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回响》
1. 第 1 章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迷蒙的光穿过永恒上锁的钢架窗洒在地面上。论亮度,不如巧克力杯子蛋糕上那一支小小的红色蜡烛。
米色波点墙纸已经脱落得不成样子,粗粝的灰色水泥墙面积比仅剩的墙纸面积要大得多。天花板上斜吊着的劣质灯泡已经泛了黄,同样的,不大点的房间里最亮的还是那支蜡烛。
五个铁皮上下床拥挤地堆在房间里,除了其中一个有铺盖的床铺,剩下的每张床都是空荡荡的。角落,两个脸带灰蒙蒙智能合金面具的小女孩缩在一起。她们轻声唱着生日快乐歌,一遍又一遍,直到蜡液流到了杯子蛋糕上,她们才停下来。
“米娅,祝你十四岁生日快乐。”黑色短发女孩说。
“小迪,也祝你十四岁生日快乐。”栗色长发女孩说。
二人相视一笑,沉闷的面具后方传出少女青涩明亮的笑声。笑声很轻,却足够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很久很久,直到笑声飘上了天,撞击到传说中的深空之钟。一声变成两声,两声复制成四声,伴随着“咚咚”古老钟声响,时近时远,变成风雨云雾,变成昆虫振翅……
突然间,一道钢针般的刺耳电子音横穿米娅的大脑,她那在沉浸在数字深海的神经骤然间清亮下来,耳鸣,心跳加快,血压飙升,眼盲。
“咻——”,一阵施压的气体泄漏声压制住所有声音占据米娅的全部神智,她在混沌中醒来。
一睁眼就是那盏明亮到她下意识以为是太阳的手术灯,手术灯后深蓝色金属天顶板将房间内的光反射成七零八落的。米娅渐渐想起来,自从人工天幕项目完成后,她就再没见过太阳了,那金属天顶板倒是挺像永久不变的呆板天幕的。
手术台上的束缚带撤走,米娅感到手腕脚腕顿时松快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医生们的交谈声很乱,米娅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这了。
一个年轻医生走来关掉那盏扎眼的灯,后面几人将盘综错杂的电线收拢起来,把那台冰箱一样的仪器推到一扇厚重的隔离门后。
年轻医生摘下口罩,“感觉怎么样?”
“头疼……”米娅仍然盯着那黯淡的一圈灯泡,“我为什么在这里。”
年轻医生浅浅一笑,“这是你第三次问这句话了。”
米娅微微侧头看向年轻医生,试图在记忆里寻找那双清澈似水的温和眼眸。好像是有点眼熟,米娅微微蹙起眉头,“这里是……电击治疗科?”
医生肯定地点点头,“再想想你为什么来?”
发了半天呆,米娅摇摇头,“不记得了。”
“三十天前是一年一度的TOP50名校联考。”
“哦……”米娅呆呆地转回脑袋。每一分移动都让她头脑里的铁砧摇晃半天,于是看似她面无表情,实际上头痛得快要变异了。“训练营前一百名可以进下一场考试,但我排名一百零二。”
“你的父母就在外面,”医生话题一转,“我现在要出去向他们解释你这次大脑刺激与开发的成果,我会说你需要静养,七天够吗?”
米娅望向玻璃窗外正紧张兮兮看着她的机器人父母。他们一副流水线工人打扮,身上到处是补丁,脸上的金属板嵌合纹路也清晰可见,因为他们没有钱订做仿生皮肤。
“够了,谢谢。”米娅说。
门开了,医生照例向米娅父母解释情况,米娅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如米娅所想,她父母完全没有听进去。医生还没说两句,二人就迫不及待地推开医生跑了进来。
母亲长发凌乱地盘起,脸上身上却比父亲干净。她先扑到米娅身边,然而先开口的还是她父亲。父亲那副肚子里没两罐水却要装作自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的样子不变,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米娅,“医生说这次手术比前两次都要理想,那昨天数学竞赛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小问你现在能做出来了吗?”
见米娅一脸茫然,母亲扯扯父亲的衣角,“回去再说吧,收拾收拾还要去训练营。”
“废物!”父亲大喝一声,“你知道我们有多不容易吗!两个社会最底层机器人!没有大容量的大脑,没有超级发达的身躯!只能在流水线做工,赚来的钱全部放到你身上只求你稍微努力一点能考入名校,咱们就能实现阶级跨越了!不争气啊——”
“你有病啊!”母亲甩了父亲一巴掌,“卖什么惨!”
看着二人吵成一团的样子,米娅脑海里逐渐浮现了一点点片段。印象里父母总会吵成这个样子,父亲是灵活型机器人,而他的灵活天赋点基本都点到了他的高傲和大男子主义里。但母亲是力量型机器人,她身材小巧,却能扛十个父亲做跳远,所以每次争吵基本都已母亲强力捏住父亲的嘴做结尾,据说他们打架的声音在贫民窟外各一个街区都能听到。
母亲将米娅扶起来,虽然她同样对米娅没多少关心和呵护,但好像女人天然就有爱人的本能,无论她是不是机器人。握着母亲布满茧子的宽厚手掌,米娅身体深处蔓延出一阵说不上来钝痛感。
“这三十天你的社区排名掉了一千位,下午再回去训练营要加倍认真努力了。”她们越过跌坐在地上的父亲,一路向外走去。
路上,母亲牵着米娅的手,嘱咐她在训练营不要胡思乱想,一道题做不出来不用着急睡觉吃饭,现在科技发展很厉害,身体垮了保持脑子还在就行,人类总有办法。
走出医院,米娅久违地见到了城市街景。日常在训练营,教室隔壁就是宿舍,要是运气好考到卫星班,就能收获床桌一体,卫生间都在教室里,非批准不允许出教室门。
米娅曾有幸体验过一个周期,会给人一种人生也就是这样了的错觉,那是她目前为止人生最靠近化石的阶段。她曾亲眼目睹隔壁的隔壁桌的同学学到一边就僵化了,看似无病无灾的,却居然就这么把生命消耗完毕了。
那时课才上到一半,那位同学直愣愣地就栽倒下去,身体被床铺上一根小臂长笔杆粗的铁钉刺穿了,那是那位同学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睡个安稳觉而钉进去的,在床正中间,以至于那位同学只能睡床的外侧,也常会睡到一半就滚到地下,清醒后就会开始学习。
真正可悲的是,那具尸体就那样摆在那七天七夜无人收拾,老师常会来喷洒一些保鲜剂,并告诫大家:“至少要学到这个程度。”
马路上车水马龙,一座座土灰色金属外壁建筑如尖刺一般高耸入云,楼宇楼的间隔不过两个人肩并肩前行的宽度,天幕也是阴沉沉的。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演变,这个世界的最高者在赋予人们面具的同时也削弱了色彩在人类生活里的出现频率。黄、灰、黑,这几乎就是放眼望去城市的全部颜色,在这之中黑色是最高贵的象征。视野里,只有迅疾如箭矢的飞车和大块到如同一座空中城堡的飞艇是一抹亮丽的黑色。
现在是工作时间,路上行人不多。母亲拍拍米娅,叫她不要对着外面发呆,这里不属于他们,多看一眼都有可能引起某个角落里巡视机器人的注意。
父亲鼻青脸肿地跟了上来,三人一同拐入一侧向下的一方通道口。
这里是地下城,是大多数贫民的安身之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但大多是残疾或是身染疾病的,再不然就是不受上面世界欢迎的恶霸、囚徒、混混。
轨道,一群不知道注射了什么药剂的年轻人群魔乱舞神魂颠倒,突然间一条黄油一样的香槟色列车猛然穿行而过,空气中霎时飘散出一片血雾。
血腥味令米娅作呕,然而这里还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这一层的列车很快很贵,也鲜少在贫民中的贫民区停留,他们只有一路向下,直达宛若地狱之口的最底层。
墙壁、地面和缓缓驶来的破旧列车壁上凝结的全都是冰霜,极低的温度让米娅好一阵牙碜,母亲露出手腕的波形码给列车员一扫,一声令人心碎的扣款音传来,三人登上那辆行驶时还会发出“吭啷吭啷”怪响的待报废车厢。
次日清晨,米娅背着简单的行囊横跨半座城市来到训练营门口。今天是这个训练营开营第一天,无数毫无表情也毫无灵魂的学生拖着大包小包和赴死一样走进那扇有去无回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轻叹一口气,米娅抬脚往内走。
“米娅!”
一声清脆的叫喊在身后响起。这声音米娅并不耳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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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父母不是教官,听起来像同龄人,可是再没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了,她从没和什么同龄人有过交谈。
米娅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少女。少女一头微微打卷的乌黑齐肩短发,身上穿着的衣服价格估计足够给她的机器人父母从内到晚植一百零八层仿生皮肤的了。
大家的面具都是一个样,因此不能通过样貌来判断。米娅仔细地凝望着那个女生,耳畔还回响着那声呼唤,好像又有一点点耳熟了。
米娅谨慎小心地走上前,但她不敢靠太近,脑子里有卡顿斑驳的影像在回闪,她不敢认。
少女主动靠在她面前,打破了她刻意制造的一道关于闪亮的对方和自卑的她的界限。她牵起她的手,“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手好温暖,皮肤那么柔嫩,没有变形的指节,米娅畏畏缩缩地开口,“小、小迪?”
少女“咯咯”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原想报以生疏的问候,但米娅还是把那些话吞了进去,她不习惯说客套话,何况对方有不是一个普普通通过路的人。
“米娅,咱们三年不见了。我被领养走之后还一直关注着你,直到你也被领养走,直到你上学、进医院,几次三番,每次我都知道。米娅,我很想你。”
小迪关切地抓着米娅的手,她的热情全化作灼烧感刺入米娅的掌心,侵入血管沿着血液上升膨胀。她手抓得很紧,紧到米娅不适应,紧到她想逃。
“我、我也很想你……”米娅微微低着头,不太敢直视面具后小迪的眼睛。
片刻,小迪松开了手。意识到她好像失望了,米娅又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我也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没用的,米娅分明看到小迪眼神里期待的光逐渐退却。小迪安慰性地拍拍米娅的手,旋即彻底松开,“米娅,我要出国了。”
“出国?这几天就走吗?”
“一会儿的飞机,”小迪打开自己的背包,将一个足球大小的精致木匣子拿出来递给米娅,“我知道你在训练营不能和外界联系,就不留联络方式了,这个送给你。”
指尖捏住淡粉色丝带的一角,米娅轻轻一扯就扯开了系在木匣卡口上的蝴蝶结,木匣上有虹金烫纹,卡口是琉璃的,晶莹雨润,米娅一扳就开,露出匣子内安安静静躺着的一台长方形收音机。
“知道这是什么吗?”小迪眸光灿灿地看着米娅的反应。
这是科技时代早被废弃的产物,米娅只有在历史课本上才见得到这种产品。这是古董啊,米娅同样眼睛发亮,“这是……收音机!”
收音机好,没有现在那些电子产品那么复杂,不使用时不会释放任何的波与能量,古朴简单,不用害怕被高级到逆天的搜查设备扫描到,不会被教官们搜出来。
但小迪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她的笑容从兴奋转而带着些许落寞,米娅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小迪……怎么了?”
小迪含笑地看着这个泛黄陈旧有磕损的白桦木收音机,半晌,抬起头,“米娅,我会想办法和你联络的,在那之前,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吧。”
米娅有点想流泪,可惜泪水尚且在她眼眶打着转,身后训练营中央一座高壮的大钟便开始爆发催人命的嗡鸣声响。
“来不及了,我得走了。”米娅将收音机收到书包里双臂紧紧环抱着,生怕掉了或是丢了。
离开时,米娅三步一回头,眼看着小迪用力挥臂的身影渐渐缩小,直到她们被那扇门隔绝在两个世界,带着某些无法回头的悲情色彩。米娅边跑边流下眼泪。
盈盈泪水全积攒在了面具内部,等到米娅都不哭了那些眼泪还在面具里晃荡。现在不是吃饭时间,面具上了锁,米娅只好等到晚饭时候再解开面具将那些泪水释放出来。
晃荡着,米娅来到宿舍。这回的宿舍是十人寝,米娅很快找到了标有自己编号的床铺,将书包往床上一扔,一股脑爬上梯子坐在床边,松了一口气。
“喂,穷货。”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米娅拍着身上的灰,没有理会。
“喂!说你呢!穷货!”
2. 第 2 章
意识到有不怀好意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米娅抬眼看去。房间一角,两个气质漂亮的女生靠在一起抱着手臂齐齐看着她。所谓气质漂亮,就是既高挑细瘦又有曲线美,很恰当地满足了当下潮流所宣传的病态审美。
估算起来她们大概各个都有一米八,肩宽是腰宽的三倍,长发及膝,腿和胳膊一样粗,头小得面具都固定不住。面具后,四只颜色各异的眼瞳露出鹰隼一般毒辣锋利的狠意全都对准米娅。
好像是一对双胞胎。
又是没由来的恶意。这是训练营里最常见的事,大部分学生的课余生活只有拉帮结派搞霸凌小团体这一件事。日子太难熬了,他们总是要释放一下的。
不爽米娅坐在高处且不搭理她们,金蓝瞳女孩率先大步流星走过来,抓住米娅床上的包,猛地一扯,“嘭”的一声书包砸在地上发出猛烈声响。
米娅大惊,赶忙跳下去要去抢自己的包,可是她晚了一步,包先被腿长胳膊长的赤青瞳女孩抢先一步捡起了。
“快看看!肯定有什么违禁品!”金蓝兴奋起来。
米娅扑上去就要抢包。如果她付得起医药费和被逐出训练营的代价的话,她其实更想两个火箭头槌把这俩撞出地球。反正现在不是流行什么星际旅行,就免费送她们上天好了。
可惜了她空有这么一番善心,到头来还是只能隐忍地一味抢自己的包。“呲啦”一声,书包肩带被拽烂了,连带着拉链也蹦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米娅下意识松开手,赤青被惯性带得险些一头扎在墙上,倒是金蓝在那笑了半天幸灾乐祸。这两个人应该确实是人类,只是经过全身改造而已,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大富大贵的人从不会把孩子送进这种做困兽之斗的地方。
趁赤青在那“哎呀”着,米娅趁机抢过包,她正苦于如何藏起那收音机时,赤青突然尖叫着跳起来和金蓝扭打成了一团,两个人又扯头发又抓脸,都带着要将对方掐死的狠劲。
真是天助米娅,她麻利地将收音机塞在床垫地下,又把枕头往上一埋,谁都看不出来那有一块东西。
之后进来的舍友也都没理会这两团人,两人竟就真的打架打到断电就寝的时间。深夜,宿舍的窗户自动合上了一层金属板,门也上了层锁,米娅用被子蒙住头,安静听着混沌黑暗中传来模模糊糊的争吵声。
突然间,米娅下铺的女生实在忍不了了,猛地坐起来。她的一举一动米娅全都能清楚感觉到,比如她现在翻开了被子,比如她现在下了床,比如……米娅听见一阵扯胶带的声音。
米娅悄悄露出眼睛向外张望,太黑了,黑到她只能依稀辨认几团移动着的黑影。
什么!原来那个女生并不是要去报告教官的吗!
只见那个女生二话不说扯下来两条胶带分别粘在二人嘴上,紧接着又扯出一长条,随机粘在谁身上,然后永无止境地手拿胶带卷围着二人转圈,转到把双胞胎捆成一坨木乃伊,她才凌厉地撕下胶带。
米娅几乎看呆了。耳旁,胶带扎耳的撕扯声还在回荡,那边其中一人就在胶带下“唔唔唔”个不停。二话不说,女孩“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甩在那人脸上,“休息时间再吵你试试看,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女孩的声音沉稳有定力,说罢也不给对面人反应,径直钻回床上,没一分钟,米娅听到了下铺女孩深沉的呼吸声。
米娅睡不着,她的失眠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那边两姑娘已经没了动静,她翻来覆去半天,还是伸手向床垫下,取出了那四四方方的长方体。
好像摔裂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米娅摩挲着收音机后方的盖子,摸到有两三条剌手的裂痕。不知是以前在书上还是电视里见过玩这物件的教程,米娅轻而易举摸准收音机的开关键,但她还不能点。
等将耳机接入收音机的接口,米娅才终于放下心来按下那枚凹凸不平的开关。
“嗞……”
“嗞……”
耳机里,电流声和信号不稳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实在算不上好听,听得米娅从耳朵到大脑好一通发麻。不会就是这样吧?
米娅转着收音机上的旋钮进行着杂乱无章的调频。她不知道往哪里扭、扭到什么程度就能听到不同的声音,其实她原想着能拿它来听音乐的,现在来看,能稍微听见点声音就不错了,鬼叫也行啊……
拧着拧着,突然间,仿佛有一片浪花骤然拍打在岸上,冲刷声一闪而过,米娅感到自己的大脑就像被清洗过一样。她惊喜了一瞬,猛然翻了个身,与此同时,她听见下方传来不耐烦地“啧”声。
米娅不敢再有大动作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回转着旋钮,转啊转,转回了那个有海水汹涌声音的频率点。
听着翻涌着的清爽海浪,不知怎的,米娅非单没有放松的感觉,反而总以为自己的心也跟着卷在那浪里,起起伏伏,居无定所。
她猜想那浪该是白色的,海水是一片活跃起舞的墨蓝,辽阔无边,那声音也不应该是在岸上的,她意识到自己听错了,不是拍岸,是浪拍浪,一声比一声嘹亮。
她在海浪里睡去。
训练营日常作息是早六晚十二,十八个小时中有半个小时被划作吃饭休息,如果不是特别需要,一些管教很严的教官甚至不允许他们站起来,上厕所的次数也有明确规定,具体是按成绩分配,要不然就用学费来抵。训练营和训练营之间大同小异,这样的生活米娅不眠不休不知道过了多少回了。
那对双胞胎被缠了一晚上无法动弹,白天等到她们都旷课了才被人发现。上课到一半,米娅看到教官在全透玻璃门外张望,还以为要向昨晚的事情向那女孩追责,然而事实是没有。
那些教官甚至都没有问情况,听双胞胎解释了两句就随意地扣了分。而作为事情开头的参与者,或者说是无辜被找事者,米娅中午翻看自己的排位,发现自己也被扣了三分。
好吧,她在社区的排名恐怕又下降了至少一千位。幸亏在这里父母联系不到她,否则不知道要经受多少的夺命连环问。
米娅算是认命了,双胞胎看起来也认命了,一连过了三天她们都没再找米娅的事,倒是别的女生宿舍和大部分男生宿舍都出了不少幺蛾子,大概是刚开学人心浮躁吧。
那些八卦跟米娅没关系,她多听一耳朵反馈到眼神上都会被摄像头捕捉。白天她埋头死学,晚上便开着收音机入睡。
这些天她又挖掘了不少奇异的声音,除了海浪声,还有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古老小巷深处的叫卖声、废弃厂房夜晚诡异的回声等等,这些都是她在现实世界捕捉不到的声音。
做梦也越来越频繁了,搞得米娅通常在疲惫中睡去却又在疲惫中醒来。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开着收音机睡觉,因为她总能梦见些奇怪的、她在现实触摸不到的事物。
现实里她从未见过海,更别说树林高山什么的,绝大多数人类的行动范畴都被固定在拥挤的天地里。他们极大可能地将自然的力量推出人类的生活,这是一种格外极端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天梦里,米娅来到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远处胖墩墩的一坨坨纯白色绵羊分散地窝着吃草。这里有蓝天白云,天高远到让米娅内心产生出一种永远无法到达和未知的恐惧。
她想靠近那些小羊,渴望能亲手摸一摸它们,这时,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尖叫着从她身边奔跑而过,然后被空气绊倒,在米娅前方十米左右的地方摔了个狗啃泥。
米娅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孩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她小跑上去想要将女孩扶起来,但是女孩还没站稳时米娅看到了她的脸,随即她又尖叫一声松了手,女孩又脸着地啃到了泥。
“对、对不起啊!”米娅慌张地再把女孩拉起来。她确认了半天,她确实没看错,女孩脸上没有面具!穿的衣服也很奇怪,有点像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的无数个世纪之前的古老校服。
“我没事,嘿嘿……”女孩一脸泥土痴呆地笑着。米娅用自己的袖子将女孩的脸抹干净,反正是梦里,不会脏到现实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问道。
“我叫……”米娅还觉得奇怪,她的梦里不该是她问别人的名字吗?“我叫米娅。”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米娅拍打着脑袋,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在哪看过一种说法,好像梦里有人问姓名和隐私都是不能回答的,否则……
“哦——我叫甘沂!”女孩眯起眼睛。
不过交换了姓名应该就没事了吧?但是女孩再开口的问题直接给了米娅一道雷击。
“你是男生吗?”
米娅摸摸自己扎起来的及腰长发,想到现在男生留长发也很普遍了,估计对方碍于她脸上的面具辨不清她的长相吧。
“我不是。”米娅失笑着答道。
“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啊?”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戴面具呢……米娅无奈地摊摊手,“我是囚犯。”
“啊!”甘沂大叫一声,“你是越狱出来的?你犯了什么事啊!”
有道理啊,米娅犯了什么事呢?现在的人类又犯了什么事呢?她沉思片刻,“不够努力吧,不配作为人类。”
似乎是完全没有料到的回应,女孩漆黑的杏眼中流露出一丝呆滞和万分不解,“没天理啊!”
都做梦了就不要惋惜现实了,米娅无奈地笑笑,“走吧,去玩。”
就这样,米娅几乎隔三天会梦见一次甘沂,其余的梦她基本醒来就忘了,唯有和甘沂相处的时间她完完全全仔仔细细地记着。
她认为这是收音机带给她的,万分珍惜梦里短暂的快乐,也谨小慎微,直到入营的第三十天。
那天她发烧了,本就瘦削的身体滚得跟个火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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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身体痛到好像生吞了三条长刺的蜈蚣,大脑里的铁砧在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回摇摆跳舞。米娅现在是发不出声的状态,实在起不了床,而营里没有病假的先例,上一个病怏怏去学习的学生也死在了教室里。
神智在棉花糖做的火烧云里漫游,米娅眼前全都是被带刺藤蔓缠住的青蛙和兔子,她一边念叨着“好疼好疼吧”,一边想靠近替它们解开那些藤蔓。
此时画面一转,天降大雨,雷公雷母坐在长条木板凳上用鱼丸打麻将,远处地面一堆千年老树成群结队在跑马拉松,它们越过山跨过河,然后……齐齐冲进了火海里!
米娅在高处看着,不禁为那些树木担心,但很快它们就跑出来了,经过火的淬炼它们全都变成了……泥娃!泥娃们边跑边互相推搡着,它们说的语言米娅听不懂,好像是骂人的话。
远处太阳吹着风翘着二郎腿正潇洒着就被月亮一脚踹走了,天色将黑,新上任的圆盘戴上一副装模做样的墨镜张开怀抱大声向世界宣布:“我将带来光明!”
越来越乱越梦越乱了,米娅紧闭着眼睛缩在被窝里无法安眠,眼前景象越来越多变,她再也无法控制,任由那些画面变成高速运转的机器,将她的脑袋搅得冒烟。
后背一阵刺痛,米娅无暇顾及,她浑身都痛着。但这这种痛和别的痛不一样,痛得很清醒,很有频率,像是来自外部世界的痛。
米娅惊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她勉强撑开沉重眼皮回过身,对上了教官的眼睛,再一秒,她看到教官手里的电戒尺。
“不去上课在这做白日梦是吧!”教官大骂一声,戒尺一端狠狠打在米娅肩膀上,她疼得当即叫了一声。
“搜!”也没管她,教官一把抓住米娅的被子将其撇到地上。
几乎是瞬间,一阵阵刺骨寒意穿过她发烫的眼睛、鼻子和嘴钻进她的身体,但她还不能倒,因为她听见了教官的话。搜什么?收音机吗?
米娅被教官扯起来,两三个人在她床铺边翻来翻去。眼看就要翻到枕头正下方的床垫,米娅心一横,不顾一切地扑在了枕头上做出一副快死了的表情。
“演戏是吧?”教官冷笑一声,“有人揭发你私藏违禁物品,趁我们还有耐心,赶紧交出来!否则给你扣分扣到零!逐出训练营之前还要在你档案上记上一笔,以后不会再有任何训练营和学校接收你!”
要交吗?这一刻米娅身体里突然有股想要死扛到底的力量,她紧抱着枕头将脑袋埋在枕头里,恐惧深切地环绕在她身边,浑浊不清的大脑让她下意识以为看不见就不需要面对了。
后果也显而易见,她被两个人架起来,另外的教官也轻松地在床垫下找到那个收音机。为首持戒尺的教官不屑地看着那破旧的小玩意,像嫌弃垃圾一样两根手指捏着那收音机上的天线,将其摆在米娅面前。
“扣分?处分?退学?你骨头很硬啊。这东西怎么玩啊?玩得你学习都忘了不知道怎么当人了是吧!”
旁边的教官轻车熟路地摁下收音机开关,一阵“嗞嗞”声后,收音机里忽然传出一阵银铃般悦耳的吟唱声,好像是个女孩的声音,唱的不知道是什么歌的调子,也没有歌词。
米娅直接懵了,以往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教官以为她是吓傻了,高高拎起收音机,“什么烂玩意……与其把时间放在这种东西上面,不如去打工替你父母还债!”
说着,教官松开了手。收音机掉落的刹那,米娅鬼使神差推开抓着她的两个人,冲上去将那收音机抱在了怀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已经这样了。她再也得不到什么,也从来没什么怕失去的,唯独她记起小迪的那个笑,记起她没能说出口的充满抱歉的那句话。
除了你叫小迪之外,我为什么不记得任何关于你的事情了呢?
米娅带着收音机狠狠摔在地上,眩晕和疼痛令她差点昏死过去。略略睁眼,前方是高高在上如审判者般面露杀意的教官们。还不如死了。
“好啊!不怕死是吧!”众教官们撸起袖管,全都拿出腰间的电戒尺,向米娅走来。
强电流钻入骨髓的时候,米娅还没多大的感觉,眼泪又呈了满满一面具,紧接着就是天塌地陷般的激烈痛感,她可以打保票,她一定有那么两根骨头断了。
痛苦如汹涌潮水铺天盖地将她掩埋,剜心绞肺的苦楚让她快要吐血了,喉咙里翻涌的甜丝丝血腥味已传递到舌尖,她双手死死抓着收音机,指甲嵌进了自己的皮肉里。
力量压缩,再压缩,压缩到她整个手掌都摁在收音机上,一缕电光闪过,后背“嘭”的一声,米娅吃痛地手一紧,无意识地按下了一整排按钮。
“嗞——”
“嗞——”
两声格外清晰的电流声闪过,一道白昼一样的光顷刻间出现,占据了米娅的全部视野,旋即将她吞没。
3. 第 3 章
嘈杂的声音笼罩着米娅失明的灵魂,脚步声、打闹声、古老铃声,那道光还蒙在米娅身前,直到她逐渐恢复了身体各处的知觉,才能慢慢抬起手挡在眼前。
光明逐渐被驱散,朦胧视野里逐渐浮现出斑斓鲜艳的颜色,比米娅梦里梦见得还要鲜艳,她眼睛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太阳穴针扎般的痛。
好半天,那些声音从环绕在天顶到渐渐在耳边清晰,米娅循声辨认着方位。这些脚步声交谈声太清晰太立体了,好像就在她身边发出的一样。
米娅警惕地将眼睛掀开一条缝想张望周围,地面上,她隐约看到一堆色彩各异样式各异的鞋子来来往往踏在砖路上。不对,她在的世界连贫民窟都没有砖路了,鞋也是统一制式的,要么这些全都是身价齐天的有钱人,要么……她根本就不在她所在的地方!
米娅猛然将眼睛完全睁开,眼球干涸酸痛的感觉拗不过她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全然呆滞。在她面前是一所学校的大门,看上去崭新的铁质栅栏门可以伸缩,高度仅有一个半人高,没有像训练营那样高到踩着高跷或是撑杆跳都越不过的厚重金属门。
红砖铺设的路一直通向前方正对门的一座白玉石圈成的喷泉,喷泉上方的雕像是一只展翅的鹰,在鹰的头顶,好像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塑像,不过巴掌大小吧。更搞笑的是,有两只麻雀也像是故意的一样,分别停在两个塑像的头上。
喷泉后方是一栋充满陈旧气息的砖楼,也不高,可是有窗户,能将阳光尽数接纳到室内。米娅能看到窗子内有一排排书架,还有学生在内走来走去。
他们脸上都没有面具,他们都穿着和梦里甘沂一样的校服,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讲话,还有……这个世界有太阳!
“……米娅?”
是甘沂的声音,米娅猛然转头,果然看到了甘沂的脸。
她还穿着那身运动服一样的墨蓝色夹纯白条纹的校服,比小迪还要短一厘米的褐色短发,后脑勺简约地半扎起一个小揪。她看见米娅就懵了,米娅也懵了。
甘沂难以置信地走到米娅面前,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脸,“我是在做梦吧?”
我才是在做梦才对……尽管这一切都那么真实,尽管甘沂就在面前,米娅还是不自觉地沮丧起来。猜想一下,她应该是被打昏了,现在该是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要不然就是她已经死了。
她自己也分辨不出这两个可能性哪个好一点。见她叹了口气,甘沂关心地抓起米娅的手,“你怎么了?”
不对啊,这也太真实了。米娅感受着甘沂略有点肉的手掌贴在她手上,温度、触感,任何一个都是在梦里无法感受到了清晰和真切。
“我还以为只能在好玩的地方碰见你呢,想不到我在梦里都要上学了。”
米娅没听进去甘沂的话,她自顾自抽出手来捏向甘沂的脸。白嫩嫩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指尖触摸到那果冻一样轻弹的脸颊肉时,米娅满心想的都是,我肯定已经死了……我肯定已经死了……
“嘶——”甘沂吃痛地拍掉米娅的手,“什么情况,我、我不是在做梦啊?”
现在是清晨,阳光还不算炽烈,微风卷着凌晨凝结的潮气涌向她们。有上课铃声在教学楼方向响起,保安大叔靠在门边一手拿着手抓饼一手端着罐头瓶,“你上不上课啊同学,自言自语半天了,到点我要关门了。”
听此,甘沂反应迅速地随手抓住一个往校门内奔跑的同学,又指着米娅,“你、你看得见她吗?”
同学则像沾了什么有害物质一样甩开甘沂的手,“见鬼了吧你!”
“我去!”甘沂喃喃道。米娅尚且还在虚实参半的现实里头脑发昏,甘沂口中突然冒出的这两个字直接给她敲醒了,她下意识赶忙捂住甘沂的嘴。
在米娅原来的世界,说这种话是要遭“天谴”的,尤其是未成年人,道德评分会急转直下,到时候真就不能考学了。可是等了半天,都没有天降巡逻机器人来制裁甘沂。
“我去……”米娅也在震惊中冒了这么一句。
甘沂挣脱开米娅的手,她双眼亮晶晶地紧抓起米娅的手,“太好玩了,太好玩了!”眼瞅校门就要关上,甘沂晃了晃米娅的手臂,“走!跟我去上学!”说着,她便拉着米娅朝学校内狂奔去。
教室门口,里面已经传来背书声,甘沂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喘息,敲响教室后门,“报告!”
门是铁质的,纯白色,上半部分有一条半人高的玻璃框,门锁是米娅从未亲眼见过的钥匙锁,门把手是钢色的,摸上去很凉,需要抓握住再向下一摁才能将门打开。
于是乎米娅就鬼使神差把门打开了,没等门内老师发话。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米娅看见教室内同学们齐齐向她这边看,讲台上的老师却抱着手臂脸色难看。
“看什么呢你们!”老师咆哮着,同学们全都慌张地垂下头。
心知闯祸了,米娅下意识想把门关上,甘沂却一手将门抵住了,“老师,我、我起晚了,对不起……”
那个看上去有四十岁的男人没给甘沂好脸色,他傲气地扶了扶眼镜,板着一张脸扬手让后排同学将门正对门的窗户关注。甘沂脸上带笑,偷偷和米娅说着:“这是我们班主任……风是正对这边吹的,怎么可能把门吹开啊……他装什么呢……”
“咳咳,进来吧。”
班主任发话了,甘沂赶忙假笑起来往内走,但米娅没有迈开步子。她对这样的地方天然充满恐惧,看见那班主任就想到教官,感觉进了这道门就再也出不去了。
“来啊,来啊……”甘沂压低声音叫着。
班主任看她扶着门发呆,气不打一处来,“干什么呢!”
他一喊,甘沂不自觉被震得一耸肩,顺势一把将米娅扯了进来,又在空气中乱挥,“有、有灰尘,散一散、散一散……”
班主任还要骂,甘沂赶紧把门碰上,又陪笑着回到座位上。书包刚撇在桌上,甘沂抹了把汗刚要坐,班主任就瞪起眼睛,“迟到了还想坐!罚站!”
看来别人真的都看不到米娅,米娅谨慎地从门边走到甘沂身边。虽然是教室,但和训练营还是太不一样了。这里居然没有铺天盖地的摄像头,学生的桌子竟然是可以两两挨在一起的。最主要的还是窗户,一个只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竟然有四扇窗!还都没有上锁。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窗外掠过,米娅惊奇地看见了几只麻雀。原来雕像上的麻雀是真的、是活的!她的眼神跟着迅速飞过的小小身影所行动,麻雀的飞行路径被窗户所遮挡,她被慑了心智一样连忙跑到窗边要追着麻雀远去。
然而她没能追上麻雀,只能趴在玻璃上目送它们离开,还在跑来时撞翻了一个同学的桌子。
“干什么呢!”班主任眼珠子快要掉在地上了。
幸好那个同学当时在打盹,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自己犯困将桌子推到了,这才边道歉边把桌子扶起来,又拍拍自己的脸。
米娅原想帮那同学,犹豫了一瞬怕再引起别人怀疑,就没上手。
这里的教室比训练营所谓的教室亮堂太多了,墙也刷得粉白,下半面还刷着米色的漆,墙上没有实时更新的智能排位表和被处分的滚动黑名单,取而代之的是两张米娅从未见过的地图以及几串励志标语。教室后方有柜子,按学号分得很清楚,不像米娅原来在的地方,别说柜子里,连写字桌的面积都得按成绩排。
想到这里,米娅不禁感叹自己还用过书本大小的桌子,她就是靠着那张桌子一路向上攀升,直到可以独自占有一张单人床大小的桌。可惜即使这样她还是够不到直通名校的门槛,因为这样的桌子也比比皆是。
大家都安安静静地低头看书,唯有甘沂一人格外显眼地站着。她的桌子在最后一排,但别人都有同桌,唯有她没有。她旁边那张孤零零的桌子倒是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桌面上还用铅笔写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米娅走上前仔细观察着那些画,惊觉上面那些被人恶意涂鸦的特别丑的画像全都指向甘沂的名字,旁边还写着不堪入目的话。她猛地直起身,想问甘沂这是怎么回事,但想到甘沂此刻也不便回答,就还是将话咽进了肚子。
这样的行为放在那里也都是要上黑名单的,只要是训练营的桌子不管大桌小桌都是极其智能的,只能到任何人在桌子上干什么都能清楚地记录下来,对于训练营统一发放的课本,桌面还有透视权限,基本可以定位他们在纸上写下的每一个字。
见米娅也在旁边站着,甘沂戳了戳她,“又没让你罚站,你坐吧。”
“我也要站着。”米娅笑着说。
很快,下课铃响了,悠扬的音乐从教室一角的老旧音响里传出,虽然音质甚至比不上老太太用鞋垫拉二胡,但米娅还是听得入迷。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不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聋的铃声。
班主任拽着优雅的小碎步高调地扬长而去,学生们也终于松懈下来,有的站起来,有的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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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拿出窝了一整个早自习的早饭,有的拿出厚重的手机来玩。
他们开始谈天说地,米娅只有羡慕得张大嘴巴的份。毕竟在训练营,教官们大发慈悲所给予的课余时间不过让他们抬头呼吸的三十秒。
甘沂长呼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米娅却没急着坐,因为她看到前方走来的两女两男。从他们表情来看,大概是来找事的。
甘沂自然也发现了他们的存在,于是不耐烦地猛然站起来,又当着四人的面,将她旁边那张桌子兜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哗啦哗啦倒在地上。声音很大,全班的注意力都被这边吸引了,米娅自然也惊到了。
地上的那堆杂物里,除了有乱七八糟的书本字稿,还有各种文具和吃剩的零食袋以及幼稚到极点的小玩具,米娅也分明看见在一本书下,一个打火机被摔得裂了壳子。
“有病啊!”四人中的一个男生率先扑过来捡起那打火机。甘沂也完全不怵,“以后别他爹的把这些垃圾往我这堆!”
“又不是你的桌子!”另外两个女孩愤愤然走过来。
“也不是你的!”甘沂也顺着那女孩的气势提高了音量,“要么就坐这,要么滚回你们该待的地方!”
“怪不得没人跟你坐同桌!一个差生还这么嚣张,你这样的,以后考不上学只能去卖煎饼!当心被人砸了摊子!心眼黑得要死,看谁不顺眼说不定还要在谁煎饼里下毒!”女孩的嗓子尖锐刺耳,她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个无辜的同学吃煎饼呛了个半死。
“是啊,有本事你就活长一点,否则天涯海角我都会追到你给你下毒的。还有,再让我抓到谁在桌子上写这些闲得蛋疼的话,我一人一个巴掌。”
甘沂也不顾对面几人什么表情,径直走去拿过扫帚,把地上的杂物扫成一堆,全都稀里哗啦倒在垃圾桶里,“最后说一句,我有同桌。”
气得那四个人手痒痒却不敢上手,他们谁都不愿意染上这麻烦。上课铃响了,他们边骂边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甘沂把桌子椅子摆好,用一张画满红叉的纸卷将其擦干净,示意让米娅坐。
米娅此刻对甘沂彻底产生了钦佩之情,像钦佩下铺胶带女生一样钦佩她。米娅坐在椅子上向甘沂伸出两个大拇指,“太帅了。”
甘沂撩撩刘海,“一般般吧!”
之后就上课了。不加上自习,这一天的课程安排是“语文-语文-数学-数学-英语-英语-英语-英语”,甘沂看一眼课程表就晕了,米娅倒是兴致盎然地把课程表来来回回看了个遍。
“对了,我还没问你,这里是哪?”台上老师在讲课,米娅偷偷问甘沂。
“这里是……2016年!”
“2016年!”
米娅一个大叫,把甘沂吓了一跳,语文书被甩到了地上。只得向老师投去抱歉的表情,甘沂默默捡起书,“你别反应那么大啊,能被你吓到的只有我……”
“哪个2016年?”米娅焦急地扯着甘沂,“R开头还是S开头还是……”
“什么什么开头,”甘沂压着嗓子拨开米娅的手,“没有开头,就是2016年!公元2016年!”
见米娅一脸苦恼,甘沂将头埋在桌前高高摞起的书本后面,“怎么,你不知道2016年啊?那你是从哪来的?”
“C736年。”
“C?”甘沂眼珠子溜溜地转,“听你跟我现在说的是一样的话,那是不是到时候咱们就统治地球啦?”
“统治……”米娅陷入了回忆,“世界史书上不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确实没有听说过公、公园,公园的2016年。”
“不是公园是公元!”甘沂说半天米娅也听不懂,见她对课表这么好奇,便问道:“咱们学的差很多吗?”
米娅摇摇头,“我们的语文改成了语言学。数学也分很多,要是按‘数学’两个字来上课的话,我们恐怕得一周才能讲完一堂课。还有英语,英语……我们现在都学世界语B、世界语C。”
“咱们现在说的是什么?”甘沂问。
“世界语A。”
“耶!”甘沂自顾自攥紧拳头,“统治世界统治世界!”
“还有……”米娅的食指在课表上划来划去,“这是……物理?”
“怎么?你们不学物理啊?”甘沂还沉浸在统治世界的幻想里。
米娅再摇摇头,“物理学不是不存在了吗?”
“靠!”甘沂猛地靠在椅背上,“原来是真的!”
4. 第 4 章
就这么跟着甘沂上了一天的课。期间米娅也没怎么听这里的老师究竟是怎么教课的,总之是和甘沂聊了一天。
只是每当老师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时米娅会说着说着或者听着听着就停了下来。粉笔点戳在黑板上的声音特别好听,米娅不自觉就入了迷。下课的时候甘沂跑到讲台上拿了一小节粉笔给米娅偷偷把玩,“你们那没有黑板吗?”
“没有,”米娅看着自己满手灰白全是粉笔末,开心起来,“到处是电子屏,教官从来不用手写,他们说什么或是想什么就能自动呈现在屏幕上。如果捕捉到谁没有在听讲,还会‘啪’地一下把字打在眼前。”
米娅连吓唬带讲,尤其是她“啪”的动作给甘沂吓了个大跳。“不是人、不是人……”甘沂嘟囔道。
后来米娅也发现了写不对劲的地方。好吧,她得承认,这里只是看起来和训练营差别很大,除了确实设备智能程度跟不上外,别的很多地方甚至已经初具训练营的雏形了。
其实在此之前,米娅还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的“公园”2016年或许是她所在的时代的未来,因为在她的设想里,在科技如此过度发展的现在,再往后走也没什么奔头了,到那时人类或许开始转变思路,开始追求自由自然了吧。
原来是她想太多了。
而且她也差点忘了,现在她眼前太多东西她都曾在博物馆里看过。所以2016根本不是未来,甚至不能算简单的过去,而是……
远古。
上英语课的时候,甘沂自言自语的行为被发现了。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英语老师快步上前走到操行分数表边,大手一挥,给甘沂扣了十分。然而这个可怜的姑娘一共累加起来都没有十分啊。
但米娅替甘沂担心了半天的结果也只是甘沂变成了负分,于是她要承担班里一周的卫生工作,仅此而已。
虽然奖惩制度不太一样,但这里也一样是唯分数制,据甘沂解释,他们这边评奖之类也都是以分数为考量标准。
墙皮剥落得尽显斑驳的旧墙上,一张油性大海报被四个钉子随意地钉在墙上,海报就是那张操行分数表,歪歪扭扭的线条平等地划分出几十个格子,一人对应一个,后面数字加减不一,写满了就计算出分数,再擦掉以这个分数为基准再加减。
标记的方式如此原始,将学生机器化的制度却不原始。
而且这是米娅才意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里女生全都是短头发,不能遮耳遮眉毛,长度不可超下巴,男生的头发则更短,比板寸还板寸。
不是,连她在的训练营都不这样约束学生了哎!
“你们不剪短头发吗?”甘沂惊奇地问。
“不,”米娅回答,“就是一人会发一个发套,带上之后大家都平等地像光头。”
好吧,她又要承认了,这里还是没有训练营会约束学生。
马上又到了晚自习,这里的晚自习共分为四个,其实严格有上下课时间限制的只有三个,所谓第四个就是同学们不吃不喝省去晚饭时间自发形成的自习氛围。
这里和训练营相像的地方就更多了,他们的自习同样不能抬头。虽说监控不至于变态到到处都是,但就讲台上方和教室后面的四个完全清晰的无死角摄像头也足够捕捉所有学生的反应了。
抬头会在第一时间被判定,广播就会传出类似“某某班某某同学认真自习”的警告,第二次则会直接被扣分,因而自习时间甘沂连和米娅对话都是低着头对着书偷偷说的。
但之后她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她作业写不完了!
米娅吃惊地看着所有人桌子上都摞着一座大山,旁边的甘沂亦然。在这些大山里,教材是很小很小打基底的部分,数不尽的练习题试卷册才是垒成花花绿绿大山的主要功臣。
不光是桌上,很多人身边也摆着人一样高的书堆,坐在座位上就像被知识的海洋所包围,等待他们的只有淹死,永无出头之日。
他们要做的题量不比米娅在训练营做的少多少,但米娅头一次发觉他们日常所刷的题用实际看得到的数量摆出来,是多么震撼。
前两个晚自习在沉闷中度过,下课时分,甘沂将三本练习册往旁边一甩,扭了扭她快断掉的颈椎,“不做了,反正明天不查,米娅,走!”
“去哪啊?”米娅一脸懵看着一脸坏笑的甘沂。
甘沂拉起她的手,“逃课,去玩!”
“可是——”米娅一句话还没说完,甘沂拉着她就往外走。出门的瞬间,迎面过来一个低头看书的同学,甘沂是侧身躲开了,米娅却径直撞了上去。
“嘭”的一声,那同学只觉自己被一股神秘力量给推飞了。快落地时,甘沂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那同学,在同学感激的眼神中,甘沂语重心长地来了句:“小心点。”
老师办公室前,上课铃重新响起,甘沂突然弯下腰神情痛苦捂着腹部站不稳,米娅大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在甘沂微微闪过的狡黠眼眸里,米娅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只见甘沂如同行尸走肉扭曲地爬行到办公室门前,大力敲响了门,“老师,啊——老师!”
好半天,班主任才做作地端着咖啡杯走来打开门,“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我想去医务室……”甘沂演技十分精湛,看得米娅是目瞪口呆。
班主任嫌弃地看了甘沂一眼,好像还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说:“好吧,给你十分钟。”说着,班主任头也不回就关上门,门内,皮鞋声远去。
甘沂立马直起腰,“yes!”她蹦蹦跳跳地搂住米娅的肩,“走!回家!”
等走出去几里远,米娅不放心地问:“他说只给十分钟。”
“无所谓,我肚子疼得要死走不动路也很正常啦!”
“可是你那么夸张哎。”
“你在训练营快要死了有人理你么?”
甘沂面无表情问了这么一句令人心凉的话,米娅千言万语咽进肚子里,“确实不会。”
“就算我刚才和他说我快要死了他也只会哦一下,然后说‘那你打120吧’。他们根本不会管的,学生不死就行了,”甘沂忽地停住脚步,“照你说的,恐怕未来的发展是,学生死了也无所谓。”
也确实是。米娅哑言。
一路小跑回家,在一栋低矮的小六层楼前,甘沂停下脚步开始在书包里翻腾钥匙。米娅仰头望着面前这座迷你建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翻了半天,甘沂终于找到一串环着粉色毛绒球的钥匙,叮呤当啷的,材质像铜又像铁,每一把都不一样,米娅只觉得新奇。
“这栋楼有二十多年了,每次都说要拆,每次又都不拆了,可恶,我妈还说有了那笔钱就送我出国的。”
甘沂喃喃道,而“出国”的字眼好像戳中了米娅心里的某处地方。
其实到现在她偶尔也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是梦就好了,可要是……其实她死了呢?是不是就见不到小迪了?尽管过去那些记忆都不怎么真切了,但米娅至少记得她们曾经在孤儿院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是很开心的。
一进楼道米娅就闻到一阵潮湿的霉味,仿佛是从黑黢黢的地下室传来的,阴凉凉的,莫名很好闻。米娅跟着甘沂走上三层,钥匙在锁眼里旋转了几圈,门就开了。
家里的灯还息着,一个人也没有。走廊声控灯黑了,黑暗犹如恶魔的大手碰触到米娅的后背,她恐惧地贴在甘沂身边。甘沂笑了一声,她没再喊亮那灯,而是抹黑伸手在漆黑的走廊里摸开关。
“啪嗒”一声,屋内亮了。
甘沂换了鞋后给米娅也拿了双拖鞋,“这样舒服点。”
米娅低头看着小小一双嫩黄色鸭子图案的拖鞋,半天没动,那个世界已经没人穿拖鞋了。她再看看自己那双千年不变的智能靴,沉甸甸的,可以根据脚型尺码和路面状态随意更改内里和鞋底材质。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母亲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庆祝她在城区排位表上短短地挤进了前七名十分钟。母亲说加油,以后就能正式进入前七了。
但是母亲太天真了,自那以后,别说前七,米娅甚至跌出了七千名。可这不是她松懈的结果,而是自然而然的,她日夜努力不敢喘一口气,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后来者顶替掉她的位置。
“怎么了米娅?”甘沂把书包往房间里一甩。
“没什么。”米娅挤出一个笑,换上那双拖鞋。
“那是我十四岁穿的,有点小吧?我妈还说我怎么突然之间就又长个又长脚的,后来就换了。其实光脚也行,地板很干净的。”
听到甘沂的话,米娅刚踩在拖鞋上就又收回脚,“还是不穿了,一会儿叔叔阿姨会见到一双拖鞋在地上走来走去,会吓坏的吧。”
甘沂像是顺着米娅的话想象了一下,顿时发出爆笑,“也对也对。”
“这么晚了……他们在应酬吗?”米娅就这么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虽然很好奇,但礼貌让她不要一上来就对别人家东张西望。
“是呀,你怎么知道?”甘沂从橱柜里揪出两只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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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剔透的玻璃杯,又打开冰箱取出一大瓶冰镇芒果汁,“咕咚咕咚”倒了两大杯,又取出两只面包,带米娅回到房间。
“应酬是常态了。他们是搞体育培训班的,场地出了点问题吧,最近总在外面吃饭呢。”甘沂把自己椅子上一堆衣服往衣柜里一塞,示意米娅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床上。
房间是米白色的,波点墙纸上贴着不少动漫角色的画报。环境有点眼熟,米娅对着墙发呆。甘沂看到她的神情,便激动地跳起来指着其中一个双马尾动漫女孩,“你知道她吗?!”
米娅摇摇头,“这个墙纸,很熟悉……”
“哦……”甘沂失望地啃了一口面包,重新坐回到床上,“我很喜欢这种颜色的墙纸,还有波点,我妈总说看得她密集恐惧症犯了,怎么可能……”
甘沂唠叨着,米娅没太听进去,她看着房间内的布置装潢陷入了沉思。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靠在角落,三个看上去特别软的蓝色心形蕾丝靠枕摞起来,被子枕头床单是鹅黄条纹的。床对面是深橡木色亮漆衣柜,基本高到顶住天花板。
床斜对面的角落是一张很大的弧角斜桌,也是木制的,桌上摆着显示屏键盘和几摞很乱的书本和大堆文具。桌边是沙发材质的转椅,很符合人体工学结构,在这样的椅子上学习办公应该不会太累。
桌边正对门的墙是一扇很大很敞亮的窗,甘沂刚把两层银白色纱帘和布帘拉上,窗帘下还坠着水晶一样的星星形状小挂坠,一拉一拽会发出叮当声响。
背靠桌的就是书架,琳琅满目除了漫画书就是小说。这些倒是工整地按系列或是颜色摆着,有关学校学习的书就全是凌乱地堆着。
米娅接过芒果汁和面包,坐到了转椅上。果然舒服,比训练营和教室的冷板凳舒服多了。
“你带着面具吃东西吗?”
甘沂问着,米娅才意识到这点,她尝试着张开嘴,发现面具竟然没有上锁,看来这里面具是发挥不了作用的。她还没来得及回复甘沂,就欣喜若狂地大啃了一口面包。
米娅狼吞虎咽,甘沂却慌了,“啊你、你这么饿啊?那中午吃食堂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
难道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吃饭吗?米娅试想大家看到一碗面莫名其妙被夹到空中在凭空消失的场面,太恐怖了。
“不、不是……”一杯芒果汁下去,米娅还是快噎死了,甘沂赶忙把自己那杯也给米娅喝了,“在我那里非吃饭时间面具会上锁,正常来说现在就该是锁着的。”
“啊!太没人性了吧!”甘沂叫道,“哎!说不定面具现在能摘下来了!你快试试看!”
可一团希望之火刚燃起了就又被熄灭了。米娅双手抓着面具硬扯了半天,把她脸扯得剧痛无比都没办法将其摘下来。
“也没事也没事!咱不着急,说不定哪天就能摘下来了!”甘沂抚摸着落寞的米娅的肩膀,“话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我原以为你只是我梦里想象出来的一个朋友,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在现实见到你。”
“应该是……”之前可怕的记忆历历在目,米娅不愿意回想,“收音机。”
“收音机?”甘沂觉得很荒谬。
后来米娅花了半个小时给甘沂讲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包括小迪、训练营、海浪和她。
而甘沂也花了半个小时才把思绪理清楚,“这么说,我确实也有一个……”说着,她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乒乓球拍大小的圆形仪器,上面缠着长长的耳机线。
“这是我之前在旧货市场淘的,一个老式随身听和磁带。我听它睡觉,就总能梦见你。”
米娅拿过那块厚厚的被称作“随身听”的东西,抠开盖子,能看到内里的磁带。磁带她在博物馆也见过!她记得自己曾贴在展柜边的玻璃上,当时她认为,磁带是世界上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因为它无限文艺,无限美。
“我们就是通过各自仪器发出的声音,才在梦里见了面?”米娅觉得有些荒谬。
甘沂则是直接进入了沉思模式,片刻,她才若有所思抬起头,“所以……你那里确实存在,而我这边也是真实的世界,只是时间不同……不、不对,甚至不一定是同一条时间线!不能确定你就在我的未来而我在你的过去,这是什么……平行宇宙吗?”
甘沂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她猛然抓住米娅的手,“你是十七岁我也是十七岁,米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米娅被甘沂的行为搞得不知所措。
“我的英文名也叫Mia啊,米娅。”
5. 第 5 章
甘沂跑到自己书柜旁不知翻找着什么,突然,她骄傲地扯出一本特别厚的书,书上有牛皮纸书皮,米娅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书。那书看起来有年头了,边角泛黄,有很明显的翻阅痕迹,部分地方已经被翻得有了毛边。
“我在这本书上看过,关于平行宇宙!”甘沂自顾自激动地翻开那本书,伴随着飘扬的灰尘,她认真地一页一页浏览着上面的小字。一路从前翻到后,再由后翻到前,甘沂失望地合上书,“我忘了,不是这本,不过我的确在书上看过!天啊……太有意思了……”
甘沂陷在幻想里,米娅却有几分不自在。她是穿越了,但不是像穿前或者穿后那么简单,如果真如甘沂所说,那么她其实相当于进入了异世界。
还能回去吗?不能的话她只能一直在这像幽灵一样活着吗?能的话……她真的要回去吗?
她正想着,那边甘沂仰面躺在床上竟独自抽噎起来。
“你怎么了?!”
米娅焦急地跑到甘沂身边去,看着她眼角剔透的泪水垂直落下,钻进头发里,点染在床单上。她扯来一张纸轻轻点在甘沂眼角,“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突然间,甘沂翻身抱着米娅就是一通大哭。她的手紧紧圈着米娅的身体,脸埋在她肩膀边,呜呜呜一个字也说不清却还是硬要说,“呜呜,米、米娅,你知道吗……我其实都、都没有朋友,我……我很想、很想很想有一个好、好朋友……很多次我都想,要是你能从我、我梦里跑……跑出来就好了……”
米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停在嗓子眼就是出不来。她能说什么呢?说我也是,没有人关心我,只有梦里和你聊天的时光快乐的。但她只是轻轻抚摸着甘沂的头,“不哭、不哭……”
“其实我每天都很不开心……”甘沂脸闷在米娅的怀抱里嘟囔着说。
她的抽泣尚未止息,米娅则对着窗帘上绣着的小精灵发呆。
“……我陪着你吧……”
“嗯?你说什么?”甘沂抬起脸来。
这个角度她看不到米娅留下的泪水,因为那些全都积攒在了面具里。
“我说,我陪着你。”米娅笑起来。
“真的?!”甘沂激动地直起身子,她哭得满脸通红,看到米娅的双眼后更是撇着嘴皱起眉头又要流泪了。米娅伸手擦去她的泪水,“不知道我还能在这里留多久,我会努力一直陪着你的。”
“你不想回家吗?”甘沂眼眶湿湿地问。
“我没有什么家,”米娅说,“我的父母是机器人,我是被领养的。虽然那里的日子很难熬,但确实……我害怕自己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有两层意思。她害怕自己像个小鬼一样行走在真实世界和虚幻之间,如果没有了甘沂,那么她也就不存在了。并且她也更不想永远被困在训练营里,她期待着自己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也一直在为之努力。现在这样,她很不甘心。
“米娅,”甘沂擦了把眼泪,“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的。”
“谢谢你,”米娅也蹭了蹭眼角渗出的,“那就在我回去之前,把你的全部分享给我吧,作为朋友,我什么都想听。”
“真的吗!你愿意了解我?”甘沂眼冒星光,“好!那就从……从今天说起吧,今天我……”
“咔——”
甘沂的话才刚起了个头,外面的房门就响了,她赶忙做“嘘”的手势,然后后知后觉只有自己需要闭嘴。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前,米娅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心慌。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带着酒气微蹙着眉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
看着女人的脸和她眼尾的皱纹,米娅脑海中莫名诞生出面前这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样貌,也是非常漂亮的,看上去甘沂真的很像她呢。
但是米娅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给惊到了。如果甘沂相当于是平行宇宙的另一个自己,那么……面具下的她是否和甘沂长得一模一样呢?
女人发现了桌子上那两个黄澄澄的、曾装有芒果汁的杯子,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还剩了浅浅一层底,杯子旁是两只被吃得乱七八糟的面包,面包渣散了一桌子。
她若有似无地瞪了甘沂一眼,“别折腾了,赶紧睡吧……记得洗漱啊!”
甘沂乖巧地点点头,目送女人离开了房间,之后对着米娅耸耸肩,两人相视一笑。
深夜,关了灯,两个人缩在被子里,甘沂才接着开口给米娅讲述她的事。
“其实今天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反抗过他们,向来是他们整蛊我,在桌子上写骂人的话,把奇怪的东西往我这里塞。”
“太过分了,”米娅的眼睛被甘沂手中的一盏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小夜灯映得铮亮,“没有人管他们吗!”
“没有人管的,”甘沂撇撇嘴,“那些老师和家长只会在意我们的成绩。就像新闻里一个差生偷东西人们就会说这个学生真是社会败类,但是看到一个好学生拿刀杀人他们就会觉得这个孩子肯定有苦衷。”
米娅捧住甘沂的手,“你今天做得特别对,特别酷。甘沂,现在你是我的榜样,想到你今天的样子,我决定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要勇敢反击。”
甘沂眼角弯弯,“米娅,今天我看见了你,就好像看见了勇气。”
此后几天,甘沂想尽办法带米娅逃课去玩。她知道保安大爷何时会打盹,知道哪里是监控盲区,知道学校的那一圈围栏哪里最低最易翻越。
后来不只是晚自习,就连白天的时间甘沂都不肯放弃。她说她要带米娅了解这座城市,记住它的样子。
一周后,她们来到郊区的一座植物公园。
从摇摇晃晃公交车上走下来,米娅先扶着公交站牌缓了半天。
“你晕车啊?”甘沂贴心地递给米娅一瓶水。
米娅没喝,头顶绚烂耀眼的阳光照得她感觉灵魂快被烤化了,稍微一个小幅度动作就会让她身体里翻涌不息。眼前暗下来,是甘沂将手遮在她额头替她挡开太阳。
半晌,米娅才从晕眩中缓过神来,“我从来没坐过这么颠的车……”
“对了!”甘沂在米娅面前兴奋地蹦来蹦去,“你们那里是不是已经有传送器了?能一眨眼就从地球传送到月亮上吗!”
还是对人类科技发展太有信心了。米娅摆摆手,“没有,有很快的列车,但也不能一眨眼就跑到月球,除非去特定的地方坐太空电梯……那也不能一眨眼。”
“好吧。”甘沂有些失望。
公园不需要门票,大爷大妈们全都休闲运动装扮进进出出,他们大多是成群结队的,还拖着厚重的音响,看来第一波锻炼身体已经结束了。
来这里的原因是米娅提到她在收音机里曾听到风掠过树林的声音。而甘沂所在的城市唯有这个公园里有一片树林,其余原本有树林的地方都变成工厂学校和监狱了。
甘沂谨慎地抱着她那随身听,因为这或许是米娅回去唯一的途径了。她们打算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去试,或许在某个磁带转动微风拂过的瞬间就能将米娅带回去。
这里真全都是花草树木,隔老远米娅就闻得到一阵阵清新味道,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气味比声音来得还要早一些。那个地方遍地是金属石块钢筋水泥工厂写字楼,钱的味道,污染的味道,冷漠的味道,让米娅害怕。
她甚至都想扑在那些植物上仔仔细细嗅个遍,因为她从未分得清花和草的气味,但又怕自己的体格将那些娇嫩的花草压扁,于是只能跑到树边闻叶子。
米娅最喜欢绿色了,最好是绿中带点生机盎然的彩色,这里刚好能满足她。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向前方,这里没有为了道路横平竖直而牺牲的可能,植物怎么长,路就绕着它们走。
甘沂在前面蹦蹦跳跳,米娅就在后面垂头认真盯着脚下的路。她可以清楚看到每个石头的摆放,踩上去还能隐隐感受到脚下的凸起,很奇妙的感受。
路旁有一些回廊和小亭子,午后的光勾勒出亭柱上的龙形雕纹映在地面,三三两两人坐在那吹风闲聊,她们没停下脚步。
见米娅对周围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树丛那么上心,甘沂捡起一片形状特别规矩的落叶递给米娅,“把它放在身上吧,说不定你能把它带到你的世界哦。”
这片柔嫩的叶子上泛着盈盈一层水汽,脉络鲜明,带着汁液微微清涩的气味。鲜活的植物就像金子,米娅轻轻拿着叶子,生怕将其捏碎了,“我在的地方看不见植物的,除了摆在盘子里被炒熟的菜,而且就算是菜也有很多假的,可能是工厂生产的仿蔬菜,就像肉可能是素肉。城市里到处是灰蒙蒙的,有钱人才会买一两棵假绿植摆在桌边,但只有真富豪才买得起真植物。”
话至此,她们来到公园深处树木茂盛的地方。这里已经没有亭子了,也鲜少见行人,沉默的长条石凳沿路拜访,一些太过有生命力的树丛已经将部分石凳淹没了。
她们随意挑了一处风景最好的地方。有风从路的源头吹来,无声无息的,风不会拐弯,就满心欢喜地扑进层层叠叠的叶群中,这才掀起轩然大浪。树叶沙沙,斑驳光影在叶舞间摇晃。
她们背靠着一旦进去势必会辨不清方向的树林,面前是石头小路,再往前还是树林,而小路的来处和去处都是张望不到的。
又有一阵风呼呼袭来,登时戳中了米娅的神经,“对,就是这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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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沂赶忙拿出随身听,米娅把耳机塞进耳朵,她摁下开关。“嗞——”,磁带转动的声音跟随着风声漫天飞舞,米娅听到的声音生动极了,感觉像是天地浑然天成的交响乐。
风徐徐刮在脸上,将她们的发丝吹得飞扬起来,米娅还是只能听到嗞嗞声。她原本是闭上眼的,现在又睁开了,“磁带里没有声音吗?”
甘沂窘迫地挠挠头,“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要听音乐,这个磁带本来就是空的。家里太安静了,我睡觉会害怕,就想播点什么,有声就行,播音乐反而可能睡不着了。”
米娅摆弄着那个随身听,“它有录制功能吗?”
甘沂也跟着琢磨,“好像是有的,当时那个摊主说这个随身听很不一样……能听能录!”
米娅很快找到了一颗圆溜溜的灰色录制键,“这里的声音比磁带声好听,以后听这个吧。”
说着,她摁下了按钮。磁带开始向反方向转动,同样的嗞嗞声,风却比刚刚更加猛烈了,呼呼咆哮着,恨不得把她们全都卷在这一片自然里。
过了一会儿录制结束了,米娅把其中一只耳机塞给甘沂。她们同时听着录制的风和外面实时吹拂的风声,甘沂开了口,“米娅,你有理想吗?”
手里还拿着那片叶子,米娅感受着整个人快要被吹走的动摇感,“我想拥有一株小球草,有生命的那种,能放在我的桌边,我能给它浇浇水,看着就很开心。然后……能摘下面具。”
“一定都可以实现的!”甘沂笑道,“这样吧,回去的路上咱们就先去一趟花店,买两个小球草,这样你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就能照看它们多久。至于面具,我有预感,一定不会比拥有小球草难多少的!”
“太好了!”米娅眯起眼睛,“你呢,你有什么理想?”
“我……”甘沂抬起脚来在半空中晃着,“我想去大城市,这里我待腻了,我想往高处走,走得越远越好。”
“到时候我会好好照看小球草,再代替它们给你写信的。”米娅笑道。
“好啊!”甘沂晃得更欢了,“我会买世界上最好的肥料送给小球草!”
嬉笑声很快融进了风里,二人的身影浸在树影中,这天没有一个人离开,却有一部分天然的音乐被录进了她们的心脏。天将向晚。
离开时,二人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她们都已经离开原处很远了,影子还未离开。
“明天去哪?”米娅问。
甘沂脚踹着一颗小石子,“去海边!”
隔天,她们搭乘两个小时的地铁来到这座城市唯一靠海的区域。
米娅倒是没什么感觉,这里的地铁和她在那边坐的列车速度差不多,要是从训练营回贫民窟的家,说不定还要再坐一个小时。然而甘沂似乎不常做这么久的车,只见她两眼发直走下车厢,整个人像长了毛一样颓废。
“还好吗?”米娅搀扶住甘沂。
甘沂挺了挺背,伸展了下身体,又拍拍自己的脸,还是一副无力的样子,“我感觉我的人生全耗在路上了。”
特别有哲理的一句话,但她的沮丧很快在远远遥望到一片深色的海后烟消云散了。刚踏上柔软的沙滩,粘稠的空气就裹挟着沉重的风涌向她们,海风微咸,还带着些许小生物的味道。
米娅人生第一次看海,这和梦里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很远处她就被震慑到了。太阳照耀下金黄的沙滩,翻涌的白色浪花一层层往岸边扑着,大海就像像她们招手的庞大恶魔,望不到边际,远处的世界被简单的浅蓝深蓝两色所分割。
她发现在原来拥挤的城市待久了,人们会不自觉对太自然的东西产生畏缩和抗拒的感情,却又像靠近,好像大海草原什么的有天然的吸引力,它们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就能在精神层面将人驯化成它们的傀儡。
米娅同样没踏上过沙滩,松软向下陷的感觉也令她害怕,因为她听说过沼泽和流沙的存在。甘沂看穿她的心思,便安稳地抓起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走到离海越来越近了,米娅脚下越发沉重。
甘沂没有督促她,而是就在原地放下了她的手,径直跑到海边脱下鞋子,光着脚踩在海水里,发出了喜悦的尖叫。米娅不懂为什么开心也要叫,她看着甘沂蹦蹦哒哒的样子,深深呼吸几次,也开始小心地往那边走去。
“特别好玩!”甘沂一手拎着一只鞋,卷起的裤脚也被浪打湿了,但她仍毫不在意将海水踩得高高溅起来。
心一横,米娅也脱掉鞋子,学着甘沂的样子将训练营统一发的、直筒筒的灰色棉麻长裤卷到膝上,然后试探性地将脚往活跃的水面上点。触碰的瞬间,她终于知道甘沂为什么要叫了。
好凉!
6. 第 6 章
米娅也忍不住“嘶”了一声。可是那一瞬间的冰凉刺骨倒像是给米娅上了一针清醒剂,大脑彻底清醒下来,她意识到她的确是触碰到海了,真正的海!
现在是工作时间,海边人少之又少,甘沂把鞋撇到一边去,拉着米娅就朝海里狂奔,等到她们站到海水已经没过膝盖的时候才停下来。
原来奔跑在水里是这样的感觉,那是种莫名顺滑的阻力,米娅的兴奋值直接蹦到了最高,心越跳越快,好像在身体里打鼓,血液也流淌得像海一样激荡,她带着只要还有力气就想跑到跑不过阻力的冲动,但甘沂将她拦了下来。
“再往里就危险了……”
米娅只一门心思望着远处,那些她触目可见却难以抵达的地方,不甘和可悲交杂着,一边开心到极点,一边又是自我渺小的无助感。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待在这里,甚至沉睡在这里。
她听着奔腾不息的海浪声,拿出了那台随身听,“海里不是有鱼吗?”她想亲眼见一眼活生生的鱼在水中游动的场景。
“你看到那边海上有一串红白色大球吗,那有一张网,网的这边是人们玩水的地方,那边咱们就过不去了,可能那边有鱼吧。”甘沂将随身听盖子打开,换了盘空白的磁带,摁下录制键。
米娅合上眼睛,感受海风像母亲的怀抱一样笼罩着她,头顶阳光烈烈,海水汹涌,和她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声音一般无二。
一切都那么真实立体,她却在磁带转动的声音中等待那个雕像一样的城市重新接纳她,或许再过千年那个城市都是那副样子,它的千年一朝夕甚至比不上这海顷刻间的生命力。
可是这次还是失败的。一睁眼,米娅还在原地,还在海里,甘沂还在眼前,她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快感。心里的大石头放不下就将它丢出去,越远越好,米娅摘下耳机。
“甘沂,你有去过海的中心吗?”
“中心?大海没有中心吧。”
听到甘沂的话,米娅忽而想到她在教室墙上的地图里看过现在世界的版图,海和大陆互相勾勒出对方的形状,无序的,互相抗衡的。没有陆地的地方就由海水填满,地势太低就心甘情愿被海水淹没,凌乱破碎之美。
“在我那里,所有的大陆都被人类捏合在一起了。有的人翻山越岭却还是直到死都见不到海,有的人生长在海边一辈子也走不到城市中心。人口的分布被锁死,我就被卡在海和城市的中间,看不到海,也进不去真正繁华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啊!”甘沂满脸都是不理解,“这样对人类有什么好处?他们好不容易才努力到实现那样的进步,却又要反过来亲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对于甘沂的话米娅只能笑笑,她也不懂那些人的行为,也不愿意去理解。远处高浪滔天,米娅看着那边发呆,“甘沂,你有冲过浪吗?”
甘沂摇摇头,后又点点头,“算是冲过吧,我妈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冲浪,我家柜子里还有我小时候的冲浪板,但长大之后我就没玩过了。”
“我在书上看到过,感觉很好玩。”米娅愣愣地说。
“再在这里待一阵吧!”甘沂抓着米娅的肩膀,“冲浪的事,我来想办法。”
但冲浪不像小球草,米娅感激地回以微笑,还是拒绝了,“这个太难实现了,不过我会记得这个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完成的,谢谢你啊甘沂。”
二人离开海水,坐在海浪触碰不到的沙滩上晒太阳。米娅抱着膝盖看着自己下半条腿上全是沙子,甘沂则豪放地半瘫在沙滩上,身上到处是沙子也不管。
她长吁一口气,“米娅,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去你在的地方看一看,我真的很好奇啊,到处是建筑,到处是戴面具的人……对了!”甘沂一激灵坐起来,“我想坐飞车!能从高楼大厦中间飞来飞去,看地上的人就像看蚂蚁一样,能兜天上的风!太爽了——”
“我也还没坐过,”米娅笑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飞车?”
“嗯……科幻电影和小说都这么说!”甘沂畅想起来,“以前的人们说现在就能达到,现在的人只能寄希望于未来咯。让我猜猜,飞车是不是……黑色的?扁扁的,像鱼一样,没有翅膀和轮子,除了能在高处飞还能贴地飞行?”
“太对了,”米娅肯定地深深点点头,“我曾经就差点被贴地的飞车给撞到。”
“太好了,果然没有轮子!”甘沂心满意足地重新瘫回地上,“有轮子就和普通汽车一样了,无聊!”
米娅原想说甘沂或许也会有机会坐到的。但这样的话她不敢说,她不能保证未来是什么样,更不能轻易给对方承诺。她发觉好像一直是甘沂替她完成什么心愿,她却毫无办法帮甘沂做些什么。
“如果我能回去,梦里我带你坐飞车。”米娅只能这样说。
“好耶!”这样就让甘沂兴奋不已,她高举起手臂,“我发誓一定好好睡觉!米娅你要带我多坐几轮!”
在此之前,米娅都不是喜欢多想的性格,她无声地活在父母、社会、秩序之间,从未抬头看一看天上的事。
很多人都习惯把注意力放在攀登不到的地方,例如看一眼从未见过的海,坐一坐从未坐过的飞车,拥有一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植物。
米娅从来都是低着头,不刻意去想,因为害怕落空。一旦抬头,就会产生憧憬和希望,就无法保持平常心,就会越发难以忍受眼下的生活。
现在也一样,米娅不敢去太仔细地奢想十年后二十年后的事,可现实是那些令人惊叹的事物全都像梦一样摆在米娅面前了,人都是贪心的,她开始设想坐在飞车上的感受,设想摘下面具的痛快,开始越发不想回去。
海风的寒凉丝毫抵御不了阳光炙烤的滋味,米娅看着远方海面上起起伏伏的红白球,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要先在面具里旋转一圈才能吐出去,难以言说的晕眩感充斥她的大脑,甘沂的碎碎念在耳边萦绕。
“说真的,米娅,不要回去了,那里好无聊……”
临回去的时候,甘沂在沙滩上捡了一枚附有尖刺的锥形海螺,原本她们是看到有圆海螺的,可惜还没捡到,一层澎湃的浪就来把那圆海螺给卷跑了。海浪撤,她们就跟着跑,跑到最后也没找到那个海螺。
甘沂念叨着小时候在这里见过海星,现在也什么没了,塑料瓶盖纸屑什么的倒是显而易见。
回到教室,那个海螺就在桌子角摆着,米娅很想拿起来看看海螺里面是什么样子,但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是看着它发呆算了。
晚自习前,甘沂全神贯注地做着她白天落下的题,被海水沾湿的裤脚已经干了,却或多或少还留有腥咸的气息,沙子颗粒也还粘在腿上。
甘沂没太在意,黑色水笔卖力地不间断在练习册上写写画画,另一只手还翻着书本查阅资料。米娅看着她一边写一边苦恼的认真样子,莫名想到自己上学的时候。
怪不得有很多人会找个学习搭子,有甘沂在身边,米娅也破天荒有种想学习的冲动。但很快她就拍拍自己的脑袋。真是疯了,还是训练营待得太少了,回去连坐三天肯定就痛哭流涕发誓永远不会再产生这种非人的想法。
松了口气的间歇,米娅下意识抬头,却注意到班里有人投来不太善意的目光。
现在还是下课时分,同学来来去去在课桌间,将那些眼神分割成一段一段的。米娅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很快她就完全看清了那些面孔。
还是那四个人,那些如狼似虎的狠毒目光宛如要把甘沂全都啃食干净。米娅焦急地拍着甘沂,甘沂摆了摆手,“等下等下,马上写出来了……”
“不、不……”米娅半个字还未说出来,那四个人就浩浩荡荡拽着大步走了过来,“他们来了!快跑!”
闻之,甘沂抬头对上了四个人的眼睛。她倒是没像米娅那样慌神,而是一只手暗暗抓住了笔袋,另一只手则攥紧了那支笔,“有事吗?”
其中一个男生对另外三人一笑,把那个摔烂的打火机摔在桌面上,“每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它都说它死得好惨啊,说我得替他报仇,你看……”
“它哪位?你老婆还是你爸啊?”甘沂硬气回应道。
那男生气得嘴歪眼斜,大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话,“嘭”地一下踹了甘沂桌子一脚,立刻将她桌子踹得歪斜,摞起来的书本全胡乱砸落到地上。海螺也被碰掉了,亮盈盈的碎末迸溅,砸出了一个豁口。
“还嘴硬啊?他打起人来很疼的。”一个女生在旁边嗤笑。
说一点都不害怕是假的,甘沂腾地站了起来,米娅看得到她藏在身后的微颤的手,也看见她整个人绷成一根弦脸上还是不服输的表情,“经验之谈啊,你也摔过他爸吗?”
简直是杀人诛心啊!要搁平时米娅真的很想鼓掌,可现在……现在的局势对甘沂太无利了。要是一会儿那人冲上来打甘沂的时候米娅挡在前面,他们会不会大叫甘沂是妖怪啊?
米娅望了眼冒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还是想先带甘沂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一点。
她刚碰到甘沂,甘沂就甩开了她的手。紧接着,那男生眼瞪得像地底下封印了千万年的恶魔,发狠的脸上横肉颤抖,眸光锋利得快要把甘沂大卸八块。他抓起甘沂桌上的水杯,突然全部向甘沂泼去。
一瞬间透明的温水四溅,,溅得米娅身上也湿了大半,再睁眼,甘沂像个落汤鸡站在原地。看那男生的样子似乎也还不服气,他甚至在气愤那水竟然不是开水。
幸好不是开水。米娅看着浑身发抖愤恨到极点的甘沂,刚要叫她的名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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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甘沂猛然冲了上去。
眼前锐利的光一闪,米娅惊觉甘沂手里的正是偷从笔袋里拿出的剪刀!
只见甘沂三步并一步右手狠狠扯住了那男生本就不长的头发,趁那男生和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剪刀“咔嚓咔嚓”两声,细碎毛屑雪一般洒落,那男生头顶直接显出一片凌乱的斑秃。
气氛凝固了,全班和门外路过的学生全都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突然,不知是谁见那男生的样子在人群里发笑,男生直接尖叫着摸向自己的头顶。
甘沂喘息声盖过四起的议论声,旁边两女一男更是完全没料到甘沂的做法,但他们更明白那男生的脾性。
于是当那男生发了狠咆哮着要冲上来砸拳向甘沂时,那边三人先扯住了他,浑身湿漉漉的甘沂也双手紧握剪刀将其举在身前,“别过来!”
特别好的机会,米娅也完全热血上脑不顾一切挡在甘沂身前,“啪”的一声,抡远胳膊猛力甩了那男生一耳光。
太爽了!米娅看着自己泛红的手掌,感受着掌心仍留有的阵阵麻意。然而场面太乱了,除了那男生,无人发觉他挨了空气一巴掌的事实。
很快班主任就来了,几人被齐齐揪到了办公室。
去的路上,米娅最怕那四人会颠倒黑白,怕甘沂一人敌不过四口,怕昏庸的班主任给甘沂凭空安罪名。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办公室里,没有伸冤没有苍白的解释,班主任甚至没有过问事情的细节,而包括甘沂在内的五个人也竟真就懒得去说什么。
和训练营里一样,真相在这里不重要,那些人只唯一能看见一点,就是他们几个没有利用课间宝贵时间学习,也干扰了其余同学的学习。
班主任骂了半天,最后拿出一摞崭新的练习册,一人发了一本,并说这是自己编写的,要求五人这周写完,下周交回给他。离开时,他也没忘向几人收取这几本练习册的教材费。
进去之前一个个都是恼怒上天,出来后全都麻木了。米娅发现这个学校竟然还有堪比训练营的电击约束室更加绿色无害的地方,就是班主任办公室。
回到教室,四人沉默着回到座位,没人看他们一眼,因为抬头要扣分。甘沂将桌子扶正,把书本和海螺捡起,重新埋头在题海里。
放学的时候,米娅才终于问出口,“我以为这应该是很大的事了,竟然没有叫家长。”
“你知道我为什么剪他头发吗?”甘沂惆怅地一笑,“因为剪头发不妨碍学习。要是我剪了他的手,尤其是右手,班主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还不知道吧,那个人是我们班曾经的第一名。”
“现在呢?”米娅问道。
“现在是万年老二。”甘沂笑道。
转眼第三天,甘沂带着米娅在陌生的大马路中央迷失了方向。
这次甘沂是十分虎气地翘了所有人翘首以盼的体育课。临近中午,甘沂索性把自己那比山重的书包留在了教室,轻装上阵拿着一本地图就和米娅偷跑出了学校。然后二人全都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路上,甘沂显得特别慌张,尽管来之前她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带米娅找到那条有三百年历史的老巷子。说是三百年,其实整条巷子里还留有三百年痕迹的不过脚下一小截砖路,其余建筑设施全被翻修成了新时代仿古建筑。
因为那里是整个城市最吃香最繁华的旅游区,也是宰人最狠的地方,甘沂表示自己从来都是绕着那片地方走。生怕找不见,她前一天晚上还特意在地图上勾画好了从学校前往那条小巷的路。
天也很热,似乎是听说了太阳今天格外有兴致向世人绽放它的光辉,什么风啊云啊全都在家里休眠,任凭地面腾腾热气上涌,非要把人烤得头脑胀痛眩晕反胃。
甘沂走一半就中暑了,二人停在路边一家服装店的玻璃橱窗边歇脚。甘沂隔着玻璃和内里的模特大眼瞪小眼,米娅则将地图展开给她扇风。
“米娅,你们那的服装店也有这种模特吗?我总觉得它们很恐怖哎。”甘沂小脸煞白捂着心口弱弱地说。
还真问对人了。米娅和那些模特对视一眼,倒没发现甘沂所说的恐怖感,“也有,但不太一样。衣服就在那挂着,人们只要站在衣服前就可以通过全息屏看到自己穿上衣服的样子。不过……我之前勤工俭学的时候在商场里也当过模特。”
“你?当模特?”甘沂表情很吃惊,但她突然发觉自己的话有歧义,“啊不不,不是说你不能当模特,就是、就是……你是当这种假人模特吗?不动的那种?”
“每隔一段时间可以稍微变换姿势的。”米娅笑一笑。
“为什么啊?”甘沂觉得不可思议,“你们那机器人也很多,为什么要用人呢?”
“便宜咯。”米娅干脆地说。
7. 第 7 章
甘沂哑口无言。她坐在低处,一抬头就看到服装店老板站在门边一脸疑惑地盯着她看。她刚想和米娅说一句好点了,但老板鹰一样的眼睛警惕地对准她,似乎以为她是个只会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甘沂咳嗽了两声,眼神装作不在意地到处乱瞟,“咳咳、咳咳走……走吧,快走……咳咳咳……”
说着她自己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米娅还愣着呢,回头看到老板的身影便知晓了一切。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越笑,甘沂的背影就越狼狈。
听到米娅在身后的反应,甘沂浑身绷直生怕再做出什么奇怪行为老板会报警把她抓起来,于是她只能左手做贼心虚地向米娅摆着,“快走,快走啊——”
之后也顾不上米娅,她直接沿着路边狂奔起来,一连串跑了老远都不见一个能让她藏身的拐角,身后,米娅的笑越来越近了。
一只手拍上甘沂的肩膀,吓得甘沂叫了一声,回头看见米娅的脸。
“老板已经回去啦。”
这一吓差点把甘沂的中暑再吓出来,见她脸从白转为铁青,米娅赶忙再拿地图给她扇风,“你没事吧!”
甘沂朝米娅身后再探看了一眼,确认没有追兵赶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是真害怕他们会报警抓我。两三年前我迷过一次路,就是有人报了警,我爸妈去警局把我领回家,还大骂了我一顿。”
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薄汗,“后来我就对去新的地方有阴影,不光是怕走不回来,更怕会被人发现……”
言犹在耳之际,忽然有一阵嘈杂的声音跌跌撞撞闯进米娅耳朵,纷纷扰扰的,特别热闹,她们向街口拐角另一处遥望。
一缕缕生龙活虎的烟从那一片看似陈旧的街巷里冒出来,那边攒动的人头比这边街道不知道多多少,远远只能看见到处是人,到处是吆喝。
一声吆喝卖糖葫芦烤红薯的声音击中了米娅的心神,太像了,和她在收音机里听到过的一模一样!
甘沂也彻底扫去阴霾高兴起来,“就是那就是那!找到了!”
灰石青瓦间满是蒸腾的生活气,金红蓝白色旗子招牌高挂在建筑之上,二人手拉手跑过的路边荡起灰黄的尘土,满心欢喜地将那混合着各样美食的香气拥入鼻腔。
这更是米娅闻所未闻的场景。窄窄的小巷里挤满了来往的旅者,热络的交谈声叫卖声嘈杂万千。新鲜出炉的枣糕还冒着热气,炸臭豆腐的油锅烧得嗞嗞响,烧烤架下的灰炭渗着通红的光,到处是火,到处是热情。
甘沂还没拿出随身听,二人就被挤到一家做铁板烧的小店门口。见甘沂在咽口水,米娅问:“饿了吗?”
甘沂看着铁板上刷着金黄色深褐色酱的年糕和鸭肠,眼睛都直了,“有点,但是咱们吃别的吧!”她紧抓着米娅的手,生怕人群把她们俩冲散了,“我听说这条巷子里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糖葫芦!山楂里面夹柿子奶酪馅!我一直想尝尝来着,我妈说我小时候吃过,但我半点都不记得了,咱们吃那个吧!”
米娅同样在博物馆里见过糖葫芦,但也只是纯山楂的,甘沂所说的口味她的确没听说过。她当时无比仔细地记下了展柜旁标注的糖葫芦制作方法,后来也一直没空实现。
家里的糖被严格管控着,为了身体健康,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饮食也加入了官方控制的条目中,每人每日摄入的油、糖以及碳水、各类维生素都被数据中心以每个人的身体各项指标所计算,过多或不足都会有家庭管家予以相应的警示。
这样一来,不只是有钱人,社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关注到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毕竟医院不是人人都能去的起的,生病的人会很早就被社会放弃掉,米娅三次进电击治疗科都已经花了她父母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他们把注放在米娅身上,米娅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于是失去了市场,这些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的食物也就渐渐消失在人们生活里。
甘沂一说,米娅简直口水要流到天上去。她没听甘沂还念叨了些什么,满脑都是裹着琥珀色糖衣的红润润果。
地上满是踏来踏去的各种鞋子,平视前方又被模样各异的面孔抵挡着视线,米娅感觉到身后甘沂推了她一下,“米娅,他们看不见你,冲啊!”
甘沂一声令下,玩闹性质的冲动冲上米娅的大脑,她二话不说闭着眼睛就钻进人堆里,如一股游魂一样的诡异力量,很快就在挤得严严实实的人群里破开一条曲折的口子。
人们被撞到的第一反应一定是生气,可他们愤而转头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只能当作自己大白天见了鬼,甘沂则不紧不慢地跟在米娅后面,很有皇帝的做派。
米娅仿佛一条带刺的鱼在潮流里涌动,她看不见前面,就闷着头一门心思往出冲,冲着冲着,她发觉自己好像找到点门道。不是挤人的门道,而是对这个地方感到熟悉亲切的门道。
她好像知道甘沂所说的地方在哪了,而这种“知道”完全是天性使然。一口气冲出人群跑到路边一家灯光明亮的文创店外,甘沂也跟着钻了出来。
米娅气喘吁吁,旁边店铺里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玩意将五彩缤纷的光打在她侧脸,她只能看见前方离她不过三米远的一个糖葫芦小摊,摊位上无数串晶莹的红果子全映在她眼睛里,她拍拍甘沂,“是不是那里,最正宗的?”
但甘沂在忙她的事。刚才跑得太快了,甘沂一个没看着,狠狠踩到了一个人的鞋,她现在正双手合十赔笑鞠躬向那个方向道歉,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米娅指的那个糖葫芦摊。
甘沂眯着眼睛看,又拿出地图琢磨了半天,才兴奋地叫起来,“对对对!就是这家!特别火!”
确实是火,米娅看着那摊前排着的三条长龙就失去了大半兴致。她观察了下形式,猜想轮到她的时候很可能就只剩下摊子上的冰糖苦瓜或是冰糖生姜了。
但完事万难抵不过一句话,“来都来了。”
甘沂这四个字一出口,米娅就很自觉地排到队伍里。后面立马就来人了,那人直接撞到了米娅身上,还纳闷为什么这里平白无故有一面空气墙,甘沂赶忙冲了上去将米娅挤开并笑笑,“我我……我让别人帮我占位置来着。”
这一解释苍白到听起来像是又插队又拿人当猴耍,米娅害怕甘沂会因为插队被人暴打,因为在她所在的世界,插队行为一旦被巡逻机器人捕捉到,至少也是要抓到临时禁闭所关上半天的。
但幸好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而那人身后也没新来别人,就这么被甘沂慌乱地掩饰过去了。
“你想吃什么?”甘沂望着那边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偷偷问米娅。
米娅犹豫了半天,“就吃原味的吧,你呢?”
甘沂指了指长队的斜前方,“我想吃的在那里。”
可小巷人太多了,米娅根本看不到甘沂指的是什么。
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甘沂在队伍里被来往的人挤得头发乱糟糟的,等走到摊子前面老板还被她的打扮惊了一下,或许还以为是这么小年纪的流浪汉也来慕名吃她的糖葫芦,最后还格外送了甘沂一袋冰糖柿子。
为了配合老板的好心,甘沂故意哭哭啼啼眼泛泪花地离开,走前还鞠了两躬。这里暂时在不方便把吃的放到米娅手里,不然人们会看见一个糖葫芦凭空在路上走,太瘆人了。
甘沂满心满意全部都是她指给米娅的那家店。离了大概有五十步距离的时候,米娅嗅到了一阵甜丝丝的香气,像是某种黄油面粉牛奶鸡蛋混合物,香到她感觉自己是沉浸在油滋滋的蛋糕液里,快要沉醉了。
但就这么短短距离她们却又走了一个世纪。跨过了一个又一个人堆,甘沂暗骂一声,“为什么天杀的总有人走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在路中间停下了啊!以为路是他们的吗!”
拐来拐去,五十步变成了一百步,她们才站在那家店面前。甘沂先兴高采烈地跑进门去,米娅却还站在门口抬头望着门边支出来的招牌。
这里原来是家杯子蛋糕店。
片刻功夫,甘沂抱着一盒香气扑鼻的杯子蛋糕推门出来。还热乎着,她等不及了,小心翼翼如视珍宝一般取出一只棕色的杯子蛋糕。
像是巧克力味的,表面的巧克力豆都融化成巧克力酱了,粉色格子纹纸包着那蛋糕,甘沂心满意足地狠狠咬了一大口。那一口的横截面处,黑色巧克力酱和深红色车厘子酱显而易见。
甘沂吃得嘴角边都是巧克力,米娅从甘沂兜里拿出一张纸给甘沂擦拭着。见她吃得很开心,米娅也感到一阵满足。她看着甘沂大快朵颐的样子,莫名将她的笑脸和脑海中一张面孔融合。
本不该融合的,何况那张面孔不能完全算是“面孔”。
米娅骤然想起来,她和小迪在孤儿院过的十四岁生日,蜡烛下就是这样的杯子蛋糕,巧克力味的,粉色的纸杯。她猛地抓住甘沂的手。
“怎、怎么了?”甘沂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米娅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太大了,她缓缓松开手,就这么一下,她看到了甘沂泛红的手腕,“对不起啊,让我想起来我、我十四岁的时候……”
路上,米娅把自己残存的记忆将给了甘沂听,甘沂恍然大悟中还带着点歉疚,“所以你们当时因为面具上着锁所以没能吃那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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糕吗?”
米娅点点头,甘沂则将蛋糕塞回盒子里,拽起米娅的手就向外跑,“走!趁蛋糕还热着,咱们回家,一定要让你吃到……”
一口气从那样远的地方跑回学校,正好刚下课不久,甘沂也没回教室取书包,她们径直从学校又跑回了家。
可惜,蛋糕还是凉了。不过米娅丝毫不在意,能吃到,或者说能再见到杯子蛋糕就很可贵了,她十分感激甘沂,而且当时那个杯子蛋糕也是冰凉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块蛋糕是小迪后来的父母给她带的见面礼,她没吃,后来那些蛋糕被孩子们抢走了,就剩下那一块,她说想留给我。”
说着,米娅端详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蛋糕。还是很香,凉了都那么香。她万分期待地轻轻啃了一小口,等待那巧克力黄油香气传入她的口腔。
但第一反应其实是苦。米娅眉头微皱了一下,她仔细品味着那一小口苦涩的面块,味道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好吃吗?”甘沂高兴地问。
米娅点点头,“好吃。”
她没说谎,真的是好吃的,苦不代表不好吃,她吃过太多比这还苦还难吃的东西。接着,她又咬了一大口。
果然很好吃啊。米娅想起了小迪,不过她现在应该能吃到更多的杯子蛋糕了吧,她替她高兴着。
“啊!”甘沂突然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米娅心慌地问。
甘沂掏出随身听,“忘记了!”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米娅笑了,“忘了就忘了,我回去就吃不到杯子蛋糕了,就当是我故意忘的吧,下次再去。”
“也好,”甘沂又拿出一块蔓越莓味的蛋糕吃起来,“米娅,你要不……别走了吧。”
米娅拿着蛋糕的手一顿,“……我也想过,可是之后呢?”米娅望向甘沂,语气满是落寞和无奈,“我只能被你看到,只能像一个鬼一样待在这里,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你的意义就是我啊!”甘沂眯起眼睛,“我能被所有人看到,但我也总在想这个问题,直到后来遇到你啦,我也就明白了我的意义。我们的意义是一样的,米娅,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你,而没有了你,我又会回到被所有人忽视的环境里,那时候也就没有我了。我们有我们,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不知怎的,米娅有点想哭。她装作是杯子蛋糕太香了,熏得她眼睛都要流口水,低着头大口啃起来,她边啃边问道:“明天去哪?”
一张面巾纸被从抽纸盒里抽出来,米娅还没反应过来,甘沂就托起她的下巴,用纸的一角擦擦她的眼睛。
“我知道有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很多人都去那探险。明天晚上晚自习,我带你去。”
三十几个小时在杯子蛋糕冰糖葫芦的削减里很快过去。
上数学课时甘沂正专心致志往本上一遍又一遍默写公式,她说她脑子不好,只有这样才记得牢。米娅则看着黑板上老师画一样的板书,回味着刚吞下去的一颗冰糖柿子的味道。
人还是离不了糖的,不然人生得失去多少乐趣。
下课铃如天外之音悠远而飘向静坐了一天的学生们,甘沂夸张地伸了个幅度很大的懒腰,把课本往书包里一塞,给了米娅一个眼神,弯着腰鬼鬼祟祟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们不知道的是,后面,一双阴沉沉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她们很久。在她们出去不久后,那双眼睛的主人也站起了身,带着意味深长的狠厉的笑走向了门外。
“嗵——”,书包被高高丢了过去,甘沂将米娅托起翻过了带着尖刺的生锈铁栏杆。翻了这几次米娅已经算得心应手了,但她还不像甘沂那样熟练,为了她的安全,甘沂每次都要护送着她先翻到外面。
甘沂拍拍手,把袖子撸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高处的栏杆,右脚先踏上栏杆中间可下脚的一处檐,另一只脚在地上做着蹬地发力的动作。
她默数着,三,二……
就在“一”的时候,她发动全身的肌肉用力向上跃,却被后背一阵更加强势的力量一扯,整个人背着地“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米娅下意识焦急地喊了一声“甘沂”,再抬头,看清了她背后那个人的长相。
班主任。
班主任办公室里,头顶泛黄的灯管被两根电线吊着摇摇欲坠,惨白的光照耀着不大的空间,旁边几张破旧办公桌的老师都已经下班了,墨绿色的厚重窗帘紧闭,门外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看热闹的学生们被班主任轰走了。
甘沂浑身是灰站在桌边,她的书包在一边散落着,米娅只能眼睁睁在旁边看。
8. 第 8 章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班主任咆哮着把杯子往桌上一磕,里面翻涌的茶水向外一溅,烫得班主任呲牙咧嘴。
原来甘沂不是在米娅来之后才总是出逃的,米娅才知道。
班主任扶了扶他那泛有黄腻腻油光的镜片,一根手指指着甘沂的鼻子,“你上次怎么说的?再往出跑就退学是吧!你说说你,啊!成绩没眼看心倒是比天高!人家都坐得住为什么就你特殊!这待不了那待不了,你是不是要把你爸妈气死啊!”
班主任话语间全是对甘沂的指责,听到后来,米娅也才知道,甘沂自从上了高中已经换了六七个班了。
“好好待在一个地方很难吗?总要觉得别的同学别的班这好那好,你有人家那成绩吗?你拼得起爸妈吗!我告诉你,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苦!你连这都吃不了你以后——你这辈子都会有更多——更多吃!不!尽!的苦!应该让你爸妈带你去看看那什么、什么精神科……”
班主任说十句甘沂都一声不吭,她习惯性低着头沉默不语,眼睛里没有愤懑和反抗,也没有悲凉,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但这样的表情在班主任看来无疑是挑衅。
“你再甩脸呢!啊!告诉你,我们已经调监控了,人证物证俱全!你跑得很勤啊!”
原来是告发。米娅紧张地站到甘沂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想尽可能给她一点点慰藉。
“你爸妈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等着吧,我教训不了你你爸妈还教训不了你吗!三番五次往外跑,谁知道你去什么地方了……”
听此,甘沂猛然抬头,但依然不是不爽的神情,只是很郁闷、很不解。
“怎么?我说对了?”
班主任这下指甘沂指得更起劲了,意思是“再瞪我我就扇你”,那指甲尖长的手指近乎要戳在甘沂的眼睛里,甘沂只是看着他。
“哦——果然是啊?肯定是去什么地方鬼混了,认识了几个毛头小子学会谈情说爱了是吧?那些地方乱着呢我可提前跟你说好。女孩子家家的,一点都不自爱!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多了,全是社会蛀虫,年纪轻轻十五六岁生两个孩子你这辈子就完了你!”
班主任越说越起劲,甘沂越听越要把牙齿咬碎。米娅感受着她手中甘沂的手和全身都沉浸在痛恨的颤抖里无法自拔,那天那四个人和班主任比起来,简直就像地狱里的小鬼和最十恶不赦的混蛋恶魔。
太恶毒了,恶毒到米娅甚至想直接吐在对面那人脸上。反正也看不见她,米娅松开手直接迈脚走去,想如法炮制给这人一点惩罚。
但甘沂拉住了她。
对,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在监控下,这个死班主任有任何一点点差错甘沂都逃不过惩罚。
真正的哑巴亏。米娅也发起抖来,她想起那天在训练营,那一根根鞭在她身上的电戒尺。那些教官也戴着面具,但米娅现在面对班主任就像面对那些教官一样,面具戴或不戴都是令人发指的可怖嘴脸。
之后甘沂父母就来了。穿着得体的中年夫妇面对着面上假精致实际邋遢至极的男人只能低三下四,知道的明白这是老师和家长,不知道的肯定还以为他那副做派是谁家偷跑出来的总统。
甘沂母亲没说什么,父亲倒先给班主任赔了半天不是,然而根本没人领情,那班主任在门开的那一刻就优雅地坐下了,翘着他傲然的二郎腿,任甘沂父亲说什么都不予回应。
“甘沂,你高三了,”母亲痛心疾首地抓着甘沂肩膀,“你不高考了吗?”
“哼!”父亲大喝一声,“爱考不考!公主身子丫鬟命,怪我们没本事,没让你生来就在大城市!没本事让你吃香喝辣的!”
“为什么啊?甘沂,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费劲心思给你转校又换了这么多班,你还有哪不满意?你说什么我们都照做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吗!你到底想干嘛啊!”母亲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落,砸在地上,和米娅的眼泪一起聚成一滩澄明锃亮的清泉。
开门声响起,班主任向外探看了一眼,立马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进来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头发梳得很蓬很高的女人,她个子不高,穿着跟至少有十厘米的厚底高靴。
“怎么了?”女人纹着眼线的小眼睛在镜片后方转,嘴唇红得像刚吐过血一样。
“王主任您还没下班呢,”班主任鄙夷地瞥了甘沂一眼,又向女人干笑道,“还是她。”
“又跑了?”女人没好气道。她环顾一圈,仿佛有意在等什么。但过了片刻,她什么都没等到,于是傲气地转身走了,“我们不收格格公主,让几位趁早去别处吧。”
听到关键字眼,甘沂父母对了个眼神,二人立即赶上去拦住女人,并把口袋里的购物卡摸出来往女人手里塞,“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您再行行好,这马上就要高考了,就让我们家甘沂在这再待一阵,求求您了,我们保证回去好好教训她……”
甘沂父母两个人连番上阵话语连珠各种夸女人夸学校贬自身贬甘沂,女人则装模做样推拒半天表示自己多么清高不喜俗物,班主任则不满这两个人有备而来却不舍得把购物卡分他一张,一时在旁边煽风点火喋喋不休。
那边拉扯得十分热闹,这边甘沂孤零零站着,米娅把全部安慰的话说了个遍,半晌,甘沂才开了口。
“我不考了。”
那边也安静下来,母亲一脸不可思议地走过啦,“你说什么?”
“我说,”唯一一滴眼泪滑落,甘沂倔强地抬起脸庞,“这里不是学校而是监狱,我做错了什么要被像犯人一样看着,昨天不是周日吗?前天不是周六吗?你们是双休了,学生呢!凭什么就得起早贪黑来这里往脑子里塞那些没用无聊令人作呕的所谓的知识!这高考爱谁考谁考,我不考了!”
“啪——”
米娅想对那个班主任做的事情现在被甘沂母亲做到了,嘹亮的耳光震慑住了甘沂、米娅和门外还在偷偷看热闹的学生。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
母亲面颊气得通红,眼泪还在下落,她的手还悬在半空没有放下,“你再说一遍!”
通常这时候就该原封不动地再把话说一遍一表决心,但甘沂没有,她一侧脸颊苍白,一侧又在大片红中留下白色的掌印。
“这个地方我来错了……”甘沂没有再哭了,只是眼神恍惚念叨着,突然,她伸手推开母亲,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
“甘沂!”米娅大叫一声,跟了上去。
外面天色渐晚,清苦寒凉的风四起,卷着路边灰尘与落叶纷飞。米娅脑海里没有季节的概念,但从她在地理书上所学到的知识看来,这里应当到初秋了。
路灯还未亮起,甘沂的身影就在渐暗的路上行进着。一些成年人已经下了班,路上行人变多了,有独自戴耳机听音乐走着的,有两两并肩边讨论晚上吃什么边大闹的,还有一家三口或四口,拎着大包小包,像是刚从超市回来,还有人着急忙慌去赶场,电话里闪过的只言片语展示是要和许久未见的朋友吃饭。
总之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他们在结束一天的疲惫后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连仍坐在高楼大厦里加班的人也能扳着手指想自己用时间换来了多少加班费,只有甘沂,只有她一人是抱着不惜和一切断绝的决心,才换来这一点本该是她自己的,却不属于她的时间。
办公室里积攒的情绪很快如浪潮般宣泄出来,甘沂不能大吼,这在城市里是会被人戴有色眼镜相看的行为,她只能哭,无声地、无公害地去哭。
甘沂蹲在路旁,米娅小跑着赶到甘沂身边。风愈渐猖狂了,米娅解下外套给甘沂披在身上。她抚摸着甘沂埋起的脑袋,自责之情油然而生。
要不是她和甘沂说自己有想去的地方,甘沂也不会这么频繁地往外跑,也不会遭人眼红被偷偷告密,也不会……
米娅在甘沂旁念叨着,说到这里,甘沂却突然抬起她那朦胧的泪眼,“要不是你,我不会鼓起勇气反抗。米娅,我一辈子就只能随波逐流了。”
“不要,”米娅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两个字,“不要随波逐流。”
这让米娅想起甘沂前不久对她说的话,关于她们的意义。如果说反抗是“一”而沉默忍受是“零”的话,她们二人其实都在“零点五”的边缘,或许甘沂偏向“零点六”一点,或许米娅偏向“零点四”一点,但只要她们有彼此在身旁,就一定能发挥出比“一”更强势的力量。
可是……米娅抹抹甘沂的眼泪,她发觉自己总是心潮澎湃到一半会黯淡下来。
可是达到“一”就真的是好、是圆满吗?那意味着的她们同样要割舍和打破一些旧有的东西,到头来浑身是伤。这个社会,和那个社会,大家好像都是成为“零”或者“零点五”存在着。
风吹树叶沙沙响,米娅望着甘沂沉寂如死水的含泪眼眸,不知为何,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更多或绿或黄的树叶飘落,在前方变成一道叶子摞成的冗长的丘岭,不知为何,那些分明全都是叶子却在米娅脑海中映成了一条湍急长河的形象。天高云淡,远处高山近处绿水,她在岸边,身后是一片广袤的绿。
她没见过那一条河,现实没有梦里也没有,可就是有这么一段记忆,凭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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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的,十分真切。耳畔仿佛有河流奔腾声响起了,米娅慌张地看向甘沂。
眼前一晃,旁边蹲着的女孩也是戴着面具的脸,面具后深邃的眼眸正带着野心凝视着她。
米娅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甘沂狐疑地抓着米娅的胳膊,“你怎么了米娅?”米娅下意识躲鬼一样甩开了对方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身边的是甘沂。
“你怎么了?”甘沂又问了一句。
米娅捂着自己急剧跳动的心脏,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我、我没事,对不起啊。”
甘沂怔怔地摇摇头,“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米娅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
但甘沂没有回复米娅,她只是睁着眼睛,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微妙神情看着米娅,一句话不说,脸上很难说是什么表情,不是震惊也没有担心,好像她真的知道什么。
“你怎么知道甘沂?”米娅摇晃着甘沂的肩膀,“你怎么了甘沂,你说话啊……”
晃着晃着,米娅的力度越发增大,甘沂却还是那样的表情,这让米娅感到心神不宁,后背嗖嗖冒凉风。
甘沂突然举起手,米娅不懂她这是怎么了,只惶恐地停下了摇晃的动作。几秒后,沉默的甘沂移开目光,微微的疑惑在她眉间凝结,她猛地将头转向别处,又转回来。
“米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什么?”
米娅想说她听到了,河水汹涌的声音。难道甘沂也听到了?难道她们在这样一片寂静黑夜下莫名开始做了一样的梦?
甘沂的眼眸在这一刻明亮起来,“有人在哭!”
路灯一盏盏亮起,她们在这条路的周围寻找的那断断续续的哭声。严格来说只有甘沂在找,因为我米娅压根没有听到什么所谓的哭声。
路边是两溜灰砖垒成的半墙围栏,不算高,一面后面是小区,一面后面是公园广场。甘沂在前面跑得很勤,米娅在后方追逐着她的脚步。寻找无果,她开始怀疑甘沂究竟是真的听到了哭声还是借这件事来戳破刚才的疑云。
那段情景太真了,真到米娅感觉不像是在做梦。她是不是又要穿越了?米娅有些紧张,她显然还没准备好,何况甘沂刚经历了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她们都是在遭到压迫和反抗后逃出来的!只是米娅逃到了这里,而甘沂逃出了学校。难道甘沂也要穿越了?
她们就这样走着,走到一条窄巷边,甘沂趴在墙角向巷子里张望,米娅越想就越是心生不详之感。
天黑透了,灯下掠过的灰尘是劲风的具象化,米娅感到冷,全方位的冷。她看着甘沂的背影,沉思片刻,还是决定跑上前去。她赶到甘沂身后,心思沉甸甸地拍拍甘沂的后背,“甘沂,我发现……”
“嘘!”甘沂赶忙让米娅噤声。也是同时,米娅听到了那一阵极细极轻的哭声。
她跟在甘沂身边向窄巷里望去。那边光很暗,两侧的高墙将巷子里的死路围绕得更显绝境感,昏暗里唯有两团明亮的光团一闪一灭。
米娅很快看出来那是一群和她们一样的中学生,约莫有五个人,有男有女有高有低,而那光团正是一男一女手里拿着的打火机。她眯起眼睛,后经甘沂的指点才发现那群人对面还有个人,只不过是靠墙坐在地上的,从哭声来判断应该是个女生。
高处的灯亮了,虽然不是正对巷子里的,虽然光被墙挡去了大半,但光还是勉强得以把巷子尽头的场景照清晰的。
一个书包被一根边缘锋利的铁棍扎穿了,铁棍插在墙体里,书包高高挂在甘沂米娅她们的身高够不到的地方。书本资料纸张到处都是,其中一个男生蛮横地拎着一个天蓝色本子的一角,里面写满了字的天蓝色内页掉得到处都是。在另一个女生的手里,还能看到部分内页有被烧的痕迹。
她们没看错,就是那个地上的女生在哭。而那些散落的东西也大概都是她的。她们零零散散听着那边几人耀武扬威的声音,稍微能拼凑出事情的原样。
他们和那女孩是同校不同班的,女孩是年级的副级长,在管理这一年助学金的事宜。助学金评议会上,这几人因未达到助学金申请标准和存在欺骗现象,没能领到助学金。
那女孩哭着还不忘弱弱地反抗几人,意思是这几人明明都不贫困,却要和真正有困难的同学争这些钱。女孩的的话还没说完,一男生就吓唬性地在她嘴角点燃了打火机,并骂着很难听的话让她闭嘴。
“米娅……”甘沂神情凝重地叫道。
“怎么了?”
甘沂转过身来,“咱们报警吧。”
9. 第 9 章
她的腕表有电话功能,挂了电话等待的期间,巷子里那群人的叫喊却越发放肆起来,她们眼睁睁看着那女孩的头发被剪下来被烧掉,听说女孩很喜欢写文章,他们也都把她的书本烧掉。
在听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要女孩一周内给他们凑出来和助学金等额的钱的时候,米娅再也忍不了了,甘沂也忍不了了。
“不能让这帮畜生跑了,必须得把他们一网打尽!”甘沂咬牙说道。脑筋一转,她扯了扯米娅的袖子,“米娅,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这边,女生眼泪快要流干了。她还不能大声哭大声呼救,因为一柄匕首就在她脸边横着。这里没有监控,出去后很难找到公道。她的眉毛和眼睫毛被两个女生尖笑着剪去了,那把剪刀除了剪她的头发还要剪她的裙子。
她眼睛恐惧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火、匕首和剪刀,内心痛苦挣扎着该怎么做才能有个痛快的了结。
扑在刀刃上?撞在剪刀尖上?可是都会很痛的吧。眼泪在脸颊上留下两条痕迹,她的视线被参差不齐的发丝遮挡,突然,一阵脚步声轻飘飘传来。
她以为是救星,于是饱含希望地抬起头,可惜进入她眼帘的只是一个不比她强壮的女孩。大概和这帮人一起的吧,女孩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其他几人看着走来的甘沂也觉得莫名其妙。“你谁啊?”一吊儿郎当地歪靠在墙边的男孩问。
“别他丫没事找事,滚!”拿着剪刀的女孩打量了甘沂一番,翻了个白眼。
见甘沂不说话,打头的女孩站了出来,“你不会是想救她吧?认识?”说着,女孩伸手揽向甘沂的肩膀,“认识就来一起玩啊!”
但她的手还没等碰到甘沂,一边的米娅就把她的胳膊撇到一边去了。后面几人看那女孩自己来了个趔趄,全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呵?什么情况?”女孩扶墙站稳后甩了甩手腕,她咧嘴邪笑一声,还要伸手打向甘沂,“你他妈装什么神……”
“等等!”
甘沂无辜举起双手的瞬间,几人眼睁睁看着女孩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自己锁住了自己的双手不得动弹。
“我靠……什么鬼啊……”几人暗骂着后退几步,墙边的女孩也完全看呆了。
甘沂一个响指,那女孩的手又自然松开了,再给她十个胆也不见得敢说什么。一个男生站出来把女孩挡在身后,“他妈的你知道小爷我家里干什么的吗?我他妈这辈子最不怕鬼神,管你哪路小鬼全给你整的死……”
他的话还在半空回荡,米娅就眼疾手快掐住了他的嘴,让他即将出口的垃圾话全都咽回肚子里自己受着。见男生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开始“唔唔唔”不停,在场人直接吓得快要和地上那女孩一样瘫倒。
甘沂背着手叹息了一声,“不用那么难办,小兄弟,我就是路过,听闻这里有冤情。”
她说着,像是这时才发现那女孩似的,忽然无比夸张地走上前去蹲在那女孩面前。她走来的同时,那帮人也全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地向后撤去。
“原来真的是你啊!”甘沂夸张地抓起女孩脏兮兮的手,“我早告诉你下凡要尝尽人生生老病死之苦的,而且现在不是好时候!每年学生那么多,你高考考得过他们吗你!你偏不信,现在好了吧!”
还是有人不信甘沂这一套,明晃晃的剪刀颤抖着向甘沂身后伸去,没等碰到甘沂一分一毫,那剪刀就自己从那人手里脱离出来,竟就这么在空中飘着。
米娅颠了颠那塑料剪刀,并不太相信起威力。见那些学生还是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米娅实在气不过,拿着那剪刀就在几人面前晃,晃得他们都以为自己要受到神明的制裁了,全都“啊啊嗷嗷”叫着。
甘沂轻啧一声,回头给几人一个狠厉的眼神,“吵死了!”这下再无人敢说话。
他们是想跑的,但第一个冲出去的男生被神秘力量绊倒在了地上,甘沂又咳嗽两声,“允许你们离开了吗?”
几人吓得魂飞魄散之际,她转头探在女孩耳边悄声说:“警察很快就到,别怕。”
眼泪又如关不上的水龙头一般流淌,女孩像仰望救赎一样深切地凝望着甘沂的眼睛,她喉咙干哑着,艰难地说出一句甘沂意想不到的话。
“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给了甘沂措手不及,她只在没想到这个女孩在这种环境下还能镇定自若地跟她演戏,真是强心脏啊,她都已经做好女孩尖叫着推开她的准备了。
米娅用剪刀吓唬完几人之后就将剪刀丢得远远的,顺势把匕首也抢来丢掉了。一男一女手里的打火机米娅也抓在手里一手一个,他们只能完全吓破了胆看着两团火苗在空中妖异地舞动。
见那边两人不说话了,米娅象征性地往那边探看一眼。迷蒙的光打在二人头顶,把甘沂照得像个天使,也将那女孩的脸庞照亮了。
“啊,你、你……你终于想起我啦!”甘沂突然不知道怎么说台词了,“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带你回去的!至于这些愚蠢的人类……我会给他们实行十八轮天谴!”
越说越奇怪了,米娅听着甘沂语气里快要绷不住的气虚,见有的人变了表情像是起了疑心,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她手里的打火机再一扫,专制不服气。
女孩清浅的褐色眼瞳湿漉漉的,完全就像一头腿脚被折断的小鹿,甘沂替她撩开脸上凌乱黏着的头发,露出她完整的脸庞。从来没有人是这样的表情看向甘沂,甘沂有些不知所措,莫名想把自己的脸埋起来叫那女孩不要再这样盯着她看。
甘沂眼神闪躲的功夫,米娅也看清了那女孩的长相,单眼皮,眼睛亮亮的,鼻梁很高,却有一张小嘴,脸上雀斑遍布,脸颊上还……米娅后来发现那只是一片片脏而不是胎记。
打火机重重摔在地上,米娅若有所思走来。甘沂见她一脸难以言说的沉重感,闭着嘴低声问道:“怎么了?”
米娅蹲在女孩身旁,面具离女孩的脸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她认为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并觉得是和甘沂一起见到的,“甘沂,你不觉得她很眼熟吗?”
甘沂的脸上写下了答案。米娅看着她一脸困惑,明显是记不起来这个女孩,却听见她嘟囔着说:“好像是见过……”
米娅刚要说什么,大片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就赶来了。见到警察,那帮学生甚至比女孩更激动地请求着帮助。
“是谁报的警?”一位穿着板正潇洒帅气的女警官问道。
“是我,”甘沂举起手,又指向那一堆人,“他们在欺负同学。”
深夜,米娅坐在甘沂旁边一张空桌子上。墙上钟表的针已经指向了不常见的时间点,通常这个时间甘沂早被逼着上床睡了。
但现在不光是米娅,甘沂看上去半点困意也没有,因为刚才走来一个警官拍拍甘沂肩膀,十分贴心地告诉她她的父母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她就可以离开了,不会耽误她上早自习。
警局就连大晚上也是这样热闹,一些半夜喝酒闹事和人被一批又一批带来,还有的人看起来衣冠楚楚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一边角落,被霸凌女孩的家长和一群施暴者的家长喋喋不休在吵架,调解的人扶额头痛。
甘沂坐得离他们很远。见拉不住父母,被霸凌的女孩叹了口气向甘沂走来,“谢谢你啊,甘沂。”
二人一愣,甘沂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也感到意外,她那受伤青肿的手拖来一把椅子坐在甘沂对面,“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恩妍。”
尚不知道甘沂是什么反应,“恩妍”这两个字就直接像一个巴掌猛力拍在了米娅额头上,令她忽地清醒又混乱起来。什么情况,这个名字比这张脸还要熟悉啊。
“恩……妍?”一听就知道,甘沂还是没想起来。
恩妍点点头,浅笑起来,“小学的时候,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吗?”
她这么一说,甘沂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好像、好像有点……有点印象……”
米娅分明看到甘沂压根不是想起来的样子,但她理解这样的做法,当初她见小迪也是,明明几乎都忘了,却不能说忘,只能当作自己记性不好,硬着头皮和对方对话。
二人没聊一会儿,她们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焦急地跑进了警局。看见那两人,甘沂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恩妍高兴地扭过头去,“那是叔叔阿姨吧?阿姨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说着,她举起手臂,甘沂刚要阻止,晚了一步。“叔叔阿姨!这里!”
不用猜就知道一定又是一片腥风血雨,米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恩妍不知道为什么三人见面后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很快她就被请去拾掇自己的事去了,剩下甘沂父母和甘沂米娅三个人。
那边还争吵不休,恩妍父母一边示弱一边强势地要求给个说法,施暴者父母则沉默的沉默、打孩子的打孩子,还有的认为本该是自己的助学金却因为恩妍暗中操作而受到了损失,一时大骂不止。
警察给甘沂父母介绍了情况,将甘沂的行为认定是正义善良的出手相救,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甘沂的父母并不这么想。
他们没给甘沂解释自己的姗姗来迟,而是一上来就劈头盖脸骂甘沂多管闲事。连番刺激性的话语钻入甘沂和米娅的心,很多时候米娅都听不下去了,于是她伸手捂住了甘沂的耳朵。甘沂什么都不说,垂着头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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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好像那些话自然会被反弹出去一样。
紧接着,甘沂因为坐着听父母训诫太没礼貌而被父亲一把揪了起来,“你什么态度!你倒是跑了,你知道后果吗!你知道我们又怎么低三下四地去求你老师和教导主任吗!真是白眼狼,以后我们俩不在了怎么办,谁惯着你?社会可不惯着你!”
“就是啊!”母亲痛心疾首地老泪纵横教训着甘沂,“你说大晚上的你自己跑出去,危不危险啊?那些孩子有火有刀的把你伤着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米娅是捂着甘沂的耳朵了,可那些话还一字不落地钻进米娅耳朵里,印象里甘沂父母这样的话说过很多很多遍。
一天夜里她们缩在被子下,甘沂还认真地和米娅讨论过这件事,那时她刚被骂过,眼角的泪水还未擦干。
她手里玩着两团擦眼泪的纸,抽泣着说道:“我怎么样跟他们怎么活有什么关系,没了我他们就不活了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我那么重要呢……米娅,有时候我想,要是我真出点事就好了,这样他们是不是就能反思和懊恼自己说过的话了?能不能对我好一点关心一点,我又不是学习机器……”
二人还唠叨着,又有两人走进了警局,竟是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教导主任还是一副体面样子,班主任则像是睡觉睡到一半被临时叫来的,镜片灰蒙蒙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不过他们来的目的既是为了甘沂又不完全是为了她。父亲以为教导主任是追责追到了这里,赶忙让甘沂对她私自跑出学校的事道歉,母亲则看准情况后摇摇头。
甘沂做了好事可以不留名,但学校还是得留名的,这可是千载难逢,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看教导主任终于有了笑模样,米娅几乎可以想见她此刻脑海里一定是和校长以及一众领导接受电视台采访的场景。
班主任也连忙整理着着装,在和警察对话时也满脸是谄媚。他很可能也是这样畅想的。
闪光灯像金币反射出的富贵金光一样笼罩着他们,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将他们的一言一行完美展示在新闻里,校长和领导投来的赞许目光,升职加薪的承诺……二人看似在作为校方了解情况,实际内心以及要飘上天了。
过了一会儿,二人傲慢地走向几人。教导主任还没开口,班主任就端着架子先说起话来:“甘沂旷课次数太多,按理说我们学校不会再留这样的学生,但看在她今天在经过我……王主任的一番教育后幡然醒悟,并且做了好人好事的基础上,就记个小过以示惩戒吧……”
话至此,王主任清了清嗓,但最后也没说什么,班主任也还想开口,最终也只是给了个眼神,二人便向外走去。
甘沂父母又对视一眼,觉得还有商量的余地,立马跟了上去,“哎等一下等一下王主任李老师,记过什么的咱们再商量商量……不能把这孩子前程给断送了呀,您看,我们……”
米娅就这么看着四人拉扯着走出门去,难听的声音渐行渐远,她惊讶地愣在原地。看似他们因甘沂而相聚在这里,却也无一人能留在她身边。
教导主任班主任需要钱和面子,甘沂父母需要一个履历干净听话懂事的孩子,而甘沂什么都给不了他们,于是就像个弃子被留在这里。
米娅这才意识到她还捂着甘沂的耳朵,赶忙撤开了手。甘沂还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很难让人从外表看出来那些话她有没有听进去,是米娅捂着耳朵真的有效果?还是她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根本就被免疫了?
她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地空盯着地面上的一块块地板砖,那双穿透力十足的眼眸不再明亮。米娅担忧地蹲在甘沂身前,企图能拦截她那空洞的视线与她对视。
“甘沂,甘沂?”
对面没有反应,米娅则更加恳切地抓住了甘沂的双手,“甘沂,不要听他们的,他们说的全部都是错的,你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用了你全部的力量去帮助了那些痛苦的人,你那么善良、正义,你性格那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们全都不能理解你,你知道你有多好吗?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已经是任何别人都到达不了的优秀程度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成绩的,你所有的抗争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我多想能和你一样鼓起勇气,甘沂,你是我的榜样,你……”
“米娅……”
米娅絮絮叨叨思绪混乱地说了很多,很多话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说了多少车轱辘一样的话。在这之中,甘沂终于抬起她那浑浊的眼眸,并嘶哑地发了两声。
“我在呢。”米娅轻声说。
她感觉甘沂的手松动了,不是刻意挣脱,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排斥着。
片刻,甘沂站起身来,“回家吧。”
10.第 10 章
这天,黑暗所掌控的十三小时里,米娅和甘沂一刻未眠。到家后父母发来消息要甘沂收拾收拾去上学,他们则留下教导主任班主任吃一顿昂贵的夜宵。
屋子内昏黑一片,甘沂没有开灯,还是米娅找准熟悉的方位摁下了开关。
甘沂说她要洗澡,于是钻进浴室两个小时都还没有出来。米娅看着磨砂玻璃门上的一层层热气凝结,听里面除了花洒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她担心地敲响了门。
“我没事,米娅,我没事。”
甘沂一直都是这句回应,直到天边有泛光的趋势,甘沂才顶着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光脚走了出来。
房间里,米娅让甘沂乖乖坐在床边,给了她一杯热牛奶和一块三明治让她吃着,自己则插上电开始给甘沂吹头发。
老旧电吹风剧烈的嗡鸣声在不大的房间内回荡,好像这里同时开着三四台大功率除草机,米娅一开始还说了什么,后来她发现吹风机的声音把她的声音全都盖去了,只好沉默起来。
吹到一半,米娅发现甘沂只是抿了一小口牛奶就在那发呆,她关掉吹风机,捋了捋那不再滴水但还十分潮湿的头发,“不想吃就不吃了。”
但在听到米亚的话后甘沂非但没有放下三明治,反而无言大啃了一口,那口三明治让她腮帮子凸起得像仓鼠,米娅从后面看着她脸颊一动一动,感觉是很用力在嚼。
以为甘沂是饿了,米娅放下心来,因为饥饿对她来说不是容易的事,以前在那里吃得很差,每天也都不怎么会动,吃下去的劣质假菜假肉根本消化不了,再加上她常常会因为考试之类的事情而沮丧,就更吃不下去东西了。
能感受到饿,能主动去吃,这是心情好转的最大标志。
然而米娅重新打开吹风机预备继续给甘沂吹头发的时候,甘沂却突然控制不住地作呕。米娅被她肩膀猛地一耸而吓了一跳,甘沂则丢下牛奶和三明治紧紧捂着嘴向卫生间跑去。
门又被反锁了,米娅在门口听着甘沂弯着腰呕吐不止的声音,急得快要把地板跺烂了。她赶忙跑到药柜里翻找那些能治胃病的药,但她一个药都不认识,从来都没认真看过病,难受也是强忍着。
花花绿绿的药盒被翻得遍地都是,米娅只能一个一个拿起来看盒子上对标的症状。翻来覆去等到甘沂那边快要吐出胆汁了米娅都没找到一盒合适的药,倒是翻出来一堆过期了很久的药。
开水壶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爆发出尖叫,米娅干脆放弃了找药,而是从冰箱里取出一颗冻得梆硬的柠檬,她记得柠檬水可以缓解呕吐反胃的症状。
柠檬太硬了,菜刀在上面磨了半天也切不开,米娅用尽全部力气想要把柠檬剁开,刀一滑,直接向米娅左手手指砍去。
“砰”的一下,一瞬间的血液上涌,米娅才发觉那刀直接穿过了她手指深深嵌进菜板里,她的手指还完好,没有断掉。
马桶抽水声响起,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两块形状扭曲的冰柠檬被丢在热水里,米娅搀扶着虚弱到极点的甘沂一步步走回屋内。
米娅不敢在甘沂面前哭出声,怕她情绪更加崩溃,眼泪在她眼里打着转,“不要上学了,好不好?”
甘沂呆滞地对着前方空气摇摇头,微笑起来。她撩了撩还发潮的头发,自顾自换起了校服,“今天……轮到我值日……”
“甘沂,甘沂……”米娅无法制止甘沂的动作,她每每触碰到甘沂都会被甩开。甘沂没有看她一眼,如什么附身了一样只知道喃喃自语。米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说的话甘沂也听不进去。
天微微亮了,清晨苦寒异常,一家家早餐店升起这一天第一缕迎接孩子们的炊烟,万事万物被浸在薄纱一般的灰雾,路上全部是要赶去上学的中小学生。
生怕父母回家后看到厨房房间一团糟,米娅趁甘沂还未出门的功夫赶忙把屋子收拾了个遍。那些药她不敢扔,又怕有人误食,只好日期对外把过期的药整整齐齐摞成一座山,打开药柜立马就能看到满目皆是过期的药品。
开水壶拎到一旁,柠檬水甘沂一口未喝,被切得跟狗啃的一样的柠檬再放回冰箱,牛奶米娅直接喝掉了,啃到一半的三明治躺在桌面上。
缠吹风机电线的时刻,米娅听到门那一声响,甘沂已经自己出门了。来不及再仔细收拾,米娅抓起鞋柜边甘沂忘记拿的家门钥匙,追着甘沂出了门。
后来时间就好像以这一件事为转折点,突然之间以米娅料想不到的速度飞快流逝起来。
那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却比真正的什么都没发生要更死气沉沉。
教导主任最终没提给甘沂记过的事,那些有关这件事的风言风语也没再传进甘沂耳朵里,至于究竟有没有电视台来采访她们也不知道。
父母和甘沂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时常看见甘沂到了睡觉的时间还未上床也不再催促,什么都不说,气氛黏稠压抑得米娅快要炸了。
甘沂再没提出去玩的事情,她总是缩在床边睡觉,像睡在钢丝上那般摇摇欲坠。关了灯就彻底闭上了眼睛,米娅再也分不出来她究竟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失眠了在假睡,总之那个随身听甘沂也再没碰一下。
米娅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但不同的是,她真的是一个人了。甘沂很少说话,也很少和她说话,因而在甘沂沉默的时候,米娅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幽灵。
但她这个幽灵对捉弄别人捉弄世界实在没什么兴趣,何况她越来越感受不到自己的真实存在了,这让她有点心慌。
类似于那天在大街上将叶堆看成洪流的错觉更加频繁地出现在米娅生活里,她待得久了,就逐渐对一些事物产生幻想和不切实际的依赖感。例如家门口这条路,走了几次后她就好像离不开这条路了,站在陌生地方会紧张,待在甘沂家、甘沂的房间甚至甘沂的身边她才能安心。
起初她会对愈发沉默寡言的甘沂将自己新做的梦,例如梦见她小时候和甘沂小时候一起去爬树,梦见在那条满是小吃的巷子里边吃烤肠边散步。
可惜这些都是米娅一厢情愿梦见的,甘沂看似在米娅的梦里,实际上她或许每夜都还被困在自己的噩梦里无法自拔。
一开始甘沂还会和米娅有气无力地聊着,到后来她闭上了耳朵,彻底闭上了耳朵。看着甘沂米娅突然就能发现自己在训练营的状态,就是这样,学习时除了眼睛和大脑,其他感官都要被剥夺,要给重要的部分让路。
来到这里,是甘沂告诉米娅其实任何部分都是重要的部分,所有重要的部分才能聚合成一个重要的人,米娅就是重要的人,可甘沂现在变得和那时的米娅一样了。
“甘沂,你还记得吗?重要的部分,重要的人。”
彼时甘沂还沉浸在同各类函数的搏杀中无暇理会米娅,米娅才彻底死心,甘沂把一切都忘了。
渐渐的,米娅开始不与甘沂一起上学。甘沂上下学的路上米娅总会跟着,紧张她的安全,之后米娅就会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
很无聊,原来那些在从前是奢望的美景也会有朝一日变得无聊,那天,米娅发现自己双手从指尖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了。
沉重到喘不过气来的恐惧占据了米娅全部的心神,她当即跑回家告诉甘沂这件事。但她一口气说了半天,才发现甘沂戴着耳机在听听力。
甘沂变得陌生了,米娅的惊慌失措释放到一半彻底被击垮,她看着自己日渐透明的身体觉得越发可笑。不是笑甘沂,而是笑她自己。
她从不怪甘沂,就像那一连串事情发生时甘沂也从未责怪过米娅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久违的假期,久违的空闲的下午。甘沂在书桌前埋头苦学了一下午,米娅就在她身后的床边无声坐了一下午。
米娅想通了。没什么不好的,不要在这里再给甘沂添麻烦了,既然回不去那就不回了,回去也是和甘沂、和训练营、和那个世界千万同龄人一样,如同僵尸一般苟活着。
从那一刻起,她酝酿着和甘沂说再见。
初冬的某天,轻薄的雪洋洋洒洒覆盖大地,气温降到远不抵冰点,城市被困在一片白茫茫的封印下,所有明亮鲜艳生龙活虎的颜色都被冻住,有点像米娅曾经所在的灰色城市,疑似是科技过度发展浪潮一夜之间席卷全球。
那天米娅破天荒说要和甘沂一起去上学,甘沂也破天荒在出门前等待她。
早自习,因为受贿被带走调查的班主任已经离开一个月了,新班主任打断了学生们的学习,表示要给大家介绍一个新同学。
女孩乌黑长发及腰,银白色发卡别在刘海边,小圆脸上冻得红彤彤的,眼睛大到怎么笑都不会眯成一条缝。她穿着墨蓝色牛角扣毛呢大衣,内搭毛线马甲白衬衫,下面穿着厚实的裙子加打底裤,黑皮鞋擦得闪光。
新班主任给女孩一块粉笔,女孩扬手在黑板上写下“何迪”两个字,“大家好,我叫何迪。”
好耳熟的声音,米娅怔怔地看着讲台上的人,“何迪……”她嘟囔着。
新班主任吩咐班长下课带和何迪去领校服,又嘱咐何迪剪头发换运动鞋,最终给何迪指了甘沂旁边的空座位。
米娅彻底是多余的了。她呆愣愣地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黑皮鞋,死活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这个女孩、听过这个女孩讲话。
何迪停在那桌子前,甘沂这才从练习题中抬起头。面对何迪礼貌的微笑,甘沂始终未挤出一个笑来回应她。
像是感受到甘沂那并不友善的眼神,何迪有些不自在地停在了原地。而甘沂也似乎是有意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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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将她逼停,然后再看向身旁的米娅。
片刻,新班主任问了句“怎么了”,米娅才缓过神来对上身边甘沂的目光。她没说要赶她走,却也不像是希望她留下的样子。
米娅连忙起了身,甘沂转过目光去,给了何迪一个迟来的干枯笑容。何迪这才放下书包,不自在地坐到了米娅曾坐的座位上。
米娅只能一退再退,这里也没有她能待的地方了。之后她就无声地站在甘沂和何迪两人身后,看着两人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座位之间像是隔着一条河。
下课后,趁着有同学打开门,米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米娅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顶多表示这个世界不再欢迎她罢了,她依旧考虑着道别的话,想说的从一句变成五句,五句拓展成十句,到最后她发觉必须要给甘沂写一封信不可。
灿烂的上午,冬日阳光绚烂地照耀大地,外面依然冰冷,屋内暖气愈烧愈旺。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漂亮信纸被揉成一个又一个团,米娅叹息着,始终写不出一封满意的信。
一旁半掩的抽屉露出一根被折住的白色细线,米娅伸手去抽,却抽不出来,只能拉开抽屉解救那根线。那线在抽屉里缠成了杂乱的线团,米娅再往抽屉深处摸索,渴望找到那根线的头。
她用力一扯,扯出来的竟是那个随身听。
甘沂不在的时候,米娅养成了从不动她东西的习惯。然而这一次米娅看了看表,发现离放学还有一阵,她便决定先把随身听拿出来,大不了到时候再恢复原样。
随便摁下一个按钮,一阵磁带转动声传出,紧接着,海浪声徐徐绽开。
沉浸在记忆里的清亮海风中,米娅合上了眼睛,各种画面一一在眼前浮现,有来到这里的,也有之前在训练营的。
惊涛拍岸,海浪仿佛也会说话,它用它的言语向人类诉说着人类永远不可窥见的智慧密码,风在迎合,海鸟嘶吼……
突然,一个身影显现在米娅漆黑的想象里,她猛然睁开眼睛。
她终于想起来那个后来转来名叫何迪的女孩像谁了。
小迪!
杯子蛋糕、孤儿院、收音机的那个小迪!
但她发觉自己反应得太晚了,在她一门心思准备道别信而不再去学校的这十几天里,何迪成为了甘沂新的、最好的朋友。
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吧,知晓了这件事的米娅不自觉地倒靠在椅子边苦笑起来。她差点忘了这里是平行世界,她和甘沂是不同世界的自己,那就说明这里注定也会有一样的小迪。
人们都该和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做朋友,米娅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特殊的,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一连三天,米娅跟随在甘沂身后目送她上下学间的一举一动。何迪是个开朗的女孩,她说什么甘沂都悉心听着,再回以温柔的一笑。
她们总会在甘沂家北边的十字路口见面再结伴,总会相约去书店文具店探索新鲜的书籍和漂亮文具,总会交换喜欢的音乐再一人一只耳机默默地听。
有时米娅会幻视甘沂的身前是自己,她会说她有很认真地在照顾那两个小球草,甘沂则会翘着脚仰视天空,说:“我想往高处走,走得越远越好……”
米娅逐渐发现甘沂在有意躲着自己,那些闪躲的目光让米娅心绞痛,而她也莫名倔强地在那眼光偷偷投来时选择避之不理。
现在米娅基本算是全方位的“透明人”了。不止身体越来越透明,在甘沂眼里她也正慢慢消失。
透明人的滋味不好受,她决定不再给甘沂写信,必要时候“再见”两个字就完全够用了。
那天中午,米娅缩在甘沂的小床上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一个戴面具的魔鬼正追着她,身边的街道、学校、早餐店、小巷、树林、大海都在以米娅难以掌控的速度被那魔鬼吃掉了,她捧着自己生命的沙子在路上奔逃。
她抓不住沙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被抢走吞噬。直到最后一刻沙子被风吹跑,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于是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
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戴面具。对自己真实面孔的渴望顷刻间盖过了对恶魔的惧怕,米娅从逃亡转变为寻找一面镜子。但她跑了太久太久,乱世里没有镜子,恶魔已然追赶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看到远处地面有一汪小水潭。她迫不及待地跑了上去,跪倒在水潭之前,企图那水面能映出她的脸。
天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世界就要崩塌了,身前的水开始扩展,越来越深,水潭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湖,变成了海。米娅险些被旁边砸落的一个鹰雕砸中,她已经不怕死了,死也要死个明白,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水面。
惊醒前的最后一刻,她在水中看到了甘沂的脸。
11.第 11 章
“米娅,米娅……”
米娅惊慌地睁开眼,灰白色的天花板下,她对上的正是甘沂的眼。米娅尖叫一身像躲,甘沂却无辜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了米娅?做噩梦了?”
甘沂眼神里的疑惑承接她脸上那副关怀的表情,米娅突然无错到不知该说什么。也可能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呢?再一睁眼就回到了米娅刚穿越来的时候。
但米娅比谁都清楚,哪有这么好的事。
真的没有吗?甘沂下一句话击破了米娅的防线。
“你不是说想出去玩吗,走吧,我今天请假了,咱们出去玩。”
这句话出口后甘沂就去换衣服了,留下米娅坐在床上不敢起身。虽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可现实让她再也无法轻松地提起兴趣,“还……还有别人吗?”
甘沂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套外套的手停了一瞬,甘沂回头笑道:“只有咱们俩。”
太好了。米娅迫不及待地翻下床。其实本来就没多大事对吧?人的一生总有阴云环绕的时刻,等待雨过天晴就好了,一定会晴的。
天晴时候大踏步向前,阴雨连绵的时候停下来也没关系,谁都没有把握这一生都能一往无前地前进,鼓起勇气很累的。米娅现在学会了体谅和理解所有人的休息。
“外面很冷,你穿这点没关系吗?”甘沂换上一个加绒厚袄问米娅。
米娅摇摇头。原先她还能感受点冷热,但现在随着身体慢慢消失,她对温度的感知也迟钝起来。
这是个寒雾遮天的午后,天色阴沉,阳光经过云雾滤镜的加持,投洒在大地上显出虚幻的黯淡白光。
米娅跟随着裹成了个面包球的甘沂出了门,甘沂终于记得拿上钥匙,还特意带上了随身听。这一切在米娅看来都是好转的开始,好友回归的喜悦冲散了她将要消失的事实。
日子马上就要回到之前那样了,只要甘沂还在身边,只要甘沂还肯时不时将目光放到她身上,米娅就能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和意义。
抱着这样的念头,米娅和甘沂踏上了一列她们从未坐过的城际列车。
轨道蜿蜒向前,车厢里空荡荡,米娅和甘沂并肩坐在一排座位上,正对面是清透的玻璃。窗外街景迅速向她们来时路撤离,映在米娅眼里就是一片“唰唰”的建筑灰影和植物的绿色。
越是行进,建筑就越少,树木愈渐多起来,目之所及变成了大片灰黄的田地,唯有远处曲折小路间坐落着零星几个村舍。
终点站,二人下了车。
这里空气比城市里要清新太多,米娅感受不到冷,却也能呼出长长的白色雾气。甘沂戴着口罩围巾帽子手套,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片露出来的皮肤,但她的表情米娅还是可以通过眼睛观察出来。
可能是太久没一起出来了,米娅感受得到她和甘沂之间若有若无的尴尬感。她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什么,就沿着一条未经修缮的小土路一路向前。米娅歪头看着路边的景色,甘沂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路。
许久,米娅终于耐不住开了口,“咱们要去哪?”
“这是我妈妈的老家,小时候我就在这长大,后来就举家搬走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之前的房子。”
甘沂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阵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就如同神经搭错般充斥米娅的大脑。强烈的刺激让她耳边嗡鸣不止,米娅抱着痛苦欲裂的脑袋蹲了下来,一丝丝轻微的行动都会让她快要爆炸。
又是那噩梦一样笼罩着她的场景。眼前的朦胧的,斑斓色彩卷成一阵飓风在视野里震荡,土路变成了白到扎眼的劣质瓷砖,带花纹的玻璃碎成了满地晶莹碎星,清澈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下一秒,一个巴掌落在头上,米娅抬头看去,她此刻的高度和她蹲下来一样,视野远不如站起来敞亮。面前的女人二话不说又揪着她的耳朵,大骂她粗心愚蠢捧不住一只杯子。
整个手掌蔓延的全是火烫的灼烧感,针扎一样,米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是因为水太烫,她手一滑。
打骂还在持续,那些拳脚看似落在米娅身上,但她没有一丝感觉,只能哭着压抑着接受这一切如梦魇烙印在她心里,挥散不去。
一个中年男人也马上加入了战场,他先是收拾了那片狼藉,后二话不说给了米娅一脚。二人连番攻势让米娅逃跑无路求助无门,眼睁睁看着那些攻击被年幼的自己的全盘接收。
“米娅……米娅!”
甘沂大力摇晃着米娅,米娅视线里的场景扭曲成一片漩涡,晕眩接踵而至,米娅被晃得想吐。
“你没事吧?出现幻觉了?”
粗重的呼吸快速产出一片片雾气,米娅双手撑在地上睁大眼睛。
“快到了。”甘沂向远处一指。
在甘沂的搀扶下,米娅摇摇晃晃站起来。甘沂问她还能走吗,米娅逞强地点点头。
她不敢去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拼命让自己注意力集中在远处路边的一片树林。那光秃秃的树林从远处看十分像聚集在一起的一堆木偶,米娅就盯着这堆“木偶”,慢慢走上前。
走到树林边时,甘沂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在往里一点吧。”没多想,米娅就在甘沂的搀扶下向林深处走去。
甘沂将她扶靠在一棵树旁,米娅抬头望着被树枝凌乱地分割得细碎的天,不甚恍惚。
现在是冬天,她刚才怎么会在列车上看见一片片一闪而过的绿色呢?
除非那也是幻觉。想到这里,不安全感笼罩在米娅身上,她扶着树干站直身子想要给甘沂讲她看见的诡异景象。
可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甘沂消失了。
天色向晚。
“甘沂、甘沂——”
米娅试探着叫了几声,“不、不要玩捉迷藏了——甘沂——”
到最后她近乎带着哭腔,带着脆弱可怜的乞求一遍又一遍叫着甘沂的名字。天高尽头远,这片天地没有什么可回应她的。
如同很小的时候被父母送到幼儿园,这是每天最艰难最恐怖的一件事,明明不想去,明明对那个地方那个教室和那里的所有小朋友老师都有很深的抵触之情,却还是要被抛在那里。
年幼的小孩只得拼命地抓着父母的衣角拼死不肯松手,然后他们说:“你乖乖的,不要哭。我们可以带你走,除非你很乖很懂事。”
憧憬之火在心里生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咬着牙咽下呜咽声点点头。父母安慰地抹抹小孩的头,“闭上眼睛安静地数三个数,我们就带你走。”
小孩照做了。可是当小孩满怀希望地睁开眼时,身边空无一人。父母不守信用地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走来的幼儿园老师,这时,再怎么哭闹都也是徒劳,唯剩下难以名状的恐惧彻底刻在这个小孩骨髓里,永生永世不得忘。
几只叫得极为难听的白色大鸟成群结队飞过,每一扇展开的翅膀都如同阴影打在米娅的头顶,太阳趁此机会滑向西方,至暗时刻即将到来。
这片树林不算茂密,比不上米娅在公园见到的那片,也是幸而这些树都是光秃秃的,米娅能遥遥望见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条土路。这里有树、有路,无房屋、无人。
如同梦里的那样,新的危机感出现会瞬间取代米娅先前的担忧,那些半真半假的记忆已经不足以打断米娅的步伐了。她看着自己膝盖以下的部分近乎完全变得透明,惊慌地闷头朝看得见的出口狂奔而去。
地上还有一点点残存的干枯落叶,米娅深一脚浅一脚,时而将叶子踩得稀碎,发出扎耳的破裂声,时而一脚踏在一半被冻得坚实一半还松软的泥土上。
林间到处是粗细不一的残枝,米娅已经顾不得看脚下的路了。风起云消,清寒的风好像在嘲笑米娅被捉弄到孤立无援的地步,像刃一样钻入米娅的衣领袖口,寒冷是心理层面的。
面具旁发丝胡乱地飞,余晖穿透云层就在前方,金粼粼的光变成了米娅现在唯一可以追逐的东西。
不慎踩到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树枝,米娅一脚踏空直接扑通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痛感是真切可以被感知到,小臂和手肘处淡红的印记从衣服下洇出。那是血,只不过米娅现在是透明人,就连她身上的血也变得透明起来。
独自一人跌倒在异世界寂静的干枯树林里,米娅没急着撑坐起来,她那水盈盈的眼眸被阳光点亮。
她被甘沂抛弃了,米娅彻底认命。
她是甘沂生活的入侵者,是甘沂生命里最不必要出现的角色,她的存在只会让甘沂苦恼烦心。
是那个先前说要和她一直走下去的善良女孩变了吗?
米娅趴在地上,鼻腔里全部是地面包含腐殖质气味的泥土味道。她看着手臂上沾着的泥土灰尘,又看了看地面。不对劲,这里没有这么潮湿肥沃的黑色土壤。
米娅当即联想到,那天在梦里和甘沂初见,她用她的袖子替甘沂蹭去了脸上的泥。
就是现下她袖子上的那摊泥。
天黑之前,米娅走出了那片树林,又沿着一条越发荒芜的小路,找到一片荒废的村落。
这里或许就是甘沂所说的地方,米娅还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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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的话。甘沂需要一个她熟悉而米娅不熟悉的地方将米娅丢下,这样能保证她会很快全身而退,也能保证米娅找不到回去的路。
远远看着那坍塌得只剩一片残垣断壁的旧屋群,米娅没有靠近分毫。
所以甘沂放弃她的原因是什么呢?就真的只是因为她多余?还是有别的难言之隐。米娅面对那片旧屋发呆,大脑却自动在她眼里替她补全了那边房屋十几年前的样子。
米娅以为又是幻觉,下意识敲着脑袋想让这些画面赶快离开。但下一刻,身体里仿佛又另一个声音让他睁开眼。
这回没有难熬的头痛相伴,米娅就在路边站着,视线里自然而然出现一片热闹的平房村舍之景。天色愈暗,眼前的景色却愈亮。
有的房子是砖垒成的,有的则是胡乱建成的草房毛坯房,数量要比现在那些破旧房屋多得多,村道间还摆着各式各样村民的摊子,赶集人群来往热络。
米娅抬手就能指准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房子,那是她以前的家,她在那间朝东的屋子里打碎了一个玻璃杯,换来了半天的毒打。
那天最后,她哭喊着跑出门去,径直扑进了邻居奶奶的怀里,奶奶给了她一只冰糖葫芦,她直到很晚才回到家。那件事发生的第三天,奶奶离世了。
米娅眼前一晃,她骤然苏醒般在此瞪大眼睛盯着那边看。不对,这绝对不是幻觉,还未来得及思考,一阵原始的冲动便驱使她迈步往回走。
事实没有那么简单,甘沂想错了。
她能找到回去的路,米娅一样能。
虽然米娅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那些记忆到底从哪来的,但她决定不能再拖了。至少要在消失之前,弄明白这些事。
而且莫名的默契告诉她,甘沂绝对知道点什么。
中途走了些错路,米娅来到车站时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她便在车站候车厅休息了一晚。
古老的旧式钟表每隔两小时都会“当当”响几声,天花板脏兮兮的白色砖块间嵌着陈旧的灯管,候车厅背对检票口地方一整面都是大块的玻璃,厅内彻夜明亮的光穿过玻璃能打在三米远的地方。
一排排蓝紫色座椅两两相对,人们就大包小包随意躺卧着,等待清晨最早一班车带他们踏上旅程。
候车厅里过夜的人比米娅想象得要多得多,她找了个安静昏暗的角落,躺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米娅一低头,被擦拭得锃亮的大理石瓷砖地板就能清楚地照映出她的脸。
犹豫了一下,米娅再将手伸向面具。
还是摘不下来,她失望地躺会座位上。座位很硬,也不宽,侧着躺还行,平躺的话就总会有一条胳膊垂下去。无所谓了,米娅本来也无心睡觉。
睁眼到天亮的滋味不好受,何况冬季的黑夜无比漫长,米娅在自己的叹息和许多人的鼾声里度过了这个夜晚。
第二天清晨,她越过检票口,踏上了回市区的列车。
出了车站,清晨的第一缕光打在米娅身上。她走下长长的阶梯,一大批带着行李的旅客同她逆着方向向上走,她还得小心谨慎躲着那些人,生怕和他们撞到。
甘沂家到车站的路米娅也只和甘沂走过昨天那一回。但这回米娅却不再有对陌生地域的抗拒感,她学会运用信念的力量。信念借幻觉来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的人,米娅就相信自己一定知道回去的路。
路上除了学生又多了些上班族,米娅都没有刻意的思考和寻找,一味跟随着心就回到了那块她熟悉的街道。
才一天,重回这片街道对米娅而言就好像同很多年未见的朋友见了一面,很多事情不是她没经历过,而是忘了。既然只是忘了,就有想起来的可能性。
几乎完全凭着直觉和潜意识,米娅回到了甘沂家门口。这个点甘沂应该已经去学校了,她熟练地从地毯下取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内温暖的燥气瞬间扑面,米娅径直走向甘沂房间。
现在米娅彻底对她的人生起了疑心。绝不是穿越那么简单,否则那些记忆怎么会如细胞分裂一般在这么短的时间充斥在她的大脑里,快要把她的头弄炸了。
米娅看着甘沂的房间,现在她对这里究竟是不是甘沂的房间而存疑,因为刚才那一瞬间脑海里新的记忆也是这样一个房间,但不是米色波点墙纸,不是鹅黄色条纹的床单,没有蓝色心形蕾丝靠枕。
唯一一个存在的东西米娅见过,但却不是在现在的房间里,而是在……鞋柜里!
米娅赶到鞋柜边取出那双嫩黄色绣着小鸭子的拖鞋,她记忆里的正是这双鞋!
12.第 12 章
这算什么?米娅大力推开房间门,门“嘭”的一声磕在墙上,她无暇去管,蹲在柜子前开始翻找一切记忆里出现过且她现实也见到过的东西。
但是很少,反而是记忆里有可她现实没见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小时候的水彩笔彩铅、玩得缺胳膊少腿的机器人和娃娃、杂七杂八的漂亮丝带和不知道从哪扒下来的工艺品玻璃、水晶串珠……米娅甚至找到了深藏在抽屉最里面隔间里的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打开后全部是幻象里米娅见过的大小物件。
米娅瘫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狼藉,她和甘沂的记忆互串了?可她比谁都清楚记忆里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甘沂。
但真的是这样吗?
最新的记忆很快给了米娅答案。她穿着那双鸭子拖鞋坐在地上,身边也是堆了一片玩具,妈妈推开门看见这一幕后脸色骤然冷下来,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要造反吗?甘沂。”
记忆回溯的阶段,米娅的左手消失了,整只手消失了,之后的透明渐变以手腕为基点一直拓展到肩膀。她惊慌失措间看到箱子底部的一本画册,这是箱子里唯一看上去还很新的东西,米娅连忙双手将那画册抓起,试图展示自己的左手依然存在。
确实是存在的,米娅右手抓着画册一边,而画册左边像是有一坨空气托举着。还存在,但是米娅自己都看不到了。看不到,大脑就很难完全清楚地知道它存在。
于是米娅手一松,画册掉到了地上,左手手臂在颤抖,左手指尖掌心的感受却缓慢在退减,直到她自己都感受不到左手的存在了。
画册内一张满是黑色线条的夹页露出一角,米娅惊恐之余看见了那张画。那不是她的画,至少记忆没有给她关于那张画的答案。
米娅佯装镇定地将那张画抽出来。纯白的纸上只有细细的黑色线条排布,线条稳健干脆,走势分明行云流水,寥寥几笔就将一面城市远景勾勒得惟妙惟肖。
无日无云的天,高耸入云的高楼紧密相靠,环环相扣的十几条层层叠叠的城市高架,车流如瀑,铁面行人穿行在路口,鱼一样的飞车在楼间穿梭,鲸一般的飞艇遮住天光在地面显出一片阴影。
画得太真了,就好像米娅已经回到了那个世界,重新站在医院门口一样,真到她右手微颤地捏着那张可怜的纸,将那纸的一角捏得皱皱巴巴的。
这不是她的画,不是她从小到大任何一个时刻画下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可是甘沂从来只是听米娅描述,她就能画得这么真,画得每一栋楼每一条高架都完美描摹得和现实严丝合缝?
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门那边响起,米娅听着甘沂的讲话声从外至内。她不知在和谁说话,好像在聊上课的事情,聊得很欢。
拖鞋踏地声从走廊到门边,在大打开的房间门边,讲话声戛然而止,书包重重砸落到地上。米娅抬头,看见那双惊慌到露出些许恨意的目光。
第二个人走来,倒吸一口凉气,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只手紧张地抓住了甘沂的手臂,“怎么会……这样?”
米娅从心底里冒出的疑问全都化作质问等待在嘴边,可何迪的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甘沂咽了口唾沫,眼神不自在地移开,表示她看不见米娅。
她拿起书包将其丢在床上,又若无其事地蹲下整理地面散落的物件,还不忘抬头向何迪打趣。
“放心,不是进贼了。我出门前找东西来着,怕迟到就没收拾。”
“我来帮你。”何迪热心肠地撸起袖子帮助甘沂一起捡。
看着一只又一只收纳箱被随意地堆满,米娅拿着那张画走到甘沂身前,“甘沂,这是什么?”
甘沂没有回应她,像真看不见她一样低着头收拾。米娅挡在她面前她就绕路,米娅再挡她就再绕。
终于是忍不了了,米娅快步走到收纳箱边猛地一扯,收纳箱坠地剧烈的声音把何迪吓了一跳,箱子里刚收好的东西又散落一地。
甘沂瞪着眼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到米娅面前,气到发颤的脸离米娅只有十公分距离,米娅不紧不慢地再次举起那张画,“这张画,什么意思?你去过那个世界?”
“怎么了?”何迪不解地看着甘沂那双发狠的眼睛,走去扶起了那只箱子。
长长吐了一口气,甘沂再忍下米娅的行为。她眨眨眼捋了捋头发,“是我刚才没把箱子放好。”
“你撒谎!”米娅对着甘沂咆哮道,“那箱子是我推翻的!你看得到我,你听得见我说话!”
甘沂不理睬,肩膀撞着米娅走上前同何迪一起收拢地上的零碎。米娅就站在甘沂身后,“甘沂,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你讨厌我为什么不直说!”
说着,米娅上前扯了下甘沂的肩膀,甘沂一个重心不稳向后跌坐在地上,“你说啊!为什么!你为什么画这幅画!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吵死了!”没忍住,甘沂大吼一声。
她这一吼直接给何迪吼懵了,似乎是激愤过头,她也根本不再管何迪看不见米娅的事实,直接站起身来伸手推了米娅肩膀一下,像是在泄愤。
“你有什么好骗的?你有钱还是有什么啊,我闲的吗要骗你!抛弃你就是因为你没用了而且很烦人你自己不知道吗!正常人识相点不久该自己离开吗!你非要在我面前让我看着你消失才肯罢休吗?”
“甘沂……”
何迪的声音弱弱地传出来,甘沂没听见也暂且不打算解释,“你就该老老实实在你的监狱里待着啊为什么要闯进我的生活,你把我一切都搅乱了!”
“怪、怪我?”眼泪流尽面具里,米娅冷笑着说,“是谁说看见我就会有勇气,谁说有了我就有了存在的意义!是我挑唆你和所有人为敌吗!甘沂,我很感恩你能收留我,但现在我想事实应该不是那样了。你去过那个世界对吧?从一开始就是你在刻意隐瞒!你很期待我死吗!”
“是啊!我期待你彻底消失!”
甘沂的嘶吼声在高空震荡,不止这间屋子,恐怕四周邻居和这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她失去理智的叫喊。但很快,她脸上显出一种米娅从未在她这里见过的狰狞表情,让米娅觉得自己好像被牢牢困在了陷阱里。
“我的确去过你那里,很惊讶吗?”甘沂一把揪过那张画,边说边撕起来。黑白相间的碎纸飘落,米娅没制止。
“我不止去过,而且还真正作为人在那里生活过……啊不,严格来说,我才是那个世界的人,”甘沂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米娅,或者说……甘沂,我才是真正的你,我才是真正的米娅。”
听到这些话,米娅彻底僵化在了原地,她甚至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曾经那么要好的人为什么现在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她那木然又心碎的眼神一直挂在甘沂身上,跟随着甘沂从书包里拿出那台随身听。
“三年前,我把我的面具给了你,我们彻底交换了身份失去记忆,自那以后,我变成了甘沂,你变成了米娅。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我作为甘沂好好活着,你也应该作为米娅完成你该完成的事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
话音未落,甘沂举起那台随身听,在米娅还未反应她要做什么的时候,用力将那台随身听砸在了地上。
如同从天而降的小型爆炸,顷刻间,米娅被随身听碎得稀巴烂的声音震得灵魂出窍,目光缓缓移到地上那摊细碎的零件,她焦急地抓起那些零件企图能再将随身听拼合,却听见甘沂越发凌厉的笑声。
“放弃吧,它不能带你回去,从始至终这个世界都不能主动联络到那里,没有那台能联通平行宇宙的收音机,你就只能像个小鬼一样永远被留在这里了。”
“收音机?”
何迪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甘沂再送给米娅一声嗤笑,随即转过身去,“没什么,小迪,就当……就当我刚才在演戏吧,我新写的剧本,怎么样?你能听出来……”
“你在和谁说话?”何迪站了起来。
甘沂脸色一冷,“空气,我说了嘛,我写的剧……”
她的话还没说完,何迪忽地拿起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然后在甘沂和米娅震惊的目光中,拿出了那台收音机。
“你怎么会……”甘沂结巴起来。
“我看得见,”何迪眼神深邃沉寂,“甘沂,米娅,我都看得见。”
“你、你看的见我?一直都看得见?”米娅用她已经消失不见的左手撑着一边的床沿尽力站了起来。
“一直都看得见。否则,我刚才面对一张凭空飘着的画,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
C731年,孤儿院。
这是这座城市第一家完全由私人出资的孤儿院,据说是一对富有的夫妻为了纪念他们第三个夭折的孩子而承包了这片地建起了孤儿院的几栋房子。
而这座孤儿院挑选弃婴的标准是相貌端正智商偏高基因优越没有疾病,米娅一直以来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占了哪几项才被选到孤儿院里,总之除了她,任何人都能在这之中获益。
亲生父母减轻了负担还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救助金,孤儿院得到了一枚可以培养的棋子。只等有朝一日让需要孩子的人看上,孤儿院便可以做慈善的名义收取一笔不菲的费用。
所以其中这座孤儿院里真正是弃婴是孤儿的孩子很少,大多只是被家里人出于多种考虑而送到这里。
可米娅是真打记事起就对父母完全没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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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孤儿院的课程和外面学校相比不算枯燥,因为他们小小年纪就要开始学家务、烹饪、气质学、谈话的艺术等等课程,孤儿院也会定期培养体育工艺之类的兴趣爱好,为的就是将他们打造成天真烂漫又完美无瑕的商品。
米娅依稀记得她很小的时候还跟随孤儿院的老师去外面学校进行学习交流,那是需要盼望一个季度才能得来的短暂放风。
别的小孩会明确地表达对米娅生活的羡慕,不像他们从来只能坐在桌子前一整天翻那些枯燥的书。甚至还有孩子是慕名来到孤儿院的,就为体验玩一样的课程。
米娅从来只是笑笑,然后等待三天后孩子们一个个痛哭流涕地求老师放他们走。在孤儿院从小待到大的她比谁都清楚,看似多样丰富的课程其实到头来也都还是填鸭式的教育。
就拿舞蹈来举例子,前一天老师上课只用十五分钟教他们跳一套长达五分钟的动作,之后老师不会再多说一句话。可第二天上课若是不能完整流畅地将舞跳下来,那么接下来的24小时就只能去小黑屋,不然就是和棍棒作伴。
还有画画。米娅后来手上那点功夫全是当时被打出来的,时常掌心变得血肉模糊还得保持手绝不能抖,和着血泪向下咽的同时耳朵还得仔细听着耳机里播放的菜谱,下堂课的菜再做不出来就不能吃饭了。
一般把菜谱听个百八十遍就可以换频道听下下节课舞蹈课的音乐了,米娅曾经还专门剪了好几版数学公式和古诗混合的音频,这样就能一边听着鼓点一边被公式和诗词,以便应付傍晚和深夜的考试。
这样的生活米娅不敢喘息谨小慎微地一直到十岁。那天恰好是一个米娅很喜欢的漂亮阿姨第七次来看她的日子。这个阿姨十分神秘,据说还是世界富豪榜上有名数一数二的人物。
按理讲来看个三五次就该定下来是不是要领养这个孩子了,可直到后来那个阿姨也从来没提把米娅领走的事。她总是会带一包外面世界的糖,然后问问米娅近况,聊了没十分钟就说自己很忙要走。
因此,米娅还成为了一众孩子闲聊中的笑柄。
米娅格外看重这个“第七次”,因为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她特意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去见阿姨,想不到她话还没说,人家就开口了。
她说:“米娅,我要结婚了,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米娅什么都没有回答,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做的最满意的一道菜被人不屑地倒进水了。旁边传来嗤笑声,米娅跑走了。
但那天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孤儿院又来了一个孩子。
逃跑时路过孤儿院大门,米娅看见一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女孩正被两个大人往门内推。女孩扒着门不肯松手,那看起来像女孩妈妈的女人也于心不忍,当旁边的男人还要推女孩的时候,她一把将女孩拉过来抱在怀里哭出声来。
女人的眼泪米娅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好像哭了很久很久,哭到面具里盛不下她的泪水,哭到眼泪都从面具上眼睛开口的地方溢了出来,像瀑布一样。
女人哭着讲是自己没本事,只有把女孩放在这里才有可能让女孩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知拉扯了多久,男人越发急躁起来,气愤地问门卫为什么还没有老师来把女孩接走,门卫没搭理他。后来是女孩擦擦母亲的眼泪,又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大喊了一句:“我讨厌舅舅!我不要做像他这样没出息的人!”
男人眼睛刚瞪起来,女孩就痛快地踩了男人一脚,接着头也不回地跑进孤儿院大门。
跑进来后女孩也哭了起来,米娅走上前去,递给女孩一张纸,拉起她的手走向孤儿院的行政楼。
仿佛那次就是米娅人生的拐点,米娅彻底接受了自己或许并不招人待见、可能永远也不会被领养的事实。
那一天之后,老师不止一次大骂米娅性格越来越沉闷了,像个遭人厌弃的闷葫芦。但米娅不再像之前那样将痛苦压抑在心里,因为她有了个愿意听她倾诉、能够和她相依为命的人。
女孩名叫小迪,和米娅同岁。小迪刚来到孤儿院就展示了她惊人的聪颖天资,米娅的成绩在排位表上一路下降,小迪则开始了她各科成绩霸榜之路。
他们都说米娅很蠢,只有小迪会和她说:“只是你的天赋不在这里,米娅,你天生就该去不一样的地方。”
又过了两年,初阶量子力学课程开始进入米娅和小迪的生活。这门课他们所有人都学得很吃力,但米娅学会了小迪教授她的、爱上学习的方法,那就是,拼命在当前的知识里找兴趣点。
那时的米娅从枯燥无味的书里捕捉了一个她感兴趣的点,她欣喜地跑去告诉小迪说她要研究这个,小迪说:“好,我们一起。”
13.第 13 章
之后,除了完成孤儿院每日额定的课程,米娅和小迪开始常常泡在图书馆阅读有关平行宇宙的书籍,或是窝在宿舍不出门,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渐渐的,她们的行为被很多孩子指指点点。有人笑她们俩异想天开真把自己当成了科学家,有人会直接将她们的书丢掉再加以语言攻击,米娅通常会无视或逃避,而小迪总会进行反抗。
因为小迪是“好学生”。她不怕和其他小孩起冲突,因为她总是会被老师们“保护”的那一个。而且孤儿院里(其实训练营里也一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没有老师在场,成绩最好的那个学生所说的话就是其他人必须遵循的天理。
在小迪那吃瘪的学生慢慢的不再敢直接和小迪对峙,他们捉弄的目标就完全转移到米娅身上。
小迪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她发现米娅总是在关键时刻搞砸事情,才发现是那帮小孩捣的鬼。她得知了这件事后专门搜集了小孩们捣乱的证据,一口气全放在老师桌上。
她说这件事如果不解决她就被打扰得没法学习了。于是那些小孩头一回被老师们重重惩罚了一次。
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一件事。
深夜,小黑屋里挤着五六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离日出还有三个小时,离他们惩罚结束还有十三个小时,孩子们重重砸响了小黑屋的门。拖了一个小时才终于有人从梦中惊醒,拖着带刺的鞭条打开了门。
太晚了,那个哮喘发作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件事发生之前一直有一对夫妻想领养小迪,这件事后那二人就销声匿迹了,小迪和米娅也被大人小孩们当作靠近就会被索命的瘟神。
被孤立的日子,她们给那个孩子用草稿纸折了很多白色菊花放在窗台,剩余时间就全部投入到对平行宇宙的关注上。
小迪在书里看到有学者研究证明,她们所在的世界自然存在发起向平行宇宙的其余世界发起沟通渠道的某种物质,并讲述如何通过波而制造这种连接。
短暂假期结束的一个傍晚,宿舍里除小迪和米娅外的最后一个女孩被领养走,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但她们一点也不孤单,因为这正是她们共同的成果——能够发动连接平行宇宙频率的收音机被正式制作完成的日子。
“要不就把这一天也当作咱们的生日吧!”小迪兴奋地给了米娅一个拥抱,“你不知道你的生日,我也很久不过我的生日了。就从今天开始,我们以后就过这个生日,每年今天都过生日!”
小迪将门碰住,小心翼翼地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只撒满彩色糖针的巧克力味杯子蛋糕。蛋糕凉透了,可不妨碍她们依然将这块蛋糕当成珍宝一样放在小托盘里。
红色的蜡烛有手指头那么粗,插在这样小的蛋糕里,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暗黄的光照亮了两个女孩脸上一模一样的冰冷面具,生日快乐歌唱到最后,她们相视一眼。米娅合起双手,“小迪,许愿吧。”于是她们一起闭上了眼睛。
难得有一次说出愿望的机会,米娅却不知道该许点什么,她发觉自己是个没有理想的人。想到这里,米娅偷偷地眯起一只眼睛看向小迪。小迪就是一副全心全意虔诚许愿的样子,米娅几乎看得到小迪面具下的笑容。
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来,米娅有些泄气地放下手。感受到她的动作,小迪也睁开了眼。她发现蜡液快要滴到蛋糕上了,赶忙将蜡烛从蛋糕里抽出来放在别的地方。
“吹蜡烛吧米娅。”小迪高兴道。
米娅没直接回复,她问:“小迪,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想……”小迪仰起头,“我想出去,随便找个工作就行,打工进工厂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不要再被困在一个地方。能有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属于我个人的权利,没钱饿死露宿街头也不用担惊受怕成绩和被大人们大骂。你呢米娅?你许了什么愿?”
小迪这么一说,米娅发现这也是她想要的,只是她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想,好像她自然而然以为自己会永远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米娅盯着那昏暗空间里摇晃的小火苗,“我想把平行宇宙的通道打开,我想知道别的世界的人怎么活,是不是像咱们一样。”
小迪托着下巴,“我在书里看到过有的世界是完全冰天雪地的,有的世界人们生活在火里,有的世界很原始,没有车没有计算机,有的世界文字很复杂,所有人生活在孤岛上,低处的陆地都被淹没了,还有的……”
“小迪,你有没有想过去那些世界看看?”米娅突然问道。
“看?怎么去呀?”
小迪并不在意,米娅却忽地兴奋地抓着小迪,“我在书里看到过,咱们的世界,存在与平行宇宙的自己交换身体的可能性!”
“交换……等等!”小迪打断了米娅的畅想,“你要去别的世界?那这里怎么办?”
“既然是交换,就一定会有另一个人来代替我当米娅。”小迪脸上没有米娅渴望出现的那种欣赏和鼓励的神情,米娅有点失望。
“可是、可是……”小迪蹙起眉头,“可是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打开和平行宇宙的连接通道,这是很危险的事啊!”
“我觉得活在这里一样危险,说不定那天就被打死了。”米娅撇撇嘴。
“等一下,米娅,”小迪抓着米娅的肩膀,眼神万分认真,“你也根本不知道你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啊,要是你、你死在那里怎么办?而且无数个平行宇宙就有无数个世界啊,贸然发动会不会导致世界错乱?”
“小迪你想太多了!”米娅推开小迪的手,“首先咱们的收音机所发射的频率只能够被一个和咱们世界相差不算太多的世界所捕捉,不可能支撑世界错乱的能量,而且你不觉得咱们的生活太无聊了吗?”
“不是这样的米娅,这件事不像出孤儿院出这条街出这个城市出国那么简单,这是两个世界的问题,稍有不慎你就……”
“哪里简单!”米娅情绪激动起来,“小迪,对你来说这些都简单吗?就出孤儿院这一条就已经难得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
这个争论注定不会有结局,就像米娅一直都觉得优等生和她这样的人一起玩就是在拖累别人。
米娅不知道最后那支蜡烛是怎么灭的,总之她们谁都没有吹灭它。杯子蛋糕就摆在盘子里没人动过。小迪气愤地夺门而出,米娅则一声不吭钻进了被窝。
那之后,二人渐行渐远。隔天,小迪将收音机丢到一个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稀烂的铁皮柜子里,并发誓永远不会再接触平行宇宙有关的一切事物。米娅则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将那收音机拿出来调频摆弄。
不尝试就放弃也太可惜了,米娅抱着非成功不可的念头继续潜心研究与之有关的一切,同时,她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在孤儿院的日子。
失去了小迪这个倾诉对象,米娅更加沉浸在自我封闭的生活里,大家都绕着她走。这样最好,米娅倔强地认为自己已经能适应这样的生活,认为她不会孤单。
一天深夜,从老师办公室回来的小迪拉开宿舍门。宿舍里黑着灯,米娅缩在床上装睡。尽管她想知道小迪这么晚到底干嘛去了,但她绝不会开口问一句。
小迪好像在门边站了很久,片刻,她宣布,她将被一对富有的机器人夫妻领养走,彻底离开孤儿院。
寥寥几句话像是一把能将心脏剜出来的弯刀,米娅抓着被子角眼睛紧紧盯着墙壁,眼泪淌出来,她逞着强蜷缩着,不肯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小迪才迈开步子走到自己床边。米娅想着总归还有一个晚上,其实她已经松动了,她发现自己还是有很多话想和小迪说。
犹豫之中,米娅突然听到行李箱拉链的声音。她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她今晚就要走。米娅在心里说着“不要不要”,嘴巴却像是封死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代替一切的话沾湿了枕巾。
就这样,米娅无声听着小迪收拾好行李离开。她没有挽留,甚至没给小迪一个送别的眼神。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但她只有从床上坐起来的勇气,没有追出去的勇气。
待小迪走得远了,确认她真的不会回来了,米娅边哭边拿出了那台冰冷的收音机,收音机发出的“嗞啦”声在房间回荡,仿佛在不满米娅太过无情。
而米娅也默默接受着收音机的指责,她泪眼朦胧地抽泣着,想着那个一别就可能永远不想见的朋友,开始断断续续抽抽嗒嗒地向收音机诉说苦恼。
米娅边说边无意识地转着那个形同虚设的旋钮。之前怎么转都没反应,米娅以为是有故障,也没多管,只觉得那旋钮当装饰也行,调频什么的直接操纵收音机上的屏幕也可以。
但是这回她扭着扭着,突然,收音机里传出一个不太真切的说话声。米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对面也好像发现了这一点,登时闭上了嘴。
米娅下意识第一时间关掉了收音机,随后,她后知后觉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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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像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在讲话,刚才那一瞬太快了,米娅压根没听清那女孩说了什么。
等米娅迟疑着再打开收音机时,对面虚无缥缈的声音又传出来了!
“你、你好……”米娅警惕地开了口。
对面狐疑地“嗯”了一声,旋即是机器被摆弄来摆弄去的机械音。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米娅又问了一句。
对面惊叹地“哇”了一声,接着那女孩兴奋地问:“你是光之美少女吗!”
“什、什么光……光之……”
米娅还没反应,对面就传来猛烈的拖动椅子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看得出来对面好像非常高兴。
“天啊!真的有光之美少女!”
“我不是光之美少女,我叫米娅。”
要不是知道这台机器能够沟通平行宇宙,米娅实在是不想痴呆一般对着一台收音机喃喃自语。
那边不相信,只说米娅一定是光之美少女里的新角色。米娅解释了半天,那边才接受了米娅不是光之美少女的事实。
但米娅后续向女孩解释平行宇宙之类的事情,女孩都只以为是恶作剧。女孩说了很多米娅听不懂的话,后来米娅索性也不解释了,二人就这么一直聊到天亮。
“你为什么这么晚不睡觉?”女孩问。
“因为我最好的朋友今天离开我了,但是我没有对她说再见。”米娅回答。
“为什么不说再见呢?她对你不好吗?”
“她对我很好,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说。”
“那你做错了。”女孩道。
“是错了。”米娅对着收音机点头道。
后来米娅得知女孩名叫甘沂,二人经常联系,米娅开始对甘沂那边所在的“公园”2012年产生向往。
这天上课,米娅因为犯困走神被老师罚晚上不许吃饭。深夜,米娅一人躺在寂静的、只有几张空床铺的宿舍里,肚子咕噜噜叫不停,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感到莫名的害怕。
于是她照例打开收音机,照例向甘沂吐槽了这件事,聊到一半,她忽而想到自己白天在图书馆里看的书。
那本书是一个非专业的平行宇宙爱好者编撰的,让米娅如此着迷的原因是这是第一本详细提及关于如何与平行宇宙的“自己”交换身体的书。
书中记载了很多方法,但看上去危险性最小的、米娅记忆最深刻的,是关于在梦境中实现身份交换的信息。
一盏散发着幽幽荧绿色光的小夜灯夹在床头,外面狂风吹得窗子发出振动声响。米娅将房间门关严实,用两把椅子抵在门后。
她躺回到床上,依据书里的记载,躺平后努力调整呼吸到一个平稳缓慢稳定的节奏。那边还说着自己今天考试险些被一个刁钻的题给绕进去的事,米娅就打断了她,“咱们今天聊聊梦吧。”
之后,米娅在和甘沂的聊天中昏昏睡去。
米娅再一睁眼,发觉自己来到了一片奇怪的地方,没有紧密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高楼大厦,目之所及全是绿植,远处有高山湖泊,来往赏景的人脸上都没有灰蒙蒙的智能合金面具。
在这里,她和甘沂相遇了,她终于如愿知道了这个和她聊天的女孩的脸。女孩有些瘦,内双眼皮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单眼皮,笑起来有梨涡,眼睫毛很长,一颤一颤的。
甘沂还和米娅调侃着她们刚才还聊天现在就梦到了,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是米娅有意为之的,算是梦境闯入,她是个危险的外来者。
甘沂很热心地牵起米娅的手,给她讲述这里每一条河每一座山的名字。可惜米娅都没怎么听进去,她一直望着那张脸,那张稚嫩的、她即将代替的面孔。
河边,甘沂走得累了,蹲在河岸捧起清凉的水大口喝了起来。
这就是后来的“米娅”在马路上幻视的情景,湍急的河,高山,身旁戴面具的人。
梦里的米娅还是盯着她,盯到甘沂浑身发毛了,笑着问她看自己做什么。米娅没有回答,而是将双手伸向自己脸上的面具。
只听见“咔哒”一声卡扣断掉的声音,米娅感受着脸前渐渐清亮起来,她真的取下了面具。
她一脸不可置信,抬起震惊无措的双眼,甘沂也有几分惊讶,却还是高兴地替她鼓掌,“太棒了米娅,你真的摘下面具了哎!”
可米娅只是看着她,喃喃吐了很轻很轻的一句“对不起”,紧接着,将那面具猛地盖在了甘沂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