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二嫁》 1、第 1 章 第一章 四月烟波春色,梅子青时节,轻风暖日最适宜染布晒纱。 昨日染匠入了国公府后院,架起一应用具,一日光景草茵上已飘满了轻纱绸缎,清风一动迎着春日缥缈宛如水墨。 高门大户平日里的添置都是些成货,并不常染布,染上一回府里怎么也得热闹一番,一早尹管妇奉了老夫人的令,挨个上门把姑娘们请出来赏布。传统的染布通常分为三缬,即绞缬、蜡缬、夹缬。每一种染法各有千秋,有的花样丰富,有的颜色鲜明,论不出好歹,全凭个人喜欢。可只要有人的地方总会有输赢,哪怕是喜欢也要分出个高低来。 十来道身影穿梭在纱海里评头论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二姐姐你来说,哪个好?” 二娘子韩芸慧乃二房二夫人所出,年岁比在场所有姑娘都大,原本两年前就该出嫁,谁知遇上了梁家郎子丧母,今年过了孝期已是十八,无论如何也要嫁了,半月前梁家派了屋里的一位伯母上门来,今日这番铺张,只怕已议好了日子。 陡然被架起来,韩芸慧脸上红晕还未消退,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不......” 尹管妇贴心地替她接了话头,“到底哪个好,咱们说了可不算,要论好自是宫中的东西好,小主子们何不改日请个宫里的行家来评判一二?” 本是无心解围,可巧了,府上就有一个刚从后宫中回来的行家。 众人顿时齐齐转身,目光从轻纱绸缎的间隙里望出去,只见对面的石榴树下安置着一把躺椅,椅上迎面躺着一位小娘子,桃粉兼白的衣带垂下被风绞在半空中翩然起伏,一柄悬着白玉吊坠的团扇严严实实地盖在脸上,只余了半截白皙光洁的下巴在外,已有好半晌没挪动过,想来是睡了过去。 “这才早上呢,她倒能睡。”尹管妇提声唤道:“三娘子?” 院子不大,嗓音也不小,对面的人似乎是睡死了,没半点回应。 身后的四娘子灵机一动,扒拉开尹管妇,“嬷嬷这样怕是叫不应,瞧我的。”说完一嗓子叫了过去,“贵妃娘娘!” 果然,躺椅上的小娘子下一瞬便坐了起来,脸上的团扇滚落在地,头顶一簇石榴叶的斑驳光影投在她面上,抬眸间一双眼睛正好露在光爆中,照出琥珀色的瞳仁来,眸底一抹懵懂明显,似是不明白唤她做什么。 今日府上三个房里的姑娘都来了,大大小小的十几号人,哄笑声高低一片。 这一幕,尽数落入了坐在一旁抱厦内乘凉的国公夫人眼里,常年吃斋念佛的人此时也难免胸口起伏,手里的茶盖砸出一道清脆的声响,“瞧吧,成笑柄了。” 堂堂贵妃娘娘,被退货,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人。 正因如此,当初那个集风光富贵于一身的国公府嫡出姑娘,成为了人人都可以拿来谈笑的弃妇。 国公爷没纳妾,只娶了夫人郑氏一人,屋里的三儿一女自小养尊处优,其中又数最小的女儿格外娇惯,自落地起便被夫妻两人捧在手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半点苦楚都没尝过,十六岁时更是一步青云被封为贵妃,天底下哪个不羡?殊不知上天自来公平,半月前一顶轿子把人从宫中送了回来,进宫时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丢人。 郑氏替她红了脸,韩千君本人则一脸风淡云轻,压根儿没觉得丢了人。 她们取笑,是因年少无知,不明白在四方城里杀出一条血路有多不容易,自己看似铩羽而归,实则捡回了一辈子的自由,堪称人生赢家。 试想盘古开天地,天下有了王朝后,有哪个姑娘被封了贵妃,还能全身而退,回到娘家? 没有,史无前例。 她独一人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大路,往后宫中女子着实过不下去,也不止冷宫那么一条路,还能出宫重新再活一回,某种意义上来来,她也算是做了一桩功德,以供后人拿来借鉴。 这番话,从宫中回来那日她已跪在佛堂前同母亲郑氏推心置腹地说过一回,换来的是郑氏扯断了手中的佛珠,赤白着脸誓要替她谋一条活路,诚然她并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瞌睡被搅没了,韩千君起身捡了团扇,扫了一眼飘扬的绸缎沙海,不理解有何可吵的,扬手对尹管妇道:“每个花样嬷嬷都帮我留一匹,份额外的折成银子记我账上。” 好看的东西她从不做选择,都要了! 阔气豪迈的做派,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她是贵妃娘娘。 她不尴尬,郑氏的脸是彻底挂不住了,打发阮嬷嬷去请人,“把那丢人现眼的东西带来海棠阁。”话毕起身先离开了后院。 韩家乃京城出生出长的家族,祖坟埋得好,每一代都会出一个人物,上一辈便出了一位皇后,也就是当朝的昭德皇后,太上皇的正妻,虽说太上皇禅位后,坐上龙椅的那位并非昭德皇后肚子里所出,但只要她在一日,国公府往日的荣光便能延续一日,一个府邸便占了皇城后门大半个胡同。从草茵后院出来,前面是一座赏景的凉亭,爬上凉亭另一侧以青色石板铺成了一条小经连着下方的园林,园林三面乃青砖黛瓦的连廊,天井里一颗参天黄木连,茂盛的枝叶罩上了屋顶,两旁大大小小的竹丛绕着水渠,延绵伸展到另一处庭院,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亭台水榭七弯八拐,到了郑氏的院子,已是一炷香后。 在连廊下韩千君便听到了隐约的说笑声。 屋里来了客人,郑氏正在招待。 守门的婢女见她到了,忙上前搀扶,伺候她褪了鞋再领着人入内。郑氏常年礼佛喜欢肃静,屋子里的陈设也以素雅为主,没几件亮眼的摆件,唯有漆木地板打磨得光滑亮堂,韩千君着长袜踩进去,待到了主屋的纱帘前,阮嬷嬷轻拽住了她胳膊,往她膝前放了一块蒲团,“三娘子就坐在这儿听罢。” 韩千君抬起头,面前是一块轻纱隔断,视线模糊但大致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郑氏坐在右侧,脊梁挺如青松,大户主母的端庄全都体现在了她身上。左侧的筵上跪坐着两人,穿金戴银的乃府上的二夫人,她的亲叔母,另一位着深蓝色缎子头上戴一根银玉簪的妇人她不认识,但能猜出是为何事。 自宫中回来后,隔上两日便有人上门来说亲,不知今日来的又是哪一家。 昔日的贵妃不再是贵妃,做回了韩家的三娘子,生杀大权重新掌握在了父母手中,是祸终究躲不过,一年的宫中经验告诉她,实力悬殊之下万不可犯事,遂蹲下身乖乖地跪坐在蒲团上听里面的动静。 “今日我过来,家里还有人劝说娶女不当娶活汉妻,这都是什么话,咱们两家是什么样的关系?”说话的是那位妇人,嗓音比寻常人要响亮,转头看了一眼二夫人,笑道:“常听小姑子说国公爷与夫人治下严厉,膝下的儿女个个都养得好,若非这一遭三娘子只怕还轮不到咱们头上,要不说这都是命呢,咱们做父母的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心,三娘子如今身份确实棘手,但我余家不嫌弃,等三娘子将来进了我余家的门,有我做引导,不愁美名传不出去。” 韩千君不免好奇,想瞧瞧今日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奈何妇人的脸被二夫人挡了大半,五官瞧不清,只观其体型有郑氏两个块头大,说话时一对胸膛往前挺,气势十足,像极了庄妃身边那位讨人嫌的管事嬷嬷。 韩千君往身后瞧了瞧,冲一名婢女招手。 婢女走到她跟前,低声问:“三娘子,怎么了?” “你去拿一盘绿豆糕,送给里面那位夫人,她喜欢吃。” 余家妇人来了这半晌,除了二夫人偶尔帮衬几句,其余功夫都是她在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猜不出来是哪种茶叶,只觉入口清香留齿,舌根还有一丝回味的甘甜,见婢女又送来的一盘绿豆糕,与寻常人家的也不一样,不仅模样好看,还能闻到一股甜香,暗道国公府虽不得圣宠,该铺张的一点都没省下,底子得有多厚。 今日有小姑子二夫人做媒,得了国公夫人亲自招待,余夫人心下笃定这门亲事八九不离十了,没必要再见外,搁下茶盏后便直言道:“不满夫人,我身子骨不太好,家里的小娃是管不着了,正房屋里的一儿两女并着姨娘生养的两位哥儿,将来尽数过到三娘子名下,让他们唤三娘子一声亲娘,我余家也不是那等在乎子嗣繁衍的家族,往后三娘子不必自个儿生养了,省得坏了身子......” 一旁二夫人的一双眼珠子都快斜到了眶子外,余家妇人说得过于忘我,全然没注意到。 郑氏一向沉得住气,神色纹丝不动。 见郑氏不吱声,余夫人愈发觉得这门亲事稳了,不顾二夫人扯她衣摆,继续叨叨:“我余家世代几代书香门第,没旁的讲究,祖辈起便注重孝道,待日后三娘子进了门,每日来我跟前孝敬几杯茶水.....” 说话间伸手去拿盘里的绿豆糕,谁知竟碰到了一个软粑粑的东西,还在动。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色的耗子。当场七魂都丢了,一声尖叫嚷开,人从筵上弹起来,一盏茶连带着茶叶全都泼在了自己身上,也顾不着了,那耗子如何都甩不掉,顺着她的衣袍爬上了手腕,眼见要往她袖筒内钻,赶紧同一旁惊得目瞪口呆的二夫人求助,“快,快把它捉走!” 二夫人早认出来了是耗子,胳膊上的鸡皮都起来了,伸手缩手不敢真去抓,郑氏见状唤了几个婢女上前去驱赶,五六个人把余家妇人围成一团,上下其手,全身都被捏遍了。 里面闹得热火朝天,屋外韩千君掀开了纱布一角,一双眼睛看得正兴奋。 这白鼠,她在宫中养了一年,最喜欢吃绿豆糕,胆子小,一受到惊吓便往人衣服里钻。 不知道哪里来的死老太婆,鼻孔里插两根葱还当自己是蒜了,跑来国公府耍威风,要她端茶倒水,也不怕夜里尿频尿急。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好歹她也是做过贵妃娘娘的人,即便退回家也乃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姑娘,要到他余家去带孩子?他余家是祖荫蔽天,还是说他家儿子是个什么了不起的金疙瘩,身上的种还能生出哪吒不成。 — 等到余夫人出来时,全身没有一样整齐,头成了鸡窝,衣裳也皱巴巴的,临出门了还与郑氏抱怨,“偌大一个公国府,哪里都体面,怎连耗子都弄不干净?” 旁人瞧不出端倪,可国公夫人有一双火眼金睛,什么都看得清楚,一炷香后韩千君跪在了她面前。 郑氏对她已经没了任何指望,“我想明白了,你也只剩下会投胎一样本事了,以你的性子,怕是做不到两下里都欢喜,何必再费事,明日借你兄长的名头,把昭德皇后送来的那几幅画像上的公子都带上,你来挑,挑中了哪个,咱们尽管砸银子。” 虽说银子万能,但也得讲道德啊,韩千君不太赞成她这种做法,“母亲是说要我强抢民...民男?” “你倒是找个愿意迎娶你的良家郎子来!”郑氏忍不住咬了牙槽子,目光在她那张粉嫩的脸上停顿片刻,实在想不明白,家世样貌都不俗,握着一手天牌,是怎样被她打成稀烂的。 2、第 2 章 第二章 国公夫人一言九鼎,待国公爷下朝后便与他提了这事,两人说话,韩千君依旧跪坐在外屋,没有资格参与。 薄薄一层纱帘影影绰绰,把人隔绝在外,谁能想到半月前里面的两人见了她,还得行君臣之礼。 能从宫中出来换回自由,韩千君早做好了有所牺牲的准备,脸皮这东西一旦丢尽了,便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不外乎是一些无差别的言语攻击,她自来不放在心上,能不听则不听,移了移坐下的蒲团,索性看一旁的婢女架着炉火煮茶。 一家之主国公爷韩觅阳,此时身上还穿着官服,回来的半道上晦气地遇上了薛家人,彼此明嘲暗讽针锋相对了几句,水平尚未发挥出来,心头很不通畅,听郑氏说到一半,便怒声道:“老二媳妇安的是什么心?余家的种能配上我儿?那浑家年幼时曾跟着她父亲杀猪,挨门挨户地送过猪肉,她算哪门子的书香门第?不就借着余家攀上了咱家老二,水涨船高提了身份,她好意思反过来蹬鼻子上脸,跑我家来耍威风?也就你脾气好,今日是要是我在场,瞧我不打断她一条腿!” 当今天下的主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在朝堂上他能忍气吞声,对皇帝的母族薛家也能做到不撕破脸,可旁人,也就没必要忍了。 皇帝真要有心为难国公府,他再努力克制也没用,还不如趁着风光之时,让自己活得舒心。 郑氏没再提后半段白鼠的事,提了恐怕他得拍手叫快,夸那孽障做得好了。 郑氏把昭德皇后拿回来的五张画像递给了国公爷,言简意赅,“你去打听打听,什么价位。” 国公爷还以为是她看上了那块地要买,接过画卷展开,看是几个相貌上佳的年轻男子,愣了愣,当下明白了她什么意思,抬头看了一眼纱帘外跪得七歪八扭的人,身子挪了挪靠近郑氏,悄声问道:“到这个地步了?” 郑氏扯了一下嘴角,冷冷地道:“半个月内,上门来的倒有十余家,不是填房便是妾。” 曾经的贵妃即便被退回来,那也是皇帝的女人,有点名望的大户不会自找麻烦,只剩下一些不知天高的阿猫阿狗跳得欢。但也并非无路可走,世上不乏有困于囊中羞涩的良人,“我寻思着想要找个心甘情愿娶她的良家郎子是不可能了,总有缺钱财之人。” 这话国公爷不是很爱听,好像他堂堂国公爷的女儿嫁不出去,非得塞银子,且说这画像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能过昭德皇后眼睛的人家世必然清白,但也太过于‘清白’了,一看便是些寒门书生,家里一穷二白,长得好看又有何用,如何过日子?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经历,再嫁得格外慎重,不用急于一时,韩国公迂回道:“还是问她喜不喜欢。” 郑氏一哂,讥诮道:“她喜欢皇帝,你再让她进一趟宫?” 进宫是不可能。 当初她进宫那会儿,韩家正被朱家检举贪墨灾粮,处在刀口上,他曾千劝万劝自己死了就死了,韩家的前程自有儿郎去争,不需要她一个姑娘去牺牲。 她怎么回答的? “家世,样貌,父亲认为我哪点不如旁人了?女儿有那个信心得到陛下的独宠,你就等着做国丈吧。” 大情大义,一片孝心,还不是为了家族。 后来被皇帝退回来也并非她个人的错,皇帝同意韩家的人入宫,目的是想稳住昭德皇后,谁知昭德皇后并不买账,依旧与皇帝在宫中打起了擂台,皇帝一怒之下,把人赶出了宫门。 自己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养了十六年,养得珠圆玉润,进宫短短一年,便瘦出了尖下巴。 宫里有什么好?回来了才好。 思及往事,韩国公满腔懊悔,暗自咬牙道:“总归是咱们欠她的,这些年我也结交了些人脉,门下学生众多,我挨个去求,不信求不来一段好姻缘。” 郑氏冷眼看着他。 他韩国公自称有一双鹰眼,把朝堂上下看得通透,唯独看不清自己的女儿。 她怕不是为了什么家族孝心,当年昭德皇后大寿邀她去贺寿,回来的当日便生了进宫的念头,在那之前她喜欢过谁?先太子、秦家的大公子、范家儿郎,她都说过要嫁。这些人官职相差万里,但有一样长相都不错。 她懂什么是夫妻之情?她只会看脸。 堂堂贵妃被退回娘家,但凡换个长了心的,一条白凌早了结了,可瞧瞧她,这半月来红光满面,何时见她惆怅过?不过也好,心大的人总比多愁善感的强,若她三天两头的哭闹,一个不活了更难办。 郑氏不想再做无用功,打消了韩国公的念头,“你的几个门生里,稍微能看的都已成了家,余下的你满意了她不会满意,明日让世子先把人请过去,让她挑,挑上了你再收入门下也不迟。” 郑氏乃韩觅阳的先生之女,当年一块儿读书时学问不比他低,嫁入韩家后便成了韩觅阳的半个军师,话语权十足。 夫妻二人咬着耳朵商议出来的结果,还是得拿钱砸。 郑氏的意思,得赶在二娘子出嫁前把亲事定下来,待二娘子嫁过去后,不会因娘家有个被退回来的弃妇,被夫家看轻。 两人商议完,外屋炉子上的紫砂壶也沸腾开了,婢女进去奉茶前,先替跟前眼巴巴望了半晌的韩千君倒上了一杯。 都说宫里的东西好,实则并不尽然,一道道的关卡下来,等拿到手上已成了陈货,还是这般刚制出来的茶叶香气更浓,刚埋头品了一口,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二夫人换了一声衣裳,重新杀了回来,这回神色格外着急,顾不得同跪坐在外屋的韩千君打招呼,径直打了帘子进去,“阿嫂,听说兄长回来了......” 韩千君手捧着茶杯,往里望去,心道还不死心? 韩国公正记恨老二媳妇竟敢把余家那等杂碎配给自己的女儿,瞧见她人,没了好脸色,“千君的事,不用外人来操心,你还是回吧。” 二夫人自知有愧,受了他那声‘外人’的讽刺,迭声赔不是,“我原本也是好心,想着亲上加亲将来也好有个照料,谁知道冯氏这么多年了性子还是那个德行,一点也没改,一时心急办了坏事,不用兄长和嫂子责骂,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没脸再提这桩事。” 说话间人怵在屋子中心,都忘记了要找个地方坐。 郑氏看出了她有事,拿目光止住了韩觅阳接下来的毒言恶语,主动问道:“怎么,出了事?” 二夫人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便是想让国公爷替她拿主意,赶紧道:“郡侯今日进宫见了皇帝,是为袭爵一事,定的人选乃梁家的大公子。”可她的女儿二娘子将来要嫁的却是梁家嫡子二公子。 这事韩国公也听说了,但皇帝似乎没同意,说立嫡不立庶,给拒绝了。 消息听了一半,便庸人自扰,这会子韩觅阳看她怎么都不顺眼,不耐烦地道:“急什么,这不还没定下来吗?” “等定下来只怕是晚了。”二夫人一脸凄然,“梁二公子丧了母,都说没了娘的孩子连根草都不是,二娘子若是嫁过去,头上有个继母顶着,身后再有个吹枕边风的姨娘,哪能过好日子,唯有吃不尽的苦头。” 听她这话,是想要退婚了,韩觅阳冷笑道:“二娘子今年多大了?”比府上退回来的那玩意儿,还长了一岁。 退了梁家的亲事,她上哪去再定一门好亲? 至于退婚后的出路,二夫人早想好了,也不再掩饰,直言道:“慧姐儿过了年方才满十八,十七岁进宫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韩觅阳一怔,很不理解愚蠢之人的脑袋,为何非得挤破头去找死,冷言道:“原来你们是打了进宫的主意,怎么着折了一个,还想送进去第二个?” “兄长这话说的,千君被退回来,我韩家姑娘都不能进宫了?”说起这事,二夫人心里也不舒服,“当初昭德皇后要韩家挑个姑娘进宫,大娘子彼时已成了亲,该轮也是轮到二娘子头上,若非千君哭闹,死活要进宫,如今韩家在宫中也有个人在。” 这类说辞韩千君在宫中听得太多,上到她这个贵妃娘娘下到伺候茶水的宫娥,都曾做过类似的美梦,你不行就让我让,万一我是个特殊的,皇帝独独爱上我了呢。 要挨骂了。 果然韩觅阳微黑的脸慢慢被气血冲红。 简直放屁! 文人也有威风,在官场侵染久了,韩觅阳一双眼睛看人时自带锋芒,一嗓子提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家慧姐儿进了宫就不会被退了?” 二夫人被他一道呵斥声唬住了,顿了顿喏喏道:“也,也不是这个意思,要不兄长先问问昭德皇后,这万一可行......” “那可不一定。”韩国公还在为适才的话耿耿于怀,打断道:“若是换做慧姐儿进宫,指不定是什么凄惨结局,可别指望她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抬手一指,指向纱帘外的身影,“你以为个个能像她一样,被人退了还有心喝茶看戏?” 韩千君:...... 韩千君及时缩回了一颗探出去的脑袋。 暗自叹道,她已说过无数回,她不是被皇帝退回来的,而是看清了局势主动向皇帝请辞,不想再做贵妃了。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不撞南墙不回头,当初还是太年轻,非得往那火坑里走一遭,方知不听长辈的后果。没想到还有人与她一样愚蠢,本打算继续听下去,瞧瞧二夫人是如何挨的骂,郑氏冷不丁地掀开纱帘,把手里的一卷画像丢给了她,冷声道:“明日一早收拾好,你兄长去接你。” 韩千君搁下茶杯,乖乖地捡起画像称喏,“好的,母亲。” 起身穿好鞋,抱着画像原路返回,在廊下才转了个弯,便瞧见二娘子韩芸慧一人立在柱子后,紧握着拳头踱步,撞上韩千君的目光后,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想说些什么,嗫嚅一阵,又惶惶垂下头去。 韩芸慧的性子天生懦弱,不喜与人说话,韩千君则完全相反,总喜欢往人群堆里凑。 一个是夜里幽静的月光,一个是白日里的太阳,自小玩不到一块儿,关系并不亲密。 韩千君本想劝她一句,皇帝已有了宠妃,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了,转念一想,怕她觉得自己是在故意阻碍她高升的道路,遂闭了嘴,与她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进了一趟宫回来,她原先所住的院子早被人占了,现下与韩国公夫妻两人住在了同一片屋檐下。 郑氏特意把隔壁的书房开辟出了几间上房,明为收容,暗里实为拿捏,住得近才能供她随时监管与传唤。 哪个姑娘又能在娘家住一辈子,迟早得出嫁,一嫁不成功,这不二嫁立马给安排上了,本是个临时的住所,韩千君没在意,也没赶占了她院子的人出去。 回到屋里,把几张画像铺在书案上,打算找几个人来问问意见,转过头,便见贴身婢女鸣春正拿着一枚银针,在木几前挨个挨个地试着碟子里的糕点。 韩千君:...... 看来一年的宫斗生活,已在她脆弱的心灵上留下了挥不去的阴影,总觉得有贱人想害她主子。 自己刚进宫那阵,各宫的人都来贺喜,个个没安好心,若非鸣春心细,自己不知要遭多少罪,去年冬季庄妃陷害她伤了皇子,被皇帝罚跪,冰凉的夜里跪了一个时辰,鸣春一直陪着她跪,自己膝盖下有软垫,她却什么都没,当时的自己满腔委屈,只顾着哭闹,并没留意她有多冷,鸣春一面跪着,一面还得给她讲外面的趣事,逗她开怀,后来晕倒在地,险些没熬过那个寒冬。 韩千君同鸣春招手,叫她到跟前,捏着她的手,有心安慰道:“咱们已离开了四方城,这里是国公府,你放心,不会有人再害我,以后这些不必再做....快过来帮我瞧瞧哪个好......” 话没说完,只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匆匆到了门口,一名婢女立在门槛外,鞋都没来得及脱,伸长脖子往里禀报道:“娘子不好了...四,四娘子说,千君阁的那颗老石榴树挡了屋子里的光线,要差人把树砍了。” 占了她院子的正是四娘子。 那石榴树是韩千君出生时国公爷亲自替她种下的,她有多大,石榴树便有多大,从小到大,替它浇过的水,比自己饮的还多。 砍了? 她想死吗。 “这个贱......”同样没适应过来的还有韩千君自己,‘贱人’二字是语言记忆,那拍桌子的动作便是肢体记忆。 在宫中的一年过得实在太过于丰富深刻,以至于回来的半个月很多习惯都改不过来,继她大放厥词,“来人!”,“放肆!”,“竟敢惹怒本宫!”,“拖下去!”之后,院子里的婢女奴才个个都对她毕恭毕敬,此时被她一巴掌动静,吓得垂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韩千君:...... 果然学坏容易,好人难做。 好歹也是做过贵妃的人,不能急躁,万事要沉住气,韩千君缓缓收回桌案上的手掌,理了理衣袖,唤上鸣春,“走,咱们去瞧瞧。” 内宅争斗再高明,也比不上宫里的万分之一。 上门挑衅几乎乃每个嫔妃具备的本领,也是后宫的必修课业,不用去回忆,贵妃的一言一行早刻进了韩千君的骨子里。 人要多,气势要足!从姿态上先压倒对方。 到了对方的地盘后,也有讲究,挑选一处明朗的地方站好,确保所有人的目光都能看到自己,再仰起头环顾四周,目光中含着淡淡的不屑,接着微微歪头,抬起胳膊扶一扶头上的珠钗,最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目标人物的脸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有人要砍我的树,是哪个不想活了,站出来让我瞧瞧。” 3、第 3 章 第三章 权势财富能养人,高门里的小郎君小娘子,含着富贵出生,玉一般温养出来的人,贵气随着骨头一道长大,举手投足间的优越旁人学不会,也模仿不来。 韩千君的脸乃鹅蛋形偏圆润,长相并不明艳,入目却很干净舒服,身形也不似府上其他娘子般骨瘦如柴,体态健康,有血有肉,一双葡萄眼灵动有神,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活力四射,是所有家庭都盼着自家闺女长成的类型。 当初昭德皇后能同意韩千君入宫,便是看上了她身上的活力和蛮横劲,蛮横点好,蛮横的人进了宫才不会吃亏受委屈。 事实证明,昭德皇后是对的。 进了一趟宫回来,没被刮掉一层皮,人还是那个人,谁也别想欺负。 四娘子韩媛是二房的庶出姑娘,生母乃姨娘蒋氏,蒋氏不仅貌美还天生一颗玲珑心,进门不到一年便把二爷哄得服服帖帖,一年内大半日子都歇在了她屋里,加之二夫人脑子是个愚蠢的,同二爷吵过几场后,不仅没把人劝回来,还愈发推得远了,才造成如今宠妾灭妻的局面。 姨娘得势,养出来的孩子也不是个良善之辈。 韩千君还未进宫前,一山不容二虎,她四娘子再跋扈,也没那个胆子舞到她面前,后来人走了猴子称了霸王,日子一久,大抵也觉得自己是个能与大王叫嚣的小狮子了。 要砍了石榴树,确实是四娘子的主意。 没有旁的原因,只觉得石榴树的枝丫把她窗户的光线挡了。 一颗石榴树罢了,砍了就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她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这院子早已不是她韩千君的了,就算如今人回来了,祖母也不可能让她久住,退回娘家的姑娘是耻辱,府上哪个不盼着她早些嫁出去,家里的一草一木,与她又有何干? 听婢女禀报人来了,四娘子还一副镇定地看着她刚从后院挑回来的几匹染布,不急不慌地回来,打算回上一句,“砍颗树要死人了?”可对上那么一双倨傲睥睨的眼睛,愣是没说出来。 府上有三位爷,主人却只有国公爷一个,国公爷膝下三子一女,这位三娘子的威风已深入每个人的骨髓,即便如今不是贵妃娘娘了,一句话也能要了她们的命,四娘子不吭声,院子里的丫鬟更不敢抬头。 这就成哑巴了?韩千君最看不起既贱又怂的人,胆子小便少惹点事,又问了一遍,“问你们呢,谁要砍树?” 四娘子被那一眼的震慑力压了半晌,回过神来替自己壮了胆,“眼下春季来了,院子里的树木繁翳,挡了好些光线,今日我想着修剪些枝丫,让屋子亮堂起来,怎么,三姐姐是觉得我修剪花草都不对了吗?” 猫逗耗子,也得要耗子动得起来,韩千君眼睛亮了亮,颇有兴致地看着她。 鸣春记得没错,早上在后院便是这位四娘子嘲笑的主子,一等着她开口,便呛声道:“四娘子说错了,院子是咱们娘子的,让给您住,您就安心地住着,操心花花草草作甚,哪里不如意了,来同咱们知会一声,娘子自会来替您治理。” 自打韩千君回来,四娘子最怕的便是她来同自己抢院子,这院子她住了一年,朝向好,屋子又大,哪里舍得搬,脸色白了白,自知硬碰硬她是赢不了,只能另辟蹊径,眼眶里的眼泪说来就来,拖着哭腔道:“当初三姐姐入宫,伯母亲口发话,让我搬来这院子,如今三姐姐回来了,来要院子,理应我搬出去,我这就去与伯母禀报....” 鸣春皱了皱眉。 这一幕倒是熟悉,在宫中庄妃娘娘也是这个德行,斗不赢了便大声哭喊,“贵妃要谋害本宫,陛下,救命.....”说得好像主子真能要了她们命似的。 如今地头换了,又换成国公夫人了。 以为主子怕? 身后的韩千君眨了眨眼,回忆起国公夫人那张冷艳的脸,是有些怵,可既然来了,便不能白来,在四娘子哭着找上门前,先撂下了狠话,“找谁都没用,明日之内搬出这儿,我要住,搬不走的,我便砸了。” 要哭明日再去哭吧。 借此她要搬出国公爷夫妻俩的院子,过上真正自在的日子。 说完便提起裙摆,步伐矫健地下了台阶,身后一众仆人毕恭毕敬地跟随其后。 那架势,活脱脱的贵妃娘娘出宫微服啊,四娘子看得眼珠子都绿了,待彻底不见人影了,才跳脚大怒,“瞧见没?还以为自己是娘娘呢。”她想不明白了,“陛下为何要把她退出来,怎就没把她打入冷宫,老死在宫里!” 这问题不仅她不明白,所有人都疑惑。 当夜四娘子便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让那瘟神早些嫁出去,最好明日就议好亲,嫁个穷酸人家,看她往后还如何威风。 — 四娘子的许愿,翌日就灵验了。 韩千君一早出发去世子爷的樱桃园,坐在马车上,还在看那五副寒门子弟的画像,照模样看,应是寒门里的门面。 做过一回贵妃娘娘,再嫁也不会赛过往日的荣光,倒不如找个听话的嫁了,一辈子活得自在。 不得不说昭德皇后挑选出来的五副画像放在一处,极为养眼,似乎把世间男子的美色都包揽在内了,但要她选出其中一个,便有了一种逛首饰店看完了琳琅满目的珠宝之后,无论买了哪样,都会有的遗憾。 还是出宫了好,在宫中哪怕她看个俊俏的太监看久了,都会暗中盯住,治她一个水性杨花的罪名,哪能想有朝一日还能这般随性看男子的画像。 鸣春见她把那画像翻来覆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娘子心里可是还念着陛下。” 韩千君摇头。 无论是东西还是人,只要是过去了的,她都不会再惦记。 当初她争着要进宫,图谋的也只是皇帝容颜,可进宫一年,见过皇帝的次数一只巴掌都能数得清,后来她连皇帝到底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最后一次请辞时倒是见到了真容,然而对方应承的太过于爽快,以至于让她生出了挫败感,没功夫去留意他的长相。 马车快要驶入闹市,韩千君把画像收起来搁在了膝上,“画像也瞧不出来好歹,反而挑花眼了,还是看本人最真实。” 出宫后头一次出来街市,韩千君打算好好感受一番重获的自由,刚撩起帘子,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打马声,接着一道声如洪钟的嗓音入耳,“千君,是你吗?” 阔别一年,那嗓门韩千君依旧能认出来。每个姑娘身后都有一二拥趸,她的忠实追求者便是与她一道长大的皇家子弟,太上皇的幼弟,年岁与他侄子皇帝相当,人嘛,哪儿都好,唯独块头肥。 这人是个死脑筋,儿时办过一次家家席,便认定了自己就是他媳妇。 先前两人不可能,进宫当了一回贵妃更不可能了,前妻给自己当婶子,她愿意,皇帝也不愿意啊。 韩千君不想惹麻烦,忙催促车夫:“赶紧走。” 来人却不死心,紧紧跟在屁股后面,一面追一面喊。 “千君。” “千君,在里面吗。” “千君,千......” 前面便是闹市了,就他那嗓门喊下去,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前贵妃,脸要丢大了,千君不得不让马夫先停下。 小王爷翻身下马,端端正正地立在直棂窗外,看着露出帘子外的半截手指,嗓音克制不住的兴奋,“千君,你不用担心,本王愿意娶你。” 她担心什么,嫁不出去?还真不用他操心,她手里正捏着五个公子呢,千君本不想出声,不得不开口,“多谢王爷好意,我不配。” “你配,你配得很。”小王爷一腔真情,激动地道:“千君,你不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有多久,我日日都在盼着你能出宫,专程请了云山寺的师傅在家中塑了一尊菩萨,日夜叩拜,上天有眼,总算如愿了。” 韩千君:...... 有这么咒人婚姻的?怪不得她在宫中诸事不顺。 “千君,你出宫那日我便去找过你,国公夫人说你身子抱恙,不知道是哪儿不舒服?” 韩千君心道,我能吃能睡好得很,国公夫人又不蠢,就算自己的女儿将来没人要,她也不会让你进府。 小王爷显然会错了意,“我早说过,宫中的日子不适合你,呆久了容易伤身,近日我寻了一些药材,风寒,头疾,都能治......” 再这般纠缠上去,今日估计相不成人了,后果是国公夫人会吃人。 “不必劳烦王爷。”惹不起她躲得起,过了闹市,下一个路口再上马车也行,韩千君同鸣春使了个眼色,在她耳边悄声交代了待会儿碰头的地方,偷偷把手撤回来,换上了鸣春的,再与她交换位置,挪到了马车侧门边,轻轻推开门,卯着腰,悄无声息地下了车。 身后的小王爷还在继续叨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不必如此客气,咱们还是像儿时那般相处......” 千君忍不住腹诽,要说同样都是先皇的儿子,太上皇做了那么多大事,为何你就不成气候呢?脑子太简单,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谁还愿意同你牵牵小手过家家,没听过男女大防?生怕被他察觉,脚下不敢多停留,走了一段才发现她把画像也一道顺了下来,当下一手夹着画像,一手提起裙摆,健步如风,速速远离麻烦之地。 右侧是一条胡同,穿过去拐几个弯,便能回到前面的街道。 穿过暗巷,进入了一片开阔的天地,刚捋直了腰钻出去,还没走几步便撞见了一位老熟人。 对方见到她也愣了愣,面色从震惊到怀疑,再渐渐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兴奋,“哟,我没认错吧,这不是贵妃娘娘吗?” 韩千君恨不得翻白眼,国公夫人选日子怎就不看看黄历,送走了一个麻烦,又来了个煞星。 遇上的人正是国公府的死对头,庄妃的亲妹妹,薛家二娘子。 薛二娘子今日同薛夫人出来选料子,在铺子里呆得无聊便自己出来逛,谁知会遇上韩千君。 半个月前便听说她被陛下一顶轿子送回了韩家,心中不知多高兴,为庆祝此喜讯,特意与家中姐妹开了宴席,还邀上了同薛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小娘子,好生聚了一场,一顿饭从头到尾只为嘲笑她,薛二娘子很想瞧瞧她是何等惨状,奈何迟迟找不到机会,今日逮住了人,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运,再想起上回在宫中自己对她下跪的情形,仿佛看到了天赐的报应,讥讽道:“瞧我这记性,韩三娘子已不是贵妃了,该称弃妇才对,这活着走出宫的贵妃,我还是头一次见,新鲜得紧。” 嘲讽的话韩千君听多了,没什么攻击性,本着不想生事的原则不愿搭理她,奈何薛家二娘子却死死堵在了她面前,不让道。 韩千君凉凉地看着她。 薛韩两家同样都是京城里的大户,出身却相差千里,前者倒腾狗皮膏药起家,后者乃百年书香门第,薛家上下无一不讨厌韩国公一家子的自视清高,薛二娘子也不例外,对她的冷眼嗤之以鼻,“都不是娘娘了,威风给谁看呢?国公府不是一向拿名声做门面吗,怎么就留下了你一个污点,不怕沦为笑柄?” 笑你老母! 看来今日是避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韩千君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故作软下语气,“不瞒二娘子,往日的事我确实有些后悔,要不,二娘子先把人遣开,我给二娘子道个歉。”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也有她韩千君认错的一日,薛二娘子看着她颓败的神色,‘噗嗤——’一声,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韩千君没理她,往身后的巷子里退,手里的画像也放在了一侧。 薛二娘子道她是见不得人,笑够了,倒也把丫鬟都打发走了,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好了,你道歉吧,我听...啊,啊...” 韩千君没等她说完,两拳头已狠狠地砸在了薛家二娘子的腹部,没给她半点缓神的功夫,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 打架这事,韩千君从小天赋异禀,不顾薛二娘子的痛呼,拽着人往巷子里拖。 薛二娘子没想到她都落到这般境地了,还敢打人,痛得弯起腰来,去护自己的小腹,头发又被她拽住了,反应过来再不还手,自己就要被打死了,一面忍着痛抽手也去抓她头发,一面痛骂,“韩千君,你竟然敢动手,你这个粗鄙的泼妇,难怪陛下要把你给废了,你的廉耻礼仪喂狗了...啊,啊...” “贱人敢尔!”韩千君顺着她扯头发的力道,把人压在了巷子里的砖墙上,旁的地方不打,专撕她的嘴。 宫中的妃子为何个个惧怕她,是因她不仅嘴上说,“贱人找死!”,她还真会动手。 薛二娘子的个头比韩千君高一些,但力气没她的大,动作也不如她敏锐,一张脸要被撕烂了,想去抓韩千君的脸,头发却被她死死拽住,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狠狠地薅她头,痛骂道:“你个泼妇,啊...我要去陛下那告你,让你们韩家满门陪葬.....” 韩千君一般不动手,一动手便会让对方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这些年你们薛家告得少吗?我韩家不也好好的活着。” 最好她今日就去告,皇帝正对自己的主动退出感激涕零,想着法子补偿呢。 薛二娘子脸都被她掐麻了,嘴角尝到了点点血腥,脑子终于清醒过来,想起了要搬救兵,“来人...呜...” 韩千君撕扯着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喊破喉咙也没用,有本事惹是生非,就该想到要付出的代价,往后见了我,你最好绕道走,否则,见一次我打一次.....” 薛二娘子的惨叫声,还是把人引过来了,不是薛家人,只是个路过的。 薛二娘子先看到有人经过,顾不得去看对方的脸,犹如见到了救星,忙唤道:“快,快过来帮一把,把这泼妇拉开,打死她也成,后果我负。” 韩千君的头发被薛二娘子拽住,正眼冒金星,抬不起头,只看到了半截衣摆,和一双青色的布鞋,认出来了是位男子。 今日真不是个黄道吉日,但天底下没有无利益的买卖,韩千君咬牙开价,“十两......” 薛二娘子大惊,她怎如此不要脸,是她在打人!惊恐之下正欲竞价,嘴角被韩千君狠狠一掐,疼得张不了嘴。 来人青色的衣摆在她的视线内渐渐放大,韩千君紧紧地盯着对方的鞋,这类布鞋,她只在府上烧火婆子的脚上见到过,但不如这般干净,一时竟还有闲心好奇,他是怎么做到走路一尘不染的。 正寻思他要是敢对自己动手,她保证立马玷污了这双鞋,对方突然开口道:“都松手。” 嗓音低沉清润,看来是位年轻男子。 可他的话,没有半点成效,两个姑娘依旧扭成一团,薛二娘子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先松!” “你先松......” 对方沉默了片刻,许是看出来了不出手不行,道了一声,“得罪了。” 话音刚落,韩千君便感觉到拽住她头发的手一瞬松开,紧接着薛二娘子的怒骂声传来,“你揪住我干什么呢,打人的是她,你快放开我....” 薛二娘子被那人一个剪刀手擒住,动弹不得,韩千君终于能抬起头,起身扒开脸上凌乱的发丝,满意地看着薛二娘子被撕烂的嘴角。 带着这身伤去告御状,所有的人都知道是她嘴贱,以此也能杀鸡儆猴,少嚼点自己的舌根。 薛二娘子一对一都吃了亏,更何况二对一,顾不得骂人了,敞开了嗓门哭喊道:“救命...”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韩千君捡起地上的画卷,便往外跑,逃时还不忘带上自己的帮手,没问对方愿不愿意,拖住他的衣袖,闷头便往巷子里窜。 活了十七年,韩千君曾无数次地庆幸自己有一个能吃能跑的体格,关键时刻从不会拖后腿。 身后彻底听不见动静声了,韩千君才停下,一屁股坐在巷子内的柴堆里,连连喘气。 并非薛二娘子战斗力薄弱,打人不痛,而是她能忍,此时安静下来,整个头皮火烧火辣,不知道被那贱人薅去了多少头发,得亏她头大,发丝浓密,被薅乱的头发此时竖立头顶上,蓬松如同鸡窝,倒也看不出少了。 被她拽过来的人体力也不错,一直立在她前方,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想必还在等着她兑现承诺,付那十两银子。 4、第 4 章 第四章 十两银子买薛莹吃瘪,花得很值,韩千君爽快地去掏腰包,手却摸了个空,原本挂在腰间的荷包没了。 定是与薛莹打架时扯掉了。 韩千君一脸歉意地仰起头,看向对面的人,下一瞬眼珠子便定住了,适才她只顾着打架,只知对方是一位嗓音好听的年轻公子,没来得及观他长相,竟不知今日走了大运。 在男子的样貌这一块她天生有一种特殊的鉴赏能力,十七年的岁月里她目睹的芳草没有一百,也有半百,见过英俊雄武的少年将军,见过温润如玉的世家贵公子,也见过雌雄难辨的美艳少年,都不如眼前人这般比例完美。他身上有少年将军的英俊,但丝毫不显粗蛮,有世家公子的贵气但不傲慢,五官美艳却看不出半点阴柔,一身青衣布鞋立在那,干净得宛如一道水洗过的明月。 以她十七年看人的眼光确定,这个人真,的,很,好,看...... 上一个让她如此失神的还是皇帝,可当初的惊艳早已在皇宫的蹉跎中消磨没了。一眼的功夫,韩千君已在心中问完了公子贵姓,家住哪儿,家中人丁几许,可有婚配?昨夜看过的五福画像也顷刻间在她心中失了颜色,不再是稀释珍宝,滚落在地,散开在两人脚边。 见她全然没有要去拾起来的意思,对方不得不提醒她,“画册。” “嗯?”漂浮在云端荡了一阵,韩千君头还有些晕眩,顺着他视线茫然望去,地上的几张寒门门面已然成了挡路石,忙去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他们是我兄长。” 对方倒也没问她误会了什么,称呼道:“魏姑娘?” 韩千君一愣,见他正盯着画像右下角标注的名字,懊恼自己说得太快,但还是能圆回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义兄。” 对方又看向第二幅画像。 韩千君扯了扯嘴角,干巴巴的道:“二义兄。” 那人弯身把滚到他脚边的那副捡了起来,递给她,语气半似调侃,“三义兄?” 她哪里有那么多的好哥哥,谎言就差一层窗户纸了,可就算被戳成了窟窿,此时韩千君也能将它糊上,僵硬地摇了摇头,“义弟。” 对方一笑,似乎也看出了她给不出银子,没再纠缠,“姑娘既无大碍,某就此别过。” 韩千君却迷失在了他微展的唇角中。她就说嘛,好看的男人不一定非得冷漠清高才能博得姑娘们的喜欢,笑起来的男人更讨喜。 她受够了皇帝的冷眼,眼前的少年公子才正常,笑一笑天不会塌,反而能给旁人带来愉悦。 眼见人要走了,韩千君慌忙爬起来,唤道:“恩人留步。”银子她没有,把头上摇摇欲坠的珠钗拔下来,递了过去,诚恳地道:“荷包丢了,先前应承了公子十两银子,虽兑现不了,但我不会让公子平白帮了忙,这簪子纯金打造,又镶了宝石,公子拿去必能换取十两以上的银子,不亏。” 她双手捧着簪子,眼中一片赤城,对方不为所动都难,目光顿了顿,抬起来落在她脸上。 韩千君心口顿时如敲鼓,暗道并非自己没出息,换了谁被这么一双水墨般的眼眸盯着,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呢?跳跳怎么了,跳跳才更长命。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后,颇有些欲言又止,依旧谢绝了她的报酬,劝道:“姑娘还是先整理一番仪容。” 仪容? 韩千君方才察觉自己还顶着一头鸡窝,后悔她今日为何要同薛莹打架,为何就不能忍忍,可不打,自己又遇不上他,思绪翻转之间赶紧背过去整理头发,又不忘扭过脖子留人,“公子贵姓?” “辛。” 不是个好姓氏,确实挺辛苦,看他的穿着便知他过得不易。 “我姓韩。”姓韩的不止她国公府一家,对方应该不会猜到她身份,大周虽说民风开放,但上达皇帝下到百姓都极为注重礼仪,尤其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娘子,平日里骂人都不会,觉得会脏了自己的嘴,更别说像她这样当街打架斗殴。 前贵妃娘娘,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当街斗殴。 谁信? 不是她有意要隐瞒身份,而是在对方还未接触她良善的灵魂之前,便先因她名声和偏而断绝了接下来的相处,岂不是可惜了。 匆匆把头发拢在脑后,绞尽脑汁捏造着假身份,又发现了一件极为尴尬的事,她的发带早被薛二娘子扯掉了,没有簪子,她得披头散发。 接二连三的反悔,只会让对方对她的好感所剩无几,算了,簪子给他,待会儿去找人讨一根发带便是。突然眼尖地发现跟前公子的手腕上便缠着一条深蓝色的护腕绸带,看那料子应该不贵,不用去讨了,韩千君小声问道:“公子,可否借你的腕带一用。” 对方很慷慨,二话不说当下后解开递给了她,“姑娘不必酬谢。”发带给了她,也没打算要她的金簪,嗓音平静又温润,“我没帮你,早些回。”说完便转身走了。 怎么没帮,帮大了。 韩千君来不及收拾,一手捏住满头青丝紧追着他的脚步,切切地道:“要不是公子来了,今日我指不定会被打成什么样。” “是吗。”他怎么觉得,是她占了上风。 “千真万确,这会儿我头皮还在疼呢,公子别做了好人还不留名。”脑子里灵光闪现而过,不对!她为何要把账算清,欠着不好么?立马改了主意,“公子不要酬谢是公子大度,可我既有言在先,不付银钱便乃失信之举,明日我再拿银子来,公子家住何处,我替公子送去。”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 “公子。” “公子,辛公子......” 许是不堪其扰,在走出巷子前,辛公子终于停了脚步,“姑娘实在想给在下送银子,便送到临江巷,张家私塾。” 拿到了住址,再也不怕寻不到人,韩千君没再追,立在巷口目送着那道青色背景消失在人群中,少了夹墙的庇护,金灿灿的日头倾洒而下,韩千君花了眼,抬起手在额间搭了个凉棚,手中的发带迎着风轻轻地饶着她的脸庞,痒痒的勾着人心,先前的一腔晦气已一扫而光,唇角的愉悦被春光照透,是白腻的,也是香甜的。 — 见过了顶尖的,其他一切都成了凡夫俗子,韩千君再没了心思去相人,用讨来的发带束好了头发,一刻后找到了鸣春,不再前往世子爷的樱桃园,原地打道回府。 本做好了准备与郑氏一场恶战,一下马车,国公夫人的小厮正好打马回来,见到她人时,已一头大汗,匆忙道:“娘子可让奴才一通好找,今日世子爷被陛下临时召见,没功夫接待娘子,夫人派小的传话,赏园的事改期再议。” 改期好啊,正和她心意。 韩千君以为躲过了一场灾难,脚步轻快地回了院子,谁知刚踏入门槛,便被候在门口的阮嬷嬷候请去了海棠阁。 什么主子养什么人,阮嬷嬷同郑氏一样,能两个字表达清楚的事,绝不多说一个字,韩千君从她嘴里从来问不出郑氏今日的心情如何,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小风小浪,还是殃及八方的沙尘暴。直到在大夫人的屋外,听到了四娘子的哭声,韩千君方才镇定下来。 她哭的倒是时候。 刚回来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妆容,此时一头素发仅靠着发带捆着,出门前的挽髻,发带,佩戴好的金叉都没了,额头处还能依稀看到一道被挠的红印。 郑氏正听四娘子哭诉,本就头大,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人回来了,抬眼扫过去,便看到她这副模样,太阳穴突突直跳。 贵妃娘娘做不成,索性成悍妇了?耳边四娘子的哭泣声,如蚊子嗡鸣,“三姐姐要住,我理应搬出去,一日的功夫要把东西都搬走,实在强人所难,我那屋里的东西好些个都是祖母赏赐下来的,三姐姐要都砸了,我可怎么办......” 韩千君忍不住在心头替她鼓掌,不错,搬出了祖母。 郑氏耐心似乎用完了,‘啪——’一巴掌落在木几上,茶盏被整得叮当响。 所有人眼中的国公夫人性子平淡,虽严肃,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四娘子哭泣声都吓没了。 郑氏懒得去安慰她,看向跪在她旁边的人,冷声道:“寺里的钟都比你消停,至少间隔一个时辰才响一回,你呢?鸣个不停,唯恐天下不乱,谁给你的允许,找你四妹妹要院子的?” 昨日韩千君的那番狠话,为的便是此时。 韩千君深知郑氏的脾气,总觉得自己被皇帝退回来多半与她娇纵跋扈的性子有关,铁了心地要杀杀她威风,想要什么她偏不给,不想要的她偏要给。 那她便反其道而行之。 韩千君转过头看向梨花带雨的四娘子,神色极为不屑,“还用得着我要,有点眼色的见我回来了,不得主动腾出院子相让,我给你半个月想明白,你倒还上脸了。” 四娘子自认为是个不讲理的,可她没见过这般嚣张的人,愣了愣又哭了,“伯母......” 韩千君打断她,“你喊伯母有何用,她是我母亲,又不是你娘,真以为她替你撑一次腰,在她心里的地位,就比我这个亲生女儿高了?” 话不好听但在理,四娘子一时被她的话噎住,哭不出来,只敢抽气。 府上老夫人自小就偏袒二爷,当初袭爵还动过绕开长子的念头,若非老爷子意志坚决,如今韩家的国公爷该是老二,这些年老夫人生怕大房苛待了她二儿子,时不时把他们夫妻俩叫过去敲打一番,不就是图一些蝇头小利,能让便让,郑氏不愿意家中起纷争,她倒会挑事了,把人家好一通挖苦,郑氏气结,“你要翻天?” 韩千君摇头说,“不敢。”但仍无悔过之心,反而愈发跋扈了,“我父亲乃国公爷,我母亲乃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府上一应大小如今皆由他养着,我是他唯一的亲女儿,谁给你的错觉,认为我的院子,你能占?” 挑衅的眼神就差名言讽刺四娘子,你算老几? “闭嘴!”熟悉的窒息感隔了一年并没有消失,携着火气滚滚砸向郑氏,她自小知书达理,从不与人红脸,国公爷的脾气是不好但至少讲理,膝下三个儿子个个都能沉得住气,就她一个异类,喜怒形于色,一丁点亏都不肯吃,回来了半个月,原以为她有心改过,合着她是在一直忍着呢,郑氏起身冷呵道:“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孽障!” 孽障就孽障,韩千君梗着脖子道:“‘千君阁’三个字还不够明白?院子是我儿时父亲替我建的,我乃国公府的嫡女,母亲不让我住回去,难不成还能把东墙角的那小院子给我住?” 太嚣张了!郑氏被她气得眼冒金星,“怎么不能住了?你就给我住去那儿。”生怕她不相信,郑氏立马招人进来,吩咐道:“你们速速前去,把东墙角的那处院子打扫出来,让三娘子搬过去。” 成了! 韩千君心中狂跳,暗呼一声亲娘,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千君阁固然好,可离主院太近了,进出会被郑氏的眼睛盯住,很不方便。东墙边的小院子则不同,上高皇帝远后面便是院墙,搭上梯子一翻,还能完完全全实现自由。 尽管心头乐开了花,韩千君面上却不能显出半点高兴,还得让朕氏认为她心里苦,哀求道:“母亲,你不能这样,我是你亲生女儿啊,你怎么能偏心四妹妹呢......”作势还要往郑氏身上扑,被阮嬷嬷拦住,劝说道:“娘子,夫人正在气头上呢,万不可再说了,咱先过去住一阵,等夫人气消了便搬回来...” 谁乐意搬回来。 为了演得更逼真,临走前韩千君望着郑氏,含着泪无不伤心地道:“我知道母亲是嫌弃我了。”见一旁的四娘子还杵在那,回头龇牙威胁道:“你给我记住!” 四娘子一个哆嗦。 郑氏怕自己被她气死了,眼睛一闭眼不见为净,“滚。”也没心情听四娘子哭,“你也回,好好住你的,没人敢让你搬走。” 人都赶走了,郑氏独独把鸣春留了下来,问了一番韩千君那一头鸡窝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春鸣回禀完,得知她与薛家二娘子打了一架后,脑袋更疼了。薛家和韩家一向不睦,这回倒是真让人家看了笑话。 国公爷下朝回来,便见郑氏歪在软塌上,提不起精神,大抵知道她的心病在哪儿,上前安抚道:“又被那丫头气到了?我早同你说过,别操心那么多,她是我国公爷的女儿,嫁不出去怎么了,咱又不是养不起她。” 父女俩说的话倒是一个样,一个愿意给势,一个敢用势,迟早捅破天,郑氏起身替他更衣,“你再为她撑腰,她要撅屁股上天了。” 国公爷不以为然,“偌大一个国公府,要是养不出一个霸道的人来,才稀奇。” 郑氏无言以对,但凡说到自己的女儿头上,他国公爷有一万种护犊子的理由。今日世子爷被陛下临时叫去,必有大事,郑氏暂且把那孽障的事放在一边,问道:“世子出来了?” 国公爷摇头,“我走的时候人还没出来,放心,我留了人在那,有事立刻回来报信。” 有昭德皇后在宫里,皇帝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动韩家人,郑氏心思一向缜密,又问:“可有打听到消息,是为了何事?” 国公爷倒是知道,“秦家的案子。” 秦家原本是昭德皇后提拔上来的人,五年前边关一战秦家军大败,先太子也在那场战役中丢了性命,太上皇一‘怒’之下,以逆贼的罪名处决了秦家,秦家满门六十多人没一个活口,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怎么了,近日秦府突然闹起了鬼,不少百姓半夜听到了哭声,说秦家怕是有冤要诉。 事情传到了皇帝耳朵,皇帝正令人严查,国公府的世子在刑部任侍郎,案子的事他跑不掉,可谁都知道秦韩两家当年穿同一条裤子,皇帝这时候找韩家查秦家的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国公爷虽有幸灾乐祸的心,但也觉得反常,且除了这事,还有一桩奇怪的事。 国公爷褪下官袍换上了常服,把屋内的人屏退干净,慢慢同郑氏咬起了耳朵,“皇帝前些日子派人去了辛家。” 郑氏没反应过来,“哪个辛家?” 韩觅阳道:“前太子的先生,辛太傅。” 郑氏一愣,“早年前太子与当今还是二皇子的陛下闹得水火不容,为打击先太子一党,陛下游说太上皇把辛家的官职拔了个干净,如今又要重用?” 韩觅阳也觉得疑惑,开始了他的阴谋论,“莫不是皇帝又想出了什么针对昭德皇后的昏招?” 自先太子去后,昭德皇后一手提拔寒门,死咬着不放,先太子一党的家族又是些硬骨头,比如他韩家,“皇帝是打算从辛家入手!再拉拢其他家族,先把昭德皇后架空,回头再一个个收拾咱们?” 如此说来,退了他姑娘,是谋划中的第一步,可说不通啊,双方真要交战,留下一个人质扣在宫中不好吗。 郑氏在大事上比他冷静许多,沉默片刻后,便问:“辛太傅同意入朝了?” “没有。”韩觅阳摇头,“不过,辛家孙子辈的那位大公子听说今日刚入了城。” 辛家的大公子,郑氏倒有印象,十八岁便中了进士,正值殿试前夕辛家突然被陛下贬为了庶人,为养活一大家子,转身投入了商行,几年过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辛家也靠着他成了京城内的首富,但一个家族一旦入了商行,便与官途彻底无缘了。 如今皇帝又把人招回来,意欲为何显而易见,郑氏道:“辛太傅年岁摆在那,入不了朝,辛家大公子这时候回来,皇帝要用的人只怕是他,辛家与我韩家也算世交,你抽个空去拜会拜会,探探辛家是什么口风。”别到时候真在昭德皇后背后捅刀。 韩觅阳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没做准备?派了好几个人堵在城门口,愣是没一个逮到,想必那位大公子正在避着咱们呢...” — 韩千君从郑氏屋里出来,被阮嬷嬷扶着,一路‘哭’着回了屋,待房门一关,转瞬变了脸,抬手便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个干净。 可喜可贺,她终于能摆脱了郑氏的魔掌,轻快地坐去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把头上的发带取下来,再捋直了摆在漆木妆台上。 极为寻常的一条发带,颜色为湛蓝,质地倒不粗糙,这类布带即可做护腕,也可拿来束发,极受寻常百姓的青睐。 韩千君打小锦衣玉食,用的发带也是真丝绣金边的,这等粗糙的东西,往日她看都不会看,此刻才发觉便宜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好,她很喜欢这样的天空色,透过这条布带她还能想起它主人的那张脸,尤其是那双如墨水流动的眼眸,心跳不知不觉加快,心底深处再一次长出了绿芽,慢慢地探出头来,破出了土层。 寻常人心头的绿芽一生只破一次,可她韩千君不一样,精力格外旺盛,一遇上合眼缘的,绿芽便会不知疲倦地生长。 鸣春回完郑氏的话回到屋里,便见韩千君双手撑着下巴正盯着一条发带发呆,先前只听她说与薛家二娘子打了一架,不知道这根发带是从哪儿来的,上前问道:“娘子新买的发带?” 韩千君脑子里的一句话记默念到了现在,脱口而出,“临江巷张家私塾。” “啊?”鸣春没听明白。 “快去收拾东西,待小院那边打扫完,咱们立马就搬,争取早些住进去。”欠人人情实在难受得很。 5、第 5 章 第五章 东墙的小院先前没住过人,只用来夏季乘凉,要收拾出来搬过去,最快也得两日后了。 郑氏做事雷厉风行,第三日便把院子收拾了出来,而韩千君似是故意与郑氏较劲,没等东西置办齐全,迫不及待地搬了过去。 东墙边的院子很小,只有一间正房,郑氏虽想惩治她,但不能一棒子就打死了,毕竟连皇帝都没忍心打入冷宫,更何况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令人把旁边两间耳房一并扩开,东边的屋子做成卧室,前面连着的抱夏留给了近身伺候的婢女住,西侧的屋子安置了几口箱柜,专门摆放她的衣物,居中一间以一道雕腊梅的梨花木屏风隔开,做成了饮茶会客的居室。 其余奴婢及婆子的住所,则安排在了后罩房。 在宫中她住的宫殿,比所有嫔妃都大,经历了半夜起来去净房要走上半柱香,还得时刻担心背心窜出个鬼魂来,这样的小院子便显得格外温馨。 韩千君还为其取了个新名字。 明月轩。 牌匾都挂好了,明月多好,明月最好看。 离开了皇宫,韩千君再也不用去同一众嫔妃比拼哪个先到皇帝的寝宫,每日清晨睡到自然醒,待奴婢摆好饭菜,太阳都升上柱子了。 今日搬过来突然起了个早,伺候她饮食的婢女映夏吓了一跳,慌忙请罪,“奴婢该死,这就去备饭菜。” 在宫中她脾气确实有些不好,这会子刚回来,贵妃娘娘的余威尚在,屋子里除了鸣春,其余人都有些怕她。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韩千君不着急感化他们,一切交给时间去证明她是个良善之辈。 韩千君没让映夏传饭,洗漱完便去了海棠阁。 郑氏因院子的事气得不轻,本不愿前去凑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讨嫌,可国公爷每日必要见自己一面才放心。与其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参观新院子,还不如自己主动上门请安。 近段日子皇帝忙得不可开交,早朝只点个卯便散了,国公爷早早回来,正好赶上郑氏用膳,听说昨夜韩千君一夜宿在了东墙小院,竟没喊没叫,护犊子的心又疼上了,不敢明说郑氏做得不对,委婉地道:“千君阁她住惯了,你让她搬去别处,她能服气?四娘子若不愿搬走,姐妹两人住一块儿,不是挺好。” 所以说,强势一方的父母永远不会操心自己的儿女,能不能与人和睦相处。 郑氏冷笑,“那四娘子真得脱层皮了。” 这回抢院子,是四娘子抢赢了,二房和老夫人才齐齐没了声,真要被那孽障赶出去了,试试看,老祖宗怕是早就过来哭坟了。 “这话不妥。”韩觅阳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是顽皮了些,但内心善良,看似每回都是她在欺负人,可哪一回又是她主动挑事的?四娘子要挨了捶,也是她活该,这话他没敢说出口,总而言之,“咱不能委屈了她。”韩觅阳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这个女儿,同郑氏低声道:“她被皇帝退了回来,已够伤心,外面一堆人还在看她的笑话,咱们做父母的若不关心她,爱她,谁又会心疼她?” 郑氏平静地道:“前两日,她已把薛家二娘子的嘴撕烂了,谁敢笑话?” 韩觅阳:...... 难怪这几日薛侯爷天天堵在了御书房门口,看到他时,鼻子都快冒出了烟,原来是因为这事... 撕得好,就该撕烂,突然反应过来,粗声道:“薛家那些鼠辈,找季婵晦气了?!她怎么没与我说...” 说了如何,小辈打了还不算,他又去同薛侯爷打一架?郑氏没再理他,拿起瓷勺替他盛粥。刚盛满,门口便走进来了一道身影,跪在纱帘外的软垫上行礼,“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郑氏有些意外,不赌气了? “季婵来了,快,快过来。”韩觅阳把人招呼到了自己身边,“让我看看,昨儿有没有睡好。” 季婵是韩千君的小字,名字的原由很简单,家中排行第四,取名为季,婵仅代表为女。 自己的宝贝女儿搬去东墙边上的小院子住,国公爷一直都不赞成,心头打定了主意,只要她诉上一句苦,他即刻让人把她接回来,院子随她挑,她想住哪儿就住哪儿,谁知韩千君却一脸笑容,回道:“后院安静,母亲又布置得好,昨夜一夜无梦,睡得极好,今日一早便醒了,赶过来陪陪父亲母亲用饭。” 倒能屈能伸。 郑氏终于正眼看她了。 韩觅阳却瞥向了郑氏,眼里的意思显而易见,谁说她不懂事,分明就懂事得让人心疼。 当初人人都羡慕韩家又出了一个贵妃,好不好自己最清楚,每回自己进宫见她还得对她行礼,天底下哪有老子给闺女下跪的道理,还是这般相处着自在,想摸一下她的头就摸了,没人敢说教他不合礼数,把郑氏刚盛好的粥,推到她跟前,温和地道:“好好...以后起得早便过来吃,多吃点,瞧瞧身上的肉都掉了...” “嗯,父亲也吃。” 搬出院子的第一顿饭,吃得父慈子孝,唯有郑氏好几回盯着韩千君,提防她随时生出幺蛾子来。 — 早食后韩千君便回了院子。 迫不及待地想去翻墙,一向忙得不可开交的世子爷却突然光临了她的新院子,来时给她送了一只新打造的首饰匣,作为乔迁的贺礼。 国公府的世子爷同皇帝的性子差不多,平日里一张脸不拘言笑,严肃又冷漠,以往韩千君觉得这样的男子很有魅力,征服起来更带劲。 如今是半点都消受不起了,主动问道:“兄长今日不忙了?” 世子爷喉咙里的话似是滚烫得很,半天才吐出来,“陛下不会让你受委屈。” 识时务的人,就是这一点好,得不到对方的爱,但能得到对方的愧疚和补偿,韩千君慷慨地道:“不委屈,只要陛下的好处落实到位。” 她虽不是贵妃娘娘,皇帝前妻的身份却要伴随她一辈子,自己过得不好,他脸上有光? 彼此都知道的事为何多此一举,要让国公府的世子爷再传一回?果然帝王的肠子与常人不同,九曲十八弯,里面没装半点五谷杂粮,装的全是心眼子。 世子韩焦知道这位家妹自小没心没肺,但一个姑娘的终身并非儿戏,听说了最近上门来的那些门户,很是不喜,也不太赞成母亲的做法,该替她撑腰时,也不含糊,“不喜欢的人你不用去见,若不想嫁,便不嫁,一辈子住在府上又如何。” 国公府世子爷,将来的国公府的主人,这话的分量比国公爷的还管用。 郑氏说得没错,她有一样大本事。 会投胎。 有一对公爵父母,还有三个疼爱她的哥哥,拉点仇恨也很正常,暗自打定主意,往后若是有人为难她,她一定要大度。 韩千君对他突如其来的婆婆妈妈,很感动,“多谢兄长的好意,我能不能留在府上一辈子,还得看兄长将来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二兄长都娶妻了,他连个亲都没订。 一说到婚事,像是点了世子爷的死穴,屁股一抬,立马走人,“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同我说。” 人家皇帝都让他来传话了,韩千君不得不点拨他,“兄长,陛下在让你查秦家闹鬼的案子?” 世子一愣,点头道:“嗯。” “兄长要是查出了什么,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天下貌美的小娘子多得是,等兄长见过了大海,方才知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中的那一瓢,有多难择。” 秦家存活下来的小娘子,不是一般的姑娘,惦记她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他一个,但和皇帝抢女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也不知道兄长到底听没听明白,见其神色顿了顿,冲她一笑,“得亏你是个姑娘。”转身便走了。 姑娘怎么了,姑娘就不能多爱几个,自己的那一瓢,她还没来得及去取呢。越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越是被绊住腿脚,世子爷一走,二兄长带着他新娶的媳妇儿又来了,两人的婚事,还是她做贵妃时亲赐的。二兄长如愿抱得美人归,对她感激涕零,听说她搬了院子,备了一堆的日常用品送过来,连被褥都抬来了,一床大红锦被,面上还绣着鸳鸯,喜庆得很。韩二公子亲自替她搬到了床榻上,笑着道:“这锦被软和,送给妹妹,夜里好睡。” 韩千君猜测,这应是两人用不完的婚被。 新婚不到一月,眼下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说上一句话两人的眼神便黏在一起,这哪里是来看望她的,分明是来喂狗的。 做了半个时辰,韩千君寻了个借口,把两人赶走了。 前脚走,后脚二夫人又来了,带着二娘子韩芸慧,过来安慰她,“一个贱婢的女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平日里同旁的姐妹们争抢,大家都仗着她那贱婢姨娘是二爷的心肝,二爷又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让着,把她的心越养越大,我早就料到会出事,这不,如今连公府嫡女的院子她都敢霸占。” 二夫人和姨娘蒋氏之间的仇恨,说起来能说一整天。 若换作往日,韩千君不会错过一场好戏,眼下实在没功夫听她叨叨,“多谢叔母看望,这院子挺好的。” 二夫人愣了愣,意外她怎就罢休了,要说这府上谁能治得了四娘子只有她韩千君了。可千君阁都让出去了,必是郑氏背地里打压过了她,暗道那郑氏看似威风,实则也是个软柿子,多说无益,叫来了二娘子,认真托付道:“芸慧留下来,陪你三妹妹谈谈心。” 韩千君明白了,二夫人要送女儿进宫的心还没死。 韩芸慧不太擅长与人交流,见韩千君似乎也没心情搭理她,便不讨嫌往跟前凑,只跟在映夏身后,替她做了两日的饮食。 吃人嘴短,韩千君到底把人叫了过来,问道:“二姐姐真想进宫?” 韩芸慧神色一呆,又紧紧地捏住了手,既不点头也不说话。 韩千君不太明白她的心思,“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有何可为难的?” 韩芸慧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小心翼翼落在她脸上,慢慢地生出艳羡,轻声道:“我要是像三妹妹这般性子就好了。” 有个宠妾灭妻的父亲,还有一个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怨恨怪在孩子头上的母亲,她永远都做不到像三妹妹这般阳光明媚,照着自己的喜好而活。 韩千君大抵看出来了,要她进宫乃二夫人一人的意思,既如此,更不理解她了,直言道:“我看二姐姐性子也不错,有勇气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也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心,这不是勇气可嘉吗?” 韩千君没让她继续留在院子里,“二姐姐回去好生想想,真想进宫,我能做到的,只能替你同昭德皇后通个信。” 至于昭德皇后答不答应,她做不了主。 — 一通瞎忙乎,空闲下来,已是五日之后。 想起那位公子一身青衣,又是布鞋出行,十两银子与他而言是一笔巨资,能做不少用途,五日,得让人家记挂空肠。 再也不能耽搁,还债之事刻不容缓,早上起来韩千君便问鸣春,“我有多少银子?” 在宫中时便是鸣春在管账,心头早有一本明账,回道:“娘子回来那日,昭德皇后给了五十两金,算上之前剩下的月俸,娘子离宫时有金二百两,银锭子四百五十两,另漓妃娘娘送了娘子两匣子珍珠,金镶宝凤簪十只,金穿宝石耳坠五对,翡翠玉镯两对,都和之前娘娘在宫中领来的赏赐放在了一处。” 至于领来的赏赐有多少数目,那得慢慢翻账本了。 且这些还不是大头,韩千君的大头资产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她一年前出嫁时国公府给她置办的嫁妆,如今人被皇帝退了回来,她的嫁妆自然原封不动送回了国公府,在国公夫人那保管着。 另一部分是皇帝对她的补偿,皇帝还没送过来,但数目不会比她的嫁妆少。 是以,她与皇帝的这一场婚姻也并非全无好处,这辈子除了名声差点之外,她不会缺钱花。 人比人气死人,那位公子的一身青衣值多少? 一两?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吩咐鸣春把现银拿出来,一口气封了五个十两。劫富济贫,横竖前夫有的是银子,超出四日,每日给人家十两息钱不过分。 贫富差距太大,两人不容易引起共鸣,韩千君出门前尽量把自己往平民百姓的装束上打扮。内搭赤色褥衫,象牙白长裙,外套上一件薯莨纱短衣,头发绑成了一条长辫放在胸前,尾端以绯色发带束发,没戴金簪头饰,头顶的挽发以几颗珍珠装饰。 身份她想好了,七品官家里的独生女。 如她所料,住在这间墙边的小院子,出去很顺利,梯子一搭,人很快到了墙外。 进宫之前,韩千君也算是把京城有名的街头都逛了个遍,但临江巷她没去过,不知道在哪儿,走一路问一路,马车足足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了巷子。 临江巷,名副其实。 前方是大周最大的江河——西江,江面宽阔如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江两岸停放了各类船只,每隔十里便有一个港口,临江巷是城内渔船的停靠处,没有外地商贩的货船,巷口不大,行走的都是穿着粗布的老百姓,肩头上挑着各类框子,走一路,框子里的水嘀嗒一路,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腥味。 路上的黄土被踩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与直街与御街的灯火酒绿相比,宛如两个世界。 鸣春见她迟迟不下来,为她撩起帘子,提醒道:“主子,到了。” 韩千君探出一只脚,半天都没找到一块能容她的立足之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上‘临江巷’三个大字的木头牌坊。 没错,就是这儿。 可...与那位公子干净的形象不太相符。 不确定是不是重名了,吩咐鸣春去打听张家私塾是不是在这儿,很快鸣春回来,手指往前面那条湿漉漉的巷子里一比划,“奴婢问了,穿过这条水市,前面便是张家私塾了。” 真是这儿? 怎,怎么穿? 鸣春也不明白她为何要来这儿,见她念了好几天,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可这里实在污秽,劝说道:“娘子要找何人,奴婢代您去便是。” 代不了,她得亲自去。 韩千君眼睛一闭,一双脚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也不敢去看脚底到底沾上了什么东西,埋头往前走。 到了水市的入口处,鱼腥的气味更浓了,耳边充斥着摊贩的叫卖声和百姓的砍价声,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韩千君从生下来便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哪里来过这等地方,鸣春再次劝说道:“娘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吧...” 回? 不可能。 都过去五日了,今日谁也不能阻拦她。 “娘子,娘子......”鸣春看着手提裙摆,一头扎进人群里堆的主子,吓得目瞪口呆。大半月前,她还是万人敬仰的贵妃娘娘啊。 唯有庆幸这地方都是些百姓,应该没人认识她,鸣春慌忙去追,“娘子......” 韩千君已经挤了进去。 刚站稳脚跟,还未看清里面的情形,一个挑着两框子大鱼的贩子迎面而来,见到她竟没有避让,笔直得朝她撞来。 隐藏在骨子里的贵妃灵魂又出来了。 大胆! 还不退下! 对方看都没看她,越来越近,眼见要撞上了,韩千君不得不主动退让,可两边都是摊位,唯有中间一条道供采买的百姓通过,此时人满为患,她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别过来,别过来...” 在与那人错身之时,她的后腰弯成了一张弓,即便如此,那框子里的一条条鱼脸还是擦着她脸庞而过。 世风日下,当真是世风日下。 想她一个月前......没有可想的了。 她已经不是贵妃了,迟早得过她自己的生活,何不从眼下开始,整理好心情再次出发,脚步往前一迈,裙摆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扭头一看,只见一只大螃蟹不知何时从旁边摊子的盆里爬了出来,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裙摆,韩千君并非没见过螃蟹,可那些都是死的,摆上桌的,头一回见到活着的玩意儿,原地直蹦,“丑东西,放开我的裙子!” 螃蟹还没甩掉,适才走过去的鱼贩,突然开始吆喝了起来,“卖鱼了,卖鱼了,新鲜捞上来的草皖、??鲟鱼、桃花....” 话音一落,周围的百姓如潮水般拥了过来,韩千君瞬间被淹没在了人潮内,一抬头一位妇人的头巾都扫到了她脸上。 韩千君:...... “让开,让开,别挤,我说了别挤!” “谁推我?!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些胳膊上挂着竹篮的婶子们此时不想知道她是谁,眼里只有鱼,嗓门儿比她大多了。 “多少钱?” “我拿两条...” “我称五斤...” 韩千君被堵在一堆人里,手脚都挪不开,气得瞪眼,“我是贵妃娘娘...刁民,还不速速退让!” 没人退让。 若此时尚在宫中,她定会呼一声,“都死哪儿去了,还不给本宫开道。”可此地不似人间,不是她的地盘,韩千君欲哭无泪,只能亲自动手,一个个去扒人。 不觉怀疑能有那么一双干净鞋子的主人,怎么可能住在这儿。 她是不是听错地方了。 后悔来不及了,先出去了再说。 鸣春早被人群搁在了外侧,过不来,一声一声着急喊着,“娘子,娘子,三娘子...” 韩千君听不见,耳朵里全都充斥着叫卖声,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挤,半刻后,终于穿过了那条噩梦般的地段,有气无力地坐在半截石桥墩上,脚上的绣鞋早被踩污,裙摆上也全是泥水,额前几缕发丝散下来,落在她脸上挡了眼睛,也没力气去拂,鼓起腮帮子,往上吹了吹。 胜就胜在她有一颗越挫越勇的心,做事从不会半途而废。 今日她还非得会会那位辛公子了。 韩千君打起精神,整理好妆容,继续问路。在路上的指引下,两刻后,她终于看到了一道原木大门,匾上写着‘张家私塾’四个大字。 与前面闹吵的水市不同,此处的环境极为安静,韩千君握住铁环敲了敲,半晌没人应,试着推了推门,门没上锁,缓缓露出一条缝隙来。 “有人在吗?”韩千君探进去一颗脑袋,轻声唤道:“辛公子。” 还是没人。 韩千君只能不请自入,院子比她想象中要大,但里面的布置很奇怪,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假山石,院子有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还有几块青菜地。 韩千君疑惑,不是私塾吗,怎么像农庄。 见院字里没人,韩千君上了左侧的连廊,一抬脚又被绊住了,韩千君回头便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鸭子,嘴里叼着她的裙摆,正扬起它的长脖子,挑衅得看着她。 韩千君:...... 今日她是与畜生过不去了。 总不能同畜生动手,她和平地商量道:“鸭子,放开!” 对方完全不动。 好话不听,韩千君继而威胁道:“你知道咬的是谁的裙摆吗?别说你是一只鸭子,知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话一点威胁都没有,适才她的裙摆已被很多人都碰过,甚至踩过。 一只畜生,哪能听不懂人话,韩千君恶狠狠地道:“再不放开,我把你炖了!” 不知者不畏,鸭子不知道她身份有多高贵,见她挣扎,竟比她还凶,一嘴啄过来,韩千君冷不防挨了这一下,气得去追,谁知那鸭子反扑回来,还会飞。 如今这是连鸭子都敢与她叫嚣了吗? 若对方是个人,她还能逮住一顿捶打,可这只凶鸭...太灵活了。 打不过只能跑,“辛公子......”韩千君发誓,回去后她要顿顿吃鸭肉。 — 内院廊下,学子刚从课室出来,挨个同立在廊下的一道青色身影行礼,“先生辛苦了。” “嗯。” “辛公子!” 廊下的青衣公子应声转过头。 终于见到了活人,韩千君看着那道实则只见过一面的身影,却彷佛与他乃阔别已久的旧识一般,顾不得自己此时的形象,横竖次次见面皆是一身狼狈,面子早丢完了,命要紧,到了跟前,韩千君几乎带着哭腔呼救道:“辛公子,快把这只鸭子宰了......” 有凶鸭在身后穷追不舍,她被迫奔跑,没注意跟前的台阶。身子失去平衡前,韩千君无比清醒,以先前她在皇帝身上吃过的无数亏告诉她,千万不能扑过去,扑了只会跌得更惨,临到跟前了,愣是一个屁股撅天,稳住了脚跟。 同时跟前的公子伸手过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头,轻声开口道:“是鹅。” 6、第 6 章 第六章 原本以为要摔个狗吃屎了,但没有,辛公子扶住了她。 进宫初期她为了得到皇帝的宠爱,使出了浑身解数,跌倒、滑到、摔倒都试过,每回都是她一人倒在冰凉的地上,皇帝还故作转过头来,假惺惺地道:“贵妃怎么总是摔,是没吃饱吗?”,有了比较,更让她在这位公子身上看到了耀眼的光芒,曾经冷脸的皇帝也成了墙头上的白米饭,一点都不香了。 韩千君感动于他伸出的援手,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盯了他一阵自觉有些不妥了,方才清醒过来,问道:“公子说什么?” 辛公子没答她,反问道:“站稳了?” 很稳了,韩千君稳稳地走在他身旁,想起身后追了她一路的丑鸭子,防备地转了个身。 只见先前还嚣张的鸭子,不知何时收起了它的长脖子,往后仰了一阵,胖乎乎的身子一转,摇摇摆摆地往回走了。 这时一位老妪也从廊下快步赶了过来,见韩千君与辛先生立在一道,忙赔不是,“不知先生的客人到访,这呆鹅造了次,得罪小娘子了,奴替小娘子赔不是。” 原来辛公子适才说的两个字:是鹅。 管它是鸭子还是鹅,倘若在国公府,她一定不会原谅,保证今儿夜里鹅肉便会搬上桌,但初来乍到,不能给人留下心胸促狭的印象,暂且就饶它一命。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不妨碍她向身旁的人卖惨告状,“无妨,我只是被它啄了一口...不,两口。” 辛公子对她的抱怨,报之一笑,挥手打发跟前的老妪退下,领着她往前才道:“尚未寻到看门的人,还不能宰。” 是在回应她最初的那一句话,原来是一只看门鹅,倒挺尽职尽责,宰是不能宰了,人不和畜生计较,见辛公子适才看到她并没有意外,应是还记得,脚步跟在他身后,一回生二回熟,开始了深入交流,“辛公子是先生?” 适才她瞧见此时正躲在柱子后偷看的学生们同他行礼了,还有老妪也称他为先生,应该是这座张家私塾的主人雇来的。 京城内除了世家之外,也有很多想要光耀门楣的寒门。 这些人入不了名贵的学府,请不起有名望的先生,便会在这等简陋的私塾求学,而私塾里的先生大多也都是寒门秀才出身。 韩千君心头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个教书的穷先生。 她观察过了,今日他身上那件臬衣的料子也没好大哪里去,价钱还是在一两银子之内。 前面的人并没有与她保持多大的距离,脚步缓慢,似乎在等着她跟上,闻言应道:“嗯。” 韩千君走在他的右侧方,抬头时能看到他一侧苍劲的肩头,半张侧脸的肤色白皙如玉,稀薄的光线下彷佛泛出了一层淡淡的月光色,韩千君由衷地夸赞道:“辛公子的学问一定非凡,我自小便仰目能做先生的人,那得多大的本事。” 说这话之前,完全忘记了她最怕,最讨厌的便是先生。 儿时她时常被先生打手心。 长大了,一众老东西又自持名望,倚老卖老,向皇帝参她的本子,斥她性子骄纵,嫉妒心强。 对她的夸赞,辛公子没有回应,也没回头,提醒道:“当心脚下。” 从学堂出来,辛公子领她爬上了一条小径,到了上层的一处院子,院子高于适才的学堂,只有三面,正前方是主屋,两边各有一间厢房,辛公子在主屋的门口前停下了脚步,埋头从袖筒内掏着钥匙。 趁他开门之际,韩千君回头环顾了一圈。 光线很好,门前有六七颗高竹围成了高高的竹丛,并不挡光,反而增添了几抹苍翠,但与这家私塾一样,院子很简陋,门扇老旧得与她家的柴房无异。 推开门后,辛公子先走了进去,过了一阵才朝外唤她,“韩姑娘,请。” “打扰了。”韩千君转身钻了进去,里面却意外地整洁。 地面虽是黄土,但已被踩成了结实的土层,打扫得很干净,屋子里瞧不见墙面,四面全是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屋内没有屏风,以一道墙前后隔断,入门是一张筵席,上面放置着一方木几和两个干草编成的蒲团。 辛公子不在外屋,韩千君顺着墙侧的门洞走了进去,看到里面的布置时愣了愣。 左侧放置了一张胡床和一个漆木衣橱。 右侧临窗的位置则是...厨房? 灶台,厨具,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隔断墙后是一张长形的木案,两边摆着四个木墩,旁边还有一个火炉子,上面烧着炉火,辛公子正提起茶壶,走去一旁的厨房,从水缸内拿瓜瓢往里添水。 生活气息极浓,比她的小院子还要温馨。 这还是她头一次进一个陌生男子的屋子,试探地问道:“辛公子是一个人住?”这点对她极为重要。 辛公子应了一声:“嗯。” 他言语虽也简洁,但并非是皇帝那种冷漠的不耐烦,在辛公子身上似乎有一股天生养成的温润,让人很容易亲近,等装满水后他拎着茶壶折回来,放上了火炉子,便将跟前的一张木墩拉近了火炉一些,同她道:“坐这儿。” “多谢。” 四月的天若非在太阳底下站着,还有些寒凉,韩千君靠近火炉坐下,被里面的缕缕热气一熏,方才发觉腿脚有些冷。 适才经过水市,她的裙摆已湿了一截,但她的一颗心是热的。 辛公子已坐在了她的斜对面,一手拿着茶钳,一手托着长袖,往木杯内缓缓地添着茶叶,近距离这般看,能看到他鸦青色的眼睫,垂下时整齐一排很浓密,遮住了他眼眸内的温润,因此添了几分冷清和矜贵,鼻梁有微微的驼峰,不明显,鼻尖笔直,肤色细腻得没有一丝杂质,唇...... 辛公子突然抬起了头。 目光冷不丁地被他捕捉到,只是一瞬间的对视,韩千君的心口像是漏了一拍,慌忙扭过脖子,虽见过芳草半百,但面对这等姿容,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正尴尬,听到对方温声道:“茶要等会儿。” “不急不急,我不渴。”一紧张,韩千君便喜欢找话说,但每回没话找出来的话,总是那么石破天惊,“辛公子年方几何?” 这话的目的性太明显了,韩千君自己都被臊到,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问出如此露骨的话,解释道:“那个,我不是......” “二十有三。” 韩千君没想过他会回答,二十三,正适合啊,比她前夫皇帝还小一岁呢,这回她光明正大地瞧向他的脸,故作打探一番,认真地道:“我瞧公子不像满了二十,顶多十八。” 辛公子轻声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钳,朝她正眼望了过来。 偷看与被看全然不同,何况那双水墨眸子还噙着笑,深情一眼彷佛把她身体里的灵魂都看透了,不过片刻便怂了,溃败地挪开目光,自圆其说,“我没骗你。”这屋子里不知道焚的是什么香,有春季青草的芬芳,还有一股笔墨沉寂的书香味,闻久了人越沉迷。 终于想起来了正事,韩千君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推给他,“欠公子的银钱,今日我带来了。” “不是十两?”荷包鼓鼓胀胀,远不止十两。 韩千君早想好了说辞:“辛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银钱本该当日付清,奈何拖了这几日,不能让公子白等,多余的当是息子钱。” “姑娘......” “公子千万不要推辞。”韩千君知道他不愿意收,但那话怎么说来着,面子不能当饭吃,拿去买一身好点的衣裳,再置办一双兽皮长靴,屋里的灶台上摆着的东西她看到了,一点荤腥都没,全是素菜,诚心劝道:“公子教书不易,城内花费又高,我乃九品员外独女,手头上比先生要宽裕,这些银子公子留在身边,万一能救急呢,是不是?” 对面的辛公子似乎愣了一下神,沉默了好一阵后,伸手笑纳了,“多谢韩姑娘。” 这才对嘛。 韩千君道:“不客气。” 茶壶里的水渐渐地发出了“滋滋——”声响,辛公子收了荷包后,两人没再说话,韩千君安静地等着他的茶喝。 皇帝登基后,废除了民间不少费钱费时的花招式,其中一样便是煎茶和点茶,如今人们喝茶不似从前那般讲究,非要撵碎了打出茶沫来,也不用放在火上烤了后再筛出茶末,茶叶烘抄晒干后用匣子存封即可,待用时,取一些放入杯子内,再注进沸水便能饮用。 如此一来,讲究之处便在茶壶和泡茶的水上。 意外地,辛公子泡茶的壶是一只上品的紫砂壶,应该是花了他不少积蓄。 从小到大,韩千君所有东西用的都是最好的,养成了一张叼嘴,一般的茶她不饮,尤其带苦涩的格外不喜。 辛公子的茶便是苦的,但人好看了,什么都好说,苦的也能将就,韩千君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谁知那阵苦涩过后,舌尖慢慢有一股甘甜回旋上来,并不似她想象中的满口苦味,眸子内瞬间亮起了星星,惊奇地看向对面的公子,“这茶不苦。” “姑娘若是饮不习惯,不用勉强。” 习惯,好喝。 再来一杯。 在宫中或是家中,她想要续杯了,便会伸出手指头,轻轻往桌子上一点,伺候她的丫鬟们会意后会替她续上。 韩千君习惯地伸出手去,只不过这一点,对方巧恰搁下了茶杯,把手随意地搁在了桌上,她直接点在了对方的指甲盖上。 好看的人,一般都有一双好看的手,骨节长得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分明又修长,皇帝也不例外,但皇帝的手养尊处优,没有一丝瑕疵,完美得有些虚幻,辛公子的不同,许是当先生的缘故,手握戒尺握久了,手背上的青筋绷紧,韩千君暗自在心头估量,这应该是一只有力量的手。 可眼下容不得她多想,手指头底下的丝缕温度和微微的跳动,将她的神智瞬间拉了回来, 她,她在干什么?! 韩千君茫然且惊愕地抬头来。 对面的公子却没看她,目光落在她那只逾越的手指头上,心中不知是作何想,只见其唇角微扬,面容似笑非笑。 7、第 7 章 第七章 这与她以往所遇到的情况都不相同。 进宫前她曾喜欢过一二个好看的郎君,高兴之时也试着牵过他们的手,可对方要么涨红了脸,如避蛇蝎般把手收回去,更胜者如皇帝,手还没落到他身上,手头边上的狼毫,书本倒是先招呼了过来。 辛公子是第一个,她真正碰触到,且没有躲避她的人。 这不得不让她胡思乱想。 大周在婚配上没那么多的局限,门当户对固然好,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如人意的地方,无法做到心想事成。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买一桩好的婚姻。有钱人家的男子,无论多老多丑,都能买到好看的小娘子。反之有钱的小娘子,也能买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比如说她,家中有权有势,自认为样貌也不错,但因年少无知嫁错了一回,败了名声,这辈子再嫁高门是无望了,但找个寒门的公子入赘,还是能办到。 国公夫人便是这样的盘算。 找个寒门好,最好是个不用上朝的,往后也别往皇帝眼前凑,免得彼此都尴尬。 这大抵也是她眼下最好的一条路,世子兄长虽发话允许她一辈子在韩家当她的小姑子,然而这个世道不允许出现违背天道规律的异类,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要当真不嫁,只怕脊梁骨都要被戳破。且老祖宗绝不会容她玷污了韩家的门楣,登仙前必会用一条白凌把她勒死,何况她正值如花似玉的年岁,也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找个好看的郎君相伴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是以,她接受了郑氏的安排。 找个寒门也不错。 为何会来此处,她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想法,只怀有一颗欠债还钱的心。 没想到,出了意外。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但他没抵抗,为何... 很快她便清醒了,对方的不置一词似乎并非她所想的那般,没甩开她,只因人家有礼貌,他的目光始终没看她。 太善良了。 韩千君生出了罪过感,自己先红了脸,动作极快地把那只胆大妄为的手指头挪了回来,藏在了衣袖内,紧紧捏着,脑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想着该去怎么解释,靠近厨房的棂窗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先生......” 韩千君眼下正心虚,慌忙回头。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立在窗外,对她恭敬地点了一下头,转目同她身边的公子道:“先生,吴媪让学生来传话,姑娘的家人她已安置好了,午食的饭菜是吴媪一并备好,还是公子自己准备。” 家人? 韩千君这才猛然想起来,鸣春。 多半是照着她说的地名,找上门来了。 她倒想留下来蹭个饭,最好能吃到这位辛公子亲手做的饭,可适才太过于唐突,以至于把自己后路都堵死了,如今一双眼珠子不敢再往他脸上看。 她再待下去,只怕那五十两银子要被人家原封不动地退出来了,然后再丢给她一句,“人穷志不穷。” 门外的小少年还在等他的先生答复,韩千君起身辞别道,“今日叨扰了辛公子,就不留下用饭了。” 与人结交,不能操之过急,需要徐徐图之,循序渐进。 但此次一别,下回该以什么样的理由上门?作为一个日常挖空心思想要争宠的贵妃来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瞥见自己跟前那只空荡荡的茶杯,心思一转道:“辛公子用的是什么茶叶,不知能不能分我一些,待我下回过来,再赔给公子。” 辛公子也没开口挽留,起身走去了一旁的橱柜前,打开柜门从里取出了一包茶叶,拎在手上,同她道:“路不好走,送你一段。” 没有因她的唐突,断绝来往,韩千君松了一口气,客气地道:“有劳辛公子。”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里,原路返回。 做了亏心事,韩千君已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光明正大地去看人家,倒是有了功夫欣赏私塾的景色。 整座私塾没有多余的花草和树木,几乎都是菜地,尤其是那一片油菜花,眼下到了开花的季节,黄黄的花骨朵搭肩擦背紧挨在一起,连成了一大片花海,比郊外专门供人欣赏的油菜花田还要美上几分,忍不住抬头问前面的人,“这些都是谁种的?” 辛公子提着她的茶叶,微回身来回答她,“学生。”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两人出来时,里面学子已离开了课堂,扫地的扫地,打水的打水,埋着头各自在忙碌。 学子们的年岁大点的如适才那位少年,小一点的大抵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不仅老生穷,学生们身上的衣裳也全是一些粗布,有好几个还打着补丁。 韩千君能理解,京城内寸土是金,即便这样的犄角旮旯,能租聘一间私塾价钱也不菲,与其装扮些虚华无实的花草,倒还不如自给自足,种一些糊口的粮食。 儿时自己不听话时,父母总是吓唬她,要把她送到贫瘠的山庄里养一段日子,待她知道了生活的疾苦后,便会学会珍惜眼下的好日子。她一直不知什么才是贫瘠,今日见到了。 贫富差距确实有点大,但没有关系,旁的她没有,唯独钱多。 — 鸣春在水市把人跟丢了,急着打转,一路寻过来,知道人已进了院子,一颗心方才落下。 老媪招呼她去屋子里坐着等,鸣春谢绝了,坚持守在门口,老妪又把茶水搬出来仔细招待着。 她在这间私塾也有几年了,从未见公子在此处见过客人,那位小娘子能寻到这里来,必是公子亲自相邀,是贵客。 与老媪聊了一阵,鸣春大抵清楚了这是一家供平民学子容身的私塾。不知自家娘子是何时认识了这家私塾的先生,饮了半杯茶,见对面的廊下走来了两道身影,忙放了茶杯起身去瞧,近了只见自家娘子身旁随行了一位年轻公子,待看清那公子的容颜后,眼珠子都瞪大了。 宫中的那些个嫔妃总说娘子不知天高地厚,想吃天鹅肉。 可娘子身边,从来都不缺好看的公子...... 鸣春心思细密,极为懂事,自觉退到一边,安静地候着,没去打扰自家娘子的好事。 快到门口,韩千君不敢再乱瞧了,下意识地防备了起来,提防着那只看门鹅随时杀出来啄她一嘴,可人快出门槛了,也没见其踪影。 倒是适才的老媪笑着招呼道:“午食的点了,小娘子不留下用饭?” 这些都是待客之道,与下回我请客做东乃一样的道理,过场话罢了,但也给了韩千君有机可乘,爽快地应道:“下回吧,下回我一定留下来用饭。” 这话多半是说给辛公子听的,他也听到了,下回相见的机会再一次等到了保证,回去的路程也变得更轻松了。 心头还有些期待,待会儿路过水市,定要瞧瞧辛公子是如何做到从人群里出来一双鞋还能干干净净,谁知刚转过身辛公子便叫住了她,“这边。” 韩千君回头望着他后侧那条路,愣了愣。 辛公子道:“前面是水市,人多不好走,韩姑娘走这边。” 韩千君:...... 他怎么不早说。 右侧的路全然不同,弯弯曲曲的一条石板路,两旁种着杨柳,春风已然剪出了翠绿的细叶,修长的柳枝被风吹得连绵起伏,一一阵阵芬芳入鼻,是浓浓的春味,韩千君很少这般漫步,她自小便不是安静的性子,前十五年,她在惹是生非,鸡飞狗跳中长大,后来一年又在宫中的甬道内提着裙摆追逐着不属于自己的那道身影,这还是她头一回慢下脚步,好好去欣赏风景。 公子的脚步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与她并肩而行,青色的长袖被风展开,更显出了他的身长玉立,韩千君低头看着脚前斑驳的两道身影,不觉想入非非。 倘若是这样的漫步,她走一辈子也行..... 但只要是路,总有尽头。辛公子站在巷子的尽头,把手中的茶叶包递给了她,“往前去百步,便是巷口了,姑娘保重。” “公子保重。”心中虽有不舍,但没关系,她下回再来,接过那袋茶叶包,韩千君走了两步突然想了起来,回头道:“辛公子。” 辛公子还站在那,人没走。 韩千君赶紧问道:“还不知辛公子的字。”姓辛的太多了,单是知道姓氏,放在人海里她如何寻他。 “泽渊。” 辛泽渊,韩千君在心中默念了一声,礼尚往来,自报了名字,“我叫韩季婵。”韩千君这名太响亮,季婵是她的小字,没几个人知道。 8、第 8 章 第八章 千君回到国公府已是午后,错过了午食的点,在途中买了几个肉馅馒头,与鸣春一道先垫了垫肚皮。 到了后院墙跟底下,鸣春朝里对了一声鸟鸣的口号,映夏很快爬上了墙头,把里面一把长梯顺出来搭在了墙外,小心翼翼地将人接了进来。 待韩千君稳住了脚跟后,映夏才敢禀报道:“娘子,出事了。” 韩千君心头一跳,这才头一日呢,就东窗事发了?郑氏要不要去大理寺谋个职位。 映夏见她会错了意,赶紧长话短说,“老祖宗适才去了国公爷屋里,好像是为二娘子的事吵了起来,老夫人说要,要......” “要寻死?”韩千君替她把话说完了。 又来这套,寻了这么多年的死,她不照样活得好好的,还越活越滋润,那身板子都快胖得走不动路了。 今日心情不错,且这等热闹她若不出现,国公夫人反而会觉得反常。韩千君回屋换了身衣裳,饿着肚皮赶去看戏,到了海棠阁,连廊下已被人围满了,几个院子的婢女们都在。 “三娘子。”阮嬷嬷守在门口,见她要往里钻,把人拦了下来。 她不能进去? 也不用进去,里面老祖宗的怒吼声都快传出了院墙,“贵妃被撤位,皇后尚未册封,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其他家族里的人挤破了脑袋往里托关系,这节骨眼上,要不是你从中掺和,昭德皇后能不同意府上的姑娘进宫?你实话说,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闺女被退回来,脸上无光,不给旁的姑娘机会了?” “谁说的,放屁!”国公爷突然一嗓子回怼。 廊下一行人气息都安静了。 平日里国公爷也不是个粗人,竟被逼得爆出了粗口,还是对自己的母亲,韩千君都替国公爷捏了一把汗,暗道,要完。 “你,你你,你.....”老祖宗气得不行,激动成了结巴,韩千君脑子里大致有了画面,此时老祖宗一定伸出了手指头,指着国公爷的额头,全身都在发抖。 老夫人‘你’了半天,终于顺过了气,懊恼地道:“我就知道,你自小心肠歹毒,不是个慈悲的主,将来也不会孝敬我,现在灵验了,我真是后悔,当初就算死我也应该把你父亲拦下来...如今也不迟,我,我要去告你忤逆,把你的爵位夺了,让老二来做...” 不可理喻。 承爵之时,国公爷还只个世子,国公爷之位是说让就能让的。就算他愿意给,老二有那个本事坐得稳? “成,您老现在就进宫去,把我这一身的官职都给辞了,皇帝正等着您呢,宅子也不用要了,让皇帝一并收了去,昭德皇后那,您再告她一个不孝,与她断绝往来,咱们韩家满门流落街头,一人一个饭碗,跟在老二的身后,由着他指挥,他让咱往东讨饭,我绝不会往西。” 老夫人一愣,什么流落街头,只在意他竟然还敢对自己凶。 往日她只要一闹上,国公爷便会咬住牙根不吭声,今日一再与她呛声,是为何?还有国公夫人,哪回不是她拉着他男人,再三劝说不要与她这个做母亲的争论,如今一声不吭坐在那像一块木头,怎么着?还在记恨上回她送给那丫头的一根白凌? 好好的贵妃弄丢了,她不该死吗? 若不是她,韩家还能再出一位皇后,韩老夫人看着跟前忤逆不孝的两人,眼前一黑,“我一头撞死,你们就满意了!” 国公夫人终于动了,但也只是嘴巴动了一下,看似慌张地唤一声,“母亲...”实则屁股都没挪一下。 倒是一旁的二夫人又一次拉住了老夫人,“母亲,千万别冲动,兄长是您的亲儿子,心里哪能没有您呢,兄长最近公务繁忙,说的都是些气话...” “你又懂我了!”国公爷一声打断二夫人,丝毫不给她面子,痛斥道:“愚蠢,你以为二娘子进了宫,你在家里就能压过蒋氏了?实话告诉你,就算二娘子进宫做了皇后,你也不见得斗得过蒋氏,你没她脑子好使,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挽回老二的心!知道老二为何一个一个的妾室纳进来,唯独不喜欢往你屋里去?你有什么本事?你就只会埋怨夫君不争气,儿女不成才,有个风吹草动,便去吹老夫人的耳根子,让她来寻我麻烦。” 二夫人被他一通骂,目瞪口呆,里子面子都扒光了,又惊又羞,颤声道:“兄长您怎么如此说我!” 国公爷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行,二娘子不想嫁去梁家,由我去说,先把这门婚事退了,你爱进宫就进宫去,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往后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也不用去退,今日这场闹剧传出去,不久之后便传到梁家人的耳朵,等着对方来退也行。 可惜了后院那些刚染出来的新缎子,怕是用不上了。 韩千君没想到余氏会如此心急,既拜托了自己给昭德皇后传话,为何又要去鼓动老夫人来把事情闹大,无意中往身后一望,二娘子韩芸慧正立在太阳底下,一张脸被照得雪白。 — 屋内老夫人的哭声,又换成了二夫人的,正闹得不可开交,世子韩焦回来了。 与国公爷爱八卦的性子截然不同,国公府的世子平日里一张脸不苟言笑,做事又认真,刑部当差久了同人说话,都像是在审案,在府上的威严,渐渐都快压过国公爷了。 围在廊下的婢女见人来了,齐齐散开。 韩千君眼睁睁地看着阮嬷嬷毕恭毕敬地把人放了进去,暗道人还是要霸气一些,往后她也尽量冷脸少说话。 韩焦踏进去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老夫人,一句也没问发生了何事,同她行礼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说完便禀报,“陛下今年废除了选秀,所有秀女都已原路退回。” 都退回来了? 老夫人一怔,二夫人也顾不得哭了,两人互望一眼,眼中均露出了慌张。 不选秀,二娘子怎么办?二夫人彻底慌了,急忙问道:“三年一次选秀,自古就没变过,这怎么突然就取消了,可有说法?” 韩焦淡淡地道:“下回侄儿进宫,替叔母问问陛下?” 她是谁,她哪敢问陛下? 二夫人吃了瘪,指望老夫人能问清楚,可老夫人能劈头盖脸地骂自己的儿子,对这位长相酷似自己亡夫的孙子,也有些怵,恶狠狠瞪了一眼余氏,若不是她说韩家的死对头薛家也谋了人,已经送进了宫里,一时受了刺激,也不会在没弄清情况下,冒然来这儿闹。 皇帝不选秀,那就都没有机会,薛家也别想占便宜,心头稍微平衡了,可人还在地上坐着,该如何收场。 世子替她解了围,“筵席冷硬,祖母身子受不得凉,劳烦冯媪把人扶回去,好生伺候。” 冯媪乃老夫人屋里的仆妇,闻言上前把人搀走。二夫人余氏脑子早就乱了,她也是偷听到了蒋氏那贱人的话,这才急着找上了老夫人,恨不得立马把二娘子送入宫,还欲再说,看到世子那张冷脸又怏怏地闭了嘴,跟着大夫人一道出去,见韩芸慧和韩千君一前一后站在那,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立分高低。也不知道怎么了,别人家养出来的孩子,总是比自己家的好,再想起二娘子的亲事,心头一阵烦躁,沉着脸把人唤走。 热闹结束了,那些躲在柱子后前来打探消息的各院婢女奴才们,已完成了主子所托的任务,匆匆地赶了回去。 韩千君没能走成,被世子叫了进去。 除了陛下取消选秀之外,韩焦还带回来了另外一个消息,“秦家闹鬼案,大理寺与刑部一道彻查,目前已知秦家尚有一人活着。” 当年太上皇判处秦家叛国,几十口人当场论处,全对上了名号,一个不少,国公爷被老夫人闹腾后,头昏脑涨,以为活下来的是哪一个奴婢奴才,随口问道:“谁?” 世子:“与季婵年纪相仿的秦家姑娘。” 国公爷一怔,撑起脑袋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震惊的夫人,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五年前那个十二岁左右的整齐小姑娘。秦家未出事之前,那小姑娘几乎是国公府的常客,与自家闺女甚是要好,后来人没了,千君哭了快半个月,国公爷忙问道:“那,人呢?” 世子回道:“儿子正在查。” 韩千君心道皇帝真不做个人,明摆是在故意为难兄长,查出来人在哪里容易,然后呢,去问皇帝要人? 还不是想拉上韩家,替他挡灾保人。 此事她偏生不能说。 狗皇帝的预谋,国公爷显然也不知情,神色渐渐严肃下来,韩家与秦家乃至交,当年秦家的处决来得极快,国公府还没反应过来,秦家人已经没了,若门下尚有一人还活着,韩家必不会袖手旁观,得在其他人查到之前先找到人,再暗中保下。 秦家的事更紧急,他得同世子一道去查,辛家那边,只能交给自己的夫人去办,“辛公子回来后,一直不见人,你想个办法与辛家夫人碰个面,瞧瞧她是什么态度,女人家心里藏不住事,三言两语,便能看出她心思...”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家子忙乎起来,完全忘了韩千君。 韩千君乐得自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映夏已替她备好了饭菜,饱饱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食,又开始谋划与辛公子的下一次见面。 鸣春适才瞧见了二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生了怜悯之心,闲下来便忍不住与韩千君道:“陛下不可能再选秀,二娘子退了梁家的婚事,往后又该如何。”她都快十八了。 据韩千君所知,梁家大公子丧了母,这两年来家里一切都是那位妾室说了算,韩家再如何也是个国公府,上头还有昭德皇后顶着,门楣高着呢,那妾室怕巴不得让正妻之子退了韩家这门好亲。 父母作孽,儿女遭殃。 又如何呢?那都是她二娘子自己的事,韩千君从来不会去同情一个不懂得把握命运的人。 这类人,通常对方急断了肠,她也只会轻飘飘来一句,“我命如此,又能怎么办呢?”能把人气死。 她还是操心自己吧。 等郑氏忙完这阵回过神来,又得替她张罗亲事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能称得上朋友了,朋友有难理应相助,韩千君让鸣春把屋子里那些过了时的缎子全都拿出来,又去街上采办了不少物件,吃的用的,备了满满一车。 两日后,再次登了门。 辛公子人却不在,吴媪笑着把人迎了进去,“公子打好了招呼,若是小娘子来了,便把人请进屋里歇着,他很快回来。” “无妨,我等会儿便是。” 吴媪叫来了几个学子,替她搬车上的东西。 人多力量大,上回见过辛先生亲自接待过她,知道她是先生的客人,学子们很热情,很快把东西搬进了辛公子的院子。 韩千君也知道了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叫韦郡,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学生叫单青,年岁均已十五,观其谈吐,应是辛公子最得意的两名学生了。 可怜的娃,家境一定不好,身上的青衣都洗得发白了,韩千君闲着也是闲着,打算让鸣春拿软尺给学子们量尺寸,用拿来的锦缎先一人裁一身衣裳。 9、第 9 章 第九章 韩千君问韦郡:“我可以把学子都叫过来吗?” 今日辛先生不在,学子们不用上课,自己在课堂内温习功课,韦郡点头,“韩娘子,是有何事?” 好事。 韩千君让他只管把人带过来,很快韦郡领着一群学子来了院子,统共二十多人,不吵也不挤,自觉地从矮到高的顺序排成了队。 韩千君瞧了一眼,大的学子有六人,其余的年岁不等,小的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稍微高点的应该有十岁,许是见过的生人太少,一个个瞧过来的目光怯生生的。 与人相处对韩千君来说,从来不是难事,即便对方是个闷葫芦,她也能自己说上一本书,先对众人介绍自己,“我姓韩,你们叫我韩娘子,或是韩姐姐都可以。” 知道不用再走水市那条路了,今日她穿了一身明艳的衣裳,水红色的短衫,绣花百褶裙,腰间配了一条赤色腰带,垂下与裙摆同齐,发丝在头顶挽了一个发挽,没再梳成辫子,分成两股放置在了左右胸前,人立在那便是一道艳阳,一张脸笑起来甜如蜜糖,人畜无害,任谁也无法把她与之前那位动不动就拍桌子的贵妃娘娘想到一处。 足以见得,环境对于一个人有多重要。 “喏,就你了。”韩千君同最前面那个穿着补丁的小男孩招手,嗓音放得很甜,“来,让姐姐量高高。” 她没养过娃,但被人养过,儿时国公爷便是这般同她说话的,‘吃饭饭’,‘睡觉觉’,‘举高高’。谁知话音刚落,那男孩便红着脸摇头道:“先生说,三岁便不能再说叠词了。” 先生教的还挺全面,韩千君道:“那你不是三岁,是几岁呢?” “六岁。” “六岁啊,我还以为你三岁呢,姐姐今天带了很多好吃的来,待会儿吴媪做好了,记得多吃点哟。” 以表示出自己的亲近,说完韩千君还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男孩的脸颊。 小男孩呆了呆,对上她一双葡萄眼,眼睛眨也不眨了,韩千君觉得有趣,冲她眨了一下眼睛,逗他道:“姐姐好不好看?” 小男孩下意识地点头。 “眼光真好,姐姐就喜欢你这样诚实的小孩。”可惜人长大了,总喜欢掩盖自己的心思,好看不敢说出口,也不敢多看,又问那孩童,“那你觉得辛先生好不好看?” 本以为那男孩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却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脸色一肃,义正言辞地道:“先生说,不能随意议论一个人的相貌,更不能以貌而取人。” 才六岁呢,就被强行扶正了苗子,以貌取人有什么不好,她便是因此而来的。 “辛先生说得没错。”好看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韩千君放过了他,“站好了,身板子挺直一些,不然做出来的衣裳就短了......” 韩千君问韦郡讨来了纸笔,鸣春负责量,她负责记录。 二十多个学子,每个人韩千君都能同其聊上几句,“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便如此标志,长大了一定是位英俊的小公子...” 她的字迹被国公夫人纠正过,尚且能看,但心思毕竟不在学堂上,认识的字有限,时不时把手中的纸张递给对方,“来瞧瞧名字写对了没?” 学子们渐渐被她的热情所感染,没了先前的拘谨,开始学着唤她,“多谢韩姐姐。” 韩千君歪头笑道:“不客气啊。” 任何活物小时候都可爱,与勾心斗角的嫔妃相处了一年,在面对这些小幼崽简直太可爱了,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许多。 一忙起来,韩千君完全忘了自己高贵的身份,从屋里寻了一张小马扎,坐在院子中央,仔细记录着每个人的尺寸。绞缬染成的裙摆散开铺在青石板上,上好的雪色绸缎随风缓缓浮动,洁白如天空中软绵绵的云朵,赤红色彩带束缚着纤细的腰身,缠绕在她的脚边,被那马札压在了底下,她浑然不觉,仰起头看向对面的学子,艳阳笔直地落在她的笑颜上,她没躲开,一双葡萄眼被映出了琥铂色。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韩千君突然回过头,便见两日不见的辛公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后院门口,正朝她这边望来。 今日他没再穿青衣宽袖,一身墨色双襟劲装,窄袖口以腕带相缠,头上的玉冠换成了银冠,与往日那身先生的装扮全然不同。 韩千君顿觉眼前一亮。 “先生回来了?”听学子们念叨多了,她也跟着叫起了先生,起身得太快,马札在她身后翻了个滚,顾不得去扶,提起裙摆便迎了上去,先解释道:“我家中剩了一些布料,今日拉过来,想给他们一人置办一身衣裳...”他不介意吧? “嗯。”辛公子点头,“多谢姑娘。” 不必谢,没怪罪她就好。 见辛公子转头又看向屋内被她堆出来的小山,接着道:“除了布料,家里还有一些用不完的东西,怕放坏了,一并拿了过来......” 来之前她也曾担心过,一下送这么多东西,会不会让他怀疑到自己的身份,或是伤到了他的自尊。 自古寒门与贵族互不相容,隔上一段日子,便会掐上一回,每次的结果免不得血流成河。寒门讨厌贵族的奢靡无度,就像贵族看不起寒门的穷酸一样,可彼此又离不开,寒门依附着贵族的阶级来谋求出人头地,贵族则需要寒门替他们卖命。 从上回他收了自己的银子来看,他应该对有钱人没什么仇恨。 可这么多东西,尤其是那些锦缎,早已超过了百两,任谁看了也知道价值不菲,果然辛公子轻声道:“韩姑娘家境很富裕。” 韩千君早想好了说辞,“早年家父经商,攒下了一些家产。” 不知道辛公子有没有信,只见他笑了笑,走去厨房打水洗手,转身时问道:“令堂是做什么生意?” 韩千君:“倒腾点东西,小买卖。” “破费了。” 韩千君松了一口气,庆幸他没多问自己的家境,问的越多,越容易穿帮。 院子里的学子见先生回来了,并没有驱赶他们,便继续留下来让鸣春量尺寸,记录的事则由韦郡在掌办。 等辛泽渊净了手,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星星眼,一碰上他的目光便快速地挪开,扭脖子看向院子外,“等今日量好了尺寸,半个月内就能全部做好了。” 辛泽渊牵了牵唇角,问道:“不渴?” 韩千君又才转过身,“渴了,辛公子没回来,我不能擅自动用你的东西。” “无妨,寒舍简陋,没什么值钱之物,往后韩姑娘可自便。” 一句话里韩千君只听到了‘往后’两个字,脑袋里一热炸出了火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知道她还会来?也在期待吗? 茶壶里的水是热的,这回没等多久,辛泽渊便泡好了茶,依旧是先前她用过的那只茶杯,推到了她跟前,“小心烫。” 有过上回的经历,韩千君一双手再也不敢乱动,等着茶水冷却的过程很漫长,但每一刻又很珍贵,饮了半杯茶,辛公子主动替她续了杯。 “多谢。”韩千君手指头扣着手里的茶杯,没话找话,“今日天气不错。” “嗯。” “辛公子今日出去了?” “嗯。” 有了皇帝那等十句话问不出个屁来的人在前,韩千君觉得每句话都能应承她的人可爱多了,继续叨叨:“辛公子今日这身衣裳也好看。” 对方没再应了。 恰好鸣春量已好了尺寸,韦郡拿着纸张走进来递给了她,“都记录下来了,韩娘子请过目。”说完又对辛泽渊躬身行礼,“先生。” 韩千君接过纸张铺在了木案上,本意是想显摆一番自己的成果,可纸张上的前后两种字迹明显不同,有了韦郡的字作比较,她那字就像是狗刨出来的,多少有点难看了,如今的小青年写字都这么好看了吗?挪了挪巴掌,不动声色地盖在纸张上,把前面的字迹盖了大半,扭头同韦郡道:“辛苦你了,你去忙吧。” 韦郡与鸣春一道退了出去。 为了打破尴尬,韩千君回头问道:“辛公子,要不要也做一身?” “好。” 没想到他应承得如此爽快,韩千君顿了顿,试探地道:“那,咱们,先量尺寸?” “有劳了。” 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容不得他反悔,韩千君快步走了出去,冲院子外的鸣春伸手,“快,快,软尺给我。” 再回来,辛公子人已经站好了,等着她来量。 韩千君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吓着人家,不能靠太近,尽量离他远一些,先是胳膊再是肩膀,他个头太高,韩千君几乎踮起脚尖在量。 终于轮到腰围了。 韩千君与他正面相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两只胳膊尽量往前伸,奋力圈去他的后腰,太远了量不到,再往前挪动一小碎步,又伸展胳膊去量,如此两三回后,身前的辛公子突然伸手,隔着一层纱绸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往前一带,韩千君踩着小碎步的脚尖没稳住,迈出一大步,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男子宽阔的胸膛几乎顶到了她的鼻尖,一股幽幽的书香味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浓烈,劈头钻入了她鼻尖,气血猛然冲上来,脑袋彻底空白了。 “量好了?”身前的人松开她的手,低头问道。 韩千君立在那动也不动,没说话。 辛泽渊似乎笑了一声,退后一步,走去了木案前,弯腰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尺寸。 写完了搁下笔,回头问她:“韩姑娘想吃什么?” 韩千君能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在发烫,目光愣愣地看着跟前一脸温润的公子,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了。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午食辛公子当真自己操刀做起了饭。 穷人家的公子爷即便生了一张富贵脸,从小也得自己动手解决温饱,熟能生巧,菜刀握在手里像长了眼睛似,想拍哪儿就能拍中哪儿,很是娴熟。 同样都是挽起衣袖身在烟火之中,但人家操刀的姿势,与她家里的烧火奴才就是不一样。 黑衣公子也帮着在打下手,韩千君听辛公子唤他‘杨风’,夺过了他手中刚洗好的一筐青菜,也唤道:“杨风,交给我吧。” 辛公子在忙她总不能干看着,走过去挨着他身旁站好,殷勤地道:“辛公子需要什么,同我说。” “葱。” “好。”葱她认识。 进宫前,郑氏也以为她将来会母仪天下,怕她当了皇后连自己每日吃的东西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曾让人圈出了一片后院,种出了蔬菜瓜果,一样样地教她分辨过。 杨风立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蒜苗递给了主子,目光不由往主子脸上瞟去,辛泽渊的面色则不动如山,又指着她手里的葱道:“蒜。” 杨风:...... 韩千君自认为给对了,当初郑氏便与她说过,这两样东西极为相似,很容易弄混,好在一年过去,自己还记得。 杨风埋头烧火去了。 韩千君吃了十七年的五谷,头一回见到制作过程,飘出锅的第一道香气令人口舌生馋,人不由往前凑去,下巴都快蹭到了辛泽渊的胳膊上,感叹道:“好香,子京好手艺。” 跟前人翻炒的动作一顿,朝她望来。 无意中看到他的小字‘子京’后,韩千君便记在了心中,一时得意,没想到说漏嘴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不敢抬头去看,缓缓地把自己的下巴从他衣料上撤回去,埋头道:“我去摆桌。 饭菜做好,韩千君凑过来,盯着桌上的虾子和螃蟹,故作什么都没发生,夸道:“辛公子好手艺,没想到人好看,做出来的饭菜也这么好看。” 辛泽渊没应她,让她去净手,待她入了座,把筷子递给她后才问道:“叫我什么?” 还记着呢,韩千君只好如实招了,“我早上过来,翻了你枕头边的那本书。”又道:“子京,挺好听的,很符合你啊,辛公子有学问品德又好,能教书能下厨,无所不能,我认识的那些公子爷,但凡有点姿色,便自持清高,眼睛都快要长到头顶上,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模样...”她说的就是皇帝。 杨风立在廊下,闻言忍不住又往里望了一眼。 这话倒是熟悉。 辛泽渊见她脸色并无异样,没再问,把菜往她身前推了推,“吃饭。” 不能白吃了他一顿饭,韩千君道:“先生何时休沐,我带你去直街逛逛吧,我来做东,辛公子想吃什么随便点,眼下春季,酒楼里应该有不少新酿的酒...” “好。” 得到了答复,韩千君开始动筷,记不清多久没与人这般轻松地用过饭了,在宫中吃点东西,担心被人投毒。等银针试完了,菜也冷得差不多了,遇上好吃的多夹几口都觉得罪过,生怕别的妃子吃的比自己少,比自己苗条。如今不用比美,韩千君吃得畅快,无意间抬头见辛公子盯着她的嘴角。 通常这等情况,都是脸上沾了东西,韩千君抬手去摸,上下左右都摸了个遍,却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嘴角的那一粒米饭。 “没有啊。”韩千君面上一团茫然,脸也往前凑去。 余光瞥见辛公子从袖筒内掏出了绢帕,内心砰砰跳动,期待着下一刻他手握绢帕轻轻地拂过她的嘴角,辛泽渊如她所愿地伸了手,然而刚抬起来,她嘴角的饭粒没能坚持住,先掉了。 掉在了桌上。 韩千君:...... 它就不能多黏一会儿吗。 嘴角上的东西没了,辛公子也撤回了手。小心思再一次落空,韩千君规规矩矩地吃完了一顿饭。 回去的路程得要一个多时辰,是以每回用完午食,坐不了一会儿她就得走了。 虽舍不得离别,但韩千君很享受被人相送的感觉,尤其喜欢与辛公子肩并肩穿过那片油菜花田,私塾比她想象的要大,上下左右的几个院子算起来,有四五个。自古至今,山之胜,多妙于天成,坏于人造。里面的陈设虽不似芳华殿的精致,没有名贵的花草,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可这里的一切都很真实,很舒心很轻松。 最后是在他的注视下登上马车,无论她何时撩起帘子往后看,都能看到那道身影站在那。 除去父母之外,他好像是头一个愿意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去的人。 — 回到家中,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已在家了,映夏把人接进来后,急忙禀报道:“大夫人差了阮嬷嬷来传话,说今儿夜里府上设晚宴,所有主子都得过去,娘子收拾完早些到,适才阮嬷嬷没见到娘子,恐怕已生了疑。” 韩千君从不会低估郑氏的疑心,沐浴后换了一身衣裳,速速去往海棠阁。 今日午后,国公爷在宫门口遇见了梁家大公子。 梁大公子态度谦卑,一看便是在那故意等着他,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是关于他和二娘子的婚事,意思是让韩家放心,自己即便没了母亲,也一定不会让二娘子受委屈。 女人嫁人幸不幸福,头一桩就是看所嫁的郎子是不是个有担当的。韩觅阳心头还挺欣慰,梁家的家主窝囊没用,生的儿子倒成才。 府上老二一家子乱成了一锅粥,二娘子爹不管娘瞎管,若非梁大公子求到自己跟前,他这个做大伯的是真不想插手,可让他眼睁睁看着韩家姑娘毁了大好婚姻,又做不到,这才定下了晚宴,今夜无论谁来阻拦,二娘子也得嫁去梁家。 跑了一天,国公爷一身的疲惫,回屋泡了个澡,再出来便看到韩千君坐在了郑氏身旁。 韩千君刚来不久,郑氏的目光还在她身上打探,适才听阮嬷嬷说没瞧见人,深知她闯祸的本事,正欲派个人去瞧瞧,见人来了方才打消了疑心。 “父亲。”韩千君起身行礼。 “今日过得可还好?”韩觅阳每回见到她,便觉得自己操劳了大半辈子,所有的成就都体现在她身上了,离晚宴开席还有一段时辰,生怕她饿着,令婢女拿来糕点,让她垫垫肚子。 韩千君喝着茶吃着点心,听国公爷夫妻俩咬耳朵。 都做过贵妃娘娘,朝中大小事她都知道,也没什么好避开她的,国公爷问郑氏,“你那边怎么样,可见到辛家夫人了?” 郑氏点头。 国公爷忙问:“辛家夫人怎么说?” 国公夫人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自嘲地道:“亏你藏着捏着,我这头还没寻个理由上去呢,人家倒是大大方方寻了过来,说辛家大公子已进宫面见了陛下,暂且还未领职位,之所以不出来见人,是因大公子性子所致。且辛家踏入朝堂乃迟早之事,避免不了,但将来辛家人即便真在朝中谋了职位,曾经的太子殿下依旧是辛太傅最得意的学生。” 这番话够坦荡。 谈山林之乐者,未必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辛家也曾是京城内的望族,谁不想再登顶峰,且国公爷先前的想法不过是猜测,谁也不知道陛下重新启用辛家的真实目的,今日辛家都如此说了,应不会做出违背良心之举。 反而是薛家,怕是容不下辛家再返朝了,在辛家大公子领职前定会有所行动。 韩千君对朝堂的纷争没什么反应,唯一动容之处,同样都姓‘辛’,一个富得流油,一个却穷得穿布鞋。 韩国公突然转过头,看向她道:“说起来,咱们季婵还曾替那位辛家大公子撑过伞呢。” 韩千君一愣,她连辛家大公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明白何时替他撑过伞了。 韩国公见她一脸茫然,笑着提醒道:“五六年前,你跟着我进宫去见你姑母,路过前殿,那辛家大公子正跪在烈日底下,你非要过去替他撑伞。” 韩国公至今还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谁说天晴不能打伞,烈日就不伤人了吗?” 后面还真是晴天之下降下了噩耗,太子战死,秦家满门被斩,辛家被罢官,所有人贬为庶人。 五年前的事,韩千君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幕,可一点也想不起来辛家大公子的模样,应该没见过。 — 晚上的宴席设在了国公府前厅。 时辰到了,韩千君随着国公爷夫妻俩一道前去,老夫人昨日那番一闹下不了台,今日托说头疼,没来。 她不来正好,国公爷也不想看到她,入座时瞧见二爷又屁颠屁颠地跟着蒋氏身后,打算与她一道入席,当场黑了脸,“老二要坐到哪里去?” 二爷的长相比国公爷要斯文,但干的事一点都不斯文,妾室都纳进来二个了,膝下的儿女已有五个。 不等二爷回话,蒋氏像是这才瞧见二爷跟在身后一般,忙同他道:“老爷糊涂,怎还被个孩子牵过来了,夫人正等着老爷呢,快去入席罢。” 一句话便保全了二爷的面子,如此识大体的举动,是余氏如论如何也比不上。而二夫人余氏这时候一贯摆出了臭脸,只会在心里骂几声贱人,若非二爷护着,他一个妾哪有资格参与家宴。 国公爷手再长,也伸不到弟弟的后院里去,懒得管这些。 今日除了老夫人,还有尚在书院的三公子没有来,府上所有人都到齐了,长辈在前,晚辈在后,一大家子坐在了一起,二房的人占了一半,韩千君的对面巧好是蒋氏的小儿子,今年十岁,个子长得很高,人却没长大,饭菜一端上来,便见他拿起筷子皱着眉,从碟子里一块一块地挑出鹅肉来,扔在了跟前的木几上。 以往还好,韩千君自己也挑食,可见过了穿着补丁,早早懂事的穷苦人家孩子之后,再回头来看,便觉得极其碍眼了。 实在看不下去,韩千君“啪——”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不喜欢就不要扒拉,下人们尚且还能吃,既扒拉了就给我塞进嘴里。” 韩国公正与二爷说着二娘子的婚事,“明日给人回个话,我看下个月就有几个好日子,挑一个把人嫁过.....”突然被这一声打断,朝后方望去。 席间的说话声,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被吼的六公子,一脸呆愣地看着韩千君,似乎也挺怕这位曾当过贵妃的三姐姐。 从宫中回来,韩千君自知身份不如从前,尽量在收敛锋芒,不想去惹事,国公府家大业大,主子挑食太寻常了犯不着挨训,韩千君看了一眼被他挑出来的鹅肉,在众人的注视中,换了个说辞,“你可知,杀一只鹅有多不易?做出这顿饭又有多不容易?”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一屋子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个大半月前还是贵妃的人,懂得如何杀鹅烧饭?国公爷也愣在了那,怀疑是不是谁又惹到她了。 不只他如此想,蒋氏也是这般想的,忙起身斥责六公子,“枫儿,怎么惹你三姐姐不高兴了,还不快给三姐姐道歉。” 韩千君:...... 斑斑劣迹在前,换来了一个乖戾的名声,无论做了什么,旁人都道是你脾气差,年少时的无知总得自己来承受,韩千君不再说话。 六公子先被吓后被斥,很是委屈,忍了一阵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我,我没惹她!”她是金疙瘩,他哪里敢看她。 韩国公不乐意了,他吼什么,自己养大的乖宝儿,险些折在宫里,好不容易回来,他舍不得斥上一句,他一个小屁孩那么大声干嘛,嗓门比六公子的还大,“你正是长身体之时,挑什么食,把肉都吃了!” 国公爷可不比自己的爹好说话,掌管着府上所有人的命运,对待姑娘尚还有一些柔情,对府上的哥儿们一脸严肃,从不与他们嬉戏,六公子自小就怵他,闻言怏怏地坐了回去,埋头把木几上的鹅肉捡回了碗里,吃得咬牙切齿。 国公夫人并不赞同国公爷的做法,但不会在大场合下他的面子,默默用完了饭,与二夫人商议起了二娘子的婚事。 长辈在上方说话,底下小辈们齐齐恭喜二娘子。 府上的统共有七位公子,五位娘子。 国公爷屋里占四个,三子一女;二房夫人余氏一子二女,姨娘蒋氏一儿一女,姨娘林氏所出一子;三房叔父和三叔母人丁最稀少,没有妾室,夫妻俩只育下了一儿一女。 除了嫁出去的大娘子以外,其余小辈都还在国公府。 当然世子爷韩焦,没人敢把他当小辈看,一张冷脸谁也不爱,没人敢与他攀谈,他自己也知道扫人兴致,同二娘子说了一句,“恭喜二妹妹。”便与国公爷打了声招呼,提前离席了。 韩千君除了与自家兄长之外,与府上其他公子姐妹都不怎么亲近,二兄长的心如今都在新嫂子身上,她怕自己长针眼,且她还有事情要忙,正打算起身,四娘子突然唤了她一声,“三姐姐。” 韩千君回头,意外地看着她。暗道,还没长记性呢?上回哭得梨花带雨,又敢与她搭话了? 四娘子被她一望,缩了缩脖子,小声询问:“三日后的春社,三姐姐去吗?” 春社? 她不提,韩千君倒是忘记了,往年春社秋社自己从未缺席过,除此之外,宫中隔三差五便有一场宴会,茶会花会舞会,瞧着天气好还能来个阳光会,不外乎请人来热闹一场,让别人看看自己过得有多好,又或是看看谁过得比自己好,韩千君在这事上,颇有经验,若是瞧见自己比别人好了,那一日的心情必然明朗如艳阳,倘若瞧见旁人比自己好了,便不是滋味了,总能找到一两个理由编排一通,她还曾说漓妃娘娘的发丝儿不好呢。 如今,她倦了。 大好山河,有情儿郎,正等着她去征服呢,为何要把眼光放在胭脂绸缎之中。 “不去。” 谁知四娘子不死心,嗓音一副天真,“是小王爷办的春社,听说邀请了大半个京城的门户,薛家,姜家,连前太傅辛家都请了...” 谁都知道姜家乃漓妃娘娘的母族。 而韩千君为何会被皇帝退回来,多半拜这位漓妃所赐,宫斗失败而归,四娘子提到姜家,这不是往她身上拱火吗。 二娘子忙拉了四娘子一下衣袖,提醒她:“四妹妹...” 四娘子不领情,皱眉嘀咕道:“二姐姐拽我作甚,那薛家的姑娘个个凶得很,若没有三姐姐一道,咱们去了没人撑腰,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 韩千君心道,就以你这番挑拨离间的本事,谁能欺负到你头上。 国公夫人的耳朵甚是灵光,不知何时已与二夫人聊完了,插了一嘴过来,“韩千君,你不是一向很喜欢热闹吗,春社便带着你二姐姐和四妹妹一道过去。” 韩千君:“......” — 三日后的事情三日后再说。 当夜韩千君便收拾了几身衣裳放进了箱笼,次日照旧翻墙不误,先去集市买了一对碗筷,一套紫砂茶杯,一床暖和的褥子,等到了私塾,比往日要晚,辛公子不在屋里,应该还在上课。 韩千君没敢再去打扰,买来的这些东西,自有她的小算盘,从此以后无论是他吃饭,喝茶,还是睡觉,都能想到自己了。 把碗筷和茶杯洗干净放好、又铺好了被褥,最后把自己的一箱子衣物放在了辛公子的衣橱旁,退后几步瞧着一高一矮的两个箱柜,很满意。 如此一点点地布置下去,这间屋子早晚会被她的痕迹占满。 正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之中,一位学子立在门口,轻声喊道:“韩姐姐,辛先生让我来带姐姐去麦地。” 见是那位刚满六岁的小豆丁,韩千君笑着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谢谢小小萝卜。” 小娃疑惑了一阵,半路上还是没忍住,问她:“为何是小小萝卜?”私塾内有了叫他小圆子,小崽子,小屁孩,一个‘小’字已经够小了,为何还要两个。 韩千君戳了一下他头上的发髻,解释道:“因为姐姐已经认识一个小萝卜的人了,你比她小,就是小小萝卜了。” 小娃不喜欢这个名字,纠正道:“韩姐姐还是叫我小圆子吧,圆子是我的名字。” 贵妃娘娘不是个良善之辈,捏了一把他的脸,“可是你一点都不圆啊?” 小圆子:...... 前院的那片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后院菜田,短短十来日黄色的花骨朵已消失大半,长出了长长的豆角,成片挡住了视线,韩千君跟着小圆子走到跟前了,才看到麦地里蹲满了人。 辛公子也在,一身青袍,下摆捞起扎在腰间,露出底下黑色的裤腿,手里握住一把镰刀,正弯腰同一帮学子割着麦子... 韩千君:...... 俊还是俊的。 国公府上的几位公子昨夜还在晚宴上谈论谁家酿造的麦子酒好喝,她的辛公子却在这儿割稻子,凭什么呢? “辛先生,韩姐姐来了。”小圆子冲麦地里的人唤了一声,指着隔了一条小水沟的田坎同她道,“韩姐姐跃过去就是了。” 跃什么? 谁说她要下田了? 身后的鸣春比她更紧张,忙阻拦道:“奴婢去搬张墩子来,娘子坐在这儿瞧。” 麦地里的人被小圆子那一声喊,个个都瞧了过来,辛公子也缓缓直起身,抬头看向她。 “辛公子。”韩千君冲他挥了挥手,手腕上那条天蓝色的腕带留了一截在外,随着她的动作飘舞在半空,格外抢眼。 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便装,只为洗菜更方便,没想到辛公子不做饭,换成了下田割麦子,这个她可能帮不上忙,站在这儿看看好了。 “韩姐姐跟着我学,跳。”身旁的小小圆说完突然一跃,那双小短腿也不知道是怎么蹦出去的,轻松地落在了麦地里,回头还诚邀韩千君,“瞧,我才六岁呢,都跨过来了,韩姐姐不会摔的。” 韩千君:...... 小屁孩,看不起谁呢,道她没翻过墙,她是在害怕跳不过去吗? “娘子!”鸣春来不及阻止,韩千君已提起裙摆,跨出了一大步,稳稳地落在了麦地里,双脚脚尖踮起来,不再动了。 麦秆子下全是软绵绵的泥土,而且麦秆都被踩烂了,适才她那一扑腾,尘屑溅起来已黏在了她雪白的绣鞋上。 小圆子还在一旁不断地鼓舞她,“韩姐姐,田里都是土,不脏的。” 小屁孩懂什么,曾经的她一尘不染,再不闭嘴,信不信姐姐赐你一杯说不出话的水,人已经下来了,总不至于再爬回去,韩千君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手提裙摆,拼命踮起脚后跟,面上的笑容仍在,内心早已崩溃,不住地呐喊,“救命...” 辛公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从前方走来,手里抱着一大把干草,铺在了她跟前的麦地上,“坐上面,别动。”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坐在麦秸秆上,实在好很多,脚底下干干爽爽沾不到泥土,还能闻到一股麦子的清香味。不想被辛公子觉得自己是个不能沾土的娇气包,韩千君抬头同他道,“白鞋子弄脏了不好洗。”谎话不够圆润,又道:“在家我都是自己洗鞋子的。” 辛公子没有怀疑,极为认真地点了头,“嗯,辛苦了。” 韩千君:...... “这儿空气好。”辛公子似是同她解释为何让她过来,说完又回到了黄橙橙的麦穗前。 麦田地里割麦子的学子们因她的到来,短暂地围观之后,继续忙碌,一群人一边搁着麦子,一边说笑。连一向羞涩的韦郡此时也是一张笑颜。 韩千君所认识的世家公子,包括她自己,自小锦衣玉食,身穿绫罗绸缎腰佩玉带,出行有马车,累了有仆人捶背,渴了有仆人递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抱怨学业繁重,身心疲惫。 而在她心目中的寒门,应该是身披褴褛,寒风中借着隔壁的光,一脸疲惫愁苦才对。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一样,这些人的脸上并无半分苦楚,反而是享受和快乐。 韩千君不太明白他们在高兴什么,但不得不承认,勤奋的人身上散着光芒,辛公子无外乎又是光芒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他身上的贵气并没有因为手里的镰刀减少半分,彷佛并不在意这样的活儿会有失他先生的形象,刀落在麦秆上,整齐地割下来,再挽成小捆,丢在身后的麦堆内,刀起刀落,动作很是利索,韩千君不免想着,此时若是战场,他手里的镰刀是不是能割下敌人的脑袋。 就像割麦秆一样,“咯嘣——”一刀一捆。 “呜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韩千君转过头去,见小圆子嘴里含着一颗不知是何物的绿色小东西,腮帮子吹得鼓鼓胀胀,嘴里的东西随着他的节奏不断地发出声音。 韩千君好奇,同小圆子招手,“小圆子吹的是何草,怎么吹响的?” 小圆子尚小,不会使镰刀,在麦地里打着下手,一边吹着歌,一边搬运众人割好的麦穗,听韩千君叫他,调头朝她走来,摊开小掌心,露出几颗饱满的小豆子来,“韩姐姐是问这个吗?” “对啊。” “这个是‘叫叫草’,也称‘响响草’、‘野豌豆’,韩姐姐也能吹响。”小圆子解释完送给了她一颗,另一颗拿在手里,只见他把那小豆子掰开一条缝,挤出了里面小小的豆子,再放在双唇之间,一鼓塞,果真发出了一道亮耳的声响。 韩千君见过将士吹号角,见过人吹唢呐,也见过有人能用树叶吹出一段曲子,无一不考验功夫,还未曾见过人人都能吹出声音的小豆子。 照着小圆子的法子,韩千君把小豆子放在唇瓣上,在小圆子期盼的眼神中,一鼓腮吹出了贵妃娘娘的气势。 小圆子兴奋地鼓掌,“韩姐姐,好棒!” 韩千君:...... 与小屁孩在一起人很容易犯傻,可同时又能得到成倍的快乐,那东西放在唇间,彷佛有种魔力,能让人上瘾,感觉到不远处有目光投过来,韩千君把小圆子拉过来挡在跟前,鼓起腮,使劲地吹了好几声,愈发觉得过瘾,恨不得拿回去与韩国公夫妻俩人一道分享。 可惜几声以后,哑了,小圆子问她:“韩姐姐还要吗?” 要啊,“哪儿来的?” 小圆子埋头寻找,在她身边不足两步的地方,找到了一根微微发黄的蔓藤,扯下来交给了她,“可惜只有一颗。” “韩姐姐,那边还有。” “这颗好大,韩姐姐快过来...”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挪进麦地里的,等意识过来,她已经双脚踩在麦田内,手中塞了一把的‘响响草’。 有了第一步,便有第二步,小圆子指着那一片还未割完的麦子,“韩姐姐,你瞧,好多...” “小圆子,有刀没?” 鸣春跟在她身后,从起初的,“娘子,脏,别往前去了。”到后来的,“这一颗大,一定响。”,但也仅限于她闹着玩,娘子要拿刀作甚?鸣春脸色一变,及时在她耳边提醒,“娘子,身份......” 堂堂前贵妃娘娘下田割麦子,这要是被人知道,别说国公爷了,只怕得惊动皇帝了,以为娘子故意卖惨摸黑他。 私塾里没有外人,谁会瞧见?问小圆子拿了镰刀,不顾鸣春的阻拦,加入了割麦子的队伍。一个人的原则如同脸皮一般,丢一次就不会去在意了,脚下的泥土没有了她想象中的可怕,麦秆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结实,割起来蹦蹦脆,无比畅快,麦秆不比人脖子割断了不用偿命,还能出活,几刀下去慢慢地生出了成就感,为了显示出自己的本事,韩千君开始往辛公子的方向移去,终于凑到了辛公子身旁,对着他比划了一下,“辛公子,是这样割的吗?” 辛泽渊转过头看她,这一眼看的比较长。 适才连脚都不敢沾地的人,此时绣鞋底下沾了一层薄薄的黄泥,裙摆也落了土,头顶沾着细细的麦穗,正弯腰扭过脖子来看他,乌黑的一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他,邀功之心肉眼可见。 辛泽渊顿了顿,笑道:“嗯,很好,小心手。” 得了夸奖,韩千君越干越起劲,多少有些明白学子们为何不觉得累了。干活真的能让一个人忘却所有,到最后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小圆子给她讲麦子的用途。 “麦秆割完,得把上面的麦穗一颗一颗拨下来,再用石磨去壳,磨出里面白色的面粉......” 韩千君愣了。 这么一小颗,磨到何时? 小圆子给了她答案,“韩姐姐适才割的麦子,能做一个馒头了!” 不仅麦穗,小圆子还指着油菜花田告诉她,“韩姐姐瞧见没,油菜花凋谢了后,都会变成那样的绿色长豆子,等豆子成熟,便如响响草一般,里面会长出一粒一粒的小宝宝,很小很小,比响响草还要小,等它成熟后拿去榨干,炼成菜油,很香很香...” 活了十七年头一回知道馒头和菜油是如何来的,回首以往,皆是罪过。 郑氏当年要把她送去桩子上忏悔的愿望没实现,如今被她自己寻到了。 倘若有一日,身旁的小屁孩知道了她口中的韩姐姐,便是曾经那位吃饭要整整摆上十道菜,一半吃一半看的贵妃娘娘,会不会对她龇牙。 当辛公子收拾完走过来,问她:“想吃什么?” 韩千君下意识道:“糠。” “嗯?” 韩千君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一面道:“我们祖上也有穷的时候,听我父亲说,儿时曾历过天灾,日日吃糠,好不容易才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这话国公爷在她和几位公子耳朵跟前念叨了几十年,没有一个听进去,若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竟然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旁人,怕是要感动到落泪。 麦田内全是土块,凹凸不平,韩千君刚起来,脚下没站稳又跌了回去,这回手掌结结实实撑在了身后的泥土中。 韩千君:...... 不远处的小圆子吓了一跳,“韩姐姐.....” 别叫了,她脏了。 正挣扎爬起来,身前的太阳光线的被一道阴影挡下,辛泽渊蹲在了她身旁,先一步拉过了她那只陷在泥土内的手,看到她手腕上那条被染污的天蓝色腕带时,并没质问她为何不还,手指轻轻地摊开她掌心,替她拂去上面的泥土。 韩千君愣住。 辛泽渊抬眸问她:“疼吗?” 没想到她心心念念惦记的牵手,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满足,和韩千君想象中的不一样,辛先生刚割过麦子,指腹略带粗糙,被他拂过的掌心一阵酥痒,没有她以为的霸道占有,也没有十指相扣的烂漫,可就是这样缓缓的碰触,却让她心头一瞬放空,只想依赖着他,韩千君想摇头说不疼,又舍不得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温存,装模作样地皱了紧眉头,“疼。” 拙劣的演技,一眼就被看穿。 但辛公子是个善良的人,并没有揭穿她,还从她身后拉过她另外一只手,继续拂着泥土,“吃鸡。” 韩千君看着他的脸入了神,“啊?” 辛泽渊动作慢下来,近距离盯着她那双放肆的眼睛,问道:“午食吃鸡,吴媪做好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 韩千君点头,能给她一口吃的就行。 扒干净了泥土,辛公子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麦田。 摔了一跤,但换来了牵小手,很值得。 辛公子的手果然很宽,被他覆盖住的手背阵阵暖意传来,韩千君勾起拇指,趁机摸了摸他的指关节,单摸似乎还不够,在那骨节上轻轻一按,能感觉到如小峰一般的骨节在她指腹下划过,还欲再来一回,便被对方的手掌捏在了五指山内,动弹不得。 走出田坎,辛公子才松开了她。 麦田里一滚,她身上的衣裙早已脏污,鸣春见她还想继续占人便宜,赶紧把人拉走,领她先回了院子更衣。 — 今日学堂收割麦子,吴媪同伙房的另外两个老妪一早便准备午饭,等韩千君换好衣裳赶过去,桌子都摆好了,搭在了油菜田边上的院子里,好几张长桌相拼,连成长长一排。 辛公子坐在首位,对面的位置留给了韩千君,其余的学子按照学龄大小依次往下坐。 韩千君入座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对面的那双手上。 辛公子已净了手,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白皙,修长的手指彷佛从未占过半点泥土,韩千君偷偷寻了一圈,不知道适才自己摸过的指关节,是哪个... 正出神,那只手往她跟前一敲,“吃饭。” 韩千君恍然醒过神,吴媪呈好了饭菜,每人一个托盘,所有人的菜色都一样,唯独韩千君和辛公子的不同,两人的碟盘内多了一只大鸡腿。 韩千君没脸吃。 她每日山珍海味的用着,怎么可能去抢寒门子弟口中的一口食,让鸣春把那鸡腿夹给了小圆子,小屁孩个子太矮了,得多吃一些。 于是,她便看着那只鸡腿从坐在最后面的小圆子碗里,一路传过来,又重新传到了自己的碗里。 韩千君:...... 辛泽渊似乎早已料到了是这番结果,平静地道:“自己吃,他们不会用,如此只会浪费。” 一只鸡腿而已,在她眼里如同一粒白米饭,并不稀罕。 可这些寒门学子,却不敢多吃一口。 有她在,日子真不必过成这样,用完饭后,韩千君便将自己带来的小匣子推给了辛泽渊,“辛公子是不是知道,我家境不错?” 辛泽渊点头:“嗯。” “那,我能买下你吗?” 韩千君:...... 诚然她想说的是,我能买下这座私塾吗,话落后自己都惊呆了,瞧见对面的辛公子明显地挑动了一下眉头,嘴角慢慢浮上笑意,挑眼朝她望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算了,要不还是开个价吧。 小酒怡情,大酒伤身,苦日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并非长久之计。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也非能过苦日子的人,这座私塾她买下来送给他,以后她来养这里的人,至于所图,也是有的。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不能。”对方拒绝得很决绝。 买卖不成情意还在,要徐徐图之...今日牵到了他的手,很满足了,韩千君冲他一笑,“辛公子莫要当真,开玩笑的。” 辛公子没应,目光看向她推过来的小匣子。 “不买你,不买。”韩千君怕他生气,忙把小匣子打开,分出里面的一百两,道:“这些给辛先生的学子,往后让吴媪拿去买菜,保证一人一个鸡腿。”剩下的,都是他的了,“辛公子雇来的那位杨风,俸禄是高了些,但我瞧着人还不错,今日割麦子数他手脚最利索,勤快又不多言,咱们不妨继续雇佣,这里有一百多两,先应付两三月...” 莫名被夸,守在屋外的杨风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她,不过他的俸禄真不用她操心。 屋内的辛泽渊却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那只小匣子,“多谢韩娘子。” “不客气。” 杨风:...... 今日午食用的晚,韩千君呆不了多久又要走了,不知为何,看着那片空荡荡的麦田,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辛公子不为金钱所屈,那权势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能瞒到何事,这处私塾还能来几回,跟前的这片油菜花田迟早也会随着麦田消失不见,难得惆怅地道:“油菜花都谢了。” 辛公子:“明年还会开。” 韩千君摇头道不一样,“人生总苦于聚散匆匆,遗憾永无尽头,今年的花儿开得比去年好,或许明年的花儿会更明艳,可惜那时候,还有谁与我共赏呢?” 她那样的性子说不来惆怅的话,一开口便暴露了心中的盘算。不外乎是想得来一句,“明年小娘子身旁还是我。” 辛公子却缓缓地念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见她一脸茫然,解释道:“欧阳前辈的诗词。” 韩千君对诗词毫无见地,没想到无意之间与诗人撞了意境,诧异地道:“我竟有如此本事,与诗人共情了。” 辛公子柔声道:“韩娘子有自己的好,不必妄自菲薄。” 这话听进韩千君耳里,一瞬来了精神,脚步追上辛公子与他并肩,好奇地问道:“辛公子觉得我好吗?” 辛公子点头。 韩千君追问:“哪里好?” 辛泽渊驻步,笑看着她,“人生犹如浮云过,难得糊涂更自在,辛某羡慕韩娘子还来不及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韩千君完全不明白是何意,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自己,可惜人已经到了马车前,辛公子没给她多余的解释,抬手扶她上车,“路上小心。” — 韩千君把那一句话琢磨了一路,还让鸣春一道把她分解,鸣春倒能品出几分,“辛公子是不是想说,娘子性子好,从不把烦恼放在心里?” 这也算好? 韩千君要的不是这样的好,还不如夸她长得好看,来得实在。 如今手头上的四百多两银子全给了出去,只剩下了二百两金,往后还要支撑那么大一个私塾,远远不够,回到家后韩千君便与鸣春吩咐,“你跑一趟,送个信给宫中那位,就说东西该给我了。” 出宫时她只带了自己的随身盘缠,皇帝补偿的那部分她没急着要,因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家里也没处放,眼下她需要,皇帝得给了。 消息头一日传进去,翌日早朝后皇帝便派身边的公公高沾,亲自押着马车,到了国公府,求见府上的三娘子。 国公爷夫妻俩听说宫里来人了,齐齐吓了一跳,心中的忧虑却完全不一样。 国公夫人担心的是自家那孽障惹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皇帝来秋后算账,国公爷则担心皇帝反悔了,要把人接回去。那可不成,手心里的宝贝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岂有再送出去的道理,是以,高公公进来后,国公爷防贼一般地看着他,高沾一阵苦笑,道:“国公爷放心,奴才今日来,只为替三娘子送上落在宫中的东西。” 什么东西还能落在宫里? 等韩千君出来后,高沾领着她到了府门口,当着她的面点清楚,“整整两万两,娘娘...”叫了一年习惯了,换做谁都难以改口,高沾尴尬地笑了笑,重新称呼,“三娘子过过眼,要放在哪儿,奴才给您送进来。” 韩千君立在台阶上,仰起头往后望,好家伙,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停在了门口,把国公府门前的巷子都堵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要入宫,光耀门楣了,含沙射影地道:“陛下的阵势真威风,这回谁都知道他心胸宽大,待人大度,从不苛待任何人。”哪怕是曾经的女人。 高沾听出了她言语里的讽刺,干巴巴地道:“昨日库房里刚进来了一批银子,还没来得及换成票子,接到三娘子的消息,陛下不敢怠慢,紧赶着先送过来。” 这样的由头糊弄旁人可以,韩千君在宫中混了一年,没那么好骗。 阵势大点就大点吧,韩千君问:“陛下可有说,这些是何赏赐?” 高沾知道一遇上这位主子,准不会轻松,陪着笑道,“奴才不过是个跑腿的,至于陛下与三娘子当初是如何说的,三娘子比奴才更清楚。” 韩千君不屑,“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不就是补偿款。” 高沾躬身不作答,正欲让人卸货,又听跟前的主子凑过来小声问他,“那封口费呢,陛下何时给?” 高沾一怔,瞬间警惕起来,“三娘子,这可是两万两...” 韩千君知道。 若她二嫁,嫁的是一位贵族,两万两也用不上,偏偏她看上了寒门,他的辛公子一般的价钱买不到,这些恐怕不够她再成一回亲。 高沾看她突然就地抬价,脸色都变了。 在宫中他见识过这位贵主子的本事,别说旁人,连陛下都心生畏惧,只要碰上她必会退避三舍,熬了一年,好不容易摆脱了,临了,还要被敲一棒,‘威胁’二字就差被她明显写在脸上了,高沾不得不叫苦,“三娘子有所不知,年前冬季一场雪,三十六个州,大小都有灾情,国库的银子早就见了底...” 这类说辞韩千君听腻了,以往她每回要见陛下,这位公公总能找到某个地方的灾情来说事,说陛下忙得抽不开身。 一转眼,她就见到陛下和漓妃手牵手在甬道内散步。 “我又没说眼下就要,你同陛下传个话,我先记在账上。” — 十来辆马车,宫人一箱一箱从上面把东西搬下来,送进了韩千君的小院子,府上的人早就轰动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人人都以为韩千君犯了大罪惹了皇帝,才被退回了韩家。 可得罪了皇帝怎还会有赏赐?尤其知道箱子里面都是装的白花花的银子后,个个都愣住了。一个妃子失了宠,要么打入冷宫,要么寻个理由赐死,头一回见到完好无损送回娘家的,还赐了两万两银子。 不像被退,更像是和离。 国公夫人把高公公送走后,眉头就没舒展过,猜不出皇帝是何意,前头先是退人后头又送银子,这是打完了脸再给一颗甜枣? 国公爷与她相反,藏在心头的郁气终于驱散干净,喜色爬上眉头,回到屋里一把攥住郑氏的手揣在怀里,无不骄傲地道:“我就说咱们的女儿,不可能不讨喜,皇帝还算有点良心,这银子就他该出,季婵不能白白地损了自个儿的名声,依我看,十辆马车都不够...” 郑氏的思绪被他打断,没好气地道:“十辆不够,二十辆?” “咱们季婵,千金不换。”高兴归高兴,可国公爷不是傻子,皇帝更不是傻子,人都退回来了,为何又要给银子呢? 问韩千君,韩千君茫然摇头,“陛下的心思,女儿怎么知道。”国公爷便不敢再问了。 当日韩千君没去私塾,忙着把银子入库,第二日早上,又没能爬墙成功,被国公爷留下来,非得为她庆祝,将二兄长夫妻俩人也叫了过来,办了一场小型家宴,摆上一桌好菜,还备上了梅子酒。 吃到一半,世子回来了,人坐下后,筷子都没来得及动,便道:“儿子已查到了秦姑娘的下落。” 国公爷神色激动,忙问:“在哪儿?” 韩千君也好奇地抬了头。 韩焦道:“宫中。” “宫...”国公爷一怔,身上的精神气儿一下没了,侥幸地问道:“人还活着吗?”秦家被太上皇判为逆贼,满门都屠尽了,如今遗孤人在宫中,岂还有命。 没想到韩焦却道:“活着。”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语出惊人,“秦家姑娘便是当今的漓妃娘娘。” 韩千君暗骂一声狗皇帝,不就是一点封口费,前一日问他要,第二日便不惜自爆,当真是一毛不拔。 40-50 第41章 对不起 第四十一章 韩千君应召起身,疾步跨入宫门。 一墙之隔,宫门内与外面犹如两个世界,血腥味全被拦在了外面,朱色宫墙鲜红艳丽,脚下的金砖干净得一尘不染,甬道两旁悬挂着灯火,滂沱的光晕洒在半空,照着纷纷飞扬的雨雾,庄严又宁静,就连适才觉得黏糊的雨水,也细腻了起来。 这就是昭德皇后那日告诉她的安宁和富贵。 不用她步行,有撵桥把她接到了昭德皇后的宫殿,宫娥搀她下来,被她一身的血污惊到了,“三娘子,可有哪里受伤?” 受伤的不是她,她身上是死去之人的血。 宫娥要带她下去换衣,韩千君拒绝了,怕污了昭德皇后的屋子,没进去,跪在了她门外。 蒙蒙细雨淋久了,也能浸透衣裳,湿哒哒的发丝贴在额间,手上裙摆上全是血污,昭德皇后从里出来,便见到昔日光彩照人的明珠,一身狼狈地跪在雨里,心疼地道:“快起来。” 韩千君没动。 这一幕很熟悉。 那日她认出漓妃娘娘的身份时,也是这般跪在雨里,恳求昭德皇后饶恕她。 今日的雨没有那日的大,她所求之人却不像漓妃娘娘那般幸运,有天下最大的靠山护着,她的辛公子,除了她,没有人愿意救。 韩千君抬头看向昭德皇后,恳求道:“姑母,把他还给我罢。” 昭德皇后见她这副模样,很不高兴,“我同你说过,在前程与安宁面前男女之情最无用,不过是一个男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母再给你找。” “我不会再喜欢旁人,也不会再嫁。”韩千君轻声道:“我只要姑母保他一条性命。” 昭德皇后沉默。 “我知道姑母承了祖父衣钵,一生都在为寒门努力,想要世人看见天下寒门并非低人一等。想让朝中的贵族势利明白韩家背后的寒门从来就没有退去过,姑母没错,但死的那些人,有错吗?”韩千君咽了咽喉咙,“姑母认识他们吗?我认识…”韩千君呜咽地道:“他们无父无母,唤我一声师娘,今日我却一步一步踩着他们的血,走了进来。” 似乎很意外她能说出这番话,昭德皇后眸子颤了颤,再慢慢地落在了她身上,头一回正视起了自己的这位侄女,痛声道:“正因为如此,姑母才不得不这么做。” “姑母,倘若是这般踩着人血换来的宁静,千君不要。”韩千君仰头看她,“六年前,姑母失去了先太子,曾尝过这样的痛苦,姑母曾发誓,要为自己,要为被冤死的秦家讨回公道,可姑母,这一条公道之路,又有多少人在重复姑母曾经的痛苦?” “辛家要成为第二个秦家吗?不对…辛家成不了秦家,他们一辈子都将背上谋反的罪名,永远也洗不掉,就因为他们曾经站了先太子,就因辛太傅是先太子的先生,不能告诉先太子,以往他所授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以,只能辛家来牺牲,去承受永世骂声?” 从选择这一条路开始,昭德皇后便预料到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质问她,但没想到会是自己的侄女。 拂去宫娥的搀扶,昭德皇后缓缓地走到了韩千君跟前,与她一同淋着雨,微微弯身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和质疑,柔声道:“丫头,想要翻身,就得有牺牲,辛家如此,我亦如此,待这一场党争结束后,等寒门的人能站在朝堂之上了,你放心,姑母自会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韩千君一怔,愣愣的看向昭德皇后。 细雨落在昭德皇后的脸上,分明才四十多岁,面容却苍老如五六十,离得近了,能看到她脸上布满了褶子。 昭德皇后没再看她,起身吩咐宫娥,“把她送回去。” 待宫娥走到跟前了,韩千君才对着昭德皇后的背影道:“姑母忘了吗,您曾对千君说,与人谈判之前,手中一定得握有让对方不得不退让的东西,今日侄女前来,手中也准备了一样东西,斗胆向姑母和陛下赐教。”说完头突然抬起来,看向屋内,扬声道:“陛下,臣女这一身太脏了,不便进屋,烦请陛下移步出来吧。” 昭德皇后人已经到了门槛,闻言脚步一顿。 片刻后,皇帝果然从里走了出来。 韩千君什么也没说,看着皇帝一笑,轻轻唤了他一声,“表哥。” 很寻常的一声称呼,往日韩千君也曾这般唤过皇帝,可如今这一声,却让昭德皇后和皇帝的脸色齐齐一变。 昭德皇后转身,死死地盯着她,冷声吩咐宫娥,“把她给我拖进来。” 韩千君还是进了屋,一身血污跪在地上,屋内除了昭德皇后和皇帝和她,再无他人。 昭德皇后和皇帝都在等她开口。 韩千君明白了那句,就算再亲的人,有时候也无法用亲情去求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唯有手握利器,让他们不得不从。 “于陛下而言,辛泽渊乃数多臣子中的一员,必要时他是你可以随手拿来牺牲的棋子,他若死了,能激起更大的动乱,所有隐去的寒门都将归于陛下和姑母的门下。而我呢,待事情平息之后,你们为了安慰我,可以替我再找一个身世家境比他优秀百倍的人,但辛泽渊只有一个,同漓妃娘娘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一样,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他,也无人能取代。” “倘若陛下当真乃曾经的二皇子,今日我不会来,来了也无用,但若真是二皇子,便不会发生今日的事。” 韩千君抬头看着一脸肃然的皇帝,目光里没有半点惧怕,澄明又坚定,她道:“可太子表哥不是,因为他从小便受辛太傅的教导,他明白国家的安危在君主的品德,不在山川的险阻,真正的明君从不需要牺牲忠臣,去成全他的伟业。” 韩千君面色痛苦地道:“辛泽渊也有一批学生,最小的不过六岁,连他们都知道,出了事不能让先生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哪怕是去送死,去当肉墙也要用自己的鲜血去凑出一片血海,他们说,不能让先生一个人走在那条不归路上…” 心口太疼,疼得抽搐,韩千君垂下目光,盯着掌心已凝固的血迹,紧紧一握,眼底透出了一股决绝,决然地道:“他们的先生若死了,我必然也将为了他,与你们斗争一番,除非陛下与姑母,将我一道灭口。” 再抬头朝皇帝望去,韩千君便唤出了那个足以震惊世人的名字,“太子表哥。” 六年前死的不是先太子,而是二皇子。 两人本就长得差不多,先太子用了二皇子的脸,从地狱里杀回来,再从太上皇手里谋得皇位,如今大抵是想在太上皇还活着的光阴里,光明正大地要回他太子周绎的名字。为他自己,为死去的五万冤魂,为那些被打压的寒门,还有为他心爱的姑娘平冤。 哪里有那么多的妖妃祸国,漓妃本就是他从小指婚的未婚妻。 太上皇骂他昏庸,又哪里知道,当今陛下早就不是他所爱的那个儿子,他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明白得很。这个秘密韩千君本打算永远藏在心里,可今日他们要动她的辛公子。 韩千君说完,耳边便陷入了漫长的安静。 昭德皇后震惊之后,面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大抵没料到她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半年的郎子,以此来做要挟。韩家的情种,还真是一代传一代。 良久后皇帝开口道:“何时发现的?” “陛下的宫殿里连个鱼缸都没,厨子从不会做鱼,可惠妃娘娘说,曾经的二皇子最喜欢吃鱼。”韩千君平静地道:“我曾听父亲说表哥不能食鱼,便故意让秦漓为表哥做了鱼粥,亲眼见过表哥身上起了红疹子。” “所以你才要出宫?”昭德皇后问道。 也算是吧。 他与秦漓有婚约在先,又两情相悦,自己还待在宫中做什么呢? 以前的一切不重要了,韩千君问道:“陛下觉得,这个秘密,能不能换回辛家满门的性命。” — 挑拨寒门,发起动乱,乃叛贼。 在太上皇动手之前,皇帝先一步把辛泽渊关在了大理寺。 韩千君到了大理寺,天色已经黑透,范少卿把手里的油灯给她,“人就在里面,不过我奉劝三娘子,还是不要进去,锦衣卫的人下手自来没有轻重,人到了我这,已经去了半条命…” 来的路上,韩千君便早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在听到这句话时,手还是止不住地颤了颤。 叛贼的头目伤害性太大,单独被关押在了一处。韩千君过去时,四周一片漆黑,全靠手中一盏灯火晕在脚前,一路过来,她几次催着马车快一点,恨不得立马看到他人,可此时到了跟前,马上就要见到他了,脚步却越来越缓慢。 韩千君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从那句“公子贵姓?”开始,便是她一直在缠着他。之后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他从未拒绝过。 “辛公子,你可以娶我吗?”他说:“可以。” 她说,“叫未婚妻。”他叫了。 昨夜她同他道:“辛公子,我要我父亲。” 他道:“不哭了,我来想办法,把他救出来还给你,好不好?” 他答应了她,且做到了。 她的姑母,她的亲表哥把他当成了刀。 韩国公府啃噬他的血肉。 她呢?也是个刽子手… 倘若她没让他去救父亲,他是不是就不会反了? 倘若自己不认识他,没去纠缠他,他便不会来韩家提亲,如今牺牲的人就是国公府,而不是辛家。 作为受益者,此时见到他,她该说什么? 说她的姑母为了保住国公府,牺牲了无数的寒门。 说韦郡死了,私塾内的学子,所剩无几。 还是说,“辛公子你别怕,我把你救出来了。” 她救不了他。 只能保住他一条性命,救不了原本该属于他的幸福和前程。 脚步停下来一阵,突然又往前走,她想她应该去见他,同他解释清楚,自己是真心喜欢他的,从未想过利用他。 可她也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其中一人啊,到这个地步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的出现,只会往他伤口上撒盐。 不知道为何会走到这一步,韩千君甚至不知道该去怪谁恨谁,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做起事情来比任何人都要爽快,可此时竟然没了勇气再往前走一步,心口一阵阵发疼,眼泪落下来不敢出声,实在太疼了,缓缓蹲下身去,捂住嘴,把呜咽声淹没在了掌心内。 辛泽渊,对不起。 — 灯火从牢门外走过来的那一刻,辛泽渊便看到了,盯着那簇火光慢慢地靠近,紧张地捏住了拳头,片刻后,见其没再动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喜欢好看的公子,而他如今一身狼狈,模样吓人,实在不宜见她。 她半天没离开,应该是哭了。 黑暗中辛泽渊靠在土墙上,身上的伤口倒没了知觉,心却如百虫啃食。 千君,对不起。 他本以为凭他的本事,即便在风雨之中也能给你一片晴朗的天空,让她嫁给自己,一直笑着。但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败了。 让她喜欢上了自己,却没办法给她一个家。 她应该要伤心一阵子了。 但她性子洒脱,没有什么伤心事能藏在心里一辈子,希望她能快些走出来,好好过下去,继续做那颗国公府的明珠。 — 大半夜,郑氏带着家仆追来了大理寺,一行人等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人。 郑氏连呼吸都屏住了。 见其一身血污,摇摇晃晃地跨出门槛,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还在不断地落泪,脸色苍白唇角干裂,面容疲惫不堪,见到她,木讷地道:“母亲,回家吧。” 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韩千君彷佛跌入了混沌中,周围一团黑暗,有感知但不灵敏,迷迷糊糊听见郑氏在吩咐人熬药,鸣春好像在哭,又有人在擦洗她的身子,替她更了衣,往她喉咙里灌了一些水,后来裹在一团软软的棉花里,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天已经亮了。 眼皮子太重,动了好几下才睁开一条眼缝,光芒太刺眼了,又闭了闭。 鸣春端着药碗守在她床边,一直在留意着她的动静,嗓音惊喜,又像在哭,“娘子醒了?” 韩千君适应了光线,才慢慢地打开眼皮。 “什么时辰了?”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嘶哑,喉咙火辣辣地疼。 鸣春回道:“巳时末了。” 韩千君眸子空洞,又问:“辛公子死了吗?” “娘子放心。”鸣春知道她醒来最想知道什么,都打听好了,“昨夜娘子走后,范少卿便让大夫进去了,早上醒冬又跑了一趟大理寺,亲耳听范少卿相告,辛公子已无碍。” 人活下来了就好。 不过也仅仅只是活下来了而已。 韩千君又问:“韦郡他们呢?” 鸣春垂目,憋住眼泪,“昨夜娘子吩咐了后,翡翠和燕娘便把人都接回了国公府,夫人找了大夫替韦郡医治了,可…无力回天。其余二十几个学子,夫人也派人寻了回来,今日一早都送回了私塾。” “活了几个?” “六个。”鸣春抬袖抹泪。 韩千君偏过头,嘴里又腥又涩。 昨日的血海今日便起了作用。 所有巷口的船只停运,各大酒楼,铺子,全断了供应。 九街之上百姓寥寥无几,出现了大周有史以来,第一次万里空巷的奇观。 寒门士兵,纷纷弃盔,折矛反抗。 国公爷的部曲在早朝上磕破了头,求皇帝放人,皇帝不得已带着人到了太上皇的宁寿殿,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太上皇被逼,走投无路,不得不把国公爷和府上的三位公子都放了回来。 此次事件,所有世家贵族都看清楚了,寒门并非乃任人宰割之辈,逼急了会扑上来拼命。贵族如今还离不开寒门的运转。 罢工了半日,城中便乱成了一团。 能结束这一切的只有韩家。 韩家的人不能动,可这么大一场动乱,总得有一个人出来顶罪。 辛泽渊乃此次动乱的罪魁祸首。 念及辛太傅曾对朝堂的贡献,且辛家上下‘毫不知情’的份上,皇帝不顾太上皇的反对免去了辛家满门的死罪,再一次贬为庶人。 辛泽渊则判了流刑。 明日天一亮,便要押往荒芜之地。 消息是郑氏亲自到小院子告诉的韩千君,昨夜郑氏陪了她半夜,听她梦呓,一声声唤着辛公子,郑氏那般刚强的人,也免不得红了眼眶。 今早过来,郑氏温柔地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喜欢辛公子,但欠辛家的是我和你父亲,还有你姑母,轮不到你去自责,长辈的事与你无关,你还年轻,别把自己困死在里面,要学会往前看,等养好身子,日子一久,也就过去了…” 韩千君安静地听她说着,倒也没再闹,只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除了问辛公子的情况,一句话都没说。 傍晚时韩国公和三位公子都回来了,国公爷受的伤不轻,是被人抬回来的。 韩千君赶过去看他。 国公爷躺在床上,全身都帮着绷带,世子,二公子三公子也在,郑氏坐在榻边正在给他喂药,见韩千君进来了,国公爷一把拂开郑氏手里的汤勺,目光紧紧地看着跟前一身素白的小娘子,目光黯淡,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 韩国公心疼极了,眼泪一瞬溢出来,颤声道:“季婵,父亲对不起你…” 要是早知道昭德皇后走的是这一招棋子,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连累辛家。 那是他闺女不惜爬墙才讨来的心上人。 也是他的女婿。 最后却成了国公府的替死鬼。 韩国公痛恨自己,没脸见他的女儿。 许是昨夜奔波得太久,韩千君即便睡了一夜,精神也不太好,人很憔悴,说不出太多话,只摇头道:“父亲没有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 韩国公听她如此说,羞愧难当,恨不得起来跺脚捶地。 韩千君又劝道:“父亲好好养伤,如今无论是朝廷还是府上,都离不开父亲。”韩千君累得很,问候了三位公子后,便辞别了,“兄长们都回来了就好,我先回去了。” 转身的那一刻,屋内的几人都看出来了,往日那位飞扬跋扈的小娘子,身上的灵气彷佛一夜之间被抽光了。 以往个个都以为她没心没肺,只要是个好看的郎子都喜欢,唯有这回瞧明白了,她对那位辛家大公子,是真动了情。 第42章 送别 第四十二章 翌日韩千君醒得很早,天没亮便起来了,洗漱更衣后便坐在屋里看着天光一点一点地亮开。 秋意渐浓,这几日又是绵绵细雨,天气冷,鸣春从橱柜里拿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头。 韩千君不知道问了多少回了:“什么时辰了?” 从昨日回来,她除了问时辰,问辛公子,旁的一句话不说,鸣春瞧着心疼,轻声道:“娘子,时辰来得及,辛公子还未出城,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昨日在大理寺的地牢里,韩千君不敢去见他,如今也没脸去,可又抵不住思念和担忧,如此反复煎熬,食不下咽。 鸣春不忍心见她如此折磨自己,劝道:“咱们不与他说话,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韩千君回头看着鸣春,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光芒,“可以吗?” 鸣春看着她脸上的小心翼翼,心如针刺一般,重重点头,“嗯,娘子心里有辛公子,看一眼无妨的。” “好。”韩千君起身,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气。 鸣春忙让王秋去备马,自己则去屋里收拾了一个大包袱提在手上,出来时,韩千君人已经到了门外等着她。 小雨缠绵,飘了两日了还没落干净,到处淅淅沥沥,云雾堆积在天上,头顶笼罩着淡淡烟霭瞧不见日头,实在不讨喜。 见她几次扶起帘子往外看,鸣春也没去阻止她,只拢了拢她身上的斗篷毛领,时不时擦一下她被细雨沾湿的额头。 来得太早,城门口冷冷清清,韩千君让车夫把马车停在离城门口不远处,把帘子收到了顶,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早上起来她还没用早食,鸣春去附近的早食铺子买了几个肉馅馒头回来,递给她,“娘子,趁热吃些。” 韩千君摇头,“不饿。”她吃不下东西。 鸣春没勉强她,从昨日到现在,她进口的东西少之又少,知道她有心病,希望今日见了辛公子后,她能一点点地好起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大理寺的侍卫终于来了。 范少卿亲自押送。 看到队伍的一瞬,韩千君把整个头都探了出去,目光落在每个经过路口的人身上,看到了几个身穿囚衣头发披散的囚犯,双手戴着镣铐,但没见到辛公子。 韩千君下了马车,起初站在车尾眺望,没看到那道身影,又慢慢地往前走去,鸣春跟在她身后,“娘子,伞拿上。” 韩千君没回头,脚步越走越快,担心皇帝说话不算话。 不是说他活下来了吗,人呢? 追到了城门,没找到人,正欲去找范少卿问问,身后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韩千君下意识回头,看着那辆马车慢慢靠近,快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脚步退了退,让开了道路。 马车从她身前而过,帘子敞开没落下来,她抬起头,冰凉的几滴水珠砸在她眼皮上,还来不及眨眼,目光便见到了马车内的一张脸。 猝不及防的对望,恍如一眼万年。 韩千君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张面孔时的惊艳,清隽温润,含笑的眸子让人过目不忘,那时她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公子。 很短暂的一眼,马车很快错过,韩千君还没反应过来,双眼已模糊,人呆在那,手脚僵硬了一般。 马车前行了一段,在她身旁不远处,慢慢地停了下来。 “千君。” 熟悉的呼唤声入耳,世界都安静了,心口的刺疼一瞬袭来,犹如千刀剜心,很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眼眶内的泪珠子“啪嗒——”往下落。 范少卿走了过来,提醒她道:“时辰不等人,韩娘子想要探望,便抓紧了。” 韩千君麻木地抬起双脚,到了马车上人还是浑浑噩噩的,坐在辛泽渊对面,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目光盯着他身上的囚衣,一呼一吸都在疼。 辛泽渊没料到她会来,身上的囚服虽狼狈,但至少没前夜那般吓人了,唤她进来,也是想再看她一眼。 几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衣裙不似的往日鲜艳,一身素白,全身上下不见半点装饰,见她一直垂着头在哭,喉咙也哽塞得厉害,低声道:“别哭了。” 韩千君艰难地应了一声,“嗯。”努力让自己平静。 辛泽渊轻声问她:“国公爷的伤可严重?” 韩千君摇头。 “那就好。”辛泽渊笑了笑,逗她,“看,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把最爱你的人带出来。” 那你呢,你爱我吗。 这样的话,韩千君此时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他怎么不爱,他把自己搭进去,换回了父亲和兄长,换回了国公府。 他若不愿意,昭德皇后的谋算也不会成功。 “对不起。”韩千君再也没忍住,泣声道:“韦郡死了,私塾内的学子,只活下来了六个,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除了对他道歉,韩千君不知道还能与他说些什么。 辛泽渊似乎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 韩千君抬头去看他,便看到了他苍白的脸上淌着两行清泪,愧疚与自责几乎将韩千君淹没,她嚎啕大哭,想去抱住他,想去牵他的手,但她这个刽子手没有资格去安慰,双手紧紧地攥住膝上的布料,嘴里只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 良久后,他叹了一声,伸手主动抚摸她的头,“别哭了,不怪你。” 韩千君不敢动,感受着那手掌落在头上的温度,捂嘴呜咽着。 辛泽渊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何我会返回官场,去参加科考吗?” 韩千君摇头。 辛泽渊缓声与她道:“我自小跟着祖父读书,去过不少地方,十岁那年我南下衡州,见到了在那里生活的百姓,因交不起赋税,老人活到了六十岁便会自缢,而为了减轻赋税,他们想出了各种法子,不惜砍断自己子女的手脚,争取少一分赋税,他们为此取了一个名字,叫福手福脚,从那时起我便有来一个梦,希望这个世上,无论贫瘠富贵,所有努力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同她讲他的过往。 韩千君从未听过这些事,她的世界在这之前一片天真,没接触过半分疾苦,闻言方才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他。 辛泽渊冲她笑了笑,“有了梦想后,我便刻苦读书,花了比常人百倍的努力,也如愿取来了成果,我以为我有能力改变现状了。” 他顿了顿,手掌移下来,用指腹抹干了脸庞上的泪痕,继续道:“第一次知道梦想终究非现实时,是在六年前,我察觉到工部与兵器局出了问题,写好奏折递给了当时还是陛下的太上皇,但并没有得到他的重视,反而被朝中的臣子反击,诬陷我和祖父参与了党争,想要拔出二皇子的人。” “第二次乃先太子亲征,我又去找陛下,我告诉他战士们的铠甲重量远不达标,所用的兵器乃粗制滥造,不可上战场,让他速速召回先太子,陛下斥我扰乱军心,仍由我跪在大殿外跪着。” 便是那一次,他第一次遇见了她。 辛泽渊轻声道:“后来先太子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便明白,上位者的权势争斗远远比几万人的性命更重要。那场战争,死的不是五万人,背后还有五万个破裂的家庭,和所有寒门的出路。” 韩千君平息了下来,满脸泪痕,安静地听他说。 “当一个势利发展到了你无法撼动的程度,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希望他有一颗怜悯之心,为了寻找这一颗怜悯之心,我从未停下过脚步,直到半年前,陛下召我进宫,我的那一场梦才又有了希望。”辛泽渊看着小娘子心疼的眼睛,安抚道:“总要有人冲在最前面,为何就不能是我呢?我总不能因为我的梦,而去让别人来替我背负性命,明白吗?” 为何就不能? 韩家就是啊,她的姑母就是啊。 韩千君想说话,喉咙却如同堵死了一般。 因为他是辛公子啊,他与旁人不一样,他走遍了二十六个州,见到了人间苦难,生了悲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他们。 他说错了,他寻找的怜悯之心不是皇帝,是他自己。 所有人都为自己谋求利益之时,他却喜欢穿青衣。 前程财富,说给就给。 见她又哭了起来,辛泽渊俯身,耐心地替她抹泪,“千君,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因为你而做出的选择,有没有韩家,我辛泽渊迟早都会走上这一条路。” 韩千君不说话。 她知道,他是想让她不要自责,想让她毫无负担地活回曾经的自己。 “韦郡曾说,他的师娘身上带了一道光,让人见了忍不住生出希望。千君,答应我,好好过下去,继续做你的国公府明珠。” 韩千君不想哭,但眼泪忍不住,哽塞地问他,“那你呢?” 你怎么办。 “放心,我会抓住任何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你不用挂记我,我曾走过了二十六个州,余下的十个,我继续往前罢了,只是山长水远,你我恐怕不能再相逢了,即便如此,我也会在另一个地方,为心爱过的姑娘祈祷,求她无忧无虑,忘记过往,一辈子都顺遂…” 韩千君泣不成声。 马车外,范少卿走过来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三娘子下车吧。” 韩千君强忍住泪水,望着跟前的人,恨不得把他永远刻进脑海里,可已经是最后一眼了,她不想哭,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脸。 “辛公子,保重。”好好活下去,她也会为他祈祷,祈祷她的辛公子健健康康,无病无灾,能再一次从地狱里杀回来。 辛泽渊的手离开了她的脸颊,身子往后靠去,杨起唇角,面上的笑容温润柔和,如同两人在私塾初次见面后的那场辞别一般,同他的小娘子道:“保重。” — 韩千君下了马车,没再哭,立在那看着马车往城门外缓缓驶去。 “姑爷…”身后鸣春突然追上去,隔窗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了马车内的人,“里面是几双靴子和长袜,还有荷包,都是娘子亲手缝的,原本该娘子到了辛家再拿给姑爷,如今姑爷急着赶路,带在路上也好有个换洗,深秋寒冬,姑爷记得添衣…” 纵然鸣春满口谎话,韩千君还是很感激她,今日过来,不就是为了送别他的吗,自己想说没能说出口的花,鸣春替她传达到了。 那一声姑爷,也是最后一次叫了。 辛泽渊被判处流刑,围在辛家外面的兵马也撤走了。 半个月后,秦家翻了案。 物证人证俱在,当年的秦家并没有偷换火药,战场上的劣质火药,劣质兵器,盔甲皆乃六年前工部的失职所致。 皇帝一日之内,处罚了上百人,所有参与兵器制作的人,一个都没放过。 负责秦家案子的人也没有逃过,主审案子的薛侯爷被剥夺了兵部尚书之位,仗刑三十。行刑之时一面被打一面哭喊‘东郭先生’。 消息传到太上皇耳朵,太上皇原本还觉得对不起他,听闻此言愧疚之心荡然无存,“什么意思,他是东郭先生我是狼?败了就是败了,我什么好处没给他?权势,金钱,这些年给他少了?他自己没本事,豁不出性命,他要像韩家那般,有个替他们送死的辛泽渊,至于让秦家的案子被翻出来?” 这头还没缓过来,便又听说皇帝要下罪已诏,承认自己当年与父皇一道陷害先太子的事。 皇帝险些一头栽下去,大骂道:“他是被下降头了?要自戕?!” 可皇位已经给了他,眼瞅着他的势利越来越大,再反悔一切都晚了,他倒是想把建皇陵的十万兵马召回来,又没成功,被辛泽渊一搅和,堵在了城门内,错过了最好的时期,如今别说出城,出宫都难。 薛侯爷一倒,太上皇所用之人无几,加之皇帝对六部大换血,把他曾经在朝中建立起来的势利,拔去了大半。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他还有一个儿子。 三皇子文王。 乃皇帝‘同胞’兄弟。 太上皇当夜便让人去召文王进宫,却没找到人,听府上的下人说私自出城了。 急火攻心之下,太上皇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朝中的局势已大变,贵族世家的势利被夭折了近半数,寒门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 院子里的石榴熟了,韩千君没进宫送去给昭德皇后,分给了院子里的仆人。 昭德皇后和皇帝倒是送来了不少东西,金银珠宝无数,吃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皇帝还把她上回要的四万两银子也一并补齐了。 能放的韩千君都放了起来,放不了的让鸣春送去私塾。 辛公子走后,韩千君去过一回私塾,看到了韦郡的墓碑,同其余逝去的十九个学子,一同葬在了曾经的那片油菜田了。 几个月前的那场暴风雨,摧毁了油菜花田,损失惨重,彷佛在那时便预示了私塾内学子们的命运。 可不就是同那片油菜花田一样,风雨过后,大多数人都永远滴埋在了地底下。 韩千君为所有逝去的学子们上了香。 吴媪立在她身旁,见韩千君仿佛被人生生刮了一层皮,脸上再无往日的光彩,也不敢在她面前哭,背过身痛声道:“娘子放心,有老奴在,这间私塾它荒不了。” 韩千君给了吴媪一些银钱,让她聘请了几个伙计,好好守着私塾,又在外请了先生进来,继续为剩下的学子们他们上课。 辛公子的院子她让吴媪锁了起来,她不敢进。 她还没有勇气进去。 余下的六名学子都很安静,就连最为顽皮的单青也变得沉默寡言,翻出了韦郡留下来的笔记和书籍,没日没夜地埋在了书海里。 从私塾回来,韩千君又病了一场,染了风寒,断断续续拖了半个月才调整好。 待气色好转后,主动问鸣春,“婚服呢?拿给我看看。”那日她还没来得及看,郑氏担心被油灯烧坏,让人锁上了房门。 辛泽渊被判了流放,这一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郑氏怕她睹物伤情,把当初置办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听她突然说要看,犹豫了一阵倒也没拦着,让鸣春把婚服拿给了她。 一套婚服从头到脚,用了九个托盘才放置完,比韩千君想象的,还要华丽。 翟冠、九翟冠、珍珠翡翠冠,头冠便有三个。 鞠衣、霞帔、长裙各一件。 最耀眼的是那件大红喜袍,金线与珍珠纵横交错,一眼望去,满眼的金光和珠光。不愧是京城内最有名的绣娘,针脚细密流畅,胸前一朵盛开的并蒂莲,鲜红艳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韩千君看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鸣春撤了下去。 鸣春以为她又要伤怀一阵,却见她慢慢地打起了精神,开始同往常一样进食了。 一个月过去,已到了深秋。 城门前的血迹早被雨水冲刷干净,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官场的动荡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一度被世家争先吹捧的状元郎,再也没有人提起。 唯有国公爷在朝堂上一次又一次地替辛家不平,“辛泽渊那是反吗?他到宫门前跪下请冤时,手里可拿了武器?他什么都没拿,一过是一张奏折而已,是锦衣卫的人害怕了,动手在先…对方的刀都抹到脖子上来了,难道还不准人反抗一二?就算陛下定了罪,臣在一日,也要为辛泽渊辩解一日,他是正当防卫,并非造反…” 太保门的一场寒门血海之后,薛侯爷被剥去了官职,如今什么权势也没了,国公府的势利则如日冲天,没有人敢当面反驳他,但也没人理会他。 一场血海,皇帝对辛家的处罚已经够宽容了,没有一人伤亡,辛泽渊也留了一命,再过分了,世家贵族估计又要反了。 即便如此,国公府还是日复一日地在朝堂上替辛泽渊翻案。 — 韩千君时隔两月第一次出门,是去参加姜大娘子的婚宴。 当日便又出名了,骑在薛家的二娘子身上打,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若非周围的人把她拉开,薛二娘子估计得没命了。 事后听知情人传出来,方才知是薛家二娘子背着韩千君说她的坏话,“当初国公爷逢人便夸他那位状元郎女婿有多优秀,四处显摆,活像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可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辛家又成了庶民,状元郎也被流放了…” 这话巧恰被韩千君听见,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打人。 拳头落在薛二娘子身上,下了死手,起初还没人敢上前去拉,后面见薛娘子没了声了,唯恐出人命,才慌忙去拽人。 第43章 千君出城 第四十三章 韩千君也不知道自己把薛二娘子打成了什么样,下手之时,确实抱着要她命的念头,后来听郑氏说,牙都掉了好几颗。 薛侯爷当天就把国公爷状告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还没发话,国公爷先哭了,“是我没用,前后两个女婿都没了,合该被人笑话,可那丫头有何错?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说什么她做什么,好好的贵妃娘娘被退回娘家,世人嘲笑她一通,如今二嫁,找了个好郎子,遭人嫉妒了啊,被一群居心叵测之人陷害,流放到了千里之外,我这国公爷有何用,不就是个摆设?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那丫头担心被人笑话,待在屋里几个月没出门,谁知一出门便听到了嘲讽她的话,你们是要逼死她吗?” 他一通痛诉,把皇帝也牵连了进去,且听他话里的意思,第二个女婿还比第一个好了,高公公吓得连连提醒他,“国公爷…” 国公爷不说话了,老泪纵横。悲痛委屈的模样,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反倒是薛家和世人在欺负他了。 早朝散去后,国公爷又立在白玉阶上,扬声同路过的臣子道:“管好自己家里长舌妇,谁敢再乱嚼舌根,我韩觅阳势必要撕烂他的嘴。” 在国公爷的震慑之下,京城内再也没有人在敢在背后说韩千君的风凉话。 可韩千君却不愿意再出门了,除了待在自己的小院子,便是去私塾探望几个学子,连姜家大姑娘递了好几回帖子,邀她出去看落叶,她都回绝了。 失意之人看不得旁人幸福,她会嫉妒的。 得知薛家二娘子被打得半死之后,府上的人四娘子也不敢上门来招惹她,平日里唯有几个兄长和二嫂,时不时到她院子里逗她说话。 韩千君并非整日愁眉哭脸,同兄长们也有说有笑,但瞧着还是与之前有些不一样。 立冬后的第一天,朝堂的官制改革下来了,作为支持寒门一方的国公府,头一个做出了表率,府上的三位公子,得有一人退出京城的官场,把机会让给寒门。 世子将来要继承国公爷衣钵,不能离京,二公子刚成亲不宜与二少奶奶分别,最后定了三公子,从翰林院调去了一个叫兆昌的地方做县令。 为了能赶在除夕前上任,得即刻动身。 走之前,三公子来了韩千君的院子,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替自己煮茶,袅袅水雾笼罩在她面庞上,那双眼睛沉静下来后,越看越孤寂。 她不该是这样的,三公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挺直胸膛同她道:“妹妹,与我一起走吧。” 这京城不适合她,“出去散散心,看看风景也好。” 韩千君从未出过城,没料到三兄会叫上自己,愣了愣,认真思量了起来。 三公子见她犹豫,游说道:“兆昌有一条河,乃蜀州诺河的上游,里面有许多鱼儿,鲜美可口,到了那里,为兄带你去钓鱼…” 韩千君没吭声。 辛泽渊一走,辛家成了商户,没什么可补偿之处,皇帝和昭德皇后便把愧疚补偿在了她身上,若是知道她要出城,八成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也会闹得兴师动众,人尽皆知。 三公子以为她不想去,继续诱惑道:“那里靠近蜀州,山多,到了明年七八月,还能去采蘑菇,你要是待腻了,兄长差人送你回京城…” 韩千君问他:“不怕父亲打死你吗?” 三公子韩韫拍着胸脯道:“为了妹妹,为兄豁出去一条性命算什么,放心,只要你愿意,我去同父亲说。” “不用说。”韩千君卖起了可怜,抬头巴巴地望着三公子,“兄长偷偷带我走吧,我想安安静静地走…” 三公子:…… 她说的没错,父亲真会打死他。 可看着幼妹那双祈求的眼睛,激起了他身为兄长的保护欲,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多半猜出来了她是不想让家里的人为她送别,咬牙道:“行,那你收拾好东西,明日城门口见。” 打死就打死,横竖三年后才能回来。 — 翌日三公子韩韫在国公府所有人的簇拥下,出了门口。 老夫人很舍不得这位长得好看,嘴巴又甜的的乖孙,拉着他的手不想放人,“好端端的待在翰林院不好,怎么就要去外面了?旁人是旁人,咱们国公府家大业大,在朝中多一个人又怎么了,是不是你爹非得逼你去,你要是不想去,同祖母说,祖母…” “您怎么样?”国公府接了话,“是跑去找昭德皇后闹,还是找皇帝闹?说咱们国公府的人,鼻子眼睛长得与其他世家不一样,高人一等,好事咱们全占,半点亏也不能吃…” 老夫人被噎住,很快呛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么不去?把我乖孙派去三秦之地凑数,好让你留在京城享福,我可听说那兆昌土地贫瘠,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这么好看的乖孙去个三年回来,还能看吗?要不你去罢,国公爷当了也有些年头了,让出来,给儿子们…” 果然他与这位老母亲八字不和,国公爷嘶一声,“老太太您是见我没死不甘心啊…” 眼见又要吵起来了,三公子扶着老夫人胳膊劝说道:“祖母,孙儿是自愿去的,您不是常说孙儿好看是好看,却没有两位兄长长得结实,孙儿不服气啊,打算去三秦之地历练一番,待三年后回来,必定惊艳四方,到那时京城内的小娘子们都会追在孙儿身后跑…” 二公子冷嗤一声,插话进来,“不要脸。” 三公子瞥他一眼,临走了在自己的兄长面前终于硬气了一回,“二兄就闭嘴吧,我不去兄长就得去,二兄要把二嫂丢在京城三年?” 再回头拉着老夫人,挨个问道:“祖母,世子兄长您不喜欢?二兄长您不喜欢?” 老夫人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手心手背都好看,面色渐渐为难,心里还是觉得,国公爷可以去啊,但清楚自己在府上的地位,没有话语权。 国公爷看着她那道嫌弃的目光,怎不知道她的意思,气血一阵翻涌,脸转到一边,不想看她。 “行了,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郑氏打断众人的打闹,催促三公子上马车,最后嘱咐道:“路上小心,到了地方记得昨夜我与你父亲交代的话,国公府势利大,那是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出门在外万事得靠你自己的本事,行事稳妥低调,不可轻易与人生纠纷。” 三公子连连点头,“孩儿都记下了。” 见他回头朝门内张望,郑氏以为他是在找韩千君,“你妹妹今早去了私塾,不能来送你,昨夜你们已经见过,送与不送一样。” — 三公子到城门口时,韩千君还没赶到,为了等她,三公子上了两趟茅厕。 连他的小厮都质疑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第三次去茅厕的路上,终于见到了两辆马车驶向了城门,快到跟前了,一侧的直棂窗内,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来,冲他挥了挥。 知道是韩千君来了,三公子赶紧交文书出城。 这辈子都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头一票竟然是偷妹妹,太紧张了,出城走了五里多的路,三公子才打马走去韩千君的马车旁,质问道:“你怎么这么慢?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韩千君没掀帘子,隔窗回道:“这不是赶上了吗。” “你去哪儿了,要这么久…”突然注意马车的车毂轮子吃重不对,忙叫停了车夫,“停,停!” 马车停下后,三公子走上前,一把拉开帘布。 好家伙,连着韩千君在内,七双眼睛大小不一齐刷刷地看着他。 三公子:…… 他这不是偷妹妹,是拐卖人口了。 面对三公子震惊的面色,韩千君解释道:“师娘也是娘,我走了总不能撇下他们,且路上有他们在,还能照应咱俩一二…” 照应谁? 除了一个大的,有十四五岁,其余都是一些小团子,最小的那个顶多六岁。 到底谁照应谁? “韩千君,你…下来!”他是去赴任,不是游玩,更不是带孩子的。 韩千君把几人护在身后,如同母鸡护小鸡一般,提防三公子拽人,转头与身后几人道:“快,叫小舅舅。” 三公子:…… 舅个头啊。 “小舅舅。” “小舅舅…” “小舅舅,我们很乖的,吃的少拉的也少,夜里不用房间,马车上将就就行,决不会拖小舅舅后腿…” 三公子瞪着韩千君。 韩千君重重点头,“对,我们绝不会拖兄长后腿。” 在七双充满了祈求的眼睛的攻击之下,三公子终究不是铁石心肠,沉默良久,抹了一把脸,伸手去拉人。 韩千君不让,“三兄,娘在娃在…” 她算哪门子的娘,三公子被她气笑了,无奈地道:“过来坐几个,都挤在一辆车上,不出十里,车轮子便会被你们压爆…” 韩千君愣了愣,惊喜地推了推身后的崽子们,“快,谢谢小舅舅。” 于是,三公子在一片‘小舅舅’的呼唤中,把六个白捡来的便宜‘小外甥’全都带下了车,自己马车内塞了两个,另外的则分配到了队伍里拉货的马车内,还特意警告了几个‘小外甥’“你们师娘尚未嫁人,在外不可叫她娘…小舅舅可以叫。” 原本热闹热闹的马车,只余了韩千君一人。 鸣春在后面的马车内守着韩千君的所有家当,非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出了京城就没有绝对的安全,她要好生护着娘子的家财,接下来不知道要在外面待多久,她得保证娘子不挨饿不挨冻。 没人唠嗑,韩千君实则也不寂寞,在离开城门的那一刻,那只隐隐捏住她胸口的手,已慢慢地在松开。 一路贪看山林景致,经过了自己这辈子从未到过的地方,新鲜和好奇的冲击下,脸上又恢复了几丝往日的生气。 马车行驶了一日,夜里在靠近码头的驿站内住下,次日一早,径直奔向淮河巷口,由水路直至长安码头。 韩千君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船,安全没有晕船的迹象,三公子为此骄傲地说,“国公府养出来的姑娘,能文能武,身体底子厚,不怕折腾,上能做贵妃,下能做渔夫…” ‘渔夫’韩千君已经坐在船上钓了几天的鱼,一条也没钓到,且更气人的是,那鱼群围着她的鱼竿,摇着尾巴,在她眼皮子底下游来游去,扬武扬威。 小圆子安慰道:“一定是师娘长得太好看了,鱼儿只顾看师娘,忘记了咬食。” 士可杀不可辱,韩千君不堪受辱,派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单青,指着那群鱼道:“把它们网上来,师娘给你们做鱼汤。” 没有网只有兜。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一大带六小,没事便轮流蹲在船边上,看到鱼群便欢呼报信,“师娘,鱼来了鱼来了…” “快,拿网兜…再兜不上来,我就不叫韩千君。” 三公子被吵闹声惊醒,起来到船舱上一看,便见几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网兜,这回还真兜上来了一条鱼。 七日以来,兜到了第一条鱼,且不小,韩千君太过于激动,上前抓在手里来回翻看,谁知那鱼倔强地翘起了尾巴,然后“啪——”一下甩在了她脸上。 韩千君错愕的呆在了那,身后三公子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 韩千君气得拿网兜丢他。 身旁的学子们追着她问,“师娘疼不疼…” 一群人打打闹闹,日子很快过去,见曾经的幼妹又‘活了’过来,三公子很是欣慰,心道倘若国公爷不会把他打死,带她出来绝对是对的。 — 离长安还有一日,江面上的船只明显多了起来,几条江河在此汇聚,船只齐齐朝着长安拥去,沿路樯橹密密麻麻,到达长安后,比韩千君想象的还要热闹,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卖的摊贩四处皆是,人群挤不开。除了房屋不如京城的富丽堂皇,繁华程度一点都不亚于京城。 知道韩千君爱热闹,韩韫特意选了一间繁华之地的客栈。 长安的吃食与京城不太一样,分量大,口味也重,吃了几日的煎鱼煮鱼会鱼,不只是三公子见到鱼就想吐,韩千君也闻不得鱼腥,点了长安有名的葫芦鸡、烤鸭、臊子面,吃饱喝足了,傍晚去戏楼听戏。 长安的戏楼倒不同于居民所住的房屋那般简陋,彩画高楼,一重重峻壁巍墙,一透透雕梁画栋,人还在外面,便听到了里面的戏腔。 三公子好几回看着一身素色的韩千君,欲言又止,临行前便再三问她,“真不换一身衣裳。” 韩千君反问,“不好看吗?” 三公子道:“太素了,像个姑子。” 韩千君不赞同,臭屁地道:“只有长得不好看的人才需要绫罗绸缎来装扮自己,好看的人则不需要,只会嫌弃身上的料子抢了她的光芒。” 三公子:…… 戏曲里或多或少有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韩千君没带小崽子们,让单青看顾着,只有她和兄长两人出来。 到了外地,京城的东西便是最好的,戏楼里今日唱的是京剧。 两人刚坐下不久,身后便走来了一位头戴布巾的中年男子,在三公子的身旁停下,低声问:“公子,上等的土货,要不要?” 三公子回头,“什么土货?”临行前韩韫看了不少农耕的书籍,满脑子都是带着他的子民们开荒种田,遂问道:“土豆还是红薯?” 话音一落,便引来了周遭一团哄笑声。 三公子不明所以,前排的一位公子爷好心同他道:“土货,便是埋在土里的宝贝,土豆红薯怎能算得上宝贝…” 这回三公子和韩千君都听明白了。 盗墓贼。 长安一带确实有不少古墓,太上皇当年能有源源不断的钱财买兵买粮,便是暗地里派了兵将专门掘人坟墓,但登基之后,便对长安这一带严加管控,禁止百姓私自挖墓,本以为已经得到了遏制,没想到竟如此猖狂。 三公子谨记郑氏的交代,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能贸然亮出自己的身份。听那公子说完,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感激地道:“多谢公子相告。” 那公子问:“听兄台的口音,是从外地来的?” 三公子点头,“对。” “土货在咱们这一带,也不算秘密,手头上若是宽裕,买一些回去倒也不亏…” 话没说完,突然一个东西滚在了几人跟前。 是适才卖货的盗墓贼。 三公子身子一偏,挡在了韩千君面前。 地上的盗墓贼被摔得鼻青脸肿,顾不得疼痛,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对身后走来的人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的…” “饶了你?你私自盗墓,吞独食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日?”身后的男子走上前来,韩千君这才看清,来人身上穿着官服,但并非地方衙门的官服,而是京城侍卫的打扮。 那人一把拎起了地上的盗墓贼,走上戏台,把人仍在台子上,吓得戏子连连后退,戏曲被中断,那侍卫站在台上,厉声道:“所有私贩土货的,此时主动站出来认罪,尚且还能从宽处置,待会儿若是搜到或是被人供出来,罪加一等。” 两人不过是经过长安,不想惹是生非,三公子正犹豫要不要先走,前面的公子突然回头与两人道:“兄台不用怕,是来扫货的,扫完就走。” 韩千君不明白什么叫扫货,转头看了一眼周围,果然坐席上的人都安静地坐着,没几个离开的。 很快从底下走出了几个戴头巾的人,陆续跪在了那侍卫脚前,有两个还在磕头哀求道:“小的月前已经孝敬过大人了…” “闭嘴,都拿出来!” 一番搜刮,盗墓贼身上的东西,被搜得一干二净,搜出来的珠宝把跟前的一只空匣子装得满满当当。 那侍卫满意地抱着匣子,走向前排正中位的一位男子跟前,跪下后双手奉上了怀里的匣子,“主子,请过目。” 韩千君的目光随之望去,待看清那位公子的脸后,心头一震,与身旁的三公子目光对上,皆是一脸诧异。 文王。 他怎么在长安? 第44章 主子,你猜小的适才看到…… 第四十四章 韩千君记得没错,文王在薛侯爷的一个军营里私藏了火药,待太上皇和皇帝视察时,火药突然爆炸,一行人险些被炸死,为此被太上皇禁了足。 如今怎么人在长安? 皇帝被漓妃娘娘迷惑,又碍于昭德皇后的压迫,不敢对韩家怎么样,反而近两年越来越亲近了,但文王不同,与韩国公府自来是死对头,不想在这里碰上多生是非,韩韫拉着韩千君往外走,“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 好好的戏曲,被文王一搅和,兄妹两没了兴致,随性在外面逛起了夜市。 韩千君好奇地问:“文王是在倒腾土货?” “看样子不是倒腾,是私吞。”韩韫在翰林院当了几个月的差,虽不是什么紧要职位,但却是八卦最多的地方,“在京城时,文王便四处掘墓,挖了不知道多少墓,要不然他囤那么多火药干嘛?” “陛下不管?” 韩韫没回她,问道:“你觉得祖母是喜欢父亲还是喜欢二叔?” 那还用说,二叔啊。 韩韫笑着道:“其实在儿时,祖母更喜欢父亲多一些,父亲做事踏实,她交代的事,每一样都给她办妥当了,二叔不同,时常偷懒,祖母天天骂…” 韩千君实在想象不出那一幕,“上回父亲受伤,祖母看都没去看一眼,巴不得他死在外面,这算哪门子的喜欢。” “如今是不喜欢了,因为父亲能力太强,压过了家里所有人,包括她这个做母亲的,最开始祖母还会因父亲的聪明骄傲,渐渐地便觉得他主意太大,不听她的话,担心他会不会把心眼子和手段使在自己亲人身上,哪怕是二叔屋里丢个物件,都会先怀疑父亲,这时候她的心会自然而然地偏向弱者。” 韩韫道:“文王也一样,先前太上皇骂他烂泥扶不上墙,可如今皇帝登基后,又觉得他不够关心亲弟弟,怕皇帝把当年谋害先太子的那些手段,用在同胞兄弟身上,要不然单凭上回火药库爆炸,他就该被贬出京城了…” 韩千君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父亲儿时的事?” 韩韫戳她的头,“反应也太慢了…”戳得韩千君脑袋偏向一边对他呲牙了,才道:“祖母告诉我的。” 韩千君:…… 他倒同老顽固走得近。 横竖她是看不惯那老东西。 “文王此次来长安,只怕又找到了哪个大墓,明日我修书一封告之父亲,但咱们不能在长安停留了,明早便出发,你要买什么,尽快买…” 韩千君买了几样吃食,和六个面人,打算带回去给学子们。韩韫见她没去买首饰,也没买衣物,且荷包内几乎全是铜板,一粒银子都没看见,叹息道:“好好的富贵不享,非要把日子过成这样,也就只有你了。” 韩千君下意识反驳,“还有啊。” 曾有一个人,乃京城首富,但他仍旧喜欢穿一身青衣。 不知道他此时人在哪儿。 还活着没… 韩韫听她一开口,便知她又想起了谁,拉着她往人群里钻,“走,那处有糖葫芦,三兄给你买…” 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一道爆炸声传来,韩韫下意识把韩千君护在怀里,回头去看,正是适才的戏楼。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身后的人群蜂拥而来,尖叫连连。 眼见人群要冲上来了,韩韫一把拉住韩千君疾步往前跑,街头的出口只有一个,百姓从四面八方逃窜而来。今夜两人出来并没有多带人手,都放在客栈里守着那群小团子了,只有韩韫随性的一名暗卫,此时起不来半点作用,韩韫正紧张,身前突然多出了一拨摊贩,不断地在前开道,身后也有一拨人在逃,却始终与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恰好把两人圈在了中间,直到跑出了巷口外,竟没被人群撞到半分。 短短一日,既碰到了文王,又遇到了爆炸,两人不敢再此多停留,翌日一早便带上学子和队伍继续赶路。 午时前,一行人顺利出了长安。 离开了是非之地,韩韫稍微放松了一些,把昨夜买的长安吃食都给了学子们。路上相处了十来日,学子们已与韩韫熟络了起来,一口一个小舅舅,叫的格外顺溜,“多谢小舅舅…” 韩韫也发现了这些学子的乖巧之处。 昨日到长安,换成旁的小娃早就闹着要出去了,这群娃却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乖乖地等他们回来,不给他添半点麻烦。 回头见韩千君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打马前去,“在想什么?” 韩千君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 昨夜跟在她和三兄身后的几名男子,很眼熟,她好像在临江巷的戏楼里见过… — 昨夜从巷子里出来,马小田便同张威道:“小的可以肯定,那就是贵妃娘娘。” “贵你个头。”张威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三娘子,三娘子,韩三娘子,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脑子怎么就记不住。” 马小田挨了一巴掌,摸着头,总算改了称呼,“三娘子怎么来长安了?” “三公子韩韫去兆昌赴任,不得经过长安?” 那,“三娘子怎么来长安了?” “她怎么就不能来…”张威冷嘶了一声,又给了他一巴掌,“合着你就会这一句。” 没等马小田缓过劲儿,又被他拎着衣襟往前拽,“愣着干什么,去接应主子啊。” 等两人赶到戏楼,几方人马差不多已火拼完了,张威逮住了一名漏网之鱼,总算有了点功劳,擒着人到了戏楼后院,看杨风一脸漆黑的立在那,一时没认出来。 杨风是真‘一脸漆黑’,面上身上全是黑灰和血迹,糊得不成人样,余下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张威,讽刺道:“沿路蚂蚁都被你踩死了。” 张威这才认出来人,平日里谁不知道他杨风极为爱干净,今夜却糊成了这个鬼样,想笑又不敢笑,主要是打不过,解释道:“临时出了点状况…”回头正欲去禀报。 马小田比他更快,跑到对面的一堵白墙下,对着背靠朱漆圆柱的人道:“主子,你猜小的适才看到了谁?” 对面的人头戴斗笠,一身青衣布鞋,正对着阁楼上投下来的火光看着手中的牛皮地图,斗笠挡住了半张脸,瞧不见他眼睛,只看到了一双薄唇和精美白皙的下颌线。 闻言没吭声。 “韩三娘子啊。”马小田说的眉飞色舞,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又提醒道:“前贵妃娘娘,主子的未婚妻…” 话没说完,脑瓜子遭了一记,杨风从他身后走过来,“你猜,为何主子让你们走前街?就你长了一双眼睛,还不把这儿清理干净…” 张威原本还恨马小田奸诈,抢了自己领功的机会,见到马小田捂住脑袋嗷嗷直叫,又幸灾乐祸地呵呵笑。 “什么情况。”背靠着柱子的人,收回地图,嗓音一出来,像是裹了一层冷雪,泠泠清透。 张威回禀道:“他自己不敢下地,却把风声放出去,一群亡命之徒前仆后继,待东西弄上来后,直接截胡捡现成的,这不惹了众怒,九死一生摸出东西的人一份钱都拿不到,暗桩又收不到货,也赚不了钱,两下里都得罪了,本以为顶多是厮杀一场,谁知道这群王八羔子,胆大包天,竟埋了火药,怎么说也是王爷,死了可不好交差…” “主子,如今怎么办?”两边人马两败俱伤,东西和人都落在了他们手上。 辛泽渊起身朝外走,“先回。” 张威跟着他上了马车,见其上车时一只脚还是有些瘸,心头痛骂道那帮狗日的锦衣卫,千万别栽在老子手里,否则遇见一个杀一个,先挑手筋再挑脚筋,把主子受的苦,全都讨回来… 辛泽渊先坐进去,等他上来了,才道:“东西可以给文王,十万两银子他来买,不买我便卖给暗桩,暗桩的人不比散户好说话,不仅一成也拿不到,他在长安盗墓的消息会立马传回京城,另外他近半年在此攒下的东西,也将回不去…” “若他买了。”辛泽渊拿笔在牛皮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地方,交给张威,“拿给文王,想办法将他引到此处。” 张威接过地图瞧了一阵,愣了愣,惊呼道:“这不是,皇陵…”文王要盗到了自己祖宗头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辛泽渊:“擒住的几人,不必为难,以水巷的名义将其主子约出来,告诉他们是时候收手了,过几日大理寺范少卿来长安收网,不想死的不要往刀口上撞…” 听他这意思,是不会在长安久待了,也不知道皇帝老儿到底安排的什么任务,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还不如干脆点流放到岭南。辛家这些年的暗桩遍布了二十六个州,流刑对主子来说,是最为轻松的一种,他在哪儿大周的商会就在哪儿,唯一不如意的便是无法再回京城,娶不了国公府那位前贵妃娘娘。 “主子接下来要去哪儿。” “扬州。”去找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花楼。 扬州好说,自己的人多,张威收好地图转身正欲下车,突然又听身后的人轻声道:“事情办完后去兆昌看看。” 张威一愣,回头看他,辛泽渊正好取下了斗笠,整张脸露出来,被马车内羊角灯的光爆一照,照出了眉眼间的一缕温润。 张威嘿嘿的笑了几声,“我就知道还有戏,主子放心,属下定不负所托…那属下就在兆昌等您?” — 回了长安后,韩千君便再也没有看到像长安那般繁华之地,起初的几座小城,尚且还算热闹,可越往西走越偏。 从一望无际的平原进入山区,人烟明显少了,所经过的城变成了镇,路上行人所穿的衣裳,吃的东西,眼见地低了几个水准。 临近兆昌时,一行人经过了一段绝无人烟的小道,韩千君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韩韫也有些犹豫,几人停下来再三确实地图,确实是这个方向,又才继续前行。 半路上下起了雪,怕车子打滑,韩韫没急着赶路,队伍走得很慢,到达兆昌时,天色已经黑了。 没有人前来相迎,城门口一片黑灯瞎火,要不是韩韫挑灯看了一眼路边的石碑,写着‘兆昌’两个字,压根儿不知道已经到了。 进城后,街头上也没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侍卫们只好举着油灯去看牌匾。 几个学子也跟着下车帮忙寻找。 韩千君掀开帘子,裹着一件狐狸毛斗篷,打探着这个即将要住上一阵子的陌生县城,可惜,除了阁楼内透出来的灯火光影,一个人影子也瞧不见。 这地方的人都睡这么早的吗?若在京城,此时正是公子爷们集体‘买春’喝花酒的最好时辰。 正纳闷一仰头,便见对面阁楼内临窗倚靠着一位打扮美艳的姑娘,心道也并非全是粗布麻料,这不也有绫罗绸缎吗。 两人目光碰到一处,那姑娘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关窗,韩千君赶紧探出脖子问道:“敢问小娘子,县衙在哪儿?” 那姑娘似乎没料到她会与自己说话,顿了半刻,眼见马车要驶过了,才伸手往前指去,“百米之内便是了。” “多谢。” 果然马车往前行驶了百米,便看到了县衙的大门,同城门一样黑灯瞎火,且大门还关着。 京官下任的文书早就发了下来,算也能算到这几日便到,即便不知具体哪一日来,也不该连大门都关上。 韩韫上前去扣铁环,扣了好几声也没见反应。 韩千君没忍住,将他拉开,“兄长,我来。” 说完便抬起脚,猛地一踢。 两扇木门“嘭——”从外被破开,这等将主子拒之门外的把戏她在宫中见多了,韩千君同侍卫和鸣春吩咐道:“先去把门口的灯点上,找到主屋,把东西搬进去…” 一行人到内院了,对面才急急忙忙走来一行人,前头的一位中年男子,迎着笑脸招呼道:“哎哟,可是韩大人来了?这大雪天气,山路难走,属下还道大人要等到年后才来呢…” 什么官制改革,不过为难的是他们这等地方上的小官,像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把刚刚高中的榜眼派到这等偏远地方来。 文书下来时,师爷便觉不可能,多半只是走个形式,等到年后随便派个旁支来充数,并未当真。 此时见到跟前的公子爷,一身锦衣玉带,生得唇红齿白,周身一派贵气,便觉今日是活见鬼了,韩家难不成还真把宝贝疙瘩送来了? 目光再一转,瞧见了公子身旁的小娘子,神色又是一怔。 小娘子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一张脸埋在毛茸茸的领子内,脸颊粉嘟嘟的,眼珠子又黑又圆,亮如星辰,仿佛精雕玉琢一般,比他家里挂着的画儿还好看… 这,这又是哪尊菩萨。 韩韫挡住了他视线,不悦地问道:“你是吴冲吴师爷?” “正是卑职…” “京城韩韫,前来赴任兆昌担任县令一职,文书在此,请师爷过目。”韩韫将手里的文书递过去,师爷一听真是本尊,背心便已隐隐冒汗了,再看一眼文书,白纸黑字印章一个不缺,当下就跪了,连连赔罪,“卑职该死,不知大人今夜到此,失礼了…” “房间在哪?”韩韫打断他,一行人赶了半个月的山路,大晚上又冷又困,没空听他赔罪。 没料到年前韩韫会来,屋子还未收拾,师爷忙道:“韩大人先进屋暖暖身子,卑职这就让人去收拾…”出门时想起来,回头朝韩千君问道:“这位娘子是?” 韩韫应道:“家妹。” 家妹?韩家三公子的家妹是哪个? 前,前贵妃娘娘… 吴师爷眼前黑了一瞬,踉跄的身子及时被身后的衙差扶着。 人出去后,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让衙差把衙门所有人都叫起来,“赶紧,赶紧都给我出来,县令大人来了…”又补充道:“真县令大人,韩家三公子韩韫来了…” 前贵妃娘娘的身份,他不敢说,说出来怕吓着了那群龟儿子。 — 半个时辰后,韩千君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还有两盆烧得正旺的木炭后,确定了那位叫吴冲的师爷,并非是胆子大不怕死,想为难他们,而是真的玩忽职守。 仗着身处深山,日子太平,连城门口都没人把手,衙门门前连灯笼都不挂。 不过这些是兄长的事,她不用操心,来此处只为体验民情。 很快韩千君便发现,无论是宫中那些光鲜亮丽的妃子,还是身穿粗布的老妪老媪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八卦。 且比起宫中的妃子们,这里的妇人更会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韩韫没让吴师爷把韩千君的身份宣扬出来,只说她是韩家远房的一位妹子。在街头上混了半个月,韩千君便混熟了脸。 起初那些个妇人见她生得像仙女似的,又是县令的妹妹,一身贵气不敢搭讪,后来架不住她主动拿着瓜子儿,小马扎一放,坐在自家门前等着听闲话。 渐渐地那些个老妪也没背着她,一面嗑瓜子一面往地上扔,“楼上那贱人今儿又出来了?” “出来了,你没看见?屁股都快扭上天了…” “不愧是从京城青楼里出来的。” “我怎么听说是扬州?” 第45章 遇见故人 第四十五章 韩千君听了好几天的闲话,发觉只要经过了老妪们的嘴,就没有一个人能干干净净,今儿不是这家的小媳妇不孝,明日便是那家的婆母刻薄。 听的最多的便是那位青楼姑娘的事迹。 穷乡县城里住的都是一些朴素的百姓,六年前突然来了一位打扮艳丽的姑娘,无论是谈吐还是习惯都与众人格格不入,整整六年县城里的人都还没适应她的存在,各种编排层出不穷,隔上一段日子,便会新出一个戏本子。 韩千君起初还挺好奇,那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美貌,竟把所有男子都迷住了。 后来听老妪们说那位娘子就住城门口不远处的阁楼上,韩千君便明白了,初到县城见到的第一夜,她便看到了那只‘狐狸精’。 以前在宫中妃子们争着抢皇帝,那是因为人家当真有皇位,这穷乡僻野里的庄稼汉,狐狸精能看得上? 真没必要去嫉妒,韩千君问道:“县城里的男子都喜欢她?” 一妇人道:“能不喜欢吗,哪个姑娘的腰能扭成那样?一身风骚劲…” “她可有主动去搭讪谁家男人?” 这倒没有,除了下阁楼置办东西,每年去县衙交赋税之外,她从不与人说话。 韩千君瞧了一眼众人脸色,又道:“看一眼不亏,但若是自己家里的男人先起了色心,就不是人家的错了。待以后你们去了长安,便知道她身上穿的绸缎满街都能看到。走路的姿态好看,也不叫风骚,是人家身形生得好…你们恨了她六年,可有半点作用?没用!当初与你们成亲时发誓只会爱你们疼你们的男人,还是会去偷偷窥觊别人。” 众人脸色各异,不吭声了。 韩千君问:“你们知道问题在哪吗,不是他们喜欢阁楼上的那位姑娘,而是喜欢好看的小娘子,待有一日他们走出了大山,去了大都城,保准立马把你们踹掉…” “你们与其担心男人被狐狸精叼走了,还不如对自己好些…” 说完还凑上去挨个挨个地打探,“瞧瞧孙家大嫂,黄皮寡瘦的。” “冯婶子你几天没洗头了?头都能滴出油了…” “张媪才三十?看上去四五十了啊。” “咦,刘姐姐脸都开裂了…” 韩千君的话成功引起了恐慌。 当日回去便有几家吵架的,接下来几日韩千君继续煽风点火,直到几对夫妻打的鼻青脸肿,闹到了公堂上,韩韫才寻到她,板着脸质问,“你去街上头鼓吹了些什么,闹得百姓家庭不睦,都打起来了。” “打起来好啊。”韩千君道,一潭死水才可怕,“兄长想要在此赶出一番成就,单靠你一人努力有何用?这兆昌上从师爷下到百姓,都得了瘟猪子不怕开水烫的毛病,有些人家穷得吃糠了,一面怨天尤人,一面又得过且过,揣着一颗饿不死便满足的心态,即便你使出全身力气,也拽不动他们,适当刺激一二,让他们改掉懒散的毛病,学会自己努力…” 她说的头头是道,韩韫随性坐在她对面,听她掰扯。 韩千君问他:“这几日你挨家挨户去敲门,又是谈心又是鼓励,有用处吗?效果甚微,当天夜里那些男人们斗志满满,恨不得立马干出一番天地来,可翌日一醒来梦也醒了,照旧过以前的老日子…且前几年打仗,征走了一批民兵,兆昌如今女眷比男子多,你得从女眷身上入手…” “一个女人一旦开始懂得打扮自己了,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想办法去赚钱…”说再多也没用,韩千君打算用行动,证明自己所说之言是对的,“明日我要去开一间胭脂铺子,把我的胭脂卖一半…” 从京城三两银子买来的一盒胭脂,韩千君只卖五十文。 即便如此,一日过去,还是没人能买的起。 看的人倒是多。 韩韫本想安慰她一番,衙门内的事不用她插手,她好好玩耍便是。 谁知韩千君夜里过来,突然把手里的一袋子铜板丢在他跟前的桌上,“卖完了,还不够,兄长赶紧差人送信回去,年后从长安城进一些好货到县城里来…” 韩韫实属没想到,纳闷了,“饭吃不起,有钱买胭脂?” 韩千君狠狠点头,“兄长不知道吧,女人爱起美来,能吓死你…人活着得有欲望,有了欲望才会有劲头…” 韩韫见她身上的衣裳越来越素,来了一个月翻来覆去就那么一件厚实的毛领斗篷,并非不知道她这段日子在干什么。 瞧着她一天无事可做,背地里却救助了一批失独老人和孤儿,自己的衣物送出去,吃食也省下来给了他们。 韩韫知道她在走辛泽渊的路。 但她不欠任何人,韩家这么多的儿郎在,不用她一个小娘子去自责补偿,“那你的欲望呢?不喜欢胭脂水粉,不喜欢珠宝,不喜欢好看的衣裳了?” “喜欢啊。” 韩韫便道:“你好生看看自己,身上可有半点装饰?” 韩千君没觉得有何不妥,“清素点不好吗?” 韩韫直接问她,“千君,你还忘不了辛泽渊?” 韩千君不明白他好端端,为何扯到了辛泽渊身上,但也肯定地告诉了他答案,“兄长觉得,我应该忘吗?能忘吗?” 韩韫没再问了,忘不了又能如何,这辈子两个人估计都不会再碰上面了。 — 兄妹两头一次在外过新年,且又是韩韫人生中第一次担任父母官,衙门颇费了一番心思,调动除夕夜的气氛。 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灯笼,终于把那条黑漆漆的长街点亮了。 外面设了皮影戏,还有猜灯谜。 难得这番热闹,韩千君也出去逛了逛。 兆昌的诺河,虽没有京城的西江的宽阔,但世人的兴趣爱好都是共通的,夜幕落下河岸上方便慢慢地腾升起了花灯。 鸣春见她驻足仰头望着,便道:“娘子,咱们也放一盏罢。” 韩千君摇头,她这辈子已经见过了最盛大的一场灯海,就再也看不上旁的了。 没什么好看的,什么样的繁华她又没见过?韩千君突然没了兴致,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碰到了那位‘狐狸精’。 老妪们说的没错,‘狐狸精’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头一日进城,在阁楼上见过她一眼后,韩千君从未看过她。 突然碰上了,韩千君还想与她聊几句,对方却先跪在她跟前,感激地道:“多谢韩娘子为奴说话。” 县城里的一点风吹草动传的很快,韩千君那日的一番言论多少为她正了名,加之被她一煽动,不少妇人背地里找上门来,偷偷找她买胭脂,不会用的,还找她请教… 来兆昌呆了六年多,她还是头一回与这里的人心平气和地说话。 这些年只要她一出现,男的便带着龌龊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女的则对她恨之入骨,彷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 为此,她很少出门。 六年来韩千君是第一个,说错不在她身上的人。 韩千君让鸣春上前去扶人,“姑娘起来说话,我也没帮你什么,不过说了一句公道话。” ‘狐狸精’没起来,还磕起了头,哀求道:“若韩娘子不嫌弃,奴愿意一辈子侍奉娘子。” 韩千君一愣,“我不缺奴婢,你起来,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来寻我便是。” ‘狐狸精’摇头,凄苦地道:“奴从小便跟着母亲在花楼里长大,十五岁那年花楼突然起了一场火,母亲同十几个姨娘一并葬在了火海里,临死前把奴托了出去,嘱咐奴这辈子不可再入花楼,带上细软离开扬州不要回去了。可离开了扬州,奴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儿,只能四处飘泊。沿路上被好些人盯上了那点资产,奴便一路逃命,六年前逃来了这县城里,苟且偷生着,将来该去哪儿,奴也不知道…” 说着又与韩千君磕头,“求娘子怜悯奴,奴什么都能做…” 还真是从扬州过来的,出来时她只带了鸣春一人,她若真心要跟着自己,收下她也无妨,韩千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莺儿,黄莺的莺。” 韩千君点头,吩咐鸣春,“你带她回去,同她讲讲规矩。” — 除夕一过,所有人都忙乎了起来。 韩韫一心想要做出成就,整日钻研发财之路,指导村民们如何开荒种地,忙得不可开交。 日子一久,兆昌的百姓们都看出来了这回的县令大人确实与先前的不一样,无论大小案子都会接,且即便敲了鸣冤鼓也不用挨板子。 然后…衙门前那只从未被使用的破鼓,快被敲烂了。 韩韫忙不过来,师爷也忙不过来,人手不够,学子来凑。 自韦郡和其余十九名学子死后,单青就像是变成了第二个韦郡,性子沉稳又好学,渐渐地竟成了韩韫的一把好手。 四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学子,白日则跟着单青一块儿打杂,夜里等韩韫忙完了,便听他讲课。 韩千君带着六岁的小圆子和新收来的孤儿们到处跑。 上山采果子,下河钓鱼。 雨季一到,韩千君做梦都在采蘑菇,就国公府老夫人最喜欢的松茸,她趴在山林里如同寻金元宝一般,一朵一朵地摘。 充实的生活,乃治疗心灵最好的良药,韩韫由她玩闹,时不时地笑话她,“堂堂贵妃娘娘,成了个山野姑娘,待以后回来,爹娘见到你这样,真会打死我。” 国公爷知道她偷跑出来的消息后,并没有派人来追,只每个月一封书信给韩韫,但内容多数都是在问候韩千君,且每封书信的最后都少不得一句,“照顾好季婵,她要有个磕磕碰碰,我唯你是问。” 第二年的秋季,兆昌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年。 韩韫的努力没有白费,每家的收成都比往日翻了两三倍,土豆和红薯的种子太稀缺,头一年并没有多少,但稻谷和豆子多。 韩韫正愁怎么把东西运出去卖,外面便来了一只商队,专门来收货。 韩千君又去采蘑菇去了,并没有见到商队的人,夜里韩韫找上了她,“妹妹,你是不是闲着慌?” 韩千君:…… 骂谁呢,谁闲得慌。 诚然她在兆昌待久了,新鲜感已慢慢地褪去,平日里确实没什么事做,除了采蘑菇便是钓鱼。但山里的蘑菇再多,也经不住她天天采,且不下雨,地上也长不出来蘑菇。 钓鱼更不用说了,彷佛她与鱼儿上辈子有仇,鱼就是不往她钩上咬,连小圆子都能钓到,她多数时候都是空着手回来。 韩千君有气无力地道:“是很闲。” 韩韫派下了任务,“以后你负责联络商队,帮兄长把县城里的东西卖出去,旁的人为兄信不过,脑子没你好使,怕百姓吃亏。”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过拨弄两下算盘的事,看在那句脑子好使的份上,韩千君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从钓鱼采蘑菇,又干起了经商的活儿。 翌日一早韩千君便去城头找商队的人对接。 见到商队的老板后,韩千君愣了愣。 对方似乎也很诧异,狐疑地问道:“小娘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不待韩千君开口,对方又摸了一下脑袋,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惊呼道:“对!我想起来了,京城的临江巷,戏院子里,小娘子当时身边还坐着一位公子,因你们二人相貌实在出众,在下印象尤其深刻…” 韩千君心道,不仅在临江巷见过,长安城也见过。 “小娘子怎么从京城来了这?那位公子呢,也来了吗?”对方如同遇到了故人一般,热络地与她搭话,说着说着总算想起了她今日是以韩韫族妹的身份请来,愣了愣,忙赔罪道:“原来是韩娘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唐突韩娘子了。” 韩千君疑惑地道:“你怎么来了这儿?” “在下做的都是倒腾粮食的买卖,常年四处跑,去岁京城不太平,在下便到了长安,可好景不好,长安今年也不太平,到处都是官兵,生意不好做,这便不一路往西,到了兆昌,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小娘子…” 韩千君已看过父亲给兄长的来信。 文王盗墓,盗到了太上皇刚修建好的皇陵上,被大理寺范少卿当场擒住。 当初太上皇为了建皇陵,不惜动用十万兵马前往长安,对外掩人耳目,说是在修长安直通京城的官道,可知情人都知道京城的那座皇陵是假,真的的陵墓就在长安。 最近为了对付皇帝,刚把十万兵马调回了京城附近,谁知前脚走后脚自己的墓便被儿子都炸了。 能想象出太上皇被气成了什么样,而文王却在被押回京城的半路居然逃了,没人知道逃去了哪儿,没找到人之前,大理寺的人,不会那么快撤离长安。 如此一说,倒是缘分,“兆昌今年是有些粮食,只要阁下的价格适当,一切都好谈。” “韩娘子放心,百姓出一季粮食实属不易,价格方面在下绝不会压一分,韩娘子有多少我收多少,不仅是粮食,其他东西有要卖的,我也收,就当替韩娘子跑个腿,一道给您捎上…在下叫张威,近半年便扎根在兆昌了,韩娘子可随时来找…” “多谢张公子。” “韩娘子不必客气…” 待把人送走后,张威便回了屋,兴奋地问卫管家,“怎么样,我演得如何?” 卫管家给了他一个最好的评价,“张总管不愧是唱戏出身。” 张威:…… 人长得慈眉善目,奈何嘴巴毒,自己还没问他呢,“卫总管怎么也跟着过来了,主子不是还在扬州吗,事情办完了?” 卫总管没应,“你去查一下,七年前兆昌是不是来了一个外地姑娘。” 巴掌大的地方,找个人一问便问到了,还用查?当日张威便给了卫总管答复,“有啊,七年前从扬州来的,叫什么莺儿,如今乃韩娘子的婢女。” 卫总管叹了一声,“瞧来是躲不过了,主子还是得来一趟兆昌。” — 没想到会遇上故人,粮食卖得比想象中的轻松。卖了三日的粮食,韩千君便又遇上了另外一位故人。 故人来时,韩千君正煨在茶肆的暖炉旁听人唠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叫她“千君”,蓦然回头,可来人她并没认出来,只觉五官依稀有些熟悉。 看穿着,不像是临江巷的人。 “千君,千君…”男子则是一脸兴奋,疾步跑到了她跟前,神情激动地道:“是我啊,千君,我是周煜…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要不是我偷看了三公子寄给国公府的书信,只怕永远都找不到你,千君,我来了,来救你了…” 韩千君:… 韩千君不可置信地盯着跟前与世子兄长差不多体型的人,分辨了半晌,不确定地唤他:“小王爷?” 周煜点头,“是。” 韩千君惊愕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是府上的厨子做饭不好吃?还是你那位侄子苛待您了?” “好看吗?”周煜很乐意见她惊愕的神色,满意地问道:“喜欢吗?” “我听韩二公子说,千君喜欢长得瘦的,特意节食了半年。”说着展开手臂,在她跟前转了一个圈,“千君仔细瞧瞧,满意不?我就知道千君除了我,嫁不出去…” 韩千君:…… 第46章 重逢 第四十六章 小王爷在兆昌住下了,无论韩韫怎么劝说,他坚持道:“千君什么时候回,本王就什么时候回。” 韩韫拿他没撤。 小小的一个县城突然来了一个小王爷,百姓们吓得门都不敢出,整日战战兢兢生怕遇上被逮住抓去服苦役。 街头上的摊贩都不见了,走动的人明显少了,韩韫只好同两人道:“你俩没事,别出去。” 韩千君头都大了。 她原本单调的日子被小王爷一搅和愈发雪上加霜。 小王爷却不觉得无趣,韩千君走哪儿他跟哪儿,目光黏在她身上,满眼都是爱慕,就连被她瞪着也觉得是快乐的,咧嘴呵呵对她笑,一天要问上不下十回,“千君,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韩千君无力,“我没说要嫁给你。” “但你只能嫁给我啊。”小王爷道:“难道你还没发现,无论你嫁给了谁,与谁许亲,只要不是我都不会成功?” 韩千君想爆粗,“为何?” “因为菩萨已经答应我,把你许给我了。”小王爷劝她接受现实,“千君,你就不要再挣扎了,接受菩萨的安排罢。” 韩千君暗自发誓,待回去后非得想个法子,把他那尊菩萨偷出来,这也忒灵了… 韩千君虽说不太乐意同他说话,但只要两人一出现,便会听到小王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偶尔韩千君忍无可忍,冲他吼道:“闭嘴!”小王爷也不生气,乐呵呵的同她比手语。 在小王爷的猛烈追求之下,连韩韫的态度都开始变了,偷偷找上了韩千君,“为兄觉得小王爷其实也挺不错。” “不仅兄长觉得不错。”韩千君道:“姑母和皇帝大抵也觉得不错。”不然,他怎么可能出得了京城。还有父亲和母亲八成也妥协了,否则凭他小王爷的本事,怎么可能拦截得了阿兄的信件。 人都跑到了千里之外,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不过,她好像快满十九了。 父母着急也正常。 在小王爷问了一千多次,“千君,什么时候嫁给我。”之后,韩千君不堪其扰,终于松了口,“容我想想。” 她乃国公府嫡女,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与其随便再找个人将就,还不如给皇帝当婶子来得舒心。小王爷虽蠢,但心思单纯,横竖她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两人凑一对,免得去祸害旁人。 也知道是什么孽缘,兜来转去,最后还是要嫁给他。 可见儿时不能随便乱与人办家家宴,更不能乱给旁人当媳妇,她便是现成的报应。 “不用想了,千君,我都替你想好了。”小王爷生怕她再想想,自己依旧还是没戏,迫不及待地道:“咱们今年年底就把定亲宴办了,就在兆昌办好不好?虽没有,但有三兄为我们见证,也是作数的。”小王爷改口很快,三公子变成了三兄。 说完不待韩千君回应,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说风就是雨,立马令人去筹备定亲宴。 可这穷乡僻野的,别说布置得富丽堂皇,连个好看的花儿都没有。 小王爷很快找上了那只商队。 商队老板对他的态度和对韩千君的态度截然不同,黑着脸道:“王爷说笑了,这季节哪里来的花,雪花倒是有。” “雪花会化,就算了。”小王爷丝毫没看出来对方的脸色不对,游说道:“这里是没有,但秦州有,千君最喜欢腊梅,你替本王送几车来,银子不是问题。” 张威深吸了一口气,他来兆昌等了这么久,主子没等到,等来了一个截胡的,“没马。” “骡子也行。”小王爷道:“县城里就有。” 张威又道:“没人。” 小王爷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不是人? 张威当场在他面前跛腿走了几步,为难地道:“王爷您看,实在是不巧,小的昨儿扭伤了脚…” 打发走了小王爷,张威就差跳了起来,匆匆抓了个属下,一面把人往马背上推,一面交代,“卫总管不是说这两天就有消息了吗,怎还没音讯,让他赶紧的,再晚,少夫人就得改口叫王妃了。” — 商队的人去不了,小王爷也没放弃,当日便带着自己的两个侍卫在外面急着牵马套缰,打算前去秦州买腊梅。 韩千君仰头看了一眼天上飘起来的柳絮白雪,把人拦了下来,“王爷,也不一定就要花。” 小王爷坚持道:“那怎么行,定亲宴怎能少了花,只要千君高兴,本王跑一趟又何妨。” 他要是冻死或者摔死在路上,她高兴不起来,韩千君道:“要不王爷去后面的茶园里采几朵山茶花,我也挺喜欢的。” “真的?”小王爷一愣,其实他也觉得山茶花很好看,又红又艳,配她正合适。 韩千君点头,“嗯,真的。” 小王爷高高兴兴去了后山摘山茶花。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冷,寒月便开始落起了大雪,韩千君目送他走远后,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搓手哈着气进了屋,人刚到廊下,便是韩韫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张信纸,见到她人,脚步一顿,欲言而止地看着她。 “怎么了?”韩千君问道:“单青又写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文章了?那小子还真是有天赋,先前在京城的私塾,就数他最顽皮不上进,不知道挨了他先生多少手心,如今一朝开窍,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叽里呱啦一通,满脸都是骄傲,走到韩韫跟前,正要去拿那张纸了,突听韩韫道:“父亲来信,说陛下召回了辛泽渊。” 韩千君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抬头去看韩韫,“兄长说什么?” 韩韫说得更清楚了,“陛下已查清太保殿血海的始作俑者,并非辛泽渊先挑起的事端,里面混有反朝廷的反叛之人,故意搅乱朝局,让两方人马自相残杀,如今真相大白,辛泽渊沉冤昭雪,皇帝已派了人马接他入京。” 下一步只怕是要官复原职了。 什么反叛之人,朝堂上混过的明白人都知道,太上皇的十万大军此次落入了皇帝手里,皇帝再也没有什么所顾忌的了,想启用自己的人。 如此看来,太上皇身子真的不行了。 韩千君半晌才回过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信函,一字一字地瞧着,瞧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模糊不堪,再往上看所有的字迹都浸在了一片水雾之中。 韩韫看着她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既心疼又气恼,“出息!一个辛泽渊把你的魂儿都勾没了,哭也是为他,笑也为他,他就那么好吗?” “好啊。”韩千君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地看着韩韫,一面吸鼻子一面道:“真好,真的很好。” 她没把他害死,太好了。 他有救了。 “行行行,他好,你别哭了。”三公子一边拿自己的衣袖替她掖眼泪,一边温声道:“为兄修书一封回京城,告诉父亲,你们俩的亲事依旧还作数,可满意?” 韩千君却摇了摇头。 韩韫一愣,“怎么,当真喜欢上小王爷了?” 韩千君垂下头,双手紧捏着那信纸,低声道:“兄长还不明白吗,我与他早就没可能了,死的人太多了,二十个学子的命,我是无论如何也偿还不了的…” 还有那些寒门,她后来去查了,大多数都是临水巷的。 见她还在与自己较真,韩韫扶住她肩膀,没好气地道:“你有何错?” 韩千君一双泪眼看着韩韫,哽塞地道:“我从小能过上锦衣玉食,是因为我有一个被世人当成英雄的父亲,父亲用赚来的俸禄在养着我,所以我不用颠簸流离,不用像那些寒门的孩童们一般挨饿受冻,不仅不用干活儿,还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理所应当地享受了这一切,如今国公府欠下的血债,又怎能与我无关呢?” 韩韫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韩家确实欠辛家的。若非辛泽渊,他和两个兄长还有父亲在那场博弈中,未必就能全身而退,总要牺牲一个,方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这也是他为何主动选择来兆昌的原因,他想赎罪。 他想赎罪,为何妹妹就不能? 韩韫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千君…”那她该怎么办,她那般喜欢他,当真要嫁给旁人吗? “应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京城了,离恢复官职也不远了…”韩千君泪眼里含着前所未有的欣喜,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冲韩韫一笑,“我去告诉学子们,他们的先生回来了,肯定很高兴…” 韩韫看着她提着裙摆,伞也顾不得打,一头扎进雪雾里,脚步匆匆往前,空中纷飞的雪花像是一道吞噬人的怪兽,把她卷起来,越卷越远,直到看不见她身影。 小厮走过来问韩韫,“公子,信要送出去吗?” 韩韫回了神,伸手接了过来,“我重新再写一封,三娘子年前就不回了。” — 小王爷采了不少山茶花回来,见韩千君正坐在屋内的炭火前发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了一身的风雪进来,大喇喇地坐在她对面,双手放在背后,见她望过来了,才从身后后掏出了一大捧红艳艳的山茶花,凑到她面前,邀功道:“千君,看看喜欢吗?” 韩千君点头,“喜欢。” “那我去给你插在瓶子里?” 韩千君冲她一笑,“好。” 过了一阵,小王爷抱着一个窄口花瓶进来,“千君,这花儿采下来,很快就奄了,定亲宴咱们明日就办好不好?” 韩千君正要应,鸣春插话进来,“王爷是忘了,酒菜还未到呢。” 小王爷一拍脑门,“也是…那什么时候才能到?” 鸣春道:“若换做平日,一两日的功夫就能运回来了,如今大雪,商队的人又不肯出山,咱们自己的人速度慢,估计得要个五六日…” “五六日?”小王爷一愣,“那我的花儿怎么办…” 鸣春笑着道:“王爷放心,奴婢拿水养着,奄不了,且这山茶花后山一大把,真奄了,王爷再去采也来得及。” 韩千君瞥她一眼。 知道她带了先入主的成见,听说了辛泽渊被皇帝召回的消息,在这儿欺负人家呢,好歹人家也是个小王爷,不要面子的?韩千君道:“后日,后日酒菜应该能到,咱们定亲。” 小“好,听千君的。”小王爷很高兴,忍不住起身捶拳,突然心血来潮,“千君,适才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了河里有一大群鱼,明日我带你去钓鱼好不好?” 这大冬天的钓鱼?鸣春正欲阻止,便听韩千君道:“好啊。” 夜里鸣春伺候完她洗漱,实在忍不住问她,“娘子当真要与小王爷定亲?” 韩千君点头,“是啊。” 鸣春急着道:“那辛公子怎么办,他人都回京城了。” 韩千君平静地道:“你主子想明白了,不能再去嚯嚯人家了。” 鸣春反驳道:“怎么能叫祸害呢?娘子喜欢辛公子,辛公子也喜欢娘子,若没有上回的事,此时娘子已经是辛少夫人了…” “若韩家再来一次灾难,是不是又要牺牲他一回?”实则昭德皇后说的没错,富贵和感情你不能两样都占,得了富贵,你就不能再去贪婪,想要找个喜欢的人。家族和利益在先的前提下,若是她再执意去把人家禁锢在身边,那她就彻底没良心了。 “睡觉,明天还得去钓鱼呢…”韩千君没再听鸣春说,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 翌日韩千君刚推开门,便见小王爷已经候在了屋外廊下,手里提着一应用具,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鹤氅,沾了一些雪粒子,看样子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见韩千君出来,小王爷本想去牵她,奈何两只手都提满了东西,腾不出手来,只能上前迎她,“千君,走吧…” 鸣春怕韩千君冻着了,拿了一些木炭,到了河边和莺儿一道捡石头砌出火坑,再在里面烧了木柴,生了一堆的炭。 辰时后便没落雪了,但河边有风,鸣春生怕她染了风寒,几次想出声提醒该回了,可今日韩千君的收获颇多。 韩韫当初哄骗韩千君离开京城,说等他们到了兆昌带她一道去钓鱼,说得好听,韩千君呆了快一年了,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一次都没带她出来过。 小王爷虽不聪明,但他会玩,手把手教了韩千君钓鱼的诀窍,“千君不能急着往上拉,再等会让,鱼还没咬上呢…”小王爷守在她身旁,静静地盯着被鱼儿扯弯的鱼竿,见开始频繁颤动了,才同韩千君道:“可以拉了!” 韩千君没想到,这么快就钓到了鱼,兴奋地唤鸣春,“我钓到鱼了!快,快拿瓶来…” 这只是一个开端,有了小王爷在一旁替她栓虫子,找好绝佳的位置,再亲手示范指导,韩千君的鱼钩一条接着一条往上拉。 果然钓鱼能上瘾。 太高兴了,韩千君舍不得回去。 午食也没回,让鸣春回去拿些糕点过来,她和小王爷垫了垫肚子,继续钓。 从早上钓到了傍晚,天都快黑了,火坑里的炭火早烧没了,韩千君才依依不舍地收了鱼竿,回去的路上同小王爷回忆今日的成果。 “刚才那条鱼,要不是你手快,就掉水里去了…” 小王爷被夸,嘿嘿笑着,“千君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我怎么可能让它逃了…” 韩千君看向他怀里那只宽口大花瓶,发愁道:“这么多,咱们拿回去怎么吃?” “清蒸?” 韩千君摇头:“刺太多了,我不喜欢吃有刺的鱼。” 小王爷,“不怕,我帮你把刺都挑干净。” “那么多刺挑起来多费劲,大的拿来会鱼片,小的咱们油炸…给吴师爷也送一点过去,感谢他的新鱼竿…” “行,回去咱们就做。”小王爷一想起吃食,顿觉腹部一阵饥饿,问道:“千君,饿了没?” 不提还好,一提韩千君便摸着自己肚子,“好饿啊…” 张威站在不远处,急得抹头,一面恨自己主子人都来了站在这为何要扮成石雕不出声,一面又恨韩三娘子那眼珠子长得那么大,怎么就看不远呢。 当着前未婚夫的面,与其他男人谈论晚上吃什么,妥当吗? 于是他大煞风景,重重咳了一声。 这一声动静终于惊住了对面的两人,韩千君诧异抬头,此时傍晚还有些余晖,待看见梦中的那张脸时,像是突然坠入了一场遂不及防地梦境,眼前恍惚起来,手脚僵住,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身旁的小王爷也没出声,应该也被惊愕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才不可置信地呼出一声,“辛泽渊?” 辛泽渊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缓步上前,朝着韩千君走去。 韩千君呆呆地看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睑在打颤,他不是被皇帝召回京城了吗,怎来了这儿? “不冷?”辛泽渊立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弯身捞起了她两只手,只见十根手指头冻得通红,握在掌心里捂了捂,凉得如同冰梭子。 她的手很小,第一次牵她的时候辛泽渊便察觉到了,手掌一拢,便能把她整只手包裹住。 适才他已经打探过她的模样,阔别了一年多,小娘子的容貌愈发亮眼,真正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妙曼姑娘,脸颊没了一年前饱满,但多了一份夺人目光的艳丽。 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笑容,笑起来还是那么能感染人,记得分开的那一日,她坐在马车内,一声一声地对他道歉,满脸泪痕,像个做错了事,求原谅的孩子。 还是如今这样笑着好。 韩千君适才只顾得高兴,并没有觉得冷,此时被他掌心里的温度一暖,麻木的双手才有了冻疼的感觉,一丝丝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从对方掌心里传来,让人忍不住生了贪念,想在里面好生滚上一滚,缓和缓和。可理智告诉她,得抽出来了。 暖意散去的一瞬,心口被什么东西漠然一刺,韩千君听到了自己嗓音在发颤,她问:“辛公子怎么来了?” “有事。”掌心内的冰凉还未褪去,冷意已钻入了他血脉,辛泽渊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天冷,不宜在外面久待,先上车。” “我…”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大氅压在她身上,韩千君被一层暖意包裹住,脚步并没有上前。 身旁的小王爷终于意识到了危机,消失的前未婚夫突然杀了回来,那是不是就没他什么事了?那怎么成,他好不容易才哄得千君同意嫁给他,不可能让,当下上前一步,挡在了韩千君跟前,“辛公子你刚来,还不知道,我与千君明日就要订婚了,她不能同你走。” 辛泽渊侧目看向韩千君,似乎在向她求证。 韩千君被那双沉静的眼睛冷不防地一瞧,心像是要被碾碎了一般,她的辛公子回来了,可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扑过去,抱住他然后告诉他:“我很想辛公子,每天都在想,祈祷辛公子能平安归来…” 他已经平安归来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她该满足了。 韩千君忍住发疼的心口,点了点头,目光顺势盯着脚前的一方天地,强忍住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小王爷没想到会得到了她的认可,有了底气,宣示自己主权一般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辛泽渊微微侧头偏开目光,嗓音平静清透,“小王爷要让她在寒风底下,走回去?” 第47章 想你想得头疼 第四十七章 最终三人都上了马车。 韩千君与小王爷并排坐着,对面是辛泽渊,她能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但控制不住目光,从震惊中缓过来后,思念便如同蔓藤一般缠绕上来,想好好看看他这一年多瘦了没,变了没… 一年前他坐在马车上,即便她瞧不见他身上的伤口,看他苍白的脸色也知道那身囚服底下,必然遍体鳞伤。 他的伤都养好了吗。 这一年多过得是不是很辛苦? 思念的太久,攒了太多的话,相遇后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色渐黑,马车内没有灯,暮色在对面辛公子的轮廓上蒙了一层黑纱,朦朦胧胧中在他身上添了一股因分别而生出来的神秘。 但熟悉的俊朗之气没变,隔着一人不到的距离扑面而来,韩千君疼得呼吸都急促了。 连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对面的身上已经很久了,直到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眼睛,犹如撞进了黑色里的一汪深潭,暗淡不清的暮色下,她竟看清楚了那眼底里的思念和克制,韩千君愣了愣,视线还没来得及撤回去,便见他弯唇冲她一笑,“还冷吗?” 韩千君慌忙移开目光,摇头。 “兆昌好玩?” 韩千君点头,“嗯。”终于找到了询问的机会,她问道:“辛公子…”可开口之后方才发觉后面‘过得好不好’几个字愣是问不出来。 受了那么重的伤,流放了一年多,能好吗。 辛泽渊却猜出了她想问什么,答道:“不好。” 韩千君诧异地抬头,随后便又被愧疚感淹没了,“我…” “要道歉?”辛泽渊打断她,“一年多没见,就只剩下这些要与我说了?” 小王爷坐在一边,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不好,什么道歉… 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直觉气氛有些不对,自己再不出声破坏就成多余的那个了,身子往前挪了挪,问辛泽渊,“辛公子不是在流放吗,怎么到兆昌来了。” 辛泽渊反问:“王爷不想看到辛某?” 虽说他回来了自己确实有些危机,但一码归一码,小王爷还没有那么坏的心眼儿,想要他辛泽渊一辈子流放在外,忙道:“想啊,知道你要被流放,我还去找皇帝求情了,但被皇帝轰出来了…” 他只是个闲散王爷,半点权利都没有,皇帝从来不会听他的,求了也没用。 “多谢。” 小王爷豪爽地道:“不客气,辛公子对本王的恩情,本王都记得。辛公子怎么来了这儿,是不继续流放了?还是辛公子自己偷跑出来的?” 人没长心,说话总是那么不动听,这一点韩千君在小王爷身上吃了不少亏,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韩千君从未同他计较。 辛泽渊则没有那么好的心眼了,问道:“王爷说的恩情,是向辛某借钱一事?” 小王爷还未反应过来,辛泽渊又道:“小王爷借辛某的钱,不知何时还?” 小王爷看了一眼身旁的韩千君,心道辛公子也太不长眼色了,这时候提什么钱,他是故意的吧?多少有些跌面子了,及时把脸找回来,“都,都备好了,就,就等辛公子回来。” “好。”辛泽渊道:“等回了京城,辛某再登门。” 小王爷一愣。 回京城?那便是被皇帝召回来的。 然后…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没心没肺,“恭喜辛公子回归,正好我和千君今日钓了不少鱼,晚上咱们替辛公子庆祝一番。” 怕两人又说起他听不懂的暗语,小王爷找着话轮流与两人搭讪,“千君还饿吗,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到了,下车后你回房歇息,我去厨房给你做鱼…” 韩千君想应,背心突然一阵凉气窜上来,没忍住人打了个寒颤。 此时车内视线不好,她穿着厚实的大氅,小王爷并没有注意到。 韩千君也没在意,她身体一向很好,这点冻还伤不了她,转头回应小王爷,“好。” 辛泽渊抬手把一侧敞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关的时候动静有点大,“啪——”一声格外震耳,小王爷和韩千君齐齐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窗口的帘布也落了下来,唯一的一点光亮被挡住,马车内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坐下的马车又一摇晃,韩千君的膝盖不慎碰到了对面人的腿,心口突突一跳,正欲收回来,那只膝盖却靠了过来,轻轻地压着她的腿,不让她动,也不让她挪走,暖暖的热量从两人肢体接触的部位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韩千君错愕地抬起头。 可惜太黑了,韩千君瞧不见对面人的脸。 钓鱼的地方本就不远,路程不长,很快便到了衙门门口。 辛泽渊推开侧方的车门,先下车挡在了风口上。 小王爷跟在他身后,抱着鱼缸与他左右并排站着,转身等韩千君,她身上披着辛泽渊的大氅行走不便,小王爷想伸手去扶,奈何腾不出手,便一声声嘱咐道:“小心点,慢点…” 嘴里正忙着,一旁的辛泽渊伸手拖住了韩千君的腰,把人打从马车上轻松地抱了下来。 小王爷下意识想道谢,话还没说出来,发现辛泽渊并没有把人放下来,而是径直抱着韩千君便屋里走。 小王爷后知后觉地去追,“辛公子,这样不合规矩,你出事被流放后,婚事便已经不作数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从在马车上韩千君便察觉出辛泽渊不对劲了,他好不容易才返回了京城,不应该再来沾上她。 自己的家族利用过他,他不恨吗? 二十个学子的死,他不怪她吗。 她没想到辛公子会抱她,怀抱太温暖,她太想他了,先前说好了不会再去纠缠他的念头,在辛泽渊抱上她的瞬间土崩瓦解,一次就好,让她再温存一次,韩千君壮胆搂住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胸前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青草幽香,鼻尖一酸,眼泪啪嗒嗒地往下掉。 亲泽渊没出声,跟在前来迎接的鸣春身后,把人抱去了屋里的榻上坐好,再蹲下来跪在她跟前,去褪下她被河水浸湿的靴子,并没有抬头看她,问道:“很喜欢钓鱼?” 韩千君吸着鼻子哭,两只眼睛通红,停不下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把她脚上的两只靴子都褪下,又将她的脚垫在了火盆边缘,见炭火烤着她的脚掌心,辛泽渊这才仰头看着她一张泪眼,质问道:“一年多没见,一见面,便要送我一份大礼?” 订什么亲? 他这不活着回来了吗。 辛泽渊问她:“见小王爷变好看了,变心了?” 韩千君猛摇头。 “别哭了。”辛泽渊起身去一旁净手,顺便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回来,递到她手上,“擦擦脸。” 自己即将就要订亲的小娘子被抢了,小王爷在外面急得打转,一声接着一声嚷道,“辛泽渊你出来,听见没,你讲不讲规矩了…” 人正堵在门口,杨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到他身后,“王爷请让让。” 小王爷一愣,回头盯着他托盘内的面碗。 杨风道:“王爷想吃,厨房还有。” 小王爷:…… 他想吃什么?他墙角都快被他主子撬走了。 杨风提醒他,“三娘子一日没吃东西,王爷有什么话,非得在这时候说?” 小王爷被噎住了,千君确实早就饿了,他的鱼还没做好,愣了愣后错开身让出了路给他,杨风上前敲门,“三娘子,面好了。” 小王爷眼睁睁地看着门扇打开,杨风走了进去,本也想跟一道进去,身后的侍卫抱着那一瓶子鱼,匆匆找了过来,“王爷,鱼要怎么做?” “不是说了,大的会鱼片,剩下小的拿来炸…” 侍卫:“属,属下不知道王爷说的小有多小。” 小王爷不耐烦地走过去,看到那瓶子鱼时肚子一阵叽里咕噜叫,算了,“今日不做鱼了。”千君已经有吃的了,“你去厨房看看,是不是还有煮好的面,给本王端一碗过来。”他要饿死了。 — 韩千君擦好了脸,脸颊和眼睛红彤彤一片,见到杨风端着面碗进来,回忆一下涌上了脑海,又想哭了。 辛泽渊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安抚道:“饿了先吃点热的,鱼等明日再说,好不好?” 温润的语气昨日才听过一般,分别的一年多仿佛不存在,韩千君憋住眼泪,点头,“嗯。” 韩千君吃面时,辛泽渊并没有离开,坐在外屋的圈椅内守着,待鸣春端着空碗出来了,又才进去。 韩千君的脚已经烤缓和了,烤久了脚底还有些发烫,早挪到了一边,见他进来,像是个被大人抓包的孩童,忙又挪回了炭火前。 辛泽渊看在眼里,并没出声,走去一旁的火炉子上,提了茶壶往木盆内注入热水,端到了她跟前,再次蹲在她身前,伸手去握她脚踝。 韩千君愣了愣,下意识往后一缩。 “烫一下脚,好睡些。”辛泽渊不容她反抗,捉住了她的脚,褪下她脚上的长袜,小娘子的脚踝许是被炭火烤久了,脚掌和脚背偏红,一红一白相衬,又粉又嫩。 辛泽渊没见过姑娘的脚,头一回见没想到这么小,和他手掌差不多,目光不觉顿了片刻。见小娘子因害羞蜷起了涂着朱红蔻丹的脚指头,才将她的脚握住,放进了水里。 突如其来的滚烫,韩千君顾不得羞涩,“啊——”一声,便要抬脚。 脚却被辛泽渊按在水盆里,“别动,很快就好。” 韩千君咬牙坚持,大抵过了十几息后,起初的滚烫感没了,脚底的热意窜上来直达后脑勺。 适才那一碗面韩千君合着泪全都吃完了,跟前又有炭火烤着,按理说身上该缓和了,可除了被烤烫的脚板心,身上总是忽热忽冷,如今这般一烫,背心瞬间出了一层湿哒哒的汗。 一只烫完,换另外一只。 看着他蹲在自己身前,把微弯的脊梁留给了她,韩千君突然想起了那日她在马车上从熟睡中醒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 她说,“未婚夫真好。” 他答道:“这就好了,还有更好的。” 确实还有更好的,他对她真的很好。 韩千君内心不断地在挣扎,不知道该不该贪念眼下的这份温存,贪念了之后呢,她该怎么抽身? 辛公子心胸大度不恨她,她就可以原谅自己了吗? 韩千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贴上去的,弯下身脸颊压在他的背上,同一年前临别时一样,真诚地同他道:“辛公子,对不起…” 即便韩家利用了他,让他受了那么多的罪,可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两只脚泡在热水盆里,她全身都热了起来,脸颊红成了虾子,脑子也开始迷糊了,她集中精力去听,辛泽渊好像并没有回答她,她便一直把头支撑在他背上,脑袋渐渐发沉,没过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意识消散前,她低喃问道:“辛公子,你疼不疼啊…” 辛泽渊一番忙乎替她驱寒,韩千君还是发热了。 第二日小王爷端着一盘炸好的小鱼立在韩千君床前,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和坐在床边正替她擦着额头的辛泽渊,傻了眼,着急地问道:“千君,你怎么了?” “我生病了。”韩千君热一阵的冷一阵,这会子正冷,窝在被褥里只留下了一颗脑袋,看见他手里端着的金黄小鱼,遗憾地道:“我吃不了了,抱歉。” 小王爷摇头,“没关系,等你好了,我再给你做。”人挤过去想靠近她,发现床边不是火盆便是水盆,只能站去她床尾伸长脖子看她,见她双唇都变了颜色,自责地道:“是不是染了风寒了,都怪我不好,好好的带你去钓什么鱼…” 韩千君摇头的力气都没。 “是不是很难受,看过大夫了吗…”说着便要去请大夫,一转身差点撞上了寒风手里的药碗。 “王爷当心些。”杨风侧身避开他,走去床头递给了辛泽渊。 辛泽渊扶韩千君起来,“喝完药再睡。” 药喝完了,单青又从小王爷身后挤了进来,“粥凉好了,先生给师娘喂点粥…” “感觉到冷便是又要烧了,再添些碳火…” “再换一盆水。” …… 小王爷从床尾让到床头,再从床头被赶到床尾,看着大伙儿为了韩千君忙里忙外,自己什么都帮不上,连句话都搭不上。 他出生便是被人伺候的主子,知道怎么陪人玩,却从来不知道如何照顾人,除了知道生病了找大夫,旁的什么都不懂。 倘若是他坐在辛泽渊的那个位置,他只会着急,不知道冷了便是要烧了,也不知道该给她吃些什么。 突然嗅到了一阵幽幽的香味,小王爷环顾四周,便看到了几只插着腊梅的花瓶,一时愣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痴了一般。 最后还是韩韫不忍心,把人拉了出去。 人到了屋外,外面又在飘雪,手里端着的金黄小鱼早就凉了,软粑粑地躺在碟盘内,香味儿全没了,小王爷转头沮丧地问韩韫:“今日的定亲宴,是不是不会有了…” 韩韫指着院子里一株没有开花的山茶树,隐隐提醒道:“同样都是山茶,为何这一珠没开,后山茶园里的却枝头繁盛?” 小王爷摇头,“因为它没伴儿?” 韩韫说错了,“是因为她长在了不适合她的地方,便不会开花。” 小王爷沉默。 韩韫见他不吭声,怀疑凭他的脑子是不是没听懂,半晌后便听小王爷道:“她不喜欢山茶花,她喜欢的是腊梅。” 小王爷眼睛都红了,“可小时候她分明喜欢当我媳妇…” 原来他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韩韫忍俊不禁,“儿时王爷府上没人管嘴,兜里整日揣着一把糖,那小妮子贪嘴,尤其喜欢吃糖,别说你让她当媳妇,你当他爹她都乐意…” 小王爷:…… — 昨夜韩千君在辛泽渊的背上睡着了,辛泽渊回答她的那声“不疼。”她没听见。也没听见他问她,“韩千君,婚约到底还作不作数?” 背上的头越来越沉,辛泽渊察觉出来了不对劲,回头唤她,“千君?” 没听到回应,反而背心的头在慢慢往下滑,辛泽渊绷直了脊梁,把她的脑袋顶回了床榻上,再转身把人抱去了被窝。 韩千君是半夜发的热,头疼得厉害疼醒了,起身正欲唤鸣春,却见床榻边上靠着一个人,即便烧糊了,她也能分辨得出是他,伸手去抓被褥往他身上搭,“辛公子,冷不冷,快盖上…” 辛泽渊睡得并不沉,她起身他便察觉到了,突然被一只手抓住,烫得他一震。 随后侧身去摸她额头,果然起了热。 辛泽渊脸色不太好,大抵是头一回用那样肃然的目光看她,今日一晚上他都在忍着,包括她点头承认她要与小王爷定亲,还有小王爷牵她手,他都压住了情绪,没有露出半点愠色。 此时没控制住,嗓音明显高了许多,“韩千君,钓鱼就那么好玩,命都不要了?” 韩千君并非是个会撒娇的,可耐不住她发了热脑子不清醒,被他一凶,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一阵,突然倒过去扑在他怀里,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别生气嘛,以后不去了…” 生怕他要走,韩千君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料,“辛公子,我头好疼,你说是不是想你想疼的……” 辛泽渊被她抱住,怀里恍如多了个火球,知道她烫得厉害,对外唤了一声,“杨风。” 回头把怀里的人拉起来,虎口掐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嗯,想我…你便要跟旁人订亲,跟旁人去钓鱼,还把自己折腾病?” 发热时,韩千君想不清楚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听他说起订亲便想起了明日的订亲宴。她虽答应了小王爷,也没想过要反悔,但辛公子已经和她躺在了一张床上,她不清白了,这辈子是彻底嫁不人了。 她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眼珠子慢慢闪出了星星亮光,那模样像极了一只煮熟了还活着的红螃蟹,彷佛悟出了人生真理,“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嫁不出去,小王爷也不例外…” 辛泽渊:…… 精神旺盛的人,在生病时都与旁人不一样,人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手却没停,到处乱抓,最后抓住辛泽渊的衣袖,死活也不放,辛泽渊只能一只手拧帕子,替她敷额头。 半昏半醒,韩千君嘴巴也没停,“我都没打算招惹你了,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我只是个寻常的姑娘,并非柳下穗能坐怀不乱,你再这样下去,我会经不住你的诱惑,又要行非分之想了…” “韩家都想让你死了,你怎么还会爱上他们的女儿…” “辛夫人没告诉你,长得好看的女人都是坏的吗…” “换做是我,我若是活着回来了,绝不会去娶他们的女儿,就让她嫁不出去,让她成为京城的笑话…” “我就有那么好吗,值得辛公子如此相待…” “倒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我有一对好爹娘,有三位优秀的兄长,还有很多很多的银子…” 大夫已经请过来了,一屋子的人安静地听她叨叨。 韩韫恨不得堵住她嘴,奈何她这会生病了动不得,只能把自己的眼睛捂住,看不见就当听不见。 鸣春急得把手指头都快捏断了,心道娘子可别说了,病好了,你会咬断自己舌头的。 第48章 他的辛公子学坏了…… 第四十八章 翌日早上韩千君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后半夜睡得很不踏实,头疼,腹疼,全身都疼…疼得她睡不好,只好说一些话来麻痹那些疼痛,可说了些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第几回睁眼,外面已经天亮了,入眼先看到了自己的一只手,五指之间正捏着一截衣袖,不知被她捏了多久,皱巴巴已不能看。 韩千君:…… 他守了一个晚上? 愣了愣,韩千君仰起头去找衣袖的主人。 辛泽渊睡得浅,感觉到衣袖被拽了一下,也醒了,昨夜被她强行摁在床上,还非要一起同她盖上被褥,不得已和衣而眠,醒来的瞬间,便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韩千君望着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只手掌覆盖过来,生了病的人身上自带一股虚弱,人躺在那乖巧地如同一只小猫。 “好些了。”辛泽渊起身,“趁着醒了,吃些东西,把药喝了…” 他人一走,一边被窝便失了温度。人不烧了后,脑子也不糊涂了,两人这般睡了一夜只怕不妥,再如此待下去,她多半会成为强行霸占民男的蛮横权臣女,艰难地从温柔乡里抽出了几分理智,目光尽量不去看他,冷静地道:“辛公子抱歉,昨夜辛苦你了,我与兄长说,让他替辛公子收拾一个房间,辛公子来兆昌还有事情要办,先回去歇息,正事要紧…” 辛泽渊回头,目光饶有趣味地盯着她,“何意?” 韩千君没让自己侧目,但嗓音小了许多,“辛公子昨日才到兆昌,又为了我累了一夜,应该回去歇息。” “昨夜你抱着我不放之时,可不是如此说的。”辛泽渊觉得好笑,去木案上倒了一杯温水,回头朝她走来,“怎么,睡了一觉,不认人了?” 韩千君因发热脸本就发烫,被他一说更红了,虽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但最后一幕她还是有印象,她主动趴去他背上。 且从适才那截被她抓得发皱的衣袖来看,应该是她拽住他不让走的。 分明下定决心不再缠着他了,可见到了辛公子人,她又不行了。 今日本是她和小王爷的订婚宴… 她就是个多变的女人。 “多喝些温水,降温,还有些低热…”辛泽渊没再同她绕下去,把水杯递给她,“病没好,不用着急赶人。” 韩千君见他并没要走,不知为何心口竟安稳了下来,端起水杯一饮,喉咙如同吞刀子一半,饮了两口便不想饮了。 辛泽渊,“喝完。” 手里的水杯还未来得及搁回木几,韩千君又不得不拿回来,再看到杯里的水,面色不由露出了痛苦。 “听话。”辛泽渊温声道:“昨夜出了一场汗,得多喝些水…” 去年秋季,她也曾不食不饮过。家中从父亲到几个兄长,个个都劝她以身子为重,多吃一些,可那时候她谁的话都不想听。 辛公子不一样,辛公子哄人时有一种魔力,她很难拒绝。 辛泽渊坐在她对面的木凳上,看着她一点点地把杯里的水饮尽了,才伸手接过空杯,出去唤鸣春进来伺候韩千君洗漱。 下床时韩千君有些头重脚轻,但好在头不疼了,漱口洗完脸,鸣春把她扶回床上,试探地问道:“娘子,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韩千君摇头,但能猜到,“我是不是拉着辛公子,不让他走?” 何止,鸣春道:“娘子说要玷污了辛公子的…” “什么?!”韩千君一瞬精神了,她会说这种话?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不可能,凭她对辛公子的占有之心,这话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 鸣春被她打断,见她立在那又要胡思乱想了,不得不续上后面的话,“的名声…” 韩千君:“……你以后一口气把话说完。” 鸣春这回能确定她是真不记得自己昨儿晚上的叨叨了,不记得好,她便也装作不知,但经过昨夜,所有人都知道辛泽渊宿在了她屋里,她与小王爷的定亲宴怕是不能再办了,“娘子,待会儿小王爷过来,您同他说清楚,免得小王爷执拗,闹出笑话来…” 韩千君躺回床上,手掌盖在额头上,做出一副沮丧模样,“我是不是除了辛公子,不能再嫁给旁人了?” 鸣春点头,赞同地道:“娘子昨夜拉着辛公子不松手,当时府上的大夫,师爷,三公子都在场…” 韩千君愣了愣,懊恼道,“瞧吧,我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小王爷,他身份高贵乃皇室王爷,如今又变得英俊非凡了,走上街头不知道多少京城小娘子会跟着他身后追…” 话没说完,辛泽渊进来了,人已经洗漱过,换了一身绯色长袍。 没错,绯色。 不是青衣,不是白衣,也非玄色,而是绯色。 第一次见辛公子穿这般鲜艳的颜色,韩千君看出了神,突然觉得之前他整日一身素衣是对的,若是穿成这样,保准他从街头走不到街尾,小娘子们会把他的路堵得死死的。 “好点了吗。”辛泽渊走来问她。 韩千君点头,“好看。” “……” 发热有一点很好,脸红了看不出来是臊的还是热出来的,韩千君顶着一张滚烫的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抬手佯装揉头。 辛公子也没去计较她的答非所问,走到床边俯身手掌碰向她额头,温度又有些回升的迹象,“粥和药很快就好,再坚持一会儿再睡。” 韩千君点头,没再赶他走。 舍不得。 这样赏心悦目的辛公子,她要是把人赶出去,简直人神共愤。 他手掌碰到她额头的一瞬,有股冰冰凉凉的触感,韩千君觉得很舒服,刚想要蹭近一些,手又被他撤走了。 辛泽渊去打了一盆温水,再搬过来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床榻边,缓缓地拧着布巾,韩千君对这一幕很熟悉,脑袋昏沉沉地问道:“辛公子,我是又烧起来了吗?” “嗯。” 有理由把人留在身边了,原来不仅能恃宠而骄,也能恃病而骄,韩千君娇弱地躺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道:“我是不是要死了,还没完没了地发热,真真是麻烦辛公子了…” “很快会好。”辛泽渊把布巾折成条,搭在她额头上,“手伸出来。” 韩千君听话地把手递给了他,辛泽渊又用另外一张布巾替她擦拭手心,见他动作娴熟,韩千君夸道:“辛公子很会照顾人。” “我没照顾过人。”辛泽渊缓慢地擦着她的指骨节,“只你一个。” 头都快晕得动不了了,闻言韩千君却快速地转头去看他,辛公子面色如常,平静得仿佛那句讨人欢喜话不是从他嘴里说话来一般。 但绯衣的辛公子,当真是越看越俊朗,韩千君头往外挪了挪,突然想到一年前若是不出事,成亲时他应该会穿一身绿色婚服来接她,不知道他穿上是什么模样,于是一叹气,语气里透出了无尽的遗憾,“辛公子,若是穿上婚服一定很好看…” “可惜了。”辛泽渊道。 “嗯?” 辛泽渊提醒她,“今日不是要与小王爷定亲?” 韩千君:…… 定亲是定不成了,她这个样子连床都下不了,且,“我昨夜把辛公子留在屋里一夜,名声尽毁,怎能再与旁人定亲…” “两夜。”辛泽渊把她另一只手捞了过来。 “啊?”脑子烧起来,韩千君没反应过来。 辛泽渊帮她回忆,“私塾的那回,忘了?” 怎么可能忘,那晚她打了辛公子手心,被辛公子没收了她的耳铛,后来…后来他狠狠地吻了她,她第一次知道吻一个人,还能那般纠缠缠绵,再后来,两人抱在一起睡了一个晚上… 到了那一步了,与成亲有何区别,谁能想到还会发生意外。 发烫的脸颊,又覆上了一层红潮,韩千君人往被褥里埋了埋,胳膊却还在他手上,掌心被他摊开,温热的布巾在她手心和手腕中,缓慢地擦拭。 小王爷便是这个时候端着一盘炸得金黄的小鱼进来的。 韩千君并非想要戏弄小王爷,在答应与他定亲时,她确实考虑过,认为他是自己最好的人选。 那时候辛公子没回来,她还不知道自己变心的速度比变脸还快。没见到人之前,她良心尚在,知道自己不能再纠缠他,见到了人后她连良心都不想要了,只想与辛公子好。 小王爷的神色瞧上去很让人心疼,她却要对他说抱歉了,他的小鱼她吃不了,她只能喝辛公子熬的米粥… 当日夜里韩千君依旧反反复复地在烧,从傍晚开始便昏昏欲睡,整个人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不知道被辛公子灌了多少碗药,到最后连拿碗的力气都没了,辛泽渊便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喂。 半夜头没那么沉,醒来了一回,侧目看向床边,辛公子果然在,手撑着头歪在圈椅内睡了过去,韩千君正欲唤他回去歇息,或是上来躺着也行,目光突然瞧见他滑落的衣袖底下露出来了一截小臂,小臂上赫然一道疤痕,格外醒目。 床头的灯火光晕昏黄,光线照在他手肘之外,内侧的伤疤则在一团模糊的阴影里,看上去有几分狰狞,从小臂一路蔓延进了袖子里,不知道尽头在哪儿,韩千君不觉掀开了身上的被褥,挪去床边,伸手把他的衣袖往拉下。 然后便看到了那道有筷子长的一条完整疤痕。 先前在私塾时,她见过他挽起手腕做饭的场面,那时他的小臂除了绷紧的一条条青筋,并无半点伤痕。 不知是在太保门前受的伤,还是在后来的流放路上受的伤,她一直不敢去问他,那日夜里在大理寺的地牢里,她始终没有勇气踏出一步前去看望的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手指头触碰到那条伤痕上时,辛泽渊醒了。 韩千君看着他刚醒来还有些惺忪的眸子,颤声问:“疼不疼?” 辛泽渊没答她,人还在迷糊之中,手已经先摸向了她额头,见没那么烫了,才应她,“不疼。” “你骗人。”韩千君曲腿坐在床上,眼眶早就湿了,泪珠子挂在脸上,心疼地去抚那道伤疤,“怎么可能不疼…”儿时她玩剪子,手指头被戳出银针大小的血眼,她都疼得睡不着觉。 那日他被押送出来,坐的是马车,必然也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太重,下不了地。 “还有哪里有伤?”她不想逃避,她想好好瞧瞧,他到底伤了多少处。 “验身?”辛泽渊一笑,把她的手从小臂上拿下来,看着她溢满了水雾的眼睛,随口道:“可辛某的身子,只有未来夫人能看。” 夜里太安静,他的嗓音就在她耳畔,染了些夜里才有的慵懒沙哑,被身旁灯火映出一簇火光的眸底看似轻松玩味,实则幽深不见底。 “睡罢。”辛泽渊揉了揉她的头,“真不疼了,人的痛感天生便不一样,有的人觉得痛,有的人则没有什么感觉,你不知道?” 韩千君听他一板一眼地胡说八道,噘嘴道:“辛先生平日里就是如此诓骗学子们的…一点都不高明。” 辛泽渊轻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红润的脸颊,“长进了?” 什么叫长进了,她又不是傻子,见他还笑,韩千君不觉动了几分气,扑去他身上抓他另外一只手,“给我看看…” 撸起他衣袖,另一只胳膊倒是完好无损。 “好了,我陪你睡。”辛泽渊拉开她的手,起身圈住她的腰,把人直接抡到了被窝里,不容她挣扎,自己也躺在了她身边,一只胳膊压下去,隔着被褥压在了她小腹上,闭上眼睛前,道:“第三夜…”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场风寒,熬了三天韩千君才慢慢地稳定下来。 第四日早上大夫前来诊脉时,欣喜地告之:“韩娘子身上的寒气已排出来了,虽说无碍,但也不能再出去吹风,先在屋里先养上半月,我开些滋补的药方给韩娘子…” 先前发热没胃口,稍微一好食欲立马便恢复了,吃了三日的粥食,嘴里都发苦了,韩千君很想吃一些带油脂的鸡鸭鱼肉,吩咐鸣春,“让厨子做一只烤鸭,半只烧鸡、再来些鱼片,焖羊肉…” 虽说病差不多好了,但一下也不能吃太多的荤腥,鸣春正欲劝说,学子丹青走进来,见韩千君比起前两日明显精神了许多,高兴地道:“先生说天气冷了,前儿师娘用来准备定亲宴的食材尚在,午食用来给师娘打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吃…” 羊肉锅子…也行啊。 锅子是辛泽渊做的,做好后送去韩千君的屋里。停了三四日的雪又飘了起来,该到下雪的季节了,漫天的雪粒子如筛盐往下飘,韩千君得了一场风寒,府上谁也不敢怠慢,屋子里摆了好几盆炭火,门口又加了一层厚重的帘子,人一进来,炭火的馨香迎面扑来。 辛泽渊锅子交给鸣春,坐在外屋待了一阵才进里屋。 韩千君的脸颊终于褪去了红潮,恢复了原来的白嫩,唯有唇瓣颜色还有些发白。 发热了三日,辛公子也陪了她三日,韩千君喝着羊肉汤,见对面公子的筷子毫不避讳地与她共用一锅,这才想起来,“辛公子,我病刚好,会不会把病气度给你…” “无妨。”辛泽渊道:“我身体底子好,一般不生病。” 韩千君:…… 她发现了,一年多没见的辛公子学坏了,学会了阴阳怪气,果然外面的世界坏人多,把她说一不二的辛公子都教坏了。 仗着生病为所欲为的日子太让人沉迷了,韩千君很想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可辛公子不能。 他在外流放的一年多里,辛家的人和她一样,每日也在煎熬中度过,自己没脸去辛家看望辛夫人,但听郑氏说,辛夫人那般洒脱果断的女子,也曾在他被押送出京城那日,泪流满面,质问苍天,“先是他父亲,再是他,为何不把我也带走…” 既然已被皇帝召回,他应该立马返回京城,辛夫人还在等着他。 很不想去开口,待一锅羊肉快吃完了,韩千君道:“辛公子的事情办完了吗?” 话音刚落,外面的风雪声里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呼救声,“奴要见娘子…韩娘子救救奴…奴谁都信不过,奴只信娘子…” 莺儿? 谁逮着她了? 自去年除夕收留了莺儿后,韩千君便把她带到了府上居住,自己不缺奴婢,屋里的奴婢都是三兄韩韫帮她安排好了的。 她便把人留在了外院,鸣春忙不过来时会叫她过来帮忙,没事的时候,她可以自行安排。 这几日自己染了风寒,在跟前伺候的人一直是辛公子,连鸣春都很少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人喊成了这样,定是出事了。 韩千君起身要出去,被辛泽渊拦下,“风寒才好一些,又想来一回?” 韩千君解释道:“外面呼救的女子乃我去年收留的一名奴婢,她都来呼救了我不能不管,想必是府上哪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欺负她了…” 扬风进来正巧听到了这话,人立在外屋的帘布外一身煞气,嗓音都比平日里高出许多,禀报道:“主子,那女子打晕了马小田,自己跑出来了,该怎么处置?” 韩千君:…… 什么意思? 人是辛泽渊抓的?他抓她作甚。 韩千君看向辛泽渊,正欲问怎么回事,便听他道:“把人带进来,在外屋先候着。” 第49章 娘子,奴见到的辛公子不…… 第四十九章 莺儿她怎么了? 韩千君对她的印象不错,初来兆昌时的那夜,莺儿倚在窗前,替他们指了路,且她身世那般可怜,辛公子为何要抓她呢? 外屋的帘子被掀开,听到有风声进来,杨风押着莺儿到了外屋。也不用他押,知道韩千君就在里面,莺儿自己走进来的。莫名其妙被抓,又稀里糊涂地被关了三日,莺儿又惊又怕,进去便往里面闯,“韩娘子…” 杨风按住她肩头,没让她动,“坐这儿先把身上的寒气散尽了再说。” 这几日谁进来都得在外面把寒气散光,主子都不例外。 在外散了约莫有一刻的寒气,杨风才把人押进去,看到辛泽渊时,莺儿一愣下意识往后退,被杨风顶住肩头,逼着往前。 莺儿绕过辛泽渊,往韩千君跟前扑去,“韩娘子,救救奴…” “辛公子很好说话的。”韩千君虽不知道辛公子为何要抓她,但辛公子抓人一定有他的原因,轻声安抚道:“莺儿,你做了什么,好生同辛公子说,他不会为难你。” 自从小王爷来了兆昌后,兆昌的百姓每日都在议论韩家的这位族亲姑娘,命也太好了,就因为姓韩,既能得到县令大人的宠爱,又得到小王爷的青睐。 他们也想姓韩,可惜没那个命。 莺儿却觉得不对。 韩三公子对她的宠爱和纵容早已超出了对待一个族亲妹妹,且韩千君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甚至压过了韩三公子。 只怕不是什么族亲,而是韩县令的亲妹子,韩家三娘子,当朝的贵妃娘娘… 莺儿知道她是谁了,便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在兆昌生活了六年,半个月才下一回阁楼,消息闭塞,唯一知道的便是韩家三娘子乃当今皇帝的贵妃,旁的一无所知。也不认识跟前这位公子是谁。 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何会到这等小地方来,更不明白为何又和小王爷扯上了关系,但莺儿觉得贵妃娘娘对这位公子有所误解,当下状告道:“娘娘,莺儿什么都没做,是他想抓住了奴,还扬言若是奴不听话,他便砍了奴…” 韩千君:“……” 辛泽渊:“……” 韩千君诧异地看向辛公子,这种话怎么可能是温温柔柔的辛公子说出来的。这回她占辛公子,觉得莺儿应该是听错了。 辛泽渊则一脸平静。 杨风看不过去,替主子辩解道:“公子何时说要砍了你?” 莺儿说不清楚,比划了一阵,“他,他拿刀劈了奴手里的木棍,不就是告诉奴,若不听话,下一次要砍的便是奴的脑袋吗?” 莺儿说话时,偷偷地瞟了一眼辛泽渊,见其面色和熙温润,目光里还隐隐擒着笑,不觉愣了愣,这…这与她见到的不一样啊,那日他擒人时一张脸冷得可怕。 “娘娘,他,他…”莺儿想告诉韩千君,他不是这样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见韩千君伸手拽住了公子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小声询问道:“你吓她了?” 莺儿脑子里‘嗡——’一声,随后直愣愣地对着辛泽渊磕头,“陛,陛下…不要杀民女,民女乃良民,什么都没做。” 韩千君:…… 辛泽渊:…… 杨风:…… “慎言!”不怕人蠢,就怕人蠢了还乱说话,守了她三天,杨风是真受不了了,“主子姓辛,并非圣上,你跟前的小娘子乃韩三娘子,也并非贵妃,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不知道韩三娘子两年前便出了宫,与辛公子定了亲…” 她不知道啊。 她怎么知道,在这穷乡僻野的地方呆了近七年,个个都防着她,说她是狐狸精,不愿同她说话,若非自己脑子好使,连韩娘子的身份都猜不出来,莺儿的想法很简单,韩娘子乃贵妃娘娘,那能让她亲密相待的男子,便是皇帝了。 谁知道不是,什么姓辛,什么定亲她统统不知道,“奴,奴只知道三娘子要与小王爷定亲…” 杨风烦死了,为辛泽渊卖命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么不长眼色的人,索性一把刀压在了她脖子上。“闭嘴,再多言,让你脑袋搬家。” 莺儿脸色惨白,不敢出声了,求救地看向韩千君。 韩千君也很少见有人能把沉默寡言的杨风气成这样的人,生怕他手不稳,起身把杨风手里的刀口往外推了推,“扬少侠手别抖…” 莺儿感激地道:“多谢韩娘子。” 见终于安静了下来,辛泽渊便开始盘问,“我问你,你如实回答,他便不会伤你。” “奴,奴不能去扬州…”莺儿坚决地道:“奴答应过母亲,不会再回扬州。” 杨风不想听她废话,“没说让你去扬州。” 莺儿诧异地回头,“你昨日说了,你说由不得我…” 杨风深吸一口气:“那是昨日。” “昨日也好,今日也好,奴不能去扬州,母亲说了,我若是再回扬州,会被人杀死的…” 辛泽渊问:“你母亲是谁?” 莺儿:“死,死了。” 杨风手抖了,“名字。” 莺儿忙道:“黄莺。” 韩千君愣了愣,“和你一个名?” 莺儿点头,“花楼里的娘子们,大多都是这个名,刘莺,张莺,蒋莺,但也有几个不能叫莺儿的。” 韩千君好奇问道:“为何?” 莺儿道:“她,她姓苍。”若是叫了苍莺,便接不到客人了。 韩千君明白了。 这花楼有问题。 这么多人都叫莺儿,只有一个可能,在故意混淆那个真正叫莺儿的人。 辛泽渊示意杨风。 杨风收了刀,从后腰处摸出一副画像,展开在莺儿面前,“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画像都快被他怼到脸上了,莺儿看不清,“你拿远点。” 杨风又想摸刀了。 最后莺儿自己把那副画像推开了一些,很快认了出来,惊喜地道:“奴,奴认识,这是黄莺娘子,奴小时候见过她,长得可好看了,是楼里的花魁娘子,平日里恩客最多…” 韩千君好奇去瞧。 画像上的人她也认识,然而与莺儿说的身份却不一样。 画像上的人乃薛贵妃,九年前殁了后,太上皇追其为宣安皇后。 听完莺儿所说,韩千君满脑子震惊。朝中谁不知道宣安皇后乃薛家薛侯爷的亲妹子,太上皇的白月光,为了她,太上皇几次想要废了昭德皇后和先太子,怎么可能是花楼的人? 韩千君问莺儿,“你没认错?”毕竟这副画像乃宣安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莺儿摇头,“不会认错。”说着指向宣安皇后的眼角,“黄莺娘子眼角有颗痣,颜色尤其独特,像是桃花滴出来的汁水,当初曾风靡扬州,引了许多娘子效仿,用水粉也在自己眼角点上粉痣…”那时她四五岁,还曾偷偷学着点过。 “可惜黄莺娘子命薄,奴听母亲说她不慎落井淹死了,整个花楼的人都在害怕,慢慢地散了个干净,母亲也带着奴离开了那座花楼,去了另一家…奴先前的名字也并非叫莺儿,奴叫阿晴,莺儿一名是后来花楼的妈妈替奴改的,说是都叫莺儿好记…” 韩千君怔愣地看向辛泽渊。 辛泽渊面上没什么波动,示意她坐:“病刚好,不累?” 韩千君大抵猜出了他所说的正事是什么了。 太上皇快不行了,皇帝表哥要报仇。不仅是秦家翻案这么简单,还得让太上皇身败名裂,把当年自己所受的一切加倍还给他。 为何会留下辛泽渊一命,并非是因为自己的那番威胁,而是辛泽渊对他来说还有所用途。 他得利用辛泽渊商会头目的身份,在外寻找能证明宣安皇后身份的线索和证人。 韩千君没想到自己顺手收留下来的姑娘,会是如此关键人物。 证人找到了,辛泽渊该归朝了。 他来兆昌还真是有正事,并非为了她。 隐隐的失落爬上脸,韩千君坐回筵席上,神色恹恹地道:“莺儿,你跟辛公子走吧,他不会为难你的。” 莺儿上过当受过骗,谁也不信,她敢保准自己只要一走出这个屋子,身后那位凶巴巴的杀手,又会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而跟前这位满脸温润的公子爷,会即刻对她翻脸,慌忙求救,“奴哪儿也不去,奴要跟着韩娘子,韩娘子您救救奴…” “他真不会…” 谁知莺儿是个死脑筋,脑袋都晃出了重影,“奴,奴就算撞死也不会跟着他们走,要走奴只跟着韩娘子走…” 咦—— 真的吗。 她何时如此可信了?韩千君捧着脸为难地道,“我风寒才好,哪儿也去不了,不过我敢担保,他们不会伤害你,会带你去京城…” “奴不去!”莺儿抱住韩千君身前的木几脚,吓得不轻,哀求道:“奴不能去京城…” 扬州不能回,京城不能去,她不去的地方还挺多,杨风收了画像,冷冰冰地丢了一句,“由不得你。” 莺儿生怕他来拖她,他拽人胳膊的时候可疼了,忙往韩千君跟前挪去,“韩娘子,娘子…” 韩千君见她吓成这样,问道:“为何不能去京城?” 这回莺儿脸上露出了更真实的恐慌,“奴与娘子曾提过,七年前奴所在的花楼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放火烧楼的人,便是从京城而来,奴不敢去奴怕被他们烧死…” “你怎知道是京城的人?”韩千君问。 “奴听见了他们讲话,是京城的口音…” 韩千君知道她母亲为何不要她再回扬州了,其余人都被灭了口,她是唯一一个可以指认出当年那位黄莺身份的证人。也是她命大,无意之中逃到了兆昌,七年来才没被人查到她的踪迹。 眼下该怎么办呢。 证人不愿意跟辛公子走,但如杨风所说,由不得她,辛公子完全可以把人打晕,掠回京城。 如何打算,辛公子说了算。 “五日后出发去京城。”不待莺儿哭喊出声,辛泽渊又道,“我和韩三娘子,与你一道同行。” 她没说要回去啊,五日后就走,那大夫开的半个月药怎么办,她还没喝完,韩千君按捺住兴奋,转头看辛泽渊。 辛泽渊:“怎么,还想留在兆昌?” 韩千君摇头,“有我在兆昌,三兄还得分心照顾我,施展不开拳脚,我本打算年前回京,没想到辛公子会来兆昌办事。”韩千君客气地道:“路上又要给辛公子添麻烦了…” 话音刚落,辛泽渊的手便落在了她头上,一通乱揉,揉成了鸡窝,“吃饱了?吃饱了喝药…” 莺儿见韩千君坐在那老老实实地让他揉,也不生气,对于韩三娘子如今到底是跟了皇帝还是跟了小王爷,还是跟了跟前的辛公子,脑子已经彻底被搅糊涂了,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大抵也知道自己这一趟京城非去不可,比起被打晕扔在马车上绑回京城,有韩娘子一道相随,已是最好的选择,莺儿没再执拗,忙道:“奴,奴去…” — 年关还未到,她要与辛公子一道回京城,这和先前和韩韫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韩韫记得很清楚,那日她说她与辛公子再也没有可能了。 往后不会再去纠缠辛泽渊,即便将来碰了面也会避开他,她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祈祷,祈祷他一切都安好,还要祝福他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而她呢,就待在兆昌等韩韫期满,三年后与他一道回家。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泪流满面,神色悲痛欲绝,彷佛受到了巨大的情伤,要与爱人生离别,从此去做个小姑子,一辈子伴着青灯。 韩韫还为此湿了眼眶。 后来见她答应了小王爷的求亲,韩韫还觉得挺不错,总有一天她能走出来。 原来某些人心口不一啊。 韩千君看着对面一脸质问的三兄,目光几经闪躲,解释道:“不是我想要回去,是莺儿离不开我…” 韩韫打断她,“韩千君,为兄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你肚子里有没有蛔虫,我会不知道?” 韩千君呵呵笑了两声,正色道:“但这次真的不一样…” “我没骗兄长,你不知道…出大事了。”韩千君打算用一条惊人的消息转移韩韫的注意力,“你知道辛公子来兆昌是为了什么吗?” “你呗。”韩韫斜她一眼。 韩千君摇头,“不是,是莺儿,为兄可知她是谁?” 本以为韩韫会好奇问下去,但韩韫面色淡淡,“知道,辛泽渊来的当日便告诉我了,怎么了?这与你出尔反尔有什么关系吗?” 韩千君:…… 他知道啊。 “兄长放心,我绝对不……” “打住,别发誓。”韩韫扶额,交代道:“路上仔细些,虽说辛泽渊手里有不少人,为兄不担心,但暗箭难防,你别整日傻乎乎的只知道盯着人家脸看,也帮他盯着周围,莺儿一旦被带出兆昌,消息便会走漏出去,对方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进京…” “为兄本不太赞成你同他一道。”韩韫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轻声同她道:“但为兄知道,你怕的从来都不是与他一同犯险,而是亏欠,倘若辛泽渊这回再出了事,将会压垮支撑着你走到今日的最后一根稻草,到那时为兄这位从不知畏惧是何物的幼妹,便彻底找不回来了。” 韩韫戳了一下她头,戳得她往后仰,“别做缩头乌龟了,有时候对方并不会觉得你的避让,便是他想要的,你想想,他如此拼命何尝又不是为了想与你天长地久,不想让你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你若是再因愧疚不敢接近他,那他岂非白忙乎了一场?” 韩韫顿了顿,彷佛在搜肠刮肚,继续道:“人活着不是我欠你,便是你欠我,谁算得清楚?可先人们不也是在这种牵牵绊绊之中,存活了上千年…” 见韩千君呆呆地望着他,要哭不哭,韩韫心疼地道:“傻丫头,爱情从来不是负担,它是盔甲,辛公子身上的盔甲,何尝不是你给他的呢?” 暖心的话像一股涓涓细流,温暖了心田,这就是亲情,韩千君热泪盈眶,起身扑过去,抱住了韩韫,“三兄…” 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了,韩千君才慢慢反应过来,起身诧异地问道:“三兄为何突然懂这些了?” 在书院读书时,有小娘子偷偷写信函给他,被他当场交给老师,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证明清白,“先生,我绝无作弊之心,她想诬陷我…” 还有出席宴会时,有小娘子看到他后含羞地转过头,与同伴低声耳语,被他瞧见,气势汹汹地找上自己,“你去听听她们到底在说我什么坏话,那小娘子我压根儿不认识,哪里得罪她了,犯得着在我眼皮子底下编排我,我将来还要娶妻呢,名声不好如何是好…” 那时韩千君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上妻了,今夜居然破天荒给她讲出了这样一段感天地泣鬼神的话。 韩韫感慨道:“为兄这不都是从你坎坷的感情中,悟出来的。” 几年后,韩千君才从自己将来那位三嫂的口中得知,他的三兄一面背着辛泽渊写给他的话,一面嫌弃道:“这也太肉麻了,她又不是猪脑子,哪能这般容易感动…” 以及对辛泽渊千交代万交代,“辛公子,辛妹夫,你可得保证路上不会出现任何风险,她要是出事了,不是我吓唬你,国公爷真会砍死我的…” 但当时的韩千君很感动,眼睛都哭红了。 第50章 出发 第五十章 五日后,韩千君辞别了韩韫。 兆昌县令乃韩韫伸展拳脚的第一份官职,旁人等着看他这位国公府三公子是如何做县令的,他自己也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心扑在了兆昌的农耕上,如今过去一年,韩千君觉得还是看得见变化,起码到了夜里,兆昌不再是家家房门紧闭,有不少人出来摆摊,城门口也有一队象模象样的侍卫把守了。 该说的昨儿夜里都说了,临行前韩千君对他道:“三年期满后,早些回来…”瞧了一眼他比来时明显黝黑的肤色,和他那头还算浓密的头发,由衷劝说道:“别熬夜,当心秃头。” “你才秃…” 可惜韩千君永远都秃不了,她头大,发量惊人。 见辛泽渊在与学子们说话,韩千君便交代道:“当初带那帮学子出城,你还满脸不乐意,叫你一声小舅舅,到底便宜了你,我把他们留在兆昌,你可别使劲儿压榨,单青那孩子先前是头野马,突然变成了良驹,是因亲眼看见他的师兄死在了自己跟前,病积在心,若不时常疏通,日子长了迟早得大病一场,莫要只顾着搞成就,抽空多带带他们去外面玩耍…” 这一趟辛泽渊送莺儿入京,凶多吉少,不能带学子们走。 且前两日辛泽渊也问过了学子们,若是想回京城,年后接他们回私塾,单青主动道:“先生,师娘,学生想留在兆昌,在京城学子也帮不上先生和师娘什么忙,不如留在小舅舅这儿替他打打下手,能为百姓出一份力,是学生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况且有榜眼小舅舅在侧,学生将来的学业也不会落下,先生放心,学子来年便会参加科考,争取能与韦郡师兄一般,考中秀才…” 若非韦郡出事,他便会成为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将来一步一步踏进官场,站在先生身后,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挥洒热血,这才是身为学子对先生最好的回报。 单青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一天,但他想努力试一试。 “好。”辛泽渊尊重了他的意愿,送了一把戒尺给他,“知道如何用它了?” 单青点头,“教人成才的从来不是先生手里的戒尺,而是先生的引导,能引其自行领悟,比打上一百个棍子都强。” 辛泽渊,“一年前,我离开私塾前,教给你们的最后一句话还记得?” 单青说记得,红着眼眶念道:“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以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享吾道以通之。” 天若弃了我,我不可再自暴自弃,偏要以德行走得越远越高。 辛泽渊伸手搭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拍,“我在京城等你归来。” 当时先生的那一拍,把单青一双眼都拍湿了,没能回答他,今日临行送别便答道:“学生一定会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回京城,找到先生。” “走,走回去吗?我听小舅舅说,从这儿到长安步行要一个月…”小圆子一脸困惑,要走到京城,脚都要磨破,“咱们不是养了骡子吗,学生可以骑着骡子去找先生…” 说完便被身旁的师兄桑茂拽了一下胳膊,笑着解释道:“此‘走’非彼‘走’。” 什么非走彼走的,小圆子听不懂。 二十六个学子,只剩下了六个,曾经一起收割麦田的情景永远不会再现,遗憾与痛惜在所难免,辛泽渊柔声道:“不必着急,跟着师兄们慢慢学。” 从辛泽渊出现的那一刻,小圆子便在强忍着,忍了这几日,终于没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辛泽渊的腰,拖着哭腔道:“先生,这回您不会丢下我们了对不对?” 小圆子三岁时便没了家,后来先生给了他一个家,家里有很多师兄很热闹,但有一天先生走了,师兄们说要去把他找回来,他也跟着去了,可那堵墙又厚又高,他脖子都望酸了才望到顶。他没看到先生从那道朱漆大门里走回来,却看到了师兄们葬身在了宫墙之下。 虽然有些迟,但先生总算回来了,师兄们做到了,把先生接了回来。 辛泽渊垂目,手掌捂向他脑袋,“不会。” — 那头三公子正吐槽韩千君,“为兄走哪儿,从来没有听你如此叨叨过,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话没说完,突然看见辛泽渊安抚孩童一幕,顿觉新鲜。 算了,他不懂。 见辛泽渊朝着这边走来,三公子忙对她附耳道:“为兄还有一句话要托付。” 韩千君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交代,便听他道:“关键时候保命要紧,你自幼体格健壮,跑得快,逃命没问题…” 韩千君:…… 韩千君不打算同他再说话了,踩了矮凳往上爬。 爬到一半,小王爷姗姗来迟。不知是怕回城被辛泽渊催债,还是受了情伤不想回京城,小王爷打算在兆昌再养一段日子,年后再回去。 早上起来炸鱼干,误了时辰,赶在最后一刻踩着积雪大步走到韩千君跟前,“千君,千君等会儿…” 韩千君回头。 小王爷疾步上前,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她,“本王答应给你做的炸小鱼,千君还没吃呢。” 虽说自己也是个感情充沛之人,但韩千君却不太擅长应付与自己一样有颗死脑筋的爱慕者。 炸小鱼是要吃的,她辛辛苦苦钓回来的鱼,为此还大病一场发了三日高热,韩千君接过来道了谢,顺便劝说道:“王爷,世上小娘子千千万…” “千君,本王……” “别说话!”眼见他站直了身子,又要开始胡言乱语了,韩千君及时止住他,“王爷,下回你去菩萨面前上香时,能不能保佑我婚姻顺遂,你看,我都十九了,亲事已经黄了三次,全京城只怕独我一人,王爷可知咱们为何走不到一起?” 小王爷摇头。 “因为你我并非正缘,王爷为难菩萨,菩萨再来为难我,我何其无辜…” 小王爷愣了愣,片刻后红着眼道:“好,待本王回到京城,便求菩萨保佑千君婚姻顺遂。” 韩千君不忍心,“王爷也替自己求求…” 小王爷还没来得及答,胳膊便被从身后走来的辛泽渊握住,轻轻往边上一拉,腾出了道路,“王爷,保重。” 身后的一等辞别之声,都被辛泽渊挡在了外面,韩千君被他拖着腰半推半扶送入了车内。她风寒刚好,还在吃药,车窗的窗扇只余了一条小缝通风,又被帘布遮挡住,看不清外面,索性也不瞧了,坐进去等着马车出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马车出了城门,便彻底听不见外面的辞别声。 来兆昌时她心灰意冷,只想逃出京城,逃得远远的,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辛公子会来接她。 辛公子的马车很宽敞,地上铺着虎皮毯子,靠近马车头的位置有一张双人软榻,上面摆好了褥子被子和换洗的衣物。 榻前有一个铜炉,里面烧着炭火,热气氤氲在马车内,缓和如春。 很有归家的感觉。 褪了靴坐在虎皮毛毯上,韩千君把身后的榻让给了辛泽渊。 他昨夜没睡好,可以在车上补一觉。 人出城没多久,韩千君便忍不住打开了食盒,拿出盘子里的小炸鱼往嘴里送,送到一半想了起来回头去瞧辛泽渊,见他并没有睡,半躺在榻上正看着她,手里的小炸鱼立马转了一个弯,递到了他嘴边,“辛公子趁热吃…” 辛泽渊拒绝了,且脸色淡淡,“少吃些,热气。” 吃一两个不会热气,韩千君身子挪过去,非要与他一同享用自己的成果,“这是我用一场风寒换回来的鱼儿,辛公子当真不尝尝?” “不…”辛泽渊刚张嘴,韩千君便把小鱼塞到了他唇齿之间,得逞一笑,“尝一下嘛…” “咔——” 韩千君忙问道:“好不好吃?” 韩千君风寒好了后,辛公子并没有走,以病情尚未稳固需要人看护为由,在她屋内加了一张胡床,用一张绿纱隔断隔开,同屋不同床。 那绿纱屏风透着光,夜里醒来转头去看,一眼便能看到他好好地躺在自己身边…如此相处了几日,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亲密无间。 但都彼此心照不宣地没去提以后。 被强行塞了一截炸鱼在嘴里,辛泽渊勉强道:“马马虎虎。” 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的爱慕者给她做的东西,还问他这个前未婚夫好不好吃?他不说难吃已是大度了。 韩千君不信,闻起来就很香,当下就着被他咬断的一截,放进嘴里,咯嘣一声,边嚼着边道:“挺香啊。” 辛泽渊不吭声,坐回榻上,看着她抱着食盒,跪坐在虎皮地毯上,如同老鼠“咯嘣咯嘣——”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妥,顿觉自己的一通气白怄了,又起身去替她倒茶,“最多五个,热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胃口也好,发热期间少吃的东西,这几日几乎全都补了回来,五个太少了,“我得多吃点,才有力气跑…” “跑什么?” 韩千君转身看他,唇上还沾着油脂,养了五日的身子,她唇瓣颜色已恢复如初,此时透红透红的,与那一双葡萄眼睛相衬,灵气逼人,“辛公子放心,这一趟我绝不会拖你的后腿…”好奇问道:“咱们这一路,没有人保护吗?” 见他盯着自己的唇瓣,半晌不吭声,韩千君乖乖闭了嘴,冲他一笑,“对,辛公子说了食不言寝不语…” 辛泽渊偏头看窗花。 耳边马车的‘哒哒’车,和身前小娘子咯嘣啃食的动静声混在一起,莫名构成了一个温馨的世界。 闭眼享受着这份安稳,过了一阵便听到小娘子的啃食声停了下来,应是五条小鱼吃完了,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辛公子?” 辛泽渊没应。 过了几息,悉悉索索的‘老鼠声’又传进了耳朵。 辛泽渊早预料到了,唇角动了动,伸手一把提留住了她的后领子,把人往身后的榻上带,“说了不听?还偷吃,嗓子好了吗,药喝了吗…” 韩千君:…… 他昨夜与单青谈心半夜才回来,还以为他是真困了,没想到在伪装,就为了抓她现行,当下讨饶,“不吃了…” 人已经被他提溜上了榻,四目相对不过巴掌的距离。 韩千君偷吃被抓,嘴角还残留着鱼渣,感觉到唇上有异物感,赶紧舔了舔,舔完便察觉到辛公子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她虽没有什么经验,但也并非没有。上回他这般看着自己是在辛家的小院子外,他靠在廊下的柱子内侧,月光照着他眼底,那时他眸底的神色便如当下一样,也是幽深暗沉。 他是不是想亲她? 这几日两人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她生病的缘故,并没有心思去做非分之想,如今两人孤男寡女共乘一辆马车,所有的冲动和暧昧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慢慢滋生了出来,韩千君像是着了魔一般,缓缓俯身,把自己的唇瓣往他跟前凑。 辛泽渊没动,看着她的唇瓣,大胆包天地落了下来。 唇碰到他的瞬间,那道险些快要遗忘的电流,传遍了她全身,又酥又麻,熟悉感袭上来,心中那道竖起来的盾牌一瞬被融化,韩千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底下的人。 她真的好想他… “想亲?”辛泽渊的嗓音因克制,沙哑了许多,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 韩千君如实道:“想。” 辛泽渊握住她胳膊,“上来。”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榻上的,端端正正地坐在辛公子对面,等着他的亲吻。 辛公子的动作并不干脆,身子一点一点压过来,漆黑的眸子将她的脸颊盯得滚烫了,才终于覆上她的唇,薄唇慢慢地含住她的唇瓣,极尽缠绵地咬了她一口。 之后略带急促的气息,喷洒在她的下颚,松开她后辛公子又一次覆盖了过来,再咬,几番相逗,韩千君身子彻底软了,人靠在松软的褥子上,粉嫩的手指死死抓住他衣襟,想逃开不亲了,可又想索取更多,正直迷乱,辛公子的舌尖便渡了过来,与那夜在私塾一般,用他的舌在她的贝齿内寻着她的舌尖,不断地与她相缠… 呜咽声破碎出来,辛泽渊停下去看她,手拨了拨她满是水泽的红唇,低声问询,“含疼了?” 韩千君摇头,疼倒是不疼…可她描述不出来心底那股难耐之情到底是什么,人已被他摁在软塌塌的被褥之中,她脸色潮红,猛烈的喘息着,如实地道:“辛公子,我好像被你亲得有些受不了…” “是吗。”辛泽渊并没有松开她,“你没动的缘故?” 韩千君不知道。 刚一茫然地晃了晃头,辛泽渊的唇瓣便又覆了上来,蹭了蹭她的唇,哑声道:“千君,咬我…” — 韩千君无法形容那一吻到底有多磨人和漫长。 她身上的衣衫都乱了,腰侧被他掐得隐隐发疼,舌尖,唇瓣,过了好久都还是麻麻的,不得不怀疑,“辛公子,我是不是被你亲肿了?” 辛泽渊闭眼不去看她,“没有。” 韩千君起身找铜镜,“辛公子,咱们是不是亲得有点太用力了…” 辛泽渊睁开眼睛,看着她手拿铜镜,嘟起小嘴左右翻开,唇上的那点油脂是半分不剩,全被他吃了个干净。起身拉开一旁的被褥,盖在自己燥热的小腹上,又拉拢被她扯开的衣襟,挡住了喉咙处的密密细汗,唇角扬了扬,一本正经地道:“我经验不足,下回你来掌控?” 下回… 还要下回么。 辛公子吻起来她好像真的有些受不了。 她来掌控也,也行,就不要那么用力,那么恨… — 那一吻之后,两人似乎都有些疲惫,躺在榻上相拥睡了一觉。 午食一行人吃的是从府衙内带出来的菜肴,马车停在路途中的一处茶肆前,所有人都从马车上走动,喝水的喝水,方便的方便。 莺儿被杨风带着下马车时,嘴里还在问着什么,“为何?” 杨风脸色很不好,“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奴有在好好走路啊。”莺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少侠,“奴走得不对吗?” “不对。”杨风从她身后走到她身前,忍无可忍,“别扭!” 原来是这个,可莺儿从小在花楼里长大,那里的娘子们走路都是这样的,没有哪个人说不好,反而夸她们扭得好。 走了一段,杨风没听到动静声,回头见她立在那动也不动,又倒回去,咬牙问道:“又怎么了?” 莺儿委屈地道:“奴不扭,走不了路。” 杨风:…… 等把人伺候完,再塞进马车后,杨风便走到了辛泽渊的马车旁,请示道:“主子,您换个人看守。” “换谁?”辛泽渊反问。 如此重要的人证,换谁能保护? 谁叫他功夫最好? 杨风不说话了,沉默了几息后认了命,原路返回。 — 接下来的两日,一路都很安静,再看到杨风韩千君便好奇地问道:“莺儿睡着了?”怎么没听到她声音。 杨风面无表情地道:“属下把她嘴堵上了。” 韩千君:“…为何?” “太吵。” 韩千君见他脸色不对,没再问了,在乡野里呆了七年的姑娘对外界一切都好奇,难免话多,但奈何杨风不是个话多的主。 第三日,马车便出了秦州,往长安方向驶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辛公子,你是不是要变心…… 第五十一章 如此重要的证人,韩千君以为辛公子怎么着也会带上几十人来保护,可从兆昌出发到如今出了秦州,算上马车上坐着的人,统共也就十人。 这要是来一群贼子,岂不是全军覆没,杨风一人也顾不上这么多… 到了冬月积雪越来越厚,两旁青山银装素裹,中间的一条道路被来往的车队碾压出一片狼藉,全是雪水和黄泥… 离长安还有一段距离,路途上也没有驿站,第三日夜里一行人歇在了一处村落。住在此处的村民靠上山狩猎为生,多为男子,床榻简陋也不干净,辛泽渊没让她进屋,把马车赶进了院子里,打算夜里继续歇在车上。 白日一直待在马车上想睡就睡,韩千君一点都不困,从猎户手里买来了两只兔子和几只山鸡,让鸣春一道帮忙生火,架起了火堆烤肉。 一路上没听见莺儿的声音,堵了一日的嘴也够了,韩千君同杨风道:“把莺儿带下来吃烤肉。” 杨风没动。 待辛泽渊转过头看向他,杨风才不情不愿起身,半刻后从马车上领下来了一位姑娘,姑娘气得不轻跟在他身后一声声质问:“你为何要绑我,还堵我嘴,我舌头都麻了…” 杨风不出声,大步往前。 莺儿不依不饶,“奴见过的恩客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从来没见过公子这般脾气差的。” “我不是恩客!”杨风摸向了腰间的弯刀,几乎咬牙切齿,“闭嘴,你若再多说一句…” “韩娘子救命!”莺儿及时看到了韩千君,一把推开他不顾一切奔了过去,哭诉道:“韩娘子,救救奴,他要杀奴。” 杨风面无表情,把刀收入了刀鞘,跟了上来。 韩千君也不知道莺儿到底是如何把杨风逼成这样的,但之后听她与身后鸣春说话,大抵明白了。 “鸣春妹妹,咱们何时才到京城?” “雪路难走,大抵还得要一月…” “京城热闹吗?” 鸣春点头,“嗯,热闹。” “怎么个热闹法?” 鸣春一张嘴都快说干了,莺儿还在问:“为何?”,“能细细说说吗?” 曾生活在扬州最热闹的地方,整日吵吵闹闹,突然之间人都没了,逃到县城来闭世了七年,人憋坏了,把先前没说的话,都补了回来。 韩千君同情杨风,也同情鸣春,手里的小半只烤兔烤好了,撕了一块进嘴里,咸得发苦,想吐出来,可及时想起适才对辛公子夸下的海口,“我烤出来的肉,比辛公子的还好吃。” 不仅辛公子听见了,围在火堆的一群人也都听见了。 为了她今后贤妻良母的名声,韩千君打算牺牲一下辛泽渊,手里的烤兔递给他,不动声色地道:“辛公子,帮我洒点盐。” 辛泽渊接了过去。 然后,手肘便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小半罐盐全洒在了上面。 韩千君很无辜,“是我碰到辛公子胳膊了吗?” 这一幕太熟悉了。 身为过来人,杨风抬头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的主子,深表同情。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同女人打交道。 辛泽渊没吭声,把自己手里的烤兔给了韩千君,“吃这个。” 韩千君大抵也觉得良心过不去,“没事,我拿去冲冲水,拿回来再烤还能吃…”刚起身,便听见从远处传来了几道爆炸声。 不像是打雷,也不像是山崩。 且抬起看,能看到漆黑的天边隐隐有光亮。 “怎么回事?”韩千君问。 辛泽渊平静地道:“快过年了,百姓放烟花。”伸手拉她坐下,把手里的烤兔塞进她手里,“烤好了,趁热吃。” 百姓连续放了两夜的‘烟花’,第三日一匹快马朝着队伍奔来。 队伍停下,辛泽渊下了马车,朝马匹上的人走去,韩千君头探出直棂窗外往外看,来人她认识,是兆昌那位与她有缘的商人,名叫张威。 韩千君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太保殿血案之后,她派人去查过临水巷,多数资产都是辛家的,巧合对上了,如此一瞧,他早就是辛泽渊的人了。 这人比辛泽渊提前一个月到兆昌,若不是为了莺儿,便是为了自己。 韩千君远远地看着辛泽渊。见他半侧着身子,立在雪地里,说话时面色温润冷静,没有皇帝身上的凌厉和气势,却让人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处事不惊的淡然,无论是私塾内的学子,还是她,只要待在他身边,就算身在危险之中,也会觉得很安稳。 就像如今,他们分明一路在被拦截,可他和他的人马并没有表现出如临大敌的惶恐。 不知道张威与辛泽渊说了什么,片刻后张威骑马返回,辛泽渊则回到了马车内,见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望着自己,仿佛在等他给她一个解释,笑了笑,“过几日带你去见一些人。” 韩千君问:“辛公子的人?” 辛泽渊摇头,“志同道合之人。”顿了顿看着她好奇的眼睛,温声解释道:“算不上是我的人,但因有利益恩怨纠缠,他们暂且受命于我,然而利益并非永恒的东西,恩怨也有还清之时,他们是他们自己,谁也不会是谁的人。” 他如此解释,韩千君便听明白了。 每个人都是自己,一年前曾经那些愿意跟着他一道去撞宫门的寒门,想要的想必也是这样一句话。 韩千君发觉除了喜欢他,自己对他在外面的生活一点都不清楚,他认识哪些人,在做辛家公子和先生之外,他的身份又是什么?她一点都不清楚。 临近长安,韩千君才见到了他口中的那些人。 当夜韩千君一行人正在楼下用饭,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领头的一位年长者披着一身风雪推开门,驿站内没装门帘,雪粒子搅进来,搅得脚下的炭火失了温度,辛泽渊身子往韩千君跟前挡了挡,顺势起身迎接。 来人见到他,脸色激动又欣喜,上前拱手行礼,“东家。” 辛泽渊回礼,“惊动魏老了。” 被称为魏老的人,脸色被风霜吹得通红,哈着白气道:“上回在长安,若非东家出言相劝,老夫早就蹲牢狱去了,岂能还有福气站在这儿与东家说话…” “魏老言重。” 魏老摇头,“东家这份情意是轻是重,老夫心里清楚,王文忠那帮子人一个都没逃掉,全被大理寺范少卿押回了京城,连带老窝都给端了,也算是报应到了,前几年走一处炸一处,拿了人东西还不让人家在地底下安宁…” 门扇再一次被推开,韩千君抬目望去,便见到了一位身穿劲装,肩披青色斗篷的小娘子。 韩千君出生在京城,见到的小娘子花招招展,一个更比一个娇,很少见到这般爽朗打扮之人,顿觉眼前一亮,心中正感叹此女真威风,便见她走到了辛公子身前,笑着同他伸手,“辛哥哥,好久不见。” 韩千君:…… 心中刚对她滋生出来的好感,立马荡然无存,韩千君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只递到辛泽渊跟前的手,心道这算哪门子问候礼仪。 他倒是见过父亲与他的麾下握过手,不过两人乃阔别已久的兄弟,见了面双手相握再碰个肩,最后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诉说着对彼此的挂记。 但从未见过男女之间如此问候的。 魏老见此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笑了笑,道:“小女听说东家路过,非要嚷着跟来,说起来你们俩确实有好些年没见了…” 一个姑娘主动伸手,不回应不妥,回应了也不妥,辛泽渊犹豫两息后,抬了手。 还未递到那姑娘跟前,身后及时伸出来一只爪子抢先将其握住,“子京我好冷,手都冻僵了。” 杨风和莺儿齐齐往向韩千君。 杨风心道:至于吗。 莺儿在想:子京是谁? 那姑娘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她,见其突然从辛泽渊身后窜出来,愣了愣,不知道她是谁,眸子里下意识露出了敌意。 魏老也一脸意外,正欲问便听辛泽渊介绍道:“辛某的未婚妻,韩三娘子。” 谢天谢地,他没在‘未婚妻’前面加个‘前’字,否则她的面儿便要丢在今夜了。 一句未婚妻再加一句韩三娘子,只要不像莺儿那般消息闭塞的人,很快便知道她是谁了。前贵妃娘娘,当朝昭德皇后的亲侄女,韩国公唯一的宝儿女儿。 没料到她也在,更不没料到两人的婚事至今还作数,魏老一愣,肃穆行礼道:“老夫见过三娘子。” 权势能压人,韩千君恰好就处于权势的最顶峰,那姑娘反应过来,随魏老一道拱手,但并没有开口称呼她,瞧得出来态度极为敷衍。 辛泽渊请两人入座。 趁二人落座之时,回头轻声问韩千君,“还冷?” 韩千君牵着他的手不放,“辛公子的手暖和。” 辛泽渊便由她牵着。 魏老见他没有要韩三娘子回避的意思,心里虽疑惑,但也不好出声。 大周虽说就一个皇帝老子,但官场与商场乃两个天地,官看不起商,商同样憎恨官,明面上不敢与其发生冲突,暗地里给对方使袢子,头一日还风光无限的官员,第二日突然落马被抓,或者横死的不在少数。 这也是魏老当初为何与辛巷交往颇多,却一直不愿意深交的缘故,辛家本就是官家出身,背后又牵扯太多朝中势利,说是行商,倒不如说是仗着朝中的权势以商来谋利,一乃他嫉妒,二有些看不起这样的人。但一年前他亲眼看着这位辛公子瘸腿到了长安,周旋在官、商、民三股势利之间,最后以损失最小的局面,平定了长安盗墓贼猖獗的乱象。 朝廷的一场清缴,竟是把长安最大的‘黑户’文王给缴了,并没有大肆打压他们这些商户。 损失的那些暗桩,全是罪有应得之人。 可别小看了这个‘罪有应得’,做他们这一行的,每个人手上都不可能干净,彼此捏着对方的把柄,防的便是有人与官员勾结,平日里就算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恨不得对方一觉睡着再也醒不来,但关键时候一致向外,从不会行背叛之事。 若非同道中人,或是掌控了他们这些暗桩的信息,谁又能知道该抓哪些人,才不会引起商场动荡,不仅不会感觉到惶恐,还会拍手称快? 这一点,只有辛巷的人做得到。 一年前那些落网的暗桩,并非没把他们供出来,而是辛泽渊替他们压了下来,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行商者不可能不与官场打交道,若是有人能在其中起到平衡的作用,何乐而不为?且经过上回朝廷的清缴一事,魏老觉得,商户到底无法与官抗衡,自己多少起了点私心,想为自己寻找个可靠的庇佑,此后加入辛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是以,知道辛泽渊的人找了上来,魏老二话不说,亲自跑了这一趟。 若辛韩两家的婚约依旧作数,那此时辛公子的身份只会更加尊贵,见他自己都不介意韩三娘子留在身侧,便直接问道:“东家走的是何物?” 辛泽渊答:“活物。” 那就是人了。 保的哪一个,魏老没问,同镖局一样商行要保的东西也不能过问,这都是规矩。 连马夫在内的同行十人,一个都不能丢。 魏老道:“东家若只是想入城,我能保证东家在明日日落前,一个不落顺利进入长安,但至于能不能出得去,老夫怕是有心无力…” “如此已足以。”辛泽渊拱手道谢:“有劳魏老。” “东家不必客气,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人前来接应,东家的人马暂且不能动,城中到处都在盯着东家…” 正是因为这点,辛泽渊才找上他,点头道:“好。” 事情谈妥了,便开始叙旧,魏老看了一眼他的腿,关心地问道:“东家的腿伤,都好了?”适才见他起身相迎时,已看不出半点不妥,方才敢问。 感觉到掌心内的手紧了紧,辛泽渊笑道:“多谢魏老挂记,已痊愈。” 魏姑娘插话进来,“经脉受损,即便过去三五年,也难以恢复到如初,辛哥哥当年一条腿伤到了骨,还是多注意一些。”又道:“两年前回京城时,辛哥哥还曾与我说,等你回来了上树帮我去摘梨去,谁知道人回来了,腿却瘸了…” “小知,慎言!”魏老转头斥责她的无礼。 被唤小知的姑娘闭了嘴,但脸色不太好,目光倒是想一直盯在辛泽渊身上,可韩千君与他黏在一起,她一瞧瞧见的便是如胶似漆的两人。 魏小知看不起韩家。当初韩家拿辛哥哥去牺牲,若非辛哥哥命大,早死在了京城,如今竟还好意思重续亲事。 韩千君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敌意,脑子里全是她适才说的那番话,“一条腿伤到了骨…” 这几日两人在马车上抱过,搂过,亲过…但也仅止于此,韩千君只见过他左边胳膊上的一道伤疤,并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 原来当初他出京城后便到了长安,瘸着腿去的。 几人又说了一阵客套话,时辰不早了,魏老还得出去做准备,没再留,起身同韩千君和辛泽渊告辞,“那老夫明日便来迎接东家与韩三娘子入城。” 辛泽渊把人送到了屋外。 外面风雪大,辛泽渊没带韩千君出去,站在檐下看着魏氏父女俩上了马背。 魏小知没急着走,回头看他,“辛公子当初所说的那位小姑娘,就是她?” 辛泽渊没否认,提醒道:“以后别乱称呼。” 魏小知不以为然,“她要是吃醋,倒还是个可救的。她乃官家小姐,又曾在宫中做过贵妃娘娘,免不得趾气高扬,怕是不知道辛公子在咱们商界有多吃香罢?当初为了能得到辛公子,陆卢两家曾比拼家底,我魏家若是…” “莫要胡言乱语。”辛泽渊打断,“下回见了她,唤声少奶奶。” 魏小知无可救药地看了他一眼,含沙射影地道:“软饭不好吃,可偏偏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放着自己的饭不吃,硬要上去凑上一口…” 辛泽渊:…… 魏小知骂完了爽了,不走还待何时,双腿一夹打马走人。 — 韩千君立在窗前一直看着两人,看他们像是一对老熟人在交谈,那姑娘走后,辛泽渊还立在原地等了一阵,心口顿时像是进了风雪,凉飕飕的。 见人进来,便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辛公子,你是不是要变心了?” 辛泽渊:…… 没见过如此倒打一把的人。 “何为变?”在外站久了身上染了风雪,手也凉,没走过去牵她,立在那问道:“变之前我心是怎样的?” “辛公子说过,你这辈子只为我一个人放花灯。” 辛泽渊点头,他记得。 韩千君红着眼圈道:“你以后别给她放…” 两件事跨度太大,辛泽渊不太理解这其中有何关联。 还没想明白,便见跟前的小娘子梨花带雨地质问道:“你,你是真要变心了?今儿白日在马车上,你还把我亲得喘不过来,如今旁人与你说了几句话,连牵一下我的手,都不愿意了吗?” 屋内几人还没来得及撤离,全听到了。 杨风实在想不出来,主子那样的人是怎么把姑娘亲得喘不过气的,一本正经地去偷瞟主子的脸。 莺儿太惊愕了,死死摁住杨风腰间的刀,豁出去性命搭讪,“亲吻是可以呼吸的…” 第52章 千君也不差 第五十二章 “韩娘子不懂,亲亲是可以换气的…” 花楼里的妈妈教化那些小娘子时,曾告诫过她们,亲个嘴儿可别把自个儿憋死了,说出去丢人。 杨风下意识去摸刀,刀没摸到,摸到了一双手。 莺儿很有自知之明,“杨公子,奴闭嘴。”想了想又道:“奴说的都是真的,奴去告诉韩娘子…” “想死?” 莺儿慌忙摇头,“奴不想。” — 辛泽渊则听明白了,是怪他没牵她。 无奈朝她走去。 韩千君又不让他牵了,把自己两只手缩进袖筒内,嘟囔道:“我说了你才牵多没意思,像是我强迫辛公子似的…” 转头朝楼上走过,“辛公子忙,我困了,先歇息。”她舍不得对辛公子生气,即便心里发酸说话时也是温声细语,但转过去后,僵硬的背影还是暴露出了她的心思。 回到房里,心口越来越闷。 这与她最初想的不一样,她似乎做不到去祝福辛公子与旁的姑娘幸福美满,今日辛公子只是前去送别除她以外的姑娘,与对方多说了几句话,她便承受不了了,那往后他若当真与旁人成亲,牵其他小娘子的手,亲别的小娘子,还与其同床共枕… 想到那些画面,韩千君连呼吸都急促了,她接受不了。 脸埋在掌心内,鸣春唤了她好几回,她都没听见,目光望向门口,好半天也没见到辛公子跟进来,心头慢慢地空落。 头一回抓心挠肺地去等一个人过来安抚自己,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这才意识到以往只要她想,总是能见到辛公子,两人初识的那一阵,她要坐马车一个多时辰才能到私塾,可从未怀疑过会不会白跑了,会不会见不到他。 因为只要自己想了,他都在。 辛公子的好就像是一瓶陈酿,越品越香,自己能看出他的好,别的姑娘也长了眼睛,也能得看出他的好,今日那位魏姑娘喜欢他。 鸣春见她又是叹气,又是满脸焦灼,劝说道:“娘子先洗漱,辛公子待会儿便上来了,娘子去被窝里暖着等…” 两人一路吃住同车,到了驿站也是住一间屋子,他总要回来睡觉,韩千君去净室洗漱完钻进了被窝,翻来覆去滚了一阵,终于听到了推门声。 鸣春唤道:“姑爷。” 自从两人定亲后,鸣春口里的‘姑爷’便没变过,即便如今两人的婚约还不知道算不算数,可辛泽渊也没纠正她,“下去吧。” 韩千君本想起身去迎,问他事情都谈妥了吗,脑子里却是他与魏家姑娘立在檐下说话时的情景。知道他的送别并非只会给自己一人后,韩千君周身都不通畅了,人躺在榻上,彻底挪不动了。 辛泽渊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先去往净室。 小半个时辰后,韩千君听见有脚步声慢慢朝她走来,忙闭上了眼睛。 很快有人坐在了身旁的床榻上。 两人一路虽同车同床,但每回皆是各自盖一床被褥,听到身旁被褥被拉动的悉索声,韩千君眼皮子不自觉地跳动,庆幸自己面朝里侧,他瞧不见。 人躺下来,辛泽渊才侧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后勺脑,轻声问道:“睡了?” 韩千君还没想好是该睡着还是该醒着,犹豫一阵后,便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等了好一阵没见他再出声,韩千君后悔自己不该装睡,她还有好些事情要问他。可折腾到这么晚,他应该累了。 比起他的大事,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并非大事,没去打扰他,睁开眼睛轻轻地挪了挪头,下一瞬辛泽渊的手便摸了过来,捂住她的头顶,轻声解释:“适才是我手凉,怕冰了你。” 韩千君一冷,也不知道怎么了,鼻子酸了酸,眼泪便从眼眶流到了枕头上。 “不生气了。”辛泽渊侧身搂了搂她,哄道:“喜欢牵手,以后走哪儿我都牵着你。” 韩千君拿被褥抹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接着灯火的微光看着怀抱着他的公子,嗓音都变了,“辛公子,我感觉我配不上你…” 辛泽渊看着她一双泪眼,忍俊不禁,“你是如何得出这等荒谬之言的?” 韩千君摇头,一点都不荒谬,他那样好,若非自己硬要缠上他,他早就娶了更好的小娘子。 辛泽渊从她这副患得患失的神态中,终于窥见了一丝苗头,不确定地问道:“吃醋了?” 韩千君往他怀里钻去,沉默不语。 这回换辛泽渊睡不着了,把人从怀中提溜出来,问道:“为何要吃醋?不是不愿意与我再续婚约?” 走了一路,能抱,能亲,就是不同他提婚约之事。 韩千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唇凑上去,一通毫无章法地啃咬,辛泽渊被她撩得心火乱窜,又不得不保持清醒,脖子往后仰,不让她得逞,非要她说话,“韩千君,说清楚,为何吃醋…” 韩千君亲不到,便不亲了,顿了顿突然掀开了他的被褥,整个人钻了进来… 辛泽渊没料到她来这招,身子瞬间僵住,手握住了她肩头,要把人推出去,嗓音不免重了些,“韩千君,别胡闹!” 韩千君已抱住了他的腿,死不松手,人坐起来,头上的被褥也被顶开,让他的一双腿暴露在了灯火之下。 今夜她打定了主意,要检查他全身,拖住他的腿,不让他动,“旁的姑娘能看,为何我就不能看?” 知道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辛泽渊便也不动了,躺在那僵硬地看着她挽起了他裘裤的裤腿。 韩千君很快就找到了那道曾让他瘸腿的疤痕,在他的膝盖下方,比胳膊上的那道伤痕更宽更长,想象不出当时是怎样的惨状。 “好了…”怕她胡思乱想,辛泽渊宽慰道:“陈年旧伤,早已好了,不必介怀。” 话没说完,韩千君的指腹便捂了上去,轻轻地抚了抚,细声问道:“还会疼吗?” “不疼。”但不好受。她的手本就细嫩,如此一抚摸,腿内侧不由开始战栗,低声道:“别动…” 温热的气息从她嘴里呼出来,防不胜防地喷在他裸露的肌肤上,辛泽渊眸子都暗了,起身把小娘子的下颚提起来,“诚心的?” 韩千君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困扰,满怀愧疚地道:“那日,我不该让辛公子去救父亲…” “与你无关。” “还有哪里有伤?”韩千君推开他的手,把人重新摁在床上,辛泽渊还来不及阻止,便被一双手拽住衣襟,粗莽地扒开。 没有看到伤,辛公子的胸膛完好无损,且结结实实,皮肉偏白,刚沐浴过胸膛上还有些水泽在,灯火昏黄的光芒从他侧面映照上来,犹如在他身上浇了一层蜜蜡,韩千君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跳动,知道自己这般直勾勾地看着一个男子的身体不对,可那目光就是收不回来,不仅如此,眼珠子像是被谁操控了一般,慢慢地转动,最后看到他左右胸膛上突起的小包后,眸子内明显露出了一丝惊愕。 她乃深闺女子,没见到男子赤身的模样,印象中还是小时候跑去三兄屋里,无意撞见他刚洗完澡没穿上衣。 感观不一样。 三兄那时候才十岁,身子单薄没啥看头,与熟透了的辛公子没法比,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韩千君:…… 辛泽渊:…… 辛泽渊忍无可忍,捉住她一双手腕,把人掀了下去,警告道:“不可以想。” 韩千君面红耳赤,“我,我没想…” “还动不动?”辛泽渊没松手。 “不,不动了。” 辛泽渊这才松开她,拉上衣襟,重新盖好了被褥,调整呼吸道:“睡。” “好。”韩千君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她不说出来睡不着,转过头小声唤道:“辛公子。” “嗯?”辛泽渊闭眼。 “很好看。” 辛泽渊:…… 夸完了,韩千君转身乖乖睡觉,身上的被褥突然被一只胳膊掀开,随后滚烫的手掌便紧紧地扣在她腰上,把人劳到了他的褥子底下,没给她半点思考的功夫,蛮横地含住了她的唇,此时的辛公子与他平日里温润的表象全然不一样,像是一头夜里闯入的狼,疯狂地啃咬她… 寂静的夜,耳边全是两人的喘息,口齿内的水泽声不断在耳边放大,韩千君有些窒息,想让他慢点亲,一开口全被碾碎,成了含糊不清的轻吟… 自两人重逢后,在马车上亲吻了不下十次,可腰间的那只手掌回回都是规规矩矩,从不会跃进雷池半步。 今日突然窜上来,韩千君哑了一般。 待五指描绘了完她轮空的边缘后,辛泽渊便松了手,唇瓣也离开她的唇,任由炙热地气息蹭在她颈子处,抬首轻咬了一下她耳朵,礼尚往来,夸她道:“千君也不差。” 韩千君意识到他说的什么后,已经羞得不能看他,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僵硬如石。 辛泽渊满意地看了一眼她呆滞的神色,把人推向里侧替她盖上了被褥,再掖好被角,把她发热时的那套说辞还给了她,“辛公子并非是正人君子,也非柳下惠坐怀不乱,经不起千君逗,不想后悔以后便老实些…” 被手掌覆盖的感觉彷佛还在,韩千君颤巍巍地眨了一眼眼,刚对上他目光,便猛地闭上眼睛。 辛泽渊笑了一声,起身走去净房。 — 韩千君睡不着也不敢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翌日一早被外面的动静声吵醒。 睁开眼睛,鸣春正备好水打算叫她,见人醒了便道:“娘子饿了没?辛公子先下楼了,说娘子洗漱完便下去用早食。” 提不得辛公子,一提,韩千君脸色便发烫。 鸣春见她脸色发红,还道是夜里冷,她又捂头睡觉了,“娘子再坚持一阵,待回了京城,屋子里有地龙,再也不用受冻…” 韩千君不冷,周身都热,知道今日要进城,没敢耽搁,匆匆穿好衣裳洗漱完便下了楼。 楼下堂内已经烧好了炭火,除了她人都到齐了。 今日所有人的打扮都很素,虽说自己近一年来穿的也素,但至少料子不俗。辛公子重新穿上了在私塾的那身青衣,杨风也是一身粗布,莺儿今日则是一身家丁打扮,正在练习走路,韩千君过去时,杨风还在指导她的走姿,“步子迈大点,头抬起来…看前方,不要乱看…不、要、扭!”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莺儿诉道:“你这么一说,奴都不会走路了…” 见韩千君来了,莺儿面上一喜,昨夜就想找她了,但杨侍卫又把她嘴堵上了,今早遇上便切切问道:“韩娘子,昨夜亲了没?” 不愧是花楼里长大的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韩千君下意识去看筵席上坐着的辛公子,目光刚触碰到,及时反应过来,瞥开头道:“啊,没,没亲…” 莺儿道了一声幸好,赶紧传授学来的东西,“韩娘子下回亲的时候,记得要换气,花楼里的妈妈说了,亲不死人的…” 韩千君:…… 她的一张碎嘴,终于挥刀霍霍到自己头上来了,转头同杨风道:“下回脚下绑两个沙袋试试…”让她想扭都扭不动。 辛泽渊坐在那全都听进了耳朵,脸色平静并无波澜,彷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见她来了,伸手提起茶壶,往她跟前的茶杯里倒茶。 韩千君习惯走去了他身旁的位置,而辛泽渊无论何时身旁也都会留出她的位置,茶杯从身侧推过来,再看到那只修长的手,韩千君脑子里便生出了各种杂念,再也单纯不起来。 心思不正,少开口为妙,埋头吃饭,吃的东西都比平日里多一些。 一行人用完饭后,队伍再次出发,径直驶去城门。 昨夜的教训很有效果,一路上韩千君老实了许多,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一侧,先前一身软骨头终于有了力气撑直腰身,嘴巴也会学了安静,眼珠子不再乱瞟,透过窗缝,看外面的雪景。 昨夜那位魏老头子答应了会来接应,不知道何时来接应,以什么样的方式接应。 离城门越来越近,眼见要进城了,还是没人来,韩千君担忧地看向辛泽渊,不怪她挑拨离间,“外人还是靠不住…” 辛泽渊被她那一声‘外人’逗笑,并没有该有的紧张,还有心思逗她,“内人呢?” 什么是内人?“若是咱们自己人…”说到一半,终于察觉出来被他开刷了,韩千君气鼓鼓瞪他,“辛公子学坏了。”说完又拉长了声调道:“辛先生,我那心正德正的辛先生呢…” 辛泽渊不去看她,只低声笑。 前面马车内的杨风笑不出来了,脸色紧张地盯着城门口,魏老的人若不来,他只能硬闯。 城门口的侍卫已经看到了车队,上前来相拦,“停,都停下,车上的人下来,挨个检查…” 车夫停了车,客气地询问道:“敢问官差,何事如何严重,还一一排查,前阵子可没这么严…” “有叛军混入长安,你说严不严重?”官差不耐烦地道:“里面的人,都下…” 话没说完,城内突然冲过来了三辆马车,最前面赶车的乃一位小娘子,人立在马车上神色大变一面拉缰绳,一面对着城门口的侍卫道:“官差大哥,避让一下,马失控了…” 几个侍卫回头,倒是认识她。 长安城做马匹生意的魏家小娘魏小知,见那马匹来得汹涌,确实有发狂的症状,侍卫们赶紧避开,抱怨道:“怎么回事…” 三辆马车刚出去,几人还没回过神,身后又追来了一人,魏家家主魏颜铭,怒指着魏小知的马车道:“把她给我抓回来!死丫头片子,竟敢跑…” 不用去拦,魏小知的马车,与正要进城受检的一对人马撞在了一起。 一个着急进,一个忙着退。 马匹四窜,有几辆车还撞在了一起,车夫跳下来,相互大骂,场面一片混乱。 魏颜铭趁机打马前去拦路,成功在一辆马车上逮住了魏小知,揪着她耳朵,把人塞进了马车内,大骂道:“跑,我让你跑…信不信回去便把你许人。”人找到了,连人带车拖回了城门口,同侍卫赔完不是,又回头骂骂咧咧地让人清点马车,把适才魏小知带出来的几辆马车,全都追了回来。 余下适才在城外的一对人马。 突然被这么一撞,无缘无故地受了一通罪,车夫的脾气也上来了,对着魏家的马车屁股骂了一通,转头去询问马车上的人,“客官,可还好…” 马车的数量同先前一样,车夫也还是原来的那个车夫,但马车不一样了,里面的人也自然也不一样。 —— 虽有辛公子护着,韩千君还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心头正暗骂魏家那父女俩,是怎么想出如此昏招的,马车帘子便被掀开,突然从外面硬塞进来了一个人。 还是她极为不愿意看到的人。 再次相遇,两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友善,韩千君满眼敌意地盯着魏小知,魏小知则一脸不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虎皮地毯上,坐下后还用手摸了摸,“挺暖和。” 原本韩千君觉得辛公子的马车很大,可如今多了一个人,立马就显狭小起来了。 第53章 给不给 第五十三章 更为难受的是,路程似乎很远,迟迟没到。 无视韩千君的敌意,魏小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跪坐在虎皮上,双手搁在铜炉上方烤着碳灰,嘴里还叫苦,“这天气在外面跑一趟马,鼻子都快冻掉了。”把烤暖和的双手捂在脸上暖了暖,抬头问辛泽渊,“真不打算过完年再回?横竖你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长安,去我家住一段日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骏马,送你几匹…” 明晃晃的贿赂! 韩千君心道,这一招我熟啊,几匹马算什么,当初我用了两万两银子,再加珍宝无数,方才让辛公子点头娶她。 这位魏娘子,还是吝啬了点。 辛泽渊没理会她的相邀,问道:“长安的情况如何。” 魏小知摇头,“不太乐观,也不知道你这一趟运的是何物,朝廷的锦衣卫全来了,弄了个什么通缉叛军的公文出来,从西进长安容易,想要从长安往北出去…”魏小知并非夸张,“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辛泽渊并不意外。 魏小知又问道:“真不去我家?我埋了不少冻梨…” 这天气吃什么冻梨,不怕冻死,对于她三番两次的套近乎,韩千君心里已经很不舒坦了,碍着她帮了自己不好出口相骂,当下便牵住辛泽渊的手,与其十指紧扣,以肢体接触告诉她,辛公子心有所属,她别再生出不该有的歪心思。 魏小知的震惊不小。 因为她看到了辛泽渊脸上那抹不值钱的笑容。与他认识这么多年,她还真没见过他如此被动的一面。 “魏家能帮辛某至此,辛某已感激不尽,后面的路魏家还是不要牵连进来为好,下一个路口魏娘子便下车,回去替我与魏老道一声感谢。”辛泽渊毫无意外地拒绝了她的邀请。 进城的消息迟早会被发现,但有了魏家帮忙,对方并不知道他是何时入的城,能为他争取更多的时辰做准备。 “行。”父亲说得对,爱情从来不讲理由和道理,纵然是曾经眼睛长头顶上谁也看不上的辛公子,也不例外,魏小知没有再勉强他,“过两日我再来。”走之前,不忘刺激一下那位瞪了她一路的前贵妃娘娘,甜甜地唤了一声,“辛哥哥,等我哟…” 韩千君:…… 韩千君身上的刺刚竖起来,魏小知已先一步跳下了马车。 “贱…”‘人’字没吐出来,怕在辛公子面前不雅观,及时咽了下去,心头的气没消,明摆了就是在故意挑衅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三宫六院她什么样的贱人没见过,“真想以兄妹相称,便叫兄长,有名有姓,她就不能好好唤一声辛公子,随他父亲唤你东家也行啊…” “辛公子,下回别理这小贱人。”韩千君越想越气,也顾不上雅观不雅观。 辛泽渊轻笑。 “你笑什么,答应不答应?”昨夜那点羞涩被魏小知一搅和,全没了影,韩千君扑上去一把把人抱住,自豪地道:“想我在宫中争宠那会儿,她还在掏马粪呢…” “哼——”辛泽渊冷笑。 韩千君:…… “也不算争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送过几回汤,那汤也不是我自己煲的…”窥了一眼辛公子脸色,叹道:“哎,其实皇帝也挺可怜的,喝口凉汤吃块平日里咱们吃腻了的糕点,都要被人算计,能讨多少银子和利益…” “辛公子不一样。”韩千君从他怀里起身,伸手戳向他心口的位置,“我图的是这儿。” 辛泽渊垂目看着她的被压得弯曲的手指头,坐下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抬眸问她:“想要?” “嗯。”给不给。 “成亲了再说。”辛泽渊起身下了马车。 这样的打情骂俏,两人早已习以为常,给没给,彼此心里都知道,可耐不住人矫情,非要得到一句嘴上的承诺。 韩千君本以为今夜继续住客栈,下车后才发现是一处宅子,宅子的门扇不大,牌匾也很陈旧,上面写着‘辛巷’二字。 门口候了一帮子人,少说也有七八个,韩千君只认识其中的张威。 待两人一下来,齐齐行礼,“东家。” 而除了张威和卫总管,其他人都没见过韩千君,一路过来辛泽渊从未隐瞒韩千君的身份,但一说起她的身份,免不得会在她名字前加上韩国公府一长串的名号,这回辛泽渊仿佛懒得再解释,把人牵上前,直接道:“少夫人。” 韩千君:…… 当日韩千君便迷失在了一声声的‘少夫人’中。 辛泽渊有事要与众人谈,怕她无聊,先让老妪带她回房。老妪领着人到了辛泽渊的院子,“少夫人瞧瞧,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从魏小知口中得知,一年前辛泽渊他曾在长安住了一段日子,就是住在这儿的吗?韩千君慢慢打探起来。 比起私塾的屋子,里面的陈设要好上许多,称得上奢华,地上并非黄土,铺了一层光滑的木板,脚踩上去暖烘烘的,应该烧了地龙。 梨花木圈椅,各类玉珠摆件,精雕大木床,倒配得上他‘东家’的身份。 “他以前就住这儿?” 老妪回道:“郎主每回来长安,便在此处歇脚。” “一年前他住过?” 老妪点头,“郎主上回过来,身上伤势重,在此养了好几月。” “他是何时来的?” “回少夫人,也是去年这时候。” 一年前…果然她抵达长安时,他也在。张威那帮子时并非偶然出现,他的人一直都在保护她。最初认识他时,她还曾大言不惭说国公府会罩着他,结果到头来却是他处处在护着她。 头一次来到他的世界里,韩千君想多了解一些,问了老妪很多问题。 “辛巷有多少人?” 老妪道:“旁的地方奴婢不清楚,长安的辛巷有三大舵主两大总管,今日只来了两位总管,少夫人适才已碰过面了,舵主掌航运主外,总管掌生意财政主内…” “主要是做何生意?” 老妪笑了笑,没正面回答,耐心地同她道:“只要是市面上流通的,咱们辛巷都做,不嫌盘子小,也不怕盘子大吃不了…” 这话也只会对自己的人说。 世人都以为郎主适合官场,为他的两度被贬而遗憾可惜,以郎主的本事就算不返回官场,在商场这一块同样风生水起,无人能撼动。 但郎主要的不只是辛家能吃饱饭,而是所有人都能吃饱。 一个人吃饱,全家人吃饱,和世上所有人都吃饱完全不一样。一个人吃饱只需要自己勤奋便能实现,一家人吃饱除了勤奋之外还需要聪明才智,而所有人都能吃饱,则需站在更高处。 长安城内的那些暗桩,这些年个个背地里都在猜郎主到底想要什么,本认为他是为了利,可细细一算很多地方他给出去的比赚得还多,比如说长安城内的那两座平安石桥,当初为了拿到这个工程,所有人挤破了头,最后辛巷以难以置信的低价胜出,且完工后的石桥没有一点偷工减料,所用石材摆在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辛巷在亏损。 事后有人问他,为何要做亏本的买卖,郎主的回答是,“每年淹死的人太多,石桥不造结实一些,只会死更多的百姓。” 这世道最不值钱的便是寒门百姓的命,偶尔淹死几个,谁又会放在心上?众人道他是想要博取名声,借此早日返回官场。 可一年前,他好不容易回去了,却为了替国公府韩国公求情,公然在太保门前反了。 如此一来,便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了。 郎主想要的,实则早就对他们说了,只是世人不愿意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人性的恶的,并非是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郎主要的,正是被他们耻笑为虚伪的东西。 老妪见韩千君对辛巷的事挺上心,将其领到一面书架前,“这里都是需要郎主查阅的账本,少夫人若是感兴趣,翻翻便明白了…” 韩千君好奇地看了一眼,每个账本上都有铺子名。 如老妪所说,从柴米油盐到马匹牛羊,再到布匹珠宝,每一样都有涉猎,韩千君没接触过这些,头一回看,看得有些吃力。 午食辛泽渊没回来,老妪送来了饭菜,传话给韩千君,“郎主还在议事,少夫人若是觉得闷,奴婢带您去院子里走走。” 不了,她接着看账本。 这一看便一直看到了夜里。 待辛泽渊半夜回来,便看到歪在筵席上几乎被账本淹没的韩千君,愣了愣,问她:“还没睡?” 韩千君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困得人神志都不清楚了,抬头眯眼看向辛泽渊,迷糊地道:“我想学学,怎么做辛少夫人…” 说完便一头倒下去,顾不着人在哪儿了,只想沉沉地困觉。 辛泽渊回来得是有些晚,早传话给了刘妪,让她伺候少夫人先睡。不知道她这大半夜在看什么,上前弯腰捡起来,见是铺子里的账本,有些意外,正欲合上,突然看到了页面右下角的地方,有朱砂笔的痕迹,随手翻了翻,每一页都有,再翻回第一页,果然整本账目都做了统计。 韩千君并非什么都不会,郑氏也曾手把手地教过她如何管家算账,没施展出来一是没用武之地,二是她懒她不想。 头一回认真对账,便把自己给对昏睡了。 辛泽渊颇为无奈地看着倒在筵席上的小娘子,蹲下身把人抱了起来,放去床榻上。 这几日马车上睡多了,突然一日不睡,身体还未适应过来,这一睡便睡死了,被辛泽渊塞进被褥里,韩千君连眼睛都没再睁开。 辛泽渊坐在床边,看了她一阵。 眼前的这一幕,他曾不止一次生过恍惚,手不自觉伸过去,不是梦,指尖实打实地触到了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不用学,你本事够大了…” — 韩千君一觉到天亮,翌日醒来,便听到了外面的打闹声,匆匆起身蹭了靴,唤铭春进来着急地问道:“出事了?” “没有,娘子莫紧张。”鸣春道:“是院子里的一位女娃,同辛公子在切磋武艺。” 谁? “辛公子切磋武艺?”辛公子会什么武艺?不会又是魏家那小娘过来了… 韩千君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来不及洗漱便杀气腾腾地拉开了房门,出去时正好看见对面屋顶上正飞檐走壁的辛公子。 但对方不是魏家小娘子,是个小女娃,顶多十岁。 韩千君松了一口气。 但也只是松了一瞬,突然看到辛公子被追到了屋檐边上,脚下的瓦片摇摇欲坠,忙奔过去举起双手相护,“辛公子,小心点,别,别掉下来了…” 杨风坐在莺儿所住的厢房屋顶,看着院子里滑稽的一幕,愣了愣。 两个功夫并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在屋顶斗武,底下一个连抬腿都不会的小娘子竟举着双手,追着人接。 她接什么? 真掉下来,她接得住? 突然想起自己曾问主子,“主子就没想过,她是在利用你?” 主子反问他:“她脑子那么好使?” 如今,他相信她是无辜的了。 屋顶上的两人被她一搅和,很快停了下来,辛泽渊先收手,从屋檐处一个翻身落地,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问她:“睡醒了?” 见他人下来了,韩千君一颗心才安稳下来,转身去看那位‘欺负’他的小女娃,正想教训几句,谁知那小女娃突然弯腰拱手对她行礼,“师娘好。” 韩千君:…… 所以,他到底是多少人的先生,自己又是多少人的师娘。 这个问题,后来跟前的小女娃都告诉她了,“女子不能读书,辛先生救了我们,便专门教我们武艺,弟子虽学得不精,但在旁人欺负上来时,至少能够自保…” 韩千君觉得她谦虚了,从适才她刺辛公子的那几个狠招来看,可不只是自保。 午食刘妪又告诉她,“别小瞧那丫头,魏家小娘子都打不过她,去年先生在此养伤,小丫头不认识人,见有人翻墙进来,愣是把人打下了墙…” 韩千君听完,一瞬便喜欢上了那小女娃,主动找她闲聊,“你叫什么名字?” “阿嫣。” “阿嫣,你好厉害。”韩千君对她露出了星星眼,夸道:“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姑娘了。” 阿嫣性子腼腆,脸色红了红,“真的?” 韩千君狠狠点头,“师娘说的话你家先生都不能反驳,你说真不真?” 午后阿嫣便被辛泽渊派去了韩千君身边,交代她道:“保护好师娘。” 韩千君没当回事,这么个小萝卜头,能保护她什么,功夫是好但无用武之地,自己待在这院子里谁敢来欺负她? 意外总是很快来临,夜里魏小知来了。 一看到阿嫣,魏小知便去拔腰间的弯刀,韩千君忍她很久了,当下把阿嫣拉了回来,“我来。” 她来什么? 魏小知诧异地看着她。 只知道胭脂水粉哪个贵的金枝玉叶贵妃娘娘来什么,打架?就她那绣花拳头,也不怕哭鼻子… 魏小知愣着时,便见韩千君褪了身上的大氅,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人到了跟前了,魏小知才反应过来,不屑地问道:“你用刀还是剑…”拿得稳吗她。 话音刚落,跟前的人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马尾,使劲地往后一拽… 魏小知一是轻敌,二是觉得但凡要脸的人切磋,都不会使出扯头发这种丢人的招数。 可自己小瞧了她,似乎并非她看上去的那般娇弱,手劲很大,头发都快被她拽下来了,连摸刀的手都腾了出来去护头,火气大到咆哮道:“你讲不讲规矩!” 韩千君死拽着不放,不仅如此,还趁她倒退时被台阶绊住,趁机抬腿缠上了她的腰,两人重心不稳齐齐滚在地上,韩千君的腿压在她腰间的佩刀上,像一直八爪鱼一般钳住她,不让她摸刀,“我讲什么规矩,我又不是东家,我乃妇人,妇人打架,不就是扯头发,挠脸…” 魏小知虽说称不上高手,但在暗桩圈子里,功夫还算过得过,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她从未觉得这么被羞辱过,咬牙道:“你再拽,我还手了。” “别,你可千万别还手。”韩千君光明正大地威胁道:“我是谁?前贵妃娘娘,皇帝的表妹,不仅有一位厉害的姑母,家里还有个护女狂魔父亲,对了,你们的辛东家,最最最见不得我受伤,我剪个指甲,他都要嘱咐我小心,你觉得能得罪得起吗…” 我… 魏小知险些就爆了粗口。 她这辈子都没如此憋屈,可今日确实是遇到对手了,不能动刀,也不敢动手,咬牙切齿地道:“那你想怎样,被你白打一顿?”世上就没有这样的事。 白打一顿也是她该,韩千君新仇旧怨一起算,“你没看到辛公子牵我手了吗,眼睛乱瞟便算了,还凑上来故意撬我墙角,魏家是不是没有男子了?你没有兄长吗,要你在外面乱认哥哥,你父亲也不管管…” 魏小知被她拽得太阳穴突突跳,“松开…” “你先说,改不改。”能威胁到对方不敢动手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韩千君从不吝啬去用自己的身份,“还叫不叫哥哥了?” “你这个疯子…”魏小知突然看到后院隐隐出现的火光,愣了愣,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韩千君胳膊,冷声道:“有人来了,出事了!” 第54章 她要把他接回去。 第五十四章 见她脸色不对,韩千君愣了愣,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到了一片隐隐的火光从后门急速窜来。 几人进城已经两日,对方也该发现了,终于找来了辛巷。 院子里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阿嫣适才见魏小知被师娘按在地上打,还立在院子里呵呵笑着,后一瞬便变了脸色,眸子冰凉,冲到了韩千君跟前,手里的一对双刀出鞘,对着夜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韩千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原本安安静静的院子里,突然从四面八方窜出了十几道人影。 韩千君听阿嫣说院子里有十几个像她一般被辛泽渊捡回来的女娃,她还纳闷怎么不见人,如今见到了,全是些小姑娘,同私塾的学子一般,年纪有大有小,小的与阿嫣相差无异,大的十四五岁,个个手里拿着刀剑,周身上下带着完全不属于她们这个年岁的冷冽和杀气。 十几人把韩千君围在了中间,阿嫣道:“保护好少夫人,擅闯者杀…” “是。” 魏小知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进门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不说,还遇上了一场厮杀,韩千君早已松开了她,魏小知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问道:“辛公子呢?” 韩千君没答。 辛公子不在,傍晚时便带着人马密送杨风和莺儿走了,她留在这是两人商议出来的最好办法,从兆昌出来后,她与辛公子同行的消息必然已传入了对方的耳朵。 她留在院子里,伪装成所有人还未出城的假象,为杨风和莺儿出城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她的身份,多少能镇住对方,只要不想惹一身骚,锦衣卫的人还不敢对她怎么样。如今对方的人马来了这儿,是好消息,说明杨风和莺儿没被发现。 “买烟花去了。”韩千君突然道。 魏小知一愣,“什么?”这时候去买烟花,他脑子真被韩三娘子灌迷魂汤灌傻了? 韩千君没功夫理她,即刻吩咐阿嫣,“把所有人撤到院子里来。” 阿嫣不明白她要作甚,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催促道:“师娘先走。” 逃了一路,鸣春逃出了经验,包袱随时收拾好的,进屋拿了便往外跑,“娘子,走罢…” 韩千君没动。 这些护在她身前的十几个姑娘,没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年岁,私塾死去的那二十个学子,已然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痛,她不可能再让任何人为了她去牺牲。 她会走,但今夜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我是你们师娘,今夜你们都得听我的。”韩千君脸色再无半分玩笑,正色吩咐道:“嫣儿,去把你们先生买回来的烟花全拿出来。” 阿嫣不知道她要什么,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师娘…” “快去。”韩千君打断她,嗓音严厉,“你们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们才多大?我知道你们功夫好,可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呢?既然有机会活着为何非要去送死?”韩千君目光扫向小姑娘们的脸,肃然道:“辛先生当初救你们回来,不是让你们替他卖命,是让你们能在危险之时有能力自保,何为自保?打不赢硬不硬,不叫自保,叫送死!”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年长,没有让你们来保护的道理,更没有师娘扔下学生逃走的道理,你们今夜若是死了,让我怎么与辛先生交差?”韩千君说完后,大声斥道:“不想死的,立马去给我搬烟花。” 这两日众人见到的韩千君,一直和和气气,说话也温声细语,突然见她发怒,那蛮横的模样竟是比辛公子发威时还要可怕。 阿嫣愣了愣,到底收了刀,飞奔向了屋子,去搬烟花。其余人如同鸟散状,迅速跟在她身后。 烟花是辛泽渊早上让人买回来的,临近年关,长安城内越来越热闹,一到夜里四处都能听到烟花绽放的动静声,原本辛泽渊买来,是让韩千君今晚无聊时放着来玩。 可美丽的东西有时候也能伤人,她还记得三兄儿时被炸伤的手指… 莺儿一旦回到京城,落在皇帝的手上,毁的便不仅是太上皇的名声,宣安皇后的娘家薛家不得不死一死了。对方狗急跳墙不要命,她还不想死,没必要硬碰硬。 辛巷没了可以重建,人没了便只剩下一捧黄土,等阿嫣把烟花搬到前院,韩千君便让她带着院子里的人从前门出去,仔细交代她道:“干坏事的不是咱们,这大半夜莫名其妙被人追杀,为何要自己拼命?我们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要走便走阳关正道,你带着人往知府的方向跑,求知府派援军过来,若知府关门不见,你便去敲鼓撞门,告诉知州大人,说国公府三娘子在他管辖的长安城内被人追杀,问他管不管?他要不管,待我有个三长两短,来日国公府的韩国公会亲自前来摘下他的乌纱帽,要他的狗命…” 长安知府乃皇帝钦定的人,薛侯府和太上皇的手还伸不到他们头上。 皇帝父子俩斗法,知府的人想要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她能理解,但她如今有难,他们便不能再做墙头草,总得有个选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坐享其成的好事,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阿嫣到底只是将满十一岁的孩子,功夫好,但架不住韩千君的气势,唯有听命,将院子里人领到门外后,又不放心,拖着哭腔道:“师娘,其他人走,我留下来…” “走,人要少一个,唯你是问。”要留也不该她留。 韩千君转头看向身旁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还是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退出去的魏小知,问道:“魏小知,你行不行?”见她神色呆愣地看着自己,目光极为陌生,像是才头一回认识她,韩千君唤魂一般冲她喂了一声,确认道:“行的话,留下来同我一道点火。” “有什么行不行的。”魏小知回过神,没去看她,手里的弯刀挥向廊下的一盏油灯,灯落下来,她接住,“娘娘威武,最好不要拖我后腿,待会儿跑快点,魏家就我一个独苗,我要是死了,魏老东西会哭瞎…” 韩千君:“……” 从远处蔓延过来的火光,已冲破了后院,如蜂拥一般顷刻间翻越了进来,韩千君提着油灯屏住了呼吸,她也没经历过厮杀,但人被逼到了份上,求生的本能总能驱使出无限的潜力。 待黑压压地人从屋顶上跃下来时,她便扬声道:“我乃国公府三娘子韩千君,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他想要的人在我这儿…” 魏小知正欲点火,便觉头上本就被她拽得要散不散的马尾,突然一松,发冠掉在地方,满头青丝全披在了肩头… “快点火!”韩千君戳她。 魏小知想骂娘,可此时容不得她去骂,手里的油灯挨个从烟花的线管上燎过,一声炸开后,一道接着一道的火花直对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冲去。 “跑!”魏小知点完后扔了手里的灯笼,准备去拉人,转过头身旁的小娘子早没了人影,再一看,人已撒腿跑出了院门。 魏小知:…… 父亲说的没错,京城官宦之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韩千君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她那点力气也只能够与小娘子打打闹闹,可一旦面对真刀实枪,她只有受死的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跑。 那么多烟花一道被点燃,威力堪称火药爆炸,辛公子看到后,定会第一时间来救自己。 就算他来不了,还有阿嫣,知府离这里不到十里。 知府明哲保身的前提,是自己这个国公府嫡女毫发无伤。 她要是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是以,她只需要争取在这期间不被人逮住。 “韩千君!”隐约听到魏小知的咆哮声从身后传来,韩千君没力气应她,使出了浑身力气逃跑。 魏小知错愕地看着前面如箭一般往前弹出去的女人,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她的婢女能放心她一个人留在最后。 这特么谁能跑赢她… 简直不敢相信,这人居然做过贵妃。 — 后院亮起火光的一瞬,张威便跟着辛泽渊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城门有重兵把守,硬闯不可能,损伤太大,杨风带莺儿今夜走的是水路,由长安的两个舵主亲自相护,为确保万无一失,今夜人手几乎都带了出来,院子里留的人并不多。 但护少夫人出来不成问题,别小看了那十几个女娃,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阿嫣,连他都不一定能讨到好。 还有两条街的距离,突然听到从辛巷传来了一阵爆炸,张威还以为是对方用上了火药,骂了一声娘,紧追着辛公子的马屁股往巷子里跑。 人到了辛巷门前,半空中已是滚滚浓烟。 张威心漠然往下一沉,想唤辛泽渊先冷静,便见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从火光中跑了出来,背后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烟花的光芒却在她们身后绚烂了半天边。 饶是见过了各种厮杀场面的张威,不觉也愣了愣,合着不是对方用了火药,是他们… “辛公子!”韩千君没想到辛泽渊会回来得这么快。 听到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她便有了预感,是他回来了,抬头见到马背上的人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等着他过来,待马匹冲来时,她下意识朝他张开了双臂,辛泽渊早弯下了身,马匹经过她身旁,胳膊快速穿过她的小腹,紧紧地搂住她腰… 冲击太大,韩千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一瞬的功夫便被他捞起来放在了身前的马背上,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摔断骨头,她安安稳稳地落在了辛公子的怀抱里。 后面张威也接到了魏小知,只不过被张威甩到了身后,还疑惑地问道:“小知,你怎么披头散发了?” 魏小知总算能骂人了,“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韩家也算是名门大户,怎会养出来这等奸诈的小娘子?!” 张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她在韩千君身上吃了亏,觉得她这话好笑,“下回我要是有幸遇到韩国公,替你问问?” 不过眼下可能先要牺牲她一下了。 魏小知还在骂骂咧咧,“不就叫了一声‘辛哥哥’,要了她命了?下起手来一点都不手软…”发觉张威没跟上辛泽渊,而是带着她朝另一个方向疾驰,当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要去哪儿?” 张威呵呵笑了两声,“小知,带你去城门兜一圈,看看风景。” 魏小知:“……” 合着还要拿她当挡箭牌,气得咬牙切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被骂骂无所谓,又不疼。谁让她今夜来了辛巷,她要不来,他们会有旁的计划,如今她来了,不用白不用,暂且让她陪自己溜达一圈,引开这一波人,好让主子顺利登船。 — 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韩千君应该是在第二日早上才会登船,但对方的人提前找上了门,想要出去就只能在今夜上船。 辛泽渊接到人后,一刻都没停,把人捞上来的瞬间,他急促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后,便紧紧地搂着她的后腰,一句话没说,一路疾驰而去。 韩千君会骑马,但从未这般跑过,许是怕她被颠簸得难受,辛泽渊把人捞上来后,让她面对面与他坐着,斗篷把她的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她整个人几乎都坐在了他腿上,就算颠簸,底下也有他的腿垫着,但这样的姿势很怪异… 不仅鼻尖埋在了他胸膛上,两人的小腹几乎贴到了一起… 她好巧不巧,看过这类的小画册。怎么坐都避免不了尴尬,几次扭动后,辛泽渊的手忍无可忍,落在了她的臀部,轻轻拍了拍,“别乱动!”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犹如拍中了韩千君的七寸,感受到腿间突然多出来的异物后,身子一僵,真不敢动了。 两人出了闹市,便有几匹从暗处窜出来的马匹在前面引路,走了一炷香的时辰,坐下的马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等辛泽渊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取下她头上的斗篷,韩千君才看清地势,是一处几位隐蔽的港口。 船只已经备好了。 这是要回京城了,可鸣春还在知府… 不过对方要的是莺儿,并非自己,只要他们人离开了长安,鸣春乃她韩家的奴婢,不会有危险… 两人登上了船只,彻底离开了长安的巷口,辛泽渊把人拉到他对面坐着,眸子里的恐惧这才慢慢显露出来,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有危险先让阿嫣护你出来?”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些火光时,有多煎熬。 跑了这一段,韩千君人坐在他身上双腿都有些软,更何况被她压在底下的辛公子,没回答他,先问道:“腿麻不麻?” 辛泽渊把她的那只胆大妄为的爪子从腿上挪开,捏在手里,再一次用肃然的目光看着她,“你不听话。” 韩千君想伸手,去抚平他皱起来的眉头,手却没能抽动,被他握得死死的,只能用额头碰过去,轻轻蹭了蹭,“辛公子别怕,我不会有事。”抬起眼睛,近距离看着他微颤的眼底,轻声安抚道:“我是谁,韩千君啊…从小命就好,不仅会投胎,还会找夫君。头一个没找好,没关系,不要了,再找一个,这不一下就找到了我的真命天子,辛公子……” 她眼睫不慎碰到了他眼睛,扫了一下后,似乎找到了乐趣,凑上去用睫毛一下一下地挠他,笑着逗道:“痒不痒?” 摇晃的灯火下,她的笑容如蜜,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话说完便被辛泽渊一把揉进怀里,抱得很紧,韩千君有些喘不过气,知道他是被自己吓着了,解释道:“我是有把握的,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可那些小姑娘不一样。”韩千君抬手搂着他的脖子,让两人的拥抱更为结实,哑声道:“辛公子捡回她们的初衷,是想让她们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某一日为了你我而亡。” 她已经害死过很多人了。 韩千君把头埋在他颈项里,哽塞地道:“曾经我把辛公子的学子弄丢了二十个,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知道她们个个本事了得,会把我保护得很好,可我觉得,我同样也有能力保护她们,我的能力不在拳脚上,在权势上,那些权势是辛公子和无数死去的寒门为我撑起来的,为何不用呢?她们留下来只会送死,我不会,因为我身上,穿了辛公子给我的盔甲啊,国公爷没倒,我便永远是国公府的三娘子,没人敢动…” “所以,让他们去知府寻求庇佑,我留下来断后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会有危险,辛公子别怕…” 也别想为了不连理她,再把她撇下,她会陪着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三兄说的没错,她不应该逃避,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要做的不该是愧疚,而是回报。 她想和他在一起,护住他的将来。 韩千君起身,捧着他的脸,抵住他鼻尖道:“辛公子,接下来的路把旗帜换成韩家的吧。” 让她把他接回去。 第55章 冲出重围 第五十五章 韩家的先祖最初以武将出身,族徽为狮子头,寓意为雄狮猛虎,底下的‘韩’字乃当年老国公亲自撰写,与狮子头构成了一个文字与图案相结合的图腾,韩家的旗帜一出,代表的便是大周的振国猛将。 薛侯府想对韩家的女婿行谋杀之意,那她就用韩家的名义,正朝纲平乱臣。 这回该韩家来保护他了。 旗帜没有,那便现做,她的辛公子无所不能,韩千君道:“辛公子帮我做几面旗好不好?”她垂下目光,看向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如实招来,“其实我不会刺绣,压根儿不懂女红,荷包不是我绣的,是鸣春绣的,辛公子不用珍藏,荷包旧了咱们就换,换更好的…” 那夜老妪同她说,“包袱里的东西,郎主一直珍藏着锁在箱柜里,舍不得用,奴婢猜应是少夫人为郎主做的。” 包袱是一年前他离开京城时鸣春给他的,并非是韩千君亲手所做,她不会的东西有很多,但在她的优势面前,这些都无伤大雅,她有权有钱,很多东西不必他们亲历而为,只需要用她的名字,让她露个面,便会有人来护她的周全,替她挡住跟前的刀枪。 “等我们平安地回到京城,辛公子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韩千君看着他眼底的犹豫,轻声说服道:“我不想看到寒门再有任何伤亡,辛公子也不想对不对?” — 杨风和莺儿所在的渔船已经抵达了关卡。 莺儿从未坐过货船,只坐过灯火璀璨,载歌载舞的画舫。可两者的环境实在相差太大,坐画舫时她看到的全是美景美食,如今一转头便会对上了一双死鱼眼,周围满是鱼腥味。 杨风和她今夜皆是一身渔夫打扮,船舱内本就潮湿如今又是冬天,河面上的风寻着缝儿往里面钻,莺儿不知道该躲到哪儿,冷得牙齿打颤。 看对面的杨风,彷佛他察觉不到冷,久了便怀疑是不是他站的地方没有风,鼓起勇气道:“扬,扬公子,能换个位置吗?奴…”被杨风抬眼一警告,及时改口,“我,我这儿漏风,好冷…” 杨风没说话,把位置让给了她。 “多谢。”莺儿搓着手起身,人刚靠过去,便觉一股凉风从杨风适才站着的位置,迎面灌过来,激得险些喘不过气。 莺儿:“……” 杨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原位,确定她不会再生出什么幺蛾子了,才缓缓站了回去。 船只早已驶出峡湾,进入到了宽阔的江面,临近关卡时逐渐有光亮溢进昏暗的船舱,远远便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吵闹声。 “靠过来,受检!” “停船!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来…” “动作快点…” 莺儿一听到京城人的大嗓门,便开始瑟瑟发抖,大抵也瞧出来了自己这一趟惹出来的动静不小,怯怯地问道:“扬公子,奴…我害怕,万一,我说万一,他们抓到了我会怎样?” 杨风没一句废话,“死。” 莺儿抖了抖,更冷了,自己为自己壮胆,“我相信杨公子的功夫,全天下无敌,没人能打得过你。” 杨风没理会她的吹捧,脚下的船只已靠向了官船,提醒道:“不想死就闭嘴。” 最近薛家以搜查叛军为由,不仅封锁了长安的城门,江面上也设了关卡,所有经过的船只,都需要依次排队,一个一个受检。 火光逼近,刺目的光线从缝隙内照进船舱,莺儿躲在黑暗中,心头的恐惧替代了寒冷,紧紧咬住牙关,动也不敢动。 左舵主唐海停船上了甲板,放好铆,把官船上的官差接了下来,笑着招呼道:“哟,官爷,这么巧,昨儿早上小的受过检。” 对方对他昨日早上给的那一袋子银子有些印象,态度没了适才的强硬,问道:“里面的人都出来了?” “都出来了,就这几个伙计,全在这儿官爷再看看,昨日都见过了…” 昨日早上官差确实已仔细查过船舱,不过是一艘普通的生鲜货船。 唐海瞧瞧递过去一袋银子,低声道:“官爷您看,船上的东西耽搁不得,这不想早些受检完,出去好赶个早市…” 话没说完,对面的甲板上突然大片火把拥了过来,薛家的世子薛藻立在船头,不耐烦地道:“磨蹭什么,进去搜!” 没想到会碰上薛家世子,唐海眸底一暗,收回钱袋,目光看了一眼跟前的几位船夫,示意几人做好火拼的准备。 官差举着火把往船舱内走去,唐海跟在身后,摸向袖筒内的弯刀,还未抽出来,身后的江面上突然“嘭——”一道爆炸声传来,火光之亮把整片江面照得如同白昼,所有人都被这震天的动静怔住,纷纷抬起头,只见五六艘大船,浩浩荡荡从对面驶来,船头赫然竖着一道旗帜,被夜风鼓鼓展开,赤红色的狮子头和烫金‘韩’字,如同雄狮过江,威严而凛冽。 韩家? 薛家世子脸色突然一变,吆喝适才的官差上船,“击鼓,戒备!” 号角和战鼓声瞬间充斥在黑夜里,薛家所有官船快速往江中心拥进,原本就拥堵的江面霎时乱作一团。唐海拿出竹箫对着半空吹了一声,围在他周围的船只彷佛长了眼睛一般,缓缓往外扩散,让出了一道宽敞的通道,悄无声息地把那艘货船护送出了关卡。 — 知府林大人自从被一群女娃撞破门后,一夜没合眼,已令人跑了一趟辛巷,见到的只是被一堆烟花摧毁后的庭院。 没见到人,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自己不用与薛家的人正面起冲突,薛家最近虽失宠,但毕竟是皇帝的亲舅家,且这回来的还有太上皇的人。 一个薛家加一个太上皇,和反反复复得宠又失宠的辛家辛泽渊相比,孰轻孰重,闭着眼睛都知道。 两方人马要杀就杀,别扯上他们便是了。可坏就坏在,韩家三娘子掺和了进来,如今辛家便不仅是辛家,还牵扯到了韩国公府。 而国公府的背后还有一个昭德皇后,和正在慢慢得势的朝中寒门。 如此强大的两股势利一碰上,便如同神仙打架,遭殃的是他们这些恰好站在附近的人,韩三娘子若真要落入了薛家手里,有个三长两短,就凭她昨夜求上门来的举动,自己这颗项上人头迟早不保。 无论如何,得先知道人去了哪儿。 派出去的人天快亮了才回来,匆匆禀报道:“大人,找到了!” 林大人紧张地问:“在哪儿?” “渡河关卡上,被薛家世子拦截了。”侍卫正色道:“韩三娘子的船上,挂上了韩家的旗帜。” 林大人一怔。 果然还是逃不过,若只是辛家巷子的人,他还能装作不知道,可韩家的旗帜一旦挂上,意义便不一样了了,再也不能装瞎。 这一遭劫难看来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林大人让小厮取来大氅,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底下的人,“备船!”但愿不会在他的地盘上大动干戈。 — 长安渡河的江面已被当朝最庞大的两个大家族,薛家和韩家的船只堵了一个晚上,所有渔船商船纷纷退后绕道不敢靠近。 韩千君后半夜睡了一阵,凌晨时被号角声吵醒,揉了揉发胀的耳朵,骂道:“这天杀的,扰人清梦,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 对面的官差扯着嗓子,又开始了一轮喊叫,“请韩三娘子放铆受检。” 已经过了一个晚上,对方翻来覆去也就只会这一句,到底不敢像对待一般商船那般强硬来搜。 韩家的族徽一挂,船上所有的人便都成了韩国公府的人马,一旦受到威胁,纵然他薛家有搜查公文在身,只要手里没有皇帝下达的降罪圣旨,都将会成了谋杀朝中重臣的逆贼,国公府的人有足够的理由回击。 从昨夜韩家‘炸鱼’的气势上来看,便知道韩家的几艘船上装满了火药。 薛家世子昨夜在得知对面船上的人乃韩千君后,便破口大骂,“不过一个被陛下退回来的弃妃,竟敢造出这番动静,她哪里来的本事…” 可气就气在,她这个‘弃妃’一点都不像弃妃,还真有本事拦着不让他上船去搜。 辛家的人马接着韩家的名义,从暗处度到了明面上,个个态度嚣张,尤其是那个叫什么张威的,待官差一轮喊完后,便粗着嗓门回道:“我家娘子说,让你们去问问薛世子,想搜我韩家的船,可有陛下的手谕?若是有,派个人送过来,三娘子曾见过陛下的亲笔,自会鉴别真伪…若是没有,好狗不挡道,三娘子还等着回家过年呢!” 不仅嗓门比这边的大,气势也盖过了他们。 “你算什么东西?!”喊话的人乃兵部一员副将,本就不屑与这群土匪周旋,见他态度如此嚣张,当即气得拔剑。 “我不算,你算个东西。”张威道:“你们薛家这般兴师动众堵了长安城河道,是为什么?搜刮百姓,还是贼喊做贼?莫非叛军就在你们船上?”说着便学了他适才的口吻,大喊道:“请薛世子放铆受检,咱们国公府韩娘子要上去搜上一搜…” 那名副将气得冒烟,恨不得立马轰过去,回到船舱便请示薛世子,“世子,韩三娘子拒绝下船,态度极为嚣张。” 对方嗓门那么大,薛世子长了耳朵听到了,不仅他听到了,里面的知州林大人也听得清楚,陪着笑当起了和事老,“底下一群不懂规矩的人,说的都是气话,薛世子不必放在心上。”语气一转,林大人又道:“那韩三娘子一年前陪府上的三公子去兆昌赴任,如今年关赶回京城,思家心切,见自己被堵了一个晚上,心头难免火气大,薛韩两家同为朝中重臣,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非得刀刃相见,以下官看,有什么误会及时解开便是…” 对于林大人来说,此时最有利的便是和稀泥,“薛世子若是信得过林某,林某待会儿便去韩三娘子那,替世子搜查一番如何?” 薛世子没有想象中那般难说话,沉思一阵后,客气地道:“有劳林大人了。” 林大人松了一口气,与其辞别,下了船又去往对面韩家的船只。 待人一走,薛世子便问副将:“确定辛泽渊在船上?” 副将回道:“在。” 临行前父亲下了死令,就算全军覆没,与其同归于尽,也不能让辛泽渊离开长安,一旦辛泽渊回到京城,薛家面临的便是灭族之灾。 薛世子道:“调战船,上好弹药,天色一黑便攻,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 等林大人上了韩千君的船只,见到人后还未开口,便听她道:“薛世子不会听林大人的。” 林大人一愣,“三娘子何出此言?” “他是不是答应了你不会动手?”韩千君深知薛家那窝子人的品行,喜欢背后捅人刀子,从不会对韩家人低头服软,“他如今不打,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待今夜薛家的援军一到,我便会沉入林大人所管辖的长安河域…” 林大人摇头,“不,不至于…”他看那薛世子挺好说话的。 “你敢赌吗?”韩千君看着他,问道:“你敢拿我韩家三娘子的命去赌吗?” 林大人从未见过韩家这位三娘子,但她的传说却没少听,她是当朝唯一一个被封为贵妃娘娘的姑娘,也是唯一一个被完好无损退回韩家的贵妃娘娘。 后来她与辛家辛泽渊的那一段,就更为精彩了,不少说书楼里都有两人的段子。 在他印象中,她应该是一位娇滴滴,且性子刁蛮任性的小娘子,可见了本人,却被她身上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逼人气势所镇住。 “你赌不起。”韩千君同他道:“林大人如今唯一的出路,便是确保我能活着离开长安。” 又问:“知道当初为何我能全身而退,回到韩家?”见他神色几度呆愣,韩千君便道:“因为我父亲是韩觅阳,我姑母乃昭德皇后,连皇帝都不敢把我打入冷宫,你觉得我要是在林大人的地盘上出了事,你,你全家老小,还会安宁?” 林大人背心不由生了一层冷汗,“三娘子放心…” “我放不了心。”韩千君打断道:“薛侯府有把柄在我们手中,断然不会让我们回到京城,此时已乃亡命之徒,不会在乎我的命,更不会在乎林大人的命,他不在乎,咱们就要陪他一起死?” 见林大人的脸色差不多了,韩千君才道:“我倒是有一个保命的法子,就看知州大人愿不愿意活命了。” 谁不愿意活?他三十岁开始做县令,一辈子起起落落,快六十岁了,好不容易才坐上长安知州的位置,谁想死啊,忙问道:“韩娘子有何法子,还请赐教。” 韩千君头一仰,指向对方,“打他。” 林大人一愣,没反应过来,“谁,谁打?” “林大人啊。”韩千君诧异地看着他,“林大人乃一方知州,维护咱们的安危,不是你应尽的职责吗?” 林大人脑子“嗡——”一声,他怎么打,对方可是薛侯府,且手里有太上皇颁发的搜查公文,结结巴巴地道:“三,三娘子不是有人吗?” “是有人,但他们没有吃一口官粮,清叛贼这等朝堂大事不应该他们上,同样将来的功劳他们也不会与林大人抢。”韩千君最后道:“船只我借给你,我韩家的旗帜也借给你,就看林大人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旗帜给他,便是让他与韩家捆绑在了一起。 留给他思考的不过是站队问题,细想也不亏,若是换做往日,他连站队的机会都没有,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泼天的富贵,就得冒天大的风险… 如韩三娘子所说,他确实堵不起。薛家来长安一通搅和,从未管过他们这些地方官员的生死。 实则他心里也清楚,薛家如此兴师动众,是不可能让辛泽渊活着离开长安。 林大人去甲板上吹了一阵风,吹得心乱如麻,抬头看了一眼韩家的狮子头旗帜,又看了一眼对方船只上的老鹰旗帜,大抵觉得狮头更威风霸气一些,旋即回到船舱内,同韩千君道:“请三娘子和辛公子的人下船回避,长安知州林望,誓死保护二人安危。” — 午后一道号角声传来,却不是从薛家船只上传出来的,而是从对面韩家的船只上传来。 薛家的侍卫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船上突然升起了长安知府的旗帜,与那副狮子头的旗帜一道肩并肩迎风飞扬。 “林望那老匹夫!”副将脸色大骂一声,转身去找薛世子,人尚未走到船舱内,便听到了林望的嗓音隔着江面,被河风吹了过来,“尔等叛军挟制薛侯府世子,控制我大周官船,堵我长安运河,扣留百姓渔船,我乃长安知府林望,命令尔等速速投降,三声过后不降者,格杀勿论…三,开火!” 韩千君没见过战场,今日是第一次见。 灰蒙蒙的江面被烧出了一条火龙,坐下的渔船从战火的缝隙里破出去,韩千君被辛泽渊紧紧裹在怀里,与战火擦身而过之时,她能感觉到灼热的热量扑面而来,彷佛下一刻便要烧到身上来。 没有哪一场战争能真正做到全身而退。 身后江面上烧着的是韩家用无数血肉筑起来的权势,还有辛公子用家族命数换来人脉和金钱。 第56章 归来 第五十六章 想要带辛泽渊出长安,便避免不了要与薛家硬碰硬,她缺的只是一个先动手的理由,林大人替她补上了,接下来拼的便是势利和实力。 刚从火海里穿过来,薛家的战船便与几人擦身而过。 第二轮战火又开始了。 辛公子没让她看,让她躲进了船舱。 韩千君抱着膝盖,默默地听着耳边阵阵厮杀声,没上过战场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那份度日如年的滋味,漫天的炮火映红了江面,破旧的直棂窗外硝烟滚滚,连扑过来的风里都带着浓重的火药味。 之后的一生里,再回忆起这一日,韩千君依旧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的那阵,张威回到了甲板上,一身湿哒哒的,甩了甩头上的水,先骂了一句他娘的薛狗,“五艘战船,他娘的全是火药,这是被逼急了罢,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单靠林望的人马,最多能抵抗前面的薛世子,后面的几艘战场他应付不了。辛泽渊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林望独守,薛家的战船一到,林望会被炸成渣,他的人熟悉水性,留下来能助他一臂之力。 不明白张威为何突然回来了。 辛泽渊看着他,等他给一个解释。 张威觉得主子,包括他自己,似乎都小看了韩家这面旗帜,再看向韩千君,眼里便有了几分佩服,走过去道:“长安驻防将军刘将军也来了,让属下问三娘子和辛公子安。” 不仅刘将军,听闻韩千君在船只上挂上了韩家旗帜后,韩家隐藏在长安的所有势利,今夜全都出动了。 原本一场单方面的围堵,演变成了薛韩两家的火拼。 这回谁都知道韩家要保他们家公子了。 要比势利,韩家立下从龙之功之时,薛家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卖烧饼。再加上辛公子的势利,硬碰硬,薛家今夜必败。 果然,一炷香后薛家的战船沉了。 坐下的渔船顺利地驶出了那片硝烟弥漫的海域,韩千君回头看去,只看到了满江船只残骸和战后的零星火光。 沿河往上,她重新挂上了韩家的旗帜,不走暗道,继续带着辛公子光明正大地赶回京城。 天色将亮,皇帝派来的救援终于来了。 来的人是大理寺范少卿。 有官船护航开道,韩家的船队畅通无阻,径直朝京城的方向驶去,范少卿到的第一日,便来船上见了辛泽渊和韩千君,一同前来的还有范少卿的新婚妻子,姜家大娘子姜姝。 两人上回相见,还是在姜姝大婚那日,韩千君当日闹出了一场祸事,险些把薛家二娘子打死。 一年多没见,姜姝仔细把她看了一圈,人虽瘦了但精神回来了。 两年前辛公子走后,她像是一夜之间被人抽干了精气,整日沉默寡言,即便自己和漓妃娘娘相继邀请她,都被她拒绝了。 漓妃娘娘那时便道:“等辛公子平安归来的那一日,她才会来见我,回不来,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愿意看到我了。” 成亲前姜姝不理解,成亲后她明白了那句话,每一个这一辈子都有一个不可失去的人。 行走在最顶层的人,永远把家族的利益摆在了最前面,也许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曾经那个在宫中为了争宠,蛮横不讲理的姑娘,会有一日,把一个人看得那般重。 为了辛公子,她仿佛可以与全世界为敌。 如今辛公子还真被她活着带出了长安,想必再也没有人把她当成当初那个任性妄为,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看待了。 姜姝冲她一笑,评道:“长大了。” 韩千君嘿嘿笑了两声,“对,十九了。”成老姑娘了,龇牙问道:“京城里的那帮小娘子,有没有说我闲话,是不是骂我人老珠黄,还嫁不出去?” “谁敢?”姜姝笑道:“不怕被你打死?”又道:“哪儿老哪里黄了,京城里谁家小娘子能比过你的成就,十六岁进宫做贵妃,十七岁出宫又许了状元郎,历经了二次退亲,你也才十九,小脸这不才刚长开…” 韩千君:“……” 自我反省,她道:“我以后不打架了,好歹得挽回一些名声了。” 姜姝看了她一阵,若有所思地道:“确实变得不一样了,咱们大头菜也知道为以后着想了…”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有了改变,彷佛在潜移默化之下,自然就成长了。 以往她觉得要她像郑氏那般时时刻刻都在为家族操劳打算,她一辈子都学不来。她排斥世俗,想着就算将来成了亲,也要一辈子天真下去不为世俗低头,即便她如今也有那个条件永远天真下来,可她自己不乐意了。 真正的长大,只是在一夜之间。 当范少卿问辛公子要人时,韩千君插话道:“人不能给你,并非我故意要针对范少卿,今日不管是谁来,人我都不会交出来。” 韩千君握住辛泽渊的手,不知不觉那股保护欲越来越极强,“辛公子不可能永远只是他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皇帝想要人,那就拿值得的东西来换。 辛家被折损的命数,家族人所流的泪,还有辛公子身上的每一道伤,都要得到同等的补偿和回报。 一次被贬,二次被贬,不可能再有第三次,她要在拿到皇帝的保证之后,方才会交出人。 谁也别再想来欺负他的辛公子了。 有了韩千君的保护,辛泽渊的后半程极为省心,跟在大理寺少卿的官船后,每日赏江品茶,日子过得很是清闲,就连张威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惬意,这与他事先预想的拼死拼活完全不一样,出发前他连遗书都写好了,打算豁出去性命,谁知道这一路躺得腰酸背疼,身上的骨头都松了,实在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公子,属下怎么觉得在吃软饭?” “不好吃?”辛泽渊问他。 张威一扫桌上的点心,塞进嘴里,慢慢地品出了滋味,“香。” —— 到达京城的前一夜,韩千君再一次钻进了辛泽渊的被褥里,人搂住他的腰,抬起头去蹭他的下颚,苦恼地道:“辛公子,明日就到了。” 世上的事情总是无法两全,她一路都在盼着早些带辛公子回京城,可快要到了时,又愁上了。 回到京城,就算两个人能天天相见,也不可能像当下这般夜夜抱着辛公子睡在一起。 辛泽渊扒拉了一下她手,“嗯,不高兴?” 韩千君摇头,想问他,明晚两人该怎么办,突然才想起来,外面一个一个地都在叫她‘少夫人’,可他们似乎并没有说起以后。 记得他刚到兆昌时,曾问过她,“亲事到底还算不算数?” 当时她没有回答,如今可以告诉他了:算数!要不要找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把亲成了。 “辛公子,我们…” “哦,回去后咱们应该不能见面了。”辛泽渊垂目,遗憾地道:“毕竟韩三娘子还要嫁人,不能再与前未婚夫勾勾搭搭,传出去,对你未来的夫君,总归不好听。” 韩千君:…… “怎么了?”辛泽渊看着她呆愣的神色,大度地道:“行,再让你搂一晚上,明日便要道别了。” 话音刚落,韩千君便气呼呼往他嘴上咬去,辛泽渊似是猜到了她会来这一招,仰头不给亲。 没亲到,韩千君愣了愣,人突然往前蹿去,腰却被辛泽渊掐住,不让她得逞,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三娘子冷静,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做下让自己后悔莫及之事。” 听他自称为‘美色’,韩千君笑得胸膛颤抖,去捧他脸,把他往下掰,“不后悔,公子不要抵抗。” 可今夜的辛泽渊坚贞不屈,“不给。”说不给是真不给,伸手饶向她腰。 韩千君怕痒只好松开他,人趴在他胸膛上,委屈地看着他眼睛,“真小气。” 辛泽渊也不恼,面上笑着,语气却格外冷硬,“下去。” 她偏不。 嘴亲不成,那就亲别的地方,韩千君突然埋下头,原是想亲他的颈子,可他正仰着头,唇瓣便正好落在了他的喉结上。 碰上去的一瞬,韩千君便感觉到了唇瓣底下重重地滚动了一下。 一不做二不休,亲都亲了,韩千君打算继续。被他亲了那么多回,韩千君多少也学会了一些技巧,照着他欺负自己时的劲儿,胡乱一通啃咬,舌尖也用上了… 韩千君清晰地听到了他一声闷哼,随后便觉腰上的那只手缓缓在收紧,在她腰下掐了一把后,毫不客气地撩起了她腰后的细腻锦缎。 上回在马车上逾越过一回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意外,过了这么久,许是给了她辛公子很好欺负的错觉,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但她忘记了上回的教训是怎么来的了。她过分一寸,辛公子必定会还回来一尺。 此时她倒是想停,已经来不及了,辛公子的君子一面被她击垮后,变成了反扑过来的狼,幽深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还玩吗?” 韩千君摇头,“不…”不玩了。 晚了。 唇被辛公子吻住,韩千君突然想了起来,自己似乎还未告诉过他,捏住他正在发力的手腕,轻推他道:“辛公子…” “嗯。” 韩千君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告诉他,“进宫一年,我并没有侍过寝…”她虽争过宠,但她与皇帝之间清清白白。 辛泽渊停顿了片刻,轻轻在她耳边“嗯。”了一声,道:“知道。” 第一次亲她,便看出来了。 两人坐的还是出长安时的那艘渔船,夜里河水波动,能感受到身下船舱在摇晃,床前悬吊着的马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耳,昏黄的光线在眼前晃动,人也在晃,韩千君瘫在他怀里打着颤,辛泽渊则躺在她身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潮红的面色,低声问她:“还是嫁给前未婚夫,成不?” 两人这一路都在回避,不去谈婚事,一个不敢提一个不愿意提,如今他终于又问了出来,韩千君却答不出来,她说不了话。 “不说话便是答应了?我再去与国公爷提一回亲,如何?” 韩千君眸子迷乱地盯着他,脑子已一片空白,死死捏住了他潮湿的五指,不让他再动,良久才呜咽出声,一口咬住了他肩头释放出来,嗓音都在发颤,“好…” —— 船只第二日便到了京城。 韩千君起来得有些晚,辛公子人已不在榻上,船上本就潮湿,加之又是冬季,地上的一摊水迹还未完全干透。 她记得昨夜他打水进来,替她擦了一次,水泽应该是那时留下来的。 睡了一夜,羞耻感不减反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辛公子在欺负她。 在她进宫之前,郑氏曾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自己去看去学,她都看过了,进宫后嬷嬷便教得更为详细了,可教的都是让她怎么伺候皇帝,没说若是反过来了,她该如何应对。 白学了。 溃不成军的只有她一个。 昨夜仿佛在火海里走了一圈,又掉进了水里,头一次尝试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船只快到巷口了,她总得起来见人。下床时,双腿明显多了一股酸软,更衣洗漱完出去,在甲板上找到了辛公子。 如往日一样,辛公子一身正派儒雅,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人是怎么把他的手伸到… 韩千君猛甩了一下脑袋,将那面红心跳的画面甩出了脑海。 站在辛公子对面的还有杨风和莺儿。两人被唐海送出关卡后不久,便与他们碰上了头,以防万一,一直没露面,躲在船舱内。 到京城了,辛泽渊才把人叫了上来。 莺儿闻了一路的鱼腥味,非要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央求辛泽渊带她出来说话,谁知人到了甲板后,双腿又止不住地打起了颤,彷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倒。 但她的腿软,与韩千君的不一样,多半是被吓的。 得知韩千君要回京的消息后,韩国公的人马已经到了巷口迎接。从兆昌到长安,再从长安到京城,这一路上莺儿心里早留下了阴影,见不得人多,更见不得穿盔甲拿刀枪的侍卫,即便杨风动不动把‘想死’挂在嘴边,她还是壮着胆子攥住了他衣袖,直到看到了韩千君才突然撒手,朝她奔去,人躲在她身后,哭诉道:“三娘子,奴险些见不到三娘子了…” 杨风:…… 见她来了,身前的人回了头,目光刚碰到他,韩千君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马收了回来,安抚莺儿,“没事了,已经到了,待会儿你跟我走。” 莺儿巴不得,“好,奴与娘子走。” 韩千君谁都不相信,就算对方是她的亲姑母,亲表哥,她也要留一个心眼,“莺儿是不是说过,只听我的?” 莺儿点头,对,她只听韩娘子的。 “那行,今日你会见很多的人,但除了我之外,其余任何人问你任何问题,你都不能告诉对方,我允许你开口了你方才能说,能做到吗?” 莺儿毫不犹豫地道:“能。” 她不知道要见什么人,但到了陌生的地方,除了韩娘子,她谁都不相信。 “辛公子…”韩千君说话时头先没转过去,说完了才红着耳根看向跟前的人,“待会儿也给我走罢。” — 船到了巷口,范少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主动让出了道,让韩千君的船只先靠岸。 在甲板上时,韩千君便看到了站在风雪里的韩国公,身披戎装,像是要出去征战一般。瞧那架势是把府兵全都带出来了。 自己当初出来时是偷跑的,没有经历过送别,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眼下的迎接,却让她眼眶发热。 下了船,脚踏实地地踩在了京城的码头上,对面那位正痴痴看着她的中年将军,已被风雪淋白头了。 韩千君的脚步也越走越快。 韩国公早在她下船时便红了眼。 瘦了啊,瘦太多了… 见人一步一步朝着他奔来,韩国公嘴角几番抽动,到底没憋住,老泪纵横,等人到了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嫌弃自己脏,不敢去抱她了。 韩千君主动扑进了他怀里,戎装上的风雪反扑在她脸上,冰冰凉凉,心头却是暖和的,“父亲,女儿回来了。” 被她一抱,韩国公面子都不要了,嗷嗷哭出了声,“孽障,你要吓死父亲啊。” 韩千君听着他骂,也不吭声,只紧紧地抱住他。 韩国公骂完了,又心疼地扶起她,上下一阵查看,“让父亲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韩千君冲他跺跺脚,再挥挥手,“父亲放心,女儿的手脚都在。” 韩国公看到了,好手好脚,能蹦能跳,嘿嘿两声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一个劲儿地点头,“是不是吓到了?怕不怕…” 天杀的,昨日他收到消息,恨不得立马杀出京城,把薛家的人头拧下来,要不是被郑氏拦下,说人快到了,他早出了京城。 平日里五大三粗的人,哭起来模样实在不太好看,韩千君及时提醒道:“父亲瞧瞧,我把谁带回来了?” 韩国公这才抬起头。 辛泽渊就立在韩千君身后不远处,身披鸦色大氅,风雪自他头顶飘下来,轻吹起他衣摆,即便坠落了一回,再次归来,仙人姿容依旧称得上京城第一公子。 国公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也才不到两年,可如今一见,恍如隔世。 “前女婿啊…”韩国公激动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哽塞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韩千君:“……” 第57章 替夫讨公道 第五十七章 头一次见辛公子,韩千君便知道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脚上的一双布鞋一尘不染,而韩国公此时正一脸鼻涕眼泪,韩千君生怕他被辛泽渊当众推开。 但辛公子是个有涵养的人,没去推韩国公,在韩国公松开他时,还贴心地递上了一方绢帕。 韩国公愣了愣,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的模样有些不妥,背过身擦完了眼泪,又“噗嗤噗嗤”几声拧干净鼻涕,然后把那方前女婿给的绢帕塞进了盔甲内,大抵也知道脏了不好再还回去。 除了国公爷,韩二公子和二少奶奶也来了。 走了一趟回来,再见到亲人,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珍视感,韩千君上前挨个拥抱,“二兄,二嫂…” 见到幼妹曾经饱满的脸颊越来越消瘦,韩二公子心疼地道:“看来受了不少罪…等老三回来,再找他算账。” 他胆子不小,竟敢一声不吭偷偷把人带出去,兆昌那地方有多贫瘠,他不知道? 原本都以为她是出去心里苦,想出去散散心,是以,国公爷也没派人把她追回来,谁也没料到,曾经在蜜罐子里长大,从未吃过苦头的姑娘,能在那等地方一住便是一年,若非辛公子前去,只怕她还不打算回来… “三兄拐个人可不容易,压力大到都开始做噩梦了,二兄可别再吓唬他。”松开他,韩千君笑了笑,“兆昌挺好。” 兆昌好不好二公子不知道,但见她脸上的笑容,便知道她终于活了过来。 长安发生的事,韩家的人昨日便都知道了,得知她在船上挂上了韩家旗帜,公然与薛家的战船开战,个个都抹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个姑娘,比男子还大胆,可再一想,这才是国公爷并着三位哥哥,娇惯出来的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娘子。 人平安回来了就好,知道她会陪着辛公子进宫,二公子没耽搁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二少奶奶,神色神秘又骄傲地同韩千君道:“等你进宫回来,二兄和你二嫂送一份礼物给你。” 二少奶奶面色一臊,含笑点头。 韩千君不知道是什么,没客气,“好啊,等着我回来。” 自己的宝贝女儿和有可能还会再成为现任女婿的前女婿,刚从战火里逃出来,国公爷说什么也不放心再让他们单独去见皇帝,非要护送他们一道进宫。 薛家不惜动用战船来对付辛泽渊,国公爷虽不清楚内情,但也知道这回他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至关重要。 一年多没见到女儿,舍不得分开一点。前女婿也一样,当初为了救他出来,把命都搭了进去,等他被放出来时,前女婿已被关入了大牢,再也没有见过他,如今人回来了,也有好多话要说,韩国公把俩人都拉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坐着。 一上马车,国公爷的目光便在对面两人身上来回打探,看谁都喜欢,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这要是两人成了亲,都是他家里的人该有多好。 可惜了。 辛公子出事后,对于两人的婚事该怎么办,韩国公也曾问过韩千君,“你要是喜欢,父亲就陪着你一块儿等,你放心,父亲一定帮你把他接回来。” 她是怎么回答他的?韩国公至今还记得她看着自己时脸上满是悲痛和绝望,问他道:“父亲觉得,我们还有脸去找他吗?” 没脸。 可还是会遗憾,韩国公惋惜地道:“是我韩觅阳没福气,这么好的女婿…” 韩国公对辛泽渊一直心怀愧疚,如今见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难忍激动,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辛家为我韩家所做的一切,我韩觅阳铭记在心…辛公子放心,即便做不成我韩觅阳的女婿,我韩觅阳也会把你当成亲儿子。” 韩千君:…… 什么亲儿子,他儿子还不够多? 感受到韩千君瞪过来的目光,韩国公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以为是她怪自己占了辛公子便宜,换了个说辞,“往后辛公子有任何需要,我韩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辛泽渊态度谦卑,“辛某所为皆出自于本心,所求之事乃毕生抱负,与旁人无关,也与韩家无关,还望国公爷不必再介怀。” 那么大的牺牲,没有半句怨言,连话都说得这么好听,韩国公愈发觉得错过了太多,也不知道这位前女婿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小娘子。 把京城内但凡有点名气的世家都想了一遍,韩国公也没有找到一个能比得过他家千君的小娘子。要不改日还是厚着脸皮问问,介不介意韩家曾利用了他,不介意的话,辛韩两家还能不能再续前缘? 他保证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正想着,见韩千君埋头在荷包里翻找,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唇脂…”马上就要进宫了,她得描一下妆容。 不就是个唇脂,国公爷正欲让车夫停车,让人速速送些胭脂水粉来,便见坐在她身旁的辛公子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粉色的小瓷瓶,递给了她。 韩千君极为自然地接过来,也没道谢,转过身用完后,又递回给了辛泽渊。 辛泽渊一句话没说,重新塞进了自己的袖筒内。 韩国公的目光一来一回狐疑地盯着两人的动作。 什么意思? 这只是开始,他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等一行人到了宫中,韩千君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辛泽渊身后,辛泽渊跪,她跟着跪,辛泽渊拜,她也跟着拜。 昭德皇后招手让她过去坐,韩千君拒绝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辛泽渊身旁,又不失礼貌地问候道:“姑母身子可好?” 先前她在宫中,昭德皇后曾无数次纠正她礼仪,斥责她不懂规矩,可如今见她突然懂得规矩来了,心头又有些酸涩,问道:“兆昌冷不冷?” “冷。”韩千君回道,“比京城还冷,三兄去了后,教会了百姓做暖炕,冻死的人倒是比往年少了许多。” 她嗓音不徐不疾,也不悲苦,像是寻常的闲聊,可任谁听了都会联想到寒冬中百姓的艰苦,还有韩家三公子的努力。 今日在座的人都不是外人,昭德皇后、皇帝、韩国公、辛泽渊、韩千君。 要真论起亲来,都是一家人。若是换做往日,这丫头片子必然已经扑进她怀里,连连叫苦,再替他三兄请求,求她早些把人调回京城。 昭德皇后曾同她道:“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由着性子来,我虽是韩家的人,可也是这大周朝的皇后,平日里舌头和牙齿相安无事,你好我也好,一旦咬上了,咱们该站谁的哪儿?是站理…所以啊,撒娇没有用,要学会替自己往后铺路。” 她在宫中学了一年都没学会,亲身经历过一场悲痛后,一切就都懂了。 从上回辛泽渊出事,她进宫跪过自己后,昭德皇后便知道她心里已有了芥蒂,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没心没肺地依偎在她怀里,求着她去满足各种要求。 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落,昭德皇后笑道:“你三兄自来脑子活泛,这回能为百姓做点事,是他的福分。” 韩千君点头,“姑母说的是,三兄也是如此想的。” 而面对皇帝,虽说三人彼此都知道皇帝就是她的亲表哥,但韩千君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不同,除了最初的问安之外,韩千君没再与他多说一句,目光也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寒暄完便是正事了。 皇帝原本只召见了辛泽渊,但韩千君也跟了过来,进来的理由,“陛下要的人,在我手上。” 皇帝只好把人放进来。 她一进来,韩国公又强行闯入,“要不是她机灵,人早死在长安了,身为父亲,我还能见她再次身入险境?陛下有何问题,来问我!” 这话说出来,是差明说他皇帝要害他的女儿。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挤了一屋子的人。 知道他们不会回避,皇帝便让辛泽渊把人带进来。 很快杨风拽着莺儿的胳膊走了进来。与其说拽,不如说是搀扶,莺儿两条腿已经吓得站不稳了。 她从小便跟着母亲在花楼长大,最怕的便是前来耍横的官差,后来花楼被京城里的官差一把火烧了,更怕了。再遇到薛家的战船,雪上加霜。 惊魂未定,又来京城见到了皇帝,人瘫在辛泽渊身旁,颤抖地同上位的皇帝行礼,“奴…”奴了半天,也没把舌头捋直。 韩千君轻声道:“莺儿。” 莺儿犹如见到了救星,转过头来哭着道:“娘子,娘子救救奴,奴害怕…” 韩千君起身,上前一道跪在了莺儿辛泽渊之间,安抚她道:“别怕,有我和辛公子在,莺儿不会有事。” 说完转头看向皇帝,“莺儿是我的婢女,胆子小,受不起惊吓,陛下有何要问的话,臣女会替陛下问。” 今日见昭德皇后和皇帝一道出现,韩千君便猜到太上皇应该已得知皇帝的身份,两人没打算再演下去,毕竟接下来莺儿所要证实的这一切,对宣安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来说,一点都不利。 但想从她这儿拿到证词,得先给她想要的东西。 韩千君道:“陛下或许还不知道,在辛公子找上莺儿时,臣女已与她相识,萍水相逢,臣女不过是帮她说了一句公道话,她便信我,愿意跟随我,即便她对外面的世界很恐惧,可臣女开口了,她还是跟着来了。” “父亲儿时曾教导于我,说人与人相处,处的是心。你交了心对方才会真诚相待,但父亲没有告诉我,还有一种情况,我即便不用交心,只要出现的时候对了,正好出现在对方深处困境之时,只需要一句话,便能让对方豁出去性命,为我卖命。” 韩千君道:“臣女想,这应该就是世人所说的‘恩’” “后来,臣女发现还有一类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一个身份,他们便能为了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一类人就是我们的父母。”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臣女这样幸运,有一对万事包容子女,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他们都不会真正记恨你的父母,万幸,除了父母之外,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无怨无悔地替你卖命,他便是先祖们所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偌大的殿堂内,只有她一个人的嗓音。 最初韩国公还以为她在替那位叫莺儿的姑娘说话,渐渐地便发现了不对劲。 不仅他听出来了,昭德皇后、皇帝,辛泽渊都听出来了。 辛泽渊知道她今日陪他一道前来,是想为他讨回公道。于他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委屈,这条路是他选择的,不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他。 可当她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出来后,辛泽渊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地缠绕上来,闷得发紧。 韩千君继续道:“臣女没做过别人的先生,但做过师娘,在我先前的认知内,为人师者当是手执戒尺,威风赫赫,令所有学子都闻风丧胆。可后来我才发觉,臣女看到的只是表面,为人先生者,需要言传身教,自身要正。是以,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哪怕家族为此遭来了厄运,也要守住曾经教给学子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韩千君咽了咽喉咙,又道:“臣女儿时也拜过先生,以为师生乃银货两讫的关系,可我那二十个学子,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不是的,为人学子可以为了先生豁出去性命,理由也是这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陛下,辛太傅为人师者,他做到了。”在他危难之时,与他一道共进退,在他需要之时,不惜用自己家族的命数,用自己亲孙子的命,托起他坐回了属于他的位置。 接下来该轮到身为学生的陛下了。 韩千君抬头看向皇帝,问道:“辛太傅一生大起两回,大落两回,皆是为了陛下,如今已有七十高寿,陛下觉得,他有没有资格安享晚年,配不配得上一根龙头杖。” 龙头仗,上打昏君,下打奸佞。 辛家再也经不起他的利用,应该得到他们应有的安稳。 —— 韩国公坐在一侧,愣愣地看着跪在那,身子挺得笔直的姑娘,不觉已泪流满面。 欣慰姑娘长大了,可又忍不住心酸,长是长大了,却长到别人家去了,知道替她未来的夫家鸣不平。 第58章 不该让的她不会让半分…… 第五十八章 皇帝对自己这位亲表妹的印象实属深刻,但深刻的点是在她的胡搅蛮缠之上,令他刮目相看之事,是在一年前辛泽渊被判流刑,她来宫中将他讽刺了一番。 这是第二回了。 目光不觉落在她和辛泽渊身上多看了几眼,初次听闻她瞧上辛家大公子时,皇帝并没有觉得意外,也没放在心上。 深知她是什么样的秉性,从小便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自己也曾一度成为了她的目标,被闹得苦不堪言。 辛泽渊长得确实不赖,但拿她自己的话说,“这世上长得好的公子多了去了,又非他皇帝一人,没了他,我再找一个便是。” 这话在辛泽渊身上,似乎没有灵验,一年前的雨夜她跑来宫中求他和昭德皇后,不惜爆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来威胁讽刺。 不好惹这一点倒是没有变。 皇帝道:“都起来。” 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龙头杖’于皇帝而言,并非什么强人所难之事,但对辛家不一样,皇帝若是再想来贬一回,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敢再来,她就用那根龙头杖,砸他脑袋。 韩千君知道这回皇帝把辛泽渊召回京城,是打算了给辛家补偿。但具体补偿到哪一步她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一向深沉,若不提点到明面上,说出辛家最想要的,指不定皇帝又寻个不好与其他臣子交差的由头,随意打发了辛家。 如今她当着辛泽渊的面,明着问他要了‘龙头杖’,只想他还想恢复他周绎的身份,不给也得给。 “臣女谢陛下。”韩千君磕头谢恩,起身后看向身旁正望着她的辛泽渊。 辛公子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上回见他这般还是在城门口送他离开之时,她只见过他哭了那么一回,就已经肝肠寸断了,韩千君忙冲他一笑,目光里带着安抚,暗道:辛公子不怕,以后我会用你给我的盔甲,保护好你的。 所求所诉已经说完了,韩千君便当着皇帝和昭德皇后的面,让莺儿认了宣安皇后的画像。 可东西一日没拿到,韩千君一日不会交人,同皇帝道:“莺儿胆子小,离了我只怕会吓出毛病,等陛下何时需要她进宫了,臣女再将她带进来。” 一个人一旦生了防备之心,便会处处堤防,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人,也不会再信赖。 人已进了宫,没必要再送出去冒险,昭德皇后将韩千君的变化和聪慧看在了眼里,这些年他们母子俩为了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欠了太多人,其中便包括辛家,如今也算熬了过来,倒不需要她再等,她要的东西,她和皇帝立马就能给。 昭德皇后出声招呼道:“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不着急回去,到我殿内用完午膳再回。”怕韩千君不放心,又道:“如你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不会亏待你的辛公子,更不会亏待恩师之子。” 其他的就让皇帝和辛泽渊去谈。 人人都道帝王无情,但也并非当真半点感情都没,家族血亲在权势面前本就淡薄,难不成为了一件事,还能从此不相往来了,昭德皇后连韩国公一道邀上,“国公爷也去罢。” 有莺儿在手上,韩千君倒也不怕皇帝为难辛公子,两人行了一路,同吃同住一月,从未分别过,临走时她轻拽了一下辛泽渊袖口,低声道:“我先出去了。” 辛泽渊眸子里的潮湿尚未褪去,含笑点头道:“嗯。” 等她用完午膳,他应该早谈完了,要是等不住可以先出宫,辛夫人只怕此时已经得知消息,在宫外等着他了,韩千君道:“不用等我。” 辛泽渊没多说,轻声道:“等你。” 也行,韩千君冲他弯唇,笑眯眯地额首,“好。” —— 两人的举止在旁人眼里,恩爱又亲密,可韩国公看着两人脸上的笑容,却品出了不一样的情绪,怎么看怎么苦涩,不就是一对苦命鸳鸯嘛。 人出去后,还没缓过来,盯着走在前方的纤细身影,一会儿心疼,一会儿怜悯,一会儿又觉得自豪,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小菜苗终于长成了白菜。 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觉惆怅,小菜苗看习惯了,突然有一天她自己迎着风雪长成了菜,作为浇灌之人,比起欣慰更多的是自责。 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风雪到来之时,没替她建一个棚子,没站在她身旁替她挡住寒风,若是能预知风雪,她就能少受一些冻。 可如此一来,她又如何能长出最外面那层耐寒的绿叶? 父母之心都是矛盾的,一面希望子女能成才,一面又心疼他们受苦。想起她适才说的那一番话,国公爷内心仍觉震撼,这些年她整日看似傻乎乎的,心里实则什么都明白,并非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父母的恩情,她都记在了心里。 今日她都有能力去保护一个人了。 昭德皇后见他坐在自己对面,一声接着一声嗟叹,又是愁又是笑的,实在忍不住,问道:“国公爷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国公爷挪了挪坐下的屁股,一时嘴快,显摆道:“阿姐膝下没有女儿,无法体会到为臣当下的感受…若是换成当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她进宫,千金万金,臣都不会换…” 说完感觉到了昭德皇后的目光瞪了过来,脊背一寒,赶紧道:“臣不是那个意思,太子殿…陛下也不错。” 昭德皇后不买账,他那话说的有多违心,他是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退一步来讲,若当初韩国公知道当今的皇帝就是他的亲外甥,他也不会让千君进宫,一是周绎与秦家有婚约在前,二来,近亲成亲不好。他见过好多表亲成婚的,孩子生下来要么当日便夭折了,要么长大了几岁后,突然就死了,后宅里的辛秘不可能永远捂得住,哪里有那么多夭折的小娃,都是自己弄死的,缺胳膊少腿的生下来便捂死了,长大了知道是个痴儿傻子的,为不影响家族名誉,也给杀了。 要他对自己的亲孙子亲外孙下手,他做不到。 且当初韩千君进宫,他也没同意,他看不上‘二皇子’周恒,但韩家在朝中站稳脚跟,韩家便必须得有姑娘进宫。 有她姑母在,加之她那时候她又喜欢,韩国公没法子才把人送进来。 庆幸自己的女儿不是个死心眼儿,没喜欢上皇帝,但这件事韩国公心里多少有些介意,昭德皇后和皇帝竟瞒着天下人,做了如此一盘大局,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 那句昭德皇后没有养过女儿,他倒是没有说错。 韩国公看向不远处正与漓妃娘娘说话的小娘子,面含微笑,虽也笑得灿烂,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手舞足蹈。 突然有感而发,对昭德皇后道:“阿姐,千君并非不记仇,而是她一直都在衡量,什么对她更重要。” 若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伤害,她愿意忘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珍视她所在乎的人。 但有的伤害,她忘不了。 或许谁都没有错,但在她心上就是留下了疤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韩千君适才过来不久,秦漓便来了。 听宫娥说,待年一过,立了春皇帝便会封她为皇后。明日便是除夕,封后的事很快,韩千君真心贺喜道:“恭喜娘娘。” 皇帝后宫的女人虽多,但细细算起来,也就自己和秦漓是后来进来的。如今自己已出宫,皇帝除了秦漓之外,再也没有过旁的女人,封后乃迟早之事。 这都是她应得的,若当年表哥和秦家不出事,两人早已是大周帝后。 她是真心祝福她,秦漓脸上却无高兴之色,沉默片刻后,抬头对她道:“大头菜,对不起。” 秦家翻案,她必须得做,但连累这么多人进来,是她没有想到的,可若是没有辛家的牺牲,秦家的案子又不会成功… 她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唯有一声对不起。 韩千君摇头道:“娘娘没有对不起我,秦家满门的性命不能白白屈死,若换做是我,我也会走娘娘这一条路。” “我与娘娘,不过是立场有了冲突,谈不上谁对不起谁。”韩千君道:“娘娘无需向任何人道歉,我也没有怪过你。” 两人从小一起到大,吵过架打过架,每一件事,都非要论出个谁是谁非,但长大后便会发现,有的事真的分不清对错。 秦漓意外地看着她。 韩千君对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曾经很羡慕娘娘,羡慕娘娘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替娘娘把所有的一切都背负在了身上,娘娘或许没有留意,在你进来的那年夏季,我看到表哥护在娘娘身侧,替娘娘挡了头顶上的灼灼烈日,我便想啊…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遇到这样一个,替我挡住烈日的人,该有多好…”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人不仅能替我挡住烈日,他还可以为了我去送死,可当真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后,我又舍不得了。” 舍不得他受任何苦。 韩千君道:“娘娘,我不怪你,但我也有我的立场和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无法再回到从前了。就像秦漓,她也不是当年的小萝卜了。 这便是长大后的她们。 她们还有以后,以后的她们都有了各自的家族要守。还是和之前一样,能让的她尽量让,不该让的她不会让半分。 —— 午膳时几人有说有笑,彷佛去年的那一场秋雨中什么都没发生过,韩千君席间还同秦漓预定了她殿里那只兔子肚子里的崽子。 “等生下来了,娘娘记得差人给我送一只来。” 秦漓应道:“好。” 昭德皇后取笑她,“儿时养过一只小猫,没了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如今又敢养兔子了。” 韩千君道:“以前臣女没想明白,生老病死,连人都逃不过,何况是阿猫阿狗,待兔崽子到了臣女手上,臣女保证好好养,让它在有生之年,享尽荣华富贵…” 屋里的宫娥顿时被她逗笑。 众人瞧来,她还是之前那位开朗逗趣的韩家三娘子,可只要注意听的人便会发现,无论是对昭德皇后,还是对漓妃,她的称呼都不一样了。 正用着午膳,皇帝身边的高公公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漆木匣子,进来后便走到韩千君跟前,递给了她,“韩娘子抵抗叛军有功,这是陛下给三娘子的赏赐。” 韩千君起身谢恩,“多谢陛下。” 高沾趁着她接匣子的功夫,低声同她道:“辛公子已出了宫门,韩娘子所求的,陛下都给了。” 韩千君没什么意外,但也松了一口气。午膳尚未结束,她并没有立马离开,坐下陪着昭德皇后用完,见她放下了手里的玉箸,才起身辞别。 走的时候,她没拿那个匣子,放在她面前的杌子上。 宫娥瞧见了,还紧张地要去追,“三娘子东西落下了…” “不必追了。”昭德皇后看得明白,她这是不稀罕拿自己不该拿的,吩咐宫娥道:“她不要,便拿去还给皇帝。” —— 父女俩从昭德皇后的宫殿里出来,韩国公身边的小厮便已候在了外面。 韩千君怕皇帝耍小心,亏待了辛泽渊,韩国公同样也怕自己未来的女婿受欺负,忙问小厮道:“什么赏赐?” 皇帝的御赐圣旨一出来,便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厮欣喜地回道:“姑爷赐了二品侯,辛太傅赐‘龙头仗’,绸缎百匹,珍珠十斛,栗米二十石…” 后面的那些都是小头,龙头杖拿到了,没想到皇帝还给了一个二品侯,这是要补薛家的空荡。 皇帝还算有点良心。 外甥和女婿比,还是女婿重要一些,韩国公看向身旁傻愣的姑娘,毫不谦虚地夸道:“虎父无犬子,厉害啊…” 韩千君:…… 那话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韩国公乐呵呵的上了马车,比自己儿子封官还高兴,对这一趟进宫的遭遇,感叹道:“果然,还得脸皮厚才能吃到肉。” 韩千君点头赞成。 韩国公‘哼’了一声,“所以,对辛公子你也没要脸皮?前头还同为父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不再去祸害人家,转过头又去招惹上了,说吧,什么时候与人家好上的?” 韩千君:…… “父亲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韩千君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天定的正缘,它是拆不散的,兜兜转转,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韩国公嗤笑道:“你就说你俩是天生一对,为父更好理解。” 第59章 赏赐 第五十九章 到了宫门,韩千君便见两辆马车候在了门口,杨风立在前面的一辆马车旁,马车的绿荫盖下挂着‘辛’字木牌。 这是辛家的人来了。猜到里面八成坐着的是辛夫人,韩国公和韩千君同时缩回了撩起帘子的手。 是真的没脸再见人家。 对辛泽渊,韩千君能仗着他对自己的喜欢厚着脸皮去招惹,但对辛夫人她除了满怀愧疚之外,找不出一个可以再靠近辛家的理由,深知何为煎熬,更没有勇气去奢求她的原谅。 韩国公也一样,设身处地地去想一下,若换做自己的儿子被他们害成这样,这辈子是绝不会搭理韩家这一窝子了。 父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的气势齐齐萎下来,目光交汇,韩千君用眼神示意他,“父亲,女儿的幸福就靠你了。” 韩国公狐疑地看着她,不是和人家和好了吗,怎不下车主动去和未来婆母打个招呼。 韩千君不动,以目光质疑:刚不还说,以后有什么事都有为父扛着,这不就来了,是时候该体现他的父爱了… 韩国公:…… 为人父母不易啊,最后还是韩国公厚着脸先下了马车,朝辛家的马车走去,客客气气地问杨风,“是辛夫人在里面吗。” 杨风点头,拱手行礼,“国公爷。” 话音刚落,一侧的帘子从里掀起,辛夫人露出脸来,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一瞧便知是刚哭过,见是韩国公来了,转身让丫鬟备大氅。 韩国公急忙阻止道:“辛夫人莫要挪动,坐车上便是,这天是真冷,下来一趟冻坏了身子,韩某罪就大了。”呵呵笑了两声,“我与千君刚出来,猜到是辛夫人来接辛公子,过来打一声招呼,还望辛夫人莫怪…” 辛家出事后,韩国公虽说怕惹人伤心没脸上门,很少出现在辛家人面前,但暗里一直都在关注和补偿辛家。 辛夫人心里都知道,但辛家走到那一步,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名也好抱负也好,他们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与多少冤死的英雄豪杰相比,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从未去怨过谁,辛家也不会去冤谁,两家亲事不成,是他辛家没这个福分,“国公爷客气了。”辛夫人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主动问道:“千君也出来了?” “对。”韩国公回头,调侃道:“这不脸皮薄,害臊,没下来与辛夫人问安。” 辛夫人笑了笑,“替我谢谢她,子京都与我说了,这回我辛家能加官进爵,多亏了千君。” 今日辛家得了赏赐,旁人能说恭喜,他韩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韩国公忙道:“与她有何关系,辛公子险些丢了一条命,辛家满门在黑暗里度过了一年多,如今雾霭散去,这些都是辛家应得的。” 心里的愧疚不好在此细说,韩国公正犹豫要不要开口登门致歉,又怕唐突,便听辛夫人道:“子京先前种下的一片腊梅,今年绽满了枝头,国公爷与夫人若是得空,带千君来府上坐坐,赏赏花…” “好。”韩国公心中一喜,颇有些鼻酸,感动地道:“来日一定前去叨扰。” 两人说话时,辛泽渊早已下了马车,立在一旁待国公爷与辛夫人寒暄完,便上前与他问安,扬了扬手里的一个包袱,道:“晚辈替千君送些东西。” 在船上行走了半月,两人随行的东西都在船上,适才下来得急没有拿,辛泽渊已让人替她收拾好了。 韩国公点头,“去吧。” 一场雪从长安落到了京城,宫门前的一条道全是被车轱辘撵出来的残雪,头上还在不断地飘着雪粒子,人出来一会儿功夫,肩头便白了一层。 辛泽渊走到窗前,唤道:“千君。” 话音刚落,韩千君便推开了窗,探出一头脑袋来,欣喜地看着他,“辛公子。” 辛泽渊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别下车,又落雪了。” 韩千君接了包袱,放在身后的马车内,垂目看他,“那你冷不冷啊。” “不冷。” 韩千君又道:“皇帝有没有为难你?” 辛泽渊摇头,眸子内飘进了冰凉的雪花,眼底却含着浓浓暖意,宠溺地替她挡住了额头上的雪花,低声道:“有千君在,没人能为难得了我。” “我倒也没有那么厉害。”韩千君趴在窗沿上,“太冷了,辛公子赶紧回去吧。” “嗯。”辛泽渊,“你也早些回去。” “好。”韩千君却没动,舍不得与他分开,嘟囔地道:“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辛泽渊一笑,“明日我来看你。” “真的?” “嗯。” 身后韩国公和辛夫人的目光,都在两人身上。 两个年轻人隔着窗说话,一个立在窗外,替小娘子拂着额前的风雪,一个从里面探出头,大抵是怕他冻着了,一双手捧着他脸,不断地替他暖着。 两个孩子从相识到相爱,好不容易要成亲了,却经历了一场生别离,如今又走在了一起,做大人的心中除了心疼,便只剩下了成全,谁也不会去阻止。 —— 回到马车上,韩国公便与韩千君道:“辛夫人没怪你。” 韩千君不知道他与辛夫人说了什么,紧张地等着他的下文 韩国公将她恨嫁的模样看进眼里,果然女大不中留啊,可又舍不得让她着急,软声道:“辛夫人邀了咱们去看腊梅,还夸了你聪慧。” 韩千君闻言松了一口气,心头虽觉得辛夫人应该恨她,可毕竟将来自己要嫁入辛家,唤她一声婆母,暗里又在奢求她能宽恕自己。 韩国公见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愁,没好气地道:“把你恨嫁的心思暂且先收一收,你母亲正在家等着呢,先前你不声不吭,偷偷跟着老二跑出去,她怄得几日都没吃下饭,日夜担忧,直到收到你二兄的信,听说一切平安才安心…” 如韩国公所说,两人的马车一到国公府门口,便看到郑氏领着府上一堆人,立在门口迎接。 不知道等了多久,郑氏身上的墨绿斗篷也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站在门口不似旁人那般又是搓手又是踱脚,她仿佛不知冷,身影纹丝不动。 与一年前没什么变化,国公夫人依旧气势凌人,韩千君下了马车,不顾她是什么反应,上前便扑进她怀里,“母亲。” 从她下马车,郑氏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走的时候是瘦了一些,但腰身没这么细,这一年多老二是没给她吃东西?还是她相思成疾,硬生生把自己饿成了这样。 被她冲过来一抱,郑氏来不及斥她不懂规矩,眼眶便先红了,风雪突然冻酸了鼻子,郑氏压低嗓音道:“还知道回来。” 韩千君胳膊楼在她脖子上,替她拂了拂头上的雪花,嘻嘻笑了两声,也没觉得有啥不好意思的,应了她的话,“嗯,想母亲了,这不就回来了。” 谁不知道她是被辛公子接回来的,郑氏知她在耍嘴皮子功夫,可心头却怎么也怪罪不起来,温声道:“赶紧进去,不冷?” 府上的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到了门口来接人。 三夫人把怀里的手暖递到韩千君手里,笑着道:“可算回来了,你母亲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你要再不回,她要成冰雕了…” 韩千君诧异地看向郑氏。 她如此想自己? 郑氏转过脸,催促道:“快进屋。” 二夫人听人说快到了才过来,站了一会儿冷得发抖,呼着一团白气道:“人回来了就好,可别再走了,这大冬天京城都难熬,何况在外面。”比起郑氏和三夫人,二夫人这一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人没了精神劲不说,眼窝都快陷了下去。 韩千君愣了愣,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是被蒋氏欺负了,但没想到会这么惨,也没多问,上前挨个打了招呼,“二叔母,三叔母…” 外面太冷,小娃没出来,上了年岁的老夫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八字不合的小孙女出来挨冻。 等一行人到了屋里,暖阁内早已烧好了地龙,郑氏怕不够暖又让人多烧了两盆火,落座后阮嬷嬷还往她怀里塞了个暖炉,一个劲儿地问她:“冷不冷?” 兆昌虽贫瘠,三兄却从未亏待过她,这两年冬季都是把最好的炭火让给了她,她并没有挨过冻。 可曾经在温室里长大的姑娘,在众人眼里应该是吃不了半点苦楚的,出了一趟城,便如同下了一趟刀山,个个都在同情她。 韩千君愈发感受到了‘投了一个好胎’这句话的重量。 比起外面那些冻死饿死的百姓,她分明已在享受着最好的待遇。 二夫人和三夫人问起她在外面的情况时,韩千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地应道:“挺好的。” “都挺好的。” “三兄也挺好…” 二房和三房的人并知道正被她们同情的小娘子,在回程的路上,用国公府的旗帜公然与薛家的战场开战,可郑氏知道,说话时便暗中一直留意着韩千君的神色。 瞧了一阵,郑氏突然转过头。 韩国公换好衣裳出来,正好见到郑氏侧身低头,快速地用衣袖掖了掖眼角。 知道她是察觉出了女儿的变化,倒也不觉得意外。他自认为长得五大三粗,并不是个感性之人,可这一日竟是一次一次地落泪,瞧见她下船时他几乎泣不成声,见她为辛家申冤,又当着皇帝的面哭成了狗,到了昭德皇后的殿内,见她与漓妃娘娘说笑,再一次落了泪。 他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光了。 等一屋子人寒暄完,韩国公把人送回了明月轩,同郑氏说起了适才在宫中发生的事。 “如你所愿,咱们的闺女这回是真长大了。”韩国公捂了捂膝盖,一脸自豪地同郑氏道:“那些话我都不敢说,也说不出来,可她跪在皇帝面前,一句接着一句,环环相扣,愣是把皇帝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又叹息道:“别说皇帝,我脸上都觉得无光,皇帝和昭德皇后当初为何会牺牲辛泽渊?不就是想保住我这条老命,今日在门口见到了辛夫人,我是真没脸上前与人说话…” 可又能怎么办,两个年轻人喜欢啊,一个无怨无悔地付出,一个拼死相护,容不得他吃半点亏,轰轰烈烈的一段感情,一点都不比自己当年的逊色。 今日上前去搭讪时,他心里想的是,就算辛夫人骂他,他也要厚着脸皮,为两个人将来的幸福搏一搏。 但辛夫人的态度,再一次让他自行惭愧,能培育出辛泽渊那等人才的母亲,又怎会是个心怀怨恨之人,韩国公道:“听辛夫人的意思,这门亲事还有希望,明日便是除夕,趁着节气咱们上门走动走动,尽早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别再为难咱姑爷上门来求了…” 没有外人了,郑氏的眼泪才一串一串往下落,“好,都听你的。” 除了亲事,还有朝中接下来的变动。 韩国公道:“辛家今日封赏,给咱女婿封的是二品侯,如此看来,皇帝是没打算让太上皇过个好年了。” 当年薛家瞒着太上皇,给宣安皇后造了一个平民的身份,后来太上皇为了打压韩家和昭德皇后,又给宣安皇后捏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身份,让其与薛侯爷成了亲兄妹。 若是他得知自己曾宠在心尖尖上,一手被他捧到贵妃,死后还不惜追封为皇后的女人,竟是花楼里‘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瘦马,不知会不会被气死。 气不气死郑氏不知道,但知道以昭德皇后的性子,不会让太上皇好死。 韩家曾靠寒门起家,太上皇又靠韩家打下天下,可等他坐上皇位后,对韩家和昭德皇后做的那些事,是个人都无法容忍。 这会子倒是知道皇帝换了一个人,龙椅上的那位并非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了,可为时已晚,大势已去,只怕还会与薛家狗咬狗。 人落到昭德皇后手上,能有好下场?一世英名不仅被毁,还不得善终,可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韩国公嗟叹道:“阿姐这辈子是毁在了太上皇手上,总算能出一口恶气,替自己报仇了。” 昭德皇后与太上皇斗,韩家便与薛侯府斗,一斗便斗了二十几年,期间起起落落,轮番得势,这回终于可以落幕了。不过也轮不到他韩觅阳动手,八年前那一战薛家不仅害得昭德皇后母子俩险些丧命,还杀了秦家满门,皇帝和漓妃娘娘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郑氏提醒他道:“薛家早年干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咱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侯府世子薛澡,乃亡命之徒,别到时候狗急跳墙,伤了咱们的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薛世子?”韩国公看着郑氏,哼笑一声,“人早没了。” “你以为单靠咱们在长安的势利,能助季婵脱身?咱姑娘厉害着呢,出长安前找上了长安的知州林望,那林望还算有点脑子,一炮轰过去,打了薛世子一个措手不及,人当场就没了…” 薛家离了太上皇的权势,便是一条蛆虫,连他的女儿都斗不过。 一说起自家闺女的本事,韩国公周身都精神了,与郑氏叨叨到了半夜。 —— 皇帝本就不是个善茬,没有那么好心,让对方好好过完年,翌日除夕一早,薛家的处决便下来了。 薛侯爷好几桩罪名叠加在一起,每一桩都足以掉脑袋。 一,早年贩卖人口。 二,私藏火药,陷害忠良。 三,八年前兵器造假,以此陷害先太子。 四,捏造宣安皇后身份。 最后两桩罪名一出来,京城内一片哗然。 皇帝恢复了先太子的身份,宣安皇后因瘦马之身被废除皇家族谱,一个比一个炸裂,一时之间百姓们都不知道哪个消息更为震惊。 外面闹得热火朝天,韩千君坐在小院子里,看着二兄和二嫂准备给她的‘礼物’,哭笑不得。 两个月大的小肉团子奶呼呼的,还不会说话,只知道瞪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她眨眼睛的‘陌生’姑姑。 韩千君头一回见到这般大小的婴孩,他的父母还是自己一手撮合,惊叹生命的神奇,拿手指去戳他肉乎乎的手背,“叫姑姑,姑姑…” “你当他是神童?”二公子当下便护起了自己的崽子,安抚道:“你姑姑一岁了方才说话,府上说话最晚的便是她了,我儿莫要有压力。” 韩千君抗议道:“父亲说我两个月就会叫爹爹了。” “他这一辈子最喜欢吹嘘的便是你,你不知道?”二公子道:“儿时他还说,你是花神转身,出生当日院子里的海棠全都开了,是咱们韩家的福星,韩家得此女,将来必成大器。” 韩千君:…… “千君千君,韩家的姑娘赛过了千名公子,足以见得他老人家对你的厚爱。” 韩千君逗着小侄子,听他父亲这番酸言酸语的,狐疑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争风吃醋。” 他就是在吃醋啊!二公子心里苦,自己当年提亲时,天没亮国公爷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要他自己去替未来的岳丈备礼,今日呢?“你怎么不问问我,大过年的,父母去了哪儿?” 韩千君问道:“去了哪儿。” “辛家。”二公子道:“拉了两车礼,说是要去赏梅,午饭让咱将就一下,晚宴他们再回来。” 第60章 她值得所有人的喜欢和厚…… 第六十章 国公爷夫妻俩去了辛家的事,韩千君并不知情,听完二兄酸溜溜的一席话才得知,两人赶在了辛公子上门之前,先上了辛家。 辛太傅被赐龙头杖,辛公子又被封为侯爷,辛家再一次回到了朝堂之上,且还得到了皇帝的重用,今日上门祝贺的人必然不少。 辛公子作为家主,此刻只怕正忙得不可开交,早上她还在想着要不要让映夏跑一趟辛家,告诉辛公子她不着急,等过完年他忙完了再上门也不迟。 没想到父母竟是如此开明,主动上门去拜访了。 辛家虽被贬了两次,可辛太傅当年的学子们遍布朝野,一朝回到了该有的位置上,攀亲也好,绑在一起也好,只怕今日的辛公子格外吃香。 国公爷夫妻俩今日前去,一乃锦上添花,二乃告诉众人,不要打辛公子的主意了,辛韩两家的这门亲事依旧作数。 不顾二公子是什么感受,韩千君咧嘴笑了两声,自豪地道:“二兄说的没错,父亲母亲,是真宠爱极了我。” — 今日辛家的人确实很多。 先太子出事后,辛家被贬,辛太傅便闭门谢客归隐于后宅,许多年都不曾见过客人,耐不住今日前来的诸多学生亲友苦苦求见。辛家连着被贬两回,险些满门被灭,为的便是有一日能以寒门的身份,光明正大的重返朝堂,辛家的府邸还能像先太子在世之时那般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这一日终于来了,辛太傅没必要再藏着不见,让人打开了房门,一一接见了众人。 昨日下了一日的雪,夜里积雪厚重,今日又是除夕,天上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雪粒子,寒冬腊月,上门的人理应很少,可文人墨士相聚,若是少了雪花,没有冒着热气的茶水便少了几分诗意,烘托不出气氛,这类天气最合适叙旧,是以,个个都赶在了今日上门。 从天亮时起,辛家门前的客人便没停过。 大房辛大爷未娶妻,府上的一切都是由辛二夫人在操办,来了那么多客人,没有一个被冷落到。一进门,府上的小厮便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礼部侍郎陆大人也乃辛太傅的学生,今日借着除夕上门来,一为祝贺,二为探望老先生。 算起来,辛太傅门下的学生们,最短的也有八九年没上过门了。 期间辛家被贬了两回,府邸也被朝廷抄过两回,府上却看不出半点破败的迹象。 沿路经过,不见一样铺张浪费的摆设,又处处透着整洁干净,风雪天外面的道路上全是黄泥和雪水,就算自己家府上,也无法保证不被残雪染污,辛府却当真做到了一尘不染。 院子里的地面铺着青石板,没有残雪覆盖,历经了这些年的风雨洗礼,依旧干净澄明,表面一层纹理被打磨得光滑如玉,长廊下隔上一段距离,便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红彤彤的,这一抹冬季里的馨香,曾经成为了他们这些学子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 漫天冷冰冰的雪花,也就在此地能瞧出几分诗意和浪漫来。 再进前厅,里面全是一幅幅书架,无数书籍摆放在此,人一进去身上便染了一股书香气息的淳朴,自行尽洗了一身铅华。 这样的氛围并非一日两日能养成,而乃积攒下来的家族厚重底蕴。 他有幸,也曾被这股书香味沾染过。到了辛太傅的屋子前,陆大人便同先前进去的几人一般,褪去长靴着长袜进了内室,对着那一道熟悉的布帘,磕头跪拜,“不孝学生前来拜见恩师。” —— 今日前来的人乃辛太傅的学生居多,师生多年未见,里头时不时传来哽塞声,辛泽渊没进去,守在外屋煮茶。 风雪肆虐的那阵,门房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公子,韩国公和国公夫人来了。” 辛泽渊愣了愣,忙搁下手里的茶壶,起身出去迎接。 韩国公平日里性子活跃,话多人缘也好,进来的功夫已与上门来拜访的客人聊了起来,“还是肖大人教子有方啊,这都抱上好几个孙子了…” 对方汗颜,抱孙子这等事,就自己儿子一使劲儿的功夫便有了,哪里用得着教,讪讪道:“下官哪比得上国公爷,三位公子一个赛一个有出息,尤其是世子爷,才兼文武,将来必承国公爷衣钵…” “别提了。”韩国公摇头皱眉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家最没出息的便是那老大,再过两年,我寻思着他是不是要去做和尚。” 国公爷在朝堂上的嘴巴如同炮仗,私底下性子却随和,什么样的家常话都能与人说上几句。 见他丝毫不避讳外面的传言,拿自己的儿子开刷,对方也拿出了真心,宽慰他道:“世子的心在朝堂上,眼下不过无心成婚,男子晚上两年也不打紧,国公爷不着急…” 何止晚了两年,他比辛泽渊还大,辛泽渊今天多大了? 二十五…也不小了。 韩国公不知道该说谁了,磋叹道:“你说说,咱们这辈人当年过了二十没定亲,家中老母便骂咱们没出息,连媳妇儿都找不着,还得遭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就差指着咱们鼻子说,谁谁有毛病…” 可不是吗,同辈人的苦楚只有同辈人能领略到,“今非昔比,这没成亲的年轻人大有人在,国公爷莫要着急,男子嘛,只要有本事在身,越晚成亲,说不定越吃香…” 肖大人说着,目光看向刚从屋内出来的辛家大公子。 他就是个例子。 二十岁时辛家公子还在外经商,前途一片渺茫,若那时成了亲,娶的夫人必然也是商户,后来被皇帝召回,凭自己本事考中了状元,一度翻身,与身旁这位国公爷家险些结为了亲家。 虽说最后再度被贬,这门亲事没攀成,可如今一朝封侯,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将来的亲事,差不到哪里去。这不连他国公爷都赶在除夕上门来了,敢说不是为了来再续前缘的? 国公爷抬起头,也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辛泽渊,对自己的目的丝毫没有隐藏,一脸骄傲地道:“我不着急,待我家小女成了亲,京城内便只剩下那孽子一位未婚大龄青年,看他将来如何应付。” 京城内最有名的两位未婚大龄青年,不就是韩世子和辛泽渊? 他韩国公要抢女婿,还敢有哪个不长眼地凑上去,对方也很上道,忙道:“瞧来等不了多久,贵府又有好消息了,届时望国公爷赏个脸,某去讨杯喜酒…” 说话间,辛泽渊人已到了跟前,拱手同二人行礼道:“国公爷,肖大人。” “子京不必多礼。”韩国公上前,极为亲热地抬起他胳膊,笑着对身后的肖大人道:“圣旨一下,咱门可都得唤辛公子一声侯爷了。” 今日上门来,只为拜访辛太傅,肖大人差些忘了,被他一提醒,忙拱手回了一个大礼,“下官见过安国侯。” “肖大人有礼了。”辛泽渊让小厮先领肖大人进屋,自己留下来陪韩国公漫步走在长廊之下。 没见到国公夫人过来,想必已被母亲请到了院子里,大抵知道两人今日为何前来,辛泽渊谦卑地道:“劳烦国公爷与夫人惦记,应该由晚辈走这一趟。” “知道你今日忙,走不开。”韩国公没拿他当外人,不过在见辛太傅之前,他想先问问辛泽渊的意见。 虽说他觉得自家的闺女千好万好,谁也能配得上,可就像郑氏说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实则韩国公一直没弄明白,他辛泽渊当初有很多选择,为何就偏偏选择了韩家。事实证明走韩家这一条路,一点都不轻松。 到了这时候,韩国公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直言问道:“子京,你应该清楚,我与千君有愧于你,你当真不介意?” 辛泽渊没立马回答他的话,驻足后,看着韩国公轻声道:“国公可否听小辈先说几句。” 韩国公点头,“辛公子请。” “我与千君初次相识那日,国公也在。”辛泽渊缓缓回忆道:“晚辈那时到底还年轻,不知烈日也能灼人,跪在金砖上,以为那一跪,能跪醒受佞臣蛊惑之言的君主。可惜晚辈只知道‘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没有明白芸芸众生,济济群官,到底谁是佞臣,谁又是君子?我说我是君子,对方是小人,然而在君主的眼中,并不尽然。” “我为君主没有生得一双慧眼而愤恨难过,以激进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才是对的,那样的行为何尝不是太过于高估了自己。” 辛泽渊道:“在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这十几年来,学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时,千君为我撑了一把伞,挡住了头顶的日头,她给了我一锭银子,告诉我,既能平白无故得了她的银子,怎说自己不走运呢?” “之后的日子里,我几度困惑命运不公之时,便总想起她给的那一锭银子,凭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一信念,坚持到了最后。” 见国公爷脸色慢慢露出震惊,辛泽渊继续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我与千君相识的开端,后来我们慢慢相处,晚辈才真正了解到了她的好。” 他道:“千君很好,他或许比国公爷了解到的还要好。” “世人道她跋扈,可她却是我见过的最为率真的姑娘,旁人道她蛮横,我却在她身上,只看到了善良。”一说起她,辛泽渊的目光下意识带着柔和,“国公爷与夫人把她教得很好,她从不自苦,她曾与晚辈说,她享受了这个世上最美满的幸福,便没有资格去自苦,她那样的人,就应该常笑,应感恩于上天对她的厚爱。” “她不喜欢去记恨,是因为她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她去在意,她不哭,是怕别人会因她的难受而难过,看似她无忧无虑,实则在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了去逗人开心。” “她的出现,总能给人带来希望。”身旁的一盆木炭,爆出一道轻微的火花声,辛泽渊偏过头望向被寒冬包裹的院子,眼眶内飘进了一粒风雪,融入眼底,浸得一双眼眸逐渐微红,顿了顿,他道:“若国公爷问我,喜欢她什么,晚辈也说不清,甚至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待回过神来时,发觉晚辈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非得问晚辈喜欢她的原因,那便是她值得。”辛泽渊轻声道:“她值得所有人的喜欢和厚待。” 不知是不是廊下的风雪冻人,韩国公听着听着,眼底也有了红意。 辛泽渊转头看他,笑了笑,坦然地道:“国公爷接下来应该还会问我,一年前,太保殿,我是不是也是为了她。”辛泽渊曾不止一次,劝说过韩千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但不可否认,在那一夜,当他看到她流着泪,求他救救韩家的那一刻,他确实有了想要为她牺牲一切的冲动。 辛泽渊道:“千君那夜与晚辈说,国公爷乃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要我把您带回来还给她。” “我做到了。”过程虽然艰辛了一些,但结局是好的。 说完后,辛泽渊往后退了两步,突然对韩国公拱手行礼道:“我本乃厄运之人,有幸遇到令爱,得了她的心,不知道该以什么为聘,大抵也只能拿出一颗诚心,今日晚辈本该上门提亲求娶,国公爷与夫人既然来了,晚辈便在此,恳求国公爷将令爱许配于晚辈,晚辈必将用余生,好好待她,珍视她,保护好她。” 将代替国公爷的位置,成为那个最爱她的人。 没有华丽的辞藻,句句肺腑入耳,韩国公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所打动,只觉得耳边风雪声都安静了,待反应过来,眼睛早已模糊不清。 “快起来。”国公爷上前扶起辛泽渊的胳膊,心中的激动难以表达,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好孩子,我韩觅阳能得来你这么个好女婿,也是上辈子修好的福分。” “我常说那丫头眼睛长那么大白长了,今日方才明白,她眼光并非不好,而是先前没有睁开…”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韩国公诧异地回头,眼眶里的湿意还未褪去,便见皇帝披着大氅从对面穿堂内走来,手里也没撑伞,发丝和肩头沾了一层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婚期 第六十一章 今日皇帝在大殿上已恢复了身份,不是二皇子周恒,乃先太子周绎,此时前来辛家拜见曾经的先生辛太傅,也在情理之中。 韩国公与辛泽渊立在廊下,皇帝走的是底下的穿堂,不知有没有听见两人的说话声,目光没往两人身上看。 两人躬身见完礼后,便转过身看着皇帝走向暖阁的背影。 自从知道这人是自己的亲侄子后,韩国公对他的敌意减去了不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他的这位侄子算起来也是个可怜之人,儿时不被父亲喜欢,长大了父亲还想要他的命,这人啊,纵然站得再高,可一旦为人,便躲不过七情六欲。 总算熬了过来,作为亲舅舅韩国公意识到了一些长辈的语气,“他是应该好好拜拜他恩师。”又道:“他没听见咱说话罢?” 辛泽渊笑了笑,应该是听见了。 “听见也没啥,择女婿这事上,得找到适合自己的,否则两人将来闹出个好歹来,还得把家族一道拉入漩涡里,让季婵回到韩家,是皇帝做的最明智的选择。”韩国公侧目,到底想起来要为自家闺女的上一段婚姻做出解释,“季婵性子闹腾,他表哥喜欢清净,两人从小就合不来拍,要说感情,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季婵的眼光随了她祖母,她懂什么是喜欢?不就见他表哥长得好看。” “当然子京一表人才,也不赖。”说完怕他误会,又道:“那丫头,这回是真心喜欢你。” 辛泽渊并没在意,她最初看上的确实是自己这张脸。至于如今是不是真心喜欢,不需要她说出口,他能感觉到。 “外面冷,国公爷先进屋。”辛泽渊比了个请的姿势。 韩国公今日也得去拜见辛太傅,姑爷的父亲不在了,婚事便有祖父做主。 皇帝先进去了,他只能在外间等着。 —— 今日朝堂的几道消息一出来,几乎把京城的掀了起来,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皇帝会来辛家,屋内正与辛太傅说话的官员们慌忙起身,惶恐参拜。 辛太傅见到他,并不意外,同样乃七十岁的高寿,身子骨却没有韩老夫人那般硬朗,一把胡子花白,手背上没剩下什么肉,成了皮包骨。 想想也知道原因,家族遭遇了两次危难,即便保住了性命,心灵上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人颤巍巍地从位子上起来,在身旁小厮的搀扶下,向皇帝跪拜,“老臣参见陛下。” 皇帝急忙上前,拖住了他胳膊,“先生,不必行礼。” 皇帝来了,屋内众人也都很识趣,顷刻间散去,屋内只留下了皇帝和辛太傅两人。 皇帝搀扶辛太傅落座后,退后两步掀袍跪下,“学生周绎拜见恩师。” 辛太傅慌忙道:“陛下使不得啊。” 皇帝不顾他的阻拦,擅自对他磕完头,抬头看他,帝王一贯清冷的眼睛,唯有在此时方才露出了凡人该有的感情,愧疚、感恩、依赖,太过于复杂,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开口时嗓音已哽了喉,“先生,学生来赴约了,没有食言…” —— 皇帝这一进去,便过了一个时辰,午食也留在了辛府,陪着辛太傅一道。 走的时候,辛泽渊前去相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长廊,都是二十多的年岁,样貌顶尖,远远望去只见同样的身长玉立,格外显眼,可细细一看,便能看出两人身上的气势全然不一样。 前者如同盘旋在天空中的雄鹰,气势凌人,看上一眼便觉周身被裹了一层风雪。 后者则如世间少有的美玉,温润清隽,即便身处寒冬里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如沐春风。 如此两位青年才俊,上辈子家族怕得拯救过世人,后辈里才能出一个。 在场的唯有国公爷有发言权。 两个他都拥有了。 一个是前女婿,一个是将来的女婿。 待韩国公见到辛太傅时,已是午后,知道老爷子身体不好,韩国公特意等他歇了午睡后,才进去拜访。 辛太傅的精神不错,见到韩国公,招呼道:“国公爷终于舍得来了。” 国公爷行了礼,惭愧地道:“韩某早就想来拜会老爷子了,可惜没脸相见…” —— 国公爷与辛太傅在屋内聊着,从家族的族谱历史,扯到了后宅育儿育女上,辛夫人那边也带着郑氏游完了后院的腊梅。 “听说千君喜欢,那一年他便心血来潮,后院只要是块空地,都让人种上了。”辛夫人让人折了一把开得最好的腊梅枝,给了郑氏,“劳烦夫人带回去给她千君,咱们今日能大饱眼福,可是拖了她的福。” 郑氏欣然接受,让阮嬷嬷拿去马车上放好。 今日她与国公爷前来辛家,是什么目的,明眼人都知道,见辛夫人并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两位小辈的感情挑出来说,便彻底放了心。 京城内多少世家成亲,不是小辈不满意,便是长辈不满意,亲家一见面便是明刀暗枪,相互嘲讽,瞧着都累。 本以为那件事情后,辛夫人心里多少会有疙瘩,不怕她明着来骂韩家不要脸,就怕将来季婵嫁进来后,暗中使绊子。 今日与辛夫人相处了大半日后,郑氏便看出来了,能撑起辛家在风雨里走过的人,心胸又岂能是一般妇人能比的。 人家不仅没有怪罪韩家,还大大方方把自家儿子是如何爱慕对方姑娘的事迹,都说了出来,便是告诉韩家,辛家没有那么多顾忌,是自己儿子先喜欢的对方。 郑氏明白了,这样的人家,不怪吃香抢手,换做任何人嫁进来,都不会受气。 “还是辛公子心思细腻,不像咱们家那小娘子,性子粗枝大叶,想什么说什么,成日把思念挂在嘴边,也不见她送个实质的东西来…” 辛夫人噗嗤一笑,“没见你这般损自家姑娘的,我瞧千君挺好…”玩笑道:“这往后来了我家,你要是想了,可别哭鼻子…” 与辛夫人说话,郑氏头一回觉得与人应酬,也能这般轻松。 一年前辛韩两家定亲时,还没发生这桩子事,虽也觉得辛家不多,但很多东西都没看清楚,经历了一场磨难,看清了一个家族的品德和素养,愈发觉得自己那闺女是走了狗屎运,遇上了辛家。 有了前车之鉴,两家都不想再等了。 横竖婚服都已备好了,亲事越早结越好,两家一合计,便定在了一个月后,届时开了春,天没那么冷。 —— 韩千君留在韩家,并不知道自己的婚期已被定下。 除夕午宴,国公爷夫妻俩不在府上,由二房负责张罗,二爷有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按理说应是二夫人来操办,可到了午食,却是蒋氏在忙乎。 早食刚过不久,韩千君还在院子里逗着侄子,蒋氏便亲自来院子里请人,问二公子二少奶奶,韩千君有没有忌口的。 忌不忌口,一家人吃了这么多年的饭了,她能不知道? 她自认为把一家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在韩千君看来,是在无事献殷勤,大有要越过二夫人,当真做主的做派。 自己不在府上一年多,想必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看二夫人陷下去的眼窝子便知道。 “二夫人病了?”韩千君记性还没差到什么都忘了,父亲和兄长们那日出事,二爷和这位姨娘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记得清清楚楚。 蒋氏愣了愣,“妾倒没听说。” 韩千君抱着侄子举高高,一面逗她,一面回蒋氏的话,“既然没病,就让她起来,母亲操持国公府多年,不过一日不在府上,她躲什么清净?” 蒋氏听出来了她话里的意思,忙道:“夫人病没病,只是最近提不起精神,人正歪在榻上,妾并非头一回操办家宴,跑跑腿的事…” “她起不来早说啊。”韩千君打断她:“府上还有一堆的主子在,二叔母病了,还有三叔母呢?三叔母要是忙着,还不有大房二少奶奶在。” 一句哪里轮得到一个奴才张罗主子的饭菜,就差明着说出来了。 蒋氏嫁给二爷为妾前,也是个身家清白家的姑娘,虽为妾,二爷却从未亏待过她,除了明面上的光彩不能给,暗里哪样不是照得主母的待遇在对她。 来府上十几年,二爷对她的宠爱大伙儿看在眼里,就连老夫人对二爷的宠妾灭妻都习以为常了,还未被人这般下过面子,面色一时涨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二爷的银子俸禄,全都在她手里捏着。二夫人操办?她来啊,拿自己的银子来办。 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惹了这位姑奶奶,蒋氏原本见她人刚回来,辛家又重回到了巅峰,打算前来巴结一番,谁知道搬石头砸自己脚,一时进退两难。 韩千君也没招呼她,转头与二少奶奶道:“二嫂若是闲着,便去问问二叔母和三叔母,商量着怎么操办午宴,父亲母亲虽不在府上,家里还有一大堆人在呢,今日大兄长也应该要回来,咱们国公府的除夕团圆饭,不能含糊…” 二少奶奶也觉得国公府的团圆饭,不该由一个妾室来张罗,奈何蒋氏积极得很,一大早跑上跑下不让他们插手,便也罢了,听小姑子说起,当即点头,“好,我这就去问问二叔母三叔母。”走前同她怀里的奶娃道:“小豆子,好好陪姑姑玩…” 怕她累了,又道:“待会儿交给奶娘。” “找什么奶娘,父亲不是在这,来,二兄,抱抱你的宝贝儿子…”韩千君起身,一把将娃丢到了二公子怀里。 二公子平日里只会逗娃,不会抱娃,软粑粑的小东西旁人抱着时瞧着可爱,到了自己怀里,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怎么抱都不对,生怕摔了,抬起头找救星,二少奶奶已脚底抹油走了,一时急得手足无措。 韩千君也不唤奶娘进来,就想看着平日里满口知乎之也的公子爷,抱起娃来是什么模样。 二公子越急,她笑得越欢。 二公子一头是汗,见她还笑,气得把娃往她怀里丢,口无遮拦道:“笑什么,等你有了娃,看他辛泽渊会不会抱。” 韩千君没接,起身避开。 暗道这个就不用他操心了,她的辛公子什么都会,抱娃应该也会。 二公子正着急,突然见到进来的世子爷,慌不择路之下,走过去把手里的肉团子放在他怀里,“兄长,来,帮帮忙… ” 所有人都知道韩家世子爷至今未定亲,平日里一张冷脸,姑娘见了都怕,府上最不会哄娃的应该就是他了,谁知娃到了他怀里,竟被他抱得稳稳当当,迎刃有余。 世子爷韩焦前年出了一趟远门,人刚回来,也是头一回见到侄子,抬头问愣在跟前的二公子,“叫什么?” “小豆子。” 世子问道:“书名?” 韩千君接话道:“韩豆豆。” 二公子扶额,“都当姑姑的人了,你能不能靠谱点,什么韩豆豆,他又不是女娃…”回头同世子爷道:“定下来了两个名,父亲与母亲意见不合,谁也不让,兄长回来了正好,给参考参考,人都满两个月了,总不能没有名字…” “二兄为难兄长了。”韩千君看热闹不嫌事大,真心道:“大兄长他自身难保。” 二兄孩子都有了,作为兄长的世子爷,亲事都没定下来,这个年,他注定了不会好过。 二公子‘啧’一声,盯着韩千君,“兄长,你看看她那副得意的嘴脸,适才还大言不惭,说咱们家就她一个是亲生的…” 兄妹三人难得相聚,一个上午都在韩千君的小院子里逗娃吵嘴。可惜三公子不在,否则兄妹四人,得把小院子吵翻。 到了午宴,三人才到前厅。蒋氏没来,二爷也没来。 一屋子人都在等着,老夫人早听说了上午发生的事,府上谁不知道那蒋氏乃二爷的心肝宝贝,骂不得怨不得? 不就一顿午宴,她喜欢折腾就让她折腾去,非得在过年的坎上生事。老夫人很想骂韩千君,就她多事,一回来府上便不安宁,可目光落在自己那位孙女身上,方才察觉下人们所说的三娘子变了,一点都不假。 早上她前来请安,自己还不觉得,此时坐在一众人堆里,便能看出哪里不对,身上的气势出来了,和她老子一样,霸道得很。 一眼扫过来,那目光带着明晃晃的跋扈,彷佛在对她说,“我就等着你开口。” 算了,不是个好惹的,老夫人还是决定乖乖闭嘴。 三夫人差人去请二爷,请不动。最后带着二少奶奶亲自去了一趟,到了院子,二夫人正立在门前,边哭边道:“说她是个奴才,难道说错了?合着她金贵,谁也说不得了,往日你使性子便也罢了,今日乃除夕大过年的,你要让所有人都看笑话…” 奈何二爷就是不开门。 三夫人和二少奶奶还欲再上前劝说,映夏便从身后过来,叫住了两人,“二夫人,三夫人,二少奶奶回吧,世子爷说,不止是今日的团圆饭,往后所有的家宴,不愿来的,都不必勉强。” 没有了二爷,国公府的午宴照常热闹。 听完世子爷的那番传话,再听正院的热闹声传来,完全没被自己的缺席而影响,二爷便知道玩过火了。傍晚国公爷夫妻俩回来,便听说二爷请了道观的上门,说被脏东西迷住了,要驱鬼。 国公爷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懒得理会,眼下他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宣布。 吃年夜饭时,韩国公卖了一个关子,没先同韩千君说,直接与众人道:“待年一过,又得忙了,元月初六,咱们府上的三娘子成婚。” 第62章 分家 第六十二章 傍晚时听说国公爷夫妻俩回来了后,韩千君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想问问到底是如何与辛家说的,可夫妻俩忙得很,没功夫理她。 到了晚宴,韩千君几度伸长脖子去看国公爷,希望他能给回给自己一个放心的眼神,国公爷一直没往她脸上看,突然宣布了她的婚事,韩千君没反应过来。 身旁的四娘子愣了愣,比她先回过神,心头即便再不舒坦,也强打起精神与她贺喜,“恭喜三姐姐。” 她要成婚,众人也无需再问与谁成婚,若无一年前的那一场动乱,她早就嫁去了辛家。 这一年多里,四娘子曾不止一次设想,若是当年那场劫难发生在她成婚之后,这位张扬跋扈,总是压在她头顶上的三姐姐,是不是就该沉到泥土里了。 又或是辛家从此再也起不来,她的第三嫁,谁还敢来求娶?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辛家如同打不死的妖孽,每遭一次难,再归来风头便越盛,头一回返朝,谋了个状元郎,这回直接封了侯。 还是二品安国侯。 想她与母亲整日谋划,四处走动,上回在虞夫人举办的宴席上,却连个伯爵府的小娘子都敢给她脸色看。 四娘子不知道她走的是什么好运。 但这一切如同父亲所说,“当初母亲都更完衣,要进宫去面圣,若非当年兄长强势,拦着母亲不让,我何至于…” 何至于寄人于篱下,处处被他国公爷一家压制,当年若是祖母执意把世子之位传给父亲,如今该风光的便是他们了。 姨娘今日不过是想为大伙儿做些事,办一场家宴,便被韩千君莫名其妙地骂她为‘奴才’。 他们倒是喜事一桩接着一桩,一大家子团圆了,她的父母呢?连上桌子的资格都没了,四娘子心里恨,但又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口是心非地道了一声恭喜,脸皮上的肉都没笑开。 也轮不到她乐不乐意,从国公府世子到三房一家老小,挨个儿举杯祝贺,“元月好,日子不错,一年正开头,过完新年咱们接着办喜事,喜事连绵不断…” “恭喜三娘子…” “恭喜三姐姐…” 去年过年,气氛与此时乃天壤之别。 一场浩劫,国公爷父子四人险些丧了命,最后女婿没了,国公爷的四个子女跑了三个,唯有二公子一人在府上,国公爷没什么心情,宴席上连口酒水都没饮,沉默着坐了一阵,便匆匆散了席。 今年不同,视韩家为眼中钉的太上皇倒台,先太子‘复活’,昭德皇后重新得势,国公府的死对头薛家被抄家,儿女回来了,女婿也回来了。 喜上加喜确实是好事。 国公爷把消息宣布了,方才转头问老夫人:“母亲觉得日子如何?” 没问她同不同意这门亲,只问了她日子。 老夫人虽不喜欢府上的三娘子,但对她要二嫁的辛家还真挑不出毛病,要名有名要钱有钱,且曾被孽障烧掉的东西,重新又有了着落。 就算心头对大儿子的自作主张很不满,可这些年斗来斗去,没有一次是她赢,渐渐地也认了命,“早些嫁,嫁过去,咱们家也能清净清净…” 本是一句气话,奈何蒋氏跟前的六公子刚满十一,年轻气盛,正为自己父母的缺席而愤然,气呼呼地起身道:“祖母说得没错,三姐姐不在府上,咱们家一向很安宁…” 话音刚落,便被国公爷一酒盏扔了过来,正好扔在他头上。 六公子抱着头大叫。 老夫人被国公爷的脸色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起身呵斥道:“你,你这么大人了,大过年的,怎还打起小辈来了!” 二公子赶紧起身去查看他伤势,六公子捂住额头身子孟地一转,避开了他的触碰,恶狠狠地瞪向上位的国公爷,大吼道:“我知道你自来看爹不顺眼,从小就嫉妒他。” 国公爷气笑了,“你倒是说说,我嫉妒他什么?” “嫉妒长得比你好看,你们个个仗势欺人,还欺负我娘!” 国公爷嘴角一抽,胡子都歪了。旁的还好,比样貌他确实不如老二。但他嫉妒过吗?他稀罕?他生出来的儿子女儿,哪个不比他二房强。 这些话,他身为长辈说不出口。 “出去。”今日他高兴,不想被屎壳郎坏了气氛。过完年他再来收拾他。 “等会儿。”韩千君有仇从不会留到年后。出去一年回来,大抵又觉得她威风不如当年了,很有必要告诉他何为现实,指了指坐上的国公爷夫妻俩,和自己的两个兄长,嫂子侄子,“是咱们家,没有你,你搞错了。” “回去告诉蒋氏,这仇结下了,让她等着。” 六公子被她这般当众威胁,神色一懵。 二夫人也愣住了。 多半是兴奋的。 这一年来,她在蒋氏身上受了不少气,脑子本就没有蒋氏好使,又有二爷宠着,回回都落了下风,就差没被气死。 今日早上得知三娘子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后,气色都好了,此时见韩千君放下了如此豪言,再也不怕了,当下挺身而出,问道:“六公子,你的母亲是我。若你说的是蒋氏,你该叫姨娘,我且问你,何来的欺负一说?妾本就是‘奴才’,今日乃除夕家宴,前来参加宴席的都得是国公府的主子,六公子若是不想来,想陪你姨娘,没人拦着。” 六公子从未见过二夫人如此挺直脊梁与他说话,合着这才是真正的仗势欺人,胸口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后,转身便冲了出去。 二夫人又看向四娘子,“你呢,要走吗?” 四娘子没料到二夫人还会冲她而来,愣了愣,再看了一眼身旁正若无其事地饮着,已经不知道第几杯梅子酒的韩千君,垂目不敢出声。 好事就应该配好酒,在她和辛公子的亲事上,韩千君很感谢父母。 为了成全自己,他们主动前去向辛家赔罪。韩千君突然起身举杯,仿佛适才的插曲不存在,同国公爷道:“父亲,我敬您。” 韩国公本以为六公子这一闹,她会不高兴,见她来敬自己,忙拿起了跟前的酒盏,回应道:“好!” 郑氏看到父女俩这番豪迈的做派,深吸一口气,想起今日辛夫人对她夸的那句,“国公爷把千君教得很好。”一时不知该怎么想,正偏过头不忍看,便又听韩千君道:“母亲,女儿也敬您。” 郑氏意外地转过头。 韩千君双颊微红,端端正正立在那,举着酒杯恭敬地道:“母亲曾说女儿会投胎,女儿觉得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女儿何德何能,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会遇到这样好的父母…” 这话换做在场的任何人说出来,都不会令人意外,唯独从她韩千君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震惊。 话音一落,屋内便安静了下来,个个目光惊愕,诧异地看着她。 “当初女儿不听父母的劝,进宫为妃,认为这天底下只要是女儿想要的,便没有什么得不到。如今想来,能有那样的自信与傲气,仗的不过是你们的权势,后来女儿撞了南墙,知道何为对错,后悔了,又是靠着你们的权势,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韩家。” “姑母曾与我说,她给我的财富与安宁,是这世上最难求的两样东西。”韩千君不可否认,“我们韩家确实得到了她的庇佑,她的恩情,女儿从不敢忘。” 韩千君抬起头看着呆愣在那的韩国公夫妻俩,继续道:“可还有一样东西,它更难,便是让女儿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父亲和母亲做到了。”韩千君冲韩国公笑了笑,可眼眶却涩得很,“我很感激父亲没有因为愧疚而逃避自己的责任,感激父亲一直在对辛家赎罪,正因为有了父亲的这些努力与补偿,女儿才有勇气,和辛公子再次走在一起。” 他们但凡把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凡狠下心肠保住自己的名誉,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她和辛泽渊都不会有未来。 她应该敬他们。 韩国公又哭了,“我儿…” “父亲,有您真好,女儿有了您,这辈子什么都不怕。”韩千君对两人磕了一个头,再起身举起手里的酒盏,“父亲母亲,我敬您们。” 说完,当着众人一饮而尽。 “好!”韩国公含泪端起酒盏,一口全灌入了喉咙,正欲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好好聊聊,抬头便见韩千君又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世子爷身旁,“来,大兄长,我敬您…” 世子爷,二兄,二嫂,三叔父,三叔母… 一桌子的长辈都敬完了,终于轮到了老夫人,老夫人虽对她敬酒的顺序很不满,但多少还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什么。 韩千君顶着一张醉红的脸,看了她一阵,真诚地道:“感谢您生了父亲。” 老夫人:…… —— 当夜辛泽渊找上门来时,映夏只道:“娘子今夜醉了酒,已经歇息了。” 没告诉他真相,娘子今夜知道与姑爷定了亲,一时高兴,把府上所有的人挨个敬了一遍。 辛泽渊没去打扰她,迎着风雪来,又踏着风雪而回,“让她好好睡,明日我再来。” 翌日韩千君醒来头还在疼,对自己昨夜发挥出来的酒量印象稀薄。直到一向对她不怎么温和的郑氏,一早突然来了小院子里,坐在她床前,探手摸她额头,柔声问她:“头疼不疼?”,断了片的回忆,才慢慢地涌了上来。 韩千君:…… 想失忆怎么办。 实在不习惯郑氏突如其来的温柔,韩千君愣是在被子里多捂了半个时辰才起来。 刚起来,便见蒋氏哭哭啼啼地带着六公子跪在了外面的雪地里,求她的原宥。于是映夏把昨儿晚上她放下的豪言,告诉了她,“娘子说,要收拾他们。” 自己酒后惹出来的事,总得善后,韩千君把二夫人叫了过来,让她把人领回去。 二夫人自然是请不动,不仅请不动,两人当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在韩千君的院子里打了一架。二夫人武力不敌,被蒋氏打晕了过来,院子里的人乱成一团,又是掐人中,又是请大夫,事情惊动了国公爷,国公爷一怒之下,也顾不上眼下乃大年初一,当日把蒋氏赶去了庄子,并与府上众人撂下了狠话,“谁也别来求情,要求情的,就一块儿去。” 六公子昨夜被韩国公在头上添了一个包,回去后便被蒋氏骂了一通,今日被拉着来赔罪,本就不情不愿,见自己的姨娘被赶去庄子,当场便与国公爷叫嚣起来,“出去就出去,还以为我稀罕!离开了你国公爷,咱们照样活…” 少年不知生活的苦,更不懂柴米油盐的珍贵,但蒋氏知道,哭着把人骂了一通,让他留在府上,去找他父亲。 这头还没劝好,二爷闻讯赶了过来,见到自己心爱的人被兄长如此对待,顿时心灰意冷,多年的不甘和忍耐,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指着国公爷骂道:“你别欺人太甚。” 国公爷对他这等蠢货,早就失望透顶了,“行,有本事就别用我的,吃我的,自己出去过活。” 二爷自来气性高,哪里受得了这番话,发誓要与他恩断义绝,让人收拾东西,要带着自己的爱妾出去过活。 蒋氏原本还指望爷俩替她求情,谁知道这爷俩一个比一个蠢,非得跟她一起出去,情急之下劝说了二爷几句,可二爷此时一心想要与国公爷断绝关系,气性比天高,被她说烦了,反过来一声吼,“我是为了谁?!他都要把你赶出门了,你还让我留下?你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给我难堪,你有脸待在府上,我还没脸呢!” 蒋氏哑口无言。 平日里她没少对二爷吹枕边风,为的是想让他去老夫人那讨点巧,多争点东西回来,可没想到有一天会砸了自己的脚。 出去干什么,喝西北风? 可二爷听不进去,风风火火地回到院子里,黑着脸对二夫人和林氏道:“想与我一道出去的,就收拾东西。” 二夫人和林氏都没动。二夫人当他是疯了,“他要与蒋氏出去双宿双飞,关咱们什么事?” 林氏也不是个蠢的,房门一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四娘子这时候倒不要骨气了,待在院子里,一声也没吭。 二爷派人去请,四娘子没开门,二爷虽失望,但也没勉强,最后只带着蒋氏和六公子搬了出去。 第63章 婚宴1 第六十三章 大年初一,国公府的二爷竟要离府出去,带着妾室和自己的小儿子单独出去过活。 连老夫人听了都觉得他是不是真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把脑子给吃了,问冯媪,“他要闹哪一出?” 冯媪知道老夫人偏袒二爷,不敢乱说话,只道:“二爷是为了替姨娘做主,一时想不开,正与国公爷置气呢,待气消了,自会回来。” 老夫人身为母亲,还不了解自己的三个儿子?老大长得五大三粗,身体底子最好,性子也最强势;老三老实本分,没什么上进心,得过且过;老二则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脑子也机灵,从小便被人夸,养出了一身的气性,面子比命还值钱,他搬出去,怎么回来? 老夫人怕冷,大雪天最不喜欢出去,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二犯糊涂,一面往外走一面骂蒋氏,“说她是个狐狸精,都抬举她了,长得也就那样,心肝子还厚,她是头一天知道自己是个妾?得了便宜还卖乖,以为个个都是二夫人那般愚蠢好欺负,这回踢到了铁板上,怪谁…” 她是眼瞎了还是怎么的,国公爷一家子是个好惹的?三娘子是善茬? 没见她这个老祖宗,都收敛了许多。 人赶去门口,二爷正在与小厮装车,蒋氏和六公子两人抱成一团,还在哭哭啼啼。 老夫人虽不喜欢国公爷,但不得不承认他生的三个儿子每个都很好,孙子多了也就没那么好稀罕的了,对六公子并没有特别的宠爱。 儿子不一样,当母亲的总会偏袒最可怜的那个,老夫人没搭理蒋氏和六公子,只关心她的二儿子,“大过年的,你是受了多大的气,要搬出去?” 二爷见她来了,红着眼眶唤了一声母亲,跪在地上磕头道:“孩儿不孝,不能照顾母亲了。” 要说孝顺,平日里还真是二爷最孝顺她,老夫人把人扶起来,劝说道:“有我这个老母亲在,还没有人敢撵你走,快把东西都搬进去,听母亲的,别折腾了,好好过日子。” 二爷铁了心地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不仅自己要走,还同老夫人道:“母亲,孩儿知道您也过得不好,不如与孩儿一道搬出去,孩儿保证会好好孝敬母亲。” 老夫人一愣。 她搬出去?住哪儿,跟着他出去租房子住? 谁不知道国公府乃全京城最好的地段,且她那院子好不容易收拾得像模像样了,她又不是脑子有病,跟着他出去受罪。 这些年她吃的用的是谁的,还是清楚,心里是不满意国公爷,但也没满意到放着好日子不过,单独出去过的地步。 就他二爷那点薪资,养他自己都不够。笔墨他要用上好的,衣衫一日一套不重样,蒋氏的胭脂水粉,比二夫人还讲究,就他们手里的那点存货能坚持多久? “我这么大年纪,就不动了,为人母本就是来还债的,受点气也无妨。”老夫人不敢再劝了,怕把自己也劝出去,嘱咐二爷道:“在外面仔细些,若是坚持不住了,早些回来。” —— 听说二爷走了,老夫人没拦住,韩千君一点也不意外,老夫人只是不讲理,但她不蠢。 二爷终归姓韩,吃了苦头,认清自己的本事后还能回来,蒋氏不一样,原本父亲只将她送到庄子上住一阵子,如今好了,怂恿二爷和六公子陪她一道受苦,此等祸害,往后再想回到国公府,是不可能的了。 奈何二爷想不明白,还以为自己乃情深义重的男人,今日对蒋氏的不离不弃,来日必定成就一段假话。 等着瞧,两人必不会长远。 府上少了三个人,新年照常过,串门的串门,磕头的磕头丝毫没被影响,国公爷夫妻俩不是个吝啬的主,一到新年,小辈们的小金库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 韩千君也得了韩国公的压岁钱,红纸包成的信封内,封了厚厚一叠赞新的银票,足有千两。 韩国公给她时,还颇为苦涩地道:“最后一回拿压岁钱了,明年就该你封给旁人。” “一码归一码。”韩千君把压岁钱揣好,又同郑氏磕头,再拿一份,“即便将来女儿嫁了人,爹娘的压岁钱,一样也不能省,明年新年女儿回来找你们拿…” 昨夜韩千君醉酒,当着众人感谢了国公爷夫妻俩的养育之恩,郑氏还感动了一场,以为她要转性了,一夜过去,先是整治二房,借着国公爷的手,把二爷和蒋氏赶出了家门。又去老三夫妻俩跟前同一群小辈拜年,连世子爷和老二都没放过,不知道搜刮了多少在身上… 合着还是那个芯子。 傍晚二公子派人来传话,让韩千君早些收拾好,去世子院子里摸牌。儿时四兄妹没少摸牌,每回都是三公子输,这回三兄不在不知道谁是冤大头,韩千君自来手气好,要输也不是她输,三人之中如今就世子最有钱,打算再去薅点过来,国公府的姑娘倒不缺那点银钱,但新年得来的不一样,拿到手里的不仅是银子,还有这一年的运势。 早上映夏与她禀报过,说辛公子今日会来,韩千君并没有放在心上,大过年的,辛公子应该在家忙着应酬。 她不急,两人的亲事已定了下来,待年关一过,两家便会各自知会亲友,发放请帖,辛少奶奶的身份定下后,她再上门去也不迟。 黄昏时韩千君便泡了个热水澡,沐浴更衣完,披上厚实的毛皮斗篷,再抱着自己的小匣子,带齐了家伙什,风风火火杀到了世子爷院子。 到了屋内,却见到了她的辛公子。 新年新气象,辛公子今日也穿了一身新衣,杏色圆领长袍,料子上绣有暗纹,细密的纹路被灯火一照,泛出隐隐灼灼的光芒,映出他一段颈子白皙如玉,头上的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玉冠束发,宽袖抬起来,手肘枕在自己的膝上,正盯着手里的纸牌。 世子爷与二公子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三人的相貌各有千秋,乍一眼望去,恍如看到了一副美男画卷。 她总算知道,京城内的那些小娘子为何都嫉妒她了,换做她,旁人若每日都能见到如此美色,她也酸啊。 见她来了,辛公子抬头冲她轻轻一笑,唤了一声,“千君。” 与辛公子相识不过两年有余,如今人落座在她的家人之间,竟成了最熟悉最亲近的那一个。 一声简单的称呼,从他嘴里唤出来的声调彷佛与旁人不一样,心坎都缓和了。 没料到他也在,比起今日得来的那些红封,跟前的人才是最大的惊喜。上回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她六岁那年,她去郑氏屋里时,突然看到本应该身处前线的国公爷提前回来了。韩千君欣喜地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轻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怎没人通报?看三人这架势,是已经赌上了,且辛公子跟前的匣子见了底。 这明摆着是关起门来杀熟啊。 韩千君扫了一眼左右两位,欺负他们未来妹夫的兄长,以眼神质问道:“你们好意思吗?” 二公子很好意思,炫耀自己的战果,“喏,都是辛公子输给我的…” 韩千君:“……” 世子爷见她盯着自己跟前的匣子,不知道是炫耀,还是解释,“我没拿本钱。” 韩千君:…… 韩千君撸起袖子,把自己挤了进去,“来,我来替你报仇!” 最后的战果,辛泽渊一个人输,三兄妹赢。 韩千君算看出来了,辛公子今日是专程来送‘礼’的,世子爷和二公子‘收’得心安理得。 二公子看到她那吃人的目光,没好气地道:“瞧你没出息的样,人还没嫁出去,胳膊肘便往外拐了,辛公子今岁封了侯,俸禄比咱们兄长还多,怕他养不起你?” 且不论辛家的那些产业,她几辈子都花不完,说完敲了敲韩千君压在银票上的小爪子,“松开,小气鬼…” 韩千君:…… 下意识抬头找辛公子告状,居然骂她小气鬼! 辛泽渊一笑,当着两位兄长的面,不好做出与她亲热的举动,轻声应道:“嗯,养得起。” 二公子从她的手指缝里,把她藏起来的一粒银子挖了过去,“听见没,堂堂安国侯,不会短了你侯夫人的吃穿——” 两人在一旁打闹,倒是韩世子想了起来,问辛泽渊,“腿上的伤如何了?” 辛泽渊道:“劳世子挂心,无碍。” “听范小侯说,去年在长安见过你,还是要好好将养才是。”一个范小侯爷,一个韩世子,还有辛泽渊,三人这一年多来,都是在替皇帝办同样一件事,设计文王入局炸了皇陵,寻薛皇后的身世,应付薛侯爷背后的爪牙,替秦家翻案,每个人的职责虽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是满意的。 至于辛泽渊的本事,韩焦从未怀疑过,他能封侯,都是他应得的。 幼妹能嫁给他,他放心。 辛泽渊恭敬地回道:“好。” 两人的岁数实则差不多,世子只比辛泽渊大一岁,如今辛泽渊娶了他妹妹,昔日同病相怜的大龄青年,成了自己的妹夫,独留他一人承受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向你打听一人。”韩焦突然道:“辛家辛夫人可有一位族妹?” 辛泽渊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问起了这个,摇头道:“家母明氏一族,常驻江南,辛某有两位舅舅,但并未姨母。” 韩焦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应道:“知道了。” 果然满口谎言。 这大过年的,打听谁啊,韩千君好奇地问道:“兄长打听什么人?” “犯人。” 刑部侍郎打听的人,不都是犯人? 韩千君没问了。 辛公子财大气粗,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送’出去后,方才停了牌局。天色已不早,他得回去了。送了那么多的礼,自然得有回报,两位兄长把送人的任务交给了韩千君。 落了两日的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还不及扫,厚厚一层堆积在院子里,又白又细腻,灯火下如同砂糖,韩千君很少见到这般干净的雪,横竖明日都要被人糟蹋,还不如自己动手,人作势要扑去,打上一个滚儿,辛公子预判了她的心思,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子,及时把人提溜过,“好了伤疤忘了疼,风寒才好多久?” 韩千君没扑成,只捞了一把积雪起来,捏在手里打算做了一个雪球。 太冷了,捏了几回都没成功。 辛泽渊把灯放在地上,弯身抓了一把雪,很快一个圆溜溜的雪球做好了,递到她跟前,“玩一会儿便丢了,别冻着。” “好。”韩千君捏着雪团,来回在手里打滚。与他并肩漫步往前,脚下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辛公子手里的灯盏始终照在她脚下的一寸之地,昏黄的光晕落在白雪上,小小一簇,在寒凉的冬季感受不到半点热量,可就是越看越温暖。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很紧张,比去年秋季待嫁时还要紧张。大抵便是世人所说的,越是觉得珍贵的东西,越怕失去。 国公爷夫妻俩也怕,是以,定亲宴都不用办了,直接办喜酒。 手里的雪球砸在自己靴子上,看着那雪渣子溅起来,散在两人的脚边,韩千君转过身,双手圈住了他的腰,人贴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散出来的冷梅香,低声道:“辛公子,我们又要成亲了。” 辛泽渊被她抱住,驻步低头看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嗯。” 韩千君仰起头,眼睛里的担忧被他手中的灯火照得清清楚楚,“你会来接我的,对不对?” 辛泽渊拢了拢她额前的头发,俯下身,唇瓣印在她微凉的额间,应道:“一定会。” 不会再有意外了,辛泽渊察觉出了她的情绪,问道:“紧张了?” 韩千君反问:“辛公子不紧张?” 辛泽渊伸手揽住了她肩头,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偏头在她耳边,给了她答案,“度日如年。” —— 也不知道是谁兴起来的说法,婚前新娘子与新郎官不能相见。之后的一个月,韩千君便处于紧迫的待嫁之中,再也没见过辛泽渊。 婚期一日一日的逼近,离婚期还有十日,鸣春终于赶了回来。 见到韩千君,鸣春便抱着她哭了一场,“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求娘子下回别再丢下奴婢…” 分开了一个月,鸣春明显瘦了一圈,当时情况紧急,韩千君知道她吓得不轻,安抚道:“没事,都过去了…” 鸣春是长安知府林望送回船上的,给韩国公写了一份投名状,鸣春交给了韩千君,又从包袱内掏出了一个小匣子递给她,道:“魏姑娘让奴婢带给娘子,祝娘子与辛公子百年好合,还说辛公子这一辈实属不容易,娘子若…” 后来的话,鸣春不想说。 魏小知能给自己送上新婚礼物,韩千君已经很意外了,猜她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若是我对辛公子不好,让辛公子受了委屈,她便来京城把辛公子抢走?” 鸣春一愣,“娘子怎,怎么知道?” 韩千君道:“回个信给她,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 婚期将至,府上的客人陆续到了场,郑氏的娘家人来的最多,几个舅舅舅母,姨妈姨夫,表兄表姐都来了… 在紧张和混乱中气氛中,一晃眼便到了出嫁的日子。 婚服去年就做好了,郑用早早拿出来去了尘,用熏香熏了好几道,交到韩千君手里,崭新一般。 第64章 婚宴2 第六十四章 太上皇与薛家倒台,没人敢再盯着韩家不放,韩国公不用为难婚宴是该低调还是该铺张大办,怎么热闹怎么来。 一个月前便把喜帖挨个发给了亲朋好友,知道前来的人多,除了前院,又把后面水榭、竹林、绿茵草坪三个后院全划来安置宾客。 郑氏起初看着国公爷交给她的置办清单,还曾担忧,“是不是太招摇了?” 韩国公不以为然,“我韩觅阳嫁女儿,能不招摇?” 官场上打滚了这些年,韩国公早悟出了一个道理,该风光时就得风光,不要扭扭捏捏怕人说三道四。要知道,待你失势之时,没有人会因为你少办了一场宴席,少吃了一顿燕窝,便会对你酌情量刑。 在太保宫事件之后,他愈发坚定了这一道理。 自己的位置摆在了这里,堂堂国公爷,皇帝的亲舅舅,他要是节俭了,旁人还会猜着是他故意要打昭德皇后和皇帝的脸。 且他家女儿毕竟与一嫁不同,嫁过一回皇帝,再嫁,还得顾忌皇家的面子。 就算他韩家想从简,辛家大公子娶妻乃辛家两度遭难后的头一桩喜事,能低调?低调不了,皇帝的愧疚之心不会允许。 这桩婚事不仅要大办,且还要风风光光,皇帝不仅不会说一句不是,还得自行掏腰包送上赏赐,韩辛两家一处都不会少。 韩国公劝郑氏:“放心地大肆操办,吃不完的东西,分出去给外面的流民百姓,只要用对了地方,便不是浪费。” 最后不过是他掏空家底的事。 —— 韩千君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热闹,横竖人待在院子里没出去过,前来看她的人倒是一茬接着一茬,屋里就没清净过。 郑家的表姐最大的大她一轮,最小的才七八岁,年龄相差太大,亲情有交情没有,加之她身份高贵,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已够让人敬着了,后来她又做了一回贵妃,娘家的几位表姐表妹见了她,恭敬客气居多,说不上贴心话,但能坐在屋子里,给她撑人气。 撑人气的不少,国公府上的姑娘们一个也没缺。 二房嫁出去的大娘子,二娘子都回来了,坐在二夫人跟前,一面叙旧一面替韩千君折红封,封喜糖。 “出嫁那会儿,千君才十二三来岁,一晃眼,也嫁人了。”说话的是大娘子,大了韩千君五六岁,如今膝下儿女双全,嫁的门户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好。有国公府在头上撑着,家中公婆姑子舅子,没有一个不尊敬她的。 人成家了之后,越是能体会到娘家权势的重要,实在不明白父亲怎如此糊涂,为了一个姨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出去单独过活。 高门深院里的事无奇不有,自家也算是贡献了一桩。 今日乃韩千君成婚,大娘子没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一心做个回娘家陪嫁的姐姐,目光大多数都放在了韩千君身上。 韩千君此时正坐在木墩上,描妆容的嬷嬷立在跟前,手里拿着麻线要替她绞面。 大抵怕疼,韩千君好几回都偏头避开。 怕误了时辰,最后阮嬷嬷摁住头不让她动,“三娘子别动,一眨眼功夫就过了,绞完后保准三娘子的脸像剥了壳儿的鸡蛋…” 麻线从脸上碾过,火辣辣地疼,韩千君不知道是不是真成了鸡蛋,担忧会不会绞得太过了,“嘶——”出一声后,忙问对面的二少奶奶,“二嫂快瞧瞧,我脸皮掉了没。” 二少奶奶也经历过这样的苦,学着当初听来的那套,安抚道:“美着呢,透红透红的,明儿辛公子见了,要犯痴了…” 一众人闻言笑起来。 二娘子的目光也落在了韩千君的身上,要不出事,她两年前就该出嫁了。 当年她见证过自己这位三妹妹爬墙去找辛公子约会,也记得她与自己说过的那句,“别动不动就哭,省得被梁家人看不起。” 辛泽渊出事的那阵,她在夫家也正值最艰难,屋里的几个叔母瞧不起她,伙同她的那位姨娘给她使袢子,常常拿她与庶出的妹妹四娘子作比。 尤其是在国公爷和三位兄长被扣在宫中的几日,梁家的丫鬟都敢对她使脸子,骂她是扫把星。 他的夫君梁家世子,待她倒是不错,出事时帮她四处打听情况,安抚她道:“国公爷行事谨慎,且尚有昭德皇后在宫中,韩家不会有事。” 后来国公爷和三位公子都被放了出来,辛家填了进去。 得知辛泽渊被处流刑,她回来看过一回韩千君。 那时候的她双眼无神,人也打不起精神,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她过得不好,还有力气同她道:“你知道姑母和父亲一直在努力的是什么吗?是咱们国公府的人能在旁人面前挺直腰杆做人,国公府走出去的姑娘,可以不弯脊梁,不受人欺负,你如此作践自己,不仅折辱的你,打的也是姑母和父亲的脸…” 不知道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还是韩千君的那句话点化了她,回去后不久,她便扇了那位一直欺负她的叔母耳光。 打人时,给她底气的也是国公府,“打狗还得看主人,我乃国公府的二娘子,容得了你如此诋毁?!” 那一巴掌后,她在梁家的日子确实不一样了,没人再敢来惹她,梁家家主安昌伯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多少忌惮国公府的势利,对她和世子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就在年前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刚出月子,府上没人敢怠慢。 姐妹二人都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多半是靠着国公府在身后撑着,再看向韩千君,便有了一种心连心的亲近感。 一根藤上的葫芦,藤好了葫芦长得好,藤没了都得枯死。 大娘子道:“伯母性子冷淡,母女之间有些事也不好说,待会儿我同二妹妹留下,与三妹妹再聊会儿…” 天色不早了,廊下已点起了灯,韩千君绞了面便要开始梳妆,屋子里坐着的人,有些是今儿才来的,还没地方安置,二夫人道:“我正要交代你们呢,你倒自己想到了,夜里你俩就陪着千君。国公夫人只怕忙得不可开交,我得腾出手招待宾客…” 说完起身,走之前又吩咐丫鬟,“屋里人太多,多放些火盆,还有门前的帘子装上了没,别把凉气带了进来…” 人出去后,脸色一变,把贴身嬷嬷拉过来,细声道:“瞧见了没,四娘子那双眼睛都快转瞎了,简直同他父亲和姨娘一个样,趁着屋里的人齐全正四处狩猎呢,今夜是三娘子出嫁的好日子,你与二奶奶通个气,把人看仔细了,万莫要让她丢人…” “奴婢记住了。” 蒋氏被赶出府,六公子与二爷跟着相随,二房‘一家子’只剩下了一个四娘子在府上。 没了依仗,四娘子不敢跋扈,也不敢再耍脾气,日日担心郑氏把她赶出院子,装了半个月的病,浑身不得劲儿,临近韩千君婚期了方才出了院子,今夜人也在,但不愿意与二夫人三母女俩坐在一处,与三房的五娘子挤在一块儿玩红线绕花的把戏。 手在动,目光却来回地在屋子里瞟。 今夜前来的贵妇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除了郑氏的娘家人,与国公府关系亲近的几个世家贵妇也都来了。 其中便有姜家夫人。 谁都知道年关时皇帝便下了诏书,封秦家遗孤秦漓为皇后,曾经一度收养过她的姜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姜父从五品升为三品,府上的几位公子也都在宫中分别领了要职。那姜家大娘子嫁的还是大理寺少卿范小侯爷。 姜家大公子还未说亲… 正欲起身借个添茶的由头去姜夫人跟前打个招呼,二夫人身边的福嬷嬷突然折了回来,到了她跟前,道:“四娘子,今夜人多,该安置的地方二夫人都安置了,郑家的两个小辈,得借四娘子的院子歇几日了…” 那院子是韩千君之前住的,至今名字还叫‘千君阁’,四娘子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可郑家的人她拒绝不了。 心中暗骂二夫人故意使坏心,打她院子的主意。 人太多她不好使脸色,一出去后方才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对着福嬷嬷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着,母亲这是终于要对我下手了?” 二房蒋氏屋里的人和二夫人掐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福嬷嬷懒得理她,“四娘子慎言,今夜乃三娘子大婚,来的人多,不过是借住几夜罢了,谈何来的下手?” 四娘子才不相信,“奇了怪了,那么多的屋子,偏偏就来我这儿了。” 福嬷嬷没功夫同她吵,回头道:“甭管四娘子如何想,人今夜要安置在四娘子那,四娘子不乐意也得开门让人进。” 这是硬塞了。 这些人不就是欺负她姨娘和父亲都不在府上?可那院子原本就乃大房韩千君的,她若是拒绝了,二夫人回头去找郑氏,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郑氏一恼,指不定明儿就把院子收回去。 四娘子忍了这口气,“母亲想要借,我还能说‘不’字?横竖我也是个没爹没娘的主儿,什么事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福嬷嬷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梗着脖子道:“四娘子想明白了就好。” 四娘子气得跺脚,在福嬷嬷手里吃了瘪,回来经过前院时,又被一个婢女撞了个满怀,四娘子后退两步,顿觉怒气冲天,不顾那奴婢赔罪,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婢女脸上,“贱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是谁,别什么人都敢欺到我头上了,今儿我便是打死你,也是你该。” 婢女忙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一个劲儿地请罪,“奴婢该死,请四娘子赎罪…” 四娘子越看越来气,抬起脚便踢在她身上,“滚。” 婢女没站稳,人从台阶上倒下来,一路跌到了几位公子的脚跟前。 天色已黑,视线不好,加之四娘子怒火攻心,并不知道有人前来,见到二公子的一瞬,脸色才微微起了变化,结结巴巴地唤道:“二,二兄长…” 二公子的脸色也不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颇为失望。 亏得母亲还让他问问姜公子有没有意中人,若是没有把四妹妹许过去,谁知道让人当场撞见了她粗鄙的一面。身后的公子不仅有姜家的,还有几位同僚,回去后还不知道怎么传他国公府。 二公子扶起那婢女,多少替四娘子挽回了一些面子,“今日宾客多,脚下仔细一些,撞着主子事小,别冲撞了客人。” 说完对身后的人唤了一声,“姜兄,王兄这边走。” 听到一声姜兄,四娘子霎时如同被浇了一桶凉水,人立在那好半天手脚都还是僵的。姜家算是彻底没了机会,得另觅其他的门户。 匆匆回到了明月轩,却见里头的人零零散散,大多都下去安置了,韩千君也不在里面,转头问婢女,婢女才道:“国公爷适才把三娘子接过去了…” —— 韩千君梳妆梳了一半,便被国公爷叫去屋里,心头还在纳闷,这时候父亲找自己是为何事。 一进去,便见到了上位坐着的两人,韩千君愣了愣,没料到秦漓回来,更没料到皇帝也会来。 韩国公也没想到,大晚上两人微服出宫,提前也没给个信,人到了府邸,韩国公才得知,忙把人请到了屋里,屏退完左右,又差人去唤韩千君。 韩千君正欲跪下行礼,秦漓上前扶起她,“今日我是以秦家女的身份,前来送你出嫁,不必行礼。” 韩千君又向皇帝跪,皇帝及时抬手,“免。” 瞧来今夜两人都不是皇帝皇后,而是来走亲戚的,韩千君便也作罢,坐去郑氏身旁。阮嬷嬷进来奉了茶水,便退出去,拉上了外间的房门。 韩国公还是没从震惊中回过神,“陛下这般夜访,怕是不妥,昭德皇后可知情?” 皇帝点头,“今日表妹出嫁,母后让孩儿前来送一程,顺便替舅舅问安。” 皇帝的身份恢复后,便是韩家的亲侄子,韩千君的亲表哥,迟早会来韩家走一趟,趁着今日韩千君出嫁,掩人耳目,上门再适合不过。 堂堂一国之君来向他问安,即便那人是自己的亲外甥,国公爷也不敢当真把人家当外甥看,感动地道:“臣惶恐…”又缓声道:“陛下,回来了就好…” 一句回来了,包含了千言万语。 两人慢慢地聊起了当初二皇子在那场大战中,是如何陷害他,皇帝与昭德皇后又是如何忍辱负重,一步一步回到宫中。 惊心动魄之处,韩国公几度咽哽,“陛下受苦了…” 皇帝难得陪韩国公饮了几杯。 舅舅和外甥许久,秦漓也陪着韩千君在一旁说话。 皇帝扭过头突然唤了她一声,“千君。” 韩千君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茫然抬起头,“啊?” 皇帝把手边备好的一个匣子,轻轻推了推,“好好过日子。” “多谢表哥,”实属受宠若惊,但东西她不能要,辛公子养得起她,韩千君婉拒道:“表哥放心,辛公子待我很好,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陛下的心意我领了,我不缺…”见郑氏的目光狠狠瞪来,又怕皇帝尴尬,韩千君呵呵了两声,解释道:“我怕辛公子会吃醋。” 韩国公:…… 再是亲戚,到底与皇帝有过一段婚姻,如今为了将来的夫君,当着皇帝的面要与他撇清关系,确实有些微妙。 皇帝倒没介意,语气温和,真正把她当成了表妹,“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莫要后悔。” 韩千君自然知道要从皇帝手里拿东西,不容易。 但她不后悔。 没有夫妻缘,亲情还在,韩千君也不是什么都没收,提了提手边的一个竹筐,“皇后娘娘的兔子,我收下了。” 往日她不讲理,喜欢去皇帝那摸银子,大抵也是仗着知道皇帝不会把她怎么样,蛮横之中还带了一些有恃无恐的撒娇。 今后不会了,她有了辛公子。 蛮横也好,撒娇也好,自有辛公子来消受。 约莫这就是为人妻的感悟。 —— 皇帝和皇后离去后,都快到半夜了,韩千君一出来,便被嬷嬷给架回了院子,急急忙忙地替她梳妆。 旁人并不知道皇帝和皇后来过,嬷嬷一面忙乎,一面埋怨道:“国公爷明知时辰紧迫,偏生还在这时候宣三娘子过去叙话,一叙还叙了一个时辰…” 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宿没睡,立在一旁替嬷嬷打下手,闻言大娘子笑着道:“大伯八成是舍不得妹妹出嫁。”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一朝要嫁去旁人家,父母舍不得乃常理,更何况像韩国公那样的爱女狂魔。 嬷嬷笑了笑,“舍不得又如何,他不愿意放人,明儿早上等姑爷寻上门来,还是得带走…” 没工夫再说玩笑话,回头冲身后的一众仆妇道:“婚服快拿过来,凤冠,绣鞋,都备好了没…” 穿婚服前,嬷嬷同韩千君交代道:“三娘子最后再去一回净房,婚服一穿,可就不方便了,得等到明儿拜堂成完亲,入了洞房方才能更衣…” 韩千君:…… 难怪新娘子出嫁,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 憋死人啊。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不方便,没有哪个新娘子会觉得忍受不了。 韩千君也一样,不吃就不吃,心思全被明日的婚宴勾了去,紧张又忐忑。婚服她已经试过了,第二回穿在身上,感觉又不一样,除了惊艳之外,多了一份期待。 天一亮,她就要嫁给辛公子了。 想到往后她便是他的妻子,两人会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白日同吃同行,夜里同床共枕,心头便不由生出了一股子甜蜜,丝丝绕绕地缠上来,慢慢地填满了胸口,搅动着周身的血液,上扬的嘴角怎么压也压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眸子底下的兴奋情绪盖不住,溢出来落在眼前的火烛上,照出一抹亮光来,满是期待与向往。 大娘子见差不多了,轻声问她,“千君,明儿夜里洞房,可有要问姐姐们的?” 韩千君想说,“我都二嫁了,能不懂?” 突然想起来在船上的那一夜,辛公子是如何对她上下其手的,霎时红了脸,顿了顿道:“姐姐们放心,辛公子,他会…” 很会。 第65章 婚宴3 第六十五章 天快亮的那阵,姜家大娘子姜姝来了,上回去长安时便有了身孕,如今正是害喜的当口,人瘦了一圈,到了韩家,韩千君已经梳妆完,坐在了喜床上。 姜姝把她从头到脚打探了一回,亮着眼睛赞赏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新娘子,比当初作贵妃那阵还要美。” 姜姝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参假。韩千君进宫时才十六,人没张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身姿也没眼下这般抽条,可爱归可爱,少了姑娘的玲珑,如今长到了十九,完全不一样了,腰是腰臀是臀,曲线优美,嫁衣穿在身上,胸前的位置并非空空荡荡,能看得出撑起来的饱满。 不得不说描妆的嬷嬷有一双好手,往日大大咧咧的姑娘,此刻变得明艳生动,胭脂水粉丝毫没有挡住她眼里的灵气,倒是衬托出了几分妩媚来,嫁衣的霞帔上嵌了两排拇指大小的海珠,珠宝的光晕随着她低头额首,一团团移动在她光洁的下颚和颈项之间,华贵得让人不敢直视。 不怪她跋扈自傲,姜姝不得不承受,有的人生来便是天生高贵。 薛家一个薛妃,一个薛二娘子,总喜欢拿她们与这位比,但无论是气势还是运势,亦或是本事,都比不过啊。 薛家落得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别说体面,命都没保住。 姜姝记得最后一回见薛妃是在她的寝宫,皇后带人去寻线索,见她死死地抱住二皇子的牌位不放。想必那时候,她便已经知道了,当今的皇帝并非自己的夫君。若是自己的夫君,她纵然失了宠,膝下的孩子到底是他的,薛家尚且还能靠着那个皇子留着一线生机。 然而事实往往是残酷的,皇帝不是二皇子,乃当初的太子。如此一来,别说是薛家,薛妃包括她的孩子都留不得了。 从去年年末,朝堂的动荡延续至今,无可厚非,韩家、辛家还有她姜家成了最大的赢家。 作为这些家族的子女,背靠着家族,也迎来了他们的春天。 韩千君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见她望过来的目光直勾勾的,渐渐地有点二流子的势头,伸手戳她眉心,“怎么着,肚里怀了男胎?” 姜姝笑了笑,“若我肚里真怀了男胎,大头菜就生个闺女,十几年后,我来帮你养。” 人还坐在喜床上,她便开始打起以后儿媳妇的主意了,韩千君翻了个白眼给她,“等你生下来再说,随你一切好说,别没得随你家那位范小侯爷,又奸又滑,那可了不得。” 姜姝乜她一眼,“你家辛公子好?” “好啊。”韩千君毫不避讳地夸道:“辛公子哪样不好,你若是生个闺女,就等我。” 成亲怀胎,哪有一下就能怀上的,姜姝自己过了大半年才有了身孕,看了一眼跟前还未入洞房的小娘子,鄙夷道:“等你到何时?” 不过两人上回从长安到京城,同吃同住了大半个月,她若是提前作弊,当她没说。 韩千君道:“你别看不起人,女大三抱金砖听过没?” 姜姝把适才她的话还给了她,“像你说的,生下来再说,若是随了辛公子一切都好,随了你就难办了…” 这话韩千君不爱听了,伸手去戳她,“怎么随我就难办了,我哪里不好…” 姜姝:“瞧瞧,又动手了!” 韩千君:“你还说…” 姜姝:“好了好了,咱们千君哪里都好。” 韩千君不服气,“瞧你说得有多违心,憋着坏笑呢…” 两人打打闹闹,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前来送嫁的宾客陆续涌过来,挤满了屋子。 昨夜郑家的三个小娘子安置到了四娘子的千君阁,今早过来后便疑惑了,“千君阁不是表姐的院子吗,又宽敞又明亮,为何表姐会在这小院子里出嫁?” 郑家的表姐忙拽了一下她衣袖,“别瞎嚷嚷。” 府上几个夫人都在,她们不知道?这番安排想必有他们的道理,就算亲戚,旁人家的后宅之事也不是她们能议论的。 “我知道了,表姐是在孔融让梨…那为何四娘子就不让,府上不是还有个五娘子吗?” 郑氏姐妹的说话声,不轻不重地落入宾客耳朵,各自听了心下都有了自己的估量。 前不久二爷为了一个姨娘搬出去,本以为八成受了国公爷的气,如今瞧来只怕另有乾坤,国公爷那般爱惜自己的闺女,先前的宅子不也给了二房,成婚之际,二房那位四娘子竟也没想着物归原主,把占了别人的雀巢还回去。 姜家夫人为图热闹,昨夜同几个要好的世家姐妹,也歇在了国公府上。 郑家两位小娘子说得话,她都听见了。庆幸自己走了这一趟,否则还真要吃哑巴亏了,韩姜两家因着皇后的原因,关系越来越近,本打算亲上加亲,把二房的四娘子讨过来,可昨夜先是听老大过来同她说起,那位四娘子一脚把府上的奴婢踹翻,便觉她品行不咋样,今早又见国公府夫人的娘家郑家人如此议论,便知道这位四娘子,她姜家招惹不起。 待四娘子过来送亲时,姜夫人的目光便没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 初春的阳光难得可贵,那道震天的爆竹声正好落在清晨的第一缕艳阳里,风雪后的日头干净得如同被仙露洗涤过,澄明的光线里,新娘子一只金缕鞋陡然踏进来,灿灿金光耀人眼睛,一晃眼的功夫新娘子的裙摆便荡旋在了阳光底下,脚步自白玉台阶而下,两位仆妇左右各立一人半蹲着,弯腰在她身前铺开朱红色的绸缎,一步步往前,在她即将要踏出的地方,犹如开出了一片嫣红的海棠。 耳边全是哄闹声和祝福声,韩千君手里的团扇拿着稳稳当当,挡住了视线瞧不见前路,只能垂目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照当下的习俗,新娘子该有福婆牵出去,交给新娘官。 但韩国公觉得还是照着老规矩来更好,早早准备妥当,人等在廊下,要亲自背着自己的闺女出嫁。 韩千君早已不是三岁孩子了,虽比之前清瘦了一些,但个头不矮重量不算轻,怕把国公爷压出个好歹来,“父亲,牵着我罢。” 韩国公蹲下身,回头招呼她趴上来,“看不起父亲了?眼下我虽为文官,早年也曾上过战场,你都给忘了?” 记得。 她怎可能忘? 儿时不知道上战场,可怕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厮杀,那时候她最怕打雷,怕夜里山上的狼叫,每回他去战场,一遇上打雷天她都会提心吊胆,小小的人儿跪在床前祈祷神明,放过他的父亲,不要被雷劈,不要被狼叼走。 而她的父亲也从未让她失望过,回回平安归来,一直陪伴着她长大。 在她的心里,他就像是一道厚实的城墙,永远挡在她和家人身前,替她们挡住外面的风雪,待到了夏季,又替他们挡住灼灼烈日。 有了他,她才养出了这一身蛮横劲儿。 没有人天生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事,是因为她知道身后永远有个人在为她撑腰,是以,她有恃无恐。 可如今,这个人不再年轻,后脑勺上生出了一根根的白发,都做人祖父了,还是想护着她。跟前脊背里的安稳,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可惜,人长大了,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爬上来,这辈子或许是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攀上他的肩膀了。 鼻尖微微泛酸,韩千君轻轻地把脸靠了上去。 韩国公也想到了她小时候,从能放在他背上的那一刻,他便喜欢这般托着她,不知道背了多少回,背着她去抓蜻蜓蝴蝶的画面彷佛还在昨日,一转眼,还没体会到何为累,姑娘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趴在他的背上,叹息一声,道:“嫁人了。” 韩千君压住喉咙里的哽塞,笑话他,“又不是头一回了,国公爷还伤感了不成?” “不一样。”韩国公道:“上回你急急忙忙进宫,连件像样的婚服都没有,父亲那时候便有预感,迟早还会再嫁一回,我韩觅阳嫁女儿,就应该像今日这样,风风光光。” 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真要那样待在宫中一辈子,确实乃一桩遗憾,韩千君问道:“这回呢?” 韩国公眼睛酸涩,搂了搂她,“女大不中留。” 韩千君听出了他嗓音不对,伸手一只手搂住了他脖子,像儿时撒娇那般依靠过去,轻声安慰道:“父亲,女儿永远都是您的女儿,不会因为嫁了人便对您疏远的,我会时常回来看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夫君可以换,唯独父母不能…” “别瞎说!”韩国公打断她,再换?那还了得!闷沉的情绪被紧张取代,回过神后,警告道:“好好和姑爷过日子。” “父亲放心。”韩千君没忍住,抚了抚他头上的白发,缓声道:“女儿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过日子,父亲也要照顾好自己,要长命百岁。等以后女儿给你生个大胖外孙,再生个水灵灵的外孙女,辛家家公不在世,往后还得靠父亲这个外祖父替他们撑腰呢…” 感觉到韩千君的手正落在了他的白发上,韩国公眨了眨眼眶里的湿意,“你父亲是谁?上阵能擒敌,殿堂上能舌战群儒的狠人,区区百岁,不在话下…等你把外孙和外孙女送回来,父亲还能带他们骑马…” 快到门口了,这辈子再也不能爬上他的脊背了,韩千君突然抱住他,大着胆子在他后脑勺的白发上印了一吻,应道:“好…” 人放下来,韩国公险些就哭了。也知道是哪个混账祖宗兴出来的规矩,闺女为何长大了就要嫁人呢? 抬头看向好不容易跨进门槛的姑爷,身上的婚服被挤出了褶子,帽子也歪了,面上却一派镇定,进门前脸上一抹笑容挂在嘴角,喜色溢出来掩盖不过,进了门后,在一众起哄声中,不失风度地理了理被抓乱的衣袍,再扶正帽檐。 在他身后则站着国公府的三大屏障,世子韩焦,二公子韩策,和刚赶回来的三公子韩韫。 三位小舅子个个都不是善茬。 不知道他是如何斩关过将,挤进来的。此时人端端正正地立在国公府的门槛内,目光柔柔地落在他身旁的小女身上,等着接人回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家族出来的小辈都不一样。 辛泽渊身上的那股如涓涓细流的温润,旁人学不来,他韩家的子弟身上也没有。 为何从古至今,老祖宗都兴联姻呢?为的便是引进自己欠缺的,优化种子。这颗种子韩国公非常满意。 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是闺女,而是多了一个儿子后,韩国公心头的不舍方才平息,扶着韩千君的胳膊,走到辛泽渊跟前,并没为难他,“带回去罢。” 辛泽渊对着韩国公恭敬地鞠躬道:“多谢岳父。” 新郎官今日是一身绿色的婚服,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姑爷比起先前似乎又俊朗了几分,韩国公扶他起身,“时辰不早了,赶紧启程,别误了吉时。” “好。” 再抬起头来,辛泽渊便往右侧行了两小步,立在被团扇挡住面容的新娘子面前,即便看不清她的脸,他也能认出她。 花团锦簇中的新娘子,没有一处不好,遥想当年国公府的二娘子出嫁,两人曾隔着人海相望,无不艳羡那对新人。 如今相对而立,终于轮到了他们,一个月没见,思念全都在涌在了这一刻,既兴奋又紧张,辛泽渊抬手握住了她五指,指尖的温度传来,辛泽渊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来了,千君。” 这回没再食言,他来娶她了。 团扇挡着脸,韩千君看不真切,只瞧见个隐隐灼灼的身影和轮廓。一个多月,足足三十九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听他出声再也没忍住,团扇往一边挪去。 挪到一半,郑氏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握住她手肘,毫不留情地把团扇重新推了回去,“拿稳,别闹笑话。” 韩千君:“……” 辛泽渊的指腹在她手背上缓缓地揉了揉,以示安抚。 韩千君没再动了。 对,不急于一时。 国公爷都放手了,没人再上前相拦,辛泽渊领着人转身往门外走去,门外是辛家的接亲队伍,见到自家公子接到了人,唢呐和铜锣齐齐上阵。 韩千君很怕炮竹炸在身上,脚下正欲放快,便听辛泽渊道:“炮竹待会儿再放。” 他知道她怕。 上回二娘子成婚,她躲在人背后窜到了一里之外。 可如此怕火药的一个人,竟也敢在辛巷点完了所有的烟花。 两年前,他出现在她跟前,不惜以美色引起她的注意,自那之后两人相识相知相爱,路程看似顺遂,可走起来一点都不容易。 但走完了刀山火海修出来的正果,品砸起来,除了五味杂陈,又多了一丝回味无穷。 韩家与辛家的路程并不远,不需要凌晨来接亲,队伍走出韩家上了街头,正值阳光最灿烂之时,春日不灼人,气温刚刚好。 一场盛大的婚宴,引来了万里空巷。 人坐在马背上,身后的花轿内是自己所爱之人,沿路接受着众人对他们的祝福,能到来这一刻,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绕过三街六巷,到了辛家,韩千君的腰都酸了,前面的依仗停下时,鸣春便过来提醒她,“娘子,到了。” 韩千君心口“咚咚——”跳了两下,拿起一旁的团扇挡在面前,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能问鸣春,“热闹不?” “巷子都挤满了。”鸣春正伸长脖子往前看,忍不住低声嘀咕道:“这阵势一点都不比咱们国公府差…” 韩千君并没意外。辛太傅算得上一代大儒了,坐下学生遍布朝堂,加上辛泽渊在商场上的同伴和友人,辛家这头今日必然也是宾客满座。 更紧张了,万不能出丑。 韩国公嫡女,前贵妃娘娘,即将成为的辛家少奶奶,一定要挺直胸膛,迈开步子,拿出气势来… 花桥停下来,停在了辛家正门门前,福婆掀起轿帘,韩千君一瞬打起精神,可人有时候越是想要做成一件事,越容易出错。 脚突然被桥子绊住,手上的团扇险些甩出去,韩千君暗道完了,这辈子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腰后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托住了她。 没有绊倒,但人腾空了。 鼻翼间嗅到的是上回在韩家院子里闻到的冷梅香,婚服上珠子的碰撞声先传来,随后便是一阵震耳的哄笑声。 “新郎官儿,是不是太着急了。” “辛公子一向内敛自持,何时见过他如此性急了,可见新娘子太美,乱了心曲…” 调侃声不绝于耳,韩千君没经历过这等热闹场面,记得人在她头一场婚宴上也瞎起哄,被她呵斥一声,“放肆!”,再也没有人敢出声。 人在辛公子怀里,她总不能跳下去呵斥这些人闭嘴,闹得面红耳赤,被辛泽渊放下来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脚步了。 手腕被人轻轻一握,身旁的辛公子偏头过来,“不用紧张。” 话音一落,耳边又是一阵哄闹:“新郎官说什么悄悄话,咱也听听…” “没紧张。”韩千君借此把指腹探入他的手掌,愣了愣,微微转头,“辛公子手心出汗了?” 辛泽渊握住了她乱动的小手指,拒不承认,“没有。” 韩千君:“……” 辛公子也学会嘴硬了。 知道他也紧张,韩千君突然没了适才那般紧绷。 两人的手被婆子分开,塞了一段红绸在彼此手里,辛公子走在前,婆子则搀扶着韩千君的胳膊,跟在他身后。 除了进宫为妃,每个新娘子几乎都得跨马鞍,火盆。马鞍好说,一步迈过去,并不费劲。可火盆里的火苗子太高,韩千君不知道该怎么过去。 先前成婚的新人们,过这一关时,各有不同。 若新郎官不是个疼人的,就由着新娘子跨过去,烧了裙摆,闹出笑话。若是个疼人的,便会想办法把这一关混弄过去,想出来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人用灰把火苗子压下去,有的人扶着新娘子快速跨过,有动作不利索的,弄得两人一身火灰,也有想要显出自个儿的风度,直接抱着新娘子过去。 众人安静下来,都等着看这一出戏,好奇两人到底如何跨火盆。 无数双眼睛的见证下,只见新郎官把新娘子拉到一边,自己掀起了袍摆上阵,抬腿顺顺当当地跨过了火盆。 跨火盆的意义在于趋吉避凶,变祸为福,有远离不祥、兴旺蓬勃的含义,不可不跨,但也没有谁规定了一定是新娘子跨,只不过新娘子进门,大伙儿默认了该新娘子行此举,今日见辛泽渊代替行了此礼,倒还是头一回见。 懂礼的看出了门道,赞赏道:“辛侯爷是个疼人的。” 不会说话的,便道:“辛侯爷惧内啊,进门头一关便护起了新娘子,将来还得了…” 惧内不惧内不知道,但新娘子的身份摆在那儿,曾经的贵妃娘娘,不看憎面看佛面,谁敢得罪? 唯有大爷立在一旁,气得捶胸顿足,“没出息!” 韩千君也没料到辛泽渊会替她跨火盆,并肩之时,目光偏过头看他。 辛泽渊冲她一笑,身子挨过来低声解释道:“你跨马鞍,我跨火盆,一辈子平平安安。” 温柔的嗓音传入耳朵,韩千君心头不由一暖,从团扇侧方,透过眼前的珠串去看他,辛公子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勾人心魂。 快到前堂了,辛泽渊再次倾身过来,“别盯着我看,当下脚下,该拜堂了。” 韩千君:…… 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婚礼章程,重新嫁了一回,不免俗套地走了一遍,规规矩矩地行完三拜,最后一拜时,韩千君看着对面的辛公子对她毕恭毕敬地弯下身,两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听到耳边司仪唱出那声,“礼成”之后,终于体会到了平常人的幸福与圆满。 从此刻起,她与辛公子便是夫妇一体,永不分离。 “送入洞房…” 韩千君没来过辛家,更不知道辛公子从小是住在什么样的院子里长大,手上的红绸还在手里,另一端由辛泽渊继续领着往前。 两人穿过前厅的长廊,走上了流水拱桥,再绕过亭台,最后到了一处静怡的大院。 耳边的哄闹声渐渐远去,围在两人身旁的仆妇和婆子并不聒噪,沿路洒着篮子里的瓜果,嘴里唱着祝福的诗词。 “两情相悦,一心同归,天赐良缘,愿得此生长相守,白头偕老永不离。”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并蒂花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祝福的词唱到了门口,待新娘子一入洞房,福婆便又唱道:“铺床铺床,儿孙满堂;早生贵子,再生女郎;福贵双全,永世吉祥…” 韩千君眼睛和耳朵,不知道该忙哪一个。想打探辛公子的院子,又被婆子嘴里的祝福打断,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婚房。 里头的婆子早就候着了,见新人一到,立马把备好的一应托盘搬上来。 民间成亲的规矩一点都不比宫中的简单,坐帐,撒帐,新郎新娘同咬果子,饮合卺酒,青丝结发等。 上一段婚姻里的洞房,韩千君什么都没经历过,独自一人守着空房过了一夜,这一回不一样,她的新郎官从始至终都陪在她的身边。 第66章 婚宴4 第六十六章 韩千君以往总觉得闹婚房的习俗很枯燥,没什么看头。轮到自己了,倒是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与喜悦。 她与辛公子并肩坐在喜床上,称之为坐帐。坐下后婆子们在他们身旁撒下花生桂圆红枣,称为撒帐。 撒帐时,福婆突然问韩千君,“新娘子,今早新郎官接的早不早?” 韩千君不明所以,侧目看向身旁的辛公子,辛公子与她一般正端坐在床上,却没替她回答,韩千君懵懵地点头应了一声,“早。” 福婆子一笑,手里的一把红枣对着二人撒下来,“枣,早生贵子。” 后来的吃饺子,她懂。 福婆问道:“生不生?” 饺子皮都是硬的,难怪没人答错。不知是不是辛公子此时坐在她身旁的缘故,那一声‘生’,韩千君竟也没能利索地说出口,脸都臊红了,才仓促地应道:“生。” 福婆子笑着道:“生生生,多生几个胖小子。” 闹婚房的人不知何时涌入了新房,围在婚床边看热闹,一阵阵欢笑声入耳,韩千君不觉绷直了身子。 两人同吃果子的过程更热闹了,一颗红彤彤的桃用一根细长的绳子吊起来,悬在两人之间,要一对新人同时咬到才作数。 韩千君没觉得有多难。 可那桃子瞧起来挺大,等她嘴凑上去,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每回快咬到时,桃子便被悬着的细线拽走,摇摇晃晃里。对面的辛公子与她一样,碰上了咬不到,再往前凑近,两人头上的新郎帽与凤冠便碰在了一起,桃子没吃到,两人的头倒是先撞上了。 “头碰头,白头偕老。”福婆子一脸笑意,替辛公子呐喊助威,“桃还没吃到,新郎官再加把劲…” 这要如何加把劲? 韩千君往他身旁又坐了坐,刚抬起头打算使出全身力气去咬桃,便见辛公子突然歪着脑袋偏头一口衔住了红桃,凑到了她嘴边。 凤冠上的珠子已被撩起,红彤彤的桃子被辛公子推到了她的唇瓣上,韩千君忙张嘴,两人以唇齿抵住了那颗桃,离得太近,灯台上红烛的光芒映入辛公子的眼睛,韩千君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一抹笑容与满足。 往后的日子再回想起来,韩千君才知道,那样的目光应该称为幸福。 两人成功咬了桃,接着便是结发。 韩千君的发丝与辛公子的颜色不同,她的偏棕色,辛公子的则为乌黑,待剪下发丝后,辛公子没让福婆代劳,亲手将那股不同颜色的发丝绕在了一起,原本是两个人的发丝,如今编为一股,打成了散不开的同心结。 每一样风俗的背后,都有一个美好的寓意,这样的寓意并非每个人都懂,在遇上辛公子之前韩千君也不懂,此时看着放在红绸上两人的结发,突然明白了何为结发夫妻。 缘分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让两人彼此爱慕,而婚姻则把他们绑在一起,此生再也不会分开。 她有幸遇到辛公子,拥有了每一个姑娘心中都在盼着的幸福归宿。 —— 日头逐渐西沉,临近傍晚时终于闹完了洞房,福婆撤走桌上的托盘,转身吆喝着一众人撤离,辛家的丫鬟捧着喜钱往外撒。 屋内的人陆陆续续退出了婚房,人走完了,耳边彻底安静了。 房门一关,只余了喜床上坐着的一对新人,安静片刻后,两人同时侧目看向彼此,房内燃满了红烛,火焰跳动在两人身上,穿上婚服的辛公子,脸上带着喜色,眉眼愈发俊俏,如她所料果然很好看。 辛泽渊肩头倾斜过来,俯身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很美。” 出嫁前韩千君曾在铜镜内瞧过自己的模样,还算满意,且姜家大娘子拍着胸脯保证过,“美上天了,辛公子一定会喜欢。” 此时被他夸,像是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眸子内的愉悦挡不住,韩千君抬眸,“辛公子也好看。” 气氛再次沉默,两人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对方,眸底有对彼此的思念,也有来之不易的感悟。能得来这一段婚姻,皆是两个人的努力,曾流过血,留过泪,彼此少了谁都不会成。 “千君。”辛泽渊轻声唤她。 “嗯。” 辛泽渊伸手,掌心捧住了她的脸颊,指腹缓缓蹭着她面上的肌肤,“我把你娶回来了。” 是啊。 娶回来了,韩千君的脸偏向他掌心,问道:“辛公子高兴吗?” “高兴。” “你呢?”辛公子的嗓音在洞房内,多了一份平日没有的低沉与暧昧,看着她道:“夫人。” 还未成亲前,韩千君便开始幻想,成婚后他会怎么唤自己,一句‘夫人’把韩千君的嘴贱勾翘,垂下眼眸兀自笑了一阵,再抬起头来,脸颊上满是娇羞与欢喜,被烛光照亮的目光比天上星辰还亮,抿唇点了点头,“嗯,夫君。” 礼尚往来,他不再只是辛公子了,他是她的夫君。 陌生的称呼,新鲜之中带了一丝悸动,把两个人的心都吊了起来,四目相视,耳边唯有彼此的心跳声。 屋内没了旁人在,无需再顾忌,辛泽渊突然凑近了一些,逗她,“好听,再唤一声听听。” 韩千君看着他今日俊得有些过分的脸,短暂的失了神,但还是抽回了理智,含笑摇头,“不要,唤多了就不稀罕了,一天唤一声。” “谁说不稀罕。”辛泽渊拿手指刮了一下她鼻尖,“小气,一天一声不成。” “那…”韩千君斟酌了一会儿,“再加一声。” “不够。”辛泽渊的目光已盯在她饱满的红唇上,没听她说了些什么,待反应过来,人已经对着她的唇压了过来。 两人上回亲亲还是在船上,想起那股窒息又欲罢不能的感受,韩千君不觉捏住了手指,坐在那一动不动,随着他的靠近,呼吸渐渐急促。 可惜没亲上,两人的头再次撞到了一块儿。 辛公子的额头被她凤冠上的珠钗戳到了,闷哼一声,捂住了头。 韩千君忙伸手去抚摸,“戳到你了?让我看看…” 外屋的丫鬟们一直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大抵猜出了是何缘故,个个低笑出声,鸣春先走了进来,“娘子,奴婢先伺候您更衣。” 天色尚早,不仅她要更衣,辛公子还得出去招待宾客。 没亲成还挨了一下,辛泽渊的脸颊难得染了一丝红晕,捏了捏韩千君的手指,“先更衣洗漱,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好。” 辛泽渊:“等我。” 辛公子今夜的眼睛里彷佛能拉出丝来,韩千君人都快要化了,虽万般不舍,但也知道夜色漫长,留着他们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乖巧地点头,“嗯。” —— 辛公子走了,鸣春和映夏进来替她拆凤冠。 凤冠戴了一日,本没什么感觉,一取下来方才察觉全身都轻了,再褪去婚服,更舒坦了。刚立春,婚房内还烧着地龙,即便一层单衣也不会冷。 韩千君坐去了木几前的蒲团上,抬头让鸣春替她卸妆,趁机打探自己和辛公子将来的家。 屋里的摆设并不简陋,与长安辛巷里的相差无异,脚下铺了一层蜡黄色的实木地板,桌椅乃上好的梨花木,六扇黄花梨鸾凤牡丹纹大顶箱柜,雕花镶嵌缂丝绢绘屏风,一侧的梨花木书架上,摆着几样古玩珍宝,每一样都看得出价值不菲。 最为华丽的当数两人坐过的那张婚床,有她家里的两个那般大,内里套着乾坤,连梳妆台都安置在了床架里。 相比起来张家私塾的那个院子,只能算一个落脚之地。这才是身为京城首富该拥有的屋子。 韩千君自己都有些羡慕自己,她不仅乃当朝最年轻的侯夫人,还是个富家太太。 脸上正傻笑着,鸣春轻推了她一下肩头,提醒道:“娘子。” 韩千君立马回神,便见一位年岁在三十左右的姑姑弯身同她行礼,适才想得太出神,韩千君没听到她说了什么,“怎么了?” 辛家的姑姑忙道:“夫人,水备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奴婢姓陈,单名一个意字。” 出嫁时韩千君把院子里的四个得力助手都带来了,鸣春、映夏、王秋,醒冬一个不漏,今日都跟了过来,但这些是韩家的婢女,嫁来了辛家,辛公子自然不会亏待她,也给她配了婢女。 韩千君客气地唤了她一声陈姑姑,“有劳姑姑。” “夫人抬举奴婢了。”陈姑姑话不多,但是个做事的人,辛公子的净房比预想的要大,里面没有浴桶,只有浴池。 一池子热水还在冒着热气,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牛乳,水成了奶白色,面上还撒了一层殷红的花瓣,是梅花。 韩千君:…… 嗯,曾经只喜欢穿青衣的辛公子,原来也会享受。 不得不说,纸醉金迷的日子很舒坦,人泡在池子里都不想出来了,泡太久容易头晕,陈姑姑没明着催她,立在浴池外唤了一声,“夫人,酒菜备好了。” 韩千君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没吃没喝,中途还真的没想去净房,被陈姑姑一说,顿觉肚子里一阵咕咕响,起来后换上了郑氏为她准备的新衣。 也乃红色,但面料乃丝绸很薄,穿上后身段暴露无遗,韩千君让鸣春去拿一件披风,谁知拿回来的却是一件轻纱。 韩千君:…… 鸣春道:“娘子冷吗,不冷就穿这个罢,新婚夜不穿,往后只怕穿不出来了。” 韩千君在本就单薄的料子外又披了一层毫无意义的薄纱,坐在屋内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等辛泽渊。 天色渐暗,稀薄的暮光被红彤彤的灯火掩盖越沉越深,直到一片漆黑。 今日的宾客太多,辛公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韩千君吃了个八成饱便放下玉箸,洗漱完回到婚床前,见地上放置着一个雕鸳鸯仙鹤图文的三层妆奁。 是她让鸣春搬进来的。 妆奁乃韦郡当初送给她的新婚礼物,如今总算是用上了,没有让他白做,等待会儿辛公子回来了,她与他一同打开。 人蹲在床榻前,手指头正一上一下地扣着上面的铜锁,便听到屋外的动静声。 韩家的婢女和小厮唤他:“姑爷。” 辛家的人则唤他:“侯爷。” 这么早? 韩千君起身,等着人进来。 主屋与外屋相连处有一扇月洞门,珠帘为黑珍珠,辛公子拨开帘子进来,身上沾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目光望向站在红烛底下的姑娘,已更了衣,身上的衣衫轻薄,一头青丝散在肩头,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 可比起欲念,此时心头更多的感触是温馨,从今往后,跟前的小娘子会一直留在他屋里,与他同吃同住,生活一辈子。 他朝她走去,“累了没?” 韩千君摇头,吸了吸鼻尖,“饮酒了?” 辛公子道:“没饮多少。” 才怪,如此浓烈的酒气,想必被人灌了不少的酒。 新郎官回来,洞房夜正式开始了,屋内的婢女鱼贯退了出去,把良辰美景留给了一对新人。 尚未更衣,辛泽渊没去抱她,见她穿得单薄,握了一下她的手,“冷吗?” “不冷。”她周身都暖和着呢,没有碍事的凤冠终于可以保住他了,一双胳膊从他腰间穿过去,下颚顶着他的胸膛,也不出声,双目只望着他。 辛泽渊轻笑,“要帮我更衣?” 新婚夜伺候夫君更衣,乃新娘子的本分,韩千君心甘情愿为她的辛公子宽衣解带,双手收回来摸去他腰间,找到了玉扣。 女子的服饰与男子不一样,玉扣看似简单,当真要解开却掰不动,掰了两下没掰动,韩千君急了,手上一用力,连着腰带和人一道拽到了跟前。 两人的身子贴到了一块儿,辛公子垂目看着她懊恼的神色,也不着急,等着她慢慢来。 韩千君又拽。 腰带没解开,却找到了旁的乐趣。 辛泽渊被她拽了十来步,都快拽到床边了,便知道她是故意捉弄自己,低笑出声,握住了她的手腕,“夫人要把为夫拽到哪儿去?” 韩千君玩够了,抬头轻皱眉头,为难地看着他,“怎么办,夫君的腰带我解不开。” 清甜的嗓音在夜里色拐了几个弯,撒娇的嫌弃显而易见,辛泽渊喉咙一滚,身子一点一点的压下来,快要凑上那张红唇时,想起尚未更衣,及时顿住。 韩千君被他压弯了后腰,突然摸到了他宽袖上,“咦,袖子怎么湿了?” “别碰。”辛泽渊握住她手,“都是酒。” 韩千君愣了愣,踮起脚尖在他的下颚处嗅了嗅,便明白了,目光狐疑地看着他,“辛公子也会耍滑头了?”酒没进喉咙,都进袖筒里了。 辛泽渊但笑不语,也没再让她替自己更衣,“先歇息一会儿,我去沐浴。” ——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也很紧张。 前院的热闹声时不时传过来,隔得太远听得隐隐约约,反而是净房内的动静,更为醒耳。 韩千君不知道该在哪儿等,在蒲团上坐了一阵,觉得不太妥,又坐去了婚床上,床上的花生红枣都被清理干净了,大红色的锦被上绣着鸳鸯与吉祥纹,褥子上也有,但不知道是什么花纹,像是祥云,一时好奇,韩千君推了推上面堆着的锦被,褥子上的纹路尚未露出来,先看到了一张雪白的帕子。 韩千君:…… 嫁两回了,这玩意儿她还是知道。 此时此刻无比庆幸,当初皇帝没看上她。 辛泽渊从净房出来没看到人,走去床边,才见她已坐在了婚床上,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温声问道:“等久了?” 韩千君抬头看去,辛公子褪去了身上的婚服,着了一身与她相同料子的里衣。 这类料子最考验人的身量,但辛公子的身板子好,宽阔的肩头和结实的胸膛完美地撑起了绸缎,没有弱不禁风的消瘦感,腰腹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地收了进去,底下乃长袍,即便看不到,也能从他迈步的步伐中瞧出两条腿很修长。 辛泽渊走到床前,才看清她手里正拿着一张雪白的帕子。 辛泽渊微微皱了皱眉,弯身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没等她反应,兀自走到木几旁的一盆碳火前,扔了进去。 韩千君惊得跳下了喜床,“咦,你怎么扔……” 辛泽渊回过身,拉住她手腕往回走,“我辛泽渊娶回来的夫人,不需要验这些。” “可…”韩千君发愁了,虽说看到这张帕子时心头是有些不舒服,毕竟谁都知道她是二嫁,没必要验身。 应是福婆一时忘了这茬,正因为如此,她才更需要自证,如今帕子被他扔了,韩千君苦恼地质问跟前的罪魁涡首,“帕子没了,我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是,是…” 见辛泽渊的眸子越来越深,目光直白地盯着她,后面的话到底卡在了喉咙里。 到了床边,辛泽渊替她让出里侧的位置,这才道:“即便你侍过寝又如何?” 韩千君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他何意? 辛泽渊没急着解释,扶了扶她胳膊,催她,“光着脚容易着凉,先躺着。” 床很宽,足够躺下三四个人,韩千君爬进去后留了一大片位置给他,两人今夜都穿得清凉,自己盖上被褥,还不忘给辛公子递了一床过去。 初冬天夜里凉,即便新婚床上也备了两床被褥,被褥刚递过去,辛泽渊便转头来看她,“夫人何意?” 韩千君:…… 她糊涂了,新婚夜怎可能一人一床被褥,乖乖地把身上的被褥分过去,人却没挪动,太紧张,心口‘咚咚’如同敲鼓。 辛泽渊揭开一侧被褥在她身侧躺下,两人隔得太远,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辛泽渊伸手握住了她胳膊,“过来一些。” 韩千君往他身侧拱了拱。 被褥下两人的身子逐渐挨在了一起,温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传过来,彷佛带着电流,一碰上心肝儿都颤上了。 没等她一点点地被电死,辛泽渊给了她一个痛快,侧过身一只胳膊从她后脑勺底下穿过来,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把她紧紧地拥入了怀里,鼻尖碰着她头顶青丝,嗅了嗅,低头看她躲起来的脸颊,轻笑道:“一月没抱,生疏了?” 不是生疏,是怂了。 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韩千君,竟然害臊了,被辛公子圈在怀里,她的脸颊正贴着辛公子的胸口,能清楚得听到他的心跳声,那跳动声很有力,带动他整个胸膛都在起伏,属于男子的侵占力兜头而来,她双颊通红,身子也发烫。 “辛公子,你…”她想问,为何会不介意。 话没说完,腰上被他的五指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叫什么?” 韩千君愈发把头埋在了他怀里,嗓音里带出了一股嗡鸣,“夫君。” 这样的小娘子实则太可爱了,“嗯。”辛泽渊应了一声,去亲她额头。 看不到他眼睛,韩千君便能鼓起勇气问出来,“我若是侍过寝,你当真不难受吗?” 辛泽渊没答,反问她:“侍过寝了?” 韩千君忙抬起头澄清道:“我没有!”上回她便告诉过他了。 “是吗?”辛泽渊下颚一抬,唇瓣咬住了她的耳朵。 韩千君犹如被摁住了七寸,身子无力地瘫在他怀里,还未从酥麻中回过神来,又听辛公子道:“为夫能证明…不必用帕子……” 吻从头落下,落到了她唇上,带着新婚夜里灼热的滚烫,一点一点地燃烧着彼此,唇齿几度相依,韩千君被淹没在其中,快要溺亡之时,辛泽渊突然停了动作,人撑在她眸子上方,捧住了她的脸颊,哑声道:“因为,我喜欢你。” 韩千君瘫软在他怀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到他幽深的眸子溢出了一抹彷佛要把她吃干抹净的浓情来,不明白他为何要在喜欢之前,加上一个‘因为’,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懵懵地看着他,“嗯?” 辛泽渊俯下身,重新吻住了她的红唇。 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不会在意她的过去,怪只怪自己没能早点回来,早一点娶到她。 问他是否难受。 是难受的,难受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有人也曾拥有过她。 哪怕只是个名,想起来也能让他胸闷。 心中的酸楚,似乎唯有更深的相拥相依才能抚平… 第67章 正文完结 第六十七章 外面的红烛太亮,韩千君几度央求他灭了,辛公子应了却没有付出行动,或许是忙不过来,他的双手正掐着她的胯骨腾不出来。 头一回嫁皇帝时,韩千君便知道会疼,以为是每个小娘子必将经历的过程,疼又能多疼,横竖死不了。可当那阵撕裂般的痛楚袭来时,脑子里闪出一道白光,什么声儿都没了,即便心头再喜欢辛公子,彼时也想把他推出去。 力气悬殊太大,辛公子像是一块捍不动的石头,压得她不能动弹。 自打两人相识后,辛公子对她很温柔,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别说像今夜这般强势地摁她手腕,摁她肩,腰,腿…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她失魂的是身体里多了一样。灵魂彷佛都被吊起来了,煎熬之际,无比庆幸对方是她的辛公子,她受一些疼也无妨。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很难受,韩千君眸子半睁时,看到了他撑着的一双胳膊绷起一条一条的青筋,蔓延而上,到了胸膛颈脖,辛公子的脸色并不好,紧咬着牙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目光黑漆漆地盯着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温润,似乎下一瞬便要把她拆了,吞了腹中。 他难受,她也难受,疼起来虽瞧不见尽头,到底还是成了。 韩千君额头上全是汗珠,分不清哪里疼,浑身散了架,火烛的光影从外投入慢账内,两人的肌肤便被浓罩在一团昏红的光影里,韩千君今夜才知何为缠绵。 比起拥抱,亲吻,阴阳之道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结合,也是一桩婚姻的开始,彼此坦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给了对方,再也没有了半点秘密。 烛火的重影不知道晃了多久,终于回到了平静的世界,红蜡上火苗子也恢复了笔直,韩千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辛公子人还撑在她的上方,腾出一只手来,拂开她面上的被薄汗沾湿的发丝,有几缕在她张嘴出声时不慎进了嘴里,太疼太累,她丝毫没有察觉,辛公子缓缓地替她拨弄出来,指腹顺势抚住了异常干涩的唇瓣,就着她喘息的功夫,俯身在她唇上,映下一吻,道:“夫人,辛苦了。” 声线带着嘶哑,并没比她好到哪儿里。 深深一吻后,他起身。 退出去的刹那,她有明显的感觉,身子哆嗦着抖了抖,整个人蜷缩起来,打算就这么睡下去了,谁也别来打扰她。 听到辛公子在叫水,也动弹不得了,又渴又累,裹在被褥里不愿意再出来,过了一阵,被辛公子从褥子下把人掏了出来,“洗了再睡。” 韩千君压着他手,“疼…” “哪儿疼。” “哪儿都疼…” 辛泽渊:“我替夫人揉揉?” 还揉了得!韩千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日她牵过不少回,今夜头一回意识到了他的力量,不觉用了几分力气,死死地扣住不让他动。 “那我轻些抱。”辛公子还是把她抱去了浴池。 水已经换过了,这回没了牛乳,但温度很适宜,热水里一泡身上的疼痛缓和了不少,人逐渐有了一些精神。 辛公子再次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水。池子里的水光透明,韩千君愣了愣下意识背过身,扭着脖子结巴道:“你,你转过去。” 辛泽渊笑出一声,依了她,转过身后便发问了:“为夫该如何走路?”顿了顿,遂又问道:“不能看?” 倒不是不能看。 羞啊… 已结为了真夫妻,该看的他都看了不仅看了…再羞也不该拦着她的夫君,韩千君发觉自己好像真的很难拒绝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败下阵来,“那你,你过来罢。” 辛泽渊走过来,蹲在她身前,倒还算非礼勿视,目光只落在了她脸上,“喉咙哑了,喝些水。” 韩千君想说,她能哑,他的功劳不小。 胳膊环住没有松开,仰起脖子让辛公子给她喂,是真渴了,饮得太急,一杯水饮完嘴角也漏了不少,辛公子伸手替她擦了水痕,“还要吗?” 韩千君摇头,他人在这儿,她不便从水里起来,“辛苦夫君去外面等我一阵,很快就好了。”水里太舒服了,她再泡一会儿。 辛公子没应,把水杯放在身旁,并没有离去,反而回头含笑看着她。 韩千君一脸狐疑。 辛公子冲她弯了弯唇,笑容和熙俊美,温声问她:“不介意我一起?” 韩千君:…… 适才在床上他可不是这幅嘴脸。 但辛公子的笑容能让人花眼,谁又能拒绝得了? 水花落在身上,水珠子都是滚烫的,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仿佛被辛公子劈开了一般,意识迷离之际,韩千君脑海里的怀疑越来越重。 她认识的辛公子不是这样的… —— 屋子里的动静声到半夜方才平息,韩千君人躺在床榻上,虚虚实实,一会儿漂浮在云朵上,一会儿又沉在棉花里,整个人摊成了面团被辛公子圈在怀里,一动也动不了了。 新婚夜说好的与辛公子一道看那些学子们的祝福信笺,也没了机会,一觉睡到了天亮。 身子犹如被碾压过,脑子里的意识也被碾压得稀碎,睁开眼睛愣了一阵,韩千君方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嫁人了。 嫁给了辛公子。 昨夜是他们的洞房夜… 转头看向身侧,没看到人。 账幕已被撩起来挂在了金钩上,外面的晨光照进直棂窗,在床前投下大片明艳的光线,辛公子便坐在那片光爆中,他跟前是打开的妆奁,一张张信笺,堆放在他身侧,过了一年,信纸已微微泛黄。 韩千君掀开被褥下床。 到底还是低估了辛公子的能耐,双腿一着地又酸又软,没站稳,跌回了床榻上。 韩千君:…… 动静声惊到了床前正坐着入神的人夫,扭过头来,见她醒了,立马放下手中的信笺,起身过来扶她,“睡好了?” 两人身上的料子都不是昨夜最初穿的,辛公子尚未洗漱,是昨夜后来换的一身,外面披了一件同色中衣,一身喜庆。韩千君身上的单袍也乃出浴后辛泽渊给她套上的,穿的什么她不知道,被他扶起来后,踩在地上才看清了丝线绣成的腊梅裙摆,同是嫣红,但料子比昨夜的要厚实得多。 不像是她从韩家带过来的,应是辛家备好的。 屋子里整夜都很暖和,床前的木板上铺了几张兽皮,辛公子适才便是坐在那上面,开了她的妆奁,打开了那些信笺。 后半夜辛公子替她抹了药膏,今日早上起来,那一处倒不疼,唯有腿软。 但有的人天生好强,她是韩家众人公认的好底子,区区腿软难不倒她… 手一松开辛公子,下一瞬丝滑地跪坐在了地上。 韩千君:…… 还好,到了地方。 “还疼?”辛公子蹲下来,关心地问她。 韩千君没去看辛公子脸,知道他此时的歉意一点诚心都没,昨夜自己明明求饶了,他非但不听,还愈发对她狠… 许是昨夜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眶有点红,微微垂下头嘟囔着嘴,一副不太愿意理他,又怕晾着他这个新婚夫君的为难样。 世上最幸福温馨的画面,大抵便是眼下了。辛泽渊趁她瞟过来的一瞬,歪头快速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真心道歉。” 韩千君瞥他一眼,他冲她弯唇,洋洋洒洒地竖起了二指,做出了要发誓的姿态。 这等事还能发誓? 昨夜在浴池时她便看出来了,辛公子在此事上发了誓也作不了数,手伸出去把他的两根手指压下来,“菩萨没空理撒谎精。” 好了,被小娘子反过来笑话。 辛泽渊沉默不语,任由她狠狠在他的手指上一捏,再泄愤般地轻拍了拍,不痛不庠,倒像是被猫儿在挠着。 拍完了韩千君才看他,抬头便撞见他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与辛公子相处的次数多了,便明白这道笑容之后的后果,韩千君不敢再招惹他了,托起他修长的五指,把手放回了他的膝盖上。 不待他发难,先捡起兽皮的一张信笺,瞧了瞧,上面是一句:“祝韩娘子与辛公子新婚吉祥,早生贵子”,署名乃吕善。 韩千君记得他的脸,本本分分的一个小男孩,笑起来还有些腼腆。 韩千君抱着腿,低声道:“他们在写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心头也想来参加咱们的婚宴…” 辛泽渊没说话,抬起来的眼睛落在光束里,一排如同羽扇的眼睫迎着光线里的尘埃微微颤抖了一瞬,看向跟前的妆奁,久久没有出声。 “听房门的人说,送妆奁的人是韦郡。”韩千君的嗓音哽住,“你说…我要是跑得快一些,或是追出去,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了…” 辛公子喉头滚了滚,伸手拦住她的肩头,那些伤痛他已在黑暗中背负过了一回,负重熬过了无数个愧疚的日夜,学子们的命,他一人来承担便是,不必将她牵连进来。 辛泽渊道:“逝者已逝,千君,往前看…” 是啊,人该往前看。 可背后那些她走出来的脚印,曾经也是她的前路,只要记忆在一日便永远不会消失,而那些堆起来的尸骨也不会再活过来。 没有他们,哪里来的前路。 知道他什么事情都习惯了一个人往肚子里吞,但有些痛苦,该自己承担的旁人代替不了,哪怕他是她最爱的人。 愧疚已无用,唯有把他们永远烙印在心头。 韩千君把兽皮上的纸张都拾了起来,头靠过去放在他们先生的肩膀上,如学子们所愿她和辛先生成婚了,也看到了他们留下来的祝福。 先生在,师娘便在,韩千君蹭了蹭辛公子温暖的肩头,“夫君,我们一起祭奠他们罢。” —— 辰时都快过了,新房里面的人还未出声通传,辛家的婢女不敢说什么,可作为韩家的婢女鸣春不得不着急了。 新人头一日起晚了是一桩,回想起昨夜娘子从屋里传出来的声儿,都快岔气了,她险些就闯了进来,被陈姑姑拉住,保证道:“侯爷在,夫人不会有事。” 可夫人那样,不就是因为他们家侯爷吗。 鸣春生怕她有个好歹,这个时辰点了还没见到人,心头的担忧达到了极致,没忍住,走去了里屋的帘子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娘子?” “嗯。” 里头的应承声传来,鸣春长舒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鸣春的出现也唤醒了屋内的新妇。 虽初为人妇,但韩千君还是知道醒来的第一件事该做什么,突然直起身问她的新婚夫君,“咱们是不是应该去敬茶?” 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但看日头便知道不早了。 辛夫人估计正等着她。 韩千君瞬间紧张了起来,先前自己的家人差点害死了她的儿子,她能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来迎娶她,已经是天大的肚量了,新婚敬茶再迟到,不说会被郑氏戳着脑袋骂,她自己也过意不过。 未来婆母对她的印象,关系着将来她一辈子在新家的幸福与否,韩千君忘记了腿软,一瞬弹起来,拿手指戳着跟前的男人,催他道:“你,你赶紧更衣…衣裳在哪儿…” 到了新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摸不着北。 辛泽渊从地上站起身,解释道:“不必着急,母亲自来嗜睡,不到辰时不会起来,待用完早食,咱们巳时过去正适合。” 韩千君愣了愣。 即便是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郑氏,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睡懒觉。 她不太相信。 “没骗你,以后你就知道了。”他的母亲性子洒脱,平日里喜欢无拘无束,某些地方,倒是与她有些相同。 辛泽渊拉着她的手走去了橱柜前,打开了六扇柜门中的两扇,把她拉到华丽的衣裙前,下颚慢慢地从她身后压到她的肩头,嗓音也轻软,“你婆母替你准备的,挑一件?” 昨夜他是孟浪了一些,来不及去唤人备衣裙。她身上的这一件,便是他从里面拿出来的。 “怎么了?”见她半天没反应,辛泽渊偏头看她。 韩千君转过头来,眸子因感动慢慢变红,不太确定地看着他,“我当真如此受宠吗?” “不然呢?”她红眼眶的模样,又倔又惹人心疼,辛泽渊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二十五岁的儿子,能娶一房媳妇回来,辛夫人已经要去烧高香了,何况还是当今大名鼎鼎的韩三娘子…” 【正文完】 第68章 总算娶上媳妇了 第六十八章 旁的不说,她的名声确实已经远播,曾经乃贵妃娘娘的身份,已家喻户晓。 在遇到辛公子之前,她没觉得这有何不妥,对方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的便不要来招惹她,可有了在乎的人后不一样了,不仅想得到辛公子的喜欢,还想得到他家人的认可,韩千君又忐忑地问道:“她会喜欢我吗?” 何止是喜欢,怕自己偷骗她回来惹了国公爷夫妻俩的不满,不把儿媳妇嫁过来,曾替他们打过不少掩护,夜不归宿的那日,更是去了姜家厚着脸皮,替她打掩护,他的少夫人善良又可爱,辛夫人怎会不喜欢呢,辛泽渊蹭了蹭她的耳侧,低声道:“别胡思乱想,我喜欢的,她都喜欢。” 我喜欢的… 辛公子是说喜欢她? 昨夜韩千君记得也听见了一句‘喜欢你’,可那时她魂儿被他捏在掌心内,没功夫去想。 回想过往,她与辛公子相识了两年,他似乎从未主动说过喜欢自己,韩千君反应过来,眸子透出了隐隐光芒,偏头追问他:“辛公子说喜欢什么?” 辛泽渊却不说了,讨价还价地道:“什么时候把称呼改过来,再来同为夫讨好话听。” 辛公子唤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没适应过来。眼下不是调情的时候,韩千君不得不掐断眼下你侬我侬的心思,问他:“我穿哪一件好?” 辛泽渊看了一眼橱柜,“都好看。” 韩千君:“…必须挑一件。” 辛泽渊说的是实话,她穿什么都好看,在张家私塾每回见到她,都能从她身上看到欢乐,并没有去在意她穿什么,但他的少夫人非得要他挑,只能从中选了一套火红色的衣裙,“新婚穿喜庆些,吉利。” 新婚夫君替她挑了衣裙,韩千君也想做个称职的新夫人,问他:“辛公子,你的衣裳呢?” 辛泽渊打开了旁边的两扇橱门,里头放置着辛公子的衣物,与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衫不同,辛公子的袍子偏素色,可就是这样两种不同颜色的衣裳放在一块儿,让人心头不觉滋生出了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今后,两人是要真正地在一起过日子了。 韩千君立在衣橱前,拿出了一副贤妻的姿态,精心替他挑选,“夫君要穿哪一身?” 辛泽渊从不挑剔,“夫人挑什么,我穿什么。” “这件?” 辛泽渊:“嗯,好。” “这件呢?” 辛泽渊点头,“也好。” 行吧,即便是辛公子,在穿衣这件事上和她府上几位兄长,还有国公爷都有着异曲同工的眼盲,毫无主见。 但这样的感觉韩千君很喜欢,往后一辈子都会与辛公子一起生活,一同商讨今日吃什么,穿什么… 细水长流的日子不一定能开怀,但和自己喜欢的人细水长流度过一生,却是让人想起来便忍不住翘起嘴角的美梦。 两人在彼此眼里,都是最好的,辛公子长得俊,穿什么都好看,既然今日新婚图个喜庆,韩千君也替他挑了一件石榴色的长袍给他,身上太疼,没法替他更衣,不知道他平日里是自己穿衣还是让婢女们伺候。 鸣春曾跟着她进过一趟皇宫,受过宫中老嬷嬷的教化,手脚利索,不会比辛家的婢女差。 把辛公子给旁人她不放心,哪怕对方是个奴婢也不行,正欲唤鸣春过来伺候他穿衣,辛公子已拿起她手里的衫袍,问她:“我替你穿?” 那倒不用,公子爷能把自己收拾好就行了。 知道两人起来了后,韩家和辛家的奴婢都进了屋,端着水盆备好了布巾,一溜儿站了一排早候在了旁边,一眼瞧有五六个婢女,也算得上婀娜多姿了。 他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韩千君突然把人拽到屏风后,“夫君先更衣,我很快就好。” 辛泽渊被她推着后腰,往屏风后塞,唇角抿着笑,也没反抗。 待穿好衣裳出来,韩千君还在净房洗漱,辛泽渊唤了陈姑姑过来,指了一下床尾那团已被揉得皱巴巴的褥子,“拿出去。” 褥子是昨夜换下来的,韩千君去浴池的那阵,辛泽渊自己铺的床,没唤婢女进来。 陈姑姑原本是老夫人身边的婢女,心思向来缜密,孙媳妇儿要进府了,辛老夫人怕府上的人粗手粗脚,不够仔细,便把人调到了新房伺候。褥子一拿到手上,陈姑姑便注意到了上面的一团深褐色血迹。 是什么,作为过来人她自然知道,面色上虽不显,心头却怔了怔,谁都知道辛少夫人乃皇帝曾经的贵妃娘娘,进宫一年有余,没人指望她还是个完璧之身。 谁曾想,竟没侍过寝… 虽说府上的辛老夫人和辛夫人看重的并不是韩三娘子的名节,可若是得知了消息,心头也会高兴,陈姑姑不动声色地拿着褥子回去,直奔辛夫人院子。 到了辛夫人的院子,却瞧见领着一众姬妾的大爷,在门口来回地踱步。 “日晒三竿了,新人真能睡,今日是不打算过来敬茶了?”大爷双手揣着袖筒内,转身对着自己的姬妾们道:“你们见过这类事吗?” 身后八个姬妾,年长的都快四十了,最年轻的也满了三十,垂的垂目,扭头的扭头,假装听不见,没一个应他。 大爷将几人从头扫到尾,一脸失望,恨铁不成钢地道:“真是一个都拿不出手!怎么着你们也是长辈,晚辈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就要当面提出来,加以批评,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往后也好改,可看看你们,个个怕事的德行,一辈子都别想当主母…” 她们算哪门子长辈,妾说白了就是个奴才,再说八个人里,没有一个人的出身拿得出手。 自己什么斤两自己知道,并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妾室。 要不是被大爷一大早叫过来,几个姬妾这会子已经摸上牌了。至于大爷所认为的几人为了主母之位在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也是他自己误会的,几人争斗的不是主母之位,是赌桌上的牌技输赢。 此时她们的不争,在辛大爷眼里成了上不了台面。 大爷叹息一声,关键时候没一个能撑得起来,还想做主母,都别想了,一辈子都做妾罢… 转过头不去理睬她们,正好瞧见陈姑姑过来,歪头望了一眼她身后,没看到新人跟过来,大爷很不满,扬起下颚问道:“新来的少夫人是忘记了还有敬茶这一桩规矩了?” 陈姑姑笑道:“大爷不知道夫人一贯辰时后才起来?新人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怎么不可能,他如今不是在候着吗? 再回头瞅了一眼跟前禁闭的房门,那句话叫什么太阳都晒屁股了,好歹也是府上的二夫人,怎就不讲究讲究,皱眉道:“你们家夫人这睡懒觉的毛病,还真是雷打不动,二十多年来不带改的,将来仔细让儿媳妇学了去,后悔都来不及…” “这就不用大爷操心了。”陈姑姑知道这位大爷的德行,早年当官时还没这般碎嘴子,经商后学会了市侩,加之一直没娶夫人,后宅里的事情自己亲自上,变得婆婆妈妈,越来越像个怨妇,“大爷不是自己有儿子吗,待以后大爷娶了儿媳妇,想怎么管便怎么管…” 意思就不要把手伸到别人的儿子身上,且不论他说的有没有道理,他也管不着啊,辛夫人不会听他的,辛公子更不会听他的。 大爷讨了个没趣,见陈姑姑手里抱着褥子,愣了愣,疑惑道:“这是…” “新婚夜里的褥子。”陈姑姑没有半点隐瞒,“侄子婚房内的东西,大爷身为长辈,又是个爷们儿,怕是不好过问?” 陈姑姑一句话堵住了他。 但为何突然拿一床褥子过来? 若只是脏了的褥子,没必要拿到辛夫人这里来,特意拿过来定有什么含义。 不会是… 大爷觉得不可能,韩家三娘子在宫中做了一年贵妃,皇帝莫不是个不行的… 昨日他特意吩咐了福婆预备好了帕子,二夫人不知道规矩,他那侄子也不知道规矩,可辛家的少夫人不能稀里糊涂的嫁进来,得留个把柄在,是不是完璧之身,将来也好评理。 照他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门亲事。 到底是个二嫁妇,还是皇帝曾经的女人,他辛家供不起这尊大佛,后来也应征了他的想法。辛家为了救韩国公父子几人,还不够惨?他辛泽渊险些一条命都没了,怎还不知道长记性,着魔了一般,非得一头死磕在那小娘子身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长成了天仙… “吱呀——”一声,跟前的房门从里打开,打断了大爷的胡思乱想,辛夫人已经起来穿戴好了,立在门槛内,瞧见大爷后愣了愣,问道:“兄长怎么在这?” 他怎么不能在这儿?老二死了,他身为侄子的大伯,没资格受新人的一杯茶? 辛夫人佯装不知他的心思,瞧了一眼他身后浩大的的阵势,意外道:“兄长今日终于想明白,要封夫人了?不知是哪位姨娘,如此有福气…” 什么福气,她们都不配。 大爷带着鄙视的目光回头一看,便看到了一大片后脑勺。 辛大爷:…… 封个屁的夫人,她们没一个有资格,“子京大婚,我这不是来…” 辛夫人脚步往前一迈,硬生生把人挤到了一边,没让他把话说完,“兄长封夫人的事先放一放,待我去母亲那儿喝完新人的茶再说…”回头吩咐叶嬷嬷,“你去走一趟,让新人上老夫人屋里去…这个时辰老夫人应该起来了…” 辛大爷:…… 去老夫人那敬茶,还有他何事?那老两口子没一个喜欢他的,在辛家他就像是从外面捡回来的,老二在的时候偏心老二,老二不在了也轮不到他,又偏心老二的儿子,自己照旧不受人待见。 辛家三番两次遭劫,近一年来老夫人的身子骨不太行了,自己前去,再惹出什么毛病来,老爷子又得让他跪墙角了。 一大把年纪,儿子都要说亲了,去跪墙角实在有失脸面,还是不要前去找罪受,不耐烦地扬手,“回回,都回…堵在这儿作甚!”大爷转身下了台阶,犹如邀鸭子一般,领着自己的八个姬妾铩羽而归。 —— 昨日韩千君进门后,头上戴着凤冠,又有团扇遮面,没见到辛家的面貌,今日终于看清了辛家的这座宅院,与她所住的国公府完全不一样,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的东西,处处都透着简朴,肃静,入鼻没有浓浓的熏香,也没有半点花香,而是一股淳朴的书香味。 府上太干净了,干净得她彷佛多说一句话都是罪过,轻轻拽了一下辛公子的衣袖,韩千君压低了嗓音道:“辛公子从小就住在这儿?” 辛泽渊:“嗯。” 果然只有这样的清净环境,方能养出辛公子这等温润的性子。 韩千君缩了一下脖子,继续小声问道:“以后我要是说话大声了一些,会不会被辛太傅教训?” 辛泽渊见她彷佛做贼一般,话都不敢说了,笑了笑道:“府上也曾热闹过,如今安静,是因为没有个爱说话的人,你来了府上多了人气,祖父为何会教训你?” 韩千君‘哦’了一声,决定道:“我还是尽量安静一些…” 她初嫁过来,还不了解他的家人,辛泽渊也不急着去解释,牵住她手,上了老夫人的院子里的长廊,“待会儿见了祖母与母亲,你或许能放轻松。” 韩千君不太理解会怎样放松。 两人刚到屋外,韩千君便听到从里面传来的说笑声,“那薛家二娘子就是个花架子,被她骑在身上打,脸上连挨了好几个巴掌,只知道嚎,还手的余地都没,母亲是没瞧见她的威风…” 韩千君:…… 又一道苍老的嗓音开怀地笑了起来,“虎父无犬子,韩国公便是个性子刚烈的,遇上那些个不讲理的,说多了无益,还不如拳头来得实在…” 外面的婢女踩着笑声进去通传,“老夫人,夫人,侯爷和少夫人过来了。” “来了?”辛老夫人朝外一望,“快请进来,咱们这位定国侯满打满算今年二十五,老牛吃嫩草,总算娶上媳妇了…” 第69章 嗯,可厉害了 第六十九章 老夫人早就想见她了。 记得没错,最初这位韩三娘子还以为她的孙子是个穷书生,提亲的媒婆去了韩家,竟嚷嚷着不嫁,闹出一场笑话来。 至于后面出的那档子事,要说辛家有牺牲,牺牲最大的也是她的大孙子。 在上太保殿前他曾前来拜别过她,虽什么都没说,可她看得出来,他眼里有沉痛,有遗憾。 地狱里杀回来,有幸捡得一条命,还能再续前缘,圆了他的梦,乃他的造化。 辛老夫人和辛夫人的目光都盯向门口,等着人进来,初春天气还未回暖,韩千君出门前在外披了一件白狐狸毛领浅绿锦缎绣暗花的新斗篷,头上的青丝梳成了妇人髻,人本就长得白皙,脸颊上又没有一颗痣,一眼瞧去便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先前圆润的脸颊瘦下来了后,那双葡萄眼愈发出众了,眼珠子一转彷佛能说话,灵动之气散出来,与立在她身旁的闷葫芦,倒是登对。 是一对璧人。 老夫人身子不利索,一日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奴婢给她垫了一个引枕撑在她身后,此时人勉强坐了起来,面容带笑,端详起了新进门的孙媳妇儿。 韩千君见过辛夫人,但没见过辛老夫人,被那样一道慈爱的目光一瞧,心头莫名一暖,似乎并没有介意她的晚到。 新妇的敬茶规矩她都懂,韩千君上前先跪下行礼,“祖母,母亲。” 唤自己生母之外的人为母亲,嗓音有些生涩,最后的声线都轻了一些,听得出来新妇在害臊,辛老夫人与辛夫人相视一笑,辛夫人转过头关心地问道:“千君初来府上,可还习惯?” 韩千君点头,“托辛夫人的福,都习惯。” 辛夫人又道:“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便同子京说,让他替你张罗。” 寻常主母都是让新妇找婢女丫鬟,或是找自个儿,她初来乍到,身边熟悉的人只有自己的儿子,不找他找谁。 “府上都很好,儿媳没有不如意的地方。”韩千君拘谨之中抬起头,小心翼翼打探了一眼辛夫人的脸色,辛夫人笑起来的模样与辛公子有几分像,笑容到了眼底,不似是勉强出来的态度,心中不由松了松。 人人都说媳妇见公婆,乃人生一道难关,韩千君头一任的婆婆是自己的亲姑母,她没有为人儿媳的觉悟,为此挨了不少训,这回她有了经验,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乖乖地跪在那等着敬茶。 辛泽渊跪在了她身旁。 叶嬷嬷早备好了茶盏,上前端给了两位新人,“侯爷,侯夫人请。” 韩千君把茶盏先端给了老夫人,适才来的路上听辛公子说了,辛老夫人身子抱恙,逗人开心说吉祥话,于她而言手到擒来,“孙媳妇给祖母敬茶,祝祖母身体早日恢复康健,长命百岁。” 甜丝丝的声线,眼珠子里透着日月可鉴的真诚,没有半点扭捏作态,格外讨人喜欢,老夫人欢喜得不得了,脸上笑出了褶子,“多谢千君。” 守在床边的安嬷嬷忙替她把茶盏接了过来,揭开盖儿,送去了老夫人嘴边,老夫人抿了一口,笑呵呵地道:“甜,甜出丝来了…” 众人笑成一团。 辛公子的茶盏随后递上,老夫人饮了后,给出了不一样的评价,“这杯茶浓,味道足。” 都是同样茶叶泡出来的东西,还能两种不一样的味道?待韩千君的茶盏递给辛夫人时,辛夫人便道:“我来尝尝,是不是甜出丝来了…” 韩千君知道老夫人是在夸她,被辛夫人再一说,微微红了脸,转头朝辛公子看去,辛公子回了她一道安抚的笑容。 辛夫人道:“母亲说得对,确实是甜的。” 众人都知道是两位长辈在逗着新人,抿着笑看破不说破,到辛公子了,辛夫人与老夫人的说辞也一样,“对,这茶火候到了,再晚一些,可不就老了。” 这话多少有含沙射影的嫌疑了,连韩千君都听了出来,心道原来辛夫人也是个性子欢脱的,损起自己儿子了。 老吗? 韩千君特意转头看了一眼辛公子。 不老,夫君正值年少。 敬茶的过程比韩千君想象中轻松很多,辛老夫人和辛夫人也超乎了她的想象,分明是个百年书香门第,却没有一般家族的刻板印象,比她府上那位老太太可爱多了。 “快起来。”辛夫人放下茶盏,上前搀扶住的韩千君,回到位子上便把手边上的两个小匣子递给了她,柔声道:“这是给千君的见面礼,漆木鸟兽纹的是你祖母给的,另一个是我给的,虽说进了辛家,往后是我辛家的媳妇了,但也不必拘着性子,日子还是与在韩家时一般的过,这一辈托了你夫君的福,你乃长孙媳,不用去迁就谁,府上的小辈都得敬着你。” 韩千君认真听完,接过了匣子,乖巧地道了谢,“千君多谢祖母,母亲厚爱。” 辛老夫人越瞧她那模样越喜欢。 韩千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手里还捧着两个匣子,又走上前蹲在了老夫人的床榻边,她天生自来熟,只要对方不讨厌她,无论是什么年龄段她都能同其聊上一阵,瞅了瞅老夫人身上盖着的被褥,贴心地问道:“祖母是哪儿不舒服吗?” 一双眼珠子亮堂堂的,心思都装在了里头,有疑惑有担忧,老夫人笑了笑,“是祖母岁数大了,里头的东西都坏了…” 韩千君忙摇头,“祖母还年轻,我韩家祖母还年长您一岁呢,可精神了,一顿一只大猪蹄子,没了便心慌,祖母不过是被暂时的病气困住了,等过阵子好了,下了地照样生龙活虎…” 老夫人跟前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不成器,二儿子又死的早,孙子辈里二房只出了辛泽渊一个,大房的子嗣倒是多,出了三位姑娘,奈何有个木鱼脑子的爹,心思都藏在了心里,平日里喜怒从不形于色,想要与她们说几句贴心话,总是找不到适合的气氛。 陡然听到这一番充满了活力的宽慰,老夫人心头很受用,“好好好,等祖母好了,做几个酱香大猪蹄子,带回去给你韩家祖母。” “那千君也能吃一个吗?”韩千君抿着笑问她。 “能啊。”老夫人被她逗得心花怒放,“谁都能少,不能少了咱千君的。” “谢谢祖母。”礼尚往来,韩千君问道:“那祖母喜欢吃什么,我也得给祖母做点好吃的。” 老夫人乐了,逗她道:“千君会做什么呀?” “扯面…辛,夫君教的,他会做好多好吃的,祖母只管说想吃什么,我不会的可以跟着他学…” 老夫人意外了,瞅了一眼杵在跟前的长孙,“哟,他竟这般能干?” “嗯。”韩千君点头,“可厉害了。”她脸上的自豪没有丝毫掩饰,“祖母和母亲把他教得很好,他什么都会,他一出现,我便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郎君了。” 哪里有人夸自己夫君的,可她就是毫不避讳地夸了,且夸人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瞧不出一丝夸张和虚假。 屋子里笑成了一团。 辛夫人去瞅自己的儿子,往日扬言没遇到合适的终身不娶的人,面上竟也有了不好意思。 看着跟前一对刚成的祖孙,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辛夫人心头大抵猜到了自己儿子为何会喜欢上这位三娘子了。 她身上藏着一股劲儿,能让人看到希望。 辛家的风雨与兴起,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场起伏罢了,可里头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遇上了一个能拽着你往前的人,怎可能不被吸引。 旁的新妇敬完茶,巴不得早些离开,可她没有,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与夫君家里的人多多相处。 不外乎他辛泽渊紧攥着不放,确实捡到了宝。辛夫人几十岁的人了,此时竟生出了几分庆幸,庆幸皇帝把人放了出来。 辛夫人出神的功夫,那头祖孙俩已经商定好了要给对方做什么好吃的,韩千君起身替老人掖了掖被角,“就这么说定了,祖母好好吃药,待好起来了千君替你做烤鸭。” “好好…” 昨儿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还有一些脚程远的宿在了府上,另择日子再走,辛夫人得过去招待,且他们也有要见的人,辛夫人没留他们一道用饭,“这几日好好歇息,不必每日都来请安,来了你祖母的身子也见不了,我嘛,早上起不来…” 实则近一年来,辛夫人早上很早便醒了,新人累了一日,昨夜又闹到半夜,犯不着早起敬茶。 他辛家是乃书香门第,可绝非迂腐之辈,规矩是人定出来的,何必非得把人框死。 —— 见完了老夫人和辛夫人,接下来得去见辛家最大的主子,辛太傅了。 在祖母和婆母跟前得了个好印象,韩千君出去时脚步轻快了许多,手里的两只匣子是她得来认可和奖励,且不论里面装了些什么,意义已非同凡响。 出了老夫人院子,韩千君才舍得递给鸣春,“拿出去放好。”回头扯住辛泽渊衣袖,提前询问道:“祖父凶不凶?” 辛泽渊摇头,“但有些严肃。”断不会有祖母和母亲的热情。 当年他身为几十个学子的先生,没人不怕他,连皇帝在他手里都逃不过汗流浃背,随着年岁增长,慈祥了一些,但常年堆积起来的威望刻入了骨髓,谁见了都会紧张,肃然起敬。 一刻后,韩千君见识到了。 辛太傅屋里的陈设和辛老夫人的不同,除了一张木几和几个蒲团,四周全是书架。 那股空旷与安静,倒是与外面府邸的气氛相符,算是知道辛公子为人先生时身上的那份威严是从哪里来的了。 家族遗传。 她与辛泽渊跪在辛太傅跟前,良久都没听到声儿,待茶水一到两人齐齐磕头敬完茶,终于得到了回应,“起来罢。” 嗓音苍老却不失力量,韩千君微微抬起头,没看到辛太傅的脸,只见到了与曾经辛公子身上那件异曲同工的青袍。 肃然与书香味相融,让人不敢亵渎半分。 韩千君垂下头,便听辛太傅道:“辛家欢迎韩娘子的到来。” 韩千君的眼珠子不敢乱动,大抵这辈子都没如此紧张过,毕恭毕敬地额首道:“多谢祖父。” 辛太傅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韩家的三娘子,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顿了片刻,嗓音放得更柔和了一些,“若是有想要看的书,随时可以过来翻阅。” 韩千君重重点头,“好的。” 心底却道,大抵不会有那么一日,她借什么都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来借书。 茶敬完了,辛太傅没留人,“去忙罢。”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韩千君可算能大口大口地呼气了,偏头看辛公子,辛公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紧张了?” 韩千君道是啊,“当初见皇帝都没这般紧张过。” 话音刚落,抚着她脊背的手便突然探去了她的耳朵,轻轻地捏了捏,“还提?” 辛公子的手劲不痛不痒,可韩千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借此讹上了,假模假式地皱巴着脸连呼疼疼疼,“夫君,饶了我,下回不敢了。” “你敢得很。”她那模样演得逼真,把身后追上来的辛太傅身边的书童当场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一向知礼的家主,不知道该不该出声。 辛泽渊收回手,等他开口。 书童忙禀报道:“太傅备了一匹枣红马,养在后院马厩里已有大半月,如今少夫人来了,便交给少夫人了。” 韩千君愣了愣。 辛太傅给她送了礼物? 还是一匹马。 一大早得了三份礼,尝到了被幸福包围的滋味,韩千君膨胀了,当下同书童许下了豪言壮志,“劳烦你替我同祖父道声谢,改日我一定上门借书。” 书童笑着点头,“奴才必会带到。” 目送书童折回屋子,一回头便铺捉到了辛公子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怀疑,韩千君扬了扬眉头,瞅着他道:“辛公子怀疑我?” “没有。”辛泽渊不承受,抬步往前,“夫人想要上进是好事。” 韩千君跟在他身后,故作惆怅地道:“我自小就怕先生,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找了个先生嫁了,一个先生便罢了,府上还有个老先生…” 满口的先生,耳边突然也传来了一道,“先生。” “师娘。” 韩千君看着前方疾步走来的六名学子,意外又惊喜,“小圆子…” 第70章 保佑你一辈子幸福,婚姻…… 第七十章 年前韩千君从兆昌出发,距今已有三四个月了。 三兄在她新婚前一夜赶了回来,那时候还说几个学子过几日才到,没想到这么快。兆昌乃偏僻山野,冬天的气温比京城低,且冬季漫长,几人离开时只怕还在落雪,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脸颊被风吹得冰裂红如秋枫,面上却扬着喜气,风尘仆仆朝两人走来。 几个月不见,小圆子又长高了。 单青愈发稳重,下巴处长出了青色的胡渣,见小圆子奔下穿堂,嘱咐了一声当心,领着身后四名十一二岁的学子,扬勃,丘雯,岳秋,韦耘绕着长廊走过来,到了跟前放缓了脚步,由单青带头,几人同辛泽渊和韩千君行了跪拜之礼,恭贺道:“学生祝先生新婚吉祥,早生贵子,与师娘白头偕老。” 穿堂里的小圆子原本就要扑到韩千君身上了,见到跪在廊下的几人,赶紧跟过去跪在了一到,稚嫩的嗓音充满了雀跃,“学生也祝先生和师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跪拜完了长辈,也有小辈来跪拜自己。 人生便是这样,从鹦鹉学舌到融入这个世界,摸索往前的同时,也有后辈在身后看着他们前行的背影,谁说他们不是在慢慢地替代老一辈,直到有朝一日完全取代他们。 “都起来,地上凉。”眼下京城虽没下雪了,但寒风刺骨,韩千君仔细瞧了瞧他们身上的旧袄子,问道:“大过年的,你们小舅舅,没做新衣裳?” 单青忙道:“新衣年前舅舅便做好了,学生们一人两身,都带着的,路上尘土多,学生们还未来得及更衣。” 舍不得穿。 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出身能影响人一辈子,有过衣不蔽体的苦日子,只要能保暖便觉得满足。 人刚到府上,脚上的鞋袜糊得看不清原样,辛泽渊换来府上的小厮,将人先领去厢房内更衣。 午食两人没去前院与辛夫人一道陪宾客,留在院子里陪几个学子用饭。 学子们梳洗了一番,已换上了新衣,个个精神抖擞,可韩千君看得出来,经历过一场浩劫,往后他们这一生即便遇上再大的喜事,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放得开。 小圆子年岁小尚,心思简单,尚不知言多失礼,一个劲儿地高兴,“师娘昨日一定很好看。” 韩千君乜他一眼,逗他道:“师娘今日就不好看了?” “也好看!”小圆子见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师娘穿上婚服,便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了。”说着遗憾地抿了一下唇,自责道:“若非我不争气路上闹了肚子,师兄们都能看到先生与师娘当新郎和新娘的模样。” “咱们看不成不重要,先生与师娘能见到彼此,便是圆满了。”单青安慰小圆子,“身体生病,由不得人,不必自责,如今不也见到了先生和师娘?” 一个人蜕变得太快,往往都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韦郡死了,单青替代他活着。 活成了第二个韦郡。 “先生与师娘成婚,学子们备了几样薄礼,还望先生师娘笑纳。”单青去门外,提进来了一只小孩儿玩耍的木马。 韩千君愣住了。 不说送这个会不会太早,就这东西他居然从兆昌背到了京城? 韩千君心底发酸,“你们已经送过礼了…”又问他:“自己做的?” 单青腼腆地笑了笑,“以前韦师兄常常做木工,学生也跟着学了一些,做的有些粗糙,承蒙先生师娘不嫌弃。” 韩千君让鸣春给她提到了跟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夸赞道:“单青手艺真好,有你们这些师兄在,待日后你们的小师弟小师妹出生了,可不享青福了…” 单青笑着道:“先生与师娘的孩子,该享福。” 每每想起逝去的那些学子,韩千君都觉得抬不起头,是她欠了他们,轻声道:“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将来他们和你们一样,如何立足,全凭自己的本事。” 单青摇头,“先生曾说,有世人被上天遗忘,那便也有人被上天眷顾,师娘就是那个被上天眷顾之人,纵然一辈子好运相随又如何?先生愿意用一生去维护师娘的好运。作为先生的学子,也愿师娘能永世被苍天眷顾,好站在光线底下为学子们点一盏明灯,学子们方才能怀着希望,赶去光亮之地。” 韩千君诧异地抬头,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单青,又疑惑地瞧向了辛泽渊,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辛泽渊微垂目,似在暗自评断单青的那番话有没有不妥之处,目光并没有看她。 单青送了木马,其他学子也陆续拿出了贺礼。 有拨浪鼓,有咬牙棒,有木鸢,竟还有一双婴孩穿的虎头鞋。 韩千君看向学子韦耘,不可置信,“你做的?” 韦耘本不姓韦,韦郡死了后才改了姓,他原本的张也不是家族姓氏,他两岁起就成了孤儿,辗转于亲戚家,六岁彻底沦为了流浪孩童,早已记不起本家姓氏了,改姓韦,替韦郡继承了韦家香火。被韩千君望过来,脸色霎时红了,“早年学生跟着一位街头婆子学了一些针线活,手艺无法与师娘府上的嬷嬷相比,全乃学生的一片心意…” “挺好,比你师娘强多了。”韩千君冲他笑了笑,“师娘我从小就怕针线活儿,你们家先生想要我做的针线,是指望不上了…” 韦耘不敢去看辛泽渊,含笑道:“先生不会怪师娘的。” 看着个个老实,关键时候都会来事。 韩千君瞥了一眼辛公子,此时的辛公子不苟言笑,全然没有了和她在一起时的温和,肃然的神色倒是有几分神似辛老爷子了。 韩千君:…… 他们的先生要装出一副严师的态度,师娘不用,师娘和蔼可亲,这个点几人匆忙赶过来,怕是连早食都没吃,韩千君赶紧让鸣春把东西收好,又催着婢女布菜,热情地招呼道:“多吃一些,先生与师娘的喜宴,人生就这么一回,得吃饱了…” 席间单青和几个年长的学子与辛泽渊说起了课业,韩千君听不懂,与身旁的小圆子聊上了话,“兆昌今年过年,放花灯了吗?” 小圆子腮里塞满了东西,鼓鼓胀胀,点头道:“放了,小舅舅带咱们去逛了街,沿途不少百姓都朝他投了花,可热闹了。” 百姓投花? 韩千君问道:“投花的都是姑娘?” 小圆子点头,“小舅舅似乎不太喜欢花,脸色都变了,还呵斥她们不要乱摘花,说什么…花有生命,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 韩千君:…… 这倒是三兄能说出来的话。 三年的任期还有两年,他就在山野里呆着吧,横竖回京城也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亲。 韩千君见小圆子跟前盘子里的炸鱼没了,把自己的端给了他,换了个空盘子回来,低声问:“小王爷也回来了?” 正与学子们说着课业的辛公子,目光明显一顿,眸子轻轻往旁边瞧去,装作没听见,耳朵却搁在了那。 “回来了。”小圆子道:“小王爷原本还打算等樱桃成熟了才回,听说师娘要成亲了,立马去收拾好了东西,与咱们一道走的,到了长安我闹上了肚子,师兄们留下来陪我,怕误了日子,小王爷和小舅舅先回了京城,走的时候,还说要给师娘送新婚贺礼呢,他没来找师娘吗?” 没有,没机会找上门。 昨日她成亲,没功夫见他,今日新婚,他一个外男不方便进来,即便他脸皮厚,辛公子也不会让他这时候见自己。 但她低估了小王爷的倔劲儿。 一顿饭还未用完,屋外便传来了小王爷的嗓音,“本王怎么不能入内了?且不论本王与你们家侯爷的交情,就你们家少夫人,同本王自小一块儿长大,泥坑里滚出来的交情,怎会不见本王?别拦着,快去通传,就说王爷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她…” 小王爷的体重减下去了,可嗓门儿没减。 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席上众人的耳里,小圆子惊喜地道:“师娘,我就说人回来了…” 韩千君暗道都怪自己乌鸦嘴,本不该提,不知道小王爷今日来又会说出什么样的狂言乱语,在他开口前,韩千君打算牺牲自己,独自去面对,“你们继续吃…” 辛泽渊跟着起身。 等韩千君跨出门槛,小王爷已甩开拦住他的小厮上了新房的长廊,见到韩千君从里面出来了,欣喜地招呼道:“千君…” 韩千君目光盯着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物件儿,用红绸罩了起来,见其两只胳膊被压得下榻,应该不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小王…”韩千君还没来得及迎上去,辛公子已走到了她身后,轻握住她胳膊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同小王爷拱手行礼,“王爷。” 小王爷道了一声不必多礼,“恭喜辛公子了,本王就说凭辛公子的本事,将来定会封侯拜相。”打完招呼,小王爷便往他身后瞧去,唤道:“千君,本王有礼物要送与你。” 既然上天注定了他们没有夫妻缘,那便只有祝福她一辈子幸福。 小王爷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随行的奴才,亲手揭开了上面的红绸,露出一尊观音像,再看向一脸错愕的韩千君,真诚地道:“本王知道千君喜欢辛公子,这回不盼着和离了,菩萨送给你,让祂保佑你一辈子幸福,婚姻美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七十?一章 第71章 韩家世子的笑话 第七十一章 韩千君没想到小王爷突然开了窍。 看着跟前的观音像开始自省了,不该把他想得那么坏,小王爷好起来,还挺可爱的。 他的这尊观音像实在太灵光了,韩千君曾梦寐以求,不能拒绝,推了推身前的辛公子,挤到了小王爷身前,感激地道:“多谢王爷的厚礼,王爷用饭了吗,留下来用饭罢?” 小王爷目光落在她红润幸福的脸颊上,嘿嘿一笑,笑出了两排白牙,摇头道:“不了,本王吃了才过来的。”转身让奴才把观音像交给了辛家小厮,没多停留,态度洒脱,“本王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听说几个崽子也到了?叫他们改天来王府玩…我走了,不用送了。” 转过身,冲韩千君挥了挥手,没再看她一眼,兴师动众来潇潇洒洒地离去。 昨日新婚的红绸和灯笼还未撤,辛家到处一团喜庆。 身后的奴才跟着他的脚步走出了新人的院子,才鼓起勇气道:“王爷今日还没用饭啊。”怎么说用过了呢? 话音一落,小王爷回头便拍了他脑袋,“客气,客气你懂不懂?这与本王同人说,改天本王请吃饭,乃一个道理。” 那奴才摸了摸头,似懂非懂。不过王爷说请人吃饭,确实没有一次请成功的,府上的开支被皇帝算得一清二楚,想请也请不起。 出了辛家大门,奴才把小王爷扶上了马车。 车毂轮子一动,便听到了小王爷从里面发出了悲鸣的痛苦,“呜呜呜…本王的媳妇儿啊,没了…千君啊,呜呜呜……” 奴才:“……” 适才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多潇洒,还以为他真想开了呢。 片刻后,小王爷掀开布帘,红着眼睛呵斥随行的两个太监,“本王都哭好一阵了,你们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吗?瞧瞧陛下身边的太监,一张巧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你们学也该学一点了。” 奴才们心道为何他们没进宫,而是到了王府,原因不就在这儿吗,有那本事,他们早就去混御前伺候了,此等杀头的心声奴才们自然不敢说,奴才彭满劝说道:“王爷莫要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凭王爷的身份,想要找一个同韩三娘子长相酷似的小娘子,并非难事。” 周煜:…… 这话听完后,怎么更伤心了呢。 奴才钵盈道:“王爷,要不奴才给您说说旁人的笑话,保准王爷听了能化解忧愁…” 一个比一个离谱,“本王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钵盈羞愧地垂下头。 “谁又有笑话了?”昨夜他刚回来,便听他们说了一夜旁人的笑话,把他几个月缺失的信息全都补足了,还有漏网之鱼? 钵盈忙上前一步,“前儿夜里发生的事,这不今日才传出来,是韩家世子爷…” 韩世子?那个冷脸夜叉? 小王爷没哭了,身子往马车壁旁靠了靠,赶紧递上自己的耳朵。 钵盈也凑近了一些,跟着马车徐徐往前,压低了声音道:“前日乃韩三娘子的出嫁夜,上门宿夜的宾客不少,有男有女,为防有人趁乱坏了规矩,误了小娘子们的名声,韩家特意划出了内外客的区域,外客住东面的院子,内客则安排在了西面,后来你猜怎么着?” 他怎么知道,前日后半夜他才回来,睡了一觉早上赶过去,新娘子都走了,最不喜欢人卖关子,“说!” 钵盈道:“韩世子突然闯入到女眷那。” 小王爷一愣,“什么?” 小王爷好奇地道:“他去干嘛,莫不是去找心上人?他那样的冷脸也有心上人了?置本王于何处,本王…”太苦了。 “王爷先莫哭,奴才还没说完呢。”钵盈赶紧道:“那位小娘子是不是世子爷的心上人奴才不知道,但据那小娘子说,是世子爷认错了人,可世子爷似乎不信,坐在那小娘子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足足瞧了半盏茶的功夫,事情传出去,把国公夫人都惊动了…” 盯着上门来的宾客女眷看?这是他国公府世子做出来的事吗? 但韩家那位世子爷自来就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估计盯着人家小姑娘时,没把握好火候,把人当成犯人了。 “然后呢?” “国公夫人多半觉得不好交代,找上了对方的父母,说要提亲。” 小王爷:…… 他确定这是人家的笑话?而不是来刺激他的? 辛泽渊成婚了,抢了他的心上人,京城内唯一有可能终身不娶的韩焦也开始说亲了。 他呢?他怎么办? 难不成还要去宫中找自己那位皇帝侄子,让他给自己指一道婚? 看出了小王爷眼里的质疑,钵盈说出了整件事情的精髓,“小娘子不同意。” 什么?谁家姑娘如此傲气,国公府世子都不愿意嫁? 没等小王爷问出来,钵盈又道:“据说,那位小娘子当着双方父母的面,说她不愿贪图富贵,想过平淡的日子。” 还有人不爱富贵的,稀奇了。 钵盈继续道:“奴才暗里听人说,是那小娘子不喜欢韩世子那款。” 小王爷难得赞同道:“有眼光,哪家的?” “国公夫人娘家嫂子的兄长之女,算起来,还唤韩世子一声表哥。” 堂堂韩世子也会有碰壁的那一日,果然别人的笑话是疗伤最好的良药,小王爷不胸闷了,后悔适才那尊观音像给早了。 早知道他就应该再许一个愿,在自己解决掉终身大事之前,韩世子别那么快有动静。 —— 可惜观音已经在韩千君手里了,韩千君当日便把那尊观音放进了新房,让陈姑姑去找了一鼎香炉,点香供奉着。 辛泽渊没反对,只问她道:“观音送子,你要求子?” 也不一定,观音菩萨什么都能保佑,险些把她与辛公子的婚姻都保佑没了,她要重新把自己和辛公子捆绑起来,刻入观音的心头,永远不被拆散。但眼下她确实是在求子,保佑昨夜过后,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如此,辛公子短时间内,就不必再操劳了。 夜里洗漱完盖上褥子,韩千君便与身侧的夫君道:“我已同菩萨求过了,今晚咱们好好睡觉,等过几日,看看肚子会不会大起来。” 辛泽渊:…… 忙忙碌碌一日,见了不少的人,画面停留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阵,完全忘记了昨夜的遭遇,人往辛泽渊怀里滚去,嘴里嘟囔着,“我的腿怎么如此酸,也没走多少路啊…” “哪里酸?” 韩千君伸手捏了一下自己酸胀的大腿,心思纯粹地同他诉说,“这儿…这儿,都疼,腰也疼…” 辛泽渊沉默了片刻后,似乎做出了很大的让步,“我轻点…” 什么轻点? 他,他还要来吗… 昨夜最后一回,她分明听到了他的一声低喘,那时她的手掌正攀附在他背上,湿哒哒的,全是汗珠子。 他不累? 韩千君还未来得及说他不累她累啊,握在她腰间的手掌已掀起了短衣。 —— 感受与昨日夜里不太一样。 一回生二回熟,昨夜最初的辛公子还有些生疏,晃了好几下才寻到了温存的地方,仅仅过了一夜,突然变成了一个老手。 辛公子为了让她的腿得以放松,用他的肩头承担了她的力量,说不上来是更轻松还是更累,但无可否认的是愈发让人沉沦。 仰头急促呼吸,韩千君紧攥着他的胳膊,瞧见的幔帐顶全是重影。 实在无法承受时,韩千君去拽他,让他慢下来,“可,可以了…” 辛公子却在耳边告诉她,“求子拜菩萨没用,得你我努力。” 人突然被他往上一推,头顶有她的掌心护着,没撞见床头,但她的喉咙哑了,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昨夜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别,夜里的辛公子褪去了身上的温润,沉默又霸道,占据着不容人抗拒的威力。 她想逃,又无处可逃。 成婚后,韩千君切身体会到了男女之间的实力悬殊。 良久后辛公子终于抽身,人已经到了床沿,韩千君顺便托着软绵绵的胳膊,去勾床榻下的那块布料,弯下身后便没能起得来。 就那么被大头朝下,再一次抵在了床沿上。 抵死相依的那阵,韩千君终于想起了她的腿是怎么变酸的,脸颊上的水雾分不清是眼泪还是细汗,被辛公子翻过面后,一双腿彻底抬不起来,面上的红潮被青丝半遮半掩,艳丽之态是无论如何旁人也瞧不见的… 辛泽渊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为人师者不该被没来由的嫉妒所蒙蔽,心怀愧疚,伸手去捞人,“夫人…” “啪——”一巴掌落在他手上。 人没力气,韩千君打人也是软绵绵的,她从来不认怂,但在这事上不得不低头,“不来了。”她好累,想哭。 辛泽渊拖住她的一双腿,挂在腰侧,把人从床上抱起来,往浴池里走,“好。” 韩千君头发丝儿都竖了起来,一口咬住了他肩膀。 —— 翌日韩千君便发现了身上的变化。 她的腰紫了。 腿更紫了。 脖子下一片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 新婚第三日,今日他们要回门了,她要是走路不对劲,会不会成为国公府的笑柄。 捂脸挡住面上的火辣,转头看向身后已穿戴好的辛公子,正微微垂目整理着自己的衣袖,姿态儒雅,面容温润,怎么看都是一位风光霁月的公子爷。 韩千君晃了晃头,实在无法将他与夜里的人相比。 这大抵便是所谓的夫妻了。 与外面世人看到的不一样,两人最真实的一面只留给了彼此,韩千君也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她的夫君是一头喂不饱的狼。 狼来了,走到她跟前,温声同她道:“我备了一些礼给岳父岳母,夫人待会儿瞧瞧,还有没有要补的。” 她嫁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夫君,备的礼自然无可挑剔,眼下的问题在于,她腿好像站不起来。 她的目光太过于幽怨,为人师表的辛公子大抵也觉得自己是过分了一些,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再抬起头来,便又换上了一副能溺死人的微笑,一半诱惑一半哄骗,“我抱你出去?” 他敢抱,她也不好意思让他抱。 撑起一双酸软的腿勉强上了马车,幸好在马车上还能歇息大半个时辰,谁造的孽谁负责,辛公子毫无怨言地替她捏了一路的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2.番外五 第72章 回门 第七十二章 马车到韩家时,阮嬷嬷已候在了门口。 先下车的是辛家姑爷,立在车门前转过身从车上把刚出来的三娘子抱了下来,一对璧人郎才女貌,越看越养眼。 夫人昨儿还在念叨,怕三娘子的性子不知道疼人,婚房里没了规矩,阮嬷嬷特意瞧了瞧两人的面色,一个红润,一个春风满面,便明白夫人的担忧是多余的了。 阮嬷嬷上前招呼,“姑爷和娘子赶早了,今日风大,晚些过来也无妨…” 辛公子替她捏了一路,腿上的酸软是好了一些但不多,伤害太大,恢复起来需要花费些日子,韩千君不敢表露出半点不妥,强撑着拿出了往日的劲头,精神抖擞地问道:“时候也不早了,劳烦嬷嬷候着,父亲母亲用完早食了?” 阮嬷嬷道用过了,“知道三娘子今日回门,国公爷一下早朝便赶了回来,府上三位公子都在,就差三娘子和姑爷了…” 进门后,院子里的婢女仆人热情打着招呼,“三娘子回来了,姑爷…” 娘家近了就是好,嫁出去了想回来,最多一个时辰的路程,除了身后跟着她的新婚夫君,嫁出去后与从前没什么变化。 走得太快,被辛公子拽住了手腕,拽到身旁与他肩并肩,“都到家了,不急。” 韩千君被迫慢下了脚步,突然大彻大悟般看了一眼辛公子。 “怎么了?” 韩千君往他身上靠去,压低了嗓音道:“难怪回门的辛娘子们个个都需要人搀扶…” 此时一脸正气地辛公子,无比正经地道:“别胡思乱想。” 做让她胡思乱想的事是他,为何就不许自己想了,“什么叫胡思乱想,过来人一瞧就能瞧出来…”突然想起来,唤道:“辛公子…” 辛泽渊捏了捏她掌心,不满地道:“你这称呼是改不过来了?” “夫君…”韩千君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嘴,继续问道:“待会儿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姑爷印象?威猛的还是含蓄的。” 辛泽渊没明白,“何意?” 韩千君:“夫君的决定,关系着我待会儿在家人面前该如何走路。” 辛泽渊:“……” “皮实了你。”辛泽渊眼底溢出无可奈何的宠溺,瞥开目光,没有回答她。 韩千君见他态度模棱两可,偏头去辨别他的神色,追问道:“说,到底要哪样?” 她手被辛泽渊牵住,挪不动脚,只能攀住他肩头去看他,辛公子此时不太乐意头让她看,下巴越扬越高,韩千君不得不踮起脚尖,势必要把他的脸掰过来,手指头伸出去逗猫儿似地,在他的劲子上挠了挠,惹得辛泽渊一阵低笑。 阮嬷嬷看两人在身后打闹,摇头笑了笑,即便是韩家的奴才,也会忍不住感叹,府上的这位三娘子,是真的有福之人。 爹娘疼爱了一辈子,半点苦楚都没吃,长大后又嫁了个好郎子,抛开状元郎和定国侯的身份不说,能真心疼爱姑娘的公子爷世上本就不多。 这一幕也被府上的四娘子看到了。 眸子里溢出嫉妒,烧得一双眼眶都红了,京城第一公子成了当今最年轻的侯爷,外面多少小娘子对其暗许芳心。 可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在她韩千君面前彷佛不值钱一般… 人比人气死人,奈何自己的命不好,摊上了一个没用的爹和妾室娘,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好郎君。 上回在姜家公子面前丢了现眼,被二公子状告到了郑氏那,郑氏当夜便让二夫人拿给了她一本《女戒》,且放话暂且不急着说亲,让她先好好修身养性。 若是姨娘在,定会为她出谋划策,断不会被府上的人如此欺负。 可姨娘如今也自身难保。 今日她刚从外面收到消息,父亲与姨娘为该不该出席韩千君的婚事大吵了一架,姨娘的意思父亲必须得来,不仅要出席韩千君的婚宴,还要趁此与国公爷修好关系,好带着六公子回到府上,不用再出来了。 可二爷抹不开那张脸,被蒋氏逼烦了,便又提了那句老话,“当初出来我是为了谁?” 从公国府出去后,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蒋氏不信他感受不到,就他的那点俸禄,不够他上一趟酒楼开一场诗会。 每日的花销入不敷出,家里稍微大点的开支都从她的箱柜里往外掏。 他倒好,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还扬言不能比之前在国公府过得差,如此下去,那些老本又能坚持多久? 一说起他升迁之事,二爷便道:“放心,我的面儿他们还是会给的。” 以往有国公府的底子撑着,掩盖住了二爷身上的不自量力,在外面住了一个月,蒋氏受不了,他有面子吗? 官场上哪个不是势利眼,知道他与国公爷闹了矛盾,个个狗眼看人低,谁还理睬他?听他又提起这话,蒋氏实在受不了了,怼道:“妾让您出来了吗?是您自己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认不清自己的本事,觉得国公爷羞辱了您,怎还怪在妾的身上了?” 二爷不敢相信那番话是从一向善解人意的蒋氏嘴里说出来的,一时怒火攻心,脸色都青了,手指头指了蒋氏半天,一巴掌下去,把蒋氏半边脸打肿了,打完了极为失望地道:“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原来也是个势利的货色…嫌我没本事,好啊,那你再去找个有本事的男人…” 蒋氏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可为了自己儿子的将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没去哄二爷求他的原宥,而是派了身边的丫鬟找四娘子求救,让她想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把二爷和六公子接回国公府。 她能想出什么法子,没爹没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姑娘可是贵府上的四娘子?”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男子的嗓音,四娘子一怔,猛地回过头,便见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立在穿堂内的芭蕉叶下,对她拱手行礼,态度客气地道:“久闻四娘子芳名,不成想今日在此偶遇,贸然与姑娘搭讪,许某唐突了。” 国公府刚办完喜事,府上来往的客人多,遇上个不认识的,四娘子也没觉得奇怪,但听他说认识自己,好奇地问道:“你是谁?” “某姓许,单名一个钟字。” 四娘子一愣,心头跳了跳,“可是宣平侯府许家的那个许?” 公子道:“正是。” 被堵死的一条胡同,突然见到了光明,宣平侯府虽比不上辛家如今的势头,可门第也不低了,四娘子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如此好事,伸手拂了拂额前的发丝,羞涩地问道:“许公子来府上是找哪位兄长?” “许某适才会见了世子爷,回来路过此处,正巧遇见了四娘子,一时被四娘子的风姿折服,斟酌一二,许某到底还是唐突了四娘子…” 十几岁的小娘子,谁不喜欢听甜言蜜语,四娘子扭过去半边身子,“许公子是要回去了吗,可认识路?” 许公子愣了愣,忙摇头道:“许某头一回来贵府,府邸太大,容易迷路,若四娘子方便,还请四娘子为许某指个路…” —— 新人今日回门,府上个个的目光都在韩千君身上,没人注意到四娘子。 那头韩千君带着辛泽渊已经到了国公爷的院子,人还没进来,便听到了国公爷的说话声,“你不成家可以,我和你母亲也没逼你成亲。”国公爷嗓门突然一提,“可你去盯着人家一个小姑娘看了一炷香,是什么意思?” 什么盯着人家看了一炷香? 韩千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门前褪了靴,与辛公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世子纠正道:“是半盏茶。” 韩国公深吸一口气,这是半盏茶和一炷香的问题吗?是他一个大男人,跑去女眷的院子里,盯着一个小娘子看,与看了到底是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一炷香的功夫关系并不大,国公爷想起自己小舅子那张黑脸,头就开始疼了,若是老二老三,他早就开骂动手了,偏偏是一向老成懂事的老大,打下不了手,骂下不去嘴,“你自来稳沉,做事从来不用我和你母亲多说,你就算再喜欢人家,你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 世子无奈闭眼,“儿子已经说过了,是去认人。” “那你认出来?”他还不耐烦上了,国公爷怼道:“如今知道她是谁了?” 世子爷不吭声。 “她是你舅母娘家的侄女,唤你一声表哥。”国公爷看了一眼揉着脑门心的夫人,又回头问世子,“你说怎么办?” “儿子去与舅母致歉。” “致歉有用吗?所有人都看到你盯着人家了,凭你国公府世子爷的威风名声,哪家门户还敢夺你所爱,去向陆家求亲?” 世子:“……” 听小厮禀报女儿和姑爷到了,国公爷没再继续说,给韩世子留了面子,交代他道:“你去与阿蓉当面说清楚,甭管你用什么法子,让她同意了这门亲事。” 话音一落,韩千君便掀起帘子,探进来一颗脑袋,兴奋地问道:“父亲母亲,要替兄长说亲了?” 适才她听了个大概,脑子里好一番回忆舅母娘家兄长的小娘子到底长什么样,自己有没有见过。 想不起来,一心八卦,忘记了要与父母行礼,踩着碎步凑去国公爷和郑氏跟前,跪坐下来,迫切地问道:“阿蓉我见过吗?” 国公爷见她这副模样,完全没有已经嫁出去的生疏,顿时觉得前儿送亲时的眼泪白流了。 嫁与没嫁有何区别,亏他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得自己痛失了爱女,两日没见,她的精力依旧旺盛,眼珠子里透着八卦的光芒… 是自己的女儿,韩国公没好气地道:“你听墙根呢?” 韩千君辩解道:“父亲嗓门大,外面的人都听见了。”这才想起了要行礼,对跟前的郑氏俯了俯身,“母亲。” 她一走,辛公子一人怵在那,拱手同国公府夫妻俩问安,“岳父,岳母。” “姑爷快过来坐…”女婿来了,韩国公没再揪着儿子不放,把人招呼到了跟前,问道:“如何,小女可有乱了规矩的地方?” 辛公子是个温柔的公子,从不会当面说人坏话,只会夸赞,“岳父岳母教导得好,千君样样都好。” 此话一出,一旁的三公子接话道:“这话也就妹夫能夸得出来,小妹性情如何,父亲一清二楚,何必问呢,问了妹夫还能说她不好的,呵呵…多余问…” 国公爷:…… 这个棒槌,他是怎么考上榜眼的? 不会说话没人当他哑巴。 郑氏前几日他还嫌弃老二是个护子狂魔,细细一想,三个儿子就老二是个正常的了。 韩千君这才顾得上去看自己的三兄,几个月不见…又仔细地瞅了瞅,确定道:“皮肤粗糙了。” 三公子:“……” 韩千君又问道:“三兄有去看祖母了?她夸你了吗?”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公子的笑容越来越难看。 回来那日他便去了老夫人屋里显摆自己强壮的胳膊,老夫人欲言又止,神情极为敷衍,临走了才拉着他惋惜地道:“以前的模样挺好的,你还能变回来吗?我的乖孙,都怪你爹太狠心,把你送到那等偏远山野里,一去便是一年多,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要去找国公爷,让他还我白白嫩嫩的乖孙…” “我觉得挺好啊,大男人粗糙点有何不妥。”三公子转头问辛泽渊,“妹夫觉得呢?” 辛泽渊点头,“三兄一表人才。” 三公子骄傲地看向韩千君,却在她面上看到了一抹隐隐的鄙视。 二公子身为过来人,冲辛泽渊笑了笑,低声开解道:“当初我回门时,连夜备了一箩筐的好话,把孩子他娘的家人,挨个夸了个遍,咱们家不比寻常门户,不讲这些虚名头,妹夫别紧张…” 辛泽渊含笑,“二嫂娘家乃医药世家,文昌帝在世时还曾授予过救死扶伤的美名,听说这些年家族不少人前去战场?” “可不是?老爷子要悬壶济世,每个房里都得派出一人去随军…” “王老太爷医者仁心,担得上一声豪杰。” 二公子符合,“这话倒是不少人说过…” 郑氏默默听着,心头暗叹两个儿子斗不过一个姑爷,转头看向最有出息的那个,又头疼了,问道:“世子怎么还这儿,不是说还有事情要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