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菟丝花》
1. 第1章
《暴君的菟丝花》
文/筱月月
2024.11.30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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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四季如春,初秋时节,依旧绿意盎然。
此刻却没了往日的生息,空气中满是淡淡的血腥味。
红色宫墙下,尸横遍野。
桑晚是被哭喊声惊醒的。
她住的猗兰殿在冷宫旁,偏僻又冷清,起初还以为是冷宫的人又哭闹了。
仔细听才发觉,还有侍卫官兵的声音,伴随着仓皇逃窜的脚步,哭喊求饶。
她从榻上下来,逐渐泛白的天色衬出一张小巧精致的容颜。
寅时三刻,才刚刚五更天。
看着不远处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吓得又缩回寝殿。
是宫变!
猗兰殿杂草丛生,很多年前还有一两个洒扫宫女,母妃死后也都没了踪影。
冷宫好歹还有太监宫女看着,她这里,倒是比冷宫还不如了。
御膳房索性也将她的膳食,和冷宫一起送。
桑晚磕磕绊绊长到现在,早已习惯独处。
但如今,听着外面燥乱的动静,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她的母妃只是一个侍弄花草的宫女,皇帝醉酒,色欲熏心。
但看不上母妃的身份,本想掩人耳目,不再提及。
可天不遂人愿,宫女怀了皇嗣。
桑晚是南国的三公主。
也是宫里一颗无人问津的小草。
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猗兰殿,说话的是一个老嬷嬷。
“军爷饶命,冷宫都是被废黜的妃嫔,再无旁人了!”
“太子桑烨潜逃,你最好想仔细些,这周围可还有什么宫殿暗道!”
听口音像是中原地区。
桑晚想了想,晋国?
眼见着刀刃逼近脖颈,老嬷嬷吓得双腿发软,瘫在地上。
又似想起什么,跪起身道:“往前不远的猗兰殿,是三公主居所,其余老奴真的不知了!”
猗兰殿的宫门的确得顺着冷宫往前走一小段。
但桑晚的寝殿后墙,便是冷宫长街。
年久失修的殿宇四处透风,两人的对话也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桑晚眸底一片死寂,从角落出来缓缓坐在床榻边。
身上的衣服还是林贵人前年偷偷做的。
要是没有林娘娘,她或许早在这深宫死了。
听到还有皇室人,脚步声果然向猗兰殿走去。
肃杀气息过重,桑晚生生打了个寒颤。
来人推门而入,眼神冷峻,随后微微愣住。
床榻上的女孩约莫十五六的年岁,单看穿着,怎么都不像公主。
但满屋陈设都不及那张脸明媚动人。
微颤的眸底下,却是清澈无暇,了无杂念。
正有侍卫准备上前带走桑晚,为首的小将领抬手制止。
桑晚看出他有意放水,起身屈膝行了半礼当是感谢,主动走出寝殿。
先前听着杂乱的脚步声,桑晚心底想了无数结果。
宫变国破,皇族男丁必死无疑,可公主……
无疑是被糟践的对象。
从猗兰殿到他父皇上朝的含章殿并不近。
许是晋军纪律严明,一路上,桑晚只见到布防有序的小队穿梭于内廷后宫。
宫女都在原地被羁押看管,没人敢见色起意。
等走到时,天色已经大亮。
这里显然守卫更加严明,桑晚被交接给负责这片殿宇的人。
进殿后,她扫了眼另一边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长久见不到的缘故,面孔生疏不少。
随后在二公主桑芸心身边跪坐下来。
她双眼通红:“阿晚,你怎么也……”
桑芸心一把攥住她的手轻颤道:“扮做宫女,你或能逃过一劫。”
二公主是林娘娘所出,林贵人不受宠也无意争宠,这些年,反对桑晚接济不少。
她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二姐姐,林娘娘呢?”
“后宫妃嫔都单独关在一起,不知在哪。”
说到这,桑芸心眼底又蓄了泪水:“父皇刚刚拔剑自刎,我们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桑晚微微一怔,父皇两个字于她而言太过陌生,甚至都没见过几面。
沉默半晌,也不知该怎么宽慰她。
桑晚反握住桑芸心的手,头一次感觉死亡离她这么近。
如果能选择,她想走的不那么痛苦,来生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
含章殿里只有他们这些公主、皇子。
大公主桑慧月是皇后嫡出,一向瞧不起她。
扭头嫌恶的看了眼桑晚,“你也配和我们待在一处。”
四公主桑绮南是桑慧月的小跟班。
但因为年龄小,哭的断断续续,没工夫顺着桑慧月的话恭维她。
“你以为我想和你一起吗?”
桑晚跪坐在脚跟上,音色极淡:“皇族人,又有几个能在朝代更迭中活下去?”
没享过一日公主的待遇,国破却要背上皇族身份,一同赴死。
听及此,桑绮南哭声更甚。
被看守的小兵呵斥后,吓得失了声,眼泪糊了满脸,哪还有往日跟在桑慧月身后作威作福的半分姿态。
桑慧月眼神顿住,望向皇子那边。
她和太子桑烨,都是皇后嫡出。
只要皇兄还没被捉到,她就还有希望。
正想着,一个身穿金色铠甲的男人由远及近,缓步走进殿内。
看守他们的人齐刷刷跪地行礼:“陛下万安!”
桑晚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便低下头,心中一跳。
晋国是中原大国,四年前新帝登基,一举吞并东夷,版图扩增。
嗜杀成性,暴君之名早已流传甚广,就连她都从林娘娘宫里听过几耳朵。
只是……
出兵东夷时,都未曾听闻晋国新帝御驾亲征。
南国只是晋国南部的一个小国,比东夷还略小些,居然值得他亲自带兵攻打。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桑晚没敢抬头,就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一直看守他们的将领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陛下,南国皇族共四位公主,三位皇子,现除太子桑烨不知所踪,其余都在这了。”
萧衍之:“皇子,杀了吧。”
男人声音很轻,却带着十足的压迫。
侍卫上前正要拔刀,又听帝王吩咐:“拖去殿外处理,堵住嘴。”
语罢,目光从桑晚的颅顶一扫而过。
“——是!”
两位皇子面容惊慌,无措地摇头。
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被晋国的侍卫堵着嘴带出殿外。
几位公主吓得语塞,双眼绝望,更是连声儿都不敢哭出来。
桑晚衣衫破旧,跪在一众皇室里,很是醒目。
和五年前相比,女孩长开不少,弯弯的柳眉下,一双眼睛干净清澈,水汪汪的。
看着眼前的地面,双眼无神,更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仿佛只在安静等待死亡降临。
萧衍之走向她,一把将娇小的桑晚从人堆里拉起来。
瘦弱的身躯撞上他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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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铠甲,吓得倏然红了眼,侧眸看到男人右手握着还在滴血的剑。
哽咽地问:“可以别用剑吗?我怕疼……”
声音轻颤,泪珠滚落。
萧衍之的心狠狠纠在一起,随即将佩剑丢到地上。
粗粝的手指拂去她脸上的泪珠:“不让你疼,别怕。”
桑芸心担心地看向桑晚,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感受到帝王带着薄茧的指尖。
桑晚僵硬地半抬起头,这才近距离看清萧衍之的模样。
冷峻无情的脸上,丝毫没有温度,眼底的神情却异常炽热,让人难懂。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还被他半圈在怀里,登时红了脸,却也不敢挣脱。
她吸了吸鼻子,慌乱错开他炙热的视线。
“……我会死吗?”
“不会。”
萧衍之的回答掷地有声。
他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显然,女孩没有认出他。
谁会将晋国帝王,和五年前那个来朝贺,被按在地上挨鞭子的少年联想在一起呢。
萧衍之不想吓到她。
余下的几位公主神色各异。
锦衣华服,珠钗环佩,即便是清晨宫变,也整理好了衣冠,只是现在哭得略显狼狈。
可偏偏,帝王拉起了粗衣布衫的桑晚,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元德清小心翼翼地捡起帝王佩剑,用绢布一点点拭净。
从皇帝还是皇子时,元德清就一直跟着他,现在自然做了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
可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陛下这般。
帝王佩剑,说丢就丢。
萧衍之看了眼元德清身侧的安顺:“带桑姑娘去偏殿,小心伺候。”
安顺俯首:“嗻!”
桑晚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萧衍之:“你不会有事。”
“谢……多谢陛下。”
待脚步声远去,桑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萧衍之才缓缓转身接过佩剑,“削下皇子首级悬挂城门,再将皇后押送过去。一日不见太子,便斩一指,朕只给他十天。”
一双手,十指连心。
桑慧月跪坐在地,狠狠抖了抖,仓惶向萧衍之爬了几步,求饶不止。
还没靠近,就被侍卫拦住。
养在深宫中的女孩,哪里见过这般血腥场面。
这种时候,也不难看出她作为嫡长公主,曾经风光时的张扬。
即便哭散了发髻,也抽噎质问:“皇兄出逃,与我母后何干!”
萧衍之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成王败寇,哪里还有叫板的资格。
“不若等她十指斩完,换你上去?”
桑慧月怔愣住,无措摇头,嘴里喊着不要。
男人居高临下俯视她,轻嘲:“你猜桑烨会不会现身保你?”
桑慧月不敢赌。
嘴里重复念叨着不要,捂着耳朵拼命向后躲。
她想远离萧衍之这来自地狱的声音。
桑烨是太子,也是南国皇族仅剩的男丁。
皇后母家为保太子上位,私下养了一支精锐。
送美人进宫魅惑圣心,导致南国帝王忠奸不辨,闭关锁国,多年的建交功亏一篑。
近几年,南国兵力孱弱,从上到下,全是蛀虫。
只是和晋国关系最差的边境小国当属北荻,却不想萧衍之御驾亲征,一路南下,直通南国。
建昭四年,晋国新帝萧衍之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铁骑踏破了南国皇城。
自此只有南都,再无南国。
2. 第2章
桑晚默不作声,耳垂殷红。
揉了揉发酸的鼻尖,回想方才撞上他铠甲的瞬间,轻咬下唇。
她们这些人的命运,终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心下隐隐担心起二姐姐来。
偏殿明显被重新打扫过,门侧立侍了位婢女,比桑晚略高半个头。
见安顺带人过来,向前两步福礼。
“奴婢锦书,侍候姑娘。”
桑晚有些不知所措,稀里糊涂地被迎进去。
这里是含章殿的偏殿,但父皇的痕迹都被一扫而空,明黄色的绸缎皆被撤掉,换上了一水的烟蓝色。
流水的膳食送入殿内。
锦书细细打量桑晚,难免好奇,不禁多看了几眼。
“姑娘先用些。”
萧衍之登基后,御前殿内伺候的几乎不用宫女。
却在半年前,悄无声息让元德清暗处选人,从生平到年岁、面貌,最终只留下锦书和珠月二人。
陛下登基四年,宫妃都是太后一手操办选了几人,两人关系不睦已久,萧衍之亦从未踏足后宫。
而锦书,则是唯一一个,陛下亲征南国还带走的宫女。
宫里都在传她能获此殊荣,兴许回来就该翻身做主子了。
可他们不知道,冷血无情的帝王,只是有了不远万里也要保护的人。
殿内除了锦书,安顺也没离开,在门口立着,目不斜视。
听声音,是位公公。
桑晚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是十分谨慎。
桌上并没有太多油腻荤腥,摆放精致,最鲜美的大抵是那一小盅老鸭汤。
虽是公主,可这样的待遇,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晋国是中原大国,规矩严明。
许是看出她的不安,锦书一道道为她布菜,试探着她的喜恶。
这些年来,除了林娘娘没人对她好。
桑晚不懂拒绝,也对这突如其来的侍候显得很不习惯。
没吃多少,便压下胃里不适,委婉地说:“锦书姐姐,我吃好了。”
锦书没料到桑晚会这般唤她,筷箸微顿,应了声。
随后看向安顺。
安顺忙出去叫人抬热水。
桑晚这才发现,屏风后已经放了一个浴桶,顿时警觉起来。
热水放好,殿内只剩锦书一人,大殿门已然关上,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安顺在外立侍的背影。
桑晚抿唇:“我、我可以自己洗的。”
锦书过来,一点点解开她身上的布衫。
轻声安慰:“姑娘别怕,这里很安全,奴婢伺候您沐浴。”
待褪到只剩一件小衣时,桑晚捂着胸口,无声拒绝。
咬着唇,眼里噙了泪水,让人好生心怜。
锦书心下颤动,又怕帝王怪罪。
为难道:“那奴婢在屏风旁,等着姑娘可好?”
见锦书做出让步,桑晚点了点头。
这才向屏风后走去,缓慢跨坐进浴桶。
身上的小衣还未褪下,锦书在屏风一侧劝了几句,这才接走桑晚递出来已经浸了水的小衣。
里面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水汽氤氲。
透过屏风的薄纱,能隐约看到姣好的身材。
纤细的腕子略过脖颈,虽不受宠,但到底是皇宫里长大的公主。
肤若凝脂,容色绝佳。
水声渐小,就连呼吸都弱了几分。
不多时,突然传来不小的呕吐声。
锦书忙探身看去,桑晚扒在浴桶边沿,将方才的吃食全吐了。
“姑娘!”
浴桶内热气腾腾,桑晚只觉胃里更加难受。
终是没忍住,浪费了那一桌珍馐。
见锦书满脸担忧,桑晚沉默一瞬,小声道:“对不起……”
锦书用宽大的巾帕裹住桑晚,将她带到寝殿。
“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宫女,但姑娘吐的是御赐膳食,您还是同陛下亲自说吧。”
听到是御赐,桑晚面容僵硬。
任由锦书给她换了新的衣裳,看样式,像晋国那边的装扮。
同殿内新悬挂的绸缎一样,都是极淡的水月蓝。
寝殿外脚步杂乱,听动静是下人在处理屏风后的浴桶,和她吐出的秽物。
长发如瀑,桑晚困极了。
合着衣裳,在软榻上渐渐睡去,脸颊还带着刚出浴的红晕。
桑晚睡得很不安稳,好似陷进一个满是雾气的林带,四肢都被藤蔓缠住,挣脱不开。
过了很久,雾气才渐渐消散。
梦里的她用尽全力挣开藤蔓,也终于疲惫地睁开了眼。
天色已暗,室内燃了火烛。
身上的外衣被褪去,在锦被下裹得严严实实。
桑晚想,她还从未睡过这样柔软的床榻,许是这层原因,才让她陷入那样奇怪的梦中。
浑身虚软无力,坐起身后才发现床榻前的薄纱已被放下。
透过帷幔,隐约看见锦书跪在寝殿中央。
“锦书姐姐?”
锦书抬眸,眼中似有惧色,朝她扣手作揖。
桑晚正想出声询问,萧衍之起身朝她走来:“醒了?”
她这才发现,窗棂边的软榻上坐了一人。
萧衍之已经换下铠甲,只穿了件玄色外袍。
“陛下?”
安顺弓腰掀开床纱,萧衍之淡淡嗯了声,“还有哪里不舒服?”
桑晚愕然,轻晃了晃头。
“朕要听实话。”
床纱掀起,视线清明不少。
这是桑晚第二次,这样近距离看萧衍之。
是一张年轻的帝王面孔,剑眉微挺,眼神深邃,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还有些头昏。”桑晚视线躲闪,看向窗外,“我……好像睡了很久。”
渐落的太阳昭示着她几乎睡了一天,此次出兵,萧衍之只带了军医。
桑晚昏睡不醒,光听锦书阐述和把脉,初步判断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孱弱,却没有法子叫人醒来。
还是押了南国的太医过来诊脉施针,萧衍之才罢休。
只是一顿正常膳食,却让她的身体无法承受。
听南国的太医说,桑晚住在冷宫旁,送去冷宫的饭菜多半是馊的,骤然入腹过盛的膳食,这才引发不适,以至呕吐。
萧衍之暗暗握拳,接过粥碗,将汤勺送到桑晚唇边,并不做答。
“张嘴。”
安顺眼中满是惊愕,悄声立在一侧。
锦书还跪在殿内,瞳孔微震,随后身子不受控的轻抖起来。
桑晚下意识想伸手接过:“不敢劳烦陛下,我自己喝就好。”
萧衍之神色未变,重复道:“张嘴。”
字音咬的比先前重了几分,桑晚不敢反抗,只得低头含住汤勺,小口喝下。
殿内安静极了,萧衍之像是不知疲倦,粥碗快见底的时候,桑晚明显吞咽慢了许多。
“喝不下了?”
桑晚点头,还是不敢抬头和萧衍之对视。
似是感到他的沉默,忙补了句:“多谢陛下。”
帝王将碗递给安顺,转头道:“喝不下,可以告诉朕。”
桑晚不明所以,微微抬眸。
萧衍之:“朕的意思是,不要勉强。”
她很轻的点了下头。
桑晚不解,这是除林娘娘外,第二个这般关心她的人。
但他身为晋国皇帝,何故对她这样特殊?
除了见色起意,她想不到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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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原因。
可含章殿里跪了四位公主,按理说,她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才对。
萧衍之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桑晚精神不错,这才想起已经跪了一天的锦书。
“拖出去,杖毙。”
锦书浑身战栗,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颤声解释:“陛下出征,奴婢怎敢随意叨扰,适才看姑娘睡下了,这才没有及时上禀,求陛下饶命!”
萧衍之登基四年,暴戾阴婺。
御前伺候的人都无比小心,生怕一不注意就丢了脑袋。
帝王并不理会,侍卫已经上前来拖锦书,求饶声刺耳。
桑晚没接触过多少人,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锦书算一个。
电光火石间,她伸手攥住萧衍之的玄色衣角:“陛下,是我身子不好,无福消受御膳,不怪锦书姐姐。”
萧衍之抬手叫停侍卫拖人的动作,反手捏住桑晚的细腕。
“下人侍奉主子不尽心,不该罚吗?”
她算哪门子的主子?
桑晚不敢用力挣脱帝王的手,惊得面红心跳。
“但、但也罪不至死。”
帝王松开桑晚,抬手将一绺青丝别到女孩耳后,动作自然。
“既然阿晚求情,那就只杖五十。”
指尖略过脸颊,桑晚连呼吸都放轻了,一颗心直跳。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从帝王金口中,保下性命的。
殿外传来板子挨上皮肉的声响,桑晚目光怔怔。
萧衍之仍坐在床榻旁,没有要走的意思,锦书哭声传来,印在耳中。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动动嘴皮的功夫,就可要人性命。
那声阿晚,着实让桑晚心死了。
她想远离皇族,远离是非,可偏偏从龙潭跳入虎穴。
从前无人问津,现在……不知还能有多少时日可活。
“在宫里,心善被人欺,不过阿晚不用怕。”
萧衍之收回手,今后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男人眼底的神色复杂难懂。
帝王身边朝不保夕,她不想懂,也不敢懂。
冷宫那些女人无不告诉她,最是无情帝王心。
安顺端来黑黢黢的一碗汤药,桑晚眉头轻皱,却也不敢让帝王继续喂她。
“陛下,我想……凉一会再喝。”
她不仅怕疼,还怕极了苦。
每日膳房送来的残羹冷饭总是难以下咽,也曾幻想过总有一日,生活能给她些许甜头。
但显然,直到国破,她仍旧只是一颗自由生长的野草。
看桑晚对汤药潜意识抗拒,萧衍之命人去备蜜饯,倒像在哄她喝药。
若非殿外的哭喊声过于真实,桑晚也不会如此提心吊胆。
待蜜饯送来,萧衍之看着托盘轻笑:“再不喝,外面的杖刑都要结束了。”
虽是笑着说的,桑晚却好似听出了威胁之意。
端过药碗一饮而尽,苦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巴巴看着已经被萧衍之捏在手里的蜜饯。
桑晚眼睛圆鼓鼓的,可怜兮兮看向萧衍之。
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蜜饯,凑到桑晚面前。
桑晚想用手接,却被帝王无声躲过。
舌根泛着浓烈的苦意,桑晚只好低头,用唇瓣夹走蜜饯。
见萧衍之松手,她松了口气。
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四散开来,瞬间缓解许多苦意。
母妃走后,她也只在林娘娘宫里才能吃到甜点。
女孩的心思明摆着写在脸上,萧衍之心情大好。
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乖乖喝药,还有蜜饯吃。”
桑晚斟酌半晌,胆子大了些,试探着说:“我想吃两颗……”
3. 第 3 章
锦书哭声渐弱,五十杖不算小数目,重则伤及筋骨,十天半月走路都费劲。
百杖或能要人性命。
元德清在殿外盯着执刑,手里的拂尘搭在臂弯,左右踱步。
“姑娘唤你一声姐姐,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挑人的时候还以为是个聪明的,怎么到南国反而愚笨!也不想想,陛下精心挑选你和珠月却不安排御前当值,为的是什么?”
锦书愈痛,头脑便愈发清明。
她和珠月性格迥然不同,珠月古灵精怪,还是孩子心性,她则较为沉稳,年龄也偏长几岁。
难不成,是专门替殿内那位姑娘挑的……
宫里风言风语不少,她被带来南国,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得了圣上青睐。
杖刑结束,元德清上前验伤。
“该说的咱家都说了,今日是姑娘心善,救你一命,日后若再出差池,就只能用你那颗不值钱的脑袋来抵了!”
锦书趴在春凳上,虚弱不已。
强撑起上半身:“多谢公公提点,奴婢明白了。”
*
寝殿和偏殿相连,从前是南国皇帝看奏折午睡的地方。
夜色降临,萧衍之还在偏殿,听声音似有将领也在,商议政事。
桑晚倚在窗棂的软榻旁,发簪随意挽住长发,余下两绺散在耳旁,烛火衬得她娇媚动人。
只是面庞凝聚,心事重重,看起来不大开心。
窗扇半敞,殿外站了许多穿着黄马褂的金鳞卫。
柯沭来的时候,和桑晚望着窗外发呆的脸四目相对,怔住一瞬,冲她礼貌点头,阔步进了偏殿。
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万安!”
萧衍之抬手,“有踪迹吗?”
下午搜宫,凌元洲在冷宫发现一口枯井,底下是条暗道,直通宫外。
柯沭起身看了眼同在殿内的凌元洲,摇了摇头。
“回陛下,桑烨的外祖周氏乃南国丞相,早有谋反之心,私下养了一批精锐,里头不乏死士,我们追去时只扣住几人,当场服毒自戕,太子仍不知所踪。”
凌元洲是凌老将军嫡子,三年前受命攻打东夷大获全胜,晋升云麾将军,也是此次攻打南国的主将。
柯沭则是天子暗卫,掌管龙影卫,许多暗线都由他们调动。
一明一暗,相辅相成。
凌元洲:“或许宫中还有别的暗道,容臣再仔细搜查一番。”
“嗯。”萧衍之放下朱笔,“周氏一族全部暂押天牢,龙影卫去审。”
柯沭:“是!”
偏殿传来断断续续的议事声,桑晚百无聊赖,趴在软榻的案几上安静看向窗外。
含章殿的月亮和猗兰殿的一样,明亮又孤寂。
晚风徐徐,透过窗扇吹进寝殿,发丝微动。
皇宫很大,身为皇族人,这里却不是她的家。
胡乱想着,偏殿时不时传来萧衍之的声音,竟渐渐浅眠,连那两位将军何时离开都不知晓。
温热的手掌轻抚上额顶,桑晚才惊醒。
意识回笼,从案几上撑起身子,唤了声:“陛下。”
尾音上扬,还带着几分睡意中的朦胧。
想跪坐起来见礼,被萧衍之拉着腕子按下。
“睡了一天,带你出去走走。”
桑晚不解,看天色,大抵已经戌时了,被萧衍之碰过的地方酥麻麻的。
婉拒道:“陛下不歇息吗?”
萧衍之看着她,但笑不语。
桑晚忙知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怎敢耽误陛下时间。”
先前那句话,岂非太易让人误会。
且从白天萧衍之的种种举措来看,桑晚总是吊着一颗心,天色越晚,越难捱。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不得不担心帝王对她有所企图。
“不耽误,就当陪朕走走。”
安顺已经取来披风,被萧衍之接过,仔细搭在桑晚肩头,继而在女孩纤细的脖颈前挽着细带。
桑晚低头抿唇,委婉道:“陛下……我可以自己来的。”
她从未被这样仔细照顾过,何况眼前的人还是晋国皇帝。
萧衍之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浅笑,深邃的眼睛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并未接桑晚的话,自然而然拉住女孩细嫩的掌心:“你可以尝试倚靠朕。”
桑晚顿住,在南国皇宫顽强生长了十几年,还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也从来,都不值得。
“阿晚不敢。”
罗裙下的鞋尖忽隐忽现,掌心被攥的发热。
从宫变,到现在萧衍之牵着她,仅一天,这一切都不真实极了。
桑晚眼底生怯,被牵带着离开含章殿。
看她戒备心这样重,萧衍之握着女孩的手不自觉用了些力,“你怕朕。”
桑晚抬头,和帝王短暂对视。
夜晚的殿宇在月光下显得十分肃穆,她轻声回答:“陛下是天子。”
身为天子,怕是见惯了桑晚这样怯懦的人,本以为他会很快失去对自己的兴趣。
却见他反而笑得阴狠,字字用力:“是啊,朕是天子,所以才能在南国皇宫,和阿晚月下谈情。”
若不狠些,怎会这么快见到他的阿晚?
手被紧紧攥着,桑晚气得不轻,脸颊绯红。
明知男女授受不亲,帝王却旁若无人,这般和她相处。
两人相携走在宫道上,身后不远处跟了一队金鳞卫,萧衍之仍不松手,“别怕,朕不会伤害你。”
“我没怕。”桑晚这次回答的很干脆,却是将头轻轻撇到另一侧。
帝王忍笑:“那别气了,朕给你赔不是。”
语罢,从袖袋中取出绢帕包裹着的鱼食,“喂鱼?”
桑晚唇瓣微张,面带惊讶:“陛下折煞了,我怎敢同您置气。”
她没接绢帕,似在确定眼前人真的是那个流传甚广的晋国暴君吗?
帝王将鱼食放到她手中,带桑晚往前走了几步,“气就气了,朕喜欢看你置气的模样。”
比起敬他怕他,萧衍之更想看桑晚释放天性。
桑晚懵懵懂懂,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浮云湖前。
这里是连接东西六宫的一处景观,小时候跟着林娘娘路过几次。
那时母妃走了,林娘娘去恳求父皇将她过继到膝下抚养,没想到帝王震怒,林娘娘本就不受宠,这下更是失了帝心。
父皇根本就不想见到她,更别提自己在他面前晃了一遭。
她就像宫里的一团瘴气,谁沾上都要惹一身霉运。
“陛下何故对我这样好?”
桑晚站在湖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反射出月色的水光,也倒影出两人身影。
手心裹着鱼食的绢帕上还沾了丝淡淡的龙涎香。
“这样就是对你好了?”
萧衍之反问,他想给桑晚的,远不及现在万分之一。
帝王取了一小撮鱼食,丢向湖面。
锦鲤争先恐后地抢夺,很快,汇聚在眼前红白相间。
犹记得五年前,南国皇帝寿辰,各国前来朝贺,他是晋国最尊贵的王爷,也是太后手里一颗随意摆弄的棋子。
人前尊贵万分,人后却在皇宫角落的废弃宫殿里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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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离桑晚的猗兰殿很近,萧衍之脊背上布满鞭痕,太后派来的人离开后,他才起身,艰难缓慢地穿上外袍。
和藏在角落的桑晚精准对视。
从他受罚时,就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姑娘。
桑晚尴尬一瞬,索性从墙角爬出来,“他们为什么打你?”
萧衍之没打算理她。
却见她从袖口拿出两个包着糯米纸的糕点,“林娘娘给我的,我们一人一个。”
萧衍之穿外袍的手顿住,不禁打量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
眉清目秀,就是穿着下人不像下人,主子不像主子的。
桑晚见他不语,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伸手将糕点凑到萧衍之唇边;“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声音还有孩童的稚嫩,发育不好的原因,看不出年岁。
糕点不大,萧衍之低头咬走,“南国宫里,会有你这么小的宫女吗?”
“我是三公主。”
桑晚小口吃着仅剩的一个糕点,很是珍惜。
公主,皇子,他们还真是巧了。
宫中万恶丛生,那些人虚伪的嘴脸,当真是烂透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桑晚以为他是出使南国的使节。
小姑娘羡慕鱼塘里自由自在的鱼,讲起在浮云湖见到的锦鲤,手舞足蹈地开心。
萧衍之冷笑,他偏要做桀骜不驯的鹰,睥睨众生。
思绪被湖面锦鲤夺食的声响拉回现实,桑晚还盯着湖面出神。
“怎得不喂食?”
她轻轻摇头,“笼中雀,池中鱼,都是供人赏乐的玩物罢了。”
萧衍之默默攥拳,五年过去了,他的小姑娘也长大了。
不再喜欢湖中的锦鲤。
“不想同朕回晋国?”
“不想。”她低头,声音笃定。
帝王拿起绢帕,一把将鱼食扬进湖中。
绢帕被随意丢在湖畔旁,湖面水声剧烈,浮现出更多锦鲤抢夺食物。
萧衍之拉过桑晚冰凉的手,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让人无法反驳的话:“这可由不得阿晚。”
桑晚没有太多反应,她早就明白,命运从来都不是捏在自己手里的。
只是不知,帝王一时上头的宠爱又能维系多久?
无非是从南国的皇宫换到晋国,继续磋磨罢了。
冷宫那些疯了的女人,或许也是她的归宿。
“敢问陛下,后妃和公主要如何处置?”
桑晚好似瞬间想开许多,既得了晋国帝王垂青,那便尽力护住林娘娘和二姐姐。
“官妓。”帝王惜字如金。
桑晚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可以活着到晋国,到时候再想办法给她们开脱。
“做陛下的笼中雀,是要好很多。”
月光照在脸上,映射出一抹惨淡的笑。
比起官妓,好了千百倍。
萧衍之心里堵得慌,快到寝殿时,才突然说:“不是笼中雀。”
桑晚浅笑,已经不重要了。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缓步踏入寝殿,帝王走向案几,安顺有眼色的没进来。
桌上茶水温着,他斟上还未递去,转头见桑晚已经脱了披风,继续解着领口的盘扣。
“桑晚?”这是萧衍之第一次唤她全名。
说话间,外衣快要敞开,萧衍之气血翻涌,三两步过去用披风裹住她,“你存心气朕吗?!”
桑晚不解,抬头看向眼前突然震怒的帝王。
身体轻颤,眼底泛着泪花,委屈道:“这不是陛下想要的吗?”
4. 第 4 章
萧衍之透过披风捏着桑晚肩头,神色如墨。
眼前娇小的人因害怕而轻颤,眼底却掺着一丝倔强。
不由分说,厚实有力的大掌贴着桑晚脊背,几乎将她按进怀里。
桑晚踉跄,下一瞬侧脸便贴着帝王胸膛。
萧衍之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声和她挨的如此近。
帝王叹气,明明害怕,却还要这样说,他的阿晚,骨子里当真是倔极了。
过了片刻,才松开怀里的人,抬手替她拂去泪珠。
“不哭了,早些安寝。”
语罢转身出去,还捎带关上了寝殿和偏殿连通的门扉。
桑晚跌坐在床榻上,领口的盘扣歪歪斜斜,肩头披风滑落,双眼通红。
萧衍之只是抱了她一下,就这样离开了……
桑晚突然有些看不明白,帝王为的是哪般?
她刚整理好衣衫,便有人从外轻扣三下门,随后打开半扇。
安顺:“姑娘,该喝药了。”
“有劳安公公。”
白日里,桑晚暗暗记住了他的名字,温声道谢。
“不敢。”
安顺躬身进来,托盘中放了一碗汤药,两颗蜜饯,还有一盘精致的糕点。
桑晚微顿,想起傍晚说想吃两颗,皇上竟还记得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元德清是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安顺则是他的徒弟,从萧衍之登基后,便一直跟在御前伺候。
目睹过陛下给桑晚喂粥,安顺伺候桑晚,更觉理所应当。
“今晚奴才守夜,姑娘有事唤奴才一声就好。”
待桑晚漱口后,安顺才倒退几步欠身离开。
从始至终,都没听到偏殿有萧衍之的声音传来。
寝殿归于安静,窗外还有金鳞卫执勤的背影。
宫变发生的太过突然,整整一天,现在才有空思索起以后。
陷入柔软的床榻,舒服的伸展了下。
意识到萧衍之晚上不宿在这里,桑晚放松不少,很快睡去。
后半夜时,被窸窸窣窣的一串声响扰醒。
听着外面的动静,桑晚瞬间不安起来。
之前在猗兰殿,她时常睡不好觉,不是冷宫的妃嫔夜半哭闹,就是太监嬷嬷打骂的声音。
因此总是浅眠。
看窗外金鳞卫还在,浅浅松了口气。
她穿着素白里衣,拿起白日的披风搭在肩上,将门扇轻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几位小太监从屏风后将浴桶抬出,又有人抬了张矮榻进去,置于她晌午沐浴时的屏风后。
看样子,萧衍之才回来。
桑晚眼睛瞪圆,浴桶里的水,分明已被鲜血染上了淡淡血色。
再抬头时,门扉从外大力拉开,桑晚趔趄了下,被萧衍之扶着堪堪站稳。
“阿晚想看,不用躲在门缝里。”
屏风后摆弄矮榻的宫人皆低着头,不敢乱看。
桑晚瞬间闹了张大红脸,她才没有偷看萧衍之沐浴!
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的眼睛,比白日骇人。
只是锐利的眼神中,染了些许疲惫。
“是我占了陛下的寝殿吗?”她小声问。
萧衍之已经换上明黄寝衣,逗弄道:“你说呢?”
桑晚抿唇,“我可以回猗兰殿住的。”
“满宫还乱着,只有朕这里最安全。”
萧衍之目光如炬,桑晚已经睡了一觉,长发如瀑散在身后,在昏暗的烛光下有种朦胧的美感。
她被帝王烫人的视线看的心慌,半低下头,看见萧衍之足上那双龙靴还沾着血。
再联想方才浴桶中的染了血色的水,吸气道:“陛下受伤了?”
帝王勾唇,不答反问:“担心朕?”
“没有……”桑晚撇撇嘴,牵强着说:“就是好奇谁这么厉害,居然能伤到您。”
萧衍之勾起的唇角还挂在脸上,忽而冷笑:“让阿晚失望了,这是周家人的血。”
周家,是皇后母族,太子的外祖。
桑晚面色一僵,欲转身回寝殿,被萧衍之倏地拽住。
她硬着头皮,不解地问:“可是,浴、浴桶里的水,为什么也……”
帝王的脸骤然凑到面前,贴着她耳旁,声音很轻,摄人心魄:“不小心,溅到头发上了。”
桑晚被吓得脸色煞白,被帝王拽着腕子无法离开。
或许这才是萧衍之真正的一面。
恰逢门外有将领单膝跪地:“启禀陛下。”
萧衍之:“说。”
“周皇后已斩一指,军医止血后并未昏厥,太子仍未现身。”
“知道了,明日继续。”
侍卫领命离开,萧衍之看着面前的桑晚眼圈渐渐变红。
轻拍她的后背:“胆子这样小,晚上还敢故意气朕?”
桑晚低头,不想让萧衍之看她的眼睛,却再度看见龙靴上的血渍,刺目极了。
气息渐弱,乍一听还带了丝娇软:“……您吓到我了。”
萧衍之再气也不会对桑晚如何,只是可怜刚下了天牢的周氏族人。
他拢紧桑晚肩头上的披风,语气温柔不少:“夜里寒凉,回去睡吧。”
桑晚:“母后她……”
“皇后对你好吗?”萧衍之问。
桑晚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不仅不好,桑慧月这么嫌恶她也是受了皇后的言传身教。
她是婢女所出,不值得被人放在眼里。
萧衍之轻捏了捏她的耳垂:“身为嫡母,苛待公主,朕罚她不冤。”
“罚?”桑晚抬头,很是不解:“不是因为太子潜逃吗?”
偏殿殿门四敞,萧衍之怕桑晚受不住寒凉,圈着她带入寝殿。
“他不会出来的,皇后的确是饵,但不是为了诱桑烨出现。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最后却化作杀她的利刃,这才是她的因果报应。”
萧衍之对宫门外皇后的看守算不上严,甚至是故意放水。
桑烨不忍看皇后受此折磨,但也明白现身必死无疑,大抵会命人动手,就算弑母,也要给皇后一个痛快的死法。
恶人,总得自食恶果。
“安寝吧。”
帝王放下床榻旁的帷幔,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是门扉关上的声音。
夜晚静谧,她甚至能听见偏殿屏风后,萧衍之翻身的动静。
想到和他仅一墙之隔,心跳止不住加快。
她居然和晋国皇帝,宿在一个殿内,不禁思绪乱糟糟的。
理清他方才那一番话后,桑晚满目讶异,苛待公主,所以该罚?
——可皇后只苛待过她一人。
桑晚很割裂,一面害怕,一面又觉得,萧衍之对她有点好。
且从她的观察来看,晋国皇帝虽有嗜杀之名,却也没有滥杀无辜,下午听他们在偏殿议事,南国百姓都得到了善待,军纪严明。
清晨来含章殿时,一路上也没见到宫女被欺辱。
比起南国的糜烂之风,不知好了多少。
胡乱想着,渐渐睡去。
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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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很沉,再醒来时,天色大亮,已然过了用早膳的时辰,锦书立侍在殿内。
看她已经回来当值,桑晚讶异:“锦书姐姐?”
昨日在殿外挨板子的哭声,桑晚记忆犹新。
没想到锦书忽的跪地:
“谢主子仁慈,救了奴婢,但尊卑有别,奴婢断不敢承主子一声姐姐。”
桑晚错愕,锦书昨日还唤她姑娘,今日就成了主子,不难猜出其中缘由。
“我不喊就是,你先起来吧。”
锦书身后还痛着,起身的动作很是迟缓。
宫里的刑罚都很磨人,桑晚不忍:“你回去休养几天,不急着来我这。”
锦书摇头,“陛下出征只带了奴婢一个宫女,定要尽心侍奉主子,不敢怠慢。”
桑晚只好让安顺找军医,给她拿了些外伤药。
见她又要跪下谢恩,抬手拦住:“等回到晋国,也是你在我身边吗?”
锦书想到珠月,又不好给桑晚直言,是陛下早有准备。
模糊回道:“奴婢应该只跟着主子了。”
“日后既要朝夕相处,也不必如此多礼,免得生分。”
锦书屈膝福礼,应了声:“是。”
母妃还在时,皇后虽也厌恶,但到底不想背上善妒名头,装也装的贤德。
皇帝不管她们母女,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却不能不管。
故而也有乳母和教习嬷嬷,桑晚对宫廷礼仪制度并不陌生,也曾识字习书。
十岁那年,母妃离世。
猗兰殿本就偏僻,见她无人问津,便渐渐荒废起来,林娘娘想过继她,引得皇帝震怒后,就再也没人管她了。
对锦书的侍候难免有些不习惯。
临近午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
桑晚从窗边的软榻上靠起身,想也是萧衍之回来了。
她下地走向门侧,眼下这种情况,也不知该怎么同他相处。
只缓缓跪下,守着规矩见礼。
萧衍之还未进寝殿,便朝软榻望去,那里已经空了。
踏入殿门就见桑晚已经跪在内侧。
不等她开口问安,便低头将人拉起,“不必同朕讲这些虚礼。”
桑晚浅笑了下,萧衍之同她讲的,早上她才刚给锦书讲过。
但君是君,她是她,本就不一样。
更何况,南国已经覆灭。
帝王看了眼桑晚身后跟着起身的锦书,声音清寒:“若再有差池,你也不必回晋国了。”
锦书吓得复又跪下叩首:“奴婢不敢。”
太监们将膳食送入偏殿,元德清躬身道:“陛下,可以用膳了。”
桑晚被帝王拉着在身旁坐下,试菜太监逐一用过后,元德清才传了侍从净手。
锦书用绢布拭干水珠,也有模有样地替桑晚布菜。
每一次入筷,皆在元德清之后。
偏殿悄无声息,桌上的膳食以药膳和蔬菜为主。
这次没见到半点荤腥,皆按太医所说,仔细调理着桑晚的身子。
侍候的宫人都屏息凝神。
御膳,可不是谁都能吃的。
何况是和陛下同桌而食,这位南国的三公主,当真是头一个了。
桑晚食不知味,没吃几口就停了筷箸。
看着盛在眼前已经入了汤的药膳,胃口全无。
还以为萧衍之规矩极大,食不言寝不语,桑晚也安静的没敢多言。
却见帝王放下筷子,用汤勺搅了搅她面前的碗:“不喝,是想朕喂你?”
5. 第 5 章
桑晚摇头,赶忙从帝王手中接过汤勺,眉头轻皱,小口小口喝着。
药膳虽不似汤药那般苦涩,却也掺杂了些药草味。
桌上膳食没吃多少,萧衍之用的也不多,她不禁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不成帝王是专门陪她用这些?
半碗药膳入腹,桑晚侧眸看帝王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悄悄叹气。
——倒更像来盯着她用膳的。
“陛下,我喝完了。”桑晚将空了的碗往前推了点,暗示他不用再盯着自己看。
没成想帝王轻笑:“这会子没有蜜饯,只能委屈阿晚了。”
桑晚微微错愕,摇头道:“不用的,药膳不苦……”
“不苦还皱着眉,一脸不高兴。”萧衍之取过绢帕,朝桑晚伸来。
桑晚下意识向后躲了下,帝王臂膀微顿,温声道:“别动。”
而后,绢帕在唇角轻拭。
桑晚心跳加速,怔怔看向帝王那双认真的眼睛。
萧衍之:“怎么这样看着朕?”
她忙躲开视线:“药膳不苦,也不好吃。”
“良药苦口利于病,等养好了,想吃什么都行。”帝王将明黄色的绢帕递给元德清,“午憩吧。”
桑晚昨夜刚理好的思绪,现在又乱作一团,总有种……帝王把她当小丫头养着的错觉。
一双手在桌下搅着衣襟,还侧低着头。
萧衍之捏住她的手,触感温凉:“在想什么?”
虽然昨夜也被帝王牵过手,但那是在墨色浓重的夜晚,况且侍从都在身后一段距离跟着。
但现在,锦书和元德清还立侍在旁,桑晚惊了一下,抬头看向帝王。
萧衍之带给她的感觉太过不一样,态度虽强硬,却也没真的伤害她。
“我巳时才起,午憩怕是睡不着,可以出去走走吗?”
看她眼底略带迟疑,萧衍之问:“这宫里可还有你在乎的人?”
桑晚悄悄把手从帝王掌心抽出,轻拽自己衣角:“林娘娘和二姐姐,是宫里对我最好的人了。”
“让安顺带你去见。”
萧衍之将桑晚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觉可爱,抬眼对安顺吩咐:“再带一队金鳞卫。”
安顺:“嗻!”
桑晚连忙道:“有安公公就可以了。”
她并不想让金鳞卫跟着,太过张扬显眼。
萧衍之:“阿晚在怕什么?”
桑晚眼神躲闪,咬着唇瓣,欲言又止。
帝王执拗地拽过桑晚藏起来的手,语调不容置喙:“告诉朕。”
她松开唇瓣,“南国覆灭,我却穿着晋国衣饰,在宫里这般显眼,难免招恨。”
偏殿霎时安静,连收拾碗筷的宫人都刻意放轻了动作,生怕惹得帝王不快。
却见帝王不怒反笑,“南国没覆灭时,阿晚招恨吗?”
桑晚眼神迷茫一瞬,轻轻点头。
招恨,父皇厌弃,就连生她的母妃,在离世前都厌恶她的存在。
如果没有她,母妃或能熬到出宫,不用磋磨致死,父皇也不用因母妃怀了皇嗣,不得不抬了最低的选侍之位。
“朕于南国皇室而言,是家国仇恨,但于南国百姓而言,或是一件好事。南国改建南都,三年内减免赋税,大兴土木,家中男丁还能有一份工钱,街上的流民也能有口饭吃。”
他捏了捏桑晚的指尖,“朕想问你,朕于你而言,有家国仇恨吗?”
桑晚思索片刻,沉默着摇头。
大抵是没有的,她能在南国活到现在,都是林娘娘心软,在她高热时命宫女去太医院取药,只说是二姐姐病了。
林娘娘不受宠,太医自然不会去看诊,抓了几服药打发走宫女,她这才捡回一命。
她恨自己的命,也对南国这偌大的皇宫,提不起半点好感。
抛开她的皇室血脉不谈,桑晚垂眸,语气坚肯:“我讨厌这里。”
“不是你的错,阿晚何其无辜。”
许是这句话触动到她,桑晚倏地抬头,和萧衍之对视一瞬,又很快错开视线。
帝王唇角带着浅笑,看起来像在耐心哄她。
她吸了吸鼻子:“我明白了,多谢陛下。”
萧衍之反问:“阿晚明白了什么?”
桑晚对上帝王深邃的眸底,认真道:“我不是南国的三公主,我只是无父无母的桑晚。”
南国没了,她也该为自己而活。
萧衍之轻笑,揉了揉她的颅顶:“你还有朕。”
*
“奴才在陛下身边伺候五六年了,还从未见陛下对谁这样仔细过。”
安顺走在桑晚身侧笑言,向后宫关押妃嫔和公主的地方走去。
原是当他恭维自己的话,桑晚无声笑笑。
安顺又道:“姑娘当真是头一个。”
“头一个?”
萧衍之和她接触时,动作都十分自然,桑晚不解:“陛下没有宠爱的宫妃吗?”
“姑娘说笑了,陛下登基至今,太后虽选秀过一次,但也只走了个过场,咱们皇上从未踏足后宫。”
桑晚压低声音:“陛下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哎呦姑娘,这可不兴乱讲!”安顺冷汗直冒,“陛下龙体十分康健。”
若非陛下暗示,他又怎敢大胆讲给桑晚听,至于太后和陛下不睦已久,他更是不敢提及。
身后的金鳞卫隔了一丈远,桑晚走的缓慢:“公公莫慌,无人听到。”
安顺陪着笑脸,是没旁人听到,但他回去还得向陛下复命……
拐过两个弯,迎面遇见一队侍卫,为首的将领看到桑晚和身后的金鳞卫,停下脚步。
安顺则作揖:“见过凌将军。”
凌元洲冲桑晚微微颔首,带队离开。
桑晚久居深宫,还以为将军大多凶猛,刚刚的将领也不过二十来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便已是将军了吗?
看出桑晚脸上的疑惑,安顺解释:“凌将军是镇国将军的嫡子,子承父业,得陛下重用,亦是晋国不可多得的武将。”
桑晚点头,将军嫡子,想来从小便是在军营中长大,阅历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男儿郎,就算战死沙场,报效家国,也算死得其所。
可她好似从未想过归处,甚至,连宫廷之外的地方都未曾见过。
若没有林娘娘和二姐姐,早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安顺带桑晚来到丽景宫,这里曾是入选秀女暂住的地方,可容纳人数较多。
公主和后妃现下都暂关此处。
东西两侧都是排列整齐的房间,桑晚进去时,只能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到里面的景象。
每间房都单独关着一位女眷,侍卫皆在门外看守,极其森严。
为首的小将领见到来人,上前问道:“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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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安顺:“传圣上口谕,准贵人林氏和二公主回她们原本的宫殿暂住,同样派一队人去看守。”
“是。”
小将领听命离开,桑晚讶异,还以为最多见一面,没想到陛下竟宽容至此。
忽的,桑慧月透过窗扇探出小半个身子,“桑晚?打扮起来本宫差点没认出来,还以为你死了呢,原是去做了.胯.下.宠,你也配做我们南国的公主!”
桑晚咬着嘴里的软肉,安顺忙用眼神示意桑慧月身旁的侍卫,让她住口。
却见身侧的女孩走向那处,隔着窗扇,在桑慧月面前站定,冷声质问:
“住在冷宫旁,日日吃着送去冷宫的残羹冷饭,差点病死也无人问津,南国公主该有的尊荣,我可享过半分?”
桑慧月发髻散乱,衣服也灰蒙蒙的,和眼前面容精致的桑晚,俨然天差地别。
“南国不曾给我半分好,我又何必念着身上这点让我厌恶至极的皇族血脉。”
“呵!”桑慧月看起来有些疯癫,冷笑着向后仰了仰头,金鳞卫的黄马褂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攀上新皇,当真威风啊三公主。”她满脸嘲讽:“本宫要是你,宁可去死也不受此屈辱。”
“屈辱?”桑晚似是回忆,失望道:“我在南国生长十六年,你们给我的屈辱还不够多吗?”
“——那你怎么没早点死啊!”桑慧月失声喊道:“你就应该和你那卑贱的母妃一起死!”
安顺抬手给了桑慧月一耳光,随后又像沾上什么脏东西,用绢帕仔细擦着手。
“都沦为阶下囚了,还不给咱家老实点!”
桑慧月不可置信,瞪大了眼,“你一个阉人,没根的东西也敢碰本宫!”
听着桑慧月说着如此粗鄙不堪的话,公主礼教全无,桑晚笑着笑着就哭了。
曾经的桑慧月高不可攀,看自己的眼神连她的爱犬都不如。
桑晚恨透了宫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和她血脉相连的这些所谓至亲之人。
宫里的下人摆高踩低,言语折辱,分明是皇帝醉酒,幸了宫女,却变成宫女爬床,勾引帝王,才有了她这孽种。
三公主,多么可笑的虚名!
安顺担心的看了眼桑晚:“姑娘?”
桑晚看着桑慧月:“命不亡我,我自然会过得比你们任何人都好。听陛下说,等到晋国,你们都要沦为官妓,我没死,倒想看看清傲的嫡公主会不会自戕以保名节!”
桑慧月慌乱摇头,“不!不可能!我皇兄还没被抓对不对?他会救我的!我不可能去晋国的!”
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吼着。
桑晚见林娘娘和二公主已经被放了出来,对桑慧月摇头:“太子救母后了吗?”
此番言语,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桑烨至今仍未现身,就连皇后还在宫门外,每日被斩一指。
身后传来桑慧月的哭闹声。
桑晚擦干脸上的泪,向林婉柔走去,勉强笑了笑:“林娘娘。”
桑芸心上下打量桑晚,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你没事就好。”
林婉柔却将桑慧月方才喊的话悉数听进心里,握住她的腕子满眼担心:“晋国皇帝对你,可有过分之举?”
她问得委婉,生怕伤着女儿家。
桑晚摇头,“没有,昨夜是我独寝,陛下……歇在外殿。”
6. 第 6 章
从丽景宫出来没多远,便是林婉柔的祥云殿。
仅一日功夫,这里已经变得无比萧条,宫变逃窜时夹带走不少值钱的物件,殿内凌乱不堪。
不多时,有侍卫带来祥云殿曾经的侍候宫女。
安顺:“贵人和公主可以留两个宫人在身边侍候。”
林婉柔只留了夏兰和竹苓,是她和二公主的近身侍婢。
“多谢公公。”说着从发髻上取下还剩的一支极细金簪,“日后还得劳烦公公照看晚儿。”
安顺没接,稍稍往后退半步道:“贵人说笑了,奴才侍奉姑娘是本分,不敢劳贵人破费。”
林婉柔递出物件儿的手在半空微顿,向桑晚看去。
桑晚拿过金簪别回林婉柔发间,眼圈微红:“宫里变故横生,林娘娘多些钱财傍身才是,还有二姐姐要照看,不用担心我。”
从丽景宫来祥云殿的路上,林婉柔就一直念叨,让桑晚明哲保身,不用急着保她们。
对桑晚在晋国皇帝身边留宿一事,担心不已。
她虽还没见过萧衍之,但光听流言,都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何况又御驾亲征,覆灭南国。
一切都安顿好,林婉柔才细细打量起桑晚来。
水月蓝的锦裙在微风中轻轻浮动,只挽了一个简单发髻,青丝披肩,发簪清丽,很是淡雅。
“还不曾见你装扮,这样一看,晚儿都是大姑娘了。”
桑芸心在一旁打趣:“去岁阿晚及笄,母妃还缝了件衣裳呢,可不就是大姑娘了。”
桑晚感激地看着林婉柔:“多亏有林娘娘,否则我连自己生辰都不知晓。”
林婉柔叹息,也是巧了。
苏选侍生产那日满宫无人在意,她的祥云殿算离得最近,便被皇后派去照看一二。
说起来,桑晚也算林婉柔看着接生的,见她过得不好,属实不忍。
朦胧夜色,林婉柔见是女婴,才松了口气。
苏选侍若诞下皇子,在宫里怕是更不好过,若是公主,许能活久些。
桑晚的名字都是内务府随意取的,就这样入了皇家玉牒。
夏兰和竹苓简单收拾好祥云殿,桑晚还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安顺侯在殿外,派金鳞卫中一人回去传话,自己则不敢离开半步。
直到天色渐暗,眼瞅着就到用晚膳的时辰,安顺不得不躬身进殿,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桑晚同桑芸心的谈笑声戛然而止,神色失落。
安顺温声劝道:“再说您还用着药膳,回去晚些,陛下怕是要等急了。”
安顺对桑晚的尊重林婉柔皆看在眼里,倒不像是演的。
她们叙旧了这一下午,林婉柔都刻意避开谈论晋国皇帝,恐桑晚多想。
可从方才的只言片语中,她暗暗震惊,帝王竟待桑晚这般好?
一位是覆灭南国的皇帝,一位是他们南国最不起眼的公主。
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奇怪。
林婉柔细看桑晚容颜,听安顺催她回去,一双眸子失落不已。
娇小可人,是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
她握住桑晚的手,语重心长:“我和芸心承了陛下恩情得以回宫暂住,已是感激,眼下时局动乱,别惹陛下不快,万事当以自己为重。”
桑晚眼底不舍:“林娘娘……”
林婉柔和桑芸心送桑晚出去,发现萧衍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祥云殿外,还抬了龙撵。
看样式,像他们南国皇帝曾经的御用之物。
宫妃是直接被扣押到丽景宫的,因此还未曾见过皇帝。
林婉柔第一眼感觉,他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暴戾,反而一身玄色,身姿绰约,倒是十分年轻。
只是那双眼睛过于锋锐,让人不敢直视。
桑晚默默福了一礼:“陛下。”
林婉柔和桑芸心在身侧跟着福礼,悄声看了几眼帝王。
萧衍之淡淡嗯了声,看向桑晚,声音沉稳有力:“阿晚,该回宫了。”
桑晚犹豫,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她对萧衍之也渐渐熟悉了些,抿唇问道:“我能宿在林娘娘这里吗?总占着陛下寝殿,您也歇息不好……”
话音刚落,萧衍之便出声拒绝:“不能。”
桑晚轻咬薄唇,略低了低头,眸中似有委屈,还有失落。
萧衍之上前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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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退让道:“明日准你出宫闲逛,也好见见宫廷之外的地方。”
桑晚听到可以出宫,抬眸问:“可以和二姐姐一起吗?”
萧衍之侧眸看了眼桑芸心,又见桑晚眼底期待,终是妥协:“允了。”
安顺躬身,将桑晚搀上龙撵,才退去元德清身侧。
桑晚坐立难安:“陛下,这不合规矩。”
元德清解围道:“陛下是怕姑娘玩累了,满宫只找出这龙撵还能用用。”
桑晚对萧衍之太过拘谨,帝王神色难辨。
他阔步上辇,将桑晚半圈在怀里:“这样,阿晚可满意了?”
林婉柔和桑芸心还在殿前站着,满是讶异。
桑晚脸颊绯红,半垂下头,一言不发。
从侧面看去,分明是害羞了。
元德清会心一笑,拂尘轻扬:“起驾——”
龙撵后跟着一队金鳞卫,排列有序的离开。
林婉柔目送队伍远去,叹气道:“晚儿也算守得云开了,只是不知,骤然这般恩宠,该是福还是祸。”
桑芸心比桑晚年长一岁,对皇族血脉早也淡薄:“不论福祸,总比像之前那样,蹉跎了大好年岁的强。”
回含章殿路程稍远,龙撵坐下两人刚好,只是来回轻晃,圈着桑晚的臂膀存在感极强。
偶有视察的侍卫小队,见萧衍之御驾过来,都立在红墙两侧避让,单膝跪地,并不敢抬头看龙撵上那妙龄少女。
桑晚亦含羞,低垂的眸子就没抬起过。
但高处不胜寒,即使不抬眼,也能看见龙撵两侧的宫人面庞。
“阿晚要早些适应,万众瞩目,宠辱不惊才是。”萧衍之握住她寒凉的手,暖意透过掌心源源不断传进心底。
“不必惊慌,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教阿晚。”
教?桑晚心中疑惑。
“陛下待我,更像在养一个不成熟的小丫头。”
吃什么,宿在哪,都要管束。
萧衍之肃穆的脸上打心底露出一抹笑:“可不就是在养小丫头吗?”
他的小姑娘,他自是要亲自教养。
这世间,也总要有人来爱她。
7. 第 7 章
次日午膳后,桑晚和桑芸心是乘着马车出宫的。
安顺跟着一同出来,换了普通家仆打扮,桑芸心则带着竹苓。
还未出宫门,桑晚便掀开布幔,透过小窗,好奇向外看去。
靠近宫门的地方貌似有很多守卫,安顺将令牌拿给看守宫门的将领,这才被放行通过。
安顺在外驾车,马车内坐了她们三个女眷,桑芸心曾跟着大公主他们参加赏花宴。
宫外每年举办的活动不少,她并非第一次出宫,只有桑晚,从出生,就只见过宫里四方的天。
马车驶出宫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宫门前,空地中央的牢笼。
木质的圆棒围出四方样式,画地为牢。
只是中间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桑晚并看不到里面。
待马车驶出些距离,轮廓渐显,像什么人斜靠在里面。
桑晚几乎瞬间,就猜想到里面是被押在宫门外的皇后。
宫门两侧不知还悬挂着何物,圆鼓鼓的,皆被白布扇着。
萧衍之那日在含章殿下旨时,桑晚已经离开,但桑芸心还在。
她清楚的知道,除了白布下的皇后,宫门两侧悬挂的,应是二皇子和三皇子首级。
不禁多看两眼那白布,神情凝重。
不一会儿,安顺便将车脚停在闹市一角,放出脚凳扶桑晚下来。
“安公公,宫门口的白布下,可是皇后……”
安顺点头,“陛下怕吓着姑娘,出宫前都命人用白布遮住了。”
和桑晚猜的一样,她并未继续多问,很快便被宫外街景吸引了视线。
车马由暗处的侍卫接管看着。
此次出宫,帝王派了龙影卫在暗处保护,安顺放心带着桑晚几人在城里转悠。
晋国军队打进南国时,并未消耗多少时日。
南国兵力孱弱,近几年懈怠不已,不堪一击。
兵临城下,直通皇城,百姓并未遭受过多战争之苦,且现在南国百废待兴,新任命的南都郡守也在来的路上。
皇宫也要改建南都郡守的府邸,一砖一瓦,皆需工力。
好在南国只是小国,皇宫也并不算大,只需剔除边缘,改建内宫就好。
狭长的街道两侧商铺大多闭门谢客,桑略显失望。
几人转转悠悠,除了铁匠铺,就只有因苦力上工,支起的小饭摊还开着。
街上行人不多,人丁苦力倒是随处可见,气氛比起往日,凝重不少。
步履匆匆的大多是家中男丁,见他们一行几人,穿着打扮皆是大户人家,不禁多看几眼。
桑晚四处走着,昔日风光贵气的高门宅院,也都纷纷取下府门牌匾,生怕因宫变举家牵连,周氏一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难怪他们频招侧目。
桑晚的猗兰殿与冷宫相连,那里是皇宫最接近宫外的地方。
常听宫女找负责采买的太监带宫外的物件儿回来,如今真的出了宫,却十分冷清萧条,满目疮痍。
桑芸心挽着桑晚,难免心底酸涩:“南城昔日盛景,再不复见了。”
桑晚没见过南城昔日的好风光,摇头道:“或许,也是新生。”
同她一样,是新的开始。
朝代更迭,不是她们这些女儿家能决定的。
于桑晚而言,这是她第一次出宫,第一次见到宫外的长街。
她已然知足。
长街之后便是炊烟袅袅。
平凡而普通的市井生活,都比她这不受宠的三公主强百倍。
绕着南城往日最繁盛的街道走了一圈,最终回到他们下马车的地方。
“陛下原打算命人知会一声,打开那些卖衣裳首饰的铺子,让姑娘挑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件,但又不想骗姑娘,刻意营造那假象。”
安顺放下脚凳,伸出胳膊让桑晚扶着上车驾:“姑娘头一次出宫,还得您自个感受,百姓生活大抵如此。”
“我明白的,多谢公公提点,能出宫一趟,我已经很高兴了。”
安顺忙道了句不敢,遂驾车回宫。
这一次,桑晚没再掀开马车侧面的布幔。
“二姐姐,我今后只能留在陛下身边了吗?”
桑芸心欲言又止,马车行驶的声音虽然不小,但耐不住安顺就在外驾车。
她按住桑晚的手,暗暗摇头,附到桑晚耳边轻语:“皇室子女,向来都是身不由己,阿晚切记不可犯傻,触怒龙颜。”
她想起昨日在龙辇上,萧衍之说的那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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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帝王虽这般对她,那以后呢?去到晋国呢?
若她一直对皇帝无法亲近,那后果……岂非十分惨淡。
自古以来,床笫之间拒承君恩,皆是死罪。
出神想着,马车突然惊止。
“嗖——”
利剑划破空气,马匹被惊的前仰,车驾外霎时传来嘈杂的打杀声。
桑芸心吓得脸色惨白,被竹苓护在马车一角,又出来,拉住桑晚的手紧紧抱在一起。
声音都开始颤抖:“阿晚,我们还能回去吗?”
无数箭矢划破长空,朝宫门口而来,安顺驾车刚行至宫门前,没能躲过。
安顺麻利钻入马车,“两位姑娘莫怕,陛下派了龙影卫暗处随行,保护安危,绝不会有事的。”
耳旁声音杂乱,但的确没有箭矢射中马车。
龙影卫将车架团团围住,抵挡了胡乱射来的箭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听有人禀报:“马匹受惊,恐无法再用,请姑娘下车驾,尔等护送姑娘回宫。”
桑晚神色也好不到哪去,嘴唇都失了血色,惊魂未定。
下了车架,侍卫正在清扫满地箭矢,伤兵已被抬走。
刚抬头,便见牢笼中,皇后身上的白布被鲜血染红大片,利剑直直穿透了她的胸膛。
且箭矢带动布料,露出皇后一张因疼痛而狰狞扭曲的脸,还有那只已经被砍了三指的枯手。
桑晚直直看着那处,花容失色,咬着薄唇眼底蓄满泪水。
口中喃喃:“好多血……”
她强忍着害怕,挪开视线,便见宫门两侧上悬挂的白布已被箭矢掀起,钉在门柱上。
赫然是南国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头颅。
被吊着头发的原因,眼睛还圆鼓鼓睁着,甚是骇人。
桑芸心早知那是什么,尚有心理准备。
桑晚吓得失声,捂着唇角视线慌乱,颤抖抓住桑芸心的胳膊:“二姐姐,那是、那是……”
那日宫变,她知道萧衍之杀了皇子,却不知宫门旁挂的竟是他们的项上人头。
桑芸心低下头,不敢再看。
桑晚却双腿发软,眼前发黑,直直向后倒去,被桑芸心眼疾手快揽住,惊呼道:“——阿晚!”
8. 第 8 章
寝殿内,宫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萧衍之沉着脸,视线始终落在床榻上。
帷幔薄纱内,桑晚高热不止,眉头紧锁,精致的面庞此刻血色全无。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金鳞卫押来背着诊匣的南国太医。
而立之年,鬓角竟生了几缕白发。
钟旭躬身跪地:“见过陛下。”
萧衍之仍透过薄纱看着桑晚憔悴的面孔,安顺跪在萧衍之身侧,将方才宫门外突发的事逐一讲给钟旭。
末了,补充道:“箭矢目的性极强,刻意掀开白布,周皇后可怖的脸和另外两位皇子,怕是让姑娘瞧见了。”
钟旭诚惶诚恐,南国改建南都,他自然也变成南都府郡的医官。
“请容臣先为姑娘把脉。”
萧衍之将桑晚的细腕缓慢拿出,钟旭膝行两步上前,附上巾帕,这才落指诊脉。
宫变那日,也是钟旭给桑晚看诊,已经见过一面。
谨记着,她已不是南国三公主,跟着晋国侍从,唤一声姑娘。
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萧衍之神色难辨。
半晌后,钟旭收回巾帕:“回陛下,姑娘此刻应还陷于梦魇之中,脉象极其紊乱。”
萧衍之侧头,幽深的眼睛看向钟旭。
钟旭叩首,忙道:“梦魇时,情绪真实且波动极大,若要尽快唤醒姑娘,怕得在后溪穴施针,以疼痛使其清醒。”
“还有其他法子吗?”萧衍之问。
钟旭缓慢摇头:“若等姑娘自行清醒,恐耗心智。”
宫人将桑晚送至床榻时,帝王震怒,下旨杖脊负责扇盖白布的侍卫。
杖脊之刑,受刑过后与残废无异。
萧衍之淡淡扫了眼殿内,“闲杂人等,都滚出去。”
片刻功夫,殿内只余元德清,安顺及锦书三人,还跪着未动。
萧衍之习武,通识穴位。
伸出右掌,命令钟旭:“落针。”
元德清这才明白帝王之意,叩首劝道:“陛下万不可损伤龙体,奴才愿代为试针。”
钟旭也不敢在皇帝身上施针,忙跟着磕头:“微臣不敢!”
萧衍之蹙眉,声音满是威压:“违抗圣意,按大晋律法,该如何处置?”
元德清还是叩首的姿势:“回陛下,按律当斩。”
萧衍之:“钟太医……”
帝王刻意放慢了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钟旭硬着头皮:“臣遵旨!”
他跪着从诊匣内取出针匣,银针顺着帝王右掌第五指指关节后侧,缓缓深入。
额角满是冷汗,强稳住手腕施针,不敢抖动。
余下三人虽都跪着,都紧张看向帝王面孔。
想不到帝王宠爱之心,竟到此地步。
萧衍之闭了闭眼,缓慢吐出一口浊气,示意钟旭取走银针。
“朕允你落针,但只这一次机会,她醒,朕保你官途坦荡,若不醒,就去宫门外给周皇后陪葬。”
钟旭后退两步磕头,不知该如何应答,“臣、臣……”
伴君如伴虎,他如今才是真的切身体会到了。
钟旭并非给皇帝诊脉的太医,只是末流之辈。
但萧衍之不像南国先帝那般愚昧,仔细查过太医的生平履历,这才选中钟旭。
萧衍之:“朕惜才,不想让明珠蒙灰,你亦无退路可言。”
安顺起身掀开帷幔,桑晚苍白的面容看的帝王心头一紧。
元德清给钟旭递去针匣,宽慰道:“钟大人,做了方有一线生机。”
从医多年,钟旭从不屑能爬多高,故而空有一身真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日日去太医院点卯,却被后来者居上欺压。
皇后意图蒙蔽圣心,将他唯一的女儿进献给帝王,他也在太医院得到擢升。
——升去给后宫不受宠的妃嫔请平安脉。
钟选侍,进宫三年,未承君恩。
他去请脉,却要跪诊自己的女儿,父女俩每每见面终以泪洗面。
宫变国破,女儿身为宫妃,下场自然不会有多好,钟旭日日揪心。
他朝萧衍之磕头,“臣愿一试,但姑娘若未醒,臣的尸首就算扔去乱葬岗喂狗,也不愿陪葬皇后,求陛下允准。”
“准。”
钟旭看了眼桑晚,他是知道三公主的,亦是个可怜人。
萧衍之握住桑晚无力的手,银针缓缓刺入。
桑晚梦中吃痛,想要抽回手掌,却被萧衍之稳稳握住,无法乱动。
哭声渐响,床榻上瘦弱娇小的人双眼紧闭,却是不住地摇头,想要摆脱这太过真实的痛感。
钟旭稳着针,又入了毫厘,终于听到一声嘤咛。
桑晚醒了,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颗颗滚落,顺着鬓角浸入枕中。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哭意,“……痛。”
桑晚最是怕疼,钟旭眼疾手快地取走银针,退开距离跪侯着。
狠狠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功夫,内衫也被冷汗浸透。
梦里的皇后浑身是血,用断了三指的手不断碰她,鲜血沾了自己满身,像是索命,却一言不发,只呜呜着,很是凄厉。
狰狞的面容十分扭曲,无限在桑晚面前放大,还有两位皇子在一旁,乱哄哄的,桑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侧头看去,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头飘在身后。
萧衍之握住桑晚的手,嘴唇在方才落针的指节处轻轻研磨。
直到桑晚默默将手抽回锦被下。
梦很真,方才的痛感却更加强烈,将她拽入现实。
帝王抬头,和桑晚对视,惊惧的双眼满是躲闪。
他坐直,轻抚桑晚秀发,用帕子擦去她脸颊上的湿润。
“吓到阿晚了。”
桑晚喃喃的还是昏厥前那句:“好多血……”
元德清有眼色的带几人退下。
萧衍之扶起桑晚,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女孩额头滚烫,呼出的气息灼人。
“都结束了,宫门外已经洗刷干净,没有血。”
桑晚目光呆滞,浑身僵硬。
良久,萧衍之妥协,放桑晚独自靠坐起来,“阿晚是觉得,朕太过残忍了?”
那日他下旨时,已经让安顺将桑晚带离。
今日他们一行人出宫后,龙影卫才发现宫门外盘悬着一队人马,但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保护桑晚安危。
谁也没料到,周氏的目的不仅是射杀皇后,让她免受后面的断指之痛。
更是守着桑晚回宫的时机,箭雨四射。
白布并未固定,只扇盖在上面,许是想揭露晋国皇帝的残暴,箭矢将白布直直掀开钉在地上、门柱上。
桑晚垂眸,盯着锦被上秀花的纹路,似在思考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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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答萧衍之。
看她神情恍惚,帝王想探她额头的温度。
受惊的桑晚下意识闪躲,萧衍之伸出的手顿在半空,默默收回。
桑晚自知做错,赶忙摇头:“成王败寇,阿晚省得,陛下所做之事再正常不过。”
萧衍之看着她明显不安的眼睛,认真道:“阿晚,不管你信不信,朕永远不会伤害你。”
*
直到日暮渐落,萧衍之才从寝殿出来,锦书进去照看。
柯沭是龙影卫首领,已经侯在一旁。
见钟旭还在,萧衍之先看向他:“钟太医,朕一言九鼎。”
钟旭跪地:“陛下,臣不求官途坦荡,亦不求荣华富贵,斗胆向陛下求一个人。”
萧衍之转身坐在御案后:“说。”
“微臣之女乃南国后宫小小选侍,时逢周皇后进献美人,遭同门所陷,小女被抬入宫中,至今未承恩宠,求陛下准小女归家,免南国后妃之灾。”
他伏地叩首,声线微颤。
元德清躬身,呈递上龙影卫下午查探的情报。
萧衍之大致扫了几行,钟旭为人节俭,只有一位发妻,儿子早夭,因不愿扶持周氏一族做违背良心之事,在太医院饱受打压,唯一的女儿也被抬入宫中磋磨。
家中老祖代代从医,见多识广,到他这一代,才入了太医院。
钟家女进宫,想必在邻里间也是风风光光,南国国破,宫妃全部押回晋国,他的女儿却安全归家,日后议亲,想也会遭人诟病。
萧衍之侧眸,“钟太医接下来,就该计划着辞官回乡了?”
钟旭:“不敢欺瞒陛下,待局势稳定后,臣确有此意。”
“朕许你入晋国太医院,赐京城小院。一路北上,路途衔长,钟太医是想伴驾随行,还是辞官回乡,这一次,允你自己选。”
御驾亲征,萧衍之只带了军医。
北上返途,桑晚身子孱弱,有钟旭在,他会放心很多。
钟旭深知回乡也躲不过人言可畏,生计也是问题。
若去了晋国,就是新的开始,女儿曾入南国后宫之事,或能了无痕迹。
即便伴君如伴虎,他也不会错此良机。
只是没想到帝王会给他这天大的恩赐。
钟旭磕头叩首:“臣愿举家北上迁移,伴驾左右,谢陛下隆恩!”
钟旭退下,不知柯沭上禀了什么,銮驾离开,晚膳时也没回来。
锦书侍候桑晚用膳后,在偏殿庭院走了片刻。
“秋意渐浓,气候竟还这般温润,枝叶仍旧繁盛,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锦书搀着桑晚,变着法的聊天,试图让她忘却白日里那骇人场景。
夜色朦胧,桑晚抬头看向树枝。
暗影浮动,不断想起宫门外悬挂的那两颗头颅。
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退热后的身子本就虚浮。
她一声不吭,转回寝殿,不再想出去。
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一幕幕骇人的画面,太过深刻,映在脑中。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寝殿内进来两个脸生的小太监。
向桑晚见了礼,便将殿外屏风后的矮榻抬了进来,放在桑晚的床榻旁,并排挨着。
“这是……”
萧衍之紧随其后,已经换了寝衣:“怕阿晚夜里惊厥,朕陪你安寝。”
9. 第 9 章
锦书关窗的手微顿,迅速合上窗扇悄悄看了眼帝王。
见安顺端着托盘进来,福身接过汤药:“奴婢来吧。”
桑晚还在窗边的软榻上坐着,轻咬下唇。
“陛下,男女有别……且于礼法也不合,怎可让陛下睡矮榻。”
“罔顾礼法的事,朕做得多了。”萧衍之踱步到案几另一旁坐下,“阿晚若觉得不妥,朕也可和你同榻而眠。”
齿间用力,桑晚唇瓣微痛,总不好说皇帝是登堂入室的登徒子。
这寝殿,原就是为晋国皇帝预备的,是自己占了去。
她左右无言,拿过汤药一饮而尽,苦的眼圈泛红。
神情总算不再如白日那样呆滞,有了些生息。
萧衍之轻笑:“阿晚生起气来,甚是可爱。”
锦书立在桑晚另一侧,帝王话音落下,瞥了眼她。
桑晚还在置气,未曾抬头看见。
锦书被看的浑身一颤,悄悄福身,退出寝殿,不敢继续杵在那里碍眼。
安顺将托盘里还剩的甜酪放到案几上,也悄声离开。
还不忘数落几句她没眼色,陛下在的时候,桑晚近身之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动手?
帝王的乐趣自在其中。
“你身子弱,又受惊高热,汤药是少不了的。”
说着,将甜酪推到她面前的桌角:“朕让膳房变着法的做了些甜点,尝尝看。”
混着奶香和果香的轻甜入口,十分软糯。
是比蜜饯口感好了百倍,如果喝汤药能吃到不同的甜点,那汤药的苦涩也勉强可以忍忍。
萧衍之视线始终落在桑晚身上,唇角含笑。
几日下来,桑晚已经习惯了帝王这般看她,将空碗往前推了推,抿唇不语。
看起来有些意犹未尽。
萧衍之起身,抬手倏地捏住她的下巴。
桑晚躲闪不及,被迫仰头,含混地唤了声:“陛下?”
帝王用拇指不断揉搓她的唇瓣,尤其是被桑晚习惯性咬着的下唇。
带着薄茧的拇指触感生涩,不多时一片粉红。
和眼圈泛出的红意映衬着,加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楚楚可怜。
桑晚想躲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却加了几分力道。
萧衍之:“下次别咬唇瓣。”
原本用了甜酪,没那么气了,这下又因帝王的专横置了一肚子气。
“陛下连这等小事都要管束吗?”
“唇瓣殷红,朕看了,只想一吻芳泽。”
桑晚这下是真被气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不落的。
萧衍之喉口发干,松开她的下巴,大掌却落在她脸上,拇指在眼尾揉弄,湿意盎然。
桑晚还是仰头的姿势,眼泪滑出眼眶,委屈极了。
“怎得又哭了?”萧衍之问。
桑晚眼睑下垂,侧眸看着斜下方,软软道:“分明是陛下欺负阿晚,还要做这老好人。”
帝王失笑:“这就是欺负了,那阿晚今后可要怎么办?”
桑晚眼底迷茫,和萧衍之颇有深意的眼睛对视,几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咬唇将头撇开,又吓得赶忙松开唇瓣。
“为什么……是我?”
萧衍之的手落到桑晚脑后,一下下顺着她的青丝抚弄。
稍稍用力,女孩的脸便贴着那明黄寝衣。
一立一坐间,桑晚听头顶传来帝王声音:“只能是阿晚。”
她不懂,但萧衍之今夜的举措,让桑晚不敢追问。
待唤来安顺净面漱口后,寝殿再度只剩他们二人,宫人都在殿外守夜。
桑晚:“陛下歇在床榻上吧,我睡矮榻也能侍候您起夜。”
萧衍之蹙眉,打横抱起桑晚,跨过矮榻将人放于床榻里侧。
似是不满:“还没嬷嬷教呢,打哪学了这些?”
桑晚突然腾空,吓得环住萧衍之脖颈,心直跳。
待在床榻躺定,萧衍之仍撑在她上面,回话的语气渐弱:“昨日同林娘娘叙话……”
桑晚没说完,她听得出那日林娘娘虽没提及晋国帝王,字里行间说的,却是教她宫妃伴驾的规矩。
她是好心,怕桑晚不懂,触怒龙颜,但帝王此刻看起来,却不大高兴。
“下次若学了这些回来,朕就不许你再见她。”
萧衍之拉过锦被,盖在桑晚身上,抬手放下床纱,遮在矮榻和床榻间。
却没放下床榻两侧的布帘帷幔。
“陛下……”桑晚迟疑。
帝王侧身躺下:“睡吧,看得见你,朕才能安心。”
适才在案几旁,被萧衍之揉的脸颊发烫,险些忘了帝王将矮榻搬来寝殿的原因。
现下隔得这样近,桑晚只觉得,萧衍之比白日里在宫外见的那些还可怖。
一个只在眼前晃晃,还是虚无的,后者却直接睡在身畔。
就这样和她同殿而寝,挨得这样近,
桑晚一时分不清,让她睡不着的究竟是因受了惊吓,还是身边已经呼吸均匀的晋国帝王。
若萧衍之是寻常人,她也不必这般惶惶不安。
可他不仅是帝王,还是普天之下,中原大国的主君,版图梵大,周边小国皆依附而生。
更是人口相传,杀伐无情的暴君。
宫门外的惨状,无不提醒桑晚,萧衍之有多危险。
可偏偏,她从帝王略带专横的宠爱中,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关心。
一种同林娘娘,完全不一样的关心。
后半夜时,床榻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萧衍之忽地睁开眸子,起身见桑晚已将床纱轻轻掀开。
“做噩梦了?”
殿内昏暗,只有窗棂那有些许月光。
桑晚摇头,“吵醒陛下了。”
“无碍。”萧衍之起身点燃火烛,见桑晚面带羞赧,“可是要起夜?”
床榻上娇小的姑娘点了点头。
萧衍之扬声唤了在外守夜的锦书,总归没因白日里的晦气事吓到,帝王安心不少。
钟旭开的汤药里,有聚气安神的作用,桑晚睡得还算安稳。
唯有的一丝神志还在乱想,都被身旁的萧衍之扰的七七八八。
天光大亮,桑晚再睁眼,床纱外的矮榻已经空了。
只余锦书在一旁,安静候着她醒来。
昨日身子爽利后,天色已晚,桑晚没好去叨扰林娘娘。
今晨用过早膳,便一门心思去往祥云殿,担忧桑芸心昨日有没有吓到,或受牵连。
仍记得昏倒前,她还紧紧拽着二姐姐的腕子。
进殿看她还有心思在院内侍弄花草,放心许多。
桑芸心:“阿晚来了,昨日你可吓死我了。”
“我没事。”
桑晚在宫内若离开寝殿,身后总跟着安顺和一队金鳞卫。
桑芸心拉着她进殿,林婉柔放下针线:“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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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早,怎没多睡会?”
可桑晚晨起一直暗暗讶异,居然睡得这样沉,连萧衍之何时起身离开都不知晓。
她摇了摇头:“担心二姐姐,过来看看。”
“我虽也是女儿家,但在宫里,也见过许多残忍,况且早知那白布下是什么。”
桑芸心挽着桑晚,在林婉柔身旁坐下,“你生生吓晕过去,安顺惊得声音都发颤了,还是那些暗处的护卫找了轿辇将你抬回去的。”
林婉柔跟着应和:“阿晚这样,日后入了晋国后宫,该如何是好。”
晋国后宫,听安顺说萧衍之从未踏足,连桑晚都不知,日后是个什么情景。
届时举目无亲,就真真儿只有她一人了。
可她好似别无选择。
见桑晚神色失落,林婉柔搭上她细软的小手,转移话题:“晚儿昨日回去,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桑晚眼底情绪复杂,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昨夜陛下同我歇在寝殿了。”
林婉柔神色一变,桑晚连忙解释:“是担心我夜里惊厥,搬了矮榻在床榻旁,隔着床纱……并未做什么。”
桑芸心面容古怪,按说以萧衍之帝王之尊,没道理这样克制。
桑晚没敢提及,萧衍之在窗棂旁和她说了那些专横的话。
忆起那时的情景,她只觉脸颊发烫。
帝王那般,实在太过撩拨。
“那晋国陛下是歇在外面的矮榻上?”林婉柔问。
“嗯。”桑晚点头:“我原是要歇在矮榻上的,陛下不许,还不大高兴。”
后妃侍奉天子,行走坐卧皆有规矩。
桑晚没有嬷嬷讲床笫之事,林婉柔自然多操心,挑着不打紧的讲了些许。
她知晚儿聪慧,必能领悟,只是没想到萧衍之竟能宠爱至此。
“陛下能做到这般,于晚儿来讲,亦好亦坏。”
林婉柔语重心长:“多一个人对晚儿好,我自是开心,但帝王盛宠,也可夺人性命,后宫妃嫔爱上帝王的,有几个是好下场?”
帝王有三宫六院,哪里爱的过来,注定是薄情之人。
“林娘娘,我感觉陛下对我,有点不太一样。”
“傻孩子。”林婉柔笑得温柔:“晚儿若真喜欢陛下,也要切记君臣有别,莫要失了规矩。”
桑晚登时脸就红了,嘟囔道:“林娘娘想多了,没有喜欢……”
……
安顺得了令,中午的药膳送来祥云殿。
本以为桑晚会在这呆到傍晚才回,却见其午膳后便从殿内出来。
安顺:“姑娘要回吗?”
桑晚点头,她怕在祥云殿呆下去,会被林娘娘说教许多后妃的规矩。
更怕在陛下面前下意识做太多,帝王便真的不让她再见二姐姐与林娘娘了。
桑晚打心底,有些抗拒做深宫里的后妃。
越听,心里越乱。
但萧衍之又和她父皇不一样。
他尚未踏足后宫,可父皇却有妃嫔无数。
正乱想着,路过看押后妃和公主的丽景宫,里头出来一位宫妃打扮的妇人。
看起来年轻貌美,大抵位份不高,装扮十分朴素,身边还跟了一个小太监。
从宫变至今,只看出面容十分憔悴,却并不狼狈。
钟妍看到桑晚,四目对视。
眼底噙了泪水,忽地上前几步,跪到桑晚面前。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10. 第 10 章
桑晚侧身避让开,有些无措。
安顺解释:“姑娘昨日昏迷,是钟太医将您唤醒,陛下允其女归家,这位想必就是钟选侍了。”
桑晚低头将人扶起,“论尊卑,钟娘娘也算我庶母,怎可跪我。”
宫变后,钟妍本已绝望,却意外绝处逢生,她得以归家,自然十分激动。
“我虽入后宫,但并未承受君恩,比公主只大三两岁,断不敢担庶母之名,且如今归家,于南国后宫便再无干系。”
父皇奢淫无度,后宫凄惨之人数不胜数。
桑晚浅笑:“我已不是南国公主,钟大人医术高超,钟姐姐有个好父亲。”
她改口,换了称谓。
钟妍听安顺喊她姑娘,看其衣着也不似寻常的小太监,更何况桑晚身后还跟了一队穿着黄马褂的金鳞卫。
那是帝王身边的禁军。
“祸兮福之所倚,桑姑娘也是因祸得福,脱离苦海了。”
桑晚只笑不语,如林娘娘所言,萧衍之对她这般,也不知今后是福还是祸。
正欲同钟妍一道离开,丽景宫内却传来疯疯癫癫的尖锐声,似哭似笑。
桑晚透过敞开的宫门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眼,那里貌似关着桑慧月。
钟妍:“昨儿侍卫聊起宫门外的事,听到皇后惨死,哭嚷了一晚上,该不会是疯了吧?”
桑晚总觉得,以桑慧月自私自利的性子,不像能疯的人。
却和她带着恨意的双眼瞬间对视,只听宫内传来凄厉的喊声:“桑晚,你来的真是巧啊!”
她走进丽景宫,慢慢靠近那半开的窗扇,桑慧月的模样比上次她来时还要狼狈几分。
唇角皲裂,脸色蜡黄。
见桑晚过来,她更是疯癫地笑了起来。
“真疯了,还是在装疯?”桑晚面容冷静。
桑慧月:“我怎会疯呢?我还要看着你下地狱!听说昨日你也在宫门,眼睁睁看着母后惨死,你就不怕午夜梦回,她来找你索命吗!”
“是桑烨弑母,我为何要怕!”
果然讨厌的人,无论什么境况,都让桑晚无法生出一丝悲悯之心。
桑慧月突然收起那副尖锐的声音,眼睛狠狠盯着她。
“桑烨背上弑母之罪,你就无过吗?国破家亡,母后死在你面前,你却被晋国那狗皇帝护着,夜夜承欢,对得起南国死伤无数的冤魂吗!”
桑慧月的声音字字诛心:“无论如何,你身上流的,都是南国皇室的血!”
桑晚眼神怔怔,她并不在乎这皇室血脉,南国皇宫于她而言,更像一个硕大的牢笼。
但——
萧衍之说过,皇后受此痛楚本不是为了引出桑烨,是皇后曾苛待自己,帝王有意惩处,这才罚了断指之痛,逼桑烨弑母。
眼见着桑晚神色不对,安顺忙关上窗扇,里面却传来桑慧月的尖声诅咒:“桑晚,你定会遭报应的!”
“既疯了,还不快堵上她嘴!”安顺命令桑慧月门边的守卫,弓腰将桑晚请出丽景宫。
身后传来她被堵嘴的唔唔声,依稀还能听出几个难听字眼。
桑晚深深吸了口气,“她没有疯……”
“是皇后罪有应得。”钟妍看起来很是解气,忿忿道:“身为皇帝发妻,后宫之主,不整顿风气,却带头秽乱后宫,不断往皇帝身边进献美人,蒙蔽圣心。”
她就是被皇后接入后宫,蹉跎三年,名义上已为人妇,还差点因宫变去晋国为妓,怎能不恨!
皇后只等着耗死帝王,好让太子登基,周氏一族就能正大光明的把持朝政。
桑晚喃喃:“该是她罪有应得……”
*
打从回了含章殿,桑晚就蔫巴巴的,双眼失神。
晚膳后的汤药也乖乖喝完,并不急着用那甜酪,还是萧衍之用勺子喂到唇边,桑晚才木讷接过。
傍晚时,锦书调侃着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桑晚只摇头说累,早早便上了床榻歇息。
萧衍之看完奏疏回来,床纱已经放下,隐约能看到背对着他,侧身而卧的单薄身影。
是夜安寝,帝王仍宿在矮榻。
桑晚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睡着,萧衍之轻唤了声:“阿晚?”
无人应答。
夜色渐浓,桑晚睡得很不安稳,来回翻动。
依着她的性子,昨夜睡着后动静很小,唯恐吵醒帝王。
萧衍之一向浅眠,掀开床纱,在桑晚额头触到一手冷汗,锦被也被推到床榻里侧,不在身上。
他忙起身,唤了轮值守夜的元德清,吩咐他去打温水。
火烛点燃,就连安顺都被元德清叫醒,来御前候着。
床纱被彻底掀开,萧衍之用浸了水的巾帕替她擦拭额头。
桑晚脸色差极了,眉头紧皱,齿间紧紧咬着下唇,生生磨出许多红痕来,怎么叫都不醒。
“昨夜都未曾受惊,怎得回来后就魂不守舍的!”帝王声音幽寒,冷声质问。
安顺扑通跪下:“奴才该死!姑娘从祥云殿回来时路过丽景宫,恰逢钟太医之女释放离宫,便多说了几句。桑慧月听闻皇后惨死,本就哭闹了一夜,见姑娘出现,说了好些疯言疯语,诅咒不止。”
“传钟旭进宫。”萧衍之强压下怒火。
元德清犯难:“陛下,已经寅时二刻了,钟太医的住处离皇宫偏远了些,车马一来一往,等入宫恐怕天色已亮,正好该钟大人给姑娘请脉……”
宫变后,宫中全是晋军驻守,已经没有夜里轮值的太医。
钟旭得了萧衍之封赏,每隔一日都会来给桑晚请脉。
桑晚看起来很难受,在梦中苦苦挣扎。
萧衍之无法,只好捏住她的鼻息,过了片刻,桑晚不得不张嘴呼吸,这才松开紧咬的下唇。
帝王将拇指放进她齿间,元德清心中一惊,有了上次帝王试针的前车之鉴,这次没敢多言,默默候着。
桑晚唇齿并没多大力气,温热酥痒,只是唇瓣娇嫩,这才显得过分红艳。
唇齿微张,从侧面能看到她那颗尖尖的虎牙,萧衍之竟轻笑了笑。
“周皇后的尸身收到何处了?”
元德清:“回陛下,在南国皇陵安置。”
“抬出来,把桑慧月和周皇后关到一处,让她们好好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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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元德清看了眼安顺,后者领命离开。
萧衍之俯身贴着桑晚耳畔,声音沉稳:“损伤龙体,阿晚又该当何罪?”
帝王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梦里的皇后好似听到声音,不敢上前。
桑晚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松开紧咬的唇齿,却攥住帝王衣袖,双眼紧闭。
萧衍之无奈,侧身躺上床榻,示意元德清只留一支火烛。
轻声哄着桑晚:“朕不走,没人敢欺负阿晚。”
夜晚冗长,萧衍之看着不断靠近他的桑晚,只恨没能早点接她到身边护着。
额头冷汗散去,攥着他衣袖的手却不见松些力道,眉头已然舒展不少。
萧衍之一直维持这个姿势,直到天光大亮,钟旭都侯在了殿外。
桑晚没醒,也无人敢进去打扰。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在帝王身侧睡了半夜的桑晚才缓缓睁眼。
御用的明黄寝衣率先入目,且几乎贴着自己脸颊,桑晚顿时清醒:“陛下!这、这成何体统……”
萧衍之抬起还被她攥着的衣袖,在空中轻晃了晃,笑着反问:“成何体统?”
桑晚倏地松开,唇瓣微张,半天辩解不出一句话来,只记得在梦里被周皇后吓得不轻。
萧衍之:“幸亏阿晚攥着未曾松开,不然朕被误会成登徒子,岂不百口莫辩?”
桑晚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和帝王悄悄拉开距离,“虽是我失礼,但陛下也不能——”
还未说完,萧衍之便凑到跟前,吓得桑晚没能说出后半句。
“不能什么?”帝王轻笑。
桑晚微微嘟唇:“也不能随意上了女儿家的床榻。”
“这是朕的床榻。”
萧衍之挨得很近,桑晚几乎贴着墙壁,甚至能感到帝王说话时的热气。
她气急,欲起身离开,却被萧衍之按在床角:“阿晚莫气,等回晋国,龙榻都给阿晚睡。”
“陛下这般做法,岂非要将我推至风口浪尖,阿晚惶恐。”
萧衍之忍俊不禁:“朕暴行不少,她们不敢兴风作浪,再说,对朕避如蛇蝎也未可知呢。”
帝王抬手,再次抚弄桑晚殷薄的红唇。
“从前不知,阿晚竟有一对虎牙,日后多笑笑,可爱的紧。”
“……从前?”桑晚疑惑道:“陛下怎知我有虎牙?”
“昨夜你梦魇,猫儿似的咬着朕。”提及此,萧衍之问:“梦到什么了?”
桑晚不知为何会咬到萧衍之,但昨夜的梦太过清晰真实。
“陛下因我而惩处皇后,她便入梦来找我索命,因果报应,皆是轮回。”
萧衍之:“那朕便日日陪你安寝,让她不敢再来,且她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与阿晚无关。”
帝王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桑晚在床榻上浑身僵硬,躲闪回避道:“身上粘的慌,我想沐浴更衣。”
昨夜出了许多冷汗,她自己也觉得很不爽利。
见桑晚有意躲他,萧衍之原本含笑的眸子顷刻间凝聚,大掌一下下抚顺她满头青丝。
幽深道:“朕不会强迫你,但阿晚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明白吗?”
11. 第 11 章
屏风后热气腾升,兴许是沐浴的缘故,桑晚面颊绯红。
锦书不断将热水撩至肩头,替她揉捏按压:“奴婢昨日没当值,听安公公说,陛下后半夜一直守着主子,未曾合眼,对您可真好。”
桑晚还在回想方才床榻上,萧衍之说的那番话。
帝王眼底深邃,仿佛能直直看进她心间。
桑晚心头一紧,只怔愣地看着他,萧衍之终究没再说什么,下榻吩咐宫人去备水沐浴。
“锦书,你还是唤我姑娘吧,免得日后落人话柄。”
她往浴桶下坐了坐,热水漫过脖颈,桑晚轻轻闭上了眼。
主子这两个字,太过繁重,她担不起,也不想担。
自从锦书上次受罚,被元德清提点一番后,她便知自己以后都是桑晚的侍婢,唤一声主子,连陛下都认可。
但看桑晚闭眼不愿再多言,只得福身应下。
再去祥云殿时,安顺却是叫人抬了新的步辇来,小巧精致,坐她一人刚好。
只是路途不再经过丽景宫,抬着她绕道而行。
安顺:“姑娘,陛下吩咐,不许您再靠近丽景宫了,怕您腿脚受累,连夜命工匠赶制了步辇。”
桑晚抿唇,淡漠笑道:“离远些,也好。”
接连十天,白日里桑晚总会出去走走,萧衍之好似忙了起来,有时连膳食都不回来用。
宫里的侍卫也多了不少,但氛围却比之前轻松,大多时候,都在轮值歇息。
白日无趣,也不好总叨扰林娘娘。
之前从未有机会在宫里赏景闲逛,这几日也断断续续将南国皇宫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
困住她的牢笼原来这么大,而她只能守着猗兰殿那一方小院,浑噩度日。
在寝殿时,也能听到萧衍之断断续续的声音。
除了柯沭和凌元洲这两个熟面孔,又多了不少生人。
好几次桑晚闲逛回来总能碰上,进寝殿时难免尴尬,但萧衍之回来的时间又无规律可循,她想避开都难。
是日,再度回来时,萧衍之不在,偏殿却侯了一人,是前几日来问安的新面孔。
郑怀朝桑晚作揖行礼:“下官见过娘娘。”
桑晚错愕,身侧的安顺却无太大反应,介绍道:“郑大人是新任南都郡守,之前是晋国南蜀知州,所辖与昔日南国接壤,暂且调任而来。”
她轻点头:“大人安好。”
正欲解释她不是宫妃,娘娘二字属实高抬了。
抬眼便见萧衍之跨步走来,郑怀跪下见礼,桑晚也转身福礼,唤了声陛下。
帝王冲郑怀抬手,径直走到桑晚面前,将人拉起:“今日回的还挺早。”
桑晚的手还被萧衍之握着,小声道:“宫里都逛完了。”
“这几日忙了些,等回晋国,朕陪阿晚赏景。”萧衍之揉了几下女孩细嫩的掌心:“南国皇宫不大,若无趣,朕让人找些话本子来?”
桑晚摇头,“陛下繁忙,阿晚怎敢打扰。”
心下却是骇然,逛了好几日才走完的皇宫,在萧衍之眼中,竟是不足挂齿。
晋国是庞然大国,她去了,恐会微小如尘埃。
“大军不日便会拔营回京,有什么要带的,吩咐锦书规整起来。”
郑怀低着头,安静侯在一侧,目不斜视。
桑晚被萧衍之握着,指骨僵硬,“谢陛下提醒……”
被帝王松开后,她没进寝殿,红着脸转身又出去了。
安顺看了眼帝王,弓腰再度跟着桑晚。
整个皇宫都转完了,方才有外臣在,桑晚很不自在,连步辇都没上。
安顺:“姑娘,您走慢些,别累着了。”
桑晚回头,身后跟了不少人,几个小太监抬着步辇在安顺之后,还有一队金鳞卫。
她不解:“我想自己走走,都要跟这么多人?还是晋国规矩本就这般森严?”
“并非如此,陛下也是担心姑娘,有侍卫跟着总归安全些。”
晋国宫中能有此阵仗的,恐怕除了皇帝,就只有太后了,后妃中并无高位妃嫔,无此规格。
桑晚心下烦闷,走的宫道却是通往她最熟悉的猗兰殿。
正想着要不要去,锦书步履匆匆赶来,冲安顺使了个眼神,才贴近桑晚:“姑娘,奴婢伤已大好,陪您转转。”
安顺会意,转头挥手,金鳞卫和抬着步辇的太监都原地驻足,待桑晚和锦书走出一段距离,才慢悠悠的跟着。
女孩娇小的背影离开帝王视线,萧衍之才坐回御案之后。
郑怀拱手:“恭喜陛下,喜得佳人。”
他作为南蜀知州,不是京官,只有每年大朝会的时候才能远远见一面,骤然日日面圣,只得愈发小心谨慎。
萧衍之看起来龙颜大悦,“先将养着,不急于一时。”
郑怀微愣,恭维了句:“陛下仁德。”
前几日就听闻,帝王圈在身边的是南国三公主,直到方才恰好遇见,才惊觉帝王对那公主有多宠溺。
“朕仁德?”萧衍之还面容带笑,说话的语气却叫郑怀冷汗涔涔,“爱卿虽远在南蜀,也该听过朕暴行无数,血洗朝堂,仁德二字,朕只听太后说过。”
萧衍之募地压低了声响:“说朕,德不配位。”
郑怀倏地跪下:“臣有罪!”
头顶传来萧衍之森寒又爽朗的大笑:“爱卿何罪之有,起来吧,赐座。”
郑怀诚惶诚恐地起身,一连说了两声“是”。
顷刻便有小太监奉上茶水,元德清呈递过去一封信函。
萧衍之:“南国朝廷腐朽,能沿用的官员不多,你手中的信函是与周氏及皇族无牵连的官员底细,怎么用人自己揣度,但若出了事,朕绝不姑息。”
郑怀又起身作揖:“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辱使命。”
*
桑晚越往猗兰殿走,便越是荒凉。
行至冷宫时,已经能看到宫外的男丁在拆宫墙。
短短数十日,这里已经破败不堪,全是灰土。
安顺:“皇宫改建郡府,这外围一大圈,皆要拆除另做他用。”
外围上工的壮丁看到桑晚和禁军,手中活计都慢了许多,频频侧目看来。
她推开猗兰殿的宫门,宫道萧条,这里却是一丝没变,本就杂草丛生,还能再破败到哪里去?
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小院,一砖一瓦,皆记忆深刻。
连哪里冬日漏风,哪里夏日虫鸣,都仿若重现。
锦书:“姑娘来这边,可是猗兰殿内有什么物件儿要取用带走?”
桑晚摇头,走进寝殿,小床上的被子还是粗棉,褥子也只有单薄一层。
她侧身坐上,心里不禁感慨,不过在含章殿宿了数十日,竟会不习惯这偏硬的触感。
“宫变那日,我沐浴换下的衣裳呢?”
锦书回忆片刻:“奴婢已经洗干净,收放起来了。”
“我没旁的物件儿,那件衣裳保管好就是。”
桑晚神色淡淡,那是去岁及笄时,林娘娘缝制的,在这生活十六载,也唯有那件衣裳,是最特殊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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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
寻常人家女子都有及笄礼,可她偏偏生在帝王家,命不由衷。
出了猗兰殿的拐角,迎面遇上帝王銮驾。
萧衍之伸出掌心:“若不累,陪朕走走?”
桑晚瑟缩,萧衍之的手仍悬在半空。
终是在众目睽睽下,将指尖轻轻放进男人手中,顷刻间便被攥住,“阿晚很乖。”
随后转头吩咐:“都在这候着,不必跟来。”
桑晚被攥着往前走,身后跟着的侍从都没跟来,若非被帝王牵着,她定能轻泛不少。
路过猗兰殿时,萧衍之驻足抬头,看了眼已经退漆的牌匾,并没有进去,反而继续前行。
桑晚:“前边都是废弃宫殿,很是荒凉,陛下若要闲逛,那里并非好去处。”
帝王步履不停,反而问道:“阿晚对这里,很熟悉?”
桑晚点头,“母妃去后无人管我,这里荒凉,也没什么人来,那时还年幼,白日里总出来乱跑,不敢去前宫。”
萧衍之带她拐过两个弯,停在一处宫门前。
正门落了锁,连牌匾都被摘掉,并不知叫什么。
桑晚看着宫门上的锁头,往另一处走去,绕到侧面一颗粗壮的树干旁。
“这里墙砖脱落许久,我身形小,经常爬进去玩。”
帝王神情晦涩难懂。
五年前,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小小的桑晚,那时她应该才十一二岁,娇小稚嫩,萧衍之本无旁的想法。
可这些年,龙影卫在南国的暗探来报,小姑娘一度过得不好,几次险些丧命于此。
他挨过太后许多鞭子,可唯有那次,叫他遇见了桑晚。
他很少食甜,那次从南国回晋国后,挨过罚,他也会叫元德清端来糕点,可再如何,也不是昔日味道。
娇小的姑娘凑到唇边的甜点,是她不可多得的珍宝,却拿来哄他。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性格早就阴暗扭曲,隐忍多年。
桑晚,是他意料之外的变故,两个同为皇室的人却都命如草芥。
五年过去了,萧衍之对她的执念,就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人前,他是养在太后膝下高不可攀的王爷。
人后,却是太后养在身边的傀儡棋子,非打即骂,鞭子无数。
登基第一年,太后垂帘听政,大臣多有不满,却碍于其母家实权,并不敢言。
登基第二年,凌元洲和另一位太后重用的将领带兵攻打东夷,前端传来那人通敌叛国的消息,证据确凿,凌元洲将其斩于马下,临危受命,授予兵权,东夷之战大获全胜。
自此军权回归,龙影卫那时还在暗处,早已查出太后一党的官员罪行,于大军凯旋之日公之于众,连斩十几位朝堂重臣,抄家流放,皆为太后羽翼。
军权政权一举握在手中,太后才明白萧衍之蛰伏多年,已经把控不住了。
至于那名将领是否真的通敌叛国,无人敢问。
暴君之名亦开始流传,但也结束了太后垂帘听政,母家独大的局面。
这帝王之位是太后推他上去的,暴君之名亦不算冤,在位四年,晋国朝堂几乎血洗,太后虽已失势,但其一族始终没有搬倒的契机。
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萧衍之便恨一日。
胳膊被桑晚轻晃了晃,身边传来女孩软糯的声音:“陛下,您攥疼我了。”
萧衍之这才发觉,握着桑晚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些力气。
他抬手抚弄桑晚满头青丝,语气晦涩:“阿晚,谁都可以离开朕,唯独你不行。”
12. 第 12 章
桑晚眼神躲闪,抿唇低头。
萧衍之的视线太过灼热,她做不出回应,也不想说违心的话。
帝王对她的感情,来的突然,又太过奇怪。
桑晚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但她又何谈离开?
自己的命运,从来都是捏在他人手里。
萧衍之捏起她的下巴,深深看着女孩瑟缩的眼睛。
再多捏一会,怕是能噙一汪泪水,叫人心疼。
帝王松开钳着她下巴的手,轻轻捏着桑晚耳廓:“朕命人找到你外祖了,在一处村落里,两个老人已年过半百,家中还有一男丁,应是你舅舅。”
桑晚的眼睛跳动了下,又渐渐暗去,“多谢陛下。”
萧衍之放轻声音:“可要见见?”
她温声拒绝:“还是不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父皇本无意纳母妃入后宫,再熬两年就能离宫,可她偏偏怀了皇嗣,最后连性命都留在宫中。
母妃是恨她的,外祖一家未尝不恨。
于亲情这块,她本就淡薄,况且孑然一身,去晋国才能了无牵挂。
“也好,朕命人送去银钱,后半生足够无忧。阿晚不愿见,便不见,省的多一份烦恼。”
桑晚作势要跪下谢恩,被帝王拉着腕子制止,“谢恩的话朕听多了,阿晚若要答谢,实际行动比言口相说,更能让朕开心。”
桑晚僵硬站着,“陛下想要,阿晚不会拒绝。”
嘴上如是说着,分明眸子里满是抗拒。
萧衍之无奈笑笑,轻捏了下她的耳垂:“朕要阿晚心甘情愿。”
离开偏僻之地,桑晚坐上步辇回宫,萧衍之的銮驾却并未一同回去。
而是在浮云湖前站了许久,久到南边的秋风都吹进了帝王心坎,染上丝丝寒意。
元德清本是萧衍之母妃宫里的小太监,姜嫔死后,便跟着萧衍之一同去了太后宫里。
这些年受的苦楚,他皆看在眼里,心疼不止。
“陛下,该回了,姑娘还等着您一同用膳呢。”
斜阳半落,萧衍之并未回应,湖底的锦鲤暗影浮动。
元德清劝道:“您这又是何苦,姑娘若知您是当年小院里的人,兴许不会这般疏离。”
萧衍之摇头。
这几日总会矛盾,既不想让桑晚知道,他曾卑微如蝼蚁,又不想看她暗暗拒绝。
他扭曲的成长经历,只恨不能将这天下倾覆,可百姓又何其无辜。
桑晚的每一次拒绝,都会在他心口烙下一条印子,曾经那些不为人知的画面,皆会提醒自己,经受的过往有多不堪。
帝王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回吧。”
……
三日后,大军整装待发。
车马銮驾从宫门一直排到含章殿的玉阶前,金鳞卫皆骑在马上,三列而行。
郑怀携驻军小将于宫门外送驾。
凌元洲带大军于昨日已先行回京。
金鳞卫和龙影卫随銮驾一同缓行返程,同行押送的还有南国皇室及后妃。
林婉柔和桑芸心本欲留在南国,但昔日的皇族身份,留在这里只会遭人诟病,桑芸心日后恐不好议婚。
且桑晚去晋国举目无亲,最终决定同军队一起去往晋国久居。
夏兰是林婉柔的家生丫头,自然跟着一同前往,竹苓却是南国本土人,已经离宫归家了。
三人单独一个小马车,跟在銮驾后随行。
再往后,就是南国皇室的两位公主和后妃,分两辆马车而坐,十几人的脚链均穿在一起,就连手上都带了锁链,行动受限。
随着号角声响起,马匹动了起来。
帝王的车驾鎏金宽大,由两匹马共同牵引,内里安置了两张小榻,窗边还有一个略小些的案几。
桑晚坐在案几旁,木质的格子窗推开,探头出去便能看到长如游龙的随行队伍。
在身后扬长的送行声中,窗外景色向后倒去,南国皇宫在桑晚淡淡的神色中,愈来愈小,直到消失。
“若是晕车马就同朕讲。”萧衍之在案几另一侧落座,抬手关上窗扇,“当心吹风受寒。”
马车里只留了元德清侍候,安顺和锦书应是在轮值,并未一同在帝王銮驾上。
他呈来一小罐药放在桑晚眼前:“姑娘若晕,可将青草膏涂于额间,或能缓解。”
“多谢元公公。”桑晚接过,神色却是失落。
萧衍之:“要走了,不高兴?”
桑晚摇头,“难得离宫,想多看看,但阿晚自知身子单薄,吹不得风。”
且她更想和林娘娘同乘一车,此去路途较远,日日和帝王这般相处,太过拘谨。
车驾内两张小榻虽各至一角,但相距也不过两尺。
“沿途驿站不少,待整顿休息时朕带你出去走走。”萧衍之看着桑晚:“回宫后朕若得闲,也有的是机会带阿晚出去玩。”
等回了晋国皇宫,桑晚哪敢耽误帝王时辰,婉拒的话就在嘴边,抬头看见帝王眼中温吞的神色。
还是点了点头,“好。”
萧衍之唇角上扬,抬手将一绺青丝别到桑晚耳后:“很乖。”
桑晚眼神松动,微微低头。
帝王又补了句:“阿晚很乖。”
“这话,陛下前两日说过了。”
桑晚悄悄看了眼在门角那坐着的元德清,车马颠簸,杂音不少,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萧衍之并不在意,忍笑道:“阿晚耳垂殷红,可是害羞了?”
“陛下!”桑晚眉头轻皱,看向皇帝的眼睛带了些羞愤。
帝王眉眼都染上笑意,“不逗你了,路途无趣,朕备了女红和棋谱,还有些书卷,闲时无聊可以打发时间。”
桑晚抱怨:“陛下分明就是在捉弄阿晚,我哪里会这些技艺。”
萧衍之:“朕是让阿晚挑个喜欢的,亲自教你。”
桑晚顿时哑口,刚咬唇,就被萧衍之一个眼神制止,默默松开了唇瓣。
“我可以去林娘娘车驾里吗?同二姐姐聊天,亦能打发时间。”
“那朕怎么办?”萧衍之好整以暇,看着桑晚问道。
桑晚满头雾水……
萧衍之:“林夫人还有女儿作陪,阿晚离开,朕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那……那我留在这里,陪陛下。”桑晚语气渐弱。
帝王轻笑,揉了揉桑晚的颅顶:“朕就说,阿晚很乖。”
门角的元德清忍笑不已,谁能想到晋国陛下,竟然要卖可怜才能留住眼前的姑娘。
本着不敢太过麻烦帝王的想法,桑晚选了女红。
萧衍之犯难:“等到下个村县,朕掳个绣娘来教阿晚吧。”
桑晚连忙摇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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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看书卷就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帝王忍俊不禁,本就是故意吓吓小姑娘,哪里能真掳走人家绣娘,至于女红,完全是安顺准备时不带脑子,一并备下的。
元德清听令捧来书卷,赫然是《三字经》和《千字文》。
皆是三岁稚儿的启蒙读物,桑晚撇撇嘴,帝王还真拿她当小孩子哄。
“陛下未免太瞧不起阿晚了,母妃离世前,我都有去听女夫子讲授的,直到十岁后,才落了许多。”
萧衍之:“车内颠簸,正适合阿晚温故知新,傍晚默写下来,便有甜点用。”
桑晚顿时警铃大作,竟是要默写。
“若没默下来呢……”
萧衍之故作沉思:“那便只有按顿的汤药了。”
元德清始终绷着唇角,不敢面容露笑,见过克扣宫人份例的,还是第一次见克扣甜食。
从前见惯了帝王终日阴着一张脸,南国一趟,他竟觉得陛下温和不少。
“阿晚方才不是还说,朕未免小瞧了你?”
桑晚脸颊渐渐泛红,小声说:“我写的字,实在难以面圣。”
萧衍之神色一凝,他竟忘了这一茬。
随即便旁若无事道:“无碍,朕从写大字开始教阿晚可好?”
桑晚:“那用完汤药后,还有甜点可用吗?”
“有,每日都有。”帝王哄道。
桑晚顿时开心,笑起来说:“陛下金口玉言,不能诓骗我女儿家。”
萧衍之盯着她那颗虎牙直笑:“自是不会。”
元德清取来笔墨纸砚,车驾虽是摇晃,但帝王是习武之人,底盘稳健。
站在案几前,大掌握住桑晚抓着狼毫的小手,在宣纸上认真写着。
桑晚顿时卸了力,这姿势,就像被帝王圈进怀里,瞬间觉得着了套。
车驾摇晃,难免和帝王衣角相擦,后背贴着他前胸,萧衍之的左手还撑在桌角,几乎将桑晚禁锢在怀里,无处遁逃。
“教阿晚习字,耳垂怎得也红了?”
帝王说话时的热气还洒向脖颈,桑晚浑身僵硬,连握笔的手都失了力气。
帝王松手,毫笔顷刻间滑落,在宣纸上晕染出黑色的墨迹。
桑晚百口莫辩:“我、我……”
萧衍之在她耳旁轻语:“如此不专心,该罚。”
热气直直洒进耳廓,桑晚的耳垂红的似要滴血。
元德清恨不得把头埋进车底,鹌鹑似的缩在门角。
“就罚阿晚,好好书写朕的名讳。”
桑晚头脑霎时清醒:“陛下名讳,阿晚怎敢随意书写?”
“名讳而已,阿晚写得。”萧衍之重新握住桑晚的手,将笔放进她细嫩的指间。
再次落笔时,果然从《三字经》换成了“萧衍之”。
只是第二个“萧”字才写了一半,桑晚突然大力挣脱开帝王的手,脸色通红,挪去小榻那里,也不坐下。
萧衍之扭头,女孩红着脸,眼眶里似有泪水,却不明显,只是已经染上湿意。
声音委屈极了:“陛下,我想去林娘娘那。”
帝王顿觉撩拨过头了,正欲哄人,却见她泪珠已然滑落,紧紧咬着下唇不放。
元德清眼尖,看她捂着小腹,又状似难受,不敢落座。
忙躬身问道:“姑娘可是来了葵水?”
13. 第 13 章
返程队伍停止前行,锦书被小太监着急忙慌叫去时,帝王和元德清竟都在銮驾外站着。
“陛下万安。”她忙福身见礼。
萧衍之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不像生气,只淡淡嗯了声,让她上去。
一应东西,早在出发前锦书便都备下了,此刻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囊,小心上了帝王车驾。
队伍原地休整,正好快到午膳时间,索性将膳食一并发放。
桑慧月和桑绮南连在一起,带着锁链,手里拿着一块干粮,马车外许多侍卫,还有手里拿鞭子的老嬷嬷。
身后总传来宫妃挨打的声音,眼下这情景,竟是连讨口水喝都难。
桑绮南年岁小,还得半年才及笄,眼瞅着就要哭出来,被桑慧月一把捂住嘴,将哭声憋了回去。
桑慧月和周皇后的尸首关了好几日,直到启程出发前才被放出。
双眼呆滞,沾染了尸体腐烂的气味,早没了往日跋扈气焰,连声音都不愿发出,倒是十分安静。
皇后尸首抬回皇陵,大火足足烧了两个多时辰,将南国皇陵化为灰烬。
桑绮南怔怔看着身后的另一个车驾内,大部分是高位宫妃。
宁嫔是三皇子和桑绮南的生母,三皇子已死,她只剩这一个女儿。
此刻也只能和她隔着车马相望,无声摇了摇头,又祈求地看了眼桑慧月。
虽都为官妓,但公主和后妃到底不同。
公主还是完璧之身,想来会有不同的去处。
她只求桑慧月能看在昔日女儿同她交好的份上,照看一二。
在周围盯着的嬷嬷放下车驾前的帘子,冷哼:“让你们放风,就别耍小聪明交流,公主皮肉细嫩,好生护着回去还能有个好价钱,别自讨苦吃,毁了前程!”
桑慧月冷笑,前程?官家春苑里的前程吗?
“这是怎么了,行军停下这许久?”嬷嬷冲回来的侍卫问道。
“要么说人家三公主运气好呢,身体不适,传了侍婢过去,连陛下和元公公都被请下銮驾,在外边儿吹风呢。”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见嬷嬷不语,那侍卫打听道:“嬷嬷久在深宫,可曾听闻咱们陛下宠过哪位娘娘吗?”
当年太后操办选秀结束,有不怕死的主动凑到御前去送吃食见驾,陛下真真儿不懂怜香惜玉,大雪纷飞,就让那后妃在雪中跪了足足一夜,次日清晨,尸身都冻僵了。
自那以后,便无后妃敢主动去御前卖弄,连太后都不再多言。
朝中虽有不满,但听闻那后妃是太后母家的远房亲戚,言官都巧妙的闭了嘴,无人敢上谏规劝帝王之行。
“御前之事,我哪里知晓。”老嬷嬷神色躲闪,“再者说,背后议论主子,我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嬷嬷见怪,我常在军营,难免心直口快了些,您就当我未曾问过。”听声音,小侍卫是个年轻的,人也活泛。
脚步声远去,老嬷嬷才叹了口气,又神色不明的看了眼桑慧月她们的车驾。
这一马车里都是完璧之身,低位宫妃居多,未曾承宠,想来命运要比旁的女眷好些。
不多时,前方又传来马蹄的急行声。
声音不大,但能听清是御前传来指令:“钟太医,陛下请您即刻去一趟。”
钟旭和妻女同乘一车。
放下吃食,背着诊匣匆匆向前赶去。
桑慧月隔着车窗听得一清二楚,双齿紧咬,手里握着的干粮也被用力掰成两半,满眼恨意。
从前宫里她作威作福惯了,钟妍这种小小选侍,别说是她庶母,就是宫里见到,还得毕恭毕敬唤她一声大公主。
现在倒好,桑晚一人得势,鸡犬升天。
林婉柔和桑芸心皆得到善待,南国国破,她们便成了任人指弄的阶下囚。
她自幼习诗书,通六艺,论样貌和教养,哪里比不上桑晚?怎得就让她被帝王瞧了去!
她虽对桑晚恶语相向,拿家国血脉诅咒,但从古至今,战败国公主被掳去当后妃的比比皆是。
国家战败,大多不斩女眷,凭什么桑晚可以一步登天,而她,就沦为了官妓。
桑慧月岂能甘心。
桑绮南哭声渐弱:“长姐,太子哥哥会来救我们吗?”
“——嘘!”桑慧月将食指抵在她唇边,“莫要再这般唤他,南国已无,他亦不是太子,等到晋国,当心祸从口出。”
长兄如父,在她们眼里,桑烨或许是她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桑慧月满脸冷笑,桑烨被母后养的,同他那自私自利的父皇一样,眼里只有权利地位。
皇家人,先是君臣,后才是亲情,虽血脉相连,背地里都饱含算计,若无利用价值,便只是一枚无用的废棋。
和母后尸身关了几日,反倒叫她清醒许多。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没有靠山。
更不能让自己没了利用价值,要想自救,就必须攀上高枝,等桑烨主动寻她。
*
钟旭到御前銮驾时,萧衍之已经上了车驾。
小榻上桑晚面容苍白,神色痛苦,靠坐在榻上,一双手绞着锦被,神情隐忍。
钟旭见驾后诊脉,眉头微蹙,又换了只腕子,才斟酌道:
“回陛下,姑娘之前吃食不佳,发育受限,葵水怕是经年只来一两次,近半月食补药膳,身体的亏空渐渐补上,这女儿家的月事,自然会来,只是会分外痛楚,还需细细调理才是。”
桑晚偏过头,视线落在床榻里侧的木质墙板上,轻咬着下唇不愿说话。
眼眶红了一圈,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萧衍之也在……
萧衍之:“她现下还痛着,要怎么办?”
钟旭不假思索:“万不可再度受寒,下腹寒凉,用汤婆子温着或能缓解,若要快些,需辅以施针。”
帝王看了眼元德清,后者领命去备汤婆子。
桑晚扭头看向帝王,“不要施针,疼……”
萧衍之轻笑:“施针虽痛,总也好过这样一路挨着痛楚。”
桑晚哪个都不想,帝王坐到床榻边,抬手将她的唇瓣从齿间解救出来:“别咬。”
身上难受,加之先前被皇帝好一通撩拨,又突然发生这般羞人的事。
她是气的,此刻根本不想理人,偏生帝王还往跟前儿凑。
几乎条件反射,她便赌气似的,咬住了萧衍之的指尖,气呼呼地看着帝王。
萧衍之不怒反笑,“朕那日就说过,阿晚咬人,猫儿似的,可爱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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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晚松开,赌气道:“我是您豢养在身边的宠物吗?想如何便如何了。”
钟旭侯在一旁,心中满是讶异。
抛去见过两次昏迷中的桑晚,最多就是隔一日去请脉,但都避开了帝王在的时候。
这还是第一次见桑晚同帝王之间的交汇,竟是这般……
“阿晚可冤枉朕了,朕分明是在养花。”
“养花?”
萧衍之将手探进被里,温热的大掌轻轻覆在桑晚小腹之上。
“爱人如养花,朕可不就在精心呵护你这朵娇花儿吗?”
桑晚的脸登时就红了,锦书和钟旭只得将头埋的更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无处避逃,热源透过衣裳渐渐传来。
磕绊道:“谢陛下……”
直到元德清将汤婆子呈上,萧衍之才取出手掌,“阿晚可要施针?”
桑晚连忙摇头,“好多了,就不劳烦钟大人。”
钟旭满额尴尬:“不劳烦不劳烦。”
空气安静一瞬,他自知说错话了,赶忙补救:“臣写个方子,喝两顿便能缓解许多,明日姑娘便会好受些。”
帝王点头,他拿过案几上的毫笔准备写药方,就看到了帝王名讳。
元德清笑着收起那几张写了大字的宣纸,钟旭这才落笔。
元德清:“再往前走便入了南蜀,奴才派人快马加鞭去采买药材,今日的汤药应不会误了时辰。”
萧衍之嗯了声:“再带些好玩的新鲜物件儿。”
“——嗻。”
队伍恢复前行,钟旭也回了自己车驾。
帝王銮驾内锦书和元德清都留下了,桑晚病恹恹的在小榻上倚着,虚弱无力。
她从前是很少来这事,听林娘娘教过她该如何处理。
只是一年半载也来不了两三回,便也不甚在意。
今日锦书来照看,她才知女儿家的月事,竟每月都会来。
桑晚想想便要哭了,那岂不是每月都要痛上几天?
偏帝王还坐在她的小榻旁,一会儿捏捏她的脸,一会儿又隔着汤婆子轻轻揉着小腹。
“怎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朕?”
桑晚试探地看了眼帝王眼睛,便低头错开视线:“我若每月都来这个,那陛下岂非每月都有借口……占便宜了。”
萧衍之忍笑:“哪里还需要什么借口?”
他低头凑近桑晚,在她耳旁轻语:“阿晚迟早都是朕的。”
说着,竟是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桑晚只觉从脸到脚尖,瞬间酥麻。
羞愤难当地喊了声:“——陛下!”
帝王连声笑着认错:“阿晚莫气,实在是脸颊过于粉嫩,朕没忍住。”
桑晚被撩拨了小半天,生气起来奶呼呼的。
将帝王推出小榻,抬手就放下她这侧的床纱:“陛下恕罪,阿晚困了,怕得小憩片刻。”
萧衍之总想逗弄桑晚,并不是真的气人。
只是不想看她日日拘谨,这般真实的生气模样,倒让他舒心不少。
正想离开,突然传来箭雨划破长空的声音。
车驾外马蹄嘶鸣,霎时听外面喊道:“有刺客,护驾——!”
14. 第 14 章
行军队伍骤停,桑晚唇瓣微张,像是受惊,画面不断和那日宫门外的袭击重合。
不同的是,那日箭矢都冲着周皇后,而今日,是她所乘的銮驾。
场面听起来更加混乱,也十分汹涌。
萧衍之掀开她放下的床纱,大力将人圈在怀里。
一遍遍在女孩耳边重复着:“别怕。”
帝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掷地有声。
桑晚蜷缩在高大的身形里,闭着眼睛,眼皮微颤,想起周皇后惨死的模样,生怕自己的性命也交代在这了。
锦书窝在角落不敢乱动,心扑通直跳。
元德清则守在门角,看起来镇静许多。
周遭乱哄哄的,桑晚都忘了自己小腹还痛着,额角出了些许冷汗。
车架外全是箭雨和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有打杀声。
见她双唇紧抿,帝王宽慰道:“朕的护卫都是万里挑一,不会有事。”
桑晚沉默着没有出声,眼前是萧衍之的玄色衣袍,独属于帝王的熏香萦绕在鼻息。
竟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她僵硬地维持这个姿势没敢乱动,约莫一炷香后,外头声响渐弱。
柯沭跪在銮驾外:“启禀陛下,乱军已反杀,皆为死士,没有活口。”
她这才从帝王怀里探出半张脸,仰头问:“他们是来杀您的吗?”
萧衍之点头。
帝王示意元德清让柯沭进来,抬手放下卧榻的床纱,遮住怀里受惊的桑晚。
在帝王还未结束太后垂帘听政的局面前,柯沭负责的龙影卫一直在暗处活动,暗桩遍布各国,现在龙影卫依旧掌管各路情报网,只是柯沭,不用身在暗处了。
他进来微微一愣,只在靠近门角的位置回话。
“死士虽为南国装扮,但并非周氏所派,这半月周家死士臣见过无数,衣着大不相同。”
桑晚惊魂未定,听柯沭所言,方才刺杀皇帝的人,竟然不是桑烨?
帝王松开她,“没事了,可还怕着?”
桑晚摇头,主动向后靠坐了些,退出帝王臂弯,疑惑道:“不是太子吗?”
“不是。”萧衍之将汤婆子放到桑晚小腹,替她掖好被角才离开卧榻:“就算是他,阿晚也不要多想,皆与你无关。”
柯沭:“臣已派人去追查,銮驾并未受损,受惊马匹已换掉,不影响行军。”
萧衍之点头,“还有多久离开南国属地?”
帝王在案几旁坐下,单手推开窗扇。
外面凉风徐徐,一片狼藉,满地箭矢。
“大概夜幕降临前,能到大晋南蜀边沿的驿馆。”
元德清已经斟上茶水,小心放在萧衍之手旁,听帝王念叨了句:“宫里那位坐不住了……”
柯沭蹙眉思索片刻:“陛下的意思是,太后?”
萧衍之冷笑:“銮驾在南国境地遭遇刺杀,嫁祸给旁人再简单不过,是谁看了都会往潜逃的南国太子身上想。”
柯沭疑问:“可明知无法真的刺杀您,何故还要大费周章搞这一出?”
“无非是想告诉朕,她的手,足以伸到南边来。”萧衍之看着窗外,眼底阴狠一瞬,“行军返京,滨州和江州只能二选一走。”
提及江州,柯沭瞬间恍然大悟。
陛下生母姜嫔,便是江州知府的女儿,当年江州洪灾,先帝拨款赈灾,没多久便被弹劾贪污,证据摆在了明面。
先帝派去钦差羁押查案,回来途中失火,烧了半个庄子,扣押下的知府一家皆命丧大火。
又因证据确凿,先帝终究判了贪墨,流放三族。
但刚经历过洪灾的地方,又怎会起那样大的烈火,以至于烧了落脚的半个村落。
姜嫔自幼养在深闺,也知父亲不是贪污之人,一心为民。
大抵阻碍了谁的钱路,才被扣上这样大的一顶帽子,即使举家皆已丧命,仍跪在御前求先帝彻查平冤。
却被以后宫不得参政为由,降了位份,连皇子都不能养在身边。
太后当时还是皇后,施以援手,回了先帝,将萧衍之过养在膝下。
只是没多久,姜嫔便自尽在宫中了……
柯沭:“太后是怕您去江州?”
萧衍之收起眼底锋芒,呷了口茶水:“继续前行,传朕旨意,走滨州官道返京。”
……
帝王銮驾在南蜀驿馆休整一夜,于两日后入了滨州城门。
知府及官员皆在城门外侯驾,却未能面圣,只见半开的窗扇里帝王抬手,不知说了些什么。
片刻功夫,元德清便出来:“陛下口谕,莫要叨扰百姓,一切从简,不必大费周章讲那些虚礼。”
滨州知府很快将銮驾请进府衙歇脚,却只远远的看到帝王背影,不曾面圣。
诚惶诚恐地侯在堂下,还是元德清出来让他们这些官员各自散去。
另一边,萧衍之带着桑晚,乘了个不起眼的车驾,已经入了江州。
身边只带了安顺和锦书近身侍候,柯沭扮作侍卫模样,随行护驾。
江州区县内有庐江穿过,当年大雨决堤,洪涝不仅波及周边村落和良田,连城里都遭了灾,没能幸免。
已经过去许久,这里早看不出当年的痕迹,商贩叫卖,街市繁华。
桑晚新奇不已,在南国离宫那次也只有满目萧条,这般市井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
不自觉的,唇边就染了笑意。
“这是画本子里的糖人吗?”
小贩见桑晚精致可人,笑道:“夫人可要买一支?”
桑晚局促地摇了摇头,“我不是——”
话没说完,便被帝王拉住手打断,默认道:“夫人新婚,难免害羞了些。”
又转头对桑晚说:“挑个喜欢的?”
她红了脸,视线流转在那两排糖人上,小心翼翼拿起一个仙子模样的。
声音很轻:“这个吧……”
安顺给商贩付去文钱,那小贩也难得一见贵人,笑着说:“夫人好眼光,正好挑中了织女,老爷新婚,不若再买只牛郎回去,成双成对,寓意也好。”
他迟疑半晌:“只是牛郎方才卖出去了,不急的话,我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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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便捏一个出来,片刻功夫就好。”
萧衍之打量着桑晚:“夫人想要吗?”
桑晚还被他攥着手,这声夫人属实吓到她了,悄悄在帝王手心划着指甲,在他满是压迫的视线下,小声承认:“想看他是怎么捏出来的。”
“夫人您瞧好,我手可快着嘞。”
小贩边捏还边说:“柳家的小小姐也喜欢我捏的,说句夸大的话,这条街上,我的糖人最是活灵活现。”
萧衍之和柯沭对视一瞬,柯沭仿若无意问道:“可是江州柳氏?”
小贩低头忙碌,随口道:“这江州还能有哪个柳家?”
又暗暗压低声音:“我听几位不是本地口音,若是遇到柳家人,能躲就躲吧,当今太后的母亲就是柳氏一族,父亲在京中又是荣国公,就连知府老爷都对柳家客客气气,兴许还要仰仗柳家以保官位,咱们这些寻常人可开罪不起。”
安顺:“你日日在这卖糖人,怎知晓京中之事。”
小贩哼笑:“在江州这不是什么秘密,谁不知这柳家和荣国公府是亲家,来往甚密。”
萧衍之眉头轻蹙:“那江州知府可是继姜大人在任之后的?”
小贩一惊,“您还知道这个呢?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姜大人在任时我还是孩童,后来……”
他叹了口气,“可惜了,姜大人不仅没等来皇帝的褒奖,还反遭祸端,朝廷判的是贪污,可那年洪灾,我们闹饥荒,若非姜大人施粥行善,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他抬眼见萧衍之神色不对,很是锐冷。
“看几位是外地人我才多说了些,您可千万别向旁人打听,当年之事在江州是禁忌,万不可四处提及。”
说着,将捏好的牛郎举到桑晚面前:“夫人您拿好。”
桑晚接过糖人,话里话外听出很多,临走前问道:“既是禁忌,你又怎敢讲了这许多?”
小贩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家人在洪灾那年都死完了,就剩我一个,难得遇到这位爷还记得姜大人,便多说几句,我死就死了,没旁的牵挂。”
桑晚不忍,安顺接到萧衍之的眼神,取出一锭银子放于小贩摊位。
“哎呦,这……小的怎么受得起,给太多了。”
萧衍之已经拉着桑晚离开,安顺笑笑:“我们二爷心善,你收着就是,日后若有人打听我们的行踪,你只管说没见过。”
那小贩连声应下,他就是捏一整年的糖人,也赚不下这么一大锭银子。
銮驾在滨州最多休整两天,他们在江州最多也只能呆一天半,便要赶回去。
尤其江州一带,太后眼线遍布,蒙蔽一时还行,太久不露面,定会让人起疑。
打从微服出来,桑晚便听安顺改口喊了二爷,想来在皇族中,萧衍之位列第二。
离开那处,几人在街头闲晃着,帝王却好似兴致不高,眉眼间满是心事。
桑晚想宽慰几句,又无从开口,只小心问道:“听他所言,那姜大人许是蒙了冤屈?”
“嗯。”萧衍之捏着桑晚指尖,“举家含冤而亡的,是朕的外祖。”
15. 第 15 章
桑晚呼吸一滞:“您肯定有翻案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带我来江州。”
萧衍之眼中带了狠意:“不仅要翻案,朕还要将这么多年,太后施加在我身上的东西,都逐一奉还!”
“您贵为帝王,自是可以。”
桑晚似是安慰,犹豫间,悄悄主动握住萧衍之的小拇指。
被他反手包裹住掌心:“但是阿晚,朕的背后空无一人。”
她抿唇,感受到帝王手掌炙热的温度,终究做不出回应。
“陛下,我在深宫无人教养……尚不通世事。”
萧衍之淡淡笑着,桑晚哪里是不通世事,或许不通情爱是真,但她的小脑袋转起来,也是聪慧的。
“无妨,朕等得起。”
桑晚心底一颤,难言的苦涩在眼底蔓延。
“想什么呢?”萧衍之低头,看桑晚蔫巴巴的。
桑晚:“在想原来做皇帝,也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
他拉着桑晚转身进了一间成衣铺子,“都过去了,现在有阿晚,没有不顺心。”
她错愕半晌,看着眼前各色布料,和已经制好的衣裳。
女儿家哪有不喜欢装扮自己的。
老板见进来几人衣着贵气,家仆环绕,忙放下手中活计,“贵客里边请,几位想试成衣还是选料定裁?”
萧衍之:“成衣。”
店中小厮领着桑晚挑花了眼,锦书跟着夸了许多。
桑晚从未做过自己的选择,哪怕只是一件小小的衣裳。
她不安的看向帝王,“您觉得什么颜色合适?”
这模样落在老板眼里,好似娇羞,像极了刚新婚的年轻男女,不怪那捏糖人的小贩唤桑晚夫人。
萧衍之:“阿晚只管挑自己喜欢的就是。”
桑晚犯难,她从前浑噩度日,好似不知自己喜欢什么,又不喜什么。
送到她面前的东西,都不是好的。
要说新衣裳,大抵还是林娘娘去岁及笄缝的那件,也比不上这里,花团锦簇。
她随意走向一旁整齐挂着的衣裳,挑了件最是淡雅的,“不若就试这件吧。”
萧衍之还未言,就看那老板面容为难:“夫人,这边几件都是我们少东家的千金月前裁制的,今儿府上就要来人取。”
见萧衍之面色一沉,老板有眼色地指向另一侧挂着的衣裳。
“夫人眼光好,和我们小姐都选到一处去了,您再看看这些呢?也都款式淡雅,不相上下。”
正说着,进来一管家模样的人。
老板话音刚落,忙陪着笑脸迎上去:“柳管带,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等小事还得亲自跑一趟。”
“出来自然有旁的差事!”
说着,看了桑晚和萧衍之几眼,轻哼:“什么人,也配和我们柳家小姐相提并论,你这掌柜做的是愈发会说话了。”
“哎呦,您恕罪,我这也是话赶话没过脑子。”
说完,朝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声音脆响,用眼神示意店内小二去包衣裳。
柳茂趾高气昂地咳嗽几声,便有小厮奉上茶水。
萧衍之好整以暇:“一条看门的哈巴狗,也能出来乱吠了。”
柳茂蹙眉,转头看向萧衍之,对视瞬间,就被那双凌厉的眸子直穿心底,瞬间败下阵来,不禁破口大骂。
柯沭出手极快,电光火石间,便已折断那柳茂的腕骨,霎时传来惨叫声。
桑晚的眼睛被萧衍之牢牢捂着,光听声响,便打了个寒颤。
柳茂:“你可知我是柳家的人,不要命了!”
他虽身后带了不少小厮,但光看柯沭那双杀人的眼睛,便不敢上前。
掌柜吓白了脸,嘴里念叨着和气生财,自己却躲去了柜台后面。
柯沭往前走了一步,柳茂便吓得后退好几步。
喊身后的小厮挡在前面,嘴里骂着废物。
柳茂自知打不过,打算回府告状。
忍痛放下狠话,“你等着,我定要你们横着离开江州城!”
待他们怒骂着离去,萧衍之才放下挡着桑晚眼睛的手,“去量下身形,和我家夫人身量一致的衣裳,各色都买一件。”
桑晚:“……用不了这么多的。”
帝王将人轻轻往前推了推,“无妨。”
柜台后的老板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让女学徒将桑晚带去丈量,低头嘴里鼓捣着“完了完了”。
见萧衍之全然不在意,默默摇头。
“那柳管事,可是柳府的家生奴才,打从出生就跟着主人家姓柳,你们是外地来的不知晓,这可得罪不起啊,趁天亮,几位贵客还是赶紧离开江州吧。”
萧衍之面无表情,吩咐安顺:“去旁边客栈订房,今夜便宿在这,衣裳你们直接送去就是。”
安顺领命离开,掌柜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们再有权有势,在江州也不能这般开罪柳家……”
他压低声音:“那可是皇亲国戚,这条街的商铺除了街边摆摊的商贩,皆是柳家所开,你们还敢住进去!”
好一个垄断,萧衍之来了兴趣。
待桑晚回来,攥过她的手:“再带你去对面珠宝轩挑些女儿家的首饰,只管往多了买。”
他们是微服出来,让銮驾直接去了滨州,本意是不愿暴露。
但帝王此刻却反其道而行,柯沭摸不清头脑,“二爷,这恐有不妥,是否太过张扬惹眼?”
萧衍之冷笑:“我还怕不够惹眼呢。”
“您刚刚是想,杀了那柳家管带?”柯沭问。
帝王拉着桑晚出去,浅浅道:“不急,等他回去找主人吠完,别死的太轻松了。”
论身份,论地位,又论见过的世面,桑晚总觉得和这世道格格不入。
从前的人生,仿若梦一场,可不就是白活一趟。
她突然站定脚步,萧衍之被腕子传来的轻微力道扯住。
“我想回去歇息,珠宝轩就不去了吧……”
萧衍之摩挲桑晚细嫩的掌心:“他是罪有应得,阿晚在怕什么?”
桑晚轻轻摇头:“不敢劳陛下破费。”
“无碍,既累了,那便让锦书替阿晚去挑,能挑到逞心如意的最好,若挑不到……”
锦书吓得双膝跪地:“奴婢眼光低劣,不敢替姑娘做决定。”
帝王看似轻笑,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弄桑晚脸颊:“瞧她吓得,若挑不到,劳烦阿晚再来一趟珠宝轩就是。”
桑晚看着萧衍之的眼睛,深邃的眼底分明满是威胁。
却又带着浓烈的,不可言说的情绪。
桑晚委屈:“您作何要逼我……”
萧衍之重新握住她的手:“明明喜欢,为何又不愿进去了?”
她沉默不语,但那点心思被帝王一眼便能看穿。
“阿晚和朕如此分明拘谨,又这般躲着,是打算日后好离开吗?”
帝王强硬拉着桑晚往珠宝轩走去,低声道:“这天下都是朕的,阿晚能去哪?”
桑晚进去,眼底噙了泪。
这边掌柜是个女娘,见贵客进来,也从二楼下来,打趣道:“呦,姑娘眼含春水,哭起来当真叫人心怜,夫郎还不哄哄?”
话音落下,才察觉店内气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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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厮在女娘耳旁说了方才成衣店的事,女娘面色一僵。
说白了,他们都是给柳家打工看店的。
桑晚哪里还有心情装扮自己,萧衍之却兴致勃勃。
从细链到朱钗,都在桑晚身上比划着:“阿晚戴什么都好看。”
桑晚笑容牵强:“您满意就好。”
帝王之手,染过无数性命,此刻却精心打扮着她。
珠宝首饰,琳琅满目,是桑晚从没见过的奢华。
却也叫她,寝食难安。
萧衍之唇角笑容微顿,叫人将试过的都包起来,在她耳旁极小声地说:“朕只对阿晚满意。”
离开那红艳艳的耳垂,见女孩没敢咬着唇瓣,还不忘夸了句很乖。
帝王深知,自己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方才是,三年前血洗朝堂亦是。
桑晚每每拒绝他的时候,他都烦躁地想要那些人,付出血的代价。
回到客栈,萧衍之破天荒地没和桑晚同宿一间,反倒叫锦书陪同。
与帝王一墙之隔。
柯沭:“龙影卫捉到信鸽,是柳家送往京城的,陛下看是要放飞,还是拦截。”
想必在銮驾还未进滨州时,柳家便收到太后信件,做足准备。
今日一闹,柳家必定猜到了萧衍之的身份,预备给宫里那位报信。
萧衍之气血翻涌,闭上眼好似还能看到姜嫔年轻时温柔的笑。
这里便是他母妃的故乡,说来好笑,姜家一族在江州,连衣冠冢都没有,尸首随着那场大火,统统消散了。
“拿去后厨,给阿晚煲汤吧。”
他音色及淡,柯沭微微蹙眉,知晓陛下大概又想做点什么,来平复他那想要天下人陪葬的燥乱。
萧衍之:“行军回宫前,柳家信鸽一律拦截,太后能把手伸到南边警告朕,朕便要告诉她,谁才是这天下的主宰。”
是夜,不知是来了月事还是其他原因,桑晚辗转反侧,无奈起夜,静悄悄地在窗边站了许久。
不多时,走廊传来响动,脚步声繁多。
她不禁好奇,晚膳也没见萧衍之,倒是安顺送膳时,特意提了几嘴那道鸽子汤。
桑晚打开门栓,只探出一个脑袋,发现又是混着血色的浴水,同上次一样。
南国宫里那次是周氏族人的血,这次又不知是谁的。
抬浴桶的人不是太监,皆一身黑,像侍卫又有点不像,应是安顺提及的龙影卫。
柯沭跟在最后,见是桑晚,隔着些距离拱手作揖:“姑娘还不歇息?”
“睡不着,听陛下那有动静,便出来看看。”桑晚轻声问道:“这是……”
柯沭:“柳家管带白日里言语中伤姑娘,陛下已经处理掉了。”
桑晚咬唇点头,客套几句后关上了门,魂不守舍地躺下。
回想上次萧衍之去处理周家人时,好似也是同他置气后。
接连两次浴桶里都有血色,想来手段定十分残忍。
胡乱想着,竟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锦书给桑晚梳洗打扮后,萧衍之已经坐在楼下。
今日便要去滨州,同行军回合,启程返京。
客栈掌柜貌似昨日便知晓他们在成衣店闹出的动静,爱答不理的,眼底轻蔑。
果然,早膳只食了一半,柳家便带人匆匆赶来。
掌柜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在江州如此得罪柳家,他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少东家,您来了。”
柳青志却不理人,径直走到离萧衍之三步开外的地方。
掀起衣袍直直跪下:“二爷,您恕罪。”
16. 第 16 章
连同柳青志身后跟着的家仆,都齐刷刷跪下。
客栈掌柜那副摆高踩低的嘴脸当即僵硬,一时间愣在原地。
柳青志微微侧眸,瞪了眼一旁的掌柜。
方才还拿眼皮看人的老板,瞬间跪下,头垂得很低,眼珠子虽四处乱转,却不敢再说什么。
处处透露着精明胆小,鼠头鼠脑。
客栈已经关门闭店。
桑晚略显僵硬,抬头便是眼前跪了一地的人,虽都低着头,却也如坐针毡。
帝王像没看见似的,只对桑晚关心道:“把粥喝完,该凉了。”
她跟在萧衍之身旁有些日子,虽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但此刻,哪还有用膳的心情。
勉强应道:“我吃好了。”
店内安静极了,萧衍之气场很强,呼吸或重或轻,都好似能让地上跪着的柳青志,跟着紧张。
帝王拿起桑晚面前的汤勺搅了搅,温声说道:“听话。”
只两个字,便让那些个跪着的人都偷偷打量。
桑晚神色疲倦,昨夜虽合了眼,却没怎么入睡,精神不佳。
她生怕萧衍之再说出什么让她羞赧的话来,只得乖乖听话。
在帝王的轻哄声中接过汤勺,低头小口喝着。
柳青志几乎屏住呼吸,静悄悄的。
想抬头看一眼帝王身旁那女孩的模样,被柯沭凌厉的扫视吓得忙将头低下。
他今日此行,面子功夫做的极好,也想多留意些细节,好给太后传话。
可满屋除了那个姑娘,怕也没有旁的新鲜事了,尤其不懂帝王为何要刻意来一趟江州。
一行人就这样跪着,安静等桑晚用膳。
萧衍之还不时地往那粥碗中添些小菜,眼神宠溺。
此番举措,足以让人惊讶。
桑晚瞥见安顺从后厨又端出什么,小幅度摇头:“吃不下了……”
萧衍之:“江州甜糕十分软糯,阿晚不用些可惜了。”
桑晚蔫吧的神色难得精神了些,侧头看向安顺手中托盘,的确秀色可餐,很有地方特色。
她心底动摇,可才说过吃不下。
帝王轻笑,替她找好借口:“一会还要赶路,多吃些不妨事。”
桑晚点头接过,眼尾好似染上笑意,“您不用些吗?”
萧衍之看着很容易就满足了的小姑娘,眼底的心疼一闪而过,“那便陪阿晚用点。”
出于礼貌,桑晚将手中拿起的甜糕递去。
帝王恍惚间,又想起五年前,桑晚也是这般,把她视作珍宝的糕点递到自己唇边。
那时她稚嫩的声音说: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可鞭子打在身上,又怎会不疼呢。
萧衍之半凑过去,低头用唇齿夹走,湿濡的触感在桑晚指尖一扫而过。
“好吃。”
桑晚脸颊腾的就红了,低头兀自吃着,不再言语。
帝王唇角微勾,略带笑意的脸上,眼底却满是寒意,“柳青志。”
柳青志忙磕了个头:“是。”
“你那柳府的管带——”
萧衍之话语停顿,柳青志十分灵光,回道:“府中奴才不懂事,劳二爷亲自处理,是他的福气。”
“呵!”萧衍之笑容渗人,轻飘飘地说:“这么大的福气,柳少主要不也沾沾?”
柳青志面容一僵,磕下去的头没敢抬起:“二爷,小人恐无福消受,柳管带得罪了您身边的姑娘,是他罪有应得。”
“方才不还说是福气?”
萧衍之从始至终都没看柳青志一眼,端的一副漫不经心,视线总往桑晚那边扫去。
“是、是我说错话了,那般卑劣之人,劳二爷处理,应是脏了您的手才对!”
柳青志声线不稳,在江州作威作福惯了,虽和太后沾亲带故,但还是头一次面圣,到底不如柳家家主有底气,惶恐不安。
但事情起因的那些衣裳是自家女儿的。
柳家现任家主让他这个少主出面,一是冤有头债有主,二来,也是想考验锻炼他。
柳青志心知肚明,但想起柳茂昨夜惨死的模样,还是惶恐不安。
“昨日姑娘选中的衣裳我都带来了,给您赔罪,家中小女娇蛮任性了些,若知是姑娘相中,定会奉上相赠。”
桑晚咬下的甜糕还在嘴里,不好开口讲话,下意识看了眼帝王。
萧衍之抬手拭去她唇角的糕屑,动作自然,嘴里却说着:“拿去烧了吧。”
桑晚微微错愕。
安顺便将小厮带来的衣裳拿去院中,丢了火折子进去。
云锦昂贵,却也易燃,火光将院子照的忽明忽暗,安顺则关上了后院的门,免得烟气进来熏到主子。
只有死人的衣物,才会烧了去……
柳青志张了张唇,终究没敢说出半个不字,磕头谢罪。
萧衍之收回手,冲他冷声道:“抬起头来。”
柳青志缓缓跪直身子,守着规矩不敢直视帝王,眼帘低垂。
“是有几分神似。”萧衍之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柯沭,掌嘴。”
柯沭:“是!”
柳青志不明所以,刚猜到帝王口中的神似,大抵是指他和宫里的太后有几分相像,便眼前一黑,紧接着被打蒙了头。
剧痛在脸颊蔓延,一下下的,不见萧衍之喊停。
柯沭是习武之人,下手自然不会轻,不肖几下,柳青志唇角便溢出鲜血,求饶声也被打的四分五裂。
跪在一旁的掌柜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恨自己不能从这消失。
那可是柳家的少主,未来柳氏的继承人,当着这么多仆人的面,说打就打,柳青志却只能生生受着。
甚至跪着不敢起身。
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客栈,桑晚视线被柯沭尽数遮挡,看不见柳青志的模样,余光只看到柯沭不断扬起的手。
约莫十几下后,萧衍之语气随意,喊了声“停”。
柯沭侧身,站回帝王身后。
柳青志的脸已经高肿起来,两个唇角皆流了血,样子狼狈不堪。
萧衍之瞥了他一眼,“可有怨言?”
柳青志张嘴便是血腥气,不知被打掉了哪颗牙,混着血沫子侧头吐在地上,连话都说不清。
含混道:“是小人说错了话,不敢有怨。”
安顺从后院回来,衣裳也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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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看到这场面毫无波澜,只替下柯沭的位置,让他去洗沾了血污的手。
桑晚却是阵阵反胃。
她见过周皇后被刺死那日的血,染红了大片白布,本以为不会有过多反应。
可柳青志的模样,加之吐出去的血水,实在倒人胃口。
萧衍之见状蹙眉,“别在这碍眼了,昨日之事,到此为止。”
柳青志磕头谢恩,起身后有小厮拿出绢布想替他遮遮,身后传来帝王幽寒的声音:“就这样回去,还是说,你想躺着回去?”
柳青志忙转身作揖:“小人不敢!”
闹了这样一出,桑晚手中的甜糕终究没能吃完。
萧衍之毫不介意,握着桑晚的细腕,便将她手中最后那一小块甜糕送入自己口中。
桑晚急道:“那是我用剩下的——”
帝王轻笑:“更甜了。”
桑晚虽急,却也无可奈何,红艳艳的耳垂甚是可爱。
侍候桑晚这些时日,锦书原以为自己对帝王多大的宠溺,都能做到不那么惊讶了。
但方才这一幕,还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晋国天子,也会有这样平易近人的时候……
客栈掌柜一改从前,点头哈腰送走他们几人,胆战心惊的模样,就差跪下来送行。
还是来时的马车,安顺和柯沭在外驾车,除了萧衍之和桑晚,锦书也一同坐在里面,谨慎细微。
车驾不算宽大,她和帝王坐在一边,锦书坐在另一边的角落。
不多时,桑晚便昏昏欲睡,靠着门板频频打瞌睡。
萧衍之并不提醒,一炷香都不到的功夫,桑晚便撑不住脑袋,靠着帝王肩头睡着了。
帝王轻声发问:“她昨夜睡得不安稳?”
“回陛下,姑娘昨夜好似未曾入眠。”锦书回道。
待桑晚睡熟了些,萧衍之才伸手将女孩圈进怀里,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两个多时辰的路途,帝王愣是一动没动,进了滨州城,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车驾直直进了滨州府衙,和銮驾汇合,萧衍之将桑晚抱下马车,她才意识朦胧地转醒。
“陛下?”
萧衍之忍笑调侃:“睡这么熟,朕把你发卖了,你都不知。”
两人挨得过于相近,桑晚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地方,还被萧衍之腾空抱着。
红着脸解释:“陛下身上的龙涎香,我闻习惯了,睡得安稳……”
之前在南国皇宫,日日都能闻见,桑晚也没想到今日竟能睡这么沉。
萧衍之:“阿晚是在怪朕,昨夜没有陪你安寝?”
桑晚眼神微缩,小声辩驳道:“才不是……”
帝王笑着将人放下,见她害羞便不好再打趣。
寝殿里身形和他差不多的人,还穿着御用卦袍,和元德清一并跪在门槛边上迎驾。
昨日便是那侍卫,坐在銮驾里以假乱真,进了滨州城的。
元德清:“陛下,滨州官员昨日和今晨皆候着见驾,奴才以您龙体欠安挡在院外了,您看……”
萧衍之拉着桑晚往里走,像是早有打算:“吩咐下去,晚膳朕与滨州官员同膳同饮,明晨返京。”
17. 第 17 章
太阳渐落,桑晚午憩醒来,不知梦见什么,连手心都浸了层薄汗。
第一时间向窗边矮榻看去,萧衍之不在。
隔着屏风,只能看见外室有许多人影。
锦书听到动静,弓腰进寝殿递去温茶:“姑娘可算醒了。”
桑晚口干极了,接过茶水喝了许多,视线还未清明,脑子也跟着乱乱的。
这一觉,好似睡了许久。
见她不语,锦书担心道:“可要请钟太医过来看看?”
桑晚摇头,“昨夜没睡好,现下睡醒胸口闷闷的,出去走走便没事了。”
锦书犯难:“陛下说让您好生装扮一番,晚膳一同前去,时辰快到了。”
桑晚视线微顿,午憩前听萧衍之说,好似要和地方官员一同用膳,她去……合适吗?
起身去了外室,才发现方才醒来看到的人影都是滨州府侍女,不知是何时侯在这里的,昨日买的衣裳首饰也都摆在明面。
见桑晚出来,齐齐福礼:“娘娘万福。”
小丫头们年岁看起来不大,虽都是府中丫鬟装扮,却是一顶一的貌美。
纤纤玉指,葱白细嫩,哪里像下人们的手。
桑晚只微微错愕,便在妆台前坐下,音色很淡:“我不是宫妃,不必这般。”
身后的侍女低着头,互相看了几眼,悄悄起身,有疑惑,也有的人眼里更是生出光泽来。
若不是后妃,只是路途相看上预备带回宫中,那她们的机会岂不是更大了?
锦书早就猜到桑晚会是这种反应,嘴里说着:“这位是桑姑娘。”
心底却早已料定,这声娘娘等回宫后,还远吗?
不过是桑晚自欺欺人,不愿意罢了。
如锦书所猜,桑晚只选了最简单款式的衣裳和朱钗,并没有繁多打扮。
只是她容颜绝美,稍加点缀,整个人便清丽脱尘,妆台上没用到的繁琐首饰
都好似失了颜色。
“桑姑娘,您好美。”身后一个丫鬟没忍住说道。
这是连日来,她打扮最细致的一次,就连桑晚自己都对着镜子怔怔走神。
难怪她母妃当年,会被醉酒的帝王一眼相中。
眼尾缱绻勾人,偏又生的无辜,任谁看了,眼睛都会舍不得挪开,美的不可方物。
锦书呆愣,又侧头仔细看了看桑晚。
之前桑晚不用朱钗银钿,及腰细发只用一只素银簪子半别在脑后,发丝清扬,别有韵味。
今日仔细装扮起来,锦书心里却突然没底,后宫那些个人,皆为太后所选……
锦书担忧地唤了声:“姑娘……”
桑晚垂下眼帘,聪明了然:“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母妃,不就是例子吗?”
锦书还没宽慰一二,身后便传来稳健的脚步,萧衍之的声音随即而来:“那是你父皇昏聩虚伪,既要名利,还贪图美色,没有帝王之气,亦没有为人夫的担当。”
他双手把着桑晚肩头,轻轻转过眼前的人,许是第一次见精心装扮后的桑晚,微微错愕。
“朕是明君,阿晚要好生陪着朕,白头到老,合葬皇陵才是。”
锦书眼睛微张,知州府的丫鬟见帝王来,已经跪了一地。
合葬,那是帝后才有的……
萧衍之的眼神太过炙热,她头次装扮,被看了许久不大好意思。
错开视线后,巧妙避开了帝王的话:“陛下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您是天子,天子万岁。”
“恭维话罢了,真要活一万岁,岂非成了鬼神妖怪。”
随即转身,从安顺捧着的小盒子中,取出一颗像糖豆似的东西,放在桑晚唇边:“下午去滨州城闲逛买的,阿晚尝尝看。”
举到唇齿边,分明就是想亲自投喂。
之前桑晚还会用手接,被帝王躲开许多次后,也就习惯了张嘴含住他喂来的吃食,动作一日比一日自然。
桑晚原本略带愁容的面孔,也笑了下:“多谢陛下记挂。”
萧衍之转身也吃了颗,是很清口的甜,貌似是果子熬制的,不知加了什么,并不发腻。
“阿晚喜欢就好。”
安顺将吃食交给锦书保管,这才看了眼地上的姑娘们:“都出去吧,回了昌大人,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昌玮,滨州知州。
昨日萧衍之在江州微服,就属他见驾最勤,接连带动好几位下属官员不敢离开,皆候在廊下。
侍女们并不敢起身,更有甚者,迷茫地半抬起脸,似乎在等帝王发话。
她们本还心底生怯,但见到萧衍之后,实在难以将眼前气宇轩昂的公子,和人口相传的暴君联想到一起。
倒像寻常夫郎,十分宠着家中娇妻。
萧衍之视线轻扫:“昌玮让你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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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胆的仰头回话:“是,昌大人让奴婢们来伺候姑娘。”
却不想帝王十分直白,语气悠然:“是伺候她,还是伺候朕?”
养的这般水嫩的姑娘,一眼便能看出,怎会是府中下人?
帝王眼中闪过一瞬杀意。
仰头的婢女眉头微颤,忙磕头叩首:“陛下恕罪!”
“想来昌大人也是好意,陛下若不喜,打发出去就是了,不值当生气。”
桑晚声音软软的,温柔似水。
同帝王相处一月不到,却也见识过萧衍之杀人的速度,多少想救她们一命。
听起来是劝慰的话,却让帝王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好意?昌玮都把人送到朕眼前和你争宠了,还是打着伺候你的名义,阿晚就不生气?”
分明方才还同桑晚谈笑间的帝王,不过瞬息,说话语气便染上了寒意。
有婢女胆小,跪着的身子已经微微发颤,头压得很低。
萧衍之:“或者说——阿晚并不在意,还要替她们开脱?”
桑晚呼吸一滞,作势就要跪下去:“阿晚不敢。”
被萧衍之攥着腕子,稍稍用力,女孩便被拉进怀里,撞上帝王胸膛。
头顶传来他幽寒的声音:“魅惑君上,这可是死罪,你说她们该不该死?”
桑晚眼底泛了水光,看起来楚楚动人。
“……让她们来的是昌大人,姑娘们或有苦衷也未可知。”
萧衍之心底冷笑,苦衷?
有机会能飞上枝头做皇帝的女人,试问有几人不会被权利迷了眼。
更何况,方才那几人眼底的精明,哪里像有苦衷被逼迫而来的?
“怎得这样爱哭,朕又不会怪罪阿晚。”
萧衍之松开腕子,轻轻揽上她的细腰,感到她浑身一僵。
“那就依阿晚所言,皆是昌玮的错。”
安顺用眼神示意她们离开。
这一次,姑娘们没再犹豫,匆忙起身退了出去。
桑晚眼底迷茫,半抬起头。
她看不懂萧衍之的意思,但眼前这几位婢女大抵能保住性命了。
帝王低头,原本面若寒霜的脸骤然温和不少,只是眼底却异常阴婺。
在她额头轻吻了吻,桑晚紧张到眼皮发颤,也不敢挣开萧衍之的怀抱。
“走吧,朕带阿晚去见见官员。”
18. 第 18 章
滨州府设宴,皇帝亲临,此刻热闹异常,各位大人的轿辇和车马都进了后院。
更有平时见不到的二品老爷,也于前几日启程来见驾,今日恰都到了滨州。
昌玮笑得红光满面,帝王宿在滨州府,于他而言,简直是莫大荣耀。
萧衍之虽然说的是同膳同饮,但与帝王同桌而食却异想天开。
府内设宴,沿用天家宴席规矩,单人小桌而食,分两侧排坐。
正前方的高位上,已经换了明黄的御用颜色。
正殿内,寒暄声和客套声络绎不绝。
大老远听着乱糟糟的,元德清正要扬声,被萧衍之抬手制止。
“在外一切从简。”
“是。”元德清应下,躬身退到身侧。
桑晚手心冰凉,被帝王炙热的大掌包裹着,不容拒绝地走向殿内。
官场上客套的恭维声逐渐清晰入耳,她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不安地唤了声:“陛下……”
“不怕,和平日里同朕用膳并无区别。”
萧衍之虽温声安慰,但显然桑晚并不受用。
她不明白,帝王为何要同她一起。
这般场合,按规矩能坐在帝王身侧的,怎么算也不会是她这个已经亡国的公主。
不容她多想,便已被牵着入了殿内。
“——陛下万安!”
放眼望去,皆着官服束发,低头跪拜。
桑晚抿唇拘谨,帝王悄无声息地捏了捏她的指尖,攥着她行至高台的御座之上。
“都起来吧,今日在滨州府便随意些。”
御座很宽长,桑晚慢吞吞挨着萧衍之坐下,突然明白他身为帝王,为何还会如此孤寂。
坐在这里,一言一行皆在规矩之内,受万众朝拜敬仰,还要通晓天下事。
那日他说,他的背后空无一人。
可这御座之上,又岂敢有人比肩?
大臣们起身,看到帝王身侧坐着佳人,皆是一愣。
昌玮是知道桑晚的,但也没想到会被萧衍之这样明目张胆地带来,还是同桌而席。
桑晚只在他们起身前匆匆扫了眼,现下低垂着眼帘安静坐着,只看着眼前那一方碗碟。
小鸟依人,颜色绝佳,倒是乖极了。
萧衍之:“今儿可真热闹,林大人和左大人都来了。”
林贤和左康安分别在左右首落座,听帝王提及,忙出来拘礼。
“臣等特来见驾问安,恭迎圣上凯旋回京。”
滨州及江州皆依附于泸江,代代生息,隶属于淮泸郡。
左康安便是淮泸郡守,林贤则是河道总督,都是二品地方官。
比起知州等小官,他们面圣的机会要多许多,每三月便要回京述职一次。
“有心了。”
萧衍之逐一扫过官员面庞,除了两位二品大员,淮泸其他知州也来了不少,
他随意点了几名官员问话,尤其是江州知州,尹明轩。
御案之下,桑晚的手还被帝王攥着,时不时把玩那纤细的小指,和他此刻略显冷峻威压的面容,大不相同。
眼见着寒暄的差不多了,昌玮身为此次圣宴的东道主,起身遥遥敬酒。
“天子亲临,臣及滨州皆不盛荣光,特为陛下和诸位大人备了歌舞,以享觥筹之欢。”
帝王此行,昌玮在官场出尽风头,此刻笑容满面,仿佛笃定萧衍之会说一个“准”字。
都准备拍手叫上舞姬,却听高台之上,传来萧衍之的轻笑声。
似乎带着些冷意,不大清明。
昌玮抬头,与帝王对视,心底莫名颤了颤。
建昭一年,也是萧衍之登基那年,太后垂帘听政,与帝王同点他为探花,留京一年后,调任滨州。
他离京时,太后仍在垂帘听政,还未见过政变后的帝王,只知暴君之名,一夜流传。
昌玮:“陛下?”
殿内气氛突然安静起来,谈笑风生的臣子也都悄声看向御案。
萧衍之若无其事地剥了颗葡萄,动作自然,凑到桑晚唇边。
桑晚一瞬间,呼吸都屏住了。
在御案下轻轻拽着帝王衣角,无声抗拒。
却听他轻声哄道:“朕亲手剥的,阿晚不吃么?”
气氛霎时诡异起来,众人皆向桑晚看去。
尤其左康安和林贤,经历过萧衍之当年血洗朝堂,此刻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且实权早已回到天子手中,太后也管不了帝王纳妃之事,但萧衍之四年来,却从未踏足后宫。
只见帝王身侧的女子容色绝美,娇小可人。
面颊红的似要滴血,用帕子轻掩唇齿,低头含走了帝王喂去的葡萄,眼睛水汪汪的。
离得较远,昌玮也听不清。
帝王满眼笑意,好似说了声:这才乖……
待桑晚慢慢咽下,萧衍之才用绢帕净手:“昌大人既要诸位享觥筹之欢,不若以身尽地主之谊?”
昌玮忙躬身作揖:“呃……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桑晚心中一跳,想到来之前那几名侍女。
萧衍之却话题突转:“朕昨日去了趟江州。”
江州知州尹明轩忙从案几后出来,躬身以听示下。
“想来两位都知道,柳家少主被罚了。”
尹明轩身为江州知州,又和柳家走的如此之近,怎会不知?
诚惶诚恐地跪下,“臣不敢欺瞒,确实知晓,恐扰您微服之趣,不敢贸然见驾叨扰,陛下恕罪!”
萧衍之不语,只看着昌玮。
尹明轩,他留着自有大用。
昌玮也扑通跪下,笃定道:“臣不知!陛下昨夜宿在滨州府内,元公公说您龙体欠安,臣还一直担忧……”
“——是吗?”帝王轻飘飘反问,却生生吓出昌玮一身冷汗。
还不待昌玮辩解一二,便听帝王直言:“既不知,那就不谈政事。”
萧衍之看了眼元德清,只见宦官双手轻拍,便有侍卫带上那七八名侍女,皆是方才去侍候桑晚的。
“昌大人,你身为知州,想来精通律法,给朕也说说,魅惑君上,该判什么?”
昌玮唇齿打颤:“臣、臣冤枉,是见娘娘身边只有一位婢女,怕侍候不周,这才——”
萧衍之不想听他狡辩,冷声打断:“爱卿可要想清楚,魅惑君上和欺君之罪,可不是一个量刑。”
昌玮顿时哑口,双眼无措。
又怎会不知,欺君是诛连家族的大罪!
他哭腔渐染,磕头喊道:“陛下——”
“朕手里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信件,或许大人很熟悉?”
昌玮摇头,魅惑君上只死他一人,除此之外,不论是欺君,还是和太后结党营私,都会株连九族,他又岂敢认罪。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萧衍之回京,銮驾居然走滨州,而不选江州。
萧衍之分明就是有备而来,语态自若,不过片刻,便定了滨州府知州的生死。
尹明轩跪着一身冷汗,他身为江州知州,和太后柳家不知狼狈为奸了多久。
还以为要大难临头,却听帝王随口道:“尹大人平身吧,好好享用昌大人精心预备的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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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晚坐在高台之上,都能感到萧衍之的冷意。
看似随意的话,却句句诛心。
萧衍之:“昌大人既备了侍女,便侍候诸位大人用膳吧,也好好看看你家大人,是如何尽地主之谊的。”
姑娘们面色煞白,被身后押送的侍卫催着,跪坐到臣子们身旁,就连斟酒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又进来几个侍卫,抬着春凳、屏风。
将略高的屏风置于春凳前,遮挡了御案往下看的角度,又能保证每位大人视线不受阻碍。
萧衍之又拿起葡萄剥着,缓缓吩咐:“慢些打,让诸位大人都吃好喝好,膳用毕,再气闭。”
昌玮跪着膝行上前,“陛下!求您赐罪臣一个体面的死法吧,求您——!”
元德清尖声:“还不快堵住他的嘴,别影响陛下和大人们用膳。”
就连屏风都提前备好了……
桑晚目光涣散,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昌玮被按在春凳上不断挣扎的双腿,并看不到行刑的位置。
当堂杖毙,便是萧衍之口中的地主之谊,原本备好的歌舞享乐,昌玮怎能想到主角却换成了自己。
大殿内,板子挨上皮肉的闷重声,交织着昌玮被堵住嘴的呜呜声,此起彼伏。
板子落下,桑晚能看到一点举起的板尖,和他那双因疼痛而乱动发抖的腿。
萧衍之又将剥好的葡萄递来。
桑晚低头,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手心满是冷汗。
“不想吃?”
萧衍之反问,轻笑着将葡萄送进自己口中,却是酸的皱起眉头,“这样酸,阿晚方才怎的不说?”
桑晚看起来有些委屈:“不敢说……”
帝王没忍住轻笑,可桑晚却觉得满是寒意。
果然听他道:“元德清,去查今日是谁负责采买府中葡萄的。”
元德清:“陛下是想?”
萧衍之将擦过手的绢帕丢到他手中:“杀。”
桑晚攥着他衣角的手,着急忙慌间抓到帝王腿面,阻拦道:“陛下!”
萧衍之却轻轻揉着她的耳垂:“滨州府的人,不值得阿晚垂怜。”
殿内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却无一人敢不进膳食的,皆低头安静用膳。
有胆小的侍女,喊了声“血”,便晕厥过去,恰好是伺候尹明轩的婢女。
安顺一碗凉茶,将晕过去的侍女泼醒,“好生伺候尹大人用膳,别对不起你家大人的良苦用心。”
说着,还撇了眼春凳上,已经皮开肉绽,血水浸透衣衫的昌玮。
尹明轩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桑晚低头拿起筷子,被萧衍之从掌心抽走。
抬手便将人横抱起放在腿上,“这里吃食不干净,等晚些。”
桑晚被圈在帝王怀里,低头欲泣。
她明白昌玮触犯律法,是该死,但还是第一次见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
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见她不语,萧衍之也低头,将下巴埋在桑晚颈间,呼出一口热气。
声音很轻很轻,“阿晚,朕只有你了。”
桑晚浑身僵直,察觉到帝王今日,貌似格外不一样。
嗜血、杀伐,就连唇角微勾的笑意,都别有深意,让人眼底生寒。
此刻,却又像极了可怜之人……
如果林娘娘不算,被动之下,她又何尝不是只有萧衍之了?
她也只能依附萧衍之而活。
“陛下……”
桑晚拽了拽他的衣袖,口吻软糯:“阿晚害怕。”
19. 第 19 章
萧衍之抬头,似有不舍。
桑晚颈间有淡淡香气,即便衣物熏染上龙涎香,都没盖住这层极淡的体香。
见帝王还要再度凑来,桑晚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没忍住向后略倾了倾身子。
被萧衍之倏地圈紧,嗓音暗哑,用气音说:“别躲。”
帝王说话的声音,仿佛透过胸腔传进耳里。
好在底下的大臣们都不敢抬头,昌玮还在受刑。
这一次,帝王没再低头,桑晚却彻底钻进他怀里。
近在咫尺的,是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腰间那双大手完全将她禁锢在腿上,无法动弹。
越往北面京城走,气候便越冷,已经快到深秋,桑晚却感觉异常燥热。
她横坐在帝王腿上,两人紧密相贴,连元德清都将头压得很低,不敢看一眼。
锦书更不知退去了哪里。
萧衍之似察觉到什么,松开些力道,抬手撬开她的齿贝:“这么喜欢咬唇,下次不若咬朕。”
帝王指尖还有葡萄淡淡的涩感,她撇开头,“陛下龙体,阿晚怎敢损伤。”
他轻笑:“又不是没咬过。”
桑晚一时竟无法反驳,她还真咬过……就在前几日的车驾上,被帝王撩拨狠了气不过。
说到这,萧衍之忽而想到:“这几日不见你抱汤婆子,月事可过去了?”
两人挨得很近,萧衍之几乎是在她耳边吹气言语。
“陛下!您一定要在这问吗?”桑晚气急。
萧衍之不紧不慢:“那回寝殿,关起门来问?”
桑晚顿时气馁,不论在哪,都感觉怪异极了。
“历来天家恐阳气有损,都避讳此事,尤其宫闱之内,您怎么反其道而行……”
萧衍之却不甚在意:“没有阿晚,才是有损阳气。”
桑晚只当他又是撩拨自己的话,“陛下又打趣我。”
随后很不自在的动了下,被萧衍之按在腿上:“乖一点,别乱动。”
“可是我难受……”
“哪里难受?”
桑晚:“这样坐着,不舒服。”
没成想萧衍之脸皮厚极:“委屈阿晚习惯一下,朕抱着你,才能忍住把他们都杀了的心思。”
都杀了……
桑晚眼皮轻颤,“陛下何故如此?”
“朕还不是皇帝时,便总在想,有朝一日,定要倾覆这天下,拉整个王朝给朕的母妃陪葬,可后来……”
帝王拖着尾音的话,戛然而止。
桑晚疑惑:“后来呢?”
后来,他遇到了桑晚,纵然生于低谷,但那时却像个小太阳。
帝王眼中似有许多难言的话,又仿佛释然。
“既然阿晚害怕,便给昌大人一个痛快吧。”
萧衍之话锋突转,桑晚是害怕的,但被这般撩拨,已经忽视了七七八八,现下见执杖者骤然用力,底下动静更大。
十几杖的功夫,便见屏风后那双乱蹬的腿,已然卸了力气,毫无生息。
桑晚原本抽离的情绪,此刻又下意识攥住帝王袖口。
萧衍之索性将桑晚从腿上抱起,准备离开。
昌玮的尸身还在大殿中央,桑晚双眼紧闭,因为害怕,主动将头倚着帝王肩头,攥着他袖口的手改为攥着衣襟,倒是十分乖顺。
身形高大的帝王,抱起娇小的人儿,看起来毫不费力。
臣子们起身,齐声说着:“恭送陛下。”
抬眼见到帝王怀中的女子,眼底微颤,竟是被抱着离开的……
*
翌日,銮驾整装待发。
衔长的行军队伍已经在城门外候着,滨州府外,停着帝王銮驾。
除了已经死去的知州昌玮,昨日饮膳的臣子们皆随行送驾,一直跟到城门处,才停步目送。
桑晚没敢开窗向外看,想来阵势不小。
直到出了城门,她才推开窗扇,胳膊杵着案几向外张望。
她还是喜欢外面的世界,自由,新鲜,如果没有时刻令人拘谨压抑的帝王,就更好了……
銮驾从行军队伍后缓慢向前驶去。
桑晚眼尖发现队伍中的桑慧月,和桑绮南在一处,好几人串在一条铁链上,均戴着镣铐。
周围还有拿着鞭子的老嬷嬷。
桑慧月也一直盯着銮驾,两人顷刻间对视。
桑晚蹙眉,心底一颤。
南国昔日里那个张扬跋扈的嫡公主好像变了,不再和从前似的,见到她就发疯诅咒,满口谩骂。
反而十分安静地盯着她看,那双眼,处处透露着阴毒。
反观桑绮南,蓬头垢面,仿若没有神智,目光呆愣,亦没有了往日跟在桑慧月身后,狐假虎威的嘴脸。
桑晚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叹着气,将窗扇关上。
她没有顾念苍生的善心,亦没有以善报恶的慈悲,只要林娘娘和二姐姐都好好的,她便安心了。
萧衍之手里拿着奏折,抬头问:“看见什么了?”
桑晚沉默半晌,才感激地看了眼他:“若非陛下善待阿晚,想来我也和桑慧月一样,在囚车里。”
萧衍之却是啪的一声合上奏折,向她走来。
抬手轻抚她满头青丝:“朕不想要感激,亦不要怜悯,阿晚,朕要的是喜欢。”
他看着桑晚的眼睛,认真重复了一遍。
“要阿晚的喜欢。”
桑晚此刻懊恼,方才看到桑慧月,想起自己离囚车其实也曾很近很近,不禁有些感激眼前这个男人。
带她见了宫外的风景,又给她宠爱。
只是……有些阴晴不定,喜好杀人,让她时而害怕。
萧衍之没打算等桑晚回话,自顾在案几另一侧坐下。
“今日出了淮泸郡,便彻底离开南边儿了,北方秋冬寒凉,锦书备了衣裳,晚间在驿馆换上秋装,别染了风寒遭罪。”
桑晚点头,糯呼呼地小声说:“多谢陛下挂念。”
待帝王看完手中奏折,忽地抬头看向昏昏欲睡的桑晚。
“阿晚本来,就不会坐上那囚车。”
桑晚睁眼,满是迷茫,在等萧衍之解释,却见他又低头看下一本奏折了。
她悄悄福礼,上了自己的卧榻放下纱帘小憩。
萧衍之偶尔会冒出些她听不懂的话,虽莫名其妙,但桑晚并不好奇。
帝王话术,或许本就深奥难懂吧。
萧衍之看着床纱内,已经安睡的朦胧背影,渐渐出神。
他御驾亲征南国,只为来接走桑晚,銮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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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物件儿,包括她现在躺着的卧榻,皆在出发南下前便已打造。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他也并非有善心之人。
不多时,柯沭跳上车驾,躬身见礼。
“陛下,龙影卫在南蜀发现周氏行踪,但没进淮泸,十分狡猾难断,像要绕行到我晋国京城,属下是否派人前去捉捕。”
周氏,南国太子桑烨的外祖,权倾朝野。
如此看来,那精锐已全由桑烨调动,护送他北上入京。
萧衍之语气淡漠:“不急,朕等着他入京,就怕他不来呢。”
桑烨作为太子,前有灭国之恨,后有贪图权利养着他的外祖周氏。
要想仰仗周氏,别无他选,唯有夺权。
想来还有些暗处的南国旧部,不知周氏私下囤养了多少兵马,竟还想着恢复南国,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柯沭:“属下不懂,周氏若想要南国江山,养精蓄锐打回去就是了,何必将唯一活着的桑烨送到您眼皮底下?”
若说是为了那囚车里的公主,简直天方夜谭,周家才没那么好心肠。
帝王指尖轻点桌面,发出嗒嗒声响。
“且等着吧,盯紧了,恐还有大动作呢。”
……
銮驾行军加快速度,皆在驿馆休整,没再进城。
帝王在滨州杀鸡儆猴,沿途返京接应的官员皆战战兢兢,好在都平安度过。
此番作为,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谁还敢和太后、和柳家有牵扯?
临到京城前,萧衍之收到密函。
太后在宫里大发雷霆,已经知晓滨州之事,但所有信鸽和使者皆被龙影卫拦截,只剩一条途径了……
元德清:“孟大人和凌老将军代为监国,说淮泸郡的折子几日前便到内阁,想来前朝还有太后一党的余孽。”
萧衍之单手揉了密函,眼神狠厉,将纸团丢进炭盆。
“朕当年宁可错杀,都不放过,几乎血洗了半个朝堂,竟还有漏网之鱼,当真好本事!”
元德清颔首:“陛下息怒,您这次作何打算……”
萧衍之看了眼床榻边和锦书闲聊的桑晚,已经裹了大氅,南边的姑娘,到底受不住北方寒冷,銮驾上连炭火都点了。
“朕想给她一个干净的后宫,一个清明的天下。”
元德清眼睛微张,后宫无高位妃嫔,皆由太后掌权。
要想后宫干净,那太后必然要……
元德清压低声音:“可姑娘入了宫,不去后宫还能去哪?”
萧衍之摇头:“不进后宫,便与太后不会有牵扯。”
“陛下的意思是?”
帝王眼神笃定,他不远万里接回来的人,自然要养在身边,日日见着才能放心。
“把雍华宫偏殿腾出来,让珠月去打点候着。”
珠月,便是和锦书一起选来伺候桑晚的宫女,性格跳脱天真,因不够稳重,所以没和锦书一起南下。
大抵是皇帝寻来,陪桑晚解闷的。
“陛下!”元德清惊道:“帝王寝宫,自古以来连皇后都不允留宿,定会有大臣劝谏,美色误国,对姑娘名声也不好。”
“偏殿而已,又不是同宿。”萧衍之冷笑:“再说,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直言上谏的?”
20. 第 20 章
南国这会儿还枝繁叶茂,桑晚随銮驾一路北上,越走便越萧条。
沿途的枝丫都变为枯木,地上满是黄叶。
马车碾压过去,发出脆生生的一片响动,尘土飞扬。
但入了城,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土著比南国个头高些,说话也更加直爽。
京城更是繁华满目,一片民生祥和。
只是今日帝王回京,街道两旁的金鳞卫十步一人,严阵以待。
桑晚默默关上窗扇,不敢想象,她就这样从南国的皇宫,来到了晋国。
銮驾驶进第一道宫门,前面不远处,迎接圣驾归来的,除却皇室子弟、后宫妃嫔,还有朝中大臣。
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桑晚手指悄悄绞着袖口,紧张不已。
“陛下,这不合适……”
萧衍之抬手理了理桑晚的衣冠:“朕说合适,就合适。”
赤金打造的銮驾停稳,有小太监放下脚蹬,元德清抬腕,萧衍之缓步下来。
“——恭迎圣上凯旋回京!”
萧衍之大手一挥,气势沉稳:“都起来吧。”
随即转身,朝銮驾内伸手。
众人起身,只见锦书在一旁撑开帘扇,里面的女子将手轻轻搭在帝王掌心。
被萧衍之牵着走下銮驾,身量纤纤。
桑晚锦衣素裹,极淡的蓝色在她身上很是清雅。
因着是南方女子,身形较小,站在帝王身侧,娇而不妖,气质悠然。
銮驾前的人稍稍异动,有的喜上眉梢,有的满是好奇。
皆拱手作揖:“恭喜陛下,喜得佳人。”
那些被太后选进后宫的妃子仿佛看到了希冀。
这样一来,岂不意味着萧衍之会来后宫了?
帝王眼尾带着笑意,却烦极了这虚伪场面。
“梓轩最近课业如何?”
萧梓轩拖沓道:“皇兄怎么才见面就问臣弟这些……”
凌修明呵呵笑着,照着他肩头拍了两下,“陛下放心,安王殿下在军营历练这些日子,长进大有提升。”
凌元洲在一旁忍笑,萧衍之点头:“有老将军亲自教导,朕自然放心,只是梓轩天性纨绔,耍滑头的事可没少干。”
萧梓轩虽有不满,却不也不敢同萧衍之置气。
嘟囔道:“皇兄好不容易身边带了佳人,头一次见面,怎得这样下臣弟面子……”
凌修明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将军,萧衍之上位后,又加封了镇国公,凌元洲便是其长子。
如此算来,晋国如今有两个国公爷,除了凌修明,就是太后的父亲,姚安志了。
先帝还在位时,便已经官拜一品,是天子帝师,当朝太傅,受封荣国公,一直辅佐萧衍之,直到登基。
其中险恶,只有萧衍之心知肚明。
当年太后垂帘听政,早朝上姚安志说东,哪有大臣敢说西?
自从萧衍之血洗朝堂后,便在朝中孤立,沉默寡言。
桑晚手被帝王牵着,掌心浸了层薄汗。
肩头还披了挡风的大氅,心下不安,不知还要在这被众人盯着看多久。
萧衍之:“少打趣你皇嫂,她面皮薄。”
这下不仅萧梓轩张大了嘴,好几位大臣都闻声色变,姚安志更是脸色铁青。
萧梓轩惊讶又开心:“皇嫂?!皇兄你要立后了!”
“迟早的事。”萧衍之语调轻飘飘的,话落便看向一个劲儿往后躲的孟涞,“孟大人再躲,就要退出人群外了。”
孟涞嘿嘿笑着,从队伍边缘一溜烟小跑到凌修明身旁,“陛下您回来,臣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自请告假七日,好生养养。”
还极小声补了句:“臣都瘦了……”
凌修明忍俊不禁:“孟大人和老夫一同代陛下监国,哪日不是日上三竿才来,太阳没落便走了?”
“陛下莫要听老将军胡言!”孟涞连忙狡辩:“重要的折子,臣可一本没落,回府还要点灯夜思呢!”
萧衍之眉眼轻挑:“思念朕何时回来,好给你批假?”
孟涞的心思被戳破也不慌,只心虚地笑了笑,恭维着:“陛下圣明。”
帝王毫不吝啬他的夸赞:“一月未见,孟大人脸皮见长。”
孟涞拱手作揖:“都是陛下教导有方,臣的告假……”
“三日。”萧衍之低头揉了揉桑晚渐渐冰凉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第四日见不到你上朝,朕就让刑司的人去你府上打板子。”
孟涞扯了扯嘴角,见好就收:“三日便三日,臣身板弱,可禁不得板子……”
凌修明满眼嫌弃:“身子弱,随安王殿下一同到我军营上历练一番,保证孟大人身板硬朗。”
孟涞还欲和凌修明拌嘴一二,被萧衍之一个眼神制止,才悻悻闭了嘴。
桑晚也是第一次,见有人在萧衍之面前这般油嘴滑舌,还没受罚的。
有他这么一闹,也不大紧张了。
要说孟涞,真是人如性格。
先帝在位的最后一次科举,他高中状元,却因家中老母过世,辞官回乡守孝三年。
三年过去,恰好萧衍之实权在握,他摇身一变,成了帝王身边谋士,官拜一品,内阁首辅。
人跳脱,官位也是一跃到顶,除了他,满朝亦无人敢这般同萧衍之说话。
和柯沭一样,都是从暗处突然冒出来的帝王亲信。
现在想想,大概皆是萧衍之下的一盘大棋。
帝王隔着大氅揽住桑晚的细腰:“可是冷着了?”
桑晚也感到自己手越来越凉,但眼前站了这许多人,她轻轻摇头,“不冷。”
“听说皇兄从南国掳了位公主回来,今日一见,当真秀色可餐,难怪皇兄放着偌大的后宫不踏足,原是喜欢这种娇小的。”
说话的是晋国长公主,萧琼斓,年岁十七,被太后养的刁钻刻薄,让人生厌。
却也是整个大晋唯一的公主,帝王同太后关系早已僵硬,所以迟迟没有封号府邸。
桑晚无声咬着唇里的软肉。
倒也没说错,那日南国国破,她跪在大殿,以为要死了。
却被萧衍之一把拽起,可不就是掳来的……
只是掳走她的帝王,好像总是格外纵容自己。
“长公主消息倒是灵通。”萧衍之呛声,随口问道:“怎么没见宁王?”
提到这,萧琼斓便满眼怨怼,就连她那痴傻的皇兄都封了宁王。
元德清:“回陛下,宁王殿下哭闹不止,太后正哄着呢,传话说就不来了。”
宁王萧承基是太后所出的嫡长子,光看名字“承基”,便知太后有多望子成龙。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心智永远停在了七岁。
后来育下公主萧琼斓,身体受损无法再孕,这才将主意打到当时的二皇子,萧衍之身上。
先后祸害萧衍之母妃及其外祖一家,又暗中杀了三皇子,只为保她养在膝下的萧衍之能彻底沦为棋子,登上皇位。
萧梓轩行列第四,当时年龄还小,被萧衍之暗暗护着。
看他纨绔不堪,不学无术,无继承大统的可能,这才让太后放心,躲过一劫,健全地活到今日。
“朕从江州带了些地方特色,既然宁王不来,记得给太后送去。”
萧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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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本想让宁王带回去,想来一定好玩极了,只可惜,见不到那场景了。
“行了,今儿风大,都散了吧。”
众目睽睽下,萧衍之牵着桑晚走向龙撵。
桑晚无声拒绝,腕子向后用力拉扯,哪里敢上龙撵。
奈何争不过萧衍之力气大,只一拽,她便跌进帝王怀中。
萧衍之:“阿晚可要坐稳了,好好看清眼前这些人的虚伪。”
随着元德清唱和的一声“起驾”,在一片恭送声中,视线高抬,缓缓进了宫廷内闱。
萧衍之抬手拢紧桑晚肩头的大氅,“手都凉透了,还说不冷。”
桑晚一时无言,一双手被帝王包裹进掌心,的确温暖许多。
她在试图习惯萧衍之带来的改变。
也对萧衍之和太后之间的关系,猜出一半,大抵是不对付的。
方才过于紧张,现下才仔细瞧着晋国皇宫,从宫门到建筑,都比南国宏伟磅礴,让她望而生畏。
红色宫墙更高更宽,不知又有多少无人问津的角落,宿着冤魂亡灵。
萧衍之眼睛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过于安静,桑晚动了动手指,帝王回神看向她:“可是冷的厉害?快到寝宫了。”
桑晚摇头:“江州那个柳家,是太后母家吗?”
“是荣国公夫人柳氏的母家。”萧衍之没想到桑晚会主动问及这些,解释道:“太后是荣国公嫡女。”
她点了点头,好似理清了些。
一路返京,也未曾听萧衍之再提及江州,不禁好奇问道:“陛下从江州,给太后带了什么?”
帝王眼神微顿,“柳府管带的项上人头。”
桑晚手心一紧,便觉帝王攥的更加用力。
“每晚经过驿馆,都会放去地窖冰冻,再换上新的冰层启程,想来应该……栩栩如生。”
锦书听得头皮发麻,元德清也悄悄侧头向桑晚看去。
果然见姑娘脸色苍白。
“陛下,您总吓我。”
龙撵在雍华宫门外停下,从小太监们肩头落地。
“是阿晚胆小,不禁吓。”萧衍之牵她下来,阔步入内:“阿晚日后便宿在这,想做什么都行,不必害怕。”
雍华宫的宫人皆跪在院前问安,一个个低着脑袋,不敢抬眼。
只有珠月,鬼机灵地看了眼桑晚。
桑晚嘴唇微张,四处都是御用的明黄色,透过正殿窗扇,还能看到帷幔掀起的龙榻……
失声道:“陛下,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萧衍之攥住她想拼命抽离的手,“阿晚这般胆小,朕只有养在身边,才能放心。”
不过瞬息,桑晚眼中便含了泪光。
“陛下拿阿晚究竟当什么了?若喜欢,阿晚自当入后宫,只求一席安稳之地;若不喜,同南国一样,送去不碍眼的地方就是,何必——”
话未说完,便被萧衍之大力拥入怀中,女孩委屈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晚又拿朕当什么?”
空气凝聚,元德清给还跪着见礼的人打手势,让他们悄声退下。
良久,萧衍之叹息,抬手轻轻揉着桑晚发顶:“这是帝王寝宫不假,但朕说过不会强迫你,便做得到,偏殿已经收拾出来给阿晚独居,莫怕。”
桑晚略抬起下巴,眼尾湿红。
伸出小手,大胆地摸了摸萧衍之的下巴,被他一把攥住,反问道:“犯上作乱?”
她语气忽软:“您胡茬扎到我脸了……”
行军赶路,两日未处理,便冒出些细小的胡尖。
萧衍之唇角勾起,似是无奈:“小没良心的。”
21. 第 21 章
萧衍之带桑晚进殿,珠月已经侯在门口,在两位主子身后,悄悄给锦书笑着挤眉弄眼。
当时元德清带了五位宫女去宣和殿,面圣后,只有她和锦书留下。
现在才知,是给眼前这位姑娘选的。
桑晚的寝殿说是偏殿,却比后宫普通宫宇的正殿还要略大些。
入门两侧皆有珠帘,帷幔低垂,薄纱飘摇,外殿中间摆着三足芙蓉熏炉,通体淡粉,此刻烟丝缭绕。
桑晚些许错愕,竟同萧衍之身上的味道一样,龙涎香,也是帝王御用之物……
左边的小厅玲珑别致,右边寝殿偏深,层层帷幔下,最里侧便是床榻。
窗边皆有矮榻案几,不同的是,右侧还放了张美人靠,凹凸有致,离窗边不远,看起来别有韵味。
桑晚很好满足,因为从未拥有过。
返京路上她想了许多,最差也不过和在南国一样,但眼前这些华丽的物件儿,还是让她觉得不真实极了。
桑晚能接受,能习惯,甚至会有点喜欢萧衍之。
可偏偏他是天子,帝王宠爱又能维持多久?好在她从不奢求更多,无欲无求惯了。
或许这里的一切,迟早都会化为虚无。
萧衍之看着她的眼睛,从欢喜,再渐渐归于平静。
不解问道:“有哪里不满?朕让内务府再改。”
“多谢陛下,这里什么都好。”桑晚缓缓摇头,略迟疑了下,又委婉地说:“可就是太好了,我才害怕,更何况我宿在陛下寝宫,已是有违宫规……”
萧衍之满眼心疼,“阿晚,你可以不用这样懂事。”
桑晚心底触动,侧身低垂着头,帝王看不到她的神色,继续说着:“就算你闯下弥天大祸,也还有朕呢。”
“陛下。”桑晚吸了吸鼻子,再抬头时,眼眶微红:“您何故对我这样好?”
还在南国皇宫时,桑晚也问过同样的话,帝王当时转移了话题。
萧衍之这次却长叹了口气,模棱两可:“或许以后,阿晚会知道的。”
谁都想不到,就连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有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
在桑晚没有喜欢上他之前,他不想,也不敢说出自己曾经的不堪。
更不敢承认,自己就是五年前,那个在她面前挨过鞭子的晋国使者。
珠月和锦书皆侯在外殿。
锦书已经习以为常,珠月满是惊讶,精致小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十分精彩。
想过帝王对她未来的主子会很宠,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夸张,甚至到了罔顾礼法的地步。
但仔细一想,萧衍之上位后,又何曾将礼法宫规放在眼里过。
珠月立在门框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半炷香后,萧衍之离宫去宣和殿处理堆积政务,桑晚则在矮榻旁坐着,怔怔出神。
寝殿里燃了炭火,寒意尽退,帝王临走前还吩咐锦书去备汤婆子。
珠月缓步进去,轻唤了声:“姑娘?”
桑晚回神,冲她笑了笑。
珠月开心道,“奴婢珠月,是陛下特意吩咐来伺候姑娘的。”
桑晚点头,上下打量着她。
珠月看起来比她年岁还小,性情纯真,不像那些已被宫规强权浸过的人,有股子灵气。
“你多大了?”
“奴婢年芳十五,陛下出征前才入宫,运气好,被选来伺候姑娘。”
萧衍之出征南下的月余时间,珠月终日在雍和宫发闷,陛下又是头一次,亲自选了御前宫女,没人敢吩咐她做什么。
尤其锦书被带走一并南下,满宫都在猜测,这两人会不会得了陛下青睐,不曾想帝王带了位南国公主回来。
珠月纯真可爱,眼底神韵干净清澈。
就是嘴巴能说,提及萧衍之御驾亲征,威风凛凛,桑晚淡淡回应:“锦书没告诉你,我就是南国的公主吗?”
珠月笑容凝聚,顿时跪下:“姑娘恕罪,奴婢不知……”
急的一时磕巴,想解释却无从下口。
“我是南国最不受宠的公主,没有家国情怀,还得感谢陛下,救我于水火。”
桑晚无所谓的笑笑,弯腰将珠月扶起,“我性格温和,你不必怕我,只是想提醒你,深宫之内,言多必失,不要太过天真。”
珠月点头应下,略带失落道:“难怪陛下让锦书姐姐随行南下呢,奴婢嘴笨,怕只会惹下祸端,元公公还叫奴婢陪姑娘说话解闷,没几句,便说错话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哄谁,桑晚拉过她的腕子安慰道:“不会呀,我倒觉得你纯真可爱,和锦书性格不同罢了,陛下慧眼,各有千秋,断不会选错人的。”
见珠月重新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可爱的酒窝,桑晚感觉像极了家中小妹,莫名有种亲切感。
转瞬见锦书已经站在珠帘外,动作微顿,不知来了多久。
见桑晚看向她,锦书福身进来。
“适才看姑娘和珠月说话,没敢叨扰,陛下让奴婢给您灌了汤婆子,姑娘快暖暖。”
锦书还是以往那副周到体面的样子,做事沉稳,叫人几乎挑不出错来。
桑晚接过,珠月终于说出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姑娘,陛下待您可真好。”
她点头笑笑,并不多言。
是很好,好到桑晚快要承受不住,物极必反,再好下去,怕得要出事。
锦书:“是很要好,昔日姑娘身体不适,奴婢没及时上禀,陛下都下旨杖毙了,还是姑娘心善,救了奴婢。”
珠月满眼震惊,担忧地看了眼锦书,没想到差点见不到她回来。
桑晚若有所思,锦书眼里的感激不像演的,但这句话,未免太刻意了些。
见桑晚看她,锦书眼神并不躲闪,“能遇到姑娘这样的主子,是奴婢的福气。”
珠月跟着点头:“进宫前,阿爹和阿娘曾去烧香拜佛,保佑奴婢能熬到二十五岁平安出宫,如今遇到姑娘,看来是灵验了。”
桑晚又乏又冷,没什么兴致,聊了几句便去卧榻歇息。
寝殿层层帷幔放下,视线昏暗不少,不多时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再醒来,还是锦书那张温和的笑脸,规矩有礼,“姑娘,陛下回来了,请您去正殿一同用膳。”
桑晚坐起,甩了甩头,试图清醒点,还是觉得头重脚轻。
换了衣裳简单梳妆,便走向正殿。
正殿与偏殿离得并不远,出了殿门,在廊下拐个弯便到,几步路的功夫。
进去正要行礼,萧衍之已经先一步抬手叫她起身。
“日日见朕,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桑晚淡笑了下,柔声道:“礼不可废。”
说着,自然而然地在萧衍之身侧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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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清早已见怪不怪,吩咐宫人传膳。
正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皆是一愣,还以为姑娘是来伺候皇帝膳食的,没想到是来一同用御膳的……
祖宗规矩,历代帝王后妃,要么分小桌单食,要么伺候天子膳毕方能食。
但看桑晚落座的动作,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气氛凝固,桑晚似是察觉不对,试探地问:“方才……怎么了吗?”
萧衍之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没怎么,阿晚不必在意。”
话音落下,却见帝王剑眉皱起,抬手抚上她的额头。
手烫,额头也烫。
脸色忽变,看向锦书和珠月:“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两人吓得跪下,一时不敢言语。
萧衍之声音冷锐:“不知晓她在发热吗?”
桑晚一愣。
殿内宫人见帝王震怒,顿时跪了一地。
珠月已经慌了神,跪着叩首,无从辩驳。
还是锦书说:“陛下恕罪!姑娘午憩前还好着……”
见帝王提气,欲说什么。
桑晚抬手,从额间握住萧衍之的腕子取下,“适才困得厉害,以为是舟车劳顿,没多想便歇了,陛下莫怪罪。”
萧衍之:“一路返京都无碍,朕才一个下午不在,你就病了。”
桑晚狡辩道:“兴许是晌午在龙撵上,被风吹的。”
放眼满宫,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桑晚这样胆大的人。
不禁暗暗替她担心起来,帝王却不怒反笑:“你还赖上朕的龙撵了。”
她小声嘟囔:“阿晚实事求是罢了……”
萧衍之拿她没辙,气得抬手,却只捏了下桑晚的鼻尖,听她躲着哼哼了声,才吩咐道:“安顺。”
“奴才在。”
“去请太医,再将步辇换成轿辇,帘幔做厚实些。”
安顺领命离去。
见他吩咐闲杂人等都下去,只留了元德清和锦书布菜,桑晚暗自松了口气。
萧衍之:“往年都是冬日里才用的上轿辇,阿晚再赖朕,可就是无理取闹了。”
桑晚说话带了些南方姑娘的软糯,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哪里敢怨陛下,是阿晚自己身子不好,三天两头便要见太医,汤药更是没断过。”
萧衍之无奈叹气,“惯会叫朕心疼。”
说起桑晚身子不好,他就恨不得把南国那昏君的尸首拖出来鞭挞。
待试毒太监将膳食都逐一用过后,却不见桑晚动筷。
萧衍之问:“怎么不吃,病了没胃口?”
桑晚摇头:“陛下龙体康健,别过了病气给您,耽误政事。”
萧衍之刚拿起的筷箸,听了这话,筷箸放回碗碟的动静便大了些,发出清脆的一声。
帝王手指摩挲着姑娘下巴,桑晚顿觉周遭气息都冷了下去:“陛下,您做什么……”
萧衍之随即在她唇角烙下一吻。
呼吸交缠,一触即离。
锦书和元德清已经退到门角,低垂着头,不敢斜视。
桑晚眼底顷刻间染了层湿意,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害羞的红晕从耳垂,一路渲染到脖颈。
她还从未和萧衍之,有过这样近的距离。
本还委屈着,却听他说:“若将病气过给朕,阿晚能不遭罪,朕自当乐意。”
22. 第 22 章
萧衍之松开钳着桑晚下巴的手:“阿晚当真是水做的,尤其这双眼珠子,总能噙着泪。”
桑晚抿唇,气闷地看着帝王。
萧衍之亲过的唇角好似烧了起来,那一瞬,她惊的都忘了躲。
“陛下折煞我了,龙体尊贵,阿晚怎敢相提并论。”
“生气了?”萧衍之问。
桑晚嘴上说着“不敢”,那模样分明是置了气的。
帝王轻笑,“是朕唐突了,但……”
萧衍之话语迟疑,桑晚抬眸看他,在等后半句。
“——下次还想。”
桑晚脸颊绯红,也不知是高热烧的,还是被帝王撩拨的。
她倏地起身,又不敢兀自离开将萧衍之晾在这,顿时陷入两难。
帝王好声哄着,拉她坐下:“朕不是什么好人,亦不是正人君子,阿晚气坏了不值当。”
“陛下!”桑晚闷声说:“您这般说自己,我若再气,岂非是阿晚不懂事了。”
“朕晌午才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懂事。”
桑晚看着萧衍之那双认真的眸子,缓缓起身,试探道:“那我回去了……”
话音落下,便被他拽进怀里,跌坐在帝王腿上。
“还没用膳呢,太医也快到了。”
元德清连日来已经练就了绷唇不笑的本事,他们陛下,总爱逗弄姑娘。
惹生气了,还得眼巴巴哄着。
但不可否认,帝王身上那股子戾气也在面对桑晚时,尽数消散,整个人看起来活络不少,不再终日阴着一张脸。
桑晚就知帝王不会让她走,眼下被抱坐在腿上,更贴近了。
“陛下金口语言,竟也哄骗我女儿家。”
独属于桑晚的淡香萦绕在萧衍之鼻息,他克制地夹起桌上甜点。
承认道:“吃饱了,再慢慢气,别饿着肚子。”
帝王投喂已成习惯,桑晚也习惯地用口齿咬走。
再说,同萧衍之置气,也不能和眼前的甜食过不去。
刚吃进口中,便觉身后传来响动。
桑晚侧身,见钟旭和一头发半白的太医大约是刚踏进殿门,脸上闪躲的神情定是将方才那一幕瞧见了。
两人忙低下头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桑晚霎时掩唇咳喘起来,萧衍之将茶水递给她,这才勉强压下,还撇了眼钟旭和江瀚。
安顺弓腰解释道:“奴才想着钟大人照顾姑娘身子已有月余,恰逢也在太医院,便一同请来了。”
听帝王嗯了声,两位太医才缓缓起身。
江瀚是太医院院判,年过半百,萧衍之是他侍奉的第二个君主。
也是让他最惶恐的,生怕不能活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可就是这样一位暴君,却喂着腿上的姑娘,亲自递去茶水,就连元德清都插不上手。
桑晚看着面前雕刻了龙纹的瓷杯:“这是陛下的……”
萧衍之先发制人,反问道:“阿晚嫌弃朕?”
帝王亲手递来御用茶杯,她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哪里敢说嫌弃。
但和帝王一来二去打太极,桑晚察觉到到,萧衍之像故意为之。
“陛下赐茶,不敢嫌弃。”她说的极快。
萧衍之忍笑,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仰头饮尽,“朕也不嫌弃阿晚。”
桑晚眼眸轻颤,来雍和宫的第一日,萧衍之怎么比在宫外还要撩拨她。
帝王神情温润,像换了个人似的,江瀚心中汹涌澎湃,反观身侧的钟旭,便淡定许多。
大概不是第一次见了。
萧衍之说完,便将桑晚抱进正殿矮榻上,不敢再做什么,让元德清传太医一并进来。
矮榻下,桑晚的一双小脚还踩着赤金打造的龙头脚蹬,四周皆是御用之物。
她虽没有册封位份,但这般待遇,还不知日后会飞多高。
江瀚没有迟疑,在龙头脚蹬旁跪下,搭上丝帕,才开始诊脉。
桑晚略有不安,眼前的太医,鬓角发根都白了。
江瀚左右手都探过脉象,才起身看向萧衍之:
“回陛下,姑娘身子亏空已久,钟大人调理的方子极好,可继续用着,此次发热除却风寒,还有些水土不服,肠胃脆弱了些,饮食上避开辛辣,好生将养便是。”
萧衍之不放心,钟旭上前把脉后,帝王才挥手让他们下去:“先开方子退热。”
江瀚还未退下,元德清犹豫道:“陛下,正好江太医在,帮您一道儿看看腿疾吧。”
“多嘴。”帝王冷冷看了他一眼,元德清倏地跪下,“奴才斗胆,怕您夜里痛着,无法安睡。”
江瀚又转回身,弓腰劝道:“秋风高起,陛下还是看看的好,龙体重要。”
安顺眼尖发现帝王眼底有迟疑,适时出声:“不如奴才先送姑娘回去歇着,让钟大人去写药方。”
三言两语,桑晚一时没听明白,但也乖乖起身福礼:“那阿晚先退下了。”
“不必。”萧衍之像想通了什么,“你且坐吧,让钟旭去开药,朕要看着你用完汤药再走。”
“陛下还怕我抵赖不成。”
萧衍之唇角含笑:“也不知是谁家姑娘,没有甜酪便不喝,还暗戳戳闹小脾气。”
桑晚顿时哑口,还不是那汤药实在太苦,日日喝着,若没有些甜食,哪里喝得下去。
帝王自问自答:“是朕养的小姑娘,娇气些没什么不好。”
桑晚招架不住萧衍之的连番浑话,支吾着说:“陛下还是快看腿疾吧,我不走就是了。”
萧衍之挪去龙榻,半靠起身。
裤脚从脚脖卷到膝上,桑晚能看到许多陈年旧伤,已经渗进皮肉里的暗沉青紫,顿时心纠在一起。
——他可是帝王啊,怎会如此。
江瀚在他膝头施针,萧衍之看向桑晚,温声询问:“吓到你了?”
桑晚摇头,和萧衍之日日相处了一月有余,再如何,也都生出了些情分。
“陛下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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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腿,冬日里跪过雪地,夏日里跪过石子,经年累月的,也就落了病根,秋冬变天时总会痛上一痛,开春后能好些。”
萧衍之语气平淡,可桑晚眼圈却渐渐发红。
他本不打算让桑晚见这些,又觉得总有一日,会坦诚相待。
却没想到她率先不忍了。
“说朕呢,阿晚怎么还哭上了。”
“是太后吗?”桑晚隐隐猜到答案。
“阿晚真聪明。”萧衍之不在意地笑笑,一心只想着哄她:“都过去了,现在朕是皇帝,护得了自己,亦护得了阿晚。”
桑晚心颤:“可为何要跪在石子上?”
还以为是太后险恶,特意罚的,却听他平静地说:“夏日烈阳高照,地面太烫。”
桑晚神情恍惚了下。
喃喃道:“陛下曾贵为皇子,竟会遭受这些。”
萧衍之:“阿晚也曾贵为公主。”
桑晚错愕,是了,她也是公主,却连下人过得都不如。
见她伤怀,萧衍之安抚道:“所以阿晚不觉得,我们合该遇见,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桑晚怔怔地看向他,几乎瞬间,便想到什么。
“这就是陛下在攻破南国皇宫时,独独善待我的原因吗?”
“是,也不是。”
帝王的回答模棱两可,桑晚却在心中笃定了这个答案。
这是江瀚给萧衍之治疗腿疾以来,帝王最配合,也最放松的一次。
试问之前,哪次不是满脸阴霾,眼底的狠劲儿压都压不住,一到秋冬,腿疾复发无法安睡,次日朝堂上总有人倒霉。
但帝王也不乱扣帽子,皆有理有据,证据确凿。
不多时,安顺端着汤药进来,除了必备的甜酪,还有碗牛肉羹。
“姑娘先用些膳食垫垫,再喝汤药吧,钟大人说空腹进药伤胃。”
桑晚这才惊觉,自己染了风寒没胃口用膳,好像帝王也跟着未曾用过。
“陛下也没用膳呢。”
萧衍之唇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桑晚知道心疼他了,怎么不算一大进步呢?
“那给朕,也端一碗吧。”
安顺领命退下。
元德清在床角站着,也察觉到桑晚的变化,笑得一脸不值钱,和帝王对视一瞬,被萧衍之当场抓包。
“元公公笑什么呢?”
听帝王连名字都不叫,唤起了“元公公”,他赶忙收起笑容作揖:“老奴最近人逢喜事,爱笑了些,陛下莫怪……”
萧衍之若有所思:“等开春,给公公寻个对食,朕也一同乐乐?”
元德清惊得扑通跪下:“哎呦陛下!您可别打趣奴才了,老奴岂敢开这个头!”
桑晚也被逗乐了,掩唇轻笑。
见安顺端来牛肉羹,江瀚收针,元德清膝行上前,脸上还挂着心虚的笑,替帝王放好裤脚。
萧衍之淡淡扫了眼他,抬头对桑晚说:“朕腿还痛着,辛苦阿晚来喂朕。”
23. 第 23 章
江瀚离开时听到帝王这句,险些被门槛儿绊倒,整个人轻飘飘的。
钟旭眼疾手快地扶住:“江大人,您当心脚下。”
元德清也跟着揪心了下,右眼皮直跳。
江瀚站稳,出了雍华宫才说:“老喽,竟然觉得咱们陛下,眉目清秀了许多。”
钟旭感觉哪里怪怪的,“眉目清秀?”
“南下一趟,陛下温柔不少。”江瀚边走边解释,将诊匣递给身后的小太监。
钟旭无法回应,温不温柔,他最清楚。
昔日桑晚昏迷,他靠着高超的医术,才有幸捡了条命回来。
于他而言,已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是没想到,连晋国臣子都对萧衍之诚惶诚恐,怕极丢了性命,想来暴君之名,也是他们自己流传出去的。
桑晚明知萧衍之是故意说的,却也不得不坐到龙榻旁,接过碗勺。
帝王能喂她,她如何喂不得帝王?
如是想着,安慰自己,汤匙已经送去萧衍之唇边。
还未张嘴,便见安顺一溜烟小跑进来:“启禀陛下,孟大人和柯大人殿外求见。”
“喧。”随即对桑晚说:“有点烫。”
话音落下,只听身后扑通一声,孟涞被绊倒在门槛。
柯沭是习武之人,虽并排进来,却反应极快的避开了,孟涞摔了个五体投地。
元德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说怎么右眼皮老跳呢,这门槛终究还是绊倒人了。
萧衍之侧眸:“爱卿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孟涞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看柯沭一本正经地弓腰行礼,才堪堪作揖:“陛下万安,就当臣给您拜早年了。”
相比孟涞,柯沭非常之淡定。
随萧衍之南下的人,皆见过他对桑晚的特殊,已不会大惊小怪。
但见帝王靠在榻上,又见桑晚听话的收回汤匙,轻轻吹着凉气,冲击力还是不容小觑。
萧衍之眸子微挑:“孟大人不是告假三日,怎么舍得进宫了。”
“臣晌午恭迎圣驾归来,自然算不得休沐,明儿才算。”
帝王疏懒地赏他一个眼神:“少休一天,可委屈死孟大人了。”
“还是陛下体恤臣啊!”孟涞巧舌如簧,怕萧衍之再怼他,快速切入正题。
“陛下和姑娘同乘龙撵便罢了,是有过先例的,但宿在雍华宫,朝中那些老古董便坐不住了,臣在内阁一下午就收到许多劝谏折子,明日早朝还不知要如何呢。”
“你是内阁首辅,还要朕教你怎么做?”萧衍之低头吃下桑晚喂来的牛肉羹,眉眼含笑。
孟涞简直没眼看,“臣知晓,故特来提醒陛下,臣休沐三日,无人拦着,陛下早朝切记不可斩言官。”
“要真心为着晋国,当众死谏,朕还要给他家族封赏。”萧衍之冷笑:“不过是见朕带阿晚回来,都蠢蠢欲动,按耐不住了。”
半碗牛肉羹见下,萧衍之和孟涞拌嘴,也不忘接住桑晚喂来的汤羹。
落在她眼里,竟觉萧衍之并没有很可怕。
待孟涞讲完,柯沭才拱手:“陛下所赠之物已送去寿康宫,最先吓到的是太后身边的宫女佩兰,惊呼是柳管带,应是去岁柳茂去荣国公府中送礼,见过替太后办事的佩兰。”
“太后作何反应?”萧衍之问。
柯沭:“太后摔了茶盏,吓哭宁王,他只当那头颅是玩具,还想去抓弄,被宫人拦着。”
“无趣。”
萧衍之拉住桑晚腕子,到底没让她喂完,接过碗两口吃尽,“腕子酸吗?”
桑晚摇头浅笑:“没这么娇气。”
“那也不行。”萧衍之说。
安顺接过空碗,又轮番递来桑晚的膳羹和汤药。
待眼前皆用完,姑娘心满意足地吃上甜酪,柯沭才说:“倒有一桩趣事,虽涉及桑慧月,但也波及姑娘,不知您可想听?”
桑晚犹豫了下,缓缓点头。
“从南国押送回京的女眷皆入了玲珑坊,里头两位公主,一位稚嫩了些,桑慧月便被瞧去了,陛下銮驾回宫,葛峰便直奔玲珑坊,满嘴荤话,要桑慧月去府上伺候,那老鸨看上桑慧月的皮相,只说没教规矩,不答应放人。”
玲珑坊是皇家开设,里面都是获罪家族的女眷,入了奴籍,因此被称作官妓。
虽是官妓,但从先帝在位起,便对狎妓的官员多有不满,渐渐地,玲珑坊便对外开放,只是门槛儿偏高,但官家女儿,都想争鲜,收入十分可观。
那老鸨怕是想把桑慧月卖个好价钱。
“葛峰?”萧衍之对这个名字印象不大。
“太常寺少卿,陛下不常见到。”孟涞啧啧嘴,“葛大人还真是,心思挺花。”
萧衍之:“继续说。”
柯沭先是冲桑晚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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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揖,才说:“龙影卫暗线来报,老鸨想把坊中别的姑娘给他,葛峰不愿,说遥遥见了陛下身边公主的身姿,实在……心痒难耐,点名只要桑慧月。”
他声音渐小:“说她和姑娘很是相像,陛下都能带回雍华宫圈在身边,他如何不行,等腻了,再给老鸨送回去就是。”
眼见着帝王面色阴冷,柯沭跪下:“陛下恕罪,臣所述字字皆葛峰原话,并无冒犯姑娘之意。”
“狎妓还要拿朕做挡箭牌,朝中许久没见这般胆大之人了。”
萧衍之见桑晚没有异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柯沭:“葛峰是荣国公侧夫人母家的弟弟,荣国公很是宠爱,先帝在位时中了探花,走关系给了太常寺少卿的闲职,在京中为非作歹之事频出。”
萧衍之没想到还真有漏网之鱼,只想着削弱柳家,倒是忘了这些蝼蚁。
“送到净房,宫了扔去喂狗,既管不好那东西就别要了,叫太医去看着,一把年纪别死了,养好送去萧琼斓那伺候,不是喜欢公主吗?朕让他见个够。”
孟涞听得腿间一紧,要说狠,还得是他家陛下。
痛快的死法在萧衍之口中,那都是恩赐了,他就没见帝王痛痛快快地杀过人,大抵都要折磨一番才罢。
再看桑晚,发现女孩整张脸都涨红了。
萧衍之与她目光相撞,顿觉不妙。
下一瞬,掌心的小手便倏地抽走,桑晚声音极小:“陛下,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帝王做出反应,便转身从几人身侧小跑着回了偏殿。
锦书匆匆福礼,也跟着追出去。
元德清这次忍住没笑,孟涞可从不委屈自己,笑声毫不遮掩。
“陛下说浑话也不避着点姑娘,吓跑了您还得自个哄。”
萧衍之怒极反笑,“剁下来别喂狗,送到荣国公府上去,也叫他好生哄哄那位侧夫人。”
又看向孟涞,阴恻恻道:“孟大人休沐三日,是否太过清闲,不若朕赐你几房妻妾?”
孟涞跪下,假声哭诉:“臣一心为君,劳心伤神,断没有时间照看后院,陛下若有赏赐,臣倒是看上了您那方砚台……”
见帝王不为所动,欲提声再说。
萧衍之冷喝一声:“滚出去,嚷的朕头疼!”
孟涞:“砚台……”
帝王揉着太阳穴,看向元德清:“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