为生动。
红底牌匾,洒金字印。
被人迎进去后,进门便见两处分区。
左边一慷慨激昂的说书先生,右边一娓娓道来的说书娘子。
中间垂了数丈帷裳,将两处隔开,如同王母娘娘划开的银河。
“爱听谁讲,就去谁那边入座。”裴佑之在马车上如是道。
两人此时拐进了说书娘子那边。
“每两日合算,谁那边人多,赵画师隔日便去谁那儿作画,两个说书人亦以此次数相较,赢者,月底工钱翻倍。”
昨日结算完,刚好是说书的秋君娘子获胜,今天该去她这边目睹赵画师作画。
男女分桌坐。
裴佑之跟在常景好身后,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
等着上茶时,裴佑之继续接着马车上没说完的话讲:“赵画师此人颇为风流不羁,一身寻欢作乐无数,若不是还有画技傍身能挣点银子,光是养活他那群孩子都能要他一条命。”
常景好在意的却不是后半句,她怕被人听出来自己是女扮男装,只好凑近裴佑之,压低声音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他这副秉性,为何还争抢着过来请他作画?”
“……”裴佑之垂眸看着忽然凑近的一张脸,扬眉道:“你猜。”
3. 烟罗昙
常景好登时撤回身子,一副不再想交流的模样。
裴佑之忙给她斟了一壶茶,温声道:“公子请用茶。”
他接着解释:“能有如此地位必定是有点儿伎俩,赵画师只给人画肖像,他的伎俩就是画作能易容。”
常景好身形一怔,压住内心狐疑,听他又道:“无论男女,赵画师都会将其画的比本身要美上一两分。”
说到这儿,裴佑之轻呷了口茶,悠然道:“然而七日后,那人便会变得和画卷中一个模样。”
常景好蹙眉,问:“真有如此奇事?”
“不然你真当这么多人的眼睛都不好使?”
裴佑之放下茶碗,目光扫过周围众人,示意她看。
摇扇赞叹者、鼓掌叫好者、品酒大笑者,尽管乐在其中,但无不伸长脖颈、时不时望向三楼某处。
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常景好没再问,算是默认了。
哪知等了快一柱香也不见赵画师的人影,底下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喧哗声渐渐变大。
前面那桌女眷中,有一戴帷帽的女子拍桌站起,声音娇蛮:“今日已经迟了整整一柱香,为何还不见赵画师出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点头附和。
“是啊,今日真是太迟了。”
“难道赵画师又被他哪个儿子逮走了?”
桌上的两人也对上视线,默不作声。
方才拍桌的女子正是常溶溶。
“你往右边再坐点儿,替我挡住她。”常景好抬手遮住眉眶,尽量不抬头向前看。
裴佑之乐道:“怕什么?”
“她若是认出你,说句在查案不就是了?”
常景好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看他,顿了顿,道:“你觉得照她这副性子,会不会诧异出声?到时候惹得别人注目,会不会把赵画师惊走?”
裴佑之思量两瞬,凳子向右一挪将她挡在身后。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甜香循入鼻间,常景好望着茶楼掌柜正在扬扇安抚众人,忽而喊:“裴大人。”
裴佑之微微向前探身。
常景好又问:“你之前…为何会跌落悬崖?”
裴佑之回得坦然:“抓犯人时不甚被他们下了套,过往之耻,三小姐还是别问了。”
“可曾伤过面容?”常景好装作不经意道。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常景好在一刹那便分辨出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一种罕为人知的秘药药引,烟罗昙。
辅以其他药物,可以重组肌肤,改变面容,有易容之功效。
此味极像梅花香,寻常人若非接触过绝不会分辨出来。
面前的人却并无异样,朝她弯了眼眸,道:“数丈高的悬崖,自然被树枝划伤了脸,如今连双腿也有些不利索。”
“三小姐何出此言?”
“只是在想,”常景好点了点自己的脸,打趣道:“或许裴大人今日可以先争取被赵画师看上,给自己作幅画,抚慰一下自己受过伤的脸。”
“那倒不必。”
裴佑之笑意更甚,抬手指了下不远处身穿鹅黄衣衫的常溶溶,解释道:“每次名额只有一个,以竞拍的形式定的,你方才没注意,今日的名额已经被二小姐抢去了。”
“什么时候?”常景好愕然。
“方才你问我为何会跌落悬崖的时候,恰巧二小姐说了句,她银子都给了。”
前面两人还在争论着。
常景好听到身旁有人忽然疑问道:“诶,上月十七赵画师是不是也没来?”
“上月十七……”常景好看向不知何时敛了笑意的裴佑之,本想说“此案的案发日之一”,但转念一想自己那个时候还没来相府,于是改口道:“裴大人,上月十七香粉女子案案发过么?”
裴佑之放下手中茶盏,“嗯”了一声。
看样子今日是等不到赵画师了,两人也不再顾忌,直接起身朝那掌柜走过去。
裴佑之将手中令牌亮出,凛声道:“大理寺少卿来此查案,还请薛掌柜配合。”
薛掌柜见到令牌后腰都弯了几分,忙点头称是。
常景好开门见山:“赵画师多久没来了?”
薛掌柜磕巴道:“昨、昨日还见他呢,快用午膳的时候。”
裴佑之收了令牌,问:“他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哪有什么异样啊,日日都一副模样,喝酒,说胡话。”
“胡话?”常景好正欲再问,就听身旁忽然有人惊诧道:“常景好?”
“……”
常溶溶撩开帷裳仔细打量她几眼,旋即抬腿过来,道:“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又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这是……”薛掌柜看看常溶溶,又看看常景好,猛的明白过来,对常景好拱手道:“哎呦呦,三小姐大驾光临,恕小的有失远迎,小的要是知道……”
常景好看了裴佑之一眼,满眼“你看”的意思。
她淡然道:“不用,我如今是嫌疑人,薛掌柜用不着这么毕恭毕敬。”
确认裴佑之垂眸无甚表情后,常景好又道:“我作诱饵来找凶手接头,好让裴大人能一网打尽。”
“嗤。”
裴佑之没忍住握拳放到嘴边,笑了一声。
薛掌柜看看三人,他不明所以,干脆赔笑道:“三小姐可真会说笑,您方才想问什么?”
常溶溶没好气道:“她问你赵画师都说了什么胡话。”
语罢,常溶溶才反应过来,帷裳内的柳眉都扬了起来,不解道:“你们要抓他?”
两人不置可否,示意薛掌柜继续说。
“胡话……”薛掌柜只好摸起胡须思索,出神道:“每日就那几句,什么下雨了,天变寒了,荷叶败了,春分了……”
“春分?”裴佑之忽然疑惑道,打断他的话。
薛掌柜被他吓了一跳,点头喏喏道:“是,是春分,他就爱说些带节气的胡话,去年小满时就说下雨了,前几日又叨叨着春分了。”
常景好抬头看向裴佑之,问:“春分有什么不对么?”
“你可知……”裴佑之垂眸对上她的目光,道:“阿珉生于春分。”
这个事常景好还真不知道,她摇摇头。
裴佑之忽而眉目舒展:“我明白了。”
“什么?”常景好不明白他为何语气骤变。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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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现在你彻底不是嫌疑人了。”
他说的坦然,倒让一旁的常溶溶十分不解:“阿珉生于春分跟她洗清嫌疑有什么关系?”
“案子结束前,恕我不能向外透露。”裴佑之抬手示意薛掌柜退下,准备折返回去查赵画师的踪迹,转身前还不忘问:“三小姐,你是跟着二小姐回府还是我派人送你回府?
常景好默了两瞬,道:“不必劳烦了。”
如今她不是嫌疑人,也就没了替大理寺引蛇出洞的必要。
赵画师这条蛇早听到风声跑了。
裴佑之颔首,旋即转身离开。
常景好看着他只穿了白袍的背影才想起来什么,下意识抬手摩挲了下肩上的鹅绒披风。
常溶溶没顾得上理她,见裴佑之走后才喊了薛掌柜一声,不满道:“我不要银子,我要画,没了赵画师你们想办法找个李画师,总不能让我白失一次机会吧?”
薛掌柜忙点头称是:“想办法,我们想办法。”
“找到后把人送到相府。”常溶溶罗袖一甩带着下人离开,示意常景好跟上,边走边气道:“晚一天再跑不行么?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一个两个的都往外跑。”
常景好还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和裴佑之,跟着上了马车没说话。
谁知常溶溶坐下后将帷裳一摘,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道:“还偷了支我最喜欢的。”
眼眸流转几道不明情绪,常景好抓住她的手,声音很轻:“二姐姐,你方才说的是谁啊?谁往外跑了?”
“没说你。”常溶溶瞥了她一眼,“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偷了我的簪子就跑,被我抓个正着。”
常景好接着问:“没罚她?”
“罚什么?她家里什么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都偷点儿首饰,再当了补贴家用,这月十七是,上月十七也是。”
常景好心中思绪万千,隐隐浮现某个猜想。
既然赵画师都跑了,那这丫头也绝脱不了干系,恐怕不会老实待着。
她语气更为小心翼翼,问道:“二姐姐,那这丫头家住何地?”
“你问这做什么?”常溶溶闭眼假寐,还不忘回道:“菁城山,净远江旁。”
常景好思索几瞬,旋即攀上她的胳膊,急道:“二姐姐,我有东西落在大理寺了,你先回府,我去去便回。”
她说的快,不待常溶溶想问什么,就听常景好已经喊了停车,三两步下了马车,不见人影。
大理寺。
众人见常景好折返回来先是一愣,继而推搡着上前,酝酿道:“裴大人交代了,让我们挑个时日向三小姐赔不是,这凶手不知有什么癖好,不是节气日生的女子不下手,我们方才……”
“裴佑之呢?”常景好环顾一周也没见到那个熟悉人影,众人还在洗清她的嫌疑就直接打断。
“听说赵画师是逃回自己老家了,裴大人正带人去追呢。”
常景好语调上扬:“箐城山?”
众人愕然,点点头,又听她笃定道:“净远江?”
众人再度怔愣。
常景好心里了然,转身离开前还不忘好意提醒他们:“凶手要接头,你们裴大人怕是有危险。”
4. 秘阁
一时三方皆出。
裴佑之等人已经先行到了净远江搜查;常景好换了劲装往那边赶;大理寺的余下众人也纷纷策马在林间穿行。
江水潺潺,绕着山脚流向城郊。
常景好蹙眉盯着不远处的院落,那里现下已经被裴佑之的人团团围住,不少人往里面进,但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
倏尔间有一声急鸣,随着爆鸣声渐落,白雾由木窗向外弥漫,瞬间将周围织如蚕蛹。
旋即是兵器相攻的声音,隐约间有人大喊:“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追!抓活的!”
那抹青色身影由远及近,常景好瞅准时机,张开双臂从枝头飞落至地,轻轻落在她面前。
“能在相府里藏这么久,有人在暗中帮了你不少吧,比如赵画师?”
梳着双髻的丫头先是被她吓得一顿,反应过来后抱紧了怀里的包袱,磕巴道:“你、你是谁?是阁主的人么?他说过,他只要东西,不会干涉我做其他事的!”
常景好双眼微眯,一步步走近她,顺着她的话往下套:“是,可你似乎忘了自己的任务。”
“我没有…我没有!”
丫头猛摇头,喃喃道:“还不到交东西的日子,你不能杀我!”
她说着,忽而趁人不备调头往回跑。
常景好心神一动,脚尖轻点跟着她在林间穿梭,手腕翻转夹了几根银针出来,朝前方掷出——
唰。
银针稳稳扎在枝头,扑簌簌的掀落了几片树叶,也惊飞了一排栖鸟。
下一瞬。
那根苍老遒劲的树枝便由根部断裂,直冲地面砸。
巨大的破风声传来,正逃跑的丫头硬生生止住步子,后怕感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
这砸落的枝干距自己不过半尺,连掀起的尘土都扑到了自己脸上。
她抱着包袱转身,语气近乎央求:“我会按时交东西的,求求你别杀我!”
常景好朝她怀里的行囊招招手,道:“东西拿来,计划有变,阁主现在就要。”
许是刚才惊飞的鸟雀给旁人报了信,两人正对峙时,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哒哒的声响。
裴佑之首当其冲,他勒住马,将手中佩剑抽出鞘,指着两人道:“大胆犯人还不束手就擒?!”
剑刃转了个弯,旋即直指常景好,其主人冷声中夹杂着嗤笑:“想必阁下就是当夜袭击凶手的人吧?”
“?”常景好不解。
她抬手扯下面罩的动作顿住,思索几瞬又放了下来。
“全部抓起来!”
裴佑之侧身一跃跳下马,举着剑朝她们两人逼来。
那丫头噗通跌落在地,慌乱中从衣襟里掏出个物什就欲往嘴里塞。
“你……!”常景好眼疾手快,一步蹿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
谁知还没把她口中药丸逼出来,右肩头便传来一阵刺痛。
裴佑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想杀人灭口?”
常景好闭了闭眼,内心跳脚:我杀人灭口?我看是你要杀我灭口!
她强忍痛楚,用力在丫头小腹处拍了一掌,看其将药丸吐出后旋即直接把人劈晕过去。
“你到底是何人?”
言语间,剑又刺深了几分,常景好咬紧牙关将肩头向内扣,而后猛一用力挣开剑刃,与此同时她快速向裴佑之掷出了一把匕首。
刀刃锋利向自己盘旋飞来。
裴佑之瞳孔微缩,忙举剑将其击开。
谁知这匕首跟长了眼似的,直往他面中刺,裴佑之跟它打了几个来回才堪堪稳住身形。
再抬头看时,常景好刚好消失在迷霭林间。
剑刃还向下滴落着温热的鲜血,裴佑之吩咐道将地上昏迷的丫头带回去,毫不犹豫拔腿追了过去。
飒飒作响的风声追着自己耳尖舔舐,常景好向前飞身越过一处灌丛,不肖回头也能听出身后那人距离自己多少步。
她捋完发尾、指间空空如也才想起今日出来得急,银针没带多少。
眼下裴佑之还在身后死命追着,速度越来越快,轻功不见得比她差,哪里就像掉下悬崖后双腿不利索的人了?
常景好微抿唇定住心神,从袖间扯出一段软帛忽而向后甩去——
软帛如同猛戾毒蛇般破风而出,裴佑之眸光一定,当即举剑向下刺。
但他非但没刺破这区区两指宽的布条,还被它缠住了剑柄,不一会儿,手中剑刃便被暗藏玄机的软帛卷成了螺旋状。
“送你了,不用谢。”常景好捂住肩头,转身朝他扬眉一笑。
下一瞬,她便消匿在骤然炸开的烟雾之中。
借着烟雾还没散去,常景好忙飞身进林间小道,把裴佑之彻底甩在身后。
将手中信纸卷入空竹中,常景好朝东南天际吹了声口哨。
少倾,一只养得极好的白鸽便自那边飞来,扑棱着翅膀降落在她肩头。
“等殿下回信了,务必把竹子再叼回来,去吧。”
常景好将空竹衔在它口中,捧住白鸽用力一掷,看着它飞向皇宫深处,双翅展开划过一道优美弧度,消失不见。
不待她如鬼魅般溜回相府,府外便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一小厮慌慌张张跑入府内,大声招手把几个下人都揽过来,几人低头说了什么,皆是大惊失色,面上惶恐不安。
常景好打点好自己才出门揪了个小丫头,问:“外面出何事了?叫你们慌成这样?”
丫头是个听话乖巧的,被扯住了便低下头,喏喏回道:“三、三小姐,大理寺来抓人了,让我们都过去候着——您、您不用去。”
常景好却诧异道:“抓人?抓什么人?”
“大抵是和近日的案子有关,听方才几个下人说,大理寺把阿鲤抓了,还…发现了赵画师的尸体,听说两人私下有不少瓜葛,大理寺现下正怀疑相府有内鬼呢。”
常景好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松开手,道:“走,带我去瞧瞧。”
丫头还想说些什么,又被她一个眼神止住了。
两人快步朝前院赶。
院中已经站了不少人,不光是下人,连几个主子也在。
常溶溶首当其冲。
她紧拧的双眉无不透露着不解:“抓人便抓人,把我们都叫出来做什么?”
“是啊,真有内鬼也早跑了。”
底下下人更是怨气十足。
“跑?他自然是跑不掉的。”
两列官兵闻声自觉从中间让出了一条路,来人语调上扬,似乎还噙着笑意。
双手负后,楚楚谡谡。
裴佑之站定在众人面前,向昨夜审问般先将他们打量一番,后凛然道:“凡是与阿鲤平日亲近者,来这儿。”
他指着身前一处地,虚空点了两下。
一时众人喧哗,却无人上前。
有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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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怕事者更是嘤咛啼哭起来。
常溶溶生平最见不得有人欺负她身边的人,于是向前一步将她们拦在身后,神色无甚波澜,道:“我。”
“二小姐?”裴佑之眉头轻扬,似是不信。
“她最爱偷我的珠钗,我抓了她不下十回,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
裴佑之这会似乎是信了,点了点头,认可道:“怪不得她包袱里全是珠宝,二小姐还真是大方。”
躲在梁柱后的常景好却蹙眉,心道:怎么会是珠宝?不该是阁主让她交的东西么?
思及此,她敛了神色走过去,喊道:“裴大人,我跟阿鲤也很亲近。”
“三小姐?”
“什么三小姐?那是蛮荒之地来的野丫头!”
“她跟阿鲤何时……”
裴佑之见她过来先是笑意渐退,后才不经意般问道:“她也偷了三小姐的首饰么?”
“诚然。”常景好颔首。
“既如此……”裴佑之又道:“那我换个问法。”
“据本官所知,阿鲤十五年前被遣散出宫,却阴差阳错进了相府,与此同时还有几人。”
“她坏了自己嗓子,也不愿告诉我们。”
底下登时窃窃私语,几个丫头对视一眼,又摇摇头,示意对方别贸然向前。
就连常景好也不明所以,她不知裴佑之为何会突然问到十五年前的事。
那时宫里大变,死了位娘娘,其间缘由不甚清楚,倒是遣了批宫女出来。
阿鲤便是其中一个。
也是自那时起,专缉迷案、直属圣上的朝中秘阁渐渐隐退。
数十年过,秘阁已是古井无波,如今连轰动一时的香粉女子案都未曾出手。
它本便是为帮大理寺等机构分忧才创办的临时机构,如今没了也没人再问。
思及此,常景好猛然心神一动,阿鲤被她抓住时口中也念叨着“阁主”。
难道秘阁并未隐退,而是暗中有什么作为?
但其不仅与本案有关,还与凶手有关……
正想着,她忽然听裴佑之道:“当年一同进府的那两人,你们还打算默声多久?”
右侧忽而带起阵轻风,一丫头垂首站在自己身前。
常景好立马认出,这便是刚才和她报信的丫头。
“裴大人…”她声如蚊蚋,“我、我当年与阿鲤一同入府。”
谁知裴佑之只是在她身上扫了几眼,又看向众人问道:“还有一人是谁?”
一时没人应话。
裴佑之正欲开口再问时,常溶溶却先一步道:“裴大人,你所说的另一人早就死了。”
“死了?”
众人听她这么说才意识到这人是谁。
原是香粉女子案在相府案发的首个受害人,阿央。
裴溶溶敛了敛发簪,道:“死了,是长姐房里的丫头。”
“裴大人,您今日这么大张旗鼓,来日爹爹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呢。”
“二小姐不必忧虑。”裴佑之问出想听的后,语气也柔和不少:“听说常相过几日便会班师回府,届时裴某自会赔罪。”
“明日大理寺也会去别苑探望一下大小姐。”
他看着两人愕然的模样,道:“既然阿鲤与两位小姐平日关系较好,不如陪我们一同去找大小姐对对线索,想必两位对令姐也颇为想念吧?”
常景好的脸色霎时变得古怪。
5. 箐城庙
且不说她要与常溶溶同行,只一个对着素未谋面的长姐装思念心切便让人心闷。
本是觉得错过了线索,故意接近裴佑之。
现下想来,常景好总有一种会有大事临头的感觉。
天翻地覆的那种。
别苑在箐城山下。
只不过他们来的不凑巧,模样乖巧的随身丫头称小姐一早便去箐城庙求签了。
裴佑之只好带着她们便装往寺庙赶,叹道:“原来大小姐还信这个。”
“你懂什么?”常溶溶本来便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怼他更是不留情面。
她道:“阿姐身子不好,各种符牌不离身,自然信这个,今日寂空大师又亲自作法,阿姐肯定要去啊。”
“寂空大师?”裴佑之问道:“他老人家不是说不再做法了么?”
顿了两瞬他又补充道:“一直游历四海,销声匿迹都有两年了吧?”
语罢,裴佑之还不忘抬头望一眼常景好。
常景好此时正在疑惑为何方才有个姑娘买了串糖葫芦便能笑意宴宴。
似是感受到裴佑之的目光,她回首对上,淡淡应了一声。
“你还应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常景好?”常溶溶不可置信道:“你不向着阿姐说话反而向着他,真是枉费阿姐之前日日念叨你的苦心。”
“……”常景好沉默两瞬,看着裴佑之乐得悠然的模样开口道:“我方才没注意你们在说什么。”
“讨论阿姐的事你都不注意,也是枉费了阿姐的一片苦心。”常溶溶又咬牙道。
“……”
此时长街人群熙攘,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拨浪鼓、耍杂技的卖声更是后浪推前浪。
春光和煦。
“箐城庙”三个大字洋洋洒洒躺在牌匾上,依旧是红底洒金,看起来格外铮铮傲骨。
裴佑之屏退了几个随从,只他三人停在庙外。
里面静若寒蝉,听不出有什么热闹,打眼一望也不见有人。
“进此庙是有什么要求么?”常景好问道。
常溶溶抬手止住她,道:“等等。”
似乎是她屏气吞声的模样太过凝重,两人也选择默不作声。
少倾,庙内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人群瞬间鼎沸,欢呼声哀嚎声不断。
常溶溶眉毛一扬,道:“这就对了,我就说今日不可能这么安静,绝对是在办大事。”
她招招手,示意两人跟上。
“走啊,没要求,你们还查不查案了?”
“查。”
三人走进前院的小游廊,这里确实不见人。
但再往里走,过了主庙绕至后方,登时便能看见后院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最前方还有个披袈裟的老僧。
常景好蹙眉望了一眼,知道那就是两人口中有名头的寂空大师了。
但这…也不能这么多人吧?
这会儿许是在摇签,大师阖眼摇着手中木筒,唰的便向空中掷出几支。
摇时底下人蓄势待发,抢签时又轰然闹一片。
现下那些“有缘人”正细细捧着手中竹签,不敢叫别人看见上面的签文。
“成了!成了!娘子!”
“茂林松柏正兴旺……!爹!你看看这签是不是好签?”
人声鼎沸,常溶溶只顾探身去望,喃喃道:“怎么不见阿姐呢?”
常景好没见过嫡女真容,只得侧身问裴佑之:“你找着了么?”
裴佑之垂眸看她,唇角还挂着笑意,他道:“还差那么一点儿。”
“差哪一点儿?”常景好蹙眉。
“你那一点儿。”
“大小姐平日极少出阁,我也未曾见过啊。”他坦然道。
常景好身子一侧不再理他,想着就算不知道面容也能从妆发服饰来辨认。
但她望了一圈,也没发现哪处有什么金枝玉叶。
倒是左前方有一处闹哄哄的,隐约有女声怨道:“这签明明是李怀安先抢到的,哥哥你何必如此……”
不待常景好眯缝着眼看清那群人,就听常溶溶惊喜一声:“阿姐!”
她旋即抬腿向那边小跑过去。
常景好忙示意裴佑之跟上,一转头却发现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大人这是怎么了?”常景好收回动作,问他。
裴佑之道:“无妨,日头太大了,有些没缓过来。”
三月春光正好,哪里就日头大了?
常景好不解的瞥了他一眼,而后快步跟上常溶溶的脚步。
“阿姐!”常溶溶闷头扑进身穿素白襦裙的女子怀里,连着她头上的帷帽都晃了晃。
能看出这女子?的腰不过盈盈一握,仿若江边初抽芽的柳叶新绿。
被常溶溶这么一扑,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
几声呼气间,她抬手抚上常溶溶的后背,轻声喊道:“溶溶。”
常景好的目光却穿过她,定在后方那人身上,而后久久怔愣住。
那人剑眉,微抿唇,感受到她的视线便俯视对上,眼底明明满是傲睨,却因睫羽密而微垂,偏生出了一种阴柔之感。
常景好心里陡然一惊,他怎么会……
似乎是因为旁人插入而使方才嚷着要签的姑娘有了可趁之机。
她身穿轻粉散花罗衫,模样灵动,伸手便要去夺那人手里的木签,口中还振振有词:“哥哥你把签让给我吧,让我一回!”
“方才不是掉了么?”
谁知那人反应够快,旋即抬高了手不让她碰到。
姑娘急得直垫脚去够,道:“是被旁人撞掉了!”
“李怀安!”她够不着,转身去晃自己身后一直岿然不动的少年,“签没了!”
少年如青松翠柏,模样极为淡然端正,似乎是对姑娘这幅模样早已习惯,被晃得厉害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要不来。”
而引发本次争斗的木签正明晃晃躺在那人手心。
他伸手将其递到拥抱的两人面前,道:“姑娘,你的签。”
常溶溶这才从思念绵绵中剥离,她直起身,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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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自己阿姐,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人。
帷帽下那张如月面容思忖几瞬,莞尔笑道:“多谢这位公子替我抢签,不过我觉得今日运气已是上佳,还是给这位妹妹吧。”
某人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她本来还要痛骂自己兄长借花献佛,这会儿直接变脸,甜甜道:“谢谢姐姐。”
不待有其他动作,她旋风一般从男人手中夺过木签,又绕至李怀安身后,放下心来去看签文。
男人这会儿仿佛才注意到赶过来的三人,眉毛一扬,诧异道:“这是……?”
他又将目光转向常溶溶,最后定在帷帽上,道:“令妹?”
“那这二人是?”他看向常景好与裴佑之。
常景好的思绪几乎是在看见他的那刻便开始混乱,先前太子并没有说,他自己也会来。
旁人或许不认识这三人,但常景好却心如明镜,一个是救过她命的太子,一个是十三公主沉香,另一人她未曾见过,但名字却熟悉。
公主府里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自小被送过来的敌国质子,李怀安。
太子并未知会自己他会亲自来查此案。
常景好转念一想,或许太子三人只是便装出来游玩。
思及此,她错开与太子的视线,学着常溶溶方才的模样扑向她阿姐,嗫嚅半声,虚虚喊道:“阿姐…”
被抱住的女子先是一愣,很快又搀住她的双臂,撩起帷帽看她,欣喜道:“好好么?你…你在府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常景好还没来得及应她,就被人用力拥住,耳畔是她微颤的嗓音:“阿姐很想你。”
常溶溶在一旁拧紧了眉。
对这种事,常景好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十分勉强的抬手回抱住阿姐,道:“我也很想你。”
身后似乎是太子有些玩味的气音,他状若无意般问道:“这位也是令妹么?”
常景好艰难从这个深拥中抽离,朝他点了下头。
她心里五谷杂陈,太子见过她浴血奋战的模样,见过她执行任务时狠厉不眨眼的模样,何时见过她这般演温情的模样?
她装得再好也还是像吃了黄连似的。
好在还有个及时开口打岔的裴佑之。
他上前一步,朝常溶溶使了个眼色。
常溶溶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忍不下去这幅场面,忙凑到自己阿姐耳旁,掩嘴低声说了几句。
语罢,纵使帷帽下那人再怎么从容自如也不免诧异道:“当真?”
“不假。”裴佑之道,“惊扰了大小姐还请恕罪,但此事事关重大,裴某只得前来拜访。”
“无妨,我的病已无大碍。”她牵过两个妹妹的手,“回别苑说吧。”
“等等,”沉香忽然喊住他们,道:“这就走啦?”
“梨花院落…溶溶月,听闻相府二小姐尤其爱穿鹅黄衣裳——我没认错吧?溶姐姐?”
“溶姐姐…”常溶溶想到什么似的一惊,道:“你是沉香?”
裴佑之见这副模样,不禁挑眉:“你们认识?”
6. 上上签
“先前见过一面而已。”
“能有机会让二位相见的……”裴佑之了然,问道:“敢问姑娘又是谁家小姐?”
“非也。”沉香没再说,只是将他细细打量一番,道:“你是什么官么?还是商贾家的公子,来求人办事?”
“非官也。”裴佑之答。
“奥……”沉香握着木签从李怀安身后绕至前方,点头道:“那我懂了,你是来求皎姐姐办事的。”
裴佑之乐得扬起唇角,道:“算是吧。”
太子却在一旁颇有兴致:“皎姐姐?哪个皎?”
帷帽下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女声温然道:“公子可知皎皎云间月这句诗?”
“灼灼叶中华。”
毫无差错的被接上,常皎皎心里蓦然一惊,垂眸转身,看向一旁仔细琢磨签文的沉香,道:“沉香妹妹,好久不见。”
“皎姐姐,我们何时见过啊?”沉香语气幽怨,“之前宫宴上我只匆匆见过溶姐姐一面,都没见到你。”
她又看向常景好,道:“连这位姐姐我也没见过呢。”
“既然几位认识,想必都身份不凡,裴某还有琐事要处理,就不耽误几位的兴致了。”
裴佑之对上常景好的目光示意她别说话,又看向常皎皎,莞莞笑道:“还请大小姐移步别苑。”
常皎皎微微点头。
不知为何,常景好总觉得裴佑之在有意无意摆脱这个场面。
与太子几人遇见的这幅场面。
难道说……裴佑之,或是说眼前易容成裴佑之的这个人,与太子几人有什么关系?
沉了沉心,常景好眼眸清明,决定不再探究此事。
他是谁、想做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完成太子交给她的任务,利用裴佑之抓到凶手,才是她的目的。
几人正欲就此分别,常景好又听太子在身后似乎说了一句:“这签文这么好,沉香不如跟方才那位姐姐分享一下,怎么说这签原本便是掷给人家的。”
这声音很小,但落在常景好耳内却兀然清晰。
她忙转身看向太子,却刚好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
双眼微眯仅仅一瞬,常景好便立马反应过来。
她立马喊道:“阿姐。”
“怎么了?”常皎皎停下步子看她。
另两人也不解道:“出什么事了?”
就这么打岔片刻,沉香便带着李怀安追了过来。
她微微喘气,将手中木签往四人面前一摊,道:“皎姐姐,签文很好,你也看看,就当是方才求的愿有答案了。”
一片春光穿过杏花疏影,正巧洒在她手中的木签上,为其染了一层柔辉。
两列洒金的小字更显傲逸潇洒——
“否极泰来咫尺间,抖擞君子出于山;
若遇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不难。”
常溶溶凑过来瞧,问道:“阿姐,这签是何意?”
“上上签,解曰……”常皎皎顿了两瞬,道:“换麻得丝,因祸得福。”
“我就说是好签吧。”沉香笑着将签收回去。
“那…,”常溶溶微翘的眼角弯起来,她看向沉香,道:“借沉香妹妹吉言了。”
“可泰来有,否极也有,可否斗胆问问各位究竟要办何事?连相府的几位小姐都请去了,怕不是小事吧?”
太子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挑眉问。
“对啊,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呢,我肯定能帮上忙。”沉香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怀安,模样更加笃定。
裴佑之却坦然道:“几桩烦心事,不劳烦各位忧心了。”
“那好吧。”沉香无奈道。
李怀安顺势“嗯”了一声,道:“时辰也快到了,殿下,得回宫了。”
“知道了李怀安,你每次都这么着急。”沉香蹙起眉,作势把身子转向别处。
李怀安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倒是突如其来的,常景好忽然出声道:“帮的上。”
“什么?”裴佑之愣住。
常景好明明错开了太子的目光,却还是能知晓他此时正因自己领会到他的意思而心满意足。
那种凉薄的笑意,无论过了多久都让她汗意涔涔。
“我说,沉香…殿下帮得上。”常景好斟酌开口,道:“我们在查香粉女子案,凶手可能跟阿姐身边的丫头有关,所以来找阿姐问问情况。”
“啊。”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沉香便掩住嘴。
就连不甚喜怒的李怀安也神色愕然。
“三小姐。”
裴佑之盯着她,轻笑道:“你真是…乐善好义啊。”
常景好面不改色,接着道:“这个丫头早年间是宫里的,所以沉香殿下应该帮的上忙。”
“好啊,这么诡异的案子我要是能帮忙破了,岂不是就能为父皇分忧了?”沉香弯起双眸。
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立刻压低声音,朝众人道:“这里不便议论此事,我们换个地方讲。”
常景好是三下五除二将事情讲完了,丝毫没注意裴佑之在一旁的脸色有多难言。
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迅速闪过的气愤?
那又怎样?
他若真是裴佑之,她还姑且能当他是恪尽职守不愿向外透露,但他不是。
那她只能当他是自己计划不成,反倒恼羞成怒。
更可况太子已经授意,那必然是已经对此案有了了解。
早日助她破案,她也能早回去复命。
没什么不好。
众人跟着沉香往她口中说的酒楼走。
“这碧玉向荣楼呢,虽然雅,也清净,但是,”沉香话锋一转,陡然尤为认真,道:“有个奇葩事。”
“什么奇葩事?”常溶溶忙问,“不是刚开不久么?这你都知道?”
“一点点一点点。”沉香摆摆手。
她接着自己的话,又道:“掌柜是出了名的美人,她们还不是像皎姐姐这般娉娉袅袅,而是惊鸿艳影那般,香,非常香,浑身都散发着迷离的香气,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言语间几人已经走到了酒楼下面。
常景好抬头望向牌匾时不禁呼吸一滞。
碧瓦朱甍,红绸四垂,两旁檐角下更是挂了一二三四五个红黄绿的彩灯。
常溶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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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了朱瓦也啧叹道:“好似天上宫阙。”
“但却是人间。”沉香不知向门口的姑娘出示了什么符牌,领着他们向阁楼走去。
快要推开屋门的那一刻,沉香顿住脚步,纳闷道:“就没人注意到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哪里奇葩了么?”
“不是掌柜香么?”常景好回道。
沉香似乎想开口喊她,又不知怎么开口,于是认命般领众人进屋,叹道:“你是被案子冲昏头脑了吧?我方才说的是,她们,她、们!”
她重复了两遍,众人才恍然大悟。
裴佑之自与他们同行时脸色就不太好,这会儿也是只呷茶,不说话。
常皎皎帷帽没摘,只是端正跪坐,还时不时给常景好拿些点心。
惹得常溶溶也脸色不好。
太子又没领悟到点,于是这会儿只有李怀安应和道:“所以你说的奇葩是指这家酒楼的掌柜是很多个…美人?”
难为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沉香满意道:“不止,这些美人奇葩的是,一替一天做掌柜,做了一天就杳无音信,消失在世上了似的,位子却能源源不断的接上,但消失的那些人却没人认识。”
“这难道不奇葩吗?”
“奇葩?”裴佑之放下茶盏,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只觉得愁闷,说不定又成了案子,又要忙活。”
那几人来的路上已经得知他便是大理寺少卿,闻言纷纷默了两瞬。
旋即,常景好思索着,问道:“也没人报案?”
“没、人。”沉香摇摇头。
“只是当作趣事替你们解闷而已啦,”沉香招呼他们,忙道:“你们要查哪个丫头来着?”
“阿央。”常景好道。
裴佑之又问:“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她?”
“阿央?”沉香蹙紧眉,疑惑道:“改名了么?”
她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李怀安,问道:“李怀安,你记不记得?”
“阿央不记得。”
众人正欲叹气,又听李怀安补充道:“但我记得鸳鸯。”
常景好瞬间明白过来,问:“那阿鲤呢?先前可有叫阿鲤的人?”
“绿鲤!”沉香忽然想起来什么,语调都上扬了不少,“鸳鸯和绿鲤!我知道了!”
裴佑之挑眉,问:“敢问殿下知道什么了?”
沉香边想边道:“这两人原来是宁妃娘娘手下的一批婢女,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那批婢女被杖毙了很多,再后来,剩下几个人就被遣送出宫了,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一片沉寂。
这线索跟没说一样,都是些大家知道的陈年旧事。
安静许久的常皎皎忽然开口:“后来的事我知道一些,阿央和阿鲤两个人改名进了相府,阿鲤管府中花草,阿央则成了我的贴身丫头。”
“阿鲤还算老实,但阿央……”她顿了顿,才道:“和半盏茶楼的赵画师或许有些私情。”
“他们二人有私情?”常景好不解。
裴佑之呷了口茶,也问道:“那为何阿鲤却颇受赵画师照顾?”
“我们抓到她时,两人还正忙着接头呢。”
7. 难解
“他们接头了?”沉香惊道,“那不更麻烦了么?”
常景好闻言也想到那夜与她对打的黑衣人,忙问道:“他们是否有所异动?万一还有帮凶,当时会不会…趁你们不备传了消息出去?”
裴佑之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异动没有,我们赶过去时赵画师已经死了,阿鲤那时还未赶到。”
“但帮凶却极有可能存在…有没有私下通信,我已派人着手去调查了。”
他眸底还晃动着茶面残影,看起来尤为清澈透亮。
裴佑之转瞬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气定神闲道:“我与帮凶打过一架,不过裴某力所不及,让他给跑了,此人武功独特,头脑灵活,怕不是一般人。我伤了他,再加上今日线索,想必很快就能将其抓拿归案。”
众人若有所思的点头晃脑,盘点着现在的情况。
常景好勉强笑着将常皎皎递过来的枣花糕咽下肚,又顺带献给常溶溶一块,这才捞到机会问:“敢问裴大人如何断定阿鲤那时还未赶到?赵画师的死难道她没有嫌疑么?”
裴佑之手一抬,道:“这事您和二小姐想想便清楚了。”
“从相府,到净远江。”他手沾茶水在木案上画了一条线,“如果快马加鞭是两刻钟的路程。”
“但阿鲤是靠自己跑过去的,”裴佑之话锋一转,点了点这条线,“但也不能排除她会点儿轻功,所以我们给她算……三刻钟。”
“根据我们审出来的线索,她出发去净远江一刻钟后我们正好在茶楼别过。”
裴佑之在这条线靠前的部分画了个圈。
“之后我立马得到了赵画师逃回老家的消息,”裴佑之把圈和终点又连成一条弧线,“从大理寺到净远江,骑马的话要不了两刻钟。”
“我们到的时候阿鲤还未到,那时赵画师已经死了,若是他们二人能接头,除非阿鲤会飞。”
这番笃定的答案似乎真把其他几人唬住了,个个眉头紧蹙。
唯有常景好无甚波澜,她想了下自己从半路赶去净远江好像还不要一刻钟。
沉香见大家默不言语,月半圆形的双眼一眯,诶了一声,笑道:“谁说不能飞了?鲤鱼跃龙门嘛。”
“……”
李怀安垂眸盯着她钗着杏子玉钗的发髻,提醒道:“殿下,您回去还是再加件衣裳吧。”
“李怀安,你说这话是何意?”沉香头一抬,瞪着他看。
常溶溶在底下鹅鹅笑起来,差点没倒进常皎皎的怀里,她呛了两声,断断续续道:“咳…咳咳,他说你冷呢,他…他说你的笑话冷哈哈哈……”
沉香不乐意了,将膝下支踵向右移了移。
谁知李怀安面不改色的也向右移了两步,正巧站在她身后。
常景好问出了那个她方才就在疑惑的问题,“为何只有这位公子不坐下?”
“奥我……”
“因为背后吹的风太冷,公主会着凉。”
沉香回头看了他一眼,别开视线没再说话。
很显然这个答案旁人听不明白,这或许是他们二人什么约定俗成的习惯。
常景好也没再问。
太子一人孤身坐在对面。
他听了半天,终于摩挲着瓷杯缓缓道:“既如此,裴大人现下只需解决三个问题,一是你口中还未找到的’帮凶’,二是赵画师为何会帮阿鲤,三是…他为何不明不白的死了。”
“我觉得很有可能,”沉香看着大家望过来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觉得啊,赵画师就不能是畏罪自杀么?”
“有可能,”常景好思索道:“案发这几日出入过云坊去取藤黄颜料的只有他一人,或许是看事情快败露了,藏不住了——不对……”
她骤然停住,眼眸快速转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好不容易探讨出一种结果又被强制中断,几人有些不解。
裴佑之示意她继续说,问道:“为何不对?哪里不对了?”
凶手不对,不是赵画师。
起码不是他一人。
但常景好抬头望了他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夜她和凶手打过架,对方长什么样她记得清清楚楚,去茶楼那日她也看过赵画师的画像。
绝对不是同一人。
就算是用了烟罗昙这种秘药、使得容貌短时间改变,也绝无可能是他。
烟罗昙见效需要整整三日,这期间面部会因高烧而蒸腾扭曲,极痛极痒,根本不能见人。
而赵画师前三日皆出现在茶楼里,直接断绝了这种可能性。
但这理由却不能解释。
常景好正打算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时,身旁只顾斟茶的常皎皎却忽然开口。
她轻声道:“没这种可能性。”
茶盏蒸腾起了水雾,袅袅向上,很快缭绕一片。
常皎皎本身便没摘帷帽,这下更显得风姿绰约,连声音也似薄薄细雨:“赵画师是个贪财惜命的浪荡子,我碰见他和阿央时,他恨不得把过错全推到阿央一人身上,自己收拾包袱走人。”
“这般薄情自负又胆小怕事的人,不可能自尽。”
“好有道理啊。”沉香拖着腮又犯起愁。
捋出的线索又生生断了,众人一片沉寂。
太子却端起茶盏朝她遥遥搡了一下,道:“我只有个疑惑,为何大小姐撞见那事时,没有揭露出他二人?”
常皎皎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情爱之事本就求个你情我愿,我劝过,她不愿,再插手总有些说不过去。”
太子显然没料到常皎皎会如此回答,品茶的动作都怔愣一瞬。
常景好却只蹙眉在脑中一遍遍过案子,她现在只弄不明白赵画师背后到底依靠何人,或是哪个组织。
难道烟罗昙还分三六九等?他用的是九等?
不用三日便可见效的那种?
要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只有见见赵画师的尸体,以及他那些有奇效的画作。
于是她问道:“裴大人,验尸了么?”
“赵画师的?”裴佑之问。
常景好微微颔首。
就在众人等他认真回答时,裴佑之却八竿子打不着的问了句:“诶…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常溶溶答的快,也催的急:“你快说啊验没验?”
“酉时……”裴佑之吸了口气,悠然叹道:“不好说,仵作可能用膳去了。”
“酉时才用晚膳?”沉香疑惑道,又很快想到什么,哀道:“说了半天,我忘记叫掌柜进来上菜了。”
“我去叫人来。”李怀安说着便抬腿向门外走。
沉香忙起身拽住他,道:“记得…”
不待她说完,李怀安便无奈道:“记得要桂心酒粥。”
沉香眼眸一亮,撒开手,“去吧。”
视线随着李怀安踏出门外而收回。
裴佑之见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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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才放心开口:“方才顾忌着李公子,有些话不能明面上说。”
沉香神色微敛,问:“什么话?”
“裴某斗胆向公主请教一事,公主对秘阁可有所了解?”
常景好登时停下动作朝他看过去。
沉香却问:“为何要问这个?”
常景好也想问他为何会问这个。
明明她抓阿鲤时,大理寺的人还没追过来,他裴佑之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连太子的目光也停驻在他身上。
裴佑之不急不慢的示意大家放下心,温声道:“审阿鲤的时候,她总念叨着什么阁主,又审了会儿,她便招了。”
常景好直言道:“你不是说她坏了自己嗓子么?”
常溶溶忙朝她猛点头,觉得她问出了自己想问的。
“这事啊……”裴佑之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道:“审出这个之后就把嗓子坏了。”
常景好不信:“就这么凑巧?”
“就这么凑巧。”
“姑且算是吧。”常溶溶哼道,又问沉香:“殿下可知道这秘阁?”
“有所耳闻。”沉香说了半句又沉默下来,垂眸道:“其实不用等李怀安出去,他听了也不会做什么,他…一辈子都回不去的。”
太子懂她心中所想,仍然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香还想解释:“李怀安不一样,他从小便跟我……”
“叩叩。”
后半句变为无声。
静了半瞬,沉香才端坐好,喊道:“进!”
李怀安旋即推门而入,他依旧站在沉香身后,点头道:“交代好了。”
沉香笑道:“今日的掌柜是不是又不一样啦?”
李怀安依旧点头。
常溶溶也问:“待会儿会进来么?”
李怀安还是点头。
“好吧好吧,让你说话可真不容易,”沉香硬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我们方才说到何处了?”
“三个问题。”常景好道,“一已经在查了,三要等验尸,只剩二了。”
“二是……?”沉香试探着看向她。
“赵画师为何会帮阿鲤,他们什么关系。”
“对,对对。”
“不是说赵画师是个浪荡子么?”常溶溶对这些了解颇多,提议道:“难道他和阿鲤也有情?”
裴佑之低低“啊”了一声,模样有些为难。
几人不自觉把视线投向常皎皎。
常皎皎叹了口气,摇头道:“有没有情我不知,我只知阿央和阿鲤两人情同手足、心照神交。”
沉香啧叹一声,虚点着空气,道:“可不么?我知道~她们二人是亲姐妹,情谊深着呢。”
“那阿央已死,他照顾阿鲤难道是睹人思人?”常溶溶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
“有个事我忘了说,”裴佑之拈去最后一滴杯壁的茶水,酝酿道:“审问阿鲤时她一直在喊赵画师的表字,这个情……可能不一般。”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其中含义,就听屋门又被人叩响。
“诸位现在方便么?”女子喊得婉转缠绵,叫人心里蓦然一颤。
沉香忙喊:“方便,进来吧!”
人未进屋,那股若有若无的醇甜香气却循着门缝钻进常景好的鼻间。
某些香味儿过于熟悉,让她登时抬起头。
与此同时抬头去看的,还有裴佑之。
8. 奇画
“公子方才点的都上了,诸位瞧瞧,有需要再叫我便是。”
几道鲜美菜肴被端端正正抬上来,挨个放在每人面前。
掌柜刚给太子上完,旋即拂袖向后退,她斜髻紫裙,言语间尽显婀娜多姿,和沉香之前所言无差。
真是一个惊鸿艳影的美人。
离得近了,那股迷蒙香气也愈发勾人心魂。
眼见她端着点心向自己走来,常景好一时屏住了呼吸。
不一样,长得不一样。
但对她来说,容貌本就能随心所欲改变,唯独不可改变的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姑娘认识我?”掌柜望着常景好,莞尔一笑。
嗒。
一盘点心被放在自己桌上。
常景好摇摇头,状若无意般向太子那儿望了一眼。
太子已动筷品酒,没有丝毫异样。
想到之前的种种怀疑,她又鬼使神差看了一眼裴佑之。
那人的目光也系在掌柜身上,他浅笑着,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姓杨,唤我杨掌柜便是。”
杨掌柜将最后一道菜搁在常溶溶面前,直起腰看向他,道:“公子看我这么久,是有什么想说的?”
“有一事,”裴佑之坦然点头,“听闻掌柜每日都会换人,那么换掉的那些姑娘都去哪儿了呢?杨掌柜可否告知?”
“人有各志,自然是做她们想做的事去了,恕我不能直言。”杨掌柜微微颔首,向他们示意后转身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沉香耸肩道:“蹊跷。”
“确实蹊跷,她身上好香,就不怕被凶手盯上么?”常溶溶附和道。
沉香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的注意点也很蹊跷。”
两人插科打诨起来,还不忘拿常皎皎打比方。
倒是常景好心里波澜不定。
虽然杨掌柜方才从容自然,除了香味,毫无让人怀疑的点,但常景好还是凭直觉感到有什么不对。
此女一定不简单。
裴佑之偶尔在案上圈圈画画,边听他们继续推测赵画师帮助阿鲤的可能性,边蹙眉沉思。
少倾,他正欲开口:“若……”
与此同时,左侧也传来一道女声:“或许……”
众人怔住,看向他们二人,疑惑道:“怎么了?”
常景好与裴佑之遥遥相望,目光交织一瞬后常景好率先开口:“或许阿鲤不是阿鲤。”
“什么意思?”常溶溶觉得这句话有点儿不对劲。
“裴大人,你方才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常景好朝他扬了扬眉。
“你是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
常景好瘪了下嘴,她心领神会,接着解释:“既然赵画师与阿央有情,阿央阿鲤二人又很要好,这两点是确定的。”
“阿姐。”
“嗯?”常皎皎目光柔和,弯眸看她。
“你能确定阿鲤先前与赵画师没有纠葛么?”
常皎皎思索两瞬,认真颔首。
“所以阿鲤与赵画师有情这事根本没道理,阿央离世还没一个月,除非赵画家实在是登徒子,除非阿鲤两人的情谊之前是假。”
“不排除这两种可能性的情况下,我的推断是,现在的阿鲤实际是阿央,之前死去的阿央才是阿鲤。”
“……啊?”沉香怔愣许久才缓过神。
“那、那怎么做到呢?”
常溶溶也不解:“对啊,她们不是孪生子啊,长的…”她极力回想,又笃定道:“不像。”
常景好却言尽于此。
连裴佑之这种笑面虎都没把易容放在明面说,她这个时候提,就显得有些荒谬了。
几番思索后,常景好淡然道:“裴大人先前说赵画师的画作有奇效时,我便在想,他是不是有什么秘招使人的容貌改变,弄清这个,阿鲤是谁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吧?”
裴佑之看着她沉默了会儿,而后勾起唇朝她鼓了鼓掌,道:“三小姐天资聪颖,令裴某折服。”
常溶溶立马嘘道:“还大理寺少卿呢,这样看我们好好也能做。”
“好啊!”沉香眯起眼探身朝他们笑,道:“我回去便向父皇请示!”
“我也可以进言一二。”太子支着下颌,忽然插进话题。
常溶溶说了这么久还不知他究竟是谁,于是试探道:“敢问这位殿下是哪位皇子?”
“草包皇子,不足为道。”
“草包皇子?”常溶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语调微扬:“难不成你是六皇子?”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那瞬,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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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佑之忽然呛了一下:“噗…咳咳。”
常溶溶还没反应过来:“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茶水比我想象中要凉。”裴佑之艰难摇摇头,脸上笑意不退。
常皎皎也意识到什么,点头道:“今日是有点晚了。”
“殿下,我们也该回去了。”李怀安没吃几口便又站在沉香身后,声音无甚波澜。
沉香还没从太子扮草包的笑话中反应过来,抬头瞪了他一眼:“李怀安。”
“在。”
“……”
“唉,”她叹了口气,旋即起身,看向裴佑之道:“查宫里的线索可以给我报信,我一定会帮忙的。”
裴佑之朝她颔首。
几人正欲向外走,沉香又忽然道:“噢,我听母妃说父皇和丞相过几日便回来了,还会办场宫宴。”
“你们可一定要来啊,不然我会很无趣的。”她拉起三姐妹的手叠在一起,又晃了晃,模样尤为可怜。
“好。”常皎皎拍了拍她的手背。
众人又说了几句验尸的事,不知不觉出了酒楼。
裴佑之称夜里还要继续查案,先行向他们拱手告退。
常景好本想找个借口与他同去,却在伸手的那刻感受到了一抹凉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
太子趁其余几人不备,不知何时默默站在她身后。
有几日没听的声音随着冷风一起灌进她的耳朵:“你干的?”
常景好心里蓦然一惊,她知道太子在说“帮凶”的事。
常景好没什么反应,太子却心知肚明。
他只轻飘飘撂下一句:“退步了。”
“有些事不用提点他们。”
常景好这次垂眸点了点头。
确认其他几人听不到后,常景好微微侧身问:“裴佑之的事……”
“在查,此人不简单,平日盯紧他。”
“是。”
太子最后叮嘱道:“找机会跟踪他,或者借配合查案的理由跟着他,有什么异动立马向我发暗信。”
常景好心里波涛汹涌,连坐马车时都在思索怎么能合理接近裴佑之。
她本想主动去找裴佑之,说在府里发现了案发时的其他证据。
但没想到不待她去找,裴佑之便火急火燎来了相府。
9. 诈尸
常景好还以为是验尸有了新线索,结果裴佑之开门见山却道:“赵画师没死。”
“他诈尸逃了。”
彼时裴佑之称有话要问,本意是直接唤常皎皎来。
但他来得急,常皎皎身弱又需休整一番,于是常景好便自荐来了厅堂与他谈话。
“诈尸?”常景好闻言有些不解。
“嗯,昨夜本想和冬窈一起验尸,谁知半路上便有人来报说赵画师的尸体不见了。”
裴佑之今日还是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肩上依旧披着鹅白外氅。
乍一看还像个好人。
常景好心道也不知道他这披风是不是找裁缝做了一大批。
定了定神,她问:“万一是……帮凶把尸体劫走了呢?”
“嗯?”裴佑之曲指抵着额角,看着她扬起眉。
“那倒不会。”他悠然坐直,唇角微微漾起笑意,“他逃的时候被我手下看见了。”
常景好更不解了:“所以你们没抓到人?”
看着裴佑之不置可否的模样,她沉默几声,而后终于说服自己般心静下来,毫无感情道:“大理寺还挺节俭。”
“荤都不吃,那日不如直接拜入寂空大师门下了。”
裴佑之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
他听懂了。
说他的人是吃素的。
俗称没用。
“他不是一般人,逃跑时毫无预兆还不忘撒迷药,我觉得……”
不待他说完,常景好便直言道:“裴大人与其替他们解释,还不如给他们改善伙食来得实际。”
裴佑之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忽觉门前投来几道黑影。
“裴大人昨日还没问够么?”
常溶溶一进来便插在两人中间坐下,直接隔绝常景好的视线。
她问:“他为难你没有?”
常景好抿了抿唇,本想摇摇头却鬼使神差般点点头。
常溶溶果然坐不住,她侧身看向裴佑之,喊:“裴大人,小妹入府不久,什么事都不清楚,阿姐又诸行不便,有什么事问我便是。”
裴佑之此时犹如哑巴吃了黄连,他什么也没做吧?不过是来查案,怎么倒被人兴师问罪了。
“溶溶。”常皎皎被人扶着坐在对面,轻轻喊了她一声。
常溶溶将身子转回去时还不忘用手遮住眉骨,瞪裴佑之一眼。
“有个不应景的问题,”裴佑之实在忍不住,问道:“当时要我查三小姐的是二小姐,怎么如今又替她说话了呢?”
“我……”常溶溶不自然道:“我只是想查查她的底细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年都有人想混进来,万一她是想害相府的人怎么办?”
语罢,她又连忙看向常景好,别扭道:“我可没说现在还怀疑你啊。”
“知道,二姐姐就是嘴硬心软。”
常景好虽然不知她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双臂却先一步揽住她的腰肢,脑袋抵在她肩头蹭了蹭。
而后下一瞬,她明显感受到了常溶溶身形一怔。
紧接着便听到常皎皎在对面轻声笑起来。
“说、说正事。”常溶溶手忙脚乱将她的手搡开,忙问:“裴大人今日来是想问什么?”
“是这样,大小姐,”裴佑之将目光转向对面,“按照先前三小姐的意思,阿鲤其实是阿央,若让她听说赵画师没死,再把她放出去。”
“凭她对赵画师还有情这点,裴某认为她一定会去找他。”
常皎皎点头,道:“赵画师或许不会去救阿央,但阿央这幅性子确实会去找他。”
“所以裴大人是想问,他们二人私会时会去哪儿?”
裴佑之莞尔,道:“是。”
“裴大人,恕我直言,除了相府书斋后的花池,我没在别的地方撞见过——或许他们二人在外有其他交头点。”
“相府怎么能轻易进来?”常景好忽然意识到这点。
常皎皎摇摇头:“不从得知。”
裴佑之沉思几瞬,开口道:“蹊跷。”
常溶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惊道:“相府不会真有内鬼吧?
“不对,不是抓到了么?就是阿央啊,难道是阿央给他放进来的?”
只这两句话,常景好便想起太子派她来时交代过相府可能在他身旁安插了眼线。
太子虽然贵为储君却不得圣宠,若不是皇后早逝又独留他一子,有先帝旨意在、他这太子立得早。
恐怕照皇上日日忌惮他的节奏,早给废了。
无奈皇上实在是提防他,提拔这个儿子、那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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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是不用他,暗中甚至知会丞相派人潜伏在太子身边。
这如何让人不愁?
但阿央阿鲤与赵画师也见不到太子,又怎么能监视呢?
难道是……
“阿姐,当年阿央阿鲤是如何入相府的?”常景好问道,“可是有人接济她们入府?”
她怀疑这人便是内鬼,也极有可能与凶手脱不了干系。
常皎皎微微思索几瞬,不确定道:“我只记得是爹爹应允的。”
常景好直接愣住。
连裴佑之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问:“大小姐,你可确定是丞相?”
“是吧,我记得那天府里还有点乱,阿姐你也忙,我只能自己待着,”常溶溶也想起来什么,又道:“爹爹好像说她们很可怜,在外也是被人追杀,便收进来了。”
“追杀?”常景好疑惑道。
常溶溶道:“就是十五年前宫里那件事,沉香昨日说的,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裴佑之听了几句,忽然道:“看来此事还需向丞相求证。”
“二小姐,裴某有一事求您相助。”
“求我?何事啊?”
裴佑之问:“您见过赵画师的那些画么?或者知道赵画师都给哪些人作过画么?”
常溶溶点头:“见过,也知道。”
“那好,”他拂袖起身,“一边放阿央出去,引赵画师现身,一边查那些画到底暗藏了什么玄机。”
“二小姐,还请您随裴某去大理寺一趟。”
常溶溶愕然,她一把抓过常景好的衣袖,酝酿道:“你…你去过大理寺,你对那儿熟!给我带路。”
常景好回抓住她的手。
她求之不得。
三人即刻动身去大理寺。
常溶溶被人领着去偏房,说要问问赵画师都给哪些人作过画。
常景好两人则是直接去了牢房。
那日被抓的阿央如今披头散发,模样尤为骇人,四处能撕的东西都撕了个遍,连衣衫也是褴褛。
裴佑之派人又给她披了件衣裳。
她见裴佑之过来更是遏制不住发抖,扑上前直拍栅栏,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见黑黢黢的喉口似蛇蝎般倒吸着嘶嘶冷气。
10. 下套
“哐当!哐当!”
栅栏被阿央拍得剧烈作响。
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干巴巴地张着嘴瞪两人。
本是她怕自己招架不住刑罚,私自吞食烈药,把嗓子烧坏了。
如今无法发出声音,她又后悔无助起来,只得暴躁的胡乱抓起头发。
“我知道你想问赵画师的事,”裴佑之双手负后,淡然看她,道:“他确实没死。”
阿央张大了嘴,拼命想说些什么。
栅栏又被剧烈拍打起来。
毫无征兆的,常景好看见她眼角滑落了两行泪。
原本警惕着阿央会不会认出她,常景好一直站在裴佑之身后。
现下看来无需担忧,她便绕过他,站定在栅栏前,垂眸看向猩红双眸的阿央,问道:“你会写字么?”
阿央先是一怔,并未理解她的意思。
常景好又解释:“你想说什么,写下来。”
“嗯…嗯…啊呃…!”阿央手抓栅栏,朝常景好用力点头。
几绺发丝披散下来,遮挡住了面容,又被她一把抹开,模样急不可耐。
常景好侧身看了裴佑之一眼。
裴佑之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瞬间了然,一挥手吩咐人取了纸笔过来。
东西像被饿狼争食般迅速抢过去。
阿央跪坐在杂草堆上,颤颤巍巍举起笔,抖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写。
裴佑之紧紧盯住她,神色平静,忽而开口道:“我问,你写。”
“交代清楚了,我便放你出去,如何?”
阿央抬头看向他,面上不可置信、挣扎、犹豫交织在一起,似乎在和自己较劲。
常景好抿唇思索着,少倾轻轻怼了裴佑之一下。
“是不是这个条件不够有诱惑力?”许是她说这话的模样太过认真,裴佑之微微扬眉看着她,眼神交杂几许锐利与玩味。
“对自己的性命都有所犹豫——罢了,你继续把话往赵画师身上引。”
裴佑之尾音轻轻:“嗯。”
他也恰有此意。
“你交代清楚了,我放你出去,你自然可以去找他,这不好么?”
此话一出,阿央果然情绪失控,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她写完,举着纸冲到两人面前,张着嘴嗯嗯啊啊。
纸上赫然可见一行字:你们把他怎么了?
“证据不足,放了。”裴佑之语气从容。
阿央登时眼眸一亮,欣喜呼之欲出。
她又想问些什么,挣扎几瞬后写了一句:“他没罪,你们不要再抓他了。”
“知道这么清楚,难道你有罪?”常景好冷不丁道。
阿央猛的掩面哭泣起来。
身前忽然横过来一只胳膊,常景好下意识顺着这人绯红的袖袍向上看——
裴佑之轻轻将食指竖在唇侧,示意她噤声。
“……”
她偏要说。
“裴大人的意思是,若你把知道的都交代清楚了,就放你出去,不再追究责任。”
语罢,她还悠悠看了裴佑之一眼,道:“是吧?裴大人?”
裴佑之咬紧后牙关,又松开,咬紧,再松开,最后认可般点点头,道:“是。”
常景好满足般轻挑起唇,她见阿央有所动摇,又道:“他若真如你口中所说是被冤枉的,那你就不想替他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么?”
裴佑之接着补充道:“说不定此事过后你们二人还能重新开始,更加情比金坚。”
“但前提是,你所言无假。”
牢房内外皆静默下来。
仿若剑锋凝结一滴寒雨,静刹几瞬后,倏尔向下直直坠落——
啪嗒。
砸起一团水光,唤醒古井无波的此刻。
“啊…啊…”阿央慌忙挥笔写着,举起来给他们看。
她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是阿央对么?”常景好率先开口。
阿央显然没想到他们会发现这点,捏着纸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常景好知道她这是猜对了,又接着问:“你为何变成了她的模样?”
阿央泪流不止,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打湿了半面纸。
“烟罗昙。”
果真。
裴佑之念了一遍这三个字,不解道:“这是何物?”
常景好摇摇头:“不清楚。”
下一瞬,裴佑之便唤人过来,交代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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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让人去查,旋即道:“阿央,你只需回答我四个问题。”
“一,此案与你们二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二,你们是否为谁效力。”
“三,为何作案。”
“四,”他顿了一下,才道:“十五年前,你们为何被逐出宫,又为何不偏不倚进了相府。”
阿央怔了一会儿便开始猛烈摇头。
她这般反常的模样让常景好疑惑道:“你在怕谁?秘阁?是么?”
阿央身子抖的更厉害了。
两人几乎能确定第二个问题,香粉女子案原来真与秘阁有关。
既如此,事情便更严重了。
假若幕后凶手真是秘阁,常景好忽然一阵冷寒。
她不确定太子能否与这个神秘又复杂的组织抗衡。
纸上被墨水划满。
阿央虚弱的将它捧起来给两人看。
“阁主只让我们搜集关于时节女子的信息,其他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什么也不知道。”
下一页。
“当年宁妃娘娘与皇后起了冲突,我们因此受罚,丞相可怜我们没去处,仅此而已。”
两句话,模棱两可的回答了他四个问题。
常景好看着“宁妃”两字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她蹙眉沉思,脑中缓缓浮现起一些画面。
宁妃好像是六皇子的生母。
常溶溶口中的那个“草包皇子”。
话还没问清楚,常景好又听裴佑之笑了笑,道:“你可以走了。”
她登时看向裴佑之,满眼意思都是“你没事儿吧”。
谁知裴佑之却说放便放,立马唤人来把阿央带下去,还不忘吩咐替她梳洗一番。
“案子还没查完呢,你就不怕她跑了?”常景好跟在他身后问。
裴佑之平静道:“穷途末路,跑不了。”他忽然停下步子,转头看她,“还会帮我把赵画师带进来,你不觉得么?”
骤然停下的动作让常景好差点儿没一头搡他怀里,即使内心尤为不爽,她还是点头配合道:“觉得。”
裴佑之满意了,旋即吩咐人备车去跟踪阿央。
常景好站在原地,默默心道:惯会下套,阴险狡诈,笑里藏刀。
11. 蹲猎物
大理寺门外徐徐停下一辆马车。
来人焦急跨步向里冲,向某下官禀报了什么。
那下官听了消息更是止不住瞪眼,忙快步凑到裴佑之身旁,告知他这个消息。
常景好就站在这儿看着他蹙眉、直腰、凝视前方,而后招招手唤人过来,把白鹅绒披风换成了墨黑色。
裴佑之装戴完毕,一身绯红官服,长身玉立,大步流星向她走过来。
常景好右眉一低,心想这套装束不和初遇时一样么?见面便笑意盈盈说她是凶手。
看着便不爽。
“有赵画师的行踪了。”他垂眸看着常景好。
“二小姐和薛掌柜正在对赵画师的画作,你可要去瞧瞧?”
常景好却道:“赵画家在哪儿?”
裴佑之也是意外:“你要跟我一起去?”
“怎么说……”常景好毫不避讳他的视线,直对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阿央也是我相府的人,既然阿姐不在,二姐姐也有事,那我代她们去抓人也不为过吧?”
怕裴佑之不愿意似的,她还又补充:“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可以替你们望风。”
裴佑之依旧是盯着她瞧,唇角捎着一抹笑。
少倾,他似乎说服了自己,自顾自点了点头,道:“行。”
“在哪儿?”常景好跟上他的脚步,忙问。
裴佑之道:“净远江。”
“他怎么又回家去了?”
常景好与他一道坐上马车,有些疑惑:“有证据没来得及销毁?”
“证据都在我这儿了。”裴佑之虚空握拳,又放开,半抬起眼看她,道:“是阿央去了那儿。”
闻言,常景好忽然站起身,弯腰想下马车。
裴佑之忙去拉她的衣袖,不解道:“你做什么去?”
“能抓着,他也去了那儿。”
“我只是觉得,”常景好扭头看他,还没坐回去,眼底的真挚一览无余,“坐马车太过于招摇了,容易暴露,不好。”
“那你说说该怎么去?”
裴佑之头一回见她这副率真模样,不自觉起了想引人说话的心思,拉住她的袖角正欲把人拽回来——
“吁——”
马车骤然停下。
咚。
常景好不偏不倚跌进了身后某个怀抱,横坐在他腿间。
温热气息从四面八方扑撒过来,常景好忽觉脖颈发痒,动作迟缓的转头看着他。
裴佑之也是双目怔然,一双手还虚虚环在她腰间,唯有耳尖脆红格外显眼。
“你……”
常景好不知说什么,半响指了指他的耳朵,迟疑道:“多穿点儿,都冻红了。”
“……”裴佑之弯起唇角,强装淡定道:“天已暖了,不用。”
语罢他脖子一梗向车前,凌然喊道:“出何事了?”
“回大人!方才不小心撞到个孩子!”
“眼不想要可以挖了给冬窈,在她手里比在你脸上有用。”
外头沉默两瞬,而后又响起“吁”的一声。
“你先、先起来。”裴佑之不自然的转头看她。
常景好示意他看自己的腰,道:“我还想说呢,搂我做什么?青天白日、民女民官,被人瞧见会遭唾骂吧?”
两抹红顺着耳骨向上向下爬,似乎比他身上的官服还要显眼。
常景好看着他迅速将手缩回袖袍里,利落起身坐到他对面,轻声道:“还说不冷。”
“热的。”
“那你哈气做什么?”
“闷的。”
“那你掩面做什么?”
“乏的。”
常景好微阖双眼,环臂向后一靠,想着不如下车、她自己切身份再去抓人算了。
好在后半响裴佑之并未再说什么话。
马车缓缓停下,常景好睁眼时似乎还听见了几声鸟鸣。
她忙掀开帷裳向外望。
密绿竹林,幽幽空山。
这是给她拉哪儿来了?
“下车。”裴佑之起身喊了她一声。
常景好跟在他身后下去,环顾四周后,抬头问他:“这是净远江?”
“准确的说也算得上,一个小支流的上游。”
常景好这才明白裴佑之为何敢坐马车出来,就凭这竹叶葳蕤,别说马车了,藏个宅院都不一定能发现。
带来的官兵很快被遣散到四处,警惕着周围环境。
裴佑之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前走。
但这幽暗的羊肠小道怎么看怎么古怪。
常景好顿住脚步,问:“你有把握没?”
裴佑之也停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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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歪头配合着思索两瞬,缓缓道:“死不了。”
“罢了。”
常景好摩挲着袖里一排绵密银针,朝前方扬了扬下巴,道:“裴大人,还请带路。”
裴佑之还真走快一步,右手负后朝她勾了下手指。
几个官兵精心伪装过,现下正屏气吞声躲在几丛草荫里。
眼前是一片粼粼湖面,但湖面之上又漂浮着一层灰白雾气。
“那雾很奇怪。”常景好压低了声音,示意他看湖面。
裴佑之朝那儿望了一眼,也哑声道:“有毒么?”
“你试试。”
反正我百毒不侵。
众人就这么凝神贯注蹲了好一会儿。
等那层薄雾愈来愈浓时,不知何处终于飘来了一道男声。
“我们不能一起走!你听不懂么?!他已经发现我们了,你跟着我,我们都没活路!”
两人对视一眼。
是赵画师。
不知阿央用各种方式回应的他,赵画师又无力解释起来,语气夹带着不耐烦与愤怒。
“是!我是骗了你!我故意让你过来接头好替我拖延时间,但那又怎样?你不是爱我么?你不是爱我么?!”
这会儿有女声呜咽起来。
赵画师的声音陡然变得温柔:“阿央,你爱我对不对?为了我宁愿让阿鲤去死,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了。”
此话炸出了一个关键线索,两人不禁同时转头看向对方。
头顶上方的竹叶尖悠悠摇晃,满载寒气。
滴答。
忽然垂落一滴鲜嫩露水,恰好擦过常景好的鼻尖。
那水滴压根儿挂不住少女高俏的鼻尖,只待了一瞬便很快向下滑——
裴佑之鬼使神差伸出手掌,手心某处忽然传来一点寒凉。
紧接着是猛烈的灼热感。
他垂眸掩盖住所有情绪,手轻握成拳收了回去,又毫不犹豫转身,一幅侧耳倾听的模样。
好似方才他压根没转过来过。
赵画师还在尽力放柔声音:“阿央,你听我说,你希望我活着对不对?”
“我活着,比你活着要欣喜对不对?假若你死了,我还能给你烧香,在你坟前种花,到时你的墓碑一定最干净漂亮,坟头一定只有鲜花没有杂草。”
12. 一网打尽
他说这话时,常景好还盯着裴佑之的侧脸,像什么呢?
躺着的山峦起伏。
很清晰明了,却也有一种层林尽染的柔和。
她凝神看了几瞬,见裴佑之这么聚精会神,又将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也转身当作无事发生。
“阿央……”赵画师苦苦劝起来,“我们两个必须死一个,在他面前…我们、我们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知道的,对么?”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女声却几不可闻。
或许抽噎声太低,被素湍冲散了。
“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了,阿央。”
渐渐的,江面平静下来。
两人却听到了一阵水花旖旎声,很不合时宜,但放在此时生死别离的这幅场面上,又很合情。
常景好一动不动蹲了半天,没忍住问:“他们何时能亲完?”
裴佑之头也未转——似乎从刚才接那滴落水时便没在看过她。
他默了两瞬才道:“现在去抓有些太过残忍无情了。”
常景好悄悄触到几根银针,食指轻捻将它们带出来,嘴上还不忘道:“没看出来。”
裴佑之下压的眉头暗含一切。
她接着解释,淡然道:“你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心慈手软。”
“……”
语罢,常景好已经两指夹住三根银针从叶隙后快速掷出——
唰。
赵画师双眸一凝,快速向后撤开身子。
银针从他二人中间穿过,落入江水。
“阿央,死在这儿是最好的了!”
他一掌劈在阿央侧脖颈处,将其击倒在江边,随后转身便要跑。
阿央捂住胸口,艰难的抬头看他,满脸泪痕,带着不舍、悔恨,以及很快掠过的不可置信。
突如其来的躁动让周围埋伏已久的官兵纷纷得令而出。
裴佑之起身前还不忘给常景好留下一把剑,头顶的声音渐渐远去:“你留在这儿,抓到了再过来。”
他倒是好人做尽,拂袖飞身过去。
常景好却神色古怪。
锃亮的剑刃反着寒光,映出常景好紧蹙的眉头。
她就说这剑怎么这么眼熟!
不就是当时裴佑之刺她那一把么!
叮。
银针毫不留情刺穿剑面,给它扎出了几个小窟窿。
不多时,四分五裂。
常景好面无表情将剑柄撂在地上,忽觉心情大好。
她手腕翻转将面衣系上,借着竹枝的力,飞身向前,最后落在一片浓绿竹叶后。
前方是恰好拦住赵画师的官兵。
他此时正被人踹了膝窝跪下,双臂扳在身后,咬牙一幅宁死不屈的模样。
裴佑之缓缓半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唇角微扬,温声道:“你想跑哪儿去?”
“找你家阁主复命么?”
“呸!”赵画师毫不客气朝他啐了口水,狰狞道:“狗官!”
常景好在后面差点儿没笑出声,喷得好。
“嘶……”裴佑之挡得也快,秽物喷在了他袖袍上,倒是没喷到脸,他抬眸,依旧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本官怎么就成狗了?”
赵画师没理他,脖子一梗看向不远处同样被制住的阿央,几近癫狂:“是你!臭贱婢!是你带他们过来的!”
“啊…啊啊……”阿央剧烈摇头,眼角不停滚下泪水。
“你这张嘴,”裴佑之略带嫌弃的啧了声,缓缓站起身,旋即猛的抽出身后人的佩剑朝前一挥——
“不不不不、不要!”
赵画师抖着身子看向距离自己嘴唇不到一指的剑锋,心有余悸的抬头看向裴佑之,央求道:“你要是现在割了我的舌头,可就…什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我也正有此意,”裴佑之朝他一笑,头也不转的将佩剑又掷回鞘内,“届时你的惨叫声一定很好听。”
“你、你!”赵画师瞳孔微缩,却再也说不出来什么有震慑力的话。
裴佑之抬头吩咐手下将他押回去。
阿央与他视线交织,泪水顺着脸庞滴落。
下一瞬,她忽然下定决心般张开嘴。
不好!
常景好毫不犹豫捡了块石头朝阿央小腹处掷去——
噗通!
阿央吃痛,被这力道砸倒,身子止不住蜷缩。
“我说你就这么死心塌地啊。”
“咬舌自尽,对自己这么狠。”裴佑之快速往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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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了一团布,起身却看向某处竹叶。
常景好屏气吞声,听着身后动静。
两瞬都毫无声音。
忽然,破空声齐齐传来,显然已快到她身边。
“狡诈。”常景好暗骂一声,忙飞身沿着原路返回。
官兵喊话声不绝于耳:“都去追!今日势必将帮凶一网打尽!”
一道敏捷身影在竹林间灵活穿梭,常景好落回地面时还不忘拈了一把竹叶往自己手背上割。
血珠止不住向外冒,皓白衬殷红,指尖是星星点点的鲜血。
她抬手将温热鲜血往自己脸上抹,尘土、小石粒也不忘记往衣裳上蹭。
“救、救命!”
虚弱无力的女声从竹叶后方传来。
裴佑之一把拂开竹叶,入眼便见常景好趴在地面上。
衣裙脏乱,脸上血痕未干,双眸满盛热泪,闻声抬头缓缓看向他,模样无比凄惨。
“裴大人…”她喊,眼角无声滑落一滴泪,“有刺客……”
裴佑之吩咐手下将两人先押回去,旋即半蹲在她身前,手欲伸不伸。
“你可有大碍?”
常景好摇摇头,又趴在地面干咳两声,眼泪掉的更凶了。
“他发现我了,他要杀我,”她被裴佑之搀扶着艰难起身,“裴大人,你说待在这儿,很安全。”
她说这话时,语调很缓,似乎是存了心要将每个字音都敲进裴佑之心里。
“是我思虑不周。”裴佑之避开她的视线,边扶她边利落解下披风给常景好披上。
两人上了马车。
常景好边哭边接过裴佑之递来的手帕,细细擦着脸上血痕。
裴佑之微微抿唇,道:“我答应你一定将此人缉拿归案。”
常景好兴致缺缺,点了点头,又抬头道:“我看见他了,和那夜入府行凶的是同一人。”
“你可确定?”
常景好又点头。
她认真道:“缉破此案,刻不容缓。”
看着裴佑之蹙眉,常景好还以为他会说什么正经话,谁知手帕却忽然被人拿过去,温热气息随即再度扑面而来。
“你受伤了不方便擦。”
“还有,擦半天没擦对一处。”
13. 互坑
“……”
当时情形危急,她不过是随便抹了两把,在这演半天都够不容易了,还被他这么呛。
骤然逼近的一张脸庞正敛眉盯着自己,温热手帕被打湿了细细为自己擦拭。
常景好没避开他的视线,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裴大人,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
“什么?”裴佑之停下手中动作,将帕子展开又换了半面叠起,拿着轻轻晃了晃,“关心你还是愿意带你过来抓人?”
常景好欣赏他的坦诚,点头道:“都有。”
“若说原因的话…”他身子向后一靠,又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清明笑意来,“我也只是有个问题没明白。”
这会儿换常景好疑惑了,她问:“什么?”
“你这张脸…”他再度骤然逼近,上下扫视她的面容,缓缓道:“是真的么?”
双手在衣袖遮掩下不自觉紧握,常景好面上仍无甚波澜。
“不知裴大人此话何意?”
“我的意思很明显,”裴佑之懒懒揉捻着帕子,说话时抬头看向她,“再厉害的人在坑边走多了,也保不齐有栽进去的那天——这个道理三小姐总清楚吧?”
常景好忽觉心被人揪住。
“你接近我的意图实在是明显,让我没办法不去怀疑其他。”
有、有这么明显么?
常景好抿了抿唇,以往太子都是给个名单让她直接送去归西。
哪弯弯绕绕做过这些。
裴佑之的视线还在自己身上打量。
常景好沉下心,挺直脊背抬头睨他,毫不留情反问道:“你这张脸就是真的了?”
这句话显然在裴佑之的意料之外。
他饶有兴致的追问:“不知三小姐此话又是何意?”
“我什么意思…”常景好抱臂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眯眼,道:“你不知道么?”
裴佑之也学着她的动作,探身对上她的视线,唇角漾起一抹笑,道:“我怎么能猜到你的心思?”
“谁先栽进去不就知道了?嗯?”常景好歪头,毫不示弱的朝他微笑。
裴佑之抱臂向后一靠,眉目含情的盯着眼前挑衅的人,半响开口,悠悠吐出了句:“喜闻乐见。”
“不过我怎么确定你……”
常景好预判般伸手止住他继续往下问,道:“我对你的命没打算,现下联手破案才是真。”
裴佑之垂眸,再抬眼看她,眼中闪过一瞬玩味,他像是说服了自己,问:“所以真有刺客?”
“真有啊。”
“你没诓我?”
“诓你我栽大坑行吧?”
“行。”
“……”
“吁——”
马车一个急刹。
裴佑之正欲伸手接过常景好掷来的手帕,差点儿没稳住身形和她撞在一起。
“嘶……”他咬牙看向车前方,道:“又撞到人了?!”
“不、不是。”车夫刚跳下去,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一抖,“大人,到、到了。”
帷裳被猛的拉开。
裴佑之探身出来,饱含深意扫了他一眼,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不待他回答,马车内又有一人探身出来,呛道:“多年失散,当然是被找回来的,何谈’混’字?”
手帕被掷回裴佑之怀里。
“还你。”
他摩挲着手帕,上面还染了不少血迹。
裴佑之不自觉唇角下扯:“真不客气……”
两人没刚风尘仆仆踏进大理寺,便有人急忙过来禀报。
“大人大人大人!”
“说。”裴佑之顿住脚步,抬手吩咐先把阿央两人拉过去审问。
听着赵画师的呔声愈来愈远,他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叮嘱道:“怎么审都行,只要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
“快!带走带走!哎呀走吧你!涕泗横流的还糊我一手!”
身后安静了,裴佑之才示意冬景继续说。
“大人,那画果然有问题!”
常景好忙追着他问:“哪有问题?”
“呃……”这小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裴佑之。
裴佑之一扬下颌:“说吧,不要紧。”
“就是画上面…”冬景在空中动情比划,“涂了一层东西,哦不,是熏了一层香!”
常景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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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裴佑之,谁知这人也装的道貌岸然、似懂非懂,不往下接话。
“叫那个…什么昙?”
见他想得辛苦,常景好差点儿没忍住提醒出声。
“烟罗昙!对对对!是这个!您之前让我们查的!”冬景猛一击掌,总算是想了起来。
三人说着便到了某处偏房。
“所以这个东西能易容?”裴佑之抬手解下肩上披风,在桌前坐了下来,翻看着几幅画作。
“对——啊?”冬景后知后觉,怔愣道:“大人您怎么知道?”
“对啊,”常景好在他身旁坐下,有模有样盯着他问:“大人您怎么知道?”
裴佑之扯出一个笑,两指将一幅画推给她,道:“这不还是三小姐推测出的么?阿鲤是阿央,我记错了么?”
“我还想问问三小姐是怎么推测出的呢。”
“我看你这大理寺少卿也做不久吧,”常景好慨叹一声,打量着手中画卷,“我那日说那么仔细你都听不懂,还记不住。”
裴佑之笑笑想反驳她,身后忽然嘎吱一声响,有娇俏女声道:“总算有句话说得让人满意了。”
常溶溶拂袖挨着她坐下,怨道:“在这看了半天画,对了半天人名,眼都要看坏了。”
“二姐姐受累了。”常景好端过桌上一盏茶,模样尊敬递给她。
常溶溶轻哼一声,呷了一口,慢悠悠道:“不过幸好,这些画啊,不过如此。”
裴佑之递给冬景一个眼神,对方领会后忙解释:“我们查到!这些画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都熏了一层香。”裴佑之接道,“这说过了,捡其他重点说。”
“是,大人。”冬景站得笔直,道:“这些画都被烟罗昙熏过,至于这烟罗昙到底是何物…我们还没查清楚。”
见几人眼神不对,他忙改口继续道:“但是!但是我们发现这个东西闻了可以让人改变面容,会让人变得俊美一些,和画上模样相同。”
“所以赵画师应该就是用这种法子坑蒙拐骗的。”
“坑蒙拐骗?”常溶溶质疑道:“分明是精准下手!”
常景好抓住她的手,轻轻问道:“那二姐姐的意思就是这些被画过的人都是受害者?”
14. 破案
常溶溶嗯了声,道:“几乎都是。”
“还有例外?”常景好停下翻阅画卷的动作,不解的看向她。
“有一个而且——你手怎么了?”
常溶溶的目光陡然落在她手背上。
伤痕轻浅,但起码有数十道,纵横交错在一起,乍一看像树枝拓影。
不待她回答,常溶溶便直瞪着对面某人,语调上扬却不似问句。
“因为你?”
裴佑之呷茶的动作猛然一顿,他和常景好对上视线,半响,缓缓点了下头。
“啪!”
常溶溶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将旁边的冬景吓得一哆嗦。
“你怎么做官的?连个人都护不住?”
“二姐姐,二姐姐,我没事……”常景好艰难的抬手想拉她坐下,期间又给裴佑之递了好几个眼神。
裴佑之又向冬景递了好几个眼神。
“啊、啊!”冬景心领神会,忙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有一个人不在画上。”
三人渐渐平定下来,他道:“二位小姐府上的阿鲤。”
裴佑之若有所思道:“如此看来,阿鲤还真是他二人所害,只是可惜她与阿央本是姐妹情深。”
“幸好阿姐不在,不然她一定很伤心。”常溶溶默了两瞬才道。
裴佑之拂袖起身,对常景好招了下手,“走。”
常景好没问一句,又靠着常溶溶说了几句好话才起身跟他一起离开。
常溶溶不解,她扭头看向还没跟上的冬景,问:“什么走?他们去哪儿?我怎么没明白?”
冬景闷头答:“我也没明白。”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往前走。
常景好叹了口气,含沙射影道:“裴大人,您不是之前信誓旦旦说那画是靠竞拍定的么?”
裴佑之平静道:“只能说,是他们在做戏。”
“你这查案的本事也不高啊,这都没弄清楚,刚上任不久吧?”常景好不紧不慢超了他一步。
大理寺少卿裴佑之上任已一年有余,与“不久”毫不挂钩。
裴佑之吸了口冷气,跟在她身后,点头道:“确实,还没摸清门道,不像三小姐适应的快。”
“因为我就是真的。”常景好回头看了他一眼,先他一步跨进牢狱。
哀嚎呻.吟声在耳边缭绕。
两人径直走近最里面一间牢房。
栅栏内有一人衣衫脏乱、满头杂草,正虚虚靠在墙面,一动不动。
裴佑之蹙眉,没忍住问身后手下:“真给我弄死了?”
“回大人,没死,只不过他身子太弱,昏过去了。”
裴佑之了然,又问道:“审出什么来没有?”
“都在这儿了。”这厮从一旁案上拿了张帛纸过来,低头递给他。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墨迹,看得出赵画师交代出不少。
裴佑之接过,细细看起来。
常景好见他把纸举得老高,给他飞了几个眼神还不理会,没忍住喊:“低点儿不行么?”
“我以为你这么厉害看得见呢。”
常景好是五感超乎常人,但并不代表在某人的刻意遮掩下她还有透视术。
于是她咬牙低声道:“信不信我去揭发你?”
“去哪儿?来我这儿揭发我?行啊,证据充足我倒也恭迎,多解决一案还能多攒点儿功德。”
不过他说归说,手上动作却没停,象征性拿低了点儿。
常景好没应和他,敛了神色看起来。
通篇扫了遍,她大概懂了几个意思。
赵画师辩解自己不是凶手,但也不无辜。
假若这案子是个连环锁链,必须要不同的人把自己那环扣上去才完整的话,他算得上是第二环和第五环——诱惑行凶对象和涂颜料。
而此案从头到尾算下来就是六环。
第一环,先有人搜集、收揽信息,确定行凶对象。
第二环,诱惑这些人去茶楼作画,靠烟罗昙在其身上留下印记。
第三环,趁其沐浴涂香后将其拐走,带到某处约定地点。
第四环,幕后真凶在她们身上索取想要的。
第五环,让赵画师涂上颜料。
第六环,拐走她们的人再原封不动把尸体送回来。
“交代这么清楚,他不想活了?不怕他们阁主派人过来给他灭口?”常景好有些难以置信。
裴佑之笑了笑:“你没发现关于秘阁的事他只字未提么?”
“……”她转头去问旁边下官,“阿央那儿审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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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见此人面露难色,两人便心知肚明。
下官忙道:“审出来了!不过线索有点儿少,就一条,她实在有骨气。”
“哪条?”
“她也不是凶手,只是为秘阁潜伏,到处搜集信息。”
那看来是第一环了。
常景好忽然想到她那日抓到阿鲤时,她口口声声说什么“按时交东西”,如今看来就是这信息了。
“怪不得她那包袱里全是珠宝呢,本以为能和心爱之人远离尘嚣、双宿双飞,没想到只是他的算计,哪有什么爱恨缠绵,只是被推出来拖延时间罢了。”
常景好恍然垂眸,不知是该惋惜还是痛恨。
裴佑之将帛纸收起来,好心提醒道:“所以三小姐可不要被男人蒙骗了双眼。”
常景好朝他一笑:“这世上没有我所爱之人,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我的软肋。”
很静。
裴佑之看着她沉默几瞬,好半响自顾自点头,认可道:“知己难觅啊。”
常景好懒得听他吹,直言道:“不过我认为他交代的也不一定是事实,口说无凭,万一他不仅做了这两件事呢?”
“稍安勿躁,他和阿央见面前又回了趟家,我已派人再去搜了。”裴佑之抱臂,摩挲着下颌,“不过控制这秘阁的人到底是谁呢?能让相府里的丫头为他做事。”
“反正阿央已经交代了她与秘阁有联系,顺着这点儿往下查就是了。”
“你说得容易,你查。”裴佑之回头朝她一抬下颌。
常景好瘪嘴,道:“你问我?我是少卿还是你是?”
“你是前嫌疑人。”
“……”
“等会儿!”裴佑之忽然灵光一闪,忙喊她:“那夜案发时,你到底见没见过凶手?”
常景好坦然道:“见过啊,被他扔回来了,你不是查清楚了么?”
“那行,那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把你们带走的?有什么异动没有?”
常景好无语道:“都被迷晕了,你不是查清楚了么?”
“真不记得?”裴佑之保持怀疑,“你真没这点儿本事?说一下也无妨,案子破了,你早日回去复命,我也能早日回去交差。”
他认真道:“互利、互惠。”
15. 地下
“不互利、不互惠。”常景好微微一笑,她又补充:“我怎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是好是坏?万一你就是幕后凶手呢?”
“呵……”裴佑之有些失笑,“这是我该担心的吧?万一你才是幕后真凶派来的卧底呢?”
常景好转身就走:“分道扬镳吧。”
“等下!”裴佑之在身后喊她。
常景好加快脚步,走得更快了。
耳旁忽然撩过一阵温热的风,紧接着裴佑之有些低哑的声音就压了下来:“这是我的地盘,你想跑哪儿去?”
常景好被她钳制住双腕,艰难别开头不看他,道:“裴佑之,别说这种让人发麻不适的话,小心我杀了你。”
唰。
冰凉触感猛然搭在自己脖颈处,常景好动作一顿,不可置信的看了锃亮剑刃一眼,又看向裴佑之,道:“你做什么?”
“这是什么?”裴佑之不知从哪儿抽了一把剑,此刻还尤为认真的在她脖子上比划。
“你……”常景好忍了半天,最后道:“名如其人。”
“不敢当,我……”
“大人!”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裴佑之毫无提防,手中剑刃很显然偏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将剑扔在地上,忙问道:“无碍吧?”
常景好蹙眉,左手摸向自己右肩头,预料之中感受到几滴温润。
该死,又是这个地方,又挨了一剑!
“你觉得呢?”常景好将染红的指尖在他眼下晃了晃,“这是什么?”
“血。”裴佑之认真道,“我唤人给你处理一下——不对。”
他猛然转身看向早已抖成筛子的冬景,咬牙道:“怎么了?”
冬景哆嗦着将手里东西奉给他,语气诺诺:“除了那些颜料,还搜出来了这个。”
如人皮如丝绸的东西在手心软趴趴的展开。
常景好一把推开裴佑之,径直拿起这团东西,翻来覆去看,喃喃道:“人皮面具……”
“果然,他的话当不了真。”裴佑之看向牢房深处,目光紧锁。
“这张脸……”常景好不顾肩头慢慢晕开一抹鲜红,蹙眉沉思起来。
这张脸好像就是那夜的凶手。
原来如此。
裴佑之将冬景踹去叫冬窈来,走近她,问:“这张脸怎么了?你认识?凶手?”
“你猜。”常景好将人皮面具掷给他,捂着肩头往前走。
“去哪儿啊?伤口不处理了?”裴佑之追着她。
常景好恨不得千针扎死他:“跟你一起待着,我不再挨一剑就不错了。”
“而且,”她忽然转身,皮笑肉不笑:“好心提醒你一点,那夜确实有异动,地下有敲击的声音,你敢不敢来挖相府?”
裴佑之也忽然顿住,默了半瞬,道:“你就不怕凶手和丞相有关?”
常景好没说话,转身消失在他视线里。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不单单因为看不得裴佑之,更因为不想和赵画师打交道。
若无人皮面具,真凶是谁还有所存疑。
但这东西一搜出来,之前几个疑点便全说得通了,案子一共六环,他一个人占四环:烟罗昙根本不分三六九等,他就是戴了个面具而已、就是那夜和她交过手的凶手。
所以绝不能被他认出来,否则她先前胡诌的“帮凶”“刺客”便会不攻自破,场面难看。
快步走起来,风都在耳旁吹。
“快,快!”
游廊那头忽然传来急切女声。
常景好及时刹住脚步,但来人却没刹住脚步——
咚!
“啊……”常溶溶揉着额头,下意识骂道:“敢撞本小姐,你,”
“二姐姐。”常景好喊。
骂声瞬间止住,常溶溶抬头见真是她,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见她肩头赫然一片红。
“冬窈冬窈,快,给好好包扎一下。”常溶溶忙拉着她在一旁亭子就近坐下。
“这是谁伤的?”冬窈边替她处理伤处边问,“像闹着玩似的。”
常溶溶质疑:“闹着玩?谁能拿剑闹着玩?还能闹出血?”
常景好面不改色,任由她二人摆弄,抬头看了冬窈一眼,语气也平静:“你家裴大人。”
“我家……”
不待她说完,常景好眼底闪过一丝试探,又蹙眉问道:“你家大人以前也这样么?”
冬窈想了想:“以前?若是从崖底算的话,好像是有些爱笑了。”
“那你们就没怀疑过他的身份?一个人平白无故怎么会变得爱笑呢?——脑子撞坏了也有可能。”
冬窈将最后一点细布交叉系好,叹道:“大人不变我们才觉得稀奇呢。”
她忽然凑近两人,压低声音道:“知道当时大人为什么会坠崖么?”
“不是被凶手坑了么?”常景好捂住包扎好的伤处,在常溶溶的询问下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又猛然停下。
常溶溶一惊:“怎么了?还有哪儿受伤么?!我这就去找他……”
“不是,”常景好忙示意冬窈扯住她,解释道:“我只是忽然想到…爹是不是要回府了?”
常溶溶放下心坐回来,道:“今日刚传的消息,说明日就会回来,你耳朵可真灵。”
常景好插科打诨过去,却心道:还不如不包扎,几条布一勒,诸行不便。
冬窈送她们到门外,几人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
“其实不是,那只是糊弄外人的正经话,”冬窈再度压低声音,凑近她们,神秘道:“那是个偷窃案,犯人是个老赖,又爱赌,还懦弱爱哭。”
“我们随大人去的时候,他跑到崖边说什么再过来就跳下去,劝也劝不动,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发疯般冲过来,抱着大人就往悬崖跳。”
马车哒哒,停在门前。
冬窈认认真真说完后半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犯人是受不了大人冷漠的模样,说什么一看见就想起家里对他不闻不问的娘子,平日对他不理不睬,他才出去赌的。”
常溶溶坐上马车时还忍俊不禁:“怎么会有这种事落到他头上。”
常景好脸色复杂的笑笑,忽而问:“二姐姐,上次阿姐是不是说赵画师和阿央都在花池那儿幽会?”
“嗯,书斋后面。”常溶溶向后一靠,“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这个?人不是已经抓到了么?”
“没什么,我在想从东厢房到花池有多远。”
“一里多点儿。”常溶溶不解:“好好,你到底想问什么?”
常景好想了想,决定直接说:“这两处地下应该有东西,裴大人可能会带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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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相府。”
“挖,”她顿住,“挖什么?挖相府?”
“他问过我的意思了么?我第一个不愿意!”
——“我愿意……”
常溶溶躲在常皎皎身后,哆嗦着看向花池,“这下面不会真藏着什么吧?”
裴佑之半蹲下身,两指在池中搅了搅,水珠断连成线,再度落入池中。
“这下面没有,”他起身朝前面书斋看了一眼,“不过那下面可不一定。”
“既然赵画师能溜进来,阿央又没这个能力把他放进来,那肯定是有别的办法,或是不同寻常的入口。”
他拿过帕子细细擦干手上水痕,忽然朝常景好这儿看了一眼,道:“三小姐不是也说了么?案发时地下有敲击的声音。”
“真的?”常溶溶疑惑道,“当时怎么没说啊?”
“二姐姐,你没给我这个机会啊,”常景好咬住下唇,“你们不是上来便指认我是凶手么?”
“……”常溶溶将矛头指向裴佑之,道:“裴大人当时也没搜仔细啊。”
“都不必争了。”
霎时,一道沉稳男声从身后传来。
众人纷纷敛了神色向他低头示意。
“常相一路舟车劳顿,还不辞辛劳过来配合裴某查案,裴某实在感激。”裴佑之朝他拱手,模样端的恭正。
“都是为了公事,”常相眉头紧锁,忽而问:“要挖哪儿?”
裴佑之答:“除去两处游廊和花池,只挖东厢房和书斋即可。”
“今日便挖?”
“是。”
常相没在言其他,点点头拂袖远去。
“好好,”常皎皎拉住常景好的手,“你那儿是住不了了,跟阿姐同住吧?”
“那我呢?”常溶溶很快也凑过来。“我那儿也可以住不了。”
常皎皎笑道:“那你也跟阿姐住。”
恍然间好像有一道视线望了过来。
常景好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裴佑之,与他眼神里交杂的不明情绪相撞。
她又很快错开视线,正巧瞧见常相离去的背影。
身旁两人还在玩闹,常景好心里忽然有一丝异样的情感。
若秘阁真与丞相有关,相府也会天翻地覆吧。
晚些时分,东厢房那儿已经浅浅挖了一层,书斋这儿还未开始动。
相府便半边喧嚷,半边沉寂。
常景好趁两人终于不在自己身边,偷偷从屋内溜了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偏僻地方。
纸上墨痕还未干透,常景好匆匆将其卷入竹笛内,正欲抬手吹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猛的将东西藏在怀里,左右四顾,跳窗进了书斋。
外面的声音有些模糊,常景好屏气吞声,听见是两个丫头在讨论。
“哎,你说地底下真有东西么?”
“有可能,暗道?机关、密室也说不准。”
“你怎么打了个哆嗦?”
“你不害怕吗?日日在上面走,结果下面就是凶手藏身的地方!”
“那,万一是近日才挖的呢?这样是不是好受点儿了……”
“……”
声音愈来愈远,常景好渐渐放下心,手又探向怀里的东西。
不料身后却轻轻压下来一声:“这样是不是好受点儿了?”
16. 走水
手上动作下意识顿住,常景好稳住心神,转身看着某人,问:“裴大人为何在此?”
裴佑之环臂,手中卷起的薄书在肩头随意敲着,温声笑道:“三小姐呢?为何在此?”
“你猜。”
常景好说着便绕开他,想往前走。
面前忽然横过一卷书,阻拦之意明显。
循着书向上看,是如玉指尖、绯红袖袍、以及,裴佑之那张浅笑盈盈的脸。
“我见三小姐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和案子有关么?是物证么?”
果然。
常景好朝他粲然一笑:“私人物件,裴大人也想了解了解么?”
“奥,”他若有所思,话锋一转,又道:“那这东西很值得保密啊,三小姐宁愿跳窗躲进来也要保住它。”
“是想给谁发密信吧?”
“既然你这么好奇的话…”常景好似是无奈般叹了口气,从衣袖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朝裴佑之招了招,道:“裴大人亲自来瞧瞧?”
裴佑之果真挑眉,抬腿向前迈了一步,正要低头去瞧——
“诓我呢?”
他趁常景好忽而出掌时向后撤开身子,与此同时将手中书卷往前一掷。
咚!
书被击开,滚到一旁,散乱的模样似乎在喘.息呼.痛。
真是恰恰好好预料到她劈过来的位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自作聪明,这也是诓你。”
常景好快速转身定住步子,她唇角微扬,抬手朝飞了一排银针过去。
五根银针间隔均匀,冲着他每处要害飞去。
也恰恰好好预料到他躲过去的位置。
裴佑之的脸色在看见一排寒光时陡然一变。
他边下腰、翻身躲开,还能分神咬牙道:“那夜案发时你说你被刺客袭击,第一次去净远江抓阿央时也有刺客阻拦。”
“抓到赵画师时,你说你又遇到了刺客,口口声声说这刺客和案发时的凶手是同一人,可如今凶手就是赵画师,那么这三次所谓的刺客,怕都是子虚乌有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常景好质疑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鬼?”
“……”
嚓。
“呃哼……”裴佑之堪堪躲过这排银针,却还是不小心被一根侧面飞来的阴针擦伤了左肩。
“至于么?”他捂住伤处,面上却装的轻松,“说好了就五根,你怎么还又补一根?”
“你要是嫌不够,这还有。”常景好两指间还夹着剩余几根银针,朝他轻轻晃了晃,眼眸弯弯狭带狡黠,笑容竟然有些莫名的纯粹。
裴佑之望了她一会儿才缓过神,默然道:“那到不必了,跟你开个玩笑,这种飞银针的功法除了你我还真没见过有谁会。”
“那是你眼界太小。”她抬腿向前走,与他擦肩而过时将手框在眉骨处,上下虚空捏了捏。
裴佑之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深思究量,他正欲跟上前便觉得脑袋发晕,伤处也有些发痒。
“针上面涂什么了?”他不可置信道。
是时,点点烛光映在插屏上晕开了几抹昏黄,一排一列的红木书架上叠满了书卷,满室宁静雅致,恰好墨香浓。
常景好躲在窗后,侧耳倾听着外面情况,瞥了他一眼,敷衍道:“毒药,七步必死的那种。”
裴佑之身形一怔,默默将伸出的腿又收了回来。
不多时,他又想到什么,轻笑道:“无论你是谁、为谁效力,想破案都是真,我和你还不至于现在便沦为敌人吧?”
“既然你任务还没完成,便不会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杀了我,你自己不怕惹上麻烦么?”
常景好眉心一蹙,直起腰,盯着他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吵?”
见他欲来不来的模样,她没忍住道:“抬腿啊,你试试不就知道我怕不怕了?”
裴佑之不置可否。
两个人视线交织了几瞬。
忽而,裴佑之像是找到了什么底气似的,风轻云淡向前迈了一步,脚还没落地,半句音刚蹦出来:“我还真……”
咚!
常景好面无波澜的看着某人瘫倒在地上,看着他闭上眼前最后那抹不可置信的神情。
一瞬、两瞬。
三瞬后,她欣赏完了,利落的转过身继续去听窗外动静,心道总算清静不少。
外面安静得有些异常。
常景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空气中似有似无循过来一丝奇怪味道。
她聚住心神去嗅,却在确认那股味道时登时瞳孔一缩,快速向后撤身闪开。
下一刻,整个雕花木窗便被烈火猛焰吞噬,火光映亮了半边脸庞,热气汩汩袭来。
“该死。”她暗骂一声,不明白是哪个做贼心虚的把书斋烧了。
烟草味愈来愈浓,像加了什么特制品,不过她撤身这一小会儿就把整个木窗烧成了灰烬。
翻窗是行不通了,常景好迅速转身,却在抬腿时动作一顿。
地上躺着的人还面容痛苦、眉头紧锁。
“别装了,想歇息回你大理寺去。”
裴佑之还是那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常景好深吸一口气,道:“你跑不跑?就这么想被火化?”
裴佑之依旧没动静。
“……随你算了。”
常景好利落转身,弯腰窜过一排排书架。
不料没跑几步就远远望见木门那边已是火光冲天,熊熊烈火如同蟒蛇般向屋内舔舐,啃食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看来走门也行不通了。
恰时,浓烟氤氲,一股股白雾交叉缠绕浮在半空中向她这儿飘来,尤为厚重呛人。
常景好掩住口鼻,目光迅速扫过周围,陡然定在几案旁的一扇梨花木窗上。
这窗子很小,似乎只有人的小腿高。
奇怪的是它的位置,几乎位于书斋最深侧,通风、观赏,个个功用好像都说不过去。
最奇怪的是它明明半掩着,却不见外头有火光或是浓烟。
常景好顾不得想太多,快步朝那儿跑过去。
梅花屏风还在它前面挡着,她屏了一口气,正欲上前推开屏风便被一道破风声惊醒,连忙往后撤身。
砰!
屋顶的梁柱毫不留情砸了下来,连带着赤红火焰,咬上屏风后将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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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干净。
常景好垂眸看着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梁柱,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化为灰烬的书卷。
若不是这卷书砸过来提醒了自己,恐怕她已经被梁柱砸成肉泥了。
她吹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道:“救我做什么?”
“造七级浮屠。”那人仍旧笑容清浅,见她转身才指着自己殷红的左肩处,叹道:“礼尚往来,能不能也带我一起出去?”
“是麻药又不是毒药,你别说你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浓烟横亘在两人中间,火光变幻跳动,如同杏花簌簌下让常景好看不清他的脸。
“你以为你的麻药后劲很小么?我排了半天,还吐了口血。”
火光依旧模糊,只是常景好看清了他的脸色确实苍白。
“原来裴大人也没什么本事啊。”
此时此景不宜多言,常景好边呛他边趁机跳过去,架住裴佑之便往木窗走。
但搀住他的那一刻,常景好忽然觉得他整个人身子疲软,止不住往自己身上倒。
铺天盖地的温热气息压下来,她没忍住往旁边躲,道:“别装了行不行?”
裴佑之垂着脑袋,虚虚“嗯”了一声。
眼前还剩屏风的骨架负隅顽抗,似张牙舞爪的火兽。
要跳窗便要先想办法穿过去这道火墙。
常景好没时间再跟他扯皮,左右环顾找一个趁手的物什。
没什么能披的东西。
等等,她忽然收回目光,紧紧盯着裴佑之身上披着的鹅白外氅。
她怎么就忘了这个人就爱系披风呢。
常景好没跟他商量,三下五除二将外氅从他身上扯了下来,又迅速端过几案上的砚台、水盂就往上面泼,连玉壶春里养梅花的水都不放过。
眼见雪白的衣裳瞬间如同泼墨山水画,裴佑之总算有了点儿精神,他捂紧口鼻,艰难开口:“新做的。”
“那不泼,”常景好无比利落的将外氅往地上一扔,“你等着死。”
“……”裴佑之偏过头。
衣裳又被捡起来,四周能往上泼的都泼了个遍,直到它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稀释的墨水,常景好才反手将它罩在两人头上。
看着她要硬冲过木窗的模样,裴佑之心里没由来一慌。
霎时,几滴墨水滴到他的额头,被灼热的空气又立马蒸发。
“我说裴佑之、跑,再跑,懂了么?”常景好势如破竹的揽住他。
不待裴佑之出声,她便猛一闭气,喊道:“跑!”
被火咬上的物块接二连三往下砸落,连同一排排书架也不堪重负,剧烈摔倒在地,发出巨大声响。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紧追两人,裴佑之努力抬起腿踹开眼前的障碍物,看着身旁眸中倒映火光还故作坚强的的人,意识如同满天星般散开,又悠悠聚起。
裴佑之似乎说了句什么。
只是他声音太虚弱,她也没听清。
等常景好用力踹飞最后一处带火的木块、带着他跳过窗时,预料之中的天光大亮却并未来临。
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能出现的如墨黑暗,以及“喀嚓”一声轻响后,无尽的下坠感。
17. 地道
不好!
潜意识催促下,她强忍耳旁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劲,右臂箍紧了裴佑之的腰,左臂打平,在下坠中努力保持平衡。
裴佑之此时再晕也感受到了腰间的强大力道,他半睁开眼看向常景好,没忍住笑道:“你这礼回得也太实在了,生死攸关还不忘救我,裴某实在感激。”
“想多了吧你?”常景好睨他一眼,忽而松开右手把他丢下去,“我只是想有个垫背的。”
突如其来的落空感让裴佑之来不及思考,他艰难伸手想抓住这深坑的壁缘,却又觉得颈后猛然一紧——
常景好不偏不倚揪住了他的后衣襟。
破风声一瞬一瞬的擦身而过,裴佑之感受着常景好揪住他往下怼的力道,喉间噎了半天。
照这架势还真把他当垫背的。
“我腿不好,你控制点儿力道,让我头先摔。”他反手扼住了常景好的手腕,紧紧抓住她,似乎真想渡给她力量,让自己的脑袋先向下坠。
常景好正诧异着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嘴上还不忘道:“那你记得面朝下,否则你这张脸摔个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我看了不适。”
话音刚落,她便觉不对:“你……”
腕间力量猛然加大,常景好毫无防备,直接被他拽了下来。
裴佑之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黑暗中半边脸庞瞧不真切,只听声音轻轻上扬:“心疼我?”
“我是嫌你摔得太丑,有辱我眼睛。”常景好蹙眉想挣开他的束缚,赤手空拳与他鏖战起来。
拳肉击打的闷声与破风声混在一起。
“同是心怀不轨,这种时候怎么着也得同甘共苦吧?”
裴佑之带笑的尾音还没刚钻入她耳内,常景好便被他抓住时机攥住了两手腕。
他紧接着将她双臂交叉、用力按在自己胸前,语气柔和:“来,常景好,共苦一下。”
暗色中两团身影紧紧相依,快速向下坠。
常景好咬牙直想跟他再打,只是不待她有所动作,破风声便戛然而止。
旋即,咚一声巨大闷响。
那团身影狠狠摔在地上,震起了一团尘土杂草。
常景好没忍住闷哼一声,只觉右肩顿时麻了,给她摔得生疼。
然而这份痛楚却比她想象中要弱的多。
她迅速坐起身,手在地面摩挲,枯燥、干脆。
常景好心里了然,原来身下竟然铺了数层干草,替他们抵御了半数冲击。
“百密一疏,忘了跟你换个面摔,你看,”裴佑之还躺在地上,指着自己血迹斑驳的左肩,道:“这儿又受伤了。”
“不对,太暗了,你看不清。”
“该。”
常景好懒得理他,双手在身上拍了拍,挣扎着站起身去打量周围环境。
有些暗,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地道。
周围几条道可谓纵横交织,像盘桓虬结的老树根。
拐点实在太多太杂,看得出挖时费了不少功夫。
她们此时就位于其中一处交叉点。
常景好有些茫然,这得折腾多久才能出去?
“挺好。”
某人依旧从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背后是数不尽的黑渊,常景好朝着声音传来的那处,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天降好事啊,都不用我再挖了,”他摊手,慢慢走到她身边,极低的声音朝她压下来:“你看,地下这东西不就在这儿呢么?”
“……”
裴佑之又道:“好聪慧啊三小姐,地下果真有东西。”
“裴佑之。”常景好忍无可忍,“别跟着我,我们分头走。”
“不行啊,不是说了同甘共苦么?”裴佑之的声音还在她身旁,紧紧跟着。
常景好猛的转身,话还没说出来便迎面撞上一道肉墙。
又是一声咚的闷响。
她紧攥住手中东西,冷哼道:“谁跟你说了?”
“我跟你说了。”
“无赖。”
“好稀奇,头一回有人这么说我。”
“无赖无赖无赖,听够了么?赶紧走,离我远点儿。”
“没听够。”
唰。
淬了毒的匕首被架在裴佑之脖颈处,偏偏这人还不慌不忙,配合着弯了点儿腰,毫不吝惜夸她:“眼力不错,这么黑还能看得清我。”
常景好不吃这套:“你到底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我这是为了你好,”裴佑之叹道,他伸出两指,轻轻将匕首推开,“这地道一看便有了年头,还能光明正大挖在相府脚下,指不定幕后黑手有多大势力呢,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我们有什么关系么?我是生是死,是暴露还是逃走,和你有什么关系?”
裴佑之的目光由架回来的匕首慢慢移到她脸上。
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
好半响,裴佑之率先开口:“不如我们联手,我看你装备齐全,出去肯定是没问题,我帮你查案,你不方便查的我查,如何?”
常景好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所动容。
“不需要,我自己能查。”
“万一幕后黑手真与相府有关呢?你怎么查?你现在的身份处处受限,总不能一直跟着我蹭线索,忍着找机会切身份去探究吧?”
“不方便吧?”他探身,循循善诱,“你放心,不管我到底是谁,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常景好终于把匕首收了回来,她问:“那你的敌人是谁?“
“也是你的。”他满意道,“秘阁。”
“我观察你这么久,别的不能确定,但有一点很确定,你不是秘阁的人。”
裴佑之试探着朝她走近一步,道:“不管你是谁我是谁,眼下共敌是真,我钦佩你功法精湛,欣赏你的聪慧,如此智勇双全的队友,我实在不想错过。”
“自己没本事出去就直说,”常景好一语戳破他此时衣冠楚楚的假面模样,转身朝他招了下手,“一言为定,跟上。”
裴佑之被揭了面具也不恼,他垂某看着常景好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根香烛,诧异道:“哪儿来的?”
“少说,多做,”常景好对他晃了下匕首,“找块硬石头给我。”
“想点火啊?”裴佑之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半蹲下身在暗道边缘摸索,“别的地方可能还要一番好找,但这种地下洞……”
他说着,似乎摸到了什么,“又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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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的地道,先前他们挖的时候肯定留下了火石。”
常景好见他废话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没忍住蹙眉:“你找到了?”
裴佑之起身,坦然道:“没啊。”
“那你,”
话音一顿,常景好看着他忽然递过来的一块硬石头,忍了忍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幼稚。”
“在呢,你好好取火,我给你看着别有什么机关。”
“……”
常景好用力拿匕首敲击石头,隐约可见有什么碎屑落了下去。
在她的示意下,裴佑之无比配合的将香烛横递上前。
碎屑落到烛芯上。
渐渐的,一丝一丝的薄薄烟雾浮了上来。
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吹——
呼。
烛光擦亮深渊,跳动的焰火倒映在两人眼眸之中。
长长窄窄的暗道之中,唯有这里可见明光。
“走吧。”
裴佑之拿两指夹住香烛,走在她身前一步。
这抹昏黄并不能照亮多远,两人只能挨得很近。
常景好紧握匕首,贴在他身后往前走。
只是这香烛是单独一根,没有烛台,溶化的烛液一滴一滴落下来,有滑挂在烛身上的,也有啪嗒一下落在裴佑之指腹的。
常景好不经意间注意到,抬头问:“你不疼么?”
“又心疼我了?”裴佑之回眸朝她笑笑。
“……找时间让冬窈给你瞧瞧吧。”
“冬窈治不了活人——你咒我呢?”裴佑之后知后觉,语调上扬。
常景好唇角的笑意已然说明一切。
裴佑之摇摇头:“你这骂人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及。”
“只对你这样罢了。”
话说出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真是这样,从未对一个人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
生气或是无语,烦躁或是期盼,认可或是莫名的信任,这些以前被平淡无波的内心压住的东西,好像都在遇见他之后破水而出,屡屡向自己挥手。
好似一个外表坚韧笔挺、内里却干枯空洞的荷茎,有一日忽然被活水涌入、丰盈。
于是它昂扬,它恍恍荡荡,它不知不觉有了更想表现的自我。
尽管这种表现是想拼命证明它不是现在这样。
常景好垂眸没再说话,只是抬手解下了缠绕在自己衣袖上的软帛,递给裴佑之,道:“缠你手上。”
“你还真的心疼我?”
“我是怕你被烫到,再一个没拿稳摔地上,我就这么一根蜡烛。”
裴佑之点点头,似乎是认可她这番话,等把软帛在自己两指上缠好,他才吸了一口气:“嘶……我怎么瞧着它这么眼熟呢?”
“不眼熟才怪,那日打架还送了你一条。”
裴佑之抬头看着她,微抿的唇由平直慢慢弯起。
似乎……是被她逗笑了?
不待两人沿着一条暗道向前走多久,裴佑之忽然动作一顿,他轻声道:“等等。”
“怎么了?”常景好瞬间警觉,匕首都抬高了不少。
他蹲下身拈起一片竹叶,在她眼下晃了晃,扬眉道:“你瞧它眼不眼熟?”
18. 直觉
翠如翡玉,叶边卷翘。
这让她如何不眼熟?
那夜案发便因它惹得裴佑之怀疑,假装有刺客划伤自己时用的也是它。
于是常景好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认真点头道:“这竹叶我太眼熟了。”
“不过…”她忽然蹙起蛾眉,抬起头打量四周,紧握住匕首,“这暗无天日的密道里既然有这东西,那出口必定也离竹林不远。”
“所以案发那日,”裴佑之本就离她很近,现下又轻轻朝她迈进一步,“你到底做了什么?”
两人间的距离尤为逼仄,常景好只得后退一步抵上石壁,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语气无甚波澜:“裴大人,我们说好了只是联手出去,其他的事便不必追问了吧?”
“那我换个问法。”
烛火变幻,裴佑之半边脸庞都被纱似的深渊所缭绕,忽隐忽现,唯有一双漆黑双眸闪着点点明亮,看得清楚。
他紧紧盯着常景好,眼里含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像是在思量,又像是戏谑。
“公平一点,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
常景好心下思绪缠绕,她时常因为警觉而凝视某处,眼眸尤为深邃清亮,如今直视裴佑之时更是毫不掩饰这份敌意。
她淡然道:“没必要横生枝节,能从这里出去不就是了?”
谁知裴佑之却算准了她的回答,毫无预兆的开口直言:“赵画师做过常相的门生,你猜他最有可能为谁效力?”
“那你又如何得知?”常景好向前逼近一步,眼里警惕丝毫不减。
“这好像又是一个问题了。”裴佑之轻轻将手中香烛移到两人面前,焰火在暗色中窜动,一闪一闪,染亮了两人的面庞,“一换一。”
他说话时不自觉弯起了唇角,常景好望着望着,眼底的那份敌意也渐渐化为平静。
烛火跳动,撩开了某夜一角。
“那夜我本想沐浴后涂上香粉,引诱凶手作案,谁知等了许久也没什么动静,我以为是哪里出了纰漏,正欲就此作罢时却忽然听到地下有异响,一声、两声的敲。”
“咚、咚咚。”她模仿着。
“我循着这声音去找,发现它消失在隔壁屋内——阿珉在里面,她不知何时偷偷沐浴被赵画师盯上了,只是我破窗而入时她已遇害。”
“但他没跑远,我把阿珉送出去、引起你们注意后便立马去追,追到了城郊的一处密林,跟他打了一架,本来人都要抓到了。”
香烛熔化,只余三分之一,将她从那夜又拉了回来。
裴佑之扬眉道:“你没打过,让他给跑了?”
常景好猛的一瞪他,道:“可能么?他还没你能打,你觉得他能不能打过我?”
“那必然是不能的,”裴佑之一抬下巴,“我不打岔了,你继续说。”
“之后就是我说的袭击,”常景好还又特意解释,“是真有这个意外,只不过算不上袭击,有帮凶把他接应走了。”
“嘶……是男是女?”裴佑之想了想,又道:“会不会是阿央?”
常景好摇摇头:“不是她,我问过常溶溶,阿央那夜一直跟在她身旁,没离开过相府一步。”
“那应该便是秘阁的人了。”
裴佑之摩挲着手中竹叶,两人边说边沿着这条暗道往前直走。
他忽然一声嗤笑:“这东西还真是有备而来。”
常景好没忍住问:“你恨它?”
裴佑之朝她浅浅一笑,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道:“这又是一个问题了,要不要再来个二换二?”
常景好极为冷厉的剐了他一眼,“待会儿要是香烛烧完了还没出去,我就烧了你。”
“稍安勿躁嘛,”裴佑之笑笑,跟上她的脚步,“照你方才所说,这出口最有可能连通的两处地方便是净远江和那处密林,否则怎会凭空出现一片竹叶?”
常景好收回望向前方的目光,脚步陡然一顿,道:“密林可以排除了。”
裴佑之:“?”
“没见那处地方有竹子,我方才又想了一下,追他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片竹林,应该是从那儿沾上的。”
“净远江旁竹林太广,要是细算下来,把那片竹林划给净远江也不为过。”
裴佑之觉得自己眼皮子抽了一下,他把心里刚刚筹谋好的计划全盘推翻,默默道:“不早说。”
“我方才又没想起来。”
“那你忽然停下又是为何?”
“因为我发现直走好像出不去。”
裴佑之:“……”
“常景好,你不是故意的吧?”
“坑你做什么?这地道又不是我挖的,我怎么知道走哪条道能出去?”
裴佑之登时觉得自己头有点发晕,有点儿站不住,大概是麻药劲又上来了,他喉头一阵腥甜,还想吐血。
忍了忍,他没忍住,裴佑之抚了抚胸膛,道:“那你怎么从开始到现在便信誓旦旦的沿着这条道往前直走?”
常景好无比平静的吐出两个字:“直觉。”
裴佑之猛的向前一个踉跄,他咬牙道:“那我可否请问,怎么直觉还会轻易改变?”
常景好依旧淡定道:“指引直觉的直觉。”
裴佑之嘴唇翕动,好似是在骂人。
“反正你自己也出不去,结果都一样,裴大人又没什么损失不是么?”
常景好后背挺直,裴佑之也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多理,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我没错”的模样。
他呼了口气,平静道:“那现在就按照你指引直觉的直觉,”顿了顿,他又道:“原路返回?”
常景好轻嗯一声:“从哪儿摔下来的再从哪儿爬上去吧。”
“万一上面的人发现我们失踪了,还能派个援手,说不定爬到半路便得救了。”
两人说着,已经回到了原本的交叉点。
香烛也恰好熄灭,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裴佑之缓缓解开手上的软帛,道:“你可能没注意到,摔下来时入口已经关上了。”
呲啦——
常景好正用匕首划着壁缘,想找几处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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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的地方,可惜她平视是黑暗,仰头还是黑暗。
“我听见了,”她想了想,当时好像确实有咔嚓轻响,“关上了再凿开便是。”
“哪这么好爬?”裴佑之将软帛攥在手中,靠她匕首的寒光才依稀辨认出常景好的方位,他看着那处,道:“你就没想过为何相府下面会有地道,又为何书斋里会有这样一扇窗子?”
他走过去,已然没了平时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沉敛肃宁。
“那道屏风应该便是机关,火烧到它某处后便会触发,所以你看见窗子自动开了,看见窗子外面是处花池,但外面为何不见火光浓烟?因为那处花池是假象,可能是画,也可能是插屏。”
裴佑之走到她身边,停下步子,缓缓说完后半句:“有人得知要挖相府便坐不住了,于是想引我进书斋,再放火毁了表面,引我进这地道,但他没想到你也在这儿,于是阴差阳错,你我全被困在这里,他本就是蓄意而为,所以你猜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常景好将手中两把匕首磨得嚯嚯作响,忽然意识到四周好像平静了,转头却擦过某处柔软,她抬手蹭了蹭鼻尖,蹙眉问:“嗯?你刚说什么?”
“……”
裴佑之也感到自己鼻尖好像被什么东西擦过,他直起腰揉了一下,胸腔是翻涌不尽的恼火、闷气,以及一道告诉自己“镇定”的声音。
沉默两瞬,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你一句都没听见?”
常景好坦然道:“短暂的屏除了下外界杂音。”
“你……”裴佑之转身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来,“嫌我吵是吧?”
“没有啊,”常景好猛一用力,将一把匕首钉入石壁内,“裴大人别太多虑了。”
她手指捏合比对了下距离,将另一把也钉进去,后退半步,道:“你的意思不就一个么?——常相是幕后黑手,是秘阁阁主。”
裴佑之总算觉得身心舒畅不少,他道:“你听见了?”
“没听见,自己想想不就推出来了。”常景好忽而向上一蹿抓住了两把匕首,她低头向底下喊:“要么我先出去,回头再救你上来?”
裴佑之将指骨捏的“咔咔”响,他突然很想弄明白她到底为谁效力,谁能养出这么个玩意儿?
“算了,我不太信你的保证。”裴佑之摩挲着抓住她一边脚腕,向下拽了拽,“一起上去吧。”
常景好只觉身子摇晃,她蹬了蹬腿,没蹬掉。
仰头呼了一口气,她才认真道:“我只有两把匕首,只够一个人爬的,懂么?再说你不是不愿意爬么?我换个法子再救你上来——说好了联手,我不会反悔。”
裴佑之却笑道:“谁说两把匕首只够爬一个人了?我抱着你,你拖着我往上爬不就是了?”
“……”
常景好没思考太久,直接否定:“不可。”
“怎么?”
“我应该会忍不住把你踢下去。”
裴佑之沉默,裴佑之扶额,裴佑之恍然抬头,他道:“我有一个绝妙的法子,你想不想试试?”
19. 攀爬
常景好摇头:“我也不太信你的脑子。”
脚腕又被人往下拽了拽,常景好陡然间松了左手怼向他,五指指节屈起,其间赫然夹着数根银针。
她咬牙道:“你是不是没晕够?不如我直接把你扎晕了扔这里,你意下如何?”
“不可,”裴佑之摇头,“我这个法子集齐天地灵慧,非常人可用,但你不是常人,你可用。”
常景好心道:我听你胡诌。
还没等她呛回去便觉脚腕一松,旋即腰间忽然环上一股力道,熟悉的温热气息紧接着密密的扑了下来。
裴佑之左手抓紧了她松开的那把匕首,右臂还箍在她腰上。
意料之中,他垂眸对上了常景好的愕然目光。
裴佑之朝她清柔一笑,露出副“没办法”的神情,他温声道:“这法子虽然冒犯,但…实在可用。”
他语气诚恳得有些反常,让常景好下意识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几瞬后,她恍然大悟,试探道:“你该不会是怕黑吧?所以缠了我半天?”
“……你觉得可能么?”裴佑之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轻哼一声,道:“尸体我都敢剖,区区——诶常景好!”
与他同挂在石壁上的队友已然借力拔出匕首、向上凿了一步。
还是靠左手下压他脑袋才借的力。
常景好呼了口气,低头睨他,道:“怕不怕你自己清楚,你说的那个法子我懂了,不过借力点可以换换。”
“喏。”她屈指扣了扣裴佑之的额头。“换这儿。”
裴佑之有点儿语噎,他沉默两瞬才道:“你确定?一手握匕首一手怼脑袋往上爬?这雅观么?”
“难道我搂你腰、你搂我腰,你挂我怀里、我再挂你怀里,这样就雅观了?”常景好没给他回话的机会,语罢便一脚蹬他肩头又往上凿了一步。
“呃……”
裴佑之吃痛,没忍住闷哼一声,他硬着头向上看,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一脚蹬得也太准了,刚巧蹬在他受伤那处。
常景好等了半响没等到他有所动作,低头向下喊:“你到底爬不爬了?”
裴佑之指了下她的额头,平静道:“你觉得我够得着么?”
“哦,忘了。”她从容自若的把左腿荡过去,“那你拽我腿上来。”
见裴佑之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她道:“裴佑之,再不上来我就给你踹下去,你信么?”
底下的人长长叹了口气,正欲拽住她的脚腕,不料常景好却忽然把腿一收。
差点扑空摔下去的某人:“?”
他这会儿不自觉语调上扬:“你又坑我??”
常景好安抚他:“不是。”
她调整好姿势,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旋即于半空向他伸出左手,指尖勾了勾。
“我想了想,直接拉你上来比较方便。”
其实暗色四溢,裴佑之压根儿瞧不见她此刻是什么模样,只有眼前这只朝他伸出的手。
依稀可见这只手微微弯着,只等着自己拉住。
裴佑之抬头看她,零星碎片在脑中飞速拼合,他好似想象出了常景好此刻的模样。
与她平时相仿,轻描淡写的清雅泠冽。
与她偶尔相仿,眉间舒展、直率狡黠。
他伸手轻轻搭上,紧接着用力握住,手中匕首快速拔出向上凿入。
与此同时,常景好屏气将他往上一拉。
两人就这么配合着,一替一换的向上爬。
裴佑之笑道:“你臂力可以啊,还能拉得住我。”
常景好轻嗯一声,气息不紊:“再来一个也能拉住。”
“师承何处?”
“少问。”
“……那你这匕首也不错啊,石壁也能快速凿入,还不断。”
“有毒。”
“那你——有毒?!”裴佑之猛然停下动作。
巨大的重力下坠感让常景好没忍住晃了晃身子,她攥紧了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你不碰刀刃便没事。”
“晚了,”裴佑之冷呵一声,“我摸了不下十遍了。”
“那也没事,”常景好捏了下他的指骨,示意他接着爬,“毒发要十个时辰呢,够你爬的。”
裴佑之平复好内心翻涌的情绪,继续向上凿刀子,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没了生气:“你当真非常人也。”
“这次是什么毒?”他问。
常景好答:“七步必死的那种。”
“哦,无妨,晕一会儿而已。”
见常景好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登时心狠狠一颤,缓缓问:“这次真是毒?”
“真是。”
裴佑之:“……”
他漠然将手松开,低头向下估量着距离。
常景好不解:“你做什么?”
“摔死应该比毒发身亡要好受点儿。”
少女轻笑的声音恍然在暗色中响起,她幽幽一叹气,摸索着想去拉起他的手。
“毒是我制的,我自然有解药,上去了便给你。”
指尖摸过冰凉坚硬的石壁、细软的发丝、温热的某处——
常景好动作一顿,她忽然觉得自己手背也被温热包裹,现下里里外外,全是滚烫。
“摸错了,这是脸。”
他总是温柔又带着几许挑逗笑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常景好的手被他的手抓住,向下轻轻拍了拍。
她一刹那愣住,反应过来时下意识想抬手扇他一巴掌,又不知为何被裴佑之预料到,那股温热将她的手笼住。
她的手完全困在他的手心。
“这才是手。”
“……”
真是吃了没他手大的亏。
“那你直接把手给我不就是了?整这些弯弯绕绕的,”常景好边说,边趁他松懈将手抽了回来,“届时来不及解毒我可不会给你收尸啊。”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出去了以后会不会被丞相追着杀。”
两人奋力爬了半天,这会儿已然爬了一半儿。
常景好又一脚蹬他左肩上,道:“此案疑点颇多,秘阁阁主也不一定是常相,裴大人还是再思量思量。”
“嗯,出去以后先把这地道弄个明白,再去净远江排查一番,找找连通的出口,但…怎么了?”
常景好收回示意他先别说话的手,抬头向上看,道:“应该要到了啊。”
裴佑之也提起怀疑:“哪里不对劲么?”
“我听不见任何动静。”
“在这儿你也能听见??”
常景好瞥了他一眼:“我忽然觉得你这同行比我差劲儿多了。”
“……”裴佑之朝她笑笑:“或许人各有专攻,你想不想知道我专攻什么?”
“不想。”常景好解开腕上一段软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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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头咬在嘴里,朝他扬了下下巴,囫囵道:“抱住我。”
裴佑之早已习惯被她噎的模样,但毫无预兆听到后半句话还是没忍住蹙眉,道:“什么?”
常景好这次有些急:“抱我啊,像上次在马车上那样。”
裴佑之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右臂伸过去箍紧了她的腰。
与此同时,常景好双手紧握匕首柄,交代道:“撑住了。”
话音落,她猛然将匕首用力拔出,重重跌进了裴佑之的怀抱。
腰间的力道很稳,她放下心,将软帛一圈圈缠在匕首上,不时抬头向黑黝黝的洞口望。
耳畔忽而撩过一阵热气,裴佑之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常景好头也不回,啧舌道:“嘘。”
裴佑之顿时噤声。
软帛前半段缠在匕首上,后半段在空中摇曳。
她将后半段软帛攥在手里,鼓足劲,忽然将匕首向头顶掷出——
唰。
“躲一下。”
常景好忽然转头搂住他的脖颈,示意他向左贴紧石壁。
裴佑之的身形肉眼可见僵了一瞬,尾音迷茫:“嗯?”
“万一没扎到东西再掉下来,你想被扎死我可不想。”
常景好从他怀里抬起头,听语气好似在瞪人。
裴佑之了然,瞬间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竭力带着她往后贴紧石壁。
咚、咚。
衣衫下的心剧烈跳动,呼吸在两人脖颈处喷洒、缭绕。
黑暗,看不清的四下,只有尽力放轻的呼吸声在耳内尤为清晰。
石壁冰凉,只有紧紧相依的对方炙热。
咚!
不多时,更大的一声闷响传下来。
常景好手中的软帛也被彻底带走,和她预估的距离没差。
“别压我了。”她一手推开裴佑之,一手在空中试探着去找软帛的末端。
“嗯。”裴佑之一抽一抽的松开手,细看他扣住常景好脑袋的那只手,每根手指都在轻微抽搐。
“找到了。”
常景好抓住那处柔软,轻轻扯了扯,感受到绷紧的力传下来后,她道:“离上面还有半丈高。”
裴佑之问:“怎么不直接爬到上面再探?”
“你这脑子…”她顿了顿,酝酿道:“虽然不知你到底是何人,但你绝对没出生入死过,你就没想到万一离太近有诈么?”
“或许人各有专攻,”
常景好:“……”
她继续听他道:“或许只是我活命的方式和你不同?”
“罢了。”常景好的语气还是那般无甚波澜,“查完此案后便两清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裴佑之没应声。
常景好想了想上面的东西,道:“地面应该压了个重物,书架?几案?总之得先把这东西弄开,不然出不去。”
裴佑之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他柔声道:“我有个极好的法子,你愿不愿意试试?”
常景好沉默了会儿,才道:“说。”
“像方才那样,把匕首拽下来再掷上去,多来几次多扎几个洞,破开它岂不是轻而易举?”
“你每次的法子都像半盏茶楼里说的那些话本子。”
裴佑之来了兴致:“有趣?”
常景好毫不留情嗤笑:“是荒谬。”
“……”
20. 柔情
“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她话锋突转,手上一用力把匕首又扯了下来,带着裴佑之向旁边躲,“只是容易被扎成筛子。”
刀刃快速向下坠,恰好擦过常景好的发尾。
“也容易断发。”
言语间,两人又像方才那般嵌合在一起。
常景好背抵石壁,将软帛一圈圈绕于四指上,把匕首拉回来后又抬头向上望。
裴佑之听她迟迟没动作,酝酿道:“还行么?不然换我来?”
“用不着。”
“那你在思量什么?”
“我怕外面有诈。”
“谁能诈得过你?”
“你说什么?”常景好怔然转头,却只是对上了一片漆黑。
裴佑之顿了顿,言笑晏晏:“我说,谁能打得过你?”
“……”
常景好瘪嘴,她方才是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还以为是什么重大线索,于是她铆足了劲儿将匕首再度向上掷出,嘴上还不忘道:“确实没人。”
咚!
熟悉的闷响声。
常景好却双眸一凝,警觉道:“不对。”
裴佑之有了预感:“听到动静了?”
“上面有人,”她仔细回想半瞬后,又补充:“不止一个。”
话音未落,洞口外便传来猛烈的叩击声。
连插在其上的匕首都震个发麻。
常景好忙去掰裴佑之的手,吓得他不自觉箍紧了她的腰,又把她牢牢怼在石壁上,急道:“常景好,你不想活了?”
“在这被发现了才是不想活了,赶紧下去找个地方藏啊,又摔不死。”
常景好掰不开他攥匕首的手,又欲去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快速道:“你不跳我跳。”
叩击声持续不停,与那夜案发时大理寺的人拍厢房门,问她里面有没有人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裴佑之仍然没放手,他劝道:“这声音太过急躁,不会是凶手的。”
“让她们看到我这副模样也不行。”
裴佑之闻言顿住,又瞬间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他低声道:“先前你见我时那副柔弱无辜的模样呢?拿出来再糊弄他们一番。”
常景好没作声。
裴佑之正欲松口,便觉胸膛前埋了个脑袋,抽搐不停,呜咽声如流水伶仃。
“呼。”
他抬头,沉沉呼了口气。
“愣着做什么?配合我啊。”常景好见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难免抬头瞪了眼面前的空气。
裴佑之登时朝上方呼喊起来。
“有人么?!有人听得见么?!”
常景好不满道:“喊救命啊,你这样喊把人都吓跑了。”
裴佑之:“……”
也罢。
他索性大了些声音,直喊:“救命啊!有人被困在下面了!上面有人么?!”
常景好的抽泣声与之相随:“呜呜呜呜呜……”
重物叩击声愈来愈快。
砰!砰砰!
常景好忽觉手中软帛一松,她忙带着裴佑之往旁边躲。
两人现下靠一把匕首柄挂在石壁上,轻易做不得大动作,只是这么忽然一躲,裴佑之仿佛都觉得自己左臂麻了不少。
单臂挂崖太久,指尖似乎都因血液倒流而泛白。
常景好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撑得住么?不然换我来?”
“罢了,太不体面,我还撑得住呢。”
“他们应该是把这东西凿穿了,匕首插不进东西,自己掉了。”
常景好边道,边缠绕软帛将匕首收回来。
寒光一闪,裴佑之瞧见了她手指还在刀刃上摩挲。
他忙喊:“毒!”
“嗯?”常景好看了眼匕首,从容道:“奥,你说这个啊?我百毒不侵。”
“……”
咚!
巨大的重物摔落声,紧接着天光大亮。
刺眼的光束毫不留情投下来,两人没忍住蹙眉闭了闭眼。
“好好!”“裴大人!”
“快!快救他们上来!”
争先恐后的呼叫声闯入耳内,混乱、不耐,还有几份焦急的真心。
长绳被投下来,裴佑之抓过,绕着两人的腰系上结,旋即拽了拽绳子,示意上面可以拉了。
全身终于疏通的感觉让他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常景好也终于瞧见他的面色唇色皆有些惨白。
骤然对上裴佑之饱含深意的目光,她先是不解,继而连忙埋在他脖颈间,呜呜低声哭起来。
几双温热的手小心翼翼搀扶住自己,常景好全身一轻,不知被谁拥入怀中,女声一吸一断的抽泣声在她耳旁萦绕。
“好好,我、我以为你…呜呜……”
言未尽而意已满。
常景好望着周围的断壁残垣,灰烬、处处焦黑、灰白烟雾弥漫。
此时应是天刚破晓,杏黄阳辉欲曙天,光很淡,于是笼在她们身上显得有些单薄,但这些拥抱裹在常景好身上却格外繁重。
她缓缓伸出双手穿过两人腋下,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背,道:“我没事了,别哭。”
常溶溶闷头抱着她哭:“你还没给我过生辰呢,我才不许你出事!”
常景好:“……好。”
常皎皎许是也陪他们找了一夜,染了寒露,她掩面咳嗽几声,才道:“待会儿让冬窈姑娘给你瞧瞧,别落了什么病。”
直至此时,常景好才理清心里那股奇异的感觉。
除去地上地下的割裂感,是她头一次发觉原来被人抱住像是火烧,且她希望这火可以烧得再旺些,好让她们看起来单薄的身影不会觉得冷冽。
常溶溶忽而松开她,朝旁处招手:“冬窈!冬窈!”
冬窈正给裴佑之处理着肩头伤处,人声噪杂,她没听见常溶溶唤她。
常溶溶来不及交代身旁丫头,自己擦了擦脸便起身朝那边快走。
“好好,来,去旁处歇着,这里还需处理。”
常皎皎扶着她起身,两人往前院走。
常景好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见裴佑之右手支额,倚在游廊旁休息,双眼微阖,眉心还蹙着,模样看起来有些不适。
她垂眸转身,似是想到了什么,手心摩挲了两下。
身后脚步声阵阵传来,两人还没刚安顿下,常溶溶便火急火燎带着几个人走过来。
冬窈放下手中木箱,蹲下身把脉枕掏出来,边拉过常景好的手,边道:“我平日都跟死人打交道,治活人还是有些拿不准,三小姐若有什么不适千万要跟我说。”
常溶溶平复着呼吸,忙道:“已经派人去请医师了,先让冬窈给你大致瞧瞧。”
常景好百感交集,她看了一眼身旁不停揉搓手心的冬景,试探道:“所以你们来是……?”
冬景似乎疼得厉害,说话也有些不顾他人:“当然是来验尸了,火这么大又烧这么干净,寻常人谁还去请医师啊,不如叫我们来,还能看看是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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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姐——”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锤了会儿木头就给你疼成这样?去,旁边呆着去,碍眼!”
冬窈松开他的耳朵,将他又踹到一边。
“原来方才锤东西的人是他啊。”常景好后知后觉,意味深长道:“怪不得。”
“随我性子,三小姐别跟他计较。”冬窈笑笑,又起身,道:“脉象很平稳,应该无大碍。”
常溶溶蹙眉:“应该?”
冬窈:“……”
冬窈:“回二小姐,我给人诊脉还是能信的,三小姐的脉象比裴大人好多了。”
常景好往那边又望了一眼,却意料之外的没看见裴佑之在哪儿。
她缓缓问:“他…怎么样了?”
冬窈收着东西,叹了口气,回:“大人脉象太乱了,又虚,还不让我细瞧,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有陈年旧伤,不然不会这样。”
彼时相府内脚步声频频,常溶溶见医师来了,忙带人去迎。
常景好趁机转头看向常皎皎,委婉道:“阿姐,三月天冷,你回屋先换件衣裳吧。”
常皎皎没刚启唇,她又忙道:“我没事,在这儿缓缓便好。”
常皎皎思索几瞬,点头应下,又交代了她几句才转身离开。
周围人少了些。
常景好朝冬窈招了招手。
“三小姐有何吩咐?”冬窈探身过来。
常景好将手中物什放在她掌心,轻声道:“这是裴大人落在我这儿的东西,你回去交给他,记住,切勿打开瞧,也勿告知别人,懂么?”
冬窈点点头。
她又示意冬窈凑近点儿,问:“你可知丞相大人在哪儿?”
“常相……”冬窈思索着,道:“救火时好像匆匆看见过,不过就那么一瞬。”
常景好心下起疑:“救我们上来时也没见么?”
冬窈摇头:“未见,当时很乱,我似乎听见有下人说常相在别处守着,不过常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应该也是担忧您的。”
常景好轻嗯一声,摆摆手示意他二人先下去。
常相不见踪影,裴佑之也不知去了何处。
常景好呼了一口气,见常溶溶带着人朝她这边过来,又敛起神色迎过去。
几人由前院移到偏房内。
医师仔细瞧过后,笑了笑让常溶溶不必担心。
常溶溶总算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身旁下人:“裴大人呢?他方才便不愿意瞧,现下医师刚好在这,还是瞧瞧比较好。”
下人低头应道:“裴大人称发现了线索,有事要问老爷,正在厅堂议事呢。”
闻言,常景好忙将衣袖挽下,问:“可知道是何线索?”
“回三小姐,这个我们无从得知。”
“好了,该配合的也配合了,此后查案跟我们便没关系了,你好好调理身子,知道么?”
常溶溶示意下人都退下,过来坐在她身边。
“二姐姐。”常景好忽然转头看她。
常溶溶却预料般回绝:“你别说你又有东西落哪儿了。”
“……”
常景好乖顺道:“二姐姐,我是觉得该再请医师开几副方子,我总觉得头有点儿晕。”
常溶溶果然立马起身,撂下一句:“你先回房歇息,别吹凉风了!”
常景好应得认真。
鹅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常景好登时起身向外走。
她心里隐隐有阵预感,裴佑之去找常相,所图不明。
21. 燕巢幕下
火烧了半宿,这会儿众人正忙着扫彻灾处、查点东西。
所幸无人丧命,不幸的是书斋被烧了个干净,杂事颇多,挖地道的事也被耽搁了阵。
府内下人奔走如市,常景好只得东躲西掩,悄悄踱步至厅堂斜前方的回廊下。
正欲再往前走一段,两列丫头便端着东西有序经过,常景好忙身形一闪,屏气吞声躲到梁柱后,不时探头望着那边情况。
门外守了不少人,也离了一段距离,听不见其中动静。
“三小姐。”
忽而有丫头出声问好。
常景好心一咯噔,转瞬又夷然自若般朝她点头,再悠然自在的抬头望望天,展臂活动了下筋骨。
谁知等了会儿还不见这丫头离开。
常景好停下动作,问她:“你有何事么?”
“回三小姐,”丫头戴着面衣,低头福身道:“是老爷交代肖总管,厅堂外的一里内不准人靠近,凡形迹可疑者皆押至门前审问。”
她欲言又止:“奴婢见三小姐在这徘徊许久,拿不准主意,故……”
常景好瞬间明了,她意味深长道:“哦……无事,我只是四处转转,透透气。”
转瞬,她上下打量着这丫头,问道:“你为何戴着面巾?”
丫头又低了点头,喏喏道:“回小姐,奴婢,奴婢前几日贪玩蹭花了脸,模样实在骇人,不便见人。”
“那你除了在外巡查,还用做什么事么?”
丫头抬眸,眼中满是愕然。
常景好扬眉,给她递了个眼神。
“哦,哦哦,回三小姐,”丫头忙福身,“奴婢待会儿还要进去给老爷和裴大人添些茶水点心。”
常景好若有所思般点点头,旋即四处望了望,见周围无旁人后忙抵住额头,缓缓蹲至地上,眉头蹙得紧,看起来十分不适。
丫头心里一惊,忙俯身去扶,急道:“小姐您怎么了?”
常景好将手遮在眉骨处,虚弱道:“大抵是还未缓过来,这样,”她抬头,看着丫头的眼睛,诚挚道:“你去寻我二姐姐过来,说我身子又忽然觉得有些不适。”
“是。”丫头还未正欲扶她起身,便觉眼前升腾起一阵袅袅白雾。
她双目失焦,瞳孔皆向中缓缓移动,忽的身子一软跌倒下来——
“呼。”
常景好眼疾手快扶住她,四处张望几瞬后将她拖至假山后。
衣衫滑落,发钗被地上落花掩住。
五指灵活交叉,将面巾系在脑后。
青色罗衫下,抬手可见楚楚细腰,随着面巾系罢、双手垂落,梳双髻的丫头也缓缓转身。
只是她抬眸时,双眼深邃明亮,已然不是先前之人。
常景好处理好一切,确保这丫头藏在假山中不会被人发现后才快步离去,直向厅堂走。
所幸有面巾遮掩,肖管家将竹食篮递给她时并未发现有所异样。
常景好接过提好,学着下人行礼的模样一福身,谢过他。
单手提着食篮,右手缓缓推开门扉,快速迈进腿后又转身将门掩上。
屋内沉香氤氲,很沉静雅致。
常景好抬眸瞧了一眼,并未见其他下人,只有屏风外守着一个官兵。
官兵见她来,先是上前检查了食篮,后撩开莲花珠玉绣帘进去禀报。
“裴大人、丞相大人,丫头进来添点心了。”
裴佑之放下手中茶盏,和常相对视一眼后,微微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是。”
常景好还在外守着,见官兵示意她进去后才点头行礼。
撩开绣帘,她轻提食篮朝里走了一段,隐约可见屏风后有两人端坐其间。
许是因为她要进来,这会儿两人都未谈论其他。
“为何迟迟不进?”
裴佑之的声音,语调轻扬,不见愠色。
常景好稳住心神,又抬手将额前碎发拨乱几分,低头快步绕过屏风走上前。
跪坐于两人身旁,开食篮、取点心、添茶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未有停顿。
视线里恍然探进一只手轻晃茶盏,靠近掌心的指骨处还擦破了几处皮,小块殷红,如梅花烙印。
常景好不敢抬头看他,匆匆低头示意后便欲起身离开。
“相府内的丫头都这般手脚麻利么?比大理寺那些人不知要好了多少。”
不知为何,常景好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若有若无,上下打量。
常相沉声道:“他们呆了数年,该做的自然能做得娴熟,不比大理寺事务繁忙杂乱——你且先退下。”
常景好点头,提篮起身。
那道目光似乎还跟在自己身后,直至绕至屏风后,常景好才觉得放松不少。
她悄悄躲在绣帘后,紧贴梁柱,侧耳倾听里面动静。
哒。
依然是茶盏搁在桌面的声响。
“数年确实久,也足以让一切天翻地覆,拿常相十五年前接济的那两个丫头来说,一个死于此案,一个戴罪之身,确实令人唏嘘不已。”
“裴大人此话又是何意?方才我已说清,是看她们太过凄惨才收进府内。”
常景好屏气吞声,继续听二人含沙射影。
裴佑之低叹一声,才道:“世家贵胄,府下竟藏着惊人地道不说,为何恰好是在我得知地下有东西后便走了水、烧了书斋、想置裴某于死地?裴某实在不解,思来想去,唯有’做贼心虚’一词说得通。”
“若非如此,丞相可否解释解释为何会有这地道?又为何会突然走水?裴某怎么记得,走水前是您派人告知我书斋有线索、引我入内的呢?”
常相默不言语。
半响,他只道一声:“老身此生清正廉洁、尽忠尽义,求国风调雨顺、求民平安康乐,从未有过其他邪妄念头。”
他似是又沉沉吐了口气,穆然道:“裴大人认为是嫌疑也好,或是罪名也好,但凭定夺。”
裴佑之也沉默半瞬才问:“既像丞相说的这般正直,又为何不做辩解?”
常相只道:“地道是我挖的,火也是我派人放的,但我只想引你入地道,并不想取你性命,裴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一一问了吧。”
“此事事关重大,我会向圣上禀报后再做定夺,”裴佑之平静道:“待宫宴之后,裴某再来请您去大理寺,这几日便……”
不待听完,梁柱后的常景好陡然目光一凝,似乎听到了什么。
她迅速提好食篮往外走,恰好迎上方才的官兵。
他示意常景好向外走,送至屏风外才问:“怎么在里面耽搁这么久?”
常景好依然垂眸,竭力夹声道:“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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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位大人模样端正沉敛,难免…心下胆怯,动作也不熟稔,因此耽搁了会儿,还请您恕罪。”
官兵瘪嘴,头一抬示意她赶紧出去,还不威胁道:“下次干活麻利点儿,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常景好边点头边退出门。
将东西交好后,她快步躲开人群重回假山。
“我的脑袋?”常景好没忍住嗤一声,抬手将面巾解下,衣衫换回,发钗再挨个簪回去。
一切妥当后她才架着先前的丫头回到两人交谈时的地方,从衣袖内掏出个物什撩过丫头的鼻下。
“嗯哼……”丫头缓缓睁眼,叫常景好一副焦急的模样有些迷惘,又很快挣扎着起身,结巴道:“小、小姐,奴婢方才忽然觉得脑袋发晕,不知怎么就、就,”
她说不清,直接扑通跪下,哭道:“请小姐恕罪!请小姐恕罪!”
“快起来。”常景好被她吓了一跳,忙去扶她起身,安慰道:“你方才只是因为体力不支晕倒了,平日里要多吃点知道么?也不要忽然蹲下再站起,否则还会晕。”
丫头感激她,直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惊叫一声:“献茶!我还没,”
“不必了,”常景好柔声道:“我已知会肖管家让别人替上,你也不用替我去找二姐姐,回去好好歇息吧——哦对了,肖管家今日不太高兴,你别在他面前再提起此事知道么?以后好好做事便是。”
丫头感激涕零,抹了把眼泪,好好谢过她,又向她福身后才退下。
常景好松了口气,拍拍手打算回去看看常溶溶。
不料她还没走回去,熟悉的鹅黄身影便冲自己快步走过来。
常溶溶带着人在她面前停下,嗔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不说了让你好好坐着么?问了几个下人都说没见你,让我好找,知不知道?”
常景好乖顺听着,边点头应和边扶着她回房。
没什么用的药还苦味儿十足,常景好硬着头皮灌下,想到他二人最后那句话,酝酿了会儿,问道:“阿姐,宫宴是什么时候啊?”
常皎皎接过她手中的瓷碗,笑道:“定在后日了,这耳朵这么灵啊?”
她边说,边用手去撩常景好的耳朵。
常景好这块儿不禁撩,难免缩起脖子向旁边躲,心里却是发软。
“诶?你怕这啊?”
常溶溶倒是一眼瞧出她的弱处,逮着她的耳朵去吹热气。
“别……啊,哼嗯……”
一室女眷笑声不绝,如翠鸟啼鸣。
常景好边躲还不忘问:“那我去么?”
“当然要带你去啊,沉香估计正闲得慌呢。”
“好好,你先前受了许多苦,如今——不说这个,阿姐这次带你去玩玩,可好?”
常景好欣然应允。
不多时,门外忽然有下人过来禀报。
贴身丫头听了,又进来向她三人传话。
“裴大人称已有其他凶手的线索,不用接着挖了,大理寺的人这便要回去。”
“能结案了?”常溶溶难掩欣喜,“好啊,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小人这般恶毒可耻!”
常景好睫羽轻颤,将目光落向别处,又听常皎皎笑着问:“还有其他事么?”
“有的。”
“裴大人说要亲自谢过三小姐的救命之恩,在外头候着了。”
22. 萍水相逢
两人登时一同看向话中人。
灼灼目光望过来,常景好还有些不解,她看了看眉来眼去的两人,一时不知她们是何意思。
常溶溶啧叹一声,率先过来挽起她的胳膊,意有所指道:“其实呢,我对裴大人是有些偏见的,这人惯会口蜜腹剑,虽说是为了查案才屡屡过来盘问,但我就是看不惯他欺负府上这些丫鬟——还恐吓你。”
“溶溶,也许裴……”
“不过,”常溶溶不待阿姐说完,眼眸一转,她又悠然道:“但也正直无畏,模样么…也算是个恬淡俊雅的少年郎,他若是对你有意么,”
言语间,她语气愈加欢欣,娇蛮道:“我考量考量,也未尝不可!”
“?”常景好没敢细想她后半句话,光是听见便暗自抖了个激灵。
“唉,溶溶。”常皎皎忙拉她到一旁,示意常景好先出去瞧瞧。
有下人领着她向前走,穿过游廊,横下石阶,向右绕至一处六角琉璃瓦顶凉亭。
有名“重雨”。
“三小姐,裴大人就在前面,奴婢先下去了。”
下人低头行礼,转身离去。
常景好点头示意,抬眼望向前方。
只见亭下有一人端坐其间,垂眸睨向里侧莲花池,看不清是何神色。
肩上外氅如玉白杏花,随着他侧身而轻轻晃着,不见褶皱,质感瞧着细腻柔软,像水波不兴、冬日落了白雪的湖。
偶尔抬手时可见他里面那身绯红官袍,似芙蓉泣血。
而人便似雪中傲梅。
常景好没先过去,心里还回想着常溶溶方才那句话。
模样?
她没忍住幻想了下裴佑之原本可能是什么样貌,若照他的性子,那面相该是:眼尾斜飞,睫羽翘长,弯眸、扬唇笑时皆似狐狸。
一张脸下不知藏着多少算计。
似乎是有某种共鸣。
裴佑之侧身回首,恰好与她对上视线。
还是那张平日总挂着笑意的脸。
“……”
常景好心里将这两张脸揉捏成一团,毫不吝惜扔了出去,旋即提裙迈下石阶,朝他走过去。
“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她开门见山,直接在他对面坐下。
裴佑之弯唇看着她坐下后,两指将青釉茶盏推至她面前,轻声道:“尝尝。”
常景好满脸狐疑的看他。
裴佑之单手支额,朝她一抬下颌,又温声道:“尝尝是我斟得好,还是你斟得好?”
“……”
常景好懂了,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啪一下拍回桌上,道:“拐弯抹角,直接说你发现我伪装成下人了不行么?两种茶又不同,怎能比出来?”
“三小姐,”他叹了口气,道:“是你不信任我啊。”
她纳闷:“我哪儿不信你了?”
“在下面时不是说好了么?你带我出去,我帮你查案,你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我跟常相谈完后自会告知你,何苦又冒险偷听、再折腾一番?”
常景好短暂沉默几瞬,才道:“能出去也不是因为我,算起这个还是你爬的比较多,所以我认为这个约定没生效。”
这会儿换裴佑之沉默了,他缓了缓,道:“那这约定也可即时生效。”
“不必了,解药我让冬窈拿给你了,不用谢,你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走了。”
常景好说着,一手撑在石桌上欲起身。
手腕忽而被人抓住。
常景好动作一顿,垂眸去看那只有梅花烙印的手,又缓缓看向裴佑之。
他很快收回手,看着她,问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怕相府出事么?”
常景好神色平静,她先是不语,半响才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没这个必要插足他人的因果。”
“一旦出事,常皎皎与常溶溶二人也无法幸免,你也忍心看她们置身险境、亦或是可能因此丧命么?”
彼时有微风吹过,莲花池水荡漾着,一圈圈向外泛起涟漪,渐渐归于寂静。
只是荷茎却仍轻轻摇曳,左晃,右晃。
风已平,它却仍没停。
常景好衣袖下的双手轻握,她想起太子发来的那封密信上,赫然写着:你动手,或是借他之手,无论如何,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啊。
无论是已定下罪名的阿央与赵画家,还是现下最有可能在背后操控一切的秘阁阁主——常相。
草菅人命,荼毒良女,总归也活不了了。
她对先前的问题不置可否,而是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裴佑之也起身,走到她身边,淡然道:“阿央与赵画家两人,明日于京兆府门前杖杀。”
常景好心里一惊,她忙转身,问:“常相呢?”
“他身上线索众多,秘阁、暗道、所图为何,都需一一审问,常相不同他人,更何况眼下还有宫宴在前,本意是为陛下与常相西巡一事接风洗尘,我若将此事即时禀报,恐怕会掀起惊涛骇浪。”
他望向前方,缓缓道:“这两日我会把此案整理成卷宗,再细细琢磨一番,待宫宴后再着重调查,不过……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常景好蹙眉问。
裴佑之垂眸看着她,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你任务结束、不查了呢。”
“诶,”他又颇有兴致地问:“你的任务是什么?查明此案?顺带利用我帮你抓到凶手?”
“想问我?”她扬眉,头一回没回避这个问题。
“行啊,拿出点儿诚意来,你说说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易容成大理寺少卿来查案?对你重要的到底是这个案子还是它背后牵扯的信息?比如你深恶痛绝的秘阁?”
裴佑之的一双眼眸微微弯着,他抿唇盯了会儿她,才道:“都算是吧。”
“裴佑之。”她忽然喊。
他尾音轻轻:“嗯?”
常景好盯着他,一步步逼着他向后退,悠悠道:“从第一次查到秘阁我就想问了,你现在的身份贵为大理寺少卿,若说刚开始为了保守没敢打探太多消息就算了,但现在你不可能不知道。”
裴佑之被她逼得节节败退,最后抵在石桌边,两手撑在上面,腰微微往后仰着,面上却仍笑道:“知道什么?”
“知道秘阁本身直属圣上,它的主人是谁,你明明去觐见问问便知,但你迟迟不去,而是揪着零碎的线索想把它剖析干净,分明就是你想查的东西拿不到明面上说,所以出此下策,所以易容成大理寺少卿过来查案。”
她露出副不含温度的微笑,胸有成竹般仰头问:“对么?”
裴佑之脸上的笑意渐退,凝眸看着她并不言语。
“秘阁与你有仇,你势必要将它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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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愿意让我接近,想弄清我到底是谁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其实是,在这种你如履薄冰、独自伪装许久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我,好像看起来跟你是同类人。”
“你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抚慰,在确认我跟你目标一致、对你毫无威胁后,你更是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太求之不得了,对不对?”
她的目光似一把利剑,与他相对时会毫不留情怼过来,在命门悬挂。
直至此刻,裴佑之才真正明白“目光如炬”这个词,原来是这么难以抵御。
四周寂静。
裴佑之沉默许久,忽而垂眸轻嗤一声,似是自嘲,他再抬眸看向她时,眼中笑意已是全无。
他道:“我以为你心如木石,并不能领悟情爱之事,现下想来,你确实能领悟,只是不是好的那面。”
“那面我也不需要。”她一步后退开,道:“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
常景好撂下最后一句:“剩下的事我自有办法,不劳裴大人费心了。”
那抹晴山色身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裴佑之的视线之外。
他渐渐直腰站起,鬼使神差回头睨了一眼莲花池,似是喃喃自语:“萍、水,相逢。”
眼下一叶浮萍随水飘摇,恰巧碰了下旁处的那叶浮萍,只是很快又再度分离。
他缓缓抬腿走上前,挽袖,轻轻在池中撩拨起一捧水,淅淅沥沥让其一滴滴滚落在莲叶之上。
这叶很快便不堪重负,东倒西歪,不自觉又偏向方才与它相碰的那叶。
裴佑之面无波澜的看着,忽而吹了一股风,看它们不时便碰撞在一起。
“可我不仅是这叶浮萍,也是这风。”
-
香粉女子案有了重大进展,直接性凶手已然被游街示众。
不多时,京兆府门前杖杀了两位犯人的消息便传遍了各街各巷。
彼时相府笑语连连,仔细听似乎是女眷在梳洗打扮。
“阿姐,你同我戴这副对钗嘛,好不好嘛?”
“溶溶,这个阿姐戴着太重了。”
“那好好陪我戴!”
猝不及防被人圈住,常景好身形一怔,回头正好对上常溶溶眉欢眼笑的模样。
“我……”她接过发钗,细细抚摸起其上的碧玉纹路。
常溶溶疑惑道:“你怎么了?从那日与裴大人聊完后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又呛你了?!”
看着常溶溶猛的站起,常景好忙又去拉她坐下,解释道:“没有,二姐姐,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安。”
“不安?”常皎皎凑过来,安慰道:“是因为这宫宴么?你跟着我和溶溶便好,不会出差池的,别担心。”
常溶溶在一旁直点头附和。
常景好见她们一唱一和的模样,不自觉放下心中忧虑,笑着点了点头。
三人梳洗打扮一番,皆是般般入画。
一个如月里嫦娥、白璧无瑕,一个如明灯盈盈、蛾眉皓齿,一个如远山芙蓉、水灵秀气。
小步走得端庄,弯腰进了马车。
常溶溶托了托自己的发髻,交代道:“好好,这次宫宴是为了庆陛下和爹爹班师回朝,所以我们会坐在上面一点儿,对面应该会是皇子和公主。”
她招招手,双眸明亮:“你跟在我身后,我偷偷告诉你,他们谁是谁。”
23. 宫宴
常景好隐隐约约回忆起几个身影,她见两人如此殷切,于是配合着探身,问:“很多么?”
常皎皎道:“十九子,十三女。”
两人就这么逮着她说了许多,不知不觉,马车缓缓停下。
彼时天已见暮色,常景好撩开帷裳望了望,见宫墙巍峨肃穆,铺天盖地压下来,好似隔绝了半边天。
她忽而觉得有些陌生,先前太子唤她入宫皆是不走寻常道,今日还是头一回走宫门进,感觉十分奇异。
宫内秩序井然,宫女侍卫皆排成列往前走,个个默不言语,神色平静。
宾客也皆有女官过来引。
宫宴设在了御花园旁的晴旖阁,半数露天,有假山流水环绕,其间悬挂着帷裳与纱幔,如袅袅薄雾。
宫灯高悬,柔和明亮,整处楼阁好似天上宫阙。
丞相与他们不坐在一处,而落座在最上方,只在圣上其下一阶。
三人则敛着神色,安静入座。
宾客接踵而至,不时有奉礼郎吆喊各显贵入座的声音。
常溶溶见没人注意,悄悄喊道:“好好,好好?”
常景好面不改色往她那儿挪了挪。
“你知道这楼阁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常皎皎笑道:“好好怎么知道?你又要卖关子啦。”
常溶溶摆手:“阿姐你别打岔,好好,我跟你说,这’晴’字是因为晴妃娘娘的封号,你猜猜’旖’字是什么?”
常景好想了想:“另一位娘娘的封号?”
“不,不是。”常溶溶摇摇手指,模样极为受用,“是晴妃娘娘的名。”
“是不是忽然觉得,晴妃娘娘很受宠啊?”
常景好看着她满怀期许的目光,只得点了点头。
常溶溶满意的坐直,“她的孩子你也认得,是沉香,只有一女便得如此殊荣,可见陛下有多宠爱晴妃娘娘。”
常景好若有所思般又点点头,沉香受宠她是知道的,但不清楚她生母竟是晴妃。
如此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宫中事也没了解多少,太子很少对她提及,她便也没主动问过。
趁着推杯换盏,她偷偷打量起对面那排王子皇孙。
皆是言笑晏晏,荣光满面。
没见沉香与李怀安,没见太子,也没见裴佑之。
“找谁呢?”常皎皎见她左顾右盼,没忍住好笑道。
常景好:“…找沉香。”
“她得待会儿呢,她跟着晴妃,晴妃又跟一着陛下,自然是最后才到。”
“好。”
常景好收了心思,决心默默安静坐完整个宴会。
不料还没沉思几瞬,便听奉礼郎在下面高声喊了句什么,她依稀听得“太子”二字。
不自觉抬头向远处望,只一个拂袖慢走的身影,常景好便立马认出这人是谁。
身旁的常溶溶忽然惊诧一声,差点没拿住手中玉碗。
她看着玄衣红裳、神情睥睨的那人迈步走来、袖袍一挥落座于她们对面斜前方。
怔愣会儿,她才小声道:“他是太子啊?”
常景好觉得这场面她还是不说话的好。
果然,常溶溶又自言自语:“那我那日,那日我说他是草包六皇子岂不是……”
因她这句话,常景好也恍然想起这个人,但六皇子的身影在她脑中过于零稀,拼凑不出一个清楚模样。
于是她凑过去问常皎皎:“阿姐?哪位是六皇子?”
常皎皎浅笑着,摇摇头:“你问问溶溶,我也不大清楚。”旋即,她又望见什么似的,道:“但按这入座顺序来看的话,太子已到,六皇子应该也到了才是,一、二…差了一位?”
“差了一位?”常景好不解道。
“太子是陛下长子,理应坐在众子之上,除去沉香,其他皆按名号入座,七公主我认得,五皇子我也认得,但你瞧,”她在案下悄悄指着某处,“中间不差人,六皇子没来。”
常景好若有所思般点点头,趁常溶溶总算劝说完自己后才喊她:“二姐姐,你方才说的六皇子为何没来?”
常溶溶听她这么说才注意到有人没来,眼眸一眨,她豁然道:“想起来了,早就听说他是个病秧子,向来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许是身子不适吧。”
常景好左右灌输了不少东西,闭了闭眼正欲好好想想,又忽然觉得身上落了道凉薄目光。
心下明了,她睁眼对上这道视线。
太子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笑意,凤眼微眯,眼底沉郁,嘴唇翕动,朝她比了个口型。
常景好垂眸,很轻的点了下头。
他说的是:“任务继续,少做其他。”
不多时,有锣鼓敲奏的声响,常景好跟着众人默然起身,知道这是圣上携着宠妃来了。
视线里有双龙蟠桃金绣的袍角走入,爽朗的笑声随其消失而远扬。
奉礼郎再敲锣鼓,众人齐刷刷跪地伏拜。
“众爱卿平身,今夜春暖花宜,定要玩它个尽兴啊!”
笑声伴着“谢陛下”的齐声一起灌入常景好的耳内,她低着头,与众人再度一起落座。
“丞相,西巡一事你操劳颇多,这头杯酒,朕敬你!”
“老臣谢过陛下,为陛下分忧应当是臣分内之事。”
杯酒相碰的清脆声响过后,奏乐声也渐渐响起。
霓裳羽衣相错间,常景好望见两个熟悉身影。
沉香与李怀安。
与太子落座在同处,彼时正言笑晏晏。
忽而,沉香也向她们望过来,双眸一弯,她起身向圣上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便喜笑颜开,拉着李怀安小步向她们走过来。
“待会儿等她们跳完,我们去别处玩可好?”沉香在常景好身旁坐下,眨着眼问。
常皎皎小声道:“能走么?”
“能啊!我给父皇说一声就是了。”她语调轻扬,“我们去御花园玩捉迷藏可好?李怀安每次都能找到我,我不想跟他一块儿了。”
闻言,正站在她身后的李怀安握拳,掩唇咳了咳。
常溶溶欣然应允。
“对了,净远江的事你们查到哪儿了?”沉香忽然问。
常景好忙问:“净远江怎么了?”
沉香:“你们不知道此事么?先前查案的裴少卿经常会偷偷找人让我打探消息,前几日他说净远江有一处地方和相府地下是连通的,托我在宫中问问。”
她说着,眼神狡黠,“多亏我机灵,神不知鬼不觉从水部郎中那儿得到了净远江水位的线索,它每隔一段时间,上游某地的水位便会离奇上涨——我以为此事与相府有关,你们也会知道呢。”
三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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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头否定。
常景好眼眸一转,心里某个念头忽然升起来。
她轻轻握住沉香的手,歪头问:“沉香妹妹,那我们何时去玩捉迷藏啊?”
常溶溶:“你吃饱了么?”
常景好点头。
沉香一拍手:“那我现在就去请示父皇!”
常景好的眼神循着她欢欣离去的背影,却在注意到冕冠垂旒下的那副神情算不上多和善时陡然一凝。
圣上彼时正晃盏看着丞相,君对卿即便不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是板正的模样也罢,总归也不是这幅暗含敌意与防备的模样。
杯盏相撞,圣上呷一口酒,唇轻启。
丞相低了些头。
常景好瞬间明白他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他说:“丞相如今好风光啊。”
功高盖主、权大欺君,自古以来便是帝王之大忌。
皇上连亲封的太子都防,何况快要与他平起平坐的丞相?
但她不明白,皇上提防太子,因此能暗中知会丞相潜伏在太子身边,向他多方报信。
那他提防丞相呢?又会寻谁来制衡这个关系?
如此想来,常景好忽觉脊背发凉,假若真如常相与裴佑之那日谈话所说,丞相光明磊落,那地道、那阿央与赵画师、那秘阁,难不成有其他势力在背后操控?
丞相为国为民,唯恐天下大乱,因而愿意祭出自己来平息圣上的怒火与忌惮。
他是甘愿成为替罪羊啊。
“走了好好,去御花园瞧瞧。”
常溶溶挽着她起身,叫她一副行思坐想的模样,没忍住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这么魂不守舍?”
“没什么,二姐姐我们走吧。”常景好拍了拍她的手,朝她笑笑,趁几人交谈时悄悄向后睨了一眼。
空的。
太子之位是空的。
常景好怔然转身,并未想起他在何时离开。
她又看向左右说说笑笑的两人,想到伏低做小的丞相,一旦定罪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相府。
她垂眸,太子忠国忠民,若听闻丞相被冤枉或许也会因此动容。
那救下她们,也不是毫无可能。
春夜明净,东风微凉。
御花园花影重叠,几处宫灯微微晃着,染亮几方天际。
有宫女手持灯笼,低头站成两列,为几人的玩耍添了些光。
由常皎皎来抓,沉香拉着李怀安闷头扎进花下。
常景好挑了个偏僻地儿,安心躲着,不时探头看看情况。
她得找一个时机,偷偷溜去净远江查明那水位是怎么回事,能为相府多开脱一分,她们就有多活一分的可能。
“好了么?我来了?”
“来呀皎姐姐!我在这儿呢!”
少女的嬉笑声在夜色中隐没,常皎皎望着那处不时抖动与发出摩挲声音的花丛,假意道:“在哪儿呀?我瞧不见呢。”
说着,她快步抬腿过去往前一扑——
“大小姐这意思,是要本王陪你们一块儿玩么?”
常景好猛的抬头,从叶隙之中望过去,恰好见太子一手负后、一手轻托住常皎皎的右臂,言语间尽是轻佻。
常皎皎神色愕然,很快又抽回右臂向后退了一步,慌忙行礼,道:“是小女唐突了,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24. 水下
沉香也听到动静,从花丛下探身出来,见此情形难免来了兴致:“太子哥哥!”
她小步跑过来,晃着他胳膊,试探道:“陪我们玩会儿可好呀?”
太子却道:“我见大小姐有些身弱,若是沾染寒露再得了风寒该如何?沉香?”
沉香忙道:“我倒是忘了,皎姐姐,是我的疏忽,不然你去亭子里坐坐吧?”
“无妨,”常皎皎抬手,浅笑道:“今日兴致恰好,我总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再说我今日系了披风,”她撩拨着颈前系带,“不会染风寒的。”
见他们交谈甚欢,再度四散藏好,常景好放下心,瞅准时机隐没在夜色中。
旁人或许还会在宫中的偏僻地方迷路。
但常景好却动作熟稔,快步借草木遮掩翻墙出了御花园,几下飞檐走壁,走暗道出了宫门后直往净远江赶。
夜风猎猎,江水哗哗。
她抱臂,散漫的靠着翠竹,目光却凌然似剑。
四下看了看,不是上次抓赵画师时的那处支流。
常景好迅速转身去找下一个支流。
沉香说的很清楚,每隔一段时日水位便会离奇上涨,若不是有什么东西开关闸门,不会出现这种现象。
加之相府书斋下的那个地道,常景好有十足的理由怀疑,这净远江的上游有处地方也藏着地道,或是什么暗宫。
入口一开,上游流量大,流至下游便会出现水跃1现象,也是沉香说的“离奇上涨”。
入口一关,江水正常流下,冲击不成水跃,也不会猛然上涨。
赵画师与阿央两人上次相约的地点应该便是那处入口。
只可惜上次并未留意路线,不然今夜也不会这么难找。
常景好兀自叹了口气,望着月色下粼粼的江面忽然有些惆怅。
她正欲向前看看这处支流,不料刚抬腿便被裙角拌了个踉跄,发髻上的步摇也叮当作响。
“唉。”她又叹了口气,心道再也不想穿这种华贵衣裳了。
诸行不便。
身后竹林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
常景好目光一凝,仍保持着弯腰扯裙的姿势,她不慌不忙抖了抖衣裙,直腰望向江面,似乎根本没听到这点儿异响。
唰——
刀刃破风声传来的同时,常景好迅速侧身躲过,与剑刃中自己的双眸来了个对视。
常景好定住身形,抬手取下头上发簪,却在看清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人时顿住动作。
“好巧啊,又相逢了。”
裴佑之也在刹那间认出她,手腕翻转将剑立于身后。
常景好瘪了下嘴,心道果真诸行不便,她将发簪又钗了回去,问:“找到没?”
“找到什么?”他笑道。
“少装,看你在这儿我就知道我找对地方了,”她上下打量着裴佑之,见他一身劲装还干着,改口道:“看来你没找到入口啊。”
“你来了便能找到了。”
常景好回绝他的邀约:“分头找。”
两人边说边穿过竹林往江边走。
月光洒在常景好满头珠钗上,一身藕荷色锦衣尽显朦胧华美。
常景好猛然转头,恰好对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她疑惑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很像……”
“像什么?”
裴佑之唇一挑:“宫里逃出来的娘娘。”
常景好嗤一声,偏过头,道:“跪下给我行个礼。”
“说笑而已。”裴佑之登时笑意全无,渐渐正经起来。
他望着江面,道:“我本以为入口会在竹林里,但排查一番也未见异常,思来想去应该还是在水下。”
常景好又扭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他愕然:“怎么了?我推错了?”
常景好提裙,远离他一步,平静道:“你别跟我一块儿,我怕变傻。”
“……”
“那你穿这身能下水么?——你怎么溜出来的?!”
常景好没理他。
沉默两瞬后,她果断抬手褪下外裳,眼见着还要再脱,裴佑之忙掩面,艰难道:“你做什么?光地化夜的,孤男寡女,这样不、不好吧?”
她睨他一眼,平静道:“轻装上阵啊,你在想什么?”
“?”裴佑之再睁眼时,她只穿着里面单襦,连下裙也在裙摆左右两处各扎了一团。
细看模样还有些滑稽。
裴佑之没忍住握拳笑了一声。
正跃跃欲试要下水的某人闻声一顿,瞪他,道:“你笑什么?”
“你扎这两个团,待会儿下去、裙子一灌水,能鼓成一个蘑菇知道么?”
常景好愣住,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裴佑之将剑插入鞘,朝她裙子一抬下巴,道:“解开吧,你这样行动更不便了。”
闻言,常景好居然收回了要解开系带的手。
她向前走,回头朝裴佑之一扬眉,模样颇为桀骜不驯,好似在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偏不这么做”。
没等裴佑之反应过来,常景好便闷头扎进了江水里。
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令他毫无防备。
裴佑之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摇头,即使再想说什么也忍了下去,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噗通。
裴佑之也跟着跳了进去。
江水不温,甚至有些寒气透骨。
常景好边游边探出江面换气,几度反复,发丝早已变得湿漉漉,贴在脸上、脖颈上。
别说什么地宫入口了,连个洞她也没见到。
“呼。”
她再度探出江面,抹了把脸,呼气睁开眼。
裴佑之跟着她浮出水面,问:“你还行么?不然上来替我望风,我来找?”
“我不信你的脑子。”
常景好说话时,脖颈处衣襟紧贴,也跟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有发丝贴在她的脸庞,自然弯曲至她的唇上,她一说话,裴佑之便看见这发丝的末尾小尖抵了下她的牙齿。
一双眼眸清澈明亮,一颗心赤诚善良,无论内外,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是他这段时日以来,寤寐皆闪过的念头。
“你冷不冷?”他忽然问。
常景好摇头:“我不冷,你觉得冷了?”
珠钗滴下的水珠滑过她的额头、鼻尖、唇瓣、下颌,最后缓缓汇入江水。
明明浑身湿透,裴佑之却莫名觉得溽热,甚至有些口干舌燥。
他舌尖抵了下牙齿,缓缓道:“我热。”
“哦。”常景好若有所思,她点点头,旋即伸手按住裴佑之的脑袋向下一按——
“多游游就不热了。”
裴佑之来不及反应,硬生生呛了好几口水,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睁眼时,常景好已经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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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两条腿向前游了一段。
裙子鼓鼓囊囊,像个小蘑菇。
水下很暗。
两人只能凭借微弱的月光去辨认哪里有什么可疑之物。
嘴巴憋着气,偶尔张嘴便会“咕噜噜”一串水珠向上冒,常景好只得伸手指着前面,给他比了个手势。
她的意思是一起过去看看,谁知裴佑之却不知理解成了什么,双手狠狠一拨朝她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皓腕。
常景好:“?”
她挣扎起来,腾出个手继续指着前面。
裴佑之却死死不放,也腾出一只手,两指交叉摆动,似小人向前走。
她更加不解,这不也是走的意思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裴佑之见说服不了她,索性松开手,向左一偏头不去看她,大有一种“算了随你,我管不着”的意思。
常景好上下打量他一眼,摇摇头决定不管他,继续拨水向前游。
谁知裴佑之见她游走,也一拨水跟在她身后。
常景好搞不明白他,于是向左游一会儿,再向右游一会儿,不让他猜到自己的行动轨迹,为的就是堵在他前面,让他不得不跟着她换方向。
累死他。
两人一个似水草,一个似水母,在江水里不疾不徐的向前游着。
越拨越吃力,常景好蹙眉停下动作,悬在水中打量四处。
微弱光晕下,前方似乎有个黑黝黝的巨大物什。
她回头示意裴佑之过来,指了下这东西。
裴佑之眯眼打量,朝她一点头。
两人心领神会,并排向前游。
没想到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只能止步于此,无论怎么用力都不能再往前游一分。
仿若有股强大的阻力在。
两人频频后退,看着对方摇摇头。
裴佑之沉思半瞬,拍了拍她的肩头,指了下自己,又指了下前面,再指了下她,最后虚空指指两人中间。
这次意思很明显,常景好懂了,点点头表示认可。
他说:“我去探探情况,你先留在这儿。”
裴佑之放心向前游,停在某处后,一股气游了过去。
谁知这蓄力不仅没什么用,还迫使他向后退了不少距离,若不是常景好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恐怕两人就得在此失散了。
常景好将他拉回来,神情凝重的扭头看向前方。
她沉一口气,拍了拍裴佑之的肩头,把刚才他的手势又演了一遍。
裴佑之有些不放心,想拉住她。
但常景好却动作加快,将他甩在身后,悬空停在阻力最弱的地方。
她扭头给裴佑之递了个眼色,伸一只手出来示意他留在这儿等自己。
裴佑之摇头。
这会儿常景好两只手一块上,朝他比手势。
裴佑之仍然摇头。
常景好陡然敛了神色,扭头便往前游,心道:随你算了。
她感受到那股阻力后便立马停下,往前不行,她试探着向左向右游了一段。
还是不行,且因为她的裙子,游得更为艰难。
但常景好却依据这几股阻力在心里刻画了个物什出来——一扇门。
她旋即示意裴佑之跟上,指着左边,一眨眼,告诉他往左游,游过这扇门的宽度便能游过去。
裴佑之点头,一拨手却发现常景好扭头游回去了。
他愣住,第一反应便是:又坑我?
25. 贵妃
裴佑之果断跟着她往回游。
常景好冲他摇摇头,指了下那扇门,但裴佑之也摇摇头,执意要跟她游回去。
“……”见比手势说不清,常景好直接探头浮出水面。
哗。
裴佑之也浮出水面,他呼了口气,问:“你不会想让我过去试试有没有机关吧?”
“我是想说,你先过去瞧瞧那扇门,我来不及了要先回宫。”
“门?”他撩开额前湿发,道:“那东西若是一扇门的话,水下该不会藏着个密室吧?”
常景好微微一点头,拨开水向岸边游,“你先去探探,我找机会再过来。”
两人哗啦一声游上岸。
裴佑之见她浑身淅沥,水滴不断顺着发丝灌进脖颈,身形纤细,似乎风一吹便跟着不见了。
他闭了闭眼,转身看向别处。
“你这样…还能回得去么?”
常景好不以为然,她随遇而安,现下湿了衣衫还能说是在御花园不慎走失、跌进了池里。
她披上外裳,草草拭去脸上水痕,想了想,道:“明日午时,你,”
不待她说完,裴佑之便扬眉道:“萍水又要相逢了?”
“……”
常景好:“最后一次。”
她拾掇完,正欲转身离去,又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他,问:“丞相的事你报上去了么?”
裴佑之俯身拿上剑,摇摇头,道:“我总觉得还有疑点,卷宗锁在大理寺了。”
“查完下面这个东西再报。”
“你还是动了恻隐之念。”
常景好沉默不语,看了他一眼后飞身离去。
衣袂溽湿,春夜的风裹上来还有些冷。
她算了算时辰,见没耽搁太久才放下心,躲过几列宫女后悄悄摸着花丛躲回去。
只是等她再度屏气吞声时,却没听见任何动静。
常景好心下疑惑,轻轻从叶隙后向外望。
百花酣睡,不见人影。
她心里咯噔一下,他们不会打道回府了吧?
身后忽然传来沙沙声,似有活物走过。
常景好瞳孔微缩,试探着转头去看,手却先她一步摸到了个毛茸茸且温热的东西。
随着它的呼吸一起一伏,常景好清晰的感受到了它的骨骼在微微拱起。
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
常景好默默收回要劈下去的手掌,垂眸和泛着幽绿光泽的白猫四目相对。
“喵——!”
“啊……”
猫叫声与少女惊呼声同时响起。
常景好摔出花丛外,重重跌落在地上,手掌心登时传来一阵酥麻的痛感。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越来越杂。
就在她与这白猫快要瞪个你死我活时,双臂忽然被人紧紧抓住向上一提——
常景好被人架了起来。
一只滑如柔荑的右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脸庞,焦急却不失蔼然的女声恰时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有哪里受伤么?”
紧接着,她又略带嗔怪的喊:“琉璃!”
那白猫怪叫一声,扑腾着腿跑远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
常景好这才循着这只手向上看,看清眼前的人后难免呼吸一滞。
海棠不及佳人笑,有彼绝色玉杳杳。
一颦一笑,点缀于发髻间的珠玉金钗也黯然失色,脸上虽有光阴流逝的痕迹,在她身上也只是更显韵味。
她示意婢女松开常景好,拉过她的手,细心询问:“你是随谁来宫宴的?瞧这浑身都湿了,知黎,去,取件暖和斗篷来!”
“是,娘娘。”有婢女应下,旋即小步离去。
常景好边被她拉着去亭子里坐下,边小声道:“小女常景好,是丞相幺女,随两位姐姐和沉香公主来此玩耍却不慎走失,还落入了池中,惊扰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她说着,低头要跪下行礼。
“诶,”娘娘忙拉住常景好,将桌上一盘精致糕点推到她面前,温声道:“无妨,是我的猫不听话,你快吃些点心,好压压惊。”
常景好垂眸看着这盘极有巧思的点心,想了想,伸手拈了块梅花模样的豆沙糕,轻轻咬了一口。
甜味甘醇,她抬眸看着娘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娘娘似是被她逗笑了,道:“多吃点儿,你唤我容娘娘便是。”
“是,容娘娘。”
“跟着沉香那小丫头来的?”
“是。”
“好,我来时还听到她们嬉闹的声音呢,我派人去寻,你在这安心坐着便是。”
“是。”
“噗嗤,”容娘娘又轻笑起来,“好乖巧的小丫头,比你二姐姐要乖上不少呢。”
“……是。”
不多时,唤为知黎的婢女便取了一件厚实的桃红色织锦斗篷过来。
容娘娘边给她细心系上边叮嘱道:“切勿着凉了,回去后多喝点暖身子的羹汤知道么?”
“好。”
“贵妃娘娘,沉香公主来了!”有下人来报。
常景好循声望过去,恰好见他们一行人着急忙慌的跑过来。
常溶溶三两步跑上来,先向贵妃行了礼,才拉过常景好,焦急道:“没事儿吧好好?有没有受惊?”
“没有。”
沉香也向贵妃行了礼,舒了口气,道:“皎姐姐抓到太子哥哥后,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结果太子哥哥说你应该是走失了……”
后半句常景好没心思去听,她抬眸,与常皎皎身后的玄衣红袍对视上。
太子朝她微微一点头,她便放下心。
幸好还有他帮忙兜底。
几人又陪着贵妃寒暄许久,众人才依依不舍散开。
马车平稳,常溶溶已然靠在常皎皎肩头熟睡。
常景好闭上眼,却总是想起贵妃的模样,她没忍住轻声喊:“阿姐?”
常皎皎似乎没听清,手里摩挲着一条物什。
常景好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有一条织金暗红发带。
是太子的。
常景好眼眸深邃,她顿了顿,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常皎皎这会儿听见了,连忙把发带掩盖住,问:“何事?”
“贵妃娘娘…是何人?”
“哦,”常皎皎似是松了口气,耐心解释:“贵妃娘娘与皇后是陪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人,当年在王府便是陛下的侧妃,只可惜一生无子嗣,陛下怜她,给了个贵妃的封号,如今是宫里位分最高的娘娘。”
“贵妃娘娘在宫里无欲无求,不争宠不计较,视各皇子皇女为己出,深得各位妃嫔爱戴,总之,是个很好的人。”
常景好似懂非懂,若有所思般点点头,琢磨她这番话时又提点出个关键角色——皇后。
太子生母,可惜只抚养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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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便撒手人寰。
她似乎也见过太子对着皇后画像在夜里独酌的模样。
画上的人,似乎和今日所见的贵妃娘娘有些相像?
常景好目光一凝,正欲问问她二人是什么关系,便见常皎皎也挨着常溶溶睡了过去。
沉默两瞬,她伸手戳了戳常皎皎。
没反应。
她再戳。
有反应了,常皎皎蹙眉别过了头。
她还戳。
“……嗯?”常皎皎醒了,她半抬眼看向常景好,迷糊问道:“好好,你怎么了么?”
“阿姐,皇后与贵妃娘娘……”她意犹未尽。
常皎皎:“亲姐妹,并蒂花。”旋即眼一闭又沉睡过去。
常景好却毫无睡意。
她忽然想到之前裴佑之提过的十五年前之事。
皇后与六皇子的生母宁妃起了争执,后宁妃薨,宫里将她的一批宫女遣了出来,阿央阿鲤便是其中之二。
这二人后来被丞相接济入了相府,赵画师又做过丞相的门生。
阿央与赵画师私下勾结,为秘阁效力,借香粉女子案多方搜集信息,监视太子,丞相也牵扯其中。
丞相本身含有谜团,她不能确定。
但有一事她却想清楚了,既然贵妃与皇后本为姐妹,那么当年之事,她一定比谁都清楚。
甚至秘阁,她也很可能有所了解。
只是接近这样一个人……
常景好有些犯难,她没身份去靠近啊。
视线不自觉移向常皎皎的衣袖上,她没身份,太子不是有身份么?
何况是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马车哒哒,徐徐在府门前停下。
彼时夜已深,常景好趁机放飞了白鸽,见它远去后才吹灭香烛和衣入睡。
只是昼起,丞相却不在府内。
常景好从一醒也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像是阴云太浓、快压下来的不适感。
她趁用午膳时,问:“爹爹呢?”
“可能被召进宫了吧,他一向不怎么在府内,习以为常便是。”常溶溶吃完,将玉箸轻轻搁下,眨着眼,道:“你们猜猜,明日是什么好日子?”
常皎皎笑笑没说话。
常景好想到那个被她做废了的圆月花灯,不自觉低了点儿头,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常溶溶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能不记得了?明日是我的生辰呀!”
她见状要来挠两人,常景好忙向一边躲,点头道:“记得记得,记得呢。”
常溶溶假装不信,边笑边道:“我都和爹爹说好了,他明日一定陪我们,我要去京城好好玩一番!”
“好,今晚我便让下人好好打点,如何?”常皎皎点点她的额头。
几人用完膳便回房小憩。
午间人静,正是偷溜的好时机。
常景好利落的换了身劲装,觉得身轻如燕,总归比昨日轻快不少。
她一路飞身到了昨夜相约的那片竹林,见到某人时直接被他一身装扮给惊住。
裴佑之墨发高冠,罕见的没系披风、没穿官袍不说,今日不知来了什么兴致,雪银色箭袖袍还束了白玉蹀躞带,其上挂着的一堆东西让常景好怔愣半天,没敢抬腿。
匕首、不知装了什么的锦囊、极小的弯刀,以及五花八门的银器——看着像从冬窈那儿顺来的,也像要把她当场剖尸一样。
26. 遇袭分别
有风轻拂,裴佑之垂落在肩后的发尾轻扬,随着他侧身的动作而晃动。
他抬眼看来,一柄长剑还立于身后,满身本是杀气腾腾,又被他顷刻压了下去。
裴佑之朝江边一歪头,示意她过来。
常景好定了定心,抬腿过去,听他身上叮当乱响后还是没忍住问:“你带这么多武器来做什么?”
叮当。
裴佑之两指划过一排银器,看向她时眼眸清澈明亮,他道:“有备无患啊。”
“我昨日去探了,那门有两三丈高,石雕的,应该有机关,不多带些东西进去怎么行?”
“其实,”常景好展了展胳膊,回头朝他一笑:“你带这些还不如带一个我。”
“……”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好像别有深意。
常景好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啊,我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无比认可,无比赞同,无比奉承。”
他抱拳作揖,模样尤为认真,稍稍俯身向她行礼。
常景好偏过头一笑,抬臂托住他的手,道:“行礼就不必了,你不给我拖后腿就行。”
裴佑之也失笑。
两人相视一点头,正欲齐刷刷闷头扎进江里,裴佑之却忽然一抬手,问:“想不想赌一局?”
常景好疑惑道:“赌什么?有什么好赌的?”
“赌我们能不能进去,又能不能全身而退。”
常景好觉得简简单单,于是一抬下巴,道:“我赌能,所以呢?赌注是什么?”
裴佑之又露出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唇一挑,他道:“我赌不能,就赌…对方的真实身份?”
“那我觉得你不如趁早回家修葺一下门窗什么的,不然我暗杀你太过容易,也会觉得无趣。”
话音落,她率先跳进了江里。
裴佑之叹道:“就这么笃定你会赢啊?”
回应他的是圈圈涟漪。
他无奈,看了眼自己满身武器后也闷头扎进水。
午时阳光透过江面,一层一层洒下来,草影波动,砾石懒懒躺在江底。
水中清澈透亮,所见皆明晰。
两人轻车熟路游到昨夜那扇门前,悬在半空朝对方一点头。
眼前是数丈高的漆黑石雕门,其上所雕之物却因为水波荡漾而显得朦胧,叫人分不清究竟雕了些什么。
两人凝神望着,心有灵犀选择兵分两路。
包抄游过去,阻力果然比相对着游过去要小不少。
常景好率先攀住石门上的铁环,水流带着她悬空上下漂浮,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咕噜噜呼了一串气泡出来。
裴佑之也攀住另一边的铁环,朝她比了个手势,模样疑惑,似乎在问她怎么了。
常景好指了下石门,又指了下他,旋即做了个松开铁环的动作。
裴佑之一点头,抬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自己知道了。
常景好:“?”
她忽然觉得语噎,心道:你知道什么了?我说这铁环有毒,你赶紧松开——你在说什么?
她没办法,松开铁环朝他游过去。
裴佑之见状也松开手做出一个要托举她的动作。
水波粼粼,裴佑之一把托住了常景好的腋下,鼓足气把她送出了水面。
哗。
常景好抹了把脸上水滴,见裴佑之调头准备再游回去忙拎住了他的后衣襟,一用力把他也带了上来。
“咳、咳……”裴佑之没反应过来,呛了两口水,他稳住身形,抬眸问:“你拉我上来做什么?”
“我还想问呢,你托我上来做什么?”常景好也是不解。
裴佑之:“你不是说让我探探情况,你先上去望风么?”
“……”
常景好简直不理解他都在篡改加工些什么。
她瞥了下裴佑之腰间的一串物什,平静道:“你最该带的应该是能和我交流的工具。”
常景好言简意赅:“对牛弹琴。”
“那你方才想说什么?为何做了个松开的动作?”
语罢,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垂眸看了眼自己有些痛痒的右手——星星点点的起了些红疹。
裴佑之面无波澜,心如死灰般道:“又是毒……”
“别看我,我没解药。”常景好别开他的视线,却在注意到某处时目光陡然一凌。
裴佑之也注意到她的异常,正欲问“出何事了”便被东南处的火光冲天吸引住目光。
熊熊大火将半边天际染得红润明亮,隐隐可见有黑色烟雾升腾向上。
红光、硝烟,触目惊心。
与这边的春江水暖相比,显得尤为割裂。
常景好迅速拨水向岸边游,心里那阵不安感愈来愈浓。
裴佑之明白过来,忙喊:“常景好,你听我说,我还没向上禀报,此事我不知晓!”
“除了你还有谁?!”常景好猛的转头,望着他咬牙道:“除了你一直在搜集线索弹劾常相,还有谁?!”
裴佑之一时也无法解释,他缄口不言,想跟常景好一块儿游上岸看看,却在听到右侧一处破风声时急忙喊:“小心!”
唰——
羽箭擦过两人身隙,沉沉落入江水中。
常景好暗道不妙,她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竹林,耳朵一动,马蹄声、人声混在一起灌入耳内。
官兵不少于十人,冲着他们的命而来。
或者说,是冲着她的命而来。
相府置身险境,她如今也难逃一劫,被追杀至此。
常景好望了眼东南方的火光滔天,毫不犹豫拉着裴佑之上岸。
寒光一闪,他脖颈处便搁了把匕首。
官兵也恰好赶至江边,举剑下了马,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裴佑之配合她昂首,但仍劝她:“此事与我无关,你便是现在绑了我,也起不到一点人质的作用。”
脖颈处传来轻微刺痛。
裴佑之闭了闭眼。
她还真割。
领头官兵朝他们一步步走来,厉声道:“把匕首放下,跟我们走!”
常景好平视他,道:“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命,这是大理寺少卿,你们也伤得么?让我走,我自会放了他。”
众官兵面面相觑。
少倾,不知有人向领头这位汇报了什么,他再直腰时,满目警觉。
常景好手中的匕首随着他慢慢抬起的手一点点用力收紧。
若他敢放箭射自己,她便先把裴佑之杀了,当人肉盾牌。
箭矢破风声再度传来——
电光火石间,常景好正欲拉住裴佑之让他替自己挡箭,却发现这箭似乎本身便是朝他放的。
裴佑之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儿。
两人即使此刻再不解也能分清孰轻孰重。
裴佑之边拔剑将箭击飞,边抹了下脖颈处渗出的温热鲜血,垂眸看了眼,朝她笑:“我说了吧,此事与我无关,看,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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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取我的命的。”
“……速战速决。”常景好快速绕至他身后。
两人背对背,站在包围圈中央。
箭却没有再放。
领头官兵似乎很为难,与身旁人小声交谈几句后,更是犯起愁。
裴佑之向后仰头,轻声问:“能不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常景好握紧了手中匕首,淡定道:“我劝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都出生入死到这份上了,难道,”
常景好听不下去,直接打断他演苦情戏,索性坦言道:“他们说,他们是来取你的命的,不想伤我,但我又跟你站在一块儿,怕伤到我,所以为难。”
裴佑之:“……”
裴佑之:“?”
他不解:“为什么?”
见常景好渐渐放下匕首,他眼皮子一抽,“不是…你真要抛下我自己一个人逃?”
“我相信你能打过,相府有难,我必须要过去。”常景好扭头向他怀里塞了个物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本就有些刺痛的脖颈上,更觉敏感。
“烟雾弹,省着点儿用,我只带了两个。”
常景好最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冲他浅浅一笑:“裴佑之,萍水真的要不相逢了,有缘再会。”
她迅速转身向官兵掷出匕首,算是替裴佑之吸引一点火力。
匕首回旋,再度落入手中的那刻,常景好依稀听见裴佑之咬牙骂了一声:“我就猜到今日这赌我会赢,常景好,下次见面你若再不说你是谁,你看我愿不愿?”
随后便是兵器相攻的清脆声。
常景好渐渐沉下心,她现在无暇顾及,展臂快速飞身于竹林中。
“咕—咕咕——”
空中不应景的传来鸽子盘旋声。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常景好却心下一惊,缓缓停下动作,脚尖轻点落于地面。
她望着那只熟悉白鸽,不解、焦急通通被压回心里,伸手接住它。
取下空竹,展开帛纸。
一行傲骨铮铮的字迹印入眼帘:
“丞相荼毒良女、私建地宫,罪不可赦,相府满门抄斩,凶手已定,任务结束。”
常景好将这张帛纸来回看了好些遍,只觉呼吸发紧,“满门抄斩”四个字在她的脑中横冲直撞。
“任务结束”四个字让她止不住觉得头脑眩晕。
她下意识扶住了身旁翠竹,弯了些腰去调整呼吸。
常景好,或者说她真正的名字,和微。
从她家破人亡被太子捡去做死士的那刻,便早已被无形束缚住,数十年来一直为他效力,从未逾矩。
和微喘了几口气,回头再望了一眼净远江,见那边已是白烟弥漫。
她忽然知道那些官兵为什么不杀她了。
他们是太子的人,太子不愿有他人干涉行动,裴佑之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留不得。
而她,则被引出来,被告知任务结束。
从这一刻,常景好便再也不存在了。
她只不过是完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任务而已。
可是,心堵什么呢和微?
她抿唇望向东南方,火光比先前已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久久不散的黑云浓雾。
和微忽觉有些眼眶湿润,她攥紧了双手,再松开。
嗒。
帛纸被轻轻扔下,打着旋落在地面。
和微头也不回,飞身冲向东南方。
她要回去。
27. 赴险
离那处越近,黑雾便浓稠得越厉害,连带着呛人的烧草味也逐渐浓郁。
断壁焦垣,刀光剑影。
噗嗤——
刀剑抹过丫鬟的脖颈,溅起的鲜血染红了那人满身,又被他尤为嫌弃的掸了掸。
只可惜血是掸不净的,他又抹又蹭也毫无用处,暴怒之下,他双手紧握刀柄扎穿了那丫鬟的肚子。
丫鬟甚至连惨叫也来不及,眼球转到一半生生止住,可怖的突出来,嘴虚张着,血便从她的眼眶、鼻腔、嘴角汩汩流了下来。
它流着,渐渐和不远处的其他血流汇聚起来,再流、再汇聚,俯瞰似盘扎虬结的老树根。
无数条蔓延的血流一如那夜案发时的惨状,只是这次再无人幸免。
有人倒地时似乎望见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呃呃”的哑声,紧接着便再也没声了。
他们不可置信与焦急与催促的目光望过来,和微难免颤气。
她视线一转,看见被弄脏衣袍又道貌岸然的男官说了句什么,眉毛蹙得老紧。
和微听见了。
他说:“好脏啊,何时能杀完?”
手中的匕首抖了抖,再没忍住朝那群人掷过去。
一群人被破风声吓得措手不及,忙背靠在一起抵御这个不速之客。
然而真正的“不速之客”早已迅速翻过屋檐,径直冲向某处厢房。
只留匕首将他们困在此处,被打飞后又立马回旋再飞回来。
有人怒骂:“长眼了似的!打不完了还!”
和微落在地面,左右四顾惨烈场面,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两个熟悉身影。
她急得原地找起来,不时便被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绊住,跌跌撞撞、一个屋一个屋的去找。
呻.吟声与刀剑划破皮肉的声响混在一处,和微心下愈发茫然焦急,她再度被绊到直起腰时,恰巧与紧握剑柄要向下刺的官兵对上视线。
官兵愣住,旋即便欲张口大喊。
千钧一发间,和微快速掷出指间银针将其击倒,看着他晕倒在地。
只是晕倒。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人,否则横生的枝节只会让相府罪加一等。
和微喘了口气,正欲转身去寻别处便觉小腿忽然被人抓住。
很虚的力。
她垂眸向下看,是一个从右额角至左下颌都被划开了一层肉的丫鬟。
模样尤为凄惨。
血流进她嘴里,她想呛却没呛出来,倒是有泪水滑过脸庞,很快也变得殷红。
她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
和微心颤,缓缓蹲下身,看着她不说话。
和微没受伤,但此时双眸却似她一般染上几分鲜红。
“快…逃……小姐快、逃呃……”
她留下这一句话后便脖子一梗陷入死寂,抓在和微腿上的手也如枯槁的草木般被风吹落了。
幸好她横亘的伤口没划过眼睛,和微还能轻而易举帮她阖上。
再站起身时,一声颤抖的怒音使她目光陡然一定。
“阿姐!你快跑!”
唰——!
咚。
官兵摔在地上的声响比以往要闷,因为底下早已摞了数具尸体。
和微模样凌然,如鬼魅般踢飞几人后快速转身绕至两人身前,张手将她们死死护在身后。
常溶溶满脸血污,见她从天而降更是短暂的怔愣住,又很快反应过来想把她拉到身后。
她边拉边哭:“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干什么!!”
“对不起……”和微扼住她的手腕,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
常皎皎许是受了伤,眼眸半睁着卧在地上,一呼一吸尤为费力,她伸手想去拉和微,颤声喊:“好好…带溶溶走!”
和微俯身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顿道:“你们两个,我都要带走。”
“呦,这下齐了黄爷,这三个人头得不少银子呢!”
满脸横肉的官兵去撞领头那位黄爷,笑得居心叵测。
立马有人按耐不住,从右边小跑过来,试探道:“诶黄爷,这三个丫头如此好容貌,不如……?”
“啊哈哈哈哈王轨!还是你小子会来事儿啊!”
眼前这群人每说一句,和微的手指便捏紧一分,直至咔咔作响她欲出手时,黄爷却猛然抬手,喝道:“再怎么说也是丞相府的千金!岂由尔等放肆!”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染满血渍的剑横在和微面前,微微俯腰,恭敬道:“小的奉圣上之命,还望小姐体谅,只是不敢得罪,怕下手没轻没重弄疼了三位,有劳三位自己解决。”
剑刃寒光照人,映出和微那双不含温度的双眼。
常溶溶沉沉呼一口气,猛的起身要去夺那剑。
和微眼疾手快抬高了剑,转手将她推回自己身后,旋即左膝盖轻点地,附在两人耳旁轻声道:“相信我,我会带你们走,好不好?”
常皎皎旧疾发作,呼吸有些困难,她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常溶溶抿唇,一双杏眼蓄满了泪,她缓慢又极重的也点了点头。
“二姐姐,你看好阿姐。”
常溶溶应下,慌乱去摸药瓶要去给常皎皎服下。
“什么意思啊二小姐?想夺剑反抗呢?!”王轨不满道,他指着三人,呔了一口,道:“还小姐呢,如今不过就是人人唾弃的蝼蚁!我告诉你们,敢动我们一根汗毛,我立马……”
咚!
不待他说完,和微便身形一动拿过剑快速移到他面前,毫不犹豫砍了下去。
血喷洒在脸上除了温热,和微还觉得臭。
她冷冰冰看着王轨睁大眼摔倒在地,旋即手腕翻转,长剑横指地面。
滴答。
一滴血沿着剑刃滴落在地,掀起了一团尘土,也唤醒了此刻愣住的众人。
黄爷不可置信的看着王轨倒下,又瞪着眼看向她,嘴唇翕动,抖道:“你、你岂敢…?”
“没觉得你自己又当又立么?”和微抬剑指着他的脖颈,冷笑道:“不敢抗命,又想给自己寻点儿安慰,可你这点微不足道的施舍有什么用呢?让我们在黄泉里念着你的好、保佑你一路升官发财么?!”
“你、你!”他抖着手,指向和微说不说话,一张马脸涨得通红。
和微后退一步,与他们拉开些距离,向受了惊吓的两人点头表示安抚,随即再度抬眸看向他们,唇一扬,笑道:“气急败坏?”
“黄爷!黄爷!”
“弓箭手!弓箭手准备!”
“所有人准备!听我号令!”
噪杂人声、脚步声、风声全部混在一起。
不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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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玉瓦上便趴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远处也渐渐站满拔剑而立的官兵。
周围是黄爷等几个发号施令的小领头。
最近,是一排挥刀指向她的络腮兵。
真是层层把关、防御十足啊。
常溶溶与常皎皎早已咬唇吓到说不出话。
两指揩去剑上血污,和微朝他们浅浅一笑:“其实很不凑巧,你们送了我个最擅长的武器。”
“还有个事也很不凑巧,我本无意与你们动手,但你们实在嘴巴太臭,逼人都逼到这份上了,我也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有人纳闷:“她在说什么?”
“她是吓疯了么?”
“黄爷,这……?”
“黄爷,”和微美目戚戚,她哀怨的眼神带着泪水,叫人好不怜爱。
“我好怕啊。”
她蹙眉,将剑紧紧抱在胸前,模样怯弱又讨好,“我这人最怕看见这种残暴场面,若是看见别人死在我面前,我便是死也不安生!”她语气又陡然变弱:“能不能让我两位姐姐先进屋躲躲,你们先杀我?这样我就看不到了。”
话音刚落,常溶溶便剧烈咳嗽起来,她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喊:“好好!不要……”
对面也有人反对:“不行啊黄爷!她满口谎话!方才杀王轨时连眼都不眨!她必定是有阴谋!”
“就是啊!”
“我哪有阴谋啊?黄爷!小女娇弱,一时冲动才,才,”和微泣不成声,小声呜咽起来。
黄爷眉毛紧蹙,又缓缓舒展,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一点头,允了:“那你让她二人先进去等死吧!”
“好好!好好!”常溶溶匆忙抓住和微的手,压低声音焦急道:“你听我说,后院,后院有一口井是空水井,我们跑到那里能逃出去的,啊?”
和微抓紧了她的手,一用力将两人推到屋内,笑了笑,道:“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砰!
门被用力关上,和微垂眸,舒了口气,转身望向众人,已然不是先前那副怯弱的模样。
“黄爷!她必定要使诈——啊!”
银针快准狠扎入他的喉腔,只是一瞬,那人便“噗”的喷出一口血雾,摔倒在周围人的怀里。
黄爷接二连三上了当,此时已是气急败坏,恨不得将和微千刀万剐。
他手一放,厉声喊:“放箭!”
刹那间,接二连三的羽箭织成天罗地网,齐刷刷朝她射过来,势必要把她射成筛子。
和微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屋檐上,羽箭紧跟着射在她脚下。
唰—唰唰——
她跑得飞快,几乎是和箭头擦身而过。
“嗖——!”
极为狠戾迅速的一支箭从斜后方射出又打了个弯儿向她腹部刺去。
和微瞳孔一缩,暗道不好,用力一跃在空中盘起双腿、脚尖轻轻点踩箭头,旋即抬起左腿向后划了个大圈将它挑向右侧,右脚猛烈一击,把它从哪儿来的又踢了回去。1
箭头循着来时的轨迹又飞向自家主人,黄爷浑身一震,向后踉跄一步才看着羽箭射入尘土里、掀起了一阵夹带沙粒的团风,并且距他双脚堪堪不到一寸。
周围官兵受惊,忙围过来护着黄爷,人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低头颤抖道:“大人!您可有受伤?”
28. 如梦(上)
黄爷摇摇头,示意他们安静。
他抬头看向屋檐上背剑而立的女子,嗤道:“小姐好身手啊。”
“来,试试你的剑!”
和微将剑掷向空中,旋即稳稳接住横立在胸前,左膝微弯,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势。
“再放!”
天罗地网再度齐刷刷朝她压过来,如愁云厚雾。
和微啧一声,手腕翻转将剑刃舞成了残影,人也仿佛与剑和一,叫人预判不准她的每步轨迹。
她边沿着屋檐飞身边打,多数箭矢又被毫不客气打了回去,只有少数箭矢被她快速抓住握在手中。
一场箭放下来,底下小半数人不是被射伤了腿便是被射伤了胳膊,一片惨叫连连。
和微以箭作幌子,辅以银针,横挥臂全打了过去。
底下人果真只顾得上防剑,并未注意到泛着寒光的毒针。
呼痛声、□□倒地声此起彼伏。
黄爷大惊失色,忙招呼周围刀兵去打,却没注意到和微何时从屋檐飞身下来。
他只觉后脑勺阴风测测,待他在一片提示声中僵硬转身时,正巧与自己的宝剑对上视线。
剑尖冲着他的脑门而来,剑的缩影在他眸中越来越大——
不过两瞬,黄爷眼前便噗嗤一声弥漫起血雾。
他仰头摔落在地,宝剑横插在脑中央。
浑身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只留一双浑浊的双眼还瞪着天际,不过和微没那么好心想帮他阖上。
她脚尖轻点,在众人面前落地,俯身从地面拾起一柄残剑,状若无意般道:“这种剑割在肉上应该更疼吧?有谁想先试试么?”
黄爷一死,群龙无首。
一群人互相瞪眼,皆是拿不准主意。
有人大胆朝她呔口水,愤愤道:“贱女!不知死活!你知道违抗圣旨会有什么下场么?!”
“下场?”和微笑着,转了转手中剑柄,“死?还是生不如死?”
“总归是我后来的事,和当下的我有什么关系?”她朝众人迈进一步,半边脸上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早已干透,如今露出浅浅的褐色来,“我只知道,你们现在,要、死、了。”
语罢,和微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闪身至他们面前,断剑横划,血花四溅。
几人哀叫连连,噗的一下扑倒在地。
“愣着做什么啊?!都上啊!你们打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吗?!拿了她的人头去邀功啊!”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余下众人纷纷举着武器朝她扑过来。
又是一个包围圈。
哐当!
和微扔下手中断剑,从地上挑了把顺眼的好剑在手中拎了拎。
她毫不退却,竖起剑、扎稳脚抵御众人的猛击,另一只手悄悄从发尾顺了把银针出来,唰的朝他们面中飞出去。
“啊!”
“我的眼!啊我的眼!”
惨叫声不断,银器接二连三摔落在地,不少人毫无防备被她袭击,纷纷捂住面部在地上滚来滚去,试图减少疼痛。
此包围圈被击破,余下人又自觉站在一起把她包围住,只是比刚才的圈要小上不少。
和微孑然一身站在中央,满手血污使得她眼眸越发深邃坚定。
她深沉的眼底夹带几许笑意,道:“还有个不凑巧,你们今日太过大意,抄斩满门怎么能不带些盾兵呢?赶着挨刀子,我倒是第一次见啊。”
“少废话!今日我等必要你的贱命!”
“上!”
刀剑袭来。
近战,和微下腰躲过几人的偷袭,旋即瞅准时机向上抓住一人的手、扼住他的手腕借力向上一翻身——
嗒!
“呃……”
腿力带风,脚尖狠厉的踹在周围几人的下颌,直踢的他们仰头、口吐白水。
和微几乎是倒立状,却能凭借一份力在空中稳住身形,余下一只手将剩余银针尽数甩了出去。
噗通。
哀叫声似孤山野猿。
又倒了不少人,包围圈越来越小,只还留五六人强撑着爬起来,举剑指她。
和微落回地面,看着眼前被自己借力的官兵。
他早已全身颤栗,双腿抖个不停。
一阵奇异的水流声响后,和微看见他脚下的尘土被浇湿了一片。
“……”
她面不改色抽出他腰侧的刀向后一掷。
“呃啊!”
身后的人口吐鲜血,双腿瘫软跪下,旋即噗通一声趴倒在地。
“料、料事如神!”尿了裤子的官兵也噗通一声给她跪下,泪流满面道:“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上有老,”
“下有小。”和微直接打断他的话,“你们每次求饶都是这句话。”
官兵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不知该如何。
和微这才转身去看地上偷袭的那人,嫌弃道:“这点儿本事还搞偷袭呢,昨晚喝酒了吧?脚踏地的风都比常人要沉。”
跪在地上的人给她磕了个响亮的头,认真道:“女侠在上,受小的一拜,他昨日确实喝酒了,桂花酒!保真!”
和微转头看他,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其余摇摇欲坠的几人,道:“不想活还是想死?”
“想死——诶?不、不想死!”
“可我们没有活路了,各位大哥,谁能放我们一条生路呢?”
她边说边转身向前走,肩膀一抖一抖,似乎真在哭泣。
和微拉开门,看向紧紧相拥躲在铜镜台下的两人,蹲下身,缓缓抱住她们,“别怕,有我呢。”
“陪我演出戏,二姐姐。”
从屋内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女子,发髻松乱,鹅黄小衫也染了血,她抹了一把泪,哭道:“天不留我自有留我处,爹,女儿来寻你了!”
枯井黑黝黝,一眼望不到头,光是站在旁边便让人腿软发晕。
常溶溶啜泣着站在一旁,大有一副要以身殉井的架势。
和微揽着常皎皎跟在她身后哭。
见三人一副寻死的模样,众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有人试探着将剑递给她们,好意问道:“要不还是自刎吧,抹个脖子比较快,要是投井又喘不上气、又摔的疼,还死的慢,多绝望啊!”
和微转身,目光凌然一扫。
几人顿时鸦雀无声,伸手示意她们请跳。
常溶溶努力止住哭声,转头瞪着他们,娇蛮道:“届时你们回去复命,一定要把我们说得临危不惧一点儿知道么?!我才不是怕死!我只是怕疼!”
“是,是。”
她转头与和微对上视线,两人轻轻一点头。
常皎皎现在身子状况愈发虚弱,必须有一人带着跳井,否则跳下去也是死。
彼时屋内。
“听过田忌赛马么?我带着阿姐先下去,你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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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这样我们都存活的可能性才最大。”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常溶溶疑惑道:“这个理是谁教你的?还是你自己学成了这样?”
“……”和微摆手,“不重要。”
和微看着怀中唇色苍白的常皎皎,小声道:“阿姐?你还撑得住么?”
常皎皎勉强扯出一个笑:“跳吧。”
两道身影相拥在一起,双双投入井中。
常溶溶见状又是一抹眼泪准备跟着跳下,不料嗓子刚哭出来几声便瞳孔一颤。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腹部刺穿的剑,鲜血殷红,瞬间染红了她最爱的鹅黄撒花小衫。
甚至连呼痛都来不及,剑又被很快抽出来,紧接着是更为猛烈的几剑捅下。
“好…疼……”她眼眶一热,两行真泪不自觉的滑下脸庞。
噗通。
常溶溶面朝下摔在枯井边,额头登时磕破了一层皮,血流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与泪水糊在一起。
她觉得有些蜇眼,想闭上眼缓缓,转瞬却想到闭上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于是强撑着最后几丝意识爬到井上,死死的盖住了井口。
她知道下面有她最爱的阿姐和可爱的小妹,于是她笑了笑,又想到自己现在笑起来一定很丑,很快又抿住唇不笑了。
铺天盖地的刺痛一阵阵击穿她的每处神经,头也晕,身也沉,天也黑了。
常溶溶趴在井上,感受着腹部鲜血一滴滴砸落下去。
她好想接住,撒娇说这不是她的血,让她们别怕。
……
意识渐渐模糊成一片。
常溶溶缓缓闭上眼,最后在心里对常景好说了句:“其实我那日看见你做的花灯了,我从未见过如此丑的花灯,可我想到你会举着她对我说’二姐姐,生辰快乐’时,我又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花灯,不过我没瞧出来你做的是什么花灯,说圆又不圆,是月饼么?……溶溶,生辰快乐啊,睡吧。”
几个官兵从怔愣中猛然回过神,看着赐剑的人,难以置信道:“你何必如此?!”
那人丢下鲜血淋漓的剑,颇为洋洋自得:“她们几个的首级值多少银子你们不知道么?哦知道也没用,这个是我的!都不许跟我抢!”
黄昏下,血流成河、满目苍夷。
孤雁哀鸿。
只消愁云暮涨,阴景难消。
井下暗无天日。
“好好?”常皎皎虚弱喊道。
和微回过神,冲她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快些:“嗯?”
“溶溶怎么还没下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和微沉默两瞬,她紧攥手心,感受那处的温热与粘稠。
从方才井上忽而压下来一片黑暗,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血落下来时,那个念头便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和微摇摇头,道:“不会的阿姐,二姐姐一定是想让我们先逃走,她那么聪明,一定会跟上来的。”
不知是为了说服常皎皎还是说服她自己,和微说完,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在发颤,眼眶止不住酸,异样的感觉怎么也无法摆脱。
“那我们先走,快,好好,阿姐认路,我们先走,溶溶很快就能跟上了。”
常皎皎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便想赶紧离开。
“好……”
和微腾出手,用手背蹭了下眼角的湿润。
再迈步时,她差点儿没站稳。
29. 如梦(下)
和微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体悟到这种感情。
痛心疾首、束手无策、钻心刺骨,都搅浑了一齐涌入她的胸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走着,步子也颤着。
太子知道此事会当如何?常皎皎得知众多真相又该如何?
为何她有一身本事,却仍觉得两手空空。
为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彼人离去。
她过去数十年,完成过的、毫无差池的任务又算得了什么呢?
或者说,她算什么呢?
是否有一件事是为自己而做,是否认得清自己是谁,还是要一生就这么蹉跎着、为救过自己的他而奋不顾身。
枯水井道里满是污泥与一滩滩臭肉泥,看着像不知怎么死了的耗子。
底下密不通风,气味也极为怪异,呛得常皎皎连连咳嗽。
和微轻抚着她的背,搀着她往前走,“阿姐,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么?”
“我…”她气息微弱,喘了口气,道:“那处别苑,箐城庙旁的那处别苑很少有人知道。”
和微思忖片刻,旋即摇头:“不可,很少有人也是有人,而且箐城庙离京城不远,万一官府的人来排查,我们根本躲不过。”
“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常皎皎的眼前渐渐模糊,许是睫羽被泪染湿,又或是下面太黑,她总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觉得双腿一软,像触碰了某处阈值,常皎皎忽然撑不住了,脸庞滑下两行泪,她索性扶着粘稠的墙壁慢慢瘫倒下去。
常皎皎将头偏向里侧,即使她死命抑制住不发出哭声,却还是有零星的呜咽从唇齿间接连蹦出来。
连哭声都不听她的话……
她缴械投降,只觉心脏撕裂般扯痛,又堵,又酸。
“为什么…爹…呜呜呜爹在狱中生死未卜,溶溶也和我们走散了,家人不在了,相府也被烧没了,天下之大又有何用!又有何处可以留我?!”
情绪太过激动,让她一瞬没喘上来气,猛然咳嗽不止,连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都给震了下来。
看啊,连眼泪都尚且还有冠冕堂皇流下的理由。
她哽咽难鸣:“我如今,只是一个卑鄙逃生的罪女,我,”
“阿姐,阿姐你听我说!”和微慌忙抓住她的皓腕,语气急切:“这世上……”
后半句话似乎被无形的手扼制住,她缓缓噤声,低下头沉沉呼了一口气,再抬眸看向常皎皎时,坚毅的眼神多出了半份柔软。
“阿姐,你相信爹爹么?”
常皎皎努力平复下情绪,朝她很重的点了下头。
“那你相信我么?”
她仍点头。
“那好,不过是容身之处而已,只要我们还活着,总有办法能攻破所有难关,先找地方藏身,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们相信爹爹,相府…会洗刷冤屈的。”
常皎皎眼眶红润,她一抿唇环住了和微的脖颈,喃喃喊道:“好好……阿姐只有你们了。”
她揩去眼泪,朝和微笑了一下,借着她的力努力站起身,边走边问:“你方才想说什么?这世上怎么了?”
这世上没人能替你选择脚下的路。
可我也是笼中雀。
我说不出口。
于是和微摇摇头,她拉起常皎皎的右手,轻轻替她握拳,道:“阿姐,你的命都在这里了,你不是罪女,你好好活着,然后,”
她又轻轻摊开常皎皎的手,看着她笑道:“把你的命打开。”
常皎皎怔愣一瞬,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扣住了和微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包住了这两只手。
她笑得清浅温婉:“还有你呢,还有溶溶,我们三个都要好好活下去,替相府沉冤昭雪。”
“……好。”和微垂眸看着三只紧紧相拥的手,点头应下。
枯水井连通着后门旁的另一口枯井,其侧有老树遮掩,加之此时暮已深,即使有人影晃动也像极了树影婆娑。
和微放不下警惕,一个人上去后望了半天风才小心翼翼把常皎皎拉上来。
若无闲事,彼时微风吹一定是小憩的最好时候,可现下风吹来时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和微扯下自己衣衫一角,让常皎皎先暂时代替面巾用用。
两人站在原地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常皎皎强扯出一抹笑,道:“再看一眼。”
和微轻颔首。
目光随着晃动的树影渐渐望向更高处,焦黑的窗纸在风中飘摇,檐角的银铃也跟着和声,不时叮铃当当响两声。
断壁残垣,干涸的血迹似獠牙般冲她们张牙舞爪。
哪里还似昨日的碧瓦朱薨、琼楼金阙。
“走吧阿姐。”
“嗯。”
“会回来的…不止我们,还有相府。”
“我相信。”
和微知道此事还没有确切结尾,于是找了处偏僻地先把两人伪装一番,再绕远路往城郊赶。
常皎皎不时便将帏帽向下压压,任何只言片语都能让她浑身一颤,似受惊的白兔。
走正路要经过城门,查过所。
这会儿正处于紧要关头,哪里都查得紧。
和微不敢带常皎皎以身犯险,原定的从护城河游至郊外的计划落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单薄。
她想了想,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处绝妙的藏身之地。
常皎皎却不敢苟同,她被尘灰呛得咳嗽起来,没忍住用手扇了扇风,“好好,你确定这里不会有人发现么?”
“绝对不会,赵画师的这处旧宅极为偏僻,周遭三里地都不见人影,况且自他被抓后这里便被官府查封,不会有人来的。”
“倒是阿姐,”和微忙着把榻上物什拾走,拉着她过来坐下,“你身子弱,这几日恐怕要苦了你了。”
“怎么会?有你在这儿呢,这里还能听见水流潺潺的声音,还有鸟雀啼鸣,比别苑那地方还要清净呢。”
常皎皎噙着笑意,轻轻用手抚上她的脸庞,又想到了什么,咽道:“只是你才回来不久,便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常府对不起你,好好……”
“我有你…们就够了。”和微缓缓蹲下身,蹭了蹭她的双腿。
常皎皎拍了拍她的头,恍然惊道:“可是这儿溶溶怎么过来呢?她不知道来这儿的路,她一个人迷路了会害怕的!”
“阿姐,阿姐你别担心。”和微起身握住她的手,“你先好好休息,我这便去接二姐姐过来。”
常皎皎放下心,忽觉嗓子有些干痛,接连咳了好几声。
和微见她脸色苍白,四处找茶盏想给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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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水润润嗓子,只可惜这里已然荒废了些时候,哪里还有茶水。
她蜷缩在腿边的双手轻轻一动,和微心里有了打算,她快速转身扶常皎皎在榻上躺下,交代道:“阿姐,我去给你弄些吃食来,你记住,一定一定不要出去知道么?…在我带着二姐姐回来前,你哪里也不要去。”
常皎皎浅浅笑着,朝她一点头,道:“好。”
和微这才放下心,迅速收拾好东西闪身出了竹林。
周围除了集市便没有可以再寻到吃食的地方,和微想也不想直接掉头,四处寻找可下手的人家。
偏僻又静谧的小村庄就坐落在京城最外围、离净远江最近的人居地。
和微心下一动,悄悄混进了村子里。
有孩提嬉笑声、老妇舂米声,安宁祥和,似乎与京城繁华是截然不同的世间,她不久前经历过的厮杀似乎也只是一场浮梦。
彼时正是家家户户用晚膳的时候,袅袅炊烟如薄雾般汇聚向上、飘散。
三里饭飘香。
多数人家齐聚一堂笑意宴宴,和微不好下手,悄悄在一处屋檐上躲了会儿才见一户人家较为安静。
院子里只有个老奶奶在数……星星?
和微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天际,这会儿星星还没全亮出来,只有几处明显的在闪烁。
“阿乃啊阿乃啊。”
老人家来来回回只念叨这么一句,和微在屋檐上躲了半天,被她念叨得竟有些犯困。
和微用力甩甩头,再度调起警觉,见她始终坐在院中不会离开后才悄悄从墙上溜下。
不动声色摸进炊房后,和微眼疾手快往自己怀里藏了几个饼和馒头后才收手。
她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案上,又觉得老人家万一就是一个人住、出行会不便,于是又掏了两锭出来。
揣着东西准备溜走的时候,和微顿住步子,鬼使神差又回头望了一眼,她好像…对这个地方摸索得过于熟悉了?
或许这是作为一个刺客的天性?
她摇摇头,最后走时朝炊房又拜了拜,在心里默默道:“谢谢阿乃。”
不知道阿乃是谁,总之先谢过总没错。
和微回去时天已黑透了,她刚摸黑闪进屋便觉脑后抵了个东西。
“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常皎皎明明声音直颤,手中木杵也直抖,但胆子却颇为支棱。
和微忽而觉得心软,她叹了口气,道:“是我呀阿姐。”
咚!
木杵被狠狠丢下,常皎皎猛然冲上来环住了自己的腰。
“好好,我害怕,我害怕……”
“别怕阿姐,不会有事的,这是吃的,你先拿着,我现在去接二姐姐,你可千万千万别出去啊,也别给除我以外的人开门——我下次进来会敲三下门,阿姐你记住了。”
和微将她扶到榻边坐下,手中吃食尽数全兜给她。
常皎皎边应下边纳闷道:“好好,你这哪儿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和微挺直腰,摇摇头,道:“重金买的。”
“那就好。”
见她立马要走,常皎皎连忙起身把两个薄饼塞到她手里,催道:“拿着吃,别饿了肚子,还有个给溶溶,不对不对,溶溶肯定饿坏了要吃两个,给,好好,再拿一个。”
30. 初醒
和微接过两个还留有余温的薄饼,很薄,也很重。
她不易察觉的抽了下鼻子,笑着重重点了下头。
“阿姐,等我们回来。”
“诶…”
和微转身将门关上,安抚道:“会回来的。”
夜里的江水不似白日那般收敛,肆无忌惮的放声吟唱起来,连和微吹哨的声音都掩盖了不少。
“咕—咕——”
白鸽盘旋着,缓缓降落在和微右臂。
空竹被牢牢系在它脚腕,和微用力一抬臂,轻声道:“快去吧。”
白鸽又咕咕叫了两声,旋即调头飞向远处。
两瞬后,和微也随即跟着白鸽隐没在夜色中。
相府出了大事,宫里也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和微一路摸过来听到不少婢女在小声议论此事,被掌事姑姑责骂后又乖乖闭嘴去做自己的事。
她努力按下心,悄悄闪身进了信上的老地方。
烛影摇曳,墨香四溢。
东宫的吟歌殿依旧噤若寒蝉,外头的人个个皆是拎着脑袋办事,彼时殿内竟是一个下人也没留。
三阶垂带踏跺之上,袖袍轻轻向旁挪移间、几朵金绣山便若隐若现,红花金条纱与暗色里衣映衬,更显其墨发半垂的主人之阴柔。
嗒。
雕花紫毫笔被沈昀搁在笔枕上,他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唇角微微挑着,垂眸看着自己方才完成的一副好字,头也不抬,语调淡然:“来了?”
“殿下,我有一事相求。”和微见他写完才走进几步,望着玉阶上的男人,目光凛然。
沈昀满意的将手中宣纸搁下,抬眸望她时还有未散去的笑意,“任务完成不来复命,一来便要本王做事,谁教你的这些?”
和微不管,她快步上前,双手撑在案上,看着他的双眸认真道:“相府是被冤枉的,求殿下帮无辜之人洗清冤屈,替丞相鸣不平。”
“这便是你求我办事的方式么?”
沈昀拎过旁边的紫毫笔,不轻不重往她手背一敲,示意她注意分寸。
和微瘪了瘪嘴,向后又退了一步。
“常相在暗中监视本王,本王又有何理由替他鸣不平?还是你觉得本王有这么好心?”
和微正欲开口辩解,又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
“再者,你又如何确定他是被冤枉的?事已至此,他与那常溶溶的首级都被挂在东市城墙上示众了,再鸣不平又有何用?”
“你说什么?”和微瞳孔一缩。
“没看见么?我以为你贪玩不回来会看见呢,不急,有空再去瞧瞧便是,会挂七日呢。”
沈昀的一句话犹如那枯井下的溽热臭气扼得和微说不出话来,她忽然觉得双腿发软,晃了晃头才努力稳住身形。
“可是常相真是被冤枉的!那么多人都因此事枉死,殿下你怎能坐视不理?”
沈昀脸上已无笑意,他向后一仰,将手中紫毫笔转得生花,得空睨向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好像没给你下这个任务吧?和微?”
和微不可置信:“殿下,你不是最爱戴百姓的么?你不是最看不惯这种冤案么?常相是对您做了些不好的事,但我认为他只是有苦衷,”顿了顿,她吸了口气才道:“常溶溶也好,常皎皎也罢,那她们呢?那些枉死的人呢?就这么,就这么不管了么?”
“我怎么不知,你去一趟相府变成了这幅模样?这般心软,怎能再替我做事?之前箐城庙一见,我便觉得奇怪,你居然会装成那幅可怜模样,说到这个,”
他不再转笔,只是身子前倾抬眸看她,绵长的睫羽半垂下来,在他的眼眶骨处投下了一片阴影,“你告诉她们你是假的三小姐了么?她们知道被你骗到现在么?你觉得她们会想要一个骗子替自己正名么?”
一串问题压得和微频频后退,她咬唇,肩膀不自觉轻微抖动起来,少倾,她又抬头看向沈昀,质问道:“所以殿下是不愿意替他们平反么?或者说不再想留我?若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跪下向殿下告别。”
“……”沈昀眉心一跳,没再言语,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右手轻轻捏着眉骨。
几瞬后,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微。”
和微却挺直腰杆,仍是一幅铮铮傲骨的模样,她凌然道:“当年我全家被贼人所害,是殿下好心路过将年幼的我救下,替我取了名,养我、教我、护我,和微感激不尽,知道殿下心系苍生,是个好太子,所以也甘愿为殿下出生入死。”
“可是殿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日不愿意插手此事?”
沈昀知道她比谁都犟,再不同意只会耗得更久,于是将紫毫笔再度搁回笔枕,松口道:“行,那你说怎么办?”
“我把常皎皎救下了,求殿下给她个身份,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再做定夺吧,况且之前那个案子还有几个疑点没解释通。”
不料她话音刚落,沈昀便霍得一下站起来,声音有些高:“你说什么?你把谁救了?”
和微:“相府嫡女。”
沈昀:“……”
他努力按压中胸腔中的情绪,绕至案前,沉声问她:“你还干了什么?”
“……”和微偏过头,尽量不对上他的视线,声音也低了两分,“跟官府的人打了一架。”
沈昀忽然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攥紧了双拳才稳住步子,让自己没一个踉跄摔下去。
忍了又忍,他再出声时,声音已然有些平静:“活了几个?”
和微想了想,认真道:“五个?六个?五六个吧,差不多。”
“你……”沈昀想抬手指她,瞥见她眸中的明亮时又紧攥拳给生生憋了下去。
末了,他转过身再度坐下,心累道:“此事我自会摆平,还有那个嫡女,”顿了顿,他又道:“过几日便会大选一次秀女,我会让花榆过去给她易容,不过她一个病弱的千金小姐,能不能受得了入宫吃苦就说不准了。”
啪!
和微忙上前,两掌用力拍在案上,不顾指尖的湿润便道:“能!劝她的事交给我,我自有办法!殿下,你果真是个舍己救人的好储君!”
沈昀盯着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泼在上面像极了一副别有风格的山水画,底下还依稀可见笔力千钧的四个大字——“平心静气。”
好,平心静气。
他闭了闭眼,抬头看向和微时,眼神中夹带着几许意味深长。
和微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也才觉得自己指尖过于湿润。
她低头一看,顿时噎住。
“……”
沈昀却只道:“这词是这么用的么?和微,让你好好念书你不念,这个时候用什么’舍己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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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殿下你也懂我意思了不是么?”和微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她极为讨好的朝他讪笑一下,拍了拍自己的手。
沈昀看了她一会儿,率先缴械投降,从一旁取过帕子掷到她怀里,“擦擦。”
“谢谢殿下。”
“没事了便回去吧,记住,此事切勿声张啊。”
和微点头,正欲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的转回来。
沈昀条件反射般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蹙眉问:“又怎么了?”
“你派人去杀裴佑之了?”
沈昀轻嗯一声:“杀了。”
和微想到那个总是笑意宴宴、爱披鹅白外氅的少年,一时还想不出来他惨死该是什么模样。
于是她又酝酿道:“死了么?”
“或许吧,被扎了几刀扔进江里了,听说江水染红了一片。”
不知为何,和微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裴佑之那样诡计多端的人肯定使诈了。
“想什么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和微回过神,摇摇头:“真没了。”
沈昀松了口气,又道:“那就赶紧走,省得本王现在看你便想抽你。”
“何必呢殿下,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和微朝他眨眨眼,腿下生风溜得比谁都快。
只留沈昀一人扶额坐在案前,看着被墨水渲染后的“平必青气”陷入沉思。
他本欲扳倒丞相,谁知和微却把人家嫡女给救了回来,不帮还不行。
他忽然有些胸闷,垂眸一看自己袖袍上由金线所绣的群山——不知何时沾染了墨汁,群山顶皆慢慢润成了黑色。
某种不妙的预感在他心中愈演愈烈,他重重舒了口气,想着再写一张宣纸静静心,便觉面前嗖的刮过一阵冷风。
一抬眸,和微又冲他微笑:“殿下。”
“……”沈昀将手遮在眼眶骨处,尽量不去看她,“说。”
“你我缘分已尽了。”
沈昀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和微解释:“我不想再为你做任务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想保护的人,我想以后的路自己走。”
沈昀了解她的脾气秉性,没确定的事她不会拿过来说。
于是他默然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你我恩断义绝,我要护阿姐为相府平反,还有溶溶,”她说着,神色有些闪动,“我想为她复仇。”
沈昀问:“向谁寻仇?”
“自然是陷害相府的人,我一定会把这种种谜团背后的幕后凶手查到,而后亲手把他,粉身碎骨。”她两手用力去虚捏空气。
沈昀没应她,只是看见她说话时眼里有闪烁时愣了愣,印象里和微从未因为什么事掉过眼泪。
今日好像是头一次。
他最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慢慢从一旁拾了卷书,在手心里掂了掂。
和微瞬间明了,但没动弹一步,她认真劝言:“殿下,你砸不中我的。”
咚!
话音落,沈昀手中的书卷便毫不留情冲着她的腿部扔了过去。
与和微说的相同,他果然砸不中。
和微早已身形一闪不见人影。
“缘分已尽,啊?”沈昀咬牙坐回去,“恩断义绝?”
“小白眼狼。”
31. 易容
抬起的手又缓缓垂了下去。
和微垂眸,沉默几瞬后,她呼了口气,抬手轻轻叩了三下门。
吱呀。
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里面烛火微弱,那双充满怯怕的眼睛在看见她时登时变得明亮。
“好好——溶溶呢?”
常皎皎左右环顾着还不忘将她拉进屋,只是在确认外面确实只有和微一人时有些不解,眼里的明亮也渐渐黯下去,逐渐杂糅为强行冷静与迫切。
和微背抵上门,反手将门闩上,安慰她放宽心:“二姐姐受了伤,不过不严重,我已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并请医师照顾了。”
常皎皎模样微怔,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迟缓,消化了几瞬后,她才后知后觉应了一声,像打开了某处闸门,她又忙问:“那、那你请的哪位医师啊?值得信任么?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的阿姐,其实,我有个事一直想告诉你。”
“何事?”常皎皎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和微拉着她在榻前坐下,又轻轻拉起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柔声道:“阿姐,你摸摸我的脸。”
常皎皎摩挲几下,试探着问:“怎么了?”
“是假的。”
感受到她抚摸的动作一顿,和微紧接着解释道:“阿姐,我在西南之时不慎被贼人伤了脸,模样骇人至极,所幸遇见一位云游的女神医,她替我易容、换了一张脸躲过贼人,我才得以活下去。”
常皎皎呼吸发紧,她缓缓垂下头,肩胛处止不住抖动起来。
有泪水啪嗒一声滴在和微手背。
和微只觉得那处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暴风骤雨般的灼热感。
她有些束手无策,急道:“阿姐你怎么了?”
常皎皎极力忍下哽咽,肩膀狠狠一抽后,她喘下一大口气,抬眸看向和微,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我们好好啊,怎么都好看。”
“阿姐,”和微反抓住她的手,声音放得极轻:“若我们想活下去,想救相府,只有一个法子。”
“易容入宫为秀女。”
常皎皎怔然,思量了几瞬才弄明白,她认真道:“易容我知晓,这张脸总归是不能再在世人面前出现了,但为何要入宫呢?好好,宫里波诡云谲、人心狡诈,去不得。”
和微摇头:“越是危险的地方,可能性也就最大,阿姐,实不相瞒,太子…他暗中找到我,说愿意替相府正名,殿下是好殿下,我们进宫也是他的意思,阿姐你不用怕,就算没有他,还有我陪着你呢。”
“我相信你,但太子,我……”
和微捧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尤为真挚道:“阿姐,你信我便是信他。”
垂下的眼睫遮掩了常皎皎眸中的情绪,再抬头看和微时,她原本松软的眼神变得坚毅。
常皎皎点点头:“我信你。”
夜来风吹,有香袭来,一股一股循着窗角缝隙慢慢钻进屋,让斜倚在榻边的人猛然睁开双眼。
和微看了看窗子,心道:“这么快?”
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常皎皎,探身过去轻轻把她喊醒:“阿姐,阿姐,快醒醒,女神医来了。”
常皎皎在听见后半句时径直坐起身,忙道:“快让她进来,哪儿呢?她在哪儿呢?”
“阿姐你别急,你先披好衣裳,”和微边下榻边把衣裳拿给她,“我去迎她。”
和微将乌发拢至一旁,迅速系好衣带,三两步走到门前,侧立。
不是在听屋外动静,而是在嗅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清逸幽雅。
她放下心,熟稔的把门拉开。
依稀可见有位身材婀娜的女子闪进来,旋即那股香味便弥漫了整间屋子。
常皎皎在榻上坐着有些瞧不清,于是探身向前,试探道:“你是女神医么?”
芙蓉泣露般的女声轻笑,她叹了一声,嗤道:“恰恰相反,医师悬壶济世,而我从不怜悯别人。”
处于两人中间且刚替某人立了口碑的和微:“……”
和微迅速点亮烛台,执着它看向久久未见的女子,眼中含笑道:“好久不见,花榆姐姐。”
花榆穿着如烟雾般迷蒙的紫纱衣,懒懒往榻边一靠,伸手在空中欣赏了一番才慢悠悠道:“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她又支着下颌看和微,问:“怎么样?这张脸用着还习惯么?”
和微点头,怕她抖出其他什么事来,于是开门见山,忙示意她看常皎皎,道:“这是我阿姐,麻烦你今夜为她易容了。”
“好说,你家……”
见和微疯狂朝自己使眼色,花榆心里瞬间明了,于是语调一转,打量起身旁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美人,点头道:“你家阿姐生得好似月中聚雪,我今夜应该也累不到哪儿去。”
“不止阿姐。”和微将烛台搁在木桌上,过去坐在两人中间,“还有我。”
花榆蹙眉:“你?你也上瘾了不成?”
和微却双眼一眯,了然道:“我就猜到,那日碧玉向荣的杨掌柜便是你吧?”
花榆不置可否,转头提了个箱笼上来,道:“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常皎皎却在看见她手中的刀镊时身子止不住一颤,她道:“这些…都要用到么?”
花榆朝她一笑:“好妹妹,你待会儿便知道了。”
屋内有热气袅袅向上。
常皎皎只觉脸皮连着底下一两寸薄肉都像是被绵密的细针扎过似的,痛得很细腻。
这股热气先是扒在脸上,再循着每处毛孔钻进皮肤底层,缓缓打通每寸脉络。
先是灼烧感,再是痛痒不堪,让人欲抓不能,欲挠不得。
“阿姐,你再坚持一下,很快便好了。”和微捏了捏她的手。
花榆瞥了她一眼,自己的脸还蒸腾着热气呢,这会儿还能像无事人一样去安慰别人。
“你说你非要换回自己原本那张脸做什么?你想要什么样的我给你弄便是。”
和微用手扇着脸上热气,她感觉自己脸上有无数条软虫爬过,肌肉不易察觉的蠕动着。
晃了晃食指,和微否认:“换得太多我都记不清自己本来的样子了,还是原先的最好。”
花榆:“沈昀知道你把脸换回来了么?”
“不知道。”顿了顿,和微又道:“他知道又能奈我何?”
“那行,”谁知花榆把手一摊,虚空抓了抓,“银子。”
常皎皎疼痛难耐,不解道:“什么银子?”
花榆指了下和微,道:“你的付过了,她的没说,还差一份工钱。”
“……”和微想起那几个赔给阿乃的银子,沉默两瞬后,道:“能赊账么?”
花榆起身,面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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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老熟人了,你也知道我只认钱不认人。”
和微没办法:“那…你现在再把烟罗昙抠下来?”
花榆:“……”
“我最多等你三日,要是钱补不上,你这张脸也别想要了。”
见她收拾物什要离开,和微忙喊:“还没弄完呢。”
花榆依旧收拾着,道:“剩下的你知道,洗把脸便是,我很忙,不陪你们耗了。”
和微改口:“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花榆疑惑着转身,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突然在这儿开个酒楼?是为了方便和阿央几人打交道么?然后替她换了阿鲤的脸?”
见她不说话,和微语噎:“这几个问题的钱我届时一起给你。”
“行,”花榆拿上箱笼,简单回答:“开酒楼纯属一时兴起,碧玉即小家碧玉,谁说只有大家闺秀才尊贵了?我要这天下的女子不管多么贫贱都能欣欣向荣。”
“至于你说的阿央阿鲤,抱歉,我不认识,也没替她们换过脸——还有问题么?”
和微摇摇头,脑子一转,想到既然不是花榆,那便还是赵画师了,他手中有烟罗昙,应该也会替人易容。
那此案还是只与丞相、秘阁有关,不牵扯他人。
缩小了可疑人的范围,和微心情极好,起身在铜盆里匆匆洗了把脸,示意花榆可以走了。
不料常皎皎也跟着起身,喊住花榆,朝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感激道:“多谢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小女不胜感激。”
花榆看了眼愣住的和微,又把目光投向常皎皎,最后淡淡嗯了一声,道:“把钱付了就行。”
语罢迅速拉开门离开,动作快得像没来过。
“来,阿姐。”
和微看着她出去了,这才拉过常皎皎,浸湿帕子将她脸上湿答答的粘稠物通通擦去。
她边擦边道:“过几日的选秀是宫中三年一次的大选,上至世家千…,总之只要符合年龄和外形条件便能通过初选。”
“那…身份呢?以何身份?”常皎皎被她扶着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难免呼吸一滞。
与她之前婉约的样貌有两分相像,但多了分典雅。
镜中的和微将手轻搭在她肩上,唇角微微扬起:好久不见自己真正的模样了,和微。
皮贴骨,骨柔和流畅,真真诠释了“冰肌玉骨”这四个字。
即使烛光微弱也能看出她那双微斜又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双眸,总是在不经意间朝人丢出致命一击。
和微满意的朝镜里的自己笑笑,道:“寻常兵卒人家之女,父母驻扎边疆,不常回来。”
“可你需要给自己一个新名字,阿姐。”她侧身去看常皎皎。
常皎皎问:“那你定了么?”
“定了,那户人家姓和,和微。”
常皎皎想了想,对镜摸着自己的新脸庞,道:“明月有情还约我,夜来相见杏花梢。”
“不管云霭怎么遮蔽住月亮,总归会有月满团圆的那天,府里的杏花在春日开得最好了,风一吹便连成了线。
来日月圆花好,我们一定还会齐聚一堂,夜赏杏花。”
她弯眸,轻声道:“就叫见杏吧,和见杏。”
和微点头:“好。”
来日山高路远,有约在前方才有了盼头在。
32. 真相
烟罗昙见效需三日,第一日容貌俱改,第二日嗓音俱改,第三日脸部迷香俱褪。
三日毕,方可真正算得上“脱胎换骨”。
和微这三日内除了时刻留意见杏的状态外,还抽身再去探了一次水下石门。
谁知江边周围皆被官兵留下标记,看守的人虽不多,却也像九连环似的难缠。
惹得一人起疑,剩下的人便会齐齐追上来。
她若是孤身一人倒不怕,但此时形势却不同,如今这张脸是她本来的模样,不久便会戴着进宫,更何况不远处还有见杏在。
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和微叹了口气,见此时确实不宜再探后才转身离去。
太子的密信恰好在她回去时才传来。
和微展开帛纸,匆匆看了两眼后便将白鸽放飞。
信上无非是说他已打点好花鸟使,届时报个名字便能过初选,乘着花车送进宫。
这个阶段他尚且还能做手脚,但入宫后却不好说,几句话写得龙飞凤舞,三行字在和微看来不过就揉合成了三个大字——“少惹事”。
和微嘁了声:“我从不惹事。”
她和见杏在屋内尽最好条件打点了一番。
见杏看两人披的是粗布麻裳,发髻也盘得极为潦草,没忍住道:“小微,你说我们这副模样真的能选上么?”
和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麻鞋,穿这进宫与旁人比确实是有些略逊一筹,但这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属实是拾掇不出什么有脸面的东西。
她摇头安慰道:“没事阿姐,就要让那些大人知道兵卒人家是如何贫苦,说不准他们心一软便能给我们过了呢。”
“再者,”和微探身去看她的脸,道:“这才是最重要的,若是这脸你也不放心,殿下的本事你还不放心么阿姐?”
见杏想了想,这才呼了口气,笑道:“小微说的也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把她安抚下了,两人才匆匆拾掇好东西,绕路赶向京城。
花鸟使在日落前会乘着花车到珠玉坊,进行初步遴选,无非是看两个条件:容颜、身姿。
其他谈吐、才艺之类,皆是在入宫后由贵人亲选。
于是这初选便像走个过场,贪官污吏受贿的例子比比皆是。
有的是想搏一搏,万一被选中还能给家里多留条门路。有的只是想进宫一睹为快,若是不幸入选,哭爹喊娘的也常见。
现下京城人群熙攘,街上不时便有华贵马车来往,呼啸而过的风让两人一个劲儿往路边躲。
偶尔踩了哪家大哥的脚,和见杏便立马弓腰向其赔不是,她声音小,夹杂在那人的怒骂声中简直几不可察。
倒是和微站在她身后,瞪着那人默不言语,见其油腻的褶子里堆满了调笑,想摸见杏时更是双眼微眯。
和微心道,敢摸,我即刻便将你这双咸猪手剁了扔去喂狗。
但那人不敢,倒不是见杏支棱起来骂了他,而是她低头后退时露出了腰间的雕花木牌——选秀发的牌子。
那人呔一声,嘟嘟囔囔骂了句什么后便转身混入人群里,不见人影。
见杏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身强扯出一抹笑,问:“小微,你饿了么?我去西市给你买些吃食可好?现下离花鸟使来的时辰还有两柱香,你先去珠玉坊等我,我去去便回。”
和微怕她一个人出什么事,忙拉住她的衣袖,道:“阿姐,我跟你一起去。”
“阿姐自己去便是,你先去吧。”
见杏拨开她的手,往前一搡,见和微再度迟疑转身看向自己后又摆了摆手,道:“去吧。”
直至和微的人影消失在人群里,见杏才肩胛一松,转身的那刻,泪也唰一下流下来。
她用着全新的身份在街上行走还会被人嘲笑,那常相呢?待罪之身在牢中又会如何呢?
溶溶呢,她一个人在外养伤,收到姐妹进宫的信会不会觉得孤单?
常府的家眷呢,那些惨死的人,是否有人为他们好好操办后事?
见杏想着,丝毫没留意自己是怎么挤进拥挤人群的,只抬手拭去脸庞的泪,逆着人群不知走到了哪儿。
又是日暮,与那日抄斩时好像。
和微看着眼前身形单薄又故作坚强的人,看着她不时便抬起手抹脸。
日光擦过她的发尖落在自己眼皮上,好凉,和微没忍住闭了闭眼。
见杏的影子也拉得斜长,似乎与这日暮中的风揉合在了一起,风一吹,前面的背影也跟着晃动。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迎着落日走下去。
忽而,前面的人停住脚步,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她一把抓住行人的肩膀,质问道:“你说什么?你方才说的是谁?”
“常府啊,丞相和那骄纵的二小姐。”
“今日选秀的花车要经过东市,宫里的人怕沾上污祟特意将两人的脑袋转到西市来,你都去选秀了,居然不知道?”
那人以为遇到了疯子,嫌弃的拍拍手撤身走远了。
独留见杏一人站在原地,旋即猛然朝城墙那儿跑过去。
她鲜少有这么反常的举动,和微几次想跟上去都被一老人家拽住了胳膊。
白发丛生,他晃了晃手中的铁碗,里面仅有的铜钱叮当作响,“姑娘,您好心赏我点儿铜钱吧,您好心赏我点儿吧。”
和微现下急不可耐,方才人声太杂,被问话的那人又被他人遮掩住了身形,她一时辨不出他的口型,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但她看着已经跑远的见杏已然能猜出大概,心里那股不妙的预感愈来愈浓。
“诶!这不是那少时成名的状元吗?怎么过了几年还是这副潦倒模样?”
“谁知道呢,气运都散了罢,走走走,小心沾染了晦气。”
闲言碎语传入耳内,和微顾不得仔细听,也不顾什么遮掩,她急着走,索性将腰间藏着的几锭银子全部掏出来。
“给,你拿去吧。”
老人家登时怔住,下意识放开了抓住她的手。
和微也迅速抽身离去,只是在跑远后猛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几声脆响。
她回头望了一眼,好像是那状元给她响亮亮的磕了几个头。
彼时暮色苍茫,巍峨的殷红城墙之上晃悠悠的挂着两颗人头。
两人皆紧闭双眸,脸上血色全无。
一人有了些年纪,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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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交杂,散乱下来遮掩了大半面容,唇微微张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黏在下颌处,已然干涸。
另一人还是个不大的姑娘,额中有一处拳头大、触目惊心的红痕,血肉倒翻出来,却因风吹日晒久了,此刻有些诡异的灰。
常相与常溶溶。
见杏只觉脑中唰的涌上一股热流,旋即通向四肢百骸,下一瞬,她再也撑不住瘫软在地,止不住捂着胸干呕起来。
模样撕心裂肺,却是一句大声哭喊都听不见。
有人好奇,上去想慰问她,又被她用力一甩胳膊推开了。
其他人见状纷纷摇摇头,绕路远离,只当她涉世未深、被吓傻了。
和微就这么站在她身后数尺外,前行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恍然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啪嗒一下滴在自己手背。
和微低下头,看见一滴泪水。
她自己的,第一次真正为他人留下的泪水。
不远处的城墙之上,两颗头颅被风吹着晃起来,额角与额角相抵一瞬。
就那么一瞬,和微脑海里忽然浮响起那个总爱穿鹅黄衣衫的娇蛮小姑娘说:“你哭了?你居然还会哭啊?”
那个因为和微的出现吸引了自己阿姐的注意力而总吃醋、无条件袒护自己身边人而会呛他人的小姑娘。
好像在跟她们道别。
前面那瘦弱的身影渐渐平静下来,不再颤抖,也没再擦眼泪。
和微看着她缓缓从地上撑起身,朝城墙之上的两人伸出手,而后握成拳。
两瞬后,再张开。
如此反复三次。
和微心头狠狠一震,她知道,见杏的意思是:我会把我们的命都打开。
在见杏转身回来前的那刻,和微快速闪身躲进了一旁商铺,看着她买了几个包子离开后才再度跟上。
和微一路都在思考怎么跟见杏解释常溶溶为何会在这里被悬挂首级,谁知等她赶在见杏前到达珍玉坊时,见杏只是把热气腾腾的包子塞进她怀里,说了句:“趁热吃吧,阿姐吃过了。”
和微垂眸,她抱着几个包子一时说不好自己现下是什么感觉。
少倾,她拿出一个,轻咬下去,朝见杏笑:“好吃,阿姐,待我们以后吃更好的,比以前的都更好。”
“好。”
花鸟使及时赶来,花车轿辇也缓缓跟上。
初选大多走个形式,几个牌子一看,花鸟使便清了清嗓子点起人名,语罢,高喊了声:“各位请罢——”
数位新选送的秀女耐不住激动,坐进车后便东张西望起来,你叽叽喳喳说一句,我点点头应和一句。
花车不疾不徐,恰好在入夜时到了宫门。
不少人忍不住惊叹一声:“好高啊,都看不见天了。”
沉默一路的两人听到这句才动了动。
和微望了一眼熟悉的宫墙,转头想安慰一下见杏,却被她先一步握紧手。
“别怕,阿姐在呢。”
和微怔愣一瞬,旋即朝她重重点了下头,倚在她肩头,喃喃道:“守得云开,见月明。”
见杏也喃喃道:“见月明。”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大开。
33. 入宫
只见宫墙重仞,一层一层踏跺上皆站满了面不改色的守兵。
众人纷纷下车,被引进宫,走进宫门,才见到处琼楼玉宇、朱墙碧瓦,远处几处宫殿有成抹成抹的光亮,无不透露出无上荣光。
与外界截然不同。
众人不敢高声言语,个个小心翼翼排队向前走,时而偷偷抬头看两眼。
花鸟使头也未转便猜到她们在想什么,哼了口气,声音细腻:“你们莫要以为进了宫便能留下了,这后几项历年来都由陛下亲选,被刷掉的大有人在。”
后面齐齐响起了一声:“谨遵大人教诲。”
唯独和微紧蹙眉头,觑着他一副尤为嫌弃的模样,他在狐假虎威什么?
“陛下正在晴妃娘娘那儿用晚膳,本官领你们至暮雪楼等候,尔等切勿喧哗,可记住了?”
“回大人,记住了。”
和微依旧没吭声,她和身旁的见杏对上视线,两人一点头,便知心中所想。
今夜晴妃娘娘极有可能跟来,那么沉香与李怀安也说不准会来,熟人见面,她们务必要小心谨慎,别被瞧出什么端倪才是。
暮雪楼紧挨着御花园,原是为了赏雪造的一处楼宇,但一年里统共也就冬日有雪,这儿位置又佳,能赏日落、能吹暮风,于是多数时候便成了贵人宴饮之地。
现下暮色全无,天幕繁星点点。
一群妙龄女子依偎在楼阁里,只等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出现。
和微注意到见杏的神色有些凝重,凑过去轻喊:“阿姐,你怎么了?”
“无事,有些乏了。”见杏笑着朝她摇摇头,又转头看向别处。
和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御花园里花影重叠,瞬间知道她心中所想。
此景犹在,故人何寻?
和微离她更近了点儿,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不多时,底下便传来几声击鼓声。
咚!咚!
楼阁众人不约而同跪下伏拜,一声“陛下到——”后,脚步声也齐刷刷的涌入和微耳内,声音很轻,很长,跟了很多人。
几条金龙盘踞在袍角,那步子稳健有力,金龙也随着他身形而舞动,依稀有呼啸冲天之势。
和微低着头,余光里见那步子走过了,才悄悄抬头打量起四周。
果真来了许多人,皇上、晴妃、沉香、李怀安,以及一些脸生的妃嫔,预料之中的人都来了。
高居玉座的圣上一抬手,沉声道:“都起来吧。”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将头叩了又叩,才垂眸起身。
有下官一敲锣鼓,示意奴仆将茶具端上来,供各位女子展现才艺。
和微抬眸瞥了一眼,顿觉不妙。
为何今年考的是这个?其他几项她都有好好准备过,偏偏这个给跳过了。
彼时她觉得这茶艺已两届没考,今年也必定不会考。
闭眼叹了口气,和微认命般跟随众人在几案前跪坐下,只等下官一声令下。
“各位小主,请罢——!”
与此同时,和微刚将那碟茶叶端起,便听下官拉长了声音报:“太子到——!”
她动作下意识一滞,回眸看向身后。
见杏也不自觉转头,恰巧与沈昀对上视线。
模样凌然的男人先是叩见了圣上,后才坐下看她们继续煮茶。
“昀儿今日怎么得空来看这个?”圣上瞥了他一眼,状若无意般问。
沈昀稍稍一点头,回道:“儿臣只是想替父皇多分点忧。”
“哦?那你看看哪个好啊?”
和微闻言不禁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在她手上那碗茶再度被熬干以失败告终之时,沈昀的声音也恰时响起:“儿臣觉得,第一排左二便不错。”
左二?
和微疑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位置,她是左三。
见杏才是左二。
圣上的视线也恰好看过来,见眼前美人楚楚动人,难免心神一动,唤道:“你站起来,让朕瞧瞧。”
见杏搁下手中茶盏,垂眸站起。
圣上又道:“转身。”
见杏依旧垂眸照做。
“不错,你叫什么?”
见杏跪倒在地,沉声道:“回陛下,民女乃西北戍兵和氏之女,和见杏。”
圣上沉默两瞬,旋即朝旁边下官递了个颜色。
下官瞬间明白,快步上前接过见杏的木牌,贺道:“恭喜小主。”
圣上得了个美人,心情也愉悦起来,他见自己女儿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喊道:“沉香?你可有看中的啊?收来给你做奴婢。”
沉香将头撇过,闷道:“没有,我宫里不缺奴婢了。”
“闹什么小孩子脾气,朕说了,此案已过,你再求朕查也没用。”
和微心里一咯噔,不料自己刚抬头想看看情况,便被太子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此时不宜多举动,和微沉口气,把心思压了回去。
晴妃见圣上不悦,忙在一旁打哈哈:“陛下,沉香不懂事,陛下莫要跟她计较了。”
圣上叹道:“罢了。”
晴妃又忙搡了搡自己女儿,沉香没办法,匆匆瞥了眼众人,道:“就这个姐姐旁边的姐姐吧。”
和微猛然抬头。
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她才反应过来,真是她。
圣上果然发话:“你也站起来让朕瞧瞧。”
和微心里不愿,站起来给他瞧,她又不是什么物品,为何要把自己展览出去?
见她不动,下官先替她急了,忙给她挤眼色:“快呀,没听见陛下要你呢么?”
和微抬眸,正好与见杏对上目光。
她一刹那便懂了对方的隐喻,即使现在再不情愿,也得通通压下来,等手里真正握到东西了,才能说自己情不情愿。
和微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转了个圈给他瞧。
圣上又叹道:“这个也不错,你煮的茶呢?拿来让朕瞧瞧。”
和微:“……”
她面无波澜的将茶水端给下官,坐等被审判。
谁知一旁的太子却忽然出声:“且慢。”
下官步子一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喜怒不形于色,但和微还是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狐疑,他道:“昀儿这是何意?”
沈昀拱手:“回父皇,儿臣怕这些人茶艺不精,父皇龙体尊贵,若是喝下有什么不适,这些人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是让儿臣来尝吧。”
圣上一挥手算是同意了,却在下官将那杯茶端至沈昀面前时,轻道一句:“昀儿现在真是愈发体贴了,一杯茶都会替朕代尝,日后若是朕老了要喝药了,也不怕其中有毒。”
咚。
底下闷不做声跪倒了一片人。
有下官急道:“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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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乃九五至尊,何人敢做此等恶事,必要诛他九族才是啊!”
沈昀就在一片劝声中不动声色的轻呷一口茶,随后默不作声。
和微默默移开了视线,心道这是你自己抢着喝的,可别怪我。
她见太子喉结上下一滚,硬生生将那口茶咽下去了。
沈昀放下茶盏,道:“茶不错。”
沉香被认可般坐直腰,总算来了点儿兴致,她抬头朝李怀安一扬眉。
后者轻轻颔首,她便欢欣道:“那把她也留下吧,父皇。”
圣上面无波澜,抬手应允。
和微就这么看着木牌被人拿走了。
见杏也在旁边松了口气,她一颗心提了半天,总算能放下来缓会儿。
两人站在一旁等这轮挑选结束。
除去几个表现尤为不佳的,几乎都被留了下来。
和微往见杏那边倾身,小声道:“好多人啊阿姐。”
见杏轻嗯一声:“人心叵测,留个心眼。”
和微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她倒是觉得这些女子看起来都挺面善。
若是以貌取人的话,她觉得这里只有皇帝和太子两个人看起来居心叵测。
花鸟使将几个落选又哭哭啼啼的姑娘护送回去。
留下来的几人大多被封了采女或是答应,被嬷嬷领着去了储秀宫,除去开导一番外,便是几句提醒。
“这宫里啊不比外头,处处有限,各位主子平日里一定要谨言慎行,也别妄想着做太多梦,咱们这个位分呢,平日里也就打扫打扫卫生,给各位娘娘端茶倒水……”
和微听着,点头着,忽而问道:“那嬷嬷,怎样才能晋升位分呢?”
嬷嬷打量她一瞬,道:“我说吧,刚进宫便妄想飞天的大有人在。”
和微不解:“采女有、答应也有、妃子有、贵妃也有,既然位分在那搁着,她们做得,为何我们做不得?”
嬷嬷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怔愣住。
见杏忙把她拉到身后,向嬷嬷赔不是:“小妹心思单纯,不懂这些,还望嬷嬷莫要见怪。”
“不懂啊,不懂好啊,待会你便懂了,”嬷嬷伸手指向外面,“今夜你也甭想睡了,去外面修理花草,我看你还懂不懂。”
见杏还欲说什么,嬷嬷已然待人离去了。
此时更深露重,宫里大多人早已歇息,只留值班的在外守夜。
一同入选的几个姑娘有好心过来要帮她们的,又被见杏谢过、婉拒了。
和微蹲在一盆草后,沉思道:“阿姐,我一定得让你当上娘娘,在宫里能说得上话。”
“好。”见杏笑着摸了下她的头。
两人正忙忙碌碌搬弄花草,忽听前面有人小声议论:“诶,你听说没有,那六皇子的病好了。”
“好了?他不是双腿有旧疾下不了榻么?怎么会好了?”
“不清楚,唉,快洗吧,明日有机会再问问她几个。”
和微用力剪下一片枯叶,想着之前她写信告知贵妃应该知道当年皇后与宁妃的事,让太子有意无意去打听打听,也不知他去了没有。
宫里人多眼杂,她的白鸽也放不出去,也不知如何去找太子。
真是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她将手中这盆草修理完,才忽而意识到一件事,明日按规矩要去各宫给娘娘们请安,岂不是一定会见到贵妃?
只有有机会让她见到人,她怎么都能下手。
34. 重逢
两人忙活到天破晓。
一缕朝阳缓缓升起时,和微正倚在见杏的肩上冥想。
她倒是不困不用休息,但见杏也不困,就这么沉默着等天亮。
默不作声的时间里,仿佛只有天边的朝阳是动物。
渐渐的,脚步声也多起来,新的一日将昨夜挤了下去。
掌事嬷嬷见众人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直接拉脸冷道:“既然都这么困,不如好好站上一个时辰清醒清醒。”
有人小心翼翼问:“嬷嬷,那请安呢?不会耽误时辰么?”
嬷嬷蹙眉:“你以为是谁都能去呢?今日有画师来给你们画像,供娘娘们挑选,我只额外挑两个顺眼的带去各宫走动。”
和微猛然抬头,忙上前一步,低头道:“嬷嬷,我昨夜想了一夜,是我太心急了,我愿意跟着嬷嬷去给各位娘娘请安,好让我开开眼,清楚自己的地位。”
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眼,嘘道:“你倒是个知时务的,行,那过来吧。”
和微谢过她,快走两步跟在她身后,悄悄给见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宽心。
嬷嬷又挑了个模样乖巧的,带着两人往深宫走,边走边叮嘱:“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今日这机会可是大好机会,好好表现,说不准儿被哪位娘娘瞧上了,还能跟个好主子,少受点儿罪。”
“但也别报太多期许,这规矩和礼仪原是明日才学,你们毛手毛脚的,什么也不知道,记住,听我吩咐行事知道么?乖乖听了,保你们七成能走——唉,我只求你们不要惹出什么事才好。”
她还在喋喋不休叮嘱着,和微边嗯,边抬眸打量四处环境。
不知过了几扇红瓦宫门,入了几道深巷,拜了几位娘娘,直至日头完全升上来了,嬷嬷才领着她们在一道柔光四溢的宫门前停下缓了缓。
未进,和微便嗅到里面传来一股极雅的花香,香味清浅,应是晨起时有宫人新折来的。
嬷嬷与宫前的婢女点了下头,旋即转身对她们道:“这是贵妃娘娘的回春宫,娘娘喜静,你们两个切勿多喧哗,跟在我身后、我说什么你们做什么便是。”
“是。”
和微抖起精神,跟在几人身后踏进门。
殿里极静,下人做事时也大气不出,动作熟稔的擦拭器具。
嬷嬷从旁人手上端来两盏茶,示意两人端着,旋即领着两人朝里屋去。
芙蓉帐下依稀可见有人侧卧,周围跪了几个奴婢,正细心服侍着。
嬷嬷上前行礼,两人也跟着行礼。
“容娘娘,这是宫里新来的一批秀女,还请您过过眼。”
帐下的人影闪动,榻上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熟悉的声音也恰时钻入耳内:“你这是又送孩子过来了?”
嬷嬷低头道:“娘娘心软,与其让她们在深宫里蹉跎,不如送到娘娘这儿,好歹能吃饱穿暖。”
玉手纤细,从帐下缓缓伸出,随即被眼尖的宫女托住。
容娘娘拢了拢衣袖,朝她们两个道:“头抬起来,本宫瞧瞧。”
和微抬头,只是依旧垂眸。
“长得倒挺标志,不过两个丫头看起来都挺乖巧,本宫这里大事没有,小事倒不少,平日里要跑不少地方,跟不少人打交道,不知你们办事利不利落?”
见嬷嬷疯狂给自己递眼色,和微忙跟身旁的丫头噗通一声跪下,应道:“请娘娘放心。”
“嗯,起来吧,本宫这里有盘新做的糕点,你们拿了尝尝。”
容娘娘一挥手,知黎便从旁边小篮子里端过一碟还温着的糕点,朝两人走过来。
嬷嬷趁机两人摇头。
和微看了眼身旁的丫头,见她没什么动作,还以为嬷嬷在说快拿啊,别傻站着了。
下一瞬,和微果断上前一步,利落的挑了块熟悉的糕点,放在嘴边轻咬一口,甜而不腻,她还不忘福身道:“谢容妃娘娘,很好吃。”
“好吃?”
容娘娘似乎被她逗笑了,掩面抖了抖身子。
她又问:“你为何拿了这块糕点?”
和微低头看了眼手中桂花模样的豆沙糕,坦诚道:“看起来好吃。”
容娘娘又道:“这豆沙糕原是陛下命人为我一人亲制的,向来没人敢拿,除了你,本宫印象里只有一个丫头还吃过。”
和微悬在半空的手顿住。
万事缜密,总不能在这个无人料到的地方有疏漏吧?
于是她忙低头行礼:“回容娘娘,奴婢实在是不知道,奴婢也觉得此事出了深宫,旁人也不甚知晓。”
容娘娘看着她没说话。
嬷嬷小声哎呀一声,忙上前打圆场:“娘娘莫要怪罪,这些丫头初来乍到,是老奴教导无方,老奴这就将她二人带回去,好生教导。”
和微不知所以,看了眼手中的豆沙糕,默默又把他放回了碟子里。
此举一出,不止嬷嬷,其他下人也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和微:“???”
正待她也想退身跪下时,门外忽然小跑进来个奴才,跪地道:“娘娘,六殿下来向您请安了。”
和微身形一怔,下意识回头望向门外。
容娘娘也总算出声,她手一抬,道:“罢了,这丫头有趣得紧,我留下了,你且先起来吧,都起来吧。”
“谢娘娘。”
嬷嬷擦了擦冷汗,忙起身拉过那个乖巧的丫头,带着她向后退。
“娘娘,老奴先告退了。”
容娘娘微微点头,朝和微招了下手,又对那奴才道:“唤他进来。”
和微小步上前站在容娘娘身旁,看着她递给自己那剩下的豆沙糕,不知该不该拿。
“吃吧,这豆沙糕的做法与常法不同,向来没人爱吃,你倒是头一个与本宫口味相同的。”
和微一点头,接过来,道:“谢容娘娘。”
容娘娘看着她咬下一口豆沙糕,轻声道:“你叫什么?”
“和微。”
“今日暖阳正好,儿臣特意来向容娘娘请安。”
恰逢此时,门外翩然踏进一道莹白身影,磨光圆滑的门槛上浅浅滑过衣袍一角。
衣袍全然滑过,那人也进了屋。
和微只见他逆光朝自己这儿走来,几道日光洒在他素白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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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显得脸部有些模糊不清。
唯有腰间的白玉荷叶纹玉佩随着身形轻轻晃动时,她看得清楚。
“问容娘娘安。”他朝容娘娘一拱手,发带便自然从肩头滑落,耷在胸膛处。
这会儿不逆光了,和微也看清了。
他披着莹白色外氅,系带打了个松散的结,直身时可见里衣隐隐约约是晴山色。
这人形似白鹤,浑身处处透着翩然淡雅的姿态,眸中含笑,偏还夹带几许忖度之意,唇也微微上扬,是桃花初开的嫩粉色。
一张脸也只有这唇色显得有气血些,和微见他满脸都写着“病气缠身”,心道该在额间点一滴朱砂,先吓吓病气再说。
“小无,坐吧,难为你大病初愈还能想着本宫,知黎,去倒杯热茶来——等等,和微,你去。”
和微正欲退到一旁装消失,猛然被点了名,她还有些怔愣。
知黎忙过来搡她:“去呀,茶壶就在那案上,看见了么?快倒一杯过来。”
和微顺着她悄悄指的方向,身不由己的抬腿走过去。
她不熟稔的动作让知黎在一旁直蹙眉。
沈无见那边把茶盏弄得哐啷响,没忍住问:“娘娘这是从哪儿新收来的宫女么?”
容娘娘颔首:“新选来的秀女,我瞧着有趣,给收下了。”
“……确实有趣。”
少倾,和微终于斟满了一杯热茶。
她端着茶盏小步上前,在沈无旁边停下步子,学着之前别人献茶的模样将茶拱手献给他。
这人没动静。
和微不自觉抬眸去看他,却恍然与他四目相对。
视线交织,打量、考究纷纷流转其中。
终于是和微轻轻一眯眼,沈无才梦醒似的有所动作,他伸手接过茶盏,自然轻呷一口。
下一瞬,坐着的人猛然咳嗽两声,啪一下将茶盏搁在旁边案上。
有下人忙上前替他抚背。
和微见他涨得脸色微红,第一瞬居然是这样比方才显得好看多了,第二瞬才是疑惑的看了眼茶盏,心道:我又没做什么手脚,你为何这么大反应?
容娘娘也急道:“怎么了小无?”
“无碍,”沈无握拳在唇边又咳了两下,渐渐稳下来,他摇摇头道:“有些烫到了。”
旋即,他又抬眸看和微,问:“斟茶要斟得慢些,茶水才不至于那么烫口。”
?
有这规矩?
和微看了眼容娘娘,抿唇扮作无辜。
不待容娘娘发话,沈无又道:“罢了,现下该凉了。”
他说着,伸手拿过案上的茶盏,却在即将喝下的那刻手一软——
茶盏陡然倾斜着向下落。
和微眼疾手快探身去接。
嗒。
茶盏稳稳落在她手心,只是洒了些水出来。
“手忽然有些乏力。”他解释道,在和微将茶盏再度递过来时支着右额,看着她,柔声道:“还好你身手不错。”
“奴婢从小缺长辈照料,防身的基本招数还是会的。”她灵机一动,又补了一句:“殿下谬赞。”
35. 小哑巴
沈无若有所思般轻点头,从和微手中接过茶盏。
那边。
容娘娘一口气是提了又松、松了又提,这会刚沉下心,她伸手招招,示意和微不用在他那儿站着了。
和微头一点,目光最后掠过他一眼后抬腿走回去。
容娘娘看着他喝茶,轻声道:“你躺了数月,如今病好了也该出去多走动走动,不如过段时日跟着一起去赏荷,去行宫住几日,消遣消遣,去去身上闷气,如何?”
沈无垂眸看着茶水光影,一圈一圈悠悠荡开,他眼底沉淀的笑意也被荡散了。
他轻一颔首,应下:“儿臣也正有此意。”
和微在一旁不禁挑眉,真的假的?真有此意?一副冷冰冰焯热水都焯不掉身上寒意的模样,真的想跟着去?
谁知沈无竟还真盘算起去行宫的计划,他微微出神,道:“但父皇允不允我去,还不知晓。”
“你尽管跟着本宫,这个老东西,”容娘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头一撇,她改口道:“罢了,你的病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家常,和微在一旁努力思考这些话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没有,或者说只有一个。
沈无不受圣宠。
于是等宫人送走了沈无,容娘娘也让和微先回储秀宫收拾东西时,和微便趁机向送她回去的知黎打听道:“姑姑,我有个问题不明白。”
知黎向她走近了点儿,“嗯?”
“六殿下…有什么旧疾么?”
“你问这个做甚?”
“诶,姑姑,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多知道点儿东西也多点儿保命的可能性嘛,万一我以后不甚犯了什么忌,那可如何是好啊?”
和微说着,轻轻撞她胳膊。
知黎叹道:“知道的越多,命也可能没得就快,罢了,我说与你听,你别传给旁人便是。”
和微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知黎边走边道:“六殿下的生母,也是已故的宁妃娘娘,在他幼时便撒手人寰。独他一人风里雨里的到处跑,吃百宫饭,贵妃娘娘心软,照顾得多些,关系也就好些。娘娘不求他以后能有所回报,盼他平安便好。”
“那他的旧疾……?”
“嘶…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是有一年冬日,六殿下在雪地里逗麻雀,不甚被人推进冰湖里,几个时辰都没人发现。
等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发紫,差点儿命都丢了。应是自那后落了疾,腿不好,身子尤其怕寒,所以平日里都得披着外氅御风。”
和微点点头,酝酿道:“那就是他经常被宫人欺负呗?”
“你也知道,这宫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精,你不受宠,圣上不在意你,你就得受欺负。”
和微蹙眉:“没人管管么?他们又不是犯了罪,为何要平白无故受欺负?”
知黎睨她一眼,问道:“……你说,找谁管?”
和微一时还真答不上来,她想说太子,又想到圣上其实也不多在意他,忌惮和防备要更多。
若不是太子平日对人阴鸷,又心狠手辣,身份还在那儿摆着,也无人敢惹。
这样想,和微没忍住道:“那这不都是陛下的错唔……”
知黎眼疾手快从身后捂住她的嘴。
和微下意识想挣开,转了转眼眸后又忍了下来,微微侧身想去看知黎。
后面的人还在压低声音,提醒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给我烂肚子里,知不知道?”
见和微认真点头,知黎这才松开手,将她送回储秀宫,叮嘱道:“记住,来了这里就是从大笼子搬进了小笼子,小笼子更方便养鸟的人去逗,你只需记住自己该站在哪根笼条上,在何时该啼叫,别的想也没有用。”
和微轻轻一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看着知黎的影子被宫墙的影子所吞没,她的背影也随即消失在深巷中。
储秀宫这会儿还在忙着画像。
有人双手合十在角落里求着画师什么,有人则奋力往自己脸上擦香粉。
和微从她们中间挤过,绕了一圈儿却没找到见杏在哪儿。
她探身去问身旁的秀女,“你见到和我一块儿来的那个姑娘了么?”
“你是说和见杏么?”秀女似乎对她要找的人很有印象,她奥一声,又道:“你是和微对吧?你跟嬷嬷走后,东宫的人就来了,点名要你们两个过去,不过你跟了贵妃娘娘,所以只有你姐姐去了。”
“东宫?”和微扬眉。
“是啊,太子的人,唉,你们姐妹命真好,我要是也有贵人看中就好了,我娘肯定欢喜极了。”
秀女叹了口气,旋即又被人叫去画像。
和微也叹了口气,早知道等太子来捞了,枉她站了半日,除去知道个草包皇子还是病秧子外,什么信息也没听见。
她只愿太子能多帮衬着见杏,两人会面也能早日将相府一事弄清楚。
往年去行宫赏荷都要早些时日,今年因着丞相空缺一事,硬是往后推了大半个月。
和微却没来两日便赶上了这时候,贵妃特意吩咐要带她一起去行宫。
“知黎姑姑,我能不去么?”和微扒着门,眼里满是渴求。
知黎不解:“嘿,人家想去都去不上呢,你怎么还不愿意去?”
和微心道:当然是人都走了方便我做点私事。
这话涌到了口头,也只识趣的化为一句:“我去。”
行宫在皇宫西北方,连着数里湖。
此时荷叶连天,风一吹,全晃悠悠起来,几朵笔直挺拔的叶茎之上托着花,也跟着摇摇晃晃。
荷叶碧翠欲滴,荷花粉装玉琢。
一行人打扮秀美,在廊下对坐饮茶。
容娘娘向来不喜人多的场面,便是去行宫了也是挑人少的时候再带她们过去。
如此一来,受益最大的倒成了和微。
人少、贵妃管得松散,地又偏,湖水还温,她随便找片湖扎进去都能悄无声息游到别处。
游上岸抹干脸的那一瞬,和微再度叹了句幸好自己跟着来了。
不然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摸到这净远江。
她四处望了望,正欲找到当时游过的地方扎进去,便忽然听到身后竹林传来不易察觉的沙沙声。
似是风声,又比风声要脆。
和微面不改色,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握住,余光向后扫着。
见她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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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里也没再传出声响。
和微心下了然,她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
耳后极速扫来一阵厉风。
“狡诈。”和微咬牙道,她迅速下腰躲过那人的袭击,脚尖一勾挑起一块石头向后踹去。
那人黑布蒙面,看不清脸,一身黑衣劲装,俨然跟她是同行。
两人你一招我一招激烈打着,不管和微怎么质问,这人都不说话。
奇的是,只要她不靠近江边,他也不会再主动攻击。
和微舒了口气稳住身形,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打了,还是这人的武力确实高,不过是打了一两柱香,她就得停下一瞬舒口气再打。
和微找准时机,借踹着几根翠竹的力飞身到那人身后,她身形一转,见这人或者也将剑放下,没再有杀她的意思。
和微一眯眼,试探道:“为何只要我靠近江旁你便会百般阻拦我?江里有东西?还是有人在?他交代你在此看守?”
这人还是不说话。
“……”和微无语:“你是哑巴么?还是耳朵听不见我说话?”
这人依旧不说话,唯独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和微懂了:“我不欺负弱小,你且让开,我要下去看看。”
唰。
这人将剑横指,声音沉而缓:“我不是弱小。”
和微也没想到,她语调上扬:“你会说话?你也听得见?”
他不说话。
和微不想跟他耗,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人让你在这守着,对不对?——我若是前行一步你有所动作,我便默认是对。”
语罢,她向前迈了一小步。
“啧。”和微咂舌,见他果然也向前走了一步后又退回原地。
她双手负后将衣袖中藏着的熟悉银针拈出来,面庞却仍装得平静,问道:“你是秘阁的人么?”
意料之中的沉默。
那人在看见她欲向前走时,握住剑柄的手隐隐用力,旋即,他见和微双臂横扫。
潜意识暗叫不好,他瞳孔猛然一缩,只见铺天盖地的寒光冲自己袭来。
紧接着,便是银器击打的叮叮声。
和微趁机身形一闪,迅速空翻至他身后。
双脚刚刚落地不到一瞬,脑后便有寒气袭来,和微暗骂一声这人怎么这么能打,旋即侧身躲过这致命一击。
谁知等她刚站稳步子准备跳入江里时,又见江面倏尔浮上一片白色。
像是一个人。
退是和人缠打无法脱身,进是跳进江里与底下的人决一胜负。
左右都是打,和微决定先解决水下这个。
扫起一阵沙石朝这小哑巴击过去时,水面也哗啦一声探出一个身影。
两刻重叠,和微眼疾手快冲上前扼住刚出水的那人的脖颈。
随后,时间静默。
沈无脸上未来得及拭去的水滴还淅淅沥沥往下滴落,恰好滴在和微手背上。
他睫羽沾水,微微颤着,而后缓缓抬眸看向她,双眸尤为清亮。
玉白发带缠绕在他脖颈,湿答答的紧贴肌肤。
——梨花带雨。
和微脑中不应景的闪过这么一个词。
36. 再探地宫
不待她有所动作,身后那小哑巴便急喊一声:“殿下!”随后不管不顾举剑横冲过来。
和微手上一用力,拎着沈无的衣襟将他揪上岸,身形一闪快速转到他身后。
冰凉的刀刃贴在沈无脖颈上时,他配合着昂了点儿脑袋,莫名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和微无情道:“你再上前来,我就杀了他。”
小哑巴果真没了动作。
倒是沈无悠悠叹了口气,他道:“在这里碰上面,姑娘居然不觉得惊讶、不寒暄一下,就直接要取我的命么?”
“闭嘴。”
脖颈间传来一阵刺痛,温热感随即覆盖了刀刃的那层寒凉。
小哑巴唰一下将剑指向和微,凌厉的双眸中满是敌意,“我并未向前,你为何伤他?”
“话太多。”和微将匕首稍稍松开,两指拭去刀刃上的点点血珠。
她眼眸半垂,恰好与侧首看向她的沈无对上视线。
许是因为浸过水的缘故,他此时的眼睛尤为清澈透亮,和微一眼便看清了他眸底沉淀着的自己。
这双眼睛半弯,他莞尔笑道:“我见姑娘身手极好,但在下还是忍不住想提醒姑娘一句,若是想去探下面的东西,一个人可不行。”
和微松开他,往前一推,淡然道:“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她又道:“既然你上来了,那正好,带着这小哑巴回去吧。”
沈无正被小哑巴搀着,他捂住肩头转了转胳膊,听到这话时不禁动作一顿,随后扬唇朝和微确认道:“哑巴?”
和微:“…大差不差,我叫顺口了。”
“辰时,没跟和微姑娘介绍介绍自己么?”沈无朝辰时一扬下巴,余光却落在和微身上。
辰时默不言语。
沈无又道:“也罢,不如我做这中间人,让你们熟络一下,如何?”
“撑了便多去走走。”和微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将腕间束带一圈圈缠紧,作势要投入水中。
沈无敛了神色,趁她还没跳,问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事捅出去?”
“殿下还是先关心关心自身吧。”
噗通!
水花四溅。
沈无后半句话也随着湮没的水花一点点吞回去。
他微微昂头,拨开黏在颈间的发丝,余光却不经意擦过辰时右臂上的一处伤口。
下一瞬,沈无的动作猛然顿住。
那处伤口细而长,像是由极尖锐的利器所伤。
他抓住辰时的胳膊,抬头问:“这是怎么弄的?”
辰时的眼皮默默耷拉下来,人倒是不做言语,他挣开沈无,又觉得伤处有些痒,忍不住想去挠。
沈无心下了然:“方才那位姑娘伤了你,是么?”
辰时点了点头,低头去看这处明明不严重却痛痒至极的伤口。
“别挠,会溃烂。”沈无眼疾手快抓住他要挠的手,叹道:“人外有人,被别人所伤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辰时却问:“为何不挠?”
闻言,沈无平静的双眸像是被蜻蜓点了水,眸中的柔情一圈圈向外荡漾开,他唇角微扬,几乎是肯定的语气:“她伤你的东西,是银针?”
辰时不懂他如何知晓,但认真点了点头。
“一下会飞过来很多的那种?”
辰时又点头。
听了这话后,沈无没再问别的,松开他走到一旁。
周围翠竹葱郁。
他抱臂缓缓倚上根翠竹,目光落在平静无波的江面,唇角还噙着一抹笑意。
少倾,沈无单手掩面低下头,肩膀很轻很轻的抖动起来。
辰时还以为他怎么了,忙走过去,急道:“殿下,你没事吧?”
沈无渐渐平静下来,他从指缝间抬起头,玩味似的看向辰时。
辰时心一咯噔,不为别的,只因他家殿下的眼角还挂着两滴晶莹的泪。
“殿、殿下,你哭了?你…为何哭了?”
沈无叹了口气,摇摇头,旋即直起身向江边走了几步。
辰时紧跟上去,还以为他家殿下出什么事了想不开,他忙扯住沈无,小心翼翼道:“殿下,你、你是因为我受伤,觉得我没用,所以想投江么?”
沈无听得眉毛一蹙又一蹙。
他拂开辰时的手,无语道:“收收你乱七八糟的脑子,我是笑哭了。”
辰时也愣住,他不解的重复:“…笑?笑,笑哭了……”
“殿下你为何——”
“我给你讨解药去,在这守着,有异动记得报信。”
“殿——!”
噗通!
不待辰时问完他为何笑哭了,沈无便一甩袖袍毫不犹豫的扎进了水里。
现下独留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在岸边站着,直至一片竹叶打着圈儿落在他脚旁,辰时才猛然清醒过来,旋即抱上剑再度隐匿于竹林。
水下。
日光随着江水缓缓波动,四处明净,犹如摇曳的浮光锦。
沈无轻拨双臂,微微眯眼去寻找那抹身影。
黝黑奇异的石雕门前似有一人在奋力向外拽铁环。
沈无看得稀奇,头一回见有人开门是这个开法,他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加快动作朝和微游过去。
和微一脚蹬在门上,双手拽着铁环努力向后倒身子,全身的力都使在手上。
但因为还浮在水中,力道也减了大半。
她蹙紧眉头,心道拽不开就拽不开,都拽这么久了,怎么没个机关弹出来?
正当和微想掏匕首去凿这石门时,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拍,搅动的水波在两人之间晃悠,于是她回头去看时,只看见了沈无被晃成无数折影的眼睛。
和微满脸写着“?”。
沈无游到她身边,伸手欲拉门上铁环。
和微下意识伸手,想提醒他这东西有毒。
谁知沈无恍然大悟般停下动作,低头从腰间翻出一副玉白手衣出来,细细戴上。
和微在一旁:“?”
过了会儿,她还是:“?”
直到看见沈无戴上手衣再度去拉铁环时,她才反应过来:这人肯定先探出了些什么!
沈无握住铁环后没再有动作,只是回头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过来看。
和微半信半疑的游到他身边。
沈无看了她一眼,又扫了眼自己右拳。
和微疑惑:难道他拿着什么线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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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蹙眉看了沈无一眼,满眼不解,旋即探身去瞧他手中攥着的东西。
下一瞬,沈无慢悠悠松开自己右手——
什么也没有。
悠悠的水从他掌间流过,这幅怡然自得的模样与他此时的笑意有的一拼。
和微闭眼:“……”
她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浑身都透着杀气。
谁知沈无却料准了她的动作,抢在她动手前指了指铁环,重重点了两下头,好像在说:“这次没骗你,这真的是线索,你快来看。”
傻子才在同一个坑栽倒两次。
于是和微仍旧取出别在她小臂束带上的匕首,对准他的喉咙就要扎过去——
沈无没躲,反而挑了下眉,顺带昂了点儿脑袋方便她来刺。
刀尖在距离他喉结处一指时悠悠停下。
和微若无其事的收回匕首,给它扎好,朝沈无歪头、一扬眉,仿佛在说:“扯平了。”
两人打了平手,这会儿心情都不错。
和微学着沈无方才的模样去看铁环扎进石门里的最根处,并未见什么异常。
她闭眼,又吸气。
沈无眼见她要动真的,忙过去用指腹在根处轻轻摩挲,而后示意她看,满脸写着:不怪你,我没说清楚,所以你没看仔细,怪我。
和微第三次选择信他,本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却在看见褪去了锈屑的亮泽指环时双眸一凝。
指环很小,套在铁环根处,其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细看起来与这石门所雕相同。
若不是有意一点点去找,根本无法注意到这么小的机关。
和微神色松动,五分不情愿的朝沈无点了下头,算是感谢他了。
沈无弯眸,回了她一个如沐春风的笑。
“……”
和微抿唇,摸上指环后试探着去转动,而后一下喜一下愁。
喜的是,这东西能转动。
愁的是,这东西转动没用。
和微沉沉舒了口气,脸上表情不大好看。
沈无思索两瞬,旋即朝她指了下水面。
两人视线交汇,而后互相点头。
哗。
和微抹了把脸,连呼了好几口气。
哗。
沈无也浮出水面,边摘手衣边道:“门上只有两只铁环,且上面都嵌着指环,我无意间发现两处都能转动。
这东西应该是开门的钥匙没错,只是…具体怎么转、转多少,还没弄清楚。”
和微嗯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那上面有毒?”
沈无意有所指的笑道:“被坑多了,不就知道了么?”
“罢了。”和微想着今日天色将晚,也探不出其他东西,索性朝岸边游过去。
沈无跟在她身后游,问:“你什么时候还来?”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还知道别的。”
和微上了岸,晃了晃脑袋上的水滴,狐疑的看他:“六殿下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下去?”
沈无笑着摇摇头,道:“就像你为什么不好奇我为什么要下去一样,也算扯平了不是?你不说我不说,便不会有外人知晓。”
和微瞥了一眼竹林深处的黑色身影,道:“他不算外人么?”
37. 闹鬼传闻
“他不算,是只我一人的宫外护卫,自己人。”
和微没应他,甩了甩衣裙上的水滴准备打道回府。
沈无却在身后叫住她:“和微!”
和微应声转身,神色疑惑。
沈无扬唇,道:“我叫沈无,虚无的无。”
和微不解他为何要说自己的名讳,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再走。
沈无看着她走远了,才转身示意辰时出来。
他说了几个药引子,又叮嘱道:“这些用过之后,再煎二两蛇床子单独服下,这个万万不可少,懂了么?
辰时应下。
“再下去探探,我过来时会提前告知你,下面那东西诡异莫测,你小心些。”
沈无交代完,这才沿着和微走的路赶回行宫。
暮色将深。
和微见周围没什么人后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绕过宫槐树往殿里走。
不料她沿着殿旁的僻静小路走了没两步,就听里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像是衣物摩擦声。
这个时候、这么偏的小道,还能传来这种可疑声响,和微停下步子,仔细去听。
依稀能辨认出是有宫女在悄悄讲话:“…不,不是,不知是男是女……”
“没人见到真容么?”
“哪有……”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全混在一起,和微心下了然,这怕不是在聊什么小道消息。
她抬腿走过去,眼前果真映入一圈小心翼翼蹲着的下人。
众人只觉头顶恍然投下一片阴影,缓缓抬头看去——
“哇啊!”
“娘!呜呜!”
几人吓得直往旁边人身上扑,更有甚者噗通一声跌坐外地。
和微见他们个个都是惊恐至极的模样,难免起了兴致,她抱臂直起腰,收回方才故意摆弄的诡异笑容,扬眉问:“我有这么吓人么?”
“你、你,你好端端的,露出那种骇人的笑容做什么?”有宫女抹去眼角的泪,抿唇嗔怪她。
和微蹲下身去看她,右手懒懒搭在膝间,语气间满是好奇:“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听起来挺有意思。”
半大孩子模样的小奴才睁大了眼看她,问道:“你没听说么?”
和微:“什么?”
几人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蹲近些。
众人这会儿全围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神色尤为郑重。
“就是近日里那件怪事呀,无痕村的那件,你不知道么?”
和微脑子里没这个村子的印象,于是摇了摇头。
说书人最爱看听客茫然不解的模样,此刻几个小宫女也是,胆子小,又巴不得四处给人说道说道。
她们争先恐后讲着:“就是无痕村旁边的林子里,前几日忽然闹了鬼。”
“不是鬼!是人尸!”
“哎呀不是,就是鬼,是女鬼!”
“不是说当时起了很大的香雾么?你怎么看得出来那是女的?”
“身姿啊,特曼妙,诶,小树子,这不是你说的么?你说你看见了!”
“…我,我好像也没看清……”
“……”
几人说着说着几乎快要吵起来,和微听得眉头紧蹙,自己想了会儿又慢慢舒展开。
不就是说,无痕村旁边的林子里闹了鬼,出事时起了很大的雾,雾还有香味儿,吓坏了不少人么?
她点头示意自己懂了,几人正欲再拉她讨论会儿那鬼到底是男还是是女,便觉头顶一阵阴风测测。
这会儿连着和微都一起抬头向上看去——
知黎姑姑笑里藏刀,叉腰看向她们,好似被拉长了影子的猛兽。
她慢慢审问道:“一个两个不做事,都在这儿说什么呢?”
上一瞬还是七八个人蹲在自己周围。
下一瞬,这些人轰然散开,全跑得无影无踪。
和微左右看了看,见只剩她一人后才起身,乖乖喊了句:“知黎姑姑。”
知黎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训道:“枉我还找你找了半天,原来躲这儿听闲话来了,待会儿还有夜宴,你不去准备……”
和微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今夜有宫宴,事儿太杂,她差点儿给抛诸脑后了。
于是等她被知黎拽回殿里,便极为识趣的跟着几个奴婢去打点物什。
贵妃不喜人多的地儿,连赴宴都挑了个最偏的角。
和微就站在她身后四处望着,见处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容娘娘见她心思也不在这,轻叹一声,道:“想去哪儿就去吧,多走走——别走迷路了。”
和微略有些惊喜,她一福身谢过容娘娘,旋即转身溜得没影。
穿梭在端着食案的宫人之间,和微提着裙头冲阁楼上给她挥手示意的见杏跑去,脸上笑意盈盈。
不知是哪个宫的下人端了琉璃盏忽然出现在前方,她瞳孔微缩,电光火石间刹住了步子。
砰!
有厚物狠狠撞到她背后,和微只觉自己脑袋弹了弹,她下意识回去看去,却猝不及防与眸中含笑的沈无对上视线。
周围宫人行礼后端着食案从两人身旁走过。
一切依旧流动,四下仿佛只有他们是静物。
几瞬后,和微回过神,到了嘴边的“你怎么跟着我”又生生憋了回去,她退开一步,朝沈无行了礼,而后问:“不知六殿下为何在奴婢身后跟着?”
“我不是跟着你,”沈无双手负后,今夜罕见的没披外氅,而是穿了件偏豆绿的刻丝玉锦,他指了下和微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柔声道:“我跟着它来的。”
“你的影子看起来很雀跃,我便也忍不住跟着跑了过来。”
和微:“……”
她一想想,她在前面跑,沈无在后面追着她的影子跑就觉得这个场面很荒唐,或者说很滑稽。
偏偏高处檐角的宫灯还有五彩光斑落在地上,轻轻旋转着,不时便与他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处。
流光溢彩。
沈无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番景象,他垂眸,指着地面上难得的三重光影,道:“你看,是不是很巧?”
和微低头看去,而后冷冷丢下五个字转身离开。
她说:“走马灯似的。”
沈无:“……”
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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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和微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阁楼,径直扑到一打扮秀丽的宫女怀里。
沈无的目光在她二人脸上多停了会儿,旋即明白什么似的笑了笑,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反正这下面偏也静,哪都是阁楼投下的影子。
阁楼之上。
只有太子的人。
他坐于案旁,两指支额看着她们,眼神夹带几许打量,墨发散散垂下来,搭在他臂上。
和微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口型,扫了他一眼后拉着见杏往阑干走了几步,小声询问道:“阿姐,你这个法子可行么?”
见杏垂眸答道:“我虽来了东宫,但这几日也发现太子殿下对府上一事并不挂心,只养着我罢了,我不想这样等了,不管这主意能不能成,我都愿意一试,再不济,也只是去陪溶溶…未尝不好。”
和微沉默两瞬,而后点头:“好,阿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嗯。”见杏笑着,伸手摸了下她的发顶。
和微眼眸一转,将她搡开,催促道:“那阿姐你快去准备,等下我们再……”她两指轻点做了个交头的手势。
送走了见杏,和微这才换上原本那副看谁都不爽的脸色,她左手抚额遮住眉骨,状若无意般向沈昀递了个眼神。
沈昀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抬手一挥,吩咐道:“都下去吧。”
“是。”
周围宫人纷纷低头下了木梯,在底下候着,结果却在这儿撞上了表情不太好的沈无。
几人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他是谁,而是他鬼影般坐在阁楼下,直勾勾盯着上面,眼神尤为幽深。
还是有人先向他行了礼,道一句:“六殿下。”
沈无缓缓转过头,问:“你们为什么被赶下来了?”
“这,这……”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怎么说。
太子向来性情古怪,独留和微一人做什么,他们也拿不准。
一人道:“太子殿下或许是有别的事要吩咐,小的们也不敢过问。”
沈无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于是向前面一指,道:“你们去那边等。”
几人疑惑不解,互相看了看后才福身应下。
他们一走,地上杂乱的影子果然变得明晰不少。
尤其是和微踱步的影子,忽长忽短,从那边走到这边,又从这边走到那边。
沈无抬头向上看,心道: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这么心急。
此时阁楼上。
和微尤为不解,她声音有些气:“殿下不是说了会帮我们么?那为什么阿姐一提此事,你便一拖再拖?”
沈昀慢慢晃着酒樽,一挑眉呷了一口,就是不回答她这个问题,等他将这口酒品完了,才淡然道:“让花榆替她易容、助她入宫、接她来东宫住下,本王已是仁至义尽,有些累了,现下不想再多费心思。”
“你出尔反尔!”和微蹲下身,直盯着他的眼睛。
沈昀却问:“反什么了?本王只是帮得慢,又不是不帮。”
“再说,”他伸出食指点在和微额头,轻轻一用力,将她脑袋推开,“常皎皎是本王什么人?本王为何要帮她?”
38. 献舞
和微盯着案上的酒樽,几乎要把它盯穿。
几瞬后,她才自言自语般道:“行,你不帮,我自有办法。”
见她起身要走,沈昀叹了一声,侧首慢喊:“站住。”
余光中和微依旧迈了一大阶木梯。
沈昀没法,道:“你想做什么?这事还没平下来,不要惹是生非。”
和微听到这话才扭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怕我惹了事会牵连到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不就是了?我做什么旁人又不知与殿下有关,就是打死殿下身边这些宫人也没人敢说一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不是殿下的一贯作风么?”
和微说完便头也不回大步走下去。
沈昀在后面气也不是,骂也不是,默了两瞬,他才咬牙道:“从小教到现在也没见你记得住,这会儿倒记得比谁都清楚。”
影子渐渐踩在脚下,和微下了最后一阶木梯,站定在原地。
她扭头看向不远处端坐于案前的沈无,满脸不解。
这人是越怕什么越要去追什么吗?
这儿暗且阴凉,他也坐得下去。
沈无似乎没注意她下来,望着对面假山旁的曲水流觞出神。
和微收回视线准备走,又忽然想到什么,缓缓将迈出的腿收了回来,旋即毫不犹豫朝沈无走过去。
“六殿下?”她探身喊,语调柔得让沈无不禁打了个寒颤,总觉得有阵阴风在吹。
他面不改色,也不转头看她,单单点头:“何事?”
和微表面笑意盈盈,心里早呛了他无数句,装什么清风明月?
她又弯了点儿腰,轻声问:“愿不愿意做个交易?”
沈无眸光一闪,来了兴致,他转头看向和微,勾唇问:“什么交易?”
两人之间不过堪堪一掌长的距离。
和微左右环顾见没什么人,索性半蹲下来,搭在膝间的手朝他比动作,“很简单,你再不受陛下关照、好歹也是位殿下,待会,”
“你如何得知?”
和微没料到他会忽然问话,怔愣一瞬后,她道:“什么?”
沈无别开视线,目光落在地面,他这遍的语气不再上扬,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你如何得知,我不受关照。”
不待和微张口,他又默然道:“你也发现了吧。”
沈无低声嗤笑,像是自嘲:“我的存在,本就是可有可无。”
和微蹙眉:“你在说什么?我跟你说你能帮上我忙,你在这儿说你的存在可有可无,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故意找借口推脱掉是么?”
“……”
沈无抬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后,眼底方才的沉寂渐渐化开,就连那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似乎都是假象。
他慨叹一口气,尾音拉得极长。
和微站起身,直言:“不帮算了。”
“?”沈无也站起来,他穿的衣裳颜色恰好能与阴影模糊在一起,于是身姿翩翩,也看不清肩与腰,唯有个子看得清楚。
正好压了她一头。
和微不喜有人压着她的感觉,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沈无也没在意她的小动作,只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和微点头:“你这人也挺有意思。”
语罢她利落转身,抬腿便要走。
沈无忙喊了她一声:“和微。”
和微转身:“?”
“我帮你。”
和微眼眸一亮,蹭蹭的就朝他小步跑过来,确认道:“一言为定?”
“你不信?那拉钩。”
见他真要伸手做那么幼稚的动作,和微下意识撇头,嘘道:“幼稚,小孩子才玩的把戏。”
两个字唤醒了沈无的某段回忆。
他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人要多久才能认出他,对之前那个身份,又是否有一点不一样的情感。
沈无把手收了回去。
和微也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她微抿唇,开口将自己的思绪打断,“这个忙很简单,你只需在宴会开始时说句话便是,你是殿下,这事你做肯定不奇怪。”
沈无垂眸一笑:“换做其他殿下确实不奇怪,但换做是我,那可不好说。”
眼见和微的神色又变得不爽,他迅速改口道:“说什么?”
“让我上去跳支舞。”
沈无:“……”
沈无:“?”
他又问了一遍:“让你,在众人面前献舞?”
“嗯,”和微点头,坦然道:“有问题么?”
沈无也点头:“嗯,没问题。”
和微舒坦了,眉眼间透露着愉快,她双手负后朝沈无道:“作为报答,你也可以托我做一件事。”
“哦,”沈无若有所思应着,“一换一啊。”
一换一。
一换一……
深渊、地道、跳动的烛火、石壁之上紧紧相依了一夜。
和微看着眼前这人,忽然觉得他与那已逝的大理寺少卿有一两分相像。
韵味相像。
她很快回过神来,应道:“嗯,一换一。”
“那不必了,我不用你帮什么,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便是。”
许是他的眼神太真挚,和微总觉得哪里有一股吸力把她给牢牢定在了这里。
“我想知道,你,”他朝和微走近一步,看着她,缓而试探的问道:“是对太子有意思么?”
“……”
和微的心从听到“太子”二字时猛然一提,听他问完又嗖一下沉到了底。
见她不说话,沈无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还是太子对你有意?我听说他接了你阿姐去东宫。”
和微一闭眼,又睁开,决绝道:“都没有。”
“当真?”
“骗你我栽大坑行了吧?”
沈无忽然轻声笑起来。
和微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也这么信誓旦旦的说骗我会栽大坑,后来你猜怎么着?真栽了,还栽了个特别大的坑。”
和微眼眸转了转,心想她又没骗他,于是云淡风轻道:“那你的气运不太好,该去拜拜。”
“现下…挺好的了。”他注意到远处有人走过来,又垂眸看她,道:“一言为定。”
笙歌起,两列身穿桃粉云裳的舞女款款行至宴席之间,背对而站。
灵活柔美的舞姿看得人心情大好,众人脸色红润,喜笑颜开。
和微站在容娘娘身旁,在翩翩起舞的水袖之间望见了见杏。
两人心意互通,双双点头。
少倾,乐毕。
陛下举着酒樽与众人同饮,兴致上来更是作了几句诗。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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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瞅准时机,先握拳在唇边装作受风寒似的轻咳两声,才甩开袖袍,缓缓起身到席间,朝陛下恭敬的行了礼,而后道:“儿臣听闻前几日入宫的秀女中有不少人才艺双馨,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见一二?”
陛下对这个儿子印象不深,倾身过去问晴妃:“这是…朕哪个儿子?朕瞧着有些眼生。”
晴妃睨了他一眼,嗔道:“陛下日后莫不是把臣妾也给忘了。”
“怎会呢爱妃?朕独宠你一人。”
晴妃这才心满意足,道:“宁妹妹的儿子,小六,陛下忘了?”
陛下恍然大悟般连哦两声,道:“对对,小病秧子,怎么把他给忘了,无…小无是吧?”
陛下说着,挥手示意沈无平身,问道:“你的病可好了?”
“多谢父皇挂念,儿臣已无大碍。”
陛下一点头,又道:“照你方才的意思,是心中有了人选么?”
“回父皇,没有,儿臣只是见数位妙龄女子皆是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想替她们求个机会。”
“哦,你看这……”陛下还指着沈无,目光却落在晴妃身上。
晴妃叹道:“陛下想看便看,臣妾还能拦着不成?”
“爱妃最懂朕的心意了。”陛下把她揽在怀里,手一挥,允了。
席间窃窃私语起来。
早便有穿戴细致精美的秀女,到了这会儿倒不敢上了,你推我搡,又羞又盼。
和微顾不得想沈无怎么自己改词,她探身,柔柔问道:“贵妃娘娘,我想一试。”
“你想做金凤凰?”容娘娘回头看她,意有所指道:“原来回春宫竟然留不住你。”
和微忙道:“娘娘,我这也是长您的面子不是?”
“好了,去罢,本宫就是打个趣。”
和微谢过她,绕过众人赶向前。
可真等容贵妃看见她跳舞,忽然又反悔起来。
她现在再把和微拽回来还来得及么?
同样神色古怪的还有沈无。
和微现下离他不远,因而她旋转舞动时努力的神情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阁楼之上忍不住别开视线的还有沈昀。
若用四个字来形容和微的舞,他只能说:“不堪入目。”
明明是和微在跳,一瞬间竟然有三个人同时觉得颜面扫地。
舞毕。
和微行礼的最后一刻,沈昀连怎么捞她都想好了。
陛下的手欲挥不挥,他顿了顿,才问道:“你这支舞,是谁教你的?”
和微答得认真:“回陛下,是奴婢的阿姐,您见过的。”
“哦,哦。”陛下点点头。
和微趁在他开口前忙开口:“陛下,阿姐的舞跳得可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啊?”
“奴婢斗胆用一词来说,嫦娥奔月。”
陛下陡然来了兴致,直言要和见杏上来献舞一支。
佳人执扇掩面,缓缓走来,随着乐声悠扬,她一身素色衣裙也如柔嫩花瓣一般轻盈绽开。
从远处乍一看,似那广寒宫的云雾缭绕。
和见杏身姿轻灵,掷扇、接扇都如行云流水,小步轻摇起来恰好如嫦娥仙子在逐月而行。
高坐于众人之上的帝王也痴痴起来。
阁楼之上,太子的眼神牢牢盯在这仙子身上,却总有些晦暗不明。
39. 替身
他两指轻轻在酒樽上摩挲,视线没离开过下面的人一时一刻,这眼神如阴隼般深邃如渊,明明目光灼灼,却浑然充斥着冷意。
佳人献完舞,原先白玉般的脸庞上总算浮起了一抹潮红,她微微张着唇喘.气,朝陛下再行了宫礼。
四面是止不住的赞叹声。
也果不其然,陛下不知说了什么,她便身形一滞,旋即被人领着上前,一级一级踩上踏跺,站于陛下面前。
沈昀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想再斟满酒却发现玉觥中早已没了酒。
他不禁压眉,盯着玉觥不言语。
周围识眼色的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是膝行爬了过去,颤颤巍巍要去拿玉觥,哆嗦道:“殿、殿下,小的这就再给您满上。”
沈昀垂眸睨他,眼神尤为阴冷,“没用的狗东西。”
那人心快提到了脑袋上,顾不得其他便连忙叩首,磕得地席咚咚闷响。
“殿下,求您饶了我!是小的大意了!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
他怕极了,眼泪全蓄在眼眶里,也不敢抬头看,就那么随着磕头的动作一滴一滴扬出来,再啪嗒一声滴落在地席上。
不一会儿地席便积满了一小滩泪渍,盈盈反光。
沈昀闭眼,指腹在眉骨处轻轻揉捏,他不耐烦的啧舌,道:“吵死了。”
这下人立马拼命噤声,只留肩胛还止不住的颤栗。
沈昀分了点儿余光,瞥见地面那滩泪渍,脑海中恍然想起昨夜见杏再三恳求他时、泛红的眼眶以及轻咬下唇时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似乎又听见下面开始奏乐。
心里顿时像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烧个不停,他怒气一上来,直接不管不顾挥臂将一案物什扫翻在地。
啪!砰!
剧烈又杂乱的声响敲在周围每个宫人的心弦上,所有人惊吓万分,登时不约而同跪伏在地,全低下头,哀哀求道:“殿下息怒。”
沈昀看着地面上的酒水肆虐成行,狰狞的流向各处。
他忽然知道和微说的“自有办法”是什么意思了。
无非是找一个比他更厉害的人,借那人之力做她们的事。
而那个人,便是他一生最痛也最恨的父皇。
“为什么,”他单手掩面,紧揪额前碎发,像是在极度压抑,“为什么不能立马去死……”
宫人个个瞪大了双眼,但看也不敢看,仍旧止不住发抖。
“来人,全部拉下去,杖责三十。”
沈昀呼了口气,语气平静无波,但所言却让众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纷纷哀哭不停。
“再哭便打到本王喊停为止!”
底下立马有人噔噔跑上来,见一圈人实在求得厉害,没忍住拱手道:“殿下,眼下宴会还未结束,您看要不……”
“你是在替本王做决定么?”沈昀转身看他,半垂眼皮,睫羽自然投落一片阴影,神情冷漠至极,似乎只是在看一件寻常物品。
咚。
这小官立马跪倒在地,硬着头皮道:“小的不敢!”
“本王倒不觉得,既如此,好啊,本王便遂了你的愿,”他说着,唇角竟然微微勾起,笑意攀上来,“你替他们所有人受过。”
“啊!”小官惊恐的抬头看他。
沈昀却不给他半分求饶的机会,只是立于阁楼之上,望向下面候着的侍卫,淡然道:“来人,把他拖下去,杖毙。”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
“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求饶声太吵,沈昀心烦,索性蹙眉吩咐道:“打慢些,让他多体会体会这番滋味。”
“殿下——!”
随着侍卫无情也无可奈何的将他彻底拖下去,四周总算平静了不少,只留宫人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丝毫不敢看向别处。
与此同时。
皇帝酒酣畅胆,当即挥手抬佳人为贵人,亲赐封号为“月”。
月贵人叩首谢过,被皇帝拉着手在他身边坐下,无微不至侍奉起来。
容娘娘也待乏了,摸了摸髻上发钗后将手懒懒一伸,示意和微扶着。
和微眼下心情也不错,她搀着容娘娘打道回府,问道:“娘娘,不跟陛下说一声再走么?”
“跟他说什么。”容娘娘嗤道,“若是没有本宫母族的势力相助,这皇位哪里轮得到他?你问问他,敢不敢动动本宫一根手指头?”
她说完这话才注意到和微不知何时顿住了步子。
容娘娘回头看她:“怎么了?”
和微说话向来直白:“娘娘,我只是觉得,我跟阿姐似乎靠错了人。”
容娘娘怔愣一瞬,旋即忍俊不禁,她笑起来,真如诗人说的那般海棠醉日。
“你莫以为爬得高便是好事,本宫的回春宫才是这宫里最好的地方。”
她款款向前走着,神色稍沉,又补充道:“告诉你阿姐小心些,陛下总爱玩寻新人替旧人的把戏,她若是想爬上去,就得先打听清楚宁妃之前的喜好——尤其是侍寝时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和微又是一顿,这会儿不待容贵妃问她,她便沉声问道:“娘娘的意思是,陛下只是把我阿姐当作宁妃的影子?”
“宫里人人都是人人的影子,”容娘娘示意她接着走,“待久了便看清了。”
和微舒了口气,酝酿了几瞬才试探道:“娘娘,我听说,您和皇后娘娘是亲生姐妹?”
“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娘娘见多识广,知不知道秘阁是谁,”
和微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只因容贵妃忽而转身看了她一眼,眸中逼仄,不似往日那般和善。
“本宫暂且当你还是那兵卒之女,既入了宫做采女,就把别的心思收起来,不是你该问的事少打听,本宫虽然保得住你,但未必来得及保你。”
和微抿唇,颤声道:“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容贵妃叹了口气,又道:“罢了,世事漫随流水,与其在这些事上费心思,倒不如让你陪本宫再走走,兴许还能望见今晚的月亮。”
“你瞧,”她伸手指向天边的圆月,轻声道:“云霭散了,光泄了。”
风卷残云,吹得它止不住一层层向外拨开,躲在其后的莹润圆月这才得以窥见人间一角。
如银光辉染亮了小小一抹暗色夜幕,也染亮了和微脚下的路。
她低头一步步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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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容娘娘有一搭没一搭唠家常。
本是再静谧不过的场面,和微却恍然听见一阵几不可查的痛吟声,她抬头,眼神望向右侧某处。
“何事?”
容娘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花池假山旁有数位侍卫执杖而立。
再往下看,便是一人气若游丝的趴在春凳上。
他双臂无力的垂落下来,凳旁淅淅沥沥的积聚了几滩血渍。
哪怕月色朦胧,也能看见这人由背至腿都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身后立马有胆小的婢女惊呼道:“娘娘,这…这……”
容娘娘别开视线,淡然道:“今夜有宴,旁人不敢私自动刑,除了太子。”
和微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昀对她向来不是这样,和微心里一咯噔,该不会是她走时把他惹恼了,才会……
思及此,和微瞬间觉得心有万斤重,不远处滴答滴答落下的血液全像黏在她身上似的难捱。
和微转过身,默然道:“娘娘,我们快些走吧。”
容娘娘边走边打趣道:“本宫还是头一回见你怕什么。”
“娘娘,我不是怕,”和微舒了口气,又道:“我只是觉得…像被什么湿答答的东西糊住了身子。”
容娘娘不语,半响只是缓缓道:“太子的生母去得早,这孩子从小便与旁人不同,不愿让人亲近,性格有些孤僻,也是自然的,只,”
她还没说完,和微便想到什么似的,道:“娘娘,可是六殿下呢?宁妃娘娘也早早撒手人寰,他也不…”
和微也没说完,她本想夸沈无就不一样,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十分怪异。
一句话在心里打了个弯,又原路绕了回去,和微选择缄默不语。
容娘娘哂笑道:“太子先前还照顾了你阿姐,你怎么倒向着旁人?”
和微摇摇头,在心里默默道:我帮理不帮亲。
容娘娘歇息得早,和微闲得没处去,索性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赏月。
不知是不是那个闹鬼传闻的缘故,今夜连偷偷溜出来放风的值班婢女都没有。
风向后吹着她额前碎发,显得轻盈自在,和微眯着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了。
反正今夜也没她其他什么事,和微探了会儿情况,见一切如常后便悄悄摸到小门,灵活溜了出去。
不知沈无住在哪处宫殿,和微思索了半天,觉得应该还是最偏的那处。
她身手比那些侍卫要敏捷得多,现下移居行宫,地方又大又空,和微躲人都顺利了不少。
此处位于行宫的西南一小隅,周围有假山阻隔,还有处荒无人烟的亭阁,看起来便十分荒凉。
和微正欲翻下墙去探探情况,就见前面有一处鬼鬼祟祟的身影,忽停忽顿。
青砖石瓦的白墙之下,那人一举一动时慌乱的影子都显得尤为明晰。
和微定神,而后猛然发现,这人似乎是自己阿姐!
这处荒凉的院落就是皇帝老儿赐给她的寝所?
和微忙飞身向前,隐匿在檐角下,想过去追见杏,谁知等她距见杏还有一丈距离时,和微的眉头又是一蹙。
因为她阿姐似乎也在偷偷跟着别人。
40. 串串香
从她这儿望过去,依稀能看得出见杏跟的也是个女子。
那是谁?
和微心下疑惑,消了要上前的念头,屏气吞声偷偷跟在两人身后。
夜深人静。
三个人一前一中一后、做贼似的专挑偏僻小道走。
领头那个对这地方似乎颇为熟悉,左绕右绕,最后停在一堵攀花断墙旁,两手在花叶间拨拉开一处豁口,旋即毫不犹豫俯身钻了出去。
和微看见她阿姐有些迟疑不决,站了会儿才下定注意,俯身拨开叶片跟上她。
见两人都不动声色溜了出去,和微迅速紧跟上前,拨开如绿幕般的叶蔓,果然看见一个半人高的豁口。
她毫不犹豫探身一钻,抬头时顿觉眼前开朗。
潺潺流水绕溪行,林间不时还有鸟啼鸣。
是个偏僻的野林子。
和微不紧不慢跟在见杏身后,倒要看看她跟着的是何人,能把她们带到这片地方来。
彼时林中某处空旷地儿。
沈无环臂倚着一棵遒劲老树,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人,问道:“不知世子殿下怎么会这个时辰溜到这儿来?可别说…是为了欣赏夜色好风景啊。”
李怀安背挺如松,疏离又不失礼节的应道:“我自然是跟着六殿下来到此地的。”
“你跟着我?”沈无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缓缓直腰,半压眼眸看李怀安,道:“明明是你形迹可疑,我才偷偷跟了上来,你故意把我引到这儿,总不能是约我一起看月亮吧?”
“我只是说实话,殿下难道不承认,你也在故意引我来此地么?”李怀安侧身,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视线交汇,如含波诡云谲。
不多时,一旁忽然传来沙沙异响。
两人这时倒是分得清战线,半分不带犹豫便靠在一起,冷声对那处道:“谁在哪儿?出来!”
异响渐平,但没人出来。
沈无蹙眉:“是猫狗么?”
李怀安神情肃然:“不是,有人的脚步声。”
沈无压低了声线,轻轻朝那处走近,仍装作若无其事般喊道:“你是何人?不如我们出来交个朋友?”
依旧很静。
沈无只能看见眼前几丛婆娑的灌木。
他微微压眉,暗中蓄着力,旋即一个箭步冲上前——
哗啦!
灌丛下登时冒出一个人头,连带着周边几处枝叶都哗哗作响。
少女笑意盈盈,双手朝他挥了挥,乐道:“交个朋友呀!”
“……”沈无还未从方才的心悸中缓过来,他咬牙看着沉香,道:“交个鬼。”
“诶?六哥哥,你不能因为我跟你开了个玩笑,就翻脸不认人啊?”
沉香无辜的耸耸肩,绕过树丛走到他面前,看向不远处的李怀安,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夸奖道:“雷厉风行,李怀安,我才发现…原来你把我的话这么放心上。”
她眼眸明亮,探身与他对视,情不自禁拉长了语调,像是意有所指。
李怀安轻咳两声,别开视线,淡然道:“没有,我只是出来散心。”
“少骗人了,你就是怕我因为闹鬼睡不着,所以来这儿抓鬼来了——不许反驳!”
见她指着自己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李怀安也不忍再说什么,他轻抿唇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沈无的目光还在两人身旁打转,最后定在李怀安身上,他问:“所以你是来抓鬼的?”
“来抓你的。”沉香朝他丢了个得意洋洋的眼神,“六哥哥怎么在这儿?”
“哦,”沈无这才敛了神色,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淡定道:“我也来抓鬼。”
谁知他话音未落,沉香便昂头笑起来,她止不住抖,乐道:“旁人说说我还尚且会信,但是六哥哥你…你……”
她欲说还休,啧叹一声,将后半句话藏在了无尽的意味深长里。
沈无单手环臂,不自在的别开视线,他正要换个话头时,原本沉香藏的那处地儿又开始沙沙作响起来。
这会儿不仅是窸窣声,还随着少女一声下意识的娇呼。
听起来似是绊到什么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心有灵犀朝那处走了几步。
沉香问道:“藏在后面的人,愿不愿意和我们交个朋友?”
意料之中的沉寂。
沉香又道:“你不用再想着捉弄人了,吓不到的。”
还是没人应声。
沈无耳朵一动,依稀听见灌丛之后有人在嘶嘶倒吸着冷气。
他迅速向前,做了准备后才拨开枝叶——
和见杏跌落在地上,捂着小腿处抬头看他,眸中泪光闪闪。
沈无身形一怔。
身后两人见他这个反应,也快步赶上前,到了嘴边的话在看见她时又顿时咽了回去。
还是沉香先反应过来,抬腿过去,蹲下身把她搀扶起来,问道:“月贵人,你没事吧?”
见杏摇摇头:“只是被刮了一下,叫我…”她看向沉香,心里万千思绪翻涌,又被她努力压了下去,“叫我见杏便是,这里没有旁人,叫这个,我也更习惯些。”
沉香应下:“好。”
四人没刚站成一团,深林中又陡然传来一阵破风声。
几人在看见飞身朝他们逼来的和微时皆是身形一怔,瞳孔下意识迅速收缩。
和微也迅速认出他们,于半空中翻转手腕藏起数根银针,稳稳落定在他们面前。
和微半蹲着,抬头问见杏:“阿姐,你没事吧?”
见杏回过神,忙把她拉起来,“我没事,倒是小微,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无看着他们,又看了眼悬在高空中的满月,没有一丝阴霾遮挡,此刻尤为明亮。
他轻笑一声:“今夜还真是好风景啊。”
和微看了他一眼,又看着见杏,从容道:“阿姐,我跟着你来的。”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落在见杏身上。
她怔然,忙道:“我,我跟着沉香来的,我夜里睡不安稳,想出来看看月亮,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沉香鬼鬼祟祟的经过院门前,我想喊你呢,没来得及你便跑了,所以就这么一路追过来了。”
几人齐刷刷的目光又落在沉香身上。
她先是被污蔑了般不可置信,又不慌不忙道:“我跟着李怀安来的,李怀安,我还没睡熟你便自己溜了出来,还好我反应快,不然都跟不上你。”
另几人齐刷刷的目光又落在李怀安身上。
李怀安看了眼沈无,从容道:“我跟着他来的。”
“我也跟着他来的。”沈无朝他一抬下巴,模样云淡风轻。
和微率先打破此处沉寂,她疑惑道:“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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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
沉香晃晃食指,言简意赅:“抓鬼。”
和微又问:“闹鬼一事不是在无痕村那儿么?”
沉香也恍然大悟:“对啊,不是说在无痕村么?”
沈无摊手,朝他几人一挑眉,道:“这不就是无痕村么?闹鬼的那处林子,只不过我们在另一头而已。”
此话一出,四面皆静。
沉香狠狠抽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双腿在止不住打颤,她神不知鬼不觉向靠近几步,试探道:“要不…要不还是回去吧,这深更半夜只能听见流水声和鸟叫的,不、不太适合抓鬼。”
沈无轻轻弯唇,眸中胜券在握,他道:“这个时候,最适合抓鬼不过了,沉香,你若是怕,不如先回去?”
沉香不愿,硬气道:“你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沈无朝林子深处一指,道:“那走啊。”
“我不去,阿姐,我们先回去吧,这里寒气太重了。”和微扶过见杏,想带着她往回走。
沉香见她要走,忙跟上来从后面抱住她,嘟哝道:“不行,你不准走,你轻功这么好,待会儿就是逃也跑得快,不嫌弃的话可以拎着我一起跑,我还挺轻的。”
和微站住步子,瞄了李怀安一眼,道:“殿下不是还有他呢么?”
“不行不行,若是真去抓鬼,就他一个肯定不够保护我,但凡有点儿意外我就被落下了。”
见和微不说话,她又央求道:“好姐姐,你留下吧,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无关痛痒,但、但我宫里人还有我母妃都提心吊胆,一点儿也睡不好。”
“这样,”她灵机一动,又补充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求我,我绝对、绝对尽最大努力帮你,好不好?”
和微听了这话,心里隐隐升起一个念头,她垂眸朝沉香一笑,答应道:“好,一言为定。”
语罢,她又看向见杏,“阿姐,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见杏抿唇没作言语,只是递了一个眼神给和微。
和微心下了然,安抚下沉香后又跟见杏往旁边走去。
见杏压低声音:“小微,沉香心善,我若与她相处好了,以后做事也方便些。”
和微沉默两瞬,才点头:“好。”
原本到过的路,如今还要重头再走一遍,况且这路已然泥泞不堪、不同以往。
和微盯着见杏走在前的背影,沉默着,垂眸着,缓而沉的舒了口气。
沈无走在她身旁,两人在后面托底。
见他忍了半天,欲说不说的模样,和微看了他一眼,直言道:“你想说什么?”
沈无总算开口:“我帮了你,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不是说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就行了么?”
“那你看这效果这么好,不再回馈我点儿什么?说不准还能再能接着交易。”
和微无语,没见过事成了还又回来勒索的。
不过经他这么一打岔,她心里那股闷气居然散了不少。
和微想了想,犹豫道:“我猜到了一件事,与你母妃的死有关,你想知道么?”
沈无却早已预料到似的,他抱臂看向一旁,脸上挂着浅浅笑意,语气也不以为意:“与皇后有关吧。”
“你知道?”和微有些诧异。
沈无垂眸看她,轻哂道:“你以为没点实力能做草包么?”
41. 抓鬼
和微琢磨了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说的事居然只得到了这么轻飘飘的回答,她扭头看向别处,心里那股气又汇聚成一团。
沈无见状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道:“但是…我确实有个问题没弄明白,你说,”他瞥着和微,试探道:“既然与皇后有关,那会不会与太子也有关?”
嗒。
和微停下步子,她转头看沈无,想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与太子有关,是不是也与我有关?
不管怎样,沈无好像都跟她是截然不同的两派。
于是她继续向前走,敷衍道:“没了解过,不过既然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还有,照目前来看,我跟你应该没有再交易的可能了。”
“?”沈无蹙眉,旋即他略有些不可置信:“你该不会是太子的人吧?”
书斋中未发出去的暗信、净远江、官兵追杀却不伤她、阁楼对谈。
零碎记忆在他脑中迅速拼凑,沈无猛然发觉这件事似乎有些太过于荒诞不经。
他暗中调查秘阁、欲扳太子倒台,而和微居然是太子手下的人,那先前易容入相府与他一同查案岂不是……
和微见他瞳孔失焦,只顾无意识向前走着,没忍住揶揄道:“你多想了,我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兵卒人家之女。”
沈无迟缓的转头,目光盯在她身上不说话。
“罢了,”和微不再看他,“随你想吧。”
李怀安走在最前头,他伸手挡住几人,示意众人停下步子。
沉香抓紧了见杏的胳膊,喏喏道:“李李李怀安,怎么了?鬼来了么?”
李怀安神情肃然,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只是嗅到了香味,提醒你们小心些。”
末尾的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的没开口说话,只是轻轻闻了闻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味道。
像又不像。
和微默默从衣袖间摸出几根东西来,一步一步走得谨慎。
几人稳住心神再度往林间深处探。
咔嚓。
“啊啊啊啊有鬼有鬼有鬼!呼呼呼——”沉香一个蹿步攀在见杏身上,心有余悸的大口喘气。
李怀安闻声转身,迅速挡在她身前,待看清她脚下的东西后,又不动声色将其碾碎,与她拉开距离。
“只是片枯叶。”
“听见了么?是枯叶,你紧张什么?”和微轻飘飘睨了沈无一眼。
这人在听见沉香尖叫声便登时朝自己靠近一步,面上还要装作风轻云淡。
沈无默默呼了口气,将提上来的心一点点松回去,坦然道:“没有啊。”
和微:“……”
她道:“随你吧。”
不过他此番动作倒唤醒了和微某夜的回忆。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么?
和微打量着他,心想:除了感觉相似之外,连某种下意识的反应都相同。
早在初相见时,她便发现“裴佑之”会有意无意的避免与太子几人相见。
——若不是巧合的话……
啪!
李怀安迅速抽出剑将他们护在身后,“小心!”
“…鬼…鬼来了,…我不怕……”沉香声音发颤,她双眸紧闭,将头深深埋在见杏怀里。
两人抱在一团,不敢抬头去看。
和微也迅速调转方向,与沈无和李怀安将两人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方才那声响是盏惨白的灯倏尔出现在众人前方。
晃晃悠悠,忽明忽灭。
林间不知为何渐渐弥漫起一阵白雾,仿佛要将五人包裹在其中、织成蚕蛹。
微弱的白光与如墨夜色交相映衬,四下的惨淡烟雾也显得尤为诡异。
空气中那股香味愈来愈浓,像是从四面八方的每处空隙偷偷飘过来,与白雾混在一起,张牙舞爪的向他们问好。
和微目光凌然,只顾抓出造成这幅闹剧的幕后之人,连沈无何时与她紧紧贴在一处都没发觉。
沈无只觉与她相触的左臂变得滚烫,将心里那股对黑暗的惧怕之感一点点灼穿、燎破。
林间陡然响起一阵声音尖细的笑声。
“嗬…这么多人来看我呢?”
“恭候光临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沉香被见杏紧紧抱在怀里还是害怕,她鼓足勇气回道:“你、你想做什么?我们人多,可不会怕你的!”
那笑声如鬼魅般飘荡在几人周围,“那你倒是睁开眼看看我啊?哈哈哈哈哈……”
沉香心一硬,猛然抬起头睁开眼,在看见四面白雾蒙蒙时又是心一梗,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道:“你装神弄鬼吓了这么多人还不够么?我母妃因为你连小憩一下都不敢!”
“哦?这么说…那我这份任务做得不错啊?”
她又笑起来,声音由细变得妩媚婉转。
“她不出来怎么办?”沈无稍稍侧头,去问和微。
和微手腕翻转,横拿匕首,无情道:“问我?你长脑子是为了自己像个人么?自己想啊。”
“……”沈无语噎,“你这骂人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及。”
“裴佑之。”
和微终于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是你。”
沈无也弯唇一笑:“那你输了,我早便认出你了,常景好。”
李怀安没听他们在后面针锋相对,他眯眼打量了会儿,忽而转身道:“前……”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四目相对恨不得将对方生吞了的两人有些不解,“你们怎么了?”
沉香与见杏也转身看向他们。
和微率先撇开视线,淡然道:“无事。”
“有事也不能现在急啊!大难临头,你俩不能各自飞啊!先抓到鬼再说,好么?”
沉香尤为认真的看着两人。
和微默然,算是应下了,她看向李怀安,问:“你刚才发现什么了?”
李怀安指了下前面那盏灯,道:“她在那儿,我猜,是藏在树上,在那儿晃灯。”
鬼魅女声再度响起:“这位俏生生的小郎君真是聪明。”
沈无望着那盏灯,轻轻压眉,问道:“你对我们没起杀意,只是想吓退我们,你在阻止旁人往前走,在守着什么东西,对不对?”
女声悠长的“嗯”一声,毫不吝啬夸奖他:“这个也不错。”
五人视线交汇。
和微见李怀安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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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瞬间了然,她简单道:“和微。”
李怀安一点头:“我与和微去抓鬼,小无留下保护沉香和见杏,可以么?”
“不行。”沉香立马摇头,“我们三人的胆子加起来还没你们两个人的一个大,到时场面肯定很混乱。”
见杏想了想,建议道:“那…小微留下保护我们?”
“不行。”沉香又摇头。
沈无不解:“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沉香瘪嘴,道:“和微姐姐是最能打的,她不去,鬼肯定抓不到。”
“你不信我?”李怀安抬眸看她。
沉香张了张嘴,忙解释道:“也不是,多一个人…多点胜算啊。”
“……”
“行,我有办法了,”沈无点点头,朝他们一笑:“不介意我叫援手吧?”
几人一脸茫然。
沈无背对他们朝空中一吹哨:“哔——”
未等几人反应过来,空中便腾飞过来一道黑色身影,翻了几个圈后稳稳落在他们面前。
沉香惊诧道:“辰时,你从哪儿飞来的?”
辰时木着脸往身后一指。
她妥协:“罢了。”
和微与见杏四目相对,目光在几人身上游走。
沈无知道她二人的疑惑,直白道:“我与沉香和怀安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二人是我幼年唯二的玩伴,辰时是我偶然在外救下的孤儿,都认识。”
“…那你不早让辰时出来?”和微朝前面的灯一抬下巴,压低声音道:“沈无,你跟着我和李怀安,辰时留下保护阿姐和沉香,这样行么?”
“行。”众人齐刷刷点头。
女声等累了,懒懒道:“密谋完了?还叫了个帮手呢,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不然这雾闻多了,可醒不过来了。”
几人没说话,互相看了看后认真一点头。
随后,三道敏捷身影迅速翻至空中,直冲前面那盏灯飞去。
余下三人则不动声色藏在树后,努力减弱存在感。
和微瞅准那盏灯摇晃时的落点,用力将手中匕首向其掷去。
唰——
咚。
白灯应声落地。
原来是个纸糊的竹灯笼,这会儿落在地上还噼里啪啦跳着火焰,吞噬完周围几片枯叶,又连着竹纸一起给舔舐干净。
三人稳稳落地。
和微站在两人中间,看着前面隐隐约约的一道身影,蹙眉问:“你到底是何人?我原以为这闹鬼一事只是谁无聊时传出的闲言碎语,现下看来,是有人精心设计过,你这般大费周章,到底想做什么?”
“哎…”那道身影无比曼妙,于蒙蒙烟雾中伸了个懒腰,“何必呢?回去不好么?非要再打一架。”
“与她多说无益,小无,”李怀安握紧手中利剑,低声道:“我先上,尽量堵住她的出路,你与和微在这儿截她。”
“小心。”两人朝他一点头。
挺拔身影与剑上寒光交织在一起,李怀安率先飞身出去。
那道曼妙无比的影子只防不攻,左右躲闪,被李怀安逼得没法了,才瞅准目标朝和微冲过来,伸手似乎要扼住和微的脖颈。
42. 老熟人
和微瞳孔一震,迅速下腰躲过她的袭击,而后侧身闪到她身后。
这道身影又立即调转方向朝沈无飞来。
嘭!嘭!
沈无抬腿与她厮打在一起,凌厉的腿风掀起了地面上薄薄一层落叶。
他趁这身影躲闪时快速钳住了她的皓腕,正欲扭至背后将她拿下,却猛然神色一变。
“想抓住我?嗬,来试试。”
她娇媚一哼,皓腕滑如柔荑、不同常人,轻而易举便能从沈无手下溜走。
和微算准了她下一步的落地点,抬手便将数根银针挥出去。
嚓嚓嚓!
银针斜斜插.入尘土,在她鞋前半寸处排列得整齐。
若不是她收腿及时,恐怕自己的腿就被扎成筛子了。
不待她慨叹一声,李怀安便趁机举剑刺过去。
三人顷刻动身向前,将她死死困在包围圈。
沈无与李怀安一点头,两人迅速上前扳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拧,用力按在背后。
和微见她挣扎得厉害,毫不犹豫拔针在她身上几个穴位处一扎——
“你……”
地上半跪的人顿觉自己身子一软,她咬唇抬头,乌亮的发丝披散开、滑至肩头,露出一双盈盈的眼睛。
和微收手,朝她柔柔一笑:“死不了。”
这女子身着紫雾纱衣,媚眼如丝,笑时更是动人心魄。
和微见她意味深长的笑起来,忙抬头看两人,快道:“屏气!她身上有迷香!”
话音落,不知从她身上何处竟幽幽散出几股烟雾来,仔细辨认还能瞧出染了点儿粉色。
迷霭朦胧,和微彻底肯定了她的身份。
四下视线实在模糊,和微依稀可见沈无朝自己点了下头。
两人心领神会,和微抬手便想把她劈晕,省得她见钱眼开、抖出其他事来。
不料她还没刚侧掌欲劈下去,地上这人便轻轻笑起来:“老熟人见面,就这么对我啊?”
和微动作一怔。
果不其然,李怀安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小郎君,”她扭头看向李怀安,渐渐不再释放迷香。
李怀安也看清了她这张脸。
“你弄得清你这两个朋友是谁么?”
“……”
和微在心里炸了下天,心道:完了。
沈无更是单手扶额,极为压抑的嘶了一声。
“你先松开我,我告诉你他们是谁。”
李怀安双眸一凌,更压紧了她,“少耍把戏。”
“算了,李怀安,放开她吧,”和微退开一步,摆摆手,“你不放开她,待会儿她有别的法子让你自愿放。”
花榆弯唇一笑:“看到了么?对我这么了解,怎么会不是熟人呢?”
沈无撒开她,移了几步站到和微身旁。
李怀安迟疑了会儿,见状也只好放开她。
“小女花榆,这位小郎君名为何呀?”
花榆揉了揉两肩头,从地上缓缓站起。
李怀安仍拔剑指向她,沉声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花榆轻轻挑眉没作言语,只是将手幽幽摊到他面前,勾了勾。
李怀安:“?”
“没点儿报酬么?向人打听消息,总得拿出点儿诚意吧,小郎君。”
李怀安看了旁边的两人一眼。
和微别开视线,平静道:“我很穷。”
李怀安的视线又落在沈无身上。
沈无又气又想笑:“打听我的事还要问我借银子?”
“今夜出来得急,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李怀安将剑收回鞘内,示意花榆往回走,“姑娘若是不介意,我有个朋友很有钱,我们回去把你的事,”他又看了和微沈无一眼,“他们的事,一一对清楚。”
花榆轻点头,示意他带路。
李怀安走在最前头。
和微在后面把身上摸了个遍,发现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沈无瞥了她一眼,想了想扯下自己腰间那枚荷叶纹玉佩,递给她。
和微抬眸,眼里满是不解。
沈无掩唇,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其实很奇怪,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和太子不是一派人,你是你、他是他。”
夜色中他的眼眸很明亮,说这番话时也不像在作假。
“所以你是想收买我?”和微对上他的视线,毫不犹豫推开他的手,“别想了,我认人。”
“……”
“你若真对太子有芥蒂,那我奉劝你还是离我远点儿比较好。”
沈无收回手,掂了掂手中玉佩,随后径直将它掷进花榆怀里,朝和微一抬下巴,示意花榆这是她给的。
花榆向来不看人,只拿钱办事,她摩挲着手中玉佩,朝和微递了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和微舒了口气,扭头看向一旁,咬牙低声道:“多管闲事。”
“巧了,我乐善好施。”沈无面不改色看着前方,还能分心回她的话。
“……”
几人往回走着,没走到分岔的地儿便嗅到一股鲜嫩的肉香味儿。
隐约中还能听见沉香喊:“这个大一点儿,给见杏姐姐,姐姐,你多补补身子,你看,你脸上肉也太少了。”
几人完全是蹙着眉走过去的。
等到了地方,和微顿时被冉冉跳动的篝火惊得一怔。
沉香几人正喜笑颜开的坐在江旁,手里转着几根小木枝,在……烤鱼。
见他们来,她还招了招手,喊:“快来!鱼烤好了,一人一条。”
花榆席地而坐,接过她递来的一条鱼,叹道:“怎么还有我的份儿呢?不怕我把你们全困在这儿?”
沉香深嗅了一口烤鱼,满足道:“容娘娘说了,人生在世、只顾当下,没有什么敌人,能陪你坐下聊两句的也算朋友。”
她咬下一口,险些被烫到,又忙摸了摸耳朵,边吸气边道:“再说,有和微姐姐和李怀安在这儿,还有辰时,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和微半蹲在见杏身旁,见她望着花榆不说话,神色中透露出些许紧张。
“无事,阿姐,我想过了,她说了也无妨。”
见杏忙惊道:“她真要说么?”
和微不置可否,朝正向沉香勾手的花榆一抬下巴。
果不其然,沉香边嘀咕边从自己腰间拽下个锦囊,掷向花榆怀里,“呐,都在这儿了,李怀安你问吧。”
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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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给花榆递了个眼神,不言而喻。
花榆转着手中流汁的烤鱼,意味深长道:“说起来你们可能觉得荒谬,但确是事实,我遇见你们几个比你们遇见对方还要早,比如,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众人下意识去看和微。
李怀安下意识将沉香的裙角向后掖了掖,以防被火燎到,他打断花榆的话,平静道:“先说你,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扮鬼吓人?”
“后面这个问题啊,东家事先已经给了我三倍的价钱,所以,说不得,”她狭长的双眼似狐狸般微眯,“不过我是谁,你们这点儿银子倒是可以说一说。”
花榆掂了掂手中锦囊,“只是个靠易容行走江湖的…医师?算不上,只看钱办事,钱到位了,我什么人都帮。”
话音落,先前那个问题便有了大半解释。
李怀安迅速拔剑,欲指向沈无。
然而与此同时,辰时也从对面飞身过来,一柄弯刀挡在沈无面前。
沈无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弯刀,还有一截束了软帛的胳膊,循着后者缓缓向后看——
恰巧迎上了和微凌然的眼睛。
明明利剑当头,他还饶有兴致地回头笑问:“你想救我?”
和微收手,淡然道:“你多想了,你这个方位与我错开一寸,若是辰时刚才没接住剑,刺的就是我。”
沈无没作言语,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只认现实,于是再回头看李怀安时也笑意不减,“李怀安,你不解释解释你这是做什么吗?”
李怀安没收剑,仍盯着他,道:“既然她说是靠易容谋生,又说你二人身份不一般,那你到底是谁?扮作沈无做什么?”
“……”
花榆应声笑起来,又向沉香勾了勾手。
沉香木讷着又解下腕上一串珠子递给她,疑惑道:“李怀安,你做什么?你这样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假的了,他除了是六哥还是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怀安缓缓弯起唇角,手腕翻转将剑收回,平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
他正经道:“开个玩笑,你二人的身份,我早有猜测,不对,或者说,你三人。”
李怀安最后的目光又落在见杏身上。
花榆喜笑颜开地将珠子收进锦囊,道:“快说了吧,鱼都要烤焦了,这两个,”她看了眼和微和见杏,道:“你们认得,常家的。”
“这个,你们更认得,查案又死遁的。”
话音落,四面皆静。
足足安静了快半刻,每人都盯着手中烤鱼,一言不发。
和微倒没什么顾忌,只要花榆拿了那枚玉佩、不把她和太子的事抖出来便是。
至于其他几人在想什么,她抬头环顾四周,见一个个都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去咬鱼肉。
有些焦了,不过入口滑嫩、香脆,也正好。
半响,沉香忽而抬头问:“那姐姐,你看,你看我这张脸,能不能帮我改改?我想要这儿的肉再薄一点儿。”
花榆细细端详起她的脸颊,又拿见杏这张脸做标本。
三人认真探讨起来。
沈无翻着手中烤鱼,扭头问和微,语气中莫名有些咬牙切齿:“你知道我那日怎么活下来的么?”
43. 无痕村
和微轻飘飘咬着鱼肉,点头道:“听说了点儿,满江的血。”
“有一半都是真血,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全被刺伤了。”
和微点头:“所以呢?”
沈无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所以你别跟着太子了,他行事前也不告知你,恐怕日后还有让你更意料不到的事。”
和微摇头:“我认人,别挖墙脚。”
“没挖,这是忠告。”
“…别扯了。”
“没扯,这是谏言。”
“你,”
和微还没刚转头看他,沈无便未卜先知般抢着开口,他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真的。”
“……”
和微瞥了眼他一口未动的烤鱼,抬了下下巴,从容道:“你还是吃鱼吧,都凉了。”
沈无转了转木枝,而后将鱼递在她面前。
“给你留的。”
“我有啊。”和微转了转自己手中的鱼———被啃的…七零八落。
“怕你不够吃。”
“你好像,很爱插手我的事,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和微狐疑的看他,丢了个眼神给他手中的鱼,“你不会在里面下毒了吧?”
沈无吸了一口气,强扯出一抹笑:“我有你那么毒术精湛吗?再说,你不是百毒不侵么?”
和微一蹙眉,想了想他说的话,声音难免提高:“你真下毒了?”
此话惹得周围几人也看过来。
沉香眨了眨眼看李怀安。
李怀安心领神会,将沈无手中的烤鱼一把夺来,递给沉香。
沉香满足道:“早说嘛,你又不吃,你不吃我就不让辰时抓七条了。”
沈无眼睁睁看着沉香肆无忌惮咬他的鱼,半响,他咬牙切齿点点头,将头转向一旁,又嗤一下笑出声。
和微想了想,她轻轻向左挪两下,又拍拍他的肩。
明显能看见他整个身子都一抖。
随后缓缓转身看向她。
沈无:“…怎么了?”
和微凑近他,问:“你还有值钱的东西吗?我问问她在这儿装什么鬼。”
“……”
沈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下定决心般将自己宫绦末端的玉坠流苏扯下来,压低声音道:“今夜身上最后一块值钱的东西了。”
“你也很穷么?”和微顿了顿,又道:“也是,那算了。”
“谁说我穷了?”沈无忙伸手止住她要站起来的冲动,“…我只是没那么有钱。”
“拿去吧。”
和微接过玉坠,毫不犹豫将它丢给花榆。
花榆借着火光打量了会儿才满意的收好,她悠然道:“问什么?”
“为什么不让旁人往里走?”
花榆只慢慢思索道:“东家给了三倍,你们给了两倍,这样想想,说一点儿也无妨,鱼吃完了,我也该走了,江湖再会吧。”
她抖了抖衣袖站起身。
李怀安也紧跟着站起来,伸手欲拔剑。
和微示意他别拦,“我解不开她身上藏着的迷药。”
花榆朝她柔柔一笑,说:“东家只雇我到今夜,我也只提醒你们,想想今日是几月十几。”
话音落,她掷下一枚物什,四周登时弥漫起袅袅白雾,众人止不住呛了几声。
等回过神再看,花榆已然不知所踪。
沉香挥了挥眼前烟雾,不解道:“为什么不把她押在这儿呢?命都在这里了,她总不能还只认钱吧?”
“还真是,”沈无缓缓起身,“此女非常人,我见过她用迷香夺人心神,让人犹如傀儡,她的把戏没人弄得清,还是以和为贵比较好。”
沉香妥协道:“行吧,下次凑个大的,父皇最疼我了,我多要点值钱东西,定要把她这人搞清楚。”
“在我面前提父皇疼你,沉香,你良心不痛么?”沈无看了她一眼。
沉香忙摆手:“我也试着捞你了呀,父皇记不住,我能有什么办法?”
“还是别记住了,不用记住。”
“你去哪儿?”李怀安见辰时跟着他要走,忙也起身跟上。
谁知沈无只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和微:“水下,去不去?”
和微毫不犹豫站起来,朝他点点头。
两人不用多言语的默契看得旁人一愣又一愣。
见杏怕和微又要做什么冒险的事,连忙过来拉住她胳膊,不安道:“小微,你们要去做什么?”
和微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抚道:“阿姐放心,我们去看看花榆在守着什么,不用担心我。”
“天亮之前我们会回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沈无还没说完,沉香便拍拍手起身,打了个哈欠后,才点头道:“有我打掩护呢,出不了意外。”
和微朝李怀安几人一抬下巴,“那阿姐你先跟他们回去。”
见杏回头看了她一眼,叮嘱道:“你们多小心。”
七人互相挥了挥手,就此分道扬镳。
散了迷霭的深林显得更为幽静。
三人迅速飞身在其中穿梭。
沈无捞空,问:“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抓到阿央时是十七日,今日也是,香粉女子案发也多在十七日。”
“不记得我还跟你来做什么?”和微目视前方,坦然道:“净远江每隔一段时日水位会离奇上涨我就好奇了,水下面绝对有东西。”
“石门,虽然弄不明白这道石门后究竟是什么,但花榆今日这么一提醒,我总算想明白了。”
十七日案发,凶手多半是将被拐女子带进了石门里,石门一开,水位便自然上涨。
出了深林,三人在一村前站定。
和微沉声道:“桩桩件件都这么钩得缜密,分明是有人统筹。常相那段时日恰好随帝西巡,与你对话时明明想说自己是甘愿做替罪羊。”
她说得笃定:“我根本不信凶手是他。”
“这种事你想得清楚,为何一扯上人情世故你又比谁都木?”沈无要笑不笑的垂眸看她。
和微眯着眼打量前面的村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淡定应道:“人各有专攻。”
“……你学习的能力也是无人能及。”
“嘶……”她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我怎么越看这个村子越眼熟?”
沈无分了点眼神给这陷入黑夜中、沉睡已久的僻静山村,道:“无痕村啊。”
和微惊道:“这是无痕村?”
沈无见她这样还以为出什么岔子了,他侧头,悄悄问打量四周的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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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是无痕村?”
辰时认真点头:“是,不过是它背面,村口在那边。”他指了下更远更前的方向。
沈无耸肩,示意和微这真的是无痕村,没错。
少倾,他又问:“你来过?”
“好像……?”和微也不确定,忽而,她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某天日暮时,鬓角花白的老人在喃喃“阿乃啊阿乃啊”。
和微登时转头看向沈无,认真道:“我想起来了,这村子我来过。”
“不过…”她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的树林,“这村子看着也普普通通,花榆守在这儿做什么?”
“这村子离净远江不远,她又暗示水下那门,难道是,”沈无看向和微,试探道:“这村子和净远江也有关系?总不能村子底下还有东西吧。”
和微忽然抬眸看他,眸里闪过点点光晕,像是认可与赞许。
沈无又是明显身形一怔,他顿道:“…怎、怎么了?”
和微露出一副独属于少女的狡黠笑容,称心如意朝他笑:“我也正有此意。”
沈无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转身招呼辰时:“你留下打探打探这村子,我和她去水下看看。”
辰时欲言又止,缓缓道:“殿下不用我帮忙在岸边守着么?”
沈无抬手,“轻车熟路,不用。”
辰时应下。
两人正要走,和微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喊辰时,她顿了顿,道:“有一户人家,院里有个数星星的老奶奶,这户你仔细打听打听。”
辰时一张脸拉得无比平静,干看着她也不说话。
和微疑惑的看了沈无一眼。
沈无要笑不笑,朝辰时一抬下巴,道:“她的话也能听。”
“是,殿下。”
辰时留下,在村子里默默打转。
两人则不动声色溜到了岸边。
和微边束紧衣裳边问:“他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沈无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听太子的话?”
“救命之恩啊。”
沈无摊手:“这不一样么?”
“……”
欲下水前,和微抬头望了眼夜幕。
圆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耿耿星河,忽明忽亮着,夜已过半。
她正欲说下去后该干什么,就听沈无出神似的来了句:“今夜连星星也是好风景——我第一次见你笑的时候,”
他忽然看着和微,唇角自然弯起,眼神柔和而专注,“还是抓阿央那日,你扮成刺客,赏了我条软帛。”
和微沉默两瞬,蹙眉问:“这和我们待会儿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这么重要的时候,能不能不打岔?”
“……”
她将袖子利落挽起,浑身透露出义无反顾的劲儿,指着他叮嘱道:“时间不多,待会儿下去只有一个任务,琢磨清楚怎么破解铁环上那个机关。”
沈无憋下一口气,侧首点了点头,跟着她哗啦一声扎入水里。
先前打了几次底,这会儿从入水到抓着铁环对视点头都一气呵成。
和微摸着那枚纹路清晰的指环,朝沈无比了个七,又指指自己,两个食指横竖交叉。
沈无心领神会,知道她的意思是:先试试转十七下。
44. 破机关
两人屏气凝神,同时去转动指环。
数串绵密的小气泡登时咕噜噜冒出来,紧接着,又是几声沉闷的咕嘟声。
稍大一些的圆润气泡也晃悠悠浮上来。
和微转完十圈,下意识想去转头看沈无,却因这悠悠的水泡只看见了他在水中漂浮的玉白发带。
透过空灵的泡泡,对折成两条的发带也放大了不少,其上的暗纹走线虽不精细,但胜在独特,看得出所绣之人下了功夫。
沈无恰时转头。
水泡悠然飘过,又接着飘来另一个。
这次的稍大些。
他的眼眸因此荡漾开,黑而透的一双眼睛许是因为在水下有些自然眯起,又不减清亮,也不似打量。
和微看见他朝自己弯了眼眸。
他笑了。
见沈无抬手,和微也鬼使神差缓缓抬起手。
两人手心微张,又慢慢伸出食指相对、靠近。
静默的时间里,水下的一切依然沉浮,依然轻灵,唯有快要触碰到水泡的两指尖无比平静,一寸寸、一点点向前,直到距离越来越近。
难以描述的轻响声,或是说没有响声。
但水泡确实明晃晃地破了,与这漂浮的每滴水融为一体,被载着游向四面八方。
温凉的指腹相抵,此瞬阒无人声。
今夜实在是静谧,不止满天夜色。
两双不加任何情绪以掩饰的眼睛望着对方。
或许是他那层手衣太薄,和微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沈无的指腹变得温热。
不过只有一瞬,因为她自己的指腹也开始升腾起温度。
“唔。”
两人终于从怔然中回过神,你蹙眉头我瘪嘴的争先恐后向上游。
“唔…”“咕嘟嘟……”
一串气泡从和微口中冒出来,她强忍着不适又扭头游了回去。
机关还没打开,她想留下、等这门的反应,多撑一小会儿再上去透透气。
沈无几乎是在她游回去的那刻也跟着转头,伸手想去拉她,满脸都在问“你做什么”。
和微似乎也是憋累了,动作很快,沈无连她的衣角都没抓住。
他一压眉跟了上去,眼里藏着数种情绪,疑问、急切、气愤、专注,全融在一起,也不知在想什么。
铁门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半点反应都没有。
和微盯着它看了半天才罢休,正欲扭头游走便恍然被人从后揽住了腰。
她动作一顿,看也不用看就知这人是谁。
沈无想不管不顾托她上去,又怕她不愿走而迟疑两瞬。
环在和微腰间的胳膊说紧不紧,说松也不松。
等他下定决心准备用力时,和微却毫无预兆抓住了他的手,旋即一把破开他的怀抱,拉住他的左手向上游去。
和微双腿灵活摆动,即使憋得难受也没松一点儿手上的劲儿,她猛一用力,将沈无薅出了水面。
哗啦!
水面如飞珠溅玉,两人纷纷浮上来。
“咳咳……”和微松开他的手,侧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沈无努力定住心神,神情也不算好看,抬头问她:“呛到了?”
“胸口有些闷,也无碍。”
说着,和微注意到他有些不自觉发抖,轻咬着下唇,像是在极力抵抗、不让它也跟着抖。
她拨开水面朝沈无游过去些。
繁星点点,夜色朦胧,和微细细盯着他的唇,而后问:“你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其实她看的不太清楚,只觉得他脸色不太好。
沈无舒了口气,摇摇头:“我没事,再试一次吧,这次反过来转。”
见他又要扎进水里,和微忙拽住他的胳膊,道:“你真没事?万一你在下面旧疾发作,我可管不了你啊。”
沈无垂眸,轻轻搡开她的手,挣开了她的桎梏,“死不了。”
“什么死不了?”和微听他真这么说,声音也难免提高,“你真有事?”
“……”沈无转头错开直盯过来的视线,沉默了会儿才道:“只是下水久了腿有点疼,有些喘不过来气,缓缓便好了。”
他又转身看向和微,问:“不是还要急着解机关么?”
和微还是盯着他不说话。
沈无无奈道:“真的不是什么恶疾,我们走吧,嗯?”
和微一点头,沈无还以为她应下了,谁知却听她又道:“不怎么疼你会抖到没力气?怕是待会儿游都吃力吧?还气闷,你是疼到脑子空白、手脚冰凉、心血一下转不过来吧?”
“沈无,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身子,你瞒着我、跟我下去,我一点儿也不想谢你,我只觉得如若你有事,还会连着我一起遭罪。”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前几次呢?我没发现的时候,又疼没疼过?”
她神色平静,道:“罢了,我自己去,你不用跟着我。”
和微头也不回便直接扎进水里。
沈无连叫她都来不及。
垂落在腿边的双手渐渐紧握,沈无舒了很长一口气。
过了会儿,他又抿起唇,静止的几刻,沈无脑中杂糅过许多想法。
“都这样了。”
他喃喃着,轻轻摩挲起藏于腰侧的匕首,旋即看向江面,目光变得凌然。
噗通。
水面溅起一片涟漪,又归于平静。
和微将两人方才所转的圈数对调,但她做不到同时去转,只得先转好一个,再去转另一个。
如此下来,石门果然还是无动于衷。
她拉住铁环,垂头一闭眼,再睁眼时全是杀意。
和微心里早将这破石门踹了千八百遍,若是让她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她非要亲自把这人挫骨扬灰!
她缓了缓,平复下来,拉上一只铁环,正欲努力伸长右臂去够另一只时,视线里却猝不及防探入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握住铁环,不带半分犹豫。
沈无朝她一笑,依旧是那副轻柔模样。
和微别过头,似乎是不太想理他,但也没辙,她只想短暂的疏解一下自己,却没料到沈无竟松开铁环朝她游过来。
他游得比和微要低点儿,随后小心翼翼伸出左手食指,很轻的点了下她右手食指。
只有一瞬。
微凉的柔软触感,熟悉又独特。
若是有面铜镜,和微应该看得清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双眸一怔,不知道要做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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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缓缓转头,垂眸看向依然笑着的沈无,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悄然滋生。
不多时,和微便抓住了他的手向上一拉,又迅速撤开身子。
沈无朝她摊手,模样无奈又讨好。
他想说:“这算和好了?”
和微没看他,倒是点了下头,丢给他一个催促的眼神。
沈无心领神会,眉梢也终于舒展开,他摸上那圈指环,等和微开始转后也紧跟上,不多不少转了十圈。
两人转完后便抱着警惕的态度向远处游了点儿。
一瞬、两瞬,直至五瞬,再到两人中途浮上去透了口气,又赶快回来瞪门,铁门都岿然不动,成了心跟他们作对。
得。
沈无侧头看向和微,要笑不笑,朝铁门一抬下巴,仿佛在问“还等么”。
和微不败不馁,一鼓作气再度游上前。
沈无也跟着游了过去。
她琢磨着指环上雕刻的纹路,怎么看也都是寻常的水草,毫无线索可查。
和微眉头紧锁,心想:不然试试笨方法呢?
她心里又横冲上来一股劲儿,说做便做,当即拍了拍沈无的肩,指了自己一下,又指了他一下。
沈无意会,朝她一点头。
两人再度摸上指环,只等对方转动。
视线交汇后,两人同时转了一圈。
寂静无声。
“……”和微还真不信她一圈圈试下来,能碰不上巧?
上去透了三次气,期间和微还对沈无的腿又“指责”了一次。
沈无只听也不反驳,倒是等她歇下来的空当,他忽然真挚道:“不如试试分开转呢?”
和微想扎他,直道:“你有没有听我说什么?”
“听了。”他认真点头,一字不差讲她的话又复述了一番。
和微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行,她勉强可以不计较这事。
“为什么分开转?”
“其实我在想,本来两只铁环就不在一处,一个人做不到同时去转,当时抓赵画师时也查清了,除去搜集信息和真凶亲自动手外,其他环节都是他一人所为,”沈无说得小心,语调也缓:“有没有可能,本来…它就是分开转的?”
和微沉默了会儿才道:“真这么简单么?…我想多了?”
“没有,你很细心,况且你说的法子我也没想到,再试试吧?一口气把方才几种方法重试一遍,好么?你看,”
沈无指了下夜幕,和微抬头跟着看——迟迟长夜已过大半,耿耿星河欲曙天。1
没剩多长时间了。
他道:“再试这一次,若是不行今夜便罢了,改日再来。”
和微想了想,点头应下:“好。”
两人如游鱼般再度游回去。
和微这次整个人都淡了不少,她先转了圈,想等沈无转一圈再转。
不料等沈无转完,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传来了轰隆一声,隐隐约约的,辨不清方位。
和微连忙转头去看沈无,沈无也恰好要向她游过来,就在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堪堪一步时,背后的石门陡然传来一声闷响,比刚才那声要清晰得多。
两人下意识抓紧对方的胳膊,旋即面对石门向后退开几步距离。
45. 坦言
面前诡秘莫测的石门极其轻微的颤动起来,仿佛下一瞬便会迸发出什么可怖气息。
四周水流不约而同向其汇聚,隐约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朝两人冲过来。
和微登时想到这是在开闸放水,虽碍于水中阻力不会像地面那般正常大开,但照这个趋势,绝对会给他们来个不正常的突袭。
毕竟它建在水下就不正常。
她有些喘不过气,又极想弄明白这门里面是什么,焦急中无意识的抓紧了沈无。
沈无看了她一眼,旋即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冲水之势愈来愈强,又倏尔平静下来。
两人暗道一声不好,忙向上游。
不料周围水流早已蓄势待发,不待两人浮上水岸便轰然一下冲过来。
真是发水了。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下意识交叉双臂挡在面前,但人在水中如蜉蝣,两人还是被猛地冲散开、在水中剧烈沉浮。
和微越来越不适,忍不住想快些上去呼吸一口空气,但此时情况危急,眼见着就要与沈无彻底失散。
她努力拨开浮水向他游过去,但总觉得沈无离她越来越远。
明明他也在游向自己。
糟了。
和微心里一惊,他该不会腿疼到在水里晕过去了吧?
此时水色暗黑,和微只得靠他沉下去的衣裳去辨认他的方位。
她用力拨动水,抓到沈无的手后又回头望了眼石门。
两只铁环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类似甬道的入口,幽暗无比。
果然这东西的入口也不同寻常,门都不是自然大开,而是门作幌子,其上挖个洞。
和微暗自咬牙愤恨,抱着半耷拉眼皮的沈无浮上水面。
哗。
“唔…咳咳咳……”和微猛吸了一口气,刚探出水面时她险些觉得眼前一黑。
某人头倚在她肩上、双手还环在她腰间,劲儿松松的,也不知晕了没有。
“沈无,沈无。”
和微让他靠着根挺拔翠竹坐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沈无眉心轻蹙,脸色煞白,唇也毫无血色,偏着头不理他。
和微单膝点地半蹲着,有些无语的问:“你死没?”
沈无薄唇翕动,缓缓吐出来个:“没。”
“那你装什么?”
“疼。”
“先别管我,”他向里侧了侧身,痛苦道:“让我疼会儿。”
和微站起身,毫不留情道:“该。”
她抬头望了眼天,东方隐隐约约见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和微垂眸看他,“你怎么回去?我累了,没力气扶你。”
沈无终于睁眼,他抿唇看向和微,眼睫处还有些泛红,“那我自己可回不去了。”
和微瘪嘴:“……让辰时过来帮你。”
“他正潜伏着打探消息呢,不好吧?”
“我累了。”她又重复一遍,这会儿语调有些缓,“还有,你少装。”
沈无默不言语,缓缓从自己腰腹处翻出一把匕首。
和微顿时警觉:“你做什么?”
“你看,我特意将它藏在便于拿放的位置,就是为了出什么事能划自己一刀,清醒些,”他又将匕首藏回去,看着她,道:“我这次没装,和微。”
“我心里不知何时竟然对你有了种特别的感觉,我本来在想,值不值得跟你下去,还犹豫了会儿,但也只是那一会儿,既然感觉有都有了,我还遏制它生长做什么?”
和微蹲下去,沉默几瞬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沈无笑着看她的眼睛,“你是我遇见过最特别的人。”
他的语调缓而坚定:“最特别,最特别,特别到我不想和你仅有这种浅显的、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和微。”
和微短暂思索着,疑惑道:“所以…?”
“你讨厌我么?”
“……算不上。”
“我是你的朋友么?”
“……偶尔算得上。”
“在你心里有特别的感觉么?”
和微想了想,点头:“有。”
她的眼神真挚无比,“你若和太子有仇,那我便是你的死对头,即使现下我不再为他做事,也,”
“那便将他抛开。”沈无罕见的打断了她的话。
和微看着他一点点直腰坐好,不解道:“你心里当真不芥蒂?”
“从始至终我想弄明白的都只有秘阁而已,我母妃因其而死,说不恨也不可能吧?我查清了,它由皇后一手组建,你说我若是真恨起来,是该连着恨皇后的亲姐姐——容娘娘呢?还是该恨她的儿子——太子呢?或是恨当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父皇呢?”
他的笑有些薄凉,也很勉强。
沈无:“它现下存不存在我还不知道,与不与他们有关我也不知道,这些我尚且还没弄清楚,为何还要分一些恨心给身处事外的你?”
他尾音长而轻,带着些哄人的意味:“我也累——”
和微听了半响,在他身边挨着坐下,毫无征兆吐出来一句:“你以前还挺惨的。”
“……”沈无早知道她的回答会不同凡响,十分平静的点了点头,道:“还能再待两刻钟,想不想玩点儿什么?”
“嗯?”和微眼里清澈,“什么?”
“这个,”沈无伸手抹平地面沙砾,食指画了一个大圈,“我母妃以前教我的,心与万物。”
他在大圈里又画了许多个小圈,挨个指着介绍:“这个稍大些的,是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秘阁。”
和微看着这个圈,不自觉道:“最大的。”
“嗯,现下还是最大的。”
“这个是沉香他们,这是辰时……这是你,”他最后指着个稍小些的,侧头看和微。
和微认认真真点头,道:“我好小。”
“嗤。”沈无轻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看她,问:“那你想再大些么?”
“这是你的心,大不大的…似乎也跟我没关系。”
“怎么会?”他朝地面一抬下巴,“你照我这个,画一下你的。”
和微想了想,伸出食指在沙地上圈圈画画。
沈无蹙眉盯着个里面最大的圈,不解道:“这是什么?”
“阿姐、溶溶,为相府平反。”
“那你自己的事呢?”
“这不算么?”
“是为你自己的事,这个不算。”
和微沉默着,过了会儿摇摇头,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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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不清楚。”
“罢了,会清楚的,”沈无注意到里面最小的一个圈,或者说只是一个点,他问:“那这个是什么?”
“你啊。”她坦然道:“你不是也画了我么?礼尚往来,我也画了你。”
沈无十分不理解的虚空捏了捏两指,边比划边急道:“我就值这一个点儿?这么小??”
“知足吧,还有许多事我没画呢。”她又问:“你还没说为什么让我画呢。”
沈无偏过头,闭眼缓了一会儿才伸手将她那个点儿与自己画的“她”连成一条线。
“这又是什么?”和微没看明白。
沈无勾起唇角,朝她笑笑,随后在下面画了一条半圆弧线。
“是笑脸。”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和微一头雾水,没几瞬又觉得莫名有趣,竟也跟着他笑起来。
“诶?看到了吧?”沈无指着地上四不像的笑脸,一本正经道:“你和我连在一起,就会觉得心情极好,然后……”
他故弄玄虚,将“点”与“她”越画越大,下面弧线也越画越大,“再大些,便会越觉得快乐些,所以这自然与你有关,还很有关。”
和微靠着翠竹,左腿屈膝,右腿自然平直,左手还搭在膝盖处,听他这么说后没忍住偏过头,说了句:“幼稚。”
“我承认,”他点点头,“母妃当年教我的时候,应该是四岁,自然幼稚。”
“不过,我明白了,”和微拍拍手,站起身,“你说的特别的关系我不明白,但我现在确实把你当朋友了……其实朋友我也不明白,不过应是互帮互助的吧?像阿姐与太子那样?或是沉香与李怀安那样?”
沈无跟着站起身,顿了顿才道:“对,你想得对,就是他们这样。”
和微若有所思般点点头,旋即上前架住他的胳膊便要向前走。
沈无硬生生止住步子,“怎么了?”
“带你回去啊。”
“你又不累了?”
“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会这么做。”
沈无立马变得有些虚弱,被她带着向前走,还认可道:“他们就是会这么做。”
两人就这么以某种奇怪的姿势走了一路。
只是令人没想到,净远江意外发水没引得让人注意,他二人溜了一夜也没人注意,唯独行宫里有件小事惹得人尽皆知。
见杏次日便被召过去侍寝。
和微在殿里来回踱步,就是安不下心。
知黎看得头晕,喊她:“歇会儿吧,小微。”
“知黎姑姑,”和微猛然转身,急道:“我阿姐的月事还没走,我听旁人说陛下召人侍寝都……”她不知该怎么说,最后索性直言道:“我阿姐今夜不能侍寝。”
知黎也没辙,劝她:“月贵人才获圣宠,日头正盛,现下虽不能去,但又不得不去,你能明白么?”
“不能,”和微不解:“一定要阿姐去么?就不能换旁人么?”
“你说说,换谁?跟着来的几位娘娘还有谁愿意去?”知黎干脆顺着她的话说。
和微神色平静:“那我去。”
知黎吓了一跳,忙过来堵她的嘴,“说什么呢?你如何去?知不知道这是大罪啊?傻孩子。”
46. 合欢树
“可我阿姐呢?不是说陛下召人侍寝时尤为残暴,还会打人么?”
和微拉下她的手,眼眸坚定,道:“姑姑,我阿姐身弱,你知道的。”
知黎叹气,无奈道:“知道又能如何?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下人,帮不上什么忙。”
是时,殿外忽然跑进来个小奴才,对着知黎点头道:“姑姑,来人了。”
知黎顿时又变成平日那副沉静模样,侧身看他,问:“谁来了?”
“六殿下,还有沉香公主和李世子。”
和微听了这话后稍一扬眉,她莫名觉得这几人来这儿是别有用心。
知黎叮嘱完小奴才,又转头叮嘱和微:“我得候在娘娘身旁,你歇了方才那个心思,知道么?冒名顶替是欺君之罪,”她又摆摆手,“罢了我不说了,你留这儿想想吧。”
她劝完便快步往正殿赶去。
和微等她的背影远去了,才在自己榻下翻找起来。
既然不能顶替,那她不替,她顶掉总行了吧?
谁知没等她刚翻到东西,方才过来报信的小奴才又蹬蹬地跑了回来。
“微姐姐,娘娘唤您过去。”
“唤我?”和微不解,又想到那几人过来时有了底,问道:“是六殿下他们指了我名么?”
奴才怔然,很快摇摇头:“不是,娘娘指的。”
这下和微也怔然,她迅速将方才翻到的东西藏在衣袖里,跟在小奴才身后赶去正殿。
沉香见和微进来,忙要起身招手,却被李怀安未卜先知般拍了下肩。
她瞬间反应过来,努力板着一张脸坐了回去。
沈无倒像没看见她似的,只俯身在一旁逗鸟。
容娘娘喊了和微一声,懒懒道:“他们几个净说些本宫听不懂的话,本宫想着你们几人年龄相仿,或许能懂,本宫乏了,你们在这儿谈天说地吧。”
她缓缓起身,知黎便心领神会般替她撩开帷裳,扶着她向里走。
沉香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屏退其他下人,吩咐道:“你们也下去吧。”
“是。”
四周一静,沉香便立马起身,抓住和微的手,急道:“你知道皎姐姐的事么?”
“若你们来正是为了这个,那正好,”和微毫不避讳地从衣袖里掏出一沓黄麻纸包着的东西,在三人面前晃了晃,“我正有一计需要你们帮助。”
沈无也不逗鸟了,他盯着这包东西,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这是何物?”
“香粉,花榆身上那种。”
“啊?”沉香拿过嗅了嗅,“怎么没有味道?”
和微信誓旦旦一笑,从她手里拿回来,认真解释:“这东西单闻确实毫无香味,但只要涂在身上便立马会散发迷香,让人欲罢不能,我觉得它尤其适合侍寝。”
沈无心里那股预感愈来愈浓,他看着和微,问:“所以你这是想做什么?”
和微说得笃定:“我阿姐不能侍寝,你们帮帮我,让我去陪,”她将东西收好,又道:“听说陛下号称战无不胜,我若是涂了这个,那谁胜谁负可说不准,他吃了瘪,怎么说也会惦记一段时间,能拖几日是几日。”
三人安静几瞬,李怀安默默侧开了头。
沈无拉着她看窗外,指着外面,道:“来,你来看看。”
和微挣开他的桎梏,不解道:“怎么了?”
“这是白日,白日里知道么?你在说什么?”
和微更不懂他的举动,不答反问:“白日里怎么了?我这是最好的法子,难不成你有别的好法子?”
沈无盯着她,半响才道:“没有。”
不待和微说什么,他便伸出手在空中比划,急道:“那你也不能,也不能这样。”
“停,”和微伸手挡在他面前,淡然道:“我意已决。”
沉香在那边想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般问:“和微姐姐,你真想好了么?我父皇可不好对付,母妃说…说……”
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还抬头看了眼李怀安。
李怀安始终目视前方。
和微轻嗯一声,道:“想好了,沉香,你希望最大,明日你多给陛下吹吹耳旁风,剩下的教给我,如何?”
沉香想了想,道:“只有我吹耳旁风恐怕不行,得需你想办法出个风头。”
和微:“献舞?”
沈无忽而出声,认可道:“这个可以。”
李怀安满脸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可以什么可以?”沉香扶额,“不是这种风头,是好的,能让父皇对你留下好印象的。”
和微还是疑惑:“我跳舞不好看么?”
沈无附和她:“好看啊,很美,很讨人喜欢。”
和微摊手,一副“你看”的模样。
这下连沉香也狐疑的看了沈无一眼。
四人又商讨起来,末了还是沉香提了个靠谱的法子:“这样,微姐姐,你明日打扮美一些,早早在荷园里找个地方藏着,父皇最爱在日落后去赏荷,届时我故意领他过去,这事便妥了。”
和微思索几瞬,道:“好。”
李怀安也点头认可。
沈无沉默了会儿,半响才吐出一个字:“行。”
容娘娘不爱跟着陛下赏荷,因而众人在荷园时,她还在殿内小憩。
殿里下人也三五聚作一团,兴致盎然地唠嗑。
此时形势大好,和微鬼不知神不觉便偷偷溜了出去。
夏风轻拂,满池荷叶晃晃悠悠,山水光中、万般恬静。
哗啦。
银簪不小心便掉了一地,和微心一惊,忙将这几支串珠带玉的东西拾起来,摸索着簪到自己发髻里。
容娘娘爱打扮她,这些物件平日里更是成匣的赏。
但和微却不知如何去用,她簪了半天还是簪不住,走几步路便会掉。
彼时人静,和微委身藏于合欢树后,看着自己手中的两支银簪犯愁。
日落西山,树影正巧将她完全笼住,还绰绰有余。
合欢花开如粉霞,叶如翠羽,有风吹,那些细小绒毛的花扇子便会悠悠地落下来。
嗒。
眼前忽然映入一双月白色云头锦履。
和微身形一怔,莫名觉得扑下来一阵熟悉气息,她缓缓抬头,循着这人绣着荷花纹路的衣角向上看——
“等到你了。”
沈无双手负后,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正垂眸看她。
迎面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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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阵轻风。
一扇合欢花打着旋儿从她鬓边擦过,一扇轻飘飘的落在了沈无肩头。
一扇被沈无稳稳接在手心。
他半蹲下去,平视和微的双眸,似乎在等着她问话。
和微也恰是要问话:“你怎么在这儿?”
他将那扇合欢花收在衣袖里,又掏出一个锦帕,摊开了送到和微面前,道:“给你送这个,我听说花榆那种迷香会伤身,特意给你做了这个,吃了能抵御,很有用。”
和微盯着一块圆吞吞白花花不知是什么的糕点,满脸质疑。
“都是朋友了,我还会骗你么?”他语气中夹带几句嗔怨,“我在这荷园里蹲了几个时辰才看见你,都乏了。”
和微瘪了下嘴,拿过帕子里的糕点,还有些温热,“我又没让你来,不关我事。”试着问了下糕点,无味似的,她又问:“这用什么蒸的?”
“糯米粉。”
和微又闻了一下,疑惑道:“云糕片?你把药加在里面了?没味道,形状也不对。”
“加了,单吃怕你吃不惯,这毕竟是我亲手做的、头一次,火候什么还拿捏不准,你先尝尝是什么味道,我好改进。”
沈无催促的意味太明显,反倒让她起了疑心,和微蹙眉:“你不会在里面还放了别的东西吧?”
“怎么会啊,”他抿唇,道:“只在里面放了真心实意。”
和微:“……”
“好了不必说了,”和微当即咬下一口,含糊不清道:“有点苦,你没放糖么?”
“放了,我下次多放点儿。”
“不用,我不会再吃了,”和微咽下最后一口,认真道:“有点难吃。”
沈无沉默几瞬才道:“在陛下面前就别这么说话了,不然你都等不到进石门那日。”
“知道。”她站起身,又恍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手里银簪递给他,问:“会簪这个么?我总是簪不住。”
沈无愣了片刻,抬头问:“你知道这种事要什么人才能对你做么?”
“簪个簪子而已,你怎么还不乐意似的?会不会?不会我走了,快到时候了。”
和微说着,把东西塞进怀里,真要转身离开。
“等等,”沈无忙拉住她的胳膊,轻声道:“我没说不会。”
“快点儿。”
和微将两支对簪递给他,又转过身背对他。
沈无看着她柔顺黑亮的发髻,忽而伸手扳过来她的肩膀,一本正经道:“要这样才行。”
他捏着簪子缓缓抬手,却在快要触碰到她发髻的那刻动作一顿。
“怎么了?”
和微依然保持着抬眸看他的姿势,一双浅瞳如琥珀般明亮。
沈无侧头别开视线,不自然道:“别看我,不能看人。”
和微没辙,妥协道:“行吧。”
沈无再度看向她,眼前的人睫羽轻垂,不时还会颤动两下。
沈无垂落在腿边的左手不自觉攥紧,他憋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将银簪簪入发髻间,又推了推。
两支都是。
收手时,又吹来一阵温热的风。
和微鬓边的发丝随风轻扬,她眨了下眼,抬头时眼神有些迷离。
47. 侍寝 就问能给lp
夕阳薄暮。
四下空旷无人,唯有一棵合欢树葱葱茏茏。
和微仰头看着他,鬓边发丝舞动,恰好缭过他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右手手心。
沈无只觉某处变得酥痒,他垂眸对上她的视线,而后鬼使神差般将她几缕碎发缓缓捋至发髻上。
他问:“小点变成小圈了么?”
和微扶了下银簪,确保它不会掉后才点点头,语调上扬:“嗯,大点儿了。”
沈无笑笑,道:“那我走了?”
和微睨他:“你就不祝我此行顺利么?”
沈无的神色忽而有些不自然,他错开视线,温吞道:“祝你此行顺利。”
和微看着他匆匆走远了,总觉得哪里有点儿莫名其妙,她舒了口气,瞬间换上一副沉静模样,赶至六角琉璃亭下,悠然端坐其间。
伊人淡雅脱俗,手执一朵粉荷,眸光潋滟直视前方。
“父皇,那我要你上次围猎所得的白狐裘,你也愿意么?”
沉香满心欢喜,话里话外都是期许。
“当然愿意,”皇帝手一挥,“沉香要什么,父皇都给!”
沉香眼眸一转,又打起小算盘,她试探道:“那…我生辰也可以出去么?父皇,我不想在宫里设宴了,好生无聊。”
皇帝沉默几瞬,而后沉声道:“沉香,此事先不谈。”
沉香张口又要说什么,被李怀安眼疾手快戳了下背,她瞬间明了,低低说了声:“好吧。”
陪皇帝在池边走了半响,沉香蓦然顿住脚步,拉长声音喊:“父皇,走了这么久,我们坐会儿吧?”
“正好,朕也有些乏了。”
皇帝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有座琉璃亭,道:“去那儿坐坐,德顺,你去差人备些茶点端过来。”
手执拂尘的太监一弯腰,应道:“是。”
沉香抿唇按下心中窃喜,偷偷与李怀安对了下视线。
谁知后者只是稍一压眉,朝她丢了个“冷静”的眼神。
沉香趁他不注意,瘪嘴偷偷做了个鬼脸,扶着皇帝向亭下走。
没能走两步,皇帝便忽然停下步子,直直看向不远处如画中的仙子。
和微一身烟粉罗裙,发髻如云,其间珠玉点缀,平日上扬的眼尾这时微微弯着,多了些柔和。
她淡淡笑着,见人来后倒忙用粉荷掩住脸,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
和微躲在荷花后狠狠皱了下脸,这才觉得面上神经活了过来,她装笑太久,谁知真等到人来了,还没开口便发觉自己把脸笑僵了。
皇帝还在不远处看着,和微快速挤眉弄眼,忙移开荷花,又换上一副翩翩淑女的模样,朝众人款款走去。
她还没刚走几步,皇帝便急不可耐朝她走来,痴痴盯着她的脸,问:“你是哪个宫的?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陛下,”和微朝他行了礼,夹着声音道:“奴婢乃今年新入宫的采女,现下在回春宫待着,前几日还献了舞,您日理万机记不住奴婢也是正常的,只是奴婢夜夜盼您,夜夜不能寐。”
她抬手蹭过眼尾,颇有一番泫然欲泣的味道。
实则和微内心在拷问自己:我有说错么?知黎姑姑给的词我没记岔吧?
“奥,”皇帝恍然大悟般指着她,“朕想起来了,你是那日那个,和你阿姐一块儿来的。”
和微一福身,笑眯眯道:“陛下好记性。”
皇帝十分满意的上下打量她,抬手欲挽她:“来,陪朕走走。”
“是,陛下。”
见他伸出一只略显沧桑的手,和微还是没忍住迟疑两瞬,才装作万分情愿的将手搭在他手上。
两手相握的那一刻,和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没沈无的软。
皇帝得了新美人,心情大好,回宫时也满眼含笑,他拉着和微的手,问:“今夜可愿留下侍奉朕?”
德顺立马凑上前,弯腰道:“陛下,您今夜叫了月贵人。”
皇帝挥挥手:“月贵人不是来了月事么?让她过几日再来。”
“…是。”
和微被他揽在怀里,闭眼道:“陛下,奴婢愿意。”
皇帝心满意足,当即喊人带和微下去梳洗打扮,亥时送入寝宫。
热气氤氲。
水很温热,伺候的下人也很仔细。
和微努力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总觉得皇帝碰过的地方都有些膈应,她呼了口气,屏退周围几个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穿衣裳。”
“是。”
几人头也不抬,快步退至屏风后。
和微在身上搽满香粉,忽而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她也这么故意抹香去引凶手作案,谁知人没抓到,还被扮作沈无的裴佑之抓回了大理寺。
不过短短一月余,她的世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譬如当下,她居然要去侍奉沈无的老爹。
人生种种真是稀奇,她慨叹一声,被人领着走向里殿。
绕过重重纱幔,和微依稀看见有一人拖着脑袋横躺在榻上。
有帷裳阻隔,和微在外面看不清他的神色,她试探着喊了声:“陛下?”
皇帝转着佛珠,声音平静又不容反驳:“衣裳不必穿了。”
?
和微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仅有的薄薄纱衣,他这意思是说这也要脱么?
奈何计划还未正式施行,和微双手抚上肩头,正欲脱下纱衣便神色突变。
她嘶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腹中开始翻江倒海。
“美人,你动作有些慢了。”
皇帝伸手撩开帷裳,从榻上缓缓坐起来,朝她伸手,道:“过来。”
和微单臂压住小腹,强忍不适朝他走过去,心里将里里外外骂成了筛子。
榻上柔软,皇帝盘腿靠在一旁,没急着动她,只是问:“懂这种事么?”
和微声音都在发颤,她憋着气,低头道:“回陛下,奴婢懂的。”
“那今夜你自己来,朕有些乏了。”
皇帝说罢,曲臂向后一趟,似乎在等着她伺候。
另一边。
沈无的宫里还是烛火明亮,三人对坐,各自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他开口赶人:“这么晚了,你们该回去了,这不合规矩。”
“我向母妃请示了,六哥,你先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担心和微姐姐?”沉香盯着沈无,问:“你不说你使了什么手段,我就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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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又捶了下李怀安。
李怀安一点头,道:“我也不走。”
沈无抬眼看他俩,神色尤为复杂,仿佛在用眼神骂人。
半响,他才撇过头,平静道:“我给她送了泻药。”
“……”
空气静默好几瞬。
不知过了多久,沈香才豁得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不怕她不配合父皇,把父皇惹恼了?”
沈无转过身,冷静道:“不会,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想办法抗拒,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李怀安缓缓吐出来一句:“你真是赌徒。”
“我,”沈无双手虚抓空气,想努力证明自己,“我不是,我只是,我…总之她今夜一定会安然无恙,和见杏也会平安无事。”
沉香冷哼:“谁给你的信心啊?”
沈无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淡定道:“指引直觉的直觉。”
芙蓉帐下。
和微轻轻用手在皇帝鼻下撩过,声音魅惑:“陛下,我身上好闻么?”
皇帝眯起眼,神志恍惚又迷离,他喃喃道:“美人,你好香啊。”
“美人,你伺候得朕好舒服啊。”
舒服?
和微看了眼他凌乱的衣裳,又看了眼自己完好无损的衣裙。
她什么也没做呢,不过用了点迷药,就把他哄成这样。
看来平日里一定没少纵yin享乐,不然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就陷入了幻境里?
她看着皇帝渐渐阖上双眼,才凑到他耳旁轻声道:“陛下,奴婢有些内急,这该如何是好?”
“去…去……”他喃喃着,“都依你。”
话音落,他也头一歪,今夜再也不省人事。
和微这才一咬牙冲出帐外,立誓再见到沈无必会将他撕个粉碎。
只是可惜这几日她并没有见到沈无的机会,皇帝不放她走,夜夜要她陪。
和微表面应得开心,实际在心里盘算迷药还能用多久。
哄着他直到回皇宫,皇帝才想起他遗忘的月贵人。
“德顺,去告知月贵人,朕今夜想她了。”
皇帝斜坐于案后,还不忘凑近和微,吃她手里的葡萄。
“香贵人,你也别心生怨恨,朕明日再唤你。”
和微强扯出一抹微笑,继续拨葡萄,嗔道:“陛下,月贵人她身子柔弱,怕是不能伺候好陛下,不如还是臣妾来吧。”
皇帝笑眯眯看着她,伸手想摸她的脸,又被和微悄悄躲了过去,她将葡萄端到他面前,样子十分讨好。
皇帝有些为难,想了想后才道:“不如你们姐妹二人今夜一起来陪朕,如何?”
和微身形一怔,抬眼看着眼前嘴角满是褶皱的男人,心里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不待她开口欲说话,德顺又从殿外走进来,低头禀报:“陛下,六殿下来了,说有要事要奏。”
皇帝敛了神色,对和微道:“你先回贵妃那儿吧,今夜朕会派人去接你,下去吧。”
“德顺,叫他进来。”
“是。”
和微笑着告退,转身时立马换上一副要刀人的神情。
殿外恰好闪进来一道浅色身影。
48. 受宠
两人几乎是擦肩而过。
和微腰杆挺直,余光又快又狠地剜了他一眼。
谁知沈无跟没看见她似的,端得玉树临风,像股淡淡风,顺带也把她当成了风。
她一出去,德顺便立马挥着拂尘跟上来,俯身轻声问:“贵人,您这是回容娘娘那儿么?奴才差人送您回去!”
“不,”和微抬手,侧身看他,沉声道:“去玉兰轩。”
“您去月贵人那儿呀?那奴才回去禀报一声,再差人送您去!”
和微示意他快去快回,德顺忙应下,转身钻回殿内,又迅速从里面钻出来,伸手示意她先请走,笑意宴宴道:“陛下说了,让奴才送送您。”
和微不算友好的嗯了一声。
德顺脸上始终挂着笑,他好生问道:“香贵人如今圣宠正盛啊,往日里连续侍奉多日的,也只有您和宁妃娘娘。”
和微边走边问:“皇后没有?”
“哎呦,老奴多嘴了,”德顺忙往自己脸上轻扇了一巴掌,“贵人,您权当奴才没说过这个话。”
“行,一换一。”和微转了转眼眸,问他:“六殿下和陛下在说什么?”
德顺低了点腰:“贵人,老奴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和微蹙眉:“你这人怎么不实在啊?一换一你不知道么?”
“贵人,您饶了奴才吧。”德顺哎呦哎呦叹起来,腰也更弯了,眼见就要跪在地上。
和微瘪嘴:“罢了。”
她伸手托住他的手肘向上一抬,平静道:“到了,你回去吧。”
“哎,您有什么事再唤奴才便是。”
他一点头,快步向后退了几步远。
和微心里腹诽:问话又不说,忙又帮不上,唤你过来是走排场么?
她一耸肩,被宫女领着进了玉兰轩。
几间厢房很僻静,屋里熏着淡香。
领头的宫女向里报了一声后,里屋便蓦然闪过来一道碧色身影。
“小微!”
见杏喜出望外,快步走过来一把拉住和微。
和微回抱住她,挽着她向屋内走。
见杏把她按在案边细细打量着,模样担忧,道:“你前几日…我听那姑姑说,龙榻上有许多鲜血,你…你可还好?”
“奥,”和微瞬间明白,抬手屏退周围下人,附在她耳旁轻声道:“是假的。”
见杏睁大了眼,欲说什么又生生忍住,只压低声音问她:“你这是如何做到的?万一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和微摇摇头:“放心阿姐,万无一失,你今夜便知道了,”她神色一变,恨道:“那狗皇帝,多大的贪欲能让两个人同时侍奉他?”
“小微,”见杏有些紧张,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放下心,凑近她小声道:“隔墙有耳,万事小心。”
和微坐直些,又分了点儿余光去打量四周,她不经意一抬头,竟发现见杏脖领处有几处红痕。
“阿姐,你这是……?蹭到什么了?”
和微两指轻轻揩过红痕处,见杏下意识错开视线,捂着脖颈向后撤了点儿身子。
她低声道:“蹭到东西了。”
和微正要点头,又听她问:“小微,你之前与太子很熟悉么?”
这会儿轮到和微神色不自然了,她立马坦然道:“不啊,一点儿都不,他在东宫,我在蛮荒,挨不着一点儿,后来恰好遇到了而已,他侠肝义胆,不愿看相府蒙冤嘛。”
“可我怎么觉得,他对这件事不是很上心啊?”见杏轻轻皱起眉,垂眸盯向别处。
和微忙认真安抚她:“阿姐,他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说不定只是缓兵之计呢?说不定已经暗地里有所作为了呢?”
见杏听罢这才有些放松,她微笑着点点头:“对,我听宫人说他今日还去陛下那儿议事了。”
和微下意识道:“今日?”
“嗯,怎么了?”
“没什么,挺好的。”
嘴上虽这么说,和微心里却瞬间浮现出太子与沈无两人在同一殿里你指指点点、我说说叨叨的大战场面,这两人同时在一块儿,真的没事么?
用了晚膳后,见杏又拉她尝了不少糕点,待两人心满意足时,敬事房的太监便悠悠赶到。
和微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在刹那间凝固。
眼里寒光一闪,她好似又在心里捅了老皇帝一刀。
连抬轿辇的宫人都悄悄议论着。
“一夜两位,这还是头一回吧?”
“害,陛下那喜好,咱们还不知道么?”
“那日后太子登基了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对女人不是无欲无求么?”
咚。
见杏一个没坐稳,竟然不甚磕到了侧窗上,她捂住腰直起身,摆摆手道自己没事。
和微看着她,缓缓道:“阿姐,你该不会是身子又变弱了吧?”
“没有,”见杏舒了口气,又下意识摸了下脖颈处,“就是没坐稳。”
和微刚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听外面忽而响起一声咆哮,紧接着有人噗通跪地的声音,再接着,便是掌嘴的清脆声。
“姑姑,姑姑,小的不敢了,您饶了我们吧!”
“打!给我使劲儿打!不然连你们也一块儿收拾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都敢议论,脑袋不想长就提刀砍了吧!”
巴掌声渐弱渐远,待完全听不见了,两人也被宫女领着下了马车。
不像往常那日直接在榻上等皇帝,今夜刚踏进殿,便有下人过来递上面纱。
和微与见杏对视一眼,各自闪过疑惑。
“陛下吩咐了,今夜要与两位贵人做几个游戏,还请您二位将面纱戴上,好陪陛下玩耍。”
和微神色复杂,拈过面纱给自己戴上,又帮见杏也戴上。
殿内早早便熏了香,这会儿空气中还弥漫着薄薄的粉雾,带着浓郁的香味儿。
四处帷裳垂落,随着两人擦过而轻轻晃动着,更似天上仙境。
见杏搭着和微的手,与她一块儿往里走。
忽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来,让朕猜猜。”
见杏吓了一跳,连忙攥住了和微的手。
和微顿时警觉,背靠她打量四周,很快便锁定了右侧某处纱帐后。
那处黑影负手而立,站了几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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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才抬腿朝两人走过来。
“分开些,别让朕一下都抓住了。”
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偏还藏了一点笑意。
和微不知他要干什么,目光变得陡然。
“美人,是听不见朕的话么?”
见杏抖着身子向和微身后躲,小声哆嗦道:“小微……”
“阿姐别怕,”和微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往后躲躲,“我来陪他玩游戏。”
见杏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得到个“放心”的眼神才慢慢向后退,目光始终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贪婪的张臂,深吸了一口四周温热的气息,眯眼道:“美人身上还是这么香,让朕猜猜,你一定是朕的可怜小猫儿,香贵人,香……”
和微眼神复杂的打量他,却在他快要走近自己时扯下屏风上的一段纱幔,轻飘飘掷出去。
皇帝眼疾手快将纱幔抓在手心里,笑眯眯的被和微拉着向里走。
她声音婉转温柔:“陛下,来——”
皇帝被她引到了龙榻上,神志已然开始恍惚:“还有一位呢?朕还有位娇滴滴的小兔子呢?”
“陛下,您猜猜我是谁啊?”
和微将纱幔掷出、悄悄落在他脸上。
柔软微凉的触感蒙在面上,皇帝只觉眼前朦胧,他颇为享受,喃喃道:“你是…你是微……”
“陛下,你怎么都分不清臣妾呢?臣妾可是要生气的。”
迷药起了作用,皇帝忽然觉得眼前人影重叠,他不自觉伸手向上,想抓人却扑了个空。
和微趁机将藏于衣襟下的半袋朱砂粉掏出来,又悄悄示意见杏将不远处的龙首花开瓷瓶端来,往榻上滴了点儿水,和朱砂混匀了。
乍一看,真和那血一般,红得鲜艳。
和微小声道:“天亮之前将榻上搅得乱些,再扔些碎衣物,他们也不会细分这是朱砂还是血迹。”
见杏看了眼昏睡过去的皇帝,不放心道:“那…陛下第二日醒来不会记得么?”
和微坚定摇头:“你现在在他耳旁说什么,他就会记得什么,这迷药可不是白买的。”
两人蹑手蹑脚爬上榻,只缩在另一边。
皇帝在前头张口大睡,两人在后头小声讲起趣事,不时便笑两声。
有些违和,又有些别样的融洽。
次日早,皇帝一醒便见左右拥围两个美人,再想到昨夜如梦似幻的奇妙感觉,难免心情大好,当即觉得阳气大补,大手一挥,抬了两人为昭仪。
见杏为他披上龙袍,试探着问:“陛下,您昨夜可舒服么?”
“舒服,朕许久没这么舒服过了,爱妃,你甚美。”皇帝笑眯眯看了她一眼,抖了抖身上衣袍。
见杏鼓起勇气,抬头看他:“陛下,那臣妾可否斗胆求您一事?”
“爱妃请讲,朕必然许诺。”皇帝一抬手,模样信誓旦旦。
“臣妾虽入宫不久,却屡屡听闻旧相府被抄斩一事,臣妾听多了,也觉此事有些蹊跷,不知陛,”
“大胆!”
噗通!
周围众人瞬间跪了一片,连刚从外头净手回来的和微也被顺势拉跪下。
49. 追逐 对lp VS
皇帝沉着一张脸,盯着地上低头叩首的见杏,神色阴沉,与方才笑着喊“爱妃”的模样判若两人。
“日上枝头,如此好时刻,你居然敢提这种晦气之事!朕本来神清气爽,这下全被你全搅散了!宫里哪些人敢乱嚼舌根子,你说出来,朕饶他们不死。”
见杏伏在地上,声音压得很低:“回陛下,宫里人杂,臣妾…臣妾一时半会儿也记不清。”
“记不清?朕看你晦气之事倒是记得很清楚!”
和微忙抬头求道:“陛下,阿姐许是昨夜太过劳累,现下还有些不清醒,望陛下莫要责怪。”
皇帝沉了一口气,睨着地上众人,冷声道:“此事休要再提,不然朕要你们全去黄泉路上与相府作伴。”
底下齐齐响起一声:“是。”
直至回了玉兰轩,见杏一颗心都放不安稳,她还没将和微送走几步,不远处便有位熟悉的小宫人哒哒的跑了过来。
小宫人的脸上还洋溢着纯真,乖巧禀报道:“昭仪娘娘,我们主子说了,上次您提的事他想清楚了,他愿意帮您。”
“当真?”见杏眼里闪过欣喜,她转身便将手上镯子取下,笑道:“拿去,拿去换些好东西吧。”
“谢昭仪娘娘!”小宫人得了赏赐更是欢喜,一福身跑远了。
这时百官上朝、妃嫔请安、下人都准备着今日需办之事。
玉兰轩本就僻静,这下送走了小宫人,四下更是听不到人声。
见杏望了望外头,重重舒了口气,她屏退几个闲扫屋室的下人,正欲回屋做些绣品,却在关门转身的那刻动作一顿。
梁柱旁的帷裳后似乎有道人影,闪闪躲躲,十分可疑。
“谁在那儿?”
她伸长脖颈去望,语气有些谨慎。
忽而,有只筋骨清晰可见的大手缓缓撩开帷裳,其后之人俯身探出,半边唇角弯着,一双漆黑双眸犹如鹰隼。
见杏几乎是在看见沈昀的那刻便神色突变,她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将屋内门窗通通闩上,这才喘着气过来问他:“殿下…怎么在这儿?怎么进来的?”
沈昀似笑非笑,转了转右手腕骨,朝她走近一步。
高挺的阴影瞬间投落下来,见杏登时转身欲跑,又被他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腰带了过去。
“你总说本王让你猝不及防,本王今日便差人先来知会你一声,怎得还这幅惊吓模样?”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沈昀的左臂还死死箍在见杏腰上,令她动弹不得。
见杏挣扎几瞬后便索性放弃,她目视前方,余光努力避开他眼神的上下摄取,强挺直脊背,问道:“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又有何贵干?”
“皎皎,你怎么都不舍得看本王?还是本王有这么让你害怕?”
沈昀不答反问,将下颌搁在她的颈窝处,轻轻摩挲起来。
见杏缩了缩脖子,“殿下多虑了,我只是怕殿下这样会被人告发而已。”
“谁敢告?”
沈昀忽而放开她,将她用力推倒在榻上,单膝跪上来,眼里夹带几许狠厉的笑意,“就算是要告,本王倒要看看,谁敢管?那个老不死的,早该让位了。”
见杏扯过被褥往里缩,错开他的视线,鼓起勇气道:“你既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迟迟拖着我求你的事?”
沈昀又逼过来些,声音如同低低游动的蛇:“既要求人,总得拿出些诚意吧?”
“你要的,我已经给了。”见杏缩至最里侧,眼睫一颤,竟然掉了两滴泪下来。
她声音也染上哭腔:“你还要怎样?”
沈昀沉默两瞬,缓缓直腰站了起来,他站在榻边,平静道:“沉香生辰的时候,本王会找机会将你们送出去,有些东西,你们也该弄明白了。”
见杏抬眸看他,眼眶湿润、眼尾泛红,她问:“跟相府有关么?”
“自然。”
“你…当真不是在诓我?”
沈昀坐在榻边,扬眉问:“为何诓你?”
见杏摇摇头,抬手蹭了下眼泪,“我不知,你总爱诓我。”
“那你为何总是哭?”
“很疼。”
“本王今日不会那样了。”
见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道:“你…你今日还要……?我是后宫嫔妃,我,不能再这样了,殿下。”
“真有趣,”他慨叹一声,理理衣裳站了起来,“每次没逗两句,眼睛就先红了。”
“而且,”沈昀回眸看了她一眼,笑意阴柔,“这天下,迟早都是本王的,本王要将他珍惜的一切,全部夺过来,或是毁掉。”
见杏手忙脚乱下了榻,问道:“你这是何意?珍惜的一切?哪怕是沉香你也要毁掉么?”
沈昀冷哼一声,嗤道:“他爱沉香?别做梦了,他在乎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而已,沉香,只是他一个工具罢了。”
他转身,右手轻抚上见杏的脸庞。
见杏看见他舌尖轻抵着上齿,眼里那股稳操胜券的劲儿像是在打量猎物。
她怯弱道:“什么工具?”
“谁能断定呢?是为了衬他是个好父皇,还是借沉香笼络世家势力,谁知他所想呢?”
沈昀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又笑着直起腰,边盯着她边倒着退后。
见杏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直至他的身影被帷裳遮住。
随后某处传来吱嘎一声,下一瞬,屋里又恢复平静,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东宫。
吟歌殿。
沈昀穿过重重书架,理着衣袖正欲向前走,却在抬头的那一刻顿住了动作。
三阶垂带踏跺之上,和微居然端坐在案后,正认真提笔写着字。
他快步走上前,眉心蹙在一起,“你怎么进来的?”
和微满意的放下手中的上乘紫毫笔,拿起宣纸细细欣赏自己的大作,轻飘飘道:“我想来你这里还不简单?”
沈昀扫了她一眼,无语道:“下来。”
和微不动,反而将宣纸反过来给他看,其上歪七扭八写着四个大字“平心静气”。
“殿下,平心静气。”她认真点头道。
沈昀扯过宣纸,似乎一眼都不想多看,他将宣纸重重拍在案上,示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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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赶紧下来,你今夜不用去侍寝么?”
“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你,我与阿姐受苦受累这么多日,怎么不见你出手相助一次?”和微起身将位置让给他,站在一旁咄咄逼人。
沈昀一寸寸整理起她祸乱过的地方,道:“还不是时候,你急什么?”
“不说这个,”和微一摆手,又问,“你那日和沈无一起去见皇帝都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偷偷向我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
沈昀动作一顿,抬头问:“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和微想了想,“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昀又问:“关于什么?”
“你。”
“好的坏的?”
“坏的。”
沈昀忽而站起身,脸拉得很难看,“离他远点儿。”
和微先是不语,盯着他看了几秒后,才问:“你怎么急了?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还是说宁妃娘娘的事也与你有关?你怕沈无报复你?”
沈昀舒了口气又坐下去,问她:“我救你的时候,撞你脑袋了?”
“殿下不是说我那时才刚解下襁褓么?我怎么记得?”
“不记得你胡诌什么?”沈昀咬牙道:“本王那时也刚满七岁,还害后宫嫔妃,亏你敢说。”
“那时阁楼上不是说你自有办法么?今夜又来我这儿做什么?”沈昀总算铺平了几案,心情稍好些,语调也缓了几分。
和微退下踏跺,摊手道:“就问问你跟沈无怎么了而已,还有一个,阿姐不想抱皇帝的大腿了,她想抱你,觉得你比那皇帝通情达理一点儿。”
沈昀听完,顿了顿才问:“她真这么说的?”
“假的,我是这么理解的,”和微拍拍手准备走人,“你宫里的防卫现在比那皇帝的还复杂,改改吧,我差点儿被人看见。”
沈昀没应声。
和微觉得不对劲儿:“怎么了?”
“本王现在闭上眼数三声,给你三声的时间,从这里滚出去,本王要是睁眼还能看见你,和微,你,”
某处飞过一阵旋风。
沈昀话还没说完就闻声睁开眼,预料之中的,和微已然不见人影。
回春宫不远处荒凉已久的杨柳堤。
“咳,咳……”环臂倚在柳树边的人握拳轻咳两声,像是被冷风吹的。
听见有脚步声,他头也不转,语调上扬:“怎么样?他是不是急了?”
和微缓缓走到他身旁,神色平静,道:“急了也不能说明什么,我还是信他。”
沈无啧舌,抱臂直起腰,问她:“那你信我还是信他?”
和微别过头:“这个问题我不想答,再说,无论是论什么,我信他都比信你要多。”
“诶,”沈无不解,他自己又急了:“我说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还瞒着你,不然他为何明知有水下石门也不告诉你?知道你我去探也不加之阻拦,说不定他连里面是什么都知道。”
和微嘶了一声,侧头看他:“你不如直接说这一切都是太子计划的,是他在幕后操控全局,省得你还要揣摩这些。”
50. 往事
“也不是全无可能。”沈无垂眸对上她的视线,正要再说什么便被和微一句话堵了回去。
她问:“我想知道当年你母妃的事。”
沈无淡笑着看向别处,轻道:“确定要问么?”
和微点了一下头,“不能说么?”
“也不是不能,”沈无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他伸手撩动着凉润的柳叶,有些出神般道:“只是过去得太久了,我把它使劲压在心底好多年,现在翻上来,不一定记得清了。”
“自己母妃的事你也记不清啊?”和微侧身看着他,眼里的真挚一览无余。
沈无的动作也闻声顿住,他叹一声,缓缓坐在微凉的草地上,捡起一片柳叶、拈着它细短的根在指尖轻轻转着。
他看着和微也跟着自己坐下,问:“有些好奇,你以前没因为说过的话惹人追杀么?”
“没啊,”和微望着脚下粼粼波光的湖面,淡定道:“我以前没那么多话,后来遇见你才发现自己很能说,而且,”她忽而转头盯着沈无,认真道:“我说的是’能说’,不是说得不好,我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你们好像都不爱听。”
沈无也望着湖面笑起来:“荣幸。”
他侧面的眼眸也是亮盈盈的,“很不可思议吧?宫里居然有这么光明正大还没人来的地方,真是托了容娘娘的福。”
和微没忍住拍了他手背一下,道:“能不能别打岔?每次要说正事的时候,你老扯些有的没的,快说。”
沈无摸着手背,抬眸看她,控诉道:“打听我的事不够还打我,你怎么这么大能耐?”
和微又给了他一下,催道:“说,再晚点儿回去我就被发现了。”
沈无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会儿眼里除了控诉还多了几许不明的笑意。
他点头:“好,我说。”
“十五年前,庆安三年的时候,我四岁,母妃正受圣恩眷顾,还有孕了,我,”
和微伸手,问:“等下,那你是有个胞弟还是幺妹?”
“按理说应是幺妹,我记得母妃那时很爱用西南之地的厨子,好辣,不过幺妹没保住,你也见不到的,”沈无轻轻搡回她的手,“和微,听我说完,别打岔。”
和微默默将手缩了回去,听他继续把心底的往事拨拉上来。
“那时父皇还很喜欢我,会摸我的下巴,说’爱妃,小无这双眼睛生得真是像你,又亮又润’,连每次宫宴都会让我跟着母妃坐在他身边,那次也是一场宫宴。
昭嫔娘娘,你应该不知道,也是那时受宠的一位娘娘,也有孕。她与我母妃进宫之日相近,很爱粘着我母妃,最爱喝我母妃做的荷花粥。
那日她时常呕吐,除了荷花粥吃不下别的东西,母妃特意做了粥带过来,谁知她喝下粥后,没多久便七窍流血倒地而亡,那时宫宴还没结束,人人乱作一团。
母妃也受了惊,因为悲痛过度昏过去了。
我在榻前守了母妃许久,不待母妃刚醒来一会儿,父皇便带着皇后气势汹汹地杀进殿,不分青红皂白、不讲任何道理,当即让人把母妃拿下。
彼时我年幼,只知道冲上去求父皇放开母妃,却被皇后身边的嬷嬷硬拉到一边,我眼睁睁看着母妃被人拉走——或是架着胳膊在地上拖行。
殿内所有人都被禁足,有姑姑好心带我去找皇后娘娘求情,皇后殿里人很少,不知都去做了什么,我轻而易举便溜进去,却听到她得偿所愿般笑起来,笑了很久,她说’一箭双雕,本宫真是好计谋啊’。
我偷偷躲在梁柱后去看她,皇后手里正烧着符纸,烟雾一坨一坨的蓬上来,蓬到她的脸上,她眯眼去嗅,神情很受用,我却觉得她像个施妖术的怪女人。
我当时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不像我平日见到的那个会给我糖吃的端庄娘娘。
我转身就跑,却迷了路,我不敢随意求人带我回去,只敢偷偷跟着几个宫女,想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求她们,谁知她们左拐右拐,不知去了哪个地方。
人很多,却都很安静,我只能听见有人沉声在报数,以及一下又一下、重物敲在软物上的闷响。
我没打算过去的,我想赶紧回去。
不过,我听见母妃的声音了。
很轻很轻,轻到能被周围宫人吸气的声音盖住。
我当即便发疯般回头冲过去,没人来得及拦住我。
我看见母妃被绑在石柱上,又粗又长的廷杖就那么重重的打在她微隆起的小腹上,她唇角还留着血,脸上也是肿的,已经神情恍惚、说不出什么话,即使她望见了我,也只是淡淡朝我笑了一下,嘴唇相碰说了四个字。
我后来弄明白了,她说,好好长大。
而后就再也没有而后了,母妃的头就像不甚被我折断的竹蜻蜓,歪倒就再也没正回去。
姑姑说,母妃跟着昭嫔娘娘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们在那儿会祈求我平安健康,祈求我会幸福,让我不必担心。
后来姑姑也不见了,殿里少了很多会逗我玩的宫人。
不管是找不到的母妃,还是东跑西颠的我,都一日日的被人渐渐遗忘了。
时至如今,我也分不清那时的事究竟是梦还是现实,连现在与你说的这些话,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沈无说完,和微也沉默良久。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盖在沈无的手背上,拍了拍。
沈无登时又变成平日那副清风徐来的模样,他笑了下,问:“做什么?安慰我?”
“嗯,安慰你,你好像要哭了,方才眼睛像一汪湖泊,”她指了下被风吹起涟漪的湖面,“跟它一样。”
沈无摊手道:“其实现在还好了,真的,你看,我都快忘了。”
和微瘪嘴:“别强颜欢笑了,你装没装我还看不出来么?——我知道了,是皇后在背后做了手脚,借荷花粥陷害你母妃又害了昭嫔娘娘,所以她说一箭双雕。”
和微想了想,又蹙起眉,疑惑道:“可是她是皇后啊,她位高权重,还害你母妃和昭嫔娘娘做什么?”
沈无看着她,默了几瞬才道:“因为恶,世界上所有恶意的源头,都归于一个词,嫉妒。”
“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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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她们?”和微转了下眼眸,思索起这句话。“嫉妒你母妃和昭嫔娘娘受宠?”
沈无轻点一下头,正要赞许,又听她问:“可是皇后后来好像也没活多久,她也被人嫉妒了?”
“若要这么说……”沈无想了想,道:“其实我不知皇后是怎么死的,我只知她偷偷组建了秘阁,美名其曰是为父皇分忧,实则招揽了宫里不少人去加害他人,后来两位最受宠的娘娘不在了,她如愿以偿被宠幸,侍奉第二日便没再出来。”
“死了?”和微诧异。
“死了。”
和微缓道:“我懂了,陛下嫉妒她能投机取巧拥有自己的势力,不想让她好。”
沈无扬眉,问她:“你怎知是陛下所为?”顿了顿,他又放低了声音:“难道你前段时日侍寝时,知道了他的手段?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和微就那么蹙眉看着他,似乎不等他说出来便不会开口问。
吞吞吐吐半天,沈无总算憋出一句:“其实我一直想问,有血没有?”
和微点头。
下一瞬,沈无指尖转动的柳叶便一个没控制住被他旋飞了出去,恰好被风卷着往远飞,随后轻飘飘地躺在了湖面上,被涟漪带着荡到了更远处。
他也没忍住站起身,语调稍微提高:“当真?”
和微又是一点头。
“啊……”他忽然掩面,极为压抑的闷喊了一声,旋即转身背对和微,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和微觉得他这反应很有趣,走过去戳了一下他的背,问:“你怎么了?沈无?”
沈无向前走了一步。
不待和微再戳他,沈无便猛然转身,撂下一句:“我乏了,我先回去了,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他尾音还没落地便迅速快走开,根本不听和微在背后喊他。
“诶!沈无!”和微压着声音喊他,忙跑了几步追上去,张开双臂堵在他面前,仰头问:“你怎么了?干嘛反应这么奇怪?哦对了,方才诓你呢,没血,我给他闻了迷药,他什么也没做成,血吧…我拿朱砂混过去了。”
沈无移开双手去看她,目光灼灼。
和微忍不住笑,她直起腰,笑出了声:“虽然这种事不太适合开玩笑,我也不该诓你,但我总觉得这么说你的反应会很有趣,看,真的很有趣。”
“有趣?”他终于出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有趣你个头啊。”
沈无忽然伸手将她翻了个面儿,轻捏着她的脖颈往前推,“走,挡我路了。”
“诶?那你推我做什么?我跟你不顺路。”
“南辕北辙又怎样?这天下是圆的,总会遇到一起去。”
晚风宜人。
和微被他推着走了一段儿,还被他的话逗得想笑,她向后去摸他的手,想把它拉下来,“真走远了,我得回去。”
“别回了,看看前面的风景吧。”
“这么黑,除了天上的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诶沈无,你听到没有?”
“我聋了。”
51. 万能的李怀安
午时正好,日光暖、茶香满,人是无事小闲客。
晴鸾宫一大早便有宫人搬着木奁进进出出,大多是送予沉香公主的生辰礼。
彼时当事人却惆怅的叹出了今日的第三口气。
“唉。”
一旁打盹儿的晴妃娘娘终于没忍住睁眼,唤她:“沉香,怎么每年过个生辰,你都唉声叹气的?”
沉香倏尔坐直身子,道:“李怀安与我同日生,我说要与他一起过,你们又不肯。”
晴妃揉着眉心,早便料到她会这么问,于是叹了口气,劝道:“这不合规矩。”
沉香忿忿转过身,“这不合规矩,那也不合规矩!我要出去,你们也说不合规矩。”
晴妃张口含下身旁宫女喂来的杨梅,悠然看她,道:“你父皇不是答应了今日申时允你出宫么?”
说到这儿沉香便被点燃了火折子,她嚯然站起,手口并用比划着“太阳下山”,急道:“申时才允我出去,不能转一会儿,到了日暮还得回来,这合理么?这合情么?”
“不合啊,那你也没办法啊不是?”晴妃捏了颗杨梅欲喂她,哄道:“来,又凉润,又甜津津的,我们皛皛尝一个。”
“不尝,”沉香抱臂侧过身,又想到什么似的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还不忘道:“我去看看李怀安在做什么!”
槐树下。
雕花窗被树荫掩映,风一吹更是让人觉得尤为心静。
李怀安正襟危坐,提着手中画笔正思索着这一滴墨晕染在哪儿比较好、是轻还是重。
哗哗。
窗外忽然慢慢悠悠升起两根槐树枝,其上树叶翠色欲滴,莫名其妙自己抖了两下。
李怀安淡然瞥了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将视线移了回来,执笔在画卷上落下一抹水墨。
哗哗哗!
窗外的两根槐树枝晃得更加用力,见他不为所动又开始使劲晃起来。
末了,其中一根缓缓伸进去,戳了戳正作画的人。
李怀安收笔,将其轻轻搁在笔枕上。
“唉,”窗外悠悠升起来一个脑袋,沉香双手叠在下颌处,趴在窗边看着他,眼神极为幽怨,她嗔道:“李怀安,你不理我。”
李怀安侧身看她,问:“沈无没来么?”
沉香摇摇头,道:“没,不知道他这个时辰做什么去了,应该从容娘娘那儿过来了才对。”
她又忽然敛了神色,认真道:“我最近总觉得他很奇怪,以往他去容娘娘那儿,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现在能待上两个时辰!”
沉香伸出两指晃了晃。
李怀安没作言语,又摊开新绢纸,提笔作画起来。
笔尖立得很正,画风也潦潦草草。
沉香没看他作画,继续自言自语:“他心不在这儿,好奇怪啊,那他的心在哪儿呢?——李怀安,你的心在哪儿?”
她刚问出这个问题又立刻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提的,李怀安的心,应该在他的家才对。
沉香正欲挑个话题将此事翻过去,就见李怀安啪嗒一下搁下画笔。
她心一惊,默道:完了完了完了,我又惹他伤心了。
谁知李怀安却轻吹绢纸,从容道:“在这儿。”
沉香松了口气,立马顺着他的话问:“在哪儿?你画的什么?让我看一眼。”
她攀住窗子,作势探头向里望。
李怀安却眼疾手快将绢纸收起来,又起身准备关上窗子,他的视线落在沉香的两只爪子上,无情道:“手。”
“李怀安,你好小气喔。”她瘪着嘴,将自己的手缩了下来。
啪!
李怀安毫不留情将窗子关上。
沉香耸耸肩,准备进屋找他。
恰时,远处哒哒的快走过来一个宫女——正是她的贴身婢女,玉暖。
玉暖堵住她的去路,低头道:“公主,六殿下来找您了。”
“他怎么才来?”沉香摆摆手,“告诉他回去吧,本公主不见!”
玉暖诶一声,快走一步挡在她身前,真挚道:“公主,还有容娘娘呢,还有您先前说的两位好娘娘。”
她朝沉香使了个眼色,后者眼眸一转,当即想到这两人是谁。
她喜道一声:“微姐姐!”便提裙朝正殿跑去。
随即推门而出的李怀安连她的衣角都没来得及抓住,他咳了一声,又默默退回去关上了门。
众人的说笑声在沉香踏进殿的那刻戛然而止。
沉香不明所以,径直朝几人走过去,拉起她们的手,笑着唤道:“可算盼到你们来了。”
和微与见杏对视一眼,眼里夹带数种情绪。
容娘娘与晴妃一点头,两人搀扶着离开,叹道:“你们聊吧,我们去里面坐会儿。”
人走了不少。
和微又给沉香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马抬手吩咐道:“都下去吧。”
周围下人纷纷点头应下:“是。”
四下终于安静,和微松了口气,忙问她:“沉香,你待会儿是不是能出宫?”
“嗯,”沉香点头,过去在她们身旁坐下,“怎么了?”
沈无斟酌着,朝她一抬下巴,道:“她要你想办法带她出去。”
“嘶……”和微扭头看他,“你嘴怎么这么快?”
沈无朝她一笑:“因为我迫不及待想听你被回绝。”
沉香果然坐在位上怔愣两瞬,她缓了缓才又问了遍:“带你出宫?”
和微点头,又看了见杏一眼。
见杏有些羞赧,轻声道:“还有我。”
“啊……”沉香蹙起眉,模样有些为难,“我最多只能把李怀安带出去,还没带过旁人,况且你们现在还是父皇的妃子,若是被发现了,是要被重罚的。”
“我先问,”沉香认真看着她们,“你们要做什么?”
“还记得先前我们抓的那个‘鬼’么?”和微说得半真半假,“她呢,说是有我们想要的东西,让我们务必去见她。”
“什么东西?”沉香刚问完便想到什么,她缓缓道:“不会是…相府之,”
叩叩。
门忽然被叩响。
几人顿时收声,神情警觉。
门外有宫人禀报:“公主,世子殿下来了。”
沉香松了口气,忙过去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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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李怀安反应过来便把他一把拽了进来,又快速关上门,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你来得正好,”她把李怀安按坐下,抬手示意他看和微与见杏,“待会儿出宫,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她们带出去?”
“有。”李怀安平静道:“提着脑袋出去。”
“……”
“罢了,”她叉腰掩面,又深深思索起来。
沈无不疾不徐地轻呷一口茶,朝和微一抬下巴,道:“我觉得还是你说的那个法子好。”
沉香抬头看向和微,问:“什么法子?”
和微扫了一眼屋内堆放的木奁,笑意居心叵测:“这些东西送过来,你肯定有特别喜爱的一两件吧?那挑些回礼,借着出宫再送过去,是不是挺好?”
李怀安在旁边听得蹙眉:“往年没这个规矩,生辰礼哪还有回礼一说?”
沉香配合着点头。
沈无摊手道:“那今年不就有了?明日生辰宴,再送便来不及了。”
沉香有些云里雾里,她喃喃道:“李怀安……我好像在做梦。”
李怀安正欲委婉的回绝几人,又见沉香激动地原地颠了两下,她喜道:“不过我好喜欢!今年的生辰终于不同以往了,再也不用干坐着等那些人过来巴结了!”
“……”
她指着几个大些的木奁,认真道:“来,挑一个大的,我再给你们铺些东西。”
三人认真摸着下颌挑起来。
沈无放下茶盏,起身抖了抖衣袍,过去走到李怀安身旁后撞了他一下,掩唇低声道:“届时你坐外面,冲锋冒险这一关交给你了。”
李怀安抬眸看了他一眼,冷静道:“我看你们都是话本子看多了。”
事实并不是。
话本子里往往会讲到出门必被查马车,或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巡查。
但沉香的马车悠悠驶过宫门时,守门官兵只是尤为客气的拱手弯腰,好言好语将马车送了出去。
马车渐渐驶向僻静小路,沉香探头朝外道:“李怀安,辛苦了。”
被迫挥着马鞭的李怀安只回应了她一声清脆的鞭声。
马儿受惊,往前又窜了不少步。
里面的两人正从木奁里爬出来。
和微舒了口气,道:“早知这么容易就能躲过去,我与阿姐干脆直接坐在这儿好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沉香思索道,“我们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回去,这段时间里你们若是被发现不在宫里怎么办?”
“不是我们,”和微淡淡笑着,指了下她,“是你。”
沉香不解:“这是何意?你们不回去了?”
“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沈无松了松筋骨,“待会儿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李怀安,还有多久?”
外头传来不悦的一声:“一两里路。”
沉香还是不解:“不是…那去哪儿啊?”
和微看了眼见杏,问:“诶,他说让我们到哪儿去来着?”
见杏认真道:“他只说村子里。”
沉香想抓头发,她强忍着,问:“不是,他又是谁啊?我是跟你们脱节了么?”
52. 摇身一变就能下地干活
“没脱节,”和微看着她,认真道:“待会儿你便都知道了。”
“诓我呢吧?这能知道什么?”沈香撩开帷裳,被李怀安托着胳膊下了马车。
她环顾四周,只见炊烟袅袅的几排人家。
分明是一片祥和景象,什么异样也没有。
沈无朝天际吹了声短哨后才转身问沉香:“没看出这是哪儿?”
“哪儿啊?”沉香眯缝着眼望了望,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李怀安。
后者淡定道:“无痕村。”
沉香短暂的缓了两瞬,后知后觉有些诧异:“那个闹鬼的村子?你们又要抓鬼?”
和微竖起食指晃了晃,她转头问沈无:“辰时怎么还没来?”
见杏看了眼他们所在的浓荫深处,试探道:“或许是我们藏的地方太隐蔽了?”
“应该不是因为这个,他可能被什么事先绊住了。”沈无无意识般拨了下身前绿叶,“要不我们先……”
他后半句话被生生扼在喉头。
余下四人正要问怎么了,便被他转身向后的视线吸引住了目光。
容貌清雅又不是失灵动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后,正盈盈笑着。
众人打了个寒颤,纷纷迟疑的转过身去看和微。
和微此时也有些发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问见杏:“阿姐,我的脸还在么?”
见杏认真点点头,又看回他们对面那个女子——与和微长得一模一样。
沈无抬手,朝和微勾了下手指,真挚道:“你这么看不行,我替你分辨一下。”
和微忙朝他走进一步,仰面看他。
沈无伸出两指,反过来在她脸庞上蹭了一下,又自己点点头,道:“真的,还在呢,她是假的。”
沈香在旁边蹙眉道:“你故意的吧?”
沈无耸肩:“我没有啊。”
“打住。”和微伸开双臂走到他们中间,阻止他们继续争辩这些无关之事。
她想了想,问见杏:“他不是只说会让花榆送我们出来、安心善后么?难道这就是他的法子?”
沉香又一次攥紧双拳,微瞪着他们,咬牙道:“他、是、谁?”
不善的眼神扫过来,李怀安果断道:“我也不知,我也脱节了。”
和微忙着与假和微对话,沈无便后退一步,掩唇交代他们:“他是你可亲可爱的太子哥哥——待会儿应该还会有假的和见杏,你们带她们二人回宫便是。”
见杏觉得脑袋有些迷糊,她扶了下额头,怅惘道:“不是说是来抓鬼的么?你们这是玩哪出啊?简直比那些话本子还要荒唐。”
“人世苦,本就是一场荒唐戏。”沈无垂眸笑了笑,“沉香,你不懂的。”
沉香没反驳,她道:“不懂归不懂,但你们要做什么我还是要帮的,我又不会真扔下朋友自己走。”
“再说,你们居然去找太子哥哥都不告知我,不带这样的。”她抱臂轻哼。
沈无双手在胸膛处下压,示意她冷静,“觉得气不过么?觉得醋么?那把太子踢一边儿,你便再也无人超越了。”
沉香与李怀安纷纷蹙眉看他。
她这儿正上演一出催情戏,和微已经在另一边掐了半天“自己”的脸。
她疑惑道:“你怎么不会说话啊?”
唰——
上空忽然翻过两道敏捷身影。
和微看也不看便踢起地面石子朝这两道身影踹出去。
其余几人也瞬间调整位置,李怀安与沈无护在两姑娘身前。
哗啦。
石子又被踹了回来,落在灌丛里,抖响抖落了不少绿叶。
“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不看人就打啊?”
随着熟悉的女声响起,两道身影也稳稳落在地面。
花榆素裙麻衣,头上还裹着粗麻布,她拍了拍衣袖,即使衣裳朴素也尽显风姿。
辰时跟她打扮相仿,只是头上少了块布,他上前一步,对沈无拱手道:“殿下,我来晚了。”
“你谢什么罪啊?这几日忙活得我骨头都累散了,能抽身溜出来就不错了,还谢罪。”
花榆扫了众人一眼,朝不远处一勾手,轻道:“过来吧,他们不会害你。”
树干底部缓缓出现一角浅绿衣裙。
旋即,一个与和见杏模样相同的女子便低头小跑过来,拉住花榆的手在众人面前站定。
“我去。”沉香没忍住慨叹,“连神色和气质都一模一样。”
众人齐刷刷朝花榆竖了个大拇指。
花榆摆手示意他们低调,拍了拍两个替代者的肩,简单介绍道:“这两人呢,是我平日里好事做尽才收来的妹妹,她们与你二人身形相仿,我替她们易了容,所以放心,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
她话锋陡然一转,又把视线投向和微,道:“至于为什么不说话,因为近日太累,变声药没熬到位,再缓几日便好了。”
“等等,”沉香高举左手,迟疑道:“我有个疑问,你好事做尽?真的假的?”
和微也举起手,附和道:“而且这药不到位,不会暴露吧?万一暴露了,这可是玩脑袋的罪。”
花榆朝天看了一眼,吐槽道:“真怕这个你们就不会来了。”
她又看回他们,无辜道:“我就是日行一善啊,药没到位,太子的钱我只收了一半。”
沈无听了半响也举起手,疑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太子的人吧?”
花榆摇头:“不算啊,买卖而已,事成就散。”
李怀安问她:“他给了你多少银子?”
花榆想了想,掰着指头朝他们伸了个数字,“大概这么多……”她拉长了音,又确定般的点头道:“再翻一百倍。”
“……”
和微不可置信道:“他这么有钱?”
“怎么?你都不知道?”花榆有些想笑。
沈无把和微拉回来,一本正经道:“真的,他连这都不告知你,真的不可靠,弃了吧。”
沉香在一旁幽幽叹了口气:“唉…我还说多凑点银子把你收了呢。”
除了花榆,余下几人纷纷侧头看她,质疑道:“你不是也很有钱么?”
“啊…这个啊,”沉香有些尴尬的捂住脸,低头道:“我母妃常说女人生来就该花钱如流水,我这点儿学得很妙,我花钱如洪水。突然一下要拿这么多银子,还得报备,很麻烦的。”
“罢了。”众人一致叹气。
和微拉过两个默不言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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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人,对沉香嘱咐道:“我们此行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你可得盯紧了,不能出一点儿岔子。”
沉香应下,还是不解道:“无痕村究竟有什么啊?”
沈无想了想,简洁道:“贯穿始终的…谜题。”
“那行,你们若是有需要帮助的记得联络我,”沉香拉过两个人,“放心吧,我做事可靠谱了,等你们回来跟我说说此行有什么趣事啊,我爱听。”
“放心。”几人点点头。
沉香正欲带着她们躲躲藏藏去上马车,又被花榆拦住。
花榆扫了眼和微与见杏身上的衣裙,道:“急什么,你们把衣裳和她二人换换,入乡随俗,返璞归真,跟我一起过苦日子吧。”
和微轻压眉,早些时候被“裴佑之”带去大理寺的那股天翻地覆的不妙感又涌了上来。
几人动作很快,再出来时连和微与见杏两人都分不清对方。
沉香见时候不早,先与李怀安带着俩替代者回去了。
沈无摊手,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眼花榆,问:“我不换衣裳么?”
话落,辰时忙提了个行囊走上前,又拱手谢罪:“殿下,是我的过错,我忘了说了。”
“无妨,”沈无拍拍他的肩,凑近他耳旁轻轻道:“实不相瞒,我也觉得他们很吵,被他们一打岔,我连方才要说什么都忘了。”
不料他刚偷偷吐槽完,和微便在一旁淡淡唤了他一声:“沈无。”
沈无身形有些僵硬,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和微面带微笑,忽觉脊背发凉。
和微指了指自己耳朵。
某些话不言而喻:我听觉怎么样你忘了?在我旁边吐槽我们,你脑子和稀泥了?
花榆在旁边哈哈大笑,揽着见杏先行走远。
留下辰时挡在沈无身前,与和微大眼瞪大眼。
三人最后的对峙以沈无主动往自己脸上抹了把灰结束。
好一群灰头土脸的小百姓们啊。
几人方进村,不远处便有择菜的妇人齐刷刷投来视线。
和微浑身警觉,压低声音问花榆:“去哪儿?”
“就他提议的一户人家,不知道怎么想的。”花榆朝辰时丢了个眼神。
沈无听见了,忙道:“你先前说的那户只有一个老奶奶的人家,数星星喊’阿乃’的,辰时还打听到不少消息,我待会儿说与你听。”
和微蹙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问你了么?献殷勤。”
“……”
和微又侧过身去问花榆:“我们扮演的什么角色?”
“奥,”花榆在一道门环都生锈了的木门前站定脚步,转身分派任务:“忘了交代了。”
她指了下辰时,道:“我跟他是不小心迷了路在这里短暂驻留的商人,为了报答村里人恩情,特此留下劳作几日来答谢。”
“你。”她又指了下见杏,“也是本次迷路的商贩,不过是领头的,老板。”
见杏不可思议的看了眼和微。
“你,”花榆又指了下和微,“跟他,”她又指了下沈无,一本正经道:“因为吵架比我们更早迷路、半路求助我们结果被一起留在这里的……”
最后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新婚燕尔小夫妻。”
53. 三无
“……”
和微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花榆,不知何时抬起的手也忘了放下来,她动作迟缓的去看沈无,却发现沈无居然在笑着看自己。
“你……”她缓缓看向花榆,而后问:“确定么?那他没来之前呢?也是这么演的?”
花榆轻嗯一声,又道:“确定啊,他没来之前我们一直对外说受了伤在屋里躺着,没出过门,这村子里一传十十传百,你想改也改不了了,从了吧。”
和微神色平静的放下手,出奇的没反驳,只是道:“还不如说是姐弟兄妹。”
“想过,不好演。”花榆认真道。
沈无点头附和:“嗯,容貌不像便是第一大问题。”
“停。”和微伸手示意他们噤声,“我懂了,开始吧,敲门吧。”
“不用敲,黎奶奶会让我们直接进,既然你准备好了……”花榆将见杏带在身旁,又扫了眼和微和沈无各自垂落在腿边的手,“新婚燕尔啊各位,这手还这么悠闲么?”
和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旋即拉过沈无的手紧紧握住,抬头问:“这样可以了吧?”
花榆朝她一抬下巴,道:“再亲密点儿。”
话落,花榆便带着见杏去开解木门上的锁链。
“扣住吧。”
沈无五指没入她的指缝,又紧紧攥住,“这样亲密。”
不待和微要说什么,花榆便忽然转身对三人道:“现在,笑,微笑,好么?”
吱呀。
爬着无名草与花的木门被花榆推开。
下一瞬,一条大黄狗便冲几人狂跑过来,吐着舌头汪汪叫着,停在花榆手边,围着她与见杏两人打转。
“有一词怎么说来着?”和微朝沈无靠近了点儿,压低声音问他。
沈无垂眸看她:“嗯?”
和微又靠近了他点儿,只是她还没说出来,沈无便忽然抬手轻搡了她脑袋一下,旋即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等下,我脸上有灰,你别蹭到了。”
和微摇摇头:“不碍事——什么骨什么天成?”
沈无放下手,“媚骨天成,怎么了?”
“哦对,媚骨天成,”和微抬手示意他看花榆,“像不像?完美诠释,连大黄狗都巴不得去舔她手,好神奇。”
“……”沈无瘪嘴,“你要不仔细看看她手里拿的什么?”
“什么?”和微有些疑惑,她顺着沈无的视线看过去——花榆不知何时从手里变出了一块肉,还是熟透了的红色那种。
于是她:“……”
沈无似乎是想安慰她:“其实你也,”
“黎奶奶~”
“汪汪!汪!”
后半句话被花榆的一声呼喊和大黄狗的叫唤所堵了回去。
一个头裹麻布、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正朝几人一步一步艰难走过来,又被花榆和见杏立马上前搀扶住。
黎奶奶笑得灿烂,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笑得温柔的和微沈无,问道:“那是…那是我们……”
花榆忙应下:“那是小微和小无呀奶奶,你又忘啦?”
“不,不是。”老人家异常执着,拄着拐杖朝两人走过来,和微看着她朝自己走来,下意识看了沈无一眼。
沈无忙弯下腰朝老人家笑道:“黎奶奶好,我是小无。”
黎奶奶却没分给他一分眼神,拐杖往他身上一杵,愣是把他逼到了一旁。
沈无不可置信的揉着腰腹处,又连忙拦住要动手的辰时。
沈无内心满是:什么情况?我惹谁了?这什么意思?
黎奶奶抖着手去拉和微的手,缓缓喊道:“阿,阿乃啊。”
和微内心一惊:她该不会认出自己是那天偷饼的贼了吧?
和微忙拼命摇头:“不,呃黎奶奶,我不是阿乃,我是小微,微微的微。”
黎奶奶却没听到她话似的,仍想用手去抚她的脸,和微没辙,只好弯下腰。
有些粗糙的指腹摸在脸上并不舒服,和微看着她泛黄的眼睛,认真道:“奶奶,我真的不是阿乃呀。”
另一边。
花榆偷偷问见杏:“你说,你们相府先前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怎么瞧着她和这儿有莫名的缘分呢?”
“应是奶奶认错了。”见杏回答的很坚定,朝花榆摇了摇头。
花榆若有所思般一点头,过去拉着黎奶奶要进屋。
屋内摆设很质朴。
见杏看了半天,不知道该坐哪儿。
“来,你坐这儿。”花榆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坐在榻边,又端来一盏洗到锃亮的茶,“喝吧,我都怕你被风吹跑了。”
见杏抿了抿唇接过茶盏,笑得清浅:“谢谢。”
“谢什么。”花榆用手指绕着鬓角碎发,直将它绕成了卷儿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招呼几人:“过来过来过来,我有要事要嘱咐。”
几人都过得来,唯独和微被黎奶奶拉着还过不来。
花榆四下看了看,拍了下辰时的胳膊,朝那边一抬下巴,道:“你去,你陪老太聊聊天,刚好你话少,帮你多开开口。”
辰时木着一张脸不理她。
“诶你,”花榆想指他,又把视线转向沈无,“行,我不问了,反正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不用我演。”
“辰时,”沈无立马开口,“听她的,去吧。”
“是,殿…”辰时想了想不知该称呼什么,又被几人提醒似的眼神压住,最后默默吐了来个:“是。”
有他帮忙打岔,和微轻而易举溜了过来。
花榆放下里屋的布帘,双手合十,正经道:“身份交代了,下一步,任务。”
和微有了经验,连忙开口:“这次先说我。”
“行,你呢…跟沈无,等下,”花榆忽而改口,看着沈无,问:“你得换个姓,不然这个姓很容易引起注意。”
沈无点头:“嗯,认可。”
花榆又问:“你庆安几年生的?”
“元年。”
“哦,元年啊,”花榆若有所思般道:“比我想的要老点儿,那你长相挺有迷惑性。”
和微忍不住仰头想笑,又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了自己嘴,只是肩膀一颤一颤的抖起来。
“笑什么啊?”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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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垂眸看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和微说得坦然:“好玩啊。”
“停,别影响我思考,元年便罢了,一无二无也不好听,三无吧,行,就这么定了。”
花榆说得快,定得也快,她又道:“和微,你跟他这几日先种种田,将村子里的人糊弄过去。”
“就只种田?”和微看向见杏,问:“阿姐,太子不是说这里有我们想查的东西么?只种田是什么意思?”
沈无压低声音,偷偷在她身后道:“八成是做做样子,缓兵之计,你快别跟他了。”
“哎呀,入乡随俗嘛,不先让他们放下戒心,怎么能方便日后行动呢?过几日我再带你们去探那水下的东西也不迟。”
花榆摆摆手,示意她放宽心。
沈无又在和微身后轻道:“你看,她八成也知道什么,估计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和微与花榆的声音同时响起:“你闭嘴。”
“行。”沈无点点头,往旁边移了几步。
花榆又接着吩咐:“见杏,你跟着我每日在村口晃悠晃悠就行了,同样降低他们的戒心,这村子里的人怪得很,你跟紧我,别出了什么岔子。”
见杏安安静静一点头:“好。”
“看看,”花榆拍了拍她的头,“如此才能成大事,你两个真不愧能并肩同行这么久。”
“并肩?”和微属实没想明白,“怎么能是并肩?”
“看待的视角不同,好了,收,”花榆做了个握拳的动作,“现在可以正式使用你们的新身份了。”她朝见杏一勾手,“跟我来。”
见杏放下茶盏,起身跟在她身后。
和微则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铁锹正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她有些没缓过来,总觉得现下是在做梦。
“走了。”沈无束紧发顶的布带,走到她身旁,“用膳的时间,她们二人去村口转转了,我们先把炊房里的饭菜端过来。”
直到与这个炊房久别重逢,和微还是放不下心,她提议道:“沈…三无,不然我们先去净远江探探吧?上次不是解开机关了么?这次直接进去便是。”
“不可,”沈无替她扇了扇面前的烟雾,“花榆方才不是说了这村子里的人怪得很么?你若是现在出去,保准会沦为众矢之的,这趟算是白来了。”
“你知道这个村子的事?”和微放下手里两碟菜,问他:“那怎么不跟我说?”
“我要说了啊,你不是说…”他学着和微当时说话的语气,道:“我问你了么?”
和微:“……”
她短暂的沉默一瞬,很快道:“废话少说,快讲。”
“想听?”沈无凑近她,又故意撤远了身子,“可我不想说了。”
和微叹了口气,看着他,道:“算我求你了,不然一换一?”
“一换一不用了,”沈无轻轻笑着,“你求求我吧。”
和微伸出手,有些迟疑:“怎么求?”
“喊我一声便是。”
她想了想,双手合十,很认真的站直身子,随后看向沈无,一字一顿喊:“沈、无。”
54. 故里
“嘶……”沈无单手抱臂,食指撑着下颌,思索道:“不够真诚。”
“?”和微蹙起眉,“你不是说只要喊你一声么?”
沈无朝她一抬下巴:“再喊一次就好,最后一次。”
和微端起两碟菜,神色平静道:“不喊了,不问了。”
“诶!”沈无忙拾掇上竹筷跟上她,低头看着她,又道:“真的最后一次。”
“不。”
“那我现在都告诉你,你问吧。”
和微摇头:“不想听。”
“……”
东西大多摆在了桌上,花榆两人还未回来,辰时干坐在院子里陪老人数星星。
饭菜冒香,向上腾起一坨坨的白雾。
沈无低头拦在和微面前,认真道:“你问了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行么?”
不待和微开口,他又急忙补充道:“我知道可多了。”
“行,”和微抱臂倚在门旁,不远处的烛火昏黄映照在她半边脸庞,加之她稍眯起的双眸,显得尤为迷离又勾人,“说吧,你都查到什么了?”
“这个村子呢,原本在庆安三四年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完整的规模,后来过了两年,便刮风似的来了不少人定居,往后每年都有新人来,同时有旧人离世,很规律。”
他也抱臂倚在另一边门旁,眉梢含笑,看着对面的和微,“如今留下来的人家,几乎都符合这个特性,唯独只有黎奶奶这一家是例外,庆安三年时除了老人家,家里其他人全部因生病离世。”
“除了这家,其他人家每年都有人离世?”和微蹙眉问。
沈无点头。
“怎么死的?”
“巧了,都是病死的。”
和微不信:“当真?无一例外?”
“册子上是这么记的,”沈无想了想,又补充道:“辰时打听到的也是这个说法。”
和微沉默两瞬,才道:“稀奇,这儿是被咒了还是风水不好?”
沈无摊手,表示自己也不得知。
和微又问:“除了这个事呢,没别的了?”
“还有,不过是我的推测。”沈无朝她笑笑。
和微保留质疑:“你这推测可信么?有几分能保真?”
“嗯……,”沈无思索道:“五六分吧。”
和微瘪了下嘴:“罢了,你先说。”
“你有没有想过,那道水下的门,或者门后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和微立马反应过来:“你是想说那个门和这村子有关?是村里的人修建的?”
沈无点头:“是这个意思。”
“等下,我想想,”和微凝神思考着,“之前我们一直认为水下石门是秘阁所建,若是不推翻这个想法,那也就是说…无痕村也是秘阁的?”
沈无挑了下眉,不置可否,但这副模样已然说明他认同她的猜测。
“这秘阁背后的人,”和微咂了下舌,“真是不嫌麻烦,做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沈无直点头附和她。
两人还没再说几句,门外便吵吵闹闹起来。
接着,花榆便拉着见杏进了院子,前者眉头紧皱,不时又开口义愤填膺,显然是遇到了什么扫兴事。
和微与沈无对视一眼,两人直起身子朝她们走过去。
辰时也努力去拉黎奶奶起来,只可惜怎么也没拉起来,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努力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和微走到老人家身旁,才听到她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阿乃啊阿乃啊。”
和微实在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与沈无一起去拉老人家起来,还是没拉动,反倒老人家看见和微来了,颤着手去摸她的脸,语气急了些:“阿乃,阿乃,阿乃啊。”
“唉,”和微叹气,索性承认了:“嗯奶奶,我是阿乃。”
老人家的眼里满是急切,抬头望着她,小心翼翼问:“阿乃,你爹娘何时回来?我,我做了菜,该凉了。”
和微的动作变得僵硬,她想到沈无方才说到她一家人早已离世,不知该如何应这句话。
她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沈无一眼。
沈无笑着,认真道:“黎奶奶,他们马上便回来了,我们先去用晚膳,可好?”
老人家得了保证,缓缓转过身,直念叨着:“好,好,回来了,回来了。”
辰时先行扶着她在桌旁坐下。
沈无这才注意到和微打了个哈欠,两眼微压,看起来有些犯困。
他好笑道:“怎么还困了?”
和微也反应过来,她摇了摇头,平静道:“大惊小怪。”
语罢她转身便过去找见杏,只不过没走两步又听见沈无很轻的笑声,又很短,于是等她转头去看他时,只看见他一本正经朝自己挥了挥手。
“……”
几人陆续在木桌旁坐下。
花榆接着方才没骂完的话继续骂:“也不瞧瞧他长什么模样,还敢过来乱蹭人,今日我只骂他两句,明日再这样,我便剁了他的手!”
花榆这人既说这话,便是真有这个打算。
见杏忙劝她:“其实…也无碍,他没蹭到我。”
花榆立马转头看她,“那是我拦得及时!这什么任务,不加钱说不过去!”她越说越气,索性低头扒了两口菜,但没吃几口又觉得难以下咽,神情变得很古怪。
花榆抬头,刚好看见辰时在她对面吃得正香,她沉默两瞬,看着沈无,问:“你平时不给他饭吃么?饿成这样?”
“嗯?”沈无看了眼辰时,“不过是吃得快了些,这挺好啊,不浪费粮食。”
花榆不再理会他二人,又看向自己身旁小口进食的见杏,问道:“你是不是吃不惯这些?吃不惯便罢了,我出去给你寻点儿别的吃食。”
见杏咽下口中饭菜,才摇摇头:“不必了,我吃的惯,谢谢你还为我着想。”
“谢什么。”花榆别过头,终于停止了这场问话。
和微吃得饱,躺下入睡时缓了很久。
直到见杏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她还睁着眼没睡着。
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恰时,门外布帘晃动,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朝榻边走来。
和微迅速坐起身,又在看清来人时放下戒心,她压低声音喊:“奶奶,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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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乃啊,奶奶哄你睡,奶奶给你唱童谣。”
四下很黑,和微看不清她的神色,只依稀辨认出她站在榻边看着自己。
和微忙道:“不用了奶奶,我这便睡了,你也回屋去睡吧。”
老人家却像听不到她说话似的,轻晃起头,小声哼道:“天边小羊呐,飞呀,飞呀……我们阿乃呀,长得高,阿乃爹娘好,扛着铁锹跑,去呀去呀,去到哪里啊……”
和微心里莫名一惊,酥麻感瞬间流过四肢百骸,她连忙翻坐起身,看着眼前的模糊黑影,认真道:“奶奶,你再唱一遍。”
老人家却没再唱刚才那段,而是在榻边轻轻踱步,声音迷离:“阿乃啊阿乃啊,阿乃快睡吧,跟着奶奶在这儿,不怕坏人来…来啊。”
身旁的人动了动,见杏抬手揉了下眼,哑声问:“怎么了小微?谁在唱歌啊?”
和微忙替她掖紧被褥,安抚道:“没有阿姐,你太困了听错了,快睡吧。”
见杏轻嗯一声,翻身闭上了眼。
和微蹑手蹑脚下床,拉着呆站在榻边的老人向屋外走。
院子上空只有一轮孤月,下弦月,弯弯的,偶尔会有黑云慢悠悠飘过。
地面洒了一层薄薄的月光,周围静谧得只能听见某处不知名的虫鸣声。
“奶奶,”和微拉着老人家的手,小声问:“你还记不记得阿乃多大了?”
“啊……”老人家颤颤巍巍抬起手,在空中比划,“我们阿乃,这么大了,还需人抱着呢。”
她比划的模样,正是孩童在襁褓里的模样。
和微看向老人家的目光愈发灼灼,不待她再问什么,布帘又是一晃,花榆裹了外裳朝她走来,打着哈欠问:“怎么还不睡?夜里有风,别着凉了。”
和微垂眸道:“这就睡,奶奶睡不着,我陪她在这看星星。”
花榆迟疑两秒,抬头看了眼夜幕。
明明没有星星。
和微立马改口道:“奶奶说今夜是有星星的,不过被月光挡着了,要细心看。”
花榆若有所思般点点头,揽过老人家,朝和微一抬下巴,“你回去睡吧,交给我了。“
和微点了下头,躺上榻后却迟迟没有入睡,几乎是睁眼到了天明。
鸡犬狗吠,不知哪处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一阵一阵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花榆带着见杏正欲到村口转转,她今日特意把两人都装扮得尤其朴素,头上不仅裹麻布,脸上还要蹭一抹灰。
沈无则提了个木桶,朝和微递眼神,“走,去田里转转。”
辰时从一旁跟上来,小声问:“殿下,那我呢?我的任务是什么?”
沈无笑着替他掸了掸肩头莫须有的落灰,叮嘱道:“你把老人家看好就行了。”
晨光正好,一行人兵分三路。
田里处处都是杂草,金黄的又冒点儿绿,一看便知平时绝对没人来照理。
沈无嘴里衔了根狗尾巴草,额头还有没擦干净的灰,他朝和微勾了勾手,拉回她的心神,扬眉道:“看,来一趟还是有线索的,起码知道这村子是真有问题了,而且他们近日绝对有大麻烦,不然怎么来外人了,这田地还撂着不管?”
55. 贱男人
彼时他半边脸庞都隐没在晨晖里,从额头到下颌,一条起伏分明的轮廓线都染上了柔和的金色,细看还有茸茸边。
连那根不着调的狗尾巴草,都笼上了透亮的金光。
“沈无,”和微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倒是束紧了小臂上的布条,神色认真道:“不如我们现在去水……”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沈无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和微心领神会,靠近了他点儿,还从容自然地甩了甩指尖的泥水点子。
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几个人没听到自己讲话似的在忙农活,于是压低声音继续道:“现在去不去?”
“去不了,”沈无捏着那根狗尾巴草在指腹打转,凑近她,面不改色道:“来了这儿我便开始观察,这里的人面上一套、心里一套,东西既然是他们建的,你现在去,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和微觉得有道理,但又不想白白浪费日子,心里思绪交杂之时,一个没留意便扯断了布条。
“……”她握着半根断布条,看了眼脚下杂草丛生的田地。
谁知自她脖颈处忽而伸出来一只手,两指夹过布条拈了拈。
沈无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怎么总是在小臂上束一圈带子?”
和微侧过身看他,坦然道:“方便打人,衣袖太松我不习惯,而且这东西可幻万物,打人非常方便。”
她说话时睫毛轻眨,眉眼间隐隐透露着得意欢欣。
沈无点头,没忍住笑道:“那的确,我也算见识过你这招。”他把布条塞进胸襟里,又拍了拍,“别扔了,我带回去给你缝上。”
和微将剩下半段也递给他,诧异道:“你还会做女红?”
“一点点。”沈无收好东西,唇角微微带着笑,“不过缝这个倒是绰绰有余。”
“少贫了,”和微瘪了下嘴,“你现在的模样像什么知道么?那长街上端着碗的小乞丐。”
沈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有那么寒碜么?”
“反正没好到哪去。”
沈无没执着这个问题太久,只是直起腰将发尾甩到身后去,笑道:“最在意外表的都尚且能入乡随俗,我往脸上蹭点灰也没什么不是?”
和微丢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却下意识转身看了眼村口的位置,“不知道阿姐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你说要怎么样?”花榆扯过一鼠眼驴脸的男子的发顶,用力将他往地上怼,她也顺势蹲下身,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又气又笑:“本姑娘今日不剁了你的手都算好的,还敢问我要拿你怎样?”
半边脸都被她按在地上吃灰的人叫黎全,彼时正哎呦叫唤着,语调拉得老长,恨不得将村口所有人都喊过来瞧瞧他被一姑娘怎么欺负。
他朝地面呔了一口,吐出嘴里的沙砾,不服道:“我哪儿碰她了呀你就这么咄咄逼人?有你这么欺负人的么?哎呦呦,这真是不讲理啊!”
黎全没说几句便声嘶力竭吼起来:“这路就长这样!你还能管我走哪儿么?那走一条路上磕磕碰碰多正常!再说,那丫头长这么水灵,走路上不就是让人瞧的么!就算老子今日不碰,日后也有的是别人碰!”
花榆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抽出把刀来当即砍了他的脑袋。
见杏在一旁有些想拦,但又觉得这人确实该被打,她顿了一会儿,才上前拉着花榆的胳膊,“花……”
“你闭嘴!一边儿呆着去!”花榆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头也没抬便气道,“别想劝我!”
“我不劝你,”见杏吓了一跳,把手缩了回来,忙道:“我是想说,带他去官府吧,官老爷少说也会责他一二十杖,省得你还要亲自动手。”
黎全趁她二人说话的空,眼珠子一转便想从地上爬起来。
花榆眼疾手快将他的左臂狠狠向后一扳——
咔。
“啊……我的骨头断了!我胳膊!我手啊!”他又噗通一下趴回地面,吃了一嘴灰,叫声也愈加响亮。
花榆将他死死桎梏在地,威胁道:“老实给我趴好,再乱动,我要你狗命!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仗着比女子多了根东西还借此洋洋自得、没事便揩油还要怨人家勾引你的贱男人!都该死!”
周围渐渐围了不少村民,人声喧哗,隐隐能听见有人的指责声。
见杏四处看了看,快走过去,小声焦急道:“花榆,花榆,榆姐姐,先把他拽起来带走吧,人越来越多了。”
花榆呼了口气,抬头看她,眼里交杂着恨与怨。
这道眼神让见杏出乎意料,她不自觉动作一顿,也忘了要说什么。
“来了这个村子,你还想着能随意进出么?我说我们大小姐,”花榆忽而一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我知道。”见杏垂眸,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先走吧,把他带回黎奶奶那儿也行。”
花榆没作言语,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又低头朝黎全呔了一口:“你看你今日逃不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周围村民见两人要把黎全拽起来押走,立马不乐意了。
这些人一致对外,有见义勇为的更是上前一步要扳见杏的胳膊。
就在这只黄瘦粗糙的手要碰到她胳膊的那一瞬,空中陡然响起一道破风声。
紧接着,便是拳腿击打的闷声。
咚!
这只手被和微狠踹了一脚,连带着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后退。
围观村民忙上前扶稳了他,朝中间几人怨道:“既然是商人,怎得出手如此野蛮?这儿是我们的村子,你们是外来客,怎么说也要守守规矩吧!”
和微轻点落地,面无表情地扫了众人一眼,旋即转身去扶见杏,关怀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阿姐,你没事吧?”
见杏一直在配合花榆钳制黎全,压根没注意到背后的情形,直到听到打架的声响她才回头,但和微腿风凌厉又动作极快,她眼花缭乱,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现在了。
见杏摇摇头:“我没事,倒是你有没有事?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来,让让啊!让让!铁锹不长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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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轻挑的男声自一旁传来,沈无手里拎着嘀哩咣啷的农具,硬生生挤进了包围圈。
见杏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的改口:“你们两个…都回来了?”
“不说这个,阿姐,我们都没事,倒是你们,这怎么回事儿啊?”和微看了眼地上已经被石子蹭破脸、渗出血丝的黎全,又抬头看了眼阴气沉沉的村民。
花榆刚好往黎全嘴里塞了块臭布,将他两手绑在身后,麻绳直连到脖颈处,末端正攥在她手里。
黎全吱吱唔唔,也说不出话,眼也挤成了一条缝,干留两个鼻孔一扩一扩地露在外面。
花榆没正面回答和微的话,只朝黎全勾唇一笑,妩媚劲儿不受控制的泄出来,“不是手贱么?我替你治治。”
单这一句,和微便懂了所有,她转头与沈无对视一眼。
两人就这么靠眼神交流起来。
和微:“他该,我不想拦。”
沈无:“这村民怎么办?”
和微:“交给我了。”
沈无:“你别动武!”
和微:“那交给你了。”
沈无:“……”
于是半瞬后,沈无便张开双臂,有模有样朝周围人大声喊:“那个,都往后退退啊!这人身上有点儿病,会传染!”
他说话时还配合着一惊一乍的动作,让周围众人毫无心理防备地向后一倒,明显是被吓到了。
有人小声嘀咕:“不会吧?这才什么时候?”
“对啊,没到时间呢这,这,这这不对啊!”
“诶!”有位年纪稍大的老人伸手欲拦他们,“你们要带黎全去哪儿?”
和微淡淡瞥了他一眼:“请问老人家,您是他……?”
“什么也不是。”
和微没忍住便道:“那与你何干?”
沈无刚安抚完半圈人,听她这么说心里顿时一沉,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挡在和微面前,看着欲发火的老人,好声道:“她开玩笑呢,开玩笑。”
他说罢,又向后倾了点儿身子,小声劝和微:“保险起见,别这么说呀祖宗。”
和微不作言语,默默将自己下半部分、少见天日的眼球赏给老人。
老人吹胡子瞪眼,指着几人道:“你是她什么人?!”
“……”沈无笑了笑,“什么也不是。”
老人登时欲跳脚:“那与你何干!”
“停!停!”见杏努力挤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他二人身前,勉强笑道:“老人家,我是她……”
糟了。
她猛然扭头看向两人。
没稳住身份!
此时和微与沈无也是干瞪着眼。
下一瞬,沈无忙反应过来,伸手将和微揽在怀里,朝老人客气道:“抱歉啊,这是我家小娘子,这几日一直在吵架,怕惹她不快,方才没说。”
老人的眼神逼仄,不停在他三人身上游走。
花榆穿过来,攥着麻绳朝众人道:“处理点儿私事,有人想来围观么?狗喂饱了,饭菜也管够,谁想来坐坐?”
56. 庄生晓梦 你play
周围人视线闪躲,不知为何竟没一个人应话。
和微下意识凑近沈无,掩唇道:“有没有发觉,这里人不敢与花榆硬刚?你说她是不是还瞒着我们什么?”
沈无也悄悄弯了点儿腰,在她耳旁轻声道:“我早便说了,你家殿下收买了她,指不定是想偷偷做点儿什么,换个说法,无痕村的人也早便见过花榆,知道她是上面的人。”
背后忽而悠悠吹来一阵冷风,明明是暖阳天,两人却觉得脊背寒凉。
花榆的声音悠悠飘来:“说什么呢?”
和微一手还拂在沈无身前,作势替他掸了掸衣襟,回头看着花榆,抬眸笑道:“你觉得呢?”
花榆的声音又悠悠飘走:“渐入佳境。”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花榆牵着黎全往前走。
黎全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在念叨什么,努力向后仰着身子,央求的眼神扫过众人。
“小微,先回去。”见杏朝和微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跟过来。
和微轻飘飘点了下头,等他三人走后才把目光转向老人家,意有所指道:“不是一致对外么?怎么不去救黎全?”
“你、你们不是说他染了病么!”有人嘴快,腰杆还挺得笔直。
沈无朝他笑笑:“他有没有病,你们心里不是最清楚的么?”
老人家一甩袖袍,扫兴似的招呼众人散开,还朝地面呔了句:“夫唱妇随!”
“……”
沈无低声叹道:“被骂了。”
和微松开抱他的手,晃晃脑袋往黎奶奶的院子走,“甩出去了。”
沈无这下又想笑,俯身把东西都拎起来,跟在她身后往回走。
阳光在背后,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无能看见她鬓边发丝都金灿灿的,随她走动或随风拂动时,会轻轻向后飘起来。
从未有过的安心感,仿佛他与和微只是忙完了农活,他负责拎着物什,两人一道回家吃饭。
有汪汪叫的黄狗,有飘香的菜肴,有隔绝人世的小小院落。
忽而,眼前的人顿住脚步。
和微转身看着他,疑惑道:“你怎么走这么慢?”
“我影子比你快。”沈无指了下地面。
和微瘪嘴:“又来,那是因为你比我高点儿行么?快跟上。”
沈无没作言语,弯唇笑起来,随后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同行,轻道:“跟上了。”
“那也慢。”
“我慢我慢。”
……
院里,挨着门的地方有一棵墨绿槐树。
黎全便被花榆五花大绑地拴在这儿。
和微与沈无一进来便动作一顿,和微有些迟疑的看了眼不远处玩弄马鞭的花榆,问道:“这在做什么?”
花榆抱臂望向她,坦然道:“收拾他,看不出来么?”
沈无放下东西,朝里屋望了一眼,“黎奶奶跟辰时呢?”
见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先看了眼花榆,才道:“榆姐姐给奶奶闻了点儿东西,她先睡了,辰时在炊房看火。”
话落,炊房便传来轰然一声,紧接着有浓成团的黑雾从两扇残败木窗下不停钻出来。
“咳、咳咳。”辰时掩鼻推开炊房的门跑出来,眉头蹙得老紧。
等他看清院里来人时,被熏黑的一张脸瞬间笑意盈盈,两排白亮的牙齿尤为惹眼,“殿下,你回来了。”
“你…你这是……”沈无怔愣半瞬才朝他走过去,扯出他系在腰间、拧成一股的麻布,替他擦了擦脸,“花榆提的要求要是实在勉强,你就别做了。”
谁知辰时却摇摇头,眼里带光,说得真挚无比:“不勉强,她说我不做饭殿下回来就得饿肚子,我总不能看殿下吃不饱饭。”
沈无沉默两瞬,而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劳了——不过你这弄得,饭还能吃吗?”
辰时点头:“能吃,我尝过了。”
和微没忍住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道:“真实诚。”
辰时拉着一张脸没理她。
“……”
几人在这边拾掇炊房,那边花榆正手执马鞭逼近黎全。
她蹲下身,用鞭子轻挑起黎全的下颌,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着,还想着跑么?”
见杏怕她控制不住,届时不好收手,于是试探道:“榆姐姐,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花榆抬头朝她一笑,语调轻柔:“看好了。”
她从衣袖里掏出个玉白小瓷瓶,拔掉塞子后用手扇了扇瓶口,旋即放在黎全鼻下让他去嗅。
黎全嘴里还塞着布,纵使他不愿去嗅也没辙,再屏息他便真要憋死了。
他涨得脸通红,眼珠都要翻出来,胸膛剧烈起伏间狠狠嗅了一口气。
夹杂着苦杏味儿的香味。
黎全忽然觉得脑袋发晕,瘫在地上的双腿也开始发麻,嘴不受抑制地抽搐起来,一阵一阵地兴奋直抵上他的命门。
四下变得虚幻,他双目无神,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
见杏看花榆把瓷瓶收起来,顿了顿,她问:“你给他闻了什么?”
“一种香,”花榆起身,看向她时眼里柔情不减,“很有意思的香,人闻了,会对接下来的感觉欲罢不能,刚制成,我正好拿他练练手。”
见杏心里莫名觉得不妙,“不会出事吧?”
“放心好了。”花榆重新盯回黎全,旋即高举马鞭朝他胸膛处狠狠抽了一鞭。
啪!
响声有些大,惊得黄狗都趴在地上哼唧了两声。
炊房里正欲逼近的两人更是一下回了神。
和微错开沈无的视线,“你方才想说什么?”
沈无伸出食指在她鼻尖迅速一点,笑意清浅:“想说你鼻子上蹭到了灰,帮你擦掉了。”
和微盯着他垂落在腿间的手,旋即上前抓上来——五指明晃晃的全是灶台灰。
她笑里藏刀:“你当我眼瞎呢?”
沈无偏过脑袋轻咳一声:“逗你玩儿呢。”
“行。”和微攥住他的手,随后反转对准他的脸。
沈无立马后退一步:“别闹和微,你要做什么?”
辰时在一边闻声便旋风似的跑来,横插在两人中间,看向和微的眼神无比警觉。
“咳,辰时,”沈无面不改色,前倾凑近辰时,轻声道:“回去回去,做你的事去。”
辰时蹙起眉,他心里疑惑,沈无方才不是很抗拒的模样么?
见辰时不动,沈无又连忙向他使眼色,小声道:“快点儿啊辰时,快回去,我没事。”
辰时没辙,又看了眼和微才转身去做自己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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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微还攥着沈无的手。
辰时这么一走,她才看见沈无明晃晃的朝自己笑了笑。
和微也礼貌朝他一笑,随后用力将他的手拍在他脸上——清晰可见的五指黑印子,比他方才的笑容还要明晃晃。
和微松开他的手,语调轻扬:“扯平了。”
“唉……”沈无叹着气,模样倒不是多沮丧。
三人没擦一会儿,院子里又赫然响起一声:“和微!”
和微擦干净手,又把布给沈无扔回去,从门后探出头,问:“怎么了?”
花榆朝她招招手,好言好语道:“来帮帮忙。”
和微疑惑的看了眼树下的黎全,浑身颤栗,不知受了什么磋磨。
等她走近了、面对黎全才觉得大为震惊。
黎全脸上亮盈盈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明明是想哭的模样,眼角唇角却弯着,眼里还满是痴迷。
整个人要哭不笑的,模样尤为滑稽。
花榆将两圈马鞭递给她,道:“我累了,你来。”
和微淡淡接过,抬眸问:“他怎么这副模样?”
花榆懒懒舒展了下筋骨,不答反问:“好玩么?”
和微只觉自己眼皮抽搐了两下,“好玩。”
“那你玩,我在旁边歇会儿。”花榆说罢便摇着蒲扇在藤椅上坐下,朝和微摊了下手,示意她继续。
和微在黎全面前蹲下。
他看见和微来了,嘴角抽搐得愈加厉害,偏偏他又想笑,折腾了半响,只吐出一些白沫来,濡湿了点儿嘴里的麻布。
和微摩挲了下光滑油亮的马鞭,回头问见杏:“阿姐,他哪只手碰的你?”
见杏刚在花榆身旁坐下,闻声想了想,认真道:“都碰了。”
“哦,”和微转过头,眼里没半分感情,“那都别要了。”
鞭声四起,惊飞了不远处停留在枝头的不知名鸟雀。
沈无从炊房一出来便愣了会儿,只觉得院子里那个手起鞭落的姑娘有种莫名的反差感。
和微又啧了一声,自上而下睨着黎全,语气满是不屑:“不过是抽破了皮,你就抖成这样,出息。”
“别躲啊,别抖啊。”
“你怕什么,你不是在笑么?”
“……”
沈无收回视线,叹道:“惹谁不好。”
花榆摇着蒲扇,看着他,笑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沈无扬眉:“怎么不说是日后?”
花榆有些惊讶的停下手中动作,缓了缓才又继续摇着蒲扇,只是语气祛了笑意:“我说…你还真想着能与她白首偕老啊?”
沈无也敛了笑意,直直盯着她,“怎么不能?”
花榆笑了摇了摇头,叹道:“没什么,世上确实没什么不可能的事,那我在此先预祝你二人早日爬出污泥、早日潇洒同行?”
沈无没作言语,压眉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才不经意道:“说起来,你好像从未向我们提起你的过去吧?”
见杏也停下动作,看向花榆,眼里带着好奇。
花榆没看两人,倒是懒懒伸出了右手,“大价钱,想好了再问。”
沈无若有所思般点点头,从衣襟里翻出个帕子,慢慢放在她的手心。
花榆收过来,打开帕子看了一眼,旋即笑着收好,道:“真是舍得。”
57. 百.乐坊
“能说了么?”沈无垂眸盯着她,唇角晕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花榆望着那棵槐树,手里蒲扇有一搭没一搭轻敲在藤椅边。
半响,她开口说了句:“不过是在百.乐坊里混了几年,比你们早尝了些疾苦,也没什么稀奇的。”
见杏本是支着下颌看她,听她这么一说后有些发愣,心想:百…乐坊?先前鼎鼎有名的青楼,坊里姑娘个个貌比天仙,几乎成了世家子弟游乐的好去处,只是后来某夜闹出了人命,三花魁之一的那位姑娘在半月里竟然从未停止接待。
那夜便死在了香烛熔化成灰屑的最后一刻。
死时容貌很安详。
此姑娘刚死时,点她的某位少爷还浑然不觉,直到怀中美人的手脚逐渐冰凉,他才后知后觉,惊骇不止,以为是自己纵欲过度,将人送走了。
他怕得不行,匆匆提上鞋袜便哭着奔回府找爹娘,爹娘官儿大,知道有些事传出去破坏名声,私下偷偷找人买通了老鸨。
这种人际场老鸨也混多了,手一摆便找人将姑娘的尸体拾掇了,哭得稀里哗啦,对外称姑娘是自己不检点、惹了病还有意隐瞒,结果暴毙而亡。
同坊的姐妹说,那日老鸨转身便换了张嘴脸,笑容比哪日都灿烂、香粉盖得比哪日都浓厚。
许是做了个大买卖吧,众人心知肚明,却纷纷垂眸散场。
本来经此一事百.乐坊依旧安然无恙,但错就错在老鸨实在见钱眼开,发现此买卖比寻常买卖要划算不少。
自此后,她更加为非作歹,一次为偶然,接连三四次,官府也不是傻子,又逢上陛下特赦青楼女子,她时运不好,挨上了大排查。
百.乐坊就此名声尽毁,老鸨待坊里姑娘犹如牲畜的秘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老鸨被凌迟处死以示众。
但百.乐坊的姑娘却仍未解脱,她们犹如孤零零、落了单的飞雁,早已不知何去何从。
染病的染病,心死的心死,悬梁、投湖、替嫁替罪的更不乏其例。
鲜少有人能心平静和地再抬头看天上的太阳,花榆却是从这泛泛中踉踉跄跄爬出来向前走的独行者。
到了这儿,已经不是他们所知道的过往。
其间断了好些年,见杏也不知如何再接这个话。
沈无跟着两人沉默了会儿,后才酝酿着开口:“原本那东西可以换你说许多,现在看来,你这句话已经顶了更多,我心感喟,只想说今晚的月亮或许更圆,你可以抬头看看。”
“别做出一副感慨良久的模样,用不着,我也不需要,”花榆不再摇扇,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后转头朝两人一笑:“拿钱来就行。”
她说罢便掀了布帘钻进屋。
见杏忙扔下蒲扇,匆匆跟着她进去。
槐树下,院门旁。
和微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正蹲下来凑近黎全听他说话,神色有些凝重。
辰时恰好从炊房里探出头,端出一碗说稠不稠、说稀不稀的吃食朝沈无走来。
趁辰时说话前,沈无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辰时茫然的看了眼自己辛劳半天的成果。
沈无用眼神示意他先进屋。
辰时不懂,但照做,一本正经地端着吃食钻进屋。
果不其然,辰时刚进去,和微便在那边站起身。
她转头朝沈无招了下手,示意他过来。
沈无抬腿走过去,见她眉头蹙得紧,下意识朝屋里望了眼,确认没什么动静后,才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黎全嘴里的布已经被吐在了地上,此时他嘴角一直向外溢着口水,低低呜咽着,不时抽搐两下又嘿嘿笑两声。
脸上还沾着不知从自己身上何处蹭来的鲜血。
和微还没刚开口想说话,黎全便瘫坐在地上笑起来:“嘿,嘿嘿。”
“……”
“嘴闭上。”和微低头,踢了下他的腿。
黎全:“呜,呜呜。”
和微:“别叫了。”
沈无见他双目无神,估计也是听不见人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扯住黎全的衣裳用力一撕——
刺啦一声。
沈无将撕下来的布条塞进他嘴里,旋即抿唇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安慰。
沈无站起身,轻声笑道:“好了,可以说了。”
和微不答反问,双目逼仄,“你方才问了花榆什么?”
沈无扬眉:“这么直接吗?”
“快说,你不说我没办法问。”
“行,”沈无单手抱臂,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摸了摸眼皮,“也没什么,只是问问她以前为谁效过力。”
“怎么说的?”
“单打独斗,一个人闯出来的。”
“那更可疑了,”和微目光凌然,抬腿便要往屋里走,“我这就去问问她瞒了我们什么。”
“诶诶,”沈无忙扯住她的胳膊,看着她,问道:“你先告诉我,黎全给你说了什么?”
和微转身,扫了眼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黎全,“他说他几日前见过花榆——至少你的猜测有一半是真的,”她抬头看着沈无,“花榆很有可能是故意引我们来这儿,然后耗着。”
“这样,”沈无垂眸想了想,认真道:“我告诉你花榆方才说了什么,你再去问她,但至少要把握分寸,”顿了顿,他又补充:“或者我去打听,回来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好么?”
“你怕我出口伤人?”和微脑子转得很快。
“出门在外,总要保险起见嘛,”沈无也好言好语应话,“她与我们现在还不能说是一路人,你把她惹恼了,很有可能…栽大坑。”
和微默然,静了两瞬后,她才点头道:“好,你说。”
沈无拉她走向一旁,三言两语带过了花榆的曾经。
他缓缓回忆着其他:“百.乐坊取缔后,我曾见过从里面走出来的姑娘,有一双眼睛我至今未曾忘记,那是一种犹如受惊小鹿的眼神,恐惧、胆怯,还有愤恨与幽怨,这种眼神我只在猎场里见到过。
我无法想象那些姑娘日后会遭遇什么,又如何重新做自己,我在宫里装病、收敛锋芒已然忍受了许多旁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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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解的痛楚,但我只是吃不饱饭,她们却是吃不上饭。”
沈无语调平缓,看向她的眼神也专注柔情,“和微,花榆已经忘掉了以前的自己,我们也不要替她再想起来,好么?”
和微也看向他,看着他眼睛里小小的、化为一点的自己,而后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能感受到沈无的身形一僵,他慢慢抬起手,拍了拍和微的背,声音依旧轻缓:“怎么了?”
“没什么,”和微松开手,模样真挚,“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很想告诉你我在,阿姐这么看向我的时候,也会抱住我,说’有我呢’”
沈无失笑:“可需要安抚的又不是我。”
和微错开视线,“你也没好到哪去。”
“……”沈无抬手挥了一下,“罢了,还是我去问吧,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和微瘪下嘴,算是默认了,但她又道:“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么?”
沈无疑惑:“谁?”
“太子,不过是比他操心又事多的那种。”
“……”
沈无吸了口气,而后抿唇露出点儿笑意来,他缓缓抬起手悬在她头顶,静止了一刹后,他才落下手,认真拍了拍和微的脑袋。
只轻轻的两下,也不知在做什么。
他促狭的笑起来,声音随着他的远去而模糊:“好玩儿。”
和微留在原地蹙眉:好玩儿?他说自己好玩儿?好玩什么?玩什么?
搞不明白。
屋内。
见杏又一次央求道:“榆姐姐,我知你神通广大,旁人是一技之长,你是样样精通,所以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说了,”花榆也有些无奈,“我的东西旁人未必用得明白,你想让圣上对你情根深种、想重查你府里的事,我理解,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花榆扳住她的肩膀,衷心劝道:“你现在有太子这棵大树不是很好的么?继续攀啊,总能拨开枝叶望见天光的。”
见杏无力的挣开她的手,“我只是想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不想总是这么磕磕绊绊,我不想每次望见圆月时都想起…”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呼吸,又道:“那天城楼上,溶溶死不瞑目的模样,我恨我不能解。”
花榆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垂眸解下自己腰间的锦囊,拉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让她握住。
花榆:“人各有命,我不愿与旁人有过多牵扯,这是我唯一也只能帮你的地方。”
见杏沉沉呼了口气,抬眸时眼眶湿润,她倾身上前抱住花榆,在她耳旁轻声道:“我知道你终会有走的那日,但仅仅是此刻,我就已经在心里挽留你了。”
花榆迟了半响才推开她的怀抱,别开视线,淡然道:“提醒你一句,别太相信身边人。”
见杏蹭了下眼角,茫然道:“谁?”
花榆朝她缓缓一笑:“身边,就是…不止一个。”
帘外忽然有脚步声落定。
花榆迅速起身走过去,一把撩开布帘,看见沈无笑意盈盈的模样后直接蹙起眉头,“你来做什么?”
58. 春色好
“来…打听点儿事?”沈无双手负后,朝里望了一眼,看到见杏后又笑着向她点了下头。
花榆看着他,狐疑道:“我们方才所说的,你都听到了?”
“不不不,”沈无忙摆手,低声细语:“只听见了她想求你帮忙,我诚心发誓,听见这句后便退至门外,直等到现在才过来。”
花榆轻飘飘嗯了声,上下打量着他,忽而问:“和微呢?你有什么想问的让她来替你问。”
沈无:“她去处理黎全了。”
花榆:“送走了?”
“嗯。”
花榆轻嗤一声:“真是便宜他了。”语罢她转身示意沈无进来。
见杏与花榆视线相对,随后点了下头先行出去。
“花榆姑娘,我们认识也有很长一段时日了,”沈无坐在榻边,给她斟了一盏茶,轻轻推到她面前,“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替我易容成大理寺少卿,不然我也不会追根溯源查到这儿。”
“不必,”花榆毫不客气地拿过茶盏,仰头闷了一口,“钱货两清,没什么好谢的。”
“那……”沈无欲说不说,他依旧笑着,伸手提过茶壶想给她蓄满茶水。
他此番动作颇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花榆顿时警觉起来,垂眸看了眼荡漾开的茶水,盯着他,“你在水里放东西了?”
沈无摇摇头,神情无辜,他缓缓道:“花榆姑娘,你太紧张了。”
花榆迅速起身,试了自己身上几个穴位又细细端详起手中茶水,确认一切都无异样后才坐下。
她沉声问:“你到底来做什么?有什么想问的就尽快问,别装柔情在我这儿卖关子,我不是和微,没她那么天真好骗。”
闻言,沈无抬手呷茶的动作不免一顿,他慢慢抬眸,眼皮上的狭长褶痕渐渐加深,直至多条细小的褶痕重叠为一条,他才放下茶盏,唇角轻轻挑着,似笑非笑。
他淡然道:“既然无需寒暄,那我便直言了,花榆姑娘,其实我只想知道,秘阁的剩余势力,是不是还在某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攥着。”
沈无抬眸看向她,平静补充:“你只需说是,或者不是,其他我自有定夺。”
“嗬。”花榆叹了一声,她错开视线,眼里漫上些许轻蔑,“这个问题,我想殿下你应该明白是什么价钱吧。”
沈无:“当然,这次你可以随便提酬劳——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所有可能献上。”
“倒也不必如此折腾。”花榆转身看着他,笑意薄凉,朝他比了个手势,“我要这个数的银子,干完你们这票我就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过新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而且,”她加重语气,“先付再问。”
“花榆姑娘,你这便有些为难人了吧。”沈无犯愁似的叹口气,“我现下在这个地方,如何能给你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财来?”
“我不……”花榆忽而神色剧变,她猛地捂住胸口,转头瞪向沈无,语调也不自觉加重:“你做了什么?!”
沈无弯唇朝她一笑,轻声安抚:“稍安勿躁,与你对峙,我不备些防身的招数实在是不行,也请花榆姑娘能体谅,不是什么伤身的东西,只是有些……催眠的意味?”
“你……”花榆勉强撑着木桌站起来,靠在榻边摇摇欲坠,“出卖人的事我不会做,你别痴心妄想。”
她抬眸看向沈无的眼神带了些凶戾,“沈无,你想清楚,你今日这般惹我,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沈无也缓缓起身,坦然道:“你不会记得接下来的事的。”
花榆默然两瞬,旋即咬牙道:“沈无,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药解开!”
“可以啊,”沈无朝她抬了下下颌,扬眉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呼……”花榆垂下头,重重舒了口气,她努力甩了甩脑袋逼自己清醒,而后忽然笑起来:“我突然想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抬头看向沈无,笑容诡异:“你还是太天真了,没经历过我之前的那种事吧?今日想不想试一番?”
沈无双目微睁,不待他及时躲闪,花榆便不知摸出了什么放至手心,随即朝他面中轻轻一吹——
迷蒙幽香裹挟着一丝淡淡的雨后泥土味儿朝他袭来,一圈一圈织成茧,将沈无完完全全禁锢在里面。
花榆看着他无力摔落在榻上,嗤笑一声后踉踉跄跄快步离开。
沈无只觉得似乎有一滴湿润的雨水落在自己脸上。
滴答。
他睫羽轻颤,随后缓缓睁开双眼。
四下白雾迷蒙,只他一人置身荒野,哪里都瞧不起真切,仔细嗅,幽香味也久久不散,似乎要将他的心轻轻勾出来,引着他去到哪里。
忽然间,有飘渺的女声轻轻响起,不知从何处来。
“沈无,跟上我呀,沈无……”
沈无双眼微眯,语气呢喃:“谁…你是谁?”
他站在原地,下意识回头张望,只是四周雾气笼罩,他实在是辨不清方向。
女声又响起来,这会儿带了些嗔怪的味道:“你问我是谁?你怎么问我是谁呢?”
沈无呼吸一紧,他仰头望天,竟也是白茫茫一片,他只觉心跳得极快,简直呼之欲出。
沈无收回视线,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你是…你是和微对么?你是和微。”
“嗯哼……”女声笑起来,“郎君,你总算认出我了。”
眼前白雾尽散,有风忽而刮过。
沈无下意识交叉双臂挡在面前,感受风平息下来后,他缓缓放下手,眯着眼望向前方。
有一粉衣翩跹的女子亭亭玉立,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就那么浅笑着等他过来,见他望过来,她还俏皮地歪了下脑袋。
和微双颊泛红,轻唤了声:“郎君。”
沈无只觉心内有一股无名火,烧得他遍体发热,他情不自已向前走,一把抓住了和微的皓腕。
刹那间,四下变得清明。
由二人脚下迅速长出无数棵杏树,疯狂铺满了整个天际,一点点、一寸寸将这里所有都蔓延成春花烂漫。
如云如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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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雾如烟,处处芳香四溢、鸟啼鸣。
草尖、雨后、花香,佳人、含情眼、朝思暮想,都混成了一团被沈无塞进胸膛。
露水沿着枝叶滑落,恰好滴在杏花蕊,花枝轻颤几下,却不堪重负,轻轻向一旁垂倒。
四处春色潋滟,旖旎无边。
脑袋越来越沉,似乎有人在往自己脑袋里灌水似的,沈无情不自禁地蹙眉,薄唇微张:“哈啊……”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沈无盯着自己手里紧抓住的麻布方枕,大脑忽然变得空白。
和微玩味似的抱起双臂,倚在墙边看他,见他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她便朝沈无一抬下颌,揶揄道:“诶,被夺舍了?”
榻上的人身形明显一僵。
沈无缓缓转过头看她,半响没作言语。
和微直起身子,走近了几步,对他晃了晃手,茫然道:“你怎么了?看不见我?”
她说完才发现沈无的脸颊有些泛红,哦不对,不止脸颊,连耳垂和露在外面的脖颈都透着红气。
“你……”和微又走近几步,俯身将两指背贴在他脸庞上,很热很烫,“染上风寒了?”
沈无抬眸看向她,感受到她指背上传来的冰凉正一寸一寸地渗透进他的皮肉,直把他激得全身一抖。
他瞬间找回心智,忙起身远离她,急道:“别过来!”
和微有些不解,她又朝沈无走过去,“你怎么了?我看你们半天没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一进来便看见你倒在这儿跟晕了似的,喊也喊不醒,花榆也不见了,真是稀奇。”
她边说边向前走,直把沈无逼到了墙角。
沈无只觉心跳极快,数块零星场面在他脑中闪过,他梗着脖子,凸起的喉结处倒是上下一滚动。
和微蹙眉盯着他,“你好像不太敢看我?”
沈无确实没对上她的目光,头偏向一旁,声音有些哑:“不是。”
“那是为何?”和微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喊道:“你不会跟花榆成同伙了吧?”
沈无重重呼吸了几瞬才将一颗心平复下来,他酝酿好了措辞,却在对上和微视线的那刻忘了所有。
少女眼眸清明,正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自己,她眼底还沉淀着他小小的倒影,忽而会眨两下眼睛。
“罢了,”沈无轻把她推开,忙向外走,还不忘回应她:“不是同伙,你放心。”
和微转身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正巧这时见杏从另一间屋里出来,看到和微后朝她招了下手,示意她过来。
和微抬腿走过去,“怎么了阿姐?”
见杏:“黎奶奶醒了,一直唤着阿乃,我觉得她是想见你。”
和微想了想,道:“好,那我进去瞧瞧。”语罢,她转身便要进屋。
“等等小微,”见杏忙拉住她的胳膊,“你见到花榆了么?我方才没找到她。”
“花榆?”和微摇摇头,“我也有一会儿没见到她了。”
59. 身世
也有一会儿了啊,见杏心想。她松开手,垂眸点了下头,撤开身子让和微俯身进屋。
屋内有种久不见日光的潮湿感,混杂着淡淡的霉苦味儿,似乎要摧残殆尽那些还躲在某处陈设里的几丝活气。
天已近薄暮,夜色冥冥不见星。
和微吹亮了火折子,送它引燃蜡烛,她直起身将火折子合上,看着烛火左右跳动起来。
一点一点,一闪一闪,火光在昏暗的屋里逐渐明晰。
外头的天原来黑得这么快,和微抬头望了眼窗外,她不过是点个蜡烛的功夫,天便静悄悄沉下来了。
榻上传来顿挫的鼾声,时而又变成匀缓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和微站了会儿,见老人家睡得正香也不忍多叨扰,她正欲转身离去,身后却恍然传来一声:“阿乃啊。”
和微步子一顿,不自觉抬眸。
老人家的声音带了些沙哑的笑意:“你来了。”
她…看得见?
她知道自己来了?
和微转过身,朝榻边走近几步。
榻上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只是瞳孔发散,瞧着有些无神。
“黎奶奶?”和微试着喊了一声。
黎奶奶干瘪的唇.瓣翕动几下,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好多年了啊,好多年……”
和微茫然不解:“好多年是何意啊?”
“又要不见呐。”
话落,老人双目陡然一凝,旋即缓缓撑起身坐着,唰一下扭头看向和微,像回过了神似的。
但蹊跷的是,她眼神依旧空洞无比,犹如早已被人吞了神识,如今只剩下一具空躯壳。
和微站在原地没动,她记得初来时花榆提过黎奶奶身患旧疾,且是奇难杂症那种。
见杏也通些医术,但两人谈论了许久也没下个确切定论。
此事本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后面又撞上来个黎全。
见杏心细又敏锐,没与他接触多久便发觉他的脉象与黎奶奶有些相似之处。
彼时和微率先酝酿道:“无痕村的人皆因病而死,或许…这就是那种病?天生的?”
“嗯。”沈无点头。
和微有些欣喜:“你也觉得?”
“不是,后半句不觉得。”沈无弯唇笑笑。
和微:“……”
和微瘪嘴:“那你点什么头?”
沈无摊手:“我总不能再摇摇头,等着你问我又点头又摇头的是不是傻子吧?”
“……”
于是这件事的末尾,便是除了花榆外,众人皆觉得无痕村的人身上都有这种病。
村子里的人又都是江南黎氏一脉,说不准这病就是天生的。
嗒。
和微又向前走进一步,她轻轻弯下腰去盯黎奶奶有些发浊的眼睛。
不带转的。
不知为何,和微在这个时候想的居然是:沈无看见了会不会吓死?
“可你们是秘阁的人,秘阁又是皇后的,皇后也不是黎氏人啊,怎么会扯到一起去?”和微抱臂直起腰,眉头轻蹙。
她喃喃道:“再说,你们若是真有天生的怪病,那这么些年还不停养育后代做什么呢?生下来的孩子不得哭死。”
黎奶奶坐起来后便没了动作,直到和微说完这一番话,她唇角才渐渐勾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算不上自然且有些诡异的笑容。
她又开口喊:“阿乃啊,”老人家忽然颤颤巍巍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你别哭,奶奶替你拦住他。”
又来。
和微索性认了这茬,她毫不犹豫地在黎奶奶身边坐下,脑子一转回忆起那晚她说自己孙女还需在襁褓里让人抱着。
“奶奶,”和微喊得很慢,想引着她说话,“我…爹娘,是去哪里了?”
“去、去,”老人家的头未转,涣散的黑瞳孔却一点点移过来盯着她,“扛着铁锹跑……”
“那首童谣是么?”和微也紧盯着她,“可是奶奶你没唱完。”
老人家答非所问,哑声道:“水。”
“好,我去端茶过来。”和微说着便要起身,却恍然看见地面那道影子慢慢悠悠地抬起了胳膊,指向一旁。
和微猛然转过身。
果不其然,黎奶奶正抬起右臂指向右侧,像是意有所指。
右边?水?
和微蹙起眉,难道此水非彼水?
陡然间,她双眸凌然一抬,脑中思绪尽散,她反应过来黎奶奶说的水是什么了。
水下石门。
和微忙上前,急道:“奶奶,你的意思是说,我爹娘去建了那道水下石门?可我,我…我怎么在这儿?”
“阿乃啊,阿乃不怕,”黎奶奶缓缓抬头,眼里虽无神但多了些莫名的柔情,“阿乃是被坏人带走啦。”
她后半句话不知为何越说越缓,就像用尽了全身力气,“睡不着的时候,奶奶会再给你唱童谣呐……”
和微只觉全身热血都渐渐凝固住,她眼睁睁看着黎奶奶在自己面前阖上双眼,明明还坐着,却再也没了动作。
和微吞了口口水,缓缓蹲下来,伸出右手食指去探她鼻下气息。
“不是……”和微触火般的迅速收回手,语调有些抖,视线散在别处,“怎么、怎么死了?”
回应她的是无边沉寂。
和微脑海里的团团思绪却越缠越乱,什么“阿乃啊阿乃啊,阿乃快睡吧”,什么襁褓孩儿,什么坏人。
她滑落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膝间,拼命抓住回忆起的一点思绪,欲将它生薅出来。
对!
童谣!这是哄睡时唱的童谣!
和微忽然抬起头,手还无意识的插.在发间。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整间破败屋子“咕咚”一声坠入无边黑夜,安静得出奇,今夜居然连那些不知名的虫鸣声都没有。
和微又吞了口口水,那缕思绪渐渐化为一个明晰的场景。
那日黄昏相府被屠,她带着见杏逃出来,自己躲在屋顶上等着偷饼的时候,天上星光很弱,黎奶奶坐在院子里数星星。
她就那么开口哼了两句,自己便有了困意。
她明明可以长夜不眠的,不可能平白无故犯困。
除非某种行为形成的下意识已经在自己没形成意识的时候便深深镌进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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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是…太子在一寒门人家走水时救出来的啊。
房屋尽毁,人丁皆亡,独独剩她伶仃于世。
更别提什么奶奶了,更别提什么为秘阁效力的黎氏人家了!
想到这儿,和微猛地站起来,用力缓了好几口气,直到觉得自己气息紊乱到大脑眩晕——
“和微。”
一切静止,如七八月酷夏遇上了泠冽冷冬,沸腾溽热、缠乱成一团的心绪在刹那间碎为齑粉,随后被寒风吹散,无影无踪。
唯独心跳声锣鼓喧天,不知在努力贺什么喜。
和微渐渐垂落双手,她失神的望向门旁那道与暗色晕染在一起的翩然身影。
沈无的声音总是带着那么一两抹轻柔的笑意,“还好么?”
他朝和微走近了一步,又道:“我见这屋里半天没烛光,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其实这话她午后还揶揄过,但此时不知为何,和微却没一点要呛他的想法。
就像有很多个时刻,她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论是对旁人还是对沈无,她都觉得自己让自己摸不着头脑。
但她没忧愁。
因为她心落地,掷地有声,也如此刻一样。
和微回过神,抬手理了下鬓边碎发,与他错开视线,说话时没什么底气:“咒我呢?”
沈无的失笑声像是萦绕在她耳旁。
不过这个时候,沈无只是走到案边点亮了蜡烛。
烛火摇曳。
从外看,两人的身影赫然映于窗纸上,而烛影正跳动在他们其间,犹如一出扣人心弦的皮影戏。
而屋里。
灯火缱绻,两人默然相望,眉眼间悄悄攀上了几许柔和光晕。
没两瞬,这场无声对望便戛然而止在了沈无的吸气声里。
“这…黎奶奶她……?”沈无看了眼床上坐着的老人家,又有些迟疑的看了眼和微。
和微侧身看向黎奶奶,“奶奶醒不来了。”
沈无轻嗯一声,走过去将老人家细细放倒,又替她掖紧了被角。
做完这些,他才直身,问和微:“你方才怎么了?我怎么瞧着你有点按耐不住要刀人的样子?”
和微轻飘飘的哼一声,朝他走过去,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抬手在他脖颈处比划了一下,“刀的就是你。”
沈无很配合的向后仰了一下身子,旋即趁和微没收手时迅速抓住了她的皓腕。
他垂眸看向她,“到底怎么了?是黎奶奶与你说了什么?还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和微想挣开他,动了动却没挣脱开。
这小病秧子,怎么力气还这么大?
和微无奈道:“都没有,你松开我。”
“不松,那你要去做什么?”沈无这时竟莫名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和微:“我就是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替黎奶奶料理下后事,看看这无痕村的人都是怎么办后事的。”
沈无没作言语,半响,他开口道:“和微,你没说真话。”
和微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我没骗你。”
“我不信,你从未对我讲过这么长的话。”
“……”
60. 问心
和微有些说不准自己现在的心情,她错开视线,目光落在布帘上。
烛火映照下,帘角也染上了不少暖光,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带起帘子轻轻晃起来,暖光也跟着摇曳,布帘上的褶皱这时便好似一池荡漾开的湖水波纹。
默了几瞬,和微总算抬头,“我要回宫。”
沈无:“去见太子?”
“嗯。”
沈无松开手的那一瞬和微便立即抬腿要走,他忙在身后又喊:“和微。”
和微步子一顿,转身问道:“又怎么了?”
沈无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平和又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忧郁,“…你还会回来吗?”
如果你印证了心里的猜测,还会回来与我并肩前行么?
和微不自然的再度移开视线,心里分明很平静,但又觉得这只是表面,再下面,全是杂乱无章波涛汹涌。
寂然良久,和微没作言语,转身离开。
不料她还没刚走到院子里,空中便划过一道敏捷身影,脚尖轻点落在地面,半分声响都听不着,看得出这人武功很高。
和微打眼一看,试探喊道:“辰时?”
前面这人并未说话。
那便是了。
和微看他径直往里走,不用猜也知他是有事要向沈无禀报。
不待她想问辰时出了什么事,就见沈无撩开帘子从屋里探出身来。
沈无与她遥遥相对,看了她一眼后,他问辰时:“宫里出事了?”
“是,跟殿下之前所料相同。”
沈无点了下头,见和微还没走后便心领神会,他侧身去喊:“有宫里的消息,听不听?”
和微跟道风似的唰一下移到两人面前,“什么事?”
沈无斟酌道:“陛下患病卧榻,太子亲自照料,二人关系缓和了不少。”
这消息有些令人错愕,不过短短几日,那帝王便因病倒下了?身子骨不是很硬朗么?
还行不行了?
和微下意识又问:“谁传的消息,可靠么?”
沈无挑了下眉,食指在眉间揉蹭着,“很可靠,沉香报的,我与她私下一直有书信来往。”
和微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今夜实在是沉默了太多次,心里也汹涌了太多次,她呼了口气,才抬头道:“我走了,替我向阿姐打声招呼。”
沈无这次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袖,垂眸看着她,“和微,我心与万物里,你的那个圈早已不是圈了。”
他认真道:“是半圆。”
和微攀上他的手,没先把他拂开,而是想了想,道:“沈无,我不是站在你这边的,但也不是站在他那边的,只想循着自己的心往前走,找到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
“所以…”她慢慢道:“我说不清会不会回来找你。”
沈无主动放下了手,他弯唇笑着,轻嗯了一声,“不管你何时需要我,又或是何时…”顿了顿,他直接道:“我都会在你身后,因为我始终相信,这一刻总会出现。”
和微也浅浅笑起来:“与君共勉。”
她又问:“那你呢?你回去么?”
沈无左右看了看,道:“把这里的事处理好我便回去,差我一个不会有人在意的,更何况,这段时日宫里还惴惴不安,放心吧,你先回去。”
和微有些恍惚的盯着他,忽而,她下意识道:“其实我很想说,你在我心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嗯?”沈无来了兴致,柔声问:“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小点也不是小小圈了。”
“……”说了如同没说,沈无还是努力扯起嘴角,平和道:“那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听你细细一叙,如何?”
“嗯。”和微应得轻快。
她转身冲两人挥了挥手,“先走一步了。”
和微身影矫健,腾空一跃至屋顶便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沈无给辰时交代了下黎奶奶的后事,让他去找村里的几个老人,将他支走了,自己却倚着门边,望着和微离去的方向直出神。
与此同时,宫中。
沈昀再一次替圣上细细擦拭了额头,将汗巾放在水里濡湿时却动作一顿,侧身扫了眼底下候着的婢女。
有懂事的立马将赤金盆端走,快步下去又换了盆干净热乎的水端上来。
沉香坐在一边犯忧愁:“皇兄,你说父皇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呢?”
沈昀撩了下正适宜的温水,淡然道:“太医不是说了么?只是操劳过度,加之近日天转凉、染了风寒,躺几日便无碍了。”
“唉,”沉香又叹了口气,“可我总有一种预感,”她猛然抬手,立马捂住嘴,闷闷道:“不行不能说出来,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啊,可别又灵验了。”
沈昀听她在一旁叨叨个没完,于是停下手中动作,看了她一眼,“本王在这儿照料便是,李怀安呢?你去找他彻夜长聊。”
沉香摇摇头,坐得端正,“不去,他近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几次找他都不见我。”
沈昀默了两瞬,才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眼底晦暗不明,“那…沉香多关心关心他些,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再来找皇兄,皇兄替你解决。”
沉香眯起眼睛:“谢谢太子哥哥,你最好了。”她站起身,站在龙榻前又拉着睡过去的父皇说了好些话,才带着几个随身婢女回去了。
沈昀见擦拭得差不多了,也站起身,向周围宫人叮嘱了一番,经过刚才那个懂事的婢女时,低声夸奖道:“脑子挺灵。”
婢女受宠若惊,忙跪下谢恩,磕磕巴巴的话说了一堆。
沈昀负手凝想着:“本王这几日好像也缺个贴身婢女。”
婢女恍然抬头,不知他是何意,连周围低头侍奉的宫人都屏气吞声。
等她跟着沈昀回了东宫,这些人的心里才哗然一片,个个睁大眼睛互相看着,心道:原来师父说的要学会有脑子的献殷勤是这么个献法?
东宫,吟歌殿。
“我这么起头,日后他们都跟着献殷勤怎么办?”
只见方才那个懂事懦弱的婢女换了副娇媚神情,轻轻转起自己的袖角,赫然不是一个婢女该有的模样。
沈昀闭眸靠在鹿角椅上休息,听见她这话时难免嗤了一声,没睁眼,还是一副凌人又慵懒的姿态,“怎么办?该杀的杀,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他缓缓睁开眼,戾气、诡异、得逞的杂糅笑意沉淀在眼底,“水凉了都未曾察觉,傻站着,那些后宫的娘娘还拼了命将这些蠢材往里送,送什么?送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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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慢慢直起腰,看着下面的青衣婢女,平静道:“还有你,花榆,直接来找本王便是,还去皇上身边做什么?多演一出无用的戏。”
花榆抬眸看他,轻叹道:“怎么说陛下当初也赦了我们青楼女子,来看看他,表示表示谢意。”
沈昀没应她这句话,而是把玩着案上木雕,“药没什么问题吧?”
花榆:“殿下放心,这东西我研制良久,那些太医院的老东西验不到,何况我们分了时日下,那更不会被人发觉了。”
沈昀轻轻点着头,若有所思道:“你抓紧时辰回去,别让他们起疑,地宫的事可以着手去做了。”
花榆应下,又问:“就和微她们几个么?沈无和沈皛李怀安——还有那个辰时,这几个不用引进去么?”
沈昀蹙眉盯着手中木雕,道:“和微不能知道,瞒过她这阵后本王自有打算,至于那个相府嫡女常皎皎,和微护着她,本王不动便不动了。
沈无么?没什么本事,谅他在这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一个无心朝野又体弱多病的草包,无关紧要。沉香…沉香你想个法子把她引进去吧,万一出了意外,她在地宫里反而更安全,本王得留着她啊。”
他眼神逐渐变得阴狠,“不留着怎么办?她是筹码,本王可不信李怀安那个小子留在这儿无欲无求,他不为凌国做点儿什么,都枉他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
花榆试探道:“那李怀安?”
沈昀:“你把沉香弄进去他自然便跟着去了,无需担忧。”
案上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龙木雕,两人正商量着,这龙头忽然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
“咔。”
沈昀顿时抬头朝花榆丢了个眼神,后者得令,一点头后就近藏于殿里。
随后某处传来嗒嗒轻响。
和微一躬身,迅速溜了出来,她仰头看着沈昀,静默几瞬也没动作。
沈昀轻轻摩挲着手里的木雕,朝她一抬下颌,“怎么来了?查到什么东西了?”
和微盯着他,忽然开口问:“你救我时,知不知道我家人姓氏?”
“问这个做什么?”沈昀微微压眉,“火太大了,只听见有人惨叫,不知其他。”
和微紧追不舍:“那我家里有多少人口,你也不知道?”
“不知,我怎会知道这个?”
和微沉默几瞬,又问:“殿下,你之前让我去调查香粉案之时,我禀报过一个秘阁组织,当时没查清,现在有什么进展么?”
沈昀:“还在查,你今夜冒险前来就为了问这些?”
和微点头。
沈昀又意有所指道:“可本王怎么觉得,你今夜话里有话,和微,你是不是想知道,本王与秘阁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一切的主谋?”
和微不答反问:“那殿下想说什么呢?”
“本王只说…没有,不是。”沈昀支着额角,将手里木雕转来转去,“你信么?”
和微紧盯着他,半响点了下头,“我信。”不待沈昀又说什么,她便忙道:“无痕村还有许多事没处理,我先走了。”
和微离去的动作实在是快,让沈昀琢磨了良久。
花榆从一旁走出来,轻笑道:“殿下,你好像算岔了一步。”
61. 羊入虎口
“本是万无一失的,啧,”花榆咂舌,轻轻踱起步来,慵懒中带着几分醉态的娇媚,“那日我便提过一句,黎阿奶在那儿,万一她认出和微来,这棋子就歪了位置了。”
沈昀也戏谑的笑了一声,“漏洞。”
话语间,他猛然抬眸,毫不掩饰眼里寒光,“跟上她,现在便引她进去。”
“现在?”花榆惊诧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计划提前了啊,殿下,那你得加钱。”
她后半句话的尾音拉得绵长,视线也紧紧盯着他。
“少不了你的,别忘了,只开第一层,别让他们死了。”
花榆却一眼识破他话里的话,慨叹道:“是舍不得吧?”
沈昀忽然盯着她,垂落的发丝将他眉骨处尽染上阴霾,显得整个人阴沉至极。
花榆只觉自己心里有些发毛,沈昀的目光就犹如一阵冷风,吹得她心抖擞。
她下意识停下步子,低头道了句“是”后便转身离去。
不知因何,和微总觉得宫里今夜的戒备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若说森严吧,守夜的婢女竟然能靠在梁柱上打瞌睡,若说松散吧,两列两列的宿卫又来回巡检。
和微好巧不巧便卡在了御花园这儿,她在檐角已经藏了半刻钟,等着宿卫换班,谁知这些人不但没走,还颇有兴致地打起招呼来。
饶是她面前有一棵她叫不上名的高大树木遮掩着,她也觉得心累,实在是累。
要是有个什么动静将他们引走就好了……
“簌簌。”
不远处枝叶忽然抖动起来,顿时将那些宿卫吸引过去。
几个人逡巡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倾身想去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后面装神弄鬼。
和微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向下望,眼睛一眨一眨,还有些不可置信,真让她摊上动静了?
诧异归诧异,她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压着身子溜开。
“喵~”
碧色的猫眼仰头盯着他们,让一群人先是一惊,又呼了口气放下心。
“是只猫啊。”
“等等,这猫…这猫是贵妃娘娘的啊。”
“诶?好像还真是。”
“什么真是,宫里除了贵妃娘娘谁还养猫?”
不待几人窃窃私语讨论几句,一道天水碧色身影便静悄悄在他们身后站定。
女声娇俏,带着几分轻灵:“猫呢?”
众人身子一怔,忙转身向沉香低头行礼,“见过十三公主,公主千岁安康。”
“行了。”沉香抬手示意他们平身,上前几步将白猫捞在怀里,抚了抚它的脊背,又转身将这些人打发走,“这儿没事,去别处瞧瞧吧。”
“是。”一行人抬手作揖,招呼着纷纷离开。
人一走,沉香才呼了口气、侧身对着身后的婢女道:“好了,现下没人了,你要怎么做?”
“殿下莫急,按我说的做便是,不会有人发现的。”这婢女正是偷偷潜进宫的花榆,她示意沉香去看和微方才躲的地方,不急不慢道:“殿下也看到了,与六殿下同行的人都尚且不一般,殿下你怎么能放心留他一人在外呢?”
沉香将白猫抱给李怀安,神情警觉地盯着花榆,“你怎么知道和微在这儿?而且,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花榆佯装无辜:“自然是受六殿下所托啊,他现下遇到危险托我来找您,让我带您一块儿过去,至于遇到和微,那只是恰巧啊。”
沉香转身与李怀安对视一眼,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又道:“可是六哥说了,有事他会让辰时与我联系,你……”
见她不信,花榆更是头一低揉起眼来,“殿下,你知道么?我此番前来费了好一番功夫呢,若非事情紧急,连辰时也无法联系您,六殿下他又怎么会托我过来呢?”
李怀安眼神逼仄,沉声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小无他托你过来?”
沉香忙点头:“对啊,你空口无凭,我们自然不信了。”
他们这么一说,花榆倒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激灵,忙从自己腰间翻出块玉来,递到他们面前,“实在不信的话,你们瞧瞧这个。”
——一块色泽透亮又水灵柔润的和田玉,其上雕了朵并蒂莲,请工匠描了胭脂,其下镶了翡翠,雕着几片荷叶。
花叶各有姿态、栩栩如生,看得出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物什。
沈香看了一眼,惊诧道:“这是…宁妃娘娘留给六哥的。”
李怀安敛着眉头,伸手拿过在手里摩挲了下,随后朝沉香一点头。
花榆见他们这反应,不免叹道:“怎么样?能信了吧?你们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他特意交代我将这个带给你们看,说看了便信了。”
“况且…”花榆要回了和田玉,又微微俯身去看沉香,“公主殿下深夜里不回宫歇息,还在这儿散步,想必心里也是有忧虑之事吧?让我猜猜,是为了陛下吧?嗯?陛下生了病,又念叨着之前的旧案子,公主又怜常家几个小姐,如此事事缠绕,怎么还睡得着呢?”
沉香被她踩准了心思,抿唇道:“什么时候走?”
花榆:“就现在,殿下放心,善后之事我都打点好了,不会有意外的,尽管跟我走便是。”
沉香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李怀安也不说话。
花榆慢慢将视线移向李怀安,试探道:“那李公子呢?要跟着去吗?”
沉香抬头看向他。
李怀安被两道视线盯着,下意识看向沉香,平静道:“殿下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熬过了几通换班的宿卫,剩下的和微简直是轻车熟路,不消两刻钟,她便再次来到了净远江。
依旧是波光粼粼的江面,只是这次身边少了个能打趣的人。
和微紧盯着江面,某种感觉告诉她,那些她弄不明白的东西,一定就在那道门后面。
和微呼了口气,正欲跳进去便听见身后恍然传来一道破风声。
唰——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迅速转身,又在看清来人时变得疑惑起来。
和微蹙眉盯着眼前三人,除了不解还是不解。
沉香、李怀安,以及失踪了会儿的花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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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几瞬后,和微还是率先开口:“你们怎么在这儿?”
沉香正四处张望着,闻言她才收回神,坦然道:“花榆姐姐说六哥遇到了麻烦,带我们过来救他。”
“沈无出了事?”和微蹙紧了眉头,她打量的目光落在了花榆身上,盯了半天。
花榆忙应和:“他先下去了,说若是一刻钟没出来,便托我把你们带过来。”
和微轻飘飘嗯了声,又问:“我阿姐呢?”
花榆:“也下去了。”
“好,”和微应得出其爽快,“那榆姐姐带我们下去吧。”
她答应得这么轻巧,倒让花榆起了疑心。
花榆看着她,心中思绪万千,心底那道声音反复告诉自己,只要把他们弄进去,她在这儿的所有苦难都将化为灰烬,自己拿了钱便能远走高飞了,多好啊,他们会怎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人各有命,她管不着。
如此想来,花榆弯唇一笑,走在他们面前,招手示意几人过来,细心叮嘱着:“水势平静,正是进去的好时候,你们跟紧我便是。”
沉香朝江面望了一眼,疑惑道:“可是底下究竟有什么啊?”
花榆一字一顿道:“地、宫。”
她说完这话,三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震惊。
不待三人缓过神,花榆又朝沉香一抬下颌,“会憋气吗?”
沉香点了点头。
花榆:“能憋多久?”
“大概…”沉香想了下,“有三四十片槐树叶接连落地那么久?”
“足够了。”
花榆又看向李怀安,问道:“你呢?比她久么?”
李怀安一张脸尤为平静,只点了下头。
花榆有了把握,匆匆交代两句后直接带着三人闷头扎进水里。
天转凉,夜里江水又冒寒气,和微没忍住身形一颤。
沉香更是不适应,几乎被李怀安拉着往下游,而没多久,那道诡秘莫测的石门便赫然矗立在眼前,她被惊得瞳孔骤缩,下意识看向了李怀安。
李怀安抓紧了她的手,跟着和微在石门前停下。
花榆朝三人递了个眼神,率先游过去摸铁环,她心急,也没注意和微在她身后的眼神有多深邃,像是要把她生生灼穿。
花榆的动作尤为熟稔,倒真像是来过这里,她手上一用力,紧接着石门某处便传来一声闷响。
石门四边开始轻微颤动起来,沉香没忍住往李怀安怀里躲,先前那些好奇已经被恐惧多数笼罩。
花榆解了开关,看着两只铁环间缓缓分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和微心里明了,这就是进去的那条甬道。
石门渐渐停下颤动,花榆转身示意三人快进去。
和微却摇摇头,指了指后面,示意自己要垫后,让花榆先带路。
谁知花榆也摆手推脱,比着手势似乎在说自己得留下善后。
两人扯着皮,苦的却是沉香,她憋不了这么久,头胀得难受,忽然一个没忍住泄了气,咕嘟咕嘟吐出些绵密气泡来。
62. 诡计
“唔唔……”沉香登时慌了神,两手在水中胡乱扑腾起来。
李怀安来不及多想,忙上前圈住她的腰,又分了只手去探甬道口,察觉里面并无异动后便如游鱼般带着沉香钻了进去,在和微面前直接没入暗色里。
两人转瞬便不见身影,和微神色一变,迅速拽着花榆也游了进去。
四人刚一进来,甬道口便自动关闭,只听外头“咚”的闷响了一声,紧接着是两只铁环“嗒嗒”敲击在石门上的声响。
不多时,什么声音也没了,四下陷入一片寂静,唯有前方有着薄薄微光。
和微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惊诧,里面竟然完全不同于外面,没有水,只是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山洞。
这能是地宫?
“唔咳咳…咳,我好了,李怀安,不用拍我了。”沉香捂着胸口用力呼了一口气,总算是从快要窒息的状态里抽出神来,她轻弯着腰,还在调整呼吸。
李怀安停下替她抚背的动作,轻嗯一声后四处打量起来。
“他们就在前面,直走,一会儿便能看见了。”花榆进来后还不忘理理衣袖,摆出平日那副慵懒得意的娇媚姿态来,朝三人一抬下颌,示意他们可以跟自己分道扬镳了。
见她要飞身离开,和微忙扯住她胳膊,沉声问:“你去哪儿?”
“与你无关啊,我任务完成了,你们剩下的事我又管不着。”花榆伸手拂去她的胳膊,眉头却蹙得紧,因为和微抓她用了蛮劲儿,她压根挣不开。
花榆向来以鬼把戏混迹世间,来硬的不行,但来软的、来巧的她还没怕过谁。
无论是制香还是制毒制药,若坊间会贴布告排名,她绝对能拔得头筹。
早年间她要干票大的,得把一个阳奉阴违、搜刮民脂民膏的官老爷抓住,都溜进官老爷的卧房了,谁成想还能被人识破身份给拿下。
两手都被反剪在身后,还被人踹跪倒了,她都能用一个眼神勾得那下人心一晃,一晃的时间便足够,香一撒,溜之大吉。
如今又遇到这种时候,花榆想也不想便抽手去探衣袖里的东西。
和微眼疾手快,迅速擒过她两手腕,步步紧逼直将她压到石壁上怼着。
和微紧盯着她,“你骗我。”
花榆勾唇笑起来,柔柔看着她,道:“怎么会呢?沈无他多在乎你啊,出了事便立马托我来找你,啧,好一双璧人啊。”
花榆说着,又挣了几下,仍是没挣动后,她气极反笑,侧头去喊不远处的两人,“诶!你们说,沈无那块玉是不是在我这儿?”
和微怔愣一瞬:“玉?”她扭头也看向两人,问道:“沈无的哪块玉?”
李怀安将沉香从石阶上扶起来,默了刻才道:“雕了并蒂莲的那块。”
和微闻言想了想,只用单手锢住花榆,抽了只手出来去摸胸襟——
“啊~她要杀我~”
花榆扯着嗓子喊的模样又让和微一愣,她蹙起眉头,不解道:“你喊什么?”
沉香两人闻声已经赶至和微身边,尤其是李怀安,那道眼神跟要冻死她似的。
和微歪头,眼里满是“不懂”,“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
沉香拉着李怀安的衣袖,小声试探道:“你要杀她?”
和微:“……我杀她又做什么?”
不待两人出声,和微又无语道:“胳膊肘往外拐,沈无真是白信你们了。”
“啊?”沉香睁大了眼,反应了会儿才道:“往外拐?六哥跟我们一块儿的没差,不过你……”
“看看,她这是急着拉帮结派呢。”花榆抿唇看着和微,眼里还闪着晶莹水花,“好生令人折服的本事啊~我早便说了,和微不简单吧?”
李怀安两人的视线还在自己身上忖度,和微闭了闭眼,实在没忍住道:“闭嘴。”
她迅速从胸襟里掏出一块玉出来,在三人以为是什么利器要戒备时将玉举起来,在空中光明正大地晃了晃,“是这块玉么?”
并蒂莲、翡翠荷叶,与花榆先前得的那块丝毫不差。
“你……”花榆看着和微又将玉收了起来,不解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和微转头对上李怀安与沉香的视线,一句话解了三个人心中的疑惑,她道:“沈无先前对我说,他母妃甚是爱荷花,凡是母妃交给他的东西,他都要不分昼夜地仿制出来,做一百块一千块也乐在其中。”
“所以……”沈香将视线又移向花榆,“你们这两块都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和微轻哼一声,“他可不舍得给旁人那块真的,恐怕你这块…”她盯着花榆,目光逼仄,“是他先前为了问你话给你的报酬吧?”
花榆咬紧了下唇,瞪着和微不说话。
和微又慢慢道:“是你太心急了,你太想让我们进来了,花榆,你心不纯。”
“我心不纯?”花榆忽然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哈哈笑起来,“我心怎么会纯呢?谁的心会纯呢?和微,你傻不傻,被人骗了这么久都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和微扣住她的手腕猛然一用力,皓白腕上顿时浮现出一圈红痕。
花榆丝毫不惧,仍是眼底含笑,挑弄道:“老规矩,拿钱来啊,既然都这样了…和微,你若是不想让我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吧?”
和微目光陡然一凌,“闭嘴。”
“诶,知道她是谁么?”花榆看向李怀安两人,懒洋洋道:“猜猜。”
沉香有些疑惑:“不是常…家的么?”
“嗤,”花榆叹了一声,“脸都不知换了几张的家伙,怎么会啊?”
和微忍无可忍,咬牙低声道:“花榆!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最后走了送你们一个大礼而已。”花榆朝她笑了笑,旋即朗声道:“谁家小姐有一身好本领啊!再沦落在蛮荒之地也不至于招招能要人命吧?嗯?我是该叫你小刺客呢?还是某位殿下养的小刺客呢?”
四周静默几瞬,眼见和微就要忍不住心里怒意想劈了她,花榆便十分眼尖地趁她要发怒这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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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转头咬扯掉自己垂在肩头的发髻,猛一甩头朝和微吹了口气——
“呼。”
浓郁的迷香扑面而来,和微连忙捂住口鼻后退一步,却一个没留神让花榆溜了身。
和微在心里怒捶石壁:该死,谁家好人在自己发髻里也藏迷香啊!
眼前粉雾袅袅,李怀安与沉香也是摇摇欲坠。
花榆早已飞身到了石门背后,空灵的娇笑声从不远处传过来,与迷香混在一起,听起来有些模糊。
“哎,我说和微妹妹呢,你还是太天真了,也不想想我这么一个人,怎么不会有点逃生的把戏呢?若是有机会再见面,我告诉你我都在哪儿藏了香啊?”
和微硬着头皮睁开眼,不待她晃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便恍然瞥见自己身后掠过一道身影。
和微眼睁睁看着李怀安飞身出去,趁花榆这时毫无防备直接反扳住她肩膀,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紧接着,沉香也有模有样过去按住她。
和微有些目瞪口呆,方才还与她划清楚河汉界的两个人,什么时候学会伪装、再出其不意帮她制服对手了?
花榆努力侧身去看身后的两人,“你们做什么?不看着她过来抓我做什么?她是刺客啊!”
“早知道了,”沉香语调轻扬,倒让和微在一旁顿住脚步,“你那点把戏六哥早看透了,他还特意叮嘱我们,务必、务必要跟和微一块儿进来。”
“你们都是故意跟我进来的?”花榆显然不解,“沈无怎么知道的?”
和微在她身旁停下步子,伸出一只手勾了勾,“猜猜?要不拿钱来啊?”
“……”
花榆气急:“你们串通好了骗我?”
“诶,那可没有,”和微抬头看了两人一眼,“他们商量这事没带我,不然你给我钱,我帮你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计划?”
“你……”花榆咬了咬牙,将头扭了过去。
方才花榆掷香时,和微离得最近,尽管闭了会儿气,这会儿还是有些头晕。
她也不知这是什么香,便抬手劈掌,轻轻搁在花榆脖颈处,“这香怎么解?”
花榆被她手冰得一激灵,仍梗着脖子,“无解,等死吧。”
“哦,”和微淡淡抬头,看了眼摸鼻子的沉香、别开视线的李怀安,“这两个人早有预谋,是没吸多少,我说呢,怎么一进来便离那么远,跟看热闹似的,既然都让我吸了,那待会儿收尸就麻烦你俩了啊?”
“还有你,花榆,你最怕脏吧,我尸体要是腐烂在这儿,你会不会觉得很臭?”
“扯吧,”花榆不屑,“就是让人晕一会儿的迷香,死什么死。”
和微弯唇一笑,笑得尤为温柔,她抬头拍了拍花榆的脑袋,啧叹道:“表面不错。”
“天啊……”沉香一副吃了醋的模样,脸皱在一块儿,“你知道你方才像谁么?你简直跟六哥一模一样,两个人都是假面狐狸!”
“我跟他可不一样,”和微有些傲娇的耸了下肩,“我比他厉害。”
63. 斩断
沉香:“……”
说到这儿和微才想起来自己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说要就此别过后,两人还真没再遇见,她侧身看了眼沉香,问道:“沈无人呢?”
沉香回得随意:“估计在外面思索着怎么进不来吧。”
和微疑惑的看了眼石门,“门打不开?”
石门背后和水中所见并无其他不同,皆是古朴青黑的一大道门,上面镶俩铁环,铁环根部又镶俩小指环。
难道不是转转指环,门便像进来那般出现个甬道口么?
“嗯,我转了,没用。”沉香拍拍手,又朝三人走过来,“诶,花榆姐姐,你知道怎么出去么?你不是被…嗯……”
她欲言又止,倒让和微有些摸不着头脑。
沉香做错事般心虚的抿住唇,悄悄往李怀安身旁挪了几步,蹭着他,朝满眼看傻子的花榆摆摆手,“无事无事,我看你也不知道,我就…问问。”
花榆却忽而变得真挚起来,歪头道:“知道一点儿,不然我替你们过去看看,把沈无迎进来?”
和微拉着脸:“你是想趁机逃跑还差不多。”
“那你们再不信,绑了我总成了吧?”
她说得实在真挚,眼睛又充满着渴求与那么一丝丝的可怜,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李怀安面无波澜的把她拉起来,将她两手腕压在背后,带着她往前走。
和微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左臂抬手掩在面前,生怕再一个不留神吃了她一嘴香。
花榆站定在两铁环间,朝中间某处一抬下颌,“喏,就这儿了,敲碎就能出去。”
“敲碎???”沉香有些震惊,“真敲碎还是假敲碎??用手敲还是用东西敲?怎么敲?谁敲?有力道要求么?”
“……”花榆一咬牙,又道:“诓你们的。”
“哦,”沉香若有所思地一耸肩,又朝和微笑,“我就猜到~”
和微被沉香这么一逗,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也散了不少,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沈无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忙催花榆:“快开,别磨蹭。”
花榆淡淡瞥了她一眼:“还是天真,总之我不懂你的朝思暮想,男人嘛,见多了你就知道了,都一样。”
谁知她这句话没引来和微的慨叹,倒引得沉香眼眸发亮。
“哪里一样?”
“来,我悄悄告诉你。”花榆温柔的朝沉香呼唤,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
沉香登时溜了过去,眼巴巴地仰头看她。
花榆先是有模有样地拉长音调:“当然是……”
“是”字音还未落,花榆便猛一用力撞上沉香的额头。
“砰!”
“啊…你……”沉香毫无防备,捂着额头抬眼看她,眉头蹙在一起。
李怀安也瞳孔一缩,急喊了声:“殿下!”
山洞里回音扩散,也不多和微一句心力交瘁的:“小心!”
心力交瘁果真是有理由的,沉香与李怀安压根没反应过来,花榆已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抽出手,弹指朝两人面中一吹——
摇摇欲坠的,两人没撑几瞬便前后脚的交叠倒在一块儿,倒地声有些闷,再次掀起了一阵回音。
和微:“……”
这次不是什么诡计,是实打实的遭了偷袭,这次也不是什么藏在发髻里微不足道的小迷香,而是花榆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迷药。
花榆得了逞,连揉揉肩头也来不及,手忙脚乱地趴在石门上去转铁环,语气愈来愈急:“开呀!怎么不能开了!开啊!”
她急切又无法得逞的模样让和微定在原地。
和微离她不过两三步远,看着花榆气急败坏地拍打起石门,不解她为何是这个反应,也不解她为何宁愿撞上沈无也要出去。
啪啪声逐渐变为砰砰声。
花榆不惜用肩膀去撞石门,声线微微颤抖:“开呀!不是说好了吗要我走!让我走啊!”
“啊——”她泄劲儿似的沿着石门虚虚滑落在地,手背上明显可见渗出了血丝。
花榆失魂落魄般的喃喃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沈昀,你最好不是……”
“你说什么?”和微凝眉看了她半天,忽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花榆似乎没听见她讲话,再度两手并用爬起身,一下又一下地拍在石门上,“你最好不是骗我,你答应过我,会送我出去……”
和微快步走至她身边,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强迫她抬头看自己,“你说什么?你方才说的谁?”
凌乱的发丝挡住了花榆大半面容,她微微喘.着气抬起脸来,忽而嗤一下笑出了声,“你被骗了,你知不知道?你跟我一样,你比我还要可怜!”
她自顾自低下头,一句一句的重复:“他就没想让我出去,他没想让我出去,他没想……”
“花榆!”
和微猛地捧住她的脸,沉声问:“你说,你说啊,他是谁?他让你做了什么?”
“既然这样……”花榆依旧不接她的话,幽幽朝她呼了口气,语调轻柔:“那就都别活啊,恰好我还没开机关,来啊,让他也尝尝失算的滋味儿!”
花榆猛一用力将和微推开,飞身跃至石门边,一掌朝某处劈了下去——
只听哪里传来咔咔的声响,和微只觉得自己脚下隆隆的滚过数道雷,连带着山洞也欲晃不晃。
“沉香!沉香!”和微顾不得其他,忙蹲下身把沉香揽在怀里,晃了几下见她睡得恬静并无反应后,又一转身去拍李怀安的脸,“李怀安!别睡了!要死了!!”
李怀安不似沉香那般面容恬静,而是脸庞透着红润,尤其是耳垂,比鲜血还要殷红。
和微瞬间想到那日下午,沈无似乎也是这副涨红的模样?
花榆尖锐的笑声在不远处陡然响起,她笑了会儿,才慢悠悠道:“哎呦,知道我给他们闻的什么香么?估计这个时候人家正忙着在梦里搞情情爱爱呢!别救他们了,让他们走得舒坦自在点儿,也算是积点德!”
“闭嘴吧你!”和微瞪了她一眼,抬手撸起自己的外袖,底下赫然可见数圈束紧的软帛。
她利落的将东西解下来,迅速用软帛将两人捆在一块儿,中间还不忘留一段帛出来,让她又能架起两人往里跑,又能把两人连在一块儿。
隆隆声没停,和微跑了几步听见花榆还没动静,不免回头喊:“你跑不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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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花榆抱膝挤在角落,目光涣散:“死了算了。”
“……”和微转过头,“不跑算了。”
谁知和微没跑几步便生生停住了步子,倒不是她大发善心,而是前面没路了。
前面原先还是有几个石道的,只不过隆隆声消失的那一刻,一道巨大的铜镜忽然从边上平移过来,直接堵死了前面的路。
咔!
和微迅速转身,正巧对上身后铜镜里,自己的凌然双眸。
后面也被堵死了。
紧接着,便是持续不断的咔咔声,眼见着左右也要被堵死,和微心一狠,一咬牙将两人丢在地上,如光影般飞身掠出去,直冲向还留在原地的花榆。
“你做什么?!”花榆被她从地上揪了起来,瞪着眼还有些不可置信。
和微顾不上理她,扯着她闷头便往回冲。
“放开我啊!你救我做什么!我不想碰到跟他有关系的人!”
“和微!”
左右都被堵死的最后一刻,和微总算拽着花榆赶了回去。
将花榆撂向两人身旁,和微平静开口:“说吧,你方才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花榆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似乎是无声落泪太久,这会儿猛然动起来,竟有阵麻意从四肢蔓延上头骨,让她整个人都肿胀得有些虚浮。
花榆捂着胸口喘了口气,才抬起脸看和微,“你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
和微淡淡点头:“我知道,我只问你方才讲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骗我!”花榆忽的扳住和微的肩膀,将她怼在身后铜镜上,“他说过把你们骗进来就会让我走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再也不用摸爬滚打了你知道吗?!”
“谁?”和微没挣扎,依旧平静的看着她。
花榆一字一顿道:“沈、昀,你一直以为是救世主的太子殿下,没想到吧?他其实是活阎王!”
见和微瞳孔一震,她满意的松开手,后退了几步,“我确实急了,我太急了,把你们引进来,你们是不会死,我呢?我出不去,也不知道他准备了什么法子对我,我会死,他又没想让我活,他就是在骗我!”
“你先冷静。”和微遏制住内心翻涌,见她又要虚虚倒在地上,忙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谁知这动作却像个什么开关似的,花榆竟然放声哭起来,径直扑在和微怀里,“为什么救我呜呜呜,我讨厌这世上的所有人呜呜……”
和微撇过头,“不知道,本能。”
“你变了,”花榆忽而止住哭声,抬头看她,“沈昀先前还说你杀人不眨眼,不会有怜悯之心,但我早就发现了,你变了。”
“罢了。”花榆松开手,抬臂将眼泪拭去,梗着脖子硬气道:“既然不让我死那我就不死了。”
“……”和微有些不解的扬眉,心道就这么改变主意了?
花榆呼了口气,看起来挺平静,“天无绝人之路,过去东奔西跑的日子也该结束了,我看你就不错,跟着你说不准儿还能出去,等出去了,我就金盆洗手,再也不玩命了。”
“想知道什么,问吧。”她朝和微一抬下颌,真有种替队友慷慨解囊的意味。
64. 十重镜遇(上)
“等等。”
和微还没刚开口,她又忙抬手示意和微先别说话,旋即蹲下身,摊手在晕倒的两人面前晃了晃。
和微怕她又要下什么药,迅速扳住她的肩膀向后一扭,“你做什么?”
“嘶……弄疼我了。”一声轻呼虽满是嗔怪,却十分婉转,她慢慢悠悠站起身,“喏,给他们解香呢。”
地上两人应声动了动,个个眉头舒展面色红润,看起来倒也没多痛苦。
和微又狐疑地看了花榆一眼才把她松开,蹲下身把软帛解开。
就在她把软帛一圈圈绕开的空当,两人也嘤咛几声缓缓睁开了眼。
“唔,”沉香下意识抬手挡住铜镜反射来的强光,她蹭了下脑袋,却莫名觉得身下有些软。
因她侧着的缘故,沉香第一眼见到的人不是和微,而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李怀安。
李怀安双眸清明黑亮,吸得她几乎忘了回神。
若不是她看见李怀安渐渐染红的耳垂,以及听见悬在头顶的一声“哎呀,我又扰人佳梦了?”,沉香还真以为自己还在那花开奢靡的梦里。
李怀安率先转开眼眸,不自然的吞咽、抿唇,匆匆从地上爬起来,最后还不忘扶一把直盯着他看的沉香。
“睡得舒服么?”还能揶揄的某人正乐津津地倚在铜镜面上。
沉香拍了拍身上的灰,“还行吧。”
“……”花榆朝她竖起拇指,“你是这个。”
见两人都恢复过来,和微才在花榆面前挥了下手,“现在可以说了,我只问你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应该也知道一点儿吧?”花榆看了眼依旧脸通红的两人,“那我直说了。”
“如你们所见,这是地宫的第一道机关,十重镜遇,这道不碰它的话弄不死人,只能把人无休止地困在这儿,直到有人从外面破开机关,后面几道我没去过,不知道,去了可能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花榆拍了拍身后的铜镜,继续道:“我话不多说,你们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是沈昀逼人建出来的——诶?我不说完不许打岔啊!”
和微顿了顿,收回手,紧蹙眉头示意她继续说。
“这些人你们也都见过,都是无痕村的那些人,那些人与太子没关系,但却与皇后有间接关系,他们身上的病其实是毒,也是沈昀一手投的,意外么?我可不意外,当初他屠了黎氏族民还能笑着把和微带走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惹不起。”
沉香迟疑地看了眼和微,后者紧咬牙关,眼神逼仄,似乎离发飙也不远了。
砰——!
和微忽而一拳锤在镜面上,吓得几人一个激灵。
还真发飙了,沉香悄悄往李怀安身后挪了几步,拍了下自己的嘴,心道都说让你注意点儿了,一语成谶,多少次了你能不能有点儿数?
花榆淡定的伸手向下压,“冷静,让人上火的还在后头呢。”
“我知道他心里住了只魔,他最恨的人是那皇帝,从一开始,他就设了一盘局,从让你去查的香粉案,到顶罪的丞相,再到你们一直在查的秘阁。
其实很简单,没什么好查的,所有的事都由他一手操纵,他偷偷重组了秘阁,杀时节女,赌丞相是选命还是百姓安定,让我扮鬼引你们来无痕村,装模作样丢两个无关紧要的线索,和微,你被骗了,你只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一枚好棋子。”
和微舔舐了下下唇,再抬眸时眼神凶狠,她一步步将花榆逼得紧贴镜面,冷哼道:“我凭什么信你的话?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拿了别人的钱故意来骗我?”
“我有这个必要么妹妹?”花榆朝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两人瞥了一眼,“不信你问问他们啊?我猜他们也知道吧,一直雇我的人不就是沈昀吗?再说,你冰雪聪明,我不信你心里没点猜忌,何苦因为我捅破了这张窗户纸就要一副杀了我的模样?”
和微双手死抓住她肩头衣衫,垂下头沉沉呼了口气,才扭头看向一旁两人,“你们也知道?”
“不不不,原先是不知道的,”沉香连忙摆手,“也是才知道的,就六哥最后跟我们打照面的时候,嗯,就那个时候,才过不久,而且他说了我们还没信,直到花榆带我们进来才信,真的。”
人一急着往往会拼命解释自己,从而不自觉抖落出许多话来,但往往就是这个时候说的话,却比那些平静沉稳时说得话要真上不少。
花榆见和微沉默着,又放轻语调往下说:“和微,你这么聪明肯定想得通吧?都这个时候了,我这么穷途末路,肯定要巴结你求着你带我活下去啊,怎么还会想花招骗你?你我好歹也相识一场,老熟人了。”
和微忽然松了手走开几步,语气有些急:“我信他骗了我身世,也怀疑他与无痕村那些人的关系,可我不信他从头至尾都在耍我!”
“事实就是如此啊,你不信也没办法,我还觉得他是老东家信了他呢,不还是被耍了?”花榆摊手,笑起来竟有些自嘲,“男人果真都一样,我当初怎么会觉得他救我就不一样呢?”
她说着,背过身用头撞了几下镜面。
咚咚的回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四面反射黄铜光的镜子里倒映出无数个四人的身影。
“和微,”李怀安上前一步,沉声道:“先出去,待你出去后再去找他问问也不迟,如果被困在这儿久了,连活着都是问题。”
“嗯,这是真话。”花榆忙点头。
沉香想起来什么,看了李怀安一眼,“六哥不是说太子哥…他不会杀我们么?不会把我们困死在这儿吧。”
“原先是不会,”听沉香说到这个,花榆竟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视线,“但我方才太急了,一不小心多开了几道机关,不好意思哈,可能出去要麻烦点儿了。”
和微抬起头,忽然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几道?”
“全部……”
“……”和微攥紧拳头,咬牙问:“这几道机关你还知道多少?”
花榆:“方才说了,没去过不知道,我也没问,不过这道我知道,只能等沈无进来救了。”
和微默了两瞬,毅然拔出腰间匕首,“不等他,我现在就要出去。”
“诶诶诶别乱来啊!这机关我不知道他当初怎么设的,总之进来修建的人都没活着出来,别冒进别冒进,我不想死。”花榆忙上前要拦她。
沉香也立马附和:“和微姐姐你别冲动,六哥说了他把事情交代好便会下来救我们,说不准这会儿他已经打开石门了,只是我们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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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
“而且你想啊,”花榆见和微沉这一张脸,以为她动摇了,立即趁热打铁,“皇后是谁啊?是诬陷宁妃的人,是太子生母,那沈无能不连他一起恨么?就是不杀他,怎么说也得夺个储君之位吧?他肯定会阻止太子的计划呀!肯定会来救我们的,你放心。”
和微渐渐把手放了下来。
三人正欲呼口气,便听见极为刺耳难耐的一声:“刺啦——”
和微毫不犹豫用匕首划过镜面,面上毫无波澜,“我可以等他,但我不用靠他。”
紧接着,她抬手狠狠将匕首扎进铜镜,沿着细微的裂痕狠狠扎了数下。
周围也霎时响起咔咔的声响,山洞里摇晃起来,似要天崩地裂。
“完了。”沉香下意识躲在李怀安背后,害怕的望了望四周,“这是什么动静?”
“要死的动静,”花榆一脸麻木,“擅动阵形,十道镜子便会来回移动,有一面镜子是有毒的,谁碰谁死。”
“哪道?”李怀安张开双臂,警觉地提防四周。
花榆:“我哪儿知道,这个当时不归我管。”
“不知道,那就全打碎啊。”和微忽而扯起嘴角,眼里那道寒光冻得人脊背发凉。
花榆已然没了劝她的念头,劝又劝不动,对付濒临发火的人的最好办法,便是不动,让对方先出出气再说。
匕首寒光一闪,沉香来不及喊,李怀安来不及拦,和微便猛地用力扎入镜中。
只听咔嚓一声响,无数裂痕犹如蜘蛛网般瞬间密布,爬满了整面铜镜。
裂痕停止延伸的最后一瞬,咔咔声也清晰可闻。
和微砸的是前面那道镜子,镜子一破,左右两道铜镜都跟着移动起来。
铜光闪烁,亮得人睁不开眼,等四人再抬头时,又被困入了四方的空间——不知哪道镜子替补上了。
“不能砸了呀和微姐姐,小心有毒。”沉香从背后一把圈住和微,企图唤起她心底的那份心慈手软,“先好好活着出去,我也有事很想问太子皇兄的,我不想看他和六哥这样,他和父皇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所以你是站在哪边的?”和微停手,侧眸看她。
“啊?”沉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是在帮沈无,还是想帮太子。”
沉香顿了下,才缓缓道:“其实…其实我,我只是不想看他们这样斗,我只是想帮点忙让他们快点结束计划、平静下来,帮父皇分忧。”
“沉香,你跟我们不一样。”和微将她推开,“你太高了,你不懂。”
“什么?我没你高啊。”沉香不明白。
“她不懂我总能懂了吧?李怀安也能懂吧?”花榆平静的看向和微,“虽然我很想死但也不想这么送死,沈昀该死,那你就不想好好出去、过去一巴掌扇醒他么?”
花榆猜得很准,和微撒了会儿气,也愿意听她说话了,现在进入了平静气,还能听进她的话。
和微渐渐垂下手,只说了一个字:“想。”
“好志向!”花榆立即拍手,“你答应我别乱来,我告诉你怎么扇男人更顺手。”
“我也要学。”沉香忽然凑过来。
花榆挤开她,“边儿去,你学无用武之地。”
65. 十重镜遇(下)
花榆一本正经地搡开沉香,两手紧握上和微的手,认真、真挚、赤诚地点头劝道:“我真不想这么死,你肯定也不想被这么骗对不对?听姐姐的,姐姐一定带你们活着出去。”
“刚才不还说死了算了么?”和微抽回手,轻抚上那面碎痕密布的铜镜,她敲了敲,回声很沉,辨得出镜子很厚。
条条裂纹都好像过去任人摆布的自己所做的每一个任务,明明危在旦夕、早有预兆,却无法制止、挽回。
“一念之间有些冲动嘛,我这个人很看感觉的。”
和微仍旧轻轻摸着这些裂痕,略有些硌手,像镜面阴文。1
若沈昀真的是花榆口中说的那样,那……
“我阿姐呢?!”和微猛然转头,将刚放下心的沉香又吓了个激灵。
“应该跟六哥在一块儿,不会有事的。”她忙回答,生怕和微一个想不明白又去扎镜子。
“那沈无何时进来?”和微边问,边仰头打量了一眼洞顶,四面都被铜镜堵死,只有上面还与外界连通。
不知道从这儿能不能蹦出去。
沉香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直言道:“我觉得六哥已经进来了,只是没找到我们。”
“进来了?”和微心想着,十重镜子,碎了一重,还剩九重,也就是说,除了现在拦住他们的四道铜镜,外面还有五道拦着沈无。
和微转身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不然你们齐喊几声,看能不能被他听见?或者从这儿爬出去?”
她说着,又抬手指了下上面。
“怎么爬?”李怀安仰头看了看,“镜面这么光滑,又有一定高度。”
和微几乎是想到攀爬便想到之前与沈无在地道的时候,她下意识亮出匕首,“用它扎……”后半句没说出来,和微顿了顿,自己身上好像只带了一把?
真是时也命也,流年不利,四人双双叹气。
“再不然……”和微又想到个点子,“我用软帛绑在匕首上面,掷在高处,弄个飞爪呢?”
花榆冷呵:“你丢上去这匕首,扎不扎得进去铜镜另说,不掉下来砸死人就不错了,还飞爪呢,再说,我看你那帛也经不起四个人的重量。”
“行,最后一个法子。”和微手腕翻转将匕首横握,整个人呈进攻状,“我百毒不侵,我先冲出去找到那面毒镜子,你们再出来。”
“等一下!”沉香忽然抬手,她本来正打量环境,顺带欣赏几瞬镜子里的自己,没成想没欣赏多久,她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这镜子后面怎么好像有个人盯着她似的?
和微朝她走过去,“怎么了?”
“我感觉有人在后面看我。”沉香抖了身鸡皮疙瘩,忙往李怀安身后躲,“不会还有别的机关吧?傀儡?”
“傀什么儡,这里铜镜相对,四面反光,说不定是你自己的眼睛呢,折影这么多,我都分不清。”花榆侧身朝铜镜里的自己挥了挥手,“都折胖了。”
“……”和微顺着沉香方才指的地方走过去,慢慢俯下腰。
铜镜不是双面的,但和微确实觉得镜子里的这双眼睛也不是自己的。
许是镜子有厚度的缘故,这双眼睛由许多层重叠在一起,边界并不清晰。
和微一眨眼,镜子里的这个也跟着眨眼。
和微眨一下左眼,镜子里眨一下右眼。
和微眨一下右眼,镜子里眨一下左眼。
看了会儿,和微总算知道这双眼睛有哪里不同了——比她的眼睛带了些笑意。
“往后退退。”和微直起腰,摆手示意他们几个向后退一点儿。
花榆预感不妙:“怎么了?你又要做什么?”
和微扬眉:“迎个人。”
话音刚落,她便将匕首猛扎进那双眼睛的位置,随着刺啦一声响,镜面与刀刃的尖锐摩擦声瞬间灌进了几人的耳朵。
几个人觉得难耐,纷纷捂耳向后躲,连阻止她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和微扎得很准,只凿了个金条状的框出来。
带着微微喘.气声的男声总算畅舒一口长气,“看了半天,还以为没人发现我呢。”
这么熟悉的语调,几人瞬间瞪大了眼,忙争先恐后攀着这条框向外望。
“六哥,你来救我们了??”
“小无,外面一切可好?”
“快点儿进来看着和微,我怕她把这儿全砸了。”
几个问题一起问上来,沈无压着眉头没想好先回答哪个,他笑了一声,不知在调侃谁:“别想了,我是来陪你们送死的,这儿有点难搞。”
“……”几人的脸拉得老长。
和微拨开他们,半俯下身向外望。
有些时候没见到的脸蓦然出现在眼前,她还有些愣神,直到她鬼使神差伸出食指——忘了手伸不出去。
就在和微想收手的那刻,指腹忽然抵上某处柔软,有些温热。
沈无又用食指点了下她的指尖,帮她唤起魂儿,“不是梦,是再会。”
和微抿唇,把手收了回来,“我阿姐呢?”
“跟辰时在那儿呢,”沈无侧身指了一下,又招呼道:“辰时,来。”
框里闪上来一双蝴蝶振翅般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见杏的声线也有些颤抖,“小微,你还好么?”
“阿姐,我很好,你好不好?”
“我好,我也好。”
“好好好的,可以先不煽情吗?可以先出去吗?”花榆冷不丁从身后冒出一句,她抬手扣了扣被和微凿开的这面铜镜,“能不这样说话吗?跟蹲大牢里似的。”
谁知没等她话落,手下铜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碎开无数道裂痕。
随之而来的,是整面铜镜都开始晃动起来,连带着整个空间也开始摇晃。
“不是,我就碰了一下。”花榆抖着手向后躲,望向和微的眼神带着求助,“快,别人都来了再给一锅端了。”
沉香也缩在李怀安身后,“李怀安,其实我一直有话对你说。”
“以后再说也来得及。”李怀安张臂将她与花榆都揽在身后,朝和微丢了个眼神。
和微颔首,又迅速喊了声:“沈无!”语罢,她又转头,“你们待会儿往后躲。”
花榆忙点头:“躲躲躲,肯定躲。”
四面镜子都有天崩地裂之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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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远远的跟沈无对上视线,两人隔着整面碎铜镜还能稳住心神,眼神一压,向对方示意。
咔——!
由和微方才凿的那个框开始,边缘碎痕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支撑不住向外崩落。
霎那间,无数铜镜碎片犹如漫天星雨,铺天盖地地朝和微他们这儿压过来。
一道浅白身影如同水中游鱼,抓住时机迅速朝她一跃。
温热的后背紧紧相贴,沈无明明喘着气还装从容:“你愿意回来么?”
“难道现在跟你站一起的人是鬼吗?”
和微的回怼声跟唰唰压下来的碎片声融在了一块儿。
两人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待辰时揽着见杏冲进来、李怀安也护住了花榆与沉香时便立马一跃而出。
此道铜镜一碎,左右两道立马移动起来,发出咔咔的响声。
沈无率先抵住左边铜镜的边缘,紧咬牙关推着它回去。
和微则拔出匕首冲中间狠狠一扎——
铜镜中间瞬时浮现一道巨大裂痕,镜面也咔擦一声碎成两半。
镜子一碎到底,沈无便立刻抽身回来。
靠右的这半镜子如他们所料,果真朝众人倾斜下来。
李怀安与辰时眼疾手快地带着人往这块镜子下面躲。
有人躲就有人抗。
沈无与和微伸手抵着它砸下来,利用倾斜面将那些飞来的铜镜碎片挡在外面。
事发紧急,来不及调转这大半块铜镜的方向,仍然有不少碎片从另一边飞过来。
刺眼的光芒打着旋飞来的那刻,沈无瞳孔一缩,迅速抬臂挡在和微身后。
咣当!
碎片摔落在地的那刻,鲜血也顺着沈无的指尖滴答落地。
“沈无!”和微看着他瞬间被染红的衣袖,心忽而莫名一紧,“你松手,不用你扛了。”
“没多疼,”沈无朝她笑了笑,“又不是伤的这只胳膊,没事的。”
“什么没事,辰,”和微还没刚转头想换人来,辰时已经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和微:“……来得正好,你替他。”
“我真没事,和微,我就……”某人话还没说完,身子便软绵绵一晃,眼一闭,径直向后倒。
得亏和微眼疾手快,一手揽住了他。
花榆在那边眼一亮,“嘿,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沉香抬手蹭去额头的一层薄汗,虚虚问。
“看他嘴唇,白成什么样了?这面镜子就是有毒的,”花榆舒了一口气,眼里麻木,“总算能死得晚会儿了。”
“有毒?”和微这才反应过来,她抬头看了辰时一眼。
果不其然,这个也没逃过,转了个圈儿直接睡倒在地。
“……”
和微一边让几人往后退,一边把沈无放给李怀安,双手撑上镜面,“别碰到了。”
感知到外面没再有镜片飞来后,和微鼓足劲,将这半面镜子用力往后推。
哗啦一声。
镜子碎了一地。
和微迅速转身去探沈无的鼻息。
花榆在一旁咋舌:“就这么急么?”
66. 十重镜遇(下)
“会不会解这个毒?”和微抬头看她。
沈无的鼻息均匀平缓,试不出什么异常,但唇色却白得厉害,眉头也蹙得紧,一看便知现下他不好受。
很像她在宫里初见他时,实打实的病秧子。
花榆摇了下手,姿态慵懒,“救不了,给他二人准备后事吧。”
“啊?”沉香扑过来晃沈无,语气焦急:“六哥你没事儿吧?你别死这儿了,这才哪到哪儿啊?”
她晃的力度有些大,连带着李怀安的身形也晃了晃。
李怀安抬手拭去沈无额间的薄汗,“别这么晃,给他晃晕该醒不了了。”
沉香懈了劲儿,她跪坐在地上,又忽然转身去晃辰时,“那我看看辰时有没有事。”
“先给他止血,”见杏半伏着,匆匆看了眼沈无的伤势,抽出只手朝和微一摊,“小微,撕块衣衫给我。”
“阿姐,用这个。”和微忙将腕间的软帛解下,手忙脚乱地放进她手心。
沈无的右臂已然快被鲜血染透,见杏不好将他衣袖翻上去,干脆用力将衣衫全部撕开。
刺啦一声,薄透的整袖衣衫顿时被撕成了几条碎布。
没了衣物遮挡,和微这才看见他白皙的桡侧肌肤上全粘着润湿的血水,从肘至手背处,横亘了一长条狰狞的伤口。
她下意识抿了下唇,心里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伤在自己身上明明不觉得疼,怎么到他身上就看起来这么疼。
“心疼了?”花榆不知何时敛了神色,凑过来撞了下她的肩,想低头去看和微是什么神情。
和微错开视线不让她看。
“别担心,我跟你阿姐在这儿呢。”花榆拍了拍她的肩,旋即挨着见杏,跟她一块儿帮沈无包扎伤口。
几个人里懂点医治的只有花榆和见杏,两人前后脚的忙起来,一会儿看看沈无的情况,一会儿去把把辰时的脉。
此时只有前右还有铜镜阻隔,周围遍地狼藉,镜面碎片不计其数。
不知因何缘故,自从沈无抵住那块铜镜移动后,所有铜镜便维持原状,没再咔咔作响把他们堵在中间。
和微绕过碎片往前走,见最后四重铜镜还好端端的矗立在石洞中,没齐成一排,倒向个迷宫似的左右错对,拦住了前行的路。
铜镜光芒反射,处处金黄灿烂,和微眯了下眼、舒口气,转身回去。
和微半蹲下身,瞅着沈无的面色还是发青,她下意识问:“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了,要解毒还要往前走。”花榆不知给沈无喂了什么东西,她转身再给辰时喂完,继续道:“这毒很奇怪,药物解不了,但我跟你阿姐觉得,应该是靠什么味道来解。”
“味道?”和微蹙眉问,“要闻什么味道才能解么?”
见杏:“对,我猜要往前走,花榆说建地宫的人在这里面藏了很重要的东西,更何况还有机关拦着不让我们向前,而且进来了便不好出去,所以他们若是出了意外中了毒,只能向前走,这是他们保命的法子。”
她说得认真,和微却发觉她话里有些古怪。蹙眉想了会儿,和微总算知道到底是哪里古怪,她正欲开口问什么便忽然被花榆扯住了胳膊。
“傻不傻,她还不知道。”花榆使劲儿朝和微递眼色。
见杏浑然不觉,正和沉香在旁边琢磨着怎么把辰时架起来更容易些。
和微迟疑两瞬,才问:“她不知道这是太子……?”
花榆点头,“还有你的真实身份,她到现在还不知道。”
和微安静了会儿,又很快抬腿要去找见杏,“这个不说了,但太子的事她应该知道。”
“诶!你傻啊?”花榆立即拦住她,确认见杏听不到她二人讲话后才道:“你难道看不出太子跟你阿姐有情?”不待和微转头看她,花榆又自言自语:“也对,你看不出。”
“有情?”和微眼里满是疑惑,“什么情?”
花榆说得很坦然:“你对沈无是什么情,他们便是什么情,只不过比你二人又冲动点儿。”
语罢她便顶了沉香,自己陪见杏将辰时架起来,转身招呼着:“走啊,往前走了。”
和微看着李怀安把沈无架起来后,才头一低向前走,“我去开路。”
绕过前面这块铜镜,便陷入了四重迷宫。
“我方才探过了,单单四重铜镜的迷宫其实很好走,但这里铜光反射,会制造不少假象,所以不容易出去,”和微扭头去看花榆,”你先前说这道机关要从外面破开才行,怎么破?”
“没办法破了,”花榆的眼中多了些疲惫,“本来我是指望沈无能从外面发现端倪,趁他发现我们时来个前后夹击,但你看现在这样,伤的伤晕的晕,只能走老法子了。”
两瞬后,除去和微外,所有人都退得远远的。
和微手握匕首,将心里郁结的怒气全部疏通在刀刃里,她五指轮点刀柄,眼里寒光一凌,陡然间便以旋风般飞身掠出去——
只听刺耳的尖锐声响彻山洞,处处铜光顿时涣散,纷纷支撑不住化为光点四散在地。
哗啦声此起彼伏。
一道敏捷身影纵跃向上,双腿横叉,扎碎了镜子还要再恶狠狠补上一脚,直踹得洞里地动山摇,连碎镜片仿佛都染上了怒气,落地声愈来愈响。
花榆在后面直咂舌摇头:“我果然没跟错人。”
其余还能睁眼的人纷纷跟着点头。
不多时,眼前便豁然开朗,只有地面还撒着碎光似的铺满了镜片。
一条黑黝黝的地道不知通往何处,尽头闪着微弱的白光,隐隐约约忽明忽灭,看得人心惊胆战。
沉香打了个哆嗦:“不会还有鬼吧?”
“哪还有鬼?”花榆瞥了她一眼,指指自己,“鬼在这儿呢。”
“就一条道,走吧。”李怀安架稳了沈无,正欲抬腿向前走又生生止住。
不因其他,只因和微忽然走到他面前,伸手冷冷道:“给我吧。”
若只听和微这个语气,李怀安还觉得她是图谋不轨,但再看和微张开的双臂,又实在实诚。
李怀安侧身跟沉香对了下视线,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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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身子前倾,将沈无靠在了和微怀里。
猛一懈了劲儿,他还有些不习惯,李怀安顿了顿,朝辰时伸手,“不然我来?”
“不用,我俩轻而易举。”花榆动都不动。
见杏也礼貌的朝李怀安弯唇一笑。
他点了下头:“那好,你们走中间,我垫后。”
和微揽着沈无走在最前面,一行人就这么支离破碎地上了路。
眼前似乎只有一条地道,按理说直通便能到下个机关。
但和微站在入口处,怎么瞧尽头的白光怎么奇怪。
白光跳动,勾勒出的影子竟然有些像活生生的人,且影子跳动无常,就好像……不止一个尽头吹来的风?
“小心脚下!”和微猛然转头,想提醒他们这里不止一条道。
但进了地道,这里实在太黑,伸手不仅不见五指,连手心也辨认不出。
总有模模糊糊的风声环绕在耳旁,和微隐约间好像听见沉香喊了一声,但她伸手去抓时,却什么也没抓到。
和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口,“沉香?!李怀安?!阿姐?!花榆?!”
四处寂静无人声,除了轻呼来的风声,这风声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夹杂着某种微苦的味道,且吹过来时并不柔和,而很尖细,就好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在低声笑着。
几个人就这么走散了。
和微的心又沉到了谷底,她舒了口气转回头,心里乱如麻,心道还不如将几人都绑在一条绳上,起码不会刚进来就分了家。
现下除了尽头忽闪的白光也没有其他光亮,和微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胸襟处,心又沉了一分。
她连根香烛也没带,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匕首,和一个紧紧窝在她脖颈处、死了半截的沈无。
地宫里也没有能辨认时辰和方位的物什,和微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她不知外面现在到底是白日还是夜里,但自己可以长夜不眠也觉得有些劳累,更别说那几个人了。
看情况只要沿着脚下的路往前走,无论岔到了哪条道上都能走到前面那处光亮的地方,但和微就怕他们体力不支走不下去,或是中途再遇到了什么突发机关。
如此想来,和微没忍住朝地面狠狠踹了一脚。
“咚”的一声,很闷,机关倒没触发,估计只踹起来了一点儿尘土。
但她怀里的人倒跟着她的身体幅度也抖了一下。
“沈无?”和微侧头,试探着喊了一声。
回应她的仍然是那令人心躁的尖细风声。
“……”
和微正欲往前走,陡然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戳了下自己的后背,轻轻的,挠痒痒似的。
她脚步一顿,浑身都警觉起来。
那东西似乎是看自己有所觉察,很聪明的没再有动作。
等和微再度抬腿时,轻轻的触感再一次传来。
——“诶,怎么这么狠心啊?好歹我还伤着呢。”沈无差点被和微撂倒在地,他下意识撑上了石壁、转了一圈才堪堪稳住身形。
67. 时节女献祭
他用好着的那只手拍了拍自己衣袖上莫须有的尘灰,嘴里还不忘慨叹:“想吓你一下可真不容易。”
明明地道里面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和微也不知道他拍半天能不能拍掉一点儿灰。
“醒了还装神弄鬼。”和微嘴上虽这么说,心却轻了不少,“毒解了?”
“大概?”
“什么大概?解没解你自己察觉不到么?”
“还是有点晕的。”
“……”
于是和微没急着往前走,站在原地听他用力呼吸了好几番才开口问:“现在呢?闻够了没?”
沈无没应她。
隐约中,和微忽然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自己身旁好像站了个人。
沈无还在试探着能不能伸手环住她,“其实我觉得,可能是姿势不太对?”
“……”
和微沉默着将他一把推开,“边儿去,现在没心情没你玩。”
她抬腿继续向前走,目光落在尽头的白光处。
“知道,”沈无忙跟上她,“所以我这不是在想办法让你有心情么。”
“把事情弄明白我就有心情了。”
沈无:“嗯。”
白光愈来愈清晰,似乎张手便可握,和微正停下步子、闭眸去听四周有没有其他异动时,恍然间又觉得自己头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拍了一下。
“你不找点事儿不痛快是吧?”和微扭头看他,直接伸手扼住他的手腕,“拍我头做什么?这只手想不想也废了?”
许是方才中过毒的缘故,沈无这会儿的脸色还没缓过来,再被前面这凄惨的灯光一衬,整个人显得愈发冰肌玉骨、如雪如鹤,白得像那刚出窑的瓷娃娃。
他垂眸看着和微,唇角轻轻挑着,“没有,跟你玩儿呢,这么久才见,我总觉得…佳人在此、吾心甚慰。”
“知道了,我想过你。”和微松开了他的手,错开视线看向别处,继续往前走,“别总在关键时刻打岔,忙着呢。”
沈无约莫愣了一两瞬才缓过来,他想拍手慨叹,又忘了自己现在“断了”半截胳膊,一不小心扯到伤处的肌肉,弄得他自己又“嘶嘶”倒吸起冷气来。
“真的?你真想过我?”
他快走几步跟上和微,和微没理他,他也没再问。
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震慑,让人屏着气、忘了呼吸。
原来那些像人的影子真的是人,或是说人皮,干巴巴的似一张帛纸,不知被何处的风一吹便轻轻摆动起来。
数张人皮悬挂于空中,头顶处系着细如蝉丝的透明细线,整张皮也只有这一处被束缚,其余部位都自由自在地晃动着。
人皮手牵手,绕着一个四臂长的青铜祭坛,祭坛古朴沧桑,坛面刻着和石门上一模一样的花纹,坛间供奉着一根两指长的白烛。
烛火摇曳,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有风一吹,人皮们便轻声吟唱着,载歌载舞起来,于是白烛的光也稀稀拉拉地透过它们雀跃的身影向外望,这才显得忽明忽灭。
和微眼中如无波无澜的湖水,她站在不远处望着空中摇晃的人皮,忽而抬腿便要往前走。
“小心!”沈无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语气有些焦急:“先别过去,这东西古怪,我怕有什么危险。”
和微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收回步子,平静道:“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他们?哪个她?”沈无低头问。
和微:“我猜到了,是那些时节日里生的女子。”
沈无愣了一瞬,继而迅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轻扳住和微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和微,你答应我,待会儿无论明白了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好吗?跟我一起,好不好?”
和微木然了好半响,才僵硬地点了下脑袋。
沈无:“我们一起把这里的东西搞明白,拿着证据出去,你相信我,我在外面留了退路,等一切结束,我们就能做回自己了。”
和微又过了半响,才点一下头。
沈无轻俯着腰,眼波流转,夹杂着真挚、担忧以及关怀,他专注地看着和微,忽然抬起一只手——
和微眼睫一颤,随即抬起眸看向他。
沈无朝她笑了笑,左手轻抚上她的脸庞,拇指指腹很轻柔很怜惜的蹭了两下。
“相信我。”
可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太尖锐,将和微一下从静默中激了出来,她猛地回过神,开口道了声:“好。”
两人紧挨着向前走。
和微手中还紧握着匕首,时时刻刻提防着周围情况。
走了大概有五六步,距离人皮祭坛只有两步之遥时,四下里还是安静如常,没有任何动静,也没触发什么机关。
“看来这儿真的是很重要的地方,他不舍得设机关,怕坏了他的献祭。”沈无左右看了看,护着和微在祭坛边缘蹲下,看着她用刀刃去刮蹭坛面上的花纹。
“瞧出什么来了么?”
“没,”和微摇摇头,“我看不懂这种纹路,太繁复了。”
她蹙眉站起身,将匕首递给沈无,“这些可能是歪曲写成的什么古字,你来看,我保护你。”
沈无接过匕首,摩挲了下刀柄,刀刃光滑尖锐,被白光一照更是显得寒气逼人,像把索魂刀。
他抬眸看和微,“这匕首跟了你很多年吧?”
“嗯,和另一把是一对的——很小的时候,太子赠予我的第一件武器。”
“……”沈无只是抿了下唇,憋出来个:“刀挺好的。”他蹲下身,边刮蹭花纹边在心里腹诽:早知道我就不该问。
嚓嚓的轻响声回荡在山洞里,一如和微的心在刀刃上跳动。
她心跳得快又急,不时便低头问:“看出来了吗?”
“一点。”沈无朝坛面上吹了口气,将那些刮蹭出的青灰色碎屑尽数吹去,露出几个轮廓清晰、光滑磨亮的字符出来,“看这个。”
他摩挲着其中一小片,抬头对和微道:“是石鼓文,春分。”
和微:“春分?”
某些记忆忽然一齐涌入脑海,和微犹如醍醐灌顶般回过神,她忙道:“阿珉!”
“对。”沈无点头道。
还是三月春色正好的时候、和微初入相府为了查香粉案的时候,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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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第一个与她有关的命案所涉及的丫头。
阿珉生于春分,让众人恍然大悟,知晓赵画师只逮着时节日生的女子下手,也因此洗清了和微的嫌疑。
如此回想起来,和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神深深,抬头看向“春分”字符所垂直对应的这张人皮。
似乎比起其他张来说,颜色要深那么一两分。
“阿珉是你入局后,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死的女子,她这张皮理应要比其他几张要新鲜一点儿,肉眼所能看出的,估计就是颜色了。”
沈无也站起身,侧身看了眼和微,“不然我们给她行个礼,你再上手摸一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能不能辨认出就是阿珉?”
“不必了,是她。”和微蹲下去,打量起他方才刮开的那一小处字符。
中间有两个小字,成排对齐,左右皆有繁复花纹缠绕,看起来像分割界线。
和微看一眼人皮的位置,再低头看一眼坛面上的字符,对着人皮去刮蹭。
“学这么快?”沈无在她身后站着,看她手起刀落、迅速刮出了几处字符不免有些惊诧,“都看懂了么?”
“不是,这个任务交给你。”
和微跟旋风式的绕着祭坛跑,一会儿站起来挪块地方,一会儿再蹲下去,沈无便跟着她挪。
两人光用足迹都画了两个圆出来。
“呼——”和微吹去最后一点儿碎屑,拍拍手站起来,“你快成李怀安了。”
沈无笑了一声,接过她的活去辨认那些字迹。
沈无边看,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李怀安总是站在沉香后面?”
“李怀安…不是要专门保护她么?”
“那是后来,刚来的时候他比谁都犟,又不说话,跟块臭木头似的,更别提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沉香了。”
“那是为什么?”
“有段故事呢。”
……
两人的声音在山洞里久久回响,空灵又相和。
等沈无辨认出了所有字迹,两人便并肩站在一块儿,抬头忖度这处毫无人道的祭坛。
跟和微方才所说的一样,人皮悬挂的位置对应着坛面上其生辰所在的时节字符。
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四节气,刚好二十四张少女人皮,二十四条活生生的人命。
沈无:“我比你来得要早些,从我混入大理寺到遇见你,遇见的所有香粉案都遵循着赵画师所招供的那六个环节。当时我还诧异,为何害了人还要再涂满颜料把人送回来,还诧异幕后凶手到底想在她们身上要什么。
现在看来,他们要的只是这张皮,送回去只是混淆是非。”
和微沉默两瞬,道:“赵画师也会易容,他有烟罗昙,”她转身正对向沈无的视线,“阿鲤与阿央的容貌便是他换的,这些受害的女子肯定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把她们的脸换了、随便找具尸体安上去,再把她们的皮剥下留在这里,他该死!”
眼见着和微越来越激动,沈无忙搭上她的肩膀,放轻声音安抚道:“和微,冷静,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汹涌,但汹涌不够,汹涌之后要平静,好么?”
68. 心头吻 “我知道
和微低头默不言语,过了半响她又忽然道:“还有花榆呢?她之前说她不知道,但我还想再问问,万一她说了谎呢?”
“和微。”沈无用力揽她入怀,下颌搁在她的肩领处轻轻摩挲,左手在她背上轻拍着,“我们问,我陪你去问。”
和微被他抱了会儿,她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石洞边缘,其上有蔓攀爬,几股古绿色的粗枝藤蔓缠绕在一起,叶面全顺着一个方向趴下,隐约可见叶隙下有深红色的圆形小果点缀其中,整面石壁显得静谧又怪异。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
“什么?”沈无轻轻推开她,顺着和微的视线回头望。
他眼前赫然可见一面红绿相间的石壁,沈无顺着枝蔓延伸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了黑黝黝一片,叶片隐匿在其中,叫人看不真切。
这些藤蔓不知是何物,也不知延伸到了何处。
和微:“你瞧,这里暗无天日,但它却能繁衍这么一大片,说明这儿一定连通着别处水源,才得以滋养、得以生长。
顺着它往里走,应该就能寻到其他出口,但色彩艳丽的东西又常含毒——我有点儿担心沉香他们。”
她说罢,抬头看了沈无一眼,眼里还盛着担忧。
“如果他们几人在一处还好说,辰时应该醒了,再加上李怀安,应该不会出岔子。”沈无懂她的意思,垂眸轻声应道。
“怕就怕不在,方才进来没几步就走散了,这地上看着也没坑啊,怎么就走散了呢?”和微低下头,来回踱着步,不时踩踩地面。
“那……”沈无酝酿道,“你是想先去找他们,还是想先把这里的祭文弄清楚?”
和微认真想了下,“还是先弄清楚吧,找不知要到何处找,万一我们再遇到意外,连走到这里都是白走。”
沈无点了下头,两指交叠一搓,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来,我方才还发现了这个。”
“什么?”和微跟他一起在祭坛边半蹲下,“方才怎么不说?”
“不忍打破你悲伤的气氛嘛。”
“……出去。”和微木着脸,伸出食指朝某处随意一指。
“那我真走了?”沈无有些好笑的侧头看她,手上动作却没停。
他拿着和微的匕首,用刀刃去轻轻刮蹭祭坛中间沉淀的一层白烛泪。
烛泪早已风干凝固,约莫积了半指厚,看得出这蜡烛也被供奉了许久。
刀刃刮过烛泪,蹭到底下青铜时又会发出“嚓嚓”的声响,刮到底了便隐约能看见下面竟然也镌刻着字符。
白烛被供奉在祭坛中央,两人得伸长胳膊才能刮得到。
只是这样一来,半空中悬挂的干瘪人皮便会时不时擦过两人头顶,飘然飘然。
“走什么走。”和微跟他紧挨在一起,时刻注意着他手下的动作。
沈无吹去一点儿堆积的烛屑,正欲转头看和微一眼,却冷不丁和一张人皮的脚打了照面,差点儿与它擦唇而过。
“……”
“别看我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儿吧。”和微有些想笑,站起身在周围小步徘徊,“我再打量打量这里。”
沈无咂舌:“流年不利,沈无叹气。”
明明烛光惨淡、人皮飘摇,黑渊石洞、寂静无声,如此情景他还能开这样的玩笑,和微没忍住在后面轻轻踢了他一脚,“什么流年不利,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那流年有利,有我陪你。”沈无吹去最后一处烛屑,拍拍手站起来。
不出意外地,和微又给了他一脚。
“不过…你说这怎么做到的?又没人过来换蜡,就这么一根孤零零地摆在中间,还烧不完。”沈无摩挲起下颌,盯着那处青铜坛面看。
坛面上雕刻着凹凸分明的字符,字符边缘清晰磨亮,很容易让人看出刻了什么。
和微没应他的话,自顾自抬腿走上前,轻轻抚摸着这面环形祭文:
“二十四位时节佳女为祭,特此祝天皆风雨好时,日月皆不降咎。愿天得道,怜予心,不日披得荣光。”
“披得荣光……”和微后退一步,嘴里喃喃着:“他想披得什么荣光?让我双手沾满血光为他铺路够不够?!”
她再抬眸时,双眼满是猩红,细看还能发现她在抑制着浑身颤抖。
“和微。”
沈无只想朝她走过去,但眼前的人偏偏伸出手不让他靠近自己。
她抖得越来越厉害,显然已经抑制到了极点。
和微脑海里轰地一下涌入了许多繁杂的场景,如浓厚阴黑的浮云遮住了黄澄澄的圆月。
最底下一片云,是朔风凛冽、雪水血水汇成河她也浑然不觉,那日厮杀是为什么啊?不就是想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为了索那官员的狗命吗?!
随后此云散,又迅速飘来如法炮制的其他几片,最后全部缠成一团,像乱糟糟的麻线。
麻线末端,是她方才瞧见的,也是在刹那间便辨认出的祭文——“心”字,最后一笔总是会不自觉上勾。
这个习惯,她早已在沈昀那儿看过无数遍,他提笔写下的“平心静气”四个字,“心”都要钩上“静”字了。
她看过这么多遍,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我还想着…没什么证据,我就回去当面质问他呢,我想短暂的骗骗自己呢。”和微双手无意识的插入发间,身子忽然一软,整个人如落叶被折断般跌坐在地。
咚。
“和微!”沈无忙扑过去,浅色的衣裳在地上这么实实在在地一蹭,像过了遍大染缸。
放在平日,这沾上的灰土能够他拍上好几个时辰。
和微的头几乎要低到了地上,看得出她很想将自己埋在膝间,她双肩止不住的颤抖,发出很低很轻又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小微。”
沈无也跪坐在地上,弯着腰去看她,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捧和微的脸,却在触碰到那处柔软时不由得一怔。
满是湿润。
这种感觉在很多很多年前有过,如今再度疯狂地挟带回忆一起涌入他的心间,沈无竟然觉得呼吸一紧、发烫。
他从不知道原来除了瞌睡外,颤栗也会挨着人传染。
过往泱泱是因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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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受苦而觉得心如火煎,如今是因为挚爱而觉得心坠冰窖。
都在揪痛,都是难捱。
沈无轻轻捧着她的脸抬起来,眼波流转于她眉眼间。
和微似乎压抑得痛苦,眯缝着亮盈盈的眼睛抬头看他,缓慢而沉重的呼着气,整个人有些疲惫,又有些恍惚。
两行不算凉的清泪划过和微的眼角、和微的脸庞、沈无的指腹、沈无的手腕、沈无的袖里,最后消失不见。
时间静默。
随后,沈无直起腰,缓慢而专注的吻上和微的眼角。
柔软与柔软相触,和微只觉得脑袋又轰的一下炸开了,但这次并没有惨淡的愁云飘过来缠成一团,而是脑海空空、意识清明,她双目怔然。
眼角像有火燎,和微觉得自己方才留下的泪痕都要蒸发了。
她愣了不止一瞬,直到沈无的唇畔离开,那里变得清凉,和微才猛地缓过神。
“你……”
“我。”沈无闭上眼,呼了一口气,他仍捧着和微的脸,俯身抵上她的额头,指腹在她脸庞无意识的摩挲着,“是我。”
“和微,你在吗?”
和微也闭上眼,抵住他的额头,轻轻嗯了一声。
沈无:“陪陪我吧。”
“嗯。”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抵着对方的额头不说话,连那总是环绕在耳旁的尖细风声似乎也忘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和微忽然开口问:“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她没睁眼,沈无却觉得面前有一道灼灼视线盯着自己,烤得自己浑身发热。
沈无摇了下头:“是我心的意思。”
“嗯,那我知道了。”
沈无还没来得及问她是什么意思,额头上的温热便忽然抽离开。
他下意识睁眼,却正好与和微如明亮湖泊的双眸相对。
和微缓缓抬手,视线落在他的胸膛处,紧接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覆上了他心的位置。
咯噔。
这是沈无忘了心跳的声音。
现在换他怔然了,沈无呆呆地看着和微闭眼俯下身,专注地吻了一下他胸膛处的衣衫。
炙热迅速穿透了这不过几层的玉白衣衫,抵达他的心,旋即幻化成柔软细腻的光芒屏障,将他的一颗心细细笼住,与它一起散着柔光、继续跳动。
四下跳动吧,醒过来吧。沈无的心一遍遍在这么喊,再不出现些别的动静,它奇怪的反应便会暴露了。
又静了会儿,和微才缓缓直起腰,看着他,“上次分别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下次见面要告诉你,你在我的心里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嗯。”沈无也看着她。
“就是这么不一样了。”和微指了下她方才吻过的位置。
沈无快要陷在她真挚的眼神里出不来了,他默默咽了口口水,才弯唇笑道:“那我也知道了。”
“你难道不恨我吗?”和微还是想不通,“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生母又害了你母妃,你不,”
“和微。”沈无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
69. 皛皛
“我知道与你无关,他们是覆巢,你与我是后来被迫降落的小雀,惺惺相惜、相知相伴就够了。”他说着,眼神愈发柔和起来,“你不觉得么?”
“覆巢倒了,我们也会跟着完蛋吧?”和微已然平复下来,连语气都开始带着轻佻。
“那便趁它倒之前,扑棱翅膀飞出来,再把它踹下去。”沈无说着,又开始不自觉上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庞。“你自己这张最好看。”
“真的?和常景好那张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嗯……想一想。”
两人扶着对方站起来,绕着祭坛搜刮证据揣在身上,一边干活儿一边闲聊几句。
和微:“我还是有点担心他们。”
沈无故作轻松:“看李怀安能不能行了,赌一把。”
此处石洞内的场景骤然缩小、拉远,沈无的声音似乎也跟着风声一起飘了出去,循着无数条地道向外传,直至——
“赌什么赌啊!”沉香又一次跌落在地,泪水滑到嘴里还被她不小心尝了一口,咸咸的。
她顾不上发髻散乱,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把扑向躺在地上的少年,“李怀安!你怎么样啊?你别吓我呜呜……”
李怀安蹙着眉头,不自觉将头偏向一旁,声音也有些虚弱:“没事……”
“骗人!”沉香不管,她胡乱抹了把眼泪,却忽然摸了一手的粘稠与温热——是血。
她声调难免拔高了几分:“你流血了?!”
现下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被困在一条暗无天日的地道里。
本来与他们几人走散后一切还如常,漆黑的地道里依旧有尖锐的风声,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她依旧走得胆战心惊。
但意外出就出在她往前走时,不知踩到了哪处凸起的石头,周围忽然响起一声很轻的“咔”。
紧接着,无数如同利刃般的叶片便从石壁两旁的缝隙里唰唰飞出来,杀得两人措手不及。
李怀安身上有一把箭,刚开始还能堪堪应对过去,但没过一会儿地上便有几条如同蟒蛇状的藤蔓张牙舞爪爬过来,趁其不备缠上了他的脚腕,李怀安应对不及,自此被机关撂倒在地,身上也被叶片划了数道,汩汩流着温热的血。
现下这会儿已经没叶片再飞过来了,但他还躺在地上没爬起来,因为某些该死的藤蔓还死死将他箍在地上,扯也扯不断,割也割不完。
沉香连忙去摸他身上的伤口,摸着外面的衣裳已经被划破,手感有些粗糙。
“李怀安,你别丢下我一个人了。”她呜呜哭起来,“你疼不疼?”
“我不疼,”他伸手向上,接住了沉香的手,“你怕不怕?”
沉香狠狠抽了口鼻涕,“我不怕。”
“沉香……”他眯着眼睛,想要通过眼前迷愣的模糊黑影在脑海里拼凑出她现在的模样。
“都说了,沉香是我的封号,你要唤我的名。”
“好,皛皛。”
李怀安松开她的手,往前面一指,“皛皛,把剑拾起来,摸到藤蔓的根,把它砍断,能做到么?”
沉香猛点头:“能!”
“好,砍断它我便能起来了,别害怕,我会在这儿陪你。”
沉香抽噎几声总算是缓了下来,她心里有了盼头,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就往前面扑。
隐约可见地上有一处闪着寒光,沉香瞅准了它的位置,抖着手想把它拾起来。
忽而扇来一阵劲风,沉香下意识交叉双臂挡在面前。
只听“铛”的清脆一声,剑被藤蔓卷起来扔向远处,撞上了石壁又咕噜噜转着圈躺在地上。
这时候沉香还有点儿目瞪口呆,这藤蔓总不能还长了眼睛、知道她要干嘛吧?
她在心里呔了一口,站起来继续往前冲。
只不过没走几步她便抬不动腿了,因为身后忽然传来李怀安沉重的喘.息声。
“李怀安你怎么了?”沉香忙转身往回跑。
“我没事!”李怀安重重吐出一口气,朝她喊道:“先别管我,去拾剑!”
此时藤蔓不知为何又收紧了不少,粗壮的条状物勒得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似乎将他肩以下的位置都裹成了蚕蛹。
这么大的力道,伤口毫无疑问地又被创了一遍,有些破皮的地方连肉都被勒了出来。
若是光一照,血涔涔白花花的估计能把沉香吓哭。
沉香犹豫着,一狠心还是转身往前跑,眼里只有地上那处寒光。
就在她俯身要把剑捞起来的那刻,身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又爬过来一根藤蔓——
咚!
沉香头朝后直接摔在了地上,四肢犹如被马车碾过一般的痛。
该死的枝蔓居然在这个时候缠上了她脚腕。
沉香气急,低头便想将它扯开。
李怀安在不远处听到了动静,忙喊道:“别动它皛皛!这东西越碰它缠得越紧!”
“那怎么办啊?”沉香停下了动作,声音却染了哭腔。
“你悄悄的往前走,只要不用力拽它便没事。”
“好。”
沉香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是断了只脚,就这么一挪一挪地悄悄往前走。
明明那寒光看着离自己没多远,她却往前走了好一段也没够到,脚腕还被勒得生疼,似乎要充血了。
三步、两步。
一步。
“呼——”沉香猛然弯下身,总算把地上的剑捞在了怀里,她不自觉弯起唇角想放下心。
不料下一瞬,唇角也僵硬了,心也忘了跳了。
眼前的数张干瘪人皮正在空中晃晃悠悠,诡异古朴的青铜祭坛中间供奉了一根惨白的蜡烛。
白光明明灭灭,勾魂似的,照得她脸也惨白。
耳旁掠过一阵风,像有人对自己吹了口气,她觉得脖颈处忽然变得凉冰冰的。
风声里似乎还混着老奶奶的笑声,它呼的一下又吹往祭坛处,人皮轻轻晃起来,手脚不时碰在一起,像活了一般。
沉香牙齿打颤,迅速闭上眼往回跑。
还没迈开腿跑一步,脚腕上的藤蔓又忽地收紧,她猝不及防,直接张开手扑倒在地,剑也摔了出去。
手心处瞬间火辣辣地疼起来,沉香顾不上擦眼泪,在心里骂了藤蔓一句便爬起来再度捞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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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她不睁眼还好,一睁眼,总觉得眼前的幢幢黑影像极了方才那些人皮,阴森又幽暗,摄人心魄。
这里离李怀安又远了些,沉香试探着喊了几声,回应她的仍是无边静默。
“呜……”她勉强打起信心往前走,只身一人在地道里也没个能依靠的东西,她心里又空又怕,只好哄着自己去贴着石壁走。
手刚一摸上石壁,她便被火燎了一般缩回手,触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冰凉,还是湿答答的粘稠。
“什么鬼东西……”她再也没忍住呔出了声,一步一步往前挪。
感受到脚腕处的力量绷紧了,她才弯下腰,顺着藤蔓延伸的方向往回摸,胳膊一挥斩断了它的根。
没了束缚她身上顿时一轻,底气也足了不少。
约莫往回走了一半,沉香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身后好像跟了什么东西。
她心咯噔一下,不敢往回看,也不敢停下脚步,快走变成了狂奔,喊着李怀安的名字就往回跑。
身后那种感觉愈演愈烈,沉香正怕得要吼,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极微弱的:“皛皛……”
“李怀安!李怀安!”她忙喊起来,“我找到剑了,我回来了!你别怕啊!”
李怀安到了嘴边的“别害怕”又咽了回去,他轻轻笑了一下,气息奄奄,甚至都没笑出声。
“好。”
知道李怀安就在前面后,沉香心里的那股不安感也散了不少,她慢慢蹲下去摸那些藤蔓的根,边摸边骂:“长哪里不好非要长在这里,长就长了,怎么还害人呢?再欺负李怀安,我剁了你们全拿去做吃的。”
一语成谶。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又传来一声:“呃……”
藤蔓跟长了眼似的专逮着他的伤处勒,血水汩汩流个不停,李怀安觉得自己身后的衣衫应该都被血浸透了。
沉香正抖着手去摸湿答答的藤蔓,听见他的声音后立即转头,“李怀安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皛皛,快割。”
“好,好。”沉香连忙回头,一刻也不停地往更深处摸,不过手感也不怎么对。
怎么摸到哪里毛茸茸的?
黑暗往往会将这些恐惧放大,她默默咽了口口水,不敢想这会是什么东西,一边流着泪一边挥着剑。
每处藤蔓的根都摸着不太一样,有时粘稠,有时温热,有时像绒毛。
沉香觉得泪水将自己的脸都蜇疼了不少,她还不忘安抚李怀安,道一声快了让他别怕。
嚓嚓声不绝于耳。
沉香手起剑落,摸着似乎是快割完了。
她正欲转身去割对面的最后几根,恍然间又对上了一处模糊的黑影。
不知是什么东西。
沉香下意识闭紧了眼,哆嗦道:“李李李怀安,我害怕,我感觉我前面站了一只鬼。”
“别怕皛皛,我在这儿。”
李怀安身上的多处藤蔓已经自然脱落,他忍着痛要起来,循着声音朝沉香那儿看了一眼,不过没看清楚是什么物什。
沉香和她面前的黑影融在了一起,他也辨不清。
70. 汇合47
李怀安蹙着眉头,想赶紧摆脱这些束缚站起来,但腿上还是缠了几根藤蔓,他用力打个挺儿也只能勉强坐起来。
沉香在不远处也是进退两难,她交叉双臂挡在面前,愣是不敢抬头去看,总觉得面前阴风测测,人皮充了气活过来了似的。
“李李李怀安,你现在能站起来了吗?我害怕,我不敢睁眼睛。”
李怀安试探着去拽腿上的藤蔓,扯了几下,非但没扯断还被它绞得更牢了,如同毒蛇一般,支棱出来的叶片便是嘶嘶吐冷气的蛇信子。
“皛皛,”他喊,“别害怕。”
“那我不敢睁眼睛,我也不敢往前走。”沉香努力喊:“我把剑扔给你,你自己割断行不行?”
“……我够不到藤蔓的根,皛皛。”
“你的手不够长吗?”
她说完这句,出奇地没再等到李怀安回话。
沉香:“好吧。”她正欲给自己鼓鼓气去砍藤蔓,却恍然觉得面前又唰地过了一阵风。
这次的风不是冲着她而来,而是风驰电掣般从她身前掠过,掠过的方向,似乎是……
“李怀安!”
沉香握着剑挡在面前,急切的喊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一声极闷的痛哼:“呃……”
沉香身子骇得一抖,她只能听出李怀安似乎摔在了地上,不知前面的东西走没走。
她声线颤抖,抱着剑缓缓蹲下身,手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摸,“李怀安我觉得我睁不开眼了,我眼睛也在抖。”
“皛皛……”少年气息微弱,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沉香听他这个声音,心顿时一揪,恰好此时她又摸到了一手湿润,有些粘稠。
她颤抖着,低头去闻自己的指尖,生锈般的血腥味疯狂地涌入鼻腔,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她脑海里响起“啪”的一声。
下一瞬,沉香猛然睁开双眼,不管不顾地挥剑斩断地上的藤蔓。
嚓嚓几下,剑落叶飘。
沉香大口呼着气,摸到藤蔓眼神的根部,扯起它便往下斩,“都让你们别欺负他了!本公主在你们还敢动他!”
斩断后的藤蔓迅速萎缩成一团,感知着它的湿润一点点流走,沉香狠狠将这些干巴的枝叶撂在地上,转身便往地上扑。
“李怀安,你有没有事啊?”沉香流了满脸的泪也没顾得上擦,她手忙脚乱地想把李怀安从地上扶起来,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手悬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你是不是很疼啊?”
“…不疼。”李怀安躺着,从他的视线里,依稀能辨认出沉香低头看自己的身形,他看见她比她要看清地上的他容易许多。
于是李怀安缓缓抬起胳膊,伸手将沉香虚揽进怀里,“又保护了我一次呢,皛皛。”
忽然有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他鼻尖处,接着缓缓滑落至他唇上。
李怀安下意识抿唇,有点儿咸。
“别哭了,我没死。”他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先起来。
沉香不情愿地撒开手,手上还是黏糊糊的,“可你流了好多血,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唉,就逮着咒我吧。”他呼了口气,慢慢撑着地面坐起来。
除了颤抖的胳膊,还有被火燎了般的后背,以及快要充血的双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
沉香想扶他起来又不好扶,就干站在一旁看着这条黑影缓缓移动。
黑影……!她忽而睁大眼,“李怀安,方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袭击你?”不待他回答,她又道:“站在我面前的东西好像走了……”
越说越虚弱,越说越胆战心惊,她咽了口口水转过身。
李怀安恰时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单臂一揽将沉香护在自己身后,抖着手举起剑指向前方。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压过来的巨大黑影。
这黑影似乎由数根藤蔓缠绕扭曲在一起,正慢慢变粗、变高,黑压压地俯视着两人。
影子所覆盖处,尽是涔涔寒意。
“我腿软了,我打不了了李怀安,我留在这儿逗逗它给你垫后,你先跑吧。”沉香扯着他的衣角,不自觉缩了下脖子。
李怀安抬高了剑,冷冷盯着面前的巨大黑影,“先走,去找小无他们。”
“不行!”沉香抓紧了他的衣角,忙道:“我迈不动腿了,出去也不敢一个人乱走,与其被吓死我还不如留在这儿跟你一起被打死呢。”
“……说的什么话。”李怀安简直没劲儿再跟她掰扯,饶是声音暗哑也不难听出带着柔情。“我还能再打一会儿,你出去后想办法先自保,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一定要跟他们汇合,知道么?找到他们再过来救我,说不定我还没死透呢。”
他侧身朝后看,低声道:“保护我吧好不好?”
沉香看着他,用力一点头,“好”字话音还没落,人已经撒开腿朝后跑远了两步。
她一股脑儿往前跑也不敢回头,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只不过没跑几步,身后便有一阵冷风席卷过来,极有韧性的条状物狠狠抽上了她的背。
沉香吃痛又措手不及,眼瞧着就要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没事吧?”
她重重跌进了一个染着温香的怀抱,女声急切又轻柔,让她一时有点恍惚。
沉香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被和微扶了起来,身旁便迅速掠出一道身影,侧蹬石壁直冲扭曲的藤蔓飞过去。
“先在这儿呆着。”和微利落地将她放在别处,紧跟着那道身影也飞身向前。
沉香后背火辣辣的疼,等人走了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约莫有七八根藤蔓缠成了巨大一团,不知受何驱使,以一种诡异的螺旋状在半空中扭动着,像极了疯狂游走的毒舌。
沈无方才眼疾手快地夺下了李怀安的剑,不等他开口便跃至半空奋战,只不过劈了半天也没将这团东西劈倒。
“啧……”他轻咂舌,双手握紧剑柄狠插进藤蔓里,还不忘扭头喊:“强打还是没用!”
和微迅速翻出火折子,用力朝他掷过去,“接着!”
铛。
火折子被沈无稳稳接在手心,他猛一用力拔出了剑,随着噗嗤一声,藤蔓间豁了个大口子,粘稠的汁液也糊满了他整个胸襟,连李怀安的这把好剑都无法幸免。
几乎是衣衫被染脏的那刻,沈无原本还有些玩味的脸色直接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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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他吹燃火折子,咬牙切齿地将它丢向大豁口,“老实点儿吧你!”
火光如烟花般炸了一瞬,紧接着,整股藤蔓迅速萎缩,像蛹脱了壳的般迅速往下落。
不消片刻,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一团东西便化为了一堆干皮,萎靡的落在地上。
“我都没舍得摸呢,你给我喷成这样。”沈无落回地面时还不忘朝干皮狠狠踩了一脚。
沉香也从一旁跑过来,对着干皮又踩又蹦,“让你欺负李怀安!让你抽我!”
和微刚把李怀安扶过来便见他两人在这儿又蹦又跳。
和微:“……”
李怀安:“……”
“行了你俩,”和微摆手示意他二人停下,“见到我阿姐他们了吗?”
沉香小步跑过来,揽着李怀安,摇头道:“这件事说来悲痛,没有,刚进这破地道我就迷失了方向,要不是我还抓着李怀安,这会儿估计你们只能看见我躺在地上了。”
她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都不是被抽一下那么简单了。”
这话的灾难度跟和微沈无找到他俩有的一比。
沈无慨叹一声,摊手道:“麻烦了,没赌赢。”
“这里不适合赌,方才我们触发这个机关,我还跟李怀安说要不然赌一把,打它一下看它会不会停,”她也摊手,“很显然,并不是。”
“你也是真敢赌。”沈无边说边把剑递给李怀安,“你这伤看着有点儿重啊,能活吗?”
彼时和微刚将那些藤蔓的干皮缠绕在木棍顶,用火折子引燃了,算是弄了个火把出来。
昏黄的烛光映着李怀安鲜血淋漓的几道伤口,更显骇人。
沉香也顾不上对他再道“那些东西欺负我”了,忙低头去看他的伤,“怎么这么深啊?”
李怀安没好气地接过剑,转向沉香时却换了副神情,“无碍。”他抬袖,用力擦着剑刃上的汁液,对沈无道:“托你的福,能活,还有,这次是特例,以后不许动我的剑。”
“嗯,你的剑你的剑,整天嚷嚷着不许别人碰,你的剑擦擦是干净了,”他两手指着自己的胸襟衣衫,“我的衣裳呢?谁还我原来的衣裳?”
沉香:“你洗洗不也干净了?”
沈无:“能比么?能一样么?你知道什么?”
刺啦——
和微撕下自己的衣衫一角,无声胜有声地打断了几人的话,她上前替李怀安把伤口包扎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暂时先这么处理一下,等找到我阿姐他们再治。”
于是和微替他包扎,沈无在前面探路,沉香一边回忆当时失散的细节为两人提供线索,一边扭头去看李怀安的情况。
四个人便这么重整旗鼓地继续往里走,在盘扎虬结的地道迷宫里绕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要用火烧退它啊?而且它居然还能生火,还生生不息!”
“啧,说来话长,都是悲痛。”
“你也被抽了?”
“我没你那么傻。”
“安静点儿,打扰我包扎了。”
“听见没有?你碰到他了!”
“是我碰的么?不是你突然转身撞我吗?”
“……”
71. 永生池
几人在地道里绕了半天也没见到一处人影,死人影没见,活人影更是没见。
困在这里就像被封进了一罐大染缸,不见天日,向上寻求出路是毫无希望,只能徘徊在低处,努力破开这桎梏。
渐渐地,每个人都拉着一张脸,回话声也变成了“嗯”“好”“嗯”“没”。就连碰到石壁时不慎摸到了一手粘稠,四个人的神情也是波澜不惊。
直至沉香问了一句:“那你们在里面这么久就没发现什么吗?比如…证据之类的?还有刚进来看见的那团白光,那是什么?”
“证据?”沈无扬眉,回头看她,“自然有,想看吗?”
沉香朝他伸手:“拿来。”
“行。”沈无刚要去掏衣袖便忽然觉得有一阵眼风扫了过来,他怔然抬头,刚巧对上了和微的视线。
沈无默默又把东西塞了回去,他岔开话题:“还是口头说说吧,知道很久很久年前的那个古殷朝么?记得他们信祭祀吗?……”
沉香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直跟着点头。
“传闻中他们尤其重视二十四节气,从立春,至……”
啪!
沈无一拍手,吓了三人一跳。
李怀安抽手在他背上扫了一下,“做什么?”
“讲完了啊。”沈无很无辜的看了和微一眼,问:“我讲的难道不引人入胜么?能不能跟半盏茶楼的那些说书人比比?”
沉香思索着他这些话的可信度,嘴里还不忘道:“云泥之别。”
几人说了几句,过了会儿忽然发现和微半天都没说话,站在地道口向远处看,神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沈无走过去问。
几人站在地道口,背影颀长。
紧接着,这幅场景骤然间开始缩小,四个人的背影逐渐由条状变成了点状,和微的声音也混在了风声里,听不清。
风声浮在空中,忽然调了个方向,像是发现了目标物一般朝某处直冲过去。
寂静的四周里,前面小瀑布的哗哗流水声显得异常清晰。
辰时从瀑布旁的石阶上跳下来,摇摇头道:“只有这一处出口。”
“但是这水的颜色像被苔藓搅合了似的,我瞧着不太正常。”花榆眼眸深邃,支着下颌打量起水落下来成池的位置,“永生池,水位永远都是这么低,看来这里真的有出口跟外界链接。”
见杏趁他们二人时走到了小池旁边,没离太近,她闭上眼用心嗅了嗅,忽而转头道:“这个水的味道有些熟悉。”
“熟悉?”花榆走过去也闻了闻,旋即把见杏拉远了些,“我知道了,这水含了一种腐蚀性的药草,烟罗昙里用到的就是这个,不过我在里面又加了其他药材,它的腐蚀性便没有这么强。”
“还不强啊?”见杏回想起那夜的场景还有些心有余悸,脸都被灼化了似的。
花榆:“所以啊,这水更不能碰了,这腐蚀性可是实打实的,估计碰到便会立马升烟,皮肉骨皆消融。”
三人抱臂原地踱步起来。
此处石洞周围除了最中间这处小瀑布外,只有两旁长了满石壁的藤蔓。
洞顶有一方透着熹微白光的豁口,湖绿色的水便从里面哗哗向下冲,掀起了一阵素湍,汇入地面的小池潭后又变得和缓不少。
池潭用几块乌漆嘛黑的石头垒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被腐蚀了这么久也没化成灰。
花榆在瀑布周围转了几步,发觉除去外面这层水帘外,里面好像是个安全地。
她指着瀑布,道:“穿过这层水帘应该能进去,进到里面应该就能爬到那个豁口了。”
见杏点头,又道:“问题是怎么穿过去呢?不是说水很有毒性吗?”
花榆:“那就又是一个问题了。”她从瀑布旁绕回来,朝辰时丢了个眼神,问:“你跟了沈无这么久,就没有什么特殊办法可以找到他吗?”
辰时默然,摇了下头。
花榆顿了顿,又提议道:“或者我跟小杏留在这儿再转转,你去找他们?”
辰时转了下眼睛,随后点了下头。
只是不待他握住剑、转过身、抬开腿,身后便传来一阵齐齐的脚步声。
紧接着,娇俏的少女声便喜道:“我赌赢了,给钱。”
沈无瘪了下嘴,将她的手打开,“哎呀先欠着,出去再给你。”
沉香指着他威胁:“可、不、要、赖、账!”
“放心,知道,好,这样可以吗?”
辰时三人看着沈无他们走过来还觉得有些置身梦境,直到和微冲过来将见杏和花榆揽住,这静默的气氛才被用力打碎。
和微放开她们,问道:“阿姐你还好吗?”
“我好。”见杏热泪盈眶,“我很好。”
花榆在一旁不满道:“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和微:“你肯定也好。”
沈无走过去,拍了下辰时的肩,“你好不好?”
辰时紧绷的脸总算柔和了些,他用力点头,“殿下呢?”
“特别好。”
这下人都聚齐了,花榆看着他们来,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她“诶”了一声,忽而问:“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赌什么呢?”
沈无:“赌我们两拨人谁先找到谁。”
有人拌嘴,自然有人忧愁。
李怀安的伤势不算轻,有些伤处又受到了多次冲击,皮肉撕裂得厉害,光是和微先前给他包扎的衣衫布条都已被血浸透。
见杏犹豫着,也不知怎么把布条给解开,她怕猛地撕下来,又把李怀安的伤口给创了一遍。
和微语出惊人:“你怕疼吗?不然我给你打晕了再让我阿姐给你治?”
“不行!”沉香立马伸手拦住和微,“哪有这样的?”
见杏也没办法:“那不解开怎么上药呢?”
沈无带着辰时在四处东敲敲西敲敲。
花榆举着手,给处理李怀安的伤提了个方法,硬挤过来道:“我有个好方法,想不想听?”
见几个人都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花榆弯唇一笑,悠悠道:“去瀑布那儿淋下水,骨头都给融化了,自然不用想着怎么上药啦。”
“……”
沉香把她推开:“也没有你这样的。”
李怀安唇色惨白,他呼了口气,闭眼道:“直接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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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杏:“那你能忍吗?”
李怀安点了下头。
于是在一旁正探索情况的沈无两人便听见了一声极为惨烈的:“啊——!”
沈无抖了一下,反应过来叫唤的人是沉香后又有些不解:“受伤的是李怀安,你瞎喊些什么?”
沉香眼里湿润,抿唇道:“你知道什么?”
“……”沈无冷漠着转过身,“我不知道,你继续喊。”
两人把山洞内的情况几乎摸了个遍,发现除了瀑布内似乎没有别的安全去处,要想从这里出去也只有进去了再爬到那个豁口。
流年不利,双双叹气。
“殿下,”辰时又注意到两旁的藤蔓,指着它们建议道:“不如我们把它扯下来,先用它试试这个水会有什么反应。”
“不!”沈无立即双臂交叉,“万、万、不、行。”
“为什么?”
沈无凑近他,掩着唇,神神秘秘道:“碰了它、它会活,会咬人。”
辰时反应很快,模样又真诚:“殿下你被咬了吗?”
“哈哈,”沈无像听到天方夜谭似的仰头笑了一声,“毫、无、可、能。”
过了会儿,两人从角落里捡了堆小石子揣在辰时怀里,一本正经地站在小池潭前。
沈无郑重道:“我先。”他拿了块石子,瞄准池潭扔进去——
石子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随后精准地落入了池潭里。
不过这也是它一生中最后的备受瞩目的时刻。
落入池潭不过一刻,随着“滋滋”声乱响,一团一团的烟雾也浮了上来。
等烟雾散去,石子也跟着销声匿迹,连灰都没留下。
沈无又捏了几颗朝水帘砸过去,想看声音辨认出它里面的空间远不远。
只是很显然的,这几颗石子连水帘都没穿过去,而是在碰到水的那一刻便魂归天门。
“行。”沈无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辰时把石子扔了吧。
那边也给李怀安上好了药,沉香勉强把他扶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地站稳。
和微走过来问:“怎么样了?”
沈无朝她笑了下。
他不笑还好,一笑和微就知道这事成不了。
“……罢了,”和微把池潭推开,自己在池潭边蹲下,“他这么能装,这么心狠手辣,出口都摆在这儿了他肯定给自己留了退路,所以我猜,一定要踩在别人的命上面,才能让他出去。”
沈无还没反应过来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就连和微已经朝水帘伸出手——
“和微!”沈无下意识喊了一声,瞳孔一震,但还是没能来得及拉住她。
“滋滋”声响了一瞬,和微也痛哼了一声,她蹙眉收回手,捂着自己的手背站起身。
见杏几人闻声也走过来,想看她的手又被和微躲了过去。
和微呼了口气,朝水帘一抬下颌,淡然道:“看见没有?”
几人犹豫着,点了下头。
方才她手触碰到水帘的那刻,水流顿时变缓,小池潭甚至不再有流水汇入。
皮肉与水相触,才是破机关的关键。
72. 汇合76
“先不说看没看见水,”沈无忽而伸手制住她的手腕,欲拉过来却没能拉得动,他抬眸看和微,“我看看。”
和微避开他的视线,想搡开他的手也没能搡开,“我没事,你先放开。”
“扯吧你。”花榆在旁边轻嗤一声,“方才你那手都冒白烟了,还没事儿呢。”
和微:“……”
跟几人磨了会儿后收效甚微,和微没办法,只好伸手让他们看——
原本光滑细腻的手背上,赫然可见一处半手心圆的、红艳艳的狰狞伤口,倒是不像李怀安那样血肉翻飞,而是被灼没了皮,露出带血渍的皮肉层。
她一伸出来沈无便眼疾手快地再度抓牢了她的手腕,沉眼看着这处伤,朝花榆伸出手,“药。”
“药,”花榆摸了摸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些什么来,忙转头看见杏,“药不在我这儿,是不是在你那儿?”
见杏正眼含热泪地看着和微的伤,被她一怼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翻出个暖玉小瓷瓶,“这是方才给李公子疗外伤用的,药效很好,可以止痛,不过…上药时可能会有些难熬,小微,你忍一下好吗?”
“小伤。”和微示意她尽管来便是,见众人皆是一副屏气吞声不敢眨眼的模样,和微好笑又不解,“这才什么伤啊?被烫了一下而已,你们怎么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这能是被烫了一下吗?”沈无紧攥着她的指尖,“和微,你下次要是再做这种事,”
“怎么?”和微扬眉,打断他的话。
“就、就让我来。”
细碎软白的粉末被一点点撒在伤口处,顿时又被血水浸透,直到又细细撒了一层,将伤口牢牢覆盖住后才没变成红色。
不过从始至终,和微都没嚷过一句疼,只是对沉香的回答起了好奇。
和微:“什么意思?什么叫除了担心我之外还有点儿不敢说出口的话?”
沉香嗯嗯啊啊:“就是…就是,你要是出了事,我感觉我们都完了的意思。”
花榆:“对啊,所以再有这种冒险的举动,”她重重拍了下沈无的肩头,“让这个不舍得松手的人去。”
和微转头看向沈无,偷偷用被他攥住的指尖蹭了蹭他的小指腹。
某些意思已然溢于言表。
沈无当即便一把撒开和微,仰头望瀑布,“这里还挺闷的。”
“是挺闷的,”花榆作势在脸庞扇了扇风,示意见杏再去看看小池潭的水有没有什么不同。
等见杏走远了,花榆又道:“太子对你是什么情感还不好说,或许你是我们翻赢这盘棋的关键所在呢?所以别冲动,跟我念,冲动是傻瓜、冲动没钱花,记住了吗?”
“这顺口溜真符合你啊。”沉香难免惊叹。
“自然,”花榆眯眼一笑,“前车之鉴,血的教训。”
“嗯,”和微轻拂开花榆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记住了。”
花榆:“不过我猜不准沈昀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意思,他既然早就想把我坑进来,那他应该也能想到依我的性子肯定会憋不下气反咬他一口——当然这是在我没自寻死路的前提下。
如果是这样,他也能算准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单打独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一个是与你们结伴,前者他倒不必担心,后者的话,他肯定早就做好了应对准备。”
李怀安捂着伤口,抬眼看她,“所以呢?你之前是怎么复命的?”
“诶!”花榆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那你们可要夸我了,我一直对他说我讨厌你们,与你们势不两立,嘶……他应该信了。”
“等一下!”沉香忽而打断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你讨厌我们?”
花榆回答得很坦然:“很久之前啊,我又帮这边换脸、又帮那边换脸的,还要善后,看着你们走到那条线上。
比如那个寂空大师记得吧?我亲自请他来的,不然怎么引你们在箐城庙相聚,又怎么引你们到我的碧玉向荣楼呢?装腔作势也算一份任务啊,谁让他不给我加钱,那我如今选择站队他也该反省反省自己的责任。”
她好一通话说完,周围几人皆是愣了几瞬。
过了会儿,沉香毅然决然地撒开李怀安,径直朝花榆走过去,扳住她的肩膀便开始乱晃,“你藏这么深这么深!之前向你打听事还收我们的钱!你良心不会痛吗?”
“我爱钱为什么要良心痛啊?我不爱钱才该痛吧?”
她两人闹了那会儿,那边沈无带着辰时,跟见杏一块儿朝几人走了回来。
沈无摇摇头:“在这里真找不到什么能替代成皮肉的东西。”
和微:“没指望能找到。”
她正想试探着提一个冒险计划,一直沉默不语的辰时忽然出声:“我有办法了。”
众人异口同声:“嗯??什么办法?”
辰时将腰侧别着的银剑取下来,横放于手心,沉沉舒了口气才双手呈给沈无,“殿下,先替我收着吧。”
沈无接过,还有些不解:“你要做什么?”
辰时:“我是跟饿狼抢东西吃才长大的野孩子,是殿下不顾一切救了我,替我取了名,替我在这世间扎下一个属于我的点,辰时不胜感激,若殿下能早日实现夙愿,与友同行,我无论在哪儿也会为殿下感到骄傲的。”
话音落,沈无醍醐灌顶。
但辰时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朝他半弯了下腰后便毫不犹豫地冲向水帘。
哗哗流水自他的肩颈处四溅开,他半边身子都淋在瀑水中,似一道人形屏障。
随着袅袅的白烟升起,辰时的容貌也被氤氲得模糊不清,流水声也渐渐变小。
小池潭不再有水汇入。
瀑水逐渐化成了雾。
“辰时……”沈无抬在空中的手缓缓落下。
辰时朝众人笑了下:“那我算不算你们的朋友?我不想白死了。”
和微眼里酸涩,她率先反应过来,一腿先扫向沈无,把他第一个推进雾中。
她这么一推,众人皆清醒过来,边颤抖着声线喊辰时边被和微推进雾里。
直至所有人都踉踉跄跄地进到雾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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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和微才鼓足劲朝雾冲过去,在她破入一堆冒着酸气的云烟时立即转身伸手去拉辰时——
哗啦。
上头豁口犹如被触碰了闸门一般又开始向下冲水,瀑布再次有了雏形。
散发着灼热的瀑水缓缓流过辰时早已露出白骨的肩颈处,顺着他的右臂流向和微的手。
进去后的洞里是个大石台,长度宽度皆不过七八步,一旦跑快了,稍有不慎便会滑入前方的无丈深渊。
和微进来后没有缓冲,是径直转身去拉辰时的手,于是惯性使然,她注意到后面深渊时已经来不及了。
若不是沈无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的腰,两人扑通一声摔落在地的话,恐怕这会儿和微已经创着他们几人一块儿掉进深渊了。
彼时辰时的脸被裹在雾里,和微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想说什么。
他右侧身子都处于洞里,还没被烧得太厉害,因此这会儿顺着他右臂流下来的水还能流向和微。
和微这么一拉,辰时竟然直接摔倒在地,大半截身子位于石洞里,只有小腿以下还被水淋着。
如此一来,瀑水淋不到太多皮肉,又开始缓缓流快,隐隐中有些漫入石洞之意。
与此同时,和微忽然觉得自己身下的石台重重地往下落了一寸。
“咚”的巨大闷声。
几人吓了一跳,不自觉抱紧在一起。
水流已然由和微的指尖流向她的手腕,所过之处,血肉皆显。
沈无咬牙往上挪,猛地攥住了她的手,他用力将和微推到后面,大声道:“再过一会儿这里便沉下去了,到时候谁都活不了,你先带着他们出去!”
和微蹭了下眼角,匆匆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去望,只见长着石台的这处崖壁上生了无数藤蔓,其间点缀着鲜红欲滴的果实。
顾不得再想其他,和微忙指挥所有人拉着藤蔓向上爬。
石台的坠落声与焦急的呼喊声、流水的滋滋声、枝叶被踩蹭的窸窸窣窣声混在一处。
空荡的石洞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一时也有些兴高采烈,为了欢迎所有人更是卖力地让所有声音再大声喊一点儿。
“辰…时……”沈无手背至手腕处皆是弯弯绕绕的伤痕,远看犹如瓷绘时的精美花纹。
他所叫的人早已尽数被腐蚀,血水横流,有些部位没来得及被烧干净,留下粘着星星点点皮肉的白骨。
但被沈无紧攥着的那只手仍是一只活生生的好手。
不知怎么的,沈无忽然觉得他抓不住什么了,一股蛮劲用力与他抗衡。
而后下一瞬,噗呲一声,血水四溅,腕骨与右手生生分离。
沈无失了力道,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后。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血淋淋的右手,他咽着口水,缓缓将视线移向前——
那个本该被拽进来一半的“人”不知为何竟然挣脱了他的手,因着惯性向外摔倒,被没来得及缓下来的瀑水冲了个干净。
白雾很浓,沈无接下来便什么也没看见了。
唰——
“沈无!”
73. 逃出生天
和微单手拽着根藤蔓便滑了下来,身子擦过浓绿葳蕤的叶片时不停发出簌簌声,连身形几乎都晃出了残影。
她掌心磨过粗糙藤蔓时被磨得生疼,如同抓了一团火。
“沈无!”和微眼里除了离自己愈来愈远的石台什么也没有,她猛一松手往下跳,重重地落至地面。
彼时石台已经下降了不少,偶尔还会震动,和微落地后踉跄了几步才堪堪冲到沈无身旁。
“快走啊!你要在这儿睡觉吗?”
沈无本来坐在地上,听见她这么一吼后好像动了动脑袋,他头也没抬,缓缓抬起手,“拉我一把。”
“……辰时都要被你气得活过来。”和微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相扣时顿感一阵湿润,她用力一拉将沈无拽起来,松开手才发现自己手上也浸满了血。
和微:“辰时不能白死了。”
“是不能。”
两人说话间,石台又往下坠了一寸,咚的一声重响回荡在这个阴暗巨大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像悲鸣。
和微看着他还站在原地不动弹,以为他还陷在情绪里,于是顿了顿,正欲开口又见他忽然有了动作。
沈无蹲下身,最后在那只撕裂的右手上拍了拍,随后拔开腰侧的银剑。
长剑闪着锃亮寒光,映出他与和微的深邃眼睛,沈无用沾了血的指尖在剑刃最底处轻轻一点。
殷红,似朱砂。
“走。”
他说得快,做得也快,没等和微反应过来便拉着她径直向上跃,拼力抓住了藤蔓的末尾。
只是两人没往上攀几步,底下便轰然传来一声巨响,石台在眨眼间碎了数道裂痕,正直直坠入无丈深渊,如同被暗夜吞没。
紧接着,连石壁都跟着晃动起来,下方藤蔓疯狂缠绕,模样狰狞又扭曲。
“急得要吃人啊。”沈无收回视线,拉紧了手里藤蔓便往上爬。
和微速度也快,高度与他平齐,闻言接了句:“它能吃得饱么?”
沈无动作忽然一顿。
如此情形下他这么耽搁完全是自寻死路。
和微难免蹙了眉头,“做什么?你真想被它吃了啊?”
“没,想送它一份礼物。”沈无抬头朝她笑了笑,“让辰时骄傲一下。”
他说着,便松了点儿劲往下滑,速度之快带起了一阵旋风,所滑过之处的枝叶开始疯狂摇动起来。
直到沈无滑到末端又向上爬,那些枝叶才有了共同摆动的方向——向上晃。
晃动着晃动着,枝叶连着藤蔓一起挣脱开石壁,缓缓缠绕在一起,瞄着沈无蓄势待发,像长了嘴一般想去咬他。
和微在顷刻间也懂了沈无心中所想,但她还是嘴唇翕动,想骂人。
骂归骂,她还是用力踹了一脚身侧的叶片,旋即扯着藤蔓迅速向下滑落。
一个下坠一个上爬,两人俨然是相反的方向。
以和微方才踹过的那片枝叶为界,上方藤蔓缠绕在一起后隐隐有向下攻击之意,下方则是有向上攻击之意。
多数藤蔓早已脱离开石壁,只有中间那处还与石壁粘连在一起。
若是这处也脱离,两个人要么没了借力点而坠入深渊,要么被藤蔓捆住、追着咬。
彼此眼神专注,心里都只有一个目标。
渐渐地,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两端藤蔓也扭曲成股,似乎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咬上目标。
唰——
和微下坠的速度显然要比沈无上爬的速度快,只是她动作太快,手心又开始有火辣辣的灼烧感。
和微屏住呼吸,眼里的那个身影逐渐由点变成了清晰的人形,越来越放大。
“沈无!”
她忽地伸出手——
沈无压了下眉,蓄力上跃的同时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两端藤蔓在此时似乎被触发了机关,摇晃地越来越激烈。
倏尔,底下那股率先发动了攻击,径直朝着沈无冲过来。
千钧一发间,他用力向上一跃,牢牢抓住了和微的手,紧接着拔出剑迅速回头,将还未脱离的这处藤蔓生生割断。
两段藤蔓顿时分了家,中间的这处枝叶也很有眼力见儿的忙选择站队,与其缠绕在一起。
藤蔓变得越来越粗,像两条走位灵活的毒舌,眼看见就要冲两人发起夹击。
没了借力点,和微仅仅凭抓着一两枝细长的枝条在空中荡,稍有不慎便会摔下去,她拉他拉得实在吃力,“你快点,我要抓不住了。”
“用我倒数一下吗?”
“不、用!别磨蹭。”
于是下一瞬,在和微的手开始抖起来时,在两股藤蔓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冲过来时,沈无眼神一凌,猛地踹了脚石壁——
咚隆!
藤蔓撞击在一起的一瞬间,沈无单手揽稳了和微的腰,另一只手唰地将剑插入上方藤蔓。
藤蔓没料到是这幅自相残杀的模样,震落了不少叶子下来,漫天流星似的,不消片刻便接连坠入深渊。
中了一剑的那股藤蔓虽没受到什么实际伤害,却恼羞成怒,疯狂地摇晃起来,想把身体里这把剑甩出去。
它一发疯,握着剑柄的沈无也跟着在空中飘舞。
和微只觉得脑子被晃得晕,耳旁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她被沈无紧抱着,抬头时刚好能看见他那像躺着的山峦起伏的侧脸。
看见沈无唇角渐渐弯起来,她就知道这人要干事儿了。
果不其然,她叮嘱的话还没说出来,藤蔓便狠狠横甩,似乎要将两人甩砸在对面石壁上。
与此同时,沈无也隐隐攥紧剑柄,紧接着又给了藤蔓一脚,在它横甩至弧度最大时猛地抽出剑。
噗嗤——!
粘稠的汁液在空中狂喷,只是意想不到地没喷到一个人。
而它的目标早已趁着它甩的力道滚落在对面石壁上横长的小石台上。
两人紧抱在一起,咕噜噜地滚了几圈,直到沈无的后背重重撞上石壁才停下来。
“噗…咳咳,”沈无捂着胸口呛了几声,“吃了一嘴灰。”
和微被他护在胸前倒是没吃到什么灰,就是有些不太透气,脸闷得滚烫。
她搡开沈无,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朝底下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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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
因着有小石台遮挡,失控的藤蔓并没有瞧见两人,在空中胡乱摆动起来。而下方那股藤蔓由于没受到他们攻击、只是被上面那股撞了一下而已,自然而然地将它作为继续攻击的目标。
眼见着两股藤蔓不停撕咬向对方、不停撞落叶片、不停震得对面石壁崩裂,和微心情大好,伸手和正欲起身的沈无击了下掌,手下意识握住,把他拉了起来。
剑入鞘,沈无过来撞了下她的肩,“走吗?”
“等一下,”和微扯住他的衣袖,旋即一手拍在他背上,强迫着沈无跟自己一起朝斜下方那处早已粉身碎骨的石台鞠了一躬。
“给辰时告个别。”
沈无直起腰,心里百感交集,“我从未见过告别是这种告法。”
和微瞥他一眼,“还没完呢。”
“??”
下一瞬,沈无跟着和微老老实实地朝“辰时”拜了三拜。
“…你从哪儿学的这种告别方式?”
“嗯……江湖所见,他们那时很虔诚,我自然就记下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
此处小石台上方不远处有个半人高的豁口,透着熹微的暖光,正是几人先前所猜测的出口。
沈无把她托上去,问:“把他们送走了?”
“嗯,”和微爬上来后又转身去拉他,“本来你不弄这么一出,顺着藤蔓爬到顶能爬过来的,比摔一下再滚这么多圈简单多了。”
沈无与她一起蹲在小豁口处——是个极小的平台,他笑道:“摔着你了?我护人的本领应该没那么差啊。”
和微本着一张脸点头:“嗯,摔着了。”
然而她偏过头时,沈无却清楚地看见了她眼眸弯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也不知在笑些什么,只是笑着笑着,有些泪水就情不自禁地往下流。
伸手推开遮住豁口的草木,便可见天光。
两人同时伸手拨开枝叶——
久违的光亮让人不自觉眯起眼睛。
外面正是晨光熹微,一日大好之时。
和微慢慢弯腰探出身,与他一起打量这片晨光。
是片茂密葱郁的竹林子,与江水紧挨着,水声哗哗,挺清脆的。
再不远处,是几个衣衫有些凌乱的人坐在一起围成了圈,个个托着下颌,有的神色凝重,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沉默不语。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抬腿向那边走过去。
与他们正对的沉香率先看见两人,一时激动地站起身,满眼含泪却没说出话。
等其他人有预感地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瞧见了来人是谁后,也不自觉站起身。
走被跑所取代,热泪盈眶被痛哭出声所取代,张手被拥抱所取代。
六个人脑袋相抵,毫不避讳地交叠双臂抱在一起。
呜呜咽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沉香才一抽鼻涕,停顿道:“你们、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们有多害怕……呜呜就是害怕。”
“辰时,辰时……”
“辰时会与我们同在的。”
74. 不败
几人盘腿围成了圈儿,哈欠连天着还不忘搓搓胳膊以取暖。
中间架了几根枯枝,草草搭了个架子,底下塞了不少枯叶,正噼里啪啦地燃着火,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红彤彤的,还能暖和些。
上头搭了几条小草鱼,穿了小木棍儿,正烤得皮煎肉嫩,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只知道是清晨,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过了几天。”沉香搓了搓脸,一刻不停地盯着烤鱼看,“好了没?”
“没。”李怀安言简意赅,又给几条鱼翻了个面儿。
花榆木着一张脸,说话也有气无力:“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不过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见杏:“你的预感很准吗?”
“没错过。”
沈无忙捏了根烤鱼,愣是要往她手里塞,“吃,把你嘴堵上。”
花榆:“这么烫让我怎么吃?”
沈无:“你不会吹吹再吃吗?”
花榆:“懒得动嘴吹。”
“好了好了,”见杏张着双臂把他俩搡开,细心捏过那条还冒着腾腾白气的烤鱼,“我来吹。”
她小心翼翼握着木棍,轻轻吹了几口气,不时又用手扇扇风。
这个时候的清晨常常有许多鱼出来觅食,虽然冷,但碍不着它们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俗话说“树大招风”,这么一番大阵仗,几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本来还担心没在里面被机关卡死,倒是出来再给饿死了。这下直接天时地利人和,随手捞,冰手也乐呵。
几人搓搓手把鱼分了,边用热腾腾的烟来暖脸边用力去嗅肉的鲜味儿。
等和微分了一圈,自己手里也攥了一条后,看着架子上还余下的最后一条有些发愣。
她迟疑地拿起来,抬头巡视了一圈儿,确认大家手里都有一条后又慢慢低下头。
沉香刚嚼了一口,这才觉得自己全身都热了起来,总算是活了,她疑惑道:“怎么了?谁没有吗?”
等她也看了一圈后才恍然想起什么,嚼肉也忘了,眼睛也忘了眨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顿住动作,此时很安静,只剩火堆在噼啪烧着、不远处的江水在哗哗响着。
“多了一条。”
“给我吧。”沈无伸出手,从和微手里接过这条烤鱼,凝眸看了它几瞬,随后拾起一片大些的枯叶给擦干净,再轻轻放在身旁,将鱼也放上去,“不多。”
“不多,”沉香又重复了一遍,她双手合十,很虔诚的默念了句什么,睁开眼时亮晶晶的,“辰时说很好吃,他喜欢。”
花榆扯着嘴很僵硬的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破坏这个气氛的,也不是故意要笑的,我只是觉得,这不太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她说完,也学着沉香的样子静默了会儿,“好了,他点了下头,说‘嗯’。”
沉香妥协道:“好吧好吧,我承认他是这么说的。”
众人相对着笑了笑,小口吃起来。
李怀安胳膊伤多,这时候恰好不方便动,一动便会撕扯伤处,整得整个人犹如通天。
沉香咬一口鱼、瞥一眼他,见他一副欲吃不吃的模样后直接伸手将他手里那条横抢过来,在他唇边示意了下,“喏,我喂你。”
辰时微微向后仰着头,抿了下唇,有些生硬地开口:“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沉香用鱼堵住了嘴。
“不用谢,我知道,吃吧。”
和微转了半天鱼还是没下嘴,她想了想,侧头问:“黎奶奶后来的事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放心吧,”沈无给了她的鱼一个眼神,“快吃吧,要凉了,再不吃辰时都馋了。”
和微轻笑了笑,张嘴咬了一小口,又问:“土葬了吗?”
沈无:“没,水葬,他们流下来的规矩,我在后面藏着,看他们弄完了——要去看看吗?”
和微摇摇头:“不看了,她散在天涯海角,我走的每一步都会与她相会。”顿了顿,她又转头道:“但我想去村子里再看一眼,对付他总要想办法。”
没等沈无开口,花榆在一旁忙打断:“不行!不能去,你去了他们就知道我们出来了,保不齐会有什么法子偷偷向他禀报。”
“他?”见杏不明白,“谁啊?所有事的幕后黑手吗?”
“嗯,”花榆看着她,点了下头,“很坏。”
“我若能走到那一步的话,我想……”她似笑又不笑,低着头有些悲苦的叹了一声,“亲手果决他。”
“那就要看我们几个的努力了呀。”花榆撞了下他的肩,“挫骨扬灰这事儿交给你确实适合。”
和微默默听着,吃完的木棍在手里拈了几个圈儿,最后有些无聊的将它掷进火堆,“想办法吧。”
花榆又饱含深意的看了沈无一眼,“这事儿你问他呀,我不信他在外面这么久还没点筹谋?”
“有么?”和微转过头看他,眼里是压着期许的平静。
沈无看着他们唰唰投过来的目光,有些羞赧的错开视线,慢慢吸了口气,“有吧。”
他话一落,李怀安便立马蹙眉问:“真有?万全之策吗?”
沈无不可置信道:“当然不万全,有得必有失啊。”
和微:“所以失是什么?”
沈无伸手,两指在地上那条鱼旁边叩了两下,“见辰时。”
花榆在那边叹了口气,意识到她又有些破坏气氛后,忙解释道:“我真不是破坏气氛啊,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命运多舛,前半辈子卖力卖命,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以为能一走了之,没想到只是一只被麻线拴住的鸟雀,飞得远,却跑不掉,还是要卖力卖命,还更艰难。”
“花榆,我是认真的,”和微深深地看着她,“此事你若是不愿其实也可以化为乌有,你只当完成了与他的约定,易容也好诈死也好,再飞远点再用力点,线便断了。”
“想跑路我早跑了,”花榆笑着拍了拍手,“但我更觉得自己留下来能飞得更好看,你们说我一身好本事,不留下来送他个老顾客感谢大礼不是亏了吗?”
“况且我更更觉得,”她说着,伸手揽住身旁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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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与沉香,“跟你们在一起挺好的,我从未有过这种不愿离开的感觉,我随我心,不走,你赶也不走。”
和微笑着,探身与花榆击了下拳,“合作愉快。”
沉香扬眉:“没有酬劳的那种?”
沈无没张臂将她两人分开,倒是也握拳,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二人击了一下,“有啊,你与我们相处的每一刻。”
花榆也笑了:“那我乐意之至。”
随后不知怎么的,忽然间所有人都握拳抵在一块儿。
“祝我们大难不死。”
“??换个词儿行么?”
“那祝我们必有后福。”
“还是闭嘴吧你。”
吃了条鱼垫垫肚子,几人起来把火堆拾掇了,又随着沈无一起挖坑葬了那条鱼。
沉香有些不理解:“衣冠冢是有,鱼冢算什么?”
“不是鱼冢,是辰时喜欢的。”沈无摩挲着腰间那把银剑,一用力将剑穗扯了下来,给鱼面撒了层土后才将穗子细心摆在上面。
他后退一步,将整个坑用土填满了,又眯眼回头看了眼天,“刚巧也是辰时,我捡到他那日正是这个时候,所以取了这个名。”
几人安安静静站着,随沈无一起弯腰拜了一会儿便转身,朝着晨光洒满的地方大步走去。
倏尔间有片枯叶从远方吹过来,轻轻盖在方才的小土坑上,又被风吹着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飞得忽上忽下,跟上众人的背影。
要想从这里到京城,再到宫内,要想不引人注意,改头换面应是第一步。
但宫里还有几位山寨版,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好说,几人一时拿不准主意,草草带了幕篱后便轻装上阵,直奔京城大街。
先去打探消息。
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一切似乎如常。
几人委身在巷子里,商量着怎么分头行动。
花榆:“我想了想,还是建议你们先按兵不动,我跟和微先行动,沉香、李怀安,你二人都没易过容,又在京城巡游时露过面,先别动。”
“沈无…你点子多,你留下观察全局,你也别动。”
她说到见杏时却有些犹豫不决,花榆本意是不想带她去的,但碍不住见杏真诚又期盼,且她这张脸其实没在外怎么露过面。
见杏:“我有办法了,花榆,你虽然会得多,但你我都通医术不是吗?我们三人可以扮作某家医馆的医师,带着幕篱,身上染上药香,总不会有人怀疑了吧?”
和微默了瞬,才道:“姐妹三人都是女医师的话,旁人免不了要打听我们是哪家医馆,你们扮作医师吧,我扮作随身小丫头,这样更稳妥些,如何?”
两人想了想也觉得可行,往身上蹭了点儿药,又往李怀安身上蹭了蹭,企图沾染一些更真实的病人气息。
“那我们三个先去找客栈?”沈无单手抱臂,另一只手朝巷头指了下以示意。
和微点头:“嗯,小心行事。”
沈无收手,在她发顶轻轻盖了一下,“必不负所托。”
75. 瞎子爷
出了巷尾便是长街,当铺招牌一个赛一个金光灿烂。
花榆与见杏戴了幕篱,手里又提着小木匣,满身都散发着似有若无的药苦味儿,乍一看与那些医馆里坐镇的女医师还真没两样。
和微系了面巾,眼神平静无波,上下眼皮一扫一抬便能将人打量干净。若是想装得像贴身小丫头,再微微弯下眼扮乖就成,眉眼间透出的那股灵气捂也捂不住。
几番商讨过后,三人锁定了三个去处。
一,如意玉坊当铺。
二,王阿嬷家的小茶馆。
三,玩龟壳的瞎子爷。
花榆压着声音,但某些义愤填膺还是忍不住横洒在语调里,“这个当铺,别看它叫如意坊,实则不然,谁进谁不如意,坑得你连出门掉的眼泪都想拿盆接了搁屋里存着。”
“这个茶馆,哎呦我更不想说了,别说我,就是当时我们那老鸨都没能玩过那王阿嬷,你吃一笼包子,她还佯装听不着,’啊?一笼啊?一笼啊吃得饱么?啊呀呀,别看是一笼,但我这包子小,皮薄、馅多!诶听说你养了好些个姑娘呀?诶那她们就吃这些呀?哎呀,你这老鸨可不能这么当……’,罢了下一个。”
“瞎子爷,都叫爷了,什么意思我不说,你说他也不说个姓儿,赵瞎子王瞎子张瞎子那不都能喊?整天蒙两块黑布系眼上,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不不不,我要说的是,别看他神叨叨的,但还真没算差过,不然早被人扔菜叶子砸跑了。”
她滔滔不绝说完还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自己用手扇了扇风,缓了半天才发现这两人也没了反应。
花榆:“不是,你们怎么了?是我没说清楚还是我说得不够精彩?”
啪啪啪!
和微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点头道:“精彩,太精彩了——不过你的意思到底是我们分头行动各去一个还是一起挨个去问?”
花榆:“这三个地方是我排除下来最容易问到真、东、西的地方,若能以最快的方式把三个地的话都套出来,”她猛一拍手,发出啪的一声,“那真是完美解决了这个任务。”
和微:“哪个最难缠?”
“瞎子爷。”
“那我去找他。”
见杏:“…哪个最好对付?”
花榆冥思苦想:“若是非要说一个的话,那还是当铺吧,毕竟他单纯地只想坑你身上的钱。”
“那我去找他。”
“诶等等等等,”花榆忽而扯住见杏的手腕,丢给和微一个眼神示意她先走,“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我跟你打配合比较好,编身份也容易,你觉得呢?”
见杏稍加思索后点下头,又拍了下她的肩,“那走吧,时不待我。”
三人行,兵分两路。
和微皱眉打量着眼前看起来颇为寒碜的算命铺子:
桌子铺了黄布,上面撒俩铜钱,后面坐一身着麻衣的老头,眼睛被黑布蒙着,手里摩挲着个锃亮又有些年头的龟壳。
连个招牌也没有,旗幌子也没有。
罢了。
她抬腿走过去,上来便“叩叩叩”地在木桌上敲了三下,另附一句:“瞎子爷,算一卦。”
这是花榆千叮咛万嘱咐的问话礼节,和微一开始不理解,想了想走又觉得…还是不能理解。
瞎子爷似乎在打瞌睡,手撑着半边脸,听见她的声响才迷迷糊糊地“诶!”了一声,手一个没撑住脸,哆嗦了下。
“……”和微理解了,把人叫醒呗。
瞎子爷擦了下嘴角,昂头问:“算什么?在心里想好。”
“?”和微掏钱的手又缩了回去,“不收钱么?还是先算再收?”
“收钱?!瞎子爷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哎呦喂,你爷爷我在这儿算卦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了!你、你出去打听打听,看我收过谁的钱?”
和微认真点头,也不顾他能不能瞧见,心里却默默腹诽:这事儿也没提前交代啊。
“想好了?”
“嗯。”
瞎子爷一边摇着龟壳一边问她:“哪儿来的?没见过。”
龟壳里似乎装了不少铜钱,被他这么一晃全叮当乱响。
和微面不改色道:“黎城来的,在家医馆打杂。”
“哦,闻到了,一股药味儿,不止一个人吧?”
“跟着馆里的医师来的,两位。”
她话没说完似的,瞎子爷没听到下面的话,铜钱晃得哗哗响,“两位?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和微没应他,倒是舔了下下唇,俯身将右臂搭在他桌上,眼梢带笑,道:“不是都叫爷了么,你算算?”
“嘿,”瞎子爷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他说着,忽然猛一下将龟壳拍在桌上,另一只手攥成拳。
和微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呢,就见瞎子爷收了龟壳,攥拳的那只手在桌上抹了一圈——赫然可见两枚印痕清晰的铜钱。
“我算命向来只算两个,腿,和你的这儿。”他抬手指了下和微胸口的位置。
和微下意识皱眉,抬头看他:“色?你不是看不见吗?”
“哎呦喂,你爷爷我在这儿算卦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了!难不成这点儿经验都没有吗?”
和微:“得了得了,解卦吧,我事紧。”
瞎子爷正要去摸这两枚铜钱上的纹路,又下意识惊悟道:“不对!什么色啊?好好的黄花大闺女说什么呢这是,我说心!”
“嗯嗯嗯,心心心,快说。”
瞎子爷又叨叨两句,这才摸上铜钱,却在囫囵吞枣摸完了一圈后直接顿住动作,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又重头摸了一遍。
紧接着,很急的把另一枚也细细摸了一遍。
心里有了想法后,他也不说话。
和微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等他说。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瞎子爷才咧起嘴,看起来像笑又像哭:“圆满啦,圆满啦,小慈呀,你还是要被我缠一辈子唷。”
和微:“???”
和微:“你是不是没睡够?不然重来,你再撑着脸睡会儿,我等等再喊你?”
说得呛人,瞎子爷却破天荒地地没跟她计较,反而十指交叉搁在桌上,面上带着微笑:“姑娘,知道我这腿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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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吗?是你走的路。”
和微默默闭上了嘴,她本来还想接话,发现瞎子爷只是想自己说后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反正她也没猜对。
瞎子爷:“心呢?心是情啊,你说算命算命,算的是命啊,我在这儿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了,刚开始还有人找我算身子情况,后来渐渐发现我只会摇两枚铜钱,觉得我算不了便不来了。
唉,姑娘,腿是你走的路,路用什么走的?不还是身子吗?铜钱纹路刻万象,凡人何苦得知啊,这心、这情,情人情也好,血缘情友人情、也罢,你所想的,天所定的,都在这枚铜钱里。”
他缓缓拈起右边那枚铜钱,在和微面前晃了晃。
“我只说一句话,血光之灾,收手吧。”
和微低下头很轻的嗤笑了一声,她在抬头时,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你说天定,什么天定?天又定了什么?”
她伸过手将他手里的铜钱拿过来,不顾瞎子爷大声喊着“哎呀忌讳呀”,对着日光看了看。
和微闭了只眼,日光正巧穿过铜钱心射在她的眼眸上,不大不小,刚好罩住。
眼睛被光一照,显得尤为透亮。
她也看清楚了这枚铜钱的玄机,边缘厚薄不一,不知被按照他的想法雕刻了多少回,有些花纹早已磨平了,根本摸不出是什么纹路。
“老人家,”和微将铜钱放在桌子上,轻轻推至他面前,“这枚铜钱上承载过太多人的命运了吧?每算一次便多磨平一分,摸都摸不清,你怎么还能言之凿凿地说我有血光之灾呢?
她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我鸿运当头。”
“哎呀什么鸿运呀,都是血光!”瞎子爷不依她,摆摆手把两枚铜钱收了回去,“我在这儿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了,那我摸过的铜钱总比你走过的路多吧?它原本是什么样我还能不记得吗?”
他双手交叠,压着龟壳,“心里有结吧姑娘?问吧,既然你是我最后一个顾客了,那我总得送你点儿什么。”
和微没作言语,只是双眼一压,继续打量他,“我为什么是最后一个?”
“打过赌啦,死对头,不让我见,非说让我攒满功德才能去山里找她,这么多年我不收钱替人算命,呕心沥血是为什么啊?泄露天机要遭雷劈的知不知道?
哎呀我这身子骨一天天的也弱了,还算着能再遭几道,结果没想到你来啦!哎呀,我就没见过命数这么花的人,这下功德直接攒满啦。”
瞎子爷放低了声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知道你们现在情况危急,放心我不会对外乱说的,问吧。”
和微想了想,俯身凑近他,“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很糟的情况啦,你最不想看见的~龙榻上的快被整不行了,你上头那人要取而代之啦。”
唰。
和微猛地站起身,正欲开口又及时发现有人路过后忙坐了回来。
她微微睁着眼:“你说什么?”
“质疑我也没有用啦~爷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奥对了,奉劝你们一句,宫里那些冒牌货被他发现了,溜回去的时候要当心啊!”
76. 芸芸
他说完便拾掇起桌面,沿着边将黄布卷起来。
“走吧姑娘,我也要走咯。”
和微心里急,忙起身拽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他的人?要向他禀报情况?”
“不是每一片飞花都会被锁住的。”瞎子爷略微停了动作,干燥的唇竟然弯了些,“松鹤山,想来玩玩么?”
和微摇摇头,松开手,试探道:“你是要去找你的死对头?她怎么样了?”
“嗯。”瞎子爷低头自顾自地把物什收拾干净,黄布卷成筒往腋下一夹,迈了一步走至和微身旁,拍了两下她的肩,笑着慢慢后退开。
“死啦,我去底下找她玩玩,真是,早下去几年了不起啊?还不让我跟着,难不成我稀罕跟着你啊?……”
他转身挥手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声音也跟着渐行渐远。
和微转回头,看着孤零零光秃秃的梨木桌居然生出了那么一丝的悲情。
随后的反应便是:不是最难对付吗?这就没了?
另一边。
不是最好对付吗?这怎么还没结束?
见杏又一次抬手蹭了下额角沁出的薄汗,“那您说,怎么着才能愿意当我们的东西?”
琉璃案后懒懒站着一个叼竹筒的大汉,瞧着像西域来的,胡子有点长,看起来却出奇的没那么邋遢。
“呼——”大汉朝空中吹了口气,嘴里冒出些丝丝袅袅的白烟出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们要打听事,总要拿出些有诚意的东西来吧?光是这些寻常珠玉怎么够?”
他说话时也没有硬邦邦的异域口音,听起来已经在这儿混了好些年。
花榆深深舒了口气,脸上的笑意都要僵住,“诶,掌柜的,寻不寻常可不能这么定义,还要看他对我二人的价值,您瞧,我二人的医馆都快开不下去了,这幕篱边儿都磨毛了,若非实在不得已,怎会过来当这些东西呢?只是想混口饭吃、撑住生意罢了,您说是不是?”
大汉停了动作,两指夹着竹筒将它缓缓拿开,单手抱臂,一手随意拨弄了下琉璃案上的珠链,酝酿道:“不是我不肯,你们要知道在京城开家当铺要押多少银子,我这儿查得也严,保守起见,还是不想做亏本买卖。”
顿了顿,他又补充:“这样,这些东西我也不挑了,你们再加点儿别的值钱东西,我们就算成了,嗯?”
见杏:“什么值钱东西?”
“比如姑娘腰间这根绿丝绦,亦或是二位姑娘药箱子里的药,只要特别,如意玉坊来者不拒。”
见杏与花榆对视一眼,心里默默道:还真是把身上能换钱的东西都给坑完了。
花榆想了下,上前一步跟他商量道:“这样,我不仅能出这些东西,还有些独特本事,比如鉴宝什么的,我再押上这个,换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何?”
大汉缓缓点了下头,旋即抬手与她击掌,“劳烦姑娘,鄙人这里确实有一批被坑的玉器,里头掺了几件假货,请人分了两日也没分清,不知姑娘有没有这个本事?”
“小菜一碟啊。”花榆示意他带路,又回头给见杏递了个眼神,哑声道让她先在这儿呆着,自己去去便回。
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见杏只能隐约猜出她在说什么,她面上点了点头,却在两人离开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当铺。
长街人多,她压了下幕篱才穿过人群朝对面的茶馆走过去。
茶馆外头也设了几张四方桌,门旁的左右两处各有两个大缸,也不知是装了酒还是茶,上面也没糊纸。
见杏站在茶馆外面,微微撩开白纱朝里望了一眼。
里面全是攒动的人头。
外面桌子人少,但却在街上,行人多。
见杏还没想好到底是进还是不进,就听见有人从里面笑盈盈地走出来,招呼自己:“哎呀,哪里来了位仙风道骨的姑娘啊?看看,这身段,跟那神仙似的。”
王阿嬷。
见杏立即想到了她是谁。
王阿嬷毫不客气地拉过她,边絮叨边在门外找了个座,将她一把按了下去。
“你们这些姑娘啊就是吃得太少,得好生补补,别看阿嬷这儿是个茶馆,酒水、硬菜样样不少嘞,来,想吃什么,跟阿嬷说说,想吃什么说什么,阿嬷都能做。”
见杏笑了笑,将药箱不经意地搁在桌上。
王阿嬷一见这东西,立马用力闻了下她身上的味道,随后半躬着腰,半天也没站直。
或许是她习惯了吧。
见杏也没多问,只是带着柔和的笑意,抬头看她,“阿嬷,我是从黎城来的医师,想来求些药材,听说您见多识广,能求您指点一二吗?”
“医师啊……”王阿嬷喃喃道,“医师,医师好啊,诶姑娘,那你们医师找到药材是拿回去自己再制吗?还是直接用啊?”
她说着,自然地挨着见杏坐下。
见杏没忍住一笑:“阿嬷,看来您也有许多事想问我呢。”
被戳破了心思的王阿嬷没忍住说起“啊这个那个”,自言自语了几句才道:“姑娘,你问吧,阿嬷对这儿的药材最熟了。”
“那阿嬷,我们先不说药材,”见杏双手都搁在桌上,腰挺得板正,压低声音问她:“阿嬷,京城的药材不好弄,我需要几个被官府点过名的东西,您能不能向我说说官府现在管控的情况呀?那朝堂又有没有新告示呢?”
说完她还很抱歉的坐直身体,低下头叹了口气,“唉,我平日太过钻研医术了,不然也不至于出来一趟都畏畏缩缩,什么也不敢问。”
王阿嬷定定地看着她,手不自觉地轻抚上她的肩头。
此番动作难免让见杏一惊,她偏过头,“怎么了阿嬷?”
“我家芸芸若是还活着,应该也是你这个气韵,哎呀…像,太像了啊。”她也叹了口气,没见杏那般自怜,而是多了分沉重,“她为医术折腾了一辈子,为了味药材不惜跟男人跑了…是我没看住她,我不该让她做医师的,害……”
她没说完,只是一顿一顿地叹气。
见杏却大概明白了,她抬手抚上阿嬷的肩头,安慰道:“医者悬壶济世,芸芸心中有大爱,拦不住,我相信她不会后悔这个决定的,您也别太伤心了,她若,”
见杏还没安慰完,王阿嬷便忽然抬头,平静道:“姑娘,你知道吗?那男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骗了她,害了她,其实我从未后悔过让她学医术,也从未后悔过让她去追寻那味药材,我只是怅惘,最后闭眼时,她有没有因自己没找到药材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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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了罢了,陈年旧事,”王阿嬷又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住声线的颤,“这官府的态度嘛,还是那样,假正经,你若是想求什么药材就多准备点儿好东西,一来二去的准能行。”
“至于新告示?…也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不少风风雨雨,说这被打压的太子殿下呀,他居心不轨,给自己的亲爹下药,谋权篡位——诶这可别问是谁说的啊,这可不能说,说了要没命的,我这也是一时没忍住给说了。”
见杏两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了一起,指甲狠狠地嵌入了肉里她也没发觉,直至王阿嬷又说了不少药铺、拍了下她的肩,她才猛然回过神。
“啊?”
“够不够呀?我方才说的这些铺子。”
见杏点了下头,旋即拎上药箱起身,“够了,谢谢阿嬷。”
王阿嬷看得出她很急,也没留她坐下吃口茶,只是慢慢站起来,看着见杏匆匆离去的背影直愣神儿。
不料见杏还没走远两步又倏地定住,迅速转身往回走。
王阿嬷还以为她要回来给银子,手都准备抬起来摆了,却没想到下一刻竟被她充满浓郁药香的怀抱给用力裹住。
药香是什么味呢?
是芸芸每日不等鸡鸣便爬起来熬药、飘出来的那股苦味,是芸芸尝到药后笑起来的甜味,是芸芸大步走在病人间、被风吹起碎发的清香味。
很熟悉,很让人的心剧烈跳动。
王阿嬷愣了好久,才迟疑地抬起双臂回抱住见杏,眼眶一酸,总算是哽咽出声:“芸芸,娘想你了。”
见杏的声音轻柔:“芸芸在呢。”
送回了王阿嬷,见杏才一点点将笑意沉下去,她抬头望了眼日光——隔了层纱,看不真切。
一同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笑了笑,继续往如意玉坊走。
若说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她也不清楚,大抵是每一次他们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支开或拉在身边吧。
她心柔软如湖,却被一颗接一颗的砾石砸入水中,自此泛起无边涟漪,带着酸楚或温情,都被搅合了沉下去了,一同湖底看不见的淤积的泥沙。
见杏回到如意玉坊的时候,花榆正好跟大汉从里面出来,见到见杏还在琉璃案前站着,花榆顿时笑意宴宴,过来向她挥手,“怎么样?是不是很快?”
幕篱之下看不清神情,只有见杏有些哑的声音:“确实是好本事,很快。”
尾音带着笑意,似乎在夸奖她。
“怎么了?你嗓子怎么有点哑?”
“无妨,有些渴。”
“哦,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花榆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她靠近见杏,压低声音道:“我打听得差不多了。”
见杏配合着点头:“好。”
两人从当铺里出来,见杏又说自己不怎么渴了,花榆却执意去吃点儿东西。
“正巧茶馆里还有茶吃,反正我们也是要去问的,一举两得嘛。”
她刚从那儿回来,见杏实在不知道怎么再应付王阿嬷,于是她摇头:“小微应该也打听到了,沈无他们也该找好了落脚处,不差这一处,先回吧。”
花榆:“大局在于细枝末节,不然你先回,我去茶馆再问问?”
77. 妇做夫随,夫唱妇随
“诶,”见杏忙扯住她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
花榆喜不自胜,立马点头走在前,说要给她带路。
“带路吧。”嘴上虽这么说,见杏却偷偷叹了口气,呼完气,她又深吸一口稳住心神。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白裙素雅,幕篱软纱飘摇,浑身散发出的苦香味轻轻灌进了每一个行人的鼻间,惹人擦肩而过后还回头望。
见杏一路上想了不少应对的法子,谁知在心里算着正要到茶馆时,前面带路的人却步子一顿。
花榆仰头看着紧闭的竹门,疑惑道:“真是稀奇,这才什么时辰啊?今日有急事?”
见杏听她这么说忙掀起白纱向外看——茶馆挂了关张的牌子,只余门口的四方桌旁还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闲谈的过路人。
呼。
她心顿时松了一口气。
“走吧,先回去找他们。”见杏拍了拍花榆的肩,语气温和:“先把消息互通一下,等这儿开张再来。”
“我要再看看。”花榆却执拗地走上前,双手扒着门缝向里瞧。
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会没人呢?”
沈无实在纳闷,单手抱臂后退了一步,他试探着再去叩门,“有人么?”
“叩叩。”
“里面有人么?黎家的人还在吗?”
寂静,依旧是寂静,除了不远处的高树上有鸟雀的叽喳声,根本没个活物应他。
“这无痕村的人都去哪儿了呢?”
沈无不自觉地挠了挠额角,转身走在村子里的小道上。
他几刻钟前才带着沉香跟李怀安在一家客栈落了脚,看着沉香把李怀安的伤势又处理了一番后自己才匆匆离开。
心里隐约有股预感,这儿的人可能会出事。
只是他没想过是这么个情况,无痕村的人不知何时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出了这事不用多想,沈无凝重地看了眼这处空落落的村落,沈昀猜到计划出意外、急着斩草除根的想法便跃然脑中。
可是这些人能去哪儿呢?
总不能都被杀人灭口了吧?
他走在不久前还跟和微一起走过的泥泞小道上,四下环顾着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人聚精会神到一定程度时是会下意识屏除外界的,比如此时的沈无。
前面的路越来熟悉,他的步子也渐渐放缓,眼神盯在被野草攀了一指高的木门上。
是黎奶奶家。
直到他伸手想要推开门时,沈无才恍然听觉侧前方处传来一道破风声——
“蹲你半天了,失了魂似的。”
沈无顿时愣在原地,拔剑欲防备的姿势也硬生生止住,抬头只见一白衣女子张开双臂自屋瓦上遥遥飞来、轻轻落在他面前。
佳人带着薄面纱,只露出了一双盈亮的眼睛,凑近了、站定了,风才撩动薄纱,显得其下面容有些隐约。
和微见他没反应,有些无奈的抬起手,冲他打了个响指,唇角还带着笑意,“愣什么啊?”
“没。”沈无舔了下唇,反手将剑插入鞘。“你怎么在这儿?”
和微没看他,自顾自转头看着这处小院子,淡然道:“打听完了呗,突发奇想想来这里看看。”
“来多久了?”
“比你早了那么一会儿,刚在上面蹲好就见你过来了。”
沈无:“这么巧?那你怎么现在才喊我?”
“哪儿这么多问题?”和微总算回头睨他一眼,“自然是我愿意什么时候喊就什么时候喊。”
沈无闭嘴,缄默不语,他见和微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没忍住又问:“怎么了?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一个人也没有,走吧。”
和微转身还想往屋瓦上飞。
“走地上行么?”沈无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在上面还容易摔。”
“我知道,你轻功没我好。”和微拂去他的手,又将外袖推上去,露出一截被软帛缠得紧紧的小臂,在他面前晃了晃,“碰我伤口了。”
其实她手背也缠了素白的软帛,底下隐隐透出些红肿的痕迹,全是先前在地宫时被瀑水烧的。
“巧了,”沈无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小臂露出来——包扎的手法跟和微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这是谁替我缠的。”
和微眯眼:“怎么?”
沈无:“没怎么,有点紧罢了,血液偶尔不那么好流通,你看,都勒得发白。”
他故弄玄虚地指着某处肌肤给和微看,”看见没?”
“我瞎了。”和微配合着看了一眼,旋即放下衣袖,勾勾手示意他过来——走的地,“跟上,回去对对消息。”
“你觉得他们是失踪还是已经……”他欲言又止,做了个紧紧闭眼的动作。
和微瞬间懂了他的意思,笑了声偏过头,“没死,没有血和任何打斗的迹象,估计是被他带到哪儿去了。”
沈无:“地宫?”
和微没反驳,只是想了想,道:“但他明知道我们在里面,还会送进去吗?”
沈无:“怎么着也不是他亲手来送,差人来办或者直接下密令让他们自己进去也不是毫无可能。”
话音落,和微也没应,她在脑子里思索了一番,等两人紧赶慢赶到了客栈时她才问:“那你在宫里到底留了什么手段?先前我问你你还说得那么模糊。”
小二远远地便跑过来迎二人,笑着躬腰请他们上楼,“二位里面请,要几间房?我们这儿还剩一,”
“你干多久了?”沈无打断他动情的介绍,眉眼里满是不解。
小二也茫然不解:“有两年了,这位客官想问些什么吗?好说,只要,”
“那不应该啊。”和微也打断他动情的介绍。
此时沈无已经上了木阶,听见和微这么说后还垂眸看了她一眼。
尽管看不见她软纱之下的唇角是如何勾起,但他还是觉得那一定是有些得意又装作无辜的笑。
和微感受到他的视线,也抬头看了眼沈无,随后毫不留情地对小二道:“客官有没有来过你都记不住,怎么待这么久的?”
两人没等小二反应过来便并肩走上楼,只是在听见小二后知后觉地拍腿呼喊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无:“他待这么久自然不是因为他不行,而是这正间客栈都不行。”
和微立马蹙眉:“那你还敢来这儿?”
“不走寻常人之道也是生存的一条路嘛,起码这儿不会引人注意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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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微朝他竖了拇指:“好脑子。”
“姑娘谬赞。“沈无笑笑,伸手叩了三下门。
屋里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听着是走到了门旁,里面又没了动静。
过了一瞬后,门豁然被拉开,紧接着,两人便被里面的人一把揪了进去。
嘎吱。
沉香将他们拽进来后立即闩好好,背靠着门舒了口气,半死不活地朝两人道:“你们可算来了,我要在这儿吓死了。”
沈无端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问她:“吓什么?有可疑的人来过?”
沉香瘪了下嘴,朝几人走过来,“那倒是没有,就那个小二总是过来介绍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瞧他不太正常。”
和微正好将面纱摘下,见沈无离几案比较近便随手递给了他,她道:“他跟花榆倒是能谈到一起去。”
沉香有些惊讶:“你说花榆跟他一样不太正常?”
这话连半倚在榻上听他们谈话的李怀安都沉默了。
和微:“……”
和微笑笑:“你跟沈无不愧能在一块儿混。”
“不是,”沈无刚帮她把东西放好,听她这么说顿时不乐意了,朝她走过来,道:“注意言辞,我不是跟她一起混,是我带着她混,你问问她,小时候她被欺负是不是我出手救的她?”
这话又把李怀安听乐了,他握拳干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不等和微质疑,沉香已然忍不住反驳:“什么东不东西不西的?不要乱拼凑行不行?分明是我带着李怀安玩,你想跟我们一块儿又不好意思,挖我墙角把李怀安坑走,带他去一边儿玩,结果你俩都被欺负了又跑回来要我出头,你自己为了先溜才跑出去吸引他们注意,怎么这事到你嘴里便成你救我们了?”
她说完还一鼓气坐到李怀安身旁,哼道:“李怀安,你评评理,你说是谁说的对?”
沈无那些陈年旧事都要被她一箩筐抖出来,他急得不行,想过来威胁沉香又被和微的一道眼风定回原地。
和微也不是威胁他,眼里甚至还带着笑,她双手抱臂倚着床柱,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无看,只不过越看越想笑。
几人还没僵持出个结果,便听房门被人用力拍了几下。
下一瞬,花榆有些暴躁的声音深深传了进来:“还谁说的对,谁说的都不对!谁能为我们评评理?!”
和微的神情立马恢复平静,抬腿过去给她们开门。
一进来,花榆便瞪着几人咬牙切齿道:“把我们关外面是什么意思啊?”
“不是,”沉香忙跑过来,“不知道你们来了。”
花榆咬牙切齿的力道更大了:“合着我俩的敲门声你们压根没听见是吧?”
“嘘——嘘——”沈无也走过来打圆场,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小点儿声。
花榆压低了声音,但仍是吼:“嘘什么嘘?我说错了??”
“没说错没说错,”见杏摘了幕篱过来安抚她,“小心隔墙有耳。”
花榆:“我还隔墙评理呢。”
“……”
和微静静地等了两瞬,才五指一张一握,“好了,收。”
“嗯,收,”沈无也学着她的动作,“来对对消息。”
78. 计划
花榆轻嗬一声,这才不怎么情愿的在圆桌旁坐下,又给自己和见杏斟了壶茶,呷着茶,慢道:“我去的当铺,掌柜的说,”
人名呼之欲出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不自觉转头看了眼见杏。
见杏正端坐着看自己的手,感受到众人投来的视线时有些疑惑,“嗯?”
沈无忙抢道:“阿姐有打听到什么吗?”
见杏浅笑着摇了下头:“我没有,我看店呢。”
沈无若有所思般的点了点头,冷不丁又被和微撞了下胳膊。
和微瞅着他,压低声音道:“谁是你阿姐?”
沈无悄悄凑近她,伸手掩唇,“情势危急、迫不得已嘛,这不是为了让你阿姐不起疑心吗?”
“你那么急才让人起疑心呢。”
两人说话这一会儿,花榆已经清了清嗓子,改口道:“掌柜的说,宫里波诡云谲,对,他是用的这个词儿,说陛下得了一种怪病,缠绵病榻,太子登基指日可待。”
“啊……”沉香咬紧了衣袖,眼里满是焦急,“父皇……”
她一急便喜欢咬东西,眼神飘忽,心有戚戚的,但喝口茶压压就会好不少。
李怀安看着看着她,视线便移至圆桌上,在茶壶边打转。
见杏忽而站起身,拎着茶壶向外走,“茶凉了,我去喊小二换一壶。”
“诶…”花榆还想在后面喊见杏,心想茶是热的啊,但转念一想,她手又慢慢放了下去,只探身交代了一句:“我还想吃点儿果子!”
门缝后的一双眼睛婉转如秋波,见杏轻轻颔首:“嗯,等着吧。”
门关了。
花榆松了口气,端了手边的茶盏朝沉香走过去,“不嫌弃的话喝我这盏吧,方才尝了几口,还挺鲜的。”
沉香抱着床柱摇摇头,目光落在别处,有气无力道:“不喝了,喝不下,我好愁。”
花榆:“愁你父皇还是愁你几个兄长打架?”
说话间,李怀安已经伸手接过花榆手中的茶盏,双手捧着,温着水。
花榆叹了一声,拉了个方凳在榻边坐下,“王侯将相家嘛,自相残杀的戏码我也听过不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我还是想说这就是你们帝王家的常态。你心软,他可不一定心软,如果我们不反抗,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笑的。”
“可我……”沉香蹙眉抬头看了她一眼,察觉到自己有些哽咽后又别开视线,“明明是同根生。”
花榆:“怪谁?能怪谁呢?你知道吗沉香?你在这可怜他,觉得他是你的太子哥哥,但他当初让我把你弄进地宫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可怜你。”
她话一说完,沉香便猛然抬起头,泛红的眼里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花榆:“于他的眼中,世间万物不过是一盘棋局上的好棋与坏棋,你的价值…罢了你自己想想,我也不想逮着你扎刀子。”
沉香抿唇不说话了,李怀安趁机将茶盏递过去,轻声道:“还温着。”
沉香头一扭,抱着床柱呜咽出声:“我哭都要哭饱了,不喝。”
和微在旁边听了半天,朝花榆一抬下巴,“皇帝的病是不是你干的?”
几道视线唰唰地射过来,花榆竟然有些结巴:“我?不、不是我啊,我发誓,他的病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真的。”
见几人的眼神还是狐疑,花榆又忙补充道:“真跟我没关系,你们别忘了,他自己也懂医懂毒的,当初烟罗昙还是他发现让我拿去研究的呢。”
众人仍是默然不语。
“行,”花榆泄了气,“我实话实说了吧,这个计划他确实让我帮过忙,问我什么毒可以做到无色无味、长时间浸入身子里还不被发觉——但我真发誓,我做的止步于此,他没说给我多少钱我也没往下问啊。
他的计划从头到尾我都是一点点儿参与的,只有跟我交易时才会告知我一些事,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们他后面在筹谋些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
“好了花榆,”和微示意她冷静,“我们知道了,我找的是瞎子爷,算命的,他说…沈昀已经知道宫里那几个人是假的了,让我们注意点儿。”
“什么??”沉香哭也忘记哭了,眼瞪得很大。
沈无脸上满是一言难尽,他看着和微,问:“我听过他的名号,人很怪,但没算岔过,所以他算了…结局吗?我们的。”
和微淡淡的:“哦,那句应该算吧。”
“哪句?”
“血光之灾。”
“……”
“……”
沈无:“还不如我不问呢。”
和微:“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其他都跟花榆说得差不多,你们没去那个茶馆吗?”
“没,”花榆挠了下眉心,“我跟见杏一块儿呢,怕被她知道,没敢让她自己去问。”
沉香:“可我们这样瞒着见杏姐姐真的没关系吗?不如早早说了吧,万一到时候她承受不了。”
花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才是最可怜的,家没了,爹没了妹妹也没了,动情的人还是一切的幕后黑手,就连她唯一作为支柱的你,”她看向和微,“都不是她亲妹妹。”
和微:“后面的路算是回不去了,帮她拨开前面的重重迷雾吧。”
花榆先点头,又道:“还有你,你很幸运吗?从头到尾都被利用了,你对他的感情其实也很深吧?”
和微沉默了。
花榆又瞥到榻上的两人,“你俩也是,一个从小被送过来做质子,受人欺凌,一个在宠爱下长大的公主,现在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手足相残。”
沉香跟李怀安也沉默了。
花榆把视线转到最后一个人身上,“你也没好到哪儿去,那么小就没了娘,爹还不疼你,整天瞎跑,还被人欺负,深藏不露这么多年,忍得很辛苦吧?”
沈无也沉默了。
两瞬后,众人异口同声:“你快闭嘴吧。”
正巧这时门被叩响,见杏端着茶壶推门进来,朝一本正经的几个人笑了笑,问道:“怎么了?在偷偷密谋什么大事呢?”
“没,阿姐,我们正说着打探的消息呢。”和微拉她坐下,把方才说的话大致给她说了遍。
沈无等见杏说自己知道了,才摸摸鼻子,慢慢举起手,“那我可以说计划了?”
李怀安:“你不是说这计划很危险吗?”
沈无摊手:“确实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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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却是最不危险的一种了。”
花榆把方凳移回去,跟和微两人在圆桌旁坐好,朝他招手,“过来坐下说,整齐划一一点儿。”
李怀安低头看了眼自己,“我也要?”
“差你一个怎么行?”沈无说着,俯身把那把银剑放在身旁的凳子上,“辰时都坐好了,你真慢,到时候能打得动么?”
“……”
于是过了会儿,六人一剑全部端坐好,面上皆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沈无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甚至有几分凌人的味道,那双总是弯起的眼睛也回归于平静无波,但又深若寒潭,盯着人时仿佛能看透他的心。
他无意识地转拈茶盏,道:“其实总结完只有一个词,里应外合。”
花榆:“谁在里谁在外?”
沈无指了下自己,“我在外,你们都在里,听和微的。”
和微:“但怎么回去是个问题吧,况且单靠我们怎么行?一没力二没权的,杀进去还不是送死。”
沈无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谁说只有我们了?”
众人怔然间,他又道:“有一位很重要的人我忘了说,和微,进宫后你先去找她。”
“谁?”
“贵妃娘娘。”
几个人都挺安静的。
过了会儿,和微才挑眉问:“你认真的?”
沈无:“当然,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开什么玩笑?”
沉香还是想不明白:“可是贵妃娘娘怎么会帮我们呢?”她跟皇后是亲姐妹,就算要帮也应该帮太子才对啊。
当然后半句她识相地没说,只在心里默默思考。
沈无:“这个说起来有点儿复杂,若此事能成,我肯定好好跟你们吹几夜,若此事成不了,那就,”
“打住,”花榆忙伸手止在他面前,“晦气的话少说,会一语成谶的。”
“嗯嗯嗯嗯嗯。”沉香忙在一边点头。
沈无:“任何一个小点都有改变全局的可能,但我定了几个骨点,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你们把事往骨点上引,都能圆回来,懂了吗?”
“你这么厉害太子怎么不是你呢?”花榆揶揄他。
沈无摆手:“没兴致。”
其他人来了兴致:“那你对什么有兴致?”
几个人的视线在沈无与和微身上打转,沈无“诶诶”几声,装作身心俱疲地撑着脑袋撇开头,“等一切结束再提兴不兴致吧。”
他叨叨地说了几个骨点,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直接双手一拍,嚯地站起来,“讲完了,行动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求留个全尸。”
“拉倒吧你。”和微跟着起来,从后面踹了他一脚,“我看你挺有把握的。”
沈无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笑笑也没说话。
花榆摸了半天,才恍然想起一件事:“可我身上除了烟罗昙没带别的辅佐药材啊,调不了易容的药。”
和微:“那便只用烟罗昙,又没多疼。”
反正她也要先易容进宫去找贵妃,万一被太子发现再被乱箭穿心,那个疼简直和这个毫无可比性。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那里好像有点不对。
79. 行动
被舂得像烂泥般的紫膏涂上脸时,和微眼都瞪大了。
丝丝缕缕的热气从皮里冒出来,渐渐模糊了她整个眼前。和微只觉得脸上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自己,爬来爬去,蠕来蠕去,痛是一寸一寸钻进肉里的,连着脑子都嗡鸣。
她想开口说句话,花榆却动作迅速地把东西涂了她满脸,还煞有其事般认真道:“我可提醒你了啊,单凭烟罗昙来易容的话那不是一般的疼,速战速决,你忍着吧。”
耳里满是嗡鸣声,像钻进了冒水汽的热浪,一阵一阵地,撞得和微脑子疼,连发颤的呼吸声都被嗡鸣声所掩盖。
“我好像…看到了眉毛在动哎。”沉香喃喃道。
见杏攥着和微的手,轻声道:“嘴巴也变了。”
众人在那边围着和微,极力吸引她的注意力,想帮她缓解痛楚,这边沈无却躲在床幔后,只遥遥看着,也不上前去。
花榆注意到他扯着个纱帘站在远处,仰头喊了声:“你怎么不过来啊?”
沈无没说话,单摇了摇头,很快又背过身去。
“你看,他对你的事都不在意。”花榆指着沈无,弯下腰朝和微小声嘀咕。
和微动不了嘴也没说话,也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不过花榆说完后,和微便侧身朝沈无那儿看了一眼——
某人抬手蹭了下脸,不知又沾上了什么灰在那儿擦呢。
她垂眸转回身子,却在心里长长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那边又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惊呼声。
沉香很想伸手去碰碰和微的脸,但快要触及时又连忙缩了回去,小声询问道:“能摸摸吗?好神奇,完全变了一个人。”
花榆抬了下头,“摸吧,可以了。”
话音落,沉香便双手捧住和微的脸,很轻的摸了两下,“和微姐姐,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和微只是浅浅笑了一下,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们行事要小心。”
她说着,起身朝还躲在床幔后的沈无走过去。
沈无听见脚步声后又往里走了两步。
和微想笑:“你这是想把自己一头撞死呢还是面壁思过呢?”
沈无没应她。
和微:“不看看我?届时相会你认不出来可招笑了啊。”
沈无喉结处上下一滚,摇摇头,低声道:“不会。”
“真不看?”
“不。”
“那我这就走了?”
“嗯。”
“别哭了。”
“嗯——嗯?”沈无忙转过身想给自己讨个说法,一转身却发现和微戴着幕篱大步出了门,正巧把门给带上了。
“让你不看,后悔了吧?”沉香朝沈无瘪瘪嘴,“万一到时候你们认不出来再出了差池可怎么办?”
沈无答得斩钉截铁:“不会。”他走过去给自己斟了一壶茶,重重放定在桌上,拿上剑朝众人看了一圈,“先走了。”
李怀安点头:“万事小心。”
沈无朝他笑了下,正欲出门又恍然想起什么,他猛地站定,旋即回头大步走向窗旁的长几案,弯腰把上面的东西一把塞进怀里,又匆匆地向众人挥了下手,真推门走了。
沉香一头雾水:“那不是和微姐姐先前戴过的面纱吗?他揣怀里做什么?”
花榆耸耸肩:“给自己鼓气吧。”
和微出来时已近日暮,她压低帽檐,跟着几个江湖混医走,缓缓排成一列。
前面有官兵在挨个查腰牌,遇到冒充的便当场押下去了。
和微屏气,见那官兵一点点地朝自己走过来。
“腰牌。”
和微略微一点头,双手奉上一块铜牌请他过目,又自觉地撩开薄纱,好让他看清自己的脸。
“这个不用戴了,上马车吧。”官兵伸手接过她摘下来的幕篱,朝不远处指了下。“待会儿有人来接。”
和微再度朝他一点头,跟着几个年迈的混医往一旁走。
走的路上还不时能察觉有人总是瞥自己,和微抬头与这些鬓发斑白的人对视,眼神带着想要一探究竟的意味。
只是那些人看了后又匆匆转过头。
只言片语循着风声钻进和微耳内,清晰可闻。
“这丫头是什么来头?年纪轻轻有这么医术了得吗?”
“诶诶不敢苟同,但我看她也有腰牌呢,咱们这不都是看了宫里广贴的告示才过来的?上面白纸黑字写了,给陛下治好病了,留职太医院,治不好、出了苦力,那还有大把的银子等着赏呢,说不准儿也是个来混银子的。”
“腰牌都是受了考核后才发的,考核时各位都在一起,我怎么瞧着这姑娘有点儿眼生呢?”
“是吗……”
直到上了马车、马车哒哒朝宫里去时,他们还没消停。
和微索性闭了眼,环臂向后一靠。
不过此情此景倒让她想起跟见杏刚入宫那会儿,那时见到的贵人是晴妃娘娘与沉香。
今时今日。
“怎么都把贵妃娘娘请来了?”
殿里的叽叽喳喳声响个没完,和微头一次觉得原来他们这个岁数的人也这么能说。
果不其然,一众江湖草医没等太久,便有小官拎了锣鼓过来,砰砰敲了两声,示意他们安静。
戴高帽的小官闭眼长喊:“贵妃娘娘喜静,你们切勿扰了娘娘兴致——”
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紧接着,殿外又传来小官的叫喊声:“贵妃娘娘到——!”
两列人跪得整整齐齐,抬臂行礼:“草民恭迎容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绣了彩云的裙角从和微面前缓缓走过,一声熟悉又慵懒的腔调恰时响起:“都起来吧。”
“草民谢娘娘!”
和微跟着众人起来,抬头看向玉座时却下意识愣住。
她愣的不是有些时日没见的容娘娘,是她身旁的绿裙妃嫔——与自己本身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气韵都相同。
如若不是瞎子爷提醒过沈昀早已识破他们的把戏,和微还真觉得他们这招偷梁换柱实在是天衣无缝。
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许是和微抬头看过来时眉头紧蹙,高坐的容娘娘放下手中茶盏,恰好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和微下意识低了头。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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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来,扶我去看看。”容娘娘伸手搭在绿裙女子的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这么晚的时辰,本宫先要说句有劳诸位远道而来了,来做什么,本宫相信诸位也都知道,干好了,赏赐只多不少。”
她说着,盈盈一笑,挥手示意下人把东西端上来。
很快便有两列宫女齐齐走上前,在每位草医前站定。
有人忍不住先低叹出声,努力住嘴却止不住颤抖的手。
——数十锭银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众人面前,亮得有些刺眼。
“一点薄礼,诸位请笑纳。”
贵妃娘娘手一抬,那些人便手忙脚乱地抓起银子往袖袍里塞。
容娘娘:“陛下病得古怪,若是诸位中有人能将陛下医好,那赏赐……”她欲言又止,笑着不说了,却惹得一干人直眼巴巴地看过来。
眼见这些人士气高涨,容娘娘心满意足,当即派知黎领他们去龙榻前小心观望观望。
知黎走过来,回头看了眼贵妃,“娘娘,从哪列开始?”
容娘娘的视线转了又转,最后还是定在和微身上。
她伸手,朝和微遥遥一指,“就从她那儿吧。”
排得整整齐齐的一行人被领进后宫深处,这些人更是大气不敢出,遇到结伴走来的宫女都不自觉想要多看两眼。
寝殿前守了不少兵,知黎朝他们低头说明了来意,这些人的领头才抱歉道:“姑姑,奴才们不是有意拦您,但如今时辰已晚,太子殿下又在里面,殿下特意交代了谁都不让进,你看这…奴才们也是难做啊。”
知黎:“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容娘娘的意思,难道娘娘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
领头:“姑姑,殿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奴才们实在不敢惹呀!还请姑姑再回去跟娘娘好好商量一番,明日挑个好时辰再来罢。”
和微静静跟着众人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得里面人摔门出来。
两方正争执不下时,忽而传来一声斥声:“要什么好时辰?本宫说现在进便是现在进!”
“娘娘!”官兵们看清来人纷纷跪地抱拳行礼,知黎也忙过去搀扶容娘娘。
那领头的很是为难,左右都不敢惹,他知道贵妃现在脾气也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亲临政务,怼了不少她母家呈上来的奏折。
两方开战,苦得是他们这些人。
容娘娘双手叠放,走过来睥睨众人,“本宫最后再说一遍,开门,让他们进去。”
“娘娘,求你可怜可怜奴才吧娘娘,”
嘎吱——
领头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恍然传来一阵冷意。
门好像、好像被人打开了。
“容娘娘,您怎么亲自来了?恕儿臣未曾远迎啊。”沈昀踢开挡路的几个下人,缓缓走到容娘娘面前。
容娘娘轻哼一声,别开头没看他,“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是本宫不能体谅才对。”
“那的确,娘娘是该多体谅体谅儿臣了。”沈昀若有所思般点点头,语调却意有所指。
他扫了一眼容娘娘身后的人,目光在掠过和微时稍稍一顿。
“娘娘这是……?”
80. 秦涯
容娘娘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众人,“陛下病重,本宫自然日日心忧,特地张贴了告示来广招神医,殿下不是知道的么?”
“儿臣知道,但儿臣却不解,一定要这个时辰送这么多人过来么?”沈昀说着,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在某位女医额头上一点,吓得人扑通一声跪地,他才满意道:“本王怎知这些人的医术如何?再者,他们是医师么?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潜入殿中该如何是好?”
容娘娘深吸一口气,并未正眼瞧他,言简意赅道:“不会。”
“娘娘何出此言呢?比如这位。”
——有些冰凉的指尖忽而抵上自己的额头,和微下意识抬眼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他眼神深邃,带着琢磨。
和微垂眸避开视线,忙双手交叠伏在地上。
紧接着,容娘娘走过来挡在和微面前,沉声道:“这是本宫的远房表侄女,素来爱钻研医术,名号远扬,你也要刁难一二吗?”
沈昀这才装作吃惊般叹道:“竟是娘娘家的人,哎,这要怪儿臣,娘娘的表侄女怎么说也跟本王有些关系,来,快快请起。”
他俯下身拉了和微一把,并直接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朝容娘娘笑道:“那便从她开始,一个一个进来吧。”
吱呀。
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关上。
容娘娘似乎还想在说些什么,却只看见沈昀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睛一点点隐没在黑暗里。
和微也看着外面众人一点点被门缝挤扁,她还看见那些老草医嘴唇翕动,不知是不是在骂自己跟容娘娘沾亲带故。
殿内燃了安神香,不浓不淡,恰好能让人心平气和。
沈昀松了手,穿过重重纱帐往前走,不经意间问道:“叫什么?”
和微跟在他身后,眼神直直盯在他身上,语气放得很轻:“回殿下,草民秦涯。”
穿过最后一帘纱帐便能看见病重的帝王,只是沈昀停了步子,和微也没再往前走。
她隐约看见陛下躺在床上,听见他呼吸声很轻,似是早已入睡。
沈昀转身看了她一眼,“你与宋贵妃也算得上是亲戚,怎么?没被她提携一二?”
“小女惶恐,娘娘金枝玉叶,小女不敢攀附。”和微低头朝他行了一礼,手作揖没放下。
“也是,她这般薄情寡义的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愿意帮,嗤,”他叹着气笑了笑,又背过身往前走,“怎么会帮你们这些算不上什么的人?”
“是。”和微跟着他,缓缓往前走。
近了,沈昀停下步子,和微也看清了。
有些时日没见的帝王如今脸色苍白,鬓角多了不少白发,紧闭着眼,唇也干瘪、毫无血色。
“你医术高,来瞧瞧,父皇这是得了什么病?”
“是。”
和微点了下头,扯开腰间的卷麻布包,慢慢展开,露出了里面的数根锃亮银针,她将包平摊好放在龙榻上,取了根针便往陛下面上一扎。
针轻轻转动着,和微脑中闪过不少见杏教自己的穴位,她正欲拔针再换个穴位扎,便觉后背阴风测测。
如鬼魅般低迷的声音在和微耳旁响起时,她猛然抬起了双眼,目光凌然,身子却没敢动。
他问:“和微,这一路过来很累吧?”
和微闭了下眼,在心里重重呼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拔针、换穴位扎,平静道:“殿下莫要认错人了,草民秦涯,只是个小小民医,怎会是那高高在上的和贵人呢?”
“你以为你换了脸,本王便认不出了?”沈昀的声音仍在背后紧咬不放,“你骗得了别人,却未免骗得了本王。”
和微紧咬牙关,额头不知何时竟然渗了一层细细的汗,她快速拔针扎针,试了好几个穴位,终于对陛下这病有点把握时,才又一闭眼稳住心神。
“殿下,好久不见。”
和微缓缓转身,对上不远处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沈昀斜坐在太师椅上,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手撑着额角,唇边还有未褪的笑意。
和微面不改色地将袖里物什抽出来,捏在手里,问他:“弄倒了陛下,殿下您就这么开心吗?”
沈昀:“不,与他何干?本王只是觉得,狼崽子身上的戾气愈发重了,甚好。”
和微往下走了一步,“殿下您就不想知道,我是站在哪边的吗?”
沈昀直起身子,仍是盯着她,“小微说得话可信么?”
“不可信。”
“但本王愿意信。”
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和微愣了一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转了转眼睛,“我都来到这儿了,殿下应该心知肚明吧?”
“非也,”沈昀笑着摇摇头,“看你来本王甚是欣喜,能走到这儿来,本王真是没白教你。”
和微抬眼看向他,“沈无教我的,不是你。”
沈昀显然怔了一瞬,又很快缓过来,脸上笑意渐褪。
“你说寒风朔雪,教我刀尖可舔血,可他却说,血是有温度的、我感受得到。”
沈昀蹙了眉:“那又如何?跟血冷不冷热不热有什么关系?”
“有,血有热有冷,我会哭会笑,我不是日复一日只会挥剑的工具,我不该因为你成为那样的人,我当问问自己,我当去感受那些人,我当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话落,她直直看着沈昀,其实和微不知道这么说会引起他什么反应,是他发现自己叛变、一怒之下要了自己的命?
可自己也憋了好久,如今相遇又是这幅要将她豢养的模样,她心郁结,不解不痛快。
沈昀也沉默,好半响,他才冷硬地问了一句:“若没有我,这世上也不会有你。”
“错,”和微摇头,“若没有你,我只是江南黎家的阿乃,是这世上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你应当说,若没有你杀了我全家又救下我,才不会有我,所以这一切的源头,都怪你。”
“怪我?”沈昀偏开头,轻嗤出声气笑了,“你怪我,我又能怪得了谁呢?”
他忽而站了起来,朝和微逼近,一步一语:“和微,是我想变成这样的吗?是他们逼的我,你看看我,身居储君之位,但龙榻上这个人呢?他猜忌我冷落我,何曾有过半点把我当儿子的意思?他死了,是活该。”
和微直视他逼仄的双眼,认真道:“但你害了人,你也害了我,你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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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姐,害了相府,害了黎家,害了整个无痕村的人,你拥有秘阁,却用它行不轨之事,你敢不敢当?”
“秘阁它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昀忽然提高音调,狠狠将袖袍一甩,“我母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害宁妃,害了那么多妃嫔,但没办法啊,我是她亲儿子,她不留给我留给谁呢?这东西既然在我手上,我自然要好好发挥它的用途。”
和微朝他走进一步,“所以你给陛下下慢性毒。”
“你那几根破银针真试出来了?”沈昀侧身看他,满眼疑惑。
和微没顺着他的话讲,虽然被他这么一说有些不快,但她还记得自己今夜是来做什么的。
她道:“你的毒不行啊,若想夺他性命,这么慢怎么行?这不是给我们可趁之机么?万一沈无他们杀回来,你可就功亏一篑了。”
“你在引我?”沈昀眯眼看她,“你想做什么?”
“殿下,我只是好心提点啊。”和微抿唇,模样还挺无辜,“我刚才试出,你的毒虽然不易被发现,但浸入体内实在太慢了,诶,殿下你知道吧?花榆毒术那么高,你拖这么久,万一她琢磨出了解毒之法,那可怎么办啊?”
“她当真要帮沈无?”
“事已至此,殿下你还问这种问题,是不是有些太蠢了?”
“蠢?”沈昀又气得想笑,“我若是蠢,还怎么会有你?”
“殿下,”和微仍旧笑着说话,“你知道吗?你不仅害了黎家,你还让我阿姐魂不守舍、夜不能寐,她对你有情,可你却害她至此。”
意料之中地,沈昀没立即答话,紧蹙的眉头不知是在思考“她有情”还是“害了黎家”。
过了会儿,沈昀又缓缓坐到太师椅上,仰头呼了一口气出来,“不是我害了黎家,他们本来就是株连九族的罪,我用死刑犯做些造福苍生的事,也不为过吧?”
和微却只问:“你是说我全家都该死?”
沈昀的神情已是默认,他答得坦然:“或许你还应该谢我救了你。”
“谢你,我确实该谢你,谢谢你让我遇见沈无,让我遇见他们。”
嚯。
沈昀又站了起来。
和微好像发现了什么点,她边后退,边轻声道:“我觉得他比你会的多了,他教了我可多,比你教得还好,你教我杀人,他也会啊,他会用剑,轻功也不错,脑子也好用。”
沈昀气得唇都在抖:“今夜,”
和微不待他说完便点头:“今夜也是他的点子,他助我来的,可怜你了,还不知道这么慢的毒会有什么后果,届时沈无杀进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沈昀听着听着却笑了,他道:“手里的银针打算什么放?攥这么长时候了。”
和微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略微思索后便要放针吸引他的注意力。
可沈昀却先她一步有了动作,身形一闪便冲过来,手里弹出一根泛着寒光的银针,眼见着便要朝和微飞过来——
和微收手,迅速向右撤,只是下一瞬却被沈昀猛地从后勒住了脖子。
“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你要如何打赢我?秦小医师,医术不太行啊,偷了你根银针都未曾发觉。”
81. 失算
和微被迫仰起头,闭眼呼了几口气,没挣扎也没反驳他的话,只是轻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我?”
颈间的力道又加大了些,和微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吃力。
“小微,想留下还是想走?”
他对和微的话不置可否,却把回答藏在了这句话里。
和微佯装没听懂,扯出抹笑,问道:“留在哪儿?又走向哪儿呢?”
“留在本王身边,哪儿都许你去。”
信你个邪吧。
和微默默点头,藏在衣袖下的匕首又用力攥了几分。“殿下,我愿意……”
唰——
她话还没说完,便猛然抬起匕首,直接扎向沈昀的小臂。
沈昀双眼一压,躲得也快。
和微落了空又迅速反应过来,她攥着匕首转过身,看向他的眼神里凌意不减。
有些不听话的发尾甩在了脸上,和微脸上用力把它挤下去,警觉的模样倒是没变。
沈昀双手负后,朝她扬眉,“没了吗?”
“看你接不接得住。”和微神色忽变,径直朝他刺过来。
可沈昀只侧身闪躲,一点要跟她打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身形皆敏捷如风,缠打在殿中也没发出什么大声响。
寒光闪烁的匕首在沈昀瞳孔中极速放大,逼得他不得不后仰身子在殿中倒滑——
他急速后退,和微急速前行,耳旁都只有呼啦啦的风声。
因两人身形移动较快,连这殿中的重重纱幔也跟着摇曳,远看便像在广寒宫的朦胧云雾中穿行。
“你让我是什么意思?”和微直直盯着他的双眼,边逼他后退边直接断了这近战,直接将匕首隔空掷向他。
速度之快,沈昀瞳孔微缩,眼见着刀刃便要扎破自己的喉咙。
千钧一发间,他竟然直接仰头倒下去,看着刀刃唰地飞远。
那刀离自己的脸仅仅只有一指的距离。
和微似乎也算准了他会这么躲,伸手正欲给他一掌把他按地上呢,谁知沈昀却在快要倒地时忽地侧身、靠右臂在地上一撑,直接又弹了起来,转了两圈在一旁稳住了身形。
他还毫不吝啬道:“这准头练得不错,本王只是想看看你用这把匕首用到什么,”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和微方才的袭击似乎只是个幌子,她趁他起身时已然连滚带爬地朝不远处的窗子直飞过去。
就是想逃命,玩两招吸引他的注意力罢了。
反应过来时沈昀气得轻嗬了好几声,偏头自嘲式的顶了好几下腮。
和微蹦出去的动静不算小,但也没那么大,刚刚好,像只猫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弄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
门外的守兵几乎是听到动静便拔腿要追过去,不料众人方喊了声“保护娘娘”,连方向都还没确认,殿门便嚯一声被人拉开。
沈昀出来时模样很是平静,“容娘娘,你的猫又乱跑了。”
容娘娘回看向他,眼里意味复杂,少倾,她忙伸手示意知黎扶着,匆匆转身往回走,“走,随本宫回去瞧瞧,是不是本宫的猫又饿了。”
她这一走,余下的一众草医也不知是留是跟,个个面面相觑,看来看去不知道怎么办。
恰时,沈昀抬手朝他们指了一下,“你们,一个一个进去,不许喧哗,不许有任何动作,只许隔着床幔远远地看。”
“诶,是,是。”众人忙不迭排成一列,点头如捣蒜般的应和,大气不敢出。
官兵见状,又欲禀报要去方才闹动静的地方瞧瞧,沈昀却算准了似的朝他们也一抬手,冷声道:“过来,派几个人进去跟着,其他人守在这儿,不许出任何差池,有什么动静立刻向本王禀报。”
那就是不要去四处巡逻了?
几个官兵对了下视线,很快便拱手,朗声道:“是!”
看着他们有序地动起来,沈昀阖眼轻轻吐了一口气,而后袖袍一甩,大步流星地朝东宫赶。
这厢容娘娘正快步往回春宫走,那厢和微已经悄悄潜了进去,心有余悸地靠在梁柱上闭眼喘气。
“都先下去吧。”
容娘娘的声音。
和微猛然睁眼,往里面又躲了躲。
容娘娘似乎是又想起来了什么,忽然又喊:“知黎。”
“娘娘有何吩咐?”
“沉香公主今晚吃了什么?”
知黎弯了眼:“娘娘问得还真是巧,奴婢晚间恰好遇见了公主在散步,公主说自己今晚喝了好几碗桂心酒粥呢,撑得厉害,出来走走——娘娘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无事,你先退下吧,本宫一个人坐会儿。”容娘娘摆摆手,终于是把所有宫人都屏退了。
下一瞬,她便缓缓转身,朝和微藏身的地方轻喊了一声:“出来吧。”
和微先是心陡然一惊,随后又沉静下来,转身出来。
两人隔得有些远,就这么望了会儿。
还是容娘娘先低头笑了声:“本宫这是该怎么称呼你呢?”她叹了口气,俯身把案上的一碟梅花模样的豆沙糕端起来,朝和微示意,“来尝尝,还温着。”
和微想了想,朝她走过去,但捏了块糕点在嘴边又没了动作。
容娘娘:“怎么?还怀疑本宫下毒啊?”
和微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轻轻咬了口糕点,甜津津的味道在口中瞬间弥漫开来,后劲儿还带着酸。
和微又点了下头,像是对糕点表示认可。
容娘娘看着她,忽然不自觉伸手在她发间摸了摸,“你很有本宫当年的风范,今夜累了吧?多吃几块,是不是还吓到了?这会儿连话都不说。”
和微吃东西的动作顿住,她没想到容娘娘居然知道自己是因为后怕而跟不上这会儿的思绪,一时有些迟愣。
容娘娘:“你也听到了,沉香的暗号,说明她已经回来了。”
见和微要说话,容娘娘又伸手止住她,示意她继续吃就行,“这个你不必担心,本宫跟小无事先商量好了,只要你今夜还能回到本宫这儿来,说明他的计划可以往下走,接下来就看沉香他们如何做了。”
和微还是没往下吃,思索道:“容娘娘,您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容娘娘朝她一笑:“想问本宫为何愿意帮你们?”
不待和微回答,她便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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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下,欣赏着自己腕间那个莹润透亮的粉镯子,“这事儿呢,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本宫不过是选了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路,旁的皆为浮云,日后若有机会,本宫再说与你听。”
说罢,她还抬头朝和微看了一眼,眼里的心满意足不似假的,“本宫相信你也会懂的。”
“其实我不懂。”
沉香忽而倾身凑过来,惹得李怀安只能向后仰身子。
她一本正经道:“李怀安,你方才说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怀安没什么语气地又重复了一遍:“公主身边才是我心安处。”
他说时没什么感觉,说完却偏开头往一旁挪了几步。
“那就是说,你不会离开我了?”
“李怀安你怎么不说话啊?诶你躲什么呀?”
“李怀安你再说一遍吧……”
槐树虽大,却也经不起他们这么追着绕。
更何况这时天气还冷,没有扑簌簌的绿叶飞下来,只有光秃秃的枝干,看起来尤为孤寂。
沉香绕了几圈,忽然就绕不动了。
她想着先前的计划,心里便有些沉重。
“李怀安,我怕自己做不好。”她抬头看了眼他。
李怀安看了眼不远处守着的宫人。
人多眼杂,实在不适合讨论这些。
他朝沉香微微拱手,“外面风大,公主莫要贪玩,还是先回殿吧。”
“李……”沉香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对上他抬起的双眼,某些话不言而喻,她轻快地点了下头,“好吧好吧,我不贪玩。”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偏殿,再绕绕绕,身后那些宫人便落在后面了。
这儿是李怀安平日练字作画的地方,案旁的窗子能直接看见那棵老槐树。
——记忆里它好像从李怀安来到这里时便在了,陪他一起长大,度过春秋冬夏。
李怀安收回视线,起身将窗子关了。
这下彻底没有旁人能注意到了。
他这间屋子里书架多,沉香交代过,宫人亦有分寸,不会轻易朝这儿来。
“不要怕,你做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李怀安伸手抚上沉香的后颈,在那儿摸了摸。
沉香仍旧担忧地看向他,道:“可是我总害怕事情会算岔,万一我明日过去,太子他没有在药里下毒该怎么办?或者按六哥说的,我偷偷在药里下毒陷害太子,但是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皛皛,我们都在呢,嗯?”李怀安在她后颈处捏了捏,“险象丛生我们也会化险为夷,他只有一个人,但我们却有很多人。”
沉香听了,眯起眼睛朝他笑。
不过次日,她好像就笑不出来了。
“太、太子哥哥。”沉香好不容易才叩响了殿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里面的人开了门。
结果出来的竟然是沈昀,他身着玄色衣袍,浓如墨的发丝低垂下来,眉眼下压,显得他整个人格外阴沉,周遭似乎都湿漉漉。
两人身高差得有些大,因此沈昀低头看她时,压下来的除了他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睛,还有他颀长的影子。
“何事?”
82. 圈套
“我、我想进去看看父皇。”她抬头对上沈昀的目光,忽而察觉到有人托了下自己的后背。
是李怀安。
沉香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了套拳,再抬头时眼中多了分底气,她道:“母妃挂念父皇,午时特意做了羹汤差我送过来。”
她说罢,还提起手中的食篮在沈昀眼下晃了晃。
沈昀上下扫了她一眼,偏头示意她进去。
沈香呼了一口气,忙拽着李怀安往殿里走。
谁知沈昀又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淡然道:“他不准进去,宫人也不准进去。”
“那你们在这儿等我。”沉香说转身就转身,抬手便让身后的一众宫人退下了,只是拽着李怀安的手还不愿意松。
她酝酿出笑意,朝沈昀商量道:“太子哥哥,你知道的,我从小便离不开他。”
沈昀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手一抬算是让他们进去了。
沉香喜出望外,匆匆拉着李怀安往里走。
随后便是吱呀一声,殿门随着沈昀进来而关紧,连着殿内也瞬间暗了下去。
沈昀的脚步声哒哒响着,在沉香的耳内逐渐清晰、靠近。
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沉香不自觉捏紧了食篮的提手,慢慢往前走着。
“过来吧。”
沈昀走得快,这么几步便赶在了两人前面。
殿内暗香浮动,除了远远躺在龙榻上的帝王,就只有他们三人。
沉香跟李怀安对了下视线,相互一点头后才跟了上去。
沈昀端过案上的药碗,小心吹着汤匙,缓缓坐在榻边,“本王要先喂药,你那羹汤还能温多久?”
沉香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病恹恹的父皇,似乎没听见他说话。
沈昀停下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沉香。”
“啊?”沉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什、什么?”
“羹汤还能温多久?本王要先喂药。”
“能温很久!太子哥哥你,”先喂药吧……,后半句话她默默咽回肚子里,头一低,悄悄蓄满了眼泪才抬头看他,“父皇病重许久,我也好难受,太子哥哥,今日让我来喂药尽尽善心吧。”
她说着,忙将食篮放在案上,退开一步示意他看看,“羹汤来时是温的,我拿不准,还是太子哥哥再试试吧,看还能温多久,我还带了解腻的糕点,母妃特意嘱咐了要我拿给你尝尝。”
李怀安自觉地走上前,细心打开食篮,端了两碟精致小巧的糕点出来摆好,朝沈昀那儿又推了推。
沈昀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将药碗递给沉香,“端稳了,小口喂。”
“好。”
沉香在榻边坐下,轻轻吹了吹汤匙,才小心翼翼地喂过去。
榻上的人微阖双眼,鼻息间还有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沉香每喂一匙药,就要用帕子帮陛下擦去嘴角溢出的药水。
四下只有汤匙和药碗碰撞的清脆声响,沈昀站在一旁同李怀安一起看着她喂药,三个人皆是一言不发。
忽然间,沈昀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间问道:“沉香,明年你就该及笄了吧?”
“嗯,”沉香头也没抬,应得轻快,“太子哥哥是想好了要送我什么佳礼吗?”
沈昀沉默着没说话,只直直盯着龙榻上的人。
李怀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瞳孔猛地一震——
帝王嘴角轻微抽搐着,喂进去的汤药几乎都吐了出来。
沉香吓了一跳,忙用帕子去擦,“父皇,父皇你怎么了父皇?”
言语间,帝王猝不及防地睁开了双眼,但双目无神瞳孔失焦,说不出半句话,只有嘴角抽搐得愈来愈厉害。
沉香下意识站起身,求助式的看向两人,嘴里的求救声就要喊出来时,沈昀却猛地上前将她拽过来,沉声道:“不许喊人。”
李怀安也迅速护在沉香身前,定定地看向他,“殿下这个时候不喊太医是要做什么?”
噗嗤——
榻上的人忽然喷了一口鲜血出来,血溅满了金线被褥,看起来尤为触目惊心。
旋即,帝王也头一歪闭上了眼,彻底不知是死是活,只有嘴角还在不停溢出鲜血。
“父皇!父皇!”沉香瞬间泪流满面,从李怀安身后扑出去,径直摔倒在榻前,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父皇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沉香呜呜……”
叫喊声有些大,在沈昀眉头一紧看向殿外时,殿门正好被人嚯地推开。
天光大亮。
有些刺眼,沈昀下意识抬手遮住光亮,眯起眼睛打量冲进来的都是谁。
那些身影因背光而显得模糊,但沈昀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之一是他昨夜有意放跑的人,和微,或是说顶着秦涯那张脸的和微。
“陛下!陛下!快!太医呢!快去瞧瞧陛下啊!”容娘娘首当其冲,急着招呼身后众人。
有太医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比沉香扑倒时还要急,匆匆擦了擦额角便替陛下把脉。
紧接着,研究血的研究血,打量瞳孔的打量瞳孔,一众太医将龙榻围得水泄不通。
沉香扑在容娘娘怀里啜泣,解释方才都发生了什么:“我、我带了羹汤想来看看父皇,顺便给太子哥哥尝尝母妃新做的糕点,但不知怎么的,我只不过喂了几口药,父皇便止不住的吐血,呜呜容娘娘,我好害怕。”
容娘娘不停拍着她的背以示抚慰,还不忘拧眉瞪向那些太医,“磨磨蹭蹭,都是吃干饭的吗?!”
“娘娘、娘娘,”有太医咽了口口水,噗通一下跪倒在容娘娘身前,“陛下这好像是中毒了,且毒得很深。”
容娘娘提高了语调:“好像?”
太医摇头时几乎摇出了残影,“不、不是好像,陛下这就是中毒了,如今忽然毒发,臣惶恐,陛下会有性命之忧啊!”
容娘娘:“本宫只问你们如何解毒,若是解不了,提着你们的人头来谢罪!”
“是、是。”
和微叠手站在容娘娘身后,出其不意地问了句:“据草民所知,陛下每日的药都是由太医院熬制,再由太子亲自喂下的,这一月来从未出过什么意外,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莫非是这期间有人行了不轨之事?”
她意有所指,惹得众人频频看来看去,最终又把目光投向了沈昀。
而这时沦为众矢之的的沈昀却仿若置身事外,只是轻飘飘问了一句:“谁许你进来的?你又以什么身份站在这儿?”
“是本宫领她进来的,”容娘娘向后看了和微一眼,“本宫正与自己的表侄女叙着旧,听到声响后便领了她一同过来,难道本宫连这个权利也没有么?殿下。”
沈昀笑着低下头:“儿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丫头出言不逊、含沙射影,本王觉得以谨慎为妙,还是拖出去比较好。”
容娘娘:“本宫若说不准呢?”
沈昀:“那儿臣只好得罪了。”
这边正剑拔弩张间,龙榻边突然传来哗然声。
紧接着有太医跑过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药碗,“娘娘!殿下!找到了!找到毒了!这药里被人下了毒啊!”
他将完全黑透的银针亮出来,激动道:“就是它!就是这药有问题!有人要害陛下呀娘娘!求娘娘明察啊!”
“张太医?”沈昀偏头轻喊了一声。
手中还端着药碗的太医不免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即朝他跪下,“殿下有何吩咐?”
沈昀:“本王见你这银针这么黑,想必这药里的毒一定很烈吧?你可否告诉本王,这么厉害的毒,到底是什么毒呢?”
张太医连忙叩首:“回殿下,这毒很奇怪,老臣一时半会儿也验不透,待老臣拿回去查验一番便能有结果,现下还是先给陛下解毒要紧啊!”
他说话时,已经有宫人慌慌张张地捏着黄纸要跑出去,看样子是得令要去抓药的。
其他太医还在战战兢兢地给陛下针灸,床幔全放了下来,只能依稀看出里面人头攒动,个个忙得不轻。
“解毒?”沈昀缓缓慨叹一声,骤然间睁眼夺过张太医高举的药碗,毫不吝惜地往地上一摔。
啪——!
瓷碗四分五裂,汤水流了一地,众人也大吃一惊,向后退了好几步,连那些忙活的太医都差点吓得手一抖。
外头忽然涌入了不少官兵,齐刷刷地朝沈昀跪下,抱拳以听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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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微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左右看了看,见沈昀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笑起来。
他抬手虚空压了压,示意众人冷静,“不必紧张,本王只是怕这下毒之人又有什么诡计,先派兵守着,容娘娘觉得呢?”
容娘娘攥紧了沉香的手,微笑道:“本宫觉得太子心思缜密,甚好,只是本宫不解,殿下为何要摔了这碗药呢?”
“来张太医,”沈昀没应容娘娘的话,反而伸手将张太医拉了起来,“你来说说本王为何要摔了这碗药?”
张太医浑身发抖,起身后想松开沈昀的手却发现挣脱不开,他低下头,结巴道:“老臣、依老臣拙见,殿下或许是看这东西太碍眼。”
沈昀满意似的将他放开。
一放开,张太医又急忙跪下,从胸襟里慌慌张张地掏出一块帕子去吸干地面的汤水,“殿下不必忧心,老臣这样也可以验!”
沈昀垂眸睨着他,嗤笑一声倒也没说话。
远远的,和微看见沈昀朝自己走过来,她心跳得厉害,以为他会有所行动,谁知沈昀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疑惑道:“药熬制时没问题,太医院也都细细查验过,那是哪儿出了问题呢?难道是本王喂药时出了问题?”
完了。
和微的心漏跳了一瞬。
就冲他这一句话,和微就知道今日的计划出了纰漏。
容娘娘正欲顺着他的话向下说,却被和微悄悄撞了下胳膊,她瞬间了然,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沉香,你喂药时可发现什么不同?”
“没有啊,”沉香摇摇头,“李怀安也看着呢,一切如常。”
张太医吸干了地面的汤水,匆匆爬起来,点头哈腰道:“既然公主喂药时没什么不同,那想必便是公主来之前出了意外。”
和微听了他这话恨不得冲过去捂住他的嘴,这么说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果不其然,张太医正要拱手示意自己去榻边伺候,便毫无防备地被沈昀一脚踹翻在地。
咚!
张太医摔倒时还瞪大了眼,完全没摸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紧接着,他只听见众人小声的嘶了一口气,继而噗通声此起彼伏,宫人全部跪倒在地。
等他揉着摔疼的腰抬头去看时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脑袋上正悬着一把锃亮的利剑。
沈昀正执剑怼着自己。
“你倒不如直接说,是本王在药里下了手脚,蠢货,队友给你递眼色都看不明白,好好一盘棋让你下成这样,实在是烂。”
此时沈昀口中的“队友”——和微也怔愣了一瞬,她看着沈昀毫不犹豫地刺下那一剑、溅得自己满手鲜血时险些忘了呼吸。
倒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被吓住了,而是意料到计划出了大差错时下意识地在思索对策。
哐啷。
沈昀把剑丢在地上,也不擦擦手上的血便朝沉香看过来,带着笑意问:“毒还藏在身上吧?发现本王今日没下毒时是不是在背着本王手忙脚乱地下毒呢?今日胆大了不少啊。”
沉香吓得不知所措,身后全是低头跪着不敢呼吸的宫人,她退无可退,结巴道:“我、我没有。”
沈昀问完倒也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而是狠狠一脚踩在死去的张太医身上,碾着他朝和微走过来。
“费尽心机逼本王提前行动啊和微,今日是计划好了?无论本王下没下毒都要让父皇毒发再把帽子扣到本王头上?诶,是该夸你们有勇有谋呢…还是不自量力呢?”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和微面前,眯起的眼睛不知在打量什么,“帽子扣得很准,不过你是不是没计划到鱼死网破这个后果?既然来了,那就都别走了。”
他忽然伸手扼住和微的喉咙,快走几步把她怼在梁柱上,还不忘伸手示意众兵起来。
和微脸色涨红,看着他薄唇一张,那副要命的笑意愈来愈深。
他一字一顿道:“都、杀、了。”
话音落,大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殿门被死守住,整个殿里完全成了密闭的空间。
挥剑的破风声开始响起来,与宫女的惨叫声混在一起。
和微紧咬牙关,一手扳住沈昀的手腕,一手猛地从身后拔出匕首便往他胸膛捅。
83. 血战
匕首狠狠插入沈昀的胸膛,饶是他穿了暗色衣裳也不难看出那里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好舍得啊。”他仍盯着和微笑,旋即握住刀柄向外一拔——
淅淅沥沥的血顺着刀尖流下来,砸在两人的手上、衣袖上,再缓缓滴落下去。
和微眉头紧锁,眼底沉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拼命抵抗着沈昀反手要捅自己的强硬力道。
匕首上的寒光闪得自己有些眼疼,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想到了风雪,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些话。
“小微,这个拿着。”
“好锋利的刀啊。”
“跟你一样。”
眼见着刀尖就要碰到自己的喉咙,和微屏住了呼吸,腿上一用力朝沈昀扫了过去。
沈昀当即神色一变,迅速闪开她的袭击,却没想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
紧接着眼前人忽而蹲了下去,毫不拖泥带水地往旁边翻滚,他来不及转身,只好草草向右侧身一躲。
咚!
李怀安的剑插入了梁柱中,又被他迅速拔了出来丢给和微,“接着!”
和微顾不得身上疼痛,连忙翻身起来接住那把剑,看着李怀安转身回去护住容娘娘和沉香。
那边也是一通混战,李怀安几人被团团围住,一剑抵数兵。
和微也来不及感谢他在这个时候的及时救场,握住剑柄便指向沈昀。
彼时沈昀胸前的伤口还在向外汩汩流着血,他单手捂着,手上也自然沾满了血。
和微用剑指着他,知道他不会让手下停下,只冷声问了一句:“你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难道这不是拜你们所赐吗?”他摇头笑了笑,“本王没想今日行动啊。”
不待和微开口,他又问道:“真要杀我?”
和微抿了抿唇,想开口,又沉默着闭上嘴,还是没言语。
那边剑锋相抵的声音有些刺耳,和微看见李怀安的眉头早已皱在一起,沉香则在身后抱起些重物朝敌人砸去。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奄奄一息的宫人,或口吐白沫,或被血糊了满脸,死得并不安生。
这殿里除了击打声似乎只能听见呻.吟声与求饶声,一如多日前的那个黄昏。
那个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黄昏,有孤雁啼哭、愁云疯狂遮掩了日光的午后。
“你该死。”
和微看着他,忽而这么说了一句。
而后下一瞬,她便敏捷地执剑朝沈昀刺了过去。
沈昀身上有伤,大幅度动起来时只觉胸口被人生生撕裂般一样痛。
但这些痛加在他身上好像只是促使他愈加疯狂的工具。
于是他扯唇笑着,边撤身躲开和微的攻击边顺手从地上捞了一把断剑跟她打起来。
两人间逐渐变成了近战,不光剑锋抵在一起,眼神里撕扯出的火花仿佛也能灼死人。
和微:“下了黄泉,你会跟溶溶他们道歉吗?”
这话听起来似乎挺荒谬,但她要的就是这一分的荒谬,要的就是沈昀因她这句话而分神的那一刻。
随即她抓准这一刻,迅速从发间捋出数根银针来朝沈昀掷过去。
根根带着狠戾的寒风,就没想让他活。
沈昀也如她所料一般,忙撤身用剑击开这些银针,“你声东击西的把戏真是越玩越熟练了。”
和微没理他,看着他胳膊、腿都被银针刺入后单膝跪倒在地,才冷冷地反手收了剑,走到他面前,问道:“你的命不归我管,我不会杀你。”
“我的命?”他骤然抬起头,有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半边脸。“是想让他来夺吗?沈无。”
几乎是他话落的那瞬,和微便猛地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噗嗤。
粗粝的剑直直插入她腹内,和微没忍住浑身一抖,大口喘着气晃了晃。
剧痛瞬间由腹部传向四肢百骸,和微硬咬住牙关,左手想抬剑朝身后捅过去,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搅得抬不起来。
剑是断剑,刀刃坑坑洼洼,由此带来的钝痛最是要人命。
沈昀没立即将剑抽出来,而是玩闹似的抽动了好几下。
真是…要命的疼啊。
剑抽离出身体,和微也被他一脚踹在地上,除了依稀听见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外,还听见沈昀在一旁戏谑道:“我告诉过你的,人有了软肋就是找死。”
和微用力喘着气,半眯着眼睛抬头打量他,看见他也是摇摇欲坠,估计是银针上的毒发作了吧。
她承认她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实在是太蠢了,但她听他这么说依旧很不爽,不爽到她强忍着撕裂般痛楚去抓起散落在一旁的剑。
就在她抬臂要刺过去的同时,沈昀也握住剑柄要刺下这致命一剑——
“和微!”
和微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剑还没有碰到沈昀便被人从后猛地抱住又拖向一旁,躲开了他那一剑。
她没看身后那人是谁,只想着看沈昀如何了。
和微挣扎着爬起来,看清楚他后却有些怔愣。
沈昀整个人跪在地上,胸膛处横亘了一柄长剑,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手里的断剑也无力摔落在地上。
刺他的那人,手哆嗦着,再循着绯红的太医官服看过去,那张脸居然是见杏。
和微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方才把自己拖走的人,不出意料的,是花榆。
她知道事情算是成了,晃着晃着脑袋,忽然有些想笑。
几刻钟前。
殿内传来沉香的呼救声时,门外候时已久的一批人便如开闸放水般涌了进去。
和微与容娘娘首当其冲。
见杏与花榆则偷偷换上了太医的衣袍跟在后面。
背着光往殿里跑时,和微还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了笑。
金灿灿的日光撒在她的发间、她的瞳孔里,她像传闻□□里璀璨夺目的夜明珠。
饶是外面乱成了团,沈昀摔了碗,两人也不慌不忙地在龙榻前为陛下解毒。
只要赶在和微倒下前把毒解了,把陛下救醒了,一切便能回到相约的那个骨点上。
于是两人听着李怀安在外面打到没力气再抬剑也要把沉香护在身后的叮嘱声,听见和微被沈昀差点掐死。
“你疯了!”花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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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抓住见杏的手腕,急道:“现在正是解毒的关键时候你要去哪儿?!我总不能凭空多出一双手吧?”
见杏硬咬着牙,隔着朦胧的床幔望了一眼和微那边,又转身重新拧着手下的细针,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
毒得两个人同时针灸,少扎一个穴位都不行。
花榆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不过在她安抚的话说出口前,便听见李怀安朝和微扔了剑。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听见见杏呜咽了一声。
于是花榆同她讲:“别害怕,我们人多力量大。”
再后面战况愈来愈激烈,李怀安完全自顾不暇,那些兵显然训练有素,跟地宫里长了眼的藤蔓似的追着人打。
和微也跟沈昀死命缠打在一起,可是偏偏这时候针灸正进行到关键,两人根本走不了。
听见牵挂之人的受苦声却无能为力,这是见杏又落泪的一个原因。
榻边还围了一群光会看不会动手的庸医,花榆险些想把他们丢出去分散注意力,但转念又一想,留在这儿也不是不能分散注意力,起码沈昀不会注意到她们。
就这么坎坷地解了毒,两人才如释重负地冲出去帮和微。
幸好成功把毒解了,幸好在关键时候冲了出去。
当下。
见杏一用力将剑抽出来,带起的鲜血溅了自己一手。
噗通。
沈昀侧躺着摔在地上,睁大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她,“…怎么…是你……”
“或许是要我说好久不见吗?太子殿下。”见杏咽了口口水,随手擦了下自己的脸,血染了自己一脸也没注意。
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主子倒在地上,众人群龙无首,乱七八糟地嚷起来,最终嚷出一句:“杀——!宁死不屈!!”
轰隆隆的兵准备抬剑混战时,和微第一瞬间想的居然是:怎么打了这么久,还活着这么多人?
下一瞬,呐喊声还没停,龙榻那边又恍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巨响。
大抵又是什么瓷器摔碎了。
一群兵也不惜得注意,正要冲过来扶起沈昀便忽而像被点了穴似的怔在原地。
——浩浩荡荡的官兵破开殿门冲了进来,正气凌然。
领头的是位英姿飒爽的少年,背着光只冲和微跑过来。
冲进来的那群兵一看便和沈昀带的那群不一样,喊口号时腰杆都挺得笔直。
“陛下有令!太子意图弑君篡位、于此生擒!其他人格杀勿论!”
渐渐的,耳旁的兵器相交声也模糊了,四面的声响似乎都与自己无关。
和微只能看见沈无张开双臂朝自己跑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想跑过去。
咚。
明明她跑过去还挺有劲儿的,但两人相撞的瞬间她却不知为何浑身一软,被沈无抱着跌落下去,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累得说不出话来。
沈无低头去蹭她的额头,努力遏制声线的颤抖,“我来晚了。”
“没有,你来得很早,一直都在,”和微笑了笑,喃喃道:“在我心里。”
随即四周咕咚一声陷入黑暗,她直接昏睡了过去。
84. 归案
滴答。
温水顺着肩头缓缓蜿蜒流下,随着指尖幅度划起一道水珠弧线,滴滴消失在浴桶中。
和微呼了口气,闭眸后仰着,蒸雾弥漫下叫人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屏风上偶尔抬手的婀娜身姿。
两个丫头战战兢兢的候在外面,细看连手指都在颤抖,似乎是见里面的人久久没出来,其中一个忍不住小声喊:“小妹小妹,你说这刚从蛮荒之地接回来的三小姐是不是被……?怎么那么久还没出来?”
故意拖长的语气让小妹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脑中瞬间填上那处留白,连忙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嘘!反正都劝过她别洗了,再说,她有没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凶手只会在屋内作案,阿姐你忘了?”
“也是也是,”阿姐给自己壮胆似的呼了口气,“就算她没事,谅她刚来也不敢惩治下人,再等半刻钟,她若是再不出来,我们就偷偷溜走,晌午偷藏的芙蓉糕我还没吃完呢。”
“……”
此时春三月,月黑风高,深更露重。
丞相府内沐浴的女子皆是匆匆了事,对香粉更是避之不及,早早就更衣卧榻。
唯独不久前刚入府的三小姐屋里还长时间亮着烛火,似乎是刻意在等什么人。
烛是香烛,点燃后化作袅袅烟雾在空中萦绕,不到片刻便消散无影,只留香气幽深,久久不退。
和微垂眸将衣带系好,望向门外的目光毫无波澜。
“蠢货。”
她在骂门外那两个偷偷逃跑的丫头,快走时裙角带起的风比她呼吸声还要重,还天真认为不会被发现。
哦,也不对。
别人确实不会发现。
但她的五感六觉非寻常人能比,从死人堆里一路厮杀到十岁才被太子收养在身边、执行秘密任务。若不是近日谜案四起,她受令保护相府嫡女,和微才懒得易容成什么痴傻的三小姐被接回府。
每日装装可怜装装呆傻,还不如杀几个人来得痛快。
但太子吩咐了她就得去做,谁让相府嫡女是他心上人呢?
和微想不明白,太子那样阴鸷孤傲的人为何会对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情有独钟?
“心上人。”和微心想。
她刚通身抹了香粉,气味重得让她蹙了蹙眉,又嫌不够继续抹了一层。
“不过是自愿向对手服弱的软肋。”
就在指尖划过手背的那一瞬,和微耳朵一动,面不改色去听身后传来的奇怪声响。
手上动作仍未停,和微悄悄数着那声音的频率。
哒哒,哒。
像木锤敲在木盆上的声响。
但……好奇怪。
这声音似乎不是来源于某一处,而是四面八方,和微一时无法确定那人到底藏于何处,只好继续揉捻自己罗衫下的小臂。
忽然间好像有水面震荡的声音,轻到几乎荡漾不起花瓣,但和微还是瞬间捕捉到了它的位置——
浴桶下。
啪!
手中香盒跟着女子骤然摔落在地,连里面的香粉都撒出不少来,和微撑起意识模糊的身子,强抬起头朝门外呼喊:“救命啊!我的头…啊…求你…有人吗?!来人!快来人啊!”
不待有人注意到这边,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便响彻天际,将整个相府震亮了不少。
“啊——!”
和微能感受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头飞跑,这人轻功极好,即使侧蹬树干也健步如飞。
眼睛被蒙住,嘴也被塞了东西。
四下除了颠簸之感就是黑暗,和微眼下却轻轻浮起了一抹笑意,此番佳景,真是适合动手啊。
侧耳倾听了几瞬,她确定扛着自己的人约莫三四十,男子,不到六尺高,周围无旁人。
被麻绳反绑在颈后的双手不知从何处夹出了几根细银针,和微不动声色将它们插入绳内,只待这绑匪下一次换气。
一、二
三……
唰!
“你……?!”
和微迅速绷断麻绳,一把扯下蒙住自己的黑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空中翻转两步,鬼影般绕至绑匪身后,落在他耳内的声音带有轻蔑:“这么差的身手?你不是凶手吧?说,谁派你来的?居心为何?”
绑匪的瞳孔倏尔收缩,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怼在自己脖颈上还反着寒光的银针,默默吞了口口水又恢复镇定:“新鲜,这次的丫头居然会武功。”
“少废话,我耐心不多。”和微将银针刺破他的皮肤,“也别乱动,有毒的,再往下一寸你必死无疑。”
“呵。”绑匪冷笑一声,手腕翻转从袖口掏出一把毒匕首,“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这般狂妄?!”
刀面被掷出朝自己面中飞来,和微神色一变,快准狠的将手中银针打出去。
叮。
一手大的匕首竟然被三根银针生生刺穿,偏离方向朝自家主人飞去。
“怎、怎么可能?”绑匪来不及躲,只好快速劈断身旁的树枝将匕首击打开,却还是不慎被划伤了腰侧。
鲜血汩汩直流,若不是有血滴落在地的声音,和微还真看不出来漆黑夜色下他的玄色劲装有什么变化。
“哈啊……”他捂住伤口朝和微狰狞一笑,“有两下嘛。”
“没空陪你打,香粉熏得头晕,早解决了,我早回去沐浴更衣。”和微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匕首,一步步朝他逼过去。
就在两人只有五步距离的时候,和微动作一顿,敏捷闪开他的偷袭,回头却刚好看见他扔了信号弹消失在树林里。
和微一脚将另一把匕首踢飞,咬牙道:“一身腱子肉藏那么多东西,也不怕重死自己。”
信号弹升至空中,炸成烟花状又转瞬即逝,除了染亮头顶的一片夜空,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下好了,除了他们的同伙,根本不会有别人发觉,和微边腹诽信号放这么短也不知道同伙能不能反应过来,边拍拍衣裳往回走。
一息之间。
树林里从四面八方传来沙沙声响,和微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丝毫不敢放松。
糟了,听这声音,浩浩荡荡该有十多个人。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
她什么时候才能睡上觉?!
“少阁主,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就只有个小姑娘。”
“我就说刚才那信号弹不对吧?咱们杏花阁什么时候用黄灯作信号了?巳时,这你的锅。”
“……是少阁主带的方向。”
“……”
“或许是有黄灯的。”
和微转身扫了眼身后,除去模糊的树丛影子根本看不见人,若不是她确定自己听见人声了还以为她被香粉熏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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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隐约间有一处声音“嗤”一下笑了出来。
男声玉润,他道:“看不见她手中的匕首是杏花阁的么?”
杏花阁?
和微反应过来,这是朝廷秘阁,却又直属于皇帝,探查谜案、捕捉凶手,不受任何机构控制。
那他们又怎么会循着信号找来?方才那绑匪分明是近日香粉女子案的凶手之一。
“说话也不露面,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和微环顾了一圈,神色自如。
“当然是怕你被吓到,小娘子。”
草丛里传来的窸窸窣窣声越来越明显,于黑暗里渐渐走出几个人形。
和微看着眼前的三人,疑惑道:“就你们几个?不是十三个人吗?”
为首那少阁主起了兴致,鬼脸面具后的声音和方才嗤笑的是同一道:“果然不是俗人,阁中的人既抓你,想必也犯了事,是我们把你打晕拖回去呢?还是被迷药晕倒后再拖走呢?”
“这有什么区别?”和微看向他们的眼神有些复杂。
“当然有,免了皮肉之苦,这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我们可下不去手啊。”旁边有人附和道。
和微摸了摸自己这张也不知是谁的脸,转身就跑,还不忘道:“喜欢就撕了给你。”
几人见状神色一变,忙施展轻功跟上。
身后呼啦啦的风声不绝于耳,和微心里暗骂杏花阁的人果真难甩。
正欲飞身蹦到树林的交叉口,她忽然发觉眼前小道上似乎隐隐有火把出现。
脚步声如山海般倒来:“三小姐!三小姐!”
“三小姐!您能听到吗?!”
和微属实没想到相府的人居然能找过来,她忙划破自己手心,将温热的血糊了自己一脸,又装作从高处跌落般摔到众人面前。
噗通!
“咳…咳咳,救命啊,有、有鬼!我看见凶手了!我看见凶手了!”
立马有人将浑身颤栗的和微扶起来,兵丁蜂拥而至,将带着鬼脸面具的几人团团围住。
“来人!全部抓起来!交给大理寺发落!”
“是!”
有一鬼面人啧叹道:“唉,这下麻烦了吧?”
“少废话。”少阁主瞥了他一眼,快速从胸口处掏出迷药撒开,“闭气。”
白雾瞬间弥漫了四周,毫无功力的兵丁纷纷身子瘫软摔落在地,唯余几个人还举剑朝他们杀过来。
少阁主避开几剑,余光注意到一旁伺机逃跑的和微,他脚尖一点朝她飞身过去,扳住她的肩膀就往前推,偏偏语气还十分自然从容:“我看你身手不错,试试这剑如何?”
噗嗤一声。
“三、三小姐!”刺剑的人也有些意料之外,他慌乱中把剑拔了出来。
“呃……”
剑尖扎入左肩处,和微还未从他这么猛然一推中反应过来就被疼痛唤醒,她一个肘击将身后的男人踢开,又赏了他两根银针。
“找死!”和微咬牙道。
“现在还不是你能找到死的时候,再让你活几日——撤!”
男人身手极好,几道飞踢将银针踢入树干中,带着其他鬼面人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噪杂渐退,只留一地残籍。
晕的晕、伤的伤、叫的叫。
以及和微势必要将那少阁主撕个粉碎的愤恨。
85. 落定
沈无却忽然道:“我知道。”
“你知道?”沈昀显然有些不解,“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她喜欢什么?”
“我知道你心是假,起码你接下来的话也不是真的。”
两人眼神交汇间,沈无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小官便附在他耳旁轻声道:“殿下,月贵人来了。”
沈无面不改色地抬了下手,侧身示意小官将她领进来,回头时却注意到沈昀的脸色好像变了一瞬。
“此事不会善终,皇兄,你招了吧。”沈无慢慢起身,看着水中的人一点点垂下脑袋,而后又强撑着抬起头。
“该说的…不该说的,不都被你们套出来了么?跟那老不死的绕这么大一出就为了除掉我,真是辛苦了啊。”
沈昀顿了顿,又道:“可是你该怎么办呢?和微身份暴露,你所谓的几个朋友也藏不了太久,他不会真心接纳你的,快跑吧。”
末尾的语气似是带着某种催促的呢喃声,让一旁候着的几个小官都开始动摇起来,左右看了看。
沈无没接他的话,而是走了几步将剑放在一旁,任凭它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血。
沈昀眼睁睁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头愈来愈沉,眼皮也愈来愈重,他能感受到四肢变得无力起来,但自己却不舍得闭上眼睡一会儿。
没多久,沈昀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味,仿佛是专门来摄取他的灵魂一般,他半眯着眼睛,注视着眼前模模糊糊的这道身影。
他喘着气,问道:“和见杏?”
依稀见得她摇了摇头,听得她声音坚定有力:“我不是和见杏,我是相府嫡女常皎皎,殿下记得吧?还是您那时助我进宫的呢。”
“嗤,我早该想到这个结果。”他笑着叹息了一声。
皎皎蹲下来,伸手钳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只能抬头看着自己,“殿下后悔了吗?”
触感有些黏腻,蹭得她指尖染满了血水。
常皎皎没松手擦干净,反而加大了力道,“可是你悔也没用,你害我家破人亡,迟早…我都会爬过来要你的命。”
他却紧盯着她,淡淡一笑:“譬如现在这般吗?皎皎,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么?”
啪!
“你活不了了。”常皎皎猛地甩了他一巴掌,松开他站起身,“我要看着你下地狱。”
她扇过来的时候还带着那股熟悉的芳香,似乎是她身上独特的味道。
或许是身上的伤口太疼,他竟然感受不到这一巴掌带来的痛楚。
于是他舔了下唇,“仅凭一巴掌便想送我下地狱么?”
“你猜猜?”她也笑了笑,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圆润的青玉瓷瓶,食指轻轻扣点,使得瓶中白粉尽数落入水中、瞬间溶开。
沈昀猜不出这是何物,但伤口处开始传来的麻意、蜇痛、啃噬入骨的数倍痛意已然告诉他这是什么东西。
“呼……”他沉沉数了口气,双手攥得很紧,声音低迷:“你就想凭这些把我折磨死么?”
“或者殿下是想被押至刑场,在百民之前血溅满地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皎皎,帮我一个忙吧。”
常皎皎当然不依,只垂眼睨着他,藏在袖中的手握得很紧。
“你想知道和微的真实身份吗?”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肉眼可见地愣了一瞬。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赶在他开口前说了句:“她只是我妹妹,我只是她阿姐。”
沈昀蹙起眉:“你就一点儿也没怀疑过她的身份吗?”
常皎皎:“我方才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吗?”
“你……”
噗嗤——
他话还没说完便吐了一口血出来,许是药效起作用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胸口是怎么一点点的蔓延开疼痛,仿佛被扎了数个洞,烂得千疮百孔。
常皎皎却忽然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看见他紧攥的拳慢慢松开、往她身后一指,常皎皎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看去——沈无临走前丢下的那把剑。
常皎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昀也没说话,而是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静默了几瞬,他嘴唇翕动,说了两个字。
常皎皎神色闪了闪,抬腿过去握住剑又走了回来。
她道:“陛下还没发落你,你这么做是想拉我一起死吗?”
沈昀:“不用你。”
彼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拨弄铁链的声响,常皎皎将剑放在地上,后退了几步,站在沈无身旁。
三人都没先开口。
少倾,沈无只是瞥了眼那把剑,侧身又看了常皎皎一眼。
后者轻轻一点头,转身不再看他们。
沈无走过去替他解了一只手的镣铐,平静道:“这是她作为自己能给你的告别礼。”
“呼……”沈昀转了转那只手,缓缓拾起那把剑,比划着、比划着,最后停在了自己脖颈处。
“一剑斩孽缘,皎皎…几生几世都别再见了。”
常皎皎背对着他,只觉呼吸发紧,旋即没过多久,她便听见有什么东西溅入水中,再往后,是很轻的一道水花声。
她没再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即使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一定血肉模糊、垂如被风折断的枯槁。
“太子自戕了。”
无论是沉脸的容贵妃还是把玩明珠的陛下,听到这句话都有所动容。
陛下漠着脸一抬手,将人又屏退下去,他想面不改色,却碍不住自己身子骨还没缓过来,握拳咳了好几声。
“朕记得,你身边跟着几个会医术的。”
容娘娘知道他这话没安好心,嗯了一声,还是奉承道:“不知陛下为何要提这个?”
“她们的来头你也知道?”
容娘娘:“本宫知道。”
“哦…”陛下若有所思般的点了点头,半垂的眼里不知藏了何种情绪,他意有所指道:“留不得。”
容娘娘猜准了他的心思,也不再奉承,手中茶盏稳稳一搁,问道:“什么留不得?”
陛下:“这几人身份不明,还会妖术,在朕身边藏了这么久,欺君罔上,朕觉得…大不敬。”
“妖术?”容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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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忍住轻嗬一声,“陛下莫不是忘了,身中奇毒只能听见声音却无法动弹、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时是谁出手所救?”
陛下却抬眼看她,“贵妃难道不觉得此毒便是她们所下么?不然怎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了毒?她们连那张脸都是假的,还能有什么是真的。”
“你……”容娘娘身子前倾,忍了忍又坐了回去,“无可救药。”
陛下轻喊:“贵妃,朕昏睡这段时间里怎么好像听见那孽障怼了不少你母家的折子啊?”
容娘娘差点就要拍桌而起,就在她真的想站起来时,殿外忽然闪过一道明亮身影。
“父皇!”沉香匆匆赶过来,一把抓住陛下的胳膊往他背上依,“我来看你了。”
“好。”陛下随意地抬手摸了下她的头,“沉香来得正巧,朕恰好有一事要跟你说说。”
沉香有些疑惑地直起腰,“何事?”
“朕翻阅折子时,发现有人说了外商骚乱一事,沉香觉得此事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沉香确实不知道怎么办,她顿了顿,试探道:“派人去解决一下?”
陛下似乎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又问:“那些人若是不听管制呢?”
沉香:“那就…跟他们的领头再商量商量?”
陛下摇摇头:“若是商量也不见成效呢?”
沉香泄了气:“那我没辙了,父皇你思虑周全,你想想法子吧。”
陛下没急着应答,而是忽然问道:“沉香明年该及笄了吧?”
他说罢,沉香还没反应过来,正要点点头便听一旁传来“砰”的一声。
“陛下这是把算盘打到了沉香身上吗?”容娘娘紧盯着他,眼里敬畏没有,只有怒意。“靠公主和亲换来的安生算什么安生?!”
陛下也没看她,反而拉起了沉香的双手,循循善诱道:“沉香是什么意思呢?”
沉香愣神几瞬,旋即迅速把手抽走,“父皇,你不是说你最爱我了吗?”
陛下:“你在哪儿朕都能爱你啊。”
沉香的眼神逐渐由不解变得愤懑与委屈,她重重一跺脚,匆匆行了礼便跑了出去。
陛下摇摇头:“这孩子何时能长大。”
“陛下的心思臣妾不想猜,臣妾只劝陛下另想别的法子,别打沉香的主意。”容娘娘淡淡扫了他一眼,又道:“还有和微几人,陛下若想动她们,也要问问臣妾愿不愿意。”
她说完,旁若无人般径直转身离去,模样端正又盛气凌人。
陛下只缓缓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停在两人离去的方向。
沉香出了殿便大步跑了起来,引得身后宫人不停惊呼:“公主当心啊!公主!您当心脚下!”
有人想跑来扶她,却被沉香一把推开,“别叫我公主!公主有何用?!不就是个推来推去的工具吗!”
众人不知她受了何刺激,互相看了看,喏喏地不敢说话,只得闷头跟上。
沉香一股气跑回了晴鸾宫,也不去找晴妃娘娘,反而往李怀安的住处跑。
她翻天覆地似的寻了好一通也没找到人,不免急道:“李怀安呢?李怀安去哪儿了?!”
86. 暗流
有宫女立马过来应道:“公子出去有好一会儿了,殿下您先别急,奴婢这便派人去传公子回来。”
沉香猛地拉住她,“他去哪儿了?”
“回殿下,公子交代过自己在荫湖散步。”
沉香听罢松了手,憋着一股气转身离开,“我自己过去找他。”
“诶殿下,殿下,”一团宫女又急忙上前将她拦住,“现在夜已深了,想必公子也快回来了,奴婢们派人去传便是,殿下还是先回去跟娘娘请个安吧。”
沉香执意要去,艰难地挤出一条路跑了出去,还不忘嘱咐宫人务必要替她向晴妃娘娘问个好。
入夜的风有些凉,扑面而来时还带着潮湿的寒意。
荫湖在御花园东,平日里便僻静,如今沉香勒令众人不许跟着自己后更显寂然无声。
连有片枯叶被风卷入湖面时的轻微声响都放大了不少,吓得沉香一激灵。
她沿着湖边的石子路走了一圈也没见到人,左右看看,不免有些疑惑。
如此静谧的时刻,某些话又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连带着不可抑制的情绪,都让她想要发泄一场。
沉香低低呜咽了一声,抱臂蹲了下来,手胡乱在地上摸抓着,但越急,她越摸不到一块称心如意的石头。
就在她摸急了想回头去看时,视线里却不经意间伸来了一只手。
她看着那只手缓缓伸到自己眼下、摊开手掌——
他手心里赫然躺着一块薄又平的石头。
沉香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她咬唇夺过那块石头站起来,用力朝湖面横打过去,看着它在水面上连跳了四五下。
沉香:“都怪你,挑的石头一点也不好,我才跳了五次。”
李怀安抿唇点了下头,似是默认了这事怪他。
他想伸手把沉香拉过来一点儿,怕离湖水太近会失足,但他手还没碰到人,就见沉香又赌气似的蹲了下去。
“父皇要把我嫁出去和亲。”
他悬在空中的手握了握,最终又垂了下去。
“父皇明明说过他最爱我了——你去哪儿了?”
这句话转得太快,让李怀安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在这儿散步。”
谁知沉香听了这话忽然站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骗人。”
“我没骗你。”
“你就是骗人。”
“……我,”李怀安似是没辙了,顿了顿又道:“我,去别处转了转。”
沉香却笃定般道:“你有事瞒我。”
“皛皛,外面风大,我们先回去。”李怀安俯身欲拉她的手,却被她躲了过去。
沉香:“你为什么要瞒我?你瞒了我什么?”
李怀安沉默不语,向远处看了一眼,依稀见得有宫人提灯走了过来,许是晴妃娘娘派人来寻他二人了。
“李怀安!”沉香忽而加重了语气,“你知道的,我不想嫁,我一辈子都不想嫁!”
她说着,忽然闷头扑进了李怀安的怀里,哽咽起来:“你娶不了我,我不想嫁给别人。”
李怀安被她紧紧抱着,动弹不得。
他深深呼了口气,才下定决心般用力抽出一只胳膊。
谁知沉香却以为他要躲开这个怀抱,猛一用力把他箍得更紧了些。
“李怀安,我不想离开他们,也不想离开母妃、不想离开这里…我不想离开你,我害怕。”
“皛皛,”李怀安轻轻抚上她的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
“你要去哪儿?!”沉香被踩了尾巴似的猛一抬头,“你就是有事瞒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她哽咽了半天,也没说出那句无法公然说出的话。
李怀安没反驳,而是两手都把她圈进怀里,用力抱紧,下颌在她劲窝处蹭了蹭,“皛皛,记住了,在你身边才是我心安处。”
沉香重重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瞬又喃喃道:“如果我不是公主,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问题因宫女寻来而告终。
众人拥着她往回走,无意识地将两人隔开。
连沉香也以为今夜就这么结束了,但她还没往前走两步,身后便赫然传来一声:“殿下!”
沉香几乎是同时转身往回看,眼里满是惊喜。
李怀安弯了唇,朝她伸出手:“殿下的东西掉了。”
他的手虚张,让人也瞧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宫人想上前拿过交给沉香,却被沉香勒令站在原地。
她从众人间硬生生破开一条路出来,朝李怀安跑过去。
模模糊糊间,宫人好像瞧见两人的手搭了一下,好像听见李怀安低声说了句话。
但今已入冬,寒风瑟瑟里这句话也变得可有可无。
只有背过身往回走的沉香知道,他方才说:“如果你不是公主,那我也会让你成为人人心中尊贵的殿下,如果你是公主,那我会全心全意地托你到公主该到的位置。”
回春宫。
容娘娘还没回来,花榆又早早歇下了,偏殿里只有和微跟常皎皎坐在榻边夜谈。
皎皎:“小微,其实有一事我想很久了。”
和微心里一咯噔,却还是小声问:“何事啊?”
皎皎:“沈昀一死,之前那些案子也都能查清了,香粉女子案也好,地宫也好,这些都实实在在地写在了卷宗上,等着向百姓交代。可是有一事却迟迟没落下来。”
和微懂了她的意思,试探道:“是…为相府沉冤昭雪一事?”
皎皎:“嗯。”她说完,头向后仰,靠在了床柱上,又沉沉吐了口气。
和微知道,此事比其他案子要沉重得多,相府没了是真,常相与常溶溶冤死也是真。
案子能翻,人又何处寻呢?
更何况陛下还对她们的身份多有芥蒂,虽说在解决沈昀一事中有功劳,但冒名进宫等事也罪不可赦。
一切落定了,又好像没落定,这才是常皎皎忧心的事。
和微看着她惆怅出神的模样,心里又默默打消了本要全盘托出自己是谁的念头。
就在和微酝酿好了安慰的话也要说时,殿外却恍然闪进来一道身影。
和微本来还纳闷怎么没有宫人先过来禀报,但她站起的同时又看清了来人是谁,这个疑惑也自然解开。
容娘娘示意她们安静,走过来,轻声道:“本宫有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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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要商议,便没让人事先过来打招呼,怎么,打扰你们歇息了吗?”
皎皎也站起来,摇了摇头:“娘娘见外了,是有何要事商议?”
容娘娘拉着她两人的手,一起坐在榻边,“其实知道你二人是谁的时候,本宫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在知道之前便早已有了猜测。”
和微讪讪地举起手,“娘娘是先认出了我吗?”
容娘娘赞许她的聪慧,笑道:“除了你本宫还真没见过有这么特别的小姑娘,那特制的糕点除了你我也没人爱吃。”
和微抿了抿唇,低头不说话了。
容娘娘暖了场,这才说到正题:“只是本宫不在意此事,不代表旁人也不在意。陛下向来不能忍受旁人有任何非议,更何况他自己也芥蒂,这事如何定夺也说不准,他要是真想治你们的罪,本宫与小无也拦不住。
本宫气的还有他居然因为外商骚乱便要把沉香嫁出去和亲,想一劳永逸,真是做白日梦!”
“什么??”和微与皎皎同时诧异出声。
和微:“要嫁沉香?下旨了吗?——什么外商?哪国来的外商?”
容娘娘摇摇头:“本宫不知,不过想来此事早便有了苗头。如今一切渐渐安定下来,他自然想把揣度已久的外患也一同解决了。”
皎皎知道她过来肯定是有了应对之法,于是问道:“所以依娘娘所见,此事该如何?”
容娘娘:“旁人都对你显露杀机了,你说该如何?”
和微言简意赅:“先把他解决了?”
皎皎瞪大的双眼证明了她对这话有多意想不到,但过了这么久,生杀之事对她来说也不是十分避讳。
只是她惊讶的点在于,这个“他”。
和微说完也意识到这话有多大不敬,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却还是觉得容娘娘就是这个意思。
容娘娘:“本宫身居高位多年是该的,他疑神疑鬼,总是担心些莫须有的东西,想砍本宫的位置,可本宫就该这么尊贵一辈子。想从本宫手下抢人,也要问问本宫许不许、护不护得住。”
和微听完只剩慨叹,她立马单膝跪下,在榻上对容娘娘抱拳道:“娘娘威武,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请娘娘多多照顾!”
容娘娘也满意地摸了下她的头,“等此事结束,本宫再回答你先前的那个问题。”
和微刚想问“哪个问题”,话出口前又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容娘娘为何要帮他们而不愿帮沈昀。
于是她说了个“好”,又被皎皎拉着躺下了。
皎皎:“你身上还有伤,快别乱动了。”
容娘娘看着她躺下,又道:“江山易主,听起来很骇人是不是?但本宫却相信此事一定能成。”
能不能成不知道,花榆只知道她要死了。
累死的。
她忙活了一天好不容易能睡会儿,却被皎皎硬拉起来,听着她说制什么药。
花榆迷愣道:“制什么药啊?和微的药不是够吗?”
皎皎蹙眉道:“什么制药?我说只要你认真点儿这件事就能成一半。”
花榆:“嗯?你方才说什么事?我脑子有点嗡鸣没听清。”
“……”
87. 解决
常皎皎深吸一口气,又重复道:“去陛下面前,”
“好,”花榆忙打断她的话,“我意识有点清醒了,想起来你方才说的什么了。”
“等等,”花榆又凑过来,“是不是没说何时去?”
皎皎:“……说了,明日一早,下了朝。”
花榆抬了下手:“行,我真记住了。”
所谓人有万般信,其一便是盲信,太信自己的脑子,也太信自己的手。
陛下的殿里向来暗香袅袅,本来是有安神之效,但彼时花榆在心里默默呼了好几口气,也难以将急速跳动的心给缓下去。
陛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两人,他知花榆与皎皎的身份是假,却不知两人到底是谁。几多思虑下,他推开手边的砚台,朝几人走下来。
“贵妃今日是特地来领人认罪的么?”
“陛下觉得呢?”容贵妃不置可否,稳稳站着,朝他笑了笑,“臣妾今日是特地来领她二人将功补过的。”
容娘娘嫌少朝他笑,这一笑,他总觉得哪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容娘娘:“陛下身子里的毒还没清干净,她二人又格外擅长医术,臣妾想…若是能替陛下把毒彻底解了,是不是也算大功一件呢?”
陛下:“可朕有太医,再者,朕念你二人英勇无畏,功过相抵,朕早已不想追究了。”
容娘娘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身后的两人却悄悄对了下视线,皎皎甚至能读出花榆的口型——“当真?”。
容娘娘:“陛下若是不放心,臣妾大可以身为试,在臣妾身上扎扎针,陛下总该信了吧?”
陛下想了想,一抬手,“宣太医,朕要让太医在一旁盯着。”
容娘娘一点头,看着他煞有其事地派人传了位老太医进来。
可陛下却上前盯着老太医,问:“你可是郑太医?”
郑太医不明所以,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回陛下,老臣确实是郑谦呀。”
陛下:“官帽摘了。”
这下连花榆跟皎皎也不明所以,两人悄悄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郑太医两手把官帽取下,正欲弯腰献给陛下。
可陛下哪里要这个,伸手止住他的动作,淡声说了句:“戴上吧。”
郑太医一头雾水,忙给自己双手戴正。
“你额角这块疤是朕亲自砸的,朕不会认错。”
四人心下了然。
郑太医抿唇又张口,倒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有放心的人在,这皇帝总算应允让花榆两人替自己诊脉。
眼见着事情按预料进展,容娘娘眸光一扫,看向微躬着腰站在一旁的郑太医。
容娘娘朝他走过去,低声问:“郑太医,本宫记得你家里有位半身不遂的妻是吗?”
郑太医微微点头,“劳娘娘牵挂,是。”
“妻安否?”
“吾妻尚安,近日频频喜爱些新鲜玩意儿,老臣便托木匠做了不少,她很欢喜。”
容娘娘听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眼里的笑意忽地没那么冷了。
高台之上。
陛下卧在龙榻,微阖双眼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舒爽之感,只觉身子都变得轻盈起来,气血运转得尤为顺畅。
陛下:“郑太医,你来瞧瞧这针法可有什么岔子。”
“是。”郑太医忙快步走向前,他细细观察了两人运针的手法,又认认真真嗅了药物,确认一切并无问题后才朝陛下一拱手,“回陛下,一切如常。”
花榆用余光瞥见他退下了,才在心里默默道: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的隐秘针法,能让你瞧出端倪就怪了。
她与皎皎配合默契,两人一拧一转间,陛下的气色都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不少。
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每寸经络是怎样被血液缓缓疏通,是怎样——他忽而睁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呃……”帝王的手开始胡乱抓起来,眼睛也愈涨愈红,他想开口喊人,却发现自己的喉头似乎怎么也发不出声,只能呜呜咽咽挣扎着。
但台下人并未听到有什么动静。
所有宫人都被他亲自屏退,如今台下站的,只有郑太医与目光紧锁台上的容贵妃。
“皎皎。”花榆轻喊一声,迅速与常皎皎对了下视线。
两人稍一点头,默契地逆转针向。
下一瞬,抽搐不停的人便头一歪,再也没了动静,只余一双眼诡异地瞪大着。
花榆收了手,毫不犹豫地替他阖上双眼,“死鱼似的,碍眼。”
皎皎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撩开床幔走了下来。
容娘娘一见她二人出来便知事成了。
郑太医愣了愣,看着她三人平静如潭的神情顿觉有些不妙,忙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却在看清榻上那人梗死的模样怪叫一声,浑身无力地摔落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郑太医冒了一头冷汗,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郑太医,本宫怜你爱妻如命,也知你在太医院的处境并不如意,你是老太医了,想告老还乡陛下却不舍得,那些新来的还时常偷你的药方子、越俎代庖,甚至捉弄你。
你心乏,也想过要给这帮家伙一个教训,但偏偏你又心软心善,他们毕竟是你的徒弟,徒弟犯了错,你这个当师傅的能无辜么?更何况你深知陛下的性子,你若闹一出,多半会被罚一出,这么费时费力,多耽误你照顾妻儿啊,是吧?”
郑太医猛咽了几口口水,哆嗦着点头:“是、是,老臣全听娘娘吩咐。”
容娘娘满意一笑,“你如此懂事,本宫自然有赏于你,斗金?还是许你告老、带着妻儿回乡,再予以赏赐,让你全家安度余生?”
郑太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许臣告老还乡?当真许臣告老还乡?”
容娘娘从容地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本宫可不是榻上那人,说许你,必许你。”
郑太医当即调转了方向,朝她磕起头来,“老臣多谢娘娘!老臣铭记娘娘大恩大德!”他猛地直起腰,举起手作发誓状,“老臣对天发誓,今日之事必定守口如瓶,若有作假,臣不得好死。”
花榆看着他这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没忍住撞了撞皎皎,小声道:“看起来真是个好人,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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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不要给他喂毒?”
皎皎神色平静,“人不可貌相,你怎知他心里有没有别的想法呢?放跑了一个把柄挺蠢的。”
花榆愣了瞬,总觉得身旁的人有些不一样,或许是端正的姿态,又或许是无情的话语,又或许是其他。
但她虽这么觉得也没反驳皎皎的话,她自己也不是善类,容贵妃更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三人最终硬是逼他喝了一碗茶。
郑太医又怕又急,连说了好几声“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啊娘娘!”。
“别怕,”皎皎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还细心地递给了他一方帕子,“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平日里也不会发作,只需你每三个月服一次解药,还望郑太医多多体谅?”
郑太医:“服、服多久?”
皎皎笑了笑:“后半生。”
他听罢,又哭又笑地坐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
花榆却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长条几案——似乎她们刚进来时陛下便端坐在那儿写着什么东西。
容贵妃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花榆:“方才我发现那老不死的指尖有朱砂残留,我怀疑他刚用玉玺没多久。”
容贵妃反应很快:“他拟了圣旨?!”
皎皎:“怕是早已交待下去了。”
花榆忽然有些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还不追究,估计连死法都给我安排好了。”
容娘娘重重呼了一口气,“我只怕他不是交代了沉香和亲之事,那一切就糟了。”
花榆:“难道最该担心的不是储君之位他传给了谁吗?”
三人沉默着互相看了看。
半响,容娘娘开了口:“找,先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本宫便不信他就赶得这么巧、能在本宫来之前把圣旨给传出去。”
郑太医仍旧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丝毫没被她三人翻箱倒柜的架势所影响。
花榆也不指望他一把老骨头能翻得动什么,路过他时安慰了两句便继续找起来。
不多时,殿外忽然有小官过来叩门。
东西还没找到,这时候便有人要进来,三人登时停了动作,警觉地直起身子。
就连郑太医都匆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求助似的看了容贵妃一眼,“娘、娘娘,这该如何是好啊?”
容贵妃也瞥了他一眼,“本宫不是你娘,你怎么这么怯弱?妻管得紧么?”
郑太医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约莫又过了两瞬,雕门又被叩了两声。
“陛下?陛下?六殿下求见!陛下——”
“呼。”
三人异口同声地松了口气,早说是沈无,她们还这么慌做什么?
花榆:“但这事儿我们没跟沈无串通好啊?”顿了顿她又道:“不,和微跟他串通好不就行了?他跟和微应该见过面吧?他应该会担忧和微的伤势吧?”
皎皎没她这么多顾虑,看了眼容娘娘的意思后便快步朝雕门走了过去,“吱呀”一声,只开了一小条缝。
“太医正在给陛下解毒,陛下唤我来传六殿下进来。”
88. 圣旨
沈无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忽而摆手示意宫人不必再跟着自己,他快走两步进了殿,转身与皎皎一起把殿门关了。
大殿内陷入昏暗,沈无看见郑太医畏畏缩缩地候在一旁,再往远处,是花榆胜券在握地看向他,如此递远,是容娘娘亭亭玉立又昂扬地站着,最终向上看去,便是高台之上垂了床幔的龙榻。
安静得有一丝诡异。
沈无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反应过来,匆匆拂袖走上前去,在看清那人确实已经呼吸全无后先是沉默几瞬,半响,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他的举动容娘娘都看在眼里,她不自觉问:“你为何卸了重担似的?”
沈无转身,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儿臣百感交集,最终了了化为释然,不得不叹一声。”
花榆捕捉到他的话中话,好奇问道:“这是你父皇,难道你也看不惯他啊?”
沈无幽幽地嘶了一声,“那日殿里血战,和微身受重伤,我知他高高在上,但怎可对和微不闻不问、视她命如草芥、只想着收拾烂摊子好尽快平反……对我也多有防备,你说我心里该如何?
花榆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无侧身又瞥了郑太医一眼,知道这里出了岔子,轻声问道:“这不是儿戏,你们这计划够妥当吗?”
皎皎:“确实不妥当,还需要殿下来帮个忙。”
沈无有些预感不妙:“帮忙?什么忙?”
花榆:“我们进来前他拟了圣旨,娘娘说有可能还没送出去,喏,找着呢——但早早安排了也不是全无可能,会不会吩咐过德顺了?”
容娘娘思索着,摇了摇头,“德顺虽然从他是王爷时便跟着,但依本宫看,他最信的人还是他自己。”
语罢,几人都默不作声地继续翻起来,唯独沈无毫不犹豫地转身朝里处走去。
几人看见他这副笃定的模样不免停了动作,不约而同地跟着他走。
花榆:“你知道这东西藏哪儿了?”
“不知道,但……”他手在梁柱上轻轻摩挲着,不时敲了两下以探虚实,“有点直觉。”
梁柱顶、中、末端分别镶了一只戏珠龙头,实木制,大小不一,神情各异,雕刻得栩栩如生。
沈无:“先前我被召来议事之时,发现太子也在,他,”
他还没说完,花榆便恍然大悟般撞了一下皎皎,压低声音道:“是不是我们那夜诓和微的那事儿?”
皎皎先抬头确认了下沈无在专心研究龙头后,才点了下头,低声道:“嗯,讨论他们在一起会商讨些什么大事的那次。”
两人还没迅速回忆完便听哪儿传来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咔”声——沈无拧动了那颗位于中端的红绿龙头。
接着,龙头珠子一吐,眼珠子也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咔嗒。
那颗龙头忽而闭上眼,微微张大了嘴,喉头深处露出了个黑黝黝的缺口。
沈无从容地伸手掏进去,眉尾一抬,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拿出了一卷黄澄澄的圣旨。
容娘娘接过圣旨,边展开边啧叹:“果然人活着还是要多做好事,不然快死了天都不助你。”
四人齐刷刷凑在一起,凝眉看着圣旨上的字。
太板正了,花榆通篇看下来只看懂了两个意思:一要扶持十四皇子登基,二要将沉香远嫁于南黎。
她指着这摸起来有些厚实的东西,道:“这什么意思啊?十四皇子?不是刚满周岁么?还有南黎,南黎那么远,他真要把沉香嫁过去?——其他的我看不懂。”
皎皎:“其他的也无需看懂,官家话,都是些赘述。”
花榆又不解起来:“那这…圣旨…,他总该安排了人过来取吧?”
“取?”容娘娘不紧不慢地将圣旨重新卷起来,“那本宫再给他拟一份便是。”
烛火跳动,火尖试探着去咬上方的黄丝绸。
容娘娘捏着一角圣旨已经捏了好一会儿,这东西却只烧着了小半,难烧得很。
倒是燃起的烟雾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难闻气味儿,熏得人直蹙眉。
昏暗的殿里只有四双灼灼如火的目光,紧盯着这卷烧了大半的东西。
高台之上,有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榻边,指尖微微蜷缩,似是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又似是挣扎时来不及反抗。
一纸卷书,江山易主。
吱呀——
殿门终于被缓缓打开,立马有宫人忙不迭地迎上去。
德顺笑意盈盈地弓着腰,喊了声“六殿下”,却在半响没听见人出声后悄悄抬起了头。
他这不抬头倒好,一抬头着实是吓了一跳。
沈无神情麻木,双眼无神,眼眶湿润又微微泛着红,似乎刚痛心疾首地哭过一场,魂还没缓过来。
德顺喏喏道:“殿、殿下,您这是……?”
陛下驾崩了。
沉钟响三声,回音盘旋在半空、迟迟不退,压得底下一片宫苑都尤为阴寒悲戚。
寒冬腊月的清晨里,连鸟雀都不屑于出来多叫几声,但深宫处却始终有人低声啜泣。
殿里点着不少烛火,一口楠木棺居于正中正前,底下齐刷刷跪了不少人,外头飘扬着素白的缟布。
短短几日内,皇帝驾崩太子薨,庆安这年号不过走了几年便只能在史书上寻些痕迹。
该动荡,前朝该动荡,该有人蠢蠢欲动。
但总有些事是特例,先帝筑基不稳,贵妃母家的势力平日里便极其显赫。
可这族偏偏不屑这时出头,或是说逆权,你说位高权重地安稳惯了,出来招摇做什么?
有人抬举六殿下沈无了,容貌清质,才思卓然,六艺样样精通,哪里不配做储君了呢?
嗐!此事终于算成了!
不不不,成不了,就这么个关键时候,有人搬出了先帝的绝笔圣旨,其念贵妃管理后宫有功,又爱其体贴、蕙质兰心,居然将这玉玺暂且交予贵妃了!
荒唐极了,可这帝王家最不缺荒唐之事。
“此事到这儿才算快要成,若将近来的外商骚乱一事压下去了,内安、外安,这储君之位还愁定不下来吗?”
啪——!
秋君娘子一拍惊堂木,示意今日的书算是讲完了。
底下众客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忙喝彩叫好。
声势极大,看来今日的胜负又稳了。
秋君娘子笑意盈盈地向台下抱拳,还不忘侧身向帷幕后的说书先生拱拱手,客气道:“承让!承让!”
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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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茶后闲谈,日子仿佛还是那么平静地过着,平静地过好歹是在往前走。
相比之下,宫里好似被人点了穴位般动弹不得,足足迟缓了月余才将所有事都推回正轨。
“真不想坐高台?”和微靠着梨花椅,抱臂看向沈无。
沈无摇头:“不坐,坐不了。”
有冒了绿的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正巧落在两人间的石桌上。
和微伸手拈起它,随意拨弄着,调侃道:“当初能装病弱骗过所有人的眼,偷偷溜出来查案子,还能悄无声息地计划怎么跟…布下计划捉他归案。”
一段话模糊地盖过了人名,两人却心知肚明。
和微:“三人议事时根据他一个细节就能猜到那红绿龙头有问题,模仿字迹跟真的似的,哭丧也有模有样,我倒没看出你有哪儿坐不了。”
她说罢,沈无只是微微倾身看着她,眼里渐渐笑意满。
和微:“怎么,你笑什么?”
沈无从她手心里捻起那片叶子,“在你心里我莫不是一个瞒天过海的蒙面大侠。”
和微把叶子又夺了回来,“得了吧——不是说今日要跟我好好说说那日在大殿里你怎么认出我的么?”
沈无两指勾了勾,似乎偏要从她手里拿走那片被揉得发软的叶子。
他尾音轻扬:“猜猜。”
“懒的。”和微朝天上看了一眼,把叶子塞进他手心,起身要走,“我去帮容娘娘打下手,你倒是清净,留我们娘娘一个人夜里悔恨。”
“诶,”沈无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你还说今日要给我大展厨艺呢,菜呢?怎么没见一道?”
和微:“我敢做你敢吃吗?”
“有何不敢?我喜闻乐见。”沈无说着,忽然抬手吻了下手中的什么东西,又把这东西快速抵在和微唇上。
和微身形一怔,只觉唇处柔软又温热,还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味。
等她反应过来时,沈无早已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偏头示意她先走。
和微手里还握着那片留有余温的软叶,心道:装,要见人了又变得人模狗样。
腹诽归腹诽,眼下这里的一切虽说都是容娘娘的地盘,但所有事未落定,和微也不想跟沈无再掀起什么风波,省得半盏茶楼里那些人借机夸夸其谈,也省得花榆几人日日旁敲侧击个没完。
容娘娘虽说只是暂代君位,但史书上女子执政的例子还是少,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
她不在乎,不代表这事没有。
“本宫那日就该按着沈无的脖子,让他写传位给自己,唉,本宫这耳朵天天听那些闲言碎语听得都要起茧子了,还有这手、这脖子,活了半辈子没这么酸过。”
花榆跟皎皎一左一右地侍奉她,听着也点头说“是”。
花榆:“娘娘,我觉得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容娘娘抬了头,“什么?”
花榆:“您说当初帮我们是因为宁妃,搞了这么大一出,也替宁妃娘娘报仇了,还替沈无接了烂摊子,简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女子实在佩服。”
本来看外商骚乱的折子便心烦,说到这事容娘娘更是一拍案,“本宫当时就该早下手,还有你们什么事儿啊,也不至于现在自讨苦吃。”
89. 失踪
“娘娘,这话可说不准啊,那时候您还有秘阁要对付,可说不准能不能成。”沈无悠悠从殿外走进来,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儿臣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无忧。”
和微本来是不打算行礼的,见他这么认真也不自觉弯了下腰。
花榆连忙道:“完了和微你真完了,他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你是真完了。”
和微在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草草应付着两人的问话。
沈无则被容娘娘强按着坐下。
容娘娘:“来,批,看看怎么怼这些人。”
“这事和微擅长啊,”沈无抬手指了下不远处叨叨开的三人,“让她来。”
容娘娘:“今日批不完你明日别想跟和微一块用膳了。”
话落,是折子被翻开的声音。
沈无一本正经地看起来,不时便提笔写几个字。
容娘娘欣慰地看着他,瞅着他眉眼间总有宁妃的影子。
那时皇帝还未登基,她与皇后还只是他府里里的王妃。
皇后爱皇帝,她不爱。
她爱自由,她爱那些旁人不爱的东西,她爱把一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但嫁到了王府要事事受约束,所以她不爱。
与皇后一起在王府时两人还平起平坐,都只是侧妃。
母家的势力给了她们极大的底气,皇帝那时更是对她们百般照料,皇后会迎上去,她只是不屑一顾。
于是后头皇后封了皇后她一点也不意外,她虽然对皇后过分爱慕皇帝这事多有芥蒂,但两人毕竟是并蒂莲,她总不会怨恨自己亲姐姐。
但再后来,一切好像从哪日就变得不一样了。
皇帝还没坐热龙榻,那股生性多疑的性子便瞒不住了,更何况六宫佳丽三千,皇帝总不会在皇后一人身上耗着。
皇后心忧,更心烦。
她劝过皇后别把心思全放在皇帝一个人身上,但皇后只是草草应过。
回应太过低靡,她也就没了再劝的意思。
俗话说祸兮福所倚,这些事虽算不上“祸”,但她确信的是,“福”来了。
六宫纳了不少新人,宁妃便是其中一位。
宁妃心软心善,会做羹汤,会赏花种草。
她不过与宁妃打过一次交道便再也走不动道了,以后日日往宁妃那儿跑,与皇后不知不觉变得疏离。
或许是人有种骨肉亲情不会分离的错觉,这些事她与皇后都没放在心上。
但万事多有疏漏,她们忘了自己生在帝王家。
容娘娘不知是何时发现皇后有些不对的,只知道等她发现秘阁的存在并不像表面那般光鲜亮丽时,一切早都晚了。
皇后因爱恨生了痴念,又化为执念,她杀了人造了孽,轻飘飘地用权势便盖过去了。
容娘娘想阻止的时候,事情已经坏到那日的宫宴了。
她拼命拉住皇帝,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宁妃绝不会做那种卑劣之事,但彼时“人证物证”确凿,皇后笑着施压。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回天乏术。
宁妃像纸一样飞来,又像纸一样飞走了。
皇后做事谨慎,容娘娘虽有猜忌却没有证据指明她就是凶手。
她没选择去质问皇后,而是去皇帝面前含沙射影。
但那狗皇帝打拳似的,寥寥几句便把她应付了。
于是容娘娘选择从太子身上下手,太子那时也不过十余岁,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如果自己多缠着问一点儿,说不定就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但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没从太子口中套出想要的答案,却意外发现了皇后的另一个秘密。
皇后有了外遇。
此事说来荒唐,也让她恍惚了好一阵。
她与皇后出身江南名门,黎家也在江南。
她也不知皇后何时与那黎家小爷有了交集,但顺着这条线往前爬,她居然发现黎家有一族心甘情愿地苟居在秘阁里,为皇后做事。
她还发现,太子心智比她想象中要早熟无数倍。
那时黎家死了大半,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事绝对与皇后母子二人脱不了干系。
也是从那时起,她彻彻底底断了要从太子嘴里找突破口的念头,清楚地知道,她与皇后虽是同根生,却注定不是同路人。
她压抑过好一会儿,在她想在皇帝面前揭露皇后与黎家一事时,皇后倒先来找她了。
皇后那么高傲的人,头一回在她面前流下眼泪,求她可怜自己,求她可怜太子。
但在这种痛彻心扉的时候,她第一瞬想到的居然不是不舍,而是无声地明白了皇后是个很可怕的人。
她查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被皇后有所察觉。
这好像说明,她从未真正地走到皇后心里去,或者说皇后从未把她划到“自己人”这个范畴里,有的只是防备。
她没揭露,但只是那时没揭露,她想在缓一会儿,再好好沉淀沉淀。
对付皇后需要强有力的确凿证据,如若不能一击就倒,那最后只会反噬自己。
明明表面一切都平静无波,但就在某个如此平静的一日,皇后也崩逝了。
死得离奇,死得出乎意料。
她偷偷看过棺材里的皇后,满身青紫。
欢爱死的。
皇帝害的。
至此,她心里的万般感情实在是分不清解不开了。
恨、爱、悔、怜、痛,种种种种,都让她脱骨重生,成为了现在的容贵妃。
她原以为皇后死后秘阁也会跟着没落,但谁又能料,太子早已暗自接手了一切,甚至他比皇后更聪明更阴险。
那些脏东西盘扎虬结,想处理都不知从何处理。
她知道靠自己是除不净的。
祸兮福所倚。
沈无渐渐长大了。
旁人眼里他是一月病数回的草包,做什么都不行,但她知道他心里有个执着的念头。
她愿意化风推他舟一把,哪怕水势凶猛。
她一开始无比担心,但慢慢的,那条舟上站了越来越多的人。
小舟越来越平稳,好像真的要破开前浪了。
其实沈无心里对她一直有层隐隐的戒备,她感受得到,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沈无对所有人都有的举动。
那层戒备何时散的她也说不清,只知道有一天,他眼睛里的笑意再也不像三月的春风了,夹在柔情里的凉意好似有了温度。
再后来,她看见和微他们就全都懂了。
挺好的,她笑笑,会想知道宁妃在天有灵看到沈无现在的模样是什么心情。
她一人无法完成的事,一个又一个少年前赴后继地替她完成了。
她相信,此后一定会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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霭散、小舟上岸,少年终见春光灿烂。
这些事她曾不经意地向他们提起过,省去了大半沉痛,付诸玩笑话。
此时此景。
沈无阅了大半的折子,发现几乎都提到了外商躁动这一问题。
他指着一行字,问道:“先帝在时不是与南黎签订了合约吗?他们又闹什么?”
容娘娘过来看了一眼,“合约期限满至下月,如今储君之位未定,他们自然忍不住了。”
和微很是真挚地问:“他们的国力怎么样?”
沈无:“跟我们差不多,不过和微,”他摇摇头,语调轻轻,“不能打架。”
“行。”和微点了下头,走远了。
容娘娘:“兵不行那就上礼。”
还没等两人商讨出什么“礼”,就见殿外闪过一道明亮身影。
下一瞬,沉香直接冲了过来,猛地拍在案上,喘了几口气,急道:“李怀安不见了!”
“不见了?”花榆本来正与皎皎说着晚膳想吃什么,听见这话难免有些不解,“他这么大一人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呢?是不是去哪儿散心了?”
沉香摇摇头:“不,我问了宫人,都说他昨夜回寝歇息后就没再出来,我以为他在练字作画,但午时去找就没见他,我也以为他出去散心了,但宫人说他没交代过,我等到现在也没等到他回来。”
沈无:“这才几个时辰,再等等。”他注意到沉香的手上沾了不少折子上的墨,示意道:“手,我批的字还没干呢。”
沉香匆匆接过皎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却不经意间注意到奏折上的两个字。
她捧起折子一看,读道:“南黎…外商…躁动。”
沉香看着,忽而抬起头,如梦初醒道:“之前说的外商骚乱一事是南黎的商人?”
容娘娘微微应了一声。
沉香:“让我嫁过去和亲的也是南黎?”
沈无:“他们确实有派使节过来谈和亲的意思。”
沉香一把将奏折拍在案上,“怎么不早说是南黎??”
沈无疑惑:“怎么了?”
沉香:“李怀安的故国啊。”
“……”
容娘娘劝她:“沉香,你还没及笄,现在过去只能在那干耗着被人看着,与质子没什么不同,懂吗?况且就算到时候了要嫁,也未必会嫁给李怀安,他离开南黎已久,这些事轮不到他的。”
沉香:“嫁不嫁是一回事,我现在想的更多的是我不要做公主。”
沈无:“那做什么?王妃还是后宫妃子?”
沉香有些不悦:“怎么只想着我为弱势?我要做的是手握权势之人。”
沈无站了起来,问她:“那你想要怎么做?嫁到南黎然后反了他们的皇权?”
沉香也不知怎么说,她只知听到“南黎”时心里便隐隐有个念头在告诉自己一定要嫁,一定要过去。
和微在一旁沉默良久,忽而开口道:“李怀安…回去了?”
“回,”花榆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回去了?回哪儿?”
不可置信的答案在众人心里渐渐明晰。
皎皎摇摇头:“李怀安不可能是细作。”
“李怀安不会是细作!”沉香忙大声道:“他说过的,他说过在我心边才是他心安处。”顿了顿,她忽然转身跑了出去,短短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90. 护送
沉香跑得快,等和微跟沈无追过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晴鸾宫,还不忘交代宫人帮她拦着。
两人正跟玉暖打哑谜兜圈子呢,又见沉香匆匆跑了出来。
晴妃紧跟着快走出来,望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沉香!沉香!”
沉香闻声转头,但仍往前跑着,鬓边碎发随风轻扬,她朝晴妃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沉香跑过来。
和微与沈无对视一眼,立马闪身堵住月洞门,胳膊交叉挡着。
沉香停也不停地俯下身就要钻过去,却被和微眼疾手快地捏住脖颈捞了起来。
沉香:“让我出去,我找容娘娘有急事!”
和微没松手,问她:“什么急事你这般不管不顾?”
沉香说得认真:“我说了,我要去南黎。”
“你,”沈无想指着她说两句,不料手还没抬起来,晴妃便急急跟了上来。
晴妃娘娘拽住沉香的手腕,“沉香,别闹。”
沉香:“我没闹母妃,李怀安一定在等我。”
晴妃:“他如今人在哪儿都说不清,本宫知他是个好孩子,但这南黎你万万去不得。”
沉香急了,索性直言:“母妃,你们都不信我!”
沈无:“沉香,这不是儿戏,不说你去到那儿是什么处境,单单是这路上的风险便能搭了命进去。”
沉香没应他,偏头看向和微,凛然道:“和微姐姐,如果六哥好端端地消失不见,你会想什么?”
和微想了想:“在做他自己的事。”
沉香又问:“如果他在之前告诉过你他不会离开你呢?”
和微:“他会回来的。”
沉香:“他若是出了事回不来呢?”
和微转头看了眼沈无:“那他还挺废物的。”
沉香一句“你就不想去找他吗”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她叹了一声,实在是等不及了,猛地用力挣开了晴妃的桎梏,当着所有人的面飞了出去。
桃粉与嫩绿色交织的衣裙翩翩然飞远了,像只笼中鸟飞了出来、飞向了天际。
有宫人混乱地追了上去。
沈无匆匆劝了句晴妃“不必担心”,与和微快步去追。
沉香跑去的方向正是容娘娘白日里批折子的春惟殿。
和微追着追着,忽而停了步伐,抬手挡了沈无的路。
沈无看向她,“怎么了?”
言语间,他却也抬手示意那些宫人不必再追。
沈无顺着和微的视线看过去,刚巧看见那道明媚的身影闪进了殿里。
和微看着她进去,才轻轻说了一句:“这是她的选择,你也不是李怀安。”
“我,我不是…,他……”沈无这一句话说了半天,最终化为无言。
追来的宫人全回了晴鸾宫。
和微与沈无双双倚在外头,等着殿里的人出来。
深宫内不像宫外种了许多树,但自从容娘娘执政后便下令移植了不少,偶尔也能瞥见一抹草木色。
高楼之上。
如今这个时节正逢冬褪春来之际,两人漫不经心地趴在阑干边,拖着下颌看向不远处的那棵杏树。
和微忽而问:“什么时候开花?”
沈无:“大抵是下个月。”
和微:“月初么?”
沈无:“嗯,或许月中,或许月尾,又或许是下下个月。”
顿了顿,沈无偏头看向和微,“怎么追着问呢,很喜欢杏树吗?”
他这么一转头,刚好能看见有抹不刺眼的光照过来,但和微稍稍动一动又会把它遮住,于是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柔和又明亮、眼睛晶莹剔透。
和微也忽然转头看向他,“大理寺旁有条长街种满了杏树,你记得吗?”
沈无听罢,细细想了想,几瞬后低低“哦”了一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初见。”
“什么初见,算不上初见,初见是在夜里,你一言不合就要抓我,”和微说着,隐隐有了咬牙的意味,“莫不是忘了呀,裴大人?”
她说话时不自觉凑近了点儿去看他,只不过如此一动,那道光便再也挡不住了。
他直面光束,只觉眼前一片光亮,下意识眯了眯眼。
“白日里的初见,”沈无说得滴水不漏,“那日在杏花下相见不管是逢面的第几次,总归都在第一日。”
他说着,慢慢往前伸了手。
和微连忙收回笑意,“做什么?”
沈无:“光好亮,我挡一挡。”
挡是什么挡法,沈无没说。
只不过在他刚小心翼翼地捧上和微的脸庞时,不远处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沉香眼里的欣喜不似作假,她出来瞥见两人后便奔了过来,“容娘娘答应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沈无说话时沉香没搭理他,这会儿他也没搭理沉香。
还是和微问了:“准你去南黎了?”
沉香直点头:“嗯,娘娘说近日南黎的使节频频有求我和亲的意思,我虽不到佳龄,但无大碍。”
沈无轻飘飘道:“嗯,自然无碍,说不准就是诓你去的呢,届时你人都来了,他们对付你还不是手到擒来。”
沉香瞪他:“不许说这种话,会一语成谶的。”
沈无:“嫁人的是你,跟我有何干系?”
沉香:“还真有。”
两人忽然抖了个激灵。
沉香继续笑眯眯道:“娘娘说派你二人护送我过去,准你带支精兵。”
沈无沉默几瞬,才忍住打拳的欲望,“怪不得容娘娘答应呢。”
沉香:“怎么了?你不愿意送我一程吗?”
见沈无错开视线没再说话,和微伸手把他挡回身后,问:“日子定了吗?什么时候?”
“二月初四,黄道吉日。”
二月初四,没那么吉。
细雨绵绵,天边阴云重重。
南黎实在是远,一行车马不算慢地赶了几个时辰还是比预想中慢了不少。
彼时队伍正巧穿行于竹林中,雨势不大却下得久,因此马蹄哒哒时也溅起了几朵细碎的泥水花。
沈无跟和微各自骑了马,护在宝轿两旁。
这地方刚好处于两国交界处,更偏南黎一点儿,按计划推算,如若天黑之前到不了南黎的边陲小城,他们就只能缩在这林子里喝西北风了。
形势所迫,阴雨天也不能停下歇息。
沈无手里抓着缰绳,转头问:“小微,雨下太久了,你先到轿子里避一避吧。”
和微骑得很正,一身英气地摇了摇头,“要避也是你避,你那腿能行吗?”
沈无深吸了口气,点了下头,“行,当然行。”
和微听他这么说忽然有些想笑,边骑边跟他聊了起来:“雨下这么久,衣裳还湿了不少,我要分不清哪是阿姐她们的眼泪了。”
沈无朝后一撇头,示意她看轿子,“你问沉香,沉香绝对分得清她身上哪处是晴妃的泪水。”
和微:“不过话说回来,”她说着,看了眼沈无才意有所指般道:“为他守灵时沉香好像一滴泪也没流。”
沈无想了想,脑海里忽然有了印象。
为先帝守灵时啜泣声一片,沉香虽跪得正,但确确实实没哭。
他没哭容娘娘没哭还能理解,沉香没哭……沈无叹了一声,最终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一想到很多天以前她还撒娇似的说“父皇最爱我了”,难免有些唏嘘。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他又偏头看了和微一眼,就像很多天以前他始终坚信自己除了除掉执念不会再生其他念头,起码不会生情欲。
何时想得到会与和微一同走过漫漫长夜,有望窥见来年春日的杏花呢?
旧时花,春来发,挺好。
走着走着,有人不免喊了累。
兵倒罢了,有些随行的宫女实实在在是走不得了。
沈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劝慰道:“往前再行十二里便到了南黎的玉城,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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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接,能撑得住再走走吗?”
“殿下!”有宫女捂着小腹蹲下身,眉头蹙得紧,“奴婢实在是走不了了,可否让奴婢歇上一会儿?求您了。”
不待沈无出声,和微已然翻身下马,朝他道:“你带人继续赶路,我陪她们留下歇歇,稍后再赶上来跟你们汇合。”
此时天已经能瞧得见暮色,沈无思索几瞬还是觉得不妥,分行本就危险,若是再因天色晚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他勒住缰绳把马逼停了,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步子,“原地歇息半刻钟!”
话落,众人顿时一片哗然,感激声道谢声此起彼伏地响了几声。
沉香也闻声探出轿子,朝和微挥手,“和微姐姐!后面那个马车里有许多干粮,还有水!你拿去给她们分一分吧!”
和微应了声“好”,正欲走向那辆马车,猛地脚步一顿。
沈无也刚下马走过来,心中忽然有些不妙,“怎么了?”
和微唰地转身望向远处,目光沉沉,“有脚步声,还有骏马奔过来的声音。”
沈无也敛了神色,不问确不确定,只问:“多少?”
和微抬头看向他,眼里担忧不减,“三四十个人,十几匹马,来得很急,不知是不是南黎提前过来接人了。”
霎时刮过一阵风,吹得竹叶簌簌作响。
有几缕发丝被雨打湿,紧贴在和微脸上,她眼神深邃而坚毅。
“所有人听令!”沈无当即拔剑出鞘,凌声喊了几声让众人提高警惕、握紧手中武器。
女眷急忙被扶上了马车,能躲的都躲了起来。
官兵则团团围成了圈,将几辆马车护在中间。
和微轻盈地翻身上了最前方的轿顶,手握弩箭搭在胸前,闭了只眼紧盯前方,竖耳仔细听着各处声响。
她声音沉而有力:“三十二人,不算上十五匹马,拿了利器,有呐喊声,听起来不怎么和善。”
沈无骑马在轿子旁候着,闻声立马吩咐”弓箭手准备”。
箭在弦上,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沉香缩在轿子里,忙双手合十地求各方神仙显灵,求各方神仙保佑。
“朝廷都乱成一锅粥了,吴爷我还接什么公主啊!今儿爷就来带你们看看这北樾的十三公主长什么模样!水不水灵!哈哈哈哈哈哈哈……!”
紧接着是流氓似的口哨声,杂乱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也愈来愈近。
沈无彻底没了来人是援手的希冀,他甚至能想象到这些人是什么猖狂的模样。
“可是吴爷,尹王特意吩咐了我们要生擒北樾的人,他要抓了当人质的,咱们要是玩过了不太好吧?”
“蠢猪似的!他是要生擒!我又不能给他玩死了!到时留一口气吊着就说是抓人时她不长眼不识相自己挣扎才受的伤,没点儿脑子!去,别挨我!”
赔笑声忙不迭道:“诶!诶!是了!吴爷,还是您聪明!”
和微瞄准了容弓孔,看着不远处攒动的人影渐渐清晰。
她屏住呼吸,慢慢向后拉弓弦,忽而扣动扳机——
唰——
羽箭挟着厉风朝某处飞了出去,力道、距离拿捏得一分不差,径直斜插入土,力道之大使其溅起了不少泥点。
吴爷本来喜滋滋地骑着马直奔前方,还没看清楚前面飞过来个什么玩意儿便吃了一嘴又黏糊又湿答答的东西。
“呸!噗…什么东西这么苦,呕……!”他呸了几声,眼睛鼻子嘴巴都皱在一起,忙勒令身后人都停下。
等他抹了下嘴看清这东西不过是一团泥巴后更是气得发抖,想开口又瞥见地上插了一支箭。
许是刚才射过来的,堪堪射在他这匹马蹄子前一指,仿佛再用点儿力便能把他这匹马射跪了。
他一阵后怕,又耐不住气,抬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你吴爷的路!”
“嗯?不长眼?不是你吗?我就在你面前怎么还看不见呢?”
和微说时还带着笑,却又慢慢拉紧了弓弦,瞄准了吴爷的头。
91. 雨战
吴爷下意识交叉双臂挡在面前,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马鞭子,一个没注意给自己脸上抽了一鞭。
啪!
“嗷——嘶嘶嘶!”他捂着脸叫唤起来,痛击过来看他的下属,不耐烦道:“去去去!别挨我!”
话落,他又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形势,立马丢了鞭子,拔出剑指向和微:“小小歹女!你想做什么!”
“你是剑,我这儿可是箭啊,看看谁死得快?”和微语气轻飘飘的,却激得他一抖。
看着吴爷手忙脚乱地吩咐属下搭弓射箭时,和微忽然没忍住笑了一声,觉得这人好蠢。
她一笑,弩箭不自觉移了下来。
吴爷正巧抬头看清了少女那张勾人心魄的脸,仙女似的,还会笑。
他也痴痴笑了下,头一晃又换上副凶狠的表情,“你是何人?!”
和微耸了下肩:“猜猜。”
吴爷被她这种小动作迷得颠三倒四,“爷猜猜,你一定是北樾的仙女!是圣女吗?还是公主?不你不是公主,公主怎么会有这种身手。”
沈无没发现缰绳都被他掐出了皮屑,他忍无可忍,勒马往前走了两步,抬剑指向吴爷,冷声道:“南黎的人,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来做什么?!”
吴爷这才注意到他,“爷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这么急?你又是谁?!”
有属下哒哒地跑了过来,掩唇凑在吴爷耳旁说了些什么。
吴爷忙点头:“对对对!差点儿忘了,来送亲的是你们北樾的六皇子——那这仙女是谁?”
沈无一蹙眉。
瞧着话头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和微喊了吴爷一声:“诶!蠢东西,你说说你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谁,好不好?”
很显然,吴爷只注意到她后半句哄人似的话语,立马笑呵呵道:“好!好!吴爷我是这玉城城主的飞镖将军!能徒手砍木柴、脑袋碎大石!你想看吗?”
“飞镖将军……”和微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无在底下仰头看她,平静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和微摆摆手敛了笑意,用只有她与沈无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以为,我以为是那个飞膘,飞猪将军。”
话落沈无也笑出了声。
其实吴爷没那么多膘肉,从身形上看甚至说有些瘦,倒是脸颊圆润,但眼睛又小,像虎头蛇身的小老鼠。
和微实在是想象不出这样的人是怎么徒手劈柴、脑袋碎石的,于是她昂了下头,“想看,现在给看吗?”
吴爷陶醉道:“你亲我一下爷就给你看。”
和微没听清沈无在下面说了句什么,他说得快又急。
倒是后半句她听清了,沈无咬牙道:“既然来者不善、居心叵测,不如直接打一场算了。”
“好啊!”那边吴爷也勒马走了两步,“爷今日带的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你那百八十个兵打得过吗?!”
四十多人对百十号人,少的那边还叫嚣着对方打不过,属实让人窝火。
沈无这边已经有人按耐不住要射箭,喊着“殿下!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
沉香听了半天实在是想出来骂对面两句,好歹不输在气势上。忍了忍她又坐了回去,知道自己不能出来,和微千叮咛万嘱咐过自己不能出马车。
对面不知道十三公主是何模样,届时真出了事和微还能假扮成她引开敌人,留个保命的法子。
如今两边都蓄势待发,明显有把对面杀得片甲不留之势。
和微也知道此战难逃,低头接住了沈无扔过来的剑先备下,手里仍举着弩箭。
吴爷吹口哨前还不忘调戏道:“诶!那个臭脸的,等会儿你躺在地上爷绝对不给你阖眼,让你看看爷是怎么亲小娘子的哈哈哈哈哈哈!”
沈无的骂声跟他的口哨声混在了一起。
分不清是哪边先开始躁动。
雨小,却斜斜飘着雨丝,不时便糊了人一脸。
猛地,泥花四溅,这战终究是打了起来。
和微数箭其发,明明胜券在握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
南黎的这些人训练有素,身手真的不一般。
和微的箭很少有人躲得过,除了她不想射死,否则目标一击即中、必死无疑。
但南黎的这些人,却有七成人能躲过她的箭。
数箭齐发、攻速极快下,那些人还能边躲边拉弓。
箭如雨下,逼得她节节后翻。
为了不伤到三辆马车里的女眷,和微没过多借着马车去躲箭,只能绕着马车挥剑击飞那些敌箭。
她原定的压制性的攻法被迫变成了守,只能确保自己人不死,却不能展开进攻。
沈无骑马在下打,她借各种力在半空打,确保击退围向他的每一个人。
最难缠的是吴爷,这人话多还轻挑,身手像耗子一样狡诈,总爱追着和微打。
和微是敏捷灵活,他是下流卑鄙。
“小娘子!你叫什么!”吴爷又一次卷了鞭子朝和微挥过来。
鞭子如蟒蛇般长了眼似的,直追着她咬。
和微一个后撤下腰才躲过他这凌厉一鞭,与鞭子差点擦面而过时更是看清了上面寒光闪闪——她不懂,谁家鞭子上还镶银刺?
别说刺了,这上面有没有毒都不好说。
要命,得躲。
但总躲不打也不是个事儿。
和微不打窝囊架,算准了他再度挥鞭过来的时机,握紧剑朝他的鞭子横劈下去——
一阵刺耳的刺啦咔咔声。
鞭子没断更没坏,倒是她的剑劈了。
和微气得扔了断剑,匆匆看了眼跟人撕打的沈无,骂道:“你给我这什么破剑!”
沈无想把自己手里的剑丢给她,但又分身乏术,没刚转头便觉颈后寒风凛凛。
唰——
一剑挥过。
幸好他俯身躲得快,不然这会儿脑袋就在地上咕噜噜转了。
沈无边打边喊:“用你的匕首!”
和微咬咬牙,还是从腰际摸出了那两把有段时日没用的匕首。
原本想着丢了的。
“罢了,”和微握紧刀柄的那瞬顿觉一阵熟悉与安心,她灵活地在空中转了几圈躲过鞭子,“先活命再丢。”
匕首朝吴爷的脑袋掷出,又被他骑马躲了过去,他还没刚直腰想咧嘴笑,又听耳旁传来唰唰的破风声。
“娘的!你这什么刀!怎么还带回旋追着人砍的!”吴爷怒骂一声,挥起鞭子就是抽。
和微:“拿来打你我还嫌脏呢!”
因雨润湿的土地这时被鞭子一抽直接凹成了一道鞭痕,连着泥水一起挥起来,又扫落了不少竹叶。
匕首在空中被吴爷发疯似得猛抽却仍是完好无损、锃亮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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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
他气得长嗬一声,直接横扫鞭子,终于将匕首朝和微击了过来。
碰巧这时,北樾的人偷偷绕至马车后方想偷袭。
情势危急,两面夹击。
和微眸光一沉,飞身朝沈无那儿喊了一声:“沈无!”
噗嗤——!
和微握紧沈无的手将他面前的敌人一剑穿心,又踹了一脚把人踢飞。
而后沈无心领神会,曲臂抬起,任凭和微踩上来用他借力。
和微踩上来时不算重。
沈无暗自用力一抬胳膊,成功让和微借势腾起——
旋即他又伸手摊平,似她空中的人造踏跺那般稳稳接住了和微落下来的一只脚。他猛地向上一托,助她跃起找到角度能击杀二人。
两人配合默契,衔接丝滑。
和微在空中转身时甚至转出了残影,胳膊打平狠狠一甩,两把匕首便朝相反的方向径直飞了出去。
匕首势头凶猛,瞄得很准。
绕后偷袭的那人直接被穿破了喉咙,血花四溅,他被匕首余力冲击得仰头倒了下去。
另一把瞄准了吴爷的脑袋。
只是可惜匕首虽快,却被吴爷在最后一刻用鞭子打歪了。
咚!
吴爷被匕首刺中了腹部,不受控制地摔下了马。
他捂着伤处叫唤起来,手被迅速染红。
没能打死,和微还有些遗憾。
将军一落,众兵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和微跟沈无对了下视线,正欲生擒吴爷便恍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为激动的:“找到了!吴爷!找到了!”
“找到这公主了!”
说话的人是最开始奉承吴爷的人。
和微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见这人头小身子胖,蛇头虎身,细口瓷瓶似的,恰好与吴爷相反。
瓷瓶喜极而泣,抓着一人的脖颈,剑横在她脖子上,作势要恐吓众人。
“北樾的人听好了!你们的公主在我手上!要想她活命就把武器放下乖乖蹲下!否则,我杀了她!”
说着,瓷瓶还真比划了几下,手里的人更是害怕得哭了出来,脖子直接破了皮、涌出血珠。
但她只哭,却没敢求饶大喊。
因为她不是沉香,只是伪装成沉香的众多宫女中的一个。
都打扮得精致独特,就是为了迷惑旁人。
所以即使再怕也不能暴露身份,让众人前功尽弃。
吴爷似乎是见局势反转了,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爷就知道,爷打架就没败过!”
沈无横剑指着他,“让你属下放人。”
银剑冷冽,似乎也在替主人鸣愤慨。
“放人??不!你该求爷放人!”吴爷哈哈笑着,丝毫不惧。
他忽而用力将匕首拔出来,刀刃血淋淋的,他却狰狞地笑着亲了一口,看着和微,“小娘子,你这刀可真好啊,捅得爷好疼啊!”
吴爷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着,还能朝瓷瓶喊道:“来!他们不是要杀爷吗?看看是爷死得快还是你们那公主死得快!”
被挟持的宫女早已抖如筛糠,呜呜流着泪,朝沈无这儿看过来,眼里满是惧怕与求生的渴望。
瓷瓶又下了点儿劲。
宫女“啊啊”尖叫两声,脖颈处已然出现了一道明晰的血痕。
92. 夺权
再这么下去她就真死了。
和微收回视线,深吸了口气看向吴爷,笑道:“不是说想让我亲你吗?放了她,我亲你,好不好?”
沈无登时转过头看她,眼神复杂隐忍,嘴唇翕动着却没说话。
吴爷指着沈无怼过来的剑,耍赖道:“小娘子你看他,还拿剑指着爷呢,这下你光亲算是不成了,得跟爷回去睡觉才成!”
和微现在无比后悔,方才怎么就没捅死他。
明明五指下还有个血窟窿,他还能笑着聊这种话。
和微又开始琢磨匕首上的毒怎么需要十个时辰才会发作。
若是毒发,吴爷现在能站起来都算她输。
她努力扯出笑意,将沈无的胳膊拉了下来,“那我亲你不成,让他亲你成吗?”
吴爷:“啊?”
瓷瓶:“啊?”
唰——
就在所有人都惊诧的时刻,和微忽然转身挥臂,朝瓷瓶掷出了几根寒光闪闪的东西。
“诶~比别的不行,比摸滚打爬我还没输过!”瓷瓶麻溜地勒着宫女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一身泥还咧着嘴朝她笑。
和微那几根毒银针就这么放空了。
吴爷反应过来后先是朝地上啐了几口,又捂着肚子朝瓷瓶比大拇指,得逞的笑与他如出一辙:“好苗子!爷就知道没教你!”
和微嗤了一声:“滚得快算什么本事?——沈无,你滚一个给他们看看。”
若是眼里的不解是一汪湖泊的话,这里所有人都会被沈无发大水给淹死了。
“他?他能行吗他?跟我比滚,肯定没我滚得远!你还有别的阴招吗?没的话可别怪我剑下不长眼了!”
瓷瓶用蛮力扯着宫女站起来,又把剑架到了她脖子上。
和微侧身看了沈无一眼,朝他歪了下头,好似在说“滚一个给他们看看呀”。
沈无吸了一口气,手腕翻转将剑收于身后,朝瓷瓶一抬下巴,问:“你能滚多远?”
“不说数十丈,起码…呃——!”瓷瓶的话没说完便瞳孔一震,忽而四肢发软扑倒在地,脸直直埋进了一滩泥水坑里。
和微难免扬了下眉,伸手跟沈无击了一掌,夸道:“聪明。”
沈无一副受用的模样,语气轻飘飘的:“我就说,你怎么能舍得让我滚。”
一旁的吴爷颤了两下腿,不可置信般道:“什、什么情况?”
和微朝他柔柔一笑,五指一拈亮出几根银针来,“抱歉,看家本领,我这针也是带回旋的,只不过绕回来需要些时间。”
“嗯,”沈无抱臂,挤了和微一下,“这针法她最近新练的,日后可能绕过来便不用那么久了,想不想当个人肉靶子?”
两人并肩站着,朝吴爷逼近几步。
噗通!
许是伤口太疼了,吴爷一个腿软跌坐在地,觉得两人笑盈盈的神情犹如索命阎王似的,连压下来的阴影也阴气森森。
和微:“给你个机会,让你的人停手投降,不然只能留在这儿过一辈子夜了。”
吴爷缩着脖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他没发话,南黎的人只好举着剑站在原处,也不敢进攻。
但北樾这边却渐渐将他们包抄起来,谁胜谁负,谁落了下风,一目了然。
彼时得救的宫女正瘫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呼气,满脸的泪痕还未干,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沉香见形势算是稳了,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看了眼又迅速跳下马车,直冲那受伤的宫女跑去,想把她拉到马车里来。
沈无不知吴爷在宁死不屈些什么,总之他是没忍住蹲了下去,反手用手背在吴爷脸上拍了拍,“让谁亲你、让谁跟你睡?怎么不说了,嗯?是不想说吗?”
吴爷梗着脖子抬头瞪他,身子抖得厉害。
忽而,吴爷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双眼发亮——
和微顿觉不妙,忙转身看去。
“呃咳咳…唔!放开我!你放开我!”沉香被人死死掐住脖子,脸色涨得通红,她用力去抠这人的手却无济于事,还被用力提了起来。
吴爷更是喜极而泣,不管不顾地朝那人爬了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那人的大腿,呜呜哭道:“城主!城主!呜呜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们的!呜呜城主您看看,小的们死伤惨重,您一定要把这几个人带回去千刀万剐啊!!”
被称作的“城主”的人戴了半面青玉质面具,露出的眼睛里没半分情绪,听到吴爷这么哭也只是淡淡地转身扫视了一眼周围场面。
——南黎玉城城主,贺兰宵。
“你咳咳,放开我……”沉香的呼吸愈发艰难,她连双脚都快要碰不到地面,一句话说得虚弱无力。
贺兰宵:“得罪了公主,要怪便怪你的善心出卖了你的身份,你若不偷偷出来救人,我也不会确定是你。”
和微沉着脸上前一步,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贺兰宵:“姑娘大可放心,我不会害她性命。尹王殿下有令,要生擒北樾公主、押回去做人质。原本为了不伤及无辜打算放其余人走,但你们害了我玉城的将士,总要有个说法吧?”
细雨霏霏,仿若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正在悄然滋长。
沉香憋得难受,硬是挤出一句话骂他:“你…做人质,押我做什么…!我、我,我在你们南黎又不值钱。”
吴爷这会儿正踉踉跄跄地被人扶起来,听见她这话立马阴笑道:“南黎很快便是尹王的天下,尹王要我们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值不值钱的,抓了你不就知道了!”
和微没忍住想上前,又被沈无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沈无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示意她别出声。
他先是礼貌地朝贺兰宵笑了笑,又道:“城主您莫不是搞错了,护送公主过来只是为了与贵国交好,还需过二年守孝期才能择良候办婚事,过来等同于质子,对你们尹王统南黎可没有丝毫价值啊。”
“没说她对南黎有价值啊,”吴爷嘿嘿笑起来,“但她对那狗杂种可太有价值了,除非那狗杂种能死里逃生反了皇权,否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尹王要了他的心上人。抓你们,也只是为了给尹王多个筹码罢了。”
贺兰宵似乎是嫌他话多,抬腿踹了他一脚,“闭嘴!”
吴爷有些呆滞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哭道:“城主——!您可真舍得啊,小的这肚子上还有个血窟窿呢!”
沉香看着贺兰宵眼里的不耐烦一点点多起来,趁他放松警惕时狠狠咬了他手一口。
贺兰宵吃痛,下意识松了手。
砰!
沉香摔在地上,喊叫都来不及,直接手忙脚乱地朝和微这边跑。
贺兰宵也反应得快,立马挥手朝沉香甩出两枚涂了麻药的飞镖。
“沉香!”和微起步迅速,抓住沉香的手便把她护在怀里。
叮!叮!
沈无立即翻身过来击飞了这两枚飞镖,抬剑指向贺兰宵,长身玉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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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微身前。
沈无:“城主若是不想接待我们这远道而来的客人,那在下也只好与您奉陪一二了。”
沉香缩在两人身后,这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些什么,忙朝对面喊道:“李怀安才不是狗杂种!你们才是狗杂种呢!六哥你千万别手软,一定要把他们全打趴下给李怀安出气。”
“等一下,”和微忽而转头问她,“你确定他说的是李怀安?”
沉香:“我觉得是。”
沈无没感情地笑了一声:“若是李怀安这事儿可真麻烦大了,你最好祈祷不是。”
沉香反问他:“难道你是想说李怀安还有别的心上人吗?”
沈无摇摇头:“哎我可没说啊,别冤枉好人。”
和微趁他俩说话时观察了一下局势。
虽然贺兰宵来了,但这儿仍是北樾剩的人多,真打起来她起码有七成胜算。
于是她先下了战书:“你孤身来的,也想一辈子躺在这里喝西北风吗?还是现在就认输?”
贺兰宵笑笑,打了个响指,“姑娘好像失算了,我不是一个人。”
响声落,周围竹林里瞬间哗哗不停,响得人胆战心惊。
按秉性和微肯定会呛他“你确实不是一个人”,但竖耳听了下周围动静后她忽然放下了手里的匕首。
沈无:“…不是吧?”
沉香还不明所以:“怎么了?他还带了人吗?”
“嗯,放下兵器求饶吧。”和微面无表情地补充了后半句:“这个竹林现在都是南黎的人,早死晚死都是死,别挣扎了,坐下歇歇吧。”
收回她方才的心思,现在她有足足七成的败算。
贺兰宵静静地往后退了一步。
刹那间,周围竹林猛地飞出了不少道竹青色的身影,如四道屏障般将沈无他们包围起来、困在了中间。
隐隐有杀气十足,蒙蒙细雨怎么也扑不灭。
南黎,皇都。
千级踏跺犹如被血雨整整淋了一遍,不光两侧的石雕十分红艳,细看每一层都湿答答地向下滴着脏污的血水。
沉重的呼吸声、呻.吟声久久缠成一团。
黑金衣袍的男子正紧紧扒着身旁的龙石雕不愿撒手,仿佛撒了手便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会滚落下长阶,摔个粉身碎骨。
唰。
利剑闪来的寒光有些刺眼,逼得他没忍住闭上了眼。
“你不该算计我回来,更不该拿皛皛要挟我,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必定杀你全族,用你全族的血将这长阶染红染透,让后人看见便以为这儿…本就这么红。”
言语间,少年剑上的鲜血刚好滚落在他眼皮上,混着汗水渗进他眼里,蛰得他蜷缩着呼痛,声音又粗又急。
循着这被血染花的利剑向上看去,是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袍,却因穿它之人而生生多了分寒气。
少年本身清隽的脸也不知何时沾染上了血污,衬得他眼里只剩腾腾杀意。
瘫软在地的人强撑着痛楚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睛去看他,自嘲般的笑了笑:“李怀安,本王真是没想到会栽在你手里,很急吧?很怕吧?想知道你那皛皛现在在何处吗?死了没有啊哈哈哈哈哈哈!”
噗嗤——!
李怀安不听尹王这近乎癫狂般的笑,手起剑落,直接捅进了他的心口。
尹王脑子里混沌无比,甚至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但嘴还是十分硬气:“…你,若是杀了我,便再也别想知道她在哪儿了……”
93. 夺权
李怀安很轻的“嗯”了一声,说话声与剑捅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杀了你又如何?”
滴答…滴答。
血越流越多,顺着石阶面缓缓滴在了他的鞋尖。李怀安却面不改色地俯下身,从尹王死死攥着的右手里抠出了一枚金令牌。
令牌被血染脏,他用拇指蹭了蹭,见牌面上露出个锃亮无比的大字。
——“尊”。
凡有皇族血脉可得金尊牌者,可调度万军,号令南黎。
殿前的打斗声渐渐停了,阶下的残兵也没了声响。
仿若整个南黎的人都变成了提线木偶,在看清高台之上的少年手里亮出的东西时纷纷跪了下来、恭迎新帝。
自此南黎各派势力长达十余年的内斗局终于有望落下帷幕。
少年帝王虽出身寒微,却于敌国忍辱负重数年。运筹帷幄心思缜密,借质子身份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将计就计打了尹王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歼灭最大的造反党,还政治清明。
千级踏跺上还是尸横遍野,却再也没人抽搐或呻.吟。
一排又一排尹王的余孽被五花大绑押至李怀安面前,跪得算是宁死不屈。
李怀安又重复了一遍:“北樾送来的公主在哪儿?”
有人实在硬气:“不知道!呸!狗杂种!你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我也不会出卖殿下!”
李怀安直直地盯着他,甚至不用自己动手便有人抖着手给自己擦拭胸前的污秽。
“那就满足他,让他试试千刀万剐。”李怀安手一抬,立即有人上来将闹事的拖了下去。
“我呸!呸!你害了殿下你不得好死!你给北樾的公主当狗你不得好死!!你们这些狗奴才!老子呸!”
一排人嘴硬得很,问了个遍也没问出什么。
李怀安轻舒了口气:“拖下去,全杀了。”
刀剑挥霍声、血花四溅声、讽刺怒骂声、恐惧求饶声混在一起,实在是让人胆战心惊。
本就阴沉的小雨天更多了几许压抑,压得人心头又颤又堵。
很快又有几排人被押至他面前。
李怀安仿佛不知疲倦般只问同一句话:“北樾送来的公主在哪儿?”
有人一梗脖子:“哼!”
许是他扭脖子的姿势太顺手,李怀安忽然便动了手,一刀砍得自己满身血迹。
同伴突如其来的惨死模样让其余几人默默咽了口口水。
李怀安随意地抬手蹭去嘴角不知名的血污,单手在一人脖颈处比划着,“还用我再重复一遍吗?”
“呔!狗杂种!”
噗嗤——!
地面上的血溅了一层又一层,连李怀安的衣角都不知何时被浸了个透。
剑又在下一人脖颈处比划着,只是这次李怀安还没开口,这人便很没出息地哭出了声:“陛、陛下,别杀我!别砍我脑袋我怕疼!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李怀安眉一压,示意他就这么说。
这人又哇哇道:“我、我晕剑陛下,我……”
李怀安收了剑,只一个字:“说。”
这人咽了口口水,给自己壮起胆,道:“在、在玉城城门东南方的那片野林子里,离了十几里,尹王交代了如若计划顺利就生擒他们,若、若……”
李怀安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蹙眉问:“若什么?”
“若计划有变,便燃黄烟,杀、杀无赦。”
李怀安猛地上前一步,捏住他的衣领,“烟呢?!燃了吗!”
“燃、燃了……”
躺在长阶上的尸体有些多,李怀安再顾不得其他,直接踩着数人飞身下来。
身后是断断续续的剑破空声,以及一句险些被湮没的:“别杀我别杀我!陛下!陛下那烟不是我燃的呀陛下!”
密林深处,黄烟袅袅,直入云天。
和微几乎是在看见它燃起的那刻便明白过来,心里又沉了一分。
贺兰宵本来还顾及着生擒,黄烟燃起后直接冷声吩咐道:“杀无赦。”
他不吩咐,和微几人还能堪堪躲过几招,他这么一吩咐,那些人便不要命地打起来,招招想置他们于死地。
三人背对背,警惕地看着身边众人。
“沉香,怎么样?”和微喘了口气,问。
沉香:“还能躲,但我躲不久了。”
和微跟沈无立马朝她的腿看去。
果不其然,不知何时被飞镖擦过,血浸透了衣衫。
沈无:“挺实在的穷途末路,没想到一路走来栽这儿了。”
随行的宫女多半不幸中招,如今整片林子里还能站起来的北樾人也只有他们三个。
沈无握紧了手里的银剑,“辰时,怕不怕?”
“呜……”沉香忽然呜咽无声,“如果我没要你们来就好了,都怪我。”
沈无啧叹道:“怪什么怪,本来南黎这些人就没安什么好心思,怎么做都是迟早的事,蹭你的福,带我们看了一场竹林微雨。”
和微没说话,抬手摸了一下沉香的头,轻声道:“跟紧我们,待会儿打起来不能一直保护你,找机会就跑,只要没死爬起来就跑。”
沉香边流泪边直点头。
贺兰宵一声令下,那些训练有素的玉城青衣将士再度动了起来,如饿狼捕食。
和微堪堪躲过几剑,抬手洒出数根银针。
只要她还能感受到背后的温暖,知道沈无还在,那她就不会想着倒下。
“总藏在后面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过来给我打一场?”和微的气息明显有些不稳,却还是强撑着朝贺兰宵那儿喊了一声,顺带蹭了下手背处的鲜血——不知道何时被划了道口子。
贺兰宵依旧高立于竹叶尖上,双手负后打量着底下战况,似乎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沉香强撑着脑袋站直,却还是不知为何越来越晕,看哪儿都模糊。
她拍了拍脑袋,在无力摔落前努力抓住了和微的衣角,喃喃道:“飞镖上…涂,涂了东西,我撑不住了,别管我了你们先逃吧,是我太意气用事了,是我的错……”
和微凝重地看了她一眼,唤了声“沈无”后便迅速蹲下身,两指反扎银针封住了沉香的几处穴位,快道:“多的不说,但我们没想过怪你,待会儿我引开他们,你找机会往反方向跑,知不知道?”
嚓——
沈无甩剑甚至甩出了残影,他绕着两人打了这么一会儿忽觉精疲力尽,差点没接稳那些人飞过来的箭。
沈无:“沉香,别说哥没教过你啊,死也要死得有价值点儿,你若是连跑都没跑出去就躺这儿了,那我跟和微岂不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沉香撑着地爬起来,扯出抹笑,道:“拿我当什么呢?知道了——要喊三二一吗?”
沈无用两指揩过剑锋,低声道:“别喊了,直接跑吧。”
他话还没刚落便觉背后一凉,紧接着,头顶上空便传来一道破风声——和微直接翻身冲向了贺兰宵。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拉弓欲射和微,沉香更是在这个紧张又刺激的时刻摸滚打爬地窜了出去。
沈无:“……三个人的默契也不能分我一点儿。”
“放箭!”
一声令下,羽箭如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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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般射向和微,多数被她敏捷地躲了过去。
她与贺兰宵在半空处交手,不时便要踹几下竹杆来借力。
于是这儿下的好像不再是雨,而是簌簌落下的竹叶。
沈无则边退边把众人引向沉香逃跑的反方向。
猛地,他也飞身踹了竹杆一脚,于半空中朝不远处的身影伸出了右手。
和微反应迅速,掷出银针逼退贺兰宵几步后也朝沈无伸出手——
天旋地转间,两人手心紧紧相握住、互相借力,他俩身形又闪得极快,等贺兰宵直起腰再看时已被二人用剑架住了脖子。
三人皆屏气吞声立于竹林高处。
和微沈无一左一右,贺兰宵轻昂着头站在中间,就这么保持着一种微妙又自然而然的平衡状。
“啪—啪。”贺兰宵忽然拍了两下手,“好一对令人叹绝的少年道侣啊。”
“但——”,他又话锋一转,轻笑着伸出一只手,朝底下某处射出了一枚玉质飞镖。“让在下拉个人陪葬不介意吧?”
飞镖旋转迅速,直冲目标飞去。
有落下的竹叶瞬间被其破成齑粉,无声无息地淹没于地面的小水洼。
速度之快,不容小觑。
“沉香!!别回头!!打个滚快跑!!”和微朝那处大喊了一声,咬牙瞪向贺兰宵,“卑鄙。”
话落,她不待贺兰宵有任何反应便直接与沈无出手,欲扳住他的胳膊将他快速拿下。
沉香这儿正不要命地往前跑,跑着跑着便听有呼呼旋转的声音离自己做来越近。
和微的提醒更是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咬牙扑倒在地滚了一圈,却在起身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见有枚白花花的东西正直冲自己飞来,唰唰带风,速度太快距离太近,眼看着就要扎穿自己的脑袋。
她一时呼吸发紧,赶在意识清醒后第一刻立马仰倒在地,无比清晰地看见那飞镖是如何削断了她的碎发,擦着自己的鼻尖飞了出去。
“呼——呼——”沉香眼都忘了眨,反应过来后立马就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和微那边打得太激烈,她回去就是白送死。
事到如今,只好求神仙保佑李怀安能快点儿来救他们了。
“仙女姐姐保佑仙子哥哥保佑,求求李怀安不要死,求求我也不要死。”沉香念得跟咒似的,正欲翻身站起来便听哪处又传来唰唰的响声。
她抬头一看,该死的的飞镖不知怎么又绕了回来。
沉香欲哭无泪:“和微姐姐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怎么都带回旋!”
尾音落得快又急,她腿软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什么也顾不上便后退着要跑。
很不巧,身后有落竹堆积她没看到。
完了。
沉香瞳孔一缩,瞬间失去平衡向后摔去。
竹叶葳蕤,被细雨冲刷后更显翠绿,与阴沉的天色一起闯进了她的视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迅速仰摔,快要摔下去时她忽然大脑一空,什么也听不见了。
四下静止,连泥水花也不再开。
忽然间,好似有什么声音破开了这一切。
先是沉重,而后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近、愈来愈浩荡。
胳膊,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了。
马蹄哒哒击打着水洼,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的声响让四周再度活了起来。
“皛皛!”李怀安几乎快要坠马,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用力抓住沉香将她迅速拥入怀中,而后抱着她翻身骑上马,长“驾”一声,途中挥剑将那枚回旋来的飞镖狠狠击飞。
94. 于你
“金尊令牌在此!尔等宵小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长剑划过地面水洼,于半空中掀起了一道雨帘。
沉香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周围都晃晃悠悠,但她却害怕不起来。
有股温热又熟悉的气息紧紧包裹着自己,她模模糊糊间睁开眼睛,好像看见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她得意的笑了一下,原来这一次神仙真的显灵了,自己运气没有那么差。
砰!
和微趁贺兰宵低头愣神的那刻一脚将他踹了下去,紧跟着又跳下来,将匕首对准了他的侧颈,威胁道:“老实点儿,我这刀可贪血。”
四下的玉城兵像被点了穴般静在原地,内心虽有万般诧异也终一个接一个地扔了兵器跪下身来,拱手行礼道:“吾等拜见新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无着实是松了一口气,跳下来后瞥见贺兰宵一副没缓过来的模样,啧道:“你不跪?”
彼时李怀安正抱着沉香翻身下马,接过身后人递来的竹青色纸伞,边替沉香打伞边朝他几人走过来。
水滴顺着李怀安白皙冷润的指骨向下滑落,一滴滴汇入地面水洼中,又被他践过、陷入平静。
贺兰宵咬了下唇,朝他行了南黎的大礼,恭敬道:“臣贺兰氏,拜见陛下。”
李怀安没应他,伸出一只手,“解药。”
贺兰宵转头看了眼和微,后者反手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脸,退开了几步。
“臣贱命一条,听了尹王的指令才做此蠢事,但臣不后悔,臣只是选择相信了众民口中未来的新帝,如今事已至此,要杀要剐、臣悉听尊便。”
贺兰宵双手将解药奉上,腰挺得笔直。
和微在一旁默默收了匕首,倒是不像旁人那般诧异。
沈无单手抱臂,偏头看了她一眼,忽而精疲力尽道:“我好像也受伤了。”
和微抬眼睨他:“哪儿?”
沈无瘪了嘴:“哪都有。”
和微:“……”
沈无:“那我拿命打了这么久还打赢了,总得给点儿奖励吧?”
和微欲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拍在他脑门上给他推远了。“起开。”
谁知沈无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那道长不过半指、似被竹叶砺出的细浅伤口,急道:“你受伤了?疼吗?有毒吗?药药药,解药。”
他说着,竟真要走上前去声讨贺兰宵。
和微忙抓住了他的胳膊,无语又好笑道:“回来,再磨蹭会儿都愈合了。”
沈无点头:“好。”
这边李怀安正看着沉香的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才手一抬示意属下将这儿的人都押回去,“贺兰城主好性情,不过要杀要剐也再说不迟。”
“那什么迟?”沈无在李怀安身旁打转,“看不出来啊,闷声做大事——我们也要跪吗?是不是这个迟?”
李怀安:“你觉得呢?”
沈无:“我觉得你该给我们一个解释,你觉得呢?”
李怀安叹了口气,“回去说。”
沉香附和:“听见没?回去说。”
沈无点头:“行,走了和微微,我们回去。”
和微微抖了身鸡皮疙瘩,却还是问:“回哪儿?走哪边?”
一边南黎一边北樾。
李怀安收了手中令牌,撑着伞转身,“哪边都行。”
雨势随着众人的散场愈来愈大,竹林深处的血腥味儿就这么一点点被冲淡。
隐约可听有人不满:“怎么只有一把伞,你堂堂新帝这么抠门?我们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吗?真是忘本啊李怀安。”
“……”
北樾先帝西去,皇子女需守孝两年,但这是北樾的传统,不知为何南黎明明有了新帝却也迟迟未办登基大礼。
收束了夺嫡惨案的末节事,也杀了余孽,立了几位将军,但宣阳宫的主人依旧迟迟未定。
“你怎么想的?我坐不了朝堂你也不想坐?”沈无又一次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高楼之上忘得见长街张灯结彩,似乎在迎接某个佳节。
李怀安与他碰了酒,摇摇头,“倒不是。”
沈无一饮而尽,抿了下唇,“那你在等什么?你现在脱了质子的身份,与北樾无关,又无需守孝,为何迟迟不愿受封?”
言语间,有宫人小步上前禀报了句什么。
于是少女欢快的声音愈来愈近,直至她眯起的眼睛闯入了他的视线。
李怀安笑了笑:“等她。”
檐角的琉璃灯闪烁着七彩光芒,民间佳节似乎到了点儿,长街上忽然鱼贯而入了许多人,喝彩声喧闹声此起彼伏。
几位朝廷旧臣也受邀来此赏节,向李怀安行了礼后便退至一旁。
高楼上鸦雀无声,和微却看着李怀安一副兴师动众的模样,没忍住撞了沈无一下,“他要做什么?”
沈无用指尖蹭了蹭下颌,思索道:“可能想交代他的山河吧。”
“?”和微瞬间蹙眉看向他,却不是因为他这句稀里糊涂的话,而是:“你喝酒了?”
沈无:“……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
和微:“那日打架受了伤瞒着我倒罢了,还偷偷喝酒,那边儿去,别挨着我。”
沈无:“……给我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绝不再犯。”
回答他的是和微一个十足的白眼,以及:“我哪儿能问得到你?我不问,你的事与我何干。”
“问得到问得到,”沈无忙凑过来,抓紧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可一日都没忘你在这儿吻过一次。”
和微抽出手:“我忘了。”
“不是……我,”沈无还想说些什么,又被和微竖起食指的一声“嘘”给打断了。
和微指指忽然单膝点地的李怀安,与沈无默契地对视一眼,凑在一块儿津津有味地看着。
“今日各位大人也在,算是替我做个见证。”李怀安从腰侧扯下了那块金令牌,摩挲了几下,“北樾有个习俗,迎春节那日若是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予心上人,那这一生一世,二人都不会分开。”
沉香显然有些愣神,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皛皛,我这一生其实没什么看得重的东西,甚至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日升月落有什么盼头,也没想过自己要干些什么。
但后来我望天不再是天,望月也不再是月,我见万物都是你的影子。你说公主算得了什么,你说你要权不再想要空虚的名头,所以我用命夺了一件你应该会看重的东西。”
说着,李怀安将令牌双手奉给她,浅笑道:“我与我的一切,都会奉于你。我会用所有托举你,让你觉得名头不再是空虚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切。”
他话还未落,沉香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几个大臣便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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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了,纷纷上前劝道:“陛下您深思啊!此乃金尊令牌岂可随意交与他国公主!陛下是想让整个南黎都跪倒在北樾脚下吗?”
李怀安:“他国?若是皛皛愿意给我一个名分,那两国合一,郑大人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吧?”
几个大臣气得吹胡子瞪眼,半响没说出一句话,“这,这……唉!”
沉香直直盯着李怀安的眼睛,忽然握紧他的手,将那令牌紧紧握在两人的手里,蹲下身捧上他的脸,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李怀安,其实我都要。”
恰逢此时,数朵烟火在空中绽开,璀璨夺目,映得二人的脸庞有些朦胧。
和微跟沈无早已趁着那些老臣摇摇欲坠时偷跑了下来,站在长街上仰头望向天际。
和微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万种烟火,沈无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
有小孩跑过来朝两人手里递了个花环,笑嘻嘻道:“迎春佳节戴花环,哥哥姐姐们也要有!祝你们永生永世都痴痴缠绵!”
两人有些尴尬又实在地谢过这群孩童,经他们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街上几乎人人都戴了花环,衣裳艳丽、宝石点缀全身,很是貌美。
沈无被手中花环的香味勾回了心神,顿了顿后直接给和微戴上,轻声道:“蹭、蹭个节,入乡随俗嘛,不是说要送对方最珍贵的东西吗?”
和微摸了摸头上的花环,稍带打量的看了他一眼,故意问道:“对方?还是心上人?你蹭的什么节什么心意啊沈无?”
她说着,又往前逼近了两步。
沈无努力避开她的视线,步步被逼得后退,最终红着脸说了句:“看、看你怎么想吧。”
和微没忍住笑了一声,把自己手里的花环也给他戴上,“就这么想。”
烟火齐放,万家圆满。
不知是何人牵手的身影惹人艳羡,脸皮又实在薄,偷偷飞到了某家檐顶。
两个人坐得笔直,似要望月长谈,又似乎是要探讨各自武器。
自那场微雨后南黎再没下过一阵雨,日日春光灿烂,人比人欢。
皇都内从里到外的装饰都换了一遍,有人传是新帝喜好独特,酷爱些少女钟情的鲜嫩颜色。
后来传言传着传着,有一日便成了实话,在青史留了名,只是写着新帝非一人,而是一对。
本想着北樾这边春光正好,北樾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几人返行时连把伞也没备。
沈无给和微打着伞漫步时,李怀安还与沉香躲在檐下朝二人飞眼神刀。
“吁——”
马车缓缓停下。
有段时日没见的那张脸从马车里探出来,啧叹道:“还有兴致躲雨呢?得,那你们别回来了。”
沉香有些惊喜:“花榆姐姐!你怎么来了!”
花榆无奈道:“我不来接能行吗?娘娘都要把我催死了,快上来。”
谁知李怀安与沉香刚上了马车,沉香便迫不及待地扬了下马鞭,“走!”
皎皎疑惑:“就你二人吗?小微他们呢?”
沉香:“哎他俩非要比比谁身手好,估计都快飞檐走壁到宫里了呢。”
走在街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的和微:“我怎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人来接?”
沈无给她撑着伞,安慰道:“放心,这儿是回宫的必经之路,若是他们没走这儿我让你把我当球踢。”
95. 此间春华(终章)
“什么时候让我把你当球踢?”和微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拦住沈无的去路,冷笑着问。
沈无飞了两个小声的“阿嚏”才堆起笑容:“其实…都是意外——外面风大,快进屋避避,别像我一样咳嗽了,你看,咳咳,”他装模作样地又捂着胸口咳了两下,“可不舒服了。”
和微扬唇,吐出一个字:“该。”
骂他不是全无理由,那日阴雨蒙蒙,沈无为了跟李怀安“扳回一局”非要带着和微在雨中散步,美名其曰好替他们招呼宫里来接应的人。
结果没等到就算了,还错过了。
两个人愣是共执一把伞在檐上狂追,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才吸引到马夫的注意。
等弯腰进了马车,身上衣裳也都潮个遍了。
和微:“我那日就该把你踹下去。”
沈无:“…其实倒也不必。”
两人正做着无意义的争执时,回廊尽头忽然闪过两道身影,一浅一亮,直冲这边快步走来。
花榆朝两人拍了拍手,“诶诶回来再吵也不急,大典快要开始了,走啊。”
皎皎:“嗯,娘娘今日特别倾国倾城。”
和微跟沈无对视了一眼,眼里狡黠闪过,不待她俩再多说便嗖地窜了出去,跑得比谁都快,一溜烟儿到了回春宫。
张灯结彩,花枝缠绕,好不喜庆。
和微望着帷裳上镶嵌的花饰,没忍住抬头够了一下。
沈无:“真的假的?”
和微:“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屏风那侧忽然传来一道揶揄似的质问。
紧接着,容娘娘便从里侧款款走来,发髻端庄雍容,满身珠宝气。
容娘娘:“怎么样?本宫这身装扮亮眼吗?看到了有什么感觉?”
沈无想了想:“亮眼,安心。”
和微扭头看他,诧异道:“安心?”
沈无:“你没觉得无比尊贵吗?以后容娘娘罩着我们,我带你出去游山玩水,行侠仗义走、四、方。”
他说着,握拳在自己肩头捶了捶,做保证似的。
和微:“……”
她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啊嗯”一声算是回应。
吉时到,知黎带着一队宫人先行去取了冕冠。
容娘娘轻拍了拍沈无的肩,“待会儿别忘了过来用膳。”
沈无点点头:“那是。”
天放晴,太福宫外的石阶站满了官员。
红绸四挂,锣鼓喧天,是迎新帝的模样。
沈无跟和微只远远地躲在角落看,也不敢上前。
为了说服一帮老臣扶容娘娘坐这九五至尊之位,他还得自捂胸口装病,声称自己在讨伐沈昀一案中染了奇疾,连活多久都堪忧,更别提让他去掌权了。
鼎钟撞了又撞,两人看见容娘娘走过漫漫长阶,在飞舞的红绸下站到了最高处。
她转身,宫人为其戴上冕冠。
而后万人跪倒,高呼吾皇万岁。
至此容娘娘留在了青史前页,再提笔记下的,是庆熙帝。
“来。”沈无先翻过墙跳了下去,伸手欲接和微。
和微故意从另一侧跳下去,拍拍手,道:“我用得着你接?”
沈无瘪嘴:“那能一样吗?我这注入了感情。”
“得了吧你,”和微搡开他,“你还是注意点儿别被人瞧见了,回头辛辛苦苦扯的谎言再不攻自破,那帮人又过来磨你耳根。”
沈无:“怎么,我装病的本事你还需要怀疑吗?”
和微笑笑:“不敢苟同。”
两人说笑的背影愈走愈远,身后有簌簌的雪白杏花落下,被春风卷着向两人悠悠飘过去。
“用完膳去哪儿啊?”沈无捏了捏手,“想先去哪儿快意恩仇?还是先去尝尝哪儿的珍味?”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如今南黎那边,李怀安沉香并称新帝,平起平坐、平分皇权。自然这是明面上的话,两人私下究竟如何分工那就不得而知了。
北樾也刚立了女帝,破香粉女子案、除太子、封地宫等大事全被沈无几人安在她一人头上。于是外人皆传贵妃娘娘一手扶持了社稷,可谓运筹帷幄、深得人心。
恰逢六皇子染奇疾,宫里一时还真选不出一位能手握实权、不需垂帘听政的皇家后人。
如此推来推去,女帝也未尝不可。何况两国交好,情谊深厚,后继这个问题…或许若干年后又有了新皇嗣再说也不迟。
“吃喝玩乐先推一推,”和微站定了脚步,“我还有点儿事没解决。”
沈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知道此事不用他陪,于是朝某处指了指,“那待会儿我老地方等你?”
“嗯。”
帝王衮服层层叠叠,不压得人闷却也有些行动不便。
“这么多圈金线,不知得花多少钱。”女帝拍了拍自己的肩,任由身后两人服侍自己更衣。
她说着,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啊,那朕大亏,做娘娘朕花银子还能随心所欲些,做皇帝这些东西朕不得精打细算?”
“各司其事,这些东西交给下面的人就好啦。”花榆替她系了腰间玉绦,感叹道:“别说,这帝王的衣裳就是精致。”
庆熙帝笑了声:“待会儿你试试?”
花榆睁大了眼:“不不不不不,岂敢岂敢。”
“整那些明面上的东西,想试就试,回头朕便让内务府那些人给你多做几身好衣裳。”
花榆感动得要流泪:“陛下,你真是个好陛下,这陛下可真陛下啊。”
庆熙帝:“既然这么感激,不如你向朕讨个官职当当?陪朕早起晚睡,如何?”
花榆摆摆手:“罢了罢了,不想做工,我还是跟沈无他们游山玩水吧。”
庆熙帝唏嘘一声:“都不愿意留下干活是吧——皎皎,你呢?”
皎皎垂着眸,自顾自抚平着庆熙帝华服上的褶皱,似乎在想什么,被花榆又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皎皎抬起头:“嗯?什么?”
庆熙帝却没继续方才那个话题,反而抬手屏退了其他宫人,低头问她:“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皎皎欲言又止,“有个忙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帮。”
庆熙帝:“现在是什么日子?还有什么忙算得上忙吗?你尽管说,便是要星星朕也给你抓。”
皎皎:“我想,重翻相府一案,沉冤昭雪。”
此话一出,几人的神色都渐渐平静。
庆熙帝蹙了眉:“此事还真不好说,无论受害人还是凶手都不在了,但……”
皎皎耷拉的脑袋又抬了起来,见她转身从案上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一卷圣旨。
庆熙帝伸手,忽而在空中掷开圣旨,“朕早就想好了。”
皎皎连忙接过圣旨,快速看明白了上面的意思:重建相府宅院,追赠丞相’文忠’谥号,追封常溶溶为安灵公主,追贬太子为庶人,不得安葬皇陵,其上种种,昭告天下。
“还有金银珠宝等赏赐,还有如何定你的身份,这些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朕拿不准你的意思,没写在上面,这是第一版,回头朕要改的。”
“不要,我什么都不要,”皎皎攥紧了圣旨的黄布边,忍不住浑身颤栗,“这些…这些就够了,向天下正名就够了。”
语罢,她忽然低头啜泣起来。
“别哭呀哎。”花榆忙搂住她安抚,庆熙帝也跟着拍拍她的背。
屏风外,和微收回了脚步,弯着唇转身离开。
不日圣旨宣读,除了最开始的那些,庆熙帝与皎皎谈过后还恢复了她原本的相府嫡女身份。
宫里的赏赐更是不少,木匣子像流水似的汩汩往相府里运。
彼时春光灿烂,相府内一切摆设一如往昔。
浮萍、流水、亭台楼榭,仿若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变化。
回廊之后的灵堂内熏了香。
四下里尤为安静,皎皎点了几柱香分给和微,与她一同跪倒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拜了几拜。
起身、插香。
皎皎轻呼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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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溶溶,都结束了。”
和微在旁边看着她说了好些话,才随她缓缓出了门。
想了又想,和微还是忍不住在背后喊了皎皎一声:“阿姐。”
“嗯?”皎皎应声转身,有风吹来,她微弯的眼睛显得格外温柔。
和微:“其实,其实我,其实我……”不是相府的三小姐,不是你亲妹妹,其实我是你深恶痛绝的那人养的孤女。
“小微,”皎皎忽然开口喊她,“饿不饿?该用午膳了。”
和微咬了下唇,刚想上前把这句话说出口便猛地被人箍进了怀抱里。
她怔然不解,感受着常皎皎在她耳旁吐气如兰:“我知道。”
我知道……
和微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抬起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
皎皎又把她搂紧了些,“但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家人。”
有一瞬间和微觉得眼眶一热,觉得四肢百骸忽然涌过一阵热流。
她很想说些什么,说“好”、说“嗯”、说“是”都没关系,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埋在常皎皎的颈窝里蹭了蹭。
午膳应庆熙帝的要求设在了回春宫里,没少一个人。
春光和煦,七人一剑一桌。
沉香兴致盎然,端着碗桂心酒粥有些欲哭无泪:“好久没喝到我的粥了,南黎那些漂亮饭我都吃不惯。”
“这好办,”花榆咽下嘴里这口,头也不抬地拍了拍李怀安的背,“怪他。”
沉香忙凑去看李怀安,煞有其事般道:“嗯,怪你。”
李怀安配合着点头:“好,我努力。”
沈无:“努力什么?”
李怀安:“努力做好吃的饭。”
“诶,所以你就拿我们练手是吧?”庆熙帝看着和微端过来的一碟绿油油的菜,“行,尝尝。”
李怀安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几人早已将这菜送入了口。
然后,吐的吐,吐的吐,吐的吐。
皎皎拿帕子蹭了下嘴,“还是别努力了。”
沈无本要夹给佩剑尝尝,听她这么说不免抬头看了表情古怪的和微一眼,又把这菜送进了自己嘴里。
不信邪似的。
众人拭目以待,笃定了他会吐出来。
谁知沈无除了眉毛跳了跳还真没要吐出来的意思,他用力咽下这口菜,点头道:“还行啊。”
其他人:“……”
其他人:“???”
其他人:“哈哈。”
花榆:“我说你的忍耐力也太好了些,李怀安做成这样你都吃得下。”
沉香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等我用完膳再坐回来。”
沦为众矢之的的李怀安侠士忽然放下碗筷,转头看了沈无一眼,又看了和微一眼,最后平静道:“不是我做的。”
几人疑惑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和微大手一挥把那道菜揽到了自己面前,一语惊人道:“我做的。”
噗嗤的笑声再没忍住。
身后有花瓣徐徐落下,日光倾洒,显得此处的风景有些模糊。
隐约能听见沉香嗔道:“不至于吧李怀安,你干嘛推我脑袋?真不让我坐回来了?”
“用完膳再说。”
“…………”
大理寺旁,老地方。
长街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团如雪的杏花开得正好。
和微提裙跑得飞快,望见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斜靠在树边后又不禁放缓了脚步。
杏花疏影里,那人直起身子朝自己看过来。
偶尔有几片花打着旋落下来,和微与他对立无言。
“来了。”沈无弯起唇,轻轻朝她笑了一下。
一如初见。
只是今三月的春风有些许不同,柔,却不伴着凉了。
少年衣袂翩跹,笑着走过来时只有温情。
和微也笑,杏花如时开了。
而后山河净、宴明清,我找到了自己,也拥有了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