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难养》
1. 洞房
仲春的天气最是阴晴不定,白天还一派和煦景象,日头刚落,老天爷就变了脸,冷风紧跟着夜色来了。
今日,国公府世子娶亲,前院宾客们热热闹闹的推杯换盏,后院小厮丫鬟步履不停的收拾布置。
新娘子所在的婚房,倒成了最冷清的地儿。
满室花烛暖照,间有灯花哔剥的微弱声响,床帐两侧的龙凤喜烛最为招眼。月光透过半关的窗子踅摸进屋里,也想沾点喜气似得。
倏然,一阵夜风吹过,卷携寒意涌进室内。
绿意目光落在自家姑娘单薄的肩上,皱着眉低声抱怨道:“还堂堂国公府呢?下人连点规矩都不懂,窗也能忘了关,冻坏我家姑娘怎么办。”
她边嘀咕,边快步走到窗边,正要抬手把窗合上,只听身后“噼啪”一声响。
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喜床左侧的龙烛越烧越偏,半边残蜡倒下来,正巧扑在芯线上,将烛光盖得严严实实。
龙烛竟已经熄了。
洞房花烛夜的喜烛,可是要燃到天亮才作数的。
绿意心下一惊,张口唤了声:“姑娘……”
声音都有些颤抖。
喜床上的人应声掀开盖头,露出张白生生的俏丽脸庞。
程知韫脖颈被半尺高的凤冠压得酸痛,脊梁却自始至终端的挺直,好似身后比着戒尺一般。
她的脸儿低垂在帏帐的阴影中,长睫颤颤,敛住了她眼中的情绪,再往下是挺翘的鼻梁,红唇涂了唇脂,莹润如珠。
乌缎似的头发尽数挽在脑后,一支五尾凤钗斜插入髻,珠串垂在粉润耳廓旁,露出少女纤细雪白的后颈,冰肌玉骨,袅袅娉娉。
她甫一松手,那小团软红便轻飘飘的落在喜床上,连带底下两颗桂圆也咕噜咕噜的滚到角落。
“熄便熄了,不必管它。”
程知韫抬眼望着喜烛,声音虽轻,语气却笃定。
绿意一时竟不知该着急喜烛灭了,还是着急姑娘自个把盖头掀了,心一急,嘴上也打了磕巴:“这不吉利呀,待会世子爷瞧见……”
“他见不到。”程知蕴干脆的把话截住了,凝在喜烛上的眼神从恍惚变微沉静,喃喃自语似的重复:“他见不到了。”
不出半刻钟,她这位新婚夫婿就会丧命在通房的床榻上,如燃灭的龙烛一般,短折于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这是谢家给她的第一份见面礼。
“姑娘……”
绿意自然听不出她的话外之意,只当她是心里不熨帖说的气话。
她忿忿的咬着嘴唇。
不怪她家姑娘有脾气,这位国公府世子委实算不得良配。
还未成婚,外头就养了两位外室,素爱流连花街柳巷。
去年年中,谢璟承为花魁在青楼与人大打出手。事情闹大,他被谢家那位主事的三爷命人拖回了府,六十棍家法捱下去,直接在榻上趴着过了两个月。
满燕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家这才忙不迭的给他寻一位正室夫人,不为旁的,只盼能约束谢世子几分,叫他收收心。
她家姑娘呢?
幼时开蒙,是程阁老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教得知书达礼四艺精通。论才情,未必输给那些举子;论长相,在燕京闺秀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若不是程家没落……
程家世代文官清流,程阁老曾任先太子太师,可惜后来是誉王继承了大统,先太子一党逐渐被边缘化。
到程父这一脉,纵然是天资聪颖的探花郎,经营半生,也不过只做得尚书中丞。而且,程家只有两位小姐,程父并无子嗣。
国公府寻得一位好名声的大家闺秀,程家大小姐嫁入显赫高门,重回世家名列。对谢程两家来说,是桩双赢的买卖。
至于程知蕴委不委屈,压根无人在意。
“吱呀”一声响,门被人打开了。
周妈妈神色焦急,无心留意灭掉的喜烛,也没琢磨新娘子为何自个儿掀了盖头。她两只手紧紧攥在身前,看了程知韫一眼,像是不忍,又撇过头去,叹息道:“夫人,世子爷他、他去了东院。”
东院住着的是谢璟承的两位通房。
洞房花烛夜,撇开正头娘子不管,反而去了通房屋里,何等荒唐?
“夫人,世子爷是吃醉了酒,路过东院时听见了琴声,这才过去的。”周妈妈是谢璟承的奶妈妈,话里话外自然替他开脱,转过头来劝慰程知韫:“夫人,不如您去东院瞧瞧?世子爷不是糊涂人,定会跟着您回来。”
“周妈妈不必忧心,我相信世子爷会回来,我等着便是。”
程知韫面上扬起得体的笑,并无半分新娘子的羞涩,但周妈妈一心想着去跟大夫人回禀,忽略了这份异样。
“诶,诶,夫人安心,老奴先退下了。”
“有劳周妈妈。”
门刚合上,程知韫脸上的笑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上一世,她听了周妈妈的话,抛掉廉耻去通房屋里抢人。可谢璟承非但不愿跟她走,甚至开口要求二人一同侍奉。
程知韫站在门口僵持不下的时候,谢璟承酒后热血激涌,猝然没了呼吸,重重压在那位通房身上。
尖叫声划破如墨的夜幕,将众人吸引过来,见证了这幅荒唐的场面。
想到这,程知韫垂下眼。
“绿意,给我把交刀拿过来。”
绿意正盯着自家姑娘暗暗出神,冷不丁被唤,脑筋还没转过来,手上却麻利的从小案上取过交刀:“姑娘要做什么?”
“日后别唤我姑娘了,被旁人听见不好。”
程知蕴起身接过交刀,抬手剪掉了凤烛露出的半截灯芯。
浸过油的白棉线落在蜡台旁,不甘心的窜起缕火苗,又无力地彻底暗下去。
“是……姑娘!”
程知蕴神色未变,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这下好了,干干净净。”
绿意嘴唇翕动几下,还想再劝,看到自家姑娘的神色,又讷讷把话咽进肚子里。
她的目光凝在程知蕴身上,心中暗暗纳罕。说起来,她家姑娘从两日前就变得有些古怪,平日里多爱温和的一个人啊,这两日却连笑模样都见不到,还总是心不在焉的,没事儿就爱出神。
若说是为婚事发愁,这婚事已经定了半年有余,怎会临到关头才郁郁不欢?
像方才这样离经叛道的事,以前的姑娘是万万不会做的。
绿意不知道,她眼前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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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蕴已经换了个芯子。
程知蕴刚苏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脖颈间火辣辣的刺疼仿佛还未消散,窒息的痛感令她呼吸急促,定神打量着眼前的景象,才发现自己身处出嫁前的闺房。
听到她呼声赶来的绿意,房间里熟悉的布置,都在提醒她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诧异过后,胸腔阵阵寒意不断袭来。
上一世,程知蕴是被人活生生勒死的。行凶之人是个练家子,趁四下无人下的手。
因为用力挣扎,程知韫精心养护的指甲磨断了两根,指甲裂到指根,鲜血淋漓,死相不怎么好看。待她去世之后,八成会被伪造成上吊自尽的模样。
这个下场,她早在被谢家人送到庄子上时就预料到了。
原因无他,谢家怎会容忍她这样的污点存于世间?将人安置到京郊田庄只是缓兵之计,待风波平息无人在意后,便是她的死期。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新婚夜,夫婿与通房胡闹时意外离世,丧门星的名头就牢牢套在了她身上。程知蕴在国公府忍气吞声两年,连府门都没出过两次,府里众人面上还算平和,背地里却叫她挨了不少白眼和冷嘲。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怨怼。
可二房堂弟谢璟思偏偏瞧上了她,屡次言语戏弄不说,竟还在中秋家宴给她下药。
程知蕴察觉不适先行离席,刚行至后院假山处,便被尾随而来的谢璟思拦住。待他人发现时,程知蕴的衣裳已被剥了大半,只剩下件中衣勉强蔽体。虽未成事,但落在旁人眼中也没分别。
跪在谢家祠堂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事情到了这般境地,程知蕴解释与否,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至于谢璟思,慌乱过后开始倒打一耙,言说是程知蕴为了在谢府有个依仗,多番纠缠于他,更是在酒后将他拦住。他不胜酒力,一时情迷意乱才做下错事。
大宅院里的腌臜事,知道的人少还好处理些,偏偏窥见两人同处的那位夫人是谢家远亲。为着国公府的名声,真相反而并不重要,牺牲程知韫这个空有其名的孙媳,比牺牲刚刚科考上榜的谢家子嗣要划算得多。
老夫人当着远亲的面,快刀斩乱麻的将事情处理了。
谢璟思闭门反省,程知蕴不守妇德,被送到京郊庄子上自居自省。
不出半月,谢家便暗中派人来除掉了她。
这整整半个月里,程知蕴都在惊惧和怨恨中度过。
最绝望的事莫过于明知自己死期将近却无能为力,庄子被人看守着,别说送信,连只飞虫都出不去。
她这一生,未出阁时,样样拔尖美名在外,嫁入国公府,谨小慎微从未行差踏错,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如果这是命,那老天爷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她自然要牢牢抓住。
厄运,是从她嫁入国公府的那一天开始的。也就是今日。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尚且没有定论。
程知韫目光定定凝在烛芯上,瞳眸在烛光映照下呈现出浓稠的琥珀色,清澈空灵。
忽地,门外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世子爷出事了!”
“世子爷他不好了!”
2. 新丧
屋外的女侍虽然语气焦急,但顾着规矩,并未直接开门。
程知韫凭借熟悉的嗓音认出了门外之人的身份,是国公府日后指派给她的女侍白芨,性子温和敦厚,人算不上有多机灵,但待她极妥帖。
程知韫上前打开房门,果然是白芨。
“夫人……”
门廊外,下人们手持油灯脚步匆匆,奔着东院的方向去。
程知韫将院外的情形尽收眼底,温声细语道:“你莫着急,慢慢说,世子爷怎么了?”
白芨一路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急得拍了两下胸口:“世子爷他,他昏过去了。老夫人大夫人她们已经赶去东院了,说是不太好,您快去瞧瞧罢。”
“怎么会?”程知韫闻言微微睁大了眼。
眼见新夫人一脸茫然,白芨犹豫的咬咬唇,偏头瞧着院外无人,又轻声补充道:“不然,您稍等半刻再去?世子爷在月荷姑娘院里,只怕现在…不大体面。”
“可是……”
白芨越说越干脆:“东院现在乱得很,太医还没请到。左右老夫人她们已经去了,夫人您晚半刻去也不碍事。”
说完,她抬头正对上新夫人清泠泠的目光,才后知后觉的醒过神来。她惴惴不安的跪倒在地:“是奴婢多嘴了。”
程知韫走下石阶,俯身握住白芨的手,缓缓将人拉起来:“多谢你。”
温和又郑重的语气,令人如沐春风。白芨低着头默默红了脸:“夫人莫要忧心,府上已经派人去宫里请太医了,定能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来。”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待会过去。”
“是。”
白芨闻言福了福身,匆匆离开了。
“姑…夫人,要换身衣裳吗?”白芨前脚刚走,绿意便凑上前给程知韫披了件斗篷,蹙眉问道:“世子爷他……”
“不必,成婚夜,新娘子自然要穿喜服。”
*
成亲当天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整个国公府都被惊动了。
程知韫赶到时,闲杂人等已经被屏退了,屋里头除了太医,只剩下心急如焚的谢老夫人、大夫人杨氏,还有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月荷。
见她过来,谢老夫人无甚反应,只微不可察的拧了拧眉头。
程知韫福了福身站到杨氏身边,并未主动搭话,反倒是杨氏,拉过她的手安抚似的轻拍两下。
程知韫对她这位婆母印象还不错,往日待她虽不热络,但也算宽和,未曾刁难她。可惜大爷英年早逝,谢府后院的管事权被谢老夫人牢牢攥在手中,杨氏说不上什么话。
程知韫站定后望向了床榻,谢璟承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从她的视角,只能窥见他潮红到吓人的脸色。
隔得时间太久,她都快忘记自己这位夫君的长相了。
太医是国公府的熟人,常年给谢老夫人请脉。他搭脉搏,翻眼皮,眉心全程紧蹙。
谢老夫人看他一脸凝重,急得站了起来:“李太医,子直他如何了?”
子直,是谢璟承的表字。
李太医叹了口气,抬手示意老夫人稍候,转头询问月荷事发时的情形。
程知韫也将视线投向了跪在地上的月荷。
她披头散发,尾髻上的簪子欲掉不掉,两只脚还光着,好不狼狈。
说起来,月荷也是个无辜的人。她本是在大夫人房里伺候的,后来被谢璟承讨了去,是个规矩的,哪敢在新夫人入门当天邀宠?分明是谢璟承一时兴起,最后的结果却要她来承担。
上一世,月荷苦辩无果,事后被谢家发买到了花街柳巷。
程知韫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
月荷额头抵在地面,重重磕了两下,抬起头满脸凄惶,回答太医的话,目光却紧紧跟着谢老夫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世子爷他拉着奴婢往…往窗边去,奴婢不敢,只能连忙躲到塌边,世子爷扑过来时动作有些急,突然昏厥过去了。”
李太医沉吟片刻,起身对谢老夫人作了个揖,开口道:“如若老夫没诊错脉,世子应是服了助兴之药,这药本就极耗心脉。世子方才在席上又饮了酒,急血攻心,这才猝然晕厥。”
此话一出,谢老夫人和杨氏皆大惊失色,月荷更是面如金纸。
李太医顿了顿,又道:“老夫方才用老参给世子吊着脉,可世子往日体质便差,虚不受补,气血只散不聚,怕是撑不住了。”
杨氏身子晃了两下,险些栽倒。
谢老夫人颤声追问:“李太医,什么法子都没有了吗?”
程知韫抬手将杨氏搀扶住,目光遥遥落在谢璟承身上,心里忍不住冷嘲。
太医话说得多明白,谢璟承用药助兴只怕不是一次两次,底子都亏空了,哪还有救?
谢璟承变成这幅模样,谢老夫人的纵容可谓元凶之一。
谢老夫人自来偏宠长子,大爷离世后,她对谢璟承这个孙儿自然极尽溺爱,惯得谢璟承无法无天。满国公府,恐怕也只有谢三爷镇得住,奈何他公干在身,今夜不在府里,他若在,谢璟承也不敢这般胡来。
果然,李太医为难的摇了摇头:“药石无医,大罗金仙来怕也无用,至多能撑到三更。”
谢老夫人听见这话,踉跄着后退两步,重重坐到椅子上,随即,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月荷。
“贱蹄子,我还道你是个规矩的,没成想你平日缠着世子还嫌不够,大婚之夜也引得世子胡闹,还不声不响做出此等荒唐事!”
月荷整个人都在发抖,她不住地摇头,眼泪也唰地涌出来:“奴婢没有,奴婢不敢!是世子爷他说要、要夜御二女。”说到后头,她声音低了下去,含着眼泪看向程知蕴:“奴婢劝过世子爷了……”
“胡言乱语!”谢老夫人一手重重拍在桌上,厉声喝道:“来人,将她拖下去先关起来。”
她顺手操起案边的茶盏,朝月荷掷去:“世子若是熬不过三更,你就先去阎罗殿给他探路。”
月荷不敢躲闪,任由茶盏砸在她额角,禁不住低呼出声。
这时,门外候着的婆子也进了屋,从身后拽住月荷的两条胳膊,硬生生的将人往外拉,仿佛拖的不是活人,而是个不值钱的物件儿。
月荷顾不上疼,泪眼婆娑的求饶:“老太太,奴婢真的没有,饶了奴婢罢!”
那婆子却不管她说什么,强行将她嘴捂上拖拽出去。
下人将李太医带去偏院稍歇,顺手关上了门。
门一关,杨氏便上前两步扑倒在塌沿,握着儿子的手埋头痛哭。程知韫被她猛然的力道带得脚下踉跄,索性也委坐在地,微垂着脸,假模假式的掉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不如安安静静当个哑巴,少引人注意也好。
不过,大约是因为月荷方才说的话太惊世骇俗,谢老夫人不禁睨了程知蕴一眼。
她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吐口浊气,低声道:“好孩子,今日之事,是我们谢家对不住你。但你安心,不论子直他……不论如何,你都是谢家的长房孙媳,谢家不会亏待你。”
“老夫人,我省得。”
程知蕴抬手拭去眼角泪痕,低声应下,并未多言。
谢家所谓的不亏待,她听听便算了。
程知蕴陪杨氏在东院熬了半宿,三更的梆子声还未响起,谢璟承便嘴唇青紫、没了气息。
李太医给他把了最后一次脉,无奈的摇摇头,随即,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程知蕴卸掉了沉重繁复的凤冠,只留两只五尾凤钗挽住头发,不至于失仪。虽然神色瞧上去憔悴凄惶,心中却有几分大事落定的安稳感。
她由着绿意给自己换上白色重孝,眼神平静的看着凌乱的床榻。
与她而言,这个无比混乱的夜晚,直到众人哭声响起的那一刻,才真正的恢复了宁静。
下人将谢璟承早已凉透的身体抬到祠堂,老夫人哭得上不来气,直接昏了过去,只剩下一众小辈跟着杨氏守在祠堂。
程知蕴跟在人群最后头,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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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张熟悉的面孔尽收眼底,每个人都在哭,但其中真伤心的又有几个?
“嫂…嫂嫂,你别太伤心了。”
站在程知蕴身边的,是谢璟承的同房庶妹谢晚缇,见她面孔惨白,小声安慰了一句。
程知蕴梳妆时所施脂粉并不重,赶去东院前又特意净了面,如今白皙似玉的脸上泪痕仍在。她略微颔首,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这样的场合,她知道自己应该哀声痛哭,哭的越起劲越好,哭昏过去也不为过,就像她上一世那样,面对自己新寡的境地、未知的命运。可她早已洞穿命运这噩梦般的诅咒,眼框里只有熬了整夜的酸涩,再挤不出一滴眼泪。
谢璟承如果活着,她在国公府的境况也未必有多好。
想到这儿,程知蕴偏头看了一眼堂中的灵柩,神情木然。只是她收回视线时,不期然对上了谢璟思打量的眼神。
约莫是随了老国公,谢家人模样生得都不错,真要论就起来,谢璟思可比他堂哥谢璟承生得端正,而且儒雅温润,颇有书卷气息。
程知蕴不敢多看,生怕自己藏不住眼中的恨意,只得重新低下头。
她竟不知,谢璟思早在这时便对她有了兴趣,比她以为的,要早得多。
夜色由黛青逐渐转淡,却始终不见日头,不多时,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烟雨空濛的好景色,只是无人欣赏。
程知蕴木然的站在原地,眼神却飘到石阶边的一点青苔上,心思也游离在了这个充斥悲伤压抑气息的祠堂外。
直到耳畔响起脚步声。
堂内众人纷纷望向声音来处。
院中白墙灰瓦,透过拱门正好能窥见小花园的春意,如镶嵌了幅画。
一个身影身披濛濛细雨,正巧出现在画里,他穿过院子拱门,朝这方向大步行来,在身后的白石路面投下道颀长的暗影。
最先开口的是杨氏,她语带哽咽:“三弟,你可算回来了,子直他……”
“三叔。”
人还没走进堂中,小辈儿们就纷纷开口叫人,这一屋子大大小小,仿佛此时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程知蕴跟着身旁人一齐福身,她视线里先是出现了一双男人的黑色皂靴,随即是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清冷嗓音。
“大嫂节哀。”
不急不缓的脚步,在路过程知蕴时微微顿住。
谢时聿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只见少女低着头,垂下的乌浓羽睫被泪水沾湿,糊作一团,面孔白的像纸,只有嘴唇是红的,不施胭脂的红,成了她身上唯一一点鲜活的亮色。
“三叔。”
谢三爷一站定,谢晚缇还当自己闹出了什么岔子,小声开了口。
谢时聿再开口,却是在交代程知蕴。
“你既已过门,便同晚缇她们一样,唤我三叔即可。”
天色晕墨,带着潮意,他的语调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却一语道破了程知蕴尴尬的处境。
成亲次日,给夫家长辈敬过茶,新娘子才会正式改口,程知蕴缺了这一环,若巴巴儿的改了口,恐怕要遭人笑话。上一世,程知蕴就是自己改的口,杨氏第一次听到她唤娘亲,立时想起了躺在灵柩里的儿子,不由得悲从中来,痛哭一场。
程知蕴当时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尴尬又惶恐。
而且,她那日因提前出现在东院,虽未同月荷一并被押走,却也被谢老夫人紧带在身边,并未在灵堂露面,此事还惹来府里不少非议。
自然,她与谢时聿也没有当下的交集。
程知蕴从回忆中拨出思绪,仰起脸看向眼前人。
谢时聿身着玄青罩袍,腰上系着缧丝白玉带,身量是成熟男子的高大挺拔。
比她高了一头不止。
程知蕴抬起头,才将将看到他锋利的下颏。
“三叔……”
看来方才的眼泪,她挤得正是时候。
她这点无声的泪珠,比祠堂里大多数人的哭嚎,显得真情实感得多。
3. 三叔
谢三爷撂下这话后,并未多做停留。
“后续诸事繁杂,大嫂熬了一夜,先去歇息吧。”
杨氏被侍女搀扶着,神色已从哀切变为麻木。即便再痛苦,她也不得不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现实:“我想再陪陪子直……”
“逝者已逝,大嫂,身体要紧,”谢时聿凝视着谢璟承的灵柩,不容置喙的吩咐道:“带大夫人回去歇息。”
搀扶着杨氏的侍女月珍,闻言福了福身:“是。”
她作为杨氏贴身侍女,无视自家主子的意愿,去听一个‘外人’的话,本是极不合礼数的言行,可整个谢府,却无一人感到惊诧。仿佛听从谢时聿的安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话说到这儿,杨氏也不再反驳,由着侍女将她搀离祠堂。
程知韫看向男人伟岸的背影,眸光微动。
令国公的爵位承袭者虽是大房,可谢时聿才是国公府实际上的主事人。
原因无它。
老国公膝下统共三子一女。长子刚承袭爵位没多久,便英年早逝了。二子是庶出,虽受父辈荫蔽仕途顺利,但到底无缘爵位,如今在荆州任刺史,常年不在京中。谢老夫人偏疼大房,长子离世后,并未教小儿子袭爵,而是空悬爵位,只待谢璟承年至弱冠,便能顺利承袭。
这也是程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谢璟这个承纨绔子的原由。
可谢家子孙里最出息的,偏偏是三子谢时聿。
谢时聿是老夫人近四十岁时生的,他尚未出生,令国公便身染恶疾离世了。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嘲笑谢老夫人老蚌生珠,儿子天煞孤星克死亲爹。难听话多了,谢老夫人不免对腹中的儿子生出怨怼,多年来忽视疏远。
这些事,程知韫在嫁入国公府前便听说了。
但谢老夫人再不喜谢时聿,如今也免不了要依仗他。
如果说程家是在储君一事上压错注的例子,谢时聿就是眼光最毒辣的那个。他十九岁中举,授翰林检讨,后升户部侍郎,为彼时籍籍无名的誉王布局夺嫡,辅佐其上位,如今任尚书右仆射,并领吏部尚书。
二十七岁,官居二品。
便是开国功臣也难有此待遇。
小辈们碌碌无为,谢家的门楣,现今全靠谢时聿一人撑着。
程知韫前世与谢时聿交集不多,只知这位谢三爷性子冷肃,无喜无悲似的。不过他待程知韫还算公正,有他在,府里人歪心思再多,也不大敢闹到明面上。
是以,程知韫被“抓奸”押到祠堂时,只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他。后宅之事,男子虽不便插手,但他若有心相救,谢老夫人未必全然不听。
可谢时聿只淡淡回望她一眼,开口道:“那就照母亲的意思办。”
短短一句话,将程知韫打回了地狱。
要说谢时聿做错了什么?从他的角度来看,无可厚非,维护家族声誉最重要。
可谢家、这个烂透的谢家,造就了程知韫前世噩梦般的经历。谢时聿作为她最后试图抓住的救命稻草,又能无辜到哪里去?
她对谢时聿的恨,仅次于谢璟思和老夫人。
程知韫强忍着怨恨,目光掠过他,转而投在一旁的白色奠幡上。
“都管好自己院中的口舌,发丧之前,莫与外人提及此事,”谢时聿背对众人,就着香炉里残存的火星引燃三柱新香,淡淡道:“璟思璟裕留下守灵,其他人先回去罢。”
他话音刚落,堂中几人纷纷应是,只余程知蕴一人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失了魂似的。
谢晚缇从她面前走过时,见她还呆呆地站着,不由得劝慰道:“嫂嫂,你跟着母亲熬了一夜,肯定累坏了,回去歇息罢。”
程知蕴勉强的扯起嘴角,摇头道:“我没事。”
“是啊,嫂嫂,小妹说得对,再伤心也顾惜身体不是?”
站在不远处谢璟思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接过话头。他看向程知蕴的目光关切,若教不知情的人看见,还道他真是位好堂弟。
而程知韫,只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
另一边,谢时聿上完了香,听到这边的动静,适时投来一瞥。
“我……院里尚未收拾干净,我还不想回去。”
程知蕴轻声应答,一句话说的格外艰难。
说完,她垂下头,仿佛无力承受更多。
见到这一幕,院里众人神色各异,路过此处的下人也不由得多看两眼。
“嫂嫂对不住,我忘记了……”谢晚缇这才想起,程知蕴所住的院里,还是成亲喜房的装扮,现在回去不过是徒增伤心。
她懊恼的捏紧手指头,赶忙打补丁:“不如嫂嫂先去我院里坐一会儿?”
“多谢小妹,我与…子直,虽无夫妻缘分,但我还是希望能多陪他几刻。”
程知蕴抬眸看向灵柩,难以启齿一般。眼泪再也绷不住,滚滚泪珠从腮边扑簌落下,溅到少女伶仃的锁骨上。
美人垂泪,好不可怜。
像是忽然察觉他人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程知蕴目光微移,正对上谢时聿黑沉沉的眼睛,如幽静清潭,虽无甚情绪,却笼着稀薄的凉意。
程知蕴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小妹不必管我,我心中有数。”
“好,那我先走了,嫂嫂别强撑。”
谢晚缇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祠堂大院儿。
而程知蕴,就像她方才说的一样,为了多陪谢璟承几刻,并未与他人搭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棺椁。
谢时聿将香烛递给留下的两位小辈,示意他们去上柱香。
递完,他回过身,静立在灵柩旁,余光略过少女藏在角落里的身影。
她将孝服领襟别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截白而细的脖颈,鹤似的不堪一握,杏眸微垂,眼尾发红,不知从何时起,无声无息地淌了满脸的泪,生怕惹人注意似的。
可惜只演出了悲戚,少两分惶恐。
“是子直胡来,连累你,”他语气不疾不徐,简明扼要:“不必为他守灵。”
程知蕴抿了抿唇,没有应答。
谢时聿并未多劝,转身欲离开。
待他走出祠堂,身后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唤。
“三叔,谢家会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谢时聿脚步微顿,偏头迎上程知蕴期期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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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的眼神。她两只手交握在身前,在他回头时暗暗捏紧了,好似觉得难堪,下意识地想藏起来。
谢时聿掀眼,看见了她锁骨上的一颗红痣。她生的白,那红痣虽小,却惹眼。没等他看清楚,她便稍稍偏过身子,像是懊恼自己的莽撞。
“怎么?”
谢时聿站在石阶下,身量与程知蕴平齐,他抬起头,问她。
祠堂里白烟缭绕,沉香气味霸道,弥漫了整个院子,呼吸间皆是一股子微妙的苦味。
程知蕴长睫轻颤,像是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才看向他:“我只是怕……”
谢时聿同她对视着,突然,答了她问的第一句:“你已是谢家人。”
程知蕴微怔,随即提了提嘴角,道:“多谢三叔,我明白了。”
谢时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院中下人也奔去各做各的,丧礼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程知蕴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松开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白皙的掌心有两道发白的指甲印痕。她垂眸睨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没有开裂,也没有流血。只是疼,像前世垂死挣扎的疼刻进了皮肉里。
她重新凝视起那一点青苔,它刚被谢三爷踩过,蔫儿蔫儿的趴在地上,不知再来一场春雨,能否救活。
程知蕴抬起脚尖,将它彻底从石阶上蹭掉。
嚓、嚓。
*
程知蕴离开祠堂已是午时。
她晌午并未用膳,谢璟思嘴上关切了两句,见她始终一言不发,便也不再自讨没趣。约莫是因为守着谢璟承的灵柩,还有庶兄在旁,他也不敢表露的太明显。
西院,大红的布置全部收拾了个干净。绿意煎好了茶,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满脸心疼的拉着她坐下。
“姑娘,你这般实诚做什么?世子爷他……”她叹了口气,把那些指责主家的话咽回肚子里。
“反正不值当姑娘如此,看,你眼底都青了。”
绿意将铜镜抬高了些,示意程知蕴好好看看自己有多憔悴,眼底泛着浅浅的鸦青,脸色苍白的要命。
“放心,我有数的,这不是回来补眠了?”
绿意还是一脸闷闷不乐,抬手正欲帮自家姑娘脱掉孝服,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夫人。”
“谁啊?”绿意语气不虞的问道。
“夫人,奴婢是老太太屋里的,老太太刚醒,想请姑娘前去一叙。”
程知蕴见绿意胸口急促起伏,便知道她是气狠了。
绿意自幼跟着她,脾气直,又护短,是真的心疼她,可惜做事太过鲁莽,前世为护她,顶撞得罪了国公府不少人,因逾矩挨过板子。最后还是她修书给程家,将绿意送了回去。
不然,难说绿意会被谢家人磋磨成什么样儿。
也怪她无能,只当自己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就能过太平日子。却忘了,软柿子,人人都能捏一把,连带着自己院里人都要受排揎。
程知蕴握住绿意的手,不让她说话,自己回应外头的人。
“我知道了,劳烦您同老夫人说一声,我换身衣裳便过去。”
4. 针锋
谢家住着先皇赏赐的七进府邸,满京城也没几个达官显贵够得上。
七进的府邸,住三房家眷。谢璟承自个就占了香茗居。他原先是住在西跨院的,奈何养着两位通房,他又存了给人抬成侍妾的心思,生怕她们在正头夫人眼皮子底下受磋磨。
老太太爱孙心切,干脆便把谢璟承大姐儿出嫁前住的东院也并给了他。
单程知蕴如今住的东跨院,正房、厢房、耳房,就有足足十二间之数。院儿里青石铺地,种了株玉兰,枝干蜿蜒,正正伸到程知蕴喜房的窗边,春日风光最好。
院子够大,又恰好坐落在府邸东南角,清净得很。
上一世,程知蕴就对这院子满意的不得了。
一出院儿左拐就是角门,出入也方便,谢璟承也正是因此,频频流连花街,带妓子回府的荒唐事也不是没做过。
不过如今,倒方便了程知蕴。
她换了件庭芜绿绣栀子花图样的外衫,顺着游廊来到谢老夫人院里。
“夫人怎么独身一人来了?”
周妈妈见到程知蕴独自过来,不由诧异。
程知蕴只略微颔首,并未回答。
“老奴瞧着,给夫人陪嫁的那位姑娘年纪有些小,只怕做事不够妥帖。”周妈妈跟在程知蕴身边,殷切道:“老夫人惦念夫人刚进府,特意给您指派了几个家生的丫头,都是机灵懂事的,明日便叫她们去香茗居,夫人您也好相看相看。”
“多谢妈妈提醒,老夫人挂念,晚辈不胜感激,待会儿必然好好答谢。”
程知蕴偏头看了眼周妈妈,又收回目光,低声道:“绿意确实年纪小些……”
她来之前便已做好打算,近日便修书给程家,待丧事一了,就叫程家把绿意召回去。既然她打算要走更危险的路,不如早些保全绿意,这样行事也更便宜。
周妈妈前世虽未同程知蕴说过此话,但她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久了,最会给主家搭台子。正巧谢老夫人想要安抚新妇,程知蕴又把话柄递到了周妈妈面前,可算是叫她寻到由头,好好夸耀一番主家的善心。
借着她的话,程知蕴过几日再将绿意送走,便不会额外惹人注目。
“夫人说的哪里话,往后都是一家人,您有何事,吩咐老奴就行。”
说着,二人已经来到了正房。
周妈妈上前两步,赶在程知蕴前头,将厚重的门帘拉到一旁:“老太太要与您说体己话,老奴不便入内,您请。”
“多谢妈妈。”
程知蕴轻手轻脚的走进屋里。正房窗门紧闭,光线昏暗,离床不远处摆着两个黄铜炭盆,银丝炭时红时灭。再往前走,就见谢老夫人闭着眼歪靠在高枕上,半日不见,她嘴边的褶皱都好似更深两分。
桌上香炉白烟不断,混着炭火的热气,一并牢牢罩在屋里,无端叫人觉得烦闷。
程知蕴见她假寐,便静静站在床尾,一言不发。
约莫过了半刻,谢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浑浊而精明的目光投到程知蕴身上,随即轻轻拍了下床榻:“来了?坐。”
程知蕴犹豫一下,依言坐到塌沿,与谢老夫人保持着两尺的距离。
“您身体还好吗?太医怎么说?”
“无碍,”老太太颤巍巍的搭上程知蕴的手:“就是气急了,都怪我,没约束好那小子,害得你……”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程知蕴心头立时生出寒意,仿佛窥见了她下令将自己送到庄子时的模样。也是这般带着无奈的神情和语气,虚伪狡诈胜似毒蛇。程知蕴险些下意识的将老太太手甩开,她定了定神,开口时带着颤,明明是压抑着恨意,却似下一秒就会哭出声儿:“您说这话,折煞晚辈了。是知蕴命里无福。”
谢老夫人“唉”了一声,整个人肩膀都垮了,眼角一线浊泪划过,怨天尤人道:“老天爷,你怎舍得叫我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一哭,程知蕴便也忍不住低头抽泣起来。
她顺势抽回手,双手掩面,似个孩子般地将哭脸挡住,瘦削肩膀跟着发颤。
“好孩子,好孩子,日后有什么委屈,同祖母说。”
谢老夫人轻拍她胳膊两下,安抚道:“你放心,没有子直,还有老婆子我给你撑着,必不会委屈了你。”
程知蕴缓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掩面的双手,她泪眼婆娑的看向谢老夫人:“晚辈省得了。”
“哎——”谢老夫人长叹一声:“可子直这事,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别的倒没什么,他闹出的事端自个偿了命,人都没了,自然不在乎虚名。可你刚嫁到谢府,还没立住……流言可畏,街头巷尾的传过去,不知有多少难听话等着。”
程知蕴抿着唇没说话。
谢老夫人叫她来一遭,便是为了此事。前头你来我往的打了这么久机锋,程知蕴哭得眼眶生疼,可算是等到了。
“我想着,与其叫别人议论笑话,不如换个话儿。就说子直是在席面上吃醉酒,回屋时摔了跤,气血攻心,这才……如此对你名声无碍,阖府上下嘴巴严些就是了。”
真要论起来,这个说法也是坏程知蕴名声,传扬出去,不知要有多少人说她命硬克夫。既然想定了,何必假惺惺的与她商议?又要算计人,又要人心甘情愿感恩戴德。
程知蕴心底冷嘲,面上却瞧不出。
“我听您的。”
“那小子真是,枉费他娘为他求来你这样懂事的娘子。”
谢老夫人拿帕子给程知蕴洇了洇眼角,她轻啧一声,好似想到了什么为难事儿,犹疑道:“程夫人毕竟是继室,隔着心,你母家那面……”
“既然对外都说是这个缘由,程家自然不例外,不然人多口杂,容易生事。”
见她这般懂事,谢老夫人认可的点了点头,说:“东院剩下那个,方才来我院里哭求出府,说是愿意寻个庵子剃发修行。我琢磨着,留她在府里也碍你眼,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不如依她所言放出府去,左右她籍契在谢家,也翻不出浪来。”
“多谢祖母为知蕴考虑,只是说到这儿,有件事我今日一直在寻思。子直年轻力盛,若非有人刻意教唆,怎会想到用那些腌臜药?怕是身边的人不大干净,起了歪心思带偏他。”
她一双手在膝上搅紧了,语气里带着忿忿:“若不查上一查,知蕴不甘心。”
闻言,谢老夫人耷拉的眼皮立时掀了起来,她无声地审视着面前这张尚显稚嫩的脸。
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果然,沉不住气。
“老婆子我没心气儿管这些琐事了,他院里就这么两个人,即便谁动过歪心思如今也付出代价了。”
程知蕴听出老太太话里的不赞同,但她并未着急,谢老夫人一贯擅长拿捏人心。
果然,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你提了,便去查上一查罢,对外就说我让你做的,谅府里没人敢不配合,正好也给你立立威,免得她们拿你当软柿子。”
谢老夫人语气和缓,但带了分戏谑,将人想借势立威的心思揭到明面上。
可惜,程知蕴另有所图。
目的已然达到,她正琢磨着找什么由头离开,屋外传来了周妈妈的声音。
“老太太,三爷回来了。”
“让他进来。”
谢时聿身量高,进屋时不得不低着头。
他还穿着早晨那身玄青罩袍,卷携着外头的阵阵寒意,坐到堂中的圈椅上,与床帐隔了几丈远。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搭放到分开的两边膝盖上,沉静但有力。
程知韫余光极快地略过他,并未停留。
她不惧与聪明人打交道,再聪明的人也有弱点,有自己的秉性喜好。可谢时聿不一样,无论前世今生,她都看不透。
“太医给您开药了?”谢时聿开口道。
谢老夫人答:“老毛病了,哪用的着吃药,歇歇就好了。你这趟公差办完了?突然回府怕是不合规矩。”
“办的差不多了,有人收尾。”
明明是母子俩互相关心的话,却被他们说得如公事般不咸不淡,一点热气儿都无。
“老大去得早,老大媳妇又是个不爱管事儿的。子直的后事,还得交到你这个三叔手上。”提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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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谢老夫人的面色又白了两分,遗憾的叹了口气。
“您放心。”谢时聿低声道。
他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不疾不徐地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谢老夫人看着儿子冷静的神色,微不可察的拧了拧眉。她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两句,听到后头干脆不再开口了,等谢时聿说完,她才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做事向来周全,从未出过岔子,便都依你说的办吧。”
自谢时聿幼出生起,谢老夫人就没怎么关心过这个小儿子,婴孩时期是跟着奶妈带的。五六岁该开蒙了,便只交给管事,吩咐同老大一样请先生教导着。
她几乎记不住儿子幼时的长相,在她的记忆里,谢时聿好像一夜之间,就从清瘦沉默的少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成熟稳重,周全可靠,但话却愈来愈少,叫人琢磨不透。
屋里无人再开口,氛围一下子凝固起来。
程知蕴暗暗观察了半晌,道:“祖母,我想与其他姊妹一起去为子直送葬。”
“难为你有这份心,老三,叫她同晚缇瑾禾她们一块儿罢,最后送一程,也好了了遗憾。”谢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继而同谢时聿说。
谢时聿好似才注意到屋里还有旁人,他看向程知蕴,微微皱眉,说:“太后薨逝不过半月,送葬排场太大不好。”
程知韫对上他的视线,几乎立时明了了,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
她看了老太太一眼,见对方低头沉吟不再为自己说话,只得转头看向谢三爷。
她语气有些焦急:“三叔,我与姊妹坐一乘轿子就行。”
程知蕴将将哭过,连眼皮都是红的,一双杏眸波光潋滟,羽睫下是遮掩不住的无助与祈求,她红润的唇瓣翕动,低声道:“我若不跟着同往,只怕要被外头的流言蜚语淹死,望祖母和三叔体谅。”
这话合上了谢老夫人要程知韫隐瞒谢璟承死因时说的缘由,她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况且,多一个人跟着发丧,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于是道:“既然如此,那便同去吧。”
谢时聿没再反驳,算是默认了。
“行了,都忙你们的去吧,”谢老夫人捏捏眉心,说:“我再歇会儿。”
京中春早,府里的辛夷已然开了大半,含锋新吐嫩红芽,在漫天赪霞之下迸发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谢时聿平日在府中出入不带侍从,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三叔。"
冷不丁的,程知韫开了口。
谢时聿停下脚步,正要回头。
身后的脚步声却忽得急促起来,在他转身时,两人险些撞到一起,幸好程知韫及时侧过身。
谢时聿皱了皱眉,敛着眼看她。
程知韫并未望向他,只用余光将他的表情收入眼中。
谢时聿面骨生得锐利,眼眉线条干净如刀,分明是极英俊的相貌,但一言不发地看着人时,却叫人无心观赏。
眼神沉沉,压迫性十足。
“你……”程知韫话说个开头又把话咽下去,她抿了抿唇,踮起脚,伸手探到他后肩。
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松落下来,露出截白皙莹润的手腕,微凉的肌肤险险擦过男人颈侧。
突然,一只大手隔着衣袖攥住了程知韫的腕子。腕骨细瘦伶仃,被他轻而易举的圈在掌中,合上了还有空。
谢时聿手上没用什么劲儿,不疼,却桎梏得她无法动弹。
诚然,他在警示自己。
程知韫挣了下,没挣脱,她抬眸极快的看了谢时聿一眼,眼神里流露出点子哀求,还有几分无措。
天色渐暗,几滴清浅雨珠落在谢时聿肩上,溅开、晕染,融进深色的布料。
僵持片刻,谢时聿不紧不慢的松开手。见状,少女飞快将手抽了回去,在身前摊开,掌心上静静躺着一片辛夷花瓣。
谢时聿神色冷淡,未置一词。
程知韫也不吭声,垂头福个身,率先走开了。
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穿过层层院墙,消失在谢时聿眼底。
5. 搭救
次日,程知蕴上午照样去祠堂守了两个时辰的灵。
国公府已然将消息放了出去,朝野内外,与谢家有交集的世家纷纷派人前来吊唁,不过大多是瞧着谢三爷的面子。
程知蕴全程未同人交谈,静默立在祠堂边上,一言不发。
她生得美,即便身着重孝未施粉黛,仍旧美得难以忽视。
前来吊唁的宾客不由得打量起她来。其中,有在雅集上见过程知蕴的,低声对着旁人解释了她的身份,众人恍然。
阵阵低声议论之后,人们唏嘘着,纷纷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前世,众人同情的目光对程知蕴来说如芒在背,重活一回,心境却大不相同。她神情木然,充耳不闻那些议论声,心里却暗暗盘算着下午的计划。
午膳时辰过后,换了谢氏兄弟守灵。
程知蕴暂且不愿与谢璟思有过多交集,打了个照面便匆匆离开了。
谢老夫人安排的四个侍女正在院里等着,打头的就是白芨。程知蕴特意点了她留在屋里伺候,其他人都交给绿意安排。
用过膳后,她叫来贴身的二人交代一番,便自行去了东院。
东院耳房挂着锁,程知蕴和看守说明来由,看守的小厮依言为她打开锁,叮嘱道:“少夫人小心她狗急跳墙出手伤人,有事喊奴才便是。”
“无碍。”
“也是,这贱妇求您绕他一命还来不及呢,哪儿敢自不量力。”
小厮原是跟在谢璟承身边伺候的,他敏锐的察觉到少夫人此行的立威意味,点头哈腰的讨好:“那奴才先去外头,等您吩咐。”
程知蕴颔首,待小厮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她才推门而入。
狭小的耳房里四壁冷清,南边靠墙处摆着张四尺宽的木板床,连被褥也无,床沿还放着一只盛水的粗瓷碗,除此再无他物,不知这耳房是平日就闲置着,还是刻意搬空了来折磨人的。
月荷蜷缩在墙角,神情恍惚,听到开门的动静,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见来者是程知蕴,她赶紧翻身起来,膝行两步凑近了,哀声唤道:“夫人,月荷冤枉,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勾着世子胡来……”
她头上的伤口尚未包扎,血迹凝固在脸上,左边肩膀处的衣襟也落了斑斑点点的猩红,好不狼狈,想也知道有多疼。可她被迸发的求生意志驱使着,不顾伤口,重重在木板床上磕了个头:“求夫人留月荷一条活路。”
程知蕴坦诚道:“我是奉老夫人命令来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
月荷老实的应下,她原以为程知蕴会询问前夜发生的事情,谁知她问的却是。
“谁教世子爷开始用药的?是你吗?”
“什么……”月荷闻言身心俱颤,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眼含热泪看着不远处的人。
“跟在世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家生奴才,没有这个胆子。月珍知晓你的遭遇,昨日已经自请出府剃发修行了,这般明哲保身的性子,自然做不出。外头的人,听曲吃酒还行,但谁真敢带着未来的令国公走歪路?”
程知蕴神色平静,一锤定音:“是你罢。”
杨氏约莫也没想到,是自己房里出去的人害了她儿子。
谢家人多半都以为,是谢璟承自己在外头沾上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即便她昨日同谢老夫人说了,恐怕对方也只以为这是程知蕴为了在府中立威找的理由。
可程知蕴记得,前世谢璟思私下拦她抑郁强迫时,曾愤恨的提过——“别拿大房来压我,你若不是谢璟承的人,我还不感兴趣。同为谢家人,我样样比他优秀,凭什么他谢璟承天生就拥有我拼命也得不到的东西?实不相瞒,我早就盼着他死了。我之前收买他外头的人引他吸五石散,可惜那些人怂,怕得罪谢家招来杀身之祸,这才叫他多活了两年。”
那次,幸好正赶上杨氏派人来寻她回话,程知蕴才从谢璟思手下逃脱。
不过他说的话,却在程知蕴心底种下了疑问。
如果外头的人不敢给谢璟承用那些乱七八糟的药,那谢璟思是如何知晓这条路子的?
“夫人……”
月荷讷讷的唤了她一声,正对上程知蕴笃定的眼神,她随即收回视线,歪坐在榻上。
片刻后,她紧紧盯着地上的一只小虫,眼神里的哀戚被愤恨所取代。
“是我。”
程知蕴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也不想教他用药啊,”月荷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面无表情,眼里却浮现了几分冰冷的嘲讽,刀子似的锋利:“可是他不行,沉迷酒色两三年,身子早就亏空了,即便把我剥光了压在身上,也立不起来。”
“他不行,就把我捆起来,用鞭子抽,用蜡油烫,好像我是害他不举的元凶。”
她用力拽散了领口的衣裳,锁骨之下,袒露大半的胸膛上是密密麻麻的淤青,左肩处一道斜着的烫痕,足有七八寸长,蜈蚣一般爬在女子凝脂般的皮肤上。
月荷眼神空洞,好似在讲别人的事情,但言语间的悲愤半点也隐藏不去:“香茗居人人都道我比月珍受宠,没人知道,那是因为我更能忍疼。我教他用药,他高兴,我也少受罪,有什么不好?”
“我哪儿知道他这般不争气?说死就死了,但我从没想过搅乱你的新婚夜,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活着。”
月荷微微侧头,目光一片苍凉:“谢老夫人要将我如何?上吊?填井?还是发卖出去?我其实知道自己是死路一条,她真要把我发卖到那些腌臜地方,我也活不下去,不如自己抹脖子。”
“我就是觉得不甘心,我怕死啊……”
日头西斜,窗棱间透进半缕阳光,照在月荷身前,她最后的呢喃也停下了。
屋里一片寂静。
倏然,有人开了口。
“若我能给你一条生路呢?”
“你?”月荷疑心自己听岔了,她抬头看着程知蕴,思忖道:“我恐怕付不起买命的酬劳。”
“你已经付过了。”
程知蕴凝视着她,认真道:“来府吊唁的宾客众多,下人忙得紧,东角门如今无人看守,我提前交代了贴身侍女支开院里的小厮,你等下直接从西跨院走,一路从角门出去,没人会看见,也没人会拦你。”
月荷明显被说动了,这馅饼从天而降,砸的她头晕目眩。她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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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攥紧了衣角,再次求证:“你想要我做什么?”
程知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起手,将鬓间的碧玉簪子取下来,放到月荷手心。
“昌平街上,有我名下的一间绣房,你拿着簪子去,她认得,就说我交代的,留你在绣坊做工。等这几月风头过去了,你攒些盘缠,往南走,去苏州扬州都行,愿意继续做绣活就去我的铺子,不愿意,就自己谋条生路,虽没有籍契,但也不怕在人前露面。”
月荷听她说完,表情怔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溅到木板上,好似已经窥见了未来的日子。
她仍心怀疑虑,不死心的追问:“你为何要帮我?”
程知蕴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就当,是我多谢你救我于水火罢。”
月荷怔了一下,逐渐反应过来:“你在来之前,并不能确认是我教的……”
“但你也并未做错什么,”程知蕴打断了她的话,重复道:“并未做错什么。”
低不可察的声量。
后半句,是她对前世的自己说的。
她从昨日去找谢老夫人开始,就在默默盘算搭救月荷的事,前世她自顾不暇,自然也顾不上他人,可这回不一样。
程知蕴并未与绿意多言,只吩咐她清点好香茗居的人手,一齐去前院帮忙。
月荷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眼神却逐渐坚定,她含着泪,说:“月荷此生恐怕无法报答姑娘,来世只愿结草衔环,报姑娘救命之恩。”
她不再称呼‘夫人’。
程知蕴拉住了欲下跪的她,轻声道:“既然怕死,就好好活。”
“好……”
月荷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忽然想起什么,问:“可我就这么走了,姑娘你怎么办?”
“恐怕我要受点皮肉之苦,权当为自己积德了。”
程知蕴说着,拾起了床上的粗瓷碗,顺势把碗里的水泼了,拿捏着力道砸向自己额角。
“别!”
月荷低呼,下意识要拦,却被她抬手制止了。
粗瓷碗被程知蕴扔到地上,‘啪嗒’一声,碎成几片。
不过两息时间,她额头便鼓了包,胀痛起来。
程知蕴捏了捏太阳穴那处的皮肉,维持清醒:“好了,再使劲我也舍不得了,就这样吧。谢家为了保全谢璟思的名声,不会惹人耳目费力抓你,快走罢。”
月荷见状也不再迟疑,她攥紧程知蕴给的碧玉簪子,最后行了个礼,快步离开了。
程知蕴是被绿意先发现的。
她见程知蕴迟迟未归,便想着来东院瞧瞧,谁知她家姑娘躺在耳房地上,原先被关押的月荷反而没了踪影。
不想自家姑娘被外男沾身,她叫人喊来白芨。
两人一起将程知蕴搀扶到她背上,由绿意将人先背回去,才派人通知了谢老夫人和杨氏。
果然如程知蕴所料,谢老夫人不想将事情闹大,言道那贱人跑便跑了,没有籍契也不敢在人前露面,离了国公府就是死路一条,不必再追究。
帏账内。
听着谢老夫人离开的脚步声,程知蕴阖着眼,面上露出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
6. 送信
仲春少雨,可一旦下起来就要命。
连续几日的阴雨,今日终于停了,天儿还未彻底放晴,仍旧重云如盖。
因着受伤,程知蕴被绿意摁在床榻上好好修养了两天。
期间,杨氏来香茗居探望过她一回,七七八八带了挺多东西。程知蕴对此倒不觉得讶异,即便是前世,她这位婆母与她也算客气,该有的体面半分不少,只是两人之间始终隔了点什么似的,亲热不起来。
稀奇的是,谢晚缇今日也赶来看她。
谢晚缇是大房庶出,虽记在了杨氏名下,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平时里多受冷落,又摊上个混不吝的大哥,于是养成了一副懦弱小心的性子。
程知蕴关于她的记忆,总是跟在人群最后面,时时低着头,偶尔说两句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她说什么。
前世二人交集甚少,这回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竟然主动前来探望她。
小姑娘约莫是囊中羞涩,站在床前踌躇半晌,才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红着脸小声说:“我买的蜜饯,千福斋的酸杏干最好吃了,嫂嫂尝尝。”
“多谢小妹。”
程知蕴饮食好清淡,却独独爱吃酸,这酸杏干简直送到她心坎上。
“嫂嫂身体可好些了?”谢晚缇仰着小脸,想看看她额头的伤。
两日过去,程知蕴额角的鼓包早就消得看不大出来了,她撇开头发给人看,道:“没有大碍。”
“那就好……”
俩人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程知蕴提起为谢璟承送葬时要与她挤同一辆马车。
谢晚缇先是小心的看了看她脸色,见她提到大哥没有伤心流泪,才暗暗松口气。她笨嘴拙舌的,若嫂嫂提到大哥伤心落泪,她可真不知该如何劝慰。
万幸没有。
她强压着嘴角的弧度应下。
“好啊,姨娘还怕我不懂规矩会出丑,惹大夫人……惹娘亲不高兴,有嫂嫂陪着我,姨娘也该放心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提起‘姨娘’,眼中是藏不住的高兴。
程知蕴见她这副模样,默默垂下眼。
说来惭愧。
小姑娘心思纯粹,为她能同行而欣喜,她却是抱有别的念头。
想到这儿,程知蕴无声地叹了口气。重生后,她虽能提前预料很多事情,知晓怎样躲避风险,但只凭她这个势单力薄的后宅女子,该如何撼动新科举人谢璟思,以及老国公夫人,她心底尚无章法。
她夜不能寐时,甚至想过要不然算了,自己小心躲避着,也能过一辈子。
可她一闭上眼,就回忆起祠堂上,谢家众人围坐商讨如何处置她的场景,那一道道冷漠鄙夷好似看落水狗的眼神。想起被人勒死时,眼前发黑、胸腔因窒息而产生的吞刀痛感。夜半惊醒,她总要摸摸脖颈,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生死仇人,如何能放下。
即便玉石俱焚,她也要谢家人血债血偿。
晌午,程知蕴换了身肃静的打扮,拿着预先写好的信笺,来到谢三爷院里。
下人见到她来,面上惊异一闪而过,却并未多说什么,通报过后,便为她打开了书房门。
待程知蕴进去后也并未关门,只是人走远了,既是守在院里又听不到主人家说话。
谢三爷正在书房看公文,桌案上堆满了书簿,程知蕴进来时,也未抬头。
谢时聿穿着身黛蓝的外袍,端直坐在桌案后,一手抵着案角,一手执笔,正在凝神写着什么。他坐的位置背着光,半边脸被拢在暗色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不清也好。
程知蕴心底冷嘲一声。
只怕真看清了谢时聿那副八风不动的冷静模样,她就再装不了隐忍委屈扮可怜,而是想扑上去挠花他那张俊脸。
之前,她为国公府有谢时聿而感到庆幸,万事大体还有个公道可言。如今再看,心境却变了。
他与谢家利益纯然一体,所谓主事、公道,不过是怕闹得太过损了国公府声誉。
她要动谢家,谢时聿才是最大的拦路虎。
程知蕴悄悄的出神,险些捏皱了手中的信笺。
纸张的轻响,在这间冷肃的书房里格外抓耳。
谢时聿应声抬头,神色沉静,仿若浸在冷水中的白玉。
他并未说话,程知蕴本来打算“敌不动我不动”,可一对上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开了口:“三叔,能否劳烦您帮我给家父带封信?”
程知蕴抿了抿嘴,低声道:“我原想着让院里人去送,可近日府中…出了事,进出管得严,我只想送封家书,不想麻烦,只能来找您了。”
月荷逃出府后,谢老夫人迫于无奈,没法子捉她,但大为光火。府里上下人人都紧着皮子,生怕行差踏错。
谢时聿目光下移,落在程知蕴手中信笺上。
她今日穿得素净,戴得也素净,满头青丝简单挽了个偏髻,只有那支芙蓉钗笄勉强算装点,连耳饰也无。
谢时聿扫了一眼信,复又抬眼,瞧着程知蕴,说:“这时候回程家,不如留在国公府,况且,程御史未必会应你。”
他话说的直白,全然不顾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出嫁离家不多时的姑娘,半点不怕伤人心似的。
程知蕴心里自然清楚,她爹是决计不肯叫她回程府的。他对女儿家人那点稀薄到可怜的关怀,怎能敌得过世人议论和规矩礼法?
只是骤然赤裸裸的听到此话,她还是捏紧了手:“我……”
谢时聿看着程知蕴泛红的眼睛,见她欲言又止,他神色未变,道:“留在谢家,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程知蕴眼睫轻颤,脸颊已经泛上了窘迫的红晕,她轻声道:“我没有打算回程家,三叔若不信,大可打开信瞧一瞧。我只是担心家里人挂念,想让他们知道,虽突遭变故,但我一切都好,也没有提子直的事儿。我并非因为信中写了旁的,怕被人知道,才来找您的,只是现在出府不易……”
她话未说完,便被谢时聿打断了。
“你既然知道出府不易,为何要纵人出逃?”
他积威日久,此话语气虽不重,却如炸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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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得程知蕴手心出了冷汗。
她低着头,心中思绪千回百转,一时竟说不出话。
可即便低下头,也能察觉到对面人审视的目光,令人无处遁形,程知蕴甚至无心思考他是何时知道的,又有几人知道此事。
书房中并未烧炭,有些冷,她却觉得后背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头一阵突突乱跳。
“啪嗒”一声轻响,谢时聿搁了笔。
耳畔便只剩了房檐下雨帘滴水的声响。
谢时聿问:“没想好理由么?”
他话音刚落。
不过一瞬,程知蕴眼底的泪珠就滑落下来,她别过脸,开口道:“我觉得她无辜,这个理由可以吗?分明是谢璟承的错。我见着她,就像照镜子,如若谢璟承那晚没去东院,而是回了喜房,那我是不是……”
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程知蕴知谢时聿聪明,便也不再装了,语气里藏不住的愤恨嘲弄:“三叔是男子,自有广阔天地,哪里能懂后宅女子的不易?”
“你不会,你与她身份不同。”谢时聿看着她,说出口的话却冷淡又漠然。
“是啊,我们身份不同……”程知蕴自嘲一笑,喃喃道。
他说的是事实,程知蕴却半点都没觉得庆幸。
谢时聿没有再说话,而是重新拾起笔。
好似方才只是随意一问。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丝风,夹杂着丝丝寒意。
“对不起,三叔,我……”程知蕴好似突然间回过神,她眼中含泪,红唇微微抿着,润如沾了露水的花瓣:“……三叔会帮我吗?”
她话说的含糊,未言明是帮忙送信,还是帮忙瞒下她纵人出逃一事。
“你想我如何帮你?”谢时聿语气平静。
他话音落下,几息后,身前传来一句有些茫然的回应,声音很小,幼猫一样。
“我也不知道。”
谢时聿手中公簿翻过一页,余光扫过少女裙裾上绣的辛夷,浅淡的紫。
并不高明的把戏。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的看向了程知蕴。
她微微偏着脸儿,浓黑长睫上坠了泪珠,狼狈得很。嘴唇却紧紧抿着,不像是要低头,倒像在犯倔。
因着偏头的动作,他清楚看见了她白玉似的耳垂,小小一团,没有穿耳的痕迹。
莫说官宦人家,就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也鲜少有不穿耳的。
谢时聿漫不经心的想,大嫂当初决定去程家提亲,只因为在雅集上见过两回程家大姑娘,道她礼数周全,举止妥帖,回府后又托人好生打听了一番,德容言工俱佳,还是个极规矩贤淑的。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谢时聿掀眼,扫过她手中的信笺,抬了抬下巴,说:“将信留下罢。”
“多谢三叔。”
程知蕴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依言上前将信放到桌案上,随后草草福了福身,快步走出书房。
书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垂眸盯着裙裾的辛夷绣纹,脸上的脆弱慌张,消失得一干二净。
7. 出殡
程知蕴既已在人前露了脸,祠堂那边自然也是要去的,否则前几日的罪就白遭了。
于是她又开始按部就班的去祠堂点卯,顺便冷眼瞧着谢家的众生相。
谢老夫人约莫是悲极伤身,镇日里脸色灰白、缠绵床榻,把阖府上下惊得不轻,生怕这位老祖宗老神仙想不开,跟着她宝贝孙子一同去了。
谢老夫人两腿一蹬没什么要紧,府里真会为她伤心的,恐怕也没几个。
可国公府的爵位悬而未决,还等着她与皇上请封呢。
为此,谢家二爷谢时熙特意从荆州大老远的赶回京。
快马加鞭回府后,他先在谢璟承灵柩前痛哭半个时辰,衣裳未换,又去谢老夫人榻前侍了一夜疾。连轴转的搭台子唱戏,好不辛苦。
大房唯一的嫡出、也是大爷唯一的儿子意外崩逝,大房一脉再无后继人。
照理来说,谢时聿应该是谢家爵位唯一的平袭人,可他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再多个国公的位子,反倒显得太扎眼了。
况且,谢三爷瞧着也不像是有意爵位的样子,莫说子嗣,连正头娘子都未娶呢。
他弱冠那年与恩师长女订过亲,彼时谢时聿任翰林检讨,他恩师为礼部尚书。两家已经过媒下聘,只待两月后礼成。可赵尚书在返京途中遭遇流民暴乱,一家六口无人生还。
自那之后,谢时聿好似就再未动过成家的念头,谢老夫人同他提过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至于二房,虽是庶出,但谢时熙自出生便记在了老太太名下,按族谱论可是实打实的嫡子。
再者,谢二爷同老太太的关系还算不错,甚至比谢时聿这个亲儿子还要热络两分。
谢二爷藏着心眼,并未将儿子女儿留在身边,而是尽数送到京城抚养。
如今赶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能错过?
可程知韫作为重活一遭的人,却知道,谢二爷这算盘珠子打烂了也无用。人心隔肚皮,老太太即便再不喜三子,也绝不会拱手将爵位交到“外人”手上。
令国公的爵位,再度空悬半年后,落在了谢时聿身上。
不过当下,谢老夫人却不声不响,并未透露自己的想法。而是任由二房大献殷勤,谢二爷更是上书陈情,心甘情愿自降官职,只求能留在京中照顾年迈嫡母。
皇帝也允了。
这一家人,心眼多似马蜂窝,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
左熬右等,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
前几日阴雨连绵不绝,所幸给谢璟承送葬这天,老天爷网开一面,厚重的铅灰云层中间破个了洞,日光透过云,懒洋洋的洒到地上,勉强算放晴。
谢家的祖坟修在京郊半山腰,离国公府约莫百十里的脚程。
送葬的一行人中老老少少都有,为避风头,轻车简行,只给女眷配了几辆马车,男子皆驭马或步行前往,行进速度本就慢。
加之乡间道路难行,大雨一浇,更是泥泞不堪,稍有不慎就得滚满身泥。
这样众人一来一回,紧赶慢赶,也得四五日。
程知蕴和谢晚缇乘同一辆马车,小姑娘本就话不多,路上见她兴致不高,便没怎么打扰。
只是在次日路边歇脚的时候,她避开人群,好奇的问了程知蕴一句,
“嫂嫂很喜欢大哥吗?”
这句话实在天真。
程知蕴温和地看着她,原想点头,口里说出的却是:“为何这样说?”
谢晚缇瞧着有些沮丧,她小心的睇着眼前人,犹豫道:“姨娘同我说,大哥与嫂嫂提前相看过对方,必然是有情意在的。叮嘱我少在嫂嫂面前提大哥……我看嫂嫂你总是闷闷不乐的,这几日都没见过你有笑模样。”
“你还小。”
十二岁的年纪,即使见过人情冷暖,也难真正理解宅院里的弯弯绕绕。
程知蕴给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轻声道:“我闷闷不乐,是怕以后的日子艰难。”
“可我觉得嫁给大哥,日子也艰难。”谢晚缇偏头靠到程知蕴肩上,小声嘟囔道。
她对程知蕴的好感来的莫名,虽然姨娘交代过她不许说这种浑话,但她还是没忍住:“我最怕大哥胡闹了,祖母每次罚他,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我却要连带受罪…而且大哥总吓唬我,教我帮他搪塞祖母,可我一点都不想撒谎……”
小姑娘的烦恼,程知蕴听了只觉得可爱。
她随口问道:“你很怕他?”
“不怕,”谢晚缇摇头:“后来我一见大哥就跑,他也拿我没办法。”
说完,她飞快的转头,在人群中瞄了一眼,随后凑到程知蕴耳边,小声说:“满府里,我最怕三叔。”
程知蕴闻言一愣,下意识回头寻找那人的身影。
谢时聿正靠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闭目假寐。时至未时,晚霞刺眼,给男人眼角眉梢都染上薄金,让他本就深邃的五官更显得凌厉。
她转回头,正想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绿意的呼唤。
“少夫人,该上车继续赶路了,再有十几里就到庄子上了。”
尚未聊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多时,众人行至山脚,还要再走段路才抵达庄子,不过马车难过,只能徒步。
这田庄的位置,程知蕴闭着眼也能想起来。前世,她就是这座庄子被人勒死的。
杨氏身边有贴身侍女伺候,用不上她。程知蕴便和谢晚缇互相攥着手,跟在棺椁后,沿着湿滑的山道缓缓前行,一行人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庄子。
一番繁琐的祭奠礼后,在夸张的震天哭声中,谢璟承停灵于提前定好的阴宅中。
年轻少壮的谢璟思谢璟裕留下守一夜,其余人先回庄子暂住。
程知蕴自请留下守灵,却被杨氏劝了回去。一者,她是女子,独身在山中守灵怕有风险,二者,杨氏再偏心自己儿子,也知道他新婚夜这事做的太难堪。
若再叫新妇守灵,怕是要被旁人嚼碎舌根。
可程知蕴却是诚心想留下的,她委实不想回庄上。可惜杨氏言辞恳切,她只能应下。
幸好她短暂落脚的房间,并非前世所住的那间房。
待她进屋时,绿意已经麻利的把屋子收拾好了。
她怕山中潮湿,一应被褥、软枕等贴身之物都是从府里带的,生怕自家姑娘睡不安稳。
连续两日的赶路,程知蕴体力虽不差,但也觉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疼,浑身上下都乏得很。她晚膳时特意多喝了两碗热汤,想着晚上踏踏实实睡一觉。
可真躺下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前世发生的事,一幕幕悉数浮现在眼前。程知蕴在塌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不敢闭眼,只能紧紧盯着窗外的弯月。
鼻息之间是腐木的霉湿之气,不知哪个桌腿门角被雨水泡烂了。
她心中闷堵,生抗了几刻,终于翻身下塌,穿好衣裳披上斗篷,轻手轻脚的出了门。绿衣睡在外间,许是累得厉害,并未被她吵醒。
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出门时,弯月正好被灰云遮住,只剩寥寥几点星,镶在墨块似的夜幕上,颇有料峭之感。但托春雨的福,山间空气清冽,程知蕴深深吸了口气,胸口总算不那么堵得慌。
她顺着小路往外走了一段,路过庄外麦田时,忽然听见道刻意压低的呻吟声。
“你轻些,我快叫这些麦秸扎坏了……”
“心肝儿,叫你去我屋里你又不愿意,干脆坐我身上罢。”
男子声音稍大些,显见是不怕人的。
“去你家作甚,谁知你家娘子会不会突然杀回来,到时候,你这个负心汉哪里护得住我?”
女人的声音里透着埋怨。
接下来就是男子甜言蜜语的哄骗,竟是对野鸳鸯。
谢家的田庄周遭并非没有人烟,反而零七碎八的住了好几家佃户,这两人声音陌生,约莫是住在周边的。
程知蕴虽两世都嫁过人,但在男女情事上分毫不通,除却被谢璟思算计的那回,她连男子的手都没牵过。
况且,再淡然的人,听见这动静,心也吓得砰砰跳起来。
她屏住呼吸,脚步轻的像踩棉花,飞快走过麦田。待她行至山坡下,迎面冷风一吹,她整个人瑟缩了下回过神,自己竟越走越远了,方才合该及时折返的。现在再回去,不知又要听到什么动静。
此时后悔也晚了,不如多等两刻再往回走。
程知蕴裹紧了斗篷,抱着胳膊抚揉几下,试图驱散凉意。
可见当野鸳鸯也不容易,天寒地冻的,连个热塌都没有。
程知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山坡多杂草,她站的腿疼,干脆将斗篷扯至身下,屈膝坐到地上。
云层慢悠悠的飘过,月亮又露了脸。夜风拂过,身后的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
程知蕴抱着膝盖,脸儿微微埋着,睡意竟比躺在床榻上来得快。
她晃了晃脑袋保持清醒,盯着不远处一丛米粒大小白色的野花。忽然,身前投来道长长的阴影,那丛小白花被人踩在了鞋底。
程知蕴一时间没顾上害怕,她慢半拍的抬起头。
是她白日多看了一眼的人。
“三叔。”她垂下眼,轻声开口。
“这里不比京城,独身一人,少出来走动。”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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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冷淡,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命令。
他冷,程知蕴更冷:“我害怕,不愿在庄子里待着。”
谢时聿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见她如此态度,抬脚便要离开。可刚走两步,便觉出袍角被人扯住了。
谢时聿停住脚步,低头看向她:“你想做什么?”
“三叔深夜出来散心么?”
谢时聿:“与你无关。”
“我做错了什么吗?”
程知蕴仰着脸,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为何三叔初见还曾关照我,现在却连与我多说句话都不愿?”
谢时聿神色冷淡,不置一词。
程知蕴看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碍眼,她紧紧攥着手中那点袍角,低下头蓦地笑了一笑,不再纠缠方才的问题,自言自语似的开口道:“这几日,我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嫁错了人。谢璟承怎么也算不得良配。”
谢时聿没反驳,低低“嗯”了一声,陈述事实一般:“程御史应当为你寻个人品贵重,门当户对的。”
程知蕴说:“可我想嫁到谢家。”
她轻叹口气,似真似假道:“谢三爷没有娶亲的打算,为了能常常见到你,我只能嫁给谢璟承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时聿面上的平静出现了裂痕,他皱着眉,冷声发问。
程知蕴眨了眨眼,将话挑白:“三叔不就是因为觉察到我的心思,才对我如此冷淡么?”
“我同你说过,你已是谢家人,不必担忧日后。”
更不必想这些乌七八糟的法子。
程知蕴动了动僵硬的腿,站起来,挡在他身前,手中掐着截草杆,使性子似的拧道:“可我还想过得好,过得顺心如意……”
谢时聿打断她:“没人能事事顺心。”
“也是,”程知蕴哼笑一声,轻轻点了下头:“三叔在谢家都不能过得顺心如意,我还奢求什么?”
谢时聿听她越说越过,没什么表情的截断了对话:“今日,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三叔不信我么?我想过得顺心如意是真,心悦您也是真。”程知蕴偏头看向他,声音压的极轻:“我在登高楼看过一首词,看过就没有再忘,那诗,落笔是鹤辞。”
谢家三爷,字鹤辞。
“平阳公主生辰宴,你与皇上……当时还是誉王,在角亭手谈,我从角亭旁的石桥路过。那架石桥,五丈长,但我足足走了四十六步。”
她上前半步,离眼前人更近:“那时候,我就对三叔一见钟情了。”
夜风轻拂,谢时聿嗅出程知蕴身上的味道,玉兰花的幽香,并不浓郁。
她颈侧那粒红痣又落入他眼底,艳红似朱砂,缀在少女白皙莹润的皮肤上。
“满口胡言。”
他掀眼,看着程知蕴的眼睛,半分动容也无。
“三叔要怎样才能信我呢?”
程知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谢时聿无言。
程知蕴抬起脚尖,戳了戳被谢时聿踩过那丛野花,慢吞吞地,意有所指道:“三叔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懂。”
她眼里蓄满了泪,在月光映照下一荡一荡,却没有落下。
方才还紧追不舍的态度骤然转变,孩子一样的较劲:“你不喜欢我,这样对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完,她仰起脸儿,从谢时聿身边擦过,没有分他半个眼神。
程知蕴演得投入,一马当先昂首阔步,全然忘了麦田里还有对野鸳鸯。
那俩人将将办完事,尚未穿戴整齐,男子手中还攥着裤腰带。
女子见有人来,吓得轻呼一声,连忙往男子身后藏,待她缓了缓神定睛看去,见来的是一男一女,目光顿时变得暗昧起来。
她还拍拍男人的肩,示意他也往这儿看。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想也知道,他们是被当成了同样来寻欢的……
程知蕴耳朵倏然间红透,她步子一停,没脸再往前,站在原地可怜巴巴的等谢时聿走过来。
“三叔……”
她顾不上脸面骨气,伸手轻轻扯住了谢时聿的衣角。
谢时聿迟疑一下,目光扫过不远处衣衫不整的二人,明白了眼前的情形。
他淡声道:“跟上。”
程知蕴于是别过脸,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体型有差,她整个人几乎都拢进了谢时聿的身影里,被挡得严严实实。
程知蕴忽然想起,方才那女子往男子身后躲藏的动作,与她现在一般无二。
脸红的几欲滴血。
8. 变故
同谢时聿说几句话,比走山路更费心力。
程知韫回屋后倒有了困意,没心思再想那些乌糟事儿,一觉到天明。
翌日清晨,谢家一行人拾掇立整,预备回京。可好巧不巧,他们返程的时间撞上了庙会,还是开春后头一遭,热闹非凡。
打眼望去,山脚下乌泱泱的全是芝麻小点。
谢家两位爷都有公干在身,不好耽误时辰。只得寻了个当地的佃农,引领众人绕到山脚背阴处,多行几里路,避开赶庙会的人群。
偏偏是这多绕的几里路,出了变故。
山间小路本就难行,连日的阴雨天更是雪上加霜,车队只得稳行缓走。可即便如此,坐在马车中的人也能觉出颠簸。
谢晚缇掀开帘子往外瞟了一眼,随后被吓得缩回程知韫身边,紧紧抱住她胳膊:“嫂嫂,山路也太窄了……”
以轿身为线,再往外两尺就是瞧不见底的滑坡,马匹深一脚浅一脚的,叫人心里没底。
“……”
程知韫勉强压下砰砰的心跳,言不由衷道:“别担心,马夫极有经验,你别去看,这就出山了。”
“好,我听嫂嫂的。”
谢晚缇言罢,又望程知韫身上贴了贴。
几辆马车逐渐行至山壁拐角处,谢晚缇在前来送葬的女眷中年纪最小,她坐的马车便也赘在后头。
等杨氏几人的马车过去了,车夫正要跟上,忽然听到头顶隐隐传来碎石滚落之声,“嘎吱”一响,又像树干断裂。
车夫心中一惊,急忙收紧缰绳。
黑马前蹄高高扬起,尚未落稳,面前山壁突然滚下几块碎石,其中一块正正好砸在马蹄上。
黑马受了惊,开始不受控制,甩着脑袋踢踏起来。马夫见状连忙跳下车,顾不得叫人,扎个马步死死拉住缰绳。
奈何畜生没有理智,受惊便只想扭头跑,逆着陡坡的方向往后退,挤得车身歪斜。
泥流滚石还在不断的往下落,众人头顶的山壁巨石崩落大半,不消片刻,前头的路便被堵死了。
那黑马惊恐万分,竟用力甩脱了马鞍,马车没了牵制,沾满泥浆的车轮回转两圈,载的包袱箱笼散落一地,整个车厢便顺着山坡骨碌碌翻滚下去,“哐哐”作响。
马车不知顺着山崖翻了多少个跟斗,最后歪七竖八的卡在树丛间。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马车里的人连惊叫都来不及。
绿意跟其他侍女一齐挤在最后面的马车上,因为和主家隔了段距离,躲过了变故。
她听见外头声音嘈杂,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只一眼,急得她大惊失色,眼珠子快要迸出来。
她三步并做两步跳下马车,顾不上危险,飞快赶到马车坠落的地方。
“姑娘!姑娘!”
她朝着山崖下全力喊了几声,没听到应答。
探身一看,只见树丛中的马车以整个倒翻过来,车帘被枝杈划碎了,剩下半截粗布,被风刮得起起伏伏。
车厢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绿意脸色惨白,后背满是涔涔冷汗。
这山崖不算陡,可底下是道深涧,草石茂密,视线被遮挡,什么也瞧不见。
“来人啊,快来救人啊!”她压根顾不上什么礼数,跪坐在泥地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家姑娘坠崖了。”
谢璟思驭马行在车队中段,看见山石滚落,他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谁坠崖了?”
马夫自知罪过大了,颤着嗓子回答:“是少夫人和三小姐……”
谢璟思面色大变。
-
程知韫察觉出事的时候,几乎是立刻裹紧了斗篷,一手将谢晚缇揽在怀中,一手死死抓住马车窗口。
但架不住山涧势陡,马车没翻滚几圈就将她们二人甩了出去,揽着谢晚缇的手也不得不松开。
“抱住头!”
天旋地转里,她大喊一声,也不知谢晚缇听没听见,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坠落途中被树杈狠狠抽到后腰,疼得她牙关紧咬,几欲昏厥。
数不清滚了多少圈,终于落到平地。
强烈的眩晕感消失后,程知韫蜷缩着身子缓解半天,待渐渐适应了浑身的疼痛,一抬头,又险些干呕出声。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崖底杂草堆里,幸好山中草木茂密,垫在身下不至于重伤。
“嫂嫂,嫂嫂……”
耳畔传来少女带着哭腔的呼唤,程知韫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响。
谢晚缇膝行上前,凑到程知韫身边。
“你没事罢?”程知韫嗓子干涩,声音低的几不可闻。
谢晚缇闻言胡乱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掌心磨破了,其他什么事都没有……”
小姑娘看她身上的孝服满是零散的殷红血迹,裤脚被树枝剐破,脚踝鼓起个不正常的弧度。她吓坏了,哽咽道:“嫂嫂,你能坐起来吗?”
“等我缓一会儿。”
程知韫紧咬住嘴唇,抬手往腿上摸索。最初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后,她只觉浑身上下没一块肉是不疼的。
后腰火辣辣的,如同热油里滚过一遭。左腿更是犹似被万根钢针生生刺进去,痛到麻木。
对比之下,手脚的擦伤压根不算什么。
她明明记得,谢晚缇滚落山崖后只是受了轻伤,为何她却伤得这般重?
难道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没有提前告知谢晚缇危险?
前世,程知蕴并未跟着谢家前来送葬,而是守在谢老夫人病榻前伺候。
辛苦小心自不必多说,还没赚到半点好名声。过后,此事更被二夫人拿住向她发难,府中下人也不服她,令她在国公府的处境愈发艰难。
她并不清楚扶灵送葬的车队具体遭遇何事,只知谢晚缇回府路上受了惊,右手些许擦伤,家宴上使筷子不大利索。
今日决定改道绕路时,程知韫便猜出途中发生了何事。
却没想到这般凶险。
程知韫脑中思绪纷乱,想不通,干脆合上眼,深深抽了口气。
“嫂嫂,你别睡……我,我去给你叫人!你等等我!”
谢晚缇看她闭眼,更慌了。她手脚并用的站起身,正要抬脚,却被程知韫轻轻拉住了。
“你不认路,别乱走,走进深山或者碰到野兽怎么办?”程知韫到底是比她大了几岁,虽也害怕,但遇事稳当得多:“你别怕,容我缓缓,我们就在原地等其他人找过来。”
“好。”
谢晚缇抽抽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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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把脸上的泪抹掉,小声说:“嫂嫂,你左腿好像脱臼了,最好不要动。”
“晚缇,你从身后扶着我慢慢坐起来。”
谢晚缇依言挪到程知韫身后,紧张的扶着她肩膀,问:“嫂嫂,你肩膀有伤吗?我这样碰你你疼吗?”
“无碍。”
在谢晚缇的助力下,程知韫摇摇晃晃的坐了起来,后背虚虚靠在树脚。
这一番动作下来,疼的她眼前发晕,只恨不能直接晕过去,就觉不出疼了。
程知韫低头扫了眼左腿,果然,脚踝处的骨节明显崴错了,鼓起个大包,青紫一片,骇人得很。
她留意到谢晚缇慌乱的视线,索性将裙裾往前扯了扯,遮住受伤的左腿。
“害怕就别盯着看了,”程知韫勉强牵牵嘴角,扯出个虚弱的笑:“我看看你的手。”
“我没事……”谢晚缇颤声道。
她不知道嫂嫂何时注意到自己的手擦破了,本想往身后缩的,听到这话只得老实的摊到程知韫眼前。
掌心通红一片,血刺刺的。
“我没事的嫂嫂。”
程知韫再硬的心,听到这话也软得稀巴烂了。
她本可以想法子帮谢晚缇避开祸事,可她为了一己私欲,不光没出言相劝,还把自己害得如此狼狈。
因果报因,莫过于是。
程知韫心里暗叹一声。她垂眸打量遍自己周身,寻到一处方便的,用牙齿牢牢咬住衣角,使劲往下拉扯。
“刺啦”一声,扯下段干净的布料。
她强忍着后腰的痛意,为谢晚缇将手包扎起来。
小姑娘很懂事,虽然疼得冷汗直流,却也没有哭。
简单包扎过伤口,姑嫂俩人靠在一处稍歇,谢晚缇既紧张又害怕,话格外多。
程知韫亦不敢睡过去,提着心神回应她。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从刺眼变得黯淡。
崖底四周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树叶沙沙声,间或有夜风呜咽。谢晚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新揪紧了,她小声跟程知韫求证:“嫂嫂,家里人真能找到我们吗?”
“若一时半刻找不到,会不会不管我们了?”
程知韫歇息半晌,力气逐渐恢复了些,但腰腿上的痛感也愈发明显。整日未进水,她嘴唇发白,心中也慌,只能极力安慰谢晚缇。
“不会的,多半是因为山路难行,他们找不准位置,这才耽误了。”
她话音刚落,远处昏暗的树林中忽然传来阵异响。
“啊!”
谢晚缇吓得惊呼出声,一屁股歪坐在地上,急忙伸出两只小手挡在眼前,掩耳盗铃。
“别怕,是飞鸟。”
程知蕴语气虽镇定,实则也被吓了一跳。
天色越来越暗,暗到她只能看见或远或近浓淡不一的靛蓝。
程知蕴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若非是她的意外出现导致变化,前世率先发现谢晚缇的人应该是——
她正想着,眼帘中倏然跃入一道朦胧的灯笼光,光点慢慢变大,脚步声也随之响起,愈来愈近。
没等她看清来人的脸,身旁的谢晚缇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带着哭腔的一句喊。
“三叔!”
9. 幼鸟
夜风寒凉,丝丝入骨。
男人声音淡漠,却透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受伤了么?”
谢晚缇又惊又喜,迎面就要扑进来人怀里,听到这一问才回过神,堪堪站定在谢时聿面前。
她脚底打滑,险些摔个趔趄,幸好三叔及时按住了她的肩。
“我没事……”谢晚缇抽了抽鼻子,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跟在后头的家丁打断了话头。
“三小姐,这一天渴坏了罢?先来喝口水。”
“好。”
谢时聿站在原地,掀眼看向程知韫。
她形容实在狼狈,身上孝服沾着明暗不一的灰渍,几乎看不出本色了。发髻也散乱,坠在脑后,往昔红润的嘴唇没了血色,眼中含泪,一副柔弱无依的可怜模样。
却没有哭,只是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纤长的手指蜷缩着,捏皱了衣袖。
他淡声道:“马车停在山后,跟我来。”
程知韫仰着脸儿:“我走不了。”
她故意把话说的很慢、很轻,嘴唇微抿,挑衅一般。
谢时聿没有说话,目光沉沉的盯着她,像在审视。
“我走不了。”
程知韫还是看着他,目光半寸不让,又重复一遍。
谢时聿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身旁忽然略过个人影。
是谢晚缇。
她手中攥着牛皮水袋,急匆匆从后头跑过来:“嫂嫂,你快喝点水!”
她自己还没喝上一口,就从家丁手中夺过水袋,给程知韫送来了。
程知韫确实渴得厉害,她浑身僵冷,唯独喉咙干似火燎。于是也没推辞,稍稍仰起头,由着谢晚缇给她喂水,喉咙的干涩好歹缓解了些。
小姑娘喂嫂嫂喝完水,自己又咕噜咕噜灌进半袋去。她好不容易得了救,正兴奋着,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三叔,马车进不来么?嫂嫂腿伤着了,我看好像是脱臼,肯定没法子沾地。”
“山壁太窄,马车走不通。”
谢时聿话里没什么情绪,他上前两步,目光落在少女腿上,言简意赅问:“伤在哪里?”
他开口相问,程知韫反而不看他了,而是低着头,只给人留一个乌黑黑的头顶。
谢时聿透过手中油纸灯的晕黄光亮,看清了她头顶的两个小小的发旋。
犟种。
谢时聿将油纸灯交到谢晚缇手里,单膝压低蹲下身。语气不像关心,像命令:“让我看看。”
僵持片刻,程知韫偏过头,掀开了遮挡左腿的裙裾。
她的一只鞋在滚落途中没了踪影,白色的棉袜也被石壁剐破。
那只脚正赤/裸着,乖乖蜷缩在男人硬挺的皂靴旁。脚踝露在外面,显见是踝骨错位了,肿得厉害。
“忍着。”
谢时聿伸手探了探,准确无误寻到她错位的踝骨,虎口紧紧卡住少女脚踝,指腹猛地一用力。
即便早有防备,程知韫还是被这一下疼得险些咬了舌头。
她强忍着没有叫疼,眼眶却诚实的盈满眼泪,颧骨浮出一抹不正常的绯红,等回过神,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鬓边细软的绒发都湿了。
谢时聿手上动作没停,他力气大,毫不费力的从她裙底撕下条长布,动作娴熟的把左脚固定住,长布打个结,吊在膝弯,避免再次错位。
程知韫痛的倒吸凉气,连一旁的谢晚缇都看得呲牙咧嘴。
“谢晚缇,跟好家丁,去前面照路。”
“哦哦……”
谢晚缇被点了大名,老老实实提着灯往前走。
只剩二人僵在原地。
程知韫长睫颤颤,没有抬头。
谢时聿面无表情让出位置,下巴轻点一下,示意程知韫将腿并起来。
“抬腿。”
“抱不了。”
程知韫轻声回应。
她疼得没力气说话,又累又饿又困,也懒得再同这人多周旋,干脆解释道:“我后腰也有伤,连树都不敢靠实。”
更遑论被人打横抱起,那可是要支撑起大半身体的重量。
谢时聿迟疑了一下,皱眉看着她,好像在看什么顶顶棘手的麻烦。
两人离得近,虽然月光昏暗,但程知韫还是轻而易举看清了对面人的表情。她暗暗撇了撇嘴,这人今日的情绪起伏,约莫比往常一月都多了。
背么?
也是麻烦事,两具身体要严丝合缝贴到一起,谢时聿知道她的歪心思,自然是能避就避。
可程知韫如今只想有个暖和的床榻,能好好睡一觉。她简直想跟谢时聿发誓,自己不会“捣乱”了,只求他快快想办法带自己出山。
她正要开口,谢时聿忽然弯腰上前,单手抄过程知韫腿弯,托着孩子似的,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坐在他手臂上。
骤然离开了冰冷的地面,直到被男人拢进怀中,程知韫还是懵的。
她怕摔,下意识伸手想扶住谢时聿的肩,才掌稳,就明了了自己当前的处境。
即便没重生,她也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如今被谢时聿当孩童似的抱着,侧坐在他肌肉结实的手臂上……
程知韫不自在的动了下臀,耳根红透。
谢时聿虽是文臣,但自小就跟着师傅练武,一身的铁骨石肉,不差武官。
柔软与坚硬,泾渭分明。
跟随谢时聿前来寻人的家丁极有眼力,听到主家受伤,又是女子,便始终没有凑近。见三爷将人抱了起来,便一马当先,领着小小姐顺着来路往外走。
谢时聿身量高,程知韫坐在他臂弯里,压根儿不跟睁眼往下看,只能闭上眼,支撑着挺直背。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今夜无星无月,反倒淅淅沥沥的飘起雨点儿。
一行四人加快脚步,谢时聿走得平稳,连呼吸都没变。
程知韫却格外煎熬。
她刻意和谢时聿拉开了距离,没有靠在她身上,但后腰的伤持续作痛,一接触到雨,就是冷热交替的煎熬。
爬坡时,左脚无意识颠了一下。
程知韫吃痛,喉中发出一点猫吟似的哼声,很轻,有点哑,听得人心紧。
她再也坚持不住,无力的垂下头,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幼鸟,攀着那人的手臂,蜷缩到他肩上。
美人示弱,却只换来了一句毫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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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的——
“坐正。”
谢时聿倏尔抬起黑眸,用那种要把人剖透的目光看向她。
“坐不正……”
程知蕴抬手抱住了男人的脖颈,把脸埋在他颈窝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疼,腿疼,腰疼,手也疼……”
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撒娇。
眼泪沾湿了她干燥到几乎脱了皮的唇瓣,顺着尖细的下颌滚滚而落,转瞬间,便没入了谢时聿的衣领中消失不见。
没人回答,但她想他应当听见了,因为谢时聿的呼吸顿了一下。
细雨噼里啪啦打在残败的树叶上,也打在几人身上,和程知蕴面上的泪混到一起。
她换了个方向,再次把头靠在谢时聿肩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望着他,扫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望进那双总是不肯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的眼睛。
谢三爷的皮相,称一句俊美无铸也毫不为过,睫毛长而密,眉骨很高,一双濯濯清明的眼睛,沉着夜色般的黑。不似玉面少年的清秀俊朗,而是历经岁月沉淀的成熟稳重,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魅力。
想到这儿,程知蕴默默垂下眼。
前世,孤立无援的她正是因此,才会将最后的希冀寄托在这人身上。
何其可笑,她竟然觉得谢时聿会拉自己一把。
她埋下头,张开红唇,没来由的,搁着衣裳重重咬在谢时聿肩上。
被牙齿啮咬的那块肌肉立时绷紧了。
程知蕴尝到一点咸涩的滋味,没松口,不知是雨水,还是她把人咬出了血。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手指根根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写字作画的手,就这样紧捏着她的两颊,强迫她松口。
前面不远处传来了对话声,是家丁叮嘱谢晚缇“小心脚下”。
相隔几丈的后方,是两人无声的“争斗”。
程知蕴被迟来的恨意驱使着,整个人都绷紧了,掐在男人手臂上的手指指尖隐隐发白。直到两颊腮肉被捏的发麻,她才勉强松开口,却不是认输,而是想寻其他地方再下口。
奈何谢三爷早有防备。
在程知蕴松口的那一刻,两根长指不容拒绝的深入,强势抵开她的牙关。
她想咬,却使不上力。
还被那两根突然闯入的指头卡的几欲干呕。
程知蕴艰难地吞咽一下,口中的津液控制不住,染湿了嘴角。
她挺直腰,试图往后躲,却躲不开他的桎梏。
“能老实么?”
男人一把低沉的好声线,说出口,却是明晃晃的威胁。
程知蕴喉口紧缩,出不了声,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谢时聿这才松开手,往回撤时,意外擦过怀中人的脖颈,那粒红痣在夜色中也能辩出。
被男人指腹的津液点湿了。
程知蕴闭上眼,眼睫颤抖,从颧骨到耳根整片熟透,红胜胭脂。
她老老实实的将额头抵在男人肩上,不折腾了。
而谢时聿,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那粒红痣。他动了动手指,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自己不容忽视的下身。
他被自己侄媳,咬到孛力起了。
10. 伺机
待一行人走出山涧,身上的衣裳也大都湿透了。
程知韫闹完那遭便没了力气,她浑身的伤可不是装的。
后半程,她病恹恹的靠在谢三爷肩上,险些睡着。
这厢,马夫正神色紧张的守在马车旁,他自知惹了乱子,干脆立在雨中淋着,半点没敢遮挡,望向山涧的眼神说是望眼欲穿也不为过。
直到油纸灯的黄晕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隔着朦胧的烟雨辨出谢时聿身影的那一刻,马夫连忙向前迎了两步。
“三爷……”
看清三爷怀中抱的人,又喉头一滚,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转头看向谢晚缇,弯着腰问:“小姐可有伤到哪里?”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焦急。
少夫人不必问,自然伤的不轻,否则也无须三爷将人抱回来。
若小姐再受伤,他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我没事儿,”谢晚缇掌心的擦伤还在持续作痛,但她见马夫满脸惶恐,实在不想再吓他了,于是干脆的摇摇头:“只有一点擦伤,很轻,没什么的,就是嫂嫂她伤得不轻……”
她回头看了看程知韫,脑筋转得飞快,并没有提到她具体伤在哪里。
谢晚缇年纪虽小,却并非不知事。三叔和嫂嫂今日的接触,实在过于亲密,女子双足,如此私密的部分,只有枕边人能瞧。
即便三叔出手搭救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可让旁人知道了,到底于嫂嫂名声不好。
“公子也去山里寻人了,小姐没碰上他们么?”
谢晚缇闻声抬起头,问:“嗯?是二哥吗?我们没遇上,我和嫂嫂不敢乱走,就一直等在原地,才看见三叔寻过来。”
“天这么晚了,只怕山里不安全……”马夫脸色难堪,说完,才反应过来回答小姐的问题:“二公子随车队先一步回府了,是三公子自请留下寻人的。”
“三哥?”谢晚缇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大抵是同为庶出的身份,谢璟裕虽是二房的人,却对她这个妹妹颇为关心,时不时给她捎着点心吃食。
但谢璟思……她和这个名义上的二哥,既不同房,更无交集,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为数不多的热络,也只是在祖母面前做个戏罢了。
有些古怪。
说话的功夫,就来到了马车旁,马夫小跑两步,上前殷切的拉开门帘。
程知韫原本阖着眼睛,意识混混沌沌的,听到对话声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无意识抵着额下的肩膀蹭了蹭,轻声道:“到了么?”
谢时聿没说话,反倒是谢晚缇积极地把话头接过来。
“嫂嫂,我们出来了!”
她经过这一天的大起大伏,对程知韫的依赖简直溢于言表。
马夫接着道:“少夫人,绿意姑娘她们在前面客栈等着呢,只离着五六里,一刻钟就到了,今日委屈您和三小姐暂且落个脚。”
程知韫脑袋一团浆糊,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响起了谢时聿沉而冷的声音。
“扶好。”
“什么?”
她思绪迟滞,罕见的犯了迷糊。
下一瞬,她身前紧贴的躯体便撤走了。
她浑身湿漉漉的,可身前那块衣料因为有遮挡,还是干燥的,谢时聿身上更热。肌肤相贴,她虽然别扭,但抵抗不住寻求热源的本能。
就这样骤然分开,程知韫冷得浑身发颤。
她下意识扶住了身前横着的手臂,才攥住男人的衣袖,又察觉自己搭在他肩膀的左手忽然一空。
谢时聿伸手握住她的肩,待她坐稳,从她手里抽出衣袖,放下门帘。
谢晚缇无需人扶,自己利索的上了马车,坐到程知韫身边。
见程知韫脸颊绯红,又一骨碌跪坐起来,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
“嫂嫂,你好像有点发热……”
马车已经摇晃着动了起来,程知韫侧身靠在车壁上,迟钝的眨眨眼,嘟囔道:“没事,我就是有点头晕,睡一觉就好了。”
她脑袋昏沉得厉害,难得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谢晚缇目光微错,落到她嘴角,愣了一下,问:“嫂嫂,你脸怎么了?这里好红,两边都是。”
她凑到程知韫面前,点了点自己牙关对应的位置。
程知韫呼吸一滞,敛着眼含糊道:“可能是蹭的。”
那人手劲大的离谱,她两颊现在还隐隐泛酸,偏又无法说实话。
“哦哦,那印子明天就消了。”
程知韫埋头重新合上了眼,长睫轻轻颤动。
谢家留下的人并不多,除却进山找人的,便只剩绿意和谢晚缇的贴身侍女香兰在客栈等着。其余人先行赶路了。
绿意早就哭过一回了,当下正急得在客栈门口来回踱步,眼眶红得明显。
见马车归来,她顾不得撑伞,抱着斗篷径直跑进雨里,急声道:“三爷,我家姑娘她……”
谢时聿翻身下马,扫一眼她手里的斗篷,言简意赅回答:“在马车上。”
随即伸出手:“斗篷。”
“什么……”
绿意脑筋还没转过来,但被他那双眼睛看着,下意识将怀里的斗篷递了出去。
随后,她眼睁睁的看着谢三爷掀开车帘,用斗篷蒙头,将她家姑娘盖了个严实,然后理所当然的将人抱进怀里。
她家姑娘呢?不仅没有推脱,而且攀着三爷的肩,任由他把自己抱下马车。
在场的其他人皆错开脸,没有多看。
大约是绿意瞠目结舌的模样太明显,谢晚缇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小声提醒了一句:“嫂嫂腿受伤了,沾不了地,也颠簸不得。”
绿意这才明白过来,眼巴巴的跟上了。
绿意提前便找好了大夫,就在客栈侯着。
说实话,姑娘从那般陡峭的山坡滚下去,她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的祈祷老天爷保佑。
不幸中的万幸,程知韫受的都是皮外伤,只是右腿严重些,但正骨及时,并无大碍。
绿意在大夫指点下,将自家姑娘的腿脚细细密密包成了粽子,包管不会再磕碰错位。
她身上其余各处的伤,大夫也留了药方,辅以良药好好将养几日即可。
大夫前脚刚走,后脚,绿意就忍不住哭声,哽咽着扑到塌边:“姑娘……”
“哭什么?”
程知韫喝过姜汤,又换了衣裳,窝在厚实的被子里,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鼻尖甚至洇出薄薄一层汗珠。
她摸了摸绿意的头顶,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这算哪门子好好的?”绿意泪眼婆娑,没忍住顶了一句:“还有人说您克姑爷,这劳什子的国公府,他们克您还差不多。”
“绿意。”
话音刚落,绿意便噤了声。
“姑娘,我胡说的……”她后知后觉自己秃噜了什么话,脸色一白,轻声道:“您别当真。”
国公府的人私下议论她,程知韫并不意外。
前世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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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难听的她都听过,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她怎会放在心上?
但绿意口无遮拦的毛病,确实要改改了。哪怕要送她回程家,没有自己在身边护着,她恐怕也得吃不少亏。
纵容不得。
想着,她盯着绿意,神色认真道:“绿意,我们两人在国公府,你说话做事,在旁人看来,与我是一体的。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我懂了。”
绿意嚅嗫着应下:“姑娘,我再有下次,你罚我。”
“好啊,不等下次,我这次就要罚你。”
“啊?”
程知韫看绿意一脸呆相,勾了勾唇,小声道:“就罚你给我烧两桶热水,快去。”
她回客栈时正发着热,绿意只敢用汗巾给她擦身,不敢叫她直接沾水。
一暖和过来,浑身都黏黏腻腻的,不舒服得紧。
“可是……”绿意眼神流露出担忧。
程知韫怕了这个小唠叨,直接打断她:“没有可是,这是罚你。”
“好。”
绿意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得答应。她起身欲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姑娘,三爷那边……要不要打声招呼?他抱您回来,虽为形势所迫,但传出去就不是这回事了。”
况且她家姑娘新寡,府里府外闲言蜚语就没少过,再添一桩……
程知韫闻言哼笑一声,表情未变:“不必,他心中有数,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好,我听姑娘…我听夫人的。”
绿意脑海浮现出之前的情形。
谢家三爷将她家姑娘抱到床榻,一眼没看,就连话都未说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确实不像会多嘴生事的人。
程知韫正要催促站在原地发呆的绿意,屋外突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后,房门被人轻敲两下。
“嫂嫂可还好?”
是谢璟思。
程知韫化成灰也忘不了他的声音。
他呼吸急促,像是着急狠了:“听下人说三叔寻到了小妹,我便抓紧时间赶了回来,嫂嫂伤得重么?若方便,还请容我瞧一眼,也好安心。”
屋内,绿意表情诧异,不知三公子同自家姑娘何来的交情。
而程知韫看着她,无声的摇摇头。
绿意明白了她的意思,隔着门轻声道:“三公子,我家少夫人刚服完药,已经睡了。大夫说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门外陡然静了一刻。
程知韫透过窗纸的阴影,隐约辨认出谢璟思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屏息等着。
谢璟思再开口时,呼吸明显平稳多了:“那就好,我不叨扰了。绿意姑娘明日若赶不及煎药,可以吩咐我身边人。”
“多谢三公子。”
“不必客套。”
谢璟思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浑身湿透,发冠歪斜,左手臂还被山石划了道口子。
他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没了动静,紧蹙的眉头重归平整。
特意没换衣裳赶来探望,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挑了挑眉,转身欲离开。
却在抬眼时,不期然对上了三叔的目光。
谢时聿就站在楼下的对面过道,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目光沉静的看着他。
叔侄二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
谢璟思眸光轻颤,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他顿了顿,正要开口叫人。
谢时聿波澜不惊的收回视线,转身回房了。
11. 狸奴
巳时,天色雾蒙蒙,并未转晴。
约莫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出门的人也少,客栈一楼,除却小二,只有程知蕴自己在慢条斯理的吃炸糕。
昨儿的那场急雨下了一夜,客栈外的青石地面湿亮,空气里汇聚着些许潮湿的寒意。
程知蕴身披斗篷,视线长久地凝在客栈门口的青石路上,偶然有个行人匆匆走过,她就跟触发了机关似的,低头咬一口糕饼。
她讨厌雨,可只要不在国公府那座压抑沉闷的金笼子里,阴雨天好像也可以忍受。
程知蕴难得没有去想前世的乌糟事,纯粹的发起呆来。
天气不好,启程的时间推迟到晌午。
谢晚缇早早就买蜜饯去了,说是回程路上好填肚子,至于其他人……一直没露过面。
程知蕴不想窝在房里,绿意也怕她憋闷,干脆半架半背的带她来了楼下。
程知蕴体弱,绿意自幼跟在她身边,免不了要使力气的时候,又是程阁老安排的,所以跟师傅练过些拳脚,照顾受伤的她不成问题。
绿意知道自家姑娘吃东西慢,便先行一步回屋收拾行囊了,收拾完直接放到马车上,待会启程更方便。
程知蕴走着神儿呢,身后忽然传来阵脚步声,并且愈来愈近。
她慢吞吞的回过头,正对上那双淡漠的眼睛。
没想到来的是他,程知蕴愣了会儿,随后收回目光,低头咬了一口炸糕。
糕饼外层的糯米炸的金黄酥脆,豆沙馅滚烫,争先恐后的流进喉咙。
待她把一只炸糕吃进肚里,谢时聿已经瞧完天色,从门口往回走了。
“三叔没用膳罢,坐下吃点东西么?”
程知蕴看他一眼,轻轻开口道。
这种悠闲时候,她看见谢家人就心烦,可戏台搭完唱了个开头,总不能因为她一时情绪不唱了。
心烦的不止她一个。
谢时聿显然也不想看见她,视线一略过她,就跟视若无物似的,冷漠至极,话也没应。
见他这样,程知蕴反倒有了兴致,对着他笑了笑,跟上一句:“三叔是见我生厌么?”
好似不会看人脸色。
程知蕴将昨日的吃瘪抛到了脑后,她不痛快,他也别想好受。
谢时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家的炸糕好吃呢,三叔尝尝?”
程知蕴的连续发问,吸引来小二的视线。谢时聿皱了皱眉,刚要转身离开,小二却紧巴巴的赶过来,将汗巾甩到肩上,招呼道:“爷,您坐,我给您再泡壶热茶。”
说完便提着茶壶去了后厨。
谢时聿迟疑一下,到底是坐定了。
程知蕴就手将装着炸糕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对他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
她刚刚退烧,照理来说不该见风,绿意特意给她围了件厚斗篷。领口一圈柔软的白狐毛,紧贴在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发间两支玉簪,好种水,又简约,衬得她肤白眉乌。
不过脸颊两侧的红印子还没全消,浅浅的红。
谢时聿目光扫过,并未停留。
许是程知蕴推碟子的动作幅度略大,惊动了抱着的小家伙。
她掀开斗篷,怀里窝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探着头四处张望。
是只黄身雪肚的小狸奴,虽然瘦得皮包骨,但脸生的好看,瞧着也就两三个月大。
它“得见天日”,紧张得很,“喵喵”叫个不停,还凑上前舔了舔程知蕴的下巴。
程知蕴被它舔得发痒,笑了一下,架着它两只前爪面向谢时聿,问:“三叔喜欢猫么?”
她独角戏唱的颇有兴味,全然不在意男人有没有回应。
没成想谢时聿瞥了眼猫,言简意赅道:“野猫,脏。”
程知蕴面上的笑立马淡了,不再给他眼神,翻脸比翻书还快。
“又不要你养,我喜欢。”
这只小狸奴是绿意在客栈后院煎药时捡到的。
整窝野猫缩在柴木堆旁,大的那个冻死了,一窝小的被大猫藏在肚皮下,就剩这只还活着。
绿意本想带回屋喂点热汤,再把它送回去,但程知蕴瞧它可怜,独身一只难以存活,便决定带回去养着。
程知韫自小就喜欢猫,隔壁院的大黄猫总是翻墙过来找她蹭吃蹭喝。
她自己也想养一只,但程父不让。
后来继母为小妹寻了只白毛蓝眼的波斯猫,程知蕴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继母见状说要为她再寻一只,她摇头拒绝了。
本来么。
话赶话的客套,说说就算完,倘若她真应下,就是不懂事儿了。
能遇到这只小野猫,也是上一世没有的缘分。
它刚捡来的时候才脏呢。
浑身草屑,毛发拧成了团,脾气也不好,张牙舞爪,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程知蕴用汗巾蘸着热水,给小猫浑身上下细细擦了一遍,又喂它喝了半碗热汤。
它大约是分辨出面前人没有恶意,喝完汤就呼噜着蹭程知蕴的手。
这样小的猫,离不得人,程知蕴一撒手就叫得厉害,可怜巴巴的围着她转圈,一个劲儿的伸爪子想往她身上爬。
程知蕴干脆将它搂在怀里,带出来了。
她正稀罕得紧,谢时聿偏偏要泼瓢冷水,她便懒得再搭理他了,而是偏过身子,低头逗起猫儿来。
谢时聿把少女侧坐的身影收进余光里。
她正伸着两根指头去挠小猫的下巴,唇角噙着少见的笑意。
那截自白狐毛中露出的颈子莹白纤细,细到他一只手就能握紧。
小猫还不会收爪子,被逗得舒服,去攀她手臂的时候,险些将那袖口的绣线勾脱。
程知蕴早就察觉到他的视线,谁知这人还看个没完了。
她索性仰起脸,问:“三叔是在瞧我呢,还是在瞧猫呢?”
谢时聿神色冷静,全无盯着人看被捉的自觉,波澜不惊道:“当心被挠。”
话音刚落,小二就提着烧壶过来,倒上两杯热腾腾的茶水后回了柜台处。
谢时聿端起茶抿了一口。
程知蕴抬起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儿来。良久,她叹了口气,轻声说:“三叔明知我心悦你,还这般关心我……”
她刻意地拖长尾音,一字一句道:“该不会是对我有意罢?”
她身上斗篷宽大,露出的腰身却细窄窈窕,如今手肘拄着桌案,更显得细腰不盈一握。
程知蕴一双杏眼生得最好,眼尾泛着自然的红,眼睛总是带着湿意,瞧人一眼,就湿漉漉地舔在人心上,恰如这雾气弥漫的天气。
当下她目光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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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真含着缱绻情意,对他情根深种一般。
演技尚可,偏偏心意浅薄,也不肯认真,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谢时聿目光未错,看着她,淡淡道:“无论谢家何人坐在你的位置,我说的话都一样。”
“三叔,你说话好没意思。”
谢时聿说:“你不必装出这幅轻佻做派对我。”
闻言,程知蕴指尖一顿。
她随即低哼一声,反问道:“那您喜欢什么样的?不如与我说说,兴许我装得出来呢?”
话音刚落,她怀里的猫唰地扑了出去,动作轻巧的跃到谢时聿腿上。
程知蕴心里正暗骂它个小叛徒,却见那猫张开嘴,龇着牙就要朝男人的腿间咬去。
若非谢时聿反应快,捉着后颈皮将它拎起来,恐怕今日十有八九要“受伤”。
事情发生的突然。
程知蕴怔了怔,抿着嘴移开了视线,耳根处无声无息腾生出一片薄粉。
小猫忠心护主反遭“敌人”所擒,被拎在半空中,害怕极了。尾巴蜷紧,耳朵压低,虚张声势地扑腾两下,嘴里还哈着气。
程知蕴抿嘴压下笑意,眨了眨眼,小声替猫儿求饶:“三叔,它应该是被你吓住了,不是故意的……”
谢时聿神色冷淡,不置可否。
程知蕴瞧不出他在想什么,后知后觉的有些慌,生怕他真跟只猫儿过不去。
“您别和它一般计较?”
好在谢三爷没那么小心眼儿。
他刚把猫放到桌上,那小东西就喵喵叫着窜进程知蕴怀里。
程知韫暗暗松了口气。
谢时聿侧目打量她一眼,开口道:“倒是随你。”
“什么……”
程知蕴睁大眼睛,愕了一瞬,眼瞧着谢时聿目光扫过她尚有红印的脸颊。
肉眼可见,她耳根红得愈发厉害,连带着脖颈锁骨都晕红一片。
程知韫恼羞成怒,整个人都弹坐起来,难以置信的瞪着他:“谢时聿!”
店小二原本在柜台趴着昏昏欲睡,听到动静惊醒了,好奇的望着这一男一女。
谢三爷身量高,坐着也比程知蕴矮不了多少,一身凛冽气度颇具压迫性。
他又低头喝了口茶,手上动作不疾不徐,淡漠从容,丝毫不像说过方才那惊人之语的模样。
程知蕴简直要疑心自己幻听了。
不知他是怎么一边顶着那张冷静沉稳的脸,一边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
程知蕴耳朵发烫,只觉此地待不下去了。
她搂着猫,一字一顿,饱含讥讽,重复他说过的话:“今日,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说完,也顾不得腿伤,撑着沿路的一瘸一拐的走开了。
边走边唤绿意的名字。
人走出去没两步,身后又传来了她训猫的声音。
“也不看清楚是什么脏东西,就去咬,再有下次,仔细我拔了你的牙!”
语气严厉,声音也不算小,故意说给人听的。
店小二只当这狸奴好奇,去舔吃了地上的东西。搭着笑脸接程知蕴的话:“小猫不懂事儿,还得主人好好教才行。”
他本想换人个笑脸,没想到结结实实挨了美人一眼瞪。
于是不知所措的摸摸鼻子,坐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12. 明枪
返京路上,马车停在道边稍歇。
程知蕴腿脚不便,只能待在车里,幸好有猫儿陪着。
她给那只黄身雪肚的小狸奴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金虎”。
金虎约莫瞧出了程知蕴无聊,不是顶着脑壳蹭蹭她的手,就是围着她来回打转,一点往外跑的迹象都没有,乖得很。
程知蕴便也拄着下巴同它玩起来。
一人一猫正玩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哒哒哒地走近了。
是谢晚缇。
她掀开马车门帘,麻利钻进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喜滋滋的凑到程知蕴面前献宝。
“嫂嫂,你看这簪子,好看么?喜欢么?”
她手里拿着方半尺长的梨花木匣,匣中一支羊脂白玉簪,簪尾被巧匠雕成朵木兰花,花蕊处一抹画龙点睛的淡淡紫意,确实美。
程知蕴抬手顺了顺她耳侧乱蓬蓬的绒发,含笑道:“好看,喜欢,你从哪儿讨来的?”
“才不是我讨来的,”谢晚缇极自然的努了努嘴,有点撒娇的意味:“是三哥买的。”
程知蕴闻言迟疑了一下,垂眸道:“你三哥疼你……”
话没说完,就被谢晚缇打断了。
“嫂嫂,这支三哥给你买的。”
“……给我?”程知蕴慢吞吞的反问。
谢晚缇闻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发髻上的攒珍珠累丝金钗,解释道:“这支是我的,我们都有份儿,三哥今日一大早赶去买的,母亲她们也有。”
说着,她掀开帘子,冲外面喊了一句:“对不对呀?三哥。”
谢璟思离马车有段距离,正同谢璟裕说这话,他听到这声喊,才施施然回头,不疾不徐的走过来。
“小妹方才说什么?”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身披天青靳丝直裰,长身玉立,神清骨秀,含笑望着谢晚缇。
一双桃花眼从程知蕴面上草草扫过,并未停留。
谢晚缇一手掀着布帘,一手拿着那支羊脂玉簪子,解释道:“嫂嫂以为这簪子是你买给我的,我说我已经有啦,每个人都有份,对不对?”
“是,小妹说得对。”
谢璟思笑着接道,瞧着倒像个宠溺幼妹的哥哥。
谢晚缇闻言立马别过头,眼巴巴的望着程知蕴,轻声说:“嫂嫂你看,别不好意思收么……”
她笑容璨璨,全然没意识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这,太贵重了……”程知蕴目光再度落在玉簪上,轻轻摇头。
听到这话,谢璟思才抬眼看向她,面上笑意未变:“嫂嫂不必客气。京郊这家首饰铺子师傅手艺最好,我娘亲之前在外地,也时常要我来帮她订做,我今早正好去取之前定好的簪子,顺手而已。”
程知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也没有接那簪子。
谢璟思半分不觉尴尬,看着她问道:“嫂嫂今日好些么?可还有发热?”
谢晚缇闻言跪坐起来,两根纤细的眉毛渐渐拢在一处,面露关切。
她伸出小手贴在程知蕴额上,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小声嘟囔道:“好像不发热了。”
“好多了,昨晚发完汗便褪热了。”
得知程知蕴身体无恙,谢晚缇神色轻快起来,她拽着面前人的袖口晃了晃,撒娇道:“嫂嫂你就收下嘛,好不好?我给你放下啦!”
她虽稀罕三哥送的簪子,但也不至于强迫嫂嫂收下。只是她觉得,嫂嫂在府中并无归属感,总是疏远游离于人外。
她喜欢程知蕴,心中暗暗把她看作姐姐,也盼着她拿谢府当家。
说完,谢晚缇生怕再被拒绝似的,把木匣放下便一溜烟儿跑远了。
车帘还别在门棂旁,只剩程知蕴和谢璟思在原地,面对着面。
程知蕴像是有些无措,抬手将金虎抱到怀里,抚着它后背的皮毛,轻声道:“多谢三弟挂心。”
谢璟思背着手,眉梢一挑,嗓音微哑,含着点不易差距的热。
他抓住了程知韫话里的漏洞:“嫂嫂昨日……没有早点歇下么?”
绿意早在三公子走近马车时,便悄悄靠了过来。
听到这话,她神色微怔,目光犹疑的望着自家姑娘。
只见程知蕴面色一红,脸儿微垂,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磕巴道:“早,早歇下了。”
对面的人闻言顿了顿,倏然笑出声。
程知蕴一时间耳根都红了。
她把声音放的极轻,解释说:“昨日形容实在狼狈,见不得人,所以我才……”
她咬了咬唇,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抬头瞧他。
含羞带怯的一眼,又迅速别过脸去。
谢璟思经她那皎月般的目光一照,指尖好似僵住,脊背骨蹿过阵快意,兴奋得不能自已。
喉头一滚,哑声道:“昨日急昏了头,是我唐突,嫂嫂莫怪。”
他神色如常,好似不觉得自己说了句多暧昧的话,视线却冒昧,停在了程知蕴飞红的眼角上。
谢璟思眼角轻微抽搐,麻的。
如此清冷的一张脸,若是能在自己怀中颤抖绽放……
他把大拇指蜷进掌心,再紧紧攥住,咽了咽干渴的喉咙,柔声道:“嫂嫂不想见我,就不见,你说的算。”
程知蕴脸颊微烫,扭着脸不肯抬头:“我不要同你说话了。”
说完便抬手把车帘掀了下来。
恰巧有阵冷风略过,布帘一角随风荡起,“啪嗒”拍在谢璟思侧脸,像一记轻飘飘的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
谢璟思怔在原地,眸色黯沉。
到底有旁人在场,他轻吐口气,转身离开了。
但垂在身侧的右手,始终攥得紧紧的。
车厢内。
程知蕴拾起那支羊脂白玉簪,握在手中端详片刻,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厌恶,手上动作却一顿,最后将其斜斜簪到了发髻上。
*
半日时间,远远赶不回国公府。
一行人在驿站落脚。
晚膳时,谢璟思目光几次流连在程知蕴发间玉簪上,但碍于众人在场,并未说什么。
谢晚缇到底年纪小,被谢璟思几句好话哄住了,待他比待二哥还亲热,吃完饭便小声央求他带自己去河边玩儿。
谢璟思本想留到最后,同程知蕴说几句话,但他刚讨了谢晚缇的巧,不好拒绝,只得带她去了。
到最后,饭桌上竟又阴差阳错的,只留下了程知蕴和谢时聿。
谢时聿是下来得晚。
程知蕴也并非刻意留的,她吃东西本来就慢,绿意常说哄她吃饭跟喂雀儿一样。
再加上她今日被谢时聿气恼了,更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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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与他独处。
这厮油盐不进的,她讨不到半点便宜,拿他完全没辙,连那点蓄意勾引的心思都淡了两分。
程知蕴心里清楚他和谢璟思的不同,同样的话,谢璟思说出来或许有调戏的意味在,从谢三爷口中说出来,就是警示了。他游离在外,旁观着程知蕴用尽浑身伎俩讨好挣扎。
即便是那句看似狎昵的——“倒是像你”,也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的淡漠。
并未入戏。
程知蕴看得通透,不愿与他取乐,最好连半分交集都不要再有。
好在客栈中还有旁人,不似晌午。
程知蕴慢吞吞地喝着汤,犹豫着要不要让绿意带自己上搂。可她眼神扫过旁边侍从的饭桌,绿意还未吃完。
她便又埋着脑袋,有一口没一口的喝汤。
可惜味同嚼蜡,没尝出滋味。
她极力想忽视自己对面的人,但谢时聿只要在那坐着,哪怕一言不发,也有十足的存在感。
烦死了,真是病急乱投医。
程知蕴暗骂自已一句。
沉默中,一把金石般的嗓子,蓦地振响。
“你头上发簪,是谢璟思送的?”
程知蕴愣了愣,放下手中的碗盏,语气懒散道:“是,怎么?三叔有何指教?”
谢时聿淡淡道:“注意分寸。”
程知蕴搁在案边的手攥紧了,说出口的话有些冲:“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考虑到身旁有人,她深吸口气,下一句放轻了:“三叔是觉得,我勾引你不成,又去勾引三弟么?”
她抬头看向谢时聿,见他敛眸盯着自己的袖口,下意识的也往他搭在膝上的左手看了眼。
他身量高,手也长,手背青筋凸显,指节分明,瞧着极其有力。
程知蕴蹙眉,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他,追问:“三叔是这个意思么?”
谢时聿看了她片刻,开口说:“你可以不戴。”
“我要戴什么,不要戴什么,好像与三叔无关罢?难不成三叔吃醋了?”程知蕴嘴角翘了翘,话里是藏不住的讥讽。
她心中攒着火,也懒得掩饰。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时聿神色平静,说的话却似在火上浇了壶油。
程知蕴只觉自己脑中绷紧的弦,被他这句话烧的“噼啪”作响,恨不能崩他一脸火星子。
她气极,反倒勾唇笑了,细声细气地问:“三叔,您没发现么?”
她不等谢时聿开口,自己把话接了下去,语气里有几分怅然:“三弟那张脸,生得与您有几分像呢,尤其是嘴巴,可惜眉眼不像。不过,有两份相似也算难得了,爱屋及乌,莫过如此。”
谢时聿波澜不惊道:“谎话连篇。”
“不信算了,”程知蕴没有继续争辩的意思,她撑着桌案站起身,道:“绿意,扶我上楼。”
转身就走,没有回头看谢时聿一眼。
谢时聿垂眼,看了看被她指甲扣出浅痕的桌面,指尖微动。
隔日未时,一行人终于回到京城。
国公府的府邸当街,门口街道宽阔,马车进出自然方便。
载着程知蕴的马车刚进府门,还未回香茗居,周妈妈便匆匆过来拦住了她。
“少夫人,程家来人了,老太太说请您过去呢。”
13. 程家
绿意瞧见来人就没忍住蹙紧了眉头,上前一步回道:“周妈妈,我家少夫人腿伤得厉害……”
她们还差两步远就到香茗居,偏生在院门口被人拦下了。
周妈妈此举,合不合规矩先不说。但凡她心中有一分拿程知韫当主子的念头,就该先问问伤势如何,而非上来就拦人去路。
绿意两弯细眉拧紧了,压着怒气道:“少夫人回程路上意外落崖,您难道不知情?我家夫人现在腿脚连沾地都难,你们想磋磨人也没有这样的!”
绿意气得心中冒火,若非程知韫前两日刚提点过她,这话还得说的更难听。
周婆子只知程家给程知韫配了个护主的贴身侍女,但这几日绿意鲜少出香茗居,多半是在院中伺候,两人除了世子洞房夜打过个照面,没旁的交集。
因此,她也没料想到跟在少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是这样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
当下,周婆子被绿意这通含沙射影的话,打了个措不及防。
她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解释道:“哎呀,绿意姑娘,看您说的这话,老婆子我哪儿敢啊?这不是程家来人了?老太太身体不太舒服,大夫人陪着唠了半个时辰了,刚刚听下面的人说少夫人回来了,才让我赶紧来请。”
“程家来人又如何,难道还要我家少夫人……”
“绿意。”
程知韫在马车里睡得昏沉,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掀开布帘,先对着绿意轻轻摇头,再侧头看向周婆子,问:“周妈妈,程家来的何人?”
问出口之前,程知韫便已猜到了来者是谁。
能让杨氏亲自接待的,只能是她的继母邹氏。
前世可没有这一遭。
在程知韫嫁入国公府守寡的两年时间里,程家从未有过书信与问候。
程家唯一一回派人上门,是她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哀求程父带走绿意。
她这步下错的棋子,已然被程父从棋盘上剔除了。
谢家最后能毫无顾忌的对她下手,多半也是清楚程知韫无娘家可依,程家不会过问。
周婆子闻言忙往前走两步,赔着笑道:“是程家大夫人,约莫也是听说了少夫人受伤,特意上门来探望呢。”
这话假得离谱,但程知韫低头应了。
“那烦请周妈妈带路,我这便过去。”
“哎,嗳!”
周婆子忙点头应是,抬着小脚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程知韫抬手把绿意招过来,交代道:“你回去,叫白芨来。”
“夫人……”绿意立时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怕她说错话开罪人。
绿意面露担忧道:“还是让我跟着您去吧,我不说话便是了。”
程知韫怀里的小狸奴刚好醒了,从斗篷中钻出来,喵喵叫着撒娇。
她将狸奴递给绿意,坚定的摇摇头,轻声道:“放心,听我的。”
绿意抱着猫儿,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的望着自家姑娘。
“快去。”
程知韫扬扬下巴催促她,随后坐回车厢交代马夫:“跟上周妈妈。”
“嗳!”
马夫得了主家的令,紧跟着掉头。
白芨撵着脚步赶上,架扶着程知韫下了马车。
谢老夫人屋里,气氛异常沉闷。
老太太靠在高枕上,微眯眼睛看着屋里几人,许久不发一言。
杨氏和程家大夫人邹氏,一左一右坐在桌旁,不咸不淡的说着话。杨氏显然有些紧张,嘴唇发白,微微颤抖着,比躺在塌上的老太太,更似身体抱恙的模样。
屋里伺候的人皆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请祖母和两位母亲安。”
程知韫由白芨搀扶着,吃力的微微倾身行礼。
杨氏见状忙上来扶她,嘴里念叨:“怎伤得这般重?快给少夫人搬个凳子来。”
婆子闻言,紧接着拿了凳子过来。
“多谢母亲。”程知韫坐定后,仰起脸冲杨氏笑了笑。
杨氏对上她的视线,下意识别过头,不忍心似的,喉中溢出一声轻叹,道:“孩子,难为你了。”
程知韫嘴角抿紧,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敛目的看向坐在上首的邹氏。
邹氏是程父的远方表妹,程知韫生母离世后,不及两年便嫁给程父作续弦。她家中虽无高官,但也算世代清流,自幼没吃过苦。
甫一嫁入程家,便接过了中馈管家事宜。今年三十有五的年纪,外表瞧上去却比实际岁数小得多。
四方脸盘,颧骨略高,中人之姿。不过程父非在意女子美貌之人,他一心全扑在自己的仕途上,妻妾只是绵延香火维系家宅稳定的趁手工具,相貌如何,没什么要紧。
他娶了邹氏,便将程府诸事统统交于她,自己懒得再管。毕竟,后宅的小事儿,怎么困得住这位“大丈夫”?
幸好程知韫这位继母,虽然偏心,但待她也算公正,未曾苛待,也没有偏心眼儿到明面上。
程知韫未出阁的少女时期,日子过得并不煎熬。
“母亲何时来的?”她轻声问道。
谢老夫人见她到了,树皮似枯皱的眼皮颤了颤,瞥她一眼,嘴唇嗡动,最后合上眼,没有开口说话。
这意思,就是让程知韫自己应付程家人。
谢老夫人一贯如此,能坐山观虎斗,就绝不会把自己掺和进来。
两年的国公府寡居日子,教程知韫对此深有体会。
邹氏神色坦然,面上丝毫没有做客的紧张:“我刚到没多久,来得急,便没派人提前告知你。”
“无妨,”程知韫抬手轻抚过鬓发,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是刚回府。”
“腿伤得重么?听闻你送葬回京途中落崖,你父亲在府里急得不行,生怕你有什么好歹,可他毕竟是男子,不方便上门探望,只能托我来。”
明明是关切的话,却听不出半点紧张的意思。
程知韫唇边含笑,不紧不慢的应道:“还好,未伤及骨头,大夫说将养几日便好了。如今戴着支蹱,也能下地。劳烦母亲转告父亲,我在谢家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程知韫不肯接过话茬,邹氏的声音骤然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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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也变了,她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嫁到国公府短短几日,就出了这么些波折,做父母的哪里能放心?”
一旁的杨氏被这句话戳了心窝子,抬眼看她,颤抖着嘴唇道:“人有旦夕祸福,程夫人此话是何意?来我们谢府兴师问罪么?”
邹氏同她浪费了半时辰唾沫星子,好容易说到点子上,哪里肯轻易放过。她冷笑道:“好一句人有旦夕祸福。大夫人真当你们谢府是铁桶打的,半丝风声都露不出去?外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谢世子洞房花烛夜到底是怎么……”
“老三还没回来么?”
邹氏话未说完,便被半晌没说话的谢老夫人出口打断了。
周妈妈低眉顺眼的福身回答:“三爷进京便去了吏部,奴才派人去递口信了,约莫这就快回了。”
邹氏借这个说话空当,抬头飞快的扫了程知韫一眼。
她眼中闪过抹暗色,像是下定了决心。
“谢老夫人,您莫怪我说话难听,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害我们程家姑娘难做人……”
程知韫正百无聊赖的盯着裙裾上的银色绣线。听到这话,程知韫心中不禁冷笑。
邹氏的话,听上去是牵挂她,可真要为她忧心,方才便不会不留情面的去揭谢家脸皮。
程知韫未来要在国公府过日子,邹氏惹恼了谢家,对她的处境有害无利。
满屋里一个胜一个的人精,哪能猜不出邹氏的真实意图?
但她没说透,旁人也不去点破。
“风言风语挡不住,不理会便是了。”谢老夫人耷拉着眉毛,侧目看着邹氏,道:程夫人放心,知韫是个好孩子,我们谢家不会亏待她的。”
邹氏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忍住,开口道:“老夫人,我们程家可不止一个女儿,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我们玉珠怎么办?她今年十五,正是说亲的年纪!”
图穷匕见。
邹氏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三爷,老夫人候您多时了。”
门一开,寒意便捉住机会窜进来。
程知韫穿得单薄,冷不丁被风吹了下,冻得她蜷蜷手指,指腹极淡的一抹粉藏进手心。
谢时聿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门后的程知韫。
她微微颔首坐在那里,一身水碧罗裙,勾勒出窈窕婉约的腰身,更显得那张小脸白净细腻。
独身坐在门后,这架势,像她被欺负了。
他刚要收回视线,就瞧到程知韫抬起头,冲他眨了下眼睛,一双杏眼含了三分情,就这么自下而上望着他。
脸上丁点伤心不见。
谢时聿波澜不惊的看向她。
晚霞浅金的色泽透过门棂窗格,落在她身上,瘦削流丽的肩颈线上铺着金影,少女白皙的脸颊晕着淡淡的粉,俨然一朵亭亭立在枝头舒展花叶的辛夷。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不知怎的,谢时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应该着那件辛夷绣纹的紫衫。
“老三,过来坐。”
谢老夫人开了口。
14. 婚事
开春,天气回暖,京城年轻男子大都换了长袍短襦,或是更潇洒的鹤氅,衬得人风流倜傥。
谢时聿却穿着最旧式的圆领宽袖襕衫,圆襟一丝不苟的锁着脖颈。
他波澜不惊地别开眼,回老夫人:“女眷说话,儿子不便入内,在此处就好。”
坐在上首的邹氏见到他来,站起福了福身。
程家与谢家大房结为姻亲,邹氏年岁也比谢三爷大不少,于情于理,都无需太客套。
谢老夫人轻叹口气,顺着自己儿子的话继续道:“也好,左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你手头公务繁重,不好耽误。”
她话刚脱口,邹氏的面色立马阴了两分。
她把原先预备好的的场面话咽回到肚子里,不赞同道:“老太太话说得轻巧。流言蜚语殃及不到国公府的两位哥儿,但谢家那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呢?她们可耽误不得。”
她顿住,伸手抻了抻袖口,继续说:“老太太,我说话没有旁的意思,今日这一趟,就是奔着解决事情来的。程家门楣虽小,但到底是官眷人家,往上数两辈都是配享太庙的阁老,也是要体面的。况且,我家大姑娘刚嫁到贵府,如花年华就要守寡不说,名声还被传的难听,你们谢家未免太欺负人了罢?”
“程大夫人,你……”
杨氏咬着牙提高声量,但话未说完,就被老太太的咳嗽声截断了。
谢老夫人靠在榻上,不住地抚着胸口:“咳咳……”
周婆子忙上前为她拍背递水,再眼巴巴地端来痰盂。
这一套动作下来,邹氏被晾在旁边,脸色更难看了。
最后还是程知蕴抿唇回了话。
“母亲,嘴长在旁人身上,我们管不得。时日久了会过去的,我不在乎这些虚名。”
谢老夫人刻意截断杨氏的话,就是为了逼她开口。
程知蕴心里清楚,无论此事如何解决,她今日一定要拿个态度出来,以谢家利益为首。
不过她确实不在乎那些虚名。
未出阁时,她美名在外人人称赞,可还不是要嫁给不学无术恣意妄为的谢璟承?众人皆道是她高攀。
所谓名声,其实就是块虚无缥缈的幡布,需要的时候张挂,用不到的时候,连如厕的净纸也不如。
听了她的话,谢老夫人面不改色,缓缓吃着茶。
邹氏却抬起眼睛瞪着她,嫌她故意作乱:“知蕴,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父亲常夸你聪慧懂事。可你身为长姐,半点不为自己亲妹妹,为程家考虑么?你非要程家几代经营的好名声,毁在你身上不成!”
许是她话说的太直白难听,屋里气氛瞬间有些凝固,只能听见衣料窸窣磨蹭声。
还有一阵冷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程知蕴将鬓边吹乱的那缕绒发捋到耳根后。
谢时聿余光瞥见她小巧雪白的耳垂,干干净净,什么点缀都没有。
蓦地,他开口打破沉默。
“程夫人,她若真不为母家考虑,要求归宗还族又何妨?”
老太太闻言拧紧了眉。
她抬起头,看着谢时聿冷静的神情,神色稍缓。
“那是离经叛道!”
邹氏双眼猛地睁大,将手拍在桌案上,不容置喙道:“谢家、程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她倏然明白了谢三爷的意思。
假如程知蕴想为自己搏一把,请求归宗还族,即便程父未必答应,却也把程家架在了火上烤。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大女儿在先,程玉珠才是真攀不上好姻缘了。
回过神来,邹氏面上现出微微赭色。
谢时聿却像是随口说的,并未继续同她争辩。
良久,老太太才出来打圆场,道:“程夫人言重了,你我皆清楚,知蕴是个懂事的孩子,断然做不出那事。”
说着,她望了程知蕴一眼,约莫因着她表态及时,老太太待她也愈发和颜悦色:“只是她方才说得对,嘴长在旁人身上,我们管不得。程夫人今日前来谢府,必然心中已有章程,但说无妨。”
程知蕴呢,还在坐着发愣。
此情此景,在场众人,最难堪的莫过于她,她没想到谢三爷会突然开口帮自己说话。
于是下意识抬起眼睛看向他。
只见谢时聿身影修长,站在晚霞光中,因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神情,只能隐约看出他视线落在前方,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她不由得暗嘲一声,自作多情。
人家怎么就成了帮她说话呢?不过拿她当话引子,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谢家。
自己也真是不长记性,前世今生一个样儿。别人指头缝里漏点光,她就当宝贝似的捧着,还寄望人家能拉她一把,可怜又可叹。
程知蕴这样想着,指甲也应景的疼起来。
许是幻疼得太厉害,她眼神中不由带了恨意。刚要低头,就对上了谢时聿的目光。
她心头一紧,竟生出几分被看透的感觉。
只能匆忙垂下眼,定了定神。
另一边,邹氏终于开了口。
“流言蜚语虽不足为惧,但要堵住悠悠众口,还得谢、程两家做出样子来。我听闻,贵府二公子已有婚约在身?实不相瞒,我家那个小的,也早就相看好了靖远伯爵府的四郎,只是还未下聘,伯爵夫人对……颇有微词。”邹氏先看了杨氏一眼,又看向老太太,道:“依我看,不如教二公子婚期提前些,赶在五月前成婚,外人见国公府行事坦荡,自然不会再胡说。”
程知蕴听到靖远伯爵府,无声地挑了下眉。
杨氏适时开口道:“二小姐真是寻了门好亲事啊,怨不得程夫人如此着急,原来是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她最后两个字咬得轻,明晃晃的嘲讽。
邹氏却表情坦然,自始至终都没看程知蕴一眼。
她开口道:“天下父母之心皆如此,大夫人应当能理解。”
“二郎的婚事不能提前。”
谢老夫人一锤定了音。
“张家人不是傻的,平白无故要将婚期提前两月,又正好赶上子直的事儿,人姑娘心里不会犯嘀咕?”她摇了摇头,叹道:“这法子不成。”
邹氏有些急了,身子一扭,提高声量道:“下聘定好的亲事,张家还能退了不成?这法子不行,老夫人您有什么主意?”
谢老夫人吃着茶默不作声,倒像是真的在思索。
程知蕴环顾一圈屋内,忽然福至心灵,仰头看着谢时聿。
怪不得老太太要叫他过来,原来今日的戏眼不是自己,而是他——
“鹤辞,你的亲事该定了。”
几乎在她看向谢时聿的同时,老太太也开了口。
“你的年纪早就该成家了,不过碍于赵尚书……这才耽误了。我年前同你提过的许家姑娘,你觉得如何?”
谢时聿神色淡漠,不置可否。
谢老夫人继续劝道:“子直的事闹得难堪,程夫人言之有理,此时若有桩婚事平定流言,于谢程两家都好。你年纪摆在这里,亲事办得紧些,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许家姑娘对你有意,从笄年守到如今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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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快拖成老姑娘了,她的身家配你也合适。你若不中意她,相看其他人也成。”
谢时聿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听您的。”
他察觉到身旁探究的视线,一敛眸,就看见程知蕴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四目相对,她眼中擎等着看戏的兴味没藏住,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头。
看戏被当事人捉到,很难不尴尬。
程知蕴知道这位许家姑娘,出身荣禄伯爵府,是谢老夫人的母家表侄女。按辈分算,改叫谢三爷一句表哥。
老太太所言不虚,她确实对谢时聿有意,二人在许家祖父生辰宴上见过一面,许姑娘自此情根深种,再难忘怀。
前世,没有现下的契机。
是在程知蕴嫁入谢家的第二年末,许姑娘随生母从荆州回来,老太太才做主将她接来国公府,说是暂住,实则为了撮合她与谢时聿的亲事。
不过直到程知蕴离世,二人的婚事也未敲定,不知后来如何。
“好。”
谢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巧你大伯外放荆州,担心姑娘家的乍去北方水土不服,那我派人去将许姑娘接到府里暂住。”
谢时聿余光扫过少女那截纤细的脖颈,摩挲着指尖,“嗯”一声。
杨氏适时开口道:“程夫人,这下你可满意?”
“老太太思虑周全,晚辈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邹氏抬手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早在谢老夫人提起小儿子亲事时,她便看清了局面。
这半晌功夫,说三话四的打机锋,最后就是为着能顺理成章的提出让谢三爷成亲。
多半是老太太平日与他提亲事,碰过软钉子,想了个教他无法拒绝的招儿。
她?就是柄赶着送上门的刀。
这老太太的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
邹氏望了程知蕴一眼,暗叹口气,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晚辈就不叨扰了,下回再来给您请安。”
她福了福身。
“去送送。”
老太太心愿得偿,表情不复方才的冷淡,笑着示意杨氏送客:“成了,你们各忙各的去罢。”
说完,她拿眼色暗示侯在身边的周婆子,周婆子会意,上前替她散开床榻帏帐。
大夫人心窝子被戳了不知多少刀,虽不情愿亲自送客,但礼数还得有。
一行人路过程知蕴身边时,她刚在绿意的扶助下站定。
邹氏停下脚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难得生出点愧疚:“你别来送了,回去好好歇着。”
“多谢母亲体谅。”程知蕴笑了笑。
待屋里人群散尽,她也与谢时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与几日前同样的情形,刚出院门没两步,她就开口把人叫住了。
“三叔,我有事相求,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程知蕴把手撑在路边圆桌上,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他的脸,眼神轻碰,一触即分。
谢时聿没有说话。
她坐定在石凳上,暗示白芨去一旁候着。随即扬起尖细的下巴,暗示谢时聿坐到对面。
见谢时聿站在原地没动,程知蕴干脆仰起头,笑盈盈的看着他,问:“三叔从进门开始就盯着我,看得我脸都快烧起来了。”
“我今日好看么?”
她微微偏头,露出发髻边的羊脂白玉簪。
谢时聿面无表情的瞧着她,冷不丁开口:“戴着别人送的簪子来勾引我?程知蕴,你好大的本事。”
15. 决心
谢时聿低头看着她,语色未变,但话说得毫不客气。
程知韫却依然故我,轻笑道:“三叔莫要生气,你不喜欢,我摘掉它便是了?”
她边说着边偏头,当真抬手将那白玉簪子取了下来。因为发髻有珠钗固定,所以并未散乱。
谢时聿垂下眼睛,没有看向少女掌心的簪子,乌沉沉的眼眸一错不错的盯着她。
四目相对,程知韫羽睫轻颤一下,并未移开视线。
她实在讨厌谢时聿的这双眼睛,沉静冷淡,能看穿皮囊似的,叫人无所遁形。
她耳根都快烧透,暗自咬了咬唇,面上却还维系着笑眼盈盈的模样,继续道:“难道你想叫我把它摔了?恐怕不成,我难交代呀。”
“那还装模作样什么?”
谢时聿神情漠然,分不出在意与否。
程知韫叹了口气,眼里藏着点狐狸似的狡黠,放低声音道:“那你过来嘛……光天化日的,三叔还怕我么?”
谢时聿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应。程知韫一手把玩着簪子,一手托着腮,哼哼唧唧的央他,什么腿疼,走不了路,总之就要让人过来迁就她。
谢时聿迈着长腿走近两步,他个子高,甫一靠近,几乎将程知韫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周身的凛冽气度,压迫感十足。
他没坐,只是站在石桌旁,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人。
晚霞将她白皙的小脸照的泛着粉意,眼眸垂敛,一簇睫毛在光里颤了颤,耳根连带着脖颈如红玉一般。
程知韫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到面前。
一柄触手温凉的玉簪放了上去。
谢时聿将要撤手,程知韫却没有松开。二人身躯挨得近,她的手虚虚搭在谢时聿掌心上。
抬起眼睛看他,说:“我同你说气话呢,我心悦三叔,这破烂簪子要怎么处置,自然都听你的。不过是讲两句玩笑话,三叔怎么就恼的不理人了……”
她像是没看出谢时聿的冷淡,话里极自然的倒打一耙,只是晕红的脖颈泄露出一点胆怯,像小狐狸没藏好那点尾巴尖。
谢时聿心中微动,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划过她的脸颊,脖颈,领襟半掩着的锁骨。
然后顺从心意,摁住了程知韫锁骨上的那粒红痣。
他手是热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一层薄茧,就这样,毫不怜惜的擦过少女莹润的肌肤。
指腹在痣上轻轻摩挲两下,力道加重,再蹭,像是要擦掉什么碍眼的东西。
他面容平静,呼吸沉稳,手也稳,动作不疾不徐,丝毫不像个正在对侄媳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程知韫却实打实的愣住了。
可怜她两辈子加起来,虽然嫁过两回人,但与男人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中药后被谢璟思胡乱亲了两口,而且她当初全无意识。
谢时聿乍然上手,她一时间身体紧绷,呆呆地忘了反应。
程知韫锁骨那小片皮肤被男人摩挲的微微刺疼,脖子锁骨红成一片,羞得手指都蜷紧了。
她恼羞成怒的抓住谢时聿的手腕,瞪大眼睛,说:“三叔从哪儿学的登徒子作派?”
谢时聿不答,反问道:“说两句就恼的不是你么?这点道行来卖弄什么?”
说着,他手指又动了动,好像在遗憾没擦能掉那粒红痣。
一面来撩拨他,一面又不准他有反应。
只准她伸爪子。
小孩脾气。
谢时聿收回手,却忽然被人拽住了。
程知韫拿住他的手腕,猛地低下头,直接咬在他右手虎口处。她像是不知道自己牙有多利,一口下去,血腥气在唇舌间蔓延开来。
动作间,白玉簪子摔到地面。“啪”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刺痛袭来,谢时聿皱了皱眉,道:“不长记性么?”
程知韫明显僵了一下,她抿唇抬起头,唇瓣上血色潋滟。
锁骨处赛雪似的肌肤上,烙着块斑驳红痕。
明明是她咬的人,眼睛却先湿润了,藏着两分倔。
“我是没有道行,只有点不值钱的情意,三叔瞧不入眼就罢了。”
声音落下,一阵冷风拂来,黛紫色的辛夷花瓣自两人头顶纷扬落下付裕,香味馥郁,中和了她呼吸间的血腥气。
程知韫又垂头,将唇贴到那圈咬痕上,羽毛一般,轻触即分。
她缓缓放下手,冰凉的指尖擦过男人掌心,仰头看着谢时聿,道:“我偏要咬你。”
“反正三叔快要与许家小姐成亲了,我巴不得这圈牙印烂到你的皮肉里,骨头里,消不掉,留一辈子,”程知蕴顿了顿,声音放的很轻:“和我一样疼。”
她嘴上越说越离谱,眼神里氤氲的愤恨却分外真切。
谢时聿收回手,瞥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的想法怕是要落空了。”
程知蕴手上落空也不在意,她唇角翘了翘,似真似假道:“不一定呢,以后的事谁知道?等牙印要消的时候,三叔再来找我补就是了,左右我要在国公府呆一辈子,近水楼台呀。”
谢时聿淡淡的看着程知蕴,没忽略她眼角眉梢闪过的冷意。
“那我等着。”
他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留程知蕴一个人坐在原地。
良久,她蹙着眉,伸手扯了扯领襟,挡住那块红痕。
程知蕴着实有些恼怒,她原先还在纠结,谢时聿这步棋到底是走对还是走错,心里连退堂鼓都打上了。偏生半路杀出个许家姑娘,比前世早了近两年,没给她留犹豫的时间。
可她每每面对谢时聿,总有股一拳打进棉花里闷劲儿,落不到实处。
压根分不清他入没入戏。
若说他对自己有意,又总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冷淡模样。若说他对自己无意,又能一脸平静的跟她……简直有些过分了。
谢时聿这厮瞧着少言寡语是没错,但克己复礼全是假的。
程知蕴倒不是急于求成,可每次都要吃暗亏,实在恼人,换个泥人来也有三分性儿。
她垂眼,神色定定地望着石桌磕损的一角。
不远处,白芨听到院中脚步声响起又消失,便折身从拱门走了进来。
她不知主子找三爷有何事相求,也未曾妄自揣测。大宅院里生存,少说少听多做才是要诀。她来到石桌旁,问:“少夫人,您在此地稍等,奴婢去唤顶小轿过来?”
“好。”
白芨刚福了身,转身要去寻小轿,忽然被程知蕴唤住。
“白芨。”
“少夫人……”
那位一向温和的少夫人,眼下正略显迷茫的看着她,问:“如果你不幸跌入深坑,面前只垂着根荆棘条,你待如何?”
她来不及思考话里的深意,下意识回道:“握住它。”
见少夫人黛眉轻蹙,白芨犹豫着补充:“生死攸关,活命要紧。”
“那,假如你不知这根荆棘条是否牢固呢?它可能只是枯萎的杂草,没法子帮你爬出去,还会害你跌一身伤。”
白芨顺着她的话认真思虑起来,她斟酌着,缓缓开口道:“奴婢觉着,总要试一试的。”
“你说得对。”
程知蕴轻叹口气,话语隐匿在风声中,轻的几乎听不见:“总要试一试的。”
—
令国公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老国公在世时留下的,每月逢五,阖家上下一齐用早膳,逢十就是晚膳家宴。
今年仲春也怪,阴雨不停,昨日又不间断地下了整天,各院里积水得有半个手掌高。
程知蕴腿脚虽不方便,但也坚持没做轿,早就出了门,慢吞吞往正堂走。
待她露了脸,院里的交谈声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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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众人齐刷刷地望过来。
圆桌一圈坐的正合适,没有多的椅子,显然是没预备她今天会来。
程知蕴微垂着头,给众人福过身。
还未说话,二房夫人方氏便率先开了口:“子直家的,既然伤了腿何必费事来赶家宴?这一来一回的多波折,也影响养伤不是?”
一句“子直家的”,稳准狠,叫的杨氏脸色难堪。
在场众人神色多少都变了,目光带着打量,纷纷落在程知蕴身上。
方氏脸上堆着笑,语气热络,一把挽住身旁谢老夫人的胳膊,道:“你且放心,咱家老太太心地仁厚,不会为这点小事责怪你。”
这番话说下来,倒显得程知蕴心眼小了。
她垂着眼睛,羞怯似的,轻声道:“多谢叔母体谅,知蕴省得。只是来府里这些时日,还未给各位长辈见过礼,我心中不安……”
“看你说的,好像我们会吃人似的。”
方氏以帕掩唇,说话间,不着痕迹的斜了杨氏一眼。
见她脸色铁青,心中不禁快意起来。
“行了,说起话来停不住了,”谢老夫人环顾一圈,吩咐道:“来人,给少夫人搬个椅子。”
老太太发了话,方氏没敢多说,只顺着台阶道:“哎呀,看我,都忘了,该打,还是咱老夫人心疼孙媳。”
程知蕴则立在原地,低眉顺眼的充当哑巴。
她对这位二房夫人可谓印象深刻。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本事不容小觑,前世,东窗事发,是她先扑通跪下,哭着辩称,自家儿子一定是被她蛊惑了,说程知蕴耐不住寡,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
谢璟思被他娘亲的思绪一带,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认同,还无中生有的补充了不少细节。
侍女手脚麻利的搬来了椅子,走到堂中,却发了愁,不知椅子该落到何处。
这家宴的座次也有讲究,正北尊位自然是老太太的,一左一右是她两位儿媳。儿子虽关系更近吗,但到底是男子,都拢在左边坐,右边往下排的就是一众女眷小辈。
侍女正踌躇不决,谢三爷突然开口:“坐晚缇旁边罢。”
谢晚缇闻言眼睛亮了一下。
程知蕴却只是略颔了颔首,并未抬头看出声解围的人:“多谢三叔。”
谢晚缇左手边是三哥,右手边是二房的姐姐。侍女得了指令,不消多想,便把椅子安置在了二小姐与三小姐之间。
她刚坐下,就见二房的谢蓉娘刻意收了胳膊,生怕与她离得不够远。
她挑了挑眉,没有做声,反而有些故意的,大大方方摆开胳膊。
那厢,蓉娘的半拉身子,差点就歪到方氏身上去了。
如程知蕴预料的一般,老太太拧紧了眉,不耐烦道:“坐没坐相,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话说得半点不客气,蓉娘被训得一怔,霎那间红了眼眶。方氏紧跟着补了一句:“好好吃饭,别惹你祖母生气。”
蓉娘只得默默把眼泪吞回肚中,埋头吃菜。
一桌家宴,众人吃得各怀心思。
饭罢,男子皆离了席,剩下几人刚要散场,方氏冷不丁的又开了口。
“听闻老太太娘家的表外甥女要来咱府里暂住,可是当年宴席上相中了三弟的那个?”
谢老夫人听到这话,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你听谁说的?什么胡话也往外讲,坏了人家姑娘名声怎么办?”
方氏见老太太这反应,心中便有了数,霎时间警惕起来。老太太在这个关口,给老三安排亲事,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她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陪着笑:“私下说句玩笑话,老太太莫要当真。”
程知蕴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不由得暗笑。
这谢家果然满是眼睛,不论哪房,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人尽皆知。
16. 家贼
“什么玩笑话也好往外说?”
谢老夫人明显不打算如此轻飘飘将事情揭过去?
她盯着方氏,板着脸,加重了语气,道:“人姑娘是乍到荆州住不惯,你许家大伯年初就给我来了口信,想叫女儿来咱府上暂住。不过当时碍着府里有亲事未完,这才拖下了。至于老三,他们表兄妹二人相识几年,互相颇合眼缘,真能成了也是段佳话。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倒说上嘴了。”
厅堂里好几个小辈,方氏面上有些挂不住,委屈地垂下眼:“老太太教训得是,都是媳妇的错。”
她没忍住辩了一句:“我本想着这是桩高兴事儿,才一时失了分寸。”
一旁的杨氏,虽然脸色还不大好看,但见方氏挨训,眉目舒展多了。
她听老太太说到‘府里有亲事未完’,偏头给程知蕴使了个眼色。
意思叫她往后稍稍,躲着点,别让方氏当借口拿了。
程知蕴眼观鼻,鼻观心,听话的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她自是知道这婆媳俩话里的试探。
一个心中怀疑,沉不住气,想打探对方态度。
另一个老奸巨猾,话里话外告诫儿媳多管闲事,也是怕她借题发挥要坏事,干脆抢在旁人开口前,把该讲的都讲了,该圆的话都圆了。
不出意外的话,老太太这一闷棍敲下去,接下来就是喂颗甜枣了,若能祸水东引,更好。
“我知道你心直口快,也不是怪你,但你一口一个‘相中’,叫外人听见怎么办?咱关起门来说话没什么要紧。”
果不其然,谢老夫人轻拍了拍方氏的手,语重心长道:“程家大夫人前几日来咱府上,这事你也知道,她提议将二郎的婚事提前到四五月……”
方氏闻言瞪圆了眼睛:“那怎么成?”
程知蕴抿抿唇,暗自忖度。
方氏瞧着像真不知情,可见老太太自己屋里,口风还是紧的。
随即,谢老夫人轻叹口气,道:“我也觉得不成,便直接否了。掏心窝子的说,人张家姑娘配咱二郎,怎么着也算下嫁,婚期如此赶,教人家受委屈自然不成够。”
方氏唯恐真将谢璟思婚事提前,一时顾不上旁的,先抓着蓉娘的手,给老太太福了个礼:“多谢老太太体谅。”
二房虽记在老太太名下,但归根到底是庶出,身份上就矮人一截。
就像杨氏可以唤谢老夫人‘母亲’,方氏却只能客客气气的称她一句“老太太”。
即便谢璟思再才华横溢,配五品清流人家的嫡女,也是借着国公府的名分高攀了。
真要论起来,程家没落后,程父也不过官居五品。
说完,方氏仍有些忿忿不平,小声埋怨道:“程大夫人也真是,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国公府的事也轮得到她置喙。”
这话明摆着是在贬程知蕴。
她刚要接话,却见杨氏上前一步,开口道:“弟妹此言有失偏颇,天下为人父母者,心都是一样的。说到底,是我们对不住谢家,对不住知蕴。”
杨氏拉过程知蕴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放轻了:“如今,你无需在二郎婚事上为难不就成了,何必说这些酸话呢?”
程知蕴诧异的看了杨氏一眼,她想过杨氏会帮她说话,却委实没想到,她会说的如此直白,如此不给方氏留情面。
毕竟,她前几日还为程大夫人那通挤兑排揎生气呢。
谢老夫人接着杨氏的话道:“老大媳妇说的对。事已至此,能完满的把事情解决了,对我们两家都好。”
话说到这儿,方氏再不忿也只得收风,低眉道:“儿媳明白了。”
彼此说了软话,堂中气氛也和谐起来。
侍女婆子们收拾了桌椅碗筷,撤去屏风,茶果齐齐端上来,预备着主子们吃茶唠嗑。
方氏嘴碎,但能哄老太太开心。
茶过一巡,杨氏和程知蕴对视一眼,纷纷起身对老太太行了个礼。
杨氏开口道:“母亲,若无事,儿媳便先带知蕴回去了。她这几日都在我屋里,和我一同眷抄佛经,待抄完,也给您送份过去。”
谢老夫人视线在程知蕴面上缓缓扫过,嘴角含笑,不答反道:“你倒是个有孝心的。”
“可不?”方氏连忙搭腔:“大嫂的这位儿媳可真是叫人羡慕,性子好就算了,样貌生得也美,这脸跟花似的。”
程知蕴现下的处境,如花年华,便于高宅大院里守着少寡,譬如春花在枝头空寂无人赏问,再美又能如何?
明摆着,是方氏对程大夫人说的话记恨在心,故意挑程知韫伤心事。
但程知蕴等的就是她接过话头。
她翘了翘唇角,恭敬道:“叔母莫要笑话我,论孝顺,咱满家可没人及得上二叔,宁肯自请贬官不做刺史,也要回京孝顺祖母,叫祖母承欢膝下。这般孝心,知蕴不及其十分之一。”
闻言,谢老夫人目光微闪。
方氏原以为她是个软柿子,没成想反被她架住了,有些下不来台。
谢二爷为何在此时回京,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说什么孝顺,都是哄人的好听话,实则就是为了承袭爵位。
没人提起还好,程知蕴把话说到明面上,反而难堪。
但她并不想与方氏争一时意气,见好就收:“祖母,二叔母,知蕴就先退下了。”
谢老夫人也无心多说,摆了摆手道:“去吧。”
杨氏所言并非托词。
程知蕴送葬回京的第二日,便去了杨氏屋里请安。
她先是为继母的唐突拜访道歉,又言要为谢璟承眷抄佛经,送至祠堂。
即便杨氏的心再硬,也不好意思迁怒她了。
何况,杨氏本就爱研习佛学。自谢家大爷离世后,她便镇日沉浸在悲痛里。
膝下一儿一女,女儿早几年出嫁离家了,儿子则一直由谢老夫人亲自教养,闲来无事,吃斋念佛也是寄托。
儿媳的话正好说到了她心坎上,索性把人揽到自己屋里,一同眷抄,也好彼此有个伴儿。
程知蕴深知她这位婆母的脾性,平和中正,也能辩是非,就是心眼浅了点儿,一是一、二是二的直肠子,经不住旁人的激。
前世,她是为数不多没有给自己添油加醋火上浇油的人。
摸准了杨氏脾气秉性,与她相处就不算难事,几日功夫下来,婆媳二人话虽不多,但也处的和谐。
杨氏对程知蕴这个儿媳颇为满意,虽然见到她总会联想到子直,但心里清楚她也只是无辜可怜之人。新妇进门,逢此灾变,她不哀天怨地,沉得住性子,已是极难得了。
正屋里。
杨氏捻着一串沉香木雕琢来的念珠,双眼微闭,嘴里无声地吟诵经文。左手边的案几上,不时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响,是程知蕴在眷抄经文。侍女立在门口两侧,整个院子都沉浸在这宁静之中。
程知蕴微垂着头,手上动作不疾不徐,神态专注。她身侧黄皮白肚的小狸奴盘着身子,缩成一团,也安安静静的舔着毛。
金虎这几日得了程知蕴的精心照料,明显更有神采,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一眼主人,再低头舔两口毛。
它身上肉都好似多了点儿,胡须一撇一撇,讨喜得很。
一阵微风自外徐徐吹入,先是拂动了淡绿色的薄纱门帘,接着将案几上浮雕花鸟香炉中缭绕的轻烟吹散,最后轻轻扬起程知蕴额前的一缕发丝。
程知蕴执笔的手微微顿住,目光随着风飘去了门外。
杨氏也微微抬起眼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几片随风卷来的花瓣,落入院内积水中,给平静的水面掀起圈圈波澜。
鲜少见到儿媳出神,杨氏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有什么心事?”
她话音刚落,程知蕴忙回过神,脸颊泛红,羞窘似的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
杨氏不信,继续问道:“是因为你二叔母早晨说得那些话?她这人一贯如此,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母亲放心,知蕴不会什么话都往心里拾,”程知蕴搁下笔,偏头看着杨氏,反过来宽慰她:“母亲也是,不必听外人说得什么。”
杨氏默了默,没有接话。
程知蕴垂着眼,好似下定了决心,说:“不瞒母亲,知蕴确有一事忧虑……”
“你我二人,往后便如母女一般,有事直说就是了。”
“是。”
程知蕴见杨氏神色认真,遂开口道:“母亲知道的,祖母早先为我屋里安排了四个丫鬟,我一个人,用不上这许多。总有清闲着的,四个人彼此瞧了,谁清闲些谁忙碌些,时日久了,总要心生嫌隙,不知能否撤去两人?”
杨氏闻言微微皱眉,猜出了她的未尽之言,一语中的:“那几个里头,有手脚不干净的?还是有人背后嚼主子舌头?”
程知蕴静默片刻,低声道:“这倒没有……只是昨日,我和绿意在院里闲聊,原打算我腿疾未愈,今日就不来人前露脸了,免得坏大家心情。但今早临了了,我又觉着如此不妥,进府快半月了,还没给各位长辈见礼,这才匆匆赶过去。”
她垂下眼帘,继续道:“可能是儿媳多心了,但昨儿晚膳前,去小厨房拿吃食的那个丫头,回来得比往常晚了些。我屋里有个心细的,同我说,见她绕路去了趟南边。”
往南是二房的院落。
方氏和谢蓉娘的院子都在香茗居南面。
杨氏不急不缓的捧起茶盏,饮了口茶,才道:“未必是你多心,今日的早膳就是二房张罗的。”
她眼神凝重,从齿间挤出声呵笑:“我还道方氏如何知晓你早膳不来?连你的位置都没预备,原来是有人早早和她通了气儿,只怕你每日吃什么说什么,她都清楚得很。”
“老国公不喜奢靡,府上伺候的丫鬟小厮婆子都有定数,没有闲人。香茗居原先伺候的的那几个都被发卖了,补缺的这四个,只能是各房调过来的。通风报信那个丫头,约莫是之前二房的人。”
程知蕴并不打岔,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才开口:“儿媳也是担忧屋里人心不齐,想着干脆撤掉两人。可毕竟是祖母安排的,我不想多话……母亲也不必为难,我把那个通风报信的,打发到院里伺候罢。”
杨氏又抿了口茶,喘了口气,不赞同的摇摇头,道:“老太太不会过问这些琐事,你留两个安分听话的,剩下俩人,送到我院里。”
程知蕴微怔,犹豫道:“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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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事,你听我的,过几日我就找个由头,把人原原本本送回二房院里。方氏还没胆量嚼我舌根,等二弟有本事真袭了爵,她再来我面前耍威风罢。”
她如此直接,程知蕴自然没意见,便直接应下了。
她话头一转,责怪起自己来:“也怪我,御下不严,没立好规矩,难为母亲为我费心。”
她说的屋里那个,名唤白露,确是在二房蓉娘屋里伺候过。
谢璟思与这个亲妹关系不错,常上门探望。
高门侍女能接触到什么外男?
谢璟思生得英俊,又装出一副温润模样,加之年少中举,前途无量。
一来二去的,白露便对他芳心暗许。
后来,谢璟思觊觎着程知蕴,明里暗里的示意,言语调戏也不在少数。
白露不是傻的,暗自记到了心里,为着能跟她心上的二公子见面,她多次将程知蕴院里的事说于谢璟思,为他寻摸了不少机遇。
前世程知韫没有防备,开始与谢璟思私下相遇,只当偶然,次数多了才琢磨出不对。
查来查去,竟是自己院里的人。
不过,当下这个时候,白露大约并未与二房通风报信。
至于所谓的,她昨日晚膳前绕路去了趟南边,是程知蕴闲来无事绣的艾草香囊,能祛湿养神,叫白露给两位妹妹屋里送去。
方氏有没有借机问她些什么,程知蕴就不知情了。
恐怕是已经问过了。
方氏此人,生性急躁,又爱搬弄口舌是非,与杨氏全然不同。
由此可见,在挑选儿媳上,谢老夫人对待自己亲儿子和过继来的,上心程度相去甚远。
只是她一贯会粉饰和平,装嘴上善人,倒真叫二房一家觉得自家有承袭爵位的机会。
早膳前,程知蕴并没有十足把握,她想着,若方氏恰好没给她准备位置,便借机提出此事。若给她准备了,就暂且按下不表。
左右她心中有数,白露在她院里,后面有的是机会把她调出去。
这一回,阴差阳错,老天爷都在帮她。
家宅里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依杨氏的性子,将人送还回去时,至多说一句‘你二房院里的人,我们用不起’。
就算方氏没问过白露,她也不怕露馅。
这般想着,程知韫站起身,为杨氏重新添了杯热茶,递过去:“儿媳日后必然仔细管教院里的人,还望母亲多教教我。”
“不是你的错。”
杨氏接过茶盏,叹气道:“你再仔细,也架不住旁人有心。但要说教你,我就有些惭愧了。照理,你是大房长媳,府中管家事务,合该慢慢交到你手里。不过咱府上,中馈皆由婆母主持着,上到铺面生意,下至府里吃穿用度,都无需我费心。方氏回京后,也在协助婆母管着烹治饮食,我无心与她一争长短。恐怕此事你要吃亏些。”
程知蕴坐回案几旁,垂眸看着纸上晕开的墨点,心里暗自反驳:你即便有心管理府中事务,恐怕老太太也不肯撒手交给你。左不过将不值钱的田庄农务放你手里,免得有人说她苛待儿媳,看得过去罢了。
但面上,她还是附和着说:“知蕴明白。”
顿了顿,她又昧着良心道:“有祖母主持中馈,再公正不过了。况且,儿媳娘家陪嫁了不少庄子铺面,也能自立哪里就吃亏了?”
“说到庄子……府上的庄务倒在我手里,田庄管事都是老人,按部就班的,我也懒得管,你有功夫,便接过去一并打理着罢。”
杨氏能说出此话,程知蕴半点不惊讶。
她先起身施了一礼,才认真道:“母亲信任,知蕴定然不负所托。”
说完,她羞涩的笑笑:“赶巧呢,这半月阴雨不断,听说南塘那片涝得厉害,我嫁妆匣子里,好几处庄子都在那。我总牵挂着,又不好意思说,怕您笑话我小气。府上田庄可有在南塘那片的?有的话,过几日我腿脚好利索些,就一块去巡看了,也好放心些。假如阴雨影响了地里收成,合该给佃农减减数,免得大家伙儿连饭都吃不饱,如何还能给主家尽心?”
“有,我粗略一想,得有上千亩。南塘地好,京中不少显贵都在那片置地。那就依你说的,过几日去一并看过罢。”
“是。”
牵挂的心事都落定了,程知蕴安心眷抄起佛经来。
这一抄就是一天,午膳都是和杨氏同桌用的。
待天色渐晚,最后一缕阳光快要划下墙头,程知蕴才抱着金虎往香茗居走。
路上途经前院的水塘。
近日雨多,小鱼儿争先恐后的浮在水面上,五颜六色的鱼背,在晚霞下反着金璨璨的光,像糅碎的金纸。
金虎被小鱼们吸引了视线,探头探脑的,最后没忍住,从程知蕴臂弯一跃而下,脚步轻巧地绕过假山,跑没影了。
跟在后面的白芨连忙去追,程知蕴也紧跟着。
隔着一段距离,拱门后,她听到前头的脚步声停了,随后传来白芨熟悉的嗓音。
“见过三爷。”
程知蕴闻言动作一顿。
本以为得等到了南塘,才有独处的机会。这倒是真赶巧了?
她旋即挑了挑眉,缓步走过去。
17. 救猫
她慢吞吞的穿过拱门,再转过影壁。
谢家的府邸地处皇城根儿,寸土寸金的地界,又是七进,除掉宅屋,剩下的地方确实不大。但架不住院景布得好,曲廊绕堤,湖石峥嵘,别有一番趣味。
谢时聿独身侧立在那棵刚发新芽的春柳下,一身紫色官服,眉眼冷峻,很有几分矜贵气派。
但程知韫的视线只是略略扫过,并未细看。
她先是规矩的行了个礼:“三叔。”
随后偏头问白芨:“猫儿呢?”
白芨方才走得匆忙,险些迎头冲撞到三爷,心里正慌张得紧。
听到主子问,她才讷讷的回了句:“少夫人,金虎受了惊,窜到假山上去了。”
程知韫闻言后退两步,顺着她的视线往假山上看,才见到那一小团猫儿正窝在近两丈高的石峭上瑟瑟发抖。
再联想到白芨那句‘受了惊’,她暗暗蹙着眉心,看向一旁的男人,问:“三叔吓得?”
说罢,她这才看到谢时聿手中拿着个彩釉花碟,里头还装着鱼食。
官服未换便来喂鱼,可见兴致不错。
只见他不急不忙的撒了把食儿,才开口道:“自己胆子小。”
他掀起眼皮瞥了程知韫一眼,神色淡然。
程知韫心中紧张着猫,没了与他戏言的心思,上前一步辩道:“就是因为它胆子小,才不敢攀高。若非受了惊吓,它如何能跳那么高?”
跟在身后的白芨没忍住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不知她是否想多了,少夫人性子向来温和,和院里偷懒耍滑的丫头说话都不曾疾声厉色,与三爷说的这两句,倒有几分不饶人的蛮横意思。
两人相处,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那厢,谢时聿不咸不淡地道:“它想来捞鱼,跑到这见到我,又自己转头跳了上去,与我何干?”
“……”
程知韫抿着嘴,将信将疑的瞥了他一眼。
她倒不是认为对方有意诓骗自己,谢时聿也不是会同人顽笑的性子,只是觉得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似的。
石峭上的金虎已然急得喵喵叫了,还炸着毛,好不可怜。
程知蕴一时间不知该埋怨金虎胆子小,还是要阴阳眼前人煞气太重。
僵持一会儿,她羽睫颤颤,极识相的服了个软,小声说:“那……还得有劳三叔帮忙把猫儿抓下来。”
谢时聿抬眸睨她一眼,语气未变,淡淡道:“现在救它下来,只怕长不了记性,不如再晾一会儿。”
听到这话,程知蕴怔了怔,红着脸嗫嚅半晌,没能想出句有力的反击。
最后只能转回身唤人:“白芨,去找人来帮忙。”
“是。”
白芨低头应下,快步去里院寻人了。
剩下两人僵持在原地。
微风拂过,带起阵阵水波。
“没想到三叔如此小气,”程知蕴转头看着男人,笑了笑:“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谢时聿侧头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笑,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程知蕴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他措不及防伸出的手,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垂着眸,脊背紧绷,连呼吸也屏住。
忽然,身前递来个花碟。
她下意识的接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听见了金虎嘶嘶哈气的声音。
再下一瞬,她手里的花碟被人取走,塞进来只喵喵叫的黄猫儿,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的碰了个正着。
谢时聿伸过来的那只手腕上新添了道绯红的抓印,叠在未消的咬痕上,分外惹眼,在程知蕴眼前一闪而过。
“你这次轻易救了它,它不知道怕,再有下次还敢往高处跳。”
程知蕴指尖微微蜷缩,反驳道:“那我总不能不管它。”
她抬起眼睛看了谢时聿一眼,一双潋滟杏眼,眼尾微翘,懵懂时有几分山精的灵气,作戏时又如狐狸一般勾起,氤氲着湿气,冶艳又易碎。
他收回目光,重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生疏的模样:“你的猫,你说了算。”
程知韫咬住了嘴唇。
分明都是冷言冷语,但她却敏锐觉察出谢时聿态度的变化。
她正要说话,一抬头就看到了刚刚搬来救兵的白芨。
“少夫人,奴婢找到人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护院。
“见过三爷,见过少夫人。”
白芨快走两步,才看见自家主子怀里的一小团金黄,她下意识的瞥了三爷一眼,喃喃道:“啊……金虎救下来了?”
程知韫微挑着眉,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嗯。许是怕得狠了,绝处反倒生出些勇气,自己跳下来了。”
白芨闻言松了口气,并未多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转头给那护院行了个礼:“劳烦张护院跑一趟。”
“不碍事,不碍事…白芨姑娘客气了……”
趁两人说话的空档,程知韫微凉的指尖掠过谢时聿的手腕。
极轻极快的一下。
正正好拂过那道抓痕。
谢时聿微眯起眼看她。
程知韫也抬起头,跟他的眸子一碰,红唇微启,极小声地吐出两个字。
“活该。”
说完,她抱着猫儿和谢时聿擦肩而过,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身后,谢时聿动作微顿。
擦肩的那一瞬,他不可避免的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并非甜腻的脂粉气,而是一点清淡的香味,如同八月的邓桃,轻轻划开外皮,就能嗅到果肉的清香。
缀在枝头,熟透了,他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掐得满手汁水。
谢时聿不期然想起了那句——‘我偏要咬你’。
她所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假,偏偏这一句咬着恨意,显得分外真心。
口中的喜欢反倒假得可怜。
谢时聿性子虽淡,可从小到大,明里暗里对他示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这其中,图什么的都有。但不论图什么,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她要真心。
谢时聿闭了下眼睛,最后还是扬手,将那碟鱼食尽数撒入塘中。
鱼塘中各色鲤鱼争相竞食,他垂眸看着湖面,静待鱼群将食吃干净,才转身离开。
没有回书房,而是折到了谢老夫人院里。
周婆子隔着洞门便认出了来人,原因无它,国公府上下能着紫色官服的,也只有谢时聿一人。
她隔老远便挤出个谄媚的笑,连忙调转过臃肿的身体,轻敲两下房门,道:“老夫人,三爷来给您请安了。”
紧闭的房门后传出一声“进来罢”。
“三爷请。”
房门打开,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太太正在桌边翻看账本,见谢时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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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她将账本堆放到一旁,原本愁眉不展的表情勉强平和起来。
她招手示意周婆子倒茶:“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周婆子迈着碎步刚走过来,就被谢三爷伸手接过了茶壶。
于是,不等主人摆手,她便机警地福身行了一礼,退出去掩上房门。
谢时聿抄过桌上空置的茶盏倒了杯茶,递给谢老夫人。
翠绿的茶叶在滚水里舒展,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过几日要出趟公差,提前过来和您说一声。”
谢老夫人闻言蹙起了眉,手指摁在太阳穴上,有些不悦道:“怎么偏挑这个时候?许家姑娘这两日就到了,你不在府里,不大合适。”
谢时聿没有说话。
老太太动作顿了顿,看向自己儿子,问:“还是改地的事儿?”
“嗯。”
谢时聿应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我和七皇子同往,估计要半月时间。”
谢老夫人眉心蹙得更紧,像拧作两股的麻绳,说:“推不了么?七皇子提出改地,伤得是世家利益,颇有好大喜功之嫌。他母妃虽得皇上喜爱,可身后并无亲族,难以长久,此举又将京中豪门世家得罪光了……总之,此事你能推便推,不要掺和。”
谢老夫人出身荣禄伯爵府,自幼便为公主伴读,如今虽长期身居后宅,但对前朝动向并非一无所知。
谢时聿语气未变,淡声道:“今日早朝,已经安排下了。”
老太太饮了口茶,叹道:“我瞧皇上此番顺势而为,倒有几分借七皇子之手,向世家发难的意思。罢了,你做事向来稳妥。”
谢时聿随口道:“儿子心中有数。”
“啪嗒”一声,茶盏搁在了桌上。
难得见一面,谢老夫人有心和小儿子多说两句,又道:“你二哥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最近与三皇子的人走得近,大约是想将璟思安插到户部。三皇子虽不显山漏水,但胜在稳妥,在太子一位上,比七皇子更有竞争力。左右都是一家人,分开下注也没什么不好,都是为了谢家。”
谢时聿闻言微微皱眉:“皇上正值盛年,立储之事尚早。”
谢老夫人不赞同道:“先帝在这个年纪,早就立了太子。”
先帝立储虽早,但架不住他在位时间长,二十登基,活到六十才寿终正寝,在位四十年间,前朝后宫权力几番交替,自不必多言。
前誉王、如今的皇帝,年三十有五。
立储与否,都无可指摘。
只是皇帝尚未表露此意,百官便只能依靠猜测行事。
谢时聿不置可否。
他抬手端起茶盏,指尖在杯壁摩挲两下,浅浅喝了一口。
谢老夫人的视线倏地落在他手腕的红痕上,忽然发问:“你什么时候有了眠花宿柳的毛病?”
谢璟承的丧事刚办完,还是死在通房榻上。转头就看到自己一贯不近女色的儿子,手腕添了咬痕,她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咬痕不必多说,一看便是女人的。
此事发生在旁人身上也没什么,可搁谢时聿身上,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谢时聿扫了眼咬痕,没有多解释,只言简意赅道:“一时兴起。”
谢老夫人看着儿子冷静的神情,目光稍缓,叮嘱道:“外头的小玩意儿,养着玩玩无所谓。可许家姑娘眼下就要到了,你多少得顾忌着姑娘家的体面。”
18. 赴宴
比许家姑娘入京音讯更早抵达谢家的,是宁义侯府的请帖。
宁义侯年轻时曾收复西北军功赫赫,如今七十大寿,连皇子都会到场相贺,苏府遍邀京城权贵,自然不会落了谢家。
绿意脚步匆匆回到香茗居时,她家姑娘正在跟盘在树上的金虎对峙。
“你自己下来。”
“喵——”
回应她的是一声猫叫。
金虎甩了甩尾巴,转过脑袋的认真的舔起毛来,半点没有要听话的意思。
她们院里这颗桃树约莫刚移栽没多久,通身不过一丈有余,金虎盘踞的枝干,离青石板也就半丈多点。
高确实不高,猫儿跳两下就能着地,伤不到,只是……
“少夫人,你这两日怎么总和金虎较劲?”绿意如今已经不会再错叫程知蕴‘姑娘’,至多在心里唤两声。
她好笑的上前将猫抱进怀里:“没准咱金虎就是不喜欢爬树呢?”
程知蕴有些恼恨的点了点金虎的脑壳,道:“那它最好记住了,以后别往高处跳。”
自她成婚后,便少有这般使小性儿的神态,绿意见状没忍住笑起来。
程知蕴坐到石凳上,拄起右手轻摁着太阳穴,问:“人送过去了?”
绿意回话道:“送到了,大夫人没同那二人多说什么,只吩咐管事嬷嬷给她俩安排着差事。”
她刚将白露二人送至杨氏院里。
程知蕴那日虽得了杨氏的话,但并未立刻将人送去。而是缓了几日,寻摸着两人偷懒耍滑的错处,攒到一块儿,训完话,才借故将人送走,免得日后再生纠缠。
绿意刚抱着金虎撸了两把,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口抽出封信笺,推到程知蕴面前,解释道:“对了,大夫人让奴婢把这封信交给您,说是……”
“宁义侯府送来的?”
不等她说完,程知蕴便自行启开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
绿意闻言瞪圆了眼睛:“少夫人如何知道的?”
程知蕴不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故作沉吟:“大约是因为我能掐会算?”
“少夫人就净诓奴婢罢,欺负奴婢脑袋不灵光。”
程知蕴唇边噙着笑,一目三行的看完信。略一思索,她又将信纸收起,塞回信笺里,挑眉问:“老太太看过信了?”
“奴婢不知,”绿意下意识摇摇头,又斟酌道:“但应该没看过……老太太最近身体抱恙,一直由大夫人待客,八成也是大夫人收的请帖。她还让我给您捎个话,既然宁义侯府单独拟了信,您就跟着家里人去一趟罢,左右寿宴上人多,谅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程知蕴撑着下巴,看似百无聊赖,实则目光熠熠。
“那我们就去一趟。”
前世,程知蕴并未收到宁义侯府的来信。
请帖送到国公府,没有指名道姓邀谁。她自觉是新寡,怕惹人忌讳,更怕受人指摘,不曾赴宴。
谢家人约莫也不愿她抛头露面,无人与她提及此事,只有谢时聿,赴宴回府后,在前院偶遇到她,问过一句,怜悯似的。
但这一世,宁义侯寿宴她非去不可。
“绿意,我记着陪嫁里有一套手抄本的诸家藏书,你去找出来装好了,后日赴宴时带着,作老侯爷的贺礼。”
程知蕴说完顿了顿,抬手轻轻抚上如墨鬓发,眸光微闪,补充道:“再去寻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不消特意的花样,玉质差不多就成,我妆匣子里没有的话,明儿便托人去买一支。”
绿意反应极快的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外头天冷,少夫人进屋歇着罢?”
“你去罢,我坐会儿再回屋。”
等绿意应了走开,她才收干净面上的笑意,出神片刻,又抬眼往南看去。
极目远眺,一言不发。
倏然间,院里刮过一阵冷风,把树叶打得噼啪作响。
程知蕴却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南方呈现出浓淡不一的黛青色山坡,一直看到眼睛发酸发胀。
她手中能用的牌实在,实在太少了,所以连闺中好友也不免要算计上。
半晌,她终于垂下眼,趴到桌上,将头埋进胳膊里。
从远处看,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整个人影都蜷缩起来。
垂在脚边的衣角被风卷起,又因为无所依侍,只能颓然落下。
-
宁义侯的七十大寿,宴席自然非比寻常。
席面设在清和园的荷花池水榭上,为图热闹,不拘繁杂礼数,只管男女同席,侯府还专程请了伶人来表演杂剧和幻术。
先来赴宴的多是年轻人,平日里茶会赏花会就作一堆顽乐,彼此相熟。
谢家女眷皆由方氏领着过来,杨氏并未赴宴。这种宴席,一是为着世家交际,二是为着给自家子女相看姻缘。于杨氏而言,后者用不着,前者不热衷。
谢晚缇也没跟着,她怕人多,加之身份低微常受冷遇,来赴宴反而是自讨没趣。
程知蕴怕自己顾不上她,并未强邀。
只剩方氏、谢蓉娘和程知蕴挤在同一辆马车上。
方氏母女一路上的言谈,看似关怀,实则奚落,程知蕴权当没听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待她们一进清和园的大门,蓉娘便刻意抢到程知蕴前面两步。
她今日打扮得隆重,一套杏红色罗衫,鬓云横度,宝髻斜堕,衬得容貌鲜嫩,格外打眼。
只是一见了人,反倒有些束手束脚。
三人在管事的引领下来到游廊。
大多数客人并未入席,而是分散在几处廊亭吃茶闲聊。
宁义侯府的几个小辈,正在游廊上同客人谈天说话。
其中,虽吸引人视线的那个,莫过于宁义侯独孙苏宴安。他身着牙白色绣金忍冬纹斜襟外衫,长身玉立,眉似墨画,如松般英逸,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千金闺秀的眼神黏在他身上。
蓉娘也不例外,但她不敢大咧咧的瞧,只能快速的扫一眼,低头矜持片刻,再飞快的扫上一眼。
程知蕴将她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不由失笑。
果真是小姑娘,就差把心思可到脑门上了,还自以为藏得很好。
她敛下眸,无声地抿紧嘴唇,复又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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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的落点,是站在苏宴安身旁的黄衫姑娘,宁义侯府的四姑娘,苏瑾。
程知蕴的视线刚扫过去,就与人撞了个正着。
苏瑾上前迎了两步,却没有看她,而是笑意盈盈的看向方氏:“谢夫人,前头角亭人少,不嘈杂,晚辈领您过去?”
方氏笑吟吟的拉住她的手,语气熟络道:“这是苏四姑娘罢?我上回见你可是几年前了,一眨眼的功夫,竟出落得这般漂亮,我险些不敢认了。”
苏瑾抿着笑低下头,像是被打趣得害羞了。
苏宴安接话道:“谢夫人可别夸她,半点不禁夸,夸两句尾巴就要翘天上去了。”
说完,他抬眸,目光落到了方氏身后。苏瑾也恰在此时抬头,顺着自家兄长的视线往过去,俏丽面庞上极快的闪过一丝不悦。
方氏呢,并未留意到苏瑾的表情,她赶紧的侧过了身子,一把将蓉娘拉过来:“这是小女,前几年我不在京中,她也不大出来走动,你们可能没见过。”
“谢二姑娘。”
苏瑾轻笑着颔首,算是相识了的意思。
方氏偏头看着自己女儿,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只是余光扫过程知蕴时,她表情顿住了,斟酌道:“这位是……”
话音未落,前头传来阵笑闹声,正巧将她的话打断了。
苏瑾没听见她的话头似的,忙道:“谢夫人,先到角亭稍坐罢。”
方氏斜了程知蕴一眼,含笑应下了。
苏家待程知蕴没有好脸色,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人家过七十大寿,她这个刚死了夫君的来做什么?不嫌晦气?若非杨氏交代,要带上她,方氏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的,生怕她连累的自己也不受待见。现下苏四姑娘把话截断了,她更懒得管程知蕴的好赖。
她这趟回京,是卯足劲儿要给蓉娘寻个乘龙快婿的,宁远侯嫡子虽身份贵重,但问题也是身份太贵重,门第相差甚远,恐怕难攀,不如多相看几位。
想着,她不等苏瑾多说两句,便领着蓉娘径直往人堆里扎去了。
剩程知蕴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无奈的轻叹口气,福了个礼便要离开。
可刚抬脚,就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苏瑾咬紧了牙关,拧着眉,一幅预备发难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十足十的委屈:“你不是要同我断交么?还来做什么?你走,快走罢!”
说着,她抬手用力搡了程知蕴一把。
“小妹!”
苏宴安不赞同的喝住她:“别闹。”
“那劳什子的玉璜叫我摔了,你不要,我也不要了。谁要跟你一对儿的东西,又不值几个钱!”霎时间的功夫,苏瑾眼眶便红了一圈,,她不依不饶道:“说话呀,你是哑巴么?”
程知蕴垂着眼,红唇紧抿,没有应声。
一旁的苏宴安见状圆场道:“程姑娘见谅,苏瑾并非此意,她这几日心里难受,说话没分寸,你别放心上。”
“你倒是体贴上了,人家将你放在眼里么?”
苏瑾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转头嘲笑起自家兄长来。
19. 竹马
“苏瑾,你胡闹也要有个分寸!”
苏宴安那张贯来温和俊逸的脸,少见的添了两分难堪。他隔着衣袖摁下了家妹推搡人的手,侧目极快的扫了程知韫一眼。
“小瑾,我没有……”
程知韫终于抬起了头,她没理会苏晏安,而是拉住苏瑾的手,眼底水光泛泛。
明明方才还在疾声厉色发脾气的人,却老老实实任她拉住了,表情也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托程家人把玉璜送还给我?”
程知韫苦涩的扯了扯嘴角,垂眸道:“我未听你劝,自食苦果,哪还有脸再见你?我只怕你也不愿再理会我了……但又实在不舍,还想来见你一面。”
苏瑾与她是闺中密友,自幼相识,情谊甚笃。
她当初听闻谢家去程府提亲,曾多番劝告程知韫,说那国公府门楣虽高,却实打实一个虎狼窝,谢璟承更非良配。
奈何程父心意已定。
程知韫待嫁的这半载,按规矩不易出门走动,两人的联系一时便断下了。
最近一回联络,就是谢时聿经手的,那封送与程父的信。
信末,程知韫特意提了一句,叫程父托人,将她妆匣最里层的云谷纹玉璜送至宁义侯府苏四姑娘手上。
那玉璜是她及笄时,苏瑾送的贺礼,与她手中的原是一对儿。
这才有了今日这出。
“是否嫁与谢璟承,本就不是你能说了算的,这道理我难道不懂吗?”苏瑾抽了抽鼻子,瘪着嘴去捏她细白的指头:“劝你只是我看不过眼,发发牢骚是了。”
说着,她拧紧眉心,气道:“那谢璟承也忒不是东西了,害得你如今……”
她还想要痛骂谢璟承两句,但瞧见程知韫苍白的脸色,讷讷的停了嘴:“算了,不提他了,晦气。你今日可要好好陪我,你那玉璜送过来,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日呢,眼睛都哭肿了,你看,现在还没消肿。”
苏瑾反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撒娇意味。
果然,眼眶一圈微微发肿,因为涂的脂粉,乍看并不显眼,细看却能分辨出来。
程知韫定定地与她对视,良久,眯起眼故意道:“瞧不出来呀。”
“怎么可能?”
苏瑾听到这话明显急了,她凑得更近,只差贴到程知韫脸上,拨着眼皮急声问:“真瞧不出来啊?我今早还特意照了照镜子呢……”
程知韫抿平嘴角,望着她,不吭声。
苏瑾这才回过神来,她轻搡了程知韫一把,气咻咻的小声埋怨:“好啊,你敢诓我。”
“玉璜呢?真摔了?”程知韫勾着她的两根指头,轻晃了晃。
“哼,还想要回去啊?”
苏瑾目光得意,将程知韫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抬起下巴,道:“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求你,”程知韫果断开口:“求求你。”
她叫程父将玉璜送还,原因并非如她所说。而是因为重活一回,早早预知了宁义侯的寿宴。
若如前世一般,她必然无法参加,她还指望着借此寿宴和苏宴安见上一面。
可她即便是豁出脸面自请前往,恐怕也会被谢老夫人和方氏找由头阻拦。
但依苏瑾的脾性,她收到送还的玉璜,必然会写信‘谴责’她。
无外乎信的内容是什么,只要谢府收到了,十有八九便会叫她同来。
现下的情形,倒和她预料的一分不差。
利用了苏瑾,她本就心中有愧,哪里是真的想要断交?
苏瑾呢?没想到她这般从善如流,一时都有些懵了。
她愣了一下,从怀襟里掏出玉璜,一把塞到好友手里,嘴里嘟囔着:“给你,给你,怎么这么没骨气呀?”
话虽如此,她神情却是高兴的,强行抿着嘴角不笑出声罢了。
程知韫唇边噙着笑意,她微挑了挑眉,无赖道:“要骨气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见两人说开,一旁的苏宴安略显僵硬的肩头渐渐放松下来。
他犹豫着,见两人这就要转身离开了,才终于开了口。
“程姑娘,近来可好?”
‘程姑娘’三个字,他压得极低,好似从齿间挤出来的。
照理来说,他应该唤程知韫一句“谢夫人”,而非如她未出阁时一般称呼。
程知韫应声望向他,那双眼水波盈盈、顾盼多情,偏又糅杂进一份干净的气韵,矛盾极了,也动人极了。
她偏回头,轻咬了下嘴唇,低声道:“有劳苏公子挂心,我一切都好。”
“你,你毋需将流言蜚语放到心上,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苏宴安不敢多看那双眼睛,只对上这一眼,他掌心便出汗了,嘴里说的什么也没过脑子,只能掩饰性的低下头。
“我明白。”
程知韫话音刚落,一旁的苏瑾忽然开口,强硬的掺合进这段对话里。
她上前一步,护崽似的,将程知韫挡到自己身后,不客气道:“大哥,你若真有心,早先去哪儿了?若没有心,何苦来惺惺作态?”
她飞快的扫视一圈,见周遭无人,才继续道:“我不是没同你说过,叫叫也不是没等过你。你对她有意,大可早登程府门求娶,家中不允,一哭二闹你不会,绝食闹事做不到么?爹娘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
苏宴安听到这话,只觉心似油煎。就是科举殿试,面对皇上的发问,他都不曾变过的脸色。没成想,只是迎着程知韫的目光,就叫他连苦笑都扯不出一个了。
他与程知韫,也是自幼相识。少年懵懂的初次心动,是她;渴望携手相伴一生的人,也是她。
奈何家中反对这门亲事。程家自程阁老离世后,便在世家之列一落千丈,苏宴安又是宁义侯独孙,爹娘的意思,是叫他寻一位对自己仕途有助力的正妻。
他虽不屑,但身在高门,有谁是为自己而活?
苏宴安右手紧攥,他想说自己努力过,也争取过,但姻缘不是一锤子买卖,即便他真强求到了,恐怕程知韫嫁到苏府后,日子也难熬。
可他又想到程知韫当下艰难的处境,这些话说出来,好似找理由推脱。
苏宴安瞟了程知韫一眼,不知怎么接话才好,抿了抿嘴,道:“我……”
苏瑾见他这幅模样就来气,不耐烦的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罢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她手还未放下,便被人拉住了。
是程知韫。
她低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看着苏宴安,神色认真,轻声道:“我明白。”
“苏公子,我都明白。”
她重复道。
苏宴安怔怔的看着她,只觉喉头一哽,再说不出话。
程知韫说完,并未多做停留,而是拉着苏瑾的手,往角亭走去了。
只剩苏宴安独身一人,在原地出神。
从游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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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韫心中才长出了一口气。
作戏骗谢璟思那般心怀鬼胎的恶人,容易;骗那个知道她心怀鬼胎的谢时聿,也容易。但骗苏家兄妹这种实心眼的直肠子,却叫她颇有负罪感。
她知道苏宴安对他有意。
及笄时,他郑重其事送来的簪子,诗会上,他藏都藏不住的余光。于擅长洞察人心的程知韫而言,是再明显不过的心思了。况且,苏瑾还大咧咧的同她讲过,半月未见,自家兄长跟犯了“相思病”似的。
只是,她对苏宴安,从未产生过心动的念头。
苏瑾说的程知韫“等过他”,充其量是邹氏不上心她的婚事,她自己也无心嫁人罢了。
因此,她订婚的年纪,比寻常姑娘家要晚上个一两岁。
就算撇去心动,只考虑适宜的婚嫁人选,苏宴安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原因无它,嫁高门从不是她的初衷;豪门世家里那些身不由己的公子哥,只会让她觉得嫁入了牢笼。
如果能让程知韫自己挑,只要相貌合谊,人品贵重,两人相处能够琴瑟和鸣,身世门第,都要往后稍稍。
苏宴安爱重她,但不曾为她舍弃什么。
这样很好,她也不必被这份情意为难。
他身在刑部,是一柄好用的快刀。两厢获益的事情,她算计得心安理得。
程知韫心里想。
她出神的功夫,被苏瑾拉着,七拐八拐的走过游廊,上了水榭其中一个角亭。
游廊上来回奉茶侍客的婢女,穿着一色的荷碧薄罗衫,个个额角挂着晶亮的汗珠,面颊姹红,但呈盘始终擎在额前半尺,生怕惹得贵客不悦。
角亭里,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围坐一堆,中间两人守着棋盘,正在对弈。
程知蕴隔着段距离,遥遥扫了眼,执黑子的那位显见是要赢了,只差一步棋。
执白子的姑娘她认得,是谏议大夫曹馗家的,左手边这位‘准赢家’,倒是看着面生。
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苏瑾挽着她的胳膊,凑到耳边小声说:“这位是嘉平公主,前些日子刚回京,你不大出门走动,所以没见过。”
程知蕴闻言点点头,随即大大方方打量起来。
景贞帝膝下三子一女,小公主只有六岁。先帝膝下子嗣颇多,但也只有两女,一位静安公主,早已成婚,如今儿子都得成年了,另一位小公主,据说是西域胡姬所生,并未养在宫中,而是随外祖父定居鄯善。
应该就是眼前这位嘉平公主。
她瞧着也就十四五的年纪,样貌不似中原人,高鼻深目,美貌之余又有几分英气,活脱脱的女生男相。若换成男子装束,更添潇洒,恐怕要迷倒一片姑娘。
“我赢了!”
果然,嘉平公主寻到了对手那一处漏洞。
一子定输赢。
她笑眯眯的拍了拍掌,动作豪迈,回头打量一圈围观的人,边打量边问:“还有没有棋艺好的?再与我来一局。”
她目光在掠过程知蕴时,明显停滞住了,眼中闪过丝惊艳,轻叹了句:“塔西拉。”
见在场众人没有反应,她才后知后觉的扯开嘴角,露出个明朗的笑,看着程知蕴,解释道:“美人。”
嘉平公主夸得太直白,程知蕴一时间有些懵,刚要回应,忽然被人自身后轻推了一把。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苏瑾冲她眨了眨眼,又低头看向公主,道:“殿下,这位才是下棋的高手。”
20. 三人
程知蕴被苏瑾推到人前,还没来得及应对众人各异的目光,便又被嘉平公主拉到了面前。
坐在棋盘对面的曹家姑娘已经让出了位置,下人迅速上前收拾了棋局,再将黑白子调换过来。
左右苏瑾不会害她,程知蕴略一思索,并未扭捏,低头福了福身,道:“殿下有兴致,那我就献丑了。”
没成想,她刚坐下,嘉平公主便冷不丁的问了一句:“献丑是真心话,还是自谦的说法?”
程知蕴听到这话,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眉目反而舒展开来。
她轻挑了眉,拈起一颗触手温凉的玛瑙黑子,道:“殿下学棋不久罢?如果对比殿下的领悟速度,那是真心话。如果单论棋艺,应该是自谦。”
“啪嗒”一声轻响。
随着她话音落下,黑子也落到了棋盘正中的位置。
旁边有人闻言倒抽了口凉气,嘉平公主却不怒反笑,学着她的模样挑了挑眉,落下一子,道:“你若赢了,我拜师。”
棋局开始,许是二人说的话赌性太重,周围人围得更紧了些。
程知蕴察觉到自己脑后好几道眼神。
窸窸窣窣的低声议论里,夹杂着一句小声的‘她怎么来了?’。
程知蕴性子虽好,但用苏瑾的话来说,只是足够客气罢了,真相处起来,总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所以她在京城闺阁小姐间,人缘不算差,但也不算好,与大部分人都是点头之间,面上看得过去是了。
她此番遭遇,同情怜惜的有,冷嘲笑话的,亦有之。
可她既然决定来了,便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加之重活一回,她的心境与前世早已大不相同。
一炷香的功夫,棋盘格子已然满了三分之一。
嘉平公主蹙起了眉,神色严肃,视线专注在棋盘之上,手中棋子愈落愈慢。
程知蕴却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
程阁老好棋。
她自小就跟着祖父打旗谱,兴头上来摆一盘棋,自个儿和自个下,换过来换过去,慢慢的琢磨,为难自己,再开解,能下一整天。且她生性好强,幼时下棋全为赢过祖父,虽至祖父离世也没如愿,但也能与他杀得有来有回了。
苏瑾说她棋艺好,并非虚言。
虽未比试过,但那些擅习六艺的世家公子里,约莫没有能赢过她的。
她们二人下棋下得投入,连周遭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嘉平公主曲起手指抵在唇边,拈着白子的手犹豫不决。她轻‘啧’一声,正要落手,身后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
“你下那儿就完了。”
二人应声抬头望去,只见只见角亭入口处走来三五男子,为首之人身着藏青色蟒纹锦袍,腰绶透雕翎纹玉佩,气定神闲的指点。
嘉平公主没好气儿的白他一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们中原的道理,还要我来教么?”
她说话不客气,其他人却不敢。
围观众人纷纷俯身行礼。
“小女给殿下请安。”
程知蕴亦认出了面前之人,是三皇子,去年京城端午龙舟赛,搁着人群遥遥看过一眼。她刚要起身行礼,却被回过头来的嘉平公主摁住了肩膀,
“咱不讲那些虚礼,你好好同我下棋。”
嘉平公主生性率直,连‘本宫’都懒得称,自然也不愿讲究那些见人就行礼的排场。
程知蕴心思还沉浸在棋里,对出言坏局之人,不想给好脸色,但面上还得装一装,她故作犹豫,抬眸看向三皇子:“可……”
“无妨。”三皇子负着手,爽朗一笑。
他既然说了,程知蕴也不再拘礼,正要收回视线继续下棋,视线掠过三皇子身后时,忽然看到了跟在最末尾的谢璟思。
他巴结人的速度倒是快,这就在三皇子面前露过脸了。
两人视线相对,谢璟思唇角挑起个不明显的弧度。程知蕴心神急转,左臂一错,打翻了案边的茶盏。
“啪”一声脆响,茶盏打翻在地。
碎瓷渣四溅,惊得离着近的两位姑娘往后退了退,程知蕴也好似受了惊假寐,急忙偏头躲避。
“你没事罢?”
嘉平公主神情紧张的站起身。
程知蕴定了定神,垂眸轻拍了拍被茶水溅湿一点的裙角,摇摇头:“无事,只不过沾湿了裙角。”
一旁候着婢女麻利的收走了碎瓷片,绿意从人后绕过来,附身至自家姑娘耳边,问:“少夫人,要不同苏姑娘说说,去她房间换身衣裳?”
“不急。”
程知蕴回身看向嘉平公主,道:“先与公主将棋下完,否则岂不是败兴。”
她忽视掉谢璟思炯炯的目光,只望着面前的执棋人:“殿下可想好在何处落子了?”
嘉平公主两根浓眉就差拧成毛毛虫了,她有些不高兴的抱怨:“哎呀,都怪他!你们中原人不是爱说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他提醒这一句,我倒不知该下到哪里了。”
“好好好,小姑姑,孤错了还不成?”三皇子闻言忙笑着告饶,顿了顿,又道:“那你就照方才的位置下嘛。”
程知蕴还以为嘉平公主真会照着原先的位置落子,再说一些‘不能胜之不武’的好听话。没料想,她理所当然的扬起下巴:“我都知道下到那里要输了,为何还要落子?”
率真的可爱。
程知蕴没忍住翘了翘唇角。
“反正你已经开口了,无论如何我都是胜之不武,不如你来帮我看看,下到哪里能赢?”嘉平公主眯起眼睛,望着三皇子:“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高见?”
论起年纪来,她这位侄子,比她还要大五岁呢。
问完,她忽觉不妥,又回头看向程知蕴,面带歉意道:“是我耍无赖了,不论结果如何,今天这局自然都是你赢,让我们玩上一玩可好?我实在是下不赢你。”
她自觉棋艺不错,师父也夸她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可跟对面人下的这盘棋,却格外艰难。不消旁人提醒,她方才犹豫落子之时,便知大势已去了。
程知蕴面上含笑,开口道:“无妨,依殿下说的。”
三皇子闻言,倒也不客气,走近端详着棋局,良久未发一言,可见也在犹豫。
正僵持着,不远处传来阵脚步声。
“为何都聚在此处?”
一道略显低沉浑厚的男声。
随三皇子而来的几人自觉分散开来,为来人让路,程知蕴抬眸瞥了一眼,连忙同众人一并起身行礼。
“见过皇上。”
众人齐声道。
三皇子慢半拍的开口:“见过父皇。”
“都起身罢,轻快高兴的场合,无需讲究。”
来者正是景贞帝。他身后一左一右,左手之人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显然是寿宴的主人,宁义侯。右手边的……是谢时聿。
程知蕴抬头,望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谢时聿的目光点过她发髻旁的羊脂白玉簪,而后面无表情的移开。
程知蕴暗笑,心中颇有点拔老虎须的刺激感。
嘉平公主也站起了身,却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拉着景贞帝的袖子,将人拖到桌案前:“皇兄,快来帮我看看,下哪里能赢?”
皇上闻言失笑,抬手点了点嘉平的眉心,语气里带着宠溺:“观棋不语,师父没教过你?”
“是他先开口的,”嘉平公主理直气壮地指向三皇子,然后强行将景贞帝再拽近两分:“语都语了,也不差您这一句,快来教教我。”
景贞帝步履沉稳,由着她拖拽,他垂眸认真的瞧过棋局,又看向她手中的那颗白子,明知故问道:“你是黑子?”
“不是呀,我是白子。”
“那还问什么?”
“嗯?”嘉平公主愣住了,嘴比脑筋快,反问道:“皇兄什么意思?”
“黑子已经输了,还问什么?走哪一步都是败局。”
说完,景贞帝抬眼,认真的打量程知蕴,缓缓道:“你是程阁老家那个小孙女罢?”
“是。”
程知蕴福身行礼,应道。
景贞帝一脸的果然如此,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对小辈的欣赏:“你小时候,朕还见过你,这手棋,尽得程老真传啊。”
众目睽睽之下,被皇上点名,即使程知蕴心态再稳,也不免感到拘束。况且,在场无人不知,程阁老是太子太傅,算起来还是当今皇上的对家。她只能垂眼盯着棋盘,道:“皇上谬赞,小女棋艺远不及祖父。”
嘉平公主看看皇上,又看看程知蕴,见她神色拘谨,不由得开口阻拦道:“好了好了,皇兄你一来,我们都玩不尽兴了。”
景贞帝闻言朗笑出声。
跟在他身后的宁义侯适时开口道:“殿下说的是,皇上,请入席罢。”
“好,不打扫你们年轻人的兴致了。”
说完,景贞帝摸了摸嘉平公主的头,一马当先,穿过角亭去了水榭中央的席面上。宁义侯和谢时聿等人也跟了上去。
程知蕴裙角尚且湿着,她望着嘉平公主轻声道:“殿下,您请入席罢,臣女先行退下,去换身衣裳。”
嘉平公主这才想起,她的裙角刚刚被热茶打湿了,忙到:“你去罢,下回我还要找你对弈,你可别不理我。”
换成别人说这话,更像是要求,由她说出来,倒像小孩儿生怕没了玩伴,要眼巴巴的跟着,守着。
“恭候大驾。”
程知蕴着实喜欢嘉平公主的直脾气,笑着行了个礼,应下了。
苏瑾走上前来,低声说:“去我房间换,我同你一起。”
“我知道位置,自己去罢,兴许擦擦就干了,你先忙待客。”程知蕴轻轻摇头,示意她看看周遭的客人。
苏瑾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咱俩身量差不多,我的衣裳你随便挑。”
程知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转身的那瞬,她目光极快地与谢璟思一碰,又猛然垂下头,好似被他的眼神烫到一般。
角亭里的人七七八八的散开了。谢璟思一直在意无意的观察程知蕴,见她为官家赏识,心中暗暗吃惊。
他并未跟上三皇子等人的脚步,反而特意落在人后,朝程知蕴走过的小路去了。
另外的角亭中,方氏听旁人议论说皇上也来了,不禁顺着旁人的视线看过去。等人群散开,见程知蕴在其中,她眉头紧紧皱起,酸溜溜道:“什么身份,也好往人堆里钻……”
话音刚落,她又瞧见了自家儿子的身影,转瞬间喜上眉梢,拉过蓉娘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二哥在皇上面前露过脸了。”
蓉娘也看见了谢璟思。
“二哥这是要去哪儿?”
方氏听到她犹疑的问话,重新抬眼看过去。
只见小路尽头一抹绿衫倩影,谢璟思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走在后头,在清和园四处皆是人的情形下,并不显眼。
落在方氏眼中,却如针扎似的。
她心头一堵,暗自思忖。
谢璟思这是凑巧,还是刻意为之?
无人在意的角落,另外有道清隽身影,自小路另一头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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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清和园是宁义侯在府邸外另外购置的别院,常年有人打理,多用于宴请宾客,或家人避暑。寻常官员不敢像他这样明晃晃的购置院子,更不敢大肆宴请宾客,只怕被参上一本结党营私。
但宁义侯是个例外,他年轻时军功赫赫,致仕又早,先帝和如今的景贞帝,待他都十分客气。
这清和园,苏瑾领程知蕴来过几回,也算是熟门熟路。
只是此刻,她却并未走进苏瑾的房间,脚步却停在了小渠旁的花园里。
院中到处都是花木,尤以连翘、迎春居多,或种在阶前,或种在水边,均有白石栏杆护住,黄灿灿一片,边有几棵海棠点缀着,在日头下无知无觉的盛开着,没有心事。
不像人。
程知蕴身材纤弱,今日穿着身庭芜绿的袄裙,聘聘袅袅的身影,融在花丛前。
谢璟思远远看着,眼神被她的一举一动牵住了,不觉心神摇曳。
他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又有苦竹遮挡住远处的筵席,便顺随心意,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
就停在程知蕴身后一丈的位置,目光紧紧攥着眼前的猎物。
待她瞧完花,正准备转身之时,谢璟思再往前一步,将人逼停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程知蕴浑身一僵,咬着唇才没惊叫出声,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向自己。
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写满诧异和无措。
谢璟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中甚至带了不加掩饰的贪婪与兴奋。仿佛在此刻四目相对之前,他就已经预见过此场景一般。
程知蕴却好似呆住了,脚底无意识的一个腾空,身体歪斜,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手肘却被谢璟思托住,扶稳了。
见她站定,谢璟思却没有松手,反而慢慢滑了下去,温热的手掌搁着单薄的春衫,捉住她纤细的小臂,轻握一下,才松开手。
程知蕴急忙背过手去,被夫子罚站一般立在原地,假装看不出他心意,抱着一丝侥幸,问:“二弟,你为何在此?”
谢璟思知道她想听自己说什么,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自己恰好路过便是了。
但是,他看着眼前人,有些恶趣味的不想叫她如愿。
他唇角一勾,俊美的面孔便添了两分风流:“自然是随嫂嫂来的。”
话音刚落,程知蕴便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嫣红的唇瓣顿时褪去血色,泛出淡淡的白,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楚楚动人。
谢璟思早知道程知蕴生得美,祠堂一见,便足够惊为天人。没有笑,只自顾自的无声流泪,那张般般入画的脸,浸水冷玉一般,令人魂牵梦绕,再难相忘。
当下,这冷玉美人灵眸中蓄满惊慌,一副惹人采撷的模样。
他眸色一暗,下意识想上手去碰她的唇。
“别咬。”
程知蕴见他抬手,连忙后退两步,摇了摇头,看向他。
眼中泛着粼粼泪光:“二弟,别再戏弄我了。”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的脸颊也随即热了起来,又紧紧抿住了唇。
“我何曾戏弄你?嫂嫂可要说清楚,莫要辱我清白。”谢璟思嗓音微哑,循循善诱道。
程知蕴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乖巧地低着头。
谢璟思目光又落到她别在发髻的羊脂白玉簪上,追问道:“嫂嫂不说话是何意?我瞧这簪子眼生,不是我送你的那一支。”
面前人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谢璟思不依不饶的开口:“我送的那支呢?”
程知蕴被他逼得几欲垂泪,负在身后的双手无措的揪住衣裙。
良久,她才顶着谢璟思灼人的视线,小声解释道:“那支簪子被我不小心摔了……”
“所以又买了支差不多的?”谢璟思上前一步,险险挨着程知蕴的身子。
他进,程知蕴便只能往后退。
她捏紧了手指,从嗓子眼儿挤出个字:“是……”
谢璟思扑哧一笑,随即幽幽叹道:“是不小心摔的,还是故意摔的?别是嫂嫂故意摔了我送的簪子,再买支差不多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想鱼目混珠罢?”
他语气委屈极了,倒显得程知韫像个恶人。
“我……”程知蕴摇了摇头,想矢口否认。她抬头看了谢璟思一眼,又垂下眼,道:“我只是害怕……”
两人声音都压得低,你来我往间,暗潮汹涌。
“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为了支簪子同你生气不成?”
谢璟思轻笑一声,故意曲解了她话里的意思。
程知蕴深深吸了口气,道:“二弟,我要回去了,你别再同我说这些怪话了。”
谢璟思本也没打算把兔子逼急了,他倏然一笑,捏着程知蕴袖口的那点湿痕,用指腹摩挲两下,随后放开手,后退两步,道:“我都听嫂嫂的。”
说完,他深深望了程知蕴一眼,转身离开。
剩下程知蕴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抬脚顺着来路往回走,她刚走到那片苦竹的拐角处,便又撞上一个身影。
苏宴安显然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他神色凝重,问:“程姑娘,他方才与你说什么了?”
苦竹林与小花园有段距离,听不清话。
只见眼前人慌乱的摇摇头,拨浪鼓似的,嘴上搪塞道:“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
“小事?小事他至于动手动脚?若不是怕你难堪,我方才就……”
苏宴安气极,声量也不自觉提高了。
程知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泪彻底绷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夺眶而出。
“你别问了,真的没什么。”
21. 喜欢
“啪嗒”一声。
泪珠溅在青石板上,晕出圈斑驳的湿痕。
程知蕴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用手背揩掉面上的泪,轻声重复道:“真的没什么,一点家事罢了。”
她顿了顿,抬头看了身前人一眼:“苏公子何必多问呢?”
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苏宴安闻言喉结一滚,下颌紧缩,既懊恼自己冲动失言,又愤怒于谢璟思的动手动脚。他皱了下眉,稳稳心神,道:“程姑娘,我并无奚落你的意思,我会帮你的。你不信我?”
“我信你又能如何呢?”
程知蕴眼眶微红,敛着眼,有些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我信你,你能来谢府为我主持公道么?”
“我……”
听到这话,苏宴安一时怔住了。
他好似很难清楚的认识到,眼前人已经不是常待闺阁的程姑娘,而是名正言顺的谢家少夫人。
即便她夫君已死,她也是谢家的人。
程知蕴眸中仍然含泪,但不肯再多看他一眼了。
她垂头福身,声音恢复了平静:“不劳苏公子挂念,宴席快开始了,我先行回席。”
她抬脚欲从苏宴安身边绕开。
倏地,她面前伸来一条手臂,拦住了去路。
苏宴安梗着脖子,抿紧嘴唇。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别多管闲事,更不应该在无能为力时说空话,但他实在忍不住,脑海里没了理智,只剩下程知蕴那双含泪的眼睛。
他干巴巴的问了句:“他可曾强迫你?”
“不曾。”
程知蕴偏头迎上男人的目光,看了他片刻,道:“他未强迫过我。只是待我好罢了。对我关怀有加,赠我玉簪,赠我珍玩,京郊的千亩良田也要赠予我,说是过几日田主缴了田契便来送我,不走府上中馈,皆算我的私产。”
说着,她笑叹:“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苏公子,我应该是心甘情愿的。”
她越笑,苏宴安越难受,只觉心都被揪了一下,脸色也微微发白,道:“你何必这样说与我听?我难道不知你的为人?”
他顿了一下,联想到她方才那句“赠我玉簪”,眼神下意识瞟到她发髻旁的簪子上,嘴上道:“皇上近日正欲推行改地,他敢顶风作案,说不准会连累你。”
苏宴安身在刑部,最近正在暗中清查朝中官员及官眷借由印子钱强迫田主出地的恶行,他听程知蕴这样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
程知蕴抬头看向他。
她收了眼泪,娇滴滴的乌瞳像一对黑珍珠。
“我不懂这些。”
苏宴安被她这样看着,顿时局促起来。他有些紧张的收回胳膊,转而盯着青石板上的影子,低声道:“总之,这田契你收不得。”
程知蕴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宴安顿觉失言,慌忙找补道:“我没有旁的意思……”
他话未说完,站在对面的少女忽然抬手摘下髻边的簪子,紧紧攥在手中,垂在身侧。
苏宴垂下眼,目光划过程知蕴白皙的脖颈,微滞,下一瞬便立刻移走了,锁定在她紧攥的右手上。
“程……”
他懊恼极了,险些脱口而出一句‘程姑娘’,没说完整就吞回了肚子里。
“是我失言,我只是……”
我只是关心则乱。
这句过界的话,苏宴安有口难言,他咽了咽喉咙,巴巴的盯着地砖上的身影。不知是否因为日头太大,晒得人心浮气躁,苏宴安竟平白觉得有几分头晕目眩。
他恨不能摔了那簪子,也恨不能狠狠教训谢璟思一顿,可他没有立场。
程知蕴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陈述一般道:“收与不收,从来不是我说了算的。这个道理,苏公子不明白么?我若是老实收了,叫猎手觉得快要上钩,还能缓些日子,若不收,他下次的手段,就不是哄着讨好着了。”
苏宴安小心翼翼的看了程知蕴一眼。
却见她神色平淡,瞧不出喜怒,反而比方才的泪眼盈盈更叫他难受。
话不受控制的脱口——
“我会帮你的,我会想办法。”
“不必了。”
程知蕴往后退了两步,平静道:“人各有命,我认了。”
说完,她不再顺着来路往回走。
而是转过身,踏上了谢璟思走过的旧路。
徒留苏宴安一人愣在原地,望着她逐渐走远的削瘦身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力。从听闻程知蕴订婚那一刻开始酝酿出的悔恨情绪,在胸腔横冲直撞,撞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程知蕴转身时,余光掠过了苏宴安的脸,自然没错过他那一瞬的怅然。
她今日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足够苏宴安辗转反侧几日了。
前世,谢璟思为着入仕顺利,如今日一般攀上了户部尚书的次子,户部尚书之女是三皇子正妻,两方关系自然亲密。谢璟思大约是摸着这层关系,才又在三皇子面前露了脸。
他的算盘本也没打错,可惜户部尚书那个名唤季胥的次子,委实不争气。年近三十,却只能靠父辈荫庇混个闲官当当,仕途不顺便算了,偏偏在敛财一事上极有手段。
季胥利用外室的娘家亲眷大肆敛地,恶意压低粮价,逼得小田主门有粮无市,只得卖地或是借印子钱过活,不论走哪一步,良田都会流到他手里。
偶尔碰上个骨头硬的田主,就强买强卖,甚至打着户部尚书的名号动手威逼,胁迫其全家性命。
季胥身边那些世家子弟,都大差不差,一样的做派。
前世也是因为季胥敛地,意图谋夺南塘的百亩良田,结果闹出了人命,刑部侍郎与提督亲自前去抓捕,其中就有苏宴安。
和季胥同在酒楼吃酒听戏的几人,正好在聊改地的事,也一并被抓了去,统统在大狱关了几日。
待到查清楚了,才把其中无辜的那两人放出来。
说无辜,其实是家里把他们露出的马脚都处理干净罢了。
不过,谢璟思侥幸逃过这一劫。
因为谢时聿南塘一行顺利,提前回了府。他知晓季府的人手脚不干净,在家宴时,听方氏夸耀谢璟思和户部尚书家交好,明令阻拦过。方氏当时还酸言酸语过几句,话里话外指责谢时聿见不得二房好。但即便她不满,也架不住谢三爷说话管用,谢老夫人也听他的,教谢璟思称病在家躺了半月。
没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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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便传来季胥被刑部收押的消息,方氏灰溜溜的不说话了。
而官家,借此案推行了限田令,狠削了一番世家金库。
程知蕴无法确定谢璟思在此事中牵扯的深浅。
依照谢三爷的作风,府中人约莫不敢行大肆敛地之事,谢璟思至多也就是出出口头主意。
这一回,最好能让谢璟思掺和其中,进而影响日后仕途。
退而求其次,也得叫他在大狱遭几日罪。
苏宴安并非以权谋私之辈,但有了她今日递的话,恐怕刑部对谢璟思的看管会格外严些。
唯一的变数就是谢时聿。
所以,南塘,程知蕴得去一趟。
顺利的话,趁谢时聿公干未完,她提前找到将被迫害的田主,助他来京城,告御状。不顺利,就想法子拖住谢时聿……
至于如何将人拖住,程知蕴还未思虑周全。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将要低着头转身,又险些撞到旁人身上,惊得她低呼一声。
“你——”
她低着头没看路,这人也没看路么?硬挺挺的站着叫她往上撞不成?
程知蕴抬眼看向来人,眼中闪过一丝羞窘。
竟是本该在席上的谢时聿。
程知蕴蹙了蹙眉,刚要质问,又忽得想起谢璟思方才走过这条路。霎时间,眉眼间拢得那点不耐散尽了。
她眨眨眼睛,看谢时聿一眼,又挪开目光,明知故问道:“三叔为何在这儿?”
谢时聿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程知蕴见状唇角微翘,小声调笑道:“难不成,三叔也是来换衣裳的?”
“这是苏府,你离席太久了。”谢时聿开口道。
“我也不想,”程知蕴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我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呢。”
她后半句话带着点撒娇埋怨的意味。
谢时聿却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反问道:“我害的?”
程知蕴噎了一下,说不出话了。
她不清楚谢时聿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若是跟着谢璟思来的,那八成是看全了。
原地呆站了会儿,她才故作蛮不讲理的开口:“当然是你害的,三叔若肯喜欢我,肯帮我,我哪里还需要自己钻营?”
说完,她扬了扬下巴,挑衅似的盯着谢时聿。
反正这厮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绕来绕去的没什么意思,不如随心说,乱拳还能打死老师傅呢。
谢时聿却波澜不惊道:“如何帮你?…你就算帮你么?”
程知蕴睁大眼睛,谢时聿目光落在她脸上,神色淡漠。见他这般模样,程知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个字。
她匪夷所思道:“三叔这是在说什么?是我听错了?”
谢时聿反问:“你不是要我喜欢你?”
程知蕴耳根肉眼可见的红了,她瞪着面前的人,哼笑一声,强撑着镇定的皮子,问道:“三叔的喜欢,就是做那档子事么?那你的喜欢未免太低贱了些。”
谢时聿审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相撞,程知蕴没有躲闪。
谢时聿说:“你想要的喜欢,就是像他们二人一样,被你耍的团团转。”
22. 玉簪
话音刚落,程知蕴表情骤然僵住了。
此处离她和苏宴安说话的地方有些距离,照理来说,定然听不到他们二人的对话。
那就是猜的……
她早知道谢时聿心思深沉、不好相与,但也没料想他洞察人心至如此程度。
程知蕴抿了抿嫣红的嘴唇,长睫轻颤,轻声道:“我戏耍别人,但只待三叔真心,不好么?”
不待她整理好情绪,谢时聿忽然伸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程知蕴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捏紧了掌心的羊脂白玉簪。
“三叔要做什么?”
她看过来的眼神,几乎是藏不住的警惕和防备。
谢时聿看着她浑身僵硬,手指蜷缩,流露出几分慌张无措。没有回答,而是掐了掐她那截手臂,随后慢吞吞地松开手。
偏又在她抽回手的前一瞬,握住了她紧攥的右手,捉着那几根纤细冰凉的手指,慢慢搓开。
他没施什么力,程知蕴却阻拦不住。
掌心那根白玉簪暴露在二人视线中。
“一根簪子,要拿来骗几个人?这就是你的真心。你不喜欢我,你只是想在府里寻求个倚仗。”
僵持片刻。
程知蕴屏住呼吸,反手攥着他的指头,近前一步,呼吸声清晰可闻的距离。
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虚与委蛇罢了。
她囿于后宅,不似男子,沾了投胎的光,有外面的广阔天地,有数不清的门路法子。她想要达成目的,日后要虚与委蛇的时候,只怕也少不了。
想到这,程知蕴心里生出些愤懑,她慢慢抬头,看着谢时聿,面前的男人仍旧淡漠从容。
四目相对,她冷不丁扯了扯唇角,道:“我若只想寻个倚仗,何必找上三叔?为难自己么?而且,既然知道我是骗子,三叔为何还要跟过来?难不成是想和上回一样,警告我注意自己的身份?三叔对我无意,就不该纵容我,这样吊着人,比丁点情面不留还要可恨。”
谢时聿淡声道:“你想要我如何?”
“我说了算么?三叔听我的么?”
程知蕴没有章法的紧紧攥住他的指头,男人的手指温热,好似烙在她掌心。
她实在是吃不准,谢时聿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上钩的意思?
这人的心思太难猜了。
她望他一眼,又别过脸,咬了咬嘴唇,开口道:“三叔若于我无意,索性不要管我,权当府里没我这个人。我若藏不住心意,想对你示好,你转身便走,或者拿我填井投河给府上立规矩,总之别留一丝怜悯。”
她顿了顿,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我不要你的怜悯,只要真心。”
程知蕴说完,垂眸盯着他衣襟上的暗纹。
二人离得太近,她隐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柏木香气。
谢时聿默然不语,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他从她掌心抽出玉簪,欲重新插到程知蕴发髻旁,手上略一比划位置。
程知蕴一双眼睛瞪着他,他却只是平静道:“抬头。”
程知蕴一番‘剖白’,什么话也没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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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好似一拳打进棉花里,轻飘飘的,没劲透了。
她不想配合,别着头没说话。
谢时聿神色无波无澜,他伸出手,自下而上掐着程知蕴的脸颊,逼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程知蕴吃痛,先是去捉他的手,阻止无果后,眼神四下乱瞟,生怕周遭有人。
谢时聿手指修长,掌心宽大,这样一用力,几乎盖住了她小半张脸。
她急得鼻尖都红了,眼神惊慌,嫣红的嘴唇紧抿着,实在是生得美,极具欺骗性的一张脸。
不怪谢璟思和苏宴安被她耍的团团转。
谢时聿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样看着她那双求饶的眼睛,看够了,才顺利成章的给她插上玉簪。
他收回手,程知蕴登时往后退了两步。
谢时聿道:“自己买的,戴着罢。”
程知蕴目光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讥讽道:“三叔不是嫌我离席太久?这回总是你害的了。”
谢时聿不置可否。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到底是程知蕴先败下阵来。她抿了抿嘴唇,连礼都懒得行,低声道:“我要回席了,三叔轻便。”
话音刚落,她抬手将插好的玉簪抽出来,赛进谢时聿手中,道:“三叔喜欢,就自己留着罢。”
她格外顺利的掰开了谢时聿的指头,将玉簪放进去,便抬脚离开了。
谢时聿没有动,只是垂下眼,手指擦过玉簪细长的柄身,神色平静的把它收入袖中。
随后,他慢慢屈起手指,蹭了蹭指尖残存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