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三次继承遗产后穿越了》 1、001 轻雨濛濛。 汴京城的春日向来温煦,奈何今年春迟,到了落雨时节寒意仍重。 自临街的酒家往外望去,灰暗天色下,木屋青瓦也愈发显黯淡了几分。 唯独远处石塔的褐瓦上,透出红蓝交错的琉璃光影,再便是近前的酒家旗帜,正是褐红色的毛毡所做。 不对,还有一处颜色。 男人自窗边探出头来,便看到了那抹风中飘动的红色,顿时眼皮一跳。 那红影自雨中穿行而过,快得只见一抹残影,就已翻窗而入,坐在了他的对面。 “陆小鸡——” 原本坐在此地的男人竖眉伸手便抢,可惜还是比对面落座那人慢了半步,眼睁睁看着对方手里已多了个酒壶。 酒壶里的酒水晃荡了一声。 来人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被雨水沾湿的一撇胡子,旋即露出了个满意且欠打的笑容。 “司空摘星,你慢了。” 先在此地的男人顶着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着实有些对不起这个名字,甚至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慢了就慢了,该做正事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失手。倒是你……” “果然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你陆小凤。” 这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向来会出现在有闲事的地方,也一定会管上一管。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会跟陆小凤混成朋友。 现在也正是他们两人,在京城的酒楼里坐在了一处。 酒温正好。 陆小凤闷了口酒,这才觉得身上的寒气被驱散了不少,“与其说是有热闹的地方都有我,还不如说……” “有麻烦的地方都有我。” 唉。 天知道他为什么要为了个能坑他去挖蚯蚓的损友跑坏了两匹马,这才赶在二月十五前抵达汴京。 又要仗着自己各处的朋友都多,一到京城便托了关系找到了司空摘星的去处。 而这一切,都得怪这偷儿在半个月前让人给他送来的纸条。 他板着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俊俏脸蛋发问:“你说你要偷一件婚宴上的至宝,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喜欢热闹,但不喜欢让自己被牵绊在要命的麻烦里,所以打从几年前开始,他就不爱往汴京走动。 谁让京城这样的地方,没点本事的人根本站不稳脚跟,浮不出水面,更不必说是成了规模的帮会。 能够留下让人听闻的,必定不是简单货色。 如今的汴京城里,起码人人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姑且不提,光是江湖上的纷争就已是一滩浑水。 有一句话,街头走过的小孩子都会说。 六成雷,四成苏。 雷,是雷损的六分半堂。 苏,是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 一个是开封府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雄霸武林二十六年,一个是近年间崛起最快的势力,黑白两道服膺者甚众,俨然有取代六分半堂地位的征兆。 所谓成王败寇,两方自然少不了摩擦。 于是汴京城里的武林人士也就免不了要被牵扯进来遇到些麻烦。 陆小凤是真不明白,司空摘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突然想要到汴京来偷东西。 不对! 陆小凤在心中暗骂:这小子自诩偷盗之术天下无敌,和盗帅楚留香必要分出个高下,平日里出手不是兴之所至,就是最令人犯难的东西,他恐怕还觉—— 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呢! 他朝着司空摘星那张易容过的脸上看,也真没瞧出他有什么紧张的,只看出了十二分的不知天高地厚。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司空摘星的眼睛还亮了一亮:“我要偷的,自然是一件天下间绝无仅有的至宝。” “谁的婚宴?”陆小凤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来能被你看中的,不是寻常婚宴。我听说雷总堂主的女儿和苏楼主之间有过婚约,总不能是这段联姻要被提上台面了吧?” “后半句错了,但你的前半句说对了。”司空摘星回答得理直气壮,还颇为骄傲,“那可是迷天盟七圣主的婚宴。” “哦难怪……” 陆小凤的声音忽然停在了当场,又陡然上扬:“等等,你说谁?” 他说谁?! 迷天盟七圣主? 司空摘星迎着陆小凤震惊的目光,坦然答话:“你先前不在汴京,没收到消息,即将娶妻的人,是迷天盟七圣主,关七。” 陆小凤想都不想:“可谁都知道他是个疯子……” 在司空摘星口中忽然提及的关七,何止是个疯子。 汴京城里的黑白两道势力之所以能被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划分,正是因为迷天盟的首领关七忽然疯癫,无暇管理因他而聚集起来的偌大帮派。 迷天盟虽未解散,但以陆小凤的聪明才智绝不会猜不到,如今的盟内到底有多少还是忠于关七的自己人,又有多少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卧底。 这个昔年翻手为云的帮会,只怕早已名存实亡。 关七那个嫁给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妹妹,曾在江湖上有过关大姐的地位,也早已失踪多年,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正因如此,六分半堂和迷天盟之间的联盟,已土崩瓦解多年。 现在忽然听到他要娶妻,和听到庙里的苦瓜大师要还俗娶老婆也没什么区别! 或者说,还要更加让人震惊得多。 得是什么样的女人,才有可能嫁给关七这样的人? 更何况司空摘星还说,会有一件世所罕见的珍宝,出现在关圣主的婚宴上。 到底是他连日赶路没能睡醒出现了幻听,还是这风起云涌的汴京城终于变成了他不能理解的样子? 司空摘星笑了:“陆小鸡,可你不能否认,关七他就算是个疯子,也是天下武功第一的疯子。” 陆小凤没有回答。 似乎间隔了好久,才听到了一声叹息:“天下第一啊……” 窗外的春雨混在寒风里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 逐渐加重的雨势里,汴京城里往来走动的行人都不见了踪影。 街巷里积水满盈,横流进了拱桥之下的河流中。 小甜水巷的脂粉混着春初绽开又被打落的杏花随水而流,一直向东南方向流去,直到前方的石门,方才调转了方向。 在拐口处,已是另一片布局紧凑的院落。 比起那头的声色犬马,这里的青瓦绿墙间少了几分声息,甚至安静得有些过分。 朱小腰伸手去关窗的时候,甚至能闻到春雨洇湿的墙缝里,透着一股死一般的潮气。 这就更难让人发觉,迷天七圣盟的其中一处要害据点,居然会在此处。 但又或许,潜藏于市井之间,更适合这个已然式微的江湖帮会。 “站在窗口不觉得冷吗?”一个声音从她的背后传了过来。 “有内力……有内力傍身,自然不觉得冷。” 朱小腰一身单薄的红衣,的确不像是在这个季节该穿的衣服,但正如她所说,有内功根基在,确有说这话的底气。 所以她这话中短暂的停顿,绝不是因为寒风自半开的窗扇中吹过,让人冻出了个寒噤,而是因为…… 问话的人。 窗外阴雨天气,让这座稍显逼仄的宅院也平添了几分阴森,就算屋中已点起了明烛,也觉草木腥气混着潮意无孔不入。 可当朱小腰的目光转向镜前的那一刻,这些令人不快的气息好像在一瞬间便已一扫而空。 她总忍不住怀疑,在这样的地方,到底该不该当有这样的一抹艳色。 只因被烛火点亮的镜中,正倒映着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容。 她并未回头。 朱小腰所能看见的,不过是模糊镜影中的潋滟眸光,以及半张被墨发映衬得愈发莹白如璧的侧脸。 可就算如此,她也已敢说,若以明珠美玉去与师姑娘相比,也未免/流俗。 哪怕,她只是在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向…… 她身上那身由迷天盟弟子送来的嫁衣。 那是一件在短短半月间便已完工的华贵嫁衣。 本着绝不能堕了迷天盟威名的想法,负责操持此事的人恨不得将汴京数得上名号的绣娘都给请来,但只怕,迷天盟的旧日威慑再难找回,这件嫁衣也因穿在了师姑娘的身上而显得黯淡无光。 “难怪你宁可看向窗外也不看我。” 朱小腰听到了一声轻笑。 水中的月影摇开了涟漪,那镜中的芙蓉也自静止不动中苏醒,以至于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自己竟已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唯恐惊动了那镜花水月一般的景象,直到此刻方才找回了呼吸。 下一刻,她更是对上了那张朝着她转来的脸。 但凡一个人不是瞎子,便不会对着这样的一张脸无动于衷,更何况,那绝不是一幅色彩单薄的画。 美人垂目低语:“我知道我说话没什么用处,但你也大可不必因为同情而逃避。” “我不是……”朱小腰匆忙接话,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当如何继续说下去。 关圣主忽然带着师姑娘出现,声称要娶她为妻,简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众人面前。 她该怎么说? 说如今的汴京城风起云涌之间,迷天盟随时会变成为人所蚕食的猎物,不仅关圣主身不由己,这个被他带来的女子更是处在危险之中? 说她因为师青若毫不会武功,又生就一张绝艳的面容,一度想到了自己当年的境遇,对她确有同情之心,这才不忍见她身处泥污间遭难? 偏偏这些话,又是她根本不应当说的。 当声音重新自喉咙间发出的时候,她只听到自己在说:“师姑娘无需多虑,关圣主在一日,您便是迷天盟一日的七圣主夫人,我等都将守卫在您身前。” 不错。 起码现在,她会是迷天盟的主母,关七之下的第一人,是她们要效忠的对象。 至于后面的其他事,那便另当别论吧。 这话,若是说给知晓汴京情况的人听,必定能听出朱小腰话中的心虚来,可坐在她面前的人从未涉足江湖,便只用那双柔弱到拿不起刀剑的手,将发冠垂落在鬓边的一串白珠拨到了耳后,仰头答道:“好啊,那便全都仰赖于你了。” 仰赖? 这两个字说来轻巧,但自她口中说出,便好像平白加重了分量。 朱小腰几乎被惊得后退了一步,只觉自己在那双重新抬起的眼睛里看见了流波带月的星辉,赶忙调转了脚步以图掩饰自己失态,“不……不必道谢。天晚了,我去让人将晚膳送来。” 她不敢再继续留在此地了。 在负责守卫于此的时候,她好像一日比一日理解了,为何一个疯子也要执意娶她为妻。 因为…… 因为师姑娘就算不会武功,也自有令人丢盔卸甲的本事。 可她脚步匆匆,便并未瞧见,在她的身后,师青若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愈加玩味的笑容。 …… 多有趣啊。 在这位被迫入局的师姑娘眼中,身为迷天盟二圣主的朱小腰,头顶分明挂着—— “金风细雨楼”五个大字。 与她的系统面板相映生辉。 2、002 要说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师青若从不觉得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一没有干过作奸犯科的坏事,二没有陈年旧疾,三没有积攒什么天大的功德,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满足穿越条件的样子。 唯一特别的,就是在穿越之前,她玩了一款古风恋爱游戏。 这个单机周目制游戏打着江湖朝堂背景复杂而真实,攻略对象多种多样的噱头,成功让师青若上了“贼船”。 想到穿越之前的情况,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镜中的美人面,仿佛到此刻才真正鲜活了过来。 …… 游戏中架空的朝代融合了北宋和大明的设定,定都于汴京,皇帝却姓朱。 方今在位的天子年岁尚小,仍需朝中权臣与各方诸侯助力,更因江湖武功能造成的破坏力惊人,以至于越是接近天子脚下,江湖和朝堂之间的联系就越是密切。 更如诸葛神侯这样的顶尖高手,受先皇委聘,在朝中任职,专职缉拿天下宵小。 再如方巨侠这般不愿被束缚在皇权之下的,也令义子入京,受封神通侯,庇护于天子左右。 但看似各方掣肘的局面,又因内忧外患与各方野心,随时处在崩塌的边缘。 攻略对象,就在这各方势力当中。 不过很可惜,因为打着“开放性大世界”的旗号,游戏官方并没有将所有人物的信息全部公开,而是以标签的形式大略呈现在玩家的面前。 师青若斟酌在三,选择了背景设定为“苏轼后人”“文治武功”“手持天下绝美之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作为第一周目的攻略对象。 不为别的,就为了在上手的第一周目,先减小游戏的难度。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游戏,这个选择显然没有问题。 按照师青若的揣测,金风细雨楼虽是江湖帮派,但听来就很有文人气息,想来身为楼主的苏梦枕也不会是个难相处的人。 加上帮派建于京师天泉山上,正处皇城管辖之地,怎么也要比荒郊野岭安全得多。 但她哪能料到,在游戏介绍里反复提及的“古风武侠”,居然不是寻常的武林江湖。 飞天遁地甚至能以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 至于金风细雨楼,也绝非文人墨客吟诗作赋聚集之地,而是与名门官吏豪侠往来的仁人志士之帮。 当她踏上天泉山上高塔之时,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好像才在她的眼前被正式掀开了一角。 结束第一周目的时候,一想到她竟然是在苏梦枕过世后,接下了金风细雨楼的重任,打出了【群龙之首】的结局,师青若就忍不住怒骂出声。 见鬼的攻略游戏! 披着恋爱游戏的皮在这里搞策略呢。 对于游戏官方这种挂羊头卖狗头的行为,师青若先是在测评论坛上发表了强烈的谴责,然后怒而开了第二周目。 汴京城里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货色,她已经大略摸清了,为了不重蹈当“遗孀”兼继承人的覆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标签为“海外仙岛之主”“白衣剑仙”的第二位攻略对象。 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远离江湖总该过寻常人的生活了。 哪知道,这位飞仙岛白云城的叶孤城非但不像师青若所猜测的那样,是个无心红尘的方外之人,反而与图谋皇位的藩王有所牵连,终究还是让她以另一种方式踏足了汴京城。 第二周目结束,论坛上多出了一个帖子,叫做—— 【攻略对象死了为什么也算顺利过关?】 不仅算顺利过关,还有后续剧情呢。 这次倒不玩权谋策略了,改玩海外小岛经营了。 师青若选择重开。 第三周目,考虑到“海外仙岛之主”怎么说也是势力首脑,下头统辖着为数不少的部众,会搅和进权谋风云之中一点也不奇怪,她斟酌再三,终于从边角里翻出了个角色。 在他的标签上写着,“天下第一名侠仁侠之徒”“隐居海外长大”。 这回总不能错了! 至于她为什么玩了两个跑偏的周目还没放弃这个游戏,大约要归功于建模的审美实在很对她的口味。 第三周目的攻略对象公子羽也不例外。 但是……也没人告诉她,在这种言传身教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居然会变成头号大反派,还成功把自己给作死了啊? 看着再次标示着通关的游戏记录,和定格在继承青龙会的游戏cg,师青若愤怒地退出了游戏。 然而天意弄人,还没等她继续上论坛控诉游戏剧情有问题,她就穿越了。 还是穿越到了这个武侠世界。 在穿越之前,师青若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有病的是这个世界,绝对不是她。 但在穿越之后…… 当她淌过泥泞的雨水,见到一片刀光剑影,看到被人采生折割的孩童像是过期的货物一般被踹下车舆,而雨幕之中的寒光丝毫不曾为他们停留的时候,师青若便知道,她现在必须要将这个曾经虚拟的世界当做真实来看待。 就算再不科学,这也已经是一个她必须直面的世界。 而像是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又美貌的女子,就算窝居在穷乡僻壤隐遁于世外,也未必能够明哲保身。 倘若真有天降灾祸的一日,她先前的无所作为只会让她死得更惨而已。 毕竟…… 就连飞仙岛的岛主也能牵扯进谋逆大案,海外孤岛上的名侠高徒也有可能会是地下组织的首脑。 与其被动牵扯进种种麻烦里,还不如她亲自入局,挣出一条活路来。 该说不说,那个让她穿越的未知存在,还没有绝情狠心到什么都没给她留下,让她自己应对这个危险的世道。 她还能看到自己打通了三个周目的游戏面板。 虽然面板上大半都是灰暗一片,但在界面的最下方有三行小字。 【已有称号可通过收获对应势力下属重新激活,解锁相关武学技能。】 【新手礼包已激活,可临时提升攻略角色好感度或替换其白月光身份,为期六个月,不计入攻略成就。】 【其余内容请自行探索,祝您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是不可能愉快的。 师青若的已有称号,正是之前三个周目累积下来的金风细雨楼楼主、白云城城主和青龙会主人,但她如今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就算去这三个势力当个小头目都做不到,更遑论将其中的部众收为自己的下属。 至于那个暂时提升好感度的一次性道具,仅仅持续六个月的时间,一没有提及失效之后的后遗症,二没有真正意义上保障安全的手段……归根到底也不足以让她安身立命。 只是好感度和“白月光”的身份而已。 一个男人若没有失去理智,何至于为一个白月光拼掉性命。 至多能说,这两条附加的金手指,有,总比没有要强上太多了。 凭借着前三个周目获得的消息,师青若一番思忖,终于决定了自己要将这个道具用在谁的身上。 这也是个—— 再合适不过的人。 这个人,比起如今还活在世上的苏梦枕、叶孤城、公子羽,都要合适得多。 …… 朱小腰离开后不久,这座雨中小楼就已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师青若未从先前的坐榻上挪开,便自镜中看到了这道身影。 她的目光不由一震。 直到掌心传来了刹那的刺痛,才让她陡然意识到,此刻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支刚卸下的金钗,上头的饰物也因她骤然发力而压向了掌心。 可这绝非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受惊所致。 她看得到,来人的脚步绝称不上稳健,更准确的说,当师青若在数月前遇上他的时候,他还坐在一张形同囚牢的铁椅之上,已有多时不曾在外走动,以至于在他行动之间还透出几分笨拙。 外人都说,迷天盟七圣主已成了个疯子,并不是一句谣传。 这便毫不奇怪,当师青若走在迷天盟驻地中的时候,举目四望,走动的帮众早已挂着各色招牌,归属于不同的势力。 像是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神通侯府、青龙会……没有几个是真属于迷天盟。 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只是当他将脸转到人面前的时候,又绝不会有人怀疑,那个外面所传的天下第一称号有任何的争议。 那实在是一张空洞到苍白的面容。 以至于这一个照面间,绝不会有人羡慕于时间在这张年轻的脸庞上停滞,只会觉得…… 可怕。 让人在心头压了一块铅铁的可怕。 师青若无声地咬了咬舌尖,凭借着痛楚迫使自己从那片“不如一死”的空白中挣脱出来,这才以足够冷静的姿态对上了这位迷天七圣盟的关圣主。“七哥,你怎么来了?” 关七的表情似乎永远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他到底已经不算年轻了,在这张少年面容上,眉峰与鬓发处早已盖上了一层薄雪,混着屋外的雨雾,愈发朦胧成了一片。 只在听到了眼前人的声音时,他才忽然停下了思虑,露出了个笨拙异常的笑容:“我担心你又不见了。” “我以前……忙于习武,你走了,我找了你许久。” 师青若顺手将金钗搁在了妆台上,接过了关七朝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 在这只手的手腕上,一条斑褐色的锁链依然牢牢紧扣着,和他此刻的衣着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师青若却仿佛对此混不知觉,笑语晏晏:“可我如今,不是在你面前吗?” 关七目光中死灰一般的冷色骤然消退了几分。 但也仅仅是一刹而已。 因为下一刻他便听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妻子”仰头叹道:“只是这世道多艰,往后如何实难定论。七哥你说,若是有人想要破坏我们的婚礼,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霎时间,一种惊人的杀意席卷了整间屋子。 关七一字一顿:“那就杀了所有的拦路之人!” 3、003 这句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说大话的嫌疑。若这是一句男人对女人的承诺,也未必当真可信。 但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关七。 一个已成疯子的武林绝顶高手,没有这个说谎的必要。 更何况,在他看来,为了挽回自己分别已久的夫人,重新举办一场婚宴势在必行,她的安全也必须全力保证。 这句杀光所有的拦路之人,绝没有例外! …… “就算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人前来冒犯惹事,也绝难掀起什么风浪。七圣主对夫人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良苦用心吗? 师青若撇了眼跟在她后方的人,眸光不定。 又听后头的人多说了一句:“先前夫人未被带回盟中的时候,圣主的疯病比如今也要严重得多。或许有夫人在侧,真有能够痊愈的一天。” “……是吗?” 昨夜阴雨,今日天色方晴,院中却仍是一片残叶轻花,踩踏上去便是一阵作响。可若细细听去,又分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而跟在她后头的那人,倒是如他的名字一般,有着与鬼神无异的轻功,也正是今日被关七指定来保护于她、带她遴选近身侍从的人。 迷天盟四圣主,任鬼神。 要说这迷天盟中,除了七圣主关七是个疯子,其余众人也未见得正常到哪儿去。 方才途经前院,师青若便见到了个宽袍肥袖的矮胖男人,手指只有常人的一截那么长。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出奇。 奈何与他搭档的那人戴着一双鹿皮手套,显得手指愈发纤长,大约足足比旁人长出一半来。 这一对搭档站在一起,高矮胖瘦迥然有别,说不出的醒目怪异。 至于这位四圣主,先前因关七的命令,这才将头上倒罩着的竹笠给摘了下来,否则也是个怪胎。 现在嘛,因他身着蓝灰二色的长衫,看起来少了些江湖杀手的怪异,看起来更像是个教书先生。 师青若一面想着以他这面貌说出方才的话来,活像是能说“少爷终于笑了”的管家,一面也不敢对他稍有懈怠。 自后方的任鬼神所见,这位有些当世罕见美貌的女子望着庭中寥落的景象止住了脚步,像是有一瞬的怔然出神,这才低声问道:“我可否多话问一句,七哥的疯病是如何来的?” 任鬼神回道:“这话……夫人不该问我。” 下属怎么能妄议上司呢? 师青若摇头:“但更不能问小腰。她说自己是被大圣主引入盟中,至今也不过数年,对七哥早年间的事情并不知晓。” 关七受伤以致疯癫的时候,朱小腰不过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如何有可能知道内情? 倒是任鬼神清楚得多。 她当然只能问他。 “我既要嫁与他为妻,总不能做个糊涂人。若你不肯回答的话,我自有其他办法问到。” 任鬼神犹豫了须臾,在师青若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上一扫而过,仿佛自其中看到一种幼稚的执拗,顿时心中一哂。 “夫人若是这样说,我也理当告知。迷天七圣之中,我虽名为四圣,但盟中人人皆知,我等不过是维护七爷的高手,大事作不得主。” 既然作不得主,那么主母有问,自然该当回答。 他斟酌了一番语气,再度开口:“七爷……曾有一挚爱,名为温小白。” 本就寂静的庭院中,隐约有一阵轻声的抽气。 此小白,自然不是关七如今失而复得的“小青”,而是那个早已杳无音信的“白月光”。 师青若声线微颤:“……你继续说。” “京中有传言,温姑娘师承隐世高人,只是因出来走动江湖时头一个遇上的,是岭南温氏的人,这才以温为姓氏,在汴京走动。” 见师青若为了避开他窥探的视线,掉头继续往前走去,以掩饰自己的失态,任鬼神一面跟上,一面说了下去:“当年,温姑娘与七爷已有婚姻之实,却因七爷沉浸于武道,自觉受到了冷落,便与六分半堂的雷堂主往来过密,随后甚至消失无踪。” “偏偏就在此时,六分半堂总堂主候选的雷阵雨雷护法又找上了七爷,与他相约决战。” “七爷本就因温姑娘出走心神大乱,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应下了这个比斗赌局,我盟中人人均想劝说七爷莫要参比,但因七爷武功绝高,见他执意要去,我们也未做阻拦。可我们谁都没想到,七爷接下约战而去,乃是守信之举,六分半堂却丝毫不顾武林规矩,在决战之地布下轰天雷大阵,以暗箭伤人。” 任鬼神垂眸咬牙,像是想到了当年事变之后迷天盟所遭遇的种种,本还平静的脸上也带上了怒色:“那一战后,那位雷护法尸骨无存,死得干净,七爷却为他所伤,竟成了个疯子。与雷护法同为总堂主候选的雷损更是因此登上总堂主之位,自此对我迷天盟围追堵截。” 这世上多的是喜欢痛打落水狗的人。 武功最高的七圣主疯了,一度如日中天的迷天七圣盟又怎么可能幸存。 “七爷武功仍在,却时常不分敌我,关大姐也在此时失去了影踪,令盟中又少一人主持大局。我等自然只能藏匿于暗处,眼看着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不断壮大。” “若非……若非七爷还念着那个女人,迷天盟上下就算翻遍了武林,甚至找到岭南温家去,也必定要将温小白找出——” 这义愤填膺的控诉忽然一停。 任鬼神像是忽然记起,自己此刻到底在同谁说话,连忙止住了话茬。 有些话当作八卦说给下属听,并没有什么问题,可若是说给一个即将嫁给关七的人听,却显然不妥。 前方那道看来弱柳扶风的身影,似乎也因他忽然丢出的种种消息,有一瞬的踉跄。 直到一个声音重新打破了宁静:“他……我与温小白长得很像吗?” 任鬼神心中嗤笑。 他先前说出的迷天盟与六分半堂秘辛,似乎全然没被师青若听在心中,竟是只关注着这个问题。 当真是毫无江湖经验的女人。 他抬起了手。 那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抬手。 任鬼神在江湖上以掌法闻名,只这一抬手之间,便已将他那鬼神劈绝学的毕生功力都付诸于一掌中。 倘若这一抬手落下,面前的美人便会在顷刻间毙命当场。 可师青若却对这一瞬间的试探浑然未觉。她蓦然顿步转头,固执地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我与那温小白很像吗?” “不像。”说话之间,任鬼神已将手收回了袖中,决计不会让人看出任何的不妥。 因确认了这位来历不明的圣主夫人的确不会武功,他心中一件大事达成,语气也比先前平静了不少。“您与她并不相像。” 这是一句实话。 若说温小白是经霜更纯、遇雪尤清,那么师青若便是明光璀璨、潋滟无匹。 两人之间别说有何相似之处,简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的分别。 正因如此,任鬼神怎么也想不通,七爷到底为何会将她误认成为温小白,坚持要为她正名,甚至一改先前的蒙昧状态。 若忽略掉他的一些行为,简直已像是个正常人。 这对于有些人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对他来说……也不是。 他迎着那道泛着泪光的视线,说道:“还请夫人不必在此事上多虑。七爷若能因夫人之故恢复神志,也决计不会再念旧情。虽说这十余年间念念不忘,但也不过是当年走火入魔所致罢了。” “如今夫人才是七爷即将迎娶的圣主夫人,七爷也未必真是将您认作了他人……” “罢了。”师青若轻叹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现下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往后如何,便先随缘吧。” ……随缘吗? 在这一团浑水的汴京城内,听天由命,便是最大的问题了。 不过这句评价,却并未从任鬼神的口中说出。 他只躬身回道:“夫人所言甚是。” 从师青若蹙起的眉头间,他不难确信,自己方才说出的那一番话,已足够在对方的心中埋下一根刺。 至于这根刺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他背后自有高人指点,绝不会令其失控的。 他更是乐于见到,在挑选护卫之时,师青若本还意欲仔细遴选自己的亲信,却因先前获知的消息显得神色恹恹,只随手指了两人,便回了那待嫁所住的小楼。 而这两人,若是他未曾看错的话,应当是雷总堂主塞入迷天盟的眼线。 换句话说,这是他的“自己人”。 师青若再是来历不明,也将自己所处的囚牢又多安放了两个看守,那又何足为惧! …… 然而当门关上—— “他以为我听不出来吗?”师青若一拂衣袖坐在了桌边,冷声叱道。 “我问他关七是如何疯的,他同我说那一堆温小白如何如何。又说关七因她离开而走火入魔,又说他十余年间对人念念不忘……” 真是好一个任鬼神。 若她当真是被关七无意认错劫掠来此,又因关七的高手名号所折服,因而选择留下,怕是会因任鬼神的一番话辗转反侧。 气性再大些,更有可能直接一走了之。 关七会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让那疯癫之症多出了一道约束的枷锁,成功找回失落已久的神志不好说。但她要是走了,局面却只有可能会往最坏的一面发展。 若是任鬼神这位迷天盟四圣主还是关七的忠臣,他可以说起那场让两位高手“陨落”的交战,却唯独不该—— 不该在这风口浪尖再提起温小白! 哪怕关七先前已隐约透露出,他是将师青若当成了什么其他的人看待。 “他分明另有所图。” “不错,他希望关七继续疯下去,怕这个天下第一能够恢复理智。”在房中的另一人答道。 那是先前被师青若挑选出来的护卫中的其中一人,被她以面善为由调在了内堂守卫,而另一人则守在门外。 已经走远、更有可能已去向人覆命的任鬼神便注定看不到,那个先前还低眉顺目的侍从,顶着一张普通到过目即忘的脸,眼睛里已亮起了狡黠之色,让整张脸的气质改换了个彻底。 很显然,在这张对迷天盟来说熟悉的面容下,早已换了一个人。 “小蝙蝠……”师青若唤道。 司空摘星顿时跳脚:“你不要这么称呼我。” 师青若笑了:“我又不懂你那神偷的武功,只知道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便倒挂在那屋檐下头,朝着这边的院子窥探,不像个蝙蝠像什么。” “我问你姓甚名谁,你又不肯告诉我,除了用个别称也没什么可叫的。难道还要叫你易容高手不成?” 司空摘星没话说了。 但又或许,他此刻的沉默还因为其他的理由。 坐在桌边的女子托腮回首,将半边脸庞浸在屋中的烛光之下,却并未被光影模糊掉面容,反像是攥取了这一室流光,尽数铺落在那姝丽的锦缎之上。 入眼满是溢彩华光。 而他越是想不通她的来历她的动机,也就越是觉得,在这匹锦缎之上有着当世独一无二的纹样。 司空摘星无声地哀叹了一声。 陆小凤是个江湖浪子,却未必真懂感情,也更不明白他的想法。 要知道,他这个神偷要偷什么东西,从没有必要跟陆小凤提前预告,除非……那是一件对他来说必须放在心上的至宝。 而他需要用另一种方式,得到旁人的帮助。 他过了有一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已听到了任鬼神所说的话,如此算计之下,你还是要做这迷天盟的圣主夫人吗?” 师青若眨了眨眼,那毫无犹豫的答案,让司空摘星险些怀疑,自己是问出了个太过愚笨的问题。“为什么不呢?关七对我很好,这就足够了。” “可……” “小蝙蝠,你帮我做一件事好吗?”她柔声发问,将司空摘星本还要说的话,都尽数堵在了喉咙口。 他想说这汴京城里的局面,就算是关七对她够好,也无法让她摆脱所有的危险。 他还想说,他才不叫什么小蝙蝠,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号。 又或许他更应该做的是转身离去,切莫像关七一样,不知道被什么驱使,跌进这个如梦似幻的陷阱里。 但在屋中响起的回答,有且仅有一个字。 “……好。” 4、004 司空摘星答应得“爽快”。 不过若是让他实话实说,关七此人简直有一万个短处。 首先,他的年纪也不算小了。 别管到底有没有那疯癫的十余年,怎么说也是和六分半堂雷总堂主一个辈分的人。 师姑娘呢?恐怕比雷损的独女雷纯还要年少几岁。 老夫少妻,绝非良配。 ——除非关七能死在成婚当天。 除了年龄之外,更大的问题还是他的身份。 若是将时间往前追溯二十年,迷天盟盟主和天下绝顶高手之一的身份,足够让他稳坐武林之巅。但如今的迷天盟,虽能自各方势力的围追堵截之中逃出生天,却已早非当年模样。 被冠以七圣主之名的关七,到底还能否在迷天盟中号令群雄,在司空摘星看来,完全就是一个未知数。 司空摘星轻功绝高,因师青若的缘故,数次往来于迷天盟内外,便发觉了不少端倪。 除了关七这个不问世事的疯子之外,迷天盟的六位圣主,简直可以说是各怀鬼胎。 德高望重的大圣主颜鹤发,手底下聚集着以朱小腰这位二圣主为首的一干手下,似乎与京中某一方势力有所往来。 今日带着师姑娘前去擢选手下的四圣主任鬼神,与三圣主邓苍生,本就是一对杀手搭档。 以司空摘星所见,这两人曾私下会过六分半堂的人,还从他们那里收了不少好处,俨然不像是寻常的瓜葛,或许已然投靠了六分半堂的雷损。 而同样是一对搭档的五圣主张铁树与六圣主张烈心,早年间还需要托庇于迷天盟下,以逃脱一桩旧案清算,如今却以“铁树开花、指掌双绝”的名号重出江湖,另做着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的马前卒。 关七对六位圣主中泾渭分明的三个阵营浑然不知。 若非武功盖世,还需要这样一个招牌挂在前台,谁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在世上。 司空摘星翻墙出院的时候忍不住在心中酸道,也不知道老天到底是为何如此不公道,将这举世无双的武道天赋,就这么生在了关七的身上。 他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热爱职业的大好青年,在看到关七的第一眼,居然会险些想要一头撞死在墙上。 简直是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足以见得,这十多年间的疯癫非但没让关七的武道境界有所后退,反而让他又踏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这倒是他最值得称道的一个长处了。 不对! 司空摘星暗忖,这点长处若是对师姑娘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条劣势。 关七对他人的影响力越大,也就越是说明,他根本无法彻底掌控住自己的内劲。 倘若有失控的一天,那么首先要面对危险的便是师青若。 这怎能不算一个绝不应当嫁给关七的理由! …… 可惜,只是司空摘星这么想的,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迷天盟七圣主的成亲大事,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 任鬼神当日翻出来的陈年旧事,好像不过是掀起了江流上的一团浪花,就已被淹没在了徐徐向前的流水之中。 为此,他也只能在再度接到雷总堂主召见的时候,声称关七近日间常与夫人同行,乍看起来确像一对璧人,若是她有心不再追究关七的前尘,只想先确立自己迷天盟盟主夫人的身份也未可知。 这样一来,她确实不会在此时生事,只会安心做好一个待嫁新娘。 关七似乎也乐于配合师青若的所为,难得下达了一条足够精准的指令—— 无论先前盟中发生了何种大事,他将“丢失已久”的夫人重新找回、补办一场婚礼,绝不能还要东躲西藏,必须堂堂正正地举办完毕。 他要办一场风光无极的婚宴。 夫人的出嫁礼服已准备妥当,余下的便是出行仪仗了。 偏巧天公作美,春日的阴雨在又落了两阵后,便已彻底走到了尽头。 …… 师青若抬眸向着窗外看去,就见日光清浅,被柳枝摇落在窗棂之上。 入耳的除了迷天盟弟子调度的哨声,还有春日莺语鸣啼,正是一派好光景。 至于屋中,满堂明红亮色的喜庆,也算与这好天气映衬相得。 同处此地的朱小腰似乎也被这春日明媚所感染,更被面前美人轻柔甜蜜的笑容所蛊惑,一改当日的忧虑同情,低声继续说着今日的安排:“夫人的花轿将会自此地出发,前往迷天盟先前被封存停用的总部。” “封存?”师青若疑道。 朱小腰解释:“七爷疯病最重之时,险些失手重伤大圣主,若有强敌来袭,怕会敌我不分。迷天盟中各方人物树敌不少,为防不测,只能先关闭了汴京堂口。但如今是七爷成婚的大事,更要昭告四方,迷天盟有卷土重来之意,便将故地重开。” “从此地前往总舵横跨大半个汴京城,也配得上七爷与夫人的身份。” 天子脚下,江湖人士的婚宴横跨半个汴京城。果然是只有武侠背景的世界里才会出现的事情。 师青若心中吐槽,脸上顺势露出了三分忧虑:“如此一来,会否太过张扬了?” 朱小腰连忙劝慰:“夫人大可放心,沿途各地都已设立岗哨,由四圣主调配,绝不会让闲杂人等破坏我迷天盟中大事。大圣主已提前驻守于三合楼,无论何处发生变故都可快速赶来支援。我与三圣主会随同七爷一并护持迎亲队列。” 她笃定又补充道:“既要宣告迷天盟归来,便不会拿夫人的安危开玩笑。” “……那便好。”师青若轻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能清楚地瞧见朱小腰身上的阵营,也曾经在游戏的第一周目和她打过不少交道,师青若险些要以为,这迷天盟与关七重回武林之巅,真是她即将鼎力为之的要事。 不过,这小小一方驻地中,任鬼神有鬼蜮伎俩,朱小腰有自己的算盘,她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计划呢。 师青若旋即伸手,指向了一旁的木架。 她的指尖未着丹蔻,但那只骨肉匀称的手上也自有莹润动人之色。“拿来吧。” 随侍在旁的婢女险些愣神了一瞬,方才将覆面的喜帕红盖递到了她的面前。 是了,吉时快到了。 在这方院落之外的鼓吹之声虽还未响起,但身着新郎礼服的关七却早已端坐于马背上。 或许是因他今日的“正常”,迷天盟中众人也找回了主心骨,被安插在送亲队列之中的众多高手,怎么看都有一番训练有素的威势。 当花轿载着未来的迷天盟夫人起行之际,奏响的礼乐更是在刹那间,将这别院中曾经残存的阴潮死气一扫而空。 这会是迷天盟新的开始吗? 在场应当没人能说得清楚。 他们唯独能看到的,是这长长铺开的队列,和关七脸上有若稚童一般纯粹的笑容。 倘若忽略掉汴京街头的暗流涌动,这好像只是一场排场大了一些的寻常婚礼而已。 仅此而已。 看—— 随队而走的花童,就已将花篮中的喜钱往外抛去,换来沿街百姓的叫好声。 只怕京中达官贵人的婚事,也不过如此了。 …… 王小石一把接住了飞向他这边的数枚钱币,望着这一片绯红的长队,就忍不住咋舌不已。 他朝着身边人说道:“难怪你今日收摊得这样早,原来是因为这场多有传闻的喜事。” 白愁飞并未即刻答话。 他与王小石结伴来到汴京,已有数月了。 仰仗着出色的武功,在抵达汴京之前,他理所当然地许下了想要出人头地的宏愿。 但很可惜,到了这里才发现,京城里的水,要远比他和王小石所想象的深。 在这里,武功并不是决定人能否出人头地的最大因素,人脉才是。 很不凑巧,他们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于是留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就是选择杀人扬名,一面顶着六扇门的追捕,一面给自己找到一把庇护伞。要么,就是在京中蛰伏,静等那几方大帮会的争斗中露出可乘之机,让他们一举得势。 而在此之前,他们得先用最朴实的方式赚到足够的银两,让他们生活下去。 王小石选择用自己的医术知识,在老字号回春堂里当药师,至于白愁飞,则凭借着一手好书法好画技,在街头贩卖字画。 “这喜事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数月间的蒙尘,让白愁飞身上的孤傲气度被打磨削减了几分,但出口的话依然有些冷淡。“你接的那几枚喜钱也不够补上今日提前收摊的损失,更买不起你前日提到的一得居里的酒菜。” 王小石倒是豁达,顺手将喜钱塞进了腰包,“别这样说,谁知道能不能沾沾喜气呢?若是这迷天盟趁势崛起,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说不定就有了立身的机会。若再这样蹉跎消磨下去,我们该得病了。” “什么病?” 王小石哈哈一笑:“穷病。” 人穷则志短,这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他说得顺口极了。 “所幸当日解决了那些采生折割的恶徒之后,师姑娘没答应你我的邀约,与我们一并往汴京城来,否则还得同我们一道受穷,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还有田姑娘与温……” “——你在看什么?”王小石忽然发觉,在他提到这些沿途结识之人时,在白愁飞的脸上少有的未见异样,反而是看向了一个方向,面露沉思之色,当即话锋一转。 他顺着白愁飞的目光看去,便见被他追随的不是其他,正是那顶花轿! 白愁飞低声喃喃:“……我总觉得,这花轿有些奇怪。” 王小石:“迷天盟这等大势力,给盟主夫人的花轿自然要特殊一些,总不能和乡下人娶媳妇那样草率。” 白愁飞摇头。 不,他说的奇怪绝不是这花轿的规格与制式。 以关七在武林江湖上的地位,便是让花轿比旁人的多出一倍大小也并无不可。 他奇怪的是,在花轿的前进中,他好像听见了一些类似于机关轴承响动的声音。 他应当没有听错…… “当心!” 后方忽然有人高呼出声。 白愁飞无暇再行多想,当即收回了思绪,循声回头。 这一转头,便惊见骚动传来的方向,数匹尾部着火的奔马不知是从哪处巷口被人纵出的,竟是直冲着人潮拥堵的这方而来。 在燃火的刺激下,那些奔马早无理智可言。 人群匆匆躲闪让出的那些沿街桌椅栏板,也仅仅是让那些奔马停住了须臾,就已继续朝前疾奔而去。 而谁都能见得到,这些失去理智的疯马冲向的,正是花轿的方向。 白愁飞心头暗惊,只觉京中那些帮会的械斗好生肆无忌惮。 谁也不会觉得,这些突然出现的马匹只是个巧合。 那必然是冲着迷天盟今日的喜事来的! 甚至绝不可能仅有马匹而已。 但这些疯马冲来得快,迷天盟护卫的反应同样不慢。 祸事刚起,便已有一道身着宽袍的身影踏空而起,直扑那奔马而去。距离更近的卫队中更是已分出了数人提剑来拦。 以白愁飞的耳力足以听到,迷天盟那方早对半道遇袭有所准备,那后方的宽袍人还有此余力,扬声高呼了一句。 “不得见血——” 这是迷天盟七圣主的婚礼,怎能见血不吉! 但当最先拦截在马前的那名壮汉出手的那一刻,白愁飞又陡然惊觉不对,只因此人的出手力道,实在重得过分。 这不是不得见血的打法。 这一掌还挥向的不是要害,绝不可能令疯马一击断喉,而是—— 掌击马身。 “嘭”的一声巨响。 那奔袭而来的骏马顿时被凶悍的掌力震碎在了当场。 血肉横飞四溅,甚至带起了一片扬空血雾,泼洒向了那随同迎亲的队伍。 下一刻,便已有另一掌击向了其余的奔马。 打眼看去,去势比起方才那一掌,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好!”王小石近来经营药物,比在场中的大部分人对于毒物都要敏锐得多,几乎是下意识地拽起白愁飞疾退向后。 但那些迷天盟的卫队却显然没有的好运气。 那些本是前来阻拦异变的护卫,更是直迎上了那片血雾,顿时发出了一片惨叫声,倒在了地上。 也几乎是在仪仗中段大乱的同时,自街道两侧,数队黑衣蒙面之人忽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屋顶纵身跳下。 谁都看得到,他们的目标—— 正是那坐有新娘的花轿! 5、005 “找死!”朱小腰一声怒喝。 她身着的宽袍在空中被风鼓胀,却更显来势轻盈。 这一出突变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这出手狠辣、将奔马化为毒血雾的迷天盟盟众,本还是挂名在她下头。 简直像是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可惜此刻也来不及计较,任鬼神此人督办沿途戍防,到底为何会放出这样多的漏网之鱼。 先杀了这些前来为祸之人方是正道! 朱小腰身姿轻灵,出招亦是同样。 相比于方才那毙马数掌,更是在轻重上走向了两个极端。 但当她挥掌已至的时候,那出手作乱之人却只能躲避,不敢强接。 已与白愁飞退至远处的王小石也在心中叫了声好。 “能将阴柔绵掌的掌力自手腕发劲,难怪能坐上迷天盟二圣主的位置。” 便是在下一刻,一记柔和的掌力已击中了一人的后心,紧随而来的,赫然是一阵筋骨摧折的骇人声响。 被击中之人连声都没能再多吭,便已像一块烂肉一般砸在了地上。 朱小腰手腕轻转,指尖已直指第二人而去。 空中风声嘶鸣,双掌未至,一道无形的阴柔绵掌便已劈开那黑衣人的面门。 不过,来人也非束手待毙之人,更不必说,他们此行还抱有那样大的目的! 黑衣人的刀锋调转,刀如龙吟,这领头之头的刀法只一出现便已足见不寻常。 但这一记刀势迎风而起,却并未劈中来势汹汹的朱小腰。 强风之中柳枝飘摇,弯而不折,更已借势而动,急转而舞。 自刀锋间隙之间划出的一抹掌力,直取第三人的命门而去。 那正是朱小腰挥出的第三掌。 一击再度得手! 但在朱小腰的脸上却根本不见多少喜色。 “你还愣着做什么!” 她在发招的空隙间掉头回望,就见后方的沿街楼房内又已跳出了一批伏击之人。 趁着第一批偷袭者的出手将队列隔断作了两半,便再行扑杀前来。 偏偏与婚礼仪仗同行的邓苍生反应竟是慢了半拍。 而他本应该与朱小腰一并还击才对。 可不等朱小腰将这句训斥全部出口,变故又生。 此地的礼乐尽数中断,变成了迷天盟众人与黑衣刺客的混战,一时之间乱做一团,但她依然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陡然而起、戛然而止的刀啸。 紧跟着,便是一道冷冽的刀芒对上了邓苍生的掌刀。 朱小腰眼皮一跳。 黑衣人中赫然还有一位水准不低的刀客,而他选定的对手正是邓苍生! 不能怪三圣主出招迟缓,实在是情势所迫罢了。 先发制人根本无法拦截住那一抹惊魂刀,反而是如邓苍生这般稳健还击,才有应对的机会。 以一双肉掌化作的苍生刺,也毫无保留其中的凶煞之气,悍然挥出。 但即便如此,也至多是与来人拼个平手而已。 与此同时,先前被朱小腰连杀两名下属的刀客,已将刀锋化为一道绵密的巨网兜头罩下,再不给她以分心的机会。 …… “这两人是什么来头,你看得出吗?”王小石一脚踹起面前的案板,挡住了一把脱手的长刀,让一旁奔逃的看客有了脱身的余地。 白愁飞目光冷冽地扫过这混战的场地,指尖微动,“你也看得出来的事情,何必多说。” 那两名刀客的武功路数,似他们这等走江湖的人都有所耳闻,又怎么会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唯独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们又为何会选择在此时,对迷天盟动手。 只怕这京城中不希望关七恢复神志的人,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更多! 王小石默不作声,手却已朝着后背摸去。 在他的后背,不仅有近来当医师所用的药箱药篓,还有一把包裹在布匹之中的刀。 倘若眼前的混战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又倘若白愁飞也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他自然要选择出手。 但先落入他耳中的,是白愁飞斩钉截铁的一个字,“等!” 他们还是先做个看客为好。 一旦在此刻出手,便是将自己暴露在了京中各方势力的眼皮底下。 而相助于迷天盟,也未必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机会。 何况,现在人都没有登场完毕,他们绝不能行此莽夫之举。 最要紧的是,他们需要看看,近来京中的一条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迷天盟的圣主关七,到底有没有因为新夫人的缘故,恢复了神志,也恢复了自己往日的地位! 以白愁飞的眼力实不难看到,在那两名刀客纠缠住朱小腰和邓苍生的同时,一蓬箭雨伴随着棱镖,已直冲关七而去。 …… 在这一片闪烁的寒光面前,关七的目光依然显得要比常人空洞,无疑是又一次证实了他神志不清的消息。 他也似乎不能理解另一个信号。 在周遭同时传出的三合楼起火的消息,代表着被安排在那头坐镇的大圣主,无法如同预计的那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此地支援。 但他突然动了。 人群之中刚要无声发招拔刀的第三名刀客,根本没能看清眼前发生的情况,就已忽然感觉到胸口一凉。 周遭的惊呼惨叫声像是在一瞬间就与他彻底隔绝了开来。 他只能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爆裂了开来,又以他为中心,一个个黑衣人倒在了地上。 内劲如刀如盾,狂飔奔流。 正处中心又站着的,只剩下一个人—— 关七! 新郎身上的礼服没有沾染上任何一点血污,只有一抹微红的颜色落在了他的侧脸,又很快被他擦拭而去。 关七一字一顿,咬牙看着面前刹那静止的画面,“我要迎娶自己的夫人,你们为何要拆散我们。” 这些前来捣乱的人,在他这里没有身份的辨别,阵营的确认。 只有一句形容,那就是他的敌人! 他与夫人分别已久,绝不容许任何人变成他的阻碍。 哪怕是这汴京城里最为尊贵的人也不行。 既然这些人不知死活,那就统统变成死人算了。 偏偏在他出手连杀数人的沉寂中,竟然有人胆敢发出一句作答。“因为你早该退隐江湖了!” “什么人?” 回答关七这句话的,是一道明亮异常的剑光。 剑势萦绕的长剑凌空飞落,握在一个面色惨白的长袍青年手中。 哪怕已然见到了关七脚下的一堆肉泥,他手中剑势也是有增无减,甚至一路攀升。 就算是关七也无法忽略掉,在这张死人一般的面容背后,那包袱中的寒气,才真是一件凶兵。 所以他不需要得到一句答案了。 他只需要知道,来人确实是一位武林好手。 但是,那又如何! 那长袍青年愕然惊见,关七抬手迎来的招式,正是他多年苦修的势剑,而这与敌拼势的剑意,比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剑他接不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无暇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出了手中的机关匣,也骤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答应相爷与雷总堂主的大话,只怕是说得太早了。 好在,他也算是有备而来。 那一支机关匣炸开的千道银光在一瞬间掩盖住了两道势剑的光辉,直冲关七的面门轰来。 王小石来不及再看那青年的招式为何令人眼熟,就已见到了这令人避之不及的暗器。 在有若暴雨的银光当中,实则只有数点寒芒才是其中杀招。 但当暗器极快的时候,数量上的劣势根本无关痛痒。 关七便是它们的目标。 可他只是抬了抬脚,便已身在那长袍青年的面前,好像先前的银光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甩在了身后。 那一道未收的势剑,也不仅将来人先发的那一道击碎在了当场,更是直刺对方的眉心而去。 长袍青年的脸色在这一刻才真叫惨白如纸。 他哪还敢有片刻的犹豫,便已甩开了身后的包裹。 刹那间,一道远比势剑与那诡异暗器还要夺目的寒光,便自那包裹之中横扫而出。 哪怕是武道修为强如关七,也难以避免地有一瞬的停住,中断了那一记本该命中的杀招。 就是这片刻的停顿,对那长袍青年来说,已是足够了。 与他同行的黑衣人中本就有不少死士,便抢在这缝隙之中为他夺出了一条生路。 然还不等他翻上屋顶逃离,关七便已扫开了那些无用的屏障,再度急追而来。 “你——找死!” 如他这般的高手,出招早已不必拘泥于武器招式。 更何况是模仿对手的出招取其要害。 来人或许在年轻一辈中确实是个高手,但在他的面前,还远不够看。 可就在他切掌劈下的瞬间,他看到那张苍白的面容抬头,露出的却是一个意味深长且得逞的笑容。 不好! 关七是不知何为思考,但在执念与系统捆绑的双重作用下,他比谁都知道,要将夫人的性命放在前头。 若是对方无法杀得了他,又要让这场婚事无法进行下去,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了另一个主角。 他立时回头,目眦欲裂地看到了一个对他而言有若迎头一棒的画面。 朱小腰等人还未彻底摆脱来袭之人的纠缠。 他又被这花招频出的青年牵绊住了手脚。 于是在花轿的周围便松懈了不少布防。 这些戍守在侧的人更不会对一个年迈的老婆子生出警惕之心,谁让对方就像是因为逃窜人群的推搡才倒下的,为了寻觅一处遮掩以保护自己,这才朝着花轿靠近。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老婆子,竟在此刻忽然暴起,洒出了一把金银飞豆。 冲着花轿周围的守卫,也冲着花轿本身! 豆如暴雨碎珠四溅。 而轿中,只有他那不会武功的夫人。 “糟了!” 围观的人中,以白愁飞和王小石为例本还有动手的余力,偏偏被那长袍青年所动用的暗器摄去了目光。 在察觉到那头的异变之时,已是来不及了。 只能眼见那一串能穿墙破洞、打穿筋骨的豆子,直飞入了轿中。 轿中之人若无铜皮铁骨傍身,只会被顷刻间打穿肺腑! 关七哪还顾得上击毙那长袍青年,当即掉头回援。 但人的轻功,又哪有那近距离打出的豆子要快。 那老妪更是随同豆子一并,抢入了花轿之中,宛然是怕自己的杀招被人躲过,还能再补上致命一击。 花轿之中顿时响起了一声惨叫。 可当这个声音发出的瞬间,众人又陡然惊觉,这绝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该当发出的动静。 “嘭”的一声。 甚至没给他们以求证的时间,那先前急冲入门意图杀人的老妪,已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被“丢”了出来。 不,不是丢。 她一路撞开了数人,像是一块被丢出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或许更准确的说,她是被钉在了地上,以至于没能在第一时间起身。 谁也不知道在轿中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 在这须臾之间,她的肩头已多出了一黑一白两支箭。 直入心肺的剧痛,让她勉力看向那两支箭矢的目光都有些涣散,仅能看到,一支箭尾雕着“情”字,而另一支,则是一个“人”字。 反倒是方才入轿的画面,像是在回放一般,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得愈发清晰。 在轿中的不是新娘,而是一个清瘦灵秀的男子。 他就端坐在那里,像是一尊傲岸清绝的寒梅,绽放于这逼仄的轿中。却显然是一株带有毒刺的寒梅。 情。 人。 情人箭! 倒地的老妪终于颤声喊出了两个字,“无情……” 无情,六扇门总捕无情。 若说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哪一方势力最能算作是维护秩序的人,那么毫无疑问就是六扇门。 六扇门中的四大名捕师从诸葛神侯,各个武功惊人,其中的大师兄便是无情。 明明他并不应当和迷天盟有任何关系,更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偏偏他就是来了这里,取代了新娘的位置。 听闻无情总捕有一座被他改造过的座轿,正是为了方便他那双不良于行的双腿,恐怕正是,正是眼前这披上了红妆的轿子。 谁能想到,比起当街刺杀,最大的变数居然出现在这里。 就连那本已自关七掌下逃脱的长袍青年也忍不住彻底变了脸色,厉声质问:“无情总捕,此事与你无关,何故出现在此。” 今日是雷总堂主、相爷和方小侯爷联手,不愿让关七找回理智,给京中徒增变数,要么解决了关七,要么解决了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夫人,有他们六扇门什么事! 他看不见轿中的情景都知道,有无情出现,今日之事已难善了。 该死!到底是谁将他找来的。 他何故出现在此? 轿中之人在外人看不见的角落扯了扯嘴角,很难形容自己在最开始接到这份请托的时候,到底是何种心绪复杂。 作为六扇门中的代表,他也必然不会将自己的困扰摆在外人面前。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轿中传了出来。 “我是捕快,你们在此杀人乱纪,扰乱汴京市井,当然就关我的事。” 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在这片安静下来的场地上格外清晰。 长袍青年捏了捏指节。 这……真是一个好理由。 若不是众人都算是汴京城里的老油条,他们简直要怀疑,六扇门有明文规定的新业务,要维护嫁娶秩序。 偏偏这话已从无情口中说出来,他们只能当这是一条不能触犯的法令。 “我们——” 我们走。 长袍青年刚要喊出撤离的口号,便见那载有无情总捕的花轿骤然飞起急退,正拦在了一部分人的去路之上。 这又绝非无情有意阻拦,而是因为,就在无情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关七已然飞身而来,将那方才未曾落下的掌力拍向了花轿。 无情退得极快,那轿帘依然被强横的掌风扫荡地碎裂开来,露出了轿中之人的面容。 也对上了那张一改先前空洞的面容。 “你在此地——” 关七眉峰紧锁,含怒质问: “那我夫人身在何处?” 关七可不关心什么官不官,贼不贼的,他只想知道,师青若去了哪里。 无情:“……” 这,就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了。 …… 距离此地不远的酒家二楼,二人相对而坐。 在那身着嫁衣的女子背后站着个冷傲的黑衣青年,怀中抱着一把无鞘的细剑。在他乍看起来冷漠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到与无情相似的无语神色。 而在她的对面,坐着个病人。 杏色长衫的男子面有病色,但第一眼为人所注意到的,绝非他脸上因方才呛咳而泛起的红晕,而是那一双明如寒火的眼睛。 “要见苏楼主一面,真是不太容易。”师青若举了举手中的茶盏,唇角含笑。 就像白愁飞和王小石,纵然武功极高,在京城里这么久了,也没见到这位名闻天下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这便是汴京武林的常态。 苏梦枕收回了听着外间动静的耳力,冷然答道: “这句话,能从一个让贼子去请捕快,让无情总捕替代进花轿,让冷血捕头护卫到此——安全地界的人嘴里说出来,更不容易。” 6、006 师青若绝没有听错,苏梦枕说到“安全”二字的时候,有意加重了语气,像是对于她请求冷血将她护送到此以图避祸的行为有所指责。 这不奇怪。 金风细雨楼与六扇门多有往来,甚至能算得上是交好,但这份人脉关系网里,并不包括她这个横空出世的无名之人。 苏梦枕有自己的傲气,若非如此,他也坐不上这统御诸人的宝座。 他也自然不喜欢这不曾被人知会的安排。 可惜,因为冷血的存在,他没法直接将人赶走。 师青若选择了在与关七的婚事上做出这番布局,也理所当然地考虑了这一点,不会让他将自己赶出去。 恰恰相反…… 她像是对于苏梦枕的言外之意浑不察觉,坦然辩驳:“苏楼主说我是请出无情总捕进花轿,说得不全对。正如大捕头方才所说,他是捕快,此地并非京城郊野,戍卫不及,可以任由江湖人士划分所谓楚河汉界。既要遵循王法,有人杀人乱纪,便该当管上一管,否则京中人人自危,成何体统!这与我——可没什么关系。” “何况,大捕头走不得路,坐上轿子办案,总比再令人抬轿出场方便得多。” 光是看先前那一出刺杀的结果,谁都该说,无情总捕确实选择了一个好位置。 苏梦枕抬眼就见,抱剑站在后头的冷血又动了动嘴角。 他应当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口。 不等他开口,就听师青若又追问:“再者说来,我叨扰到苏楼主看戏了吗?” “并未。”苏梦枕回答得很肯定。 他先前的半句“控诉”并不影响他回答这句事实。 甚至该说:“若无师姑娘,我今日必定瞧不见这出好戏。” 他至多能判断出,若是有人要破坏这出婚事,选在此地最是合适,故而带人到此做个见证。 但要是没有师青若搅乱局面,引得有些人不敢再等下去,他确实看不见今日的这出闹剧。 他没必要否认这一点。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了吗?”师青若从容追问,“我想,我能名正言顺地坐在苏楼主面前,已代表了我的本事。” 这话一出,苏梦枕不免以更认真的目光端详了一番面前的人。 他一向信奉一个道理—— 行事方式可以曲折绕弯,为了达成目的,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唯独说话,一定要直接。 不过现在,好像有人说话比他还要直接。 坐在他面前的师青若诚然是个美人,还是个让人绝不怀疑能令疯子都清醒过来的美人,可若美人只有皮囊,也不过如此。 偏生她此刻言辞笃定,纵然不会武功也有此商谈交易的底气,映衬着那双神采斐然的眼睛,这才让这幅异常精美的画卷多出了令人不可抗拒的热力。 “为何是我?”苏梦枕问。 师青若一改先前的柔和,露出了一个带刺又嘲讽的笑容。“因为我并不喜欢上来就算计我性命的人。要解决京中的异端,有无数种方法,杀人是最有效的,却也是最看不起局中人的做法。” 她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这些出手的人以为关七疯癫,我又不会武功,就算暴露了身份,等到功业既成的时候也无甚关系,偏偏——我并不是个傻子。” “与朱小腰交手的刀客刀如龙吟凤鸣,若我未曾看错的话,应当是相见宝刀的当代传人孟空空,拦住邓苍生的刀客发刀与收刀均是来去匆匆,忽然而起,应当用的是惊魂刀,持刀之人便是习家庄主习炼天。被关七立时击毙的刀客虽未能出招,但他的刀来去无声,名为五虎断魂刀,正是使这一套刀法的人中最有名头的彭尖。” “这三人因曾受过方巨侠的恩惠,如今与其余五位刀客一并效力于方小侯爷麾下,并称八大刀王。” “出手拦截关七的长袍白面人使的暗器与武功也都在江湖上久负盛名。前者,乃是当年权力帮打造的绝世武器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被大贪官文张所获,而后者,便是诸葛神侯的师弟元十三限的势剑。那么此人的身份也便无需多言了,他是文张的儿子文雪岸,是相爷送与雷总堂主的帮手。” “最后与无情总捕对上的老妪,想来我也不必多说,那是六分半堂的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所用的武器正是那些甩入轿中的豆子。” “苏楼主,”师青若的声音微微一顿,挑眉问道,“方小侯爷、雷总堂主与那位相爷沆瀣一气,要取我性命,我能选的人本就不多,其中苏楼主你又是首选,我说的对吗?” 苏梦枕状似无意地侧目,与斜后方的男子交换了个眼神。 虽未出口,但与苏梦枕配合多年的人不会看不出他此举的意思。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相抗衡,起步是晚,有一样东西绝不能落后,那就是情报。 可白楼收集天下武林人士的情报,却唯独少了这位侃侃而谈的师姑娘! 更为微妙的是,对方的出身来历他们已是知之甚少,现在还少知道了一点—— 她丝毫不会武功,却又能将这些来袭之人的身份武功都说得一清二楚! 苏梦枕按捺住了心中的讶异,只在面上多出了几分对师青若的看重,“既然如此,我想听听你的交易。” 师青若开口回道:“我要金风细雨楼在迷天盟的所有内应听我调遣。” “……”冷血抱剑的手忽然一抖。 他觉得打从有人找上门来请他们庇护“秩序”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掉进了个天大的陷阱里。 虽说那几个闹事之人身上大多背有案底,他们此次不至于无功而返,但他现在听到的事情…… 怎么说也有点越界了。 这是他能听的? 该说不说,这位师姑娘能变成迷天盟的盟主夫人,在胆魄上确有高人一等的长处。 而那位苏楼主,也无愧于这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位置,在这样一句骇人的请托面前,神情仍是岿然不动。 苏梦枕说:“这世上敢与我谈条件的人并不多,但确实有。可惜,师姑娘既非我的长辈也非我的兄弟,贸然提出这样一句话,请恕我只能请你下楼回轿了。” “是不是贸然,苏楼主不妨听完我后头的话。”师青若平静地迎上了眼前人又起寒意的眼眸。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她看到的种种、经历的种种都在告诉她,这是个绝对残酷而真实的世界。 但又该当庆幸,她曾经玩过三周目的游戏经历,对她来说是一笔异常宝贵的财富。 她能报得出那些偷袭刺杀之人的身份,也就同样知道,自己该说出什么话,来将这谈判继续下去。 她道:“十八年前,令尊苏遮幕刚刚建立风雨楼堂口,六分半堂的雷损看中你的天资,为你定下了和他女儿的亲事,按说不出数月便将到履行之日。但以眼下的局面,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比起变成和睦携手的儿女亲家,在所难免的结局,只有决一死战。” “苏楼主与其与虎谋皮,先与雷总堂主结盟,彻底铲除迷天盟,让这京城变成你们两方争斗,还不如换一种方式。” 苏梦枕冷笑:“你是说,由你和我联手,先让六分半堂出局,让这个既定的结局提到前头?” “怎么,难道不行吗?” 师青若的这一句反问问出得太过顺口,就连一向卓有定力的苏梦枕都不由一滞。 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我忽然觉得,雷损今日没亲自出现,真是他做出的最坏决定。” 师青若颔首:“所以现在坐在苏楼主面前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而且我相信,我比他更适合做苏楼主的盟友。” 苏梦枕问:“就凭你鼓动无情总捕来此的口舌之才?” 师青若笑得从容:“一个人若是只知道借助外力,迟早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这汴京水深,一个花招用上第二次,旁人也便不会再上当。我当然不会以此为筹码,只想同苏楼主说几句话。” 苏梦枕抬手示意。 师青若道:“金风细雨楼初立之时,六分半堂已成气势,近年间崛起确实很快,但若算起底蕴,仍旧差了太多。况且我略有耳闻,因苏楼主行事自有坚持,在财政这一面,风雨楼比之六分半堂要不讨好得多。” 不讨好只是一种保守的说法,或许说是财政紧张,要更合适得多。 她继续说道:“一来,我有办法带来一笔财货,二来,倘若真如先前计划,在瓜分了迷天盟后对上六分半堂,苏楼主纵然真能得胜,也不过惨胜而已,那又为何,不选一个于你而言更有利的对手呢?” 苏梦枕:“可若如你所说,你我结盟之后必有一争,你又图个什么?” 师青若沉吟了须臾,这才认真答道:“江湖上多的是有本事却只能蛰伏待命的人,那么能得一夕振翅高飞,总比默默无闻要好上太多。” 苏梦枕听得出来,师青若必定还有话隐瞒,并未将所有的实情全部说出。 但毫无疑问,这句给出的答案是她的真话。 他掩唇剧烈地呛咳了一阵,极力压制下了肺腑间陈年旧伤导致的病灶,便见一张崭新的巾帕被人递到了他的面前。 苏梦枕抬头。 他正对着的那双眼睛里,依然裹缠着一片迷雾,让人看不清她的意图。 可他又分明能看见,在这一双迷雾当中,倒映着他眼中执拗盘桓的余火,昭示着,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绝不会做出一个枉顾理智的判断。 他的每一句话,都需要为更多的人负责。 师青若果决异常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不知这场豪赌,苏楼主愿不愿意多押上一些先行支付的报酬?” 苏梦枕平顺了呼吸,徐徐答道:“如你所愿。” 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这句回应,师青若顿时展颜,一改先前眉目间的慎重,转头看向了冷血:“那就劳烦冷捕头先将我送回去了。我相信——” “苏楼主不会随意给出承诺。” …… 不会随意给出承诺吗? 苏梦枕轻嗤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一下,自己在江湖上的信誉向来不错,这才让自己忽然多出了一种选择。 只是这招惹来的合作者,又着实不是个善茬。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对方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就好像……今日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在更早的时候,还有过一段往来。 师青若字字句句看似大胆,却并未突破他所能容忍的底线,更像是摸准了他的想法有备而来。 偏偏他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从其中找到任何一点端倪。 他正处恍神之间,便迟了身后之人一步开口:“我看惹上了师姑娘这样一个对手,雷总堂主要有麻烦了。” “不错。”苏梦枕语气笃定。 至于这个麻烦会不会反过来变成金风细雨楼的危机…… 他们还是该当提前准备为好。 不过现在,头疼的总不会是他们,而是…… …… 师青若踱步下楼,就见到了司空摘星和他身边那个特征尤为醒目的朋友。 这身披赤红斗篷的男人少见地没露出平日里的散漫劲,就连摸向自己那两撇胡子的动作,都略显走神。 偏偏他的这点担心,好像对于某些人来说完全就是多余的。 当那一抹更为鲜亮的红色跳入眼中的时候,司空摘星当即一挺腰板迎了上去。 陆小凤忍不住捂住了额头,心中哀叹交友不慎。 只是当他与司空摘星望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哪怕是素来见多了美人的陆小凤,也很难不觉—— 这一刻,自抵达汴京以来的诸多烦事,都在那红衣美人的笑靥之中驱逐殆尽。 汴京的春风好像直到此刻,才真正和煦迎面…… 而这风中,还有一句温声细语:“小蝙蝠,先前多谢你了。” “这有什么谢不谢的!”司空摘星应答得那叫一个快,一掌拍在了陆小凤的肩膀上,将他强硬地从愣神中唤醒了过来,“我虽是个神偷,但近来没在汴京城里犯过事,又有人为我作保,总不至于被抓到牢里吃官家饭。” “还有……” “你真的没因为进六扇门而腿软?”师青若打趣问道。 司空摘星想都不想:“当然没有!” …… “我真是服了你了,先前从六扇门出来的时候,让我扶一把的到底是谁啊?”陆小凤翻了个白眼。 司空摘星差点没因为这句话直接跳起来,一把甩开了搭在陆小凤肩头的手。 眼见师青若已因这头的寒暄结束,走向了先前混战之处,以她并无内力傍身的情况必然听不到这头的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见到他这反应,陆小凤更想叹气了:“还需要我再多提醒你一句吗?她说你没出事就好,现在该回去了,是要去接上和迷天盟圣主的婚事。” 为了别人的夫人忙前忙后,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司空摘星苦笑了一瞬,又振作起了精神,“你方才也听到了,她说她欠我一个人情,若能得偿所愿必定回报于我,那并不是一句谎话。” “……”这次,沉默的是陆小凤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搞不懂江湖上的新风尚了。 要这么说的话—— 他是不是该在汴京多待些时日? 起码…… “算了,我懒得过问你那么多。不过——”他伸手一指那头,“我们忙前忙后了那么久,一杯迷天盟的喜酒总是喝得到的吧?” 他向来能招惹麻烦,所以此刻也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今日的大戏,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得跟上去看看! 7、007 不得不说,江湖中人对于遭到刺杀这种事情的接受程度的确很高。 陆小凤与司空摘星抵达迷天盟驻地的时候,这场备受汴京城瞩目的婚礼,已有条不紊地继续举办了下去。 迷天盟中迎客的仆从自他手中接过了贺礼,满脸带笑地将他带到了酒席之上。 若是不知先前发生了何事,陆小凤简直要怀疑,自己只是来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婚礼。 谁让…… 关七诚然是个疯子。 在接亲的路上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就连六扇门的捕头都被牵涉进来,迷天盟的下属中遇袭身死的也不在少数,他却在见到师青若安然折返后,便收敛起了满身杀气,“听话”地继续带队前行。 至于迷天盟那位圣主夫人,本就没在多少人面前正式露脸,现在有红盖头与却扇覆面,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对太过特殊的新人“带了个好头”,其余人等就更不用说了。 倒是人群中还隐约能听到一些人的窃窃私语,让人意识到此地的不同寻常。 “……要我说,这次有些人真是损兵折将了。” “你是说雷——” “嘘,小点声,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六分半堂的人。” “有又如何呢?早年间六分半堂打出的旗号还执行得令人心服口服,交了三分半的所得,遇到了麻烦,他们就会拿出六分半的力量来抗衡,现在却……” “还不如金风细雨楼讲义气些。” “可苏楼主早年受伤,有病在身,又到底不如六分半堂稳当。别忘了,雷总堂主背后又还有江南霹雳堂撑腰。” “……” 陆小凤将这些声音听在耳中,心中暗自琢磨了一番京中的局势,就见司空摘星正在打量着前院一角的情况。 迷天盟的三圣主依然身着蓝布长衫,但不比先前在盟中自在,在外人面前,他的头顶上戴着挖了洞的竹笠,只露出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 若是未曾看错的话,在他的肩头有一道不轻的刀伤,正裹缠包扎着。 听说先前因无情总捕的缘故,中道截杀的刺客有大半被当场擒获,送交六扇门法办。 那位直接对着无情出手的豆子婆婆,更是因为被情.人箭所伤,压根没有逃脱的机会。 唯独走脱的一人,便是那手持炫目暗器的长衫青年。 三圣主任鬼神赶到及时,出手对其拦上了一拦,却不料那青年年纪不大,剑法极其高明,直接杀出了一条血路,也让任鬼神受了伤。 现在便只能带伤戍卫于迷天盟中。 “你在看什么?” 司空摘星冷笑:“我在看有些人依然要装模作样,贼心不死,可惜先前就已被师姑娘识破了伎俩,不过是徒添笑料而已。” “那你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可见你那位师姑娘还是稳操胜券。” 陆小凤答话间望了望天色,心中却不由再度腹诽,这种三句话不离一个人的情况,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现在他的身上。 听说这位迷天盟的圣主之所以疯癫,也与早年间的一段情伤有关。 偏偏他现在迎娶的这位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由此可见,做浪子有时候也有做浪子的好处。 等等。 陆小凤的思绪戛然而止,猛地收回了视线。 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不是因为那婚宴的仪式即将正式举办,有司仪发出了信号,而是因为—— 这庭院之中忽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先前在谈论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声音,已在一瞬之间消失无踪。 甚至于先前还在高谈阔论的人,都像是被人点穴定格在了那里,依然保持着张嘴的姿势,却再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他们此刻看向的再不是自己的同伴,而是那几个正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或者更为准确的说,是两个人。 透过半透的纱帘,只需微微挪开却扇,师青若就能看到这两人的模样。 走在前头的那人身着灰袍宽袖,像是个正在逛街的长者一般,将手拢在衣襟之中。 若非他身上独树一帜的气场,简直要令人怀疑,这是不是哪个衣着简朴的江湖人。 但当他走入院中的时候,何止是先前那些喧哗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仿佛连带着先前的晴光普照,都已再度被阴雨所取代,变成了一片沉闷阴郁的颜色。 而跟在他身后的人,简直像是处在另一个极端。 同样素色衣衫的青年低头而行,却依然能自露出的少许面容中,看出他秀美异常的轮廓,连带着行动之间也显出几分逸然出尘的气度来。 倘若他不是羞于见人一般望向自己的鞋尖,而是能够抬起头来,只怕,与他前头那人的对比将会更为惊人。 “雷——” “雷总堂主!” 人群之中终于有人将声音从堵塞的喉咙口迸发了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人没有喊错名字。 雷损。 这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到了! 这句提醒身份的话出口,定格在原地的人再度动了起来。 一时之间,先前还傻站在原地的人纷纷往后退去,为这两人让出了一段路径。 路径的一端,是正在朝前走来的雷损,和作为他左膀右臂的大堂主狄飞惊。 而另一端,则是并肩而立的关七与师青若。 可这一看过去,在场的众人又再度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 几乎就是在雷损的身份被人叫破的同时,师青若抬手掀开了面上的纱帘,以更为坦荡的方式朝着这一对不速之客打量。 以至于当众人朝着那头看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正是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已数次见过她的司空摘星,尚且很难在这张脸面前维系住心神,更何况是那些初初见到她的人。 更不必说,纵然先前遭逢了一番惊变,现下面对的还是汴京城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张脸也没有失色半分,反而因她身在主位,又有关七在侧,平白多出了一种从容大气之态。 关七对于高手出现下意识的戒备,更是瓦解在了她抬手握住他手腕的举动之中。 她扬眉笑问:“不知雷总堂主怎么有此雅兴,亲自来到此地?” 师青若将话说得顺口,却不由在心中一阵凛然。 雷损未必知道她借着之前的局面,和苏梦枕有了一段简短却极为重要的交流,也让迷天盟与金风细雨楼之间架起了一座特殊的桥梁。 他来到此地,极有可能只是因为那场失败的刺杀。 他不会不知道,这场刺杀中有些过于直白的举动,让他一旦出现在此地,必定会在随后遭到各方的议论与评判。 但他依然选择了亲自前来,还带上了自己的得力干将,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是一个能屈能伸、也敢于快速改变策略的枭雄! 当他的手底下还有一支足够庞大的势力时,他便会是一个最可怕的对手,根本不是一次两次的失败,就能简单将其打败的。 而他这一来,带来的也是极大的变数。 …… 雷损迎着师青若的打量,又往前走了两步。 或许是因和他的衣着太过违和,师青若一眼便见到,在他此刻漫不经心拨弄着的手指之上,戴着一只颜色格外浓艳的碧绿翡翠戒指。 正因为首饰醒目,她也理所当然地看到,这只戴有翡翠戒指的手上,赫然只有两根干枯的手指,其余的三根手指,都像是被利器连根削断,已无踪影。 若按照江湖上的传闻来说,当雷损露出的是这只并不完整的手时,他表露在外的绝不是什么友好的意思。 那是独属于雷损的“绝杀令”。 偏偏当他开口的时候,却像是个温和的长辈:“算不上雅兴。关兄既算提携于我的恩人,又算是我的大舅子,如今丧妻多年后再娶,我理当送上一份贺礼。” 他话音刚落,就见与他同来的随从将数箱物件摆放在了庭院之中。 师青若打眼扫去,见都是些布匹锦缎、金银玉器之流。 乍看起来,确是一份送给新人的重礼。 可雷损的这句话,却绝不是一个真心送礼的人该当说出来的! 汴京城中谁不知道,就连师青若都被任鬼神告知过,关七与人决斗受伤之事带来的其中一个结果,正是雷阵雨身死,雷损少了一个竞争六分半堂总堂主位置的对手,说这是对雷损的提携之恩还真不为过,但要这么说的话,又怎么听都多了挖苦的意思。 雷损称关七为大舅子,则更像是个笑话。 关大姐已失踪多年,根本没正式成为过六分半堂总堂主夫人,只怕早已遭了雷损的毒手。那么这段姻亲关系便是名存实亡! 至于那句“丧妻多年后再娶”,则更像是一句想要将人逼疯的话。 以关七如今的心智,或许听不明白这句话,但师青若依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掌下的手腕有一瞬间的紧绷,像是关七的本能正在对雷损此言做出回应。 他生气了。 师青若当即抢先一步开了口:“雷总堂主知恩图报,知道迷天盟这场婚事不够热闹,先后送来贺礼,待日后六分半堂办喜事之时,我自当与七哥一并登门祝贺,还望届时莫要将我等拒之门外。” “只是——今日成婚仓促,就来不及与雷总堂主多加叙旧了。” 雷损冷厉的神情在脸上一顿。 陆小凤不是这交谈之中的当事人,也无需在意于交涉的形象,便好悬没忍住笑出声来。 师姑娘的这句“知恩图报”,去回应雷损的感谢,无疑是证实了这段早年间的恩怨。 可这件事不止放在迷天盟这头是件奇耻大辱,对于当年追随雷阵雨的人来说,也是个天大的不幸。 谁知道这段对话传扬出去,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再有,先前长街上的刺杀,被师青若形容作了送热闹,又赫然是往雷损的伤口上踩了一脚。 至于将来六分半堂的喜事…… 这到底是在对应着关七娶亲,预祝雷总堂主也能重新找到一个知心人,还是在内涵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那桩注定没有结果的联姻呢? 起码在师青若从容不迫的眉眼中,全然看不出一点端倪。 她招了招手,一旁候立的随从走到了近前。 “还不让人给雷总堂主和狄大堂主看座?别传出去,说我们慢待了贵客,稍后也记得礼送出门。” 随从连声应好,手脚麻利地将两张大椅送了过来。 雷损挑了挑眉。 这几人听话的样子,不得不让人惊讶,在迷天盟中,这位横空出世的圣主夫人,到底已得到了多少话语权。 可若真算起来的话…… 师青若重新放下了头盖,掩住了唇角的一抹冷笑。 这些听话的随从正式将她视为上司,也不过只有半刻钟的时间,还得多谢苏梦枕信守承诺,真将迷天盟中属于金风细雨楼的人,移交到了她的手里。 但她也很清楚,若是她不能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这些人也随时会变成她的敌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的存在对于师青若的意义,恐怕要远比苏梦枕所认为的,大上了太多! 她匆匆整顿了一番心绪,就听见了礼官的高声吟唱—— “拜先灵天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与关七一并,俯首叩拜了下去。 ……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雷损沉声朝着身旁之人发问。 他已有多年不曾见到关七了,以至于今日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说不出的陌生。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陌生,让他在看到关七没对他剑拔弩张刀剑相对,而是被人约束住了情绪的时候,竟然没感觉到有太多的意外。 但在一瞬的了然之后,他又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关七是何种人物,当年他再清楚不过。 若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能驯服关七,谁知道她接下来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他何止是不能掉以轻心,更要让他手下观察力最优秀的人,认真地对她做出一番评判。 他面上的神色中,仿佛并不见先前交锋留下的阴影,但狄飞惊能听得出来,雷损紧接着说出的话,比起和金风细雨楼交锋时下达的命令,有着毫不逊色的郑重。 “你可以不必在今日就给我一句回答,但我要你用你的眼睛看清楚她的底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我们会在她这里失手第二次。” 狄飞惊依然低垂着头,却缓缓将一双明净的眼睛上抬,映出满目的血红喜色。 “是。” 他会看清楚的。 比如他此刻就能看到,在这一片绯红之中,这朵妖红明艳的飞花远不止牵动着关七的心绪。 他还能看到,六分半堂先前在迷天盟中做出的布局,都要因为这个变数从头来过。 但很奇怪,虽然天下人给了他一句“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的美名,他却看不出,师青若加入这团浑水之中,到底抱有什么目的。 他也看不到—— 当宾客陆续散去的时候,师青若拢着这身并未换下的嫁衣,站在迷天盟后院的廊下,看着天边夜色里的星斗,走了一会儿的神。 听到了外头打更的声响,她才忽然抬手,朝着一旁的灯笼挥了挥手。 一缕柔和的掌风,瞬间将这一盏灯笼中的蜡烛吹灭在了当场。 师青若望着长廊尽头的关七,孩子气地弯了弯唇角,“七哥你看,起风了。” 8、008 这一缕吹灭蜡烛的发掌,若是和先前长街上那场刺杀交手众人的掌力相比,说是蚍蜉撼树也不为过。 可对于师青若来说,却无疑是从零到一的飞跃。 一缕烟烛的火气慢慢上升,最后消散在廊下夜色的阴影当中,都让师青若定定地看了许久。 直到关七走到了她的面前。 师青若转头,就见庭中月光映亮了他发尾眉峰的白霜,也将他脸上的空茫困惑神色映照得清清楚楚。 她并未抗拒,任由他伸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有内息了?” “不错。”师青若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明显。 她不是没想过脱离系统,完全依靠于自己的努力学会武功。就算起步要比这些已经成名的江湖人士要晚,也没有关系。 倘若这个世界的势力分布和她先前玩过的游戏并无不同,那她知道数种功法与秘药,都能让她快速累积内力,足以让她缩短这个差距。 功力到了关七、诸葛神侯等人这个层次的,更是可以将功力传给他人,催生出一位武林高手。 可惜,在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曾经从一位师从顶尖高手的少侠那里,听到过一句评价。 他说,她经脉细弱至极,绝不适合习武,若是强行驾驭内息,只会让自己玩火自焚。 与其冒着内息紊乱爆体而亡的后果,去赌那一点经脉冲开的可能,还不如就做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可这个做出评价的人不知道,甚至就连关七也不知道—— 人力做不到的事情,或许用一些不能解释的非自然手段就能达成。 比如今日,当金风细雨楼卧底在迷天盟中的下属按照苏梦枕的吩咐,向着师青若递上投诚效力的信号时,系统面板上尘封已久的部分也随之解开。 达成了被【金风细雨楼势力人员认主】的结果,师青若作为系统的宿主,能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匪夷所思的内力凭空出现,忽然在经脉中缓缓流转。 像是久经干涸的土壤之上,有一道天降甘霖凝聚起来的细流,正在以不可遏制的趋势流动,直到贯彻全身,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 当她自行运转这道内力的时候,它甚至能够以微不可觉的速度壮大起来。 这便让她毫不怀疑,若是…… 若是她能够将那三方势力的下属全部收拢到自己的麾下,到底能否让这个不适合习武的体质,一跃而成天纵之才! 又或者,这个随同她一起穿越的系统,其实还有更多其他的功能能让她继续探索。 就比如说—— 那双月光中愈显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关七。 像是察觉到了这道注视的目光,他也随之抬起头来。 “七哥,今日雷损登门有意试探——” 关七的眉头立时拧紧在了一处,像是想到了先前那个潜藏恶意的婚宴“贵客”。 师青若当即一把揽住了他的胳膊,以防这不太清醒的家伙能因为这一句话,直接杀奔到六分半堂去。 这般鲁莽可做不成大事。 她柔声劝道:“你先听我说完。” “他来试探他的,我们管我们自己的。我如今有了习武的机会,若能有自保的法子,到时候他再有多少算计,也注定要落空,难道不是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婚宴虽有波折,却还是顺利举办,关七此刻的脾性要容易把控得多,也平和得多。 他其实并未真正理解师青若话中的弯弯绕绕,却在面前的那张笑靥面前,下意识地点了头。“好,我教你。” “不止是我,迷天盟中的人,也会全力保护你的安全。” 因为成婚典礼之后,她已是迷天盟中,名正言顺的半个主人。 …… 汴京城中沿街的彩纸红绸还未全数撤去,昭示着昨日曾在这里,有过一场风光大办的婚礼。 不过江湖上每一日都有新鲜的事情,寻常百姓也总有新的谈资,若是走在街头,听到的大半已不是有关于此事的种种风闻。 甚至相比起迷天盟七圣主和六分半堂雷总堂主之间的恩恩怨怨…… 当王小石帮着白愁飞一道将字画挂到木架上出摊的时候,听到更多的,还是有人在谈论那位圣主夫人的美貌。 当然了,这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昨日各方交手正急时,他们二人本打算伺机出手,或许能为他们找到个脱颖而出的机会。哪知道,无情总捕忽然在新娘的花轿中现身,让刺客惊了一跳的同时,也让他们两人在吃惊中忘记了该当做点什么。 最后自然是什么也没做。 至于那随后的婚宴,既无门路,就更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该蹲六扇门大牢的去蹲大牢,该回去养伤的去养伤,他们两人,也该继续在汴京城中讨生活。 不说了,在帮忙将这头安顿完毕后,他还得去药堂看诊。 但王小石刚想要拿起脚边的药篓起身,便见一道影子延伸到了他的眼前。 “若是要问书画……” “错了,我不是来买字画的,我是来找你的。” 王小石霍然抬头。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生着一张清灵若梦的脸,确实如她所说,并没有看向这些已经张悬出来的字画,反而以异常冷静的目光打量着他与白愁飞。这不是来让他们开张做生意的模样。 可真正令王小石为之一惊的,不是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摊位前头,而是在这一个照面间,他凭借着对身形的印象,迅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昨日当街交手的两方中,迷天盟的几位圣主都戴着面具,其中那位二圣主,正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白愁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起身间收拢了手指在袖中。 若是与他相熟的人必然会知道,这是他随时能够发招的表现。 朱小腰将二人的戒备看在眼里,扬唇笑道:“二位无需如此,我只是来代人传话的,我家夫人有请,劳驾随我走一趟吧。” 白愁飞脚步未动,沉声问道:“若是我二人不愿去呢?” 以他和王小石的功力都能看得出,面前这位迷天盟来客带来的邀请,倒是并无那么多强迫的意思。 否则,她大可以将迷天盟的人都布置在周围,以防他们走脱。然而此刻周遭并无江湖人士有所异动。 总不能说,都有二圣主亲自到来了,还是轻看于他们两人的本事,干脆一个人过来抓人了。 朱小腰压低了声音,眼中露出了几分戏谑:“白愁飞,二十八岁,曾化名白幽梦在洛阳唱戏,化名白鹰扬在金花镖局做镖师,也曾以白金龙为名,备受赫连将军府重用,可惜……”(*) “行了,不必往下说了。”白愁飞眉头一拧,打断了朱小腰的话,却听她在从善如流住口之后,转头便看向了王小石的方向,“王小石,现年二十三岁,师从天一居士许笑一老前辈,所用武器是与雷损的不应宝刀——” “停停停!”王小石将药篓一丢,翻出了这字画摊,生怕朱小腰继续往下说,“你这人真是过分。我们问的是为何要跟你走,你却把我二人的底细报了个干净。” 朱小腰漫不经心:“王少侠要这么说就错了。若真是将你们的底细漏个干净,就该说说白少侠当年一度做了兵部通缉的要犯,或者说说王少侠是如何自八岁开始恋爱,到如今已失恋过十五次……我也不过是想告诉你们,正因为了解,才觉得有必要走这一趟来亲自邀约。” 王小石:“……你说出来了。” 他捂脸长叹一声。 明明是本该严肃的场合,就因为朱小腰这一句话,连带着白愁飞都先开始留意他脸上的神情,像是要看出朱小腰所话是真是假。 这都叫个什么事! 不是都说迷天盟因为六分半堂的针对,前些年在京中的势力多遭围堵,大多时候只能偃旗息鼓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关注他这样的小人物。 还是关注到了这样细枝末节的地方。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前来发起邀约的朱小腰在名义上是迷天盟的人,念出口的资料却是从金风细雨楼的白楼中取来的。 若不是当街将这些东西全部说出来不好,她甚至能告诉白愁飞,她接触的情报部门,连他左乳下有一块肉瘤都知道。 这便是金风细雨楼这样的势力屹立京中多年的可怕。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情报部门里,少了师姑娘的资料。 更不知道为何在短短数日间,她就从同情师姑娘的遭遇,变成了为她办事。 朱小腰一边腹诽,一边转头看了眼王小石比她还要茫然的表情,活像是一只呆头鹅,顿时又找回了几分安慰。她怎么算都不是最被蒙在鼓里的,呵。 她领着这两人穿过了迷天盟的驻地,停在了一处会客厅的面前:“就是这里了。” 朱小腰停住了脚步,面对着王小石投来的疑惑目光点了点头。“夫人有令,我便不跟进去了。她说——故人叙旧,不必有这么多人在旁。” 故人? 王小石疑惑不已,不知这迷天盟的圣主夫人到底是何时与他打过交道,以至于有了故人这样的说法。 但他既已身在此地,或许打从走进迷天盟的那一刻起,关注着此地的人就会给他打上特殊的烙印,便没有了后退的机会。 他侧过头朝着白愁飞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情绪。 反正若是这位圣主夫人若是有何不轨的企图,他们二人也有杀出去的机会,或许还能借此名扬京都,那也无所谓这冒险举动。 先进去看看! 让两人都觉有些不寻常的是,不止朱小腰来找他们的时候并未带上多少下属,就连这厅堂之中,都如话中所说,并没有什么人戍守,像是为了防止打扰到他们的交谈。 在这撤去了喜宴陈设的屋中,最为醒目的正是那道背对大门的身影。 开门之时吹入厅中的风,将她身上红绿正色的长衫吹动,显得这道身影略显单薄清瘦,倒是发间的青鸟金簪含翠振翅,红黑金绿四色纠缠,又将这份单薄变成了轻盈。 耳闻后方的开门之声,她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来人的方向。 王小石当即失声直呼:“师姑娘,怎么是你?” 当那张被衣衫映衬得越发华贵的面容转向他的时候,在一瞬间的美色震撼过后,他立刻意识到,朱小腰口中的“故人”并不是一句胡乱说出的话,而是事实。 他刚刚辞别师父出山的时候,曾在湖北与一众贩卖人口的恶徒有过交手,救下了一个满面泥污、不会武功的姑娘。 在脱离了危险之后,他方才被告知,对方名为师青若,乃是不慎之下遭到掳劫的。 只可惜在相伴上京的途中,与他们不打不相识的温姑娘被他们气走了,在江上救下的田姑娘不辞而别,而师姑娘则因京城危险,告知他们将要寻一地隐居,也离开了。 仅剩下他和白愁飞二人相伴闯荡江湖,在汴京城里混日子。 正因为如此,他怎么都没想到,突然再遇到师青若的时候,她的身份已摇身一变,变成了迷天盟的圣主夫人,也正是—— 昨日那场婚宴的主角。 若非师青若此刻看起来并未遭到束缚限制,神容间也一改彼时的不安,王小石简直要怀疑,她是被迷天盟的关七抢来这里的。 可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当她敛袖落座的那一刻,青绿色的流波铺落在她身侧,倒映着金红暗纹,远比当日的荆钗布裙适合她百倍。 这张天下绝艳的面容,好像本应该就有金玉锦缎捧在面前,只求能见她一笑。 她也确实在此时笑了:“当日江上有幸,听到王公子与白公子的志向,如今有幸能实现一二,便贸然相邀,不会见怪吧?” “白公子说,男儿不能开万世功业,名扬天下,活来便没有意思,王公子说,你只是要试一试,是不是非要有千秋名利万世功业并不在乎,但不试一试就放弃,多少有些遗憾。” “不知今日,这句话可有变过?”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流波照影,举樽相和。 那是在即将抵达京城时候的交谈,虽在汴京城中多时沉寂,也不曾被两人忘记。 甚至或许是因为随后的“走散”,反而在记忆里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 王小石没有想到会从师青若口中说出这句话来。 只是当她将话出口的时候,他好像恍然间又想到了当日的景象。 那日的师青若坐在船尾,像是古老的故事里能令江鱼下沉的西施姑娘,现在却摇身端坐于明堂之上,变成了朝着他们俯视而来的贵人。 白愁飞的呼吸沉重了一瞬,这才回道:“纵然未曾变过,也不一定要是迷天盟。” 师青若摇头:“可只有迷天盟百废待兴,能给你们……” “最不可取代的位置。” 9、009 白愁飞本就心思极重。 朱小腰报出的履历,正是他早年间为图发迹而做出的种种尝试。 进入汴京之前的江上闲聊,他所说的话也是一句真话。 男儿若不能开万世功业,扬名立万,和白来这世上一次,也并无分别。 若是按照已故范文正公的说法,他这个人,“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所以他不像王小石,还保留着少年人初入江湖的侠肝义胆和天真—— 他不仅要出人头地,还要成为大富大贵之人。 师青若的这一句“不可取代的位置”,简直像是一支最为精准的利箭,击中了靶心。 她已继续说了下去。 “金风细雨楼成立已久,纵然只算苏楼主接任到如今,手下也已有不知多少心腹。楼里东南西北中五神,更是各有所长,统御部众。六分半堂脱胎于江南霹雳堂,在江湖上久负盛名,麾下的各堂主单独拿出来,都是京师武林响当当的人物。” “若无因缘际会,他们为何要选择你们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当做自己的臂膀助力?把事情交给心腹来办,当然要比你们合适。” 可是。 “可我不同。” 王小石越听越是觉得,在师姑娘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就像此刻,明明没有迷天盟的其余帮众在侧,师青若言谈间,也分明已有一派挥斥方遒的气度。 甚至让人忽略掉了一件事。 她说的,既是她招揽人才的优势,又何尝不是她的劣势。 她的根基,终究还是太浅了。 可也正如她所说,这个根基浅,对白愁飞和王小石来说,足够独一无二。 “迷天盟中众多高手是因我夫君的缘故,才齐聚在此,可我夫君先前遭难,以至于盟中一片散沙。如今万事从头来过,正需要有武功有谋略之人脱颖而出。若是白公子与王公子愿意屈就,迷天盟自当拿出招揽的诚意。” 她顿了顿,忽然神情柔和了几分:“何况,就是不为盟中事务,二位于我曾有救命之恩,我也合该有所回报。” 这话说得确是真心实意,只是不知是否因为今时的身份有别,王小石还是连忙摆了摆手:“先前的事情就不必多提了,非要说的话,师姑娘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他行事莽撞,白愁飞为人倨傲,将那些被拐骗来的孩童安顿下来的事情,大多是师青若做的。 当时他便觉得,她举止有度,不像是出自山野人家……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看看眼前吧。 他沉吟须臾,又问:“我姑且不问,为何师姑娘……” “是师夫人。”师青若认真纠正。 王小石尴尬地继续说道:“师夫人能代表关圣主决定,将我二人招入盟中委以重任,我只想知道,算起来我等也不过萍水相逢,你又为何相信,我们能于你有大用呢?” 师承、武功,不能作为评判的唯一标准。 否则他也不会和白愁飞在汴京城中处处受制了。 师青若眉眼弯弯:“要这么说的话,你是愿意接下我的邀约了?”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但他的心中应当是有一个答案的。 假使换一人在他的面前,并不是与他曾有过往来的师青若,选定一个势力投效,对他来说还要问更多的问题。 迷天盟多年间群龙无首,以至于其中鱼龙混杂,更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不会选择此地。 然而现在,他起码知道,师青若品性如何。 正因如此,在师青若这头,要判断出王小石的态度也并不太难。 他说出的那句话,看似仍旧在试探,但若他对于留在迷天盟中毫无兴趣可言,便大可不必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背在背上的那把挽留奇剑,在武林之中,可与雷损的不应宝刀以及苏梦枕的红袖刀相提并论,要借此杀出重围、冲出迷天盟绝非难事。 可现在他不仅没有动,还问的是,他们二人有何作用。 师青若答道:“你们在盟中有何作用尚不好说,因为在正式加入迷天盟前,我对你们还有一个考验。办成了这件事,不仅能堵上盟中的悠悠众口,还能让你们更清楚自己该当做些什么。” 白愁飞顺着师青若的目光看去,就见她眉眼慵懒地扫视了一圈周遭。 言外之意,此刻不必提防隔墙有耳,她要交代的,自然是一件大事! 他面上不显,胸膛之中的心跳却再度加快了起来。 若是错过了这个由途中故人送来的机会,他要再得到一个跻身人前的契机,恐怕真要做些更加危险,也更有可能反过来遭难的事情。 师青若不说考验便罢,说了之后,白愁飞方才更觉此事妥当。 没等王小石回话,他已当先一步问道:“不知师夫人的考验是什么?” 师青若徐徐反问:“以你和王公子这数月间在汴京城中所见,将迷天盟和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相比,此地最大的短处在何处?” 白愁飞一愣。 他是混过江湖帮派的。 若要分析帮派发展的情况,辨析帮中号令的正误,他比寻常人都要有经验得多。 自他抵达京中之后,他也确实在贩卖书画之余,观望过各方势力的优劣。 迷天盟本不在他的选择之中,自然会以更加挑剔的眼神来评判。 在师青若横空出世,令关七找回了一部分神志之前,说这里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现在,她却还要从中挑出一个最大的短处。 他直视着对方那双幽邃的眼睛,本想脱口而出的一个“人”字又吞咽了回去。 不对!这应当不是师青若想要听到的答案。 以先前来找他与王小石的那位二圣主为例,再看那位武功独步天下的关圣主,迷天盟绝不缺人才,缺的是统筹。 若是将这个统筹说得再直白一些—— “是钱。”白愁飞答道。 这个答案出口,他便看到师青若对他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他顺着这个答案说了下去:“我说的钱不是具体的金钱。大凡成了气候的势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需要有经济来源,以支持帮中的衣食住行、药物武器。若是帮派再大些,便会与盐帮漕运、陆上走镖合作,再大些,甚至是将人手租借给官府,干些押运粮饷、戍守边防的行当。若要自给自足,则会再养一批铁工、木工、瓦工和种地养蚕的农人。这些人手,在迷天盟中是有,但毫不成气候。” “六分半堂已能让各方行会主动上交三分半所得,迷天盟却……说得难听些,还有不少在做水贼的。” 师青若合掌赞道:“正是你所说的这样。” 迷天盟的这场婚宴看似办得气派,师青若亲自参与其中,却很难不察觉到这其中的千疮百孔。 要是经济账都算不明白,就算将盟中的人上下清点一遍,将卧底都给扫地出门,也难以在汴京城中站稳脚跟。 这种事情,关七是没法解决的。 要是和他说,“我们要同雷损抢生意”,他估计得理解成,“要跟雷损打一架。” “师夫人希望我们怎么做?”白愁飞分析到最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毫无疑问,这些业务财政上的东西,都不能一蹴而就。 而一个势力少了底蕴,要想崛起,就需要太多的机缘巧合。 他这么一分析,甚至有些怀疑,光靠着迷天盟的“独一无二”,到底值不值得他做出这个选择。 师青若仿佛看出了他的猜疑,从容答道:“白公子在汴京城中卖过书画,应当知道一个道理,就算你的画作再如何优秀拔群,若是本地的画商有心排外,那你也难以卖上价格。帮派的营生也是如此。” “如你所说的盐帮漕运和陆上镖局,铁器锻造酒肆茶楼,这几年间已被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瓜分,没给人剩下多少可供发展之处。迷天盟贸然涉足,不仅不能为帮派开源,令帮众各司其职,反而会再起波澜,闹出事端来。” 更何况,这哪里是一天两天就能成气候的。 “那么师夫人的意思是——” 师青若将一旁桌案上的卷轴,朝着王小石和白愁飞递了过去。“大多事情都是难在开头,所以要解决迷天盟的财政问题,头一件事我想做件特殊的事情,请你们去捞一份偏财。” 王小石顺着师青若的示意打开了卷轴,奇怪地看到,在这卷轴之上并没有写着要让他们怎么做,而是画着一个女子的面容。 若这画像与本人足够相似的话,这也能称得上是一位佳丽了。 只是不知她是何身份…… “她叫上官飞燕。”师青若解释道。 “近来,金……近来迷天盟的眼线发觉,此人自称是金鹏王朝的后人在外活动,有意讨还一笔旧账。但我们的人又发觉,她背后往来的人并不简单,名为讨债,实则是在为人办事。” “我想请你们二人走一趟,将这背后的宝藏给找出来。” 王小石不解:“可按照夫人所说,她的来历并不简单,是否有可能并没有宝藏一说呢?” 王小石自己的江湖经验不多,并不代表着他的师父没跟他说过江湖上的事情。 这听起来委实像是个骗局。 师青若意味深长:“那谁又告诉你,这笔偏财一定是那份宝藏呢?江湖风波,牵扯进来的人若是足够富裕,总能出现些不义之财的。眼下关圣主刚刚成亲,无论是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都将目光集中在京师重地,反而让我们在另一头能分出人手来,这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王小石还想再问,就听师青若又补充道:“我知道王公子有自己的坚持,加入迷天盟也不是令你要与蠹虫为伴,你大可遇事自行决断,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定定地看向面前的两人,以格外认真的语气说道:“虽是考验,但你二人今日离开此地,便代表着是我迷天盟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在外面堕了我的脸面。” “另外,我还有两句话要提醒你们。” 王小石和白愁飞走出此地的时候,神情都稍有恍惚。 令他们有此表现的,不是师青若委派下来的任务,而是她最后说的话。 她说,她可以从一介不会武功的孤女,变成迷天盟的圣主夫人,此前认识的其他人,也自然可以有别的身份。 那个不太温柔的“温柔”女侠,是将身份写在了脸上,在抵达京城后,也很快去投奔了她的师兄,也就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而那位在江上被他们救下的“田纯”田姑娘,若是换一个更为准确的称呼,该当叫她雷纯才对,也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生女儿。 当他们加入迷天盟的那一刻,他们和那两人起码在明面上是敌非友,可千万别做出什么投敌的事情。 这是她给出的忠告。 …… “您真的觉得,他们会是您的得力干将?”朱小腰目送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忍不住问道。 “以我从这两人的履历看来,白愁飞野心太重,王小石倒是个讲义气的人,可惜有些直脑筋……” “我知道。”师青若颔首应道。 这一点,在她来到京城前和这两人的往来中,就看明白了。 更何况,朱小腰不会明白,师青若对这两人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穿越之前,在她选择攻略苏梦枕的第一个周目,她和王小石与白愁飞打过太多交道。 只不过在那个周目中,他们加入的并不是迷天盟。 在六分半堂对苏梦枕的刺杀中,王小石和白愁飞与苏梦枕配合杀出重围,也得到了他的青眼,以兄弟相待。 前者,险些在苏梦枕过世后,成为接任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人选。 而后者,因为绝不甘心屈居于人下的野心,站在了苏梦枕的对立面,只为了拿到一方大权。 若从这一点上来看,白愁飞绝不适合被收在麾下作为下属,因为他膨胀的野心,迟早会让他不想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可那又如何呢? 起码现在,他对于师青若想要走出的这一步来说,是最合适驱策的人选。 “我只要一个结果,随后如何,我自有打算。”她回道,“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让人看着点白愁飞,当心他提前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而另一件……” 师青若这突如其来的暂停,让朱小腰本能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应当会比前一句更加重要得多。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了一句话:“我不像你,有内力傍身能挨饿,让人送些午膳来。” 朱小腰哑然:“……是。” 师青若一拂衣袖,便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安排好了白愁飞和王小石的去处,她心中也落下了一块石头。不过她自己也清楚,光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立足于此。 她还得寻找更多对她来说好用的下属。就是不知道凭借着那三个周目的经验,她能不能顺势找到恰当的人选,凭借着迷天盟现在的条件,又能不能将人给骗到面前。 难呐…… 思忖之间,她抬手推开了小楼的门扇。 可她的动作又猛地一顿,目光凛冽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什么人!” 这与她有无内力傍身根本没有关系。 在她推门而入的刹那,她清楚地看到了一道灰色的身影直冲梁上飞去,虽然身姿轻灵,依然无可避免地带起了一阵风声。 有人闯入了屋中! 她这一喊,戍守于小楼之外的迷天盟部众当即护持上前。 几乎是在同时,师青若已看见了坐在房梁上的身影,与她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儿。 但哪怕光线昏暗,以师青若的眼力依然不难看出,那是一个年约十五岁的女孩子乔装而成的。 她也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乞丐。 因为在她面上的黑灰之下,分明是比起寻常江湖人士都要白皙的肤色。 就连此刻被人抓包,她的脸上也不是尴尬,而是一派惊叹之色。 只开口的时候稍有几分羞涩:“姐姐,我听人说这里有一场婚宴,可没想到,留下的东西属实不太好吃。” 师青若扯了扯嘴角。 好不好吃的先不说。她分明看到,这女孩儿将手中的糕点往背后藏了藏。 10、010 这表现,同不打自招也没什么区别。 师青若仰头道:“可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此次婚宴之中的菜品与点心,都是找来了宫中告老归家的御厨来做的。就算不是样样都如那鸳鸯五珍脍一般,乃是宫中名品,也比其他地方的好上数倍。假使这都入不得姑娘的口,这汴京城里怕是没有能吃的了。” 那梁上的小乞儿了然点头:“原是如此,难怪比那几处酒楼的都强多了。” 她话刚出口便意识到不妙,旋即对上了师青若玩味的目光,被泥灰覆盖的面容偷偷一红,连忙调转了话题:“只是你这儿的戍卫实在不成,再好的东西放着也要被偷了。” 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小乞儿扫视了一圈晚了半步才冲进来的护卫,心中暗暗摇头。 自昨日来到汴京之时,她便听说,这迷天盟中的新夫人,乃是个当世少见的美人,可惜不会武功,在嫁给关七之后,等闲情况怕是不会外出。 她此前住于海岛之上,没见过多少中原的新鲜事,怎能不上门来凑个热闹。 等真见到了人,她便意识到,纵然这江湖上的有些传闻确实做不得数,唯独这一条,却是再真也没有了。 眼见对方抬眸间不见警惕,反而流露出了一抹清淡的笑容,她也不觉更看得痴了。 忽听师青若说道:“迷天盟中的守卫布防虽比不得另外两家,但也并不像你所说的那般薄弱。要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只能是自五行布阵的那一角进来的。阁下既有这等本事,我迷天盟自当扫榻相迎,不必做这梁上君子。” 她招了招手:“下来说话吧,我不爱仰头看着旁人。” 这女扮男装的乞儿身形要比司空摘星矮小,倒是不必像他一般倒挂在梁上。可此地逼仄,也不是个长待的地方。 她也顺势摆了摆手,令那些提剑戒备的护卫都往后退上一退。 倒不是因为她对这凭空出现的乞儿毫无戒备之心——毕竟在先前的送亲路上,六分半堂的豆子婆婆已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在这江湖上,就算是老妪也不能小看。 而是因为,她虽并未和对方打过交道,却也能隐约猜出对方的身份。 那确实不算是个危险的人物。 起码要比先前见的王小石和白愁飞安全得多。 小乞儿也不露怯,当即就从房梁上翻了下来,轻巧地落到了地上,继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师青若的举动。 师青若问:“正好我要让人上午膳了,让人给你添一份碗筷?” 小乞儿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便听师青若已没等她回应就吩咐了下去,宛然不是一句客套的话。 见有人端了水盆来,她便下意识地将手给放了下去洗净。 虽然脸上还有那一层模糊掉面容的泥污,但她坐在师青若对面的时候,摆在桌前的那一双手已是白皙细腻的模样,任是谁都看得出来,和她此刻的脸色有着天壤之别。 若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要将自己当做是个寻常的乞儿,那也未免太将其他人当做傻子了。 “小乞儿”的目光扫过了双手,慢了半拍的动作,再抬头,正对上师青若盈盈含笑的眼睛,不由心中一惊。 糟了!这莫不是江湖上盛传的美人计! 她当即想要找回点场子来,便对着端上了桌的菜品评点道:“既是延请了御厨,那这前菜也该按照规矩来,就算不按什么四干四鲜,两咸四蜜,也得按照时鲜的果子蜜饯来,不能胡乱凑数。至于正菜,如今春寒未退,我看该有鸡舌羹与鸳鸯煎牛筋这样的热菜才好。” “至于酒水……”她看了看被倒在面前杯中的清酒,神情轻快道:“三白汾酒常见,却不配肉味,也该当换换才好。” 她将话说得顺口极了,明明是挑刺的口吻,却愣是被说出了三分的可爱,更让人毫不怀疑,这些东西她是不是亲自品尝过。 朱小腰本有心上前告知此人来历,却见师青若微不可见地比划了个手势,从容不迫地应道:“可你方才说错了一个词。” “诶?” “我告诉你,这里的厨子是被找来的,并不是如你话中说的那样被请来的。换句话说好了,像是迷天盟这么个麻烦地儿,等闲的厨子是绝不愿意来涉险的。既然请人的时候没同人家讲什么道理,那做上来是什么菜,也只能由着人家的心情了。” “小乞儿”的动作当即一顿。 什么请来?要真是按照师青若这么说,说是将人劫掠来的算了。 她脱口即道:“那你还敢吃他做的东西?” 这也未免太过大胆了! 厨子经营入口的东西,要动点手脚再容易不过。 她自己就喜欢钻研琢磨些吃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在她的面前,那道出事实的人,已漫不经心地从旁取过了筷箸,夹起了面前的兔丝,随口应道:“有何不敢呢?迷天盟中用药的好手无数,下没下毒,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所以你也大可不必担心饭食之中有毒——” “若是当真饿了,便先填饱肚子吧。” “小乞儿”眨了眨眼睛,属实看不太明白师青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明明从外表来看,这位住于阵法保护重地的圣主夫人也只比她大上七八岁的样子,可她却看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脾气。 她有个在江湖上颇有名头的父亲,得了个“东邪”的诨号,按说已是在做事上不大遵循常理。却不料打从出门混迹江湖以来,见到的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邪性一些。但又不知为何,她看师青若却是越发顺眼了。 或许,若她是关七的话,见到这样一位姑娘,也会不计代价将人留下的。 呸呸呸,她怎么能这么想! “吃饭的时候分心可不是好事,你在想什么?” “小乞儿”猛地回神,一边暗忖,本该配上菊瓣的兔肉,因时令的缘故换成了春梅,也别有一番风味,一边回道:“我在想,你为何会让我上桌。” 师青若答道:“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一个姑娘家行走江湖要打扮成乞儿模样,谁知道是不是遇上了点麻烦。你又对我并无杀心或者威胁,那便当客人对待就好。” 她想了想又道:“你也不必问我如何看出你是个女孩子。我认得一个很会易容的朋友,若说乔装改扮,就你这点往脸上抹灰的本事,还差了太远。” “小乞儿”努力压制住了自己在听到前半句话的暖意,嘀嘀咕咕:“……我本也没觉得这装束能骗过人,也就有些呆子看不出来,一口一个黄兄弟。我爹爹的易容术向来高明,我虽没学会精髓,却也不只是会这一点伪装。” 她声音是低,偏偏这屋中安静,加之师青若的耳力不差,倒是听了个清楚。 师青若眸光微动,越发确实了自己对来人身份的猜测并未出错。 却也没开口叫破她的身份,只问:“那不知令尊是何许人也?” 这一问,若是换了旁人倒是好答,偏巧又将那“小乞儿”给问倒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不必管他是什么人。我夜里偷偷逃家出走他也不寻我,必定是不要我了,你只消记得我是什么人就行了。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师青若噗嗤一笑,很觉这前半句话里尽是孩子气,但想了想面前这姑娘的年岁不大,早年间又是与父亲一并住在海岛上,有这等脾性并不出奇。 “原是黄姑娘。你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多过问你与令尊到底起了什么冲突。” “别叫黄姑娘这么奇怪,你喊我蓉儿就好。”黄蓉此刻交代了姓名,更听了师青若这句并不多问的话,倒是比方才自在了许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少了些紧绷,她方才真正仔细端详起了师青若的神态。 她也这才留意到,在面前丽人的鼻侧有一点小痣,却丝毫不见美玉微瑕,反而在她此刻含笑的面容上,显出几分鲜活的妩媚来。 一想到这样一个美人似乎在传闻中是被那个疯子劫持回来的,或许正跟这做饭的厨子是同病相怜之人,便觉心头有些发堵。 偏偏正在此时,就听师青若沉吟片刻,接道:“你说自己是逃家出走,现在可有安顿的地方?若是没有的话,这迷天盟中也能分出个落脚的地方来。” 眼见黄蓉诧异抬眸,师青若坦然应道:“别怪我将话说得直接。一来我见你举止不俗,很是喜欢。二来嘛,我今日才为盟中新招纳了两个帮众,却还觉大为不够。我见你有五行布阵的底子,轻功也比等闲江湖人士要高,也想试着招揽一二。” 她略显期待地又补上了一句:“你看如何?” 不怪师青若有此期待。 在她选择攻略游戏的第三个周目,因为隐居海外的缘故,和桃花岛上有过往来,这才解锁了黄蓉和她父亲东邪黄药师这两个角色。 黄药师是何许人也姑且不论,师青若更在意的还是黄蓉。 这姑娘性情古灵精怪,长于变通,更有绝高的习武天赋和在奇门遁甲上的造诣,做朋友应当有趣,若是能够招纳到麾下,也该当是个极为出众的下属。 她没料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因为黄蓉对婚宴的好奇,有了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妨碍,她对招揽对方提起了十分的兴致。 以至于当抛出这个问题后,她看似神情依旧,却时刻留意着黄蓉脸上的变化。 她也当即留意到,那面上的黑灰也没掩饰住黄蓉突如其来的心头一松,像是解决了一个记挂着的大问题。 黄蓉心中忖度,师青若这寥寥数句,足以证明,她先前的某些担心大可不必。 一个能有权力招揽帮众的人,绝不可能只是旁人刀下的鱼肉。 但这招揽本身…… 她连忙答道:“姐姐的这邀约我也很想答应,只是我现下还有一件大事要做,本也不能在此地停留,请恕我不能接下这份好意了。” “大事?”这一次轮到师青若有些好奇了。 黄蓉压低了声音,小声回道:“我与姐姐一见投缘,加上此事或许也与姐姐有关,告诉姐姐也无妨。” “我此次出门在外,穿着这一身打扮,免去了许多麻烦,却也遭了不少冷眼,走到如今,只有两个人对我盛宴款待,一个是姐姐,另一个,便是个从塞外来的呆头鹅。”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片刻。 是了,若非这是对她善意以待的人,她本不必跟师青若这个头一遭见面的人说这么多。 但她向来爱憎分明,既觉对方不仅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也是个心善的好人,又怎能不多说几句。 “他不知是要找什么人,先南下去了嘉兴,又北上来了汴京,却在这里遇上了几个老仇人,险些遭了他们的算计,好在有一位道长出手相助,这才没让他真出了事。但就是这位道长昨日中了奸贼的算计,身中剧毒,所以我有意帮他一把,带那呆子去偷来解药。” “听起来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师青若颔首,“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黄蓉正正经经地答道:“姐姐不知,和那呆子和道长有仇的人,是被神通侯府请来的客卿。也不知这位方小侯爷明明有一位人称巨侠的父亲,却为何会同那些怪人往来。但我知道一件事。” 她说话间拧了拧眉心:“我在旁偷听,听到他们提起了先前姐姐婚宴前的那场刺杀。说是这刺杀之事,是由什么相爷牵头,由六分半堂和神通侯府一并出人出力,却不料被无情总捕打断,还折去了不少人手。” “据说方小侯爷对先前失手的事情大为光火,觉得那什么八大刀王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办起正事来便要失手,恰逢这一批新来的客卿陆续抵达,或许会重新策划什么恶行。” “我今日夜间打算往神通侯府一闯,若是还能听到些什么便好,可若是不能……” 她略带担忧地看了看师青若的脸,“还请姐姐——” “自己千万小心。” …… 千万……小心吗? 师青若目送着黄蓉在用过午膳后消失的身影,心中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已有了一番快速的估量。 一封急信也很快被人送到了汴京城中的客栈内。 陆小凤眼见司空摘星将这封信,格外郑重其事地打开,便觉一阵不妙。 他甚至都不必问,这封信是由谁寄出来的了。只问:“信中说了什么?” 司空摘星没有瞒着陆小凤的意思,“她说,今夜神通侯府有人将要去上门行窃,想雇佣我趁乱去偷个东西。” 陆小凤原本还拎着酒壶斜靠在窗边,听到这里忽然坐起了身子,“……雇佣?” 这还要什么雇佣! 以他对司空摘星的了解,但凡那位师姑娘……不,应该说是师夫人有事相求,司空摘星不要报酬也是肯去做的。 先前去六扇门找无情总捕插手婚礼,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 更不用说,以他和师青若的简短会面,都能看得出来,这不会武功的女子看似只是被拉扯进乱局之中,实则却是将迎头而来的种种麻烦,都化解在了无形之中。 就算她已嫁给他人,司空摘星也未必没有希望。 这点希望,足够让人拼个头破血流。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司空摘星答道:“自然是雇佣。师姑娘说……” 他略微低沉下了语气:“她先前做的事,是以无心算有情,已是对不住我,如今还是公事公办的好。要不要接这单买卖,全看我的想法。” 陆小凤心头顿时一阵咯噔。 坏了。 若是没有这一句,他或许还有机会将司空摘星劝下来。 但多了这一句无心算有情,便是那神通侯府是刀山火海,也有人愿意闯上一闯! 11、011 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介意让我看看你那位师姑娘送来的信吗?” 他有时候真恨不得自己与他那另一位好友花满楼一般是个瞎子,最好司空摘星也一样,这样…… 后者就不必因为一位天下绝艳的美人陷入麻烦当中,他也不必看到司空摘星顶着一脸恍惚的笑容,将那封急信递给了他。 活像是中毒一样。 这一看,那浑似不经意间写下的“无心算有情”,便蹦入了他的眼中。 当然,陆小凤此刻更在意的倒不是这句,而是这封“雇佣信”中的其他内容。 他快速将信上的内容扫视了一圈,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以他这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师青若必定存有利用司空摘星的想法。 她虽是嫁给了迷天盟的七圣主,却并未真正坐在盟中的第二把交椅上,能够指挥调度的人手有限。这些各怀鬼胎的下属,还未必能比司空摘星好用。 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便无妨将这份助力用到实处来。 好在,她也没真打算让司空摘星往死路上送。 这份信写的简短,其中的信息倒是一点不少。 黄蓉告知于师青若的消息,都被她填补了细节放在信中,清楚地说明了今夜将要闯入神通侯府的人与其中客卿的恩怨。 这些人的门派来头与武功根基摆在了明面上,便不难让人揣测出,今夜在那头能弄出多大的动静。 至于司空摘星所要做的事情,便是趁着神通侯府疏于防守,往一个地方去一去。 在此地行窃,若要不像今夜的其他人一般惊动侯府守卫,只能是由司空摘星这样轻功绝顶的人去做。 又因此事干系重大,她暂时不能信任金风细雨楼的人出于合作关系代劳。 要陆小凤看来,师青若实在不必将“干系重大”“机会难得”这样的话写出来了。 他再一转头去看对方,就见司空摘星的脸上已写满了即将行动的谨慎。 就算隔着那层易容都让人看得分明。 “……她说,让你往方小侯爷的不应斋走一趟,将后院奇珍异兽园内的一样东西带回来,却没说是什么,你就不怕找错了?” 司空摘星笃定答道:“师姑娘说,等我站在那件东西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将它带回去,我又何必担心。” 陆小凤无力吐槽,却忽然正了正面色:“那好!不管她说的接应到底有几人,又能不能及时赶到,我都舍命陪君子,与你往这神通侯府走上一遭!” 他来都来了,怎么都要与好友从汴京这地方全身而退。 …… 说神通侯府是龙潭虎穴,或许并不是个夸张的说辞。 方应看因义父方歌吟的缘故,得到了这个神通侯的敕封,也同样是因为方歌吟,他还得到了众多江湖好手的护持助力。 这世上有一部分的大侠只愿独身上路快意恩仇,但也有一部分大侠因种种机遇,成了江湖上众多帮派的首领。 方歌吟就是后者。 于是方应看的神通侯府虽在京中称得上是行事低调,远远不及同在此地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但也绝不是个能让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自小心越过岗哨的司空摘星看来,这侯府夜色里的昏暗地界,好像都蛰伏着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就算有陆小凤同行,也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些办事。 好在今夜月色黯淡,似是被乌云所罩,让他要藏匿于各处阴影之中,比之寻常时候更加容易得多。 不过说来也怪,这偌大一个神通侯府内,真正能算得上是灯火通明的地方,竟然只有两处。 一处,是此刻汇聚了些许人声的前院。 司空摘星二人方才途经此地的时候,瞧见不少侯府中的门客正在那头比武论高低,像是因其中的一部分刚来此地不久,要先按照江湖中人的规矩亲近亲近。 至于另一处,便是方应看的不戒斋。 …… 在众多明灯齐聚的辉光烛影之中,这位方小侯爷简直像是沐浴在白昼的日光之下,也正将那张冠玉星目的俊俏容颜映照得无处不显。 他虽不是正经的公侯贵胄出身,但以与他同在此地的米公公看来,哪怕方应看衣着随意,在五官轮廓里也略显秀美有余,也足以让他有着不输于皇室子弟的气度。 更让米公公欣赏的,还是另一点。 这位方小侯爷不像是他那个义父一样,明明手握这样大的助力,还只想着远离朝堂。 方应看有野心,还是一份绝不输于任何人的,想要掌握权势的野心。 当然,这江湖上有野心的人并不少见,但像方应看这样有背景又有能力,外加上野心与头脑的人,便绝不多见。 只是今日,他似乎是遇到了点烦心事,让他以笔杆尾端点在了眉心,试图将这一点微微蹙起的褶皱给抚平。 “还在想迷天盟的事情?”米公公问道。“此事不该困扰你太久。” 事实上,也没人会将当日刺杀之事的责任,往方小侯爷身上推。 若要算动用的人手,方应看在其中占不到大头。 他也大可以说,自己是因来到京城立足不稳,仍需依附于相爷,这才在对方的牵线搭桥之下,和六分半堂的雷损有了一出合作。 可惜,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合作。 方应看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笑了笑:“这本是铲除迷天盟的大好机会,确实令人惋惜。这几年间北边不大平静,所以天子脚下必须安定,自然该当缩减话事的人。朝廷里吃俸禄的那些大爷们只想见汴京剩下一个帮派,我也理当帮他们一把。”1 他说出的话里满是算计,却因生了一张好面容,竟看起来像是在与人谈笑风生。 若非米公公早知道方应看是什么样的人,只怕也要被他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吓一跳。 帮他们一把?等到迷天盟没了,剩下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可这些人又怎么会料到,方小侯爷早已养精蓄锐静候在旁,甚至收编了不少属于迷天盟的部下。只要那头的两条大虫斗出个好歹,便是他来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场本应当由婚宴刺杀开始发酵的大事,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打断,也让方应看不得不延后行动、另寻时机。 “先前我连咱们这个新帮派的名字都想好了。”他薄唇一抿,笑意越发放肆,“就叫做有桥集团。” “有桥……”米公公闻言一愣,又忽然应声大笑,“好啊,叫有桥集团好。” 这可不是什么有没有桥梁的“有桥”。 他在进宫为皇室效力之前的名字,是米苍穹,因得先帝青眼,又得到了个赐名,叫做米有桥。 可一个御前供奉高手,是不能在京城里结党营私的,偏他自己不愿沉寂,便与同样心怀异志的方应看“勾搭”在了一起。 看着方应看将他义父送来的人手掌握在自己这头,又新招揽来了不少门客,连带着迷天盟的五圣主和六圣主也收入囊中,他便觉得自己也像是年轻了一回,即将成为搅弄风云之人。 这个未来的帮派出于避嫌的缘故,或许并不能真正以“有桥集团”来命名,但方应看有这份孝敬于他的用心,就很好! 方应看迎着米有桥赞许的目光说道:“我们比雷损的根基更浅,若能在那两方争斗最后脱颖而出,必定能更得相爷的信任。等吞了迷天盟的地下暗桩和那两头的白道势力之后,也再不必和如今一般,还要依托于放贷来敛财。有这样天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我等得起。” 他有这样的耐心。 反正义父还在四方云游,对于他在京中的小动作一无所知。 待他攀援在数座高枝之上发展壮大,义父再想要再行阻拦便来不及了。 至于在迷天盟那头的失利,对他来说也不算致命打击。 正如米有桥所说,这些人都没将他当做真正的对手,怎会知道他是一条在旁窥伺的毒蛇。他现在吃一吃教训,遭受打击,也算是多学一份经验,总比在日后受挫更好。 至于那迷天盟新出现的圣主夫人,且先等等内应带回来的消息也不迟。 “我发愁的是另外几件事。”方应看起身,在屋内踱步了两个来回。 “说来听听。” “其一便是相爷那头。”方应看语气略带不悦,“因他是托孤重臣的缘故,朝堂上暂时没有能在地位上越过他的,我们只能与他交好,甚至往后也要多给他送送礼,但米公公应当能看得出来,傅相近来干的糊涂事可不少。” “先前对付连云寨与毁诺城的那一桩案子就办得很不利落,又是折了那个卧底进连云寨的顾惜朝,又损了九幽神君这样的高手,还自断了一条臂膀,死了个文张。” “他那位夫人若按米公公您说的,是从旁人那里抢回来的,在当年弄出了一桩冤案,偏他不知道何为斩草除根,竟将那女人的孩子记在了自己的名下,以傅为姓,全然当是亲生孩子。……我看也迟早要折腾出事端来。” “咱们还是该当与他保持好距离,倘若真出了事,也能尽快了断。” 米有桥颔首:“你这话说得没错。靠着谁都不如靠自己有用。另一件呢?” 方应看沉声:“义父始终不肯授予我他的独门绝艺,光有血河神剑……再加上北边那位暗中送来的乌日神枪,若是遇上雷损和关七这样的高手,终究还是不顶用。” 米有桥对此不置可否,只语气平淡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方应看道:“那日配合刺杀,不是见到了个相爷手底下的新门客吗?我瞧着他的师承,看上了一门新武功。若是近来京中的事情还需等待,也不妨看看,能不能寻到机会去与那位……” “外面什么声音!” 方应看忽然中断了话茬,厉声朝着门外问道。 他武功乃是方歌吟亲自督促练成,又天资绝高,便不难自窗外的风中听到一些特殊的动静。 倘若他未曾听错的话,那声音是自前院发出的。 他近来新得了几个人才,其中以白驼山少主欧阳克为最。便决定让对方和自己的其余门客比拼比拼武功,也好让那些早入府的家伙有些危机感,再将武艺好好打磨一番。 欧阳克有个名号西毒的叔父,自己也有着一手豢养毒虫的好手段,保不齐就能让他在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动手,更让方应看在心中多了一份期待。 可这前院传来的动静,却分明不像是神通侯府中点到为止的切磋,更像是闹出什么事端了! 方应看面带薄怒走出,就见下人匆匆来报。 “回禀侯爷,伶仃刀蔡公子和欧阳公子正在比试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了个怪小子,还有个白衣金环打扮的姑娘是同他一路的。参仙老怪说那怪小子喝了他的蛇血要他偿命,那姑娘在拦,两方便闹了起来。” “为何不杀了了事?” 下人讷讷应声:“本是要这般的,哪知道那姑娘生得漂亮,欧阳公子怜香惜玉,要同她来上一场文斗。比试之中,傅公子带来的那个女魔头又不知为何忽然站到了那姑娘那边,说这是她师父的女儿。这就彻底乱成一团了!” “……”方应看心中暗骂,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却还是开口回道:“我亲自去前院看看!” 他如今是要蛰伏,要养名,但不代表——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到他的地盘闹事! …… 可他这一走,便没发觉,有两道灵巧的身影原本还一动不动地趴伏在一处院落内,防止米有桥这位大内高手察觉到他们的闯入。现在却因他往前院,米有桥告辞离去,这两人在两厢对视之间,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机会来了。 就在那一片明光簇拥着方小侯爷离去的同时,这二人像是两缕黑烟一般晃入了不戒斋的后院。 这里正是方应看的重宝珍藏之地,就连其中的花园,都被命名为奇珍异兽园。 虽然方应看去了前院,此地负责守门的依然是两位高手。 若来的不是司空摘星和陆小凤,怕是极易被这二人察觉。 司空摘星屏气凝神地落在了园中,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此地被命名为奇珍异兽园真是一点也不错。对常人来说绝难一见的祥瑞之兽,在此地竟然像是被豢养的家禽一般困锁在笼中,也不知这方小侯爷到底有多少门路。 所幸他们落地并走动的声音极轻,并未将这些在睡梦中的野兽惊醒,也就自然没引来那守门二人的注意。 但他们还是该当尽快离开此地为好,否则难保不会触动什么机关,发出什么动静,将方应看和他的门客都从前院引来这里。 陆小凤逡巡一周,朝着司空摘星以气声发问:“你可有看到师姑娘让你找的东西?” 他朝着左边看看。 这个白狐虽然罕见,但在院中甚至能算不起眼的东西。 他又朝着右边看看。 那头四不像若是配上山中云雾,说不定能算是个地方上报的吉兆,但陆小凤有种直觉,这也不会是师青若想要找的。 也不知道师青若是怎么想的,非要在信中故布疑阵,不直接将话说明白,是真不怕他们找错了东西。 那还有…… 陆小凤猛地收脚,这才免于一脚踹上前方的铁笼。 他这一边思忖一边寻找,竟是直接走了个神。 幸好那铁笼中黑漆漆的一团,安静得没什么声息,又看起来不像是个猛兽的体型,估计也少了几分敏锐,要不然他可真要惹出事来了。 他赶忙平复了刚才猝然加剧的心跳,小心地朝着前方的铁笼打量,谨防错过了东西。 该当庆幸的是,原本为乌云所笼罩的月亮,也有片刻挣脱束缚,正照在了这方花园之中。让他不必点起火烛,也能隐约看到这笼中的物事。 为了防止看错,他又将身子往前凑近了些。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这靠近的刹那,涌入鼻息之间的气味不太像是野兽的腥膻,而是一种隐约的血腥味。 这黑漆漆的蓬乱一团,也不像是野兽的皮毛,而是…… “啊!” 陆小凤惊得瞪大了眼睛,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惊呼,只来得及凭借着本能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那声音发出口来。 他看到了。 零星的月光从那“蓬草”之中穿过,照亮了一双无神的眼睛。 那双眼睛之下有一张费力张开的嘴,却只见口舌开张,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幽暗的光影只能隐约让人确定,这被禁锢在此的人其实有一张秀美动人的脸,却又因这种种折磨,已然扭曲成了古怪的模样。 陆小凤骇然后退了一步,就又看到了另外的东西。 这蓬草之前的两团暗色,不是什么兽类在活动的前爪,而是属于人的两只手在动弹。 但……这两只手哪里还能称得上是手呢,那上面分明已无任何一根手指。 这不戒斋的奇珍异兽园内,竟有一个瞎了眼睛哑了喉咙,还被切断了十根手指的女子!2 12、012 一个会武功的人若是被人废去了眼睛,毒哑了喉咙,切断了十根手指,再无动用兵器的本事,大半的可能是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若是不幸还被自己的仇敌所软禁,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死去。 这委实是一场天大的折磨。 那么……若受难的还是个普通人呢? 陆小凤俯下身,小心地握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在察觉到对方的脉息后,又是心中一惊。 “她不会武功。”陆小凤可以肯定地下达这个判断。 不仅不会武功,也没有修炼过武功的迹象。 那么他甚至不能说服自己,这是方小侯爷将一个为非作歹的恶人废了武功囚禁在此地,让她偿还自己过往的罪孽。 陆小凤更没有看错。 当这个囚禁在此的女子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惧和躲避。 但在察觉到陆小凤并不带恶意的试探后,她甚至再未表现出任何一点进攻性。 那绝不是一个作恶之人会拿出的表现。 这怎能不让陆小凤备感惊诧与愤怒。 方应看,他将一个普通人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知道为何,方应看有那样一个声名显赫、侠义心肠的父亲,又在汴京城中名声绝佳,竟然会在自家的奇珍异兽园内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只知道,甚至江湖上的人都知道——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向来喜欢管些闲事。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师姑娘想要我们带回去的……人。” 司空摘星早在陆小凤发出动静的第一时间,就已身形一闪,跳到了他的身边。 陆小凤心中一阵急转之时,他也已经快速查探清楚了这女子的情况。 饶是司空摘星因为打交道的人更可算三教九流,自诩要比陆小凤“见多识广”,也不由大受震动。 他也顿时明白了为何师青若会说,倘若他来到这里,他一定不会找错东西。 因为…… “奇珍异兽园……”陆小凤咬牙切齿,“这算什么奇珍异兽!” “动手!”司空摘星果断开口。 无论是因为他接下了师青若的雇佣委托,还是因为他自觉自己还算是个人,他都必须要将眼前这个姑娘从这里带走,不能让她继续这么不人不鬼地活在不戒斋的后院内。 现在也不是他和陆小凤继续深究此事由来的时候,等将人带走,有的是机会搞清楚真相。 无须司空摘星多言,陆小凤已默契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神通侯府这样的地方,要想将一件珍宝带离此地,或许都已不太容易,更别说那是个人。 但那又如何? 司空摘星不喜欢登门拜访之后空手而归,他今天也不喜欢。 前院的声音还能隐约传入他们的耳中,这毫无疑问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司空摘星飞快地握住了那囚笼的锁扣。 神偷不愧是神偷。 饶是陆小凤眼力绝佳,也只能看清司空摘星在这瞬息之间做出的几个动作,而后便是那铁锁开启,掉在了他的手中。 陆小凤来不及感慨,师青若确实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人选,便已在铁笼开启的刹那抢身而入。 他不知道这可怜的姑娘还能否听见旁人的声音,只低声说了句“我们来救你出去”,随即一掌震向地上的填土,另一手将人托带而起。 司空摘星也在同时动了。 但他做的,不是和陆小凤一并将那女子救出来,而是将手伸向了其余的那几个锁扣。 对于他这位“神偷”来说,方应看后院的铁笼和没上锁根本没有区别。 嘭—— “何人擅闯!” 司空摘星没有回头,也知道这由远及近的声音是从何处传来。 他和陆小凤两人制造出的动静虽然不大,但对于驻守奇珍异兽园内的高手来说,却已是再明显不过。 这神通侯府内机关重重,也绝不可能真只让两人坐镇。 所以他要做的…… 那疾奔而来的守卫已看到了月下的两道身影,更看到了被陆小凤拉拽而起的那人,当即面色一变,厉声喝道:“将人放下!” 小侯爷将人“放”在此处,正是要人知道告密报官的下场,怎能允许有人想要将其救走。 这两人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但在他怒喝出声的下一刻,一声同样饱含怒气的声音便已朝着他飞扑而来。 紧随其后,是一只裹挟风声前来的利爪! 他想都不想地挥刀而出,却又陡然意识到,这奇珍异兽园内的猛兽无一不是方应看的心头好,连忙强行收起了三分力道。 可他先前表露出的攻击姿态,已足够让这只得到自由的猛虎将他当做自己的敌人。 它才分辨不出什么住手不住手的,庞大的身躯继续朝着他飞扑而去。 而同一时间有着同样反应的,何止是这一只猛兽。 司空摘星早已连开了十几个兽笼,而后再不耽搁,与陆小凤重新会合到了一处。 这些跑出笼子的猛兽只能制造片刻的视线遮挡和阻拦,可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没有这拖后腿的纠缠,正是他们冲出此地的契机! 二人来时的轻功已算极快,现在要将人救出生天,甚至又快出了一个层次,像是幽灵一般朝着神通侯府之外疾掠出去。 但也就是在这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急促的竹哨。 “吁——” 夜色之中急剧穿透力的哨声,霎时间击破夜空。 一点点明灯烛火迅速随着哨声点燃,又训练有素地朝着这头聚拢而来。 陆小凤心中暗骂了一句不妙。 毫无疑问,那两名看守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因玩忽职守而遭到斥责,直接发起了警报。 毕竟,惊动侯府上下一并抓贼,总比让人逃脱了,要好得多! …… 听到动静的方应看霍然回头,脸色也同样不好看。 他刚到前院,就看到了下人来报的那混乱场面。 一个内功还算可圈可点、拳脚工夫却杂七混八的小子,背上背着个瞎了眼睛爪功惊人的婆娘。 他听着个白衣小姑娘的指挥,愣是将他的门客给折腾得晕头转向。 就是这样的三个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要不是碍于身份,方应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该当上去一剑击毙了那小姑娘,到时候,另外两人自然不攻自破,再不给她们撒野的机会。 现在不行。 他该当拿出此地主人的身份,让人代行出手。 然而他刚要与傅宗书傅相爷的义子说话,让他好好问问清楚,为何他那个师父居然会站到敌人的那头,就听到了后院的哨声。 他立时开口:“都给我住手,先把后头的人拦下!” 局势有变的第一时间,方应看便已做出了决定。 按照下人来报,那小子偷喝了他门客所养大蛇的血,还抢走了一些草药,那些归根到底也就是些小损失。 可后院不同。 那里多得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是不巧被人带走,他还需要费些工夫才能将消息给压下去。 孰轻孰重再明白不过。 他这话一出,当即有人做出了响应,朝着后院追去。 谁让方应看本人也已在出声的同时折返了回去。 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本就初来乍到,投效于方应看麾下不久,此刻也不得不将折扇一收,点地反身离开。 还在缠斗之中的,便只剩下了最在意自己损失的参仙老怪梁子翁,和他的几个朋友。 该说不说,他是当真执着。 侯府后院的哨声和小侯爷门客的动向,根本无法让这个血气上头的家伙有一点反应。 他一门心思地盯紧了前头的三人,眼神里满是贪婪。“臭小子,你将我的蛇血还回来!” 郭靖心中叫苦不迭。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此次南下,明明只是为了母亲的请托,去寻找当年的杀父仇人,以及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义弟,却会因早前的一桩旧事,又被人给盯上了,甚至还因此让帮忙的道长身中剧毒。 他也更没想到,在他本要前往侯府偷盗解药前,他曾经款待过的小乞儿居然会找上门来,还从黄贤弟变成了蓉儿这个女孩子。 至于随后发生的吸食蛇血,以及和对方正面交手,也就更加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都说了我不是有意为之,是你们买走了京中的草药让我救不了人。” 郭靖努力压制住自己此刻的经脉沸腾错乱。 但因他吞咽下去的蛇血本就是一味大补的药材,在仓促之间根本无法消化,反而让他的脸上满是血红的热力。“你若非要蛇血,那也得等我救了人后再还给你!” 黄蓉在旁看着,心中一阵焦虑。 和迷天盟的师夫人告辞分别后,她便如她所说的那般,找上了那个对她优待有加的笨小子,预备助他一臂之力勇闯神通侯府。 但这人心险恶,确实不是她凭借着自己的那点聪明才智和武功,就能轻松应付过去的。 就算她意外发现,同在此地的一人正是当年被她父亲逐出师门的师姐,用了点小计让她一并帮忙,也很难不像此刻一般陷入窘境。 更麻烦的是,师姐的武功虽高,却因练功走火入魔而不良于行,只能将郭靖当做自己的拐杖。 身上背着一个人,还要同时面对不同人的进攻,这对于郭靖来说已算不小的负担。 偏生霸道的蛇血还在作祟,若非他曾经修炼过以心定著称的全真教内功,恐怕早已失去理智爆体而亡了。 可就算现在还能僵持,也绝非长久之道。 黄蓉喝道:“你们的小侯爷让你们去后头抓贼,你们还在此地做什么!” 梁子翁怪眼一翻:“先解决了你们这群小贼,再去后头给小侯爷赔罪就是。何况欧阳公子已不同你这鬼丫头纠缠,去那头助阵去了,你再有一百种文斗的法子也派不上用场。” 他随即大叫一声,看似扑向那五指成爪的掌力,实则还是冲着郭靖而去。 打人先射马,现在也是同样。 他也不知道傅相的那位公子为何管不住自己的老师,又为何会让她成了另一方的助力,但他知道,现在那女魔头和臭小子的关系,便和人与马是一样的。 黄蓉灵机一动,扬声喊道:“靖哥哥,别停下,往后院跑。” 再和这几个侯府门客纠缠下去,有弊无利。 转身逃脱的机会,又因为梁子翁的咄咄逼人,显得极其有限。 与其如此,还不如试试一个剑走偏锋的法子。 她虽然不知道在神通侯府的后院发生了何事,但她知道,能让那位刚刚来时得到众人俯首行礼的方小侯爷面色大变,一定不是寻常的事情。 局面越是混乱,她也越有机会带着郭靖全身而退。 至于郭靖身上带着的那个人,虽然也曾是她父亲的弟子,桃花岛的门徒,但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偷盗走了一门要害武功叛出门去,还和丈夫在江湖上混出了黑风双煞的名头,就算现下被她诓骗作了助力,也难保不会反过来给她一击。 说不定带到后院的混战里,还能有机会将她丢下,免得再添麻烦。 眼见郭靖要跟着她的指令往后院去,却因“师姐”的发力而被迫困在原地,只能硬接了梁子翁一掌,气血混乱中吐出了一口淤血,黄蓉又急又气。 “梅超风,你先前不是问我爹爹在何处吗?他现在就在侯府的后院中。你先是不管我这个小师妹,放任这些坏人欺负我,现在又看着他被侯府高手围攻,就这还想重归门下,你做梦去吧!” “小师妹此言当真?”梅超风将信将疑。 她早年间瞎了眼睛,只能听声辨位。 根本无从分辨黄蓉所说是真是假,只能听到她给出的笃定答案,“那是自然。我为何要拿我爹爹的安危跟你开玩笑!你若再不让靖哥哥跟我走,我爹怕是要被那群坏人打死啦。” 梅超风怒道:“恩师武功何等高明,怎会被这些人给打伤。” 但话是这样说不错,她还是一道利爪撕开了梁子翁的掌风,低头吩咐:“小子,还不走!” 郭靖再不停留缠斗,紧跟上了黄蓉的脚步。 若非情势危急,他倒是很想问问,明明黄蓉说的是跟家中闹崩了,她父亲也没出来找她,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之前应当也没见到有人和蓉儿打招呼才是…… 黄蓉往郭靖的脸上一瞥,便知道这呆瓜又在想什么,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眼见前方数人打作一团,更见梁子翁等人已自后方追来,还是连忙收敛起了心神,“就在前头,与那两人一起冲出去。” 别管那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行动之间,黄蓉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那晚一步来到前院的方小侯爷拔剑出鞘,血色奔涌的长剑裹挟着骇人的力道,直指那怀中抱人的刺客而去。 明明这方小侯爷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不知为何,竟然比起那白驼山少主欧阳克、傅宗书义子傅康,甚至是那些个老怪上人的功力还要更为高深。 血色剑气浮现的刹那,他那张貌若好女的面容,也染上了罗刹之气。 这一剑,若是砍在她的身上,就算她有软猬甲护身,只怕也别想接下来。 偏偏那刺客像是在后脑上长了一双眼睛,有备而来一般对着那剑招伸出了两根手指,正将这一剑夹在了双指之间。 血肉之躯的手指,竟像是一道特殊的铜墙铁壁,拦住了方应看的血河神剑。 眼见后方追兵又至,陆小凤戴了面罩露出的双眼中闪过了一缕冷色。 他指尖一弹,借势急退,与司空摘星再次会合到了一处。 却不料那跟随方应看而来的欧阳克,等的就是这时。 欧阳克脚步飘渺,折扇如刀,直插陆小凤的后心而来。 便是陆小凤的轻功再快,也很难在这夹击之中全身而退。 但欧阳克的折扇快,另一道五指成爪的爪功也快得惊人。 梅超风虽然认不出这混战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师父,但先前欧阳克见色起意,与黄蓉交手,早让梅超风记住了那折扇发功的声音。 知晓此人是敌非友,既要破局,自当阻拦! 这道凶悍异常的爪功险些直接扯开了欧阳克的武器,若非他见势不妙连忙后退,只怕还要被这疯婆子给抓下两块肉来。 然而也就是这一退的光景,在他和方应看与那些小贼之间,蓦的升腾起了一片烟雾,直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司空摘星动的手! 陆小凤在烟雾腾起的第一时间,来不及给同伴比划个赞许的手势,便已即刻运功纵跃。 好配合。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侯府的边缘本就没有太远。 这等到此时方才放出的迷烟,足够让他们逃离此地。 至于那先前帮忙的三人,陆小凤虽不知他们是何身份,但既是同被追杀的人,在这等紧要关头,也犯不着去问他们,只当是半个朋友就好。 “走!”他一声轻喝,翻过了墙去。 黄蓉并郭靖和梅超风也一并追了上去。 神通侯府先前没料到会有人闯入,更没想到在有这么多人阻拦的情况下居然会纵虎归山,根本没来得及在前方设下埋伏。 那么毫无疑问,一旦他们能逃窜进汴京城的街巷之中,要再想抓住他们便难了。 但他们刚刚跳出院墙,竟不是落在神通侯府的后巷内,而是撞上了另外的一片迷雾。 那也是一片并非出自司空摘星之手的迷雾。 陆小凤脸上的从容瞬间出现了裂痕,黄蓉也顿时脸色微变,自掌心捏住了一粒丹药,预备一旦雾中有毒,便立时服下。 然而还没等二人有所反应,在这迷雾之中就传来了一个两人都听到过的声音。 “夫人让我前来接应,在府外布阵,请几位跟我来。” 这个声音,对于曾数次在迷天盟中出入的司空摘星来说,其实还要熟悉得多。 他毫不犹豫地拽上陆小凤,飞快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接连兜了数个转弯,又跳过了几座院墙,最后穿出迷雾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个熟人。 直到此刻,司空摘星方才松了口气:“二圣主来得及时。” 灰衣宽袍,身姿轻盈。 那不是别人,正是迷天盟的二圣主朱小腰。 面对司空摘星的寒暄致谢,她此刻并未带面具的脸上,不难看见仍旧挂着的严肃,“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请几位随我走密道回到盟中。” 这座距离神通侯府不远的宅邸很快就会迎来追兵的盘查,若是继续在街巷上逃窜,也难保不会被很快抓获,只能走地下的道路。 好在迷天盟多年蛰伏,确实有这个开辟此等道路的本事,也正成了陆小凤等人脱身的助力。 当方应看带着众人气急败坏地追出迷雾的时候,又哪里还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再过一会儿,这些人便会在迷天盟的总部之中了。 除非方应看要一举改变自己在京城里的风评,否则他绝不能,起码现在不能,因为一点微妙的怀疑,直接杀到迷天盟来搜捕“犯人”。 ……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看不到,当司空摘星与陆小凤等人跳出地道后,又遥遥朝着神通侯府的方向比划了个中指。 …… “行了,你先别对那边挑衅了。”陆小凤无奈开口,又转头朝着朱小腰发问,“敢问迷天盟中可有郎中,赶紧来给这位姑娘看看。” 先前地道黢黑,加上逃亡之中难免只顾赶路,陆小凤只能隐约察觉到被他带回的姑娘有数次的呼吸急促,情况不太对劲。 现在好容易脱离了危险,也有了映照的烛火,他终于低头看清,这姑娘的面色里泛着一股铁青之色,像是身体内还潜伏着什么剧毒,现在突然发作了起来。 坏了! 她本就没有十指还无法出声,此刻简直像是蜷缩成了一团,强行忍住疼痛,显得异常可怜。 偏偏以陆小凤的见识,也难以在须臾之间认出这毒药的品类。 他到底不是用毒的专家。 一想到此,他哪敢耽搁,当即高声又重复了一次:“让通晓毒理的郎中速来!” “等等,为何是个姑娘?”梅超风脱口而出。 先前在地道赶路的时候,黄蓉明明告诉她,陆小凤抱着的人正是身受重伤的师父,她先前攻击欧阳克解围,算是立下了一个大功,等到师父醒来,必定要为她正名。 她心中存有疑惑,却因目盲不可视物,根本无法让疑惑得到确认,只能继续跟着走。 一边走一边担心,师父若是受伤到失去知觉的地步,还要由人带着,也不知是何情况了。 她应当先看看才好的。 结果……怎么又忽然变成个姑娘了。 然而还没等黄蓉再编造出个理由来糊弄于她,梅超风的后背便忽然一阵发冷,就连全身的经脉都突然之间因为直觉的恐惧而开始颤抖。 有人来了。 不对,应该说,是有一位格外可怕的高手来了。 在这种几不可动弹的威慑之中,她听到了两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更重些,不像是练家子发出的,而另一人,正是对她来说恐惧的源头。 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在了众人:“别找什么郎中了,救人如救火,先让七哥运功为她逼毒试试。” 陆小凤连忙将那被救出的姑娘放在了地上,就见师青若带着关七走了过来,仿佛早已等候着他们到来。 要陆小凤说,这位迷天盟的圣主真是不论看多少次,都有种难以言说的威慑,甚至并不因为他失去了神志而有半分削减。 不过现在,他这天下独步的内功,却反而变成了一种救命良药。 有师青若的请求,关七并未犹豫,便已乖觉地将那地上的女子半扶了起来,一道饱含内力的掌劲已经按向了她的后背。 不过短短数息,这中毒女子的面色便一阵青白交替,而后,突然一口青紫色的毒血吐出了口。 她剧烈地呛咳了一阵,又将脸色呛成了红色。 但这表现非但没让人再度悬起心弦,陆小凤眼见这一幕,反而眼前一亮。 他绝不会听错,在这女子的咳嗽声中,赫然夹杂着几个零碎的音节,与先前的一声不吭完全不同。 这由不得他不怀疑,关七在将她体内的毒素运功逼出的同时,是不是也将让她说不出话的另一种毒也给逼出来了。 果然,在那呛咳声停下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像是已经许久不曾开口,格外艰难地发了出来:“……你们,是什么人?” 她不是对外界一无所知。 在逃离神通侯府的时候,她还听见了一个让她深恶痛绝的声音。 现在,她又久违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是在做梦吗? 师青若迎上了那双依然空洞的眼眸,平复了片刻的情绪,方才回道:“你可以认为,我们是神通侯府的仇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没有即刻出声。 月光照不亮那双已经失明的眼睛,只照出了她满脸的无望。 就连开口的时候,她也不像是在和人交流,而只是让自己重新说话而已:“……我是,方应看的奴婢。” “那你为何——”郭靖话刚出口就被黄蓉捂住了嘴。 他们两个年轻人在江湖上本就没有多少经验,何曾见过这样的惨烈景象,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要发问,又陡然意识到不该催促。 女子神色惨然,“方应看喜好美色,常常逼迫身边的奴婢委身于他,又不想落人口实,知道我们逃不出去,便将我们的家人夫君通通杀死。我与两人侥幸逃出报官,却被送回了府中。” 她面颊颤动不已,仿佛在话出口的一瞬间,又已回到了那个对她来说有若噩梦的午后。 她眼看着同行之人惨死,也看着自己…… “他说,我变成了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是要告诫侯府上下——” “谁也不能再做告密之事。” 13、013 陆小凤平生性情散漫,都忍不住在听到这句答案的瞬间扭曲了面容。 更别说是黄蓉郭靖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就连自认自己已是个魔头的梅超风,都有一瞬的呆滞,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他凭什么!”陆小凤怒而出声。 寥寥数句,足以见得,那方应看简直像是个邪魔。 他贪婪于美色强占身边的女子。 他为了保持维系在京中的美名,干脆把会泄露消息的人杀死。 更有甚者,便是弄出了这样一个凄惨的“标本”放置在奇珍异兽园当中,只为了让人害怕敬畏于他。 天下武林高手若是都如方应看一般行事,将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当做自己的玩物,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公理道义可言! 陆小凤本想再接一句“报官”,却又陡然想到,在她方才的话中分明已经说了。 她是因报官失败才被送回神通侯府的。 更加……可悲了。 “京城之地既有刑部办案,又有六扇门从旁协助,无论是刑部总捕朱月明,还是六扇门的无情总捕都是排得上名号的武林高手,为何……” “因为没有证据。”女子回道。 她没哭没闹,只淡淡地丢出了这六个字,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对于方应看这样一个来头的人来说,“没有证据”,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保护伞。 司空摘星和陆小凤知道,这个被展示在奇珍异兽园内的女子,是由他们亲自接出来的,但若对簿公堂,他们甚至不必怀疑,先被清算的会不会是司空摘星这个贼偷。 至于方应看做的其他恶事,也自有下头的人为他担负起责任,做好扫尾。 更麻烦的是,在他身上,还有一个“神通侯”的名号。 这就注定了,京城里的各方势力在对他动手之前,还要考虑更多的问题。 “姐姐,”黄蓉忽然警觉,“那我先前告诉你,他想再对迷天盟动一次手,是不是比我想的还要麻烦得多?” 师青若一面将让人送来的斗篷披在了那女子的身上,以防这春寒露重又让她刚刚将毒逼出的身体受冻,一面没有直接回答黄蓉的问题,而是回道:“蓉儿,你今日和这位小兄弟闯过侯府,与府上新到的门客应该交过手了,你是怎么看的?” 黄蓉想了想:“若以武功来算,今日见到的几人里,也就只有一个白驼山少主和那个方应看本人有些门道,其他的几人,武功虽高,却也只能算是乌合之众。但我猜,方应看有底气将人弄成这模样,必定还有自己的倚仗。” “所以他的野心,远比你们能见到的要大得多。”师青若叹道。 陆小凤眸光一转,品出了点意思来:“师夫人的意思是,他将这样的一批人放在神通侯府的台前,虽然武功不低,姑且能算是些打手,但也难免让人觉得,他这位方小侯爷在遴选人才上没什么本事……” “他若敢来,一并杀了就是。”关七冷冷出声。 师青若回头看去,就见他面上的神情和他早前说“杀了所有拦路之人”的表情一模一样,不由摇了摇头:“有些时候可以一力破万法,有些时候却还是要遵守规矩办事。方应看背后有方歌吟,也就意味着,效力于方巨侠的帮派都是他那位义子的后台,若是他平白无故身死,京城反而才要乱起来。” 乱起来影响到的是更多的人,这没什么好处。 “那就让方歌吟来京城,我同他打。”关七听不明白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沉默了片刻。 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以关七这等直肠子的性情,说出来的竟是一句最正确不过的话。 方应看的小侯爷位置,是因为方歌吟的救驾功劳得来的。 方应看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是因为他长袖善舞,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好义父。 他如今不思报国进取,反而做出了这等灭绝人性的恶事,本就该当让方歌吟来了结这个祸患。 子不教,父之过——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可就算让方歌吟前来京城,将他的义子打杀赔罪,这京城便干净了吗?”师青若阖目沉吟了片刻,方才徐徐开口:“这汴京城中,神通侯府甚至该算最不成气候的一方,只不过是先前藏在这污水潭下,现在陡然被揭发了出来而已。” 杀了一个方应看,又真能解决这世道吗? 她倏尔话锋一转:“我是不是没同你们说过,我来京城之前的事情?” 朱小腰倒是稍稍知道一些,但也知道得着实有限。 圣主夫人能拉拢到白愁飞和王小石,必定是先前和他们有过一番交情。 按照金风细雨楼探查得来的情报,便是从湖北那头过来的。 但再多的事情,便无从得知了。 师青若道:“再早的事情就不提了,只说这半年间的事情吧。我到洞庭湖一带的时候,正逢那头出了桩大事。” “洞庭水陆两道的大帮长空帮遭人灭门,帮中要员都是先中了剧毒,而后被人趁乱杀害,帮中供奉的功法万古神指消失无踪。长空帮在时,湖北地下买卖有人坐镇把守,还没到那么张扬的地步,但长空帮覆灭,有些蛇虫鼠蚁就纷纷爬上台面来了。” “我不会武功,不慎着了别人的门道,被人给拐去了个买卖人口的地方,在那里听到了些消息……” 当这位如今形象光鲜,衣着体面的迷天盟圣主夫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因为话中和现实的反差,让人险些觉得那得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可再听她话中,竟然距离如今也只有半年的时间。 但更令人震惊的,还是她话中的内容。 “江湖上的镖局船帮,比起在京城里站稳了脚跟的金风细雨楼,还是更信任六分半堂的名声,就连有些做暗地里买卖的也不例外。诸如洞庭湖一带的砚墨斋,按名字上来说是个文化人的地方,实际上却是个戏班子,还不是个一般的戏班子。” “砚墨斋顾老板最喜欢的一门杂艺,叫做人球,就是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螯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看客同情这样的软骨人,就自然会多给些银钱。”1 黄蓉已听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想到师青若曾经流落到这样的地方遭灾,若是没能逃脱便要落个这般下场,便更觉骇人了。 “我算运气好的。”师青若继续说道,“那位顾老板有六分半堂的庇护,本就行事无度,趁着年末要做一笔大买卖,正好遇上六分半堂有意在湖北扩张生意,要对几个重要人物动手,将他们的孩子制成人球,再驱散回去以示警告,就将我们这一批新掳掠来的人从湖南赶到了湖北,用以混淆视听,好方便他们转移这一次的货物。这批货物当中,甚至还有湖北闻巡抚的独生儿子。” 陆小凤喃喃:“这算什么运气好……” 师青若冷笑:“因为一个用于分散注意的诱饵,根本不需要知道长了什么模样,也暂时可以全须全尾地活着。而另一个好消息是,这出北上的邀约原本就是个骗局!” 她的声音愈发冷冽:“六分半堂在湖北的名声经营得还算不错,和那位闻巡抚虽然就一些利益瓜分没谈拢,但也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经由这么一闹,反而只会让他彻底倒向金风细雨楼那头。” “至于为何会突然多出这么一出,正是因为——负责牵头此事的六分半堂十二堂主,根本就不是六分半堂的人,而是卧底在其中的金风细雨楼薛西神!在前来见这几位杂耍老板前,他也早将消息通传给官府了。” “舍弃掉十几个孩童的性命,换来湖北数名黑/道恶人与顾老板一并落网,同时还让六分半堂损失了前来探查情况的九堂主,金风细雨楼做了好一笔买卖。又恰逢王小石和白愁飞途经,将我给救了出来,也算是全身而退了。” “后来,我在汴京遇到了七哥,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薛西神他——”朱小腰面色陡变了一瞬,又忽然意识到此刻还有外人在,她并不该以这样的语气提起这位金风细雨楼的护法。 但她又很难不发出这样的一声惊呼。 在师青若的话中,若是本就从事这等买卖的六分半堂有大错,那么,为了达成目的利用了这一点,挑起了这一笔“买卖”的薛西神,问题同样不小! 以薛西神在楼中的地位,他接下了任务后完成事情的办法,底下的人向来是无权过问的。 他加的这一把劲,从大局上来说大有利处,又何尝不是在将普通人的性命当成了玩笑。 师青若回头,正接上了朱小腰中断的声音:“不必说薛西神如何了。” “若非我与王小石和白愁飞北上前来的一路,对金风细雨楼维系财政的手段略有耳闻,知道那位苏楼主哪怕不讨好些也不沾那些买卖,这位薛西神的所作所为,必定要让我对金风细雨楼的印象大打折扣。”2 “但有些帮派,是阖帮上下并非全是好人,有些全是大半为恶。为了维系所谓的地位而为非作歹的,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多不胜数,又何止是方应看一人!” 这些人,不是关七凭借着自己的绝世武功就能杀干净的。 若这世道当真如此容易,有些事情,诸葛神侯早就可以去做了,又何必等到如今。 “……那师夫人打算怎么做?”陆小凤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问题刚刚出口,他自己又愣住了片刻。 这个问题能够说出口,竟已在无形中代表了一个信号。 他的第一反应,是相信师青若能为这些事情做出些什么。 师青若也问了出来:“你就这么信我?诸葛神侯不会不知道这天下的局面,但他做不到力挽狂澜。七哥武功盖世,迷天盟还不是衰微至此,甚至成了不少人的藏污纳垢之地。当日我与苏楼主达成合作的时候,我甚至没法将薛西神之事当面质问,那你凭什么觉得,今日我又能做出更有本事的事情?” 起码在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的认知里,她可不会武功。 在众多江湖人士当中,得算是最容易对付的一类了。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一撇胡子,轻啧了一声:“怎么说呢,我虽然不太了解师夫人的为人,却也知道,你应当不会平白无顾地让我们看到这件事。” 从她对司空摘星情绪的把控来看,陆小凤并不怀疑,不会武功会是师青若的弱势。恰恰相反,他觉得对方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用其他的方式把控住局面。 他甚至怀疑,师青若先前说到的湖北一事,她能安然从中脱逃也没那么简单。 但当她的目的对极了他陆小凤的胃口时,大可不必对此深究下去。 “另一则,”陆小凤的视线扫过了关七,“夫人是迷天盟的半个主人,怎么也算是个地头蛇,有些事情或许先前不能做,现在已能去做了。” 所以他想听听,师青若有何妙计。 不错,他这个人不喜欢被人束缚,就算有人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会让他松口去做什么事,但若事事退避不做,那也不是他陆小凤的脾气! 师青若没继续追问,垂眸思量了片刻,道:“朝廷官员只想见开封剩下一个帮派,这是汴京城中的共识。先前我与苏楼主的协议,是联合迷天盟与金风细雨楼之力,先对付六分半堂,再来解决神通侯府这些盘踞的势力。不过如今既然先见到了方应看的这桩事,或许可以换一个法子来办事。” “过几日我会找个机会再见一次苏楼主,与他商议些事情,若是陆公子有此闲暇,不如同来。至于……” 她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梅超风。 只见这女子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此刻已是更显煞白。 按说在方才的这出对话中,根本没有一个字和她有关。因为那个刚被救出来的姑娘,众人当先关注的也是那位方小侯爷。 可当师青若忽然调转了目标的刹那,梅超风又陡然意识到了个天大的麻烦。 她听到了一句不该由她听到的话。 当年她偷盗恩师手中的功法逃离桃花岛,练习九阴白骨爪杀了不少人,却不慎在北方大漠折戟,瞎了一双眼睛,逃到汴京后被傅宗书的儿子傅康收留。 虽说今日因偶遇小师妹的缘故,让她和这些人竟做了一会儿战友,但她可没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身上同样背负着不少人命,也根本不应该听到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结盟的事情! 偏偏她自己不.良于行,难以迅疾撤离。不,就算她双脚能够正常行走,也绝不可能逃出那位迷天盟七圣主的眼前。 她头一次在一个面前,感觉到了蚍蜉撼树的无力。 师青若接着说了下去:“劳驾几位都先暂时在迷天盟中住下吧,待此间要事完毕,自然会放各位离开。” “不成!” 众人闻声看去,竟见提出反对的不是梅超风,而是郭靖。 黄蓉刚想劝阻,便听郭靖认真回道:“今日从神通侯府中偷出的药材,必须尽快给王道长送去,否则耽误了他的伤势便不好了。” 本是有些严肃的场合,因为郭靖这句话,师青若脸上不免多了几分笑意,“傻小子,若是等到你说起才想到那位王道长,他早被神通侯府缉拿你们的人给带走了。早在我让小腰前去接应你们的时候,就已让人去你那客栈了,估计现在人已接过来了。” 郭靖抓了抓头发,“可还有一件事。” “那日我入汴京城的时候,遇上了一对穆姓父女比武招亲,傅康上台打擂成功却不肯娶那位姑娘,随后打了一阵,被那位宰相夫人叫停了。按说就这么算了也好,但我今日去神通侯府偷药之前,发觉穆家父女都不见了。” “我敢说他们绝不是提前离开了。”郭靖人虽然有些笨拙,说到这里却连忙补充,“他们摆比武招亲台的东西都在,尤其是两人用的枪都没有带走,比起自己离开,更像是被人带走的。” 若不是先前,他必须先确保王道长的安危,其实也该去找找那对父女下落的。 他原本还觉得,这汴京城中是富贵繁华之地。 现在看到那遭到毒害的女子,再想到傅康与方应看有所往来,便大觉不妙。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就见师青若弯了弯唇角:“那这就更简单了,直接报官吧。” 郭靖:“诶……报官?” 不是说,官府会和这样的恶人沆瀣一气吗? 师青若解释:“报官也分事情的。按照你所说的,这对父女只与傅相府上的人有过纠葛,难保不是被他们请去做客。比起你在闯了神通侯府后再闯一次傅相的府邸,还不如让六扇门的人去做。” “那位傅相爷的部下才因为连云寨一案犯在了无情总捕手里,又险些被无情逮住一个犯事的客卿,绝不会希望自己又有一个把柄落在他的手里。假若人真在他们手中,只怕无情刚刚登门,他们就能将人给放出来,总比你去冒险要好。” 比起另外的问题,这简直是最容易解决的一件事了。 只是…… 需要麻烦一下无情总捕而已。 师青若无赖地想,起码这次,不必让无情总捕坐花轿了。 这怎么就不是一件小事呢? 14、014 三月的汴京城里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中的两件还都和六扇门有关。 一件是,四大名捕之中的其中一个位置换了人。 去岁连云寨被冤枉为贼寇,由朝廷出兵剿匪,但最终被证明了无辜,也得到了招安正名,看似已经万事落定。 可自打此事后,四大名捕之中的铁手铁游夏就对于捕头与匪寇之间的关系很觉迷茫,趁着连云寨正要重建,干脆向诸葛神侯请了辞。 按照京城里茶竂酒馆中的说法,就是一个本有大好前途的捕头去做了贼首。 若非招安之后连云寨算是有了出身,不能将其单纯定义为匪寇,在京中闹出的风浪还要更大一些。 但更为稀奇的,是曾经身为连云寨寨主的戚少商,进了六扇门办事,与铁手的位置做了个互换。 而他上任之后督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无情总捕一起,登了傅宗书傅相爷的大门。 也就是第二件事。 连云寨血案中,众多寨主身亡,戚少商自己也断了一条臂膀,多是因傅宗书下令所致。 偏偏这位傅相向来懂得取舍,还没等事情惹火烧身到他这头,就已“大义灭亲”,将进攻连云寨的一干“罪魁祸首”,全给送交法办,就连他的义子顾惜朝也不例外。 如此算来,他已是成功从此事中脱身。 以至于无情会同戚少商找上门去的时候,傅相还不忘嘲讽了一阵,戚少商这是穿上了新衣也不像个捕快。 哪知道,对方根本不是来跟他算那笔旧账的,而是来找他要人的。 还是两个在汴京城里摆比武招亲摊子的人。 傅宗书彼时如鲠在喉的神情,简直像是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斗,却上来劈空了一刀。 但更让他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 穆家父女刚要被送出府的时候,正遇上了他的夫人。 两方打个照面之际,那位自称名叫穆易的江湖侠客竟忽然变了脸色,声称相府夫人是他曾经的妻子,因当年兵乱才导致了两人分开。 若是只有他一头热也便罢了。 那位多年间养尊处优的包夫人也立刻认出,那确实是她当年以为已经亡故的丈夫杨铁心。 她没有忘记自己当年和丈夫是如何伉俪情深,一见亡夫归来,包夫人不愿再做这个宰相夫人,一心只想带着自己的儿子傅康,或者该当称为杨康,随同丈夫杨铁心一起离开。 若是这出认亲的戏码只发生在相府之内,无论是以傅宗书的权势地位,还是凭借他自己就不俗的武功造诣,都足以将人拦下。 奈何今日登门前来要人的,还有向来办事公道的无情总捕。 这桩认亲,便以公案的形式落在了六扇门这头。 无论是本应作为相府家眷的包惜弱包夫人,还是忽然遭逢身份巨变的杨康,连带着杨铁心和穆念慈父女,都被无情一并接走了。 按照六扇门那边放出来的说法,等到将当年杨铁心和包惜弱夫妻分离的那桩旧案查探清楚,两方也从这出骤然重逢的变故中冷静下来,再来重新评判个中归属。 当然,在此之前,杨康掳劫杨铁心和穆念慈入府,按照汴京的律法乃是有过在先,得先接受法办才行。 其中的详情倒是没有全部披露在汴京百姓的口耳相传之间,但光是【无情总捕登门,傅相痛失爱妻爱子】,就已足够让人看个热闹了。 若是傅宗书最后不仅不能认回妻子,还不能认回儿子,那可就是接连因为无情的缘故,失去两个儿子了。 听闻他早年间没当上丞相的时候为了营造洁身自好的假象,府中根本没有几个姬妾,只留下了两个孩子,还都没活到成年。 傅康虽然不是他亲生,可打从出生就养在他膝下,于他来说与亲生儿子也没有区别,甚至一直是以等同于亲子的待遇在外走动,远比那义子顾惜朝对他来说重要得多。 更别说—— 他已贵为宰相,凭什么让他将妻儿都送还给一个无权无势的江湖浪人! …… “师夫人是怎么看这些热闹的?” 师青若刚收回往三合楼外看去的视线,就听到了苏梦枕的这句发问。 迷天盟和金风细雨楼起码在外界看来,就算称不上敌对,也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故而这出再度邀约会面,自然不能放在天泉山上的金风细雨楼中,或者是迷天盟那个被重新启用的驻地当中。 最后被选定的会客地,是在先前婚礼沿途遇到过贼人袭击的三合楼。 经过简单的修缮,这里已看不太出先前被破坏的位置。 而选择此地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怎么说也是迷天盟的地盘。 按照师青若的意思,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敢突然发起这场邀约,苏楼主以红袖刀名闻天下,总不会还怕她做什么手脚。 “怎么看……”师青若眸光中有一瞬的恍惚,接道,“有道德的人总是会让自己更痛苦吧。” 苏梦枕问:“你说的是铁手的事情?” “既是,也不是。”师青若嗤笑了一声,“这汴京城中,甚至是天下武林不都是如此吗?有操守的人为世道崩坏而痛苦,甚至觉得自己没尽到做人做侠士的义务,想要寻求一条出路却觉四面无光,可无德的人却照旧放浪形骸,只需要丢掉几个弃子,便能安享荣华。苏楼主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梦枕没有立时回答。 师青若的这番里说的确实不仅是铁手。 若是算上朱小腰告知于他的消息,应当还有方应看和……和他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 苏梦枕肃容叹道:“待汴京事了,我会给湖北一个交代。” 师青若不置可否,只神色淡淡:“苏楼主说的是给湖北一个交代,而不是给我一个交代,这一点很好。” 至于为何是汴京事了,而非此时,也无需多问了。 薛西神位列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不仅在楼中地位超然,论起办事的能力,也远在苏梦枕的诸多下属之上。 如今正值各方博弈,清算薛西神当日作为,只会让楼中上下内乱,甚至被六分半堂反咬一口,确实不是对他问罪的时候。 师青若今日来也不是说这个的。“我想,苏楼主接到了我的邀约便同意前来,应当并不只是想问我对那件事的看法才对。” 苏梦枕眸光定定。明明和上一次见面仅仅间隔不远,他的面色却比上次还要差得多,但当他抬眸看人的那一刻,不会有人怀疑他会因为身患的疾病倒下去。“你做的事情太杂了。” 当日他愿意相信师青若的本事,将金风细雨楼安插在迷天盟中的人手交给她调度,那在大事上他就不会指手画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金风细雨楼能在汴京崛起,对这句话最有发言的权力。 哪怕师青若的身份是迷天盟的圣主夫人也不会例外。 但并不代表,在一个太过紧要的时间点,他觉得队友掉队的时候,不会出声提点。 “你要与金风细雨楼正式联手,光靠着近来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我只能看出你有收拢手下,让自己办事更加顺遂的想法,能看到你明白何为借力打力,让无情总捕代你办事,但无论是傅宗书府上的家务事,还是方应看那头的浑水,都不是当务之急。” 他将话说得很直接爽快,师青若也回得果断:“可苏楼主不能否认,我近来确实得到了几个可用的人才。” 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资料,在从白楼那头送到朱小腰和她面前的同时,一定也送给苏梦枕看过。若非师青若先行招揽,这两人对于苏梦枕来说,同样可以是好帮手。 因为杨铁心父女的事情暂时移交到了六扇门,黄蓉与郭靖也暂时留在了迷天盟内。虽然还不能算是她的助力,但师青若有这个信心,迟早能将这两个初出江湖的少年人拉拢到麾下。 至于陆小凤和司空摘星…… 今日的会面中,他二人能来为她保驾护航,本就代表着一种态度。 “太慢了,我没有这么多的时间。”苏梦枕说话间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寻常人的咳嗽,若是以手掩面,还能保持住自己的体面。 苏梦枕却不同。 他这一声剧烈的咳嗽,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的喉咙与肺腑牵连在了一起。当脸上的神经颤抖的时候,肺腑剧烈的疼痛,拉拽着他全身每一根筋骨都在饱受煎熬。 就连他放在桌上的那一只手,都因指节的发力而完全褪.去了血色。甚至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在这一阵咳嗽中,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或许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是…… 只是并未咳出血来而已。 他定了定心神,认真地将帕子折叠放回了衣袖间,这才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时间是最奢侈的东西。 从另一个角度上,雷损也不会给迷天盟这么多的时间,让她有机会重整部从,招募新人。一旦迷天盟对外展露出了蓬勃之势,雷损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展开行动。 师青若很清楚这一点,但在这句质疑面前,她还是先摇了摇头:“如果你的时间真的短缺到了这个地步,你不会在前几日和狄飞惊见面。” 苏梦枕脸上露出了几分讶异的神情。 他在前几日确实先去见了一次狄飞惊,也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最得力的那位下属。 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 这个消息在京中并未对外隐瞒,所以他奇怪的也不是师青若会知道此事,而是她看待此事的想法。 师青若说了下去:“你如果真已到了没多少时间的地步,你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再弄清楚,狄飞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上的传闻已经足够让你清楚,这个人很懂得评判人才、看清局势。若是你的身体不足以让你将某些信号成功传递给他,甚至是误导他,你更应该做的是一击即中,而不是先带人拔除了六分半堂在琼华岛的据点,随后带着这份胜利去与人谈判。” 苏梦枕怔了怔,间隔了片刻方才继续开口。“师夫人……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了解我。” 师青若的眼神并不凌厉,甚至和狄飞惊有些相似,在看人的时候,透着一股温和而明净的味道。 但又或许,相比于狄飞惊,师青若的眼神还要更显柔和一些,少了几分对人对事的打量。 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明明来到汴京不过数月的时间,就已像是个和他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一针见血地点明了他的状态。 这很难不让他又一次想到了先前见到师青若时的错觉。 好像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才对。 师青若的声音却又将他从稍纵即逝的恍神中拉到了眼前:“不,我并不了解你。起码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全身上下有数种绝症,还有许多名称都不一定有的疾病时,为何还能活于世上,甚至活得比大多数人要好。我想这并不能单纯用奇迹来形容。” 苏梦枕从容答道:“因为金风细雨楼没有倒下,而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这句异常坚定而强悍的话只在苏梦枕的口中过了一轮,就已听他话锋一转:“罢了,现在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你既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应该更清楚我对这份合作的期望。” “不错,但动作的慢与不慢,不是光看现在的表现就够的。”师青若扬唇微笑,“何况,我今日前来见你,本就是有一个计划,想要和你商量。” 苏梦枕颔首,示意师青若接着说下去。 然而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当他做出这个表现的时候,已将一部分的主动权交到了师青若的手里。 更准确的说,当师青若率先一步跳出了对她行动太慢太杂的质疑时,她就已经在主客双方的位置上完成了一步置换。 “说起来,这个计划还是因为先前夜探神通侯府才让我想起来的,也不算是白费了工夫。”师青若脸上的笑意更盛,仿佛仍要就这件杂事找回点场子。 苏梦枕对此颇觉无奈,只沉稳地听着她说了下去。 “虽说这件事,是我在还未入汴京的时候意外听闻,消息的来源我也无法告诉你,但苏楼主大可不必担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真是假。” “雷损不会轻易放过一块本该到手的肥肉,在旁窥伺的神通侯府也不会只有那些刚刚抵达府上的跳梁小丑。我很清楚,一旦我走错了一步,到底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但若执行成功,说不定能将这两方都给一网打尽。” “我的计划,若是归成一句话,应当叫做——”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梦枕挑眉,凝视着面前这张因运筹帷幄而更显绝代的面容,没有质疑于她的算盘,而是问道:“你的死地还是我的?” 师青若伸手一指:“我。” 15、015 “近来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那边都有什么动静?” 相比于金风细雨楼的天泉山白塔,六分半堂的不动飞瀑作为总堂禁地,要显得不那么醒目些。 但若真有人试图闯入此地的话便会知道,在这看似寻常的地方,到底有多少机关岗哨。 能够走到此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在静得出奇的背景里,雷损的这句问话便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狄飞惊的眼帘动了动,却没当即答话。 作为京城里头号帮派的辅佐,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三思而行,更不必说,雷损的这句问话,绝不只是单纯在问一个事实。 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的所有动静,每日里都有专人向雷损汇报,并不需要狄飞惊再向他重复一次。 他要回答的,是一个判断。 狄飞惊抬目凝视,露出一双仿佛水洗过的眼睛,“局势对苏梦枕是越来越有利的,但很奇怪,他急于得到一个结果。” “琼华岛一战后,周边千余帮众转投,不算因利益捆绑在堂可能被胁迫转投的,真正的帮众只剩七千,还分散在各地堂口。而金风细雨楼近两年来发展帮众、联络官员,人数上已直逼我们。” 雷损拢在衣袖中的手摩挲着那枚翡翠戒指,冷声回道:“当年我见他随父亲入京,定下他与纯儿的婚事时,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出息。” 出息到稍有不备,就会让他凌驾于自己的岳父之上。 甚至还不是凌驾。 汴京城里若是只能剩下一个帮派,他与苏梦枕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他并未瞧见,当他提到“纯儿”两个字的时候,身边的狄飞惊面上有片刻的波动。 从他所在的角度也确实看不见。 狄飞惊的颈骨断了,抬不起头来,除却必须抬眸对望的时候,他更喜欢低下头去。 反正他低着头也不妨碍他说出口的话,从不是站在低处发出的,而是一句俯瞰全局的判断:“他不等,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六分半堂先对迷天盟动手,想从中攥取利益的目标没有达成,反而让迷天盟中有人重新掌权,让身在其中的部分人马受到制约。 湖北那头因为闻巡抚与金风细雨楼的合作,六分半堂的一批大货遭到拦截,其中还有一批从川渝转运过来的唐门火器,尤其麻烦。 傅相本是站在六分半堂这头的,却因为连云寨一事被迫收拢了势力,现在还有另一桩事牵绊住了他的心神,起码在短时间内帮不上六分半堂什么忙。 “你的意思是,先前时间和局势都对他有利,但现在——” “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答道。1 甚至这个局势有利原本也不是全能作数的。 人多的地方变数就多。两方帮派的合并也不是一次两次胜利就能让人心齐聚、尽数倒戈的。 时间的优势,要远比一时的局面优势重要得多! 在这句判断面前,雷损的声音都不由谨慎了起来,“时间对我们有利的意思,是说,苏公子的身体要不行了?” 雷损能坐在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上,虽是因为当年算计了关七,借着他的手除掉了自己的对手,但若是论起武功,在江湖上依然是数一数二的。 他曾经无数次将自己代入苏梦枕的位置,试图去探明,让苏梦枕活下来的奇迹到底能维系住多久,却一直难以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直到现在…… 他听到了一个从狄飞惊口中说出来的判断,也是一句惊雷疾电一般的判断。 “是。” “好!我相信你的结论。”他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失态,更没有因为对手暴露出的弱点而发笑,只是忽然停下了摩挲戒指的手,更没有在忽然之前,就将对苏梦枕的那句“苏公子”敬称,换成什么低看于他的绰号。 只有深知雷损脾气的狄飞惊才知道,在确认局势有变的这一刻,总堂主心中的激动。 雷损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转换了话题:“那再说说迷天盟那边吧。” 每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对他来说都是必须弄明白的。 神通侯府那边颇有野心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方应看要因为傅相的缘故和他们搞好关系,不会给他们制造麻烦,他也乐于见到对方拿出这个表现。 至于方应看能不能趁着他们这头两败俱伤得到好处,那是另外的事情。 他更应该操心的,是让他吃瘪过的迷天盟。 狄飞惊默然须臾,答道:“她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 “说来听听。” 狄飞惊道:“当日大婚典礼,她引无情总捕入局,负责维系秩序,穆家父女被困相府,无情登门求见,我猜也与她有关。我起先在想,若是一个人习惯于求助官府,和六扇门合作,那她一定不适合迷天盟。” “不错。”雷损深有同感。 关七发狂之前,迷天盟中还有关大姐坐镇,对入盟的江湖人士,多少还有些把控。可到了关大姐失踪,关七疯魔之后,迷天盟就愈发鱼龙混杂。 入不得金风细雨楼或者六分半堂的诸多……按照雷损的说法应当叫做“杂碎”的武林人士,便混在这个半死不活的迷天盟内。 这些人甚至要比司空摘星那神偷还要更怕遇见官府的人,更别说是无情总捕这样的人物。 一旦师青若有心抓个典型,试图再度凭借六扇门的力量肃清盟中风气,恐怕非但不能让她如愿以偿,反而会让迷天盟中顿时大乱。可她没有。 “前日任鬼神传回来的消息,这位圣主夫人代表关七开了一次盟中要员的会议,以避开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争斗的理由,将部分盟中帮众调度往了北方。盟中只有听从调遣的,没有唱反调的。” 近来北面因为连云寨、毁诺城的重建,自汴京往北面的买卖不少,能捞着不少油水。迷天盟中不少贪生怕死的帮众乐得听从这个安排,只会觉得圣主夫人明智。 狄飞惊:“她的另一桩安排,是让迷天盟帮众将京城周遭的据点重新建立,但避开了四面即将建成的四辅马步军营地,将任鬼神和邓苍生调出了汴京城。” “他们两人先前做得确实太明显了。”雷损冷声斥道。 无论是在迷天盟婚宴前的旁敲侧击,还是迎亲路上的无功有过,对于位居圣主位置上的人来说,都太过不合适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就烧在这样的人身上。 偏偏师青若摆在明面上的举动,不过是让他们重建京城周遭的据点,还有心避开官府清算亡命之徒的风潮,根本找不出她的半点不是来。 加上迷天盟大圣主颜鹤发和二圣主朱小腰的支持,任鬼神除非当场将雷损这个后台搬出来,否则只有暂时离开汴京一条路可走。 也正是凭借着这两条指令,圣主夫人已算是正式坐在了执掌盟中事务的位置上,而不仅仅是个被关七娶回来的美人。 不过…… 狄飞惊思忖了片刻,又接着说道:“但她的有些手段,还是稚嫩了些。” “规避冲突对于如今的迷天盟来说或许是个好办法,却不是长久之道。迷天盟已如中空朽木,除非断尾求生,另起炉灶,否则一旦等到我们与苏楼主分出胜负,或是官府意图清算江湖势力,都只有死路一条。她不想着将白愁飞和王小石这两个年轻人的本事用在刀刃上,反而让他们离开汴京,无疑过于短视。” “另一面,她让自己处在了方小侯爷的对立位置,平白给自己又找个麻烦,只为了点微不足道的收益,同样不太明智。何况,她想出的应对之法,还是让人去寻方巨侠回京。” 雷损一笑:“方巨侠爱子情深,不会随意相信旁人的话,就算将人请来京城,也不过是做无用之功。” 这“爱子情深”四字,从雷损的口中说出,简直充满了嘲弄之意。 狄飞惊默契地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在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同样浮现起了一缕笑容。 忽听雷损转而发问:“按你这么说,迷天盟那边暂时可以不必去管?” “不,恰恰相反。”狄飞惊回答得果断,“一个聪明人被意外放在了一个此前不曾坐过的位置上,有决策失当是正常的,但我们不能给她以成长的时间。与其等到她想明白何为当断则断,成长为心腹大患,还不如当先解决她。” 苏梦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拖延局势对金风细雨楼有弊无利。 师青若需要时间成长,但六分半堂不该给她这样的机会。 该当如何,该当先解决哪一方,已再清楚不过了。 雷损再一次伸出了他的手。 与当时参加迷天盟婚宴的时候一样,他伸出的,是那只残缺的,代表“绝杀令”的左手! “越快越好!” …… 这句话,当陆小凤踏上返程之路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当日三合楼上师青若和苏梦枕的会晤,在陆小凤这等闲云野鹤惯了的人看来,简直像是两个疯子的对话。 那么他大概也被汴京城中的种种见闻给逼疯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同意师夫人所说的将她自己放在危险处境之中的计划,又怎么会和司空摘星一起离开汴京,去邀请两个原本不在汴京城里的人。 他也从来没想过,他陆小凤的人脉和嘴皮子工夫,会用在这个地方。 上至六扇门中和他熟识的名捕金九龄,中到金风细雨楼那头交给他支派的眼线,下到他和司空摘星认识的那些三教九流,全都被用来了寻找一个人上。 谁让这个人是方歌吟! 方歌吟方巨侠带着夫人桑小娥游历山水,无心过问世事。 与他交好的人、受过他恩惠的人、听从他号令的人都愿意成全他的这等闲志,将他的行踪给隐藏了起来,要想通过正常的手段打探到他身在何处简直太过艰难。 若非陆小凤恰好遇上了楚留香,听闻方歌吟近来在崂山地界拜会麻衣客,恐怕根本无法在一个月内寻到方歌吟的下落。 好在有了这个开头,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方歌吟确实重视他的儿子,在听陆小凤说起京中的事情后,当即准备启程回京。 只是让陆小凤大觉惊诧的是,他都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方歌吟居然还觉得,这或许是有什么人在京中欺上瞒下,这才让神通侯府中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若是他不曾记错的话,方应看在被方歌吟夫妇收养之前,曾有一对在江湖上堪称恶贯满盈的父母。若非方歌吟念在故人情义,在老龙婆死后收养了方应看,他的名字应当还叫“方应砍”才对。 方歌吟不怀疑他的义子天生恶种,又在汴京城的名利圈中愈发堕.落,倒是怀疑起了他派遣过去辅佐方应看的手下? 陆小凤满肚子的疑惑,在纵马疾驰回京的路上沸腾。 更让他疑惑的,还有另一个归心似箭的人。 当他按照师青若所说的那样,将迷天盟盟主近来娶妻的消息混在告状之中说出,那人的面色便已一变再变。 方歌吟本还犹豫是否要回京看看,也是此人出言推波助澜。 当他们一并踏上前往汴京的归途之时,陆小凤才从桑小娥的口中得知,这位夫人是被他们夫妻在十多年前救下的。 因为当年曾经见她被迫与丈夫和女儿分离,在心神恍惚之下想要寻死,甚至本已身中剧毒,便一面找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人为她解毒,一面带着她一并行路游览,希望寄情山水能够让她找回人生的乐趣。 怎么说呢,陆小凤不太理解。 夫妻二人的旅途中横空插出一人,按说有个数月都已算是极限了,怎么偏偏这三人就能把臂同游这么久。 若非他如今同样急迫地想要回到汴京去,看看师夫人在那片浑水之中的处境,只怕还要多问上两句。 但幸好—— 这一千多里的路,以千里马疾驰,也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 又因方歌吟的名声,他们还未到汴京,尚在十多里外的楚河镇歇脚,京中各方势力前来问候的使者,就已到了他们的面前。 毫无疑问,方巨侠到来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 京城之中各方势力再有多少摩擦,在这位江湖名侠到来之时,都得暂时全数停下来。 这自然不全是因为方歌吟的武功,还因为他的身上起码牵连着六七个江湖门派的势力兴衰,其中又以血河派、天羽剑派和大漠派为首。 若是将方歌吟早年间的经历写下来,几乎可以等同于一部少年成长的传奇小说,而今,他却已成为了江湖武林的泰斗人物。 饶是雷损对于方歌吟的某些举动大觉他愚蠢,也并不觉得方歌吟会插手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之间的争斗,还是与江南霹雳堂驻扎在汴京的人手一道,商定出了迎接的人选。 在听闻了迷天盟那头的安排后,他甚至干脆决定由自己亲自去见一见这位方巨侠。 金风细雨楼那边如何姑且不论,六分半堂备了几多礼物也大可不提,面对方歌吟的到来最可算是鸡飞狗跳的,还是神通侯府。 方应看自觉立足京城不稳,先是拉拢了皇帝身边的红人米有桥,不惜许诺让自己将来的帮派取名“有桥集团”,在经济上也就更加不择手段。 他威逼京城周遭的富商协助他放贷给普通百姓,再以暴力的手段从这些可怜人处搜刮钱财与土地,几乎已成了一条产业。 若是方歌吟没来汴京,凭借着他笑脸迎人、和各方打好关系的本事,绝不会有人借此对他问责。 然而义父这一来,起码在明面上他不能跟这些生意再有任何的瓜葛,也得在义父面前装出个乖儿子的样子来。 “一群多管闲事的家伙!”方应看心中暗骂,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却早已收拾体面,宛然一个浊世佳公子。 一见方歌吟几人遥遥前来,他连忙翻身下马,朝着来人迎了上去,拱手问好:“孩儿给义父义母请安。” 方应看心中已有权衡。若是方歌吟此来是为了当日侯府之中发生的事情,没给他以好脸色,他接下来的行事态度便该再谨慎小心一些。 若只是恰巧而已,那么接下来方歌吟便该将他搀扶起来,回他一句与往年一般亲昵的“小看”。 可事与愿违,方应看躬身良久,仍然没能等到方歌吟的回复。 他心中巨石一沉,小心地抬头打量,却发觉,方歌吟并无举动,不是因为对他心怀怒气。 而是因为,他此刻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这个义子的身上,而是看向了远处。 方应看侧头回看,便见远处一队人马正在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观其衣着,似乎是迷天盟的人。 迷天盟? 他眼皮一跳,就见那为首的马车之上,走下来了两个人。 那还真不能怪方歌吟一直看向那个方向。 当这两人出现在人前、相携而来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他们简直是一对璧人。 哪怕关七的发间已染白霜,但时间对他那张面容的优待,让他时至今日看来,也像是个少年人,与他身边那风华绝代的美人正当相配。 又哪怕他的心智有缺,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觉他目中无神,但回荡在他身边的内劲堪称登峰造极,对于在场的武林人士来说已是天大的威慑。 而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似乎根本不曾受到这些失控内劲的影响,将手虚扶在他的臂膀上,竟像是取代了原本用于约束他的枷锁,让他得以像是今日这般体面地出现在了人前。 就连方歌吟都因为这两人的到来愣住了一瞬,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以至于在这车马停下后的片刻寂静中,当先发出的声音竟是来自他的身后。 来自那个,被方歌吟夫妇救下的夫人。 那还坐在马上的女子忽然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幂篱,死死地盯着师青若挽住关七的那只手,面颊上的血色霎时间消退殆尽。 她似乎有一瞬咬紧了牙关,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最终还是没能恢复平静。 以至于那张虽已年过四旬却还颜如少女的脸上,少了本该有的清绝素淡,只剩下了一片恍惚。 若是众人看了这样的反应还猜不出她的身份有异,那也枉在江湖上混了。 更有眼尖巡视全场的人发觉,当她摘下覆面之物的刹那,同在此地的雷损也有一瞬的失态。 倘若有人细心观察的话,便会发觉,与雷损同来的女儿雷纯,竟在五官上和那白衣女子有七分的相似。 但在来人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她只是……只是痴痴地望着关七,忽然情难自抑,高声问道:“七哥,她是你的夫人,那我是谁?” “我们的约定,你都已经忘了吗?” 众人大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看向了被她质问的那一方。 在各方视线之中,只见关七脚步当即一顿。 他起先并无异常。 然而那个声音像是于他而言有一种别样的魔力,竟是让他眼中零星的光彩,都在忽然之间聚集在了一处。 也极其缓慢地,落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近乎本能一般,他缓缓喊出了一个名字:“……小白?” ——温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