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挚友的暗恋手记》 1、第 1 章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尹问崖。 见到尹问崖的第一眼,我满脑子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师父说过,修我们这道的,一旦动了心,这辈子就不成了,修为不会再有长进,不管怎么修炼,永远都是原地踏步。 我在景海千洞淋了五十年的瀑布,砍了五十年的练剑石,爬了五十年的峭壁,从山谷谷底爬到山顶,每一块石头凸起的位置,我的身体都替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原以为我的心早已和这悬崖峭壁一样冰冷,绝不会爱上任何人,甚至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一点情感的动摇。 然而,在见到尹问崖的那一刻,我听到瀑布倒流的水声,听到剑击巨石的断裂声,听到石头乍破的响声。 我的世界山崩地裂,所有嘈杂的声音都离我而去,耳朵“嗡”一声长鸣,然后在他看过来的瞬间,突然安静下来。 修仙者方便就方便在只要凝神静气,就能听见方圆百里的动静。 我无需去捕捉远在百里之外的声响,我只想听清眼前人想说什么。 他的呼吸频率,他的脉搏跳动,他的心脏弦音,牵动着我的呼吸,我的脉搏,我的心跳。 他说:“师弟,没事吧?” 玄清宗上上下下加起来千百来号人,他作为剑尊的首席大弟子,宗门内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他的“师弟”,而光是这次秘境历练就来了几十个弟子,他偏偏喊我师弟,又偏偏问我没事吧。 我想我会不会在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特殊。 这个念头让我忍不住激动起来,气血上涌,导致先前中的毒瞬间从我的手臂蔓延至全身,直冲脑门。 “……糟了!连脸都变成乌青色了!苍晓师弟这毒再不解,两个时辰过后必然毒发身亡!”尹问崖隔壁那位师兄语气急切。 我压根没注意到他后面说的什么,我只听到他说我的脸变成了乌青色,立刻意识到我现在正顶着一张青如绿葱的脸站在尹问崖的面前。 瞬间,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这比宣判我只剩下两个时辰好活还要让我难受。 谁能想到,第一次和心上人见面,我就出了个大糗。 尹问崖又一次问我:“师弟,你真的没事吗?” 我故作镇定,绷着一张脸,毕竟脸色已经很差了,再绷不住我的表情,就更丑了。 “无碍。”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嗓子紧得发涩,快要喘不上气来。 有人说:“不愧是我辈最强,尽管知道自己只剩下两个时辰的寿命,还如此镇定自若。” 没错,就这样在尹问崖的面前夸我。 尹问崖对我点了点头,那双剑眉依旧紧拧,然后侧过头,对他身旁的人说:“既然师弟说没事,说明他的病情还不算严重,待我绞杀这妖物后,就带他去药谷找神医救治。” 他身旁那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嘀嘀咕咕:“不是我多嘴,师弟看起来真不像没事的样子,人都开始僵硬了……” 问崖师兄的话轮得到你来质疑?我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冷心冷情,寡言少语,毕竟只有足够冷酷的人,才能修行此道。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臂,发现我的手臂如石头一般坚硬,干脆就此把我抬了起来,打算将我挪到一处安全的位置。 在他把我抬起来的时候,我的手臂和身体躯干连接处突然一阵剧痛,痛得我麻木,脑袋里像有无数个僧人敲钟,叮叮咣咣的——我的手臂虽然僵硬了,可我的身体还没有。 那人似乎和我一样,都听到了“咔嚓”的脆响,紧张地看我的脸色:“苍晓,我刚才好像把你的手臂掰断了,你疼吗?” 尹问崖正在做战前准备,拔剑拔到一半,回头看向我,似乎很关注我的状态,好像如果我说疼,他就立刻放弃斩杀这头为非作歹的妖物,转而带我去药谷治病。 在心上人面前,我怎么能说疼? 我又怎么能耽误他成为大英雄,救在场的所有人,以及未来可能会被妖物祸害的人呢? 于是我紧咬牙关,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不。” 我又听到有人说:“不愧是我辈楷模,就是断骨剧痛也能忍耐,何况中了这蚀骨石花的毒,不仅全身会逐渐石化,疼痛也会放大百倍。苍晓道友,果真是强者中的强者啊!” 我见尹问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似是对我坚韧不拔的精神的赞许。 就为了他的笑容,我断骨一百次也是愿意的。 之后,他提剑而上,纵身跃起,与蚀骨石花纠缠起来。 我试图透过蚀骨石花的花粉和飞出残影的藤蔓去捕捉他的身影,但额头的冷汗流了下来,汇集在我的睫毛上,只要我稍微一眨眼,汗水就会滴落下来,像是哭了一样。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更何况是在心上人的面前——尽管他正在专心对付妖兽,压根不会有机会看到我,一个被人搬到角落里的我,一个被人群淹没的我。 我的双腿也僵硬了,我动弹不得,只能如同一樽雕像,听周围人转述战况。 “还得是尹师兄啊!藤蔓挥得再快又如何?连尹师兄的衣角都挨不上!” “这身法,这剑招,我就是再学百年,也难以望其项背啊!” “清影剑尊的徒弟竟然恐怖如斯!” “看来今年的仙门大比魁首,又是我们尹师兄了!” …… 我随师父在谷底修炼数年,从未参加过什么仙门大比,偶尔从山顶路过一个同门和我搭话聊起,我也兴趣缺缺,因为我的心很冷,我不会对任何外物动情,什么仙门大比魁首,什么名,什么利,我都不在乎。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果尹问崖是仙门大比的魁首,那么我想当魁首的男人。 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的想法,想象与现实有出入是很正常的,毕竟我师父已经想了一百年如何打败清影剑尊,但直到今天,他也没有踏出景海千洞一步,去向剑尊下挑战书。 我听到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知道,尹问崖胜了。 挡在我面前的人群自动散开,为胜利归来的尹问崖分开一条空道。 在我的眼里,他收剑的样子也比别人帅一百倍。 我与他之间,不再有人阻挡,他就这样信步走来,两边的弟子在我眼里都是五官模糊的,我压根不在乎别人长什么样子,我的眼里只有尹问崖。 尹问崖刚杀完妖物,白色的衣角沾了些许灰尘,但他毫不在乎,直直地朝我走来,我想替他掸一掸衣角,可惜我现在双臂都僵硬了,我做不到。 看见我,他原先杀完妖物后的轻松神色变得肃然,唇角紧绷,眉头又拧了起来。 我有一瞬间觉得,如果现在死掉的话,他说不定会为我难过。 “我带师弟去药谷。百里,你带其他人回宗。”尹问崖说。 百里泽是这次秘境历练的带队师兄,和尹问崖是同期入宗修炼的弟子。 这声“百里”过后,我的心脏好像变成了一个可以任人蹂躏的面团,随时能从这个面团里揪下一块,扔在地上踩来踩去,变成肉泥,混入尘土里,变得面目全非,谁也不知道它本是我的心头肉。 和别人叫“百里泽”这个全名不一样,只叫“百里”,说明他们有这个默契,或许早在我听到尹问崖叫他这声“百里”之前,尹问崖就已经这样叫过他成百上千遍。 我恨我为什么生得这样晚,没有和尹问崖同期入宗,不然他也能这样亲密地叫我。 “务必要把师弟平安带回。师弟保重!”百里泽关切地看着我。 我开始恨百里泽。 恨他是个好人,让我的恨变得如此不道德。 尹问崖双指一并,用法术将我送上仙舟。 我本以为他会背我,或者抱我,又或者扛我,无论如何都会有肢体接触,但是没有。 仙术轻飘飘地,完整地,没有牵动我任何疼痛神经地,把我送上仙舟,并且小心地放在甲板上。 我期许着和他有肢体接触,但是非常遗憾,什么都没有。 我大失所望,心脏因为失落又开始疼痛起来。 我只能自我安慰,虽然我和他没有肢体接触,但是尹问崖这么做,是顾及到可能会不小心伤到我,才对我使用仙术,这是他对我的温柔。 这份温柔,别人都没有,只有我有。 光是这个“只有我有”的特殊性,已经足够我把破碎的心捡起来,再一块块拼合在一起,忍不住的沾沾自喜。 尹问崖纵身跃上仙舟,轻巧落地,躺在甲板上的我甚至都没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他的身手这样好,足以见他练功时的刻苦。 “师弟别怕,仙舟很快的,从这里到药谷,只需一个时辰。”他在安慰我。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一下一下地砸在胸膛上,我想就算石化的程度已经抵达胸口,也会被我的心脏砸开。 尹问崖朝我走近,用仙术把我的身体托起,随他步入仙舟的室内。 室内仅一床一桌一椅。 我四肢不能动弹,垂着眼睛,发现我僵硬的右手和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距离很近,近得只需动一下,我就能勾住他的手指。 但我不是那种卑劣的人。 就算我可以动,我也不会不经他的允许,随便地触碰他。 尹问崖拍了拍床铺,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用仙术把我放在床上,然后告诉我:“之前来得急,没有打扫过仙舟,床铺都是我用过的,希望师弟不要介意。” 我庆幸我的五感没有石化,我还能感受到硬床板硌得我浑身上下都疼,还能嗅到与尹问崖身上如出一辙的气味,那种像是某种药草的甘苦气味。 我的性命还剩下最后两个时辰,但我已经躺在心上人的床上了。 爽死。 2、第 2 章 身体石化的速度说快也不快,至少我的脑袋还能转动。 但我没有动。 尹问崖的法术是怎么把我放在床上的,我便保持着怎样的姿势,我不想让我和他唯一的一点联系就这么断掉,好像只要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就能让他施在我身上的法术留得更久一些,尽管这点“联系”非常虚无缥缈,而且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样的姿势很不舒服,我脑后的发饰硌得我脑袋嗡嗡的。 尹问崖在桌子旁边的木凳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倒水。 为了转移我对我后脑勺疼痛的注意力,我开始胡思乱想。 这仙舟很好,好就好在它的大小适宜。 它既没有大到能让睡觉的卧室和喝水待客的厅堂有所阻隔,能让我的余光看见旁边正在喝水的尹问崖,也没有小到让尹问崖觉得和陌生师弟待在一室觉得尴尬,使他走出室内,到甲板透气。 我不敢直视尹问崖,因为师父说过,我不说话的时候,眼神很可怕,好像想杀人,尽管我当时想的是今晚要不要吃点什么。 以前的我,从不在乎自己长什么样子,眼神又是多么可怕,我如师父一直教导的那样,心不为外物所动。练剑时,眼里心里都只有手里的剑;练身法时,便只有周身的风能入我眼,入我心。 但我现在开始在乎了。 我会在乎我现在一身绿色皮肤,也会在乎我在秘境历练已有半个月没洗澡,还会在乎我的眼神很可怕。 我不敢想尹问崖对我是什么初印象。 不要想我自己了,还是想想尹问崖吧。 我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我听见凳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眼前的光影有了变化。 尹问崖起身了。 他端着杯子朝我走过来。 “师弟,你渴吗?”尹问崖站在床边,低头询问我。 我的视线突然被他占据,喉结上下滚动,不受控制地吞咽唾沫。 他笑了。 我却没来由地觉得难过,难过于他的笑不仅仅只属于我一人,我敢确定换成另外一个无法动弹的人在他的面前,他也会这么对那个人笑。 但很快我又没时间难过了。 尹问崖在我的身旁蹲下,举着手里的茶杯,将茶杯朝我的嘴唇贴近。 “你的身体有部分已经石化,我不好碰你,师弟将就一下吧。” 或许是我们的距离足够近,所以他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一些,于是给了我温柔的错觉,事实上无论是谁这么说话,都会显得温柔。 这并不是将就。 “他亲手喂我喝水”这一事实,让我恨不得现在就刻我的墓碑,上面写:“此人曾被尹问崖亲手喂水”,这是能够与“此人打破最早筑基修士记录”并肩的光荣事迹,值得一表。 茶杯的杯沿碰到我的下唇,我克制地张唇,精准计算上下唇张开的宽度,避免让我像个会流口水的傻子。 茶水顺着杯壁倒入口中,冰凉的,苦涩的,略带了一点甜的。 师父不喜喝茶,他说他不喜欢和清影剑尊有关的一切,所以也不许我喝茶。我对茶叶没什么研究,但我觉得世间没有哪一杯茶比我现在正在喝的这杯还要好喝。 如果有,那么是尹问崖喂我的下一杯。 “看来师弟是渴极了。怪我,没早点问。瞧你嘴唇都干破皮了。”尹问崖一连喂了我三杯茶,到最后一杯的时候,他干脆把茶壶都拿过来了。 而我已经闭上了嘴,做出抗拒的姿态。 诚然,我的理智和情感都在告诉我,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尹问崖喂我喝水,可遇不可求,但我同时也知道,如果我像个大水牛一样一直问他要水喝,那么我在他心目中的初印象除了“一身绿皮不爱说话的丑师弟”之外,还得加个“大水牛”。 “师弟喝够了?”尹问崖提着茶壶问我。 我的脑袋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后脑勺的发饰压在枕头上,随着我点头的动作,在我后脑上下刮了刮。 嘶。好疼。但是我能忍。 “师尊说,修你们无情道的修士都节欲,看来是真的,连喝水都如此节制。”尹问崖的语气里似乎有对我的赞许。 我头回觉得修无情道真好,还能得到尹问崖的夸奖。 尹问崖提着茶壶回到原位,他转身时带过一阵微风,衣带很轻地拂过我的手背。 明明已经石化了,我却还能感觉到衣带触碰皮肤时残留的灼烧感。 按照常理来说,不该有灼烧感,就算中毒了,也不会是灼烧感,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灼烧感只是我情感附加的温度。 我渴求它在我皮肤留得久一点,渴求它不仅留下一阵微风,还想要它留下更深的印记,深到不会消失的那种烙印。 尹问崖还是出了室内,走到甲板。 我知道他是在辨别方向,计算还有多久到药谷,但我却希望仙舟走得慢一点,如此他就能在我身边留得久一些。 就算什么也不做都好。 但时间的流逝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越是希望它慢,它就走得越快。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三杯茶对我人生的重要意义,仙舟就落地了。 药童用担架把我抬起,转移到了神医的坐诊堂中。 玄清宗与药谷关系极好,好到玄清宗送来的伤患总能得到第一时间的救治,以及药童们的精心看护。 “看好了,这位道友中的是蚀骨石花的毒,这种毒非常罕见,病例稀少,治好一例就少一例,你们认真听,认真学。”神医带着她的药童们,乌泱泱地围了上来。 我的床周围挤着数个黑色脑袋,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们的师父,眼神清澈而愚蠢。 “等等,前辈,这是不是有点冒犯了?前辈好歹先问过我师弟愿不愿意被人这么盯着研究啊。”尹问崖原先抱剑守在我的床尾,现在都被挤到药童后面去了。 我也不满,但这是甜蜜的不满。 不满在于尹问崖被挤,这样我的视线完全找不到他的踪迹了,甜蜜则在于他关心我愿不愿意。 这么多人,只有他关心我。 他真体贴。 “好吧,这位……你叫什么名字?”颜婉问我。 我在犹豫我要不要当场改名,改一个和百里泽一样的复姓,如此尹问崖便也能那样叫我。 “说不了话?难道是药效还未发挥作用?看来得施针加强药效了。”颜婉摸了摸下巴,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小友你放心,我在成为医修之前是器修,只需一针,便能活死人,肉白骨。” 她掏出了比我手臂还粗的“针”。 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也知道粗到这个程度的,一般叫作“棒”。 就在这根棒照着我的脑门落下时,我开口了。 “苍晓。” 颜婉及时收手。 “原来是苍晓道友。”她握着那根棒,笑容可掬,“你愿意成为我们药谷的研究对象吗?” 这根棒悬在我的头顶,阴影映在我的眉心, 我虽然不是什么俊杰,但我也知道好歹。既然已经接受了药谷的救治,只是被人盯着看一会儿,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无所谓。”我说。 我这个答案非常谨慎,既没有驳了尹问崖刚才的好意,也没有得罪医修。 很好。 颜婉收回“银针”,继续给嗷嗷待哺的药童们讲解:“我说它罕见,有三个原因。第一,蚀骨石花很少能进入成熟期,而它一出现就是成熟期。既然能够喷出毒雾,就说明它拥有相当于人类金丹期、元婴期的修为。普通筑基期修士遇上它,就只能等死。” 原来如此,还好我并不是筑基期修士,在秘境历练中,我成功突破,到达了金丹期。 “第二,喷出毒雾之后,它会有至少一个时辰的毒雾冷却期,所以它轻易不会喷出毒雾,一般只有它受到了生命威胁的时候,才会以它认为威胁性最大的人为中心,喷出大范围毒雾。 “而将范围伤害浓缩成单体伤害,也就意味着他需要独自承担毒素带来的百倍痛苦。” 我想,还好尹问崖来得晚,否则被喷毒雾的人就是他了。 “第三,蚀骨石花的毒,分为三个阶段,初期是最重要的扩散期,毒素会随着中毒者的情绪起伏迅速扩散,普通修士中毒后会因为剧痛,产生紧张、害怕、绝望等情绪,无法压制毒素,只需一刻钟时间,就会全身石化,毒发身亡。 “但只要熬过初期,后续皮肤变色反而能延缓毒素的扩散。” 她看向我,众人也随她的目光一起看向我。 “这次玄清宗遇上了蚀骨石花,却只送来了一个人,而且据尹道友所说,苍晓道友中毒之后还坚持了整整两个时辰!” 众人肃然起敬,病房听取“哇”声一片。 尹问崖拨开那些“哇哇声”的药童,站在我的床尾。 我与他对视,看见他眸光闪烁,眼里带着三分赞许、三分钦佩、三分不忍、还有一分惭愧。 此时此刻,我猜他对我的初印象已经从普通的绿皮大水牛,进阶成了一个有能力、有担当、勇敢又善良的绿皮大水牛。 尹问崖没有对我遮掩他的感情,眼神直白坦诚,正如他本人一样,光明磊落,大大方方。 我的心上人,正是这样的好男儿。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个脑袋,阻挡住我和尹问崖的对视,打断了我不断发散的思路。 颜婉睁着大眼睛,问我: “所以说,苍晓道友, “你是没有痛觉,还是没有感情?” ……前辈,你说话不看场合的吗? 3、第 3 章 因为前辈不分场合的发言,我不想理她。 就和我不想理我师父的时候一样,我假装听不见。 尹问崖替我解释:“前辈,苍晓师弟修的是无情道。” 我的心上人就是这么一位有礼有节的君子,不会像我一样任性给前辈甩脸色,也不会让别人的话掉在地上,使人尴尬。 “原来如此!”无情道一出来,所有人都能理解了。 我知道,世人对无情道都有种刻板印象。 “师父,什么是无情道?很厉害吗?”一个药童举起手,好学地询问他的师父。 不厉害。也就是一天到晚对着练剑石啊、瀑布啊、悬崖峭壁啊之类的,又劈又砍,又淋又爬,等到练剑石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剑意,瀑布向上回流,悬崖峭壁光滑平坦,也就圆满得道了。 作为医修的颜婉当然不会像我师父那样简单粗暴,举这些不可能完成的例子。 颜婉摸了摸他的脑袋,给他解释:“通俗来讲,修习无情道,就是把一张白纸揉成一团,丢进大染缸里,然后再捞起来,把它恢复成原来那张干净整洁平坦的白纸。” 我沉默,这个解释似乎更抽象了。 “啊?师父,我不懂。白纸丢进大染缸不就皱了、有颜色了吗?还怎么变回原来的样子?”药童皱起一张脸,像个小老头。 颜婉笑了笑,说:“是啊。修习无情道的修士都是在苦行,所以那些明知道人修习无情道还去撩拨人家的人,是要天打雷劈的。” 说罢,她朝我拱手:“苍晓道友,你是真正的勇士。” 呵,那当然了。 看我如今什么修为就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前辈,我师弟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尹问崖在把颜婉送出去之前,还关心了我的治疗进度。 颜婉:“只要谨遵医嘱,十日,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师弟。” 健健康康可以,白白胖胖就不必了。我对自己现在的身材很满意。 “多谢前辈。”尹问崖送颜婉出院子。 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我终于能安心歇下了。 仔细想想,颜婉刚才那番对无情道的解释,其实已经很接近师父传授我无情道的内核。 师父说,不能动情,不能动念,不能动欲。 这跟让白纸保持纯洁一样,不管染缸里有什么染料,都不能让它在纸上留下痕迹。 当年师父选中我,就是因为我头脑简单,又有点迟钝,他那些刺耳的话能平滑地从我的脑子过去,不留痕迹。 所以我修习这一道,顿悟得很快。 和师父一起在谷底修炼的几十年,我打破了修真界最快筑基修士的记录。 无情道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它不像以剑入道的剑修,汗水和天赋,缺一不可。 无情道只要悟了,就能进阶。 我筑基引来雷劫的时候,师父也很震惊。 他念叨着:“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啊!” 我渡完雷劫出来,师父泪流满面,诚实地告诉我,他一开始收我为徒,对我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我不像清影剑尊那样鬼精鬼精的,而他最讨厌精于算计的人,所以看我格外顺眼。 我怀疑师父在骂我,但我没有证据。 总之,我作为无情道修士,短短几十年就到了金丹期,修为增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强得可怕。 但这些都在我遇见尹问崖的那一刻终止了。 这并不是尹问崖的错,他虽然知道我修习无情道,但他并没有故意撩拨我。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什么都不做,光是存在,就已经算是诱惑。 我在药谷的这几日,药童把我照顾得很好,好到尹问崖没有用武之地。 他好像很忙,忙得只有晚上来看我。 尽管他的住处就在我的隔壁。 没关系,我虽然身体的石化还未完全消退,但我五感够好,尤其是听力,即便隔着一道墙,我也能捕捉到属于他的声音。 天还没亮,尹问崖就已经起身铺好了床。 被子和衣料摩擦的声音,穿鞋的声音,叠被子的声音,叠完之后习惯性地在叠好的被子上拍一拍,又扯一扯的声音。 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的动作,猜测他进行到哪一步。 穿衣洗漱,绑好发带,然后提剑出门。 我曾听同门说,尹问崖的剑是清影剑尊亲自给他锻造的剑,先前他击杀蚀骨石花用的就是那一把,剑身银白如雪,寒气逼人,可是他挥剑的时候,我却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剑气。 剑气本来是无形的。 但在我眼里,它是火红色的。 那日我中毒后,其余人联手制住放出毒雾的蚀骨石花,却无法将其斩杀,好在尹问崖及时赶到,刺中了蚀骨石花感知他人位置的重要部位。 就是那股剑气,荡开来的时候,将正在与蚀骨石花纠缠的友方震开,避免误伤友方,又恰到好处地伤到敌方。 别人还在抱怨剑气霸道,我却认为它何其温柔,赞叹剑气的主人对用剑的把控之精准,达到了同辈难以企及的地步。 在我见过所有用剑的修士里,上一个能够如此精准控剑的人,是我的师父。 虽然我总共也没遇见过多少用剑的修士,但我也练过剑,我知道这有多难。 一般来说,尹问崖会在院子里练剑练到中午,然后出门去帮药谷的弟子采药——玄清宗只付一半的医药费,剩下的都用人力来还。我猜这才是玄清宗和药谷交好的真正原因。 “尹师兄好厉害!这九天雪绒在这——么高的峭壁上,他就这样噔噔两下飞上去,再哗一下地飞下来。我还给他说九天雪绒特别娇气,需得万分小心地护着,摘取下来之后,一点风吹都受不得,结果你猜怎么着?”药谷弟子绘声绘色地说起尹问崖采药的过程,旁边的药童紧张地吞咽口水,期待下文。 我也期待下文。 “结果他把九天雪绒生长的那块石头都给剜下来了!好家伙!那可是器修用真火烧七天七夜才能熔炼的黑岩!”药谷弟子言语间满是对尹问崖的钦佩。 我想,那当然了。 尹问崖的剑术有多厉害,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我虽然和他修的道不同,但我的修炼方式基本与他一致,毕竟我的师父和他的师尊,也曾是同门师兄弟。 真要论起来,我得叫清影剑尊一声师伯。 但我师父不许。 他不许我叫清影剑尊师伯,也不许我在他面前提到清影剑尊,尽管提清影剑尊提的最多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晚上尹问崖来探望我,我闻到他身上那股药草味变得苦涩浓郁,皱了皱眉头。 这些药谷弟子也真是的,尽管尹问崖人好,他们也不能把他当牛马使唤啊! “怎么啦?一见我就皱眉头。”尹问崖显然是心里有答案,因为他问完就提着领口,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气味,“我去找前辈给师弟配新药了,她说把这药包放进池子里,泡个两三天,你身体的石化就消得差不多了。喔,还有皮肤的颜色也会恢复正常。刚好师弟也能洗漱一番。” 可能是我有点敏感了,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是在嫌弃我很久没洗澡了。 并非是我不想洗澡,而是我身体的石化消退是由内向外的,我的四肢到今天也只恢复了一半,我的手臂到手指的部分依旧动不了,这洗澡对我来说就是难事了。 尹问崖拎起药包,提出:“师弟,我带你去泡药池。” 我的院子旁边就有一处温泉池,雾气缭绕的。 我的脚还在石化中,不好走路,尹问崖又如那天送我上仙舟那样,用法术托起我的身体,使我脚不沾地,就一路飘到了池子旁边。 老实说,在尹问崖提出带我泡药池的时候,我确实幻想了一下他会因为我的手动不了,而帮我脱衣服之类的。 “我知道你们修无情道的禁情禁欲,不喜别人碰你们,所以我特意问过了,药谷弟子说这池子的水每日都会自我净化,师弟你可以和衣泡澡,等到你的手指可以动之后,你再自己脱衣服。 “另外,这几日不会有人来这边,剩下的药我放这里,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尹问崖把药包打开,将里面的药倒进池子里,然后就走了。 白雾升腾,我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努力用听力去捕捉,听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收回视线,在药池旁边坐下,双腿挪放进水池里。 我一低头,被水面的倒影吓了一跳。 这是哪里来的野人?! 头发乱七八糟的,打了结,如同干枯的稻草,四岔八竖的,上面还粘着一些不小心附着上去的药渣。 脸色乌青憔悴,嘴唇周边围了一圈喝药后没擦,于是日积月累,变成深黑色的印子,完全看不出来我原先的长相,好像连面相都变了。 原来我这些日子,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尹问崖的面前。 怪不得那些药谷弟子都不太乐意照顾我,而是教育药童不要“以貌取人”,使唤单纯天真的药童们替我煎药和喂药。 对比药谷弟子的态度,这更能显出尹问崖有多温柔,不仅没有嫌弃我是个丑东西,把我中途丢下,还替我给药谷打工抵医药费。 不愧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衣泡进了药池。 池子的水很温暖,这股药味与先前尹问崖身上的药味一致,我很满意,这样我可以假装他还在这里陪着我。 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十分可笑,我知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明明无情道是要把自己的欲念清除出去,但我现在做的事情却截然相反,我不仅没有清除欲念,还放任它肆意生长。 如果他在的话,他是会像在仙舟那样,正面对着我,还是背过身去呢? 以我和尹问崖的关系,他对我的陌生感情,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会正面对着我,毕竟我和他都是男的,他心里没鬼,他怕什么? 是我心里有鬼。 我才会怕。 泡了一天一夜的药池,我的手指终于可以动弹了。 衣服贴在身上的感觉很不好受,沉甸甸的,紧紧包裹着我的身体,透不过气来。 我脱了衣服,又把新的药倒进池子里,重新泡进去。 这回可算是能把折磨了我这么多天的发饰拆下来了。 我把发饰放在池子旁边,摸了摸后脑勺,感觉那处都被硌出凹印了。 药池不算深,完全站立的话,水面刚好没过我的头顶。 我将自己完全沉进池子里,按了按我那双石化的腿。 石化的手感实在糟糕,摸着就是两根比较纤细的石柱,可我的脑子又知道那其实是我的腿。 相当割裂。 我在池底泡了一会儿,浮出水面的时候,被自己的头发糊了一脸。 差点忘记了这头乱糟糟的长发。 我张开五指,把头发梳顺,经常是梳了一半,就被打结的头发卡住,梳不下去。好在我现在闲得很,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和打结的头发战斗。 天色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这温泉池的池底是荧光石,夜里也会发光,倒是方便我视物了。 我把水面当作镜子,照了照我现在的模样,好歹皮肤颜色恢复正常了,面相也没变。 腿部的石化消退得差不多了,只是脚趾好像还是硬邦邦的。 我沉下池底,用掌心包裹住我的脚趾,想要检查到底是我习惯了石化后产生的幻觉,还是它其实还没好。 就在这时,我在池底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师弟”,然后就是“噗通”的落水声。 我下意识转过身,池底荧光石散发着幽幽的白光,水波纹荡漾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尹问崖与我对视,他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表情错愕中夹杂着……惊恐,以至于他一动不动,僵在池中,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说“惊恐”对不对,但当年我第一次见鬼也是这个反应。 师父曾经告诉我,这种感觉,叫作—— 惊心动魄。 4、第 4 章 我确实很想给心上人留下深刻印象,但不是这种像见鬼一样的“深刻印象”。 尹问崖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浮出水面。 以他的身高,只需站直就行了。 我见他浮出水面的动作这么急,好像想要立刻逃离这里,心底那点难过逐渐蔓延开来。 真抱歉,吓到他了。 我浮出水面,看着他趴在池边大口大口呼吸的背影。 他也湿透了,衣服紧紧扒着他的身体,臂膀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落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波纹。 尹问崖背对着我,跟我道歉:“师、师弟,对不起,我以为你出什么事,溺水了,一时情急,所以才……” 他结结巴巴的,说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我不知道他这句“对不起”,是为他不经允许就看光了我,还是为他刚才惊吓到的反应使我受伤难过。 我的嘴巴自有想法,直接道:“无事。” 尹问崖剩下的解释都被我这句话堵了回去。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无事,我还有点难过,毕竟相貌丑陋吓到心上人什么的,就算不是修士,只是一个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也是会难过的。 但是我的师父说,修无情道的,就算“有事”也要自我消化成“无事”。 这么多年来,我的身体都形成条件反射了。不管受到什么伤害,对我来说都是“无事”。就像之前同门掰断了我的手臂,我也会硬撑着说“不疼”。 那样的疼痛,我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小时候,只要我喊苦喊累喊疼喊饿,师父就会让我更苦更累更疼更饿。 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么什么的……必须得对自己足够残忍,才能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才能感悟众生平等云云。 我从小和师父两人在景海千洞修炼,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所有无情道修士都是这么修炼的。在我外出历练之前,我的世界几乎只有我和师父,以及爬到山顶,遇到的同宗弟子,所以师父说,无情道的修士都这么修炼,他如此,我亦是如此。那我就信了。 “啊,师弟你不在意就好……”尹问崖依旧背对着我,干笑了两声,始终不敢再看我一眼。 我就这么可怕? 心底的那点难过好像一撮火苗,他越是不敢看我,那火苗就烧得越烈。 我踮着脚尖,踩着池底的荧光石,朝他的方向游去。 也不是想要对他做些什么,只是我的衣服刚好放在那里。 我假装不在意他的样子,伸手抓住我的衣服。我敢肯定他的余光可以看到我伸过来的手臂。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一处,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动的,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术。 我懂他。 鬼从我身后靠近的时候我也这样,吓得不敢动弹。 我更难过了。 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无需承担我难过的责任。 他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他,又一厢情愿地因为不讨他喜欢而感到难过。 如果我如师父教导的那样,不动情,不动念,不动欲,自然不会有这样的难过,也自然能言行合一,做到我自己说的“无事”。 归根结底,是我修炼不到家。 我从池子里出来,背对着他,穿上衣服,然后把头发绑了起来,尽量让自己变得干净清爽一些,好不再那么吓人。 做好这一系列动作,我才转过身,就对上了尹问崖的视线。 他好像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像是要把什么杂念清除出去,再睁眼时,已和从前一样。他双手在池子边缘一撑,便脱水而出。 我猜他还在尴尬刚才那一幕,撇去我的样貌吓到他不谈,按世俗的眼光,不论男女看到别人不着寸缕的身体,都是会尴尬羞耻的。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一样。 “……师弟。”尹问崖站在我的面前,做了个深呼吸,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抬头与我对视。 我竟没想到我的眼神已经恐怖到要他鼓起勇气才能对视了。 尹问崖目光灼灼,眼神无比真诚地注视着我,说:“我知道你们无情道注重内修,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会一遍又一遍地磨。我刚才不管怎么说,都是冒犯了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算得了什么?咱们宗门上下,除了隐微师叔,就是苍晓师弟你修无情道,师尊也对我耳提面命,决不能打扰你们无情道的修行……” 他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堆,其实我都没认真听,我只能看见他湿润的唇瓣张张合合,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哪哪都长得这样合我眼缘。 最后,他说:“既然我看了你,你也看回来,咱俩就算打平。这样,就没什么过不去了。”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但说话的内容却像一支穿云箭,直直地从我的左耳穿过右耳,原先那种听得不真切的,朦朦胧胧的,像是被一层浓雾笼罩的不真实感,全被这支箭射穿带走,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明了。 他说,我也看回来。 我、也、看、回、来。 他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身体比我的脑袋更先反应,血气上涌,一股热意顶上我的脑门,我无需照镜子也能知道我现在的脸红成什么样子。 我什么也没有说,死死地咬住下唇,生怕我像个变态一样笑出声。 今晚已经在他面前露出过太多丑态,或者说不止今晚。 在今晚之前,我是他的绿皮大水牛师弟,但在今晚之后,我是大水鬼师弟。 我不想再在前面加个“变态”的前缀,于是我用毕生最快的脚程,飞一样地逃跑了,我怕我此时不跑,就会彻底被情感裹挟,不知道对他做出什么来。 身后传来他懊恼的声音:“师弟你别生气,我……哎!我真该死啊。” 尹问崖似乎误会了我在生他的气,这样也好,总好过被他发现我其实是个变态。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将房间笼罩在外人不能打扰,也不能听见动静的结界里。 因为我窥探过尹问崖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俩的房间有多近。有了这种经验,我格外谨慎。 设下结界之后,我才开始消化刚才的情绪。 冷静。 我要冷静。 但我很难冷静下来。 因为我回到房间之后,就立刻后悔了。 我后悔我刚才为什么不答应。 真的,我真傻。 我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尹问崖确实是无心之过,他是因为担心我溺水,跳下来救我,才会不小心看了我的身体。他心有愧疚,是怕妨碍我的修行,所以提出让我看回来,他觉得这样才公平。 可是他错了,这并不公平。 我要是看他的身体,我也问心有愧,因为我对他充满了各种不可说的欲念。 可想而知,一旦看了他的身体,我从此往后就万劫不复了,我单纯的脑子就只剩下他的肉.体了。 就像现在这样,我睁眼闭眼都是他站在我面前,一脸真诚地说:“你也看回来。” 尹问崖就像太阳,他的光芒直白耀眼,还特别炙热,平等地照耀每一个人。 即便不是我,换作其他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会照样提出这个“公平”的提议。 他哪里知道我脑子里都藏着什么肮脏思想呢? 太阳不知道,太阳只会傻乎乎地继续给出他的那份温暖阳光。 我哪里配得上这样无私的付出? 说我是大水鬼,还真没错。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呆在阴暗潮湿的水池里。 我狠狠地唾弃自己。 只要我骂自己骂得够狠,他日被尹问崖发现我的肮脏心思,他再骂我,也不够我自己骂得狠。 这就叫,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我的身体彻底好全了,但药谷的医药费还没还完,我还得留在药谷再义务劳动十天,才算抵扣完剩下的医药费。 尹问崖在我身体恢复之后,其实就可以离开药谷了,剩余的义务劳动我来完成就好。 但他或许对我还怀着一点愧疚,非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劳动。 我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 开心是因为这样我就能再跟他多待久一点了,不开心是因为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不去想他,不去在意他,尤其是他就在我身边的时候。 这天,我俩跟着药谷弟子,按照药典给晒好的药材分类。 我的心神跨过大半个院子的距离,自行捕捉尹问崖的一举一动。 他问颜婉:“前辈上回配的药,是有什么能让人变得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功效吗?” 颜婉:“有这种好东西,药谷早就发达了!干嘛?你师尊想要啊?倒不是不能配,只是我需要一些研究经费,你看……” 尹问崖哈哈笑了两声,“我去帮前辈看看药炉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晒药材的院子。 我只看了一眼尹问崖离开的背影,便立刻转移视线,落在我斜前方的药谷弟子身上。 原本只是想在视野里找个定点,继续用余光捕捉尹问崖,可见了她,我才发现她也一直在看着尹问崖的背影。 我记得她,那个“九天雪绒”。 她看向尹问崖的眼神光明正大,一点也不害怕被人发现,嘴角还带着笑意,在旁人打趣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敛了笑容,只是眼里的光始终未曾消失。 我一下子就懂了。 这姑娘和我一样,也喜欢尹问崖。 老实说,我很羡慕她。 至少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不敢像她那样直白,我追向尹问崖的目光,总是那么恰如其分,点到为止。 好巧不巧的,在这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被我的本能欲望驱使着,小心偷听隔壁的动静。 我听到那姑娘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她把尹问崖喊了出来,两人站在院子里。 一门相隔,我不用怎么努力,也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舜华姑娘,何事?我师弟可能歇息了,有事找我也一样。你直说,是去采药吗?”尹问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像是怕打扰到我歇息。 可我并没有歇息。 我就站在门口。 “尹道友,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其实……其实我……” 糟了,这个时候我是不该听的。 我立刻捂住了耳朵,背过身去。还嫌不够,我干脆盘腿坐下,运气封住了我的听觉和视觉。 我知道那姑娘独自前来是给尹问崖告白,这样勇敢的姑娘,值得我尊重。 她既选择深夜前来,便是不想他人知晓。 我就算知道,也该假装不知道。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我的心脏也揪了起来。 万一……尹问崖答应了她的告白,怎么办? 我要笑着祝福吗? 这比让我自断一臂还难受。 可我又觉得,尹问崖不是那种玩弄他人感情的人。 据我对他的观察,他并不喜欢那姑娘,和她说话跟和寻常弟子说话没区别。 当然,我自己其实从表面上看,对尹问崖和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对别人要么是懒得搭理,要么是爱理不理,可我对尹问崖,是事事有回应,他说什么,我都有深思熟虑过,再做反应。 我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解开听觉和视觉的封印。 我一睁眼。 不知何时,我的房门被人打开,而尹问崖就蹲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他问:“师弟,你听见了多少?” 5、第 5 章 尹问崖的眉眼生得极好,剑眉星目,眼里倒映的光也亮得恰到好处,让我想起景山千洞无风的晴朗星夜。 所以真的不怪那位“九天雪绒”姑娘,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都会渴望能够住进他的心里。 至少我是如此。 “没多少。”我这并不算撒谎。 尹问崖眯起眼睛,嘴角的笑意更盛。 他站起身,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落下,带起的风吹动我额前的发,我微仰着脑袋,看向他。 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心里隐约有个答案,我不愿去想,但又控制不住去想。 或许他答应了那姑娘的表白。 像尹问崖这样的天之骄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我先前在秘境历练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同门弟子在夸赞他,可当时的我对“尹问崖”没什么兴趣,也就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回忆起来,发现那些传闻里,并没有哪一件与桃色有关。 若尹问崖心血来潮,出于对情感之事的好奇,想要和人谈谈感情,于是答应了那位姑娘,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是剑修,至情至性,潇洒如风的剑修。何苦要他像我们无情道一样冷心冷情? 我想到这个可能,以为我对他的爱意会消减半分,可是没有。 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卑鄙的想法——他们可以,我和他为什么不行? “那你听见我拒绝舜华姑娘的话了吗?”尹问崖问。 我沉下去的心脏又浮了起来。 “什么?” 他拒绝她了? 他拒绝她了! 尹问崖见我一无所知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摸了摸鼻子,说:“抱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姑娘家脸皮薄,刚才还被我惹哭了。先前见苍晓师弟的房门没关紧,还以为师弟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师弟妹一样爱听八卦。 “……今晚这件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原来他是在担心我会到处蛐蛐人家,让那个姑娘难堪。 如果换作另外一人这么跟我说话,我心里冷笑一下就过去了,偏偏这么想我的人是尹问崖,我就没来由地生气。 我二话不说,就对尹问崖出手! 当然,我出手也有分寸,我要让他知道我在生气的同时,又不会伤到他。 于是我只是对他使出一掌,想把他拍飞出我的房门。 却没想到尹问崖直接握住了我的手,像是扳手腕一样,掌心贴着掌心。 我都还没来得及运气,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就这样传遍我的全身。 他的力度不大不小,大掌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那双明亮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无风的星夜骤然起风,我好像听见铁树开花的声音,“噼啪”清脆的响声,花苞绽开,透明粉嫩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晃,我也跟着摇晃。 他只是笑了一下,竟让我如此神魂颠倒。 这叫我怎么再拍飞他? 我恨不得他再握得更用力一点,把我锁在他身边最佳。 他朗声道:“那我们就达成协议了!师弟是真君子,绝不是那等偷听他人隐私的无耻之徒。舜华姑娘若是问起来,师弟就实话实说,你什么也没听见,免得日后相处起来,你俩都不自在。” 说罢,尹问崖就势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然后像对自己的好兄弟一样,拍了一下我的肩胛骨,很快又松开我,步伐轻快地往外走去。 “苍晓师弟,真是个好人啊!哈哈哈!”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后知后觉。 啊,原来他说当无事发生,说的是他误会我的事情。 我的手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力度和余温,他的手掌好大,带着练剑之人惯有的茧子,粗糙得好有安全感。 刚才被他拉进怀里,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如今回味,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在药谷待久了,他的发梢也沾染了药草的甘苦味,我的脑袋磕在他的肩上,和他撞了一下,耳朵刚好贴在他的胸膛,因我当时过于激动,分不清我的心跳声和他的心跳声谁更大声,便什么也听不清。他完全环住我,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胛骨,现在那处还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中了蛊,我身体敏感得惊人。 心跳快到喘不过气来,好像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又给房间设下结界,我怕心跳声太大,隔壁以为在打雷。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回味刚才他拉我入怀,又拍了拍我的后背的动作。 这个动作我见别人做过,那日在秘境历练中,弟子们分散又重聚,几个要好的弟子就这样抱在一起,嘴里念叨着“还好咱们都活下来了”,似乎是一种表达友好的方式。 我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招。 是不是只要我成为尹问崖最好的兄弟,他就能这样抱着我,抱得更久一些? 世间情感关系有很多种,我并不认为爱情就比其他感情高贵。 差别只是感情浓度的多少。 若我能成为尹问崖的挚友,如何就比他的爱人低贱了? 这天起,我暗下决定,我要成为尹问崖的挚友。 十天的义务劳动很快结束。 尹问崖很受药谷弟子的欢迎,回宗那天,大家都来送他,还给他赠了许多药草制成的香囊。 那位“九天雪绒”姑娘也在,但她没给尹问崖香囊,她只是来送送他,算是为他们这段短暂的缘分画下终点。 我真佩服她,能这么洒脱。 我盘腿坐在仙舟上,并未收到任何一个香囊,倒是颜婉过来和我说,让我替她向我师父问好,我才知道原来她认识我师父。 “那是!当年我下山历练,隐微背着受伤的清影来找我,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才知道原来男人哭起来这样漂亮。后来他改修无情道,我就没再见过他了,没想到你是他的徒弟。看来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咳咳,我这话有点歧义,你别多想啊。”颜婉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跳下仙舟。 放心,即便她不提醒我,我也不会多想。 我师父哭起来,老泪纵横的,很难和“梨花带雨”扯上关系。 多半是颜婉前辈夸大了,至于她说的其他内容,我并不在乎,便从我的脑子平滑地过去了。 仙舟启程回宗。 尹问崖抱着一堆香囊从我身旁路过。 像花花蝴蝶。 我突然有点讨厌他了。 讨厌他太受欢迎。 我在甲板上打坐。 尽管我也很想进入内室,和尹问崖待在一起,但那毕竟是尹问崖的房间,我现在身体已经恢复,没有理由踏进他的领域,那是越界。 现在的我,和他还非亲非故的。 仙舟飞了一段时间,我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本想梳理一下这次秘境历练的经历,好回去的时候能跟师父说明,至于其他的事情,为了师父和我还能有安生日子过,我还是不和他提了。 身后的脚步声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 我意识到尹问崖就站在我的身后,或许是在看风景,也或许是在看我。 本来我能保持这个姿势保持得很好,可是一旦发觉他有可能在看我,我就变得不自在起来,身体僵硬,脖子梗直。 这样会显得我端庄一些吗? “……苍晓。”尹问崖在我的身后突然喊我名字,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 这是他头一回没喊我“师弟”,而是喊我“苍晓”。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称呼转换的意味,他便带着一阵风,坐到了我旁边。 尹问崖支起一条腿,左手放到身后作为支撑,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坐姿散漫,问我:“我以后直接叫你名字,如何?” 我绞尽脑汁,想说点俏皮话,又怕弄巧成拙。 说“当然可以”,显得过于急切;说“你刚才已经这么叫了”,我和他又没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万一他以为我心有不满,从此对我退避三舍怎么办? 我思来想去,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 我说:“随你。” 确实是随他,他想叫我什么,我都高兴。 而且这句话还能保持住我一贯的冷酷形象,不至于在他面前显得很卑微的样子。 我是爱他,但我也有我的骄傲。 被我爱上,算他命好。 尹问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攥紧又松开,拇指指腹来回碾过食指关节。 空气安静下来。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隐约能感觉出他想对我说些什么。 而且那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才会这样犹豫。 我反省,我刚才那句“随你”,可能让他不安了。 于是我又补充:“只要你叫我,我就会应你。” 尹问崖的动作顿住,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在动摇。 我在想是不是我刚才说得过于郑重其事,反而让他有负担了,正要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却见他的眼眸亮了起来。 他真的是一个很开朗的人。 几句话不到,他又笑得格外开心。 我喜欢看见他的笑容,他笑得眼睛弯弯,身体后仰,风从我和他的身边吹过,撩起他的衣摆,又落了下来,我的灵魂也像被风吹起,却落不到实处,轻飘飘的,在云间晃荡。 “说起来,隐微师叔和我师尊是同门,我和你都是他们的第一个弟子,四舍五入也算同辈,就不按照入门的先后来论,你以后直接叫我尹问崖,如何?”尹问崖一把揽住了我的肩膀,身体朝我靠近。 或许是他身上那股香囊的药草味道浓郁,让我有点迷糊。 “嗯。”我点了点头,垂眸看向他揽着我肩膀的左手。 这是不是说明我和他已经到能够勾肩搭背的地步了? 我正这么想着,尹问崖就松开了我的肩膀。 啊……这么快。我有点小小的失落。 “对了,先前药谷弟子他们做香囊的时候,我跟着学了一下。”尹问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银白色的香囊,“苍晓,这个送你。当作……先前的赔礼。” 他将香囊放进我的怀里,没给我反应或是再追问“赔礼”的机会,就起身进了内室。 似乎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我这个香囊。 我捧着香囊,态度十分虔诚。 感觉人生差不多圆满了。 剩下那点不圆满,是我还有点贪心。 如果是“聘礼”的话,就更好了。 6、第 6 章 尹问崖回宗,正殿广场的钟声为他鸣了三遍。 他不论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在药谷如此,在玄清宗更是如此。 秘境历练送行那天我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尹问崖回宗倒是一群人涌了上来,围着他喊“师兄”,“师弟”。 相比尹问崖那边的热闹,我这边就十分冷清。 我磨磨蹭蹭地下了仙舟。 毕竟是和尹问崖曾长时间单独相处的地方,要离开它,我还有点不舍。 “哇!问崖师兄,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睡不好?这药包是专门给我准备的吗?” “最近小测被师父念叨我注意力不集中,谢谢问崖师兄的提神香囊!” …… 围着尹问崖的弟子们都从他手里拿到了东西,有的是药谷弟子配的药包,有的是先前赠的香囊。 我按了按腰间的银白色香囊,默默把它放进了储物戒里。 原来不止是我有,这是人人都有的东西。 看来送别人东西,只是尹问崖的一个习惯。 他这习惯对别人来说挺好的,对我来说就不太好了。我虽得了他送我的礼物,但只要想到这是人人都有的东西,我就不太想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希望我在他那里是特殊的。 理想状态是他可以所有人不送,偏偏送我;极端状态是他所有人都送,偏不送我。 这两者无论是哪种,都说明我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他对我的感情和对别人不一样。 这很奇怪,明明都是我自己在一厢情愿,尹问崖一无所知,而我居然还对这样无辜的他有要求。 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 他并不是我的谁。 “苍、苍晓师弟。”我下了仙舟,被一个头上绑着鹅黄色发带的师姐堵住。 我站在原地。 她是谁? 若不是她叫我“师弟”,我都不知道她是“师姐”。 “苍晓师弟,谢谢你之前在秘境历练里救了我……”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要好好听人家说话,但是我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尹问崖那边吸引。 弟子们吵吵嚷嚷地喊着“谢谢问崖师兄”,“问崖师兄人真好”之类的。 尹问崖的笑声清朗,像是六月的晴天,万里无云的灿阳。 他被挤挤攘攘的人群簇拥,我只能偶然间从人群的间隙窥见他若隐若现的衣角。 就像现在师姐跟我说话,我的神思全都在尹问崖的身上,她的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传来。 师姐:“若不是师弟你……” 尹问崖把带回来的礼物发完了,百里泽走了过来,人群自然地分开道路,让百里泽靠近尹问崖。 师姐:“……不像我,只会傻站着……” 百里泽有点碍眼了,凭什么他一来,所有人都像是默认了他们的关系要好,自然地把他们包围在人群中心。他只是被尹问崖的光芒笼罩,并不代表他也是太阳。快给我从尹问崖身边走开啊,可恶! 师姐:“……太厉害了,下次师弟组队……” 不知道百里泽和尹问崖说了什么,尹问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像是在找人。在他的脸即将转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垂下眼,盯着师姐头上那两条在风中翻飞的鹅黄色发带,假装一直都在认真听她说话,从未走过神,也从未看向尹问崖。 “师弟?”师姐前面说的话我一点没听。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在听。 师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似是抱怨一般,轻声说:“无情道的修士……真是冷漠啊。”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点疼。 我想我应该要向她道歉,是我在她说话的时候走了神,否则也不会让她生出这样的念头,给全体无情道修士抹黑。 可是我又觉得,我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而已,凭什么一定要我配合她呢? 一阵带着药草味的风吹来,我的肩膀被人搭上。 我抬头,看到尹问崖清晰的下颌线,便立刻收回了视线。 “师弟,我们刚才还在说怎么分蚀骨石花的十万灵石悬赏。幸亏有你在,毒雾才没有扩散,也给我争取了斩杀妖兽的时间。颜婉前辈都说,要是再送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尹问崖拍了拍我的肩膀。 事实上,前辈并没有这样说过。 我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尹问崖低头看向我,眼睛弯弯,自然地过渡到下一个话题:“这次苍晓师弟中毒吃了不少苦头,隐微师叔肯定很担心师弟,我送师弟回景山千洞吧。 “凌秋,你还有什么事要找师弟吗?” 师姐摇头,眼神游移,似乎才记起来她来找我的真实目的,像是辩解一样小声说:“我只是想给师弟说一声谢而已,又没有欺负人……” 尹问崖揽着我的肩膀,带着我越过师姐,往前走去。 在他和师姐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见尹问崖用很轻的,但又能确保师姐可以听见的声音,说: “没有就好。” 他的语气像是警告,嘴角还是笑着的,眼里却没有笑意。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们这边,我的心思全都在尹问崖的身上,并没有仔细考虑过他们的视线是看我更多,还是看尹问崖更多,而这些又代表着什么。 离开正殿广场,尹问崖并没有带我御剑飞行,而是和我一起步行,往景山千洞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人迹罕至,长阶两边的石灯已经荒废了,树林茂密,树叶飘飘扬扬,铺在石阶上,踩上去会发出碎响。 周围很安静,偶尔有几声鸟叫或者虫鸣,显得此处更是清幽。 我看着走在斜前方的尹问崖,他的步速快,却不急,很沉稳,但总比我快上一步半,我试图跟上他的步速,但没过一会儿,又会落后他一两步。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射下来,他身上的光斑像小小的蝴蝶一样飞起,然后掠过我的手背。 我跟在他的身后,因曾经落在他身上的“蝴蝶”也吻过我的手背,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苍晓。”刚才在别人面前叫我师弟,现在他又叫我苍晓了。 我收回手,将手背到身后,抬头望向他。 “在。” 尹问崖放慢了步速,像是等我跟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我曲着那条靠近他的手臂,手肘偶尔会碰到他的衣服。 “无情道的修行很辛苦吧?”他起了个话头,似乎只是为了打发这段安静的时光,才与我聊起来。 我不知道算不算辛苦,于是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尹问崖笑出声,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与剑修相比,不算辛苦。” 剑修不论酷暑还是严寒,十年如一日地练剑,每日挥剑成百上千下,剑谱翻到烂。稍有天赋的或许能熟记于心,没有天赋的就只能让身体肌肉记住剑招,悟性不足的,实战也未必能见招拆招,稍有不慎就会受伤。 尹问崖很符合我对剑修的想象。 还是初见的那日,他的寒霜剑一出现,慌乱的众人瞬间有了主心骨,大喊着:“太好了,是尹问崖!我们有救了!” 秘境历练不仅玄清宗一个门派,还有其他门派。人多,就容易起争端。我曾见过两派弟子因为口味不同,一个爱吃甜豆腐脑,一个爱吃咸豆腐脑,意见不合,差点打起来。但他们对尹问崖的评价却很统一。 统一都是正面评价。 人人都羡慕他能成为剑尊的首席大弟子,但一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剑尊的大弟子,又全都摇头,甚至有人暗暗腹诽:“剑尊那哪是教徒弟啊,简直是虐待……” 最为人熟知的剑尊授课技巧,就是尹问崖刚筑基那会儿,被剑尊提着后衣领,丢进万魔窟进行实战训练。伤了就治,治好了再丢进去,确保他不死就行。而且据说每次剑尊都是等到尹问崖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把人捞出来。 后来也有人仿造类似的修炼方法,可他们才进去一个时辰不到,就屁滚尿流地从万魔窟里爬出来了。 我没去过万魔窟,主要原因是师父有轻微洁癖,他说那地方会对精神产生污染。 尹问崖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剑修,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强大,正直,热心。 即便有人嫉妒他,也舍不得去诋毁他,而是发自内心地叹服。 有他如此天资的人不一定比他努力,有他努力的人……几乎没有。 我第一次见尹问崖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那张英俊的脸,而是他的手。 他的手因常年用剑,变得十分粗糙,手背和虎口处有些细小的伤痕。手腕上还有一道疤被衣袖挡住,不知道具体有多长。像他这个修为的修士,寻常伤痕很快就能恢复,一般的刀剑也伤不了他,这些伤只能是他经年累月练剑时产生的。 就像滴水穿石,若不够刻苦,也无法留下痕迹。 我相当佩服他。 “师弟这是真心话,还是恭维我?”尹问崖听到我说没有剑修辛苦,微仰着脑袋,抬头看着天空,任由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 他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还以为我在恭维他。 我真的爱死了他这种历经苦难成长,却又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朝他伸出手,礼貌又克制地拉住他的衣袖。 尹问崖被我吸引了注意力,在原地站定,垂下手,任由我动作。 我像提着牵线木偶,捏着他的衣袖,抬起他的手。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不理解我在做什么。 我掌心朝上,将他的手搭在我的掌心上。 “这是剑修的手。”我看着他的手。 与他的手相比,我的手有些小,骨架也不如他那么大,两人肤色差明显,白里透红的掌心和他伤痕累累的手背,形成巨大的视觉反差。 尹问崖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蜷缩,挠得我掌心发痒。 “很丑吧。”他说。 我诚实地点点头,说:“确实不好看。” 他抬手,似要收回。 我继续说:“但我很憧憬。” 他的手又放了回来,乖得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掌心。 尹问崖,你真是…… 可爱得要命。 7、第 7 章 我和尹问崖并未走完这条长阶,他就被剑尊的传信纸鹤叫走了。 他和我说:“回头见。” 没有约好时间的下一次见面,除非一方主动,否则便等同于再也不见,只能依靠“碰巧”,“缘分”之类虚无缥缈的命运。 尹问崖对我,和对其他人没差。 或许下一次见面,是某天他外出后回宗,我淹没在来迎他的宗门弟子里,等他看到我,再随手赠我一点什么,就和今天来迎他的弟子一样。 可是我不想。 我鼓起勇气,学着他和别人玩笑时的口吻,问:“呵,‘回头’是什么时候?” 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好像我特别在意他似的,这种玩笑的口吻正好。 我试图牵动嘴角笑一笑,我见别人开玩笑时都这样的,结果我弄巧成拙了,我这样一笑,更像是在嘲讽尹问崖的客套话十分虚伪,忍不住的冷笑。 尹问崖御剑而起,悬停在空中,蹲在剑上,垂眸看我。 某一瞬间,我以为他洞穿了我的心思,可是他很快又移开视线,脸上挂着笑意,往景山千洞的方向看去。 “你下次出门的时候,就用传音符找我,我带你去做悬赏!” 宗门弟子如果需要使用门派资源,或是赚取灵石,就得做悬赏任务。悬赏越高的任务,危险性也越大,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组队做任务。 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尹问崖并没有固定队伍,他在各个门派间的好风评,有一半是因为他常组野队,认识的队友五湖四海,基本上有尹问崖在的队伍,都能无伤完成任务。 尹问崖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我带你躺赢。 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靠近他是为了和他组队躺赢,可是比起暴露我对他的龌龊心思,还不如让他误会。 于是我点了点头,目送尹问崖御剑离开。 其实,在尹问崖提出送我回景山千洞的时候,我都已经想好了要走哪条路回去,回去之后要带他去哪里。 玄清宗很大,景山千洞在玄清宗最偏僻的一角。 因为师父不喜他人打扰,也因为宗主曾经下过禁令,所以景山千洞这一块甚少有人踏足。 说是景山千“洞”,听起来阴森可怕,其实不然。 “洞”只是它的前身。 走过长阶,需要再翻过两个山头,穿过迷雾密林,便能看到一个洞口——这是景山千洞的其中一个入口。 洞口幽深且狭窄,两人并行通过或许刚好,再挤多一人进来就没法行动了。 风从耳边掠过,像是凄惨的呜咽声。石壁阴寒,刚踏入洞里便会觉得冷。光线昏暗,才从洞口走进十步之余,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好像所有光都被吞没了。 我小时候怕黑,就被师父丢进洞里,让我一个人从入口走到出口,洞穴里有数条通道,每条通道我都走过——在我最怕黑的年纪。 每次一个人被丢进洞穴里,我都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回头看,又看不见有人,然后我就更加害怕了。 直到我学会神识外放之后,我才知道是师父怕我出事,虽然狠心把我丢进洞里,实际上一直在关注我。 难怪我每次害怕到哭着走不动,师父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从洞里带出来。 他蹲在我的面前,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意思说:“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你看,现在不是好好地走出来了?” 比起怕黑,怕有看不见的鬼,我更怕的是师父不要我了,不然为什么我都这么害怕了,他也不来救我? 听到我这样说,师父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对不起的是把四五岁的我一个人丢进暗无天日的洞穴里,还是对不起辜负了我的期待,总之我哭完后,他还是会重复这样的事情,并且变本加厉,不论我怎么哭,他都不会再出现。 直到我学会哭着站起来,摸索着从洞穴里出去,看到站在洞口的师父。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捡起石头丢他。我知道这样伤不了他,但我要让他知道我在生气。 师父轻松地接住那枚石子,笑。 他说:“你看,洞口不会有鬼和怪物。” 是的,但有比鬼和怪物更可恶的师父。 小时候的我说,师父是我天下第一讨厌的人。 师父说,他很高兴,我还没学会爱,就已经学会恨了。 但他不知道,他也是我天下第一爱的人。 补充说明,现在尹问崖和他并列第一。 我穿过洞穴,眼前豁然开朗。 和外面的秋意盎然不同,景山千洞只有一个季节——春天。 放眼望去,苍翠一片。 洞口山壁上爬满了绿苔藤蔓,湖面倒映树木的绿,像是翡翠一样清透。 这里就像是由绿色树木编织的树笼。外面的阳光很难照射进来,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点,天气极好的时候,阳光才会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条条光柱,又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被切成碎金。 一抹白影在湖中心垂钓,他飘浮在水上,身下并无一物,却连衣角都未沾湿。 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望着师父的背影,明知道出声会惊扰师父钓鱼,可我并没有控制我的脚步声,走到湖边的时候,原先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波纹。 师父手里的鱼竿动了一下,湖面却静了下来,像是被人强行制止了它的波动。 “师父,我回来了。”我朝师父喊了一句。 那抹白色的身影有了动作,他背对着我,在身旁拍了拍,示意我过去。 我深呼吸,将心静下来,屏气凝神,专注想着脚下的路。 修仙者可以御风,使自己飘浮着空中,我亦学过御风术,但师父能坐在湖面上,并非使用的御风术,御风会使自己周围产生风,反而带起湖面的涟漪,惊扰了湖里的鱼。 师父教过我,只要心无杂念,一心只想着眼前的道路,万物都会助我,就能让水载着我,抵达我想去的地方。 我筑基后,可以在湖面上走到三步,最远的时候能走到六步半。 如今我已经突破到金丹,或许能走到比七步更远的地方。 我在心里默念着“路,路,路”,湖面倒映着我的身影,脑海突然一闪而过那日在药谷的温泉池中,尹问崖跳进池中,与我对视的表情。 我的脚步抬到一半,落下时,风起,惊扰了湖面。 以我的脚下为圆心,荡开一圈波纹——我下意识用了御风术。 但在波纹荡开的瞬间,我就立刻收回了御风术。 我掉进了湖里。 以前我也经常掉进湖里,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让我难堪。 并不是因为我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而是因为我明知道我踏不出,不想让师父失望,于是作弊用了御风术,用也就用了,又像是遮掩一样收回。 欲盖弥彰。 冰冷的湖水让我清醒了不少。 我浮上水面,从湖里爬了出来,坐在地上,身上的水形成一道道水柱流了下来。 很是狼狈。 清风拂过我的身体,带走了我身上的全部水汽,我全身变得干燥,仿佛刚才掉进湖里只是我的错觉。 一尘不染的鞋面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长长的影子蹲了下来,变成一团阴影,笼罩在我的身上。 我正要抬头,眉心被冰凉的指尖触及。 “苍晓,我让你外出历练,是想让你观察人心。”师父的声音传来,像是叹息,“……不是让你把自己的心弄丢。” 那日我承受断骨之痛时没有哭;中毒后只剩下两个时辰能活时没有哭;被喜欢的人讨厌长相时我也没有哭。 我误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原来没有。 我好像回到了被师父丢进洞穴里的小时候。 羞愧,害怕,委屈,难过。 像是一脚踩空,却没有人能接住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在别人面前可以保持情绪稳定,他们说我冷漠,不好接近,酸我清高,自大,我都可以置若罔闻,可是回到景山千洞,面对师父,我就变了一个人。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爱上尹问崖的。 我也很想控制自己。 “你知道无情道修士爱上一个人会如何吗?”师父问。 我僵硬着身体,仿佛刚才从湖里爬上来的潮湿还紧紧地附着在我的身上,喉咙如同哽了一块巨石,难以吞咽。 “道消,身亡。”师父说。 我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或早或晚。 “死并不可怕。 “对修士来说,修仙是为了求长生。但你失了自己的道,便会修为倒退,迅速衰老,你会老死。 “若像凡人一样,寿终正寝也算一件喜事。可是你已经见过、体验过修仙的美妙。在修真界,强者为尊,并不讲究谁生下来就是高贵的,或是低贱的,无论男女,无论族类,都用实力讲话,很公平。 “你本可以成为此界第一个以无情道飞升的修士。苍晓,你很强,且潜力巨大。 “我是你的师父,最清楚你为了修行此道,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真的要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天赋,放弃飞升成仙,放弃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吗?” 师父最知道怎么用软刀子割我最疼。 我宁愿他把我打一顿,打断我的腿,让我这辈子都别出景山千洞,这样就不会再见到尹问崖,或许久而久之我就能把他忘记了。 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尹问崖。我甚至在和他分别的下一刻,就开始想念他了。 我走在路上就在想,他如果送我回来,这条路的阳光最充足,他或许会喜欢。 我走在洞穴里就在想,幸好通道狭窄,若我和他并行,还能有借口更靠近他一些。 我走在湖边就在想,景山千洞与外人传闻的很不一样,他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被这幅春景所惊艳。 我见到师父就在想,尹问崖这么健谈的一个人,若有他在,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师父就不会寂寞了。 我爱他。 师父所说的话,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去想。 爱上尹问崖,我过往的努力便会付诸流水。 我难道不知道我曾经吃过多少苦吗?!我能共情尹问崖的刻苦,正是因为我也付出过那样的努力。 我很笨,没什么天赋,所以必须付出比普通修士更多的努力。 我爬到山顶时见到路过的同宗弟子,人家那才叫天资卓绝。在我还在努力爬山学习身法的时候,人家已经毫不费力地学会御风御剑了。 在我终于学会拆解第一记基础剑招的时候,那位同宗弟子已经把那本基础剑谱全部领悟。与我过招时,尽管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但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自若,让我更能体会到什么叫作天才与普通人的鸿沟。 天才……与我。 我拼了命地努力,才勉为其难地挨到天才的衣角。 我深知我的本性。 懒惰、胆小、自傲。 为了成为现在的我,我违背了我的本性,已经努力到了极限。 我抓住师父垂下的衣袖,声音困在喉咙里。 情感与理智拉扯,好像要把我撕成两半。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小时候师父对我所说的那句“对不起”,究竟是在为了什么道歉。 因为太过清醒,做不到沉沦溺爱。 所以只能叹息。 8、第 8 章 为了我好,我决定不再爱尹问崖。 不再爱尹问崖的第一天。 因我动了念,师父罚我不许使用法术,清扫山门前那条连接凡间的通天云梯,并且给云梯两旁石灯灯座点上灯。 这条云梯只在招生的时候开放,平日里都是荒废的。 宗门有护山大阵和结界,只有宗门内部人员才允许自由出入玄清宗,所以即便有凡人想要在寻常时候登云梯上山,也会被结界挡回去。 门内弟子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坐骑或是法器,也用不着靠双脚走这条长得看不见底的云梯。若是没有法器或是坐骑,修炼不到家的,他们的师父也不会让弟子们独自下山。 况且宗门内的任务大堂前就是出宗的传送阵,弟子们更不会走这条云梯。 云梯已经有好些年没开放了,放眼望去,长梯两旁的石灯灯座没几个是亮着的。 我左手提着一盏明辉灯,右手拿着扫帚,站在云梯的尽头,一阵无言。 师父真的很了解我。 我讨厌做枯燥又无聊的事情,清扫这条不会有人走的长梯根本毫无意义。 就算点了灯,又能照亮谁? 所以说,这是惩罚。 我先取明辉灯的灯火,点亮上下两座石灯,然后用扫帚扫这两座石灯之间的一段石阶,把石阶上的落叶,灰尘什么的都扫去,让它露出原本如同白玉般通透的地砖。 幸好明辉灯的灯火有防风和驱雾的效果,可以保它很长一段时间不灭,否则光是来回点灯都可以让我干到明年。 我只有一双手,两条腿,不能使用法术,不能使用灵力。 若我提着灯就不能扫地,若我放下灯就不能视物,所以我只能扫一段石阶,往下点一盏灯。 我从还没日落就开始扫云梯和点灯,扫到天都黑了,周围都静了,兽园的灵兽都回窝打盹儿了,连云梯的十分之一都还没扫完。 扫到第二天日出,我依旧没有停下。 黑夜到黎明破晓前的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冷最黑暗的时刻。 我突然想到了尹问崖。 我现在在干的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其实和我爱他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爱尹问崖,他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黎明乍破,那道纤细的光从云层中间挤了出来,缓慢给这条云梯染上金色。 我原先点的灯,在这片金光灿阳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反而衬得有些可笑。 看。 更没有意义了。 风像是跟我开玩笑,把我刚扫下去的落叶又给我吹了上来,铺在我刚刚扫好的石阶上。 我累了。 我直接原地坐下。 并不是放弃了。 这是师父对我的惩罚,我会好好接受。 我想他是要我看清,我对尹问崖的爱是多么脆弱可笑。 先是我莫名其妙就爱上了,为了自己又决定不爱了。 除了我自己以外,根本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理解。 我对他的爱也不过如此。 到这里,我想我应该是不爱他了。 可是我还是没有站起来继续扫石阶。 我只是坐在明辉灯旁边,抱着扫帚,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呆坐着,看山,看云,看太阳。 我的情感和理智都在告诉我,应该趁现在白天,赶紧扫地,不然到了晚上又要点灯又要扫地,非常不便。 但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了家。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等什么。 直到日落,直到黑夜再次降临,影子被身后的光亮照耀,落在我的跟前。 我的身体站了起来,回头看。 昨夜点了一晚上的灯火,今天依旧明亮,这条通天云梯,因为我昨夜的辛苦劳动,干净又亮堂,任谁来了都会夸我一句能干。 尽管今天我已经劝了自己一天,说服自己爱他并无意义,现在我想的却是—— 难道为自己点灯,就不算意义吗? 若我执拗地决定,以后无论下山还是上山,我偏要走这条云梯,不为别人点灯,不为别人扫梯,我就为了我自己,不行吗?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我最好不要这样想。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别再继续想下去了。 扫地吧。 点灯吧。 除我以外,并不会有人在乎这条荒废的云梯。 没有用的,别想了。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我的头顶路过了一道熟悉的剑气,心底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我却不敢想,不敢念。 最多只能允许我用“他”来指代。 那个特殊的他。 我深埋着头,竭力控制住自己抬头的欲望。 他应该只是恰好路过,这里荒废了这么久,肯定不会往下看。就算往下看,也不会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我,也不会特地下来和我打招呼。 我和他,一点也不熟。 我攥紧了扫帚,看似在认真扫地,实际上神魂飞出八百里外。 剑气越来越近。 落地声很轻,收剑入鞘的轻鸣悦耳。 他从还没清扫的下面阶梯轻快地走上来。 “苍晓!”尹问崖站在我的下一级阶梯,手里提着一壶酒,语气就像是和普通朋友寒暄,笑着问我,“我听说你被隐微师叔罚扫云梯,特地来看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垂着眼眸,他的影子覆在我的身上,酒壶壶身的那根红绳带子垂在空中晃悠。 “隐微师叔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才会罚你?是先前蚀骨石花中毒的事情耽误了回宗修炼吗?身体原因,情有可原,颜婉前辈也让你留下观察的。走,苍晓,我替你说情!”尹问崖说罢,就要带我去找我师父。 我哪里敢让他去见我师父?! 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制住他的动作,“不是。” 尹问崖又回过头,拧着眉看我。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 我松开他的手腕,握住扫帚,就像握住救命稻草,因为如果我不握住点什么,就会忍不住再去触碰他。 “……那是为什么?”尹问崖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安静的夜里,像石灯里摇曳的烛火,只能照亮我这一处。 我没说话。 毕竟我总不能直白地告诉他,受罚是因为我爱上他了。 他看着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问:“是因为那天晚上吗?我看了你……” “咳咳!”我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他疯了吗?!这里是玄清宗,多的是耳朵好使的修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出去让人误会我俩有什么,他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尹问崖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沉默了。 被他这一打岔,我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我绕开他,继续点灯,然后扫地。 我扫完下面光照不到的阶梯,准备折返拿明辉灯,给下一座石灯点灯。 刚一抬起头,视线内便出现了那盏明辉灯。 灯的底座流苏轻轻摇晃,光照在他腰间悬挂的酒壶上,他踏着白玉石阶走来。 “隐微师叔说罚你扫云梯,没说不许别人给你提灯吧?若是隐微师叔问起来,就说是我抢了你的灯,我去领罚就是。”尹问崖朝我挑了挑眉,嘴角勾起,自顾自地提着灯往下一座石灯走去,腰间酒壶随着他的动作晃悠,举手投足间尽是让人艳羡的潇洒。 暖金色的光线笼罩在他的身上,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他往下走的身影,心神好像附在他的酒壶上,跟着一起摆荡,不得片刻安宁。 我哪里还记得什么意义不意义的。 和尹问崖一起扫云梯,尽管他只是提着灯陪我,对我来说也是奖励。 我扫一段石阶,他便给我点上一座石灯。 我想,下一座石灯,等他点到下一座,我就让他回去。 可是一座又一座,我就是舍不得开口。 我停下扫地的动作,看他弯腰点灯,再直起腰往下一座石灯走去,如此重复,不知疲倦。 他似乎察觉到我停下了,点完那座石灯,举起灯,朝我抬头看来。 夜色渐浓,光照不到的地方便是深沉的黑暗。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他,而他还在对我笑,问我:“累啦?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苍白的世界里滴入浓墨,然后迅速铺开,占据每一个角落。 沉重的心情变得轻盈,只要踮一下脚,我就能乘风而起。 我坐了下来,确保自己落在实地。 尹问崖提着灯往上走,撩起衣摆,在我身旁坐下。 他身上的那股药草味淡了一些,倒是多了酒的气味。 “喝吗?”他摘下腰间的酒壶,举着酒壶问我。 我摇头。 师父从不喝酒,也不许我喝,宗主送来的酒全给埋进地里了。 “这是宗主亲手酿的仙人醉,说是世间最好的酒也不为过。先前有人用上万灵石只求一杯仙人醉,最后也是铩羽而归。这回我平定秘境的妖兽暴动有功,特意从师尊那里要来的。 “苍晓,你真的不尝尝?”尹问崖在我面前晃了晃酒壶。 酒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再好的酒于我这个不懂酒的人而言,和水没什么区别。 可如果是尹问崖递过来的酒,那又有区别了。 他给的,就是毒药我也想尝尝咸淡。 “不了,这么珍贵,你喝吧。”我说。 尹问崖也没喝,而是把酒壶的盖子盖上,悬挂回自己的腰间,说:“好吧,我不知道原来你不喜欢喝酒。下回我若得了别的好东西,再来给你分享。” 我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想问,又知道最好别问。 “你从哪里听说我被罚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尹问崖挠了挠脸,盯着山下那片无光的夜色。 或许是知道瞒不过了,才对我诚实。 他说:“我得了仙人醉,就去景山千洞找你了。 “隐微师叔说,你被他罚扫云梯去了。” 我“咔嚓”一声,把手里的扫帚给捏碎了。 完了。 全完了。 9、第 9 章 我承认,是我心里有鬼,所以在听到尹问崖说他见到师父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师父会不会知道我是因为尹问崖动念? 但马上我又想到另外一点。 师父向来讨厌剑尊,与剑尊相关的东西,他连碰都不愿碰。他和清影剑尊曾拜入同门学习剑术。师祖用同一块玄铁为他们打造两把不同的剑,因为厌恶剑尊,师父从未在我面前用过这把剑,即便它是此界为数不多的神器。 师父若知道尹问崖是剑尊的首席大弟子…… “你和我师父说什么了?”我脑子的弦断掉了,迫切地想要知道尹问崖到底是怎么和师父见面的,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简直是个奇迹。 我手里的扫帚碎成了渣,随风飘逝。 尹问崖表情错愕了一瞬,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望着我,动了动唇,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师弟你放心,我并未对隐微师叔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件事……我没有提。”尹问崖别过脸,嘴角很轻地抿了一下,然后便站起身。 我攥住掌心,残留在手心里的木头碎屑粉末从我的指缝落下,被他起身带来的风吹散。 他说:“仙门大比在即,我是奉宗主之命,去景山千洞告知你一声。” 我松了一口气,是正事啊,那就好,这样师父也不会发现我和尹问崖有什么。 毕竟我从未有过能来景山千洞找我喝酒的朋友。 尹问崖垂眸看向我,笑了笑。 我见过他笑容灿烂的样子,与那个笑容相比,这个笑便显得有些勉强。 他……是在难过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可是他怎么会难过呢?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不懂。 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修炼无情道,真的很辛苦呢。”尹问崖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像是感慨,又像是在说服谁。 明明在说师父和他的事情,为什么又突然提到“无情道”? 我的心口好像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先前他送我回景山千洞的时候,他也曾经这么说过。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是仰望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垂着眼眸的侧脸,看不清楚具体的神情。 或许是光线过于昏暗,这夜晚太过安静,在我眼里总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他,似乎走到了黄昏,即将落日,与月交接的时候。 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可是,尹问崖怎么会落寞呢? 他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剑修,被无数人簇拥爱戴的天之骄子。 他如果还会感到落寞的话,像我这样需要在谷底独自苦修数年,才勉力赶上天才的平凡修士,算什么呢? 是我的错觉吧。 尹问崖提起明辉灯,向下走去。 这回他并没有再等我,而是直接顺着这条云梯,取火,点灯,一路走下去。 我从储物戒里拿出新的扫帚,扫地的速度赶不上他点灯的速度。 等我再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远得只剩下一个微弱的亮点了。 我加快了扫地的速度,追赶他的身影,可是他却越来越远。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仙门大比的事情来找我。 像尹问崖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总是很会说一些让人听了就高兴的话,他刚才那样说,说不定也是为了展现自己友好一面的表现。 是我守不住自己的心,他随便一两句话,就让我忍不住自作多情,以为他是用仙门大比作为借口,真实目的是见我,和我分享他视为珍贵之物的美酒。 我在他心里算什么啊?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师弟吗? 他怎么会为了我,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在我师父面前隐瞒我俩有什么私交,又凭什么得了好东西就巴巴地跑过来和我分享呢? 我原先因为尹问崖的出现而动摇的心,很快退回了原来的阵地。 他不爱我。 凭什么要我爱他? 我是骄傲的,冷酷的,不会轻易为谁动心的无情道修士。 我会像师父所期待的那样,不辜负我过往的努力,成为此界第一个得道飞升的无情道修士。 嗯。 一定是这样的。 剑气掠过我的身旁,落地声又一次轻巧地响起,好像敲在我的心头。 我抬起头,注视着站在我上一级阶梯的尹问崖。 “苍晓师弟,我已经把这条云梯旁边的石灯都点完了。一会儿要盯着师弟师妹他们上早课,我先回去了。灯还你。”尹问崖将手里的提灯长柄往前递给我。 他的手握在长柄的末端,方便与我交接。 我尽量扮演一个正常的师弟,握住长柄的中间,接过明辉灯。 “谢谢。” 尹问崖笑容清浅。 我分得清什么是客气的笑,什么是真心的笑,尤其对尹问崖。他眼眸里的星光黯淡,离我好远,远到我踮起脚也捕捉不到。 寒霜剑随他的心意飞到他的身旁,像是在催促他御剑离开。 我捏着明辉灯的长柄中端。 明明知道对话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可是却在隐隐期待着他再说点什么,比如“仙门大比”的事情,他会去吗?他如果去的话,我就能跟他说“仙门大比见”。 可是尹问崖没有,而且他也不像上次那样,和我说“回头见”。 连客套话都不说了。 是我惹他生厌了吗? 还是说,我们本来就是连客套都说不上的关系? 我垂着眼眸,努力地咽下那点不该有的委屈,尽量说服自己不要难过。 我是骄傲的,冷酷的,不会轻易为谁动心…… “苍晓。”尹问崖突然叫我的名字,与我对上视线之后,他眼睫轻颤了一下,又笑得和从前一样令人目眩。 “上回我说,带你去做悬赏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效。”他说。 不用我踮脚,星光自己落进了我的掌心里。 我怔怔地目送他御剑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 身边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 天边再次破晓。 原来又是新的一天。 我往下看,看见被尹问崖一盏盏点亮的石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云梯已经亮到足以模糊黑夜与白天的关系。 明明说好不再为他动心了。 我每扫一级阶梯,就会想到下一级阶梯遇到的石灯是尹问崖亲手为我点亮的,脑海被他点灯的身影填满,迫不及待地想要遇见下一盏灯。 这一盏灯是。 下一盏灯也是。 因为是尹问崖点亮的灯,所以它们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石灯,它们被我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直至我日夜无休,扫完云梯,站在最后一级阶梯,抬头向上看,我才明白一件事情。 师父,爱不爱他,连我自己说了都不算。 我回到景山千洞。 师父这回并没有在湖中心垂钓,而是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单手撑着脑袋看书,银发垂落,搭在他的背上。 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却吹不动师父的一片衣角,仿佛石头上的人和书共用一个时间静止的空间。 师父看完一页也不动,眨一眨眼,自有风来为他小心地翻页。 在师父的身边,连风都是乖巧的。 “师父。”我站在他的侧后方,告诉他我扫完云梯回来了。 师父单手捧起石头上的书,却没有完全合上,只用食指抵在书页之间,充当书签的作用,抬头朝我看来:“先前有人来问,你要不要参加这一届的仙门大比。” 我:“一切听从师父安排。” 不能让师父看出来我很想去。 师父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让我去或是不去。 他展开书本,掩面,换了个姿势,在石头上躺了下来。 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师父的答案,便朝师父走近,纵身一跃,乘风而起,在大石头上落下。 师父的衣摆被我吹来的风掀起,又平稳地盖了回去。 他从来不对我设防。 我在师父身旁盘腿坐下。 “师父?”我想问他让不让我去仙门大比。 如果师父不让的话,我就不去了。 虽然我也很想和尹问崖一起参加仙门大比,但比起我不该有的私心,还是师父更重要。 师父没有动作,只是双手曲起,垫在脑后,似乎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我像以前一样,朝师父面上的书本伸手,想要拿起师父盖在脸上的书,然后师父就会无奈地叫我“逆徒”。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为了好玩,而且师父也会配合我。 我对这种能够证明我们师徒十分亲近的游戏,乐此不疲。 但是这一次,我的动作被制住,停在半空中——师父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悄然无声地改变了。 “真不想让你去啊,苍晓。”师父缓慢地坐起身,原先盖在脸上的书也掉落下来,顺着光滑的石壁落入湖中。 我趴下身去捞那本掉下去的书。 师父挥一挥袖子,那本书就被风送回了他的手里。 我困惑地抬起头,却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 这张脸既陌生,又熟悉。 他的皮肤如同瓷器般光滑细腻,五官精致漂亮,像是冰雪雕刻出来的人,有着雪白的眉毛和睫毛,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并不算明亮,甚至有点发灰,却十分清透,让人想到阴郁天空下,浮在海面上的冰川。 是年轻的师父。 我终于对当时颜婉前辈所说的话有了概念。 但我只是惊讶了一下,就坐直了身体,比先前还要困惑地看着师父。 修仙之人的寿命很长,即便不用驻颜丹或易容术,修士也能自然地让自己的外表保持在年轻状态,一般只有修为无法再精进,临近仙解的修士才会无法维持自己的状态,呈现年老的外表。 从前的我一直以为师父快要仙解了,所以我非常珍惜和师父相处的每一天,结果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 师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期待什么。 但我没说话,因为我想不通师父此举是何意。 师父渐渐皱起眉头。 我恍惚了一下,回想起当年我筑基要渡雷劫的时候,师父也是这个表情。 是那个——“大智若愚”的前摇。 他抿着唇,移开视线,看向已经无法平静的湖面,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强忍着什么,眼眶都红了。 我的师父,其实是个很爱哭的人。 我渡雷劫时,最后一道天雷劈下之后,我没能立刻爬起来,师父以为我死了,在世人眼里本该冷漠淡然的无情道修士,哭得像个小孩一样伤心。 在师父诚实地告诉我当年收我为徒,是因为我不够精明的真相之后,我赌气说他没有一个无情道修士的样子。 他老人家倒是很坦然,还说:“不然我为什么还留在此界,没有飞升?”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我朝师父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垂着眼睫,瞥了一眼被我捏住的衣袖。 “师父好看的。”我说。 师父瞪了我一眼,我能看出他在生气,但是他顶着这张脸生气,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自顾自地生气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平复了心情,嘴角上扬,看起来一脸欣慰,慈爱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现在我放心了。去吧,你去仙门大比吧。”师父准许我去仙门大比了,我有些高兴,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心意,但我习惯了不求甚解。 有些答案没必要问得太清楚。 我离开的时候,听到师父若有似无的声音,随风飘入我的耳朵。 “徒儿, “幸好你是根木头。” 10、第 10 章 仙门大比报名这天,我来到正殿广场。 只要是金丹期及以下的修士都可以报名参加仙门大比,许多外出历练的玄清宗弟子都回宗报名了。 我环视一圈,没看见几个自己脸熟的人,无论是尹问崖,还是那位曾经路过景山千洞山顶的同宗弟子。 或许是我来得太早了,他们还没来吧。这种赛事我是第一次参加,来得早一些,没有坏处。 “个人赛报名请排左边队伍!往届参加过个人赛的弟子不得再次报名,每个人都只有一次参加个人赛的机会。”队伍末端有人举着扩音法器提醒前来报名的弟子。 我记得上一届的仙门大比个人赛魁首就是尹问崖。那他这一次是要参加团体赛? 我转头看向另外一边排队的队伍,相比有且仅有一次参赛机会的队伍,团体赛这边就热闹得多。 他们有的是做悬赏任务时的固定队伍,有的是和宗里的朋友组的队伍,还有一些有过人的领袖能力的弟子,三两句话就当场组好了队伍。 我和那位队长对视了好几眼,但他的视线都非常精准地擦过我,看天看地,看树看草,就是不看我。 在一般情况下,我可能有些迟钝,但在这种时候,我迅速领会到他的意思。 他是不会找我组队的。 尽管他们缺人,也不会找我。 而我也不会这么没有眼色,明知道对方不想找我组队,还要觍着脸上去问他们缺不缺人。 我虽然练剑,但我又不犯贱。 就像我师父喜欢直钩钓鱼,我相信总有人的眼光够好,主动邀请我入队。 于是我撩起衣摆,和其他等待组队的弟子们一样,在正殿广场的一角打坐。 一个时辰过去了,我身边的弟子都陆陆续续有人来询问,偏偏我这里却是无人问津。 我奇怪,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打破了最快筑基和最快金丹记录的修士吗?我虽比不上天才,但在修为和进阶速度这方面,我还是挺强的吧,为什么连筑基期修士都不来问我? 我闭着眼睛,假装在认真打坐,实际上在捕捉他们谈及到我的对话。 “苍晓挺厉害的,刚进阶金丹,就能一个人抵挡全部蚀骨石花的毒雾,而且能舍己为人,肯定不会背后捅刀子,要不我们邀请他入队吧?” “他肯定是去参加个人赛的。能在青史留名的天才修士都是从个人赛打出名堂的,更别说他是我们这一辈进阶最快的修士了,他还这么年轻,前途无量,说不定还能打破尹问崖最年轻的个人赛魁首记录,我们就别耽误人家了。” 原来是怕耽误我吗?我们玄清宗的弟子就是太过体贴。也罢,我主动一点。 我抬起手,学着隔壁的弟子,用灵气在空中幻化出两个黑字:“组队。” 想了想,又补充:“一缺三。” 耳边关于我的讨论突然多了起来。 “怎么样?要问吗?” “别了吧,我怕他看不上我们。你我都才刚刚筑基,让他一带二也太难了吧?” 其实我并不介意这个,一带二,或者一带三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勇敢地向我发出邀请,我就会立刻点头。 “那不是隐微真人的徒弟吗?听说他在秘境里只凭一个人就打倒了黄阶妖兽耶!要不要找他组队?” “哎,算啦。他一个人就能干完全队的活,最后按表现分结算队内最佳,得到的奖励也全归他,哪里还轮得到我们?” “你说得也对。同是金丹,他比我们都年轻,评分时肯定会有偏向。更何况他没什么阅历,还指不定会在队里闹出什么矛盾呢。” 我雀跃的心情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更凉的还在后头。 “……无情道很麻烦耶。没见过飞升的,倒见过疯魔的。他们虽然进阶快,但是入魔也容易啊。先前有位无情道前辈,就因为别人说了他一句话,道心破碎,入魔后追杀那人到天涯,还屠了对方满门呢!” “而且无情道修士一个比一个冷漠。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修为强大又怎么样?反正我是和无情道修士处不来。先说好,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放心,怎么也不会为了一个外人把自己人踢出去。” …… 没关系,被别人排挤是我的命运,我了解。 我闭眼沉默着,正要抬手擦掉刚幻化出来的字,准备去报名参加个人赛。 这时,落在我眼皮的光线暗了下来。 鼻间萦绕着墨水的苦涩和清甜的梨香。 我睁开眼。 来人是位穿着土黄色法衣的姑娘,她额头贴着一张黄底黑墨的符箓,身后背着一把重剑,手里还捏着半个梨子,正在看我还没擦去的“组队,一缺三”。 周围的讨论声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和我的身上。 这谁? 没有人讨论一下她的名字和身份吗? 她撩开面门上的符箓,重重地啃了一口梨子。我因视角问题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我听到我身后和侧边的弟子们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屏住呼吸,更加安静了。 她蹲下身,和我对视。 我看见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同时,我反应过来,那日师父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变回他原本的年轻面孔。 人大多数是爱美的,美丽的事物能让人心向往之。 但这不代表我就一定会因此动念。 “你是断袖?”她突然开口。 我心下一惊! 她怎么知道?! 我因短暂的愣神,甚至都没注意到那道熟悉的剑气已经悄然来到我的身边。 剑柄从她的脑袋敲下,她面门上的符箓被这道剑气压了下来,再次盖在脸上。 “姜久思,给苍晓师弟道歉!”是尹问崖的声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尹问崖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话。 姜久思是清影剑尊收的第二个徒弟,也是尹问崖的师妹。 她乖乖站起身,对我拱手,礼貌道歉:“对不起,原来是修无情道的苍晓师弟。我说怎么会有人初见我都没什么反应呢。喔!再次对不起,我没有说你不是人的意思,我是说,不动心的人不是断袖就是修无情道。哈哈……” 尹问崖按了按太阳穴,很头疼的样子。 我心下稍定,起身,顺手把头顶幻化出来的字消去。 为了不被人看出来我对尹问崖的心思,我假装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头看向姜久思。 “师姐,有什么事?”我问。 姜久思直言:“喔!我师兄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都快一个时辰了,都没人来找……唔……呜?!呜呜!” 她面门上的符箓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彻底贴在了她的脸上,原先底端还能飘起来,现在完全封住了她的嘴,尽管她再想揭下来,也是徒劳。 我视线转移,看向收起驱动符箓手势的尹问崖,眼神疑惑。 尹问崖咳嗽了一声,向我解释:“师尊有令,她一天只能和别人说十句话。” 我点了点头,没问为什么会有这个怪命令。 尽管姜久思后面的话都被禁言符箓吞进去了,但我至少听见了前半句。 她说,尹问崖看了我一个时辰。 我抿了抿唇角,以免上扬的幅度过于明显。 他是不是也在找队友,所以关注了我一个时辰? 我心里打鼓,好像怀揣一只兔子,扑通扑通,想要从我的胸膛跳出来。 勇敢点,苍晓!他都看了你一个时辰了,你还不主动点吗? 问他!快问他! 周围的弟子见姜久思被封口,都散尽了。这个角落只剩下我们三人。 我垂着双手,捏住拳头,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鼓起勇气,和尹问崖对视。 “尹……” “尹问崖!我刚找你和久思师妹半天了。”从我的身后越过一阵风,百里泽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曲着手臂,手肘搭在尹问崖的肩膀上。 我垂下视线,把话咽了回去,盯着百里泽转向尹问崖的鞋尖。 百里泽,我恨你。 “我们队报名了吗?”百里泽问尹问崖。 啊……原来尹问崖已经和百里泽组队了。 是啊,他们同期入门,关系好到可以自然地称呼对方姓名。百里泽喊他“尹问崖”,这个直呼全名的行为,一般只有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关系亲近到一定程度才能有这种资格。 不是“问崖”,这种为了显得亲密而故意只叫后面两个字。他们根本不用“显得”,他们本来就很亲密。 我恨。 “没呢。我们队还差一个人才齐。”尹问崖的鞋尖不偏不倚,一直对着我,像是在和我说话。 我知道我又自作多情了,可是爱情就是这么毫无道理,我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只要尹问崖全身上下,有任何一个动作,稍微可能表现得和我挨上一点边,我都会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对我也有点在意。 不过,我也只是幻想,不会沉沦这种虚假的错觉,只需稍一眨眼,便能清醒过来。 他没那个意思。 “差一个?”百里泽又说话了,我只觉得厌烦。 其实他的声音并不难听,或者说正好相反,他有着低沉浑厚的嗓音,震得我耳膜发颤。 他应该庆幸我修的是无情道,所以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我讨厌他,以免我现在甩脸,他会尴尬。 百里泽说:“这不是正好吗?苍晓师弟,我刚才看到你求组队,你要加入我们队吗?” 百里泽。 我讨厌你! 但你是个好人,我允许自己停止讨厌你一瞬。 我抬起头,与尹问崖四目相对,郑重点头。 “好。” 另外,我要声明一点,我才没有“求”组队。 11、第 11 章 虽然和尹问崖组队成功,我很高兴,但同时我也在奇怪。 为什么是我? 明明队伍里,尹问崖和他的师妹都是练剑的,应该用不着再加我一个用剑的修士。 我一开始想要参加团体赛并不是抱着要跟尹问崖组队的心情,而是想着如果当不成队友,当对手也挺好的,至少我也能领教尹问崖的剑招。 但没想到会真的和尹问崖成为队友。 在启程前往仙门大比主场的前一天晚上,我准备好了出门要带的东西,以防万一,还去师父那里讨了一些灵丹妙药。 全部东西都准备好之后,我还要去找百里泽进行一次确认。 百里泽是符修,住在桃月林。 我来的时候,嗅到一股烤鸡的焦香。 还没见到人,就听到姜久思和百里泽打打闹闹的声音。 “给我吃一口,就一口!” “姜久思,从我头上下来!” “给我烤鸡!” 在我的印象里,百里泽在带队前往秘境的时候,还算稳重,那些刚筑基的弟子总喜欢围着他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很吵。 我以往跟着师父修炼的时候,习惯把自己的气息隐匿到近乎没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融入天地自然,感受一切。 这次我才走到桃月林的中间,没看到他们,只是听到声音,就停了下来,犹豫要不要把气息外放,让他们知道我来了,就像去别人家要敲门一样。 可是,他们好像玩得很开心,我和他们不熟,要是没有把握好进去的时机,就会打扰到他们。 我一个人站在林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我又等了一会儿,想要等他们安静下来我再进去。 身后吹来一阵清风,卷起桃月林的花瓣,很轻地掠过我的脸颊。 脚步声沉稳,像那次送我回景山千洞一样,快而不急。 我眼睫轻颤,不用转身,就猜到身后来人是谁。 “怎么不进去?”尹问崖拍了一下我的左肩,出现在我的右边。 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上他的脚步,抓住他身上的风,于是跟在他的身后。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看见我就跟在后面,笑了起来,说:“差点以为你不见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我忘记外放气息了。 尹问崖继续往前走。 我和他只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能和他保持这个距离,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 不太近,也不太远。 触手可及,又不会被他发现我在用什么眼神注视着他,观察着他。 今天的他没有带酒壶,只背了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他身姿挺拔,双手自然垂下,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脚步轻快。 无法和他并肩走,这样就很难自然地把视线放在他的身上。 无法走在他的前面,这样就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什么心情。 在快到院门口的时候,我提前收回了放在尹问崖身上的视线。 “你们在吃什么呢?”尹问崖推开院门,动作自然地跨进院子里。 我正要跟着他进去,却被禁制拦住了,于是我停在门口。 景山千洞也有禁制,可以防止闲人进入。 除了我和师父允许的弟子之外,没有人能进入里面。 从打开的院门可以看见蹲坐在地上啃烤鸡骨架的姜久思,百里泽手里捧着一本册子,用笔在上面勾画着什么。 他嘟囔了一句:“……没打算现在吃的。” 姜久思啃完鸡骨架之后,对着百里泽弯下腰,撩起他的宽大袖子,用他的衣袖擦手擦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早吃晚吃都是吃,现在吃还是晚点吃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人家早就辟谷了,修无情道的,哪里会贪图这点口腹之欲?” 嗯?还有我的事? 尹问崖:“百里泽,把禁制解一下。” 百里泽抬起头,对上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我,连忙把禁制解开,道歉:“师弟,抱歉。最近太忙,我都忘记更新禁制了。仙门大比的符箓消耗量大,我一直在忙着……” 懒得听了。 我点了点头,说:“无事。” 他解不解禁制不妨碍我讨厌他。 姜久思撩开面门的符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百里泽,竖起四根手指,像是在计数,说:“苍晓师弟,晚上好。” 说完,四根手指变成三根手指。 看来她今天能跟外人说的话不多了,其中一句还是用来跟我说废话,真是谢谢她。 我礼貌向师姐问好,然后把储存好物资的储物戒放在庭院的石桌上,对百里泽说:“这是按照先前师兄写的清单购置的物资,请师兄清点。若还缺少什么的话,明日云船启程之前,我会补齐。” 公事公办,我终于成长了。 师父若在这里,也会夸我的。 百里泽放下手里的册子,拿起石桌上的储物戒,探入灵力搜了一番。 “咦?师弟,大比的时候使用上品回春丹是作弊行为。”百里泽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那是上品回春丹吗?我不知道啊,师父以前都让我当糖丸吃的。而且作弊行为,又没有让我研究仙门大比的规则,我怎么知道它算作弊? 我身体僵在原地,余光注意到尹问崖的身体对着我的方向,但我不敢转头去看他的眼神。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的?为了赢,我不择手段?还是怕我作弊连累队伍? 百里泽还在滔滔不绝:“我查完了,还好我对丹道还有些了解,这里面的丹药都是上品,不能用。要是被人查出来,直接取消参赛资格。 “师弟,你要知道参加仙门大比的不止有我们这些名门,还有一些门派他们没有条件,也买不起上品丹药,所以只能嗑劣质的低级丹药恢复灵力。你一出手就是一颗上品丹药,抵得上一百颗下品丹药,一局比赛最多也只能吃十颗下品丹药,你这样完全打破了比赛的平衡……” 我知道他是在叙述事实,并没有指责我的意思,可是我却感到非常难堪。 尤其是在尹问崖的面前,被他这样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太丢人了。 好讨厌。 好讨厌百里泽。 “咳咳。”尹问崖突然咳嗽,打断了百里泽的话,从他手上拿过那枚储物戒,“苍晓师弟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这些事情他不知道很正常,之后我会告诉他需要注意的规则。除了丹药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垂下视线,盯着尹问崖手里的储物戒。 “……没有了。”百里泽终于闭嘴了。 我强忍着那点难堪,低着脑袋,对百里泽拱了拱手:“多谢师兄提点。” 简直是忍辱负重了。 师父若在这里,肯定会狠狠夸我。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飘来姜久思的声音:“让你这么爱说教,看吧,被人讨厌了。” 百里泽:“你别误会苍晓师弟,无情道本来就没什么表情。” 被讨厌也没什么自觉啊。 不过也是,我们修无情道的,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是不被允许的。 我闭了闭眼睛,直接御剑离开。 每次情绪上有巨大波动的时候,我就会跑到景山山顶砍练剑石,又能发泄,又能练剑。 我的心静不下来,周围的树被我的剑风搅得乱七八糟,树叶掉了一地,而练剑石上却只留下了几条新的剑痕。 好烦。 符宗确实很忙,可百里泽刚才还跟姜久思烤鸡,就说明他还是有时间的,只是时间没必要放在我身上,特意为我更新禁制而已。之后我把储物戒拿出来,百里泽有无数种提醒我的方式,偏偏一上来就盖章说我想作弊。 什么意思? 排挤我? 还说什么别误会我,话都给他说完了,我连一点脾气都不能有吗? 可恶! 可恶的百里泽! 我后悔了,我刚才在桃月林听到他和姜久思玩得这么开心的时候,就该进去打断他们,然后他在说我想作弊的时候,我就该直接还嘴。 还是太笨了我。 我心神不宁,长剑直直地刺向练剑石,眼见长剑就要撞向练剑石,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剑刺下去绝对会反弹伤到自己。 但是剑势已出,难以再收手。 “叮!”长剑被一道温柔又霸道的剑气挑飞。 我的剑脱手而出,剑势被悄然化解。 我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尹问崖手握寒霜剑,站在清冷的月光里,月色为他染上一抹清幽的蓝。 他朝落在地上的那把剑走去,弯腰捡起剑,走近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来了多久。 大意了。 要是换做敌人在我背后,我早死几百回了。 尹问崖握着剑,平放剑身,剑柄对着我。 我从他手中接过剑,手指触碰到他的温热,一触即分,没有任何留恋。 与其说是“接”,更不如说是“夺”,空气里的风都察觉到我在生气,更何况是尹问崖。 气氛变得十分微妙,像是紧绷的弦。 刚才在桃月林,我已经尽全力隐藏讨厌百里泽的事实,尽量表演情绪稳定了,我就算有气,也是回来自己发脾气,没给别人添麻烦,不管怎么说,都无可指责。 尹问崖来做什么? 我不想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给百里泽道歉或者开脱的话,那只会增加我对百里泽的厌恶。 尹问崖的掌心落空,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却没有把手放下去,而是继续保持着那个半握拳的状态。 我头一回这么不想看见他的目光。 我怕他觉得我任性。 只有备受宠爱的小孩才有资格任性。 我既不被宠爱,也不是小孩。 我没资格。 突然,我垂下的手被人牵起。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尹问崖拉着我的手,将那枚我落下的储物戒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我的心脏狂跳,被他触碰到的指尖阵阵发麻。 啊?! 尹问崖松开我的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笑着说:“苍晓,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如释重负,仿佛多年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终于消散了。 我心尖颤动。 那些因为修无情道而锁在身上的条条框框,好像也随着他这一句话,轻轻放下了。 尹问崖往后退了两步,握着手里的寒霜剑,问我:“你能在这里陪我练一会儿剑吗?” 他这个请求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我求之不得。 我让开了位置,站到一个视野最佳的地方。 寒霜剑出—— 尹问崖身姿矫健,如游龙一般敏捷。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练习的基础剑法。 我的剑招总是被师父批评,说我懒散得像飘在天空的云,没有一点杀伤力,偶尔又像暴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雨下完了,云也没有了。 但尹问崖不同,他好像就是为了剑术而生的。 尹问崖的剑招相当利落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如他本人一般潇洒。一是一,二是二。 他手里的剑通体银白,比月光还要皎洁,磅礴的锐意都被藏在这样一把长剑里,只出剑,却不伤人。 寒光闪动,剑尖轻挑,如同抽水一般带起一阵旋风,无数叶子被剑风卷起,在他的周身形成天然的屏障,又在他挥剑指出之时,瞬间溃散,落在地面上。 剑锋划破夜空的声响似乎还在我的耳边,那样悦耳动听。 我手里的剑竟然在轻颤。 它感受到了尹问崖的剑意。 收剑之时,以尹问崖为中心,只剩下一人一剑一石。 他背对着我,安静地站在那块黑色巨石前,仰头看上面留下的无数剑痕。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很轻地说: “……果然是你啊,苍晓。” 12、第 12 章 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什么叫作“果然是你”……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发出这样的感慨? 当我犯了错,却不敢向师父承认,最后被师父找到我藏起来的证据时,他也会说“果然是你”。 这是一种准备开始批评我的信号。 我做错了什么吗? 在这短短一瞬间,我翻遍了我全部记忆,都想不到我曾经哪里对不起过尹问崖。 我何止是没有对不起他。 我跟他几乎都没什么交集。 “什么?”我听见自己追问了一句。 尹问崖伸出手,掌心贴在黑石的剑痕上。 我听见山风的声音,像是呜咽的哭泣声。 他没有说话,不像平时的他。明明我印象里的他是轻盈的、温暖的、耀眼的,今天的他却无比沉重,月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银,泛着寒光,好像触碰他,就会被他的锋利伤到。 就像他的剑。 我走上前,随他一起看向这块石头。 对于我来说,这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练剑石。师父指导我练剑时,会给我立下明确的目标,第一个目标就是在这块练剑石上刻下剑痕。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花了整整十年。 尹问崖说:“这是师祖留下来的练剑石。整个玄清宗只有两块,一块在我们剑阁,一块在这里。两块练剑石的剑痕是同步的,在这里留下的剑痕,也会出现在另外一块上。” 我看着上面纵横交错的剑痕,判断不出来这块练剑石上是否有除了我以外的人留下的剑痕。 我不在乎上面有没有其他人的剑痕。 多一条,少一条,都不妨碍它只是一块石头。 石头,又能代表什么呢? 尹问崖没再说什么,只是收回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恢复了从前开朗的模样,好像刚才流露出来的复杂神情只是我的错觉。 “苍晓,明天见。” 他准备离开,我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你只是为了还我储物戒吗?”我问。 尹问崖垂眸看向我的左手,那枚储物戒镶嵌了一块月白色的灵石。 他笑得眼睛弯弯,说:“不止是为了还你储物戒,我还是特意来给你看这套剑法的。为了在你面前练习这套剑法,我练了七十年。厉害吧?师弟。” “厉害。”我说。 尹问崖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他抬起手,我的手便从他的衣袖滑落,他摸了摸我的头,动作很轻。 “开玩笑的。” 袖子挡住了我看向他的目光,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的这句话。 我一开始就以为他是开玩笑,可是他这样一说,我反而不确定了。 我知道人会说谎。 真话可能是假话,假话也可能是真话。 我的师父就是一个说谎的高手。 他不仅对我说谎,他还会对他自己说谎。 但我无所谓他的谎言,也不会过多追究他的谎言。既然他有想要隐瞒的东西,必然是不想让我触碰到的东西,他不会害我,我便也跟着假装我看不出来。 师父说,如果是我的话,只要顺从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我对尹问崖说:“但我没开玩笑。” 他放在我脑袋上的手顿了顿,身体好像僵在了原地。 我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了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你很厉害,这是毋庸置疑的。天才的过分谦虚,是对庸才的残忍。对自己诚实一点,承认自己很厉害,承认自己很努力,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相反应该值得骄傲。” 尹问崖眸光闪烁,突然后退了一步,别过脸去,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地面。 他的耳朵微微泛红,“啊……谢、谢谢。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夸我,怪不好意思的。苍晓师弟,你们无情道还真是……怪随心所欲的。哈哈。”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对上我的视线又迅速移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我。 明明应该要躲避他视线的人是我才对,我才是那个最怕他发现我看他的眼神有异的人。 “那我先回去了。”尹问崖这次没给我挽留他的机会,直接御剑离开了。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 啊……尹问崖是不是害羞了? 他居然是一个被人一夸就脸红的人。 怪可爱的。 次日玄清宗弟子们一起乘坐云船,出发前往云霄宗参加仙门大比。 团体赛的规则很简单,随机匹配队伍进行对战,输一场就会失去继续参赛的资格。 因为参加大比的队伍很多,前期赛程安排得很紧张,几乎每天都有三场比赛,要是遇上喜欢打消耗战的队伍,基本没有休息时间,就要立刻进行下一场战斗。 我一开始不解为什么百里泽会向我发出邀约,而且尹问崖和他师妹也没有提出异议,直到正式开始比赛的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 比赛一开始,姜久思就闪身飞到角落,然后甩出重剑,当作盾牌一样挡在她的面前,并且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看着在场上一挑四,还游刃有余的尹问崖,收起剑,坐在姜久思的身旁。 偶尔飞过来一记敌方的火球术,也被姜久思的剑盾挡了回去,只是反弹的角度没有控制好,直直地往百里泽的方向飞去。 百里泽双指夹着一张符箓,直接往火球打去,火球被符箓包裹着,迅速湮灭。 他抽空应付完这记火球术后,便拿着笔,驱动符纸飞到面前,在空中画符。 符箓直飞尹问崖所在的地面,以符箓为中心,亮起一圈蓝,尹问崖的寒霜剑再次指出,发挥了比刚才还要强大的力量。 他们一个战斗,一个辅助,配合得相当默契。 有我和没我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们根本无所谓最后一名队员是谁,只要不妨碍到他们对战就行。 姜久思甚至无聊到打哈欠,贴在额头上的符箓吹起又落下。 她突然问我:“嫉妒吗?” 我猛地转头看她。 她怎么知道?! “同样是用剑的,我懂你。我师兄用的是人尽皆知的基础剑法,人人都能练,可人人都练不到我师兄的水平。” 喔,是说这个。 我的心情跌宕起伏,平复下来。 “嗯。”我随口应了一句。 “为什么不反驳我?”姜久思问。 有什么好反驳的?她说的也没错。 姜久思的表情变得古怪,小声说:“不愧是无情道修士。” 我不解,这怎么又跟“无情道”扯上关系了,他们师门是有什么《了解无情道修士指南》吗? “我师尊说无情道的修士很厉害,内心纯粹,学剑就一心只学剑,炼丹就一心炼丹,脑子里不会有其他杂念,所以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快。”姜久思说。 我想到了我师父,他也说过他在和清影剑尊同门学剑术的时候,他学得比清影剑尊快。 “我不是,我学得很慢。”我说。 师父说他还没筑基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基础剑法了,我是在筑基之后才完全学会的。 姜久思一把撩开面前的符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骗子,师尊说……” 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已经结束战斗了。 尹问崖收剑,我迅速起身朝他走去。 “辛苦了。”我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灵泉水,递给尹问崖。 尹问崖没想到我还准备了这个,接过水的时候还有点呆呆的,跟我说:“谢谢。” 不过他只喝了一口,就把灵泉水往旁边的百里泽递过去,说:“苍晓师弟准备的。” 百里泽看起来有些受宠若惊,一开始还没好意思接过,怔怔地看着我:“师弟,你……我……谢谢你,我之前一直以为无情道修士都是不懂人情世故,内心冷漠的人……” 我没在意百里泽在说什么了,只是视线跟着尹问崖,他喝完水就往落败的对手那边走,和他们说了什么,然后对面红着眼,和尹问崖互相拥抱。 我收回视线,心想他大概是在安慰对手吧,毕竟输了一场之后,他们就失去参赛资格了。 “喝完了吗?”我问百里泽。 百里泽咽下刚才没说完的话,咕咚咕咚两下喝完了手里的灵泉水,然后把杯子还给我。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杯子,本来想着这是尹问崖喝过的水杯,但是现在百里泽也喝过了,好像被玷污了。 我说:“不用了,送你。” 百里泽眼神似有波澜,“这可是能够保温的法器,这么贵重的东西,师弟你真的要送我吗?” 某一瞬间,我好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要就丢掉。”我转身就走,以免再和他的眼神对上。 “苍晓师弟真是个好人啊。”我听见他在我背后这样感慨。 被他这样认为,我不仅没有一点高兴,反而还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点罪恶感。 我讨厌他,却让他对我有了好感。 为什么他不能像我讨厌他那样,讨厌我呢? 如此一来,我们的情感反而能够对等了。 真希望百里泽也讨厌我。 13、第 13 章 云霄宗在比武场门口设立了一块实时更新的榜单,上面写着比武场场内正在进行比试的队伍编号。 等到队伍只剩下最后一百队的时候,才会把宗门以及队伍人员名字写出来。 今天的比赛依旧是尹问崖一挑四,然后百里泽辅助。越是到后期,对手越是强大,尹问崖从一开始的轻松,不到一刻钟就打完,到现在也需要两个时辰才能结束比赛。 其实两个时辰也算正常,赛制规定要在三个时辰内结束战斗,如果到最后还没有分出胜负,就按照比试中众人的表现进行打分,得分高者为胜。像我和姜久思这样啥也不干地呆在角落,相当于消极比赛,表现分不倒扣分就已经很好了。 到后期,我们两到三天才有一场比试,剩下的时间可以好好休息,或者去找人购买录下对手比试影像的留影石,进行对策研究。 今天的比试结束后,我们还有两天时间才有下一场比试,尹问崖提出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不必一直在屋里打坐修炼。 我猜他是在说我。 毕竟姜久思每次一比完就不见人影了,百里泽偶尔也会外出采买补给他的符纸,只有我一直没怎么出过门。 我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但也不好一直跟着尹问崖。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找尹问崖,有的是来恭喜他又赢一场比试,有的是请教他一些剑术上的问题,还有的是来找他喝酒叙旧。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多朋友,总之,在尹问崖在的时候,院子里的石桌就没有空下来过。 我坐在屋里,专心听着外面的说话声,大多是陌生的声音,偶尔才传来尹问崖清朗好听的声音。 我并没有放出神识,毕竟这里能人众多,我藏得再好,也有暴露在偷听的可能。我只是凭借自己的耳力,去听他们说话。 这时候就忍不住抱怨云霄宗住处的隔音太好了,连门上都有隔音的法阵,若不是我耳力够好,恐怕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隔着一道门,尹问崖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甚至有些模糊,偶尔才能听清一些字眼,但都是支离破碎的。 这种距离感,反而让我感觉到安心。 太近了会被他发现,太远了又无法满足,这样不远不近的,就刚刚好。 只是,今天尹问崖放话让我们自由活动了,而且显然是在对我说的,我如果不出门就像是故意和他作对。 于是我出门了。 出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逛的,我想着去找个茶馆,点杯东西,坐一下午,然后直接回来,就当作我“活动”过了。 我习惯隐匿气息,消隐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里,随波逐流,谁也不会发现我。 就连茶馆的跑堂都没有发现我进来了。 我点了一壶清茶,两盘糕点,自己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 或许是我把自己藏得太好,偶尔也会有人往我这边走,直到走到我的跟前,才发现原来这桌已经有人坐了,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去另外一个空桌坐下。 我撑着脑袋,看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因为仙门大比,这里聚集了许多修者。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尹问崖当然是这一辈最强的!”先前那些人在讨论什么,我压根没听,但只要听到“尹问崖”这三个字,我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比听到我自己的名字还要敏感。 “他第一次参加团体赛的时候,就没有拿到名次,说明他只是个人能力出众,根本没有一点与人合作的能力。” 尹问崖之前参加过团体赛吗?这我倒是不知道。 “那是因为队内排挤。玄清宗等级森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入门晚的弟子,在玄清宗要给入门早的弟子打杂吗?和师兄师姐说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发配去扫大街,一起组队也是用来当垫背的那个。”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他们说的玄清宗和我待的好像不是一个玄清宗。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和师父一直在景山千洞修炼,没见过几个同宗弟子。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是在我和尹问崖从药谷回来的时候,有个戴鹅黄色发带的师姐来找我说话,似乎也有提到组队什么的,不过我没怎么听,后来尹问崖带我离开,和那个师姐说的话,总觉得别有深意。 现在想起来,周围人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如果真像这位路人修士说的,玄清宗的前后辈关系等级森严,尹问崖当时是在保护我吗? 我并未察觉我躲过了一次隐性霸凌。 “所以现在轮到他排挤师弟师妹了?明明是四个人的队伍,偏偏有两个人从不给他们上场作战的机会。” “那是他们废物!姜久思就是个花瓶,学重剑当乌龟,能护住自己,不给尹问崖拖后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那个叫苍晓的就是来凑数的,说不准就是关系户,托了他师父隐微真人的关系,才能进尹问崖这队躺赢。”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成为关系户。 那人还在说:“这里面最没用的就是苍晓,姜久思的重剑好歹能当盾,他一个无情道修士能干什么?被人骂崩溃的时候原地成魔吗?” 一时间,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笑话也算是阴间笑话了,在修真界,入魔是很严肃的事情,任何宗门出现走火入魔的修士,都要就地正法,否则就会酿成大祸。 但放在无情道修士身上,好像入魔也是一件可以娱乐的事情。 世人不会知道他们在入魔之前拷问过多少次自己的内心,也不会知道他们入魔前经历过多少痛苦,世人只会觉得——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 我垂下眼眸,淡定喝茶。 然而,我的唇刚触碰到我的茶杯,一道凌厉的剑光飞入茶馆内,直冲着刚才说话的那人刺去。 我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茶馆内外寂静无声。 众人的目光投向站在场中的尹问崖身上。 尹问崖手里的寒霜剑还在滴着血,那人的舌头掉在地上,他惊诧多于痛苦,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嘴,瞪向面无表情的尹问崖。 在场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打抱不平,所有人都保持绝对的安静,沉默地看着尹问崖。 一是他们打不过尹问崖,二是他们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修士承担他的因果。 祸从口出,那个修士既然在背后蛐蛐别人,就该做好被人找上门来的觉悟。只不过来找他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尹问崖罢了。 我喝完了这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心情愉快。 尹问崖用擦剑布擦去剑上的血,转头又笑着问愣在柜台后面的掌柜:“抱歉,弄脏了店家的地。这是要我来擦,还是我给您赔点?” “不、不用,我们自己擦就行。您……您要喝点什么吗?”掌柜手里的账本都拿不稳了,哆嗦着挤出一个笑容。 尹问崖掏出银子,放在掌柜面前。 “麻烦了,我来找人的。”他回头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靠窗的我身上,“找到了,多谢。” 我在他说来找人的时候,就外放了气息,万一他是来找我的呢? 尹问崖当着所有人的面,朝我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我察觉到一道怨毒的视线,那个被割掉舌头的修士愤怒地瞪向我。 尹问崖顺着我的视线,看向那人,笑着问他:“眼睛也不想要了吗?” 那个修士不敢再看我,捡起自己的舌头,匆匆地离开了。 其他人更是恨不得原地消失,都在假装喝自己的茶。 茶馆重新恢复了刚才热闹的样子,只是没再讨论过关于我或者尹问崖的事情。 “为了我,担上因果,不值得。”我说。 现在的人都很少动手了,因为打了小的,就会来了老的,而且留人一命看似仁慈,其实是对自己的残忍,毕竟说不准哪天自己的仇家有了机遇,突然就进阶了,再回来找他报仇,冤冤相报,没完没了。 尹问崖翻起一个茶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 “也不全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我不解。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这些话你听着不舒服,第二天或许就忘了,万事不留痕,是你的优点。 “但我在乎,我听不得有人诋毁你。” 我攥紧手中的茶杯,忘记了动作。 “修真界强者为尊,他若是见不惯你,觉得你不配,大可向你发出挑战,光明正大与你一决高下,在背后阴阳怪气算什么? “同样,他若是怨我割了他的舌头,他大可以直接和我动手,我若不敌他,死在他的手里,那也是我的命,我认了,我敬他是条好汉,绝不会再让谁为我报仇。” 尹问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比谁都爽朗。 周围那些不善的眼光和试探都收了回去。 他的光明磊落,会把人最阴暗的角落都照亮。即便很多人做不到,也会忍不住向往,向往自己变成那样,又或者这个世界能变成他说的那样。 退一步说,如果还有人心存不满,也会因为周围的人把目光收回了,自己也跟着收回,因为当有一个人表现得光明磊落,自己对他还有恶意和不善,就把自己放在了“正义”的对立面。 说到底,人都是这样一群需要用面具伪装自己,表现自己合群的生物。 这是阳谋。 尹问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又要给自己倒茶的时候,我握住了茶壶的把手。 我给他倒了茶。 “你说得对。 “不过他若是杀了你,我会杀了他。”我说。 尹问崖笑着,学我说话:“为我担上因果,不值得。”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尹问崖的身上,他侧头看向窗外,手里握着那杯我给他倒的茶,嘴角嵌着一抹笑意,愉悦地眯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闲暇时光。 风很轻,吹动他额前的发丝,金色的阳光在摇晃,我的心情变得格外平静。 值不值得,他说了不算。 我脑海里冒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也忍不住笑了。 尹问崖真是个妙人。 14、第 14 章 这一场比试,我们对战的是千音门。 比试开始的前一晚,百里泽召集了成员,商讨对策。 “上一届仙门大比,前十里有两支队伍都是来自千音门,是不容小觑的对手。”百里泽拿出他从别人那里买回来的千音门对战留影石。 输入灵力,留影石内的影像投影在空中。 在千音门的这支队伍里,有两位使用琴,一位使用玉笛,还有一位使用铃铛。 “这支队伍的队长是被护在最后,使用玄音琴的这位。”百里泽适时暂停,给我们介绍,“音修可攻可守,大多数是大范围伤害,就算屏蔽了听觉也没用,他们可以通过乐声化形,能力越强,修为越高的修士,化形越真实,也越厉害。” 从玄音琴里飞出一只白虎,直直冲着对手咬去,而那位对手站在场中,双眼放空,一动不动,好像是故意让人咬他,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 “这人怎么回事?”姜久思指着场中装木头的对手。 我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中了幻术。” 而且是深度幻术,如果走不出来,就会变成痴呆。 “没错。”百里泽赞许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指向站在玄音琴侧前方用玉笛的男子,“孟绮,音修,手里的玉笛是地阶法器,擅长幻术。他们一般都是开场由孟绮使用幻术,然后玄音进行攻击,铃声辅助玄音化形更加凝实和长久,最后一把琴是剑琴,关于剑……尹问崖?” 百里泽看向尹问崖。 尹问崖双手环胸,抱剑坐在我的左手边,认真地看着空中的投影,说:“用剑琴的人我认识,之前我和他组过队,一起做过悬赏任务,他出手不分对象,一出手都是杀招。” 我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个用剑琴的眯眯眼身上。 那人一身飘逸的白衣,单手抱琴,在白虎朝对手咬下,却被对手的法术盾挡掉之后,他拨动琴弦,琴身化剑,周身的空气好像都扭曲了,送他到对手的面前,长剑直指对手的面门。 下一刻,对手的队友从幻术里走出来,以法修的脆弱之身挡在长剑前面。长剑周围扭曲的空气突然变成了成千上万把剑,同时刺向法修。 仙门大比,生死不论。 “叮——”玄音琴的琴弦发出一记铮鸣,化成一只乌龟,用龟壳挡住了无数把剑,反过来护住了那位法修和他身后的队友。 对手腿软到跪坐在地上,代替他们的队长举手认输了。 投影结束,房间安静了下来。 尽管刚才百里泽已经把声音降到近乎无声,但玄音琴最后发出的那一记铮鸣,还是传达到了我的耳朵里,可想而知音修的厉害。 姜久思率先提出看法:“对付音修也不难,只要把他们的灵力耗光,他们手里的法器就跟普通的乐器没什么两样。” 百里泽拧着眉,不赞同道:“他们这一队,人人都是金丹期修士,虽然他们的灵力强度各有高低,但也比你这个小小筑基要强。” 一般来说,高阶修士的灵力会比低阶修士的灵力更多,而且强度更高,这也就决定了修士使用法术的时间和强度。 比如,一个金丹期医修可以瞬时释放群体治疗法术,一次性治疗百人的外伤,对他而言还绰绰有余,而让筑基期医修释放群体治疗法术,可能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还要大量补充灵力,才能治疗十人的外伤。 姜久思拍桌子,正要反驳,尹问崖就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来。 尹问崖说:“虽然金丹期修士体内能够调转运用的灵力更多,但不代表他们就一定不可战胜。” 我理解尹问崖的意思,对上他的目光,认可地点头。 百里泽不太相信尹问崖说的话,嘴角下撇。 我心想,他们最好打起来,那我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尹问崖。 “不如这样。百里,你是金丹期巅峰,苍晓前不久刚进阶金丹期,你们同时释放光球术。”尹问崖说。 光球术,对修士来说是最基础的法术,可以说所有修士第一个修习的法术就是光球术,不过刚开始学的时候,搓出一个光点就已经很厉害了。 用光球术来检验灵力纯度和多少是最适宜的,光的亮度高低可以判断灵力的纯度高低,光的持续时间长短可以判断灵力储备的多少。 “好。”百里泽应下这个比试。 屋外,夜色正浓。 屋里的蜡烛吹熄了,房门敞开着,幽暗的月光只能照进来半截。 尹问崖戴上了黑布布条,姜久思也学着他的模样戴上白布布条。 “不用这么夸张吧。”看来百里泽是对自己的灵力有底,还没到那种能把修士的眼睛亮瞎的地步。 我平时没事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比试,就算是用光球术,顶多也就是照亮面前的路,但我想和尹问崖一样,所以我也戴上了黑布布条。 即便戴上了布条,也不妨碍金丹期的修士视物。 “我数到一的时候,你们同时释放光球术。”尹问崖说。 我和百里泽同时应声。 “三、二、一!” 话音落下,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 百里泽掌心的光只有拳头大小,我的光已经胖成了球,从亮度来看,显然是我的光更亮。 百里泽不服输的样子,加大灵力的输出,将他的光变得和我的光球同样大小。 他的光球亮得多大,我就比他的光球亮得更大一点,直至我的光球填满了整间屋子。 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的骂人声:“谁啊?!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路过的人询问:“这是天亮了吗?” 不明所以的人惊叫着:“日月同辉啦!”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尹问崖说:“就到这里吧。” 我收回了光球术。 百里泽同样。 屋子重新陷入黑暗,但比先前更暗,更静。 我甚至能听到百里泽粗重的呼吸声,显然是短时间消耗了过多的灵力带来的后遗症。 姜久思从储物袋里掏出两瓶下品回灵丹,递给我俩。 我吃了两颗就停下来了,百里泽吃了五颗。 “怎么会这样……”百里泽的语气还有些不敢相信,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取下眼前的黑色布条,对上他看向我的目光。 百里泽的眼神复杂,不知道是因为强光刺激,还是因为什么,他的眼眶微红,眉头紧皱,唇角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嫉妒和不甘。 “因为你是无情道修士吗?”百里泽突然说。 我不知道。 在今天以前,我以为这是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运用灵力,控制光球,把它捏成我想要的样子,就跟呼吸一样轻松,只需要想象,我就能达到。 但是看百里泽的神情,好像不是这样的。 尹问崖起身,走到我身旁坐下,挡住了百里泽看向我的视线。 他说:“如果你用你画上品符箓的专心来对待光球术,你也能做到。” 百里泽发出一记短促的笑声,但很快他又僵住了嘴角的笑。 “……”他猛地站起身,盯着我,眼神闪烁,似有波动,我甚至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对我破口大骂了,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红着眼眶,与我对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 啪嗒。 我听到水滴砸在木桌上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又无比沉重。 “无情道……不,苍晓,”百里泽梗着脖子,用力吞咽了一下,“你是个怪物。” 说罢,他夺门而出。 姜久思追着百里泽离开。 屋内只剩下我和尹问崖。 尹问崖重新点亮了桌上的烛火,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不管是尹问崖还是姜久思,他们师兄妹好像早有所料的样子,我刚才就发现了,姜久思并不像百里泽那样对我有多少关注,而是一直望向百里泽,也在他跑出去的时候,第一时间跟了上去。 我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耳边传来尹问崖摆弄桌上茶具的清脆声响。 尹问崖给我倒了一杯茶,说:“没事,让他自己调理调理就好了。” 我问:“不会影响到明天的比试吗?” 尹问崖淡定地说:“不会的,他很擅长自我调节。” 我垂下眼眸,并不想从尹问崖的口中知道别人如何如何,说到底,我其实也没有很关心百里泽,只是装一下善良而已。 视线出现了一只茶杯。 茶杯里的清茶飘浮着茶梗,水光潋滟。 我没有动作,双手放在腿上,蜷缩着手指。 “尹问崖,你和百里师兄的关系很好吧?”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 “嗯。毕竟是同期。而且最开始,他想学的是剑,只是……后来,他拜入三长老门下,成为符修。” 尹问崖的回答有些微妙,我不自觉地幻想,如果我是他的同期,想必也能和他这样好。 “为什么他不学剑了?”我察觉尹问崖省略的东西很多,想必是他不想谈的,若是换做别人,我就不问了,但和尹问崖相关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尹问崖没说话。 桌上的烛火摇曳,影子也跟着摇晃。 我抬头看向他,他手里握着茶杯,侧对着我,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瞄了我一眼,又放下茶杯。 “如果你从小就想学剑,你拉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去学,发现他的天赋比你高,学得比你好,原先向往的大能也对他青睐有加,甚至将他收为徒弟,你会是什么心情呢?”尹问崖问。 我理解了。 这个“你”,就是百里泽,而那个“朋友”,就是尹问崖。 我伸手握住那杯微凉的茶,指腹在杯沿来回摩梭,思索了片刻。 尹问崖并没有继续追问,端起茶杯喝茶,给足了我思考的时间。 “虽然会难过,会不甘心,但如果我真的很喜欢学剑的话,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攥住茶杯,坚定地给出了我的答案。 尹问崖看向我。 桌上的烛火不再晃动,直直地立着。 我想起师父教我学习法术的时候,那种乘风而起的感觉,自由得好像我也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 只要想到当时学会御风的感觉,我就特别开心。 我对他说:“就算全世界都不看好我也无所谓,我一开始学剑,也不是为了让谁看好我。 “我是‘喜欢’它,能不能做好只和我自己有关,与他人没有关系。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夺走这份‘喜欢’,我自己也不行。” 桌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快得像是我眨眼时的错觉。 我揉了揉眼睛,难道是我刚才用光球术的时候晃到自己眼睛了? 闭眼的时候,尹问崖从我手里拿过茶杯,再还给我时,茶杯杯身温热,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 我望向尹问崖。 “真羡慕啊。”他低低地笑着,乌黑的眼眸缀着点点光芒,像晴朗有风的星夜,吹动湖面的涟漪,映照着迷失在他眼眸里的我。 霎时间,天旋地转,星河倒灌,日月逆行。 那一瞬间,不知道他羡慕的是我,还是被我喜欢的对象。 15、第 15 章 之后,尹问崖又同我商量了对付千音门的对策。 在这支队伍里,最棘手的不是玄音琴和剑琴,而是会使用幻术的玉笛。 按照留影石的影像,他使用幻术到幻术生效之间,还有一段空白时间,要是能够在这段时间里打断他的施法,后面就好办了。 “玉笛的位置在玄音琴旁边,如果要打断玉笛的施法,必然会引得玄音琴的注意,剑琴主进攻,防御力反而没那么高。到时候,剑琴一定会想办法打断百里的画符进程,因为我们四人里面,只有他会画清心咒,能够在幻术生效之后也能保持头脑清醒。”尹问崖说。 我摇头,说:“元婴期以下的幻术对我不起作用。” 尹问崖扬起眉毛,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尾音上扬,说:“那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一般来说,要是不熟悉我的人在这里,应该会再向我多确认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尹问崖好像特别信任我。 难道是因为先前的光球术,让尹问崖见识到我真正的实力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对百里泽也没有那么愧疚了。 和尹问崖商量完明日的对策之后,我便回了屋。 屋门还未完全关上,就被人用重剑卡住了门。 这些天的比试,我和姜久思两人总在角落里坐等尹问崖和百里泽打完,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但姜久思一天只能对外人说十句话,而我一般情况也是寡言少语的,所以说是闲聊,其实也不算“聊”,顶多算问答。 比如她说:“你见过我师尊吗?” 我说没有。 再比如,她说:“你去过我们剑阁吗?” 我说没有。 话题非常容易就终结了。 我打开门,并没有让姜久思进屋,而是和她站在门口说话。 “姜师姐?”我表露出恰到好处的疑问,希望她有什么事情尽快说完,以免尹问崖路过会误会。 姜久思把重剑收回身后,撩开面门上的符箓,开门见山,问我:“你为什么要参加仙门大比?” 因为想见尹问崖。 之前我便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尹问崖曾参加过仙门大比,猜测他会不会再参加,所以才打算参加团体赛,希望能和尹问崖产生一些交集,即便不当队友,在比武台上遇到也是好的。 毕竟除此之外,那就只剩下尹问崖承诺的“组队做悬赏任务”,能够有借口让我再去见他,可是这个借口太珍贵,只能用一次,用完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 但我并没有这么说。 “师父让我来的。”这也并不算谎言,因为确实是我师父点了头,我才来参加的仙门大比。 姜久思立刻一副了然的样子,点了点头。 “除了你,我们都是为了前十名的奖励来的。我是为了前十名的队伍可以无视修为,接高级悬赏任务,师兄是为了进灵境取药材,百里泽是为了得到符箓书。我们都很想赢,所以我们也不会认输。明天的比试,希望师弟你可以暂时忘记今晚的事情,先把比试赢下来,再和百里泽坐下谈一谈。” 看来她是当和事佬来了。 仙门大比团体赛前十名的队伍除了可以获得门派贡献点,兑换各种资源之外,还有一些特殊奖励,比如姜久思说的那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太虚灵境”。 据说,太虚灵境里有无数已飞升或仙逝的大能留下来的宝物,还有各种记录他们修行感悟的手记。有个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传说,是说曾有修士误入太虚灵境,他以为自己在里面只度过了一年,但再出来时已经过了百年,原地悟道,连升三阶。 这次团体赛有不少人参加,他们都是奔着最后的“太虚灵境”来的。 毕竟卡在金丹期无法进阶的修士太多了,很多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突破金丹期,如果进一次太虚灵境就能进阶,谁会不想进呢? 不过太虚灵境限制进入的人数和修士的修为,开启时间也是随机的。这次仙门大比用太虚灵境来作为奖励,还是万象阁阁主通过占星得到它的开启时间,才确定了下来。 尹问崖……想进灵境吗? “他说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师姐放心,我不会因为自己影响大家。”我说。 事实也是这样,我讨厌百里泽并不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因为他对我的嫉妒,如果真是这样,我要讨厌的人太多了。 我讨厌百里泽,仅仅只是因为尹问崖。 如果没有尹问崖,他是“百里泽”还是“千里泽”,都与我无关。 姜久思盯着我,她一手撩开符箓,一手扶着门,微微倾身朝我靠近,似乎在确认我是否在撒谎。 我不喜欢和别人靠得太近,所以我后退了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姜久思直起腰,摸了摸下巴,嘀咕道:“苍晓师弟,你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很难让人看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师兄就……” 我听她提到尹问崖,耳朵竖了起来,但可恶的是,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姜久思潇洒地转身离开。 我睁眼到天亮。 好想知道,她后面半句到底要说什么。 次日,我们约在比武场门口集合。 秋风萧瑟,清晨的日光不足以驱走那股凉意,反而任由它蔓延。比武场门口那棵枯树挂满了落败队伍绑上去的红丝带,多数写的是“我一定会回来的”,少数也有写“垃圾大比,毁我青春”。红丝带在风中飞舞,远远看过去,好像一棵长了红色叶子的大树。 我到的时候,另外三人都已经到了。 我同往常一样,来了之后便站在尹问崖的旁边,跟他打招呼,听他和另外两人聊天。 但今天不同以往,我刚走到尹问崖身旁,原本还在说话的百里泽就突然闭嘴了,他一安静,也没其他人说话,场面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 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就是本来吵闹的环境里,因为一个人的出现,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那么即便是傻子,都能感觉到这个人出现得不合时宜。 我经历过,不止是现在这一次,还有之前在秘境历练时,我无意间进入了一个已经有人的山洞,明明在外面还听见他们在里面说话,我一进去,里面连空气都冻结成冰了,于是即便外面有刀山火海,我也退了出去。 “苍晓,你来了。刚才我们还提到你。”尹问崖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尹问崖,他一把揽过我的肩膀,身上飘来让人安心的草药味。 尽管我知道他现在与我的动作亲密,仅仅只是为了缓和气氛,我还是忍不住窃喜,甚至希望百里泽对我的排挤能够再明显一点。因为尹问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我越是可怜,他就对我越好。 诚然,我这样想很卑鄙,但是结果是好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提到我什么?”我顺着他的话问。 尹问崖:“我说孟绮就交给你来负责,你不受幻术影响,即便是瞬发的幻术,你也可以顺利解决的,是吧?” 孟绮,是用玉笛的那个人吗? 除非必要,否则我很少去记别人的名字。 “嗯。”我点头,抬眼便对上百里泽看过来的眼神。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迟疑,也有不信任,更多的是尴尬,和我对上眼神之后,就立刻移开了视线。 “先进场做准备吧。”百里泽说罢,率先走入场内。 姜久思看了看百里泽的背影,又看了看我,对我拱手一拜,像是在说“拜托师弟了”,然后追着百里泽的脚步跑去。 我的余光见尹问崖在看姜久思的背影,抬头看向他。 尹问崖低头与我对视。 “怎么了?”他放下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垂眸问我。 我猜他想问的,应该是我和他师妹之间怎么了,因为平时我和姜久思没什么太多交集,即便是并肩走在一起,也十分生疏。 “我曾听说过一个说法。”我双臂环胸,走在尹问崖的身旁,缓缓开口,“两个人闹矛盾了,外人如果想要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一般会去哄更难哄的那个。” 尹问崖顿住了脚步,在我朝他看过去的时候,他又笑出声,那双眼睛徜徉着温暖的日光。 他说:“苍晓,没想到你也会打趣别人。” 我没有打趣别人。 在我看来,百里泽确实是更难哄的那个,不然姜久思昨晚也不会特意来找我说那些。 比武场内,许多队伍都被淘汰了,现在赛程不再紧张,一天只会有一场同一宗门的队伍比赛,都是强队打强队,也足够有看点,于是云霄宗撤走了许多擂台,开放了观众席。 比试还未开始,观众席就已经人满为患。 甚至还有人开了赌局,大声嚷嚷着:“本次比试是千音门对战玄清宗!千音门队长为上一届团体赛前十优胜选手,玄清宗队长为上一届个人赛魁首!若玄清宗获胜,一赔五十!” 我皱起眉头,如此高的赔率,这些人似乎并不觉得我们会赢,即便我们有尹问崖。 转念一想,我们除了尹问崖之外,似乎也没有谁能拿得出手的了。 尹问崖停下脚步,转身往赌桌那边走去。 我注视着他的身影,看见他直接压了一整袋灵石。 他说:“我的全部身家,赌玄清宗能赢。” 作为同样是用剑的修士,给剑保养一次就要花掉上万灵石,我很清楚这袋灵石的分量。 这已经不是钱不钱这么简单的事情了,要是输了…… 尹问崖回到我身边,见我还愣在原地,朝我伸出手。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和我说悄悄话,温声道: “别皱眉了。我们一定能赢的,我对你有信心。” 我恍惚了一瞬,他温热的大掌就如蜻蜓点水一般,贴近我,又分开。 一阵风掠过,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转身朝着其他人走去。 我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 尹问崖这是……在哄我吗? 16、第 16 章 一般情况下,我习惯于把事情往坏的发展去想,这样即便坏事发生了,我也不会太难过。 但这次不一样。 并非是我自作多情,我觉得尹问崖真的在哄我。 剑修最宝贵的就是他们的剑。剑在人在,剑断人亡。他们会把每一枚赚来的灵石都花在自己的剑上。 众所周知,剑修普遍缺钱,但是尹问崖却拿出了全部身家去赌我们能赢。 只要是赌,就有可能会输。以我对尹问崖的了解,他不会自信到觉得仅仅凭借他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就能带领整个队伍胜利,而且以他稳重的性格,也不会贸然赌上全部身家。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为了证明他对我有信心。 如果只是嘴上说,他对我有信心,我虽然也会很开心,但绝对不及现在。 与其说他在赌我们赢,不如说他在赌我赢。 赌我能不能制约住孟绮的幻术。 不得不说,尹问崖作为队长,真的很出色。就算我没有喜欢上他,仅仅作为和他并肩作战的队友,也会愿意为他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更何况,我本来就心悦他。 擂台,结界展开,隔绝了观众的呼喊声,一下子静了下来。 等烟花信号一发送,比试就开始了。 我们的站位有了变化,以往都是我和姜久思在角落,现在姜久思挡在了百里泽的身前,我站在尹问崖的身边。 尹问崖回头看向姜久思和百里泽,对他们指了指耳朵。 姜久思和百里泽点了点头,然后对尹问崖比了个手势。 他们交流默契,想必是早在参加仙门大比之前,就组过队了。 尹问崖收回视线,注意到我还在看他们,“他们屏蔽了听觉,之后只需要专心防御和画符就行了。如果需要交流的话,就用传音术。” 虽说在对付音修的时候,仅仅只屏蔽听觉的用处不大,因为还需要通过他们的乐声判断他们的术法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这样才能更好地进行反击或是防御,以此节省己方的灵力消耗,抓住对方的漏洞反击。 不过,对于站桩不动的姜久思和百里泽来说,屏蔽听觉反而更能专心于自己的事情。 对面的千音门也如往常一样站位,只是有些许变化,剑琴的位置正对百里泽和姜久思,看来他们也研究过我们的队伍,知道需要率先解决百里泽。 烟花在空中炸开,比试正式开始! 剑琴和尹问崖同时动身。 剑琴扫弦,弦乐声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剑影刺向尹问崖! 尹问崖挥剑格挡,无形的剑气荡开,所有剑影都在触碰到剑气的瞬间消散,就连处于剑琴身后的玄音琴也受到尹问崖剑气的影响,走了音,还未成形的白虎差点走了样,变成白猫。 千音门发觉尹问崖的棘手,玉笛本来想要释放群体性的幻术,但在感受到尹问崖的剑气时,竖起玉笛回防,转变了笛音,释放瞬发的幻术——魅惑。 “开什么玩笑?”尹问崖轻哼,唇角勾起,像是在不爽对手小瞧了自己,居然对他用魅惑之术,他甚至没有闪避,直接迎了上去。 尹问崖的脚步只是停滞了一瞬,这点停顿比眨眼还快,若是不留心,根本不会发觉他中了幻术。 对面的剑琴抓住了这点停顿,将琴化为剑,身形快得如同闪电,在急切嘈杂的琴音之中,动摇了尹问崖,长剑劈向尹问崖! “叮——” 我没有拔剑,连剑带剑鞘一起挡住了剑琴的攻势,剑与剑鞘碰撞,直接震开了剑琴。 对方连退数步,比起攻势被挡下的愤怒,他的表情震惊居多,好像在说“没想到这废物还有点用”。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尹问崖既然有自信对付魅惑的幻术,就不应该中招。 他在“魅惑幻术”里看到了什么? 我回头看了一眼尹问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尹问崖恰好在这个时候避开了我的视线,他纵身跃起,使出一记灵力消耗极大的剑招——一剑霜寒。 只需一剑,瞬间改变了大半个擂台的温度。 被剑气扫到的地方冻结成霜,连地面都凝结了一层冰。 修为较低的铃手指都冻得通红,铃声乱了,辅助强度不如刚才,玄音琴的白虎化形速度变慢了一些。 “不是吧?尹问崖你一上来就这么拼?!”对面的剑琴嚷嚷着,语气比起不满,更多的是调侃,知道尹问崖是想速战速决,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如了他的愿。 尹问崖这一击,像是勾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同样飞身而上,与尹问崖在空中搏斗起来。 使用玄音琴的队长摇了摇头,对另外两名队友说:“别管他们了,先解决对面的符修。” 铃声四起,仿佛从我的四面八方传来,震得我耳朵疼。 玄音琴化成的白虎逐渐凝实。 玉笛又一次吹起群体幻术的乐曲。 我踩在冰层上,借助冰层的优势,迅速滑向玉笛。 玉笛不躲不闪,半透明的玄音白虎纵身跃起,挡在玉笛身前,朝我一口咬去! 尖牙破空声传来,这一口下去,不死也伤。 “苍晓!”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语气急切。 我就地一滚,避开了白虎这一口,紧接着提剑起身,再次朝着玉笛发起攻势。 玄音白虎当然不会让我如愿,它转变攻势,膨胀得比刚才还要大两倍,站立起来足有一层小楼高。 琴声夹杂着野兽的嘶吼声,直抵人心深处的恐惧,就连围观的观众席都有人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白虎四脚踏地,擂台像是地震一般,地面凝结的冰层霎时裂开,裂痕朝着我的方向迅速蔓延。 我单膝跪地,握住剑鞘,直插地面,掌心以剑鞘为中心,往前一推——蔓延到一半的裂痕像是被一双大手死死摁住,被迫止住了攻势。 不仅如此,原先还在耀武扬威的白虎前掌着地,半个身子都被无形的压力逼迫得趴在冰面上。 玄音琴的琴声越是急切,白虎身上缠绕的黑色气息就越是明显,如同绳索一般缠绕在白虎的身上,捆绑着白虎,使它挣脱不得。 “不好,是缚灵术!他的剑鞘有增幅作用,先拔他剑鞘!”玄音最先认出这种对他针对性极强的法术。 “为什么一个无情道修士会用缚灵术啊!”铃语气抓狂,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朝我的剑鞘卷去。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因为我怕鬼。 师父说,怕鬼的原因是我还不够强大,如果我学会了怎么抓鬼,那就是鬼怕我,而不是我怕鬼了。 我从剑鞘中抽出长剑。 这把剑平平无奇,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软鞭甚至不觉得它能威胁到自己几分,根本没有留心这把长剑,而是继续朝着剑鞘卷去。 人们对剑修都有一种误解,他们觉得剑修的剑鞘只能起到一个装饰性的作用,剑修买很多剑鞘,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本命剑开心,就跟人喜欢买各种花里胡哨的漂亮衣裳装饰自己一样。 又加上人们普遍觉得剑修很穷,有钱维护剑,就没钱买剑鞘,有钱加强剑鞘保护他的剑,那他的剑一定不怎么样。 可惜我不是剑修。 而且我也不穷。 在软鞭卷上我的剑鞘那一刻,我的长剑也抵住了她的喉咙。 “铃!别怕!以你金丹期修士的体质,还怕他一把普通的剑吗?他不过是一个无情道修士,又不是剑修!拿出你的气势来!”玄音在她身后给她加油鼓气。 铃甚至连吞咽的动作都做不到,因为只有我和她最清楚,这把剑对她的威胁有多大,只要她动一下,她就会立刻人头落地。 她背对着她的队友,玄音还在努力挣脱白虎的束缚,玉笛还在继续吹奏群体幻术,剑琴还在与尹问崖缠斗,唯一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眼眶通红,眼神恐惧,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铃!你在做什么?!”玄音挣脱不开束缚,连忙催促铃动作。 铃的眼泪忍不住掉落。 她一定很委屈吧。明明自己的性命都受到威胁了,她的队友还让她继续,这不是让她去送死是什么? “苍晓,后退。”尹问崖使用了传音术,他的声音就像是贴在我的耳边说的,比起提醒,他的语气更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轻微刺痛,但身体依旧听话地收剑,后退了一步。 铃的眼睛睁大,似乎没想到我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她咬着下唇,手下用力,使用软鞭,试图抽出我的剑鞘。 我没有理会她和剑鞘,而是脚尖点地,提剑往玉笛的方向刺去。 玉笛笛声不停,迅速移动位置,试图与我周旋。 我也想说,开什么玩笑?我在谷底爬了五十年的山崖,练了五十年的身法! 风里夹杂着从天空飘下来的雪花,寒霜剑和剑琴碰撞的铮铮声,剑光闪烁,剑影焦灼。 琴音嘈嘈切切,像是故意在扰乱我的步伐,试图让我分心。 正在关注这场比试的观众都捂住了耳朵。 玉笛只差一步就被我追上,他终于放弃了使用群体幻术,改用刚才用过的瞬发幻术。 他一定没想到,就连尹问崖都会有一瞬间的停滞,而我却完全不受幻术的影响,长剑直直劈向他的玉笛。 他立刻后仰,顺势从我身下滑过,来到我的身后,我头也不回,握住剑柄,反手刺向身后。 玉笛原想趁机从我身后偷袭,为了躲避我的剑,只得放弃。 “可恶!”他咬牙,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战。 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我的剑鞘拔出,玄音琴的白虎束缚也在剑鞘被拔出的同时解开了。 白虎前掌跃起,朝我扑了过来,制住我追上玉笛的脚步,压住我的后背,朝我怒吼。 “铮——”玄音琴同时发出一记刺耳的鸣叫,若是在深林里,必然会惊起无数鸟兽的恐慌。 之前在留影石里便见过这一招,现在亲身体会,才发觉它的厉害。 啪嗒,血滴在冰层上绽开血花。 我的耳朵流血了。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突然一轻。 世界寂静无声,一片雪花落在我的鼻尖,冰冷却又温热,像是谁的眼泪。 我仰起头,看见尹问崖的剑不知何时,脱手而出,寒霜剑完全贯穿了白虎,将其钉在地面上。 手无寸铁的尹问崖被剑琴幻化出来的万剑穿透,单膝跪在离我不远的对面。 尹问崖握住胸前的青剑,抬头朝我看来,眼里闪烁着微光。 我呼吸停滞,心头好像被大石压住。 尹问崖很轻地摇了摇头,笑容清浅,手下一个用力,就捏碎了胸前的剑影。 我怔了一下,他的视线越过我,看向我的身后。 我以为我们输了,但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玄音遭到反噬,吐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剑琴灵力消耗过多,累到需要铃支撑着他才能站立在场上,而他幻化出来的万剑剑影威力大不如前,只是看着唬人,却只能伤到尹问崖半分;玉笛再想继续幻术,百里泽的清心符也已经画完,将符箓贴在结界上,驱动符箓生效。 对手大势已去,举手认输。 我方胜利。 结界撤走,我的耳朵还没完全恢复听觉,观众席传来阵阵欢呼,我听得不真切,模模糊糊间,我听到有人喊尹问崖的名字,也有人喊我的名字。 姜久思和百里泽奔向我,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一左一右地架着我,完全忘记了昨晚我们才闹过矛盾,把我当作破布娃娃一样抛起又接住。 “苍晓!苍晓!苍晓!” 我好不容易才站稳,没给他们再抛起我的机会,定睛望向尹问崖。 尹问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霜,抖落的碎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是细碎的闪粉,风一吹,就会有灵光蝶破茧而出。 在他抬眼朝我看来的时候,我立刻转移了目光,正好瞧见对面的千音门在用拥抱来互相安慰对方。 原来……可以这样。 我先从离我最近的百里泽开始,勉为其难地抱了一下他。 其实也不算抱,顶多就是肩膀碰肩膀,手臂环住他的臂膀,仅此而已。 百里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脖子通红,大大方方地跟我道歉:“苍晓,昨天我出言不逊,对不起。” 姜久思笑得比谁都开心,“对嘛对嘛,大家都是朋友,哪有隔夜仇的!” 她不等我主动,就直接抱了上来,在我后心捶了两拳,又松开我。 不愧是用重剑的,我没有内伤,都差点被她捶出内伤。 姜久思放开我之后,退开两步,让出身后的位置。 那个我期待已久的身影站在我的面前,定定地望着我。 尹问崖眸光潋滟,眼里含笑,有着足以融化冰雪的和煦温度,他抿了抿唇,却依旧忍不住笑意。 我感受到他的开心,内心也忍不住雀跃。 尹问崖展开双臂,笑着问我:“抱一个吗?”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 17、第 17 章 我本来就是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抱他,才拥抱了所有人。 我上前两步,环抱住尹问崖的腰身。 远处的观众席人声鼎沸,无数道视线落在我和他的身上。 不会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多么幸福,并非因为胜利,而是因为我终于得偿所愿。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嗅到尹问崖身上的药草味,越是靠近,越是苦涩。他的外衣上还带着霜雪的凉意,当我触碰到它的时候,或许是温度相差太大,我竟会觉得指尖像是被骤然烫到一样发麻。 但就像飞蛾扑火,再烫,我也要触碰那束光。 在我靠过来的时候,尹问崖胸膛的起伏停顿了一下,我害怕这是他回避我的信号,于是我克制住贴近他的冲动,仅仅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尽管我的身体与他相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尽管我未能完全如自己所愿,埋进他的怀里,但此时此刻的我,已经幸福到鼻酸。 这样也好。 这样就好。 尹问崖的大掌放在我的后背,拍了拍我。 “看来,我们苍晓真的很高兴啊……”他的声音好近,近得我能听见他呼吸的停顿,以及他说出“我们苍晓”这四个字的时候,音调就已经开始上扬,温柔又宠溺,我几乎要在他的气息里沉醉。 某一刻,我想就这样贴近他,靠在他的怀里,被他那苦涩的草药味包裹,任由他的气息吞没我。 但周围喧闹的声音提醒着我回神。 我松开了尹问崖,退回原来的位置。 姜久思和百里泽也学着我的样子,和尹问崖拥抱。 我别过脸,看向对面的千音门。 那个使用铃铛的修士趴在孟绮的肩上哭花了脸,隐约还在控诉什么,朝我的方向指了过来。 孟绮抬眸与我对视,掌心轻抚铃的后背,安慰她。 我看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也会忍不住想,如果我们输了的话,尹问崖会不会这样安慰我? 千音门四人朝我们走了过来。 作为对手,他们也很有风度,承认自己的失败,肯定对方的成功。 “多谢你对我师妹手下留情。”孟绮对我拱手抱拳。 我看向尹问崖,其实是尹问崖传音让我后退,要说谢谁,他也该谢谢尹问崖。 尹问崖似乎没懂我为什么看他,朝我看过来的眼神无比清澈,倒是让我平白生出几分罪恶感。 如果没有尹问崖的话,当时的我会不会对她动手呢? 还真不好说。 剑琴站在孟绮的身旁,双手环胸,探头去看我背在身后的剑,问我:“你的剑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平平无奇,倒是挺厉害的。” “单。”我说。 “哈?”剑琴好像耳朵聋了,他没听见我说的话。 说过的话,我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这时,一直守在擂台下的药谷弟子提着药箱上前,给我递上一块浸着药的手帕,询问我耳朵是否需要治疗。 我接过手帕,按了按流血的耳朵,好像血已经止住了,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我摇了摇头,还没说什么,百里泽就拉住了那个药谷弟子,建议:“还是给他检查一下吧。” 我闭了闭眼睛,尽量不在人前表现出和百里泽不和的样子。 孟绮一听我要做身体检查,往前走了一步,说:“医药费什么的不用担心,我出。” 这样积极,大约是为了还他师妹那个人情。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人情,欠来欠去的,反而横生更多纠葛。 如果这样能两清的话,那我点头。 “好的,请到这边来。”药谷弟子将我们引到专为伤患搭建的棚子里。 我们一行刚走到棚子门口,就有两名药童急匆匆地掀开帘子冲了出来,差点撞到我身上。 我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踩到了身后的谁,那人却连一句声都没出,只是搭上我的双肩,将我扶正。 我抬头对上尹问崖含笑的眼神,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原来他一直离我这样近吗? “你们药谷不是宣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人救活吗?!”从棚子里传来带着哭腔的吼声,比起质问,更像是无能为力的求救。 带路的药谷弟子掀开帘子,让我们进去。 我一眼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颜婉前辈。 被好几人围绕着的颜婉挽着衣袖,跨坐在板凳上,脸色难看,面前是一具唇色乌黑的……尸?还是人?我不太确定,因为我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却能听见对方缓慢到近乎没有的心跳声。 “队长,那可是神医前辈!你说话的语气注意点……”有人低声提醒刚才质问颜婉前辈的青年修士。 修真界的铁律——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医修。 青年修士低垂着脑袋,无声地掉眼泪。 “这边请。”给我们带路的药谷弟子似乎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继续带着我们往旁边屏风走去。 我的目光被那人掉落的眼泪吸引。 眼泪含血,呈现一种透明的红色。 青年紧攥着拳头,他一撩衣摆,“扑通”一声,膝盖骨头重重磕在地上,跪在颜婉前辈的面前。 无论是我,还是我身边的人,脚步都同时一顿,膝盖感同身受般疼了一下。 “求您。 “我的寿元还有三百年,在这三百年里,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只求您能救他一命。” 我迅速继续前行,像是远离麻烦,远离此地。 而我身后的那群人压根忘了他们是陪我来的,都停在屏风那头看热闹。 除了尹问崖。 他跟在我的身旁,和我步调一致。 药谷弟子在小方桌旁边坐了下来,抬眸看了一眼对面。 尹问崖也在对面的屏风前站定。 大棚里以多个屏风隔断空间,对面似乎是伤患和病人休息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头非常安静。 我注视着尹问崖的背影,还以为他在伤患里遇到了认识的人,可是他只是双臂环胸,沉默地站在入口处,背对着我,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那些也是中了毒的修士。”药谷弟子见我一直在看那边,以为我也很关心,便主动提起。 “中毒?”尹问崖回过身,看向那位药谷弟子。 药谷弟子摊开手,示意我把手给他。 “有个叫作‘独眼’的毒修,金丹期巅峰,据说寿元只剩最后十年了。这是他能参加的最后一届仙门大比,是奔着灵境来的,所有挡了他路的人,都会被他毒死。只要他参加一次比试,我们这里就会多一具,或者好几具半死不活的人。” 我把手递给他。 他替我把脉。 “这毒,颜婉前辈能解吗?”尹问崖询问。 药谷弟子一言不发地给我把脉,很是专心。 尹问崖也没继续问中毒修士的事情,而是垂下双手,走到我的身旁,等待药谷弟子的诊断。 药谷弟子先是说了我的事:“没什么大碍。” 我把刚刚用过的药巾叠了叠,放在桌上。 药谷弟子回收药巾,收拾自己的药箱,才继续说中毒修士的事情:“能解,但是缺少一味关键的药材,没有那味药材,便只能像现在这样,吊着他们的命。” “什么药材?”尹问崖不假思索地问,似乎只要对方说得出,他做得到的话,就一定会去把那味药材寻来。 药谷弟子:“毒修的心头血。他下的毒就是用他的血制成的,解毒也需要他的血。可是他若有那么多心头血制药,就不会有更多的心头血制毒了。为了接下来的大比,他是不会救人的。” 他顿了顿,抬头与尹问崖对视,道:“若你们想救人的话,最好是在接下来的大比里,尽早淘汰掉他。” 我是无所谓救不救人的,生死都是对方的命,为什么要给自己增加这么多负担和麻烦,但我一低头,就看见尹问崖攥紧的掌心。 于是我知道,尹问崖肯定会救。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请回吧。”颜婉前辈挥一挥手,就把人送出了棚外。 我路过她的时候,好巧不巧和她对视上了,和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颜婉前辈也没有先前和我们玩笑时不着调的样子,端坐在药谷弟子的包围里,神情严肃,真有几分高人的架子。 或许是我的错觉,她与我对视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该有的恨。 并不是对我的恨。 更像是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恨。 我走出大棚,看见那个青年修士跪在大棚门口。 姜久思扯了扯百里泽的衣袖,指了指天空,四根手指在空中像波浪一样起伏,做了个“流水”的手势。 这个手势我也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说要下雨了。 尹问崖敲了姜久思一脑壳,说:“不许胡闹,给我回房间好好复盘今天的对战。”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结合尹问崖刚才说的话,又明白了。 姜久思想让百里泽画符,给青年制造一场雨,让他看起来更可怜,说不定颜婉前辈会心软。 我虽不理解姜久思,但我对尹问崖还是有点了解的。 尹问崖收回手,见我在看他们师兄妹的互动,张了张唇,正要解释。 我立刻板着一张脸,对姜久思摇头,表示对她行为的不认可,更表示我和尹问崖坚定同一立场。 姜久思瞪圆了眼睛,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话:“苍晓师弟,亏我这么帮你,就不能站我这边一次吗?” 哼哼,谁让你不是尹问崖呢? 尹问崖往前走了一步,隔开我和姜久思,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着说:“师妹,别把我们苍晓带坏了。” 百里泽站一旁看着姜久思张牙舞爪,一脸傻乐。 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会不会比他更傻。 毕竟,尹问崖搭我肩膀耶。 下午,下一场对战名单出来了。 巧的是,我们的下一场对手正是那位“独眼”带领的队伍。 18、第 18 章 参加仙门大比团体赛的弟子住所都被安置在同一处,上交一定数量的灵石即可入住。 门口是写着近三日的比试队伍和比试时间的告示栏,旁边还有一些入住的规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添了一条新规—— “严禁大半夜释放光球术骚扰参赛选手休息。” 我平时路过门口都不会注意到这些,今日会注意到这个,也是因为聚集在告示栏前的人比平时要多。 “天杀的!不知道哪个缺德鬼大半夜的放光球术,老子眼睛都要亮瞎了,要不是及时去药谷弟子那里取了药,我明天都上不了场了。” “谁让你一天到晚没事就用‘千里眼’偷窥别人在干嘛,亮瞎了也活该!” “这叫兵不厌诈!我凭本事打探到的消息,算偷窥吗?”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告示栏的外围,看向那个用白布包着眼睛的修士。 他会用“千里眼”? 看来我们队伍下次讨论对策的时候,要放结界了。 除了对新规的讨论,更多的是对比试队伍的讨论。 “独眼他们下一场的对手是尹问崖吧?” “幸好不是我们队!谢天谢地!” “尹问崖他们队好像没有医修吧?那碰上独眼岂不是完蛋了?” “独眼的毒要有接触才能下,只要不让他近身还是能打的。” …… 晚上,我们小队围坐在一起,复盘今日的比试。 以防万一,我率先给屋里放了一个结界,屏蔽外界的窥探。 如果有人想要查探结界内,我会最先感知到,而他也查探不到什么,看到的只会是一片漆黑,听到的也只是一片寂静。 百里泽敲了敲我的结界,还有两记回声。 可惜我的结界范围最多只能展开半个屋子这样大,再大的话需要消耗更多灵力,而且也不稳定。 “苍晓师弟,你这结界术厉害啊。”百里泽自从接受了我比他强的事实,如今已经能放平心态夸奖我了,难怪尹问崖说他很擅长自我调节。 姜久思站在结界边缘,反复横跳,像是在测试我的结界稳定性,最后被从外面回来的尹问崖拎起后衣领,摁在长凳上坐下了。 我们四人围坐在木桌边。 经过我慎重考虑,我选择在姜久思对面坐下。 不能让尹问崖坐我对面,否则与他对视的次数太多,肯定会暴露我一直在盯着他看;也不能让讨厌的人坐我对面,不然见了就烦。 尹问崖从腰间解开一个储物袋,放在桌上,眉眼俱笑,说:“今天赚了一笔意外之财。先前大家为了这次比试购买的物资,比如丹药,符箓,留影石之类的,算一下大概要多少钱,从我这里出。” “你还能有意外之财?不都花你的剑上了吗?”百里泽打趣他。 作为朋友,百里泽确实很够义气,他的那些符纸、画符的原材料、为了对策研究购买的留影石,不用想都知道得花不少钱,但他从来没提过钱的事情。 看来他也很清楚,剑修哪有几个钱的。 我的视线从储物袋,转移到尹问崖的身上。 尹问崖最常穿的就是现在这一身蓝黑相间的交领长衫,衣服布料在烛光的映照下,暗纹似水波纹一般流动,细看便会发现是印刻在法衣上的咒文,手腕用黑色的皮革护腕束起,护腕上用银丝线绣着云鹤的纹样,也是一件法器装备,只是不知品阶如何。 “这你就别管了。”尹问崖没有解释。 我和他对上视线,尹问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我心跳加速,低头咳嗽了一声,掩饰眼底的慌乱。 嗯。是那个一赔五十的赌局。 在百里泽撸袖子,变出账本开始算账的时候,我也假装在算账,实则偷偷用余光去瞄旁边的尹问崖。 尹问崖双臂环胸,身板挺得笔直,长发用发冠束起,垂落至他的身后,嘴角带笑,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磕,等待算账的结果。 我哪里在算账,我满脑子都只有他刚才对我眨的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 这算抛媚眼吗?还是说尹问崖其实也会幻术?那种眨一下眼睛就眨到我心里的幻术? 这个男人真是可怕啊。 “符纸就不用了,这个我之后也会用到。主要是留影石,先前我给你垫的医药费,比试后法器的维修,全部加起来是……”百里泽报了一个数字。 对面的姜久思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心脏,似乎在滴血。 但不管百里泽报了多少,尹问崖都从他的储物袋里掏出了足够的灵石。 “师兄,你真的发达了!快告诉我你走的什么路子?”姜久思双眼放光,看向储物袋的眼神无比炽热。 尹问崖伸出食指,把她的脑袋推了回去,然后将这个储物袋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疑惑,抬头望向尹问崖。 尹问崖眼里含笑,只动唇,不出声,当着另外两人的面,用传音术跟我说:“其实本金是蚀骨石花的悬赏。” 我回想起他确实曾经提到过关于悬赏的分配,但是我在药谷解毒的时候,药谷没问我要医药费,我便以为是尹问崖帮我垫了钱,要是真有什么悬赏,光是扣医药费都扣光了。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我也要听!”姜久思扯着尹问崖的衣袖,把尹问崖扯得晃来晃去。 尹问崖任由他师妹作乱,笑着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这是我和苍晓的秘密。” 就连百里泽也撑着脑袋,目光在我和尹问崖之间来回,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你俩关系真好啊。” 哈!百里泽,你要是这么说,我以后可就勉为其难地把你当朋友了! 我的脸颊有些发热,身体变得暖洋洋的,莫名燥得慌。 但我不能这么高兴,毕竟我可是冷酷,严肃的无情道修士! 我将尹问崖给我的储物袋收了起来,抑制住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 “来复盘今天的对战吧。” 谈到正事,大家一改刚才玩闹的气氛,变得正经起来。 我庆幸我所在的这支队伍里的人都是识大体的人。 要是换作其他人,说不定会觉得我很没眼色,怪我在大家闹得最欢的时候泼冷水。 以及,我不得不再次赞叹尹问崖的人品和能力。 尹问崖并不会居功自傲,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反思自己的不足,而且在别人提出他的不足之处时,也不会恼羞成怒,担心会出糗,或是失了队长的威严,反而冷静下来,肯定队友提出的建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那个魅惑幻术,对你来说,应该很好解的,怎么会中招呢?”百里泽也发现了先前在场上,尹问崖停顿的那一瞬。 百里泽的意思是,孟绮和尹问崖同样都是金丹期巅峰,幻术一般对比自己修为低的修士更有效,尹问崖又有实战经验,只要不走神,应对这种瞬发性的魅惑幻术应该说是轻而易举。 我也忍不住好奇,尹问崖当时为什么走神? 尹问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辩解,而是直接认了下来,说:“确实是我的问题,之后不会再犯了。” 他这一眼,让我感到困惑。 总觉得……他的走神可能与我有关,否则他为什么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无端端看我一眼? 但接下来尹问崖都没有再看过我,而是和往常一样复盘对战。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 只是看我一眼而已,我又在自作多情什么? “下一场对战毒修。”百里泽忧心忡忡,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我调查过他们队伍,非常棘手。绝对不能让他们近身,更不能让他们的武器碰到自己。其中有个用弓箭的,箭头涂了毒,只要受了伤就会立刻中毒,十息之内毒发。” 空气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很清楚接下来的这场对战有多艰难。 剑修不能近身对战,威力会大打折扣,而且消耗的灵力也会更多。 最后,还是尹问崖打破了空气的寂静。 他沉声道:“我们队伍没有医修,无法延缓毒素蔓延。如果谁有了伤口,就认输,立刻让药谷弟子上来救治,不要瞒着。 “宁可输掉比赛,也不要输掉性命。” 我其实无所谓,但另外两人显然很在乎输赢,他们“不想输”的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仙门大比常有,但太虚灵境不常有。”百里泽攥了攥拳头,站起身,“如果我不慎受伤,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认输。” “我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我绝不会认输,你们也不许为了我认输!”姜久思拍桌子,桌上的烛台被她的动作震起。 尹问崖垂眸看着摇晃的烛火,眉头皱起。 我伸手握住烛台,稳住忽明忽暗的烛火,暗自期望尹问崖能少点烦忧。 在一场讨论里,如果有一半的人持相同观点,再怎么继续下去,都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吵,要么忍。 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庭院前清冷的月光,脑海里闪过各种杂乱的片段。 有百里泽低头掉眼泪的画面,也有姜久思找我说他们不想输的画面,还有今日获胜后他们呼喊着我的名字,把我高高抛起的画面,但更多的是尹问崖。 今日比试的最后,尹问崖攥着穿心而过的剑影,单膝跪地,垂下握剑的右手,孤零零地跪在世界中心,仿佛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我会动容,并非当时的我以为他身受重伤,而是他为了救我,让他的剑离手。 剑修啊。 剑在人在,剑断人亡的剑修。 如果比试并没有在那一刻结束…… 我回忆起他朝我看过来的那个眼神,那个看见我还好好的,如释重负的清浅笑容。 真不想让他输啊。 我做了个深呼吸,隐匿自身的气息,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我可从来没标榜我是什么好人啊,正人君子之类的。 世人都知道,像我们这种无情道修士,入魔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入魔,就先扫清成为心魔的可能。 我看那个毒修就很可能会成为我的心魔,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先把他解决了。 想要找到毒修的住所也是不容易,我到后半夜才摸到了那人的住所外面,蹲在墙角旁边思索怎么解开禁制。 风向变了。 连落地声都没有,自我的身后出现一道阴影。 能不被我察觉出现在我身后,想必对方的修为至少要比我高出一个境界。 我打了个激灵,正要转过身。 来人没给我看清她五官的机会,直接拎起我的衣领,提着我,几个跳跃,最后把我放在交叉路口中间。 我因嗅到她身上的血腥气味夹杂着熟悉的药草味,认出了她的身份,毕竟在药谷待了这么久,受过前辈的关照,所以并未反抗。 “别回头,也别说见过我。今晚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是颜婉前辈的声音。 我在路口蹲了一会儿,给她充足的时间离开。 等得差不多了,我才站起身,犹豫是要回去看看那个毒修怎么样了,还是直接打道回府。 正巧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尹问崖拎着酒壶,身边跟着他的旧友,三两人说说笑笑的,从我来时的路走了过来。 被人围绕在中间的尹问崖率先朝我招手。 他问:“师弟,这么巧?你也散步吗?” 到底是散哪门子的步,才会从我们的院子,散到离我们最远的北边院子呢? 我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是,不过我散完步了,正要回去。”我说。 尹问崖拍了拍我的肩膀,跟他的旧友们说:“那我和师弟一起回去吧。下次再和大家一起畅饮!” 旧友们拱手,和他告别。 转身的时候,我察觉到有人碰了我背在身后的剑。 我转头,对上尹问崖不变的笑容,他将手蜷缩成拳头,负在身后,说:“你剑上沾了一点脏东西,我帮你擦掉了。” 等我回到屋里,把剑取下的时候,我才发觉“脏东西”是什么。 是颜婉前辈身上的血。 19、第 19 章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接下来肯定要出意外了。 天刚亮,就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请我移步云霄宗的议事堂。 我走到院门口,便见百里泽和姜久思两人抱着手臂,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站在两边,神情凝重。 百里泽让那位来传话的云霄宗弟子先回去,他和姜久思会带我前往议事堂。 那位云霄宗弟子看起来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站在我跟前不愿回去。 百里泽从衣袖里掏出了两张上品符箓,塞进云霄宗弟子的手里,拱手道:“多谢道友关照,一点心意,务必收下。” 云霄宗弟子意外地扬了扬眉,但并没有退回这两张符箓,而是微笑道:“那我先走一步,一会儿你们跟上来。” “有劳了。”百里泽礼貌拱手,目送人远去。 我安静地站在门口,想着他俩应该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不然也不会又是贿赂弟子,又是天一亮就守在门口等我。 待云霄宗弟子的身影已经远到看不见之后,姜久思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个储物袋,塞进我的怀里。 “苍晓师弟,快逃吧!” 嗯?我为什么要逃?我不解地看着她。 百里泽回过身,握住我冰冷的手,我想要甩开他,却对上他焦急复杂的表情,一时间忘了动作。 “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昨晚去做什么了。独眼的尸体被人发现后,就立刻搬到议事堂去了。虽说修士因口角纠纷大打出手也没什么,但这次情况不一样,比普通的纠纷要复杂得多。”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反应过来。 也是,我虽然擅长隐匿自己的气息,但是平时足不出户的我,突然无故失踪一个晚上,他们就住在我房间的隔壁,没理由察觉不到异样。 “我没有杀人。”我甩开百里泽的手,把姜久思刚才递过来的储物袋又还给她,抬步往刚才云霄宗弟子离开的方向走去。 姜久思快步跟上我,她紧皱着眉头,说:“留影石拍到你路过独眼的院子门口,而且时间正好是他死亡时间的附近。昨夜师兄和朋友外出喝酒,回来的时候也碰到你在北边院子,有人说闻到你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他撒谎。”我嗤笑了一声,这种低级的谎言也会有人信,“他们既然是外出喝酒,自己一身酒味不说,脑子也不清醒,还能闻得出我身上的味道?” 在那群人里,就尹问崖一个人清爽干净,我路过那群人的时候还被他们的酒气熏到了,我有说他们什么吗?啧。 百里泽按着太阳穴,似乎很头疼的样子,说:“现在已经不是杀不杀人的问题了,就算苍晓没有杀人,也有人会借题发挥。我们队伍很强,能搞掉一个队伍是一个,我们的对手巴不得我们互相残杀。 “仙门大比虽然没有规定不许赛前动手,但是在品德上,赛前动手,而且还是直接杀人,完全不占理,我怕他们故意搞心态。” 什么叫就算我没有杀人? 我没忍住,瞪了百里泽一眼。 他还是那个讨厌的百里泽,果然我讨厌他是有原因的。 他们拗不过我,只能陪着我来到议事堂。 刚走近议事堂,就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味。 偌大的厅堂,站了数十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只能靠他们身上的衣服、法器、站位辨认身份。 穿白色的是云霄宗弟子,穿黑绿色的是毒修,还有几个是昨晚我见过的尹问崖的旧友,坐在上首的应该是云霄宗的长老之类的人物,一脸严肃的模样,周围的人对他也十分恭敬。 上首另外一侧坐的是我们玄清宗的二长老,一位笑容慈祥的红发男子,他似乎眼睛有疾,总是闭着眼睛,就没见他睁开过眼睛。 尹问崖站在二长老的身侧,双手抱剑环胸,看见我的时候,对我点了点头,看起来比谁都镇定。 可昨晚在北边院子遇见我,又帮我遮掩剑上血迹的人,也是他。 我来的时候,里面的人似乎已经讨论过一轮了,本来安静的场子因我的到来又再次沸腾了起来。 “我原以为无情道修士只是冷漠,却没想到他会这样残忍,杀人也不给人留条全尸!”毒修这边率先朝我发难,其中一个高个子指着地上的尸体,激动地怒吼。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 确实很残忍,那人的胸腔几乎都被捣烂了,鲜血流了一地,各种器官搅得乱七八糟,乱成一锅粥,煮煮都能喝了。 “除了留影石拍到我师弟路过了你们院子,并无直接证据证明是我师弟动的手,请道友慎言。”尹问崖上前一步,拦住那个朝我靠近的高个子毒修。 身上背着弓箭的毒修双手叉腰,无差别攻击,指着尹问崖骂道:“别以为你人缘好我就不敢骂你,昨晚要不是有人替你做不在场证明,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绕路来到我们这边的院子,好踩点之后动手! “我们的院子一个南一个北,八竿子打不着一起,我还特地选了犄角旮旯作为据点,寻常人根本不会路过我们院子,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 骂我可以,但你骂尹问崖就不行! 我正要开口,却被旁边那群尹问崖的旧友七嘴八舌地打断了。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给尹兄做假证吗?” “老子很早之前就看你们毒修不顺眼了!” “不爽来战啊!” …… 不知何时,尹问崖被人潮挤到了我身边。 我忍不住紧张起来,下意识攥紧掌心。 他也会认为是我掏的人心窝子吗?可我就算杀人,也会给人个痛快,不会这么多此一举,搞得血糊糊的。 我甚至不敢和尹问崖对视。 怕看见他对我的失望。 我当然希望在我的心上人面前是一朵美好的、纯白的茉莉花,那样才会更讨人喜欢吧,谁会喜欢乌漆嘛黑的烂泥呢? 蜷缩的小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我身形一顿,泄了力气,松开拳头。 身旁那人用粗粝的食指勾住了我的小指,晃了晃,引起我的注意。 “我知道不是你。放心,我定会还你清白。”尹问崖说。 他说完,就收回了手,双臂环胸,抱剑站在我的身旁,像我的守护者。 我依旧不敢看他,生怕让他发现我的动摇。 在一片吵架声里,我环视一圈,见没人在注意我,这才垂下眼睛,缓慢地再次握紧拳头,试图留住指尖的触感。 “这根本就是栽赃!苍晓师弟只是眼神不好,迷了路才会路过你们院门口。肯定是你们内讧,杀了人,然后才在门口装留影石,随机挑选一个倒霉蛋栽赃陷害!”姜久思加入骂仗,但因为她一天只能跟外人说十句话,只能一击脱离,剩余的由百里泽顶上。 百里泽:“各位道友先冷静冷静,退一万步来说,难道你们放任独眼毒倒这么多人就没有错吗?如果不是他毒了太多人,又怎么会天降正义,被人取走了他的心脏呢?” 不愧是百里泽,一句话就能拉走全部仇恨,毒修们对他群起而攻之。 整个场面乱成一团。 但上首的云霄宗长老和我们的二长老岿然不动,仿佛早已经看透真相,也知道底下这些弟子们在玩哪一套,根本没打算插手,好像他们坐在这里,只是碍于形式。 就在毒修吵架上头,准备动手的时候,云霄宗长老突然动了。 他抬起食指,在空中一压,刚拿出弓箭的毒修瞬间被按倒在地,整个人几乎都被压进地里,地板砖都裂开了。 “议事堂内,不许动手。”他说。 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像是被冷水浇身,打了个哆嗦,站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还是尹问崖,顶着云霄宗长老的威压上前,绕着尸体转了一圈,不卑不亢地说:“苍晓师弟惯用的武器是剑,而尸体身上并无任何剑痕。尸体看起来更像是被人用重物砸中胸口,再用某种掌法挖开胸膛,取走心脏。你们看,尸体伤口的周围都是淤青。 “再有一点,除了胸膛的伤,他身上再无外伤,说明他死前并未经历过挣扎和打斗。如果苍晓是杀人凶手,需要正面袭击对方,那么在和独眼见面的那一刻,独眼必然会知晓他来者不善,和他打起来。” 众人纷纷点头,就连百里泽和姜久思看向我的眼神也有了波动。 “你一不是医修,二不是专业的仵作,你说的就一定对吗?我不信。药谷弟子来了吗?”高个子毒修显然不打算这样放过我,申请让医修来做详细的检查。 我是无所谓他们检查不检查的,反正不是我杀的人。 只不过,我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身后那两个一直没说话的毒修互相对视了一眼,扯了扯高个子的衣袖,表情有异。 “那两个人有些奇怪。”我用传音术跟尹问崖说。 尹问崖顺着我的话,看向那两个人,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在云霄宗弟子的带路下,药谷弟子背着药箱过来了。 他看见地上的尸体,愣了一下,说:“我、我不医死人的。” “劳烦道友检查他的致命伤。”百里泽这会儿也有底气了,扶着药谷弟子来到尸体旁边。 药谷弟子只是扫了一眼尸体,就不动了。 众人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了,有心急的,凑上去问他:“如何?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 药谷弟子像是吓了一跳,连退数步,直到撞到我,他才停下,颤着声跟我说抱歉。 “你别怕,无论凶手是谁,我们都会护着你,不会让凶手杀你寻仇的!”围观的修士们自觉他们站在正义的一边,无论做什么出发点都是好的,所以问心无愧,看向我的眼神也大多是鄙夷,好像已经坐实了我是凶手。 气氛都到这里了,我想只要药谷弟子说出一个名字,那个人就会在群情激愤下被“正义”制裁。 我的目光扫过堂里的众人,忽然感觉很没意思。 抬头看见上首的二长老,他似乎在“看”我的方向,虽然他闭着眼睛,我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 他的唇角有个很小幅度的上扬,似乎对我笑了笑。 药谷弟子站稳后,眼眶微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说:“我、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今日我们收到了他的心头血,制成了解药,把先前那些被他毒倒的百位修士都救回来了。 “所以、所以我想说,不管凶手是谁,他一定是好心的!我希望大家不要怪罪这样一个好人!” 现场鸦雀无声,比刚才云霄宗长老释放威压的时候更加安静。 太讽刺了。 “哈哈。”我还以为是我笑出声了,原来是那位红发二长老。 众人望向二长老,期望他能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二长老只是笑眯眯地望着我,问:“苍晓,是你为了救那些修士,所以杀了这个人吗?” 无数道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不再是先前的鄙夷,而是敬慕中带着惭愧,惭愧中又多了几分艳羡。 就连尹问崖看向我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只要我承认杀了人,我就成了圣。 20、第 20 章 阳光从我的身后照射进来,压在我的身上,我却未能感觉到半分的暖意,相反,我只觉得阵阵发寒,就连吹过我的风都带着一股浓郁的阴森感。 议事堂高耸的柱子和房梁都在朝我挤压,锃亮的黑色地砖倒映着每个人的身影,他们望向我的视线有如实质般朝我涌来,淹没我,推搡我,逼我走向他们想要我抵达的位置。 在这里呆得久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息和尸体腐烂的臭味好像也成为了组成我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是否是真凶也已经不重要了。 从用道德审判他人开始,一切都变了味。 师父教我那些诚实守信的道理,并不适用于行走人世。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不诚实、不守信的人,过得会更加轻松,更受人尊敬。 所有人都清楚,权衡利弊之后,我就该在这个时候把罪名认下来。 无论我是否有私心,一旦上升到救人的层面,那么再残忍的杀人手法,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谅解。 如果我现在能应下来,说人是我杀的,那么我不仅能够获得声望,而且以二长老的态度,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轻轻放下,不会有人怪罪于我。 既能获得好名声,又能为自己除掉一个对手,还能轻松脱罪,这样的好事,人们巴不得被认为凶手的人是自己。 更何况,我本来也是要去杀他的。 可是…… 我抬起头,看向尹问崖的方向。 如果是尹问崖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那一瞬间的恍惚……是不是也在说明我此时此刻认下来,才是最佳选择? 人在做选择之前总要权衡利弊,可我不想权衡,我只想从尹问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尹问崖并没有看我,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尸体,那具已经无人在意的尸体。 从一开始,他就说过,他知道不是我。 他说,他会还我清白。 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认下凶手的罪名,尹问崖也不会怪我像墙头草,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否则他也不会有那一瞬间的恍惚。 可是他没有看我。 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我做了个深呼吸,直视二长老。 “人,不是我杀的。” 话音落下,堂内又沸腾了起来。 众人看我眼神又有了变化,像是在遗憾什么,又或是觉得我是个傻子,不懂变通,我甚至听到有人在叹息。 那记叹息声好像一双大手,死死地揪住我的心脏。我攥紧掌心,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们会遗憾,是因为他们早已经认定我是凶手,觉得我愚蠢到错过了这个占据道德高地的最佳机会。 若我是真凶也就罢了。 可我不是啊! 我根本,就没有杀人啊! 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为什么非要逼我成为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隔着一段距离,我望向尹问崖,他抬起头,微仰着下巴,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也望向我,眼眸清亮,唇角扬起。 地砖反射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罩了一层柔光,周围的人都在暗处,只有他迎光而站,与我面对面。微风拂过他的长发和衣摆,他身姿直挺,像一杆屹立不倒的战旗。 他朝我弯了弯眼睛,双唇张张合合,在对我做口型。 他说:苍晓,你很好。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尹问崖在乎我,在乎真相。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每次出门,师父都会用那种好像我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的眼神目送我。 师父,外面的世界好复杂。 我明明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快乐。 我垂着眼眸,身体无比沉重,即便听到还有人在冤枉我,我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灵魂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你不是杀人凶手,但你在那个时候路过了我们院子,也很可疑……还是说,其实你们是团伙作案?!”用弓箭的毒修被人搀扶着,又开始嚷嚷起来,这回直接把脏水泼向我们整个队伍,指着百里泽和姜久思骂道,“怪不得你们这么维护他,原来真正的凶手是你们!” 一个人犯事还能称得上孤勇,但是牵扯到团体,就算以多欺少了。 场面顿时又难看起来。有些人本来就想搅混水,想要取消我们队伍的参赛资格,减少一个竞争对手,于是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大掌落在我的肩上。 我回过神,撞进尹问崖那双沉静的眼眸。星夜亘古不变,仿佛只要我抬头,他就永远在那里等着我。 尹问崖揉了揉我的脑袋,搅乱我的思绪。 “苍晓,你做得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怕我刚才没有看出他的口型。 我突然鼻酸,飞快地垂下视线。 什么啊,尹问崖。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都指责我的时候,夸我做得好啊?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把我当作笨蛋?这样的话,我就可以…… 就可以少喜欢你一点了。 尹问崖像是察觉到我情绪的异样,往我的侧前方走了一步,背对着我,替我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从单纯的守护者,成了我的保护者。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药谷弟子伸手扯了扯我的袖子。 他说:“苍晓道友,要不你就认了吧。” 我好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头脑恍惚。 为什么? 不是,凭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又安静下来,望向我和那位药谷弟子。 我怀疑他是看出了那个毒修的致命伤是颜婉前辈造成的,但他不希望前辈的名声有瑕疵,所以想让我认下来。 脏水又一次泼到我的身上,所有人都希望我为我没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果然苍晓才是真正的凶手!” “药谷弟子都说话了,肯定是他杀的!取消他的参赛资格!” “无情道修士做出这种事,倒也不出奇。还好我们宗门没有这样残忍的败类。” …… 尹问崖握住药谷弟子的手腕,拉开他那只攥着我衣袖的手,分开我和他,挡在我的身前,沉声道: “你刚才还说你不知道杀人凶手是谁,现在又逼我师弟认罪,我是否可以怀疑你和真正的凶手相识?” 我盯着尹问崖的背影,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冰冷,第一次见尹问崖生气,心里泛着苦涩的甜意。 药谷弟子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却于事无补。 尹问崖牢牢地锁着他的手腕,像是如果他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就绝不放过他。 我想起昨晚尹问崖替我擦去剑上血迹的那一幕。 尹问崖一开始为我遮掩,是以为我去行凶,今日堂前对峙,我说了我不是凶手,却也没有告知众人我曾经见过凶手,但既然我剑上沾了血迹,必然与昨夜的凶案有关联,尹问崖不会猜不到我与凶手见过面。 我和药谷弟子都愿意为凶手说话,以尹问崖的敏锐,他或许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他现在这般,就是为了让凶手自己站出来。 我不希望尹问崖为了我而得罪药谷,万一他以后需要医修怎么办? 就在我准备出声的时候,药谷弟子的视线越过尹问崖和我,看向我们的身后。 一阵药草的清香随风吹来,扫净堂内的血腥气味。 众人转头望向门口的颜婉前辈。 上首的云霄宗长老站起身,走了下来。 二长老不紧不慢地起身,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对来人点了点头。 颜婉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我和尹问崖的中间穿过,站在自家弟子身旁,对尹问崖说:“那人是我杀的。可以松开我的徒弟了吗?” 尹问崖松开药谷弟子的手,退回到我的身边。 他唇角轻抿,眼眸依旧明亮,腰杆挺得笔直,并无任何得罪了前辈的不安。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过药谷的恩惠,就连云霄宗长老都会给颜婉前辈几分薄面,谁还敢在前辈面前大小声呢? 尤其是刚才跳得最欢的弓箭毒修,这会儿涨红了脸,一句话都不说了。 颜婉说:“我昨天问他要心头血做解药,他不肯,我就自己去拿了。他技不如人,下毒没有我解毒快,所以输了。之后我也只是取了他的心脏便走了,走之前他的伤口顶多拳头这么大。 “至于他这些器官是怎么移位的,这洞一样大的伤口是怎么造成的,不妨问问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队友。” 众人望向那几个毒修,他们的表情各有各的精彩,尤其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两个毒修,面如槁木,在队友和其他围观群众的压力下,终于开口。 “我们发现独眼死了之后,想着物尽其用,所以……从尸体上取了一点东西。” 众人哗然。 比凶手更残忍的,是他的队友。难怪尸体死后胸膛会出现这么大一个洞,胸腔内的器官也乱七八糟的。 真相大白之后,无人在意曾被冤枉的我,只有颜婉前辈离开前,给我丢了一封帖子,留言:“连累你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事件落幕后,因少了一个对手,我们队伍这一场比试轮空,又多出三天休息时间。 但我哪里也没去。 哪里也不想去。 我闷在屋子里,不想见人。 就连外面那些来找尹问崖叙旧的声音都屏蔽了。 毒修事件过后的第四天,我的房门被人敲响。 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忍不住战栗,居然在恐惧别人敲我的门。 我感到烦躁不安,好像打开房门,跨出这个门槛,我就不能是我了。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已经体验过了。 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它是虚伪的,是利益至上的,是踩低捧高的,是弱肉强食的。 道德只是用来束缚弱者的枷锁。 不够强的人就该死。 不够位高权重的人就活该被冤枉。 以往我只从师父的讲述里“知道”它的大致模样,却没有切身体会到这是什么感觉,现在我体验过了,很难受,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要是能毁掉就好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敲门声还在响,但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直至它终于安静下来,整个房间空荡得能够听见我心跳的回响。 越是安静,我脑海的那个念头膨胀得越是厉害。 把我不喜欢的东西都抹除掉就好了,这个世界糟糕透顶,美好的品质根本得不到栽培的土壤,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毁掉好了…… “砰!”一声巨响落下,灰尘扬起,原先密不透风的黑暗房间里照进一束明亮到令人目眩的月光。 我从床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地上被人卸下来的房门。 这是干什么? 入室抢劫? 我还未反应过来,姜久思和百里泽就从外面冲了进来,一个搬起我的腿,一个扛起我的双臂,硬是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 我实在没有心情和他们玩闹,正要反抗,但当他们把我扛到院子里,我停住了动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满院的明辉灯,和那日我扫山门云梯所提着的明辉灯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它们的灯面上用各种不同的笔迹,写着道歉的话语。 落款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名。 百里泽把我放了下来,姜久思提着两盏灯,捧到我的面前。 “对不起,先前误会师弟了。”百里泽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把姜久思手里的其中一盏灯递到我的面前。 这盏灯的灯面落款是“百里泽”,字迹相当工整。 姜久思手里那盏灯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潦草。 话语堵在喉咙里,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下意识抬头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转了一圈,看见坐在屋顶上,不知道这样看了我多久的尹问崖。 暖金色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身上,与平日那个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靠谱师兄气场的他不同,今日的尹问崖有些狼狈,他的嘴角青紫,脸颊多了一小道结痂的伤,像是刚跟人打过架,身上还有没拍干净的脚印灰尘。 尹问崖提着一壶酒,朝我晃了晃,笑起来的时候,因为脸上的伤,多了几分痞气。 “为什么……”我想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院子的灯笼又是怎么回事,可是话一出口,又忍不住哽咽,喉结滚动数次,竟然说不出话来。 尹问崖眼里含笑,眸光比院里的灯光还要耀眼。 他说:“总不能冤枉了我们苍晓,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吧?” 我眼眶发热,低下头,咬着下唇,强行忍住了那股落泪的冲动。 落地声响起,尹问崖的脚步声朝我靠近。 “不肯道歉的,打到他们道歉为止。谁也不能让我们苍晓受委屈。”他的声音沉闷,却带着和煦的笑意。 我的视线模糊,却不敢眨眼睛。 尹问崖伸出双臂,主动将我圈入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一如我想象般的温暖,像是生命的温床,孕育天地万物,在他的怀里我可以永久冬眠,等一个春天。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的好。 不然我就见不到尹问崖,以及和他一样温暖的人了。 20-30 第21章 第 21 章 “苍晓,你不是别人。”…… 在心上人面前掉眼泪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我努力忍住眼泪,但是身体不听我的话,有点喘不上气来, 喉咙就跟火烧似的,堵得慌。 也不知道百里泽和姜久思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抬起头的时候, 院子里便只剩下我和尹问崖了。 满院的明辉灯,照得整个院子亮堂堂的。 我不敢去看尹问崖, 我哭起来肯定很丑,上次已经把他吓到了,这次我不想再吓到他。 我背过身去,用衣袖搓了搓我的脸,想把泪痕什么的都擦掉。 “放心,他们把灯放下就走了。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看见你哭。”尹问崖以为我是怕被其他人看见我哭, 还笑着宽慰我, 可我不怕别人看见, 我就是怕他看见。 他走到我的面前,我转了个方向, 用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 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 我的眼睛肯定都哭肿了,万一肿得跟青蛙一样怎么办? 真不想让他看到我丑陋的样子。 一想到上次把他吓到的情景, 我又忍不住想哭。 被心上人讨厌什么的, 是人都会难过吧! 明明每一次都很善解人意的尹问崖, 偏偏这次没有如我的愿。 我转到哪个方向,他就跟着我转到那个方向。 我往左边转,他就往我的左边走, 正面对着我,像是看出我的窘迫,还故意逗我玩。 他居然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 可我对他的喜欢却没有消减半分。 我忍不住生气,他就不能让让我吗? 最后一次转身,尹问崖又跟了上来,衣服下摆撩过我的小腿。 我气得抬起头,瞪着他。 满院烛火闪烁了一下。 尹问崖的笑容一顿,表情愕然,似乎没想到我会生气,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愧疚地皱起眉。 我的心脏泛着轻微的刺痛,明明是他惹我生气,我为什么还要心疼他的愧疚。 他朝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帮我揩去眼泪,屏住呼吸,他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触碰我,又突然收了回去,眼神闪过一瞬慌乱,别过脸,没再看我。 “抱、抱歉。”我不知道他在道哪门子的歉。 尹问崖蜷缩着手指,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挠了挠头,说:“以前和师弟师妹们玩闹惯了,他们一般会追着我打,然后就忘记哭了……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抱歉。”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尹问崖被他的师弟妹追着打的画面,忍不住想笑,但刚哭完又笑,就像个傻子,于是我咬住了下唇,抿了抿唇角。 “问崖师兄,也会给师弟妹弄这满院子的灯吗?”我希望在他心里是特别的,才不是他的某个师弟。 尹问崖扬了扬眉,似乎对我刚才的那个称呼有些不满。他率先走向院子里的石桌,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撩开衣摆在凳子上坐下。 “他们要是受了欺负,当场就拔剑了。我嘛,顶多就是在旁边盯着别让他们出事。” 看来剑尊的弟子讲究一个快意恩仇,有仇当场就报,真是潇洒啊。我有些羡慕。 我在石桌旁坐下,微仰着头,看挂在院子里的灯。 尹问崖从储物袋里掏出两个杯子,给我倒了一杯酒壶里的水。 杯中水晶莹剔透,却没有酒的气味,反倒是充斥着香甜的果味。 “打架的时候顺便去讨了一壶果茶,不是酒,不会醉人,放心吧。”尹问崖将杯子往我面前推。 我拿起杯子,杯壁凉凉的,紫色的透明液体倒映着我的影子,在烛光中晃动。 果茶入口,冰凉甘甜,又带了一点青涩的酸意,还没来得及回味,唇齿就被清爽的回甘充斥着,好像吞了一口甜味的雪。 我惊讶地看向尹问崖,这是什么?好好喝!我决定把它封为“世界第一好喝的小甜水”! 尹问崖又给我倒了一杯,说:“我想你不爱喝酒,但上次喂你喝的茶你应该挺喜欢的,所以我去找专门种茶的修士请教了一番。 “除了果茶,还有花茶、药茶,我问他们要了方子,你要是想喝,我给你泡。” 平时最爱喝酒的剑修,把他的宝贝酒壶拿来冰镇给我喝的果茶。 我攥着手里微凉的杯子,掌心的滚烫都快要把杯里的茶水温热了。 想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是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吗,还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好? 他是不是…… “你们剑修,都对别人这么好吗?”我假装不在意答案的样子,端着杯子看向其他地方,偏不看尹问崖,只悄悄用余光偷瞄他。 尹问崖放下手中的杯子,单手撑着脑袋看向我,即便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我猜他也是笑着的,而且肯定还笑得特别好看。 “如果我说不是所有剑修,听起来像是在背后抹黑剑修。”尹问崖顿了顿,言语间的笑意更深,“那么答案只能从后半句入手。” 我没听懂,回头看向尹问崖。 四目相对。 满院子的烛火都在这一刻定格,光线不再晃动,风也停了下来,听不见除了我和他之外的呼吸声。 尹问崖对着我莞尔一笑。 他说:“苍晓,你不是别人。” 我竭尽全力,才没把手里的杯子攥碎。 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用力吞咽,调整自己的呼吸,以免暴露我的心思。 这句近乎表白的话从尹问崖的嘴里说出来,语气就跟今天天气真好一样稀松平常。 他说完,就错开我的视线,抬起头看向院子上方的夜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可以有多沉重。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呼吸却没有办法恢复正常,心跳像是在打鼓,声音大得惊人。 尹问崖有这么多朋友,平日又这么善解人意,人人都向往成为他的伙伴,他最擅长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让人高兴肯定也只是他的基础技能罢了。 但我像是着了魔一样,迫切想要确认那个我想听到的答案。 “什么意思?我不懂。” 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结合上下文,八面玲珑的尹问崖只是为了不让剑修风评被害,才故意说些好听话来搪塞我,我还是想要知道,我在他心里不是别人,是什么人。 尹问崖指着头顶的那片夜空,说:“我们剑阁最顶上那层,也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抬头就能看到星空。” 这算什么?转移话题?我的胸口闷得慌,却也知道我不能再追问下去了。 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万一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的追问就是在暴露我对他的在意。 真狡猾啊,尹问崖。 在我和尹问崖的“交锋”里,我压根没有谈及输赢的机会。 “是吗?”我只能不咸不淡地接一句,不让他的话掉在地上。 尹问崖说:“我们剑阁一共九层。剑阁弟子的基础修炼,就是从第一层开始,努力往上打。考核就是打败这一层的傀儡。” 我对此也略有耳闻,剑阁内有玄清宗初代宗主,也就是我的师祖给年轻弟子们留下的练剑傀儡。从第一层向上,傀儡逐渐变强。有时候修为到了,但剑术未到境界,也无法打败这一层的傀儡。 “我到金丹初期的时候,打到了第九层,看到头顶的这片星空。按照往届记载,能到第九层的弟子大多数都是金丹期巅峰。我以为我已经很厉害了,所有人都说我是这一辈最强剑修。”尹问崖轻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 我听出了他的自嘲,有些意外。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尹问崖,我忍不住去好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把所有锋芒都藏起,就连为自己骄傲时的光芒也那么柔和,伤不到人半分,只觉得温暖。 虽然柔和的光芒也很好,但我也喜欢他带着锋芒的样子。 我发自内心地夸他,语气理所当然:“不用以为,你就是。” 尹问崖垂下眼眸,凝视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抬头看头顶的星空,学他转移话题:“真想看看剑阁的星空,是否和景山千洞的星空一样好看。” 尹问崖没给我转移话题的机会,他唤我的名字:“苍晓。” 晚风轻轻,灯火摇晃,对饮的影子交错相叠,灰色的影子变深。 尹问崖身上的光影美得不真实,映照在我的眼眸里,成了水光。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拿起酒壶给自己倒茶,说:“剑阁的第九层,有一块和景山山顶一模一样的练剑石。 “早在我登顶的时候,你就已经看过我想看到的风景了。”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是夸我吗?那我现在要做什么反应? 要安慰尹问崖吗?说你也很厉害? 不是吧,我算什么,我配说这种话吗?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吗?他金丹初期就打通剑阁了,换做是我的话,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打到最高层,他这分明在谦虚而已啊! 我端起茶杯,又放下。 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就空了。 或许是我的手足无措过于明显,平日那个善解人意的尹问崖又回来了,他按住我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给我斟茶。 尹问崖抬眸,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不过,我第一次看见那块练剑石的时候,除了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很想见一见那位…… “在练剑石上刻‘最讨厌练剑了’的小友。” 某一串歪歪斜斜,丑得认不出字迹的句子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我身体僵硬,耳朵莫名发烫。 明明我长大之后就把它划掉了!怎么尹问崖还记得这么清楚?! 尹问崖像是故意的,他笑得眼睛弯弯,说: “我想问问他,现在还讨厌吗?” 我红着脸,低头战术性喝茶。 哼!可恶的尹问崖! 明知故问。 第22章 第 22 章 讨厌有人在尹问崖的心里…… 我对自己的剑术如何, 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简单评价,就两个字——不差。 经过千音门那场比试后,尹问崖和百里泽针对我们的个人特质, 研究出一套新的打法。 尹问崖主攻,姜久思防御,百里泽辅助, 我则寻找机会攻击对手的关键位。 世人永远不会知道,无情道修士能做到什么地步。 尹问崖作为上一届仙门大比个人赛的魁首, 总是最先被对手围攻的那个,他们都觉得只要牵制住尹问崖,其余的三人根本不成气候。 然而,当他们将大部分战力都集中在攻击尹问崖的时候,却没想到我已经潜入了他们的后方,把剑抵在了他们队长的脖子上。 要是他们不认输,那就把小命留下。 对手只能举手投降。 结界打开, 外界的吵闹声传入耳中。我揉了揉耳朵, 不太适应从极静到极吵的切换。 观众席里有参赛选手的仰慕者, 他们形成一支小团队,有些举着写着选手名字的板子, 有些还会在胜利之后拿起唢呐、锣鼓、古琴什么的, 合奏一段喜庆的音乐。 我眼尖,看见有人举了“尹问崖我爱你”的木牌, 于是瞪向那块木牌, 打算用我灼热的视线盯穿木牌。 不过大部分观众都只是纯粹来看比试的路人, 他们对这场突然结束的比试还一头雾水,发出疑问。 “不是,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去到对手身后的吗?” “他是修习了隐身术吗?不可能啊, 对面不是有看破一切幻术的千里眼吗?” “对面太菜了吧?!” 有位看破了真相的高境界修士出来为对手澄清,解说:“不是对面太菜了,是那个无情道修士的气息,隐匿到与自然融为一体。 “你会戒备接近你的人,却不会戒备自然存在的东西,比如风,比如空气。”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解说的红衣修士。 有眼光。 红衣修士与我对视,他微微一笑,缓慢展开手中的折扇…… 我眯起眼睛,念出折扇上的字: “操、所、有、人?” 身后,靠近我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步伐。 尹问崖用大掌捂住了我的眼睛,熟悉的药草味围绕着我的周身。 “有脏东西,别看。”尹问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方传来。 姜久思和百里泽也一左一右地护在我身旁。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们摆出这样严防死守的架势,有些好奇。 尹问崖捏住我的肩膀,将我转了半圈,背对着刚才那个红衣修士,表情有些难看。 我见他这个表情,获胜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下意识紧张起来,开始反思我刚才有没有犯什么低级错误。 啊,难道是我念错了那个? 都怪他折扇展开的方式不对! 我连忙找补,说:“他折扇写的是‘人有所操’吧?” 尹问崖低头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说:“不,就是……” 他哽了一下,没有说出那四个字,而是别扭地说:“你刚才念的是对的。” 咦?我想继续问,却被尹问崖按着肩膀,带出了比武场。 他甚至连平日和对手寒暄都没有了,而是让百里泽和姜久思代劳,仿佛后面有狗在追他。 我察觉到那个人对尹问崖的特殊。 为什么他的出现会让尹问崖如此异常?肯定有问题! 难道他也是尹问崖的仰慕者? 我把他归为那些在观众席给尹问崖举牌子,加油打气的仰慕者。 如果是对待这种普通的仰慕者,尹问崖的态度也很寻常,就跟对待萍水相逢的朋友一样,但是那日他一见那个红衣修士,就带着我逃一样地离开了比武场,这个态度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我的心情有些烦闷。 讨厌有人在尹问崖的心里是特殊的。 这两日,我在尹问崖面前旁敲侧击,想问那个红衣修士是谁,可是我越问,尹问崖的脸色就越难看。 下面的一场比试,那个红衣修士也来了,而且我每次看他,尹问崖都阴沉着脸,然后红衣修士还对他抛媚眼。 我好生气! 他有什么资格给尹问崖抛媚眼?!我请问,他哪位啊? 也就是会打扮,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衣,在一众爱穿白衣装仙风道骨的修士里,显得白了一点,笑起来又灿烂了一点罢了! 不对,难道……这样就能吸引尹问崖的注意了吗? 我越想越睡不着,都已经洗漱完躺下了,发冠都解了,外衣都脱了,还是起了身。 我端来水盆,从院里的水井打了一盆水,对着盆里的倒影,挤出一个笑容。 倒影里的人好像死了三天,好心的收尸人为了让他的亲人看他最后一面,于是特意给僵硬的尸体弄出微笑的表情。 正好这时,百里泽从外面回来,跟我打招呼:“这么晚还不……” 我抬起脸,看向他。 百里泽的脚步一顿,然后表情惊恐地后退了三步,撞到了同样刚回来的姜久思。 “你干嘛不进去?”姜久思双臂环胸,绕过僵在原地的百里泽,大跨步走进院子里,一抬眼对上我,她停住脚步,淡定地转身,“走错院子了,不好意思。” 我:……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吧。 我揉了揉脸,把水盆里的水倒掉。 这盆泼出去的水就是我在心里默默流的眼泪。 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我其实对自己样貌吓人这件事,开始有点在意了。 次日,附近不知道怎的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传言,说是满月的时候,会有长发白衣的美艳女鬼坐在井边,对所有路过的人露出一个凄美薄凉的笑容。 如果真有这样的美艳女鬼,我还真想见见她,问她怎么才能笑得好看。 嗯,前提是我克服怕鬼这个小缺点。但是为了尹问崖,我想我应该可以勇敢起来的。 我连着两天晚上在水井旁边蹲鬼了,但是都没有蹲到。 尹问崖似乎发现了我的异常,但他不像平时那样关心我了,居然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在水井边上,看我的时候,眼神还有闪躲,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回房了。 可恶!他一定是被那个红衣修士扰乱了心绪。 我烦躁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办。 “师弟,你要实在闲得慌,你要不去镇上看看戏吧,别再对着水井发呆了!”姜久思给我塞了一张戏票,硬是把我从水井旁边拉走了。 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只能按照她说的,去镇上看戏。 只是,虚假的戏有什么好看的?特别是这场演的什么《仙尊的白月光替身》,一听名字就…… “别笑,你笑起来就不像他了。” “呵,原来……你只喜欢我的脸。” “我和他,你到底爱谁?” “当然是他!我的心里只有他!你也只有这张脸,才能让我心里有一丝波动!” 我悟了。 转身出门,去成衣铺买红色的衣服。 没关系的,是替身也没关系。 只要能够吸引尹问崖的注意力,我即便有千百个不甘心,也会努力做好替身。 成衣铺老板很会做生意,我换上那身红衣之后,她还假装被我惊艳到的样子,话都不说了,店员也直勾勾地盯着我,不呼吸了。 他们真的好会演,难怪他们的生意这样好。 我心疼憋红了脸的店员,付了钱就连忙走了,那些围观的客人也如梦初醒一般冲上去,说是要买我身上的红衣。 也是,只需要一百灵石,就能让店主和店员给自己提供专属的“惊艳”演技服务,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挺好的。 这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走近住处,就听到尹问崖和姜久思的声音。 “苍晓最近不太对劲。” “他大概是闷坏了吧。没事,我把人支出去看戏了。” “不,我是说他自从看到那个合欢宗修士,就变得不对劲了。” “什么?那不是无情道的天敌!师兄,你的意思是说……”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现在也很乱。” “啊?师兄你……” “……我是说,这种毁人修行的事情,我绝不允许发生在苍晓的身上。” 什么毁人修行?谁毁我的修行? 我走到门口,里面的说话声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坐在院子里的两人同时看向我。 尹问崖神情恍惚,喉结滚动。 姜久思“啪”一下,撩开面门的符箓,喃喃自语:“世上竟然有比我还……” 我没有错过尹问崖的表情,心情既喜悦,又难过。 “替身”这一招果然起效了,他是吃这一套的。 尹问崖回过神,从我身上收回视线,沉声对姜久思说:“师妹,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苍晓说。” 院子的气氛无比沉重,空气都快结成霜了。 姜久思背上重剑,火速逃离,路过我的时候,她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比了个手势。 我现在也能看懂他们的手势语言了,这个意思是说“干得漂亮”。 是吗?我在心里冷笑,原来人人都喜欢替身。 我垂着眼眸,试图掩饰心里的难过,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院子。 越是靠近尹问崖,越是感到悲哀。 我喉咙堵得慌。难道为了吸引尹问崖的注意,我一辈子都只能当别人的替身了吗? 在我即将抵达尹问崖的面前时,我脚步没有停下,与他擦肩而过。 不行。 我还是做不到。 我输给了自己的骄傲,回去就把这身晦气的衣服脱掉! 就在我准备开门进屋的时候,突然被人按住了房门。 尹问崖高大的身影覆盖在我的身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所有吹向我的风。他的大掌按在我的身旁,骨节分明的手掌缓慢地蜷缩成拳,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我背对着他,被他囚禁在这一小块影子里,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不想看到他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苍晓,你……”尹问崖的呼吸紊乱,声音颤抖。 他攥着拳头,砸向我的房门。 刚修好的房门震动,差点又要塌了。 我的心脏也像是被他这一拳砸中,钝痛蔓延至我的四肢。 “什么?”我竭尽全力,才挤出这两个字,语气平静到冷漠。 尹问崖做了个深呼吸,低下头,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后脖颈掠过他的气息。 “……你是因为喜欢上他,所以要和他穿一样的衣服吗?”尹问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我。 我如遭雷击。 哈?!这种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第23章 第 23 章 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我…… 天杀的。 太晦气了! 我喜欢的人居然以为我喜欢上了别人, 还为了别人,偷穿和他一样的衣服?!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我恨不得当场脱衣以证清白! 但我冷静了下来, 维持住了一个无情道修士的体面。 我正要转过身,告诉尹问崖,事情绝非他想的那样。 然而, 尹问崖却用力地摁住了我的肩膀,并没有让我转身。 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见我的脸, 还是说他看见我的脸,有些话就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他沉下声,先进行了一段铺垫:“苍晓,你们年轻修士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欢听别人说教。” 我的心情忽上忽下的,一会儿因为他对我的在意很高兴,一会儿又因为他用“你们”隔开了我和他而感到失落。 尹问崖当别人的大师兄多了, 对我也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我有点难过, 不希望和他有太遥远的距离啊。 至于不喜欢听别人说教, 尹问崖,你也不是别人, 我讨厌百里泽说我带错丹药, 但我并不讨厌你的关心。 “我不希望被你讨厌,所以我很少在你面前说这些……”尹问崖还在铺垫。 要是换做别人, 我现在已经把他的手甩开, 直接走人了, 但是如果是尹问崖,我想说请他多说点,说得再慢一点, 我想和他待得久一点。 真好啊,这房门也好看,房门上我们重叠的影子也好好看。等等,重叠的影子,那我现在和尹问崖的距离…… 我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晚风从我们的身后吹来,尹问崖的衣摆撩动,蹭到了我的小腿。 我垂着脑袋,盯着我们的影子,视线里尹问崖湛蓝色的衣角像潮水一样,时而上涨,时而退去,我的呼吸也随着它的靠近,一呼,一吸。 他怎么能连衣角都这么会撩拨我的心弦呢? 好喜欢他。 好喜欢尹问崖。 “……合欢宗修士以狩猎无情道修士为乐,你们无情道的很多前辈,就是被合欢宗修士玩弄身心,导致道心破碎,无法进阶。”说到这里,尹问崖按我肩膀的力度加重了一点,我才回过神来。 原谅我,尹问崖,你刚才的声音太好听,晚风太温柔,我没注意听你前面说了什么。 但按照我的推理,尹问崖一定是在关心我。 他真是个好人,还在关心我,压根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有什么想法。 他按着我肩膀的力度虽然有点重,摁得我有点疼,但这也恰好说明了他对我的在意程度,不然换作别人,他还会这么苦口婆心吗? 当无情道修士真好,还能得到尹问崖的担心。 尹问崖似乎意识到自己手下的力度,又松开了我的肩膀,垂下手。 我突然想到,最近虽然在比试,但是因为挂心那个红衣修士和尹问崖的关系,我好像有几天没有锻炼身体了。 我手臂到肩膀的肌肉线条还好吗?尹问崖捏起我的手感会不会不太好? 不行,等会儿和尹问崖聊完回房,我一定要狠狠锻炼! “……苍晓,你是我的师弟,又是我的好友,我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你的修行。”尹问崖的语气郑重到几乎是在宣言。 我被和尹问崖的关系进阶的狂喜冲昏头脑,并未多想这句话。 什么?! 原来我和尹问崖已经算得上“好友”了吗? 我猛地转过身,衣角带起一阵风。 尹问崖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转过来,对上我的眼睛,他后退了半步,神色复杂。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把我眼底的情绪遮掩起来,师父说过我眼神可怕的,但是不行,我太高兴了,眼眶都忍不住发热。 尹问崖眼睫轻颤,又退了一步,和我拉开距离。 “师弟,你……” “我不知道原来我们已经算‘好友’了。”我的声音一出来,居然有点哽咽。 太幸福了,所以很想哭。 我承认先前说我师父爱哭是我不对,情到深处哭一哭是人之常情,对吧? 尹问崖喉结滚动,他负在身后的本命剑颤抖了一下。 他轻声说:“是我多管闲事了吗?对不起,我……” 怎么会是你多管闲事? 尹问崖,你管的从来不是闲事。 我摇摇头,别过脸调整呼吸。 终于明白刚才尹问崖不让我转身的心情了,我也很难对着他开口剖白自己。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既希望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像那种大家都喜欢的角色,但是我又希望他能触碰到我的一点点真实,即便大家都不会喜欢这样的真实。 “苍晓,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不舒服了,我……我先回房吧。”尹问崖非常体贴,看到我情绪不佳,他会识趣地离开。 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尹问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 我不敢看他,便只能看他地上的影子。 “从小到大,我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我去秘境历练的时候,那些弟子们好像都互相认识,而且玩得很好,又是勾肩搭背,又是嬉笑打闹,开各种幼稚的玩笑,还给对方取各种冒犯的外号,有时候我都觉得过分了,但他们却一笑置之,或者取更加冒犯的外号“报复”回去。 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们会第一时间拉起对方逃跑。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又恢复成以往打来打去的样子。 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生气根本不是生气,只是玩闹。 我觉得他们吵闹的同时,又忍不住羡慕。 真好啊。 这样的友谊,什么时候轮到我。 我也想和他们开玩笑,可是我笑起来很吓人。只要我一笑,整个场面就突然冷却下来,冷得我不敢再笑,于是我只能保持我的冷酷形象,以免让大家发现我的窘迫和尴尬。 而且我也很难把握笑的时机。 我一直在景山千洞修炼,对外界的事情并不了解,有时候他们说的八卦,时下流行的戏文,我一个都不知道,他们说到一些关键词,突然大家就开始笑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有贴心的人替我解释,说完之后场面更冷了。 非常抱歉,让大家尴尬了。 我很难过我是一个这样无趣的人。因为交不到任何朋友,所以我故作坚强,标榜自己不需要朋友。我是强大的无情道修士,所以我靠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呜呜呜。 我越想越难受。 尹问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天天被朋友包围的万人迷,哪里懂我们这些没有朋友又渴望拥有朋友的人有多苦?! “苍、苍晓,”尹问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你别哭啊……” 我为什么在尹问崖面前就这么脆弱啊?!还有他能不能不要在我哭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误会我啊?我更难过了,这让我怎么解释? 我死死地攥住尹问崖的袖子,把他的衣袖都拽出褶皱来了。 “不、不是,这样。”我抽泣着,好想给自己抽一大嘴巴子,死嘴快说啊。 尹问崖发现我哭得越来越厉害了,他直接抽出他的本命剑,递到我面前。 “师弟,你要是实在气不过,用我的本命剑砍我消消气吧,别哭坏身子了。”他说。 谁不知道剑修的本命剑伤不了自己啊!尹问崖你太狡猾了! 我终于忍住了哭泣,抬起头瞪向他,但是又很丢人地抽泣了两下。 尹问崖眨了眨眼睛,根本没有把我弄哭的愧疚,还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想说,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哽咽着,恨自己脆弱,恨自己掉眼泪,恨自己说话不利索。 尹问崖表情愕然。 他这个意外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世界居然会有人没朋友”! 我有点想骂人,但是没有人教过我怎么骂人,所以没办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 尹问崖,你有点讨厌了。 “苍晓……”他张了张唇,好像才反应过来,眸光闪烁,“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不然还有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误会我?你这么会察言观色,能不能也把我的心意看得更准确一点? 大概是因为右手的袖子被我一直拉着,尹问崖用左手利落地收回他的本命剑。 他的嘴角上扬,似乎觉得不合适,又压了下来,抿了抿唇。 难道没有朋友,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吗?我还以为你会可怜我,是我看错你了,你居然没有一点同情心。 补充:对我的同情心。希望其他人不要因此误会尹问崖,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有时候没有那么好,会让我委屈难过,但也是因为我太敏感了。 我憋着一口气,我会一直憋气憋到原谅他为止! 尹问崖朝我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我一下子就泄气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的拇指蹭过我的脸颊,专心地帮我擦掉眼泪。他的指腹有些粗糙,虽然动作很轻,但是蹭过去还是会有异样的感觉,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反而觉得真实。 一想到尹问崖在碰我耶!我就忍不住开心起来。 他的视线在触及到我的目光时,顿了顿,然后抬起手,用指背开始胡乱地给我擦脸。 尹问崖?你在干嘛?!我才刚刚原谅你! 尹问崖放下手,看见我恼怒地瞪着他,居然还很高兴。 他笑着说:“那我以后,就当你一辈子的朋友。” 尹问崖,你最好记得今天说的话。 说好一辈子的。 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我这辈子结束。 “好。”我用力地点头,但又太害怕失去,于是盯着他的眼睛,追着补充了一句,“不许反悔!” 或许他在以为我和他玩笑,尹问崖别过脸,没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绝不反悔。”他说。 第24章 第 24 章 你真的,我哭死。 次日, 我们对战的是一个没听说过名字的小门派。 比试前,百里泽结合留影石和收集来的情报,针对这个门派分析过后, 评价:“有点‘邪门’。” 仙门大比到现在,能够留到现在的对手多少都是有几把刷子的,但是这个门派就非常“怪”。 首先, 是他们的配置——一个金丹期巅峰的医修,带了三个筑基期的剑修, 其中两个还没有自己的本命剑,用的是在武器店里最便宜的剑。 其次,是他们的运气——抽签匹配对战队伍时,经常轮空。如果抽到了对战队伍,对手前一天晚上必定会出点小毛病,导致次日比试失利,或者压根上不了场。 排除掉场外因素, 非要认真分析, 对方最强, 也是最薄弱的点,就是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医修。 我站在选手入场的入口, 一边等待队友, 一边思索着要用什么方式对付医修,如果不能一击毙命, 医修总能把自己和队友救起来, 麻烦。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我的耳朵动了动, 捕捉属于他的声音。 如今的我已经能够清晰分辨尹问崖和队友的脚步声了。 尹问崖的脚步声快而不急,每一步都落在实地上,沉稳又轻盈, 像风一样;姜久思的脚步声更重,可能是因为她背的重剑,走得比尹问崖的步速要慢一点,像大地;百里泽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但他最慢,像翻书。 我定了定心神,正要回头。 尹问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跳也随之漏跳了一拍。 “苍晓!”他喊着我的名字,一跃跳到我的身后,轻巧落地,整个人从我的身后趴到我的后背,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将我揽入怀里,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他压得弯了弯腰。 尹问崖好像一块暖石,周身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手臂的力量不算重,我可以挣脱,但我却不愿意挣脱。 转头看向他,我才惊觉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近,近得我不敢呼吸,只能傻乎乎地瞪大眼睛望着他,望见他眼里的我。 尹问崖笑容灿烂,卷翘的睫毛下,黑色的眼眸明若晨星,唇角上扬,问我:“哈哈哈,有被吓到吗?” 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 有。差点吓死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这种从身后悄悄接近,然后突然吓对方一跳的游戏,我见别人也玩过,一般被吓的那个人都会气得抓起武器去揍人,但是我不敢揍尹问崖,我也不想挣脱开尹问崖的这个怀抱。 “怎么啦?吓傻了?”尹问崖见我没反应,扬了扬眉。 我怕尹问崖下次就不找我玩这个游戏了,这个时候得表现我被吓到了,他才会有成就感,下次还会和我玩。 于是我直起腰,学着别人被吓到后的反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面无表情地说:“啊。好可怕。” 我的掌心拍在我的胸膛上,能感觉到我心跳的震动,它好像快要跳出来了,但不是因为被尹问崖吓到,而是……而是他真的离我好近。 我甚至能看见他脸上纤细的、透明的小绒毛。 尹问崖不仅没有因为我拙劣的演技感到失落,反而还笑得更开心了。 “苍晓,你好有意思。” 天啊。 只有尹问崖会觉得我有意思!我每次出现,别人都会冷场的。尹问崖,你好捧我的场。你真的,我哭死。 “幼稚。”路过的姜久思就算要消耗一句话的额度,也要评价她师兄的行为。 尹问崖丝毫没有被骂的自知,勾着我的脖子,带我往前走。 走在前面的姜久思停下脚步,挡在我的面前,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还以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停了下来。 突然,姜久思猛地转过头! 她撩开面门的符箓,掰扯着自己的脸,又是吐舌头,又是对眼,对我做了一个巨丑无比的鬼脸。 “油吓岛吗(有吓到吗)?”她含糊不清地问我。 我:……不愧是同一师门的师兄妹。 “哇。好吓人。”我学会了捧场,后退一步,装作被吓到的样子。 姜久思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五官还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她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还不忘对尹问崖挑衅地抬下巴,叉着腰,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尹问崖双手环胸,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幼稚。”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这个队伍里有两个幼稚鬼就够了,百里泽你可别来。 我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向百里泽。 百里泽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百里泽,他说:“等会儿对战的时候,要小心那个医修。我有个朋友和他交过手,说他的真正实力可能不止金丹期巅峰,而且……他也不一定只是医修。” 我认真地点点头。 百里泽说到这里,视线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抬手指向比武场前面那棵挂着红丝带的大树。 “苍晓,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视线,看向那棵大树。 苍凉得只剩下枯枝的大树,挂满了各种红色丝带,树下空无一人,风一吹,红丝带便扑簌扑簌地摇晃。 背后,传来百里泽低沉的声音:“据说,有弟子因为比试输了,穿着红衣,吊死在这棵树下。他死后,白骨成了这棵大树的肥料,鲜血染红了每一条丝带。 “等到树上长出第一千零一条丝带的时候,他就会化身红衣厉鬼,来找胜者复仇……” 说完鬼故事的百里泽拢着袖子,悠悠然地离开了。 留我死死地盯着那棵大树,冷静地吞咽唾沫。 百里泽,我恨你…… 尹问崖闪身挡住了我继续看树的视线,低头看着我。 我对上他的眼眸,眨了眨眼睛。 “他骗你的。”尹问崖说。 “我、我知道。我才不怕。”哈哈,红衣厉鬼什么的,我才不怕呢。我一个金丹期修士,怎么可能怕鬼呢?哈哈! 尹问崖定定地看着我,像是在确认我有没有撒谎,但我平时就没什么表情,他肯定看不出来。 “那先入场吧。”尹问崖转过身,先往前走。 他一走,就露出了那棵挂满红丝带的大树。 仔细一看,真的阴森森。而且我不看它,余光里也会出现它。 虽然没有脚,但我好像被它跟上了,不是我在看它,而是它在看我! 我伸手捏住尹问崖垂落的衣袖,跟上尹问崖,想要借他挡住那棵树,以免它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以为我的动作很轻,尹问崖应该不会发现的,但他瞥了我一眼,放慢了脚步,然后抬起手,他的袖子便从我的指尖划过,抽走了。 啊…… 我有点失落,垂下视线。 下一刻,尹问崖朝我靠近,揽住了我的肩膀,彻底挡住了右边那棵大树的视线。 “我跟你说个秘密。”尹问崖压低了声音,“百里泽最怕虫子,特别是脚多的虫子,脚越多,他越害怕。” 我抬起头,尹问崖眼眸里闪过狡黠的笑意,似乎在鼓励我捉弄回去。 我捏着拳,决定今晚就去抓蜈蚣! 刚入场,签完到。 “哇……什么情况?”姜久思站在通道的出口,和百里泽一起仰头看向观众席的方向。 我和尹问崖前后脚走出通道。 放眼望去,一片红海,其中夹杂着一小撮一小撮分散开来的其他颜色的宗门弟子。 负责这次签到的云霄宗弟子也是啧啧称奇,一边摇头,一边解释道:“据说是昨天城镇里出现了一个穿红衣的美人。只是最经典的普通红色圆领袍,在他身上却是倔强中带点破碎,阴柔中带点忧郁,疏离中带点自傲。整整十八间成衣铺,红色系衣服全都卖脱销了!” 姜久思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古怪。 看我做什么?我虽然昨天也穿了红衣,但我没见到弟子说的那个人啊。 我是想象不出来,谁能这么分裂,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特质。 “这么说,你见过?”百里泽好奇地询问。 云霄宗弟子摇了摇头,“没见过。我这不也是听说嘛。松山书院今天出的新章里也写了这个红衣美人,你要不要来一本看看?” 他偷偷摸摸地给百里泽塞了一本书,摊开手:“十个下品灵石。” 我视力不错,看见书封的标题——《万人迷剑修被我强取豪夺了》。 嗯…… 嗯??? 我朝那个弟子走近,正要给他灵石,让他给我来一本。 “苍晓师弟,你对其他剑修的感情故事很感兴趣吗?”尹问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他看我看了多久,才会第一时间发现我在看那本书的封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隐约感觉这会是道送命题。 “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感兴趣。 尹问崖扬起唇角,把我和那个云霄宗弟子隔开,揽着我往前走,说:“你要是感兴趣的话,直接问我就好了。书上说的故事,说不定还没我讲的有趣,而且我的故事都是真的喔。” 我忍痛收回了视线,决定比完这场要去书局逛逛了。 “你的感情故事吗?”我随口一问。 其实不是随口,我只是假装随口。 尹问崖半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我的感情故事啊……” 我的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难道尹问崖之前和谁有过什么感情纠葛吗? 也是,他这么受欢迎,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他。 那他呢?有喜欢过谁吗? 我揪住衣袖,呼吸都不顺畅了。 尹问崖低下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还没开始。”他说。 第25章 第 25 章 真是容易心软。 我并不擅长记名字。 但这次我彻底记住了对手的门派名字。 比试开始前, 对面那位穿毛领白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医修竖起右手掌心,对那个准备放烟花的裁判弟子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然后看向他的三个队友。 他的三个队友在我们对面一字排开,跳起一段步伐凌乱的剑舞,其中穿绿衣服那个弟子还差点把自己绊倒了, 但好在最后还是以剑撑地,将身形稳住了。 三人摆出诡异的“凹”字阵型。 我感到莫名其妙, 转头去看我的队友们。 尹问崖表情一如以往的平静,从容地等待比试开始。 姜久思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百里泽用手肘撞了撞姜久思,问她:“你们剑修也会做法吗?难道这就是他们让对手倒霉的秘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谨慎起见,我握紧了手里的剑。 “我叫‘赤’。”这是穿赤衣的剑修。 “我叫‘青’!”这是中间半跪在地上,穿绿色衣服的剑修。 “我叫……‘剑’。”这是最右边穿黑衣的剑修,也是唯一一个拥有本命剑的剑修。 此时, 他的表情比我还冷。 我可以理解他, 任谁被分到叫“剑”这个名字, 都不会高兴的。 除了那位“剑”,其余两人齐声喊道:“大家好, 我们是赤青剑派!明年是我们赤青剑派的招生季, 欢迎大家加入我们赤青剑派!” 我沉默了。 但观众席却沸腾了起来,尽是一片骂声。 “什么鬼?我们要看比赛!” “这种连招生都招不到的垃圾门派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黑幕!黑幕!黑幕!” “再不开始就退钱!” 我看到对面那三个剑修脸上的表情都绷不住了, 其中青衣剑修最先红眼圈, 抬头去看黑衣剑修。 黑衣剑修紧抿着唇角, 死死地捏住自己手里的剑。 我的视线落在那把剑上,有些意外。 这是一把好剑。从它的光泽和锋利度来看,剑的主人把它保养得极好, 剑身刻了两个古文字——“赤青”。 “是赤青剑仙留下的剑啊……”尹问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唏嘘。 我没有听说过赤青剑仙,但从尹问崖的语气判断,那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只是如今他的门派已经没落了。 尹问崖往前一步,站在我们队伍的最前面。 他用了灵力,将声音传遍整个比武场,压过了观众席的喧闹声。 “玄清宗,尹问崖。 “久仰‘赤青剑派’大名,请多指教。” 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这个赤青剑派的名字,观众席都安静了下来,目光投向擂台赛那个挺拔的身影。 我明白尹问崖的意图。 既然对手宁愿在无数人面前出糗,都要打响门派的名号,那他就帮他们一把。 尹问崖毫不吝啬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释放他的善意。 那我能怎么办? 当然是积极响应。 “玄清宗,苍晓。”我顿了顿,苦于自己没什么文化,又不会说漂亮话,于是只能干巴巴地重复对方的门派名字。 我说:“赤青剑派,我记住你们了。” 姜久思惜字如金:“姜久思。” 百里泽似乎从对手身上学习到了什么,对观众席拱了拱手,说:“玄清宗,符修百里泽。比试期间可向我订购符箓,基础符箓一律一百灵石一张,大批量起订可打九折……” 行了,这回显眼包也不止对面有了。 百里泽的话还没说完,云霄宗弟子举起了“比试准备开始”的倒计时牌子。 对面的白衣毛领医修是个披发男子,他眼睛弯弯地看着我们,似乎对我们很有好感。 比试一开始,医修就朝着他的三个队友打出三段治疗法术,一点也没有想过要节省他的灵力。 他的三个队友跟不要命似的冲向尹问崖。 以他们拙劣的剑术,尹问崖要对付他们很简单,一戳对面一个血窟窿,然而这血还没滋出来,就被医修的医术给补回去了,就跟时间倒流似的,血还会自己飞回对面的身体里,连伤口都恢复如初。 要是普通修士,磨也磨死对面了,但那是尹问崖,又岂是他们几个学艺不精的剑修能比的? 我并不担心尹问崖,我只需要做好我的任务——刺杀医修。 然而,我的隐匿身法终于遇到对手了。 医修本来在专心治疗队友,突然向前走了一步。 这看似只是一小步,但对我来说却是一大步,直接把我送到了我们队伍阵营的后方。 姜久思和百里泽都回头看我,像是在问我怎么跑到他们后面去了。 我皱了皱眉,说:“对面医修会用阵法。” 这个缩地成寸的阵法,师父给我说过,摆起来很麻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是专修阵法的修士,基本摆不出来。 不过,一般来说,短时间内只能摆出一次性的阵法,如果需要用的话,就得再摆一次。 我观察过那个医修,他除了刚才走的那一步,就没再动过了,应该不会再摆阵了,毕竟他还需要专注给他的三个队友治疗,以尹问崖的剑术,他少给队友治疗一次,他的队友都要当场殒命。 于是我再接再厉,又一次使用我的身法靠近那个医修。 医修空出手,朝我的方向轻轻一推。 我早有防备,运剑,向前一划——剑气荡开。 “当!”一记轻响,我的剑身轻颤,医修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几分,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输出他的灵力,治愈那三个不要命的剑修。 与对方的掌风相碰,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医修很强,但他本来应该更强,而且最适合他学习的不该是医道。 我提起剑,欺身上前,剑尖指向医修。 他正欲空出手与我回击,前方的队友又被尹问崖刺出一个血洞,他只得咬牙治愈那个队友,没空回击我,只能用他的身法迅速躲避。 他的身法十分精妙,每一次的闪躲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离我的剑只有一寸,使得我好像刺中了,又好像没有刺中。 “引雷符!落!”好在这个时候,百里泽的符箓也画成了,他打出一道雷符,通过预判,劈在医修下一步要落下的方位。 医修为了躲避那道雷,只能踩向另外一个方向,然而这个方向正正好是我的剑在等着他。 他直接迎上我的剑身,就像是故意等着我杀他一样。 仙门大比,不论生死。我就是杀了他,也在规则之内。 但是我却犹豫了。 因为上回我差点杀了千音门的铃,尹问崖让我后退,我想他是不希望我杀人。 于是我后撤了一步,收起剑势,只是剑尖刺入了他的胸膛,他一个医修,治疗自己很简单。 医修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继续治疗他的三个队友,却不治疗他自己,像是在为了他的队友节省灵力。 我紧皱着眉头,眼睁睁地看着他胸膛里的血流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衣。 “让你的队友认输,或者,你死。”我说。 医修没有理会我,而是对他的队友说:“治疗不停,你们也不要停手,继续打。赤青剑派没有认输一说!” 他这么做,反倒是我成恶人了。 我抿着唇角,攥紧了剑。 就在这时,一把剑被挑飞,直直地插入医修鞋尖前的地面,剑身反射,照出我身后的景象。 那个青衣剑修最先败下阵,他失去武器,两手空空,茫然地跌坐在场上,好像被突然请上来的观众。 下一个便是赤衣剑修,他的剑被劈成两段,手里的那截断剑被彻底冻结,若是不放手,会连手也一起冻上。 拿着赤青剑的黑衣剑修还在努力攻击尹问崖。 尹问崖叹息了一声,似乎有些无奈。 黑衣剑修红了眼,发狂似的朝尹问崖砍去,他身上的衣服都跟破布条一样,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变慢了,最后被尹问崖的剑从前往后刺穿他的左手,将他钉在了擂台上。 “啊啊啊——”黑衣剑修因寒霜剑而受伤,又因医修的治疗术愈合,但只要寒霜剑没有从他的体内拔.出,他的伤口便永远无法愈合,皮肉几乎都要和剑长在一起,于是稍一动弹,或是被风吹一下,就会发痒发痛,完全是一种折磨。 尹问崖没有理会因痛苦而哑声嘶叫的黑衣剑修,而是看向那个医修。 他说:“不要为了你们赤青剑派的名声,就道德绑架我们苍晓,他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愣了愣,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对战千音门的时候,尹问崖要我后退,并非是不许我杀人,而是不许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她。 我从那把剑的反光看向尹问崖。 他神采飞扬,眉梢带笑。 “绑架我吧。 “认输,还是让你队友继续痛苦,选一个吧。” 黑衣剑修在擂台上痛得以头抢地,他想要拔剑,手还未触及到寒霜剑的剑身,就被寒霜剑的剑气冻得通红,指尖都凝了一层霜雪。 医修咬牙,闭了闭眼睛。 “……我想死在擂台上,你杀了我吧。”他说。 我看不懂,我大为震撼。 尹问崖抽出寒霜剑,把黑衣剑修丢在身后,朝我一步步走近。 “你死了,你的队友也未必能活。你们这到底是来招生的,还是来让人灭门的?”尹问崖站在我的身侧,落后我半步,替我防备着那三个剑修。 医修脸色惨白,胸前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还不忘去治疗地上的黑衣剑修,和那个被冻伤了手的赤衣剑修。 “我本是被赤青剑派掌门捡回来的散修,他想要赤青剑派的风骨永存,名扬天下。 “我有恩必报,就是死也值得。”他说。 尹问崖默了默,问:“你叫什么名字?” 医修说:“无名之辈,世人无需知晓我的名字。你们只需要知道,赤青剑派,永不认输!” 好,我敬他是条好汉。 尊重,祝福! 我正要动作,身旁的尹问崖也动了,他从我的身后,握住我拿剑的手。 尹问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温热而有力的大掌包裹着我的手。 我的心跳似乎与他同频跳动,手背覆盖的力度恰到好处,我可以挣脱他,也可以将一切都交给他。 我向来被动,我选择后者。 时间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 剑送入对方的心口。 我搞不清楚剑到底是穿过对方,还是穿过我?不然为何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尹问崖和我的心跳声,便什么都没有了。 天地万物,若只有我和他就好了。 最终结果,对手失去继续比试的能力,玄清宗胜。 结界收起,观众席响起剧烈的掌声,还有人为他默默落泪。 药谷弟子冲上前去救那位好汉。 “还有一口气!能活能活!”药谷弟子惊喜道。 观众席又一次爆发剧烈的掌声。 这次是在为“杀”他的人精准控剑的能力鼓掌。 我回头看向尹问崖,他对我笑了笑,笑容称得上腼腆。 他啊…… 真是容易心软。 第26章 第 26 章 哼哼,爱上我了吗? 因为队友都很挂心那位好汉的伤势, 我也不着急离开了,陪着尹问崖他们等待药谷弟子治疗散修的结果。 伤患和外来人员以屏风相隔,我们都在外头, 赤青剑派的三个弟子都在里面。 青衣剑修抽抽嗒嗒的哭声从里面传来,其中夹杂着赤衣剑修和黑衣剑修的说话声。 他们每隔一会儿,就问药谷弟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脱他的衣服?你们城里人都这样治病吗?” “……不脱衣服怎么看他的伤?” “你给他喂了什么?为什么他这么痛苦?” “是药, 苦涩的药。不痛苦就没味觉了,没味觉就死了。” “为什么……”这回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药谷弟子打断了。 “几位道友,你们也先出去吧。我怕你们在这里,我会先被气死。” 他们排着队被药谷弟子赶出来了,看到站在屏风外面的我们,都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了。 毕竟刚刚才被吊打过,这会儿会觉得尴尬也很正常。 那个最高的赤衣剑修看起来比另外两个都成熟一点, 率先站出来, 朝我们躬身一拜。 青衣剑修年龄最小, 脸上稚气未脱,看了看赤衣剑修, 虽然不太懂, 但他也跟着拜我们。 黑衣剑修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尤其是他的左手还被尹问崖所伤, 但他也弯了腰。 “多谢。”赤衣剑修带头道谢。 谢我什么?我本来是想成全那位好汉的。我才没有做什么好事, 为什么给我道谢? 我非常不适应这种场合, 落后队友一步,只露出半个身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除我之外, 我的三个队友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姜久思摆了摆手,双手环胸,移开目光,神色淡淡的,仿佛这事情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百里泽朝他们回了一礼,给予了相当的尊重。 尹问崖回过头找我,他的手臂一挥,搭在我的肩上,把落在后面的我捞到前面,在我耳畔压低了声音,说:“苍晓,让别人好好道谢也是礼貌。” 我的耳朵烫得要命,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僵硬着身体,任由他动作,任由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像是微风拂柳,惊动一湖春水。 赤衣剑修从暗袋里取出一个看起来有些陈旧,丝线都脱线了,还打着补丁的储物袋。 这个储物袋被他折了又折,生怕弄丢似的,好好地藏在他的暗袋里,这会儿打开动作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不小心勾破了储物袋就用不了了。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三个圆润饱满的柿子,递给自己身旁的青衣剑修。 似乎觉得不够,他又掏了掏,掏出两个梨,两个鸡蛋,让黑衣剑修帮他拿着梨,自己握着两个鸡蛋,拇指摩梭着鸡蛋,很是珍惜的样子。 他抬起头,正要把这两个鸡蛋往前递,看到我们四人,眸光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将这两个鸡蛋用衣袖左擦擦,右擦擦。 青衣剑修也有样学样,用衣服兜子装起柿子,然后把每个柿子都好好擦拭过,才捧到我们的面前。 黑衣剑修似乎觉得他们这样有点丢人,嘴角下撇,但他的余光也在检查手里的梨子有没有坏,有没有脏,悄悄用指腹蹭掉了梨子沾上的灰尘。 赤衣剑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从赤青山走到云霄宗走了太久,食物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些了。这是我们赤青山自己种的果子,自己养的鸡下的蛋。一点点心意,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我…… 这回我是真的有点难受了。 我的脑海里闪过百里泽说过的话,有一些门派没有条件,也买不起上品丹药,所以只能嗑劣质的低级丹药恢复灵力。 因为那种丹药便宜,他们也只买得起那种丹药。 姜久思最先动作,她从黑衣剑修手里拿过梨子,直接一口咬下去,然后满足地弯着眼睛,什么也没说,直接离开了。 百里泽替姜久思发言:“她喜欢吃梨。” 黑衣剑修不说话,把梨子往前递,我猜他的意思是“喜欢就都拿走吧”。 百里泽从善如流,拿走了他手里仅剩的梨子,然后跟着姜久思离开。 黑衣剑修像是终于完成任务,松了一口气,站回赤衣剑修的身后,沉默得像一根柱子。 青衣剑修的手小,拿不了三个柿子,只能用衣摆兜住这三个柿子,眼巴巴地看着剩下的我和尹问崖。 尹问崖解下自己腰间的一个储物袋,非常不客气地接过柿子,都放进了储物袋里。 “看起来很甜,我师尊应该会喜欢,谢了。” 赤衣剑修还攥着那两个鸡蛋,期待地望着我,希望我能收下这两个鸡蛋。 我皱着眉头,心想,可是我也不爱吃鸡蛋啊,我师父就更不用说了,我就没见他吃过东西。 或许是我不说话的时候,表情过于可怕,赤衣剑修以为我生气了,支支吾吾地说:“对、对不起。我们只有这些东西了,等明年我们的梨子、柿子再长出来了,我们就给您送过去。” 要命,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 我连忙摇头。 赤衣剑修更加惶恐了,他抖了抖,说:“后年的梨子和柿子也给您送去!” 我这回连手也一起用上了,摆手:“不必!” 赤衣剑修忍痛,说:“我回去就把后山的鸡都杀了,给您送去!” 我求救地看向另外一旁的尹问崖。 尹问崖捂着下半张脸,憋笑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真是太坏了! 明明看出我的窘迫了,还不来搭救我! 似乎察觉到我的恼怒,尹问崖终于忍住了笑意。 他咳嗽一声,直起腰,用手指勾住自己的储物袋,在指尖晃了一圈,另外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笑着对赤衣剑修说:“这两个鸡蛋收回去吧,我们苍晓不爱吃鸡蛋。” 我意外他居然知道我不爱吃鸡蛋,怎么知道的? 尹问崖对我挑了挑眉,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我看见他笑得这样得意,很想伸手捏他的脸,不许他这样笑,笑得这么好看,怪恼人的。 但是我忍住了,捏着拳头克制,扭头不看他。 赤衣剑修张了张唇,小声地问:“啊……那、那您爱吃什么?” 好像生怕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神兽龙肉,海底鲛人的鱼肉之类的。 我看着面前的三个剑修,他们都很瘦小,最高的也比我矮了一个脑袋。他们的眼神清澈而诚挚,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就算我说的是神兽龙肉,海底鲛人的鱼肉,他们也会拼尽全力,哪怕穷尽一生,也会去给我找来。 很笨拙,又很淳朴。 我非常不是滋味,觉得这份感谢变得好沉重,而我不想要这样沉重的感谢。 就像那位散修要用生命去报答他的恩人一样,如果有人说要用生命去报答我,那简直让我难受至极,坐立不安。 我不想对真诚的人撒谎。其实我没有爱吃的东西。我这个人很无趣,给我什么我都能吃得下去,毕竟在我未辟谷之前,以我师父的厨艺,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 我又不想拿走他的鸡蛋,因为那看起来是他最后的东西了,他特别珍惜的样子,我不想拿走别人的珍惜之物。 还是尹问崖。 他说:“这样吧,等明年你们的果子成熟了,你们给我传信,我带苍晓去你们赤青山,想吃什么我们自己摘。如何?” 赤衣剑修如释重负,笑着点头:“当然好。” 青衣剑修眼睛亮亮的,他扯了扯我的衣角,对我说:“我会种紫色的果子,成串的,虽然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是它甜甜的,小小的,很好吃的。只是它一摘下来,很快就坏了,你如果来的话,就能吃到了。欢迎你来呀!” 黑衣剑修也点了点头,用贫瘠的语言表达对我的欢迎:“嗯,好吃的。” 我和黑衣剑修算同一类型的人,我懂他贫瘠的语言底下是一颗火热的心,所以他能说出这三个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好,会去的。”我认真地应下。 尹问崖揉了揉我的脑袋,就像看到自家孩子终于会交朋友一样,笑容欣慰。 嗯?为什么是这个比喻?打住打住! 我才不要慈父一样的爱意! 那三个剑修收起东西,勾肩搭背地往外走,还商量着要去借厨房,给散修煮鸡蛋羹补身体。 尹问崖目送他们离开。 我盯着尹问崖,想知道他到底怎么看我。 尹问崖垂下放在我脑袋上的手,解开储物袋,把那三个柿子从储物袋里掏出来,递给我。 “苍晓,帮我存一下。” 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但总之先帮他放好。我把这三个柿子存入我的储物戒里。 尹问崖绕过屏风,走近正在给散修治疗的药谷弟子。 “他这医药费要多少?” 药谷弟子比了个数,我听到尹问崖磨了磨后槽牙,嘴角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 “没办法啊,他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且散修学得杂,这个学一点,那个学一点,有些术法相克,他也学,灵府都千疮百孔的。我收这个数都算是友情价了。”药谷弟子这么说着,一抬头,看见尹问崖身后的我。 他清了清嗓子,说:“看在苍晓道友的面子上,我给你抹个零头吧。不过医好了,要让他给我们药谷打几年白工。” 尹问崖回头看我,眉眼俱笑,墨瞳像是缀着繁星,语气也变得柔和,说:“还好有苍晓在。” 我的心弦被人轻轻拨动。 有你这句话,我真是…… 再被冤枉一次也值了。 尹问崖盘腿坐在地上,从储物袋里倒灵石,数了半天,还少一点。 我在他身旁蹲下,学着他的样子,用食指勾住储物袋的绳子,把他先前给我的储物袋递过去,任由储物袋在空中晃悠,和他开玩笑:“你的半数身家。” 有一半被他拿去付给百里泽了,这是剩下的一半。 尹问崖转头望着我,但我没有看他。 哼哼,我才不看他,我现在云淡风轻地给钱,一定很帅气吧!爱上我了吗? “苍晓。”尹问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吸气,没敢吐气。 难道,他其实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情?还是说,他有自己的金钱观,不喜欢吃软饭的行为?啊……那我岂不是让他讨厌了?! 他笑了一声。 紧绷的神经又恢复轻松,我这才学会正常呼吸。 尹问崖接过我手里的储物袋。 系着储物袋的绳子从我指尖滑落。 正要落空之际,空气中传来尹问崖的声音,他语气无比平常地说: “好险,差点要对你动心了。” 平地一声惊雷! 炸得我大脑一片空白,炸得我面红耳赤。 尹问崖只是取了足够的灵石,又把储物袋挂回我的指尖,离开的时候还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算我欠你的。”他说。 啊,我死了。 第27章 第 27 章 我心甘情愿上当。 什么都别说了。 从今天开始, 我要猛猛赚钱。 如果钱能买来尹问崖的爱的话,我要发了疯地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换来尹问崖很多很多的爱! 这是我当时的唯一念头。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都忘记我是怎么回到住所的。 等我回到房间,拿出账本计算我一共有多少资产的时候,我看着上面的数字, 翻涌的思绪终于消停了。 脑海又一次重复尹问崖说的话: “好险,差点要对你动心了。” 他这句话, 是说真的,还是玩笑话? 如果是说真的,别说我现在拥有的全部资产,就是我以后赚来的全部资产,说送尹问崖,也是随随便便就送了。 但如果只是开玩笑呢? 我要是把我的全部资产都送给尹问崖,那就彻底暴露了我的心思。万一他没有那个意思, 他又知道我对他有意思, 那我们岂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彻底冷静了下来。 结合前后文, 结合语境,结合作为一个暗恋者的经验, 我几乎可以确定尹问崖说的是玩笑话了。 首先, 尹问崖有那么多朋友,必定不乏有钱人, 就拿上次给他告白的药谷弟子来说, 药谷多赚钱啊, 一个人的医药费就要尹问崖掏空荷包了。 如果尹问崖真是那种会因为钱财而轻易动心的人,他就应该答应那位药谷弟子的告白了。 其次,我当时跟他说话也是用的玩笑的语气, 说的是“你的半数身家”,他可能就是单纯为了回应我这个玩笑话,才同样和我开玩笑。 如果我对他没抱任何想法,听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但偏偏我对他有心,才会让我乱了思绪。 最后,我暗恋了尹问崖这么久,深知暗恋一个人的心理能有多小心翼翼。 我生怕他知道我对他的爱意有多沉重,怕我们的关系不仅回到陌生,还会尴尬,最坏的结果是他从此厌恶上我,所以又怎么可能说得这样直白呢? 我的心潮恢复了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突如其来的难过淹没了我。 是玩笑话啊…… 我真的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聪明,这么敏锐,这么善于揣摩人家的心意。 我要是笨一点,迟钝一点就好了。我就可以自欺欺人,就可以假装尹问崖说的不是玩笑话,他是真的对我有点动心,那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我敏感得要死。 我浑身上下都是软肋,谁来戳我一下,我都能感受到比触觉更深刻一百倍的疼痛。 都怪尹问崖。 怪他乱说话,害得我心烦意乱,又欢喜,又难过,又生气。 可是我一想到尹问崖,想到他的笑容,想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眸,我又不忍心怪他了。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我喜欢他,他也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尹问崖不会拿别人的喜欢来开玩笑。 他要是这种人,我也就不会喜欢他了。 哎……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尹问崖一样,这么完美的男人。 我恨我的不争气。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抵抗住尹问崖的魅力啊! 烦人。 我对尹问崖的迷恋简直毫无来由。 按照我的推测,如果我本人没问题,那么一定是尹问崖在勾引我。 从今天开始,我要把守住我的心,不能再为了他的一句话,就乱了阵脚。 “苍晓,要去抓蜈蚣吗?”尹问崖来敲我的房门,向我发出邀请。 他主动了! 他在勾引我。 我要矜持,我要不动声色,我要维持住我的骄傲,我的自尊。 “去哪里抓?”但是我的嘴自有想法。 可恶啊!为什么这么口不对心? 尹问崖站在我的房外,我扶着门框,与他站在门口说话。 清冷的月光自他的身后照过来,他深灰色的影子覆盖在我的身上,像是有温度,我能感觉到它的暖意,身体也变得燥热。 明明已经是深秋了啊。 “不知道。”尹问崖笑了起来。 哼,不知道还来找我。 想见我的借口罢了,诡计多端的男人。 “我们下一场对战蛊修,正好可以借着抓蜈蚣的借口,去打探打探对面的情况。走吗?师妹和百里都在外面等我们了。”尹问崖反手指向院子门口。 我的身体一僵,持续翻涌的喜悦才到胸口,又沉了下去。 只能庆幸刚才没有把我的暗喜表现得太明显,否则,就太丢人了。 他没有在勾引我。 事实就是我单纯为他着迷,仅此而已。 我的心情有点消沉,失落他并不是特意来找我,出门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人。 我很想维持住我的高傲态度。 凭什么他一来找我,我就要答应啊? 但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关上房门,跟着尹问崖走了。 对上尹问崖,我就只有输。 很不服气。 我恨我自己。 “要不,你们去吧。我突然想到我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百里泽走到半路,停了下来。 我先前听尹问崖说过,百里泽害怕虫子,要是放在平时,我说不定也会坏心眼地挑衅他,用激将法引他跟着我们继续去找蜈蚣,吓他一跳。 但是今天的月色这样美好,适合两人夜游。 比如只有我和尹问崖。 我正要点头,尹问崖却走到了百里泽的身旁,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们队伍缺少了你这个分析师可不行。你上回不是说,没买到蛊修对战的留影石吗?这次我们实地去探查,肯定比留影石要清晰得多。 “苍晓,你说是吧?” 尹问崖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尹问崖是好意,为了帮我捉弄百里泽,报复他给我讲的那个鬼故事,所以才会有这一出。 我说:“是。” 尹问崖说得对,他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 姜久思走到百里泽的另外一边,将他的手臂拿起来,绕过自己的脑袋,一把将百里泽打横抱起来。 “干、干什么?!放我下来!”百里泽试图挣扎,又怕碰到哪里不该碰的地方,冒犯了姜久思,以免招致他们师兄妹的混合双打,所以只能高高地举起双手,跟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我看他俩打打闹闹,百里泽急红了眼,姜久思还变本加厉,抱着他在原地转圈,我的心情也十分愉悦。 啊,我也挺坏的。 不过没关系,我本来就讨厌百里泽,看到讨厌的人吃瘪,开心也很正常。 “总算笑了。”尹问崖站在我的身旁,垂眸看着我,嘴角也带着笑意。 “嗯?”我对上他的视线,挑了挑眉。 “刚才见你不开心,还以为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尹问崖摸了摸后脖颈,看向还在打闹的那两人。 他先移开视线,我才得以有机会,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注视他。 夜色微沉,晚风拂来,连光影都格外偏爱尹问崖,将他的五官刻画得这样立体。他的睫毛浓密,压着深邃的眼眸,鼻梁高挺,嘴唇也粉得恰到好处,像春天的花瓣颜色,不敢想象它有多柔软。 只可惜不属于我。 他眼睫轻颤,似乎要回过头来,我垂下视线。 “你没有说错话。”他在我这里,总是对的。 尹问崖很轻地“咦”了一声,像是在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被偏爱的人总是那么有恃无恐,说的话,做的事情都如此理所当然。 “我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就不高兴。”只能是我错。 我没有看尹问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是盯着我面前的那一块地面。 这石头可真石头。 “又生气。”尹问崖直接点破了我的口不对心。 为什么要点破?不能装一下吗?我看他跟他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装得挺好的。 我怀疑尹问崖是不是讨厌我,只是碍于我们还是队友关系,才勉强和我维持友好关系。不然为什么他又惹我生气?又要拆穿我呢? 他明明…… 对别的朋友就不是这样的。 还是说,他根本没有用心对我,所以也不需要对我察言观色,不需要去猜我想什么,不需要顾忌我是否开心,是否难过,是否会更生气。 我心绪难平,却又无法对尹问崖说明。 换作是任何一个其他人,比如姜久思、百里泽,我都不会因为他们随便的一句话,就这样生气。 因为太喜欢他了,所以忍不住对他苛刻。 不受控制地期许他也喜欢我。如果他喜欢我的话,他就必须处处哄着我,捧着我,不会让我生气,更不会让我难过。 这样沉重如枷锁的爱意,任谁都不会想要。 更何况,他也没有喜欢我。 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或许被他讨厌说不定是好事。 爱是枷锁,会套住两个人,但被讨厌,不再期许他的爱意,那我就是自由的,他也是。 我泄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走吧,去找蜈蚣。” 我不去看身后的尹问崖是什么表情,我自知我的忽冷忽热有多讨厌,不怕别人讨厌我,却害怕看到他眼里的厌烦。 或许我就是一棵扎手的仙人掌,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 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比起平时要缓慢沉重得多。 尹问崖跟在我的身后,不远不近的,不像平时,会走在我的前面,或是走在我的身旁。 前面打打闹闹的两个人也停了下来,继续往蛊修的住处走去。 他们一回过头来,就看到我和尹问崖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们气氛的凝重,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来就被迫话少的姜久思更不说话了,百里泽也没再提回去的事情,大概是以为我和尹问崖因为他俩打闹,忘了正事,所以生气了吧。 一段路,一个队伍,分成了三截。 “我去敲门吧。”百里泽甚至克服了他的害怕,主动提出去敲门拜访蛊修。 姜久思抖了抖身子,似乎被气氛冻到,搓着自己的手臂,火速跟上百里泽,非常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 “谁呀?”里面传来尖细的嗓音,音色如黄鹂鸟。 叮叮当当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开了。 来人胸前垂着一条麻花辫,身上和头上戴着各种银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腰间挂着装蛊虫的葫芦形状法器,深秋还穿得格外清凉,裙子上绣着繁复的花纹,手腕戴着银手镯,不小心磕在门板上,她收回手,摸了摸手镯。 “玄清宗的?”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视线越过站在门口的百里泽和姜久思,扫向我,定在尹问崖的身上,停顿了一下,才回过头,“师哥,玄清宗的人来了!” 我很想知道她停顿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很想回头看尹问崖有没有注意到她那一眼,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否相识,有旧,还是…… 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但是这个麻花辫姑娘似乎听到了什么,对里面点了点头,给我们回话:“师哥说,请进院里说话。” 麻花辫姑娘侧过身子,让出大门另外一边的位置。 百里泽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踌躇,被姜久思挽起胳膊,拉进院子里。 我跨过院门的门槛,麻花辫姑娘靠着身后的门,对我笑了笑。 应该是个友善的人。我想。 我走到院里,以为身后的人也会跟上,然而尹问崖却被那位姑娘拦住了。 “师哥说,你不许进。”麻花辫姑娘说。 这话一出,原先进到院里的姜久思和百里泽都回过头,看向门口。 我像是终于得到赦免,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向尹问崖。 尹问崖一脸无辜,看了看我们,又收回了脚,退回门外。 “你们聊,我去外面走走。”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脏某处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他不在的话,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那位麻花辫姑娘已经准备关上院门了,抬眸对上我久久没有移开的视线,又笑了笑,重新打开了院门。 哼,我又没说要去找他。 但是我的身体又一次诚实地迈开步伐。 这次路过那位麻花辫姑娘的时候,她拦住了我。 “其实我在屋顶看见了,他好几次想拉住你,但是你都走得好快。 “师哥说,如果我拦住一个人,另外一个肯定也会跟他走。但我赌你不会。” 我哽了一下。 你们蛊修还真是…… “赌注是什么?”我问。 “一百灵石。”她说。 我掏出一块价值相当的中品灵石,放到她的手里。 “你很有眼光。”我不能让支持我的人输得太惨。 她笑着让开了位置。 我穿过院门,追寻刚才离开的身影。 尹问崖呢? 这一会儿的功夫,门前的这条道都找不到人了。 现在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东边,一个是西边,我要往哪边走呢?我还没想好答案,就看到东边的墙角露出了一块湛蓝色的衣角。 我没有隐匿自身的气息,也没有放轻脚步,靠近那块墙角。 果不其然,在下一个转角,我看见了抱着剑,蹲在墙边,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尹问崖。 我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前,他也没有抬头看我,手下树枝划拉地面的速度加快,刚才写的什么,现在已经看不清了。 “不是说要去走走?”我问。 “已经走了。”他用树枝戳了戳地面,像是在说他走到了这里。 我直起腰,抬头看向距离这里不过十步远的院子门口。 “这也算走了吗?”我轻笑一声,故作不屑的样子。 尹问崖手里的树枝“咔嚓”一下断了。 他抬起头。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眉心紧拧,抿着向下的唇角,委屈巴巴又可怜的样子,像路边的弃犬,但那双亮得烫人的乌黑眼眸却出卖了他。 他装的。 我想,我才不会上当。 “我怕我走远了,你就找不到我了。” 柔软的心脏塌陷下去一角,刚武装起来的世界又开始分崩离析。 ……该死的。 我心甘情愿上当。 第28章 第 28 章 “又动心了吗?” 我被尹问崖狠狠拿捏住了。 明知道他是装的, 而且装得一点也不像,可我偏偏就吃他这一套。 毕竟,尹问崖都为我装可怜了。 况且, 那位蛊修姑娘也说,尹问崖几次想拉住我,肯定是想和我道歉了, 他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就想和我道歉, 那礼尚往来,我也要给他点面子吧?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因为什么生气来着? 算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尹问崖装可怜也怪可爱……不,我是说,怪好笑的。 他一点也不可爱。 真的。 他还会惹我生气, 我会狠狠记仇。 次日对战蛊修, 我们队伍提前进场, 做赛前准备。 这场比试很重要,按照赛程安排, 比完这一场, 下一场就能稳进前十了。 百里泽面如菜色,坐在木椅上, 不知道昨夜在蛊修院子里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姜久思站在百里泽身后, 给他按摩捶背, 还拉着百里泽的右手,双手像鸡爪子一样,在百里泽的手臂上爬来爬去。 “别别别!”百里泽像是触电一样, 从木椅上跳了起来,浑身炸毛,平日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形象完全崩坏,“别这样,我又要想起昨晚被蛊修的蜈蚣爬到身上的触感了!” 姜久思立刻举起双手,一脸无辜地看向站在他对面的我和尹问崖。 我见百里泽实在难受的样子,有点担心今天的比试,抬头看向尹问崖,用传音术跟尹问崖说悄悄话,问他:“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尹问崖本来双手环胸抱剑,笑着看他们两个,收到我的传音时,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放松了。 他瞄了我一眼,也用传音和我说话:“只要不让蛊修的虫子靠近他,就不碍事。” 传音术的声音并不是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而是出现在我的耳边,就像他贴着我的耳朵说话一样,尹问崖的声音比平时的声音更加清晰,更加富有磁性。 就……听得人耳热。 我不太适应,摸了摸耳朵,确认我的耳朵温度应该是正常的。 我转向尹问崖。 尹问崖在我转头的同时,也看向我。 我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我会尽快解决蛊修,这样就不会让蛊修的虫子有机会靠近百里泽了。 尹问崖对上我的目光,攥着剑的手也紧了紧。 我猜他的意思是说,他也会努力拉仇恨的。 这么看来,我们还是挺有默契的。 “两位,别说悄悄话啦,要上场了。”姜久思踮起脚尖,一左一右地将手臂搭在我和尹问崖的肩膀上,因为我们的身高差,她几乎是挂在我们身上,像荡秋千一样,从我和尹问崖中间荡走了。 她是走了,但我对队友没怎么防备,猝不及防地被她带得身形一歪,往中间倒去。 不是,她的重剑也太重了吧?! 我正要稳住身形,脑海一闪而过某个念头,便任由自己倒向尹问崖。 为了和尹问崖有肢体接触,我卑劣地倒向了尹问崖。 没错,我是故意不小心的。 但如果尹问崖没有接住我,那我岂不是太丢人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我甚至还没有想好如何优雅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已经被人“接”住了。 准确来说,是尹问崖往我的方向侧走了一步,让我靠在了他结实的臂膀上,借由他的身体,让我稳住了身形。 我身体倾斜,脑袋靠住他,这个姿势有些怪,稍微想象一下就很呆,所以我立刻站直了,非常懊恼。 这和我幻想的不一样。我以为尹问崖会张开双臂接住我,然后我就可以顺其自然地倒进他的怀里。戏台上都是这样演的,他为什么不按套路来?! 尹问崖还是保持着双手环胸抱剑的姿势,帅得不动声色,压根没有要松开手接住我的意思。 他并没有发觉我的懊恼,还笑得春风满面: “不用谢。” 哈哈。 他是很帅了,就是我有点可笑。 万幸的是,没人发现我的小心机。 在我上场的时候,观众席突然响起了一阵激烈的琵琶声,紧接着是一记唢呐乍破,全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头看过去。 就连平时只会关注尹问崖的我,也忍不住被这声音所吸引。 观众席,为首的是那个穿红衣,拿折扇的合欢宗修士。 他站起身,身后那些手拿各种乐器的观众穿着白衣,额头系着红色丝带,看着不伦不类的,也不知道是谁的爱慕者。 合欢宗修士振臂一挥。 他身后的白衣观众从左到右,展开写着大字的巨大卷轴。 这回我没有再念出来了,因为前两个字就让我警惕起来了,看完整条卷轴的字,我的心也死了。 偏偏他们还浑然不知,齐声念道:“苍晓勇敢飞!我们永相随!” 为首的合欢宗修士展开他的折扇,上面写:苍晓,我爱你。 救命! 救命啊啊啊! 一阵热气上涌,我从脖子红到脑袋,头顶都要冒烟了。 但并不是害羞,纯粹是被气的。 不要喜欢我! 我最恨我不喜欢的人喜欢我了! 我要杀了那个合欢宗修士啊啊啊! 我杀气腾腾,抓着手里的剑就要冲上观众席。 就在这时,我被人钳住了手腕,那个力道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回了他的怀里,我的脑袋几乎是砸向他的胸膛。 我抬起头,看见尹问崖的下巴,滚动的喉结,刚才的杀意消散得七七八八了。 “打他反而让他爽到,不值得。”尹问崖相当镇定,眼神冷得像是万里冰封的雪国,“不要理会他,稳住你的心态。苍晓,我相信你,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无情道修士。” 他垂下眼,与我对视。 我在雪国里迷了路,风雪吹得我头脑清醒了不少。 看来尹问崖并没有因为有人对我示爱而有什么波动。 意识到这一点,我更加冷静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下来。 尽管尹问崖不在乎也好,我还是要对尹问崖解释:“我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他后面那群人。” 就算有一丁点的可能,我也舍不得尹问崖因为我而不高兴。 尹问崖点了点头,下颌线紧绷。 “我知道。那些是有一半是千音门的修士,估计是为了孟绮欠你的人情,来支持你了。” 喔……原来他知道。 那我解释也是多余了。 像是和这边的白衣观众对阵,隔壁也升起一团蓝色的柔软布料,展开后,上面用金丝线绣着一句话: “乱花渐欲迷人眼,唯有问崖最耀眼!” 蓝衣观众以压倒性的气势呼喊尹问崖的名字,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而白衣观众也不输他们,一半的人吹奏喜庆无比的乐曲,一半的人跟着喊我的名字。 于是两厢结合起来,就变成了:“尹问崖!苍晓!咚咚锵!尹问崖!苍晓!咚咚锵!” 我沉默了。 尹问崖也沉默了。 路过的姜久思:“知道的他们是来支持你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今日大婚,哈哈哈!” 我惊悚地看着她。 怎么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尹问崖用剑柄敲了一下姜久思的脑袋,笑着说:“别胡说八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比起刚才要轻松许多,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我看向观众席那两支合奏喜庆乐曲的队伍,嘴角微微翘起。 嗯哼,好像这样也不错。 屏蔽观众声音的结界落下,终于能安静一些了。 我看向对面的蛊修队伍。他们都穿戴着各种银饰,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除了长短不一的发型和他们的性别之外,非常整齐,一看就知道来自同一个门派。 队伍里站在最中间的是昨日见过的麻花辫姑娘,她抬起手,对我挥了挥,笑容灿烂。 “你们之前认识?”尹问崖问我。 我看了他一眼,平时比试开始前他很少和我说话的,因为我会紧张。 “昨晚认识的,我替她付了赌资。”我诚实地说。 尹问崖扬了扬眉,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比试开始的信号烟花“咻”一声,飞上了天空。 尹问崖无缝衔接战斗状态,在烟花炸开的同时就已经抽出寒霜剑。 我只感觉到一阵风拂过我的耳畔,余光留下尹问崖的残影,他人就不见了。 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尹问崖是个每时每刻都在备战状态的战士。 当然,我在这一方面也不输尹问崖。 我隐入风里,朝着为首的光头纹身蛊修靠近,我能感觉到,他给人的压迫感是最强的。 他的手臂纹了一个蝎子,放出的蛊虫也是一只巨大的毒蝎子。 毒蝎子行动十分敏捷,不断朝着百里泽的方向靠近,好在被姜久思的重剑挡住了,百里泽画符的手势仅顿了顿,又继续了。 尹问崖运起寒霜剑,迅疾的剑术瞬间逼近,比毒蝎子还要敏捷数倍,精准地刺向毒蝎子。 毒蝎子挥了挥它的蝎尾,竟然挡住了寒霜剑的攻击,坚硬外壳没有丝毫影响,甚至还击出火花。 尹问崖变换了招式,用寒气冰霜冻结了那只毒蝎子,一剑挑飞毒蝎子,朝着蛊修队伍攻去。 光头蛊修隔壁的寸头蛊修双臂一挥,召唤出无数飞虫,密密麻麻的飞虫几乎要将天空的日光都遮蔽了。飞虫大军的阴影笼罩着半个擂台,挡住了我的去势,也挡住了尹问崖的寒霜剑冲击。 嗡嗡嗡的声音在我耳边充斥着,我稳下心神,速战速决,乘着疾风靠近蛊修队伍。 我的长剑在擂台的地板划出一段火花,在即将靠近飞虫大军的时候,剑尖抬起,浩荡剑气挥出,一道半弧形的烈焰随剑气一起挥出,烧掉了阻挡在我面前的飞虫大军。 那些飞虫想要靠近我,我双指一并,指腹擦过剑身,以剑气为引,结合火球术,荡开一道炽热的红色圆形弧线,顿时火光冲天。 飞虫大军成了香香脆脆的烧烤虫子。 “啊啊啊!我的虫!”寸头蛊修可怜巴巴地捧着他的虫子尸体。 但我使用了攻击,也无法隐匿身形了,他的虫子也算死得其所。 蛊修队伍中,有个被所有人保护在中心的小孩蛊修。 麻花辫姑娘喊他“师哥”。 他笑了笑,手指在空中轻点,刚才被我烧烤过的虫子居然死而复生,从地上又一次飞了起来! 我意识到,这个小孩才是最棘手的。 一击不成,我准备退回队伍,休整之后再来,却没想到身后的飞虫大军和毒蝎不去攻打尹问崖,反而追着我来了。 我看见队伍里脸色惨白的百里泽,我这要是把虫子带进队伍,恐怕百里泽这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了。 看在他是尹问崖的同期份上…… 我调转方向,停住了回队的动作,将剑身横挡在身前,使出一记防御剑术,运起剑气护在我的面前,无数朝我攻击的虫子都被拦截在半球形的剑气防护罩外。 密密麻麻的虫子阻挡住了我的全部视线,我听到虫子外壳被我的剑气撕裂的脆响,也听到毒蝎子挥舞蝎尾攻击我的防护罩的咚咚声响。 这些蛊修的虫子很强,加上它们死了又会复生,斩都斩不尽,再这样下去,我会耗尽灵力无法再运气。 意识到这一点,我额头渗出冷汗,想要再动剑攻击,又不能取消我的防御,因为一旦取消防御,就会被将我围得密不透风的虫子大军找到可乘之机。 以蛊修的养蛊能力,被蛰一下都非死即伤。 恐怕此时在外人看来,我已经凶多吉少,是个死人了。 “苍晓!” 一道浩然剑气挥出,势不可挡,朝我逼近! 我曾经感受过尹问崖的剑气,霸道且温柔,但这一次不同,完完全全的不同。 这道剑气带着极寒的冷意,触及到剑气的一切都会被冻结成冰,于是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从地面长出的冰墙冻结住了围攻我的虫子大军。 我完全被冰墙包围了。 我好像住进了一个空心的冰球里,冰墙里的虫子一动不动,时间也在此刻停止了。 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因为使用了太多灵力,身体变得沉重疲惫,拿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敢过于松懈,只是收起剑气,大口大口地喘气,调整呼吸,哈出的气变成了一阵白雾。 冷得要死。 一般来说,普通的寒冷对修士是没什么影响的,但是这次的寒冷不同,我能感受到空气中充斥着无数外溢的灵力,这是尹问崖在时时刻刻维持着这面冰墙,以免虫子从里面挣扎出来。 在空心冰球里面的我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也不知道外界的战况如何,心焦尹问崖用这么多灵力保护我,他自己怎么办?! 我恨我自己不够强,如果我再强一点,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也不用他分心来保护我了。 但现在想这个没有用。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盘腿坐在冰面上,一口气吞了十颗灵丹,抓紧时间恢复我的灵力。 好冷。 我冷得牙齿打颤。 我周身的灵气有了轻微的波动。 冰内的虫子动了一下。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尹问崖现在的情况有多危急,不去想这些蛊修强得可怕,不去想我的无能为力,我的不够强大…… 师父说过的,我的剑术像云,弱的时候毫无杀伤力,但强的时候,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是能杀敌。 我咽下喉咙的腥甜。 空气中的灵气波动更大了,冰墙“咔擦”一声,破开了裂痕,里面的虫子扭动着身体,马上就要破墙而出。 我握住了剑柄,起身。 这记剑招只能用一次,会耗空我的全部灵力。 如果不成,等我的就是被虫子蛰死。 但是。 无所谓。 我不会让尹问崖输。 就在冰墙破碎,虫子飞出的那一刻,我脚尖点地,御风飞起,身后跟着无数飞虫。 我看向底下的众人。 擂台被冰层覆盖。 蛊修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剑伤,外露的皮肤都冻得通红,此时已经是勉力维持,但他们的虫子没有失去攻击性,那他们就还有反扑的机会。 我们小队比起蛊修更惨。 姜久思周身贴满了百里泽的符箓,强行抵御尹问崖的冰霜剑气和蛊修的攻击。百里泽在重剑背后,脸色惨白,画符画到灵气耗空,空中那道用他指尖血所画的符箓灵光闪烁,似乎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尹问崖嘴角带血,唇色发白,勉强支撑着身体,和蛊修继续周旋。 在我飞起的时候,他分神仰头看我,我看见他嘴角很浅地弯了一下,像是很高兴看到我安然无恙,但很快又拧起了眉头。 我身后的飞虫大军压过了整个擂台的天空。 或许,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定了。 我飞到擂台的正上方。 闭眼运剑。 无数飞虫从我的四面八方朝我扑来。 心脏的跳动变得极其缓慢。 瞬息之间,我的世界为之一静。 睁眼,剑指苍穹! “春回大地——” 剑气荡开,以我为圆心,覆盖了整个擂台。 所有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空气里的微弱冰霜气息安然消退,擂台边上长出了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那些朝我扑过来的飞虫全都褪去了可怕狰狞的外壳,长出了色彩斑斓的蝴蝶翅膀。 它们扇动着柔软的翅膀,悠然地在我身边翩翩飞舞,毫无杀伤力,美得像是一场奇迹。 所有人都看呆了,怔怔地望着我。 小孩蛊修最先回过神,他摇摇头,对麻花辫姑娘做了个手势。 蛊修认输。 一片喝彩声中,我的灵力彻底耗尽,御风也不成了,抱着“大不了摔死”的念头,泄了力气。 风声萧萧,我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从空中坠落。 然后,稳稳地落入一个带着微凉气息的怀抱里。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望见尹问崖无比柔软的眼神。 尹问崖的眼眸像一湖春水,光坠入他的眼眸里,泛起涟漪,碧波荡漾,柔情万千。 也就只有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抬起手,用指背蹭掉他唇边的血迹,沙哑着声音,玩笑般问他:“又动心了吗?” 尹问崖怔了怔,眼眸闪烁,哑然失笑。 闹闹哄哄的欢呼声盖过了他的笑声,我以为不会听到他的答案,却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的嘴唇上下一碰,声音轻而又轻。 “不敢。” 第29章 第 29 章 给个机会。 他的这句“不敢”, 就算只是回应我的玩笑话,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可以说是死而无憾了。 我本来想就这样躺在尹问崖怀里装晕,然而…… 左边冒出一颗姜久思的脑袋。她低着脑袋, 面门的符箓垂了下来,在我头顶上方被风吹得摇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似乎在关心我是否一切安好。 她旁边凑过来一颗百里泽的脑袋,一脸感动地抿唇忍住流泪。 拜托千万忍住, 不要把眼泪滴在我身上,好脏。 我的头顶又探过来一颗锃亮的光头,蛊修身上的银饰反光晃到了我的眼睛。 光头旁边挤过来一根麻花辫,她的辫子太长,差点要垂到我的脖子。 我偏了偏脑袋,往尹问崖的怀里靠近,嗅到他身上熟悉的药草味道, 安心了不少。 “他怎么样了?让我也看看!”寸头蛊修拨开光头和麻花辫, 抱着小孩蛊修强行挤进来。 于是我彻底被他们围了起来, 光都被这些脑袋给挡完了。 我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神兽吗?! 为什么要围观我?! 我很生气,气他们来打扰我和尹问崖的二人世界。 “我是蛊医, 要不我帮忙看看他怎么样了?”麻花辫姑娘询问道。 尹问崖:“有劳道友了。” 除了尹问崖还抱着我之外, 其他人都直起腰,稍微退开了一点。 阳光重新落在我的眼皮上, 暖暖的。 啊, 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麻花辫姑娘打开她腰间的葫芦法器, 放出一只周身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蝴蝶。 这只蝴蝶和现在满擂台乱飞的鲜艳蝴蝶不一样,它的翅膀呈深蓝色,飞起来的时候带着细碎的光点, 如梦如幻。 蝴蝶飞到我的眉心,轻轻落下。 我的周身像是被温润的泉水浸过,从头到脚,因为灵力亏空的疲惫感骤然减轻,仿佛卸下了压在身上的重担。 麻花辫姑娘操纵蝴蝶,探查了我的身体状态,睁开眼睛,说:“没事。就是短时间内灵力消耗过多,一时没有力气,有点发昏头晕而已。本人的身体非常健康,回去吃点恢复灵药之类的就好了。” 啊,那我就不能在尹问崖的怀里装柔弱了。 太过拙劣的欺骗反而是在侮辱我自己。 我狠狠闭了闭眼睛,放弃这个打算。 她挥了挥手,蝴蝶又翩然起飞,在我头顶绕了一圈,却没有回到她的法器里,而是落在了尹问崖的头上。 蝴蝶的翅膀不动了。 “咦?”麻花辫姑娘的表情有些诧异,“尹道友,你……” 尹问崖抬起手,很轻地扫了一下脑袋上的蝴蝶。 蝴蝶又一次起飞,只是这次它周身的光芒黯淡了不少,飞起时带起的灵光点点也变少了,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收起翅膀,回到了麻花辫姑娘的掌心里。 “多谢道友。”尹问崖对她笑了笑,却没有平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反而疏离礼貌,眼底像是藏着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我手指蜷缩,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想问他,又觉得不合时宜,只能暂时压下。 光头蛊修和寸头蛊修在和百里泽、姜久思两人约去镇上的酒楼吃酒。 “我们就是来交流交流,积累实战经验的。输给你们,我们也不丢人。” “这记‘春回大地’也太厉害了!他也是修剑道的剑修吗?” “不,苍晓师弟修的是无情道,只是刚好用剑而已。” “无情道?那情蛊对他有用吗?” “没用吧。师父说之前有个剑修来我们寨子求情蛊,说要用在无情道修士的身上。” 姜久思一听有八卦,撩开符箓询问:“然后呢?” “百年炼出一个情蛊,可那无情道修士吃的是千年一结果的‘浮生若梦’,一觉睡醒,全忘了……” 几人越走越远,说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我也不太在意,像这种需要使用外力强求才能圆满的爱情,我才不稀罕呢。 尹问崖把我放下来,扶着我,问:“能自己走路吗?” 我如果说不能的话,他会抱我回去吗? 我回忆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用法术“搬运”我上仙舟的场景……我怎么舍得在他经历大战之后,还消耗灵力搬运我回去? “能。”我将剑收回剑鞘,负在身后。 站稳后,我往前走了两步,感觉头重脚轻的,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 我正要走下擂台,眼前的台阶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五级变成了好多级,左右摇晃。 不行。 我刚才说过我“能”,那我就一定能。 我在台阶前站定,定睛等待台阶不再摇晃,正要迈出步子,确定落脚点,却突然踩空。 眼见就要摔下台,腰间被一道有力的臂膀捞起,紧接着我双脚腾空,身体突然失重,天旋地转。 风与阳光从我眼前掠过,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独面前的尹问崖最为清晰,我舍不得眨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尹问崖单手把我抱了起来,我的视线变高了一大截,安然地坐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里。 为了稳住身形,我扶着他的肩膀,但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暗暗窃喜,能与他有这样的接触。 这……算得上亲密了吗?我抿着唇,呼吸乱了节奏。 尹问崖微仰着头,与我对视,眼眸含着笑意,说:“不要逞强。向队友求助,不丢人。” 我攥紧掌心,眨眼的频率都变快了许多。 尹问崖只是把我当队友,队友互帮互助,在他看来很正常,所以他非常坦然。 但我却做不到。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整个人被掏空了思绪,满脑子都只剩下尹问崖。 尹问崖目视前方,抱着我走下擂台。 这是我第一次用俯视的角度看尹问崖。 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高低起伏似山峰,落下的阴影就像山林中化不开的浓雾。 有时候觉得他阳光开朗,有时候又觉得他深沉忧郁。 尹问崖到底有什么烦恼,我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人与人之间,可以完全信任,完全心意相通就好了。 我垂着眼眸,用视线描绘着他的五官。 这个角度很好,他并未发觉我一直在盯着他看,即便被他发现,我也能在他抬眼的瞬间收回视线。 很想触碰他。 其实我不贪心,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只会用指尖点一下他的鼻子,碰一下他的薄唇,轻轻的,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可是我不敢。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再这样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尹道友。”身后传来那位麻花辫姑娘的声音,“我师哥说,如果你需要清理体内的毒,我们能帮你。” 尹问崖在原地站定。 我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于是我回过头,望向身后的蛊修。 小孩蛊修不说话,只是看着尹问崖,笑得很开心,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鲜事物。 他身旁的麻花辫姑娘又说:“我们会在这里再呆两天,如果你想好了的话,就来找我们。” 尹问崖没有再停留,继续往前走。 我的心却揪了起来。 难怪尹问崖身上总是有股苦涩的药草气味,原来他是中毒了。 “什么毒?”我忍不住问。 尹问崖张了张唇,不说话,皱着眉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触及到了他不想回答的内容。 “如果不想说,可以不回答。”我立刻补充。 尹问崖眼睫轻颤,眉头松开,像是天气变化,多云转晴了。 他笑着说:“苍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乌龟?” 哈? 乌龟?从来没有!像我这样聪明伶俐,身手敏捷的修士,怎么可能和迟钝的乌龟扯上关系? 我虽然并不讨厌乌龟,但总觉得它用来形容人的话,怎么也算不上好词。 比如,缩头乌龟。 这不是在骂我吗? 我很轻地撇了撇嘴角,不高兴。 甚至有点生气。 我明明在关心他,他却骂我。 我握着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膀,但是又怕我力气太大,会把他弄疼,所以顶多算是敲了他一下。 尹问崖抬头看我,对上我微恼的眼神,他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哪里还有刚才被人冒犯时,阴云密布的样子? “我错了,我们苍晓才不像乌龟。”他乖乖认错。 我轻哼了一声,算他认错认得快,我勉强原谅他吧。 他又说:“那你有没有见过一种草,它被人碰一下,叶子就会全部缩起来? “我觉得你像那株草。” 我这回是用力地捶了他一下! 不会说话你可以当哑巴,谁要当草了!我要好好做个人,不行吗? 尹问崖的笑意更盛。 但他笑完,又垂下眼睛,稳稳地抱着我,往我们住处的方向走。 或许是为了顾及我的面子,他还很贴心地往无人的小道走,虽然这样会绕更远的路。 不过这也很合我的心意,安安静静的小道,没什么人能来打扰我们。 “为什么像?”虽然但是,我还是想听听他的解释。 他最好是给我好好解释,不然我会记仇。 “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在没有受到伤害之前,就迅速退回安全的地方。”尹问崖说。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能看穿我的处事准则。 这是当然的啊,谁会想要受伤呢?我宁愿被他觉得胆小,也不想在他这里受到伤害。 打个比方,如果说我被师父嫌弃,对我造成的伤害是一点,那么被尹问崖嫌弃,对我造成的伤害是无限。 我会痛苦到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从此永世长眠。 “这样,不好吗?”我试探性地问。 如果我是乌龟的话,那我现在大概向他探出了一小截爪子,可能连指甲盖都算不上。 尹问崖紧了紧单手抱我的动作,他的手握成拳头,贴在我的膝弯侧,极具分寸感,不会让我感到任何不舒服。 “唔……”他抿着唇,眉心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 我不想他因为我皱眉,早知道就不问了。 “不好说。”尹问崖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让我非常困惑,好像走独木桥走到一半,不知道是要继续前进,还是往回退。 我拧着眉头,语气略有不满:“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算你是尹问崖,挑起我的兴趣,又给我这样的答案,我也会不高兴,谁也无法剥夺我不高兴的权利。 我也有我不可侵犯的原则。 尹问崖说:“我觉得好,因为这样你就不会有受伤的机会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他这是在担心我受伤吗? 紧接着,他又说:“但我也觉得不好。” 这一刻,我像是被人高高抛起,找不到落地点,稍有不慎就会摔得支离破碎。 我一直都是这样处事的,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他不喜欢吗?厌恶我了吗? 我抬了抬膝盖,想要从他的怀里逃离,但又忍不住追问他哪里不好。 喉咙发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风轻轻的,带来他的声音。 “因为这样,就没机会靠近你了。” 第30章 第 30 章 真心换真心啊。 什、什么? 他说的,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尹问崖想要靠近我吗?为什么?难道他对我也有意思吗? 我的脑子好像炸开了烟花,试图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心脏又开始响应, 扑通扑通地撞着胸膛。 安静。 不要再跳得这么快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告诉自己要冷静思考, 要理智分析。 如果尹问崖真的对我有意思,他为什么能这么坦然自若? 我在这边因为他一句话就小鹿乱撞, 心乱如麻,他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神色平静,就像跟我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寻常。 我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将原先礼貌而克制地虚搭在他左肩上的手抬起。 阳光透过无数交叉树枝的缝隙照射下来,我的手影贴在他的肩上, 不知道是阳光的温度更烫, 还是我掌心的温度更烫。好羡慕我的影子, 影子比我幸运,能与他如此亲密。 金色光斑熨过我的手背, 我终于放下手, 盖住手影,与他的身体相贴。先是掌心触碰尹问崖的肩膀, 然后是手指搭了上去, 手臂垂落, 碰到他的后背,清晰感受着他的肌肉线条,他走路时的节奏。 我闭了闭眼睛, 心跳加快,紧张得吞咽唾沫。 我的掌心好烫,他会不会觉得不适?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尹问崖看起来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小动作。 我试探地询问:“我们……现在还不算靠近吗?” 是他先说的,他先表现出来想要向我靠近的意思,所以我也理所应当地表示一下,也朝他靠近一步,这并不过分。 尹问崖莞尔一笑,我撞入他的眼眸。 每一次与他对视都幸福得鼻酸,尤其是当他的眼里只有我的时候。 他的笑容迷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唇角勾起,漆黑的眼眸衬得坠入其中的光点更加明亮。 闪烁的光芒晃到我的眼睛,美好到像是梦境。我眨一下眼,又眨一下,他的笑容没有消失,依旧这样明媚灿烂。 “我说的是,心与心。”他说。 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说的当然也是心与心啊!我只是装作不懂,因为我害怕我的“懂”与你的“懂”,不是一个懂。 住处院子就在眼前,尹问崖把我放了下来。 我的手从他的肩膀滑落,我竟然这样舍不得,却又不敢再过多停留。 想要他属于我,更想要我也属于他。 双脚落在地上的时候,还有点飘飘然。 我站在门口,视线紧紧跟着尹问崖的身影。 好想知道他的心意。 好想,好想与他心意相通。 尹问崖并未察觉到我灼热的视线,他只是推开门,往院子里走,没有回头,对我说: “如果你想要交到好朋友的话,就要用真心换取真心,太害怕受伤,总是退缩,对他也不公平。不是吗?” 他的语气自然,原来只是在教会我怎么交朋友而已。 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我垂下眼睛,艰难咽下期待落空的难过。 不该抱有期待的。 我只能庆幸,我没有把我对他的喜欢表现得太明显,我的装不懂,很好地防守住了我的心门。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低着脑袋走进院子里。 正要从尹问崖的身边路过,又被他拉住了手腕。 我回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不是想知道我中的什么毒吗?”尹问崖偏了偏脑袋,又看向院子里的石桌位置,示意去那边坐下聊。 我当然想知道。 关于他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尹问崖松开我的手腕,在石桌旁边坐下,双腿叉开,面对着我的方向,似乎准备与我好好聊聊。 石桌旁边的四张石凳是固定在地上的,东南西北各有一张石凳,若坐下来的话,两人的距离还不如我刚才与他站着那样近。 如果坐在石凳上,太远;如果站在他的跟前,又太近。 我走到他和另外一张石凳的中间,却没有在石凳坐下,而是转过身,身体靠着石桌,侧对着他,双手环胸,微微抬起下巴。 这个姿势很好,在我看来,只要我不正眼瞧他,就不会暴露我对他的过度关心。 要掌握好与“朋友”交往的分寸感。 “什么毒?”我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睨着他,表现出我并没有特别在意他身体的样子,这样就不会给他太大的压力。 说不定我这样还有点欠揍。我想。 庆幸的是,尹问崖并没有讨厌这样的我,他只是朝我伸手,拍了拍我垂下的衣袖——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灰尘。 他好体贴。 我垂眸看着尹问崖动作,他拉着我的衣角,展开宽大的袖子,在上面拍了拍灰尘,拍着拍着,就把衣袖上用来固定的带子给弄散开了。 “之前我师尊不是带我去万魔窟修炼吗?”他一边说话,一边帮我重新系上带子。 他的手很大,手指却十分灵活,纤细的带子紧紧缠绕着他修长的手指,在他的指骨绕了一圈,又被他的食指勾住抽出。 某一瞬间,我居然会羡慕那两根带子。 “嗯。” “我不小心吃错了东西。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它就会把我变成一棵会害人的树。” 我倒吸一口气,心脏隐隐作痛。 尹问崖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语气平淡,还在系我的衣服带子。 他打了个平结,歪了歪脑袋,似乎不太满意,又扯开带子,重新系。 我的灵魂也在被他拉扯着,从平整的两根带子,缠上他的指尖,变得扭曲,变得面目全非,然后永远缠绕在他的身上,永远无法分离。 “让它消失的方式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目前应该是无解。所以为了不让它在我体内长大,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对自己用毒,抑制它的成长。” 尹问崖的手指捏着那两根带子,往两边一拉,系了一个蝴蝶结。 这回他似乎满意了,手指拨了拨带子最下面的流苏,仰头对我笑,像是在问我是否喜欢他系的蝴蝶结。 我对上他的视线,却没有管那个蝴蝶结,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我自认我已经用最可怕、最严肃的眼神瞪着他了。 我表现出自己的不满,用眼神来控诉他。他这人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吧! 尹问崖望着我,似乎有些走神。 难道他被我吓傻了?我眨了一下眼睛。 尹问崖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回过神来,他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靠近。 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秘密,于是我单手撑着他身旁的石桌,俯身朝他靠近。 我呼吸放轻,控制着靠近他的距离。 不能离他太近,怕刚刚平复的心跳又不听话。 我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挡住了倾泻进入他眼眸的阳光。 尹问崖朝我伸出手,仅用一只手就捏住了我的脸,粗糙的指腹擦过我的皮肤,并不用力,只是像大人逗小孩一样捏了捏我的脸。 我瞪大了眼睛,紧抿着唇,看着他。 尹问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笑意,像是在故意捉弄我,但他的语气又比平时玩笑时要严肃得多。 “不要同情我。苍晓,这会让我以为自己很可怜。” 我望见他那双无光的漆黑眼眸,那不是温和沉静的星夜,那是寂静无边的深渊。 我的心脏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 要退缩吗? 现在的我就像是站在悬崖边,我不知道悬崖底下是什么,跳下去是会得到奇遇,还是摔个粉身碎骨。 要赌一把吗? 我向来是个保守被动的人,因为这样让我很有安全感。 尹问崖正要别过脸,收回手。 我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还没想清楚答案,掌心朝上,接住了尹问崖垂下的手,让他的掌心搭在了我的手上。 尹问崖低头看了看我们相贴的掌心,视线短暂停留片刻,又抬眸望向我,变回了从前那个善解人意,爱和别人开玩笑的他。 他语气散漫地问:“师弟,这是把我当狗狗了?来来来,握爪。” 他捏着我的指尖,上下摇了摇。 似乎要把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 “我没有同情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 尹问崖停住了动作,却避开了我的眼神,视线垂落,看着我们相牵的手。 其实都不算牵,他只是握着我的指尖而已。 “人无完人。既然你说了是不小心吃错东西,那就是不小心,你也不想的。” 我不知道尹问崖在万魔窟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吃错这个会害人的东西之后,引来了什么后果,但是肉眼可见的是,尹问崖他很自责。 如果他不自责的话,就不会一直对自己用毒了,更不会在蛊修提出帮他清理毒的时候,会是那个抗拒的反应。 他是在愧疚什么,所以惩罚自己吗? “你不想害人,已经用毒来压制它的成长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补救方式,你肯定也已经用过了,对不对?”我问。 我的指尖被尹问崖攥住,指腹底下的掌心温度烫得吓人。 尹问崖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咽了下去。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会不会讨厌我对他的事情评头论足。 “苍晓啊……”他像是叹息一般唤我的名字,抬起头,仰视着我,“你真的很敏感。” 我的心脏向下沉了沉,好像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航行,却找不到一个对的方向。 是我说得太多了吗? 但这是他教的,真心换真心啊。 我读不懂他,我想要读懂他。 即便,他给我的答案是我不想要的。 我问:“……你讨厌我的敏感吗?” 尹问崖的眼眸像是有流星划过。 他笑着摇头:“不讨厌。” 仿佛很高兴我向他迈出了这一步,很高兴我也向他敞开了心扉。 我眨了眨眼睛。 原来悬崖底下等待我的不是奇遇,也不是摔得粉碎,而是倒转的银河流星。 尹问崖攥着我的手,和我玩一问一答的游戏,问我:“那你呢?你讨厌我爱开玩笑吗?” 啊,那不是他的优点吗?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不讨厌。” 尹问崖捏了捏我的指尖,眼眸清亮,期待地望着我,等待我提问。 我的心脏又高高地蹦起。 或许是气氛太好,我忍不住得寸进尺,往前进一步,又进一步。 “那……你讨厌我管你的事情吗?” 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呼吸都不顺畅了。 如果他说讨厌的话,从此以后,我只会默默守护他,绝不碍他的眼,也不会再过问他的事情,只当好他那位沉默的“朋友”。 回应我的,是尹问崖牵起我另外一只手。 我垂着眼眸,看着我们相牵的手,心跳被他掌控,浮沉之间找不到自己。 他捧着我的指尖,学狗狗握爪的样子,轻轻摇了摇我的手。 我抬起眼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 乌黑的双眸倒映着我的身影,温柔地引诱我投身那片星海。 他说:“请多管管我吧,小主人。”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我并没有把尹问崖的玩笑当真, 不是不想,是后果我承担不起。 这是一个非常狡猾的请求。 虽然是尹问崖说的请多管管他,但我拥有管他的权力, 也是他赋予我的。 他什么时候想收回,就可以收回,轮不到我做主。 若我把他说的话当真, 等他离开我的时候,可悲的人就成了我自己, 我在他那里,什么也不是。 但如果只是单纯把这句话当作短暂的火花,在它燃烧的时候紧紧握住,那这一刻他就是属于我的。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和蛊修就又见面了。 麻花辫姑娘背对着我们,正在摆弄她的瓶瓶罐罐, 语气调侃, 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才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想清楚啦。” 尹问崖被我摁在椅子上,挠了挠脸, 表情尴尬, 抬头望向我,似乎想求情。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低头看他的冲动。 不能看他的眼睛, 不然就会可怜他, 被他牵着鼻子走。 是他自己说的, 让我多管管他的。 我怎么可能放任他伤害自己的身体而不管呢? 小孩蛊修坐在尹问崖的对面,掌心朝上,示意他伸出手。 我的余光瞥见尹问崖一直在看我, 他似乎以为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紧绷着表情,为了让自己的态度表现得更加坚决,甚至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苍晓……”尹问崖还伸手捏住了我的衣袖,轻轻摇晃。 我半睁开一只眼睛去瞄他。 呜,这还是尹问崖第一次和我撒娇。 但是不行! 我不能让步。 既然连蛊医都主动提出说要给他清理毒素了,说明尹问崖现在体内的毒已经到了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好啦好啦,别打情骂俏了。”麻花辫姑娘捧着一堆罐子靠近我们。 什、什么打情骂俏?我可没有! 我睁开眼睛,紧张地盯着说话的麻花辫姑娘,难道她看出了什么? 但她神色如常,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于是我又去瞄尹问崖,看他什么反应。 尹问崖倒是坐得笔直,乖乖把手交给她师哥了。 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出来我对尹问崖的心意。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莫名的失落,也不知道在失落什么。 小孩师哥握住尹问崖的手,另外一只手在他的手背拂过。 一阵风吹过,我突然听见了山间的声音,抬起头,环顾一圈寻找声源。 鸟叫虫鸣,花草树木被风吹动的簌簌响声,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仿佛置身于山林间,甚至还能嗅到湿润的雾气。 不,不是嗅到,是真的有雾。 原先与尹问崖面对面坐着的小孩师哥周身起了一阵白雾,雾气逐渐浓郁,几乎都要看不清他本人了。 我也是第一次和蛊医打交道,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将手搭在尹问崖的肩膀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立刻带他瞬移离开。 麻花辫姑娘似乎察觉到我的警惕,视线在我的手上顿了顿。 如果这是他们给人看病的方式,那我非常抱歉。 虽然很抱歉,但我依旧没有移开搭在尹问崖肩上的手。 过了一会儿,雾气散尽。 原先坐在面前的小孩突然长大成人了。 他有着一头几乎长到地面的紫发,双眸也是黑得发紫,周身皮肤被诡异的黑色花纹覆盖,下半身都在白雾里面,只有上半身清晰。 我也是头一回听见“白雾”会说话,紫发蛊修没有张嘴,却有一个空灵的男声从雾里传来。 “毒很好清理,或者说正合我意。我的蛊虫需要你体内的毒,不过蛊虫吸走你体内的毒素之后,你体内的‘欲果’也会成熟长大。” 欲果? 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该不会是和媚.药一样的东西吧?! 我紧张起来,下意识吞咽唾沫,看向淡定自若的尹问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答案。 尹问崖垂着手,正在玩我衣袖垂下的带子,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我抬头看向两位蛊修,询问道:“什么是欲果?” 麻花辫姑娘解释:“由欲望结成的果实。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非常擅于伪装,比如在你灵力枯竭时,伪装成掉落在地上的丹药;又比如在人渴得快死掉的沙漠里,伪装成汁水饱满的果实。就连元婴期修士都无法看破它的伪装。” 难怪尹问崖会不小心,他当时被剑尊丢进万魔窟里修炼的时候,也才刚筑基。 我忍不住去怪素未谋面的剑尊,竟对尹问崖如此狠心。 坏人!怪不得我师父老和我说剑尊的坏话,果然是有原因的! “那要怎么办?”我追问道。 先前尹问崖说过,让它消失的方式可以很简单,我暗暗祈祷它不要太难,希望是我可以做到的。 尹问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扯了一下我衣袖上的带子,把他自己先前系好的蝴蝶结给拆散了。 我看了他一眼。 尹问崖却没有看我。 白雾说:“欲果从长大到成熟,会散发出花香,引诱闻到花香的人,让他们陷入欲望的幻境,主动献祭出自己的灵魂和性命。 “根据记载,曾有一整个城镇的百姓,因为一棵欲果树而死,死后连灵魂都被欲果吞噬了。若不是恰好路过一位克制幻术的大能,把树上的欲果摘下,恐怕还会死更多人。” 我听完之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是我能做到的。 我说:“普通幻术对我没用,我可以摘下欲果。” 尹问崖身体僵硬,攥住了我的衣袖带子,蛊医还没说什么,他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皱起眉头,觉得尹问崖简直是无理取闹。 就算他想要惩罚自己,这么多年,从筑基到金丹,他带着这一身毒,提心吊胆地熬了这么久,也该惩罚够了。 我将衣袖带子从他的手里抽出,反问:“为什么不行?我修无情道,一般的幻术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我是最适合摘欲果的人。” 谁见了不说一声“命中注定”? 或许我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尹问崖的人! 我内心燃起了一团火焰,不管等下尹问崖说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 “顺便一提,”白雾打断了我们的对视,提供新的情报,“摘下欲果的那位大能最后杀死了自己救下的那位修士。” 为什么?我察觉到不对劲。 “摘欲果的人,在摘取的瞬间,会被欲果的宿主看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白雾里的蛊修看了看我,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尹问崖,“人都是有秘密的,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一定想要把自己的欲望坦诚公开给对方。尹道友,你说呢?” 尹问崖垂下眼睑,不说话。 显然他也很清楚,人与人交往的法则,就是不要知道得太多。 我攥紧了掌心。 对不起,这回我是真的犹豫了。 我如何能让尹问崖知道我对他的欲望? 白雾里的蛊修竖起食指,笑眯眯地对我说:“再顺道一提,尹道友体内的毒素如果不清理的话,最迟一年,最早不到一个月就会毒发,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和欲果同归于尽。” 我的心脏沉了下去,目光紧锁在尹问崖的身上。 尹问崖的表情有点僵硬,但他依旧用轻松的语气说:“没关系,我会在太虚灵境找到续命的药草。” 说罢,他站起身,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垂下的手臂遮挡住了我看向他的视线。 “苍晓,我们回去吧。”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似乎早就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并且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静的? 我回想起在对战千音门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跟尹问崖说过,幻术对我不起作用,他当时什么也没有问。 我很想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有没有一瞬间,起过让我帮他摘下欲果的念头? 我的心脏好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喉咙也像堵了一块石头,难以吞咽。 是我非要带着尹问崖来寻医的,现在明明知道了解决的方法,也知道了怎么救他,可是却因为我的私心,没有办法救他。 尹问崖迈步离开了蛊修的屋子,走到院里。 我快步追出去。 “尹问崖!”我拉住他的衣袖,可是尹问崖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衣袖从我的手中抽走,我的掌心落空,好像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摔得我支离破碎。 我咬着下唇,再次追上去,在院门口拦住了他。 “对不起。”我跟他道歉,是我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尹问崖终于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盯着我。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表情。 他的眼眸像是暗潮汹涌的大海,藏着无数我读不懂的复杂感情。 他说:“你不需要道歉,苍晓。我的性命不是你的责任。你救我,我感恩;你不救我,我也感谢你有想要救我的心意。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希望你委屈自己,成全别人。” 天啊。 尹问崖…… 你怎么能做到只用一句话,就让我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我宁愿你是骗我的。 可是如果不是素未谋面的蛊修说要给你清理毒素,如果不是我非要押着你来找蛊医,如果不是……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救你?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拯救你的可能性里? “我能救你。”我说。 尹问崖做了个深呼吸,他低下头,又抬起头。 最后平静地说:“我知道。” 他的这句“我知道”极尽温柔,却让我心脏的疼痛更加泛滥。 他知道,所以他有太虚灵境的计划。 他知道,所以放任毒素蔓延,直到最后能与欲果同归于尽。 他知道,所以他从不告诉我,我是最有可能救他的人选。 可是,万一他在太虚灵境没有找到续命的草药呢? 我朝尹问崖靠近一步,在他面前站定,嗅到他身上熟悉的药草气味,以往的安心,成了现在无尽的难过。 “我要救你。”我下定决心,就算被他知道我的心意,就算他会觉得这样的我很恶心,就算被他厌恶,我也要救他。 我爱他。 我无所谓他对我如何,我不要他的回应了,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尹问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 尹问崖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地叹息一声。 “不想你为我犯险,不想……和你连朋友都做不成。” 第32章 第 32 章 我和尹问崖冷战了。 我和尹问崖冷战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尹问崖不让我救他。 就算理由是他自己所说的, 不希望我为他犯险,可是幻境对我的影响程度并不高,所以我理应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况且我也愿意为他涉险,所以这个理由在我这里不成立。 其次,他说不想和我连朋友都做不成。可是, 难道和我交朋友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他只是失去我一个朋友,但是他能好好活下来, 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小队比试前还会进行讨论,但只要尹问崖一开口,我就全程闭嘴,他看向我的时候,我也不看他,问我有什么意见的时候, 我就说“没有”, 然后沉默。 姜久思似乎察觉了, 但是她碍于每日十句的禁言令,什么也没说。 迟钝的百里泽没发现我俩有什么不对劲, 他问我问题的时候, 我还会好好回答。 百里泽特别高兴,以为终于和我关系拉近了, 小队讨论结束之后, 还让我留下和他私聊。 如果是平时, 我肯定会避嫌,我会生人勿近,保持洁身自好的良好品格, 以免让尹问崖误会些什么。 但我越是对某个人生气,我就越是表现得特别明显。 就像以前师父惹我生气了,我宁愿对着大白鹅说一整天的话,我也不理师父一句。 所以百里泽一邀请,我就留下了,随他前往院子里的石桌。 我在石桌旁边坐下,余光瞥见尹问崖从正厅出来之后,就直接拐回了他的房间,似乎并不在意我和谁秉烛夜聊。 原来他也没有多在乎我是否对他生气…… 我的心情沉了下去。 “太好了,苍晓师弟。我之前还以为你讨厌我,总是和你熟不起来。今晚我们终于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了!”百里泽给我摆了满满一桌的食物,像哄小孩一样,食物大多是甜食,糕点之类的,也有肉,有果茶。 嗯?果茶?我还以为百里泽会和尹问崖一样喜欢喝酒,毕竟他俩是同期,尹问崖和百里泽的关系也很好,之前还见他们一起去找人喝酒。 “喔,尹问崖说你不爱喝酒,所以让我把酒都换成茶了。”百里泽说。 我心头一软,看向尹问崖的房门。 可是我不能这么快心软,难道我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尹问崖和欲果同归于尽吗?不可能。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拈起一块糕点,软软糯糯的口感,外皮覆上一层细碎的椰蓉,内馅流出甜甜的果酱,在唇齿间留香。 “来仙门大比之前就准备好了。你放心吧,这些食物我都用法器保鲜,每日更换一次灵石,不会吃坏肚子的。”百里泽给我斟了果茶,坐到我对面,与我相隔一张大桌子。 我回想起那天我去桃月林找他核对物资,姜久思抢他的烤鸡,还提到我了,看来就是那个时候准备的。 “为什么要准备这些?”其实我已经辟谷了,食物于我而言,可吃可不吃。 百里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说:“尹问崖说,你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要是输了可能会难过,先让我备着这些。要是赢了呢,就当大家一起庆功,要是输了也好歹还有美食安慰。 “不过现在不用安慰了,我们已经进前十了,不管最后排名多少,我们都能进太虚灵境。这个成绩对于初出茅庐的修士来说,可谓是相当亮眼啊……” 后续百里泽的话我都没怎么听了。 原来尹问崖在这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些。 那他是不是也想好了如果没进前十,没能进太虚灵境,吃完这一顿,他就去和欲果同归于尽? 我很难过。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今天的果茶很苦,我不喜欢。 “苍晓师弟,你在景山千洞是怎么修炼的?”百里泽问。 百里泽这人挺正经的,比起尹问崖来说。 他和我聊天,十句里面八句不离修炼,客套几句就立刻进入正题了。 “和你们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之前在秘境历练的时候偷听别人聊天,知道他们也会练剑,也会被师父罚抄经书,也会练身法练到哭。 百里泽可能觉得我敷衍,他默了默,换了个提问方式,问我:“那你平时有什么玩乐活动吗?” 我想了一下。 “景山千洞有很多个洞口,每个洞口都通向一个幻境。无聊的时候可以去幻境里打僵尸。” “打、打僵尸?苍晓师弟的玩乐活动也怪特别的……说起打僵尸,也是我们符修的强项,你怎么打的?”我看得出来,百里泽已经在努力让话题继续下去了,他真不容易,还费心应付我这样无趣的人。 “就是坐在僵尸潮里,然后用灵剑射击,指哪里就打哪里。小时候不太熟练,经常被咬。不过咬着咬着就习惯了。我师父很擅长清理尸毒。”嗯,从我一直被咬之后,师父就擅长了。 百里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啊,有段时间剑尊好像也在找清理尸毒的方法,还让尹问崖去山下背了很多糯米回来。” 呵。学人精!肯定是知道我师父在学,他也去学。我不屑地撇了撇嘴。 “说起剑尊,他对尹问崖真的很严格。”百里泽压低了声音,叹息着摇头。 我见他这个表情,不像是没能拜剑尊为师而感到遗憾,反而是站在尹问崖的角度,真心实意地在心疼好友的经历。 我有点高兴尹问崖有百里泽这样为他着想的好友,又有点不高兴,不高兴我无法参与尹问崖的过去,便也无法像百里泽这样,与尹问崖有同行的经历。 我嫉妒百里泽,又欣赏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这样复杂的心理,还好百里泽不知道。 “剑尊的万魔窟修炼方式,确实很严格。”我捏紧了茶杯,比起百里泽,现在我最讨厌的人是剑尊。 有这么多修炼方式,他偏偏选了这一种,害尹问崖吃下欲果。 没错!都是剑尊害的。 我完全偏心尹问崖,千错万错,都不会是尹问崖自己的错。 “不止呢。”百里泽也端着茶杯,抬头看向虚空,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我突破金丹那天,去找尹问崖庆祝,结果看见他被剑尊罚跪,说是他的剑术没有进步,比起别人家的徒弟差远了什么的。我是不知道那位‘别人家的徒弟’是谁,但尹问崖……已经是我们这一届最强的剑修了。”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这才没把茶杯捏碎。 剑尊真的超坏!什么“别人家的徒弟”,肯定都是他编出来恐吓尹问崖的。 我不敢想当时的尹问崖有多难过和生气,自己的师父拿自己和别人来比较什么的,要是换作我,我直接不干了,这么不喜欢我的话,那就换个徒弟好了。 哼,怪不得师父讨厌剑尊,他果然是个坏人! 新仇(尹问崖)旧恨(师父)加在一起,我更讨厌那位素未谋面的剑尊了。 “哎,不过尹问崖也是苦尽甘来了。等他进了太虚灵境,说不定就能领悟,突破元婴,然后出师了。”百里泽对天才好友抱着很大的期望。 啊……他不知道。 我意识到连尹问崖的好朋友,百里泽都不知道尹问崖体内的毒到了什么程度。 或许根本等不到突破元婴,尹问崖就要和欲果同归于尽了。 我垂下眼眸,又一次饮尽杯里的果茶。 真的太苦了,一点也不好喝。 小队去抽签匹配对手的时候,我们刚好轮空了。 我本来看完抽签结果就要回去,却被姜久思拦住。 姜久思掏出了四张门票,把票拍到我的手里,说:“大家一起看比试吧,这场是云霄宗对战天衍宗,肯定很精彩!”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吵得要死。 正要拒绝,姜久思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比试的时候,我要和百里泽坐一边,你去和师兄坐。” 我狠狠心动了。 观众提前进场。 过道狭窄,两人并排稍显拥挤,还是单人通行比较舒服。 我谨记着我还在和尹问崖冷战,姜久思走在最前面,我走在姜久思的身后,心里期待着尹问崖会跟上来,但我的余光瞥见他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有意识放慢,于是正常步速的百里泽赶上来了,走到了我的后面。 这样的话,我就没法和尹问崖坐在一起了。 落座之后,姜久思看见身旁的人是我,露出“怎么是你”的表情,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和百里泽换位。 可是,如果我主动和百里泽换位,那我就是主动坐到了尹问崖的身旁,那岂不是我先和尹问崖低头了吗? 我不。 我的骄傲,我的一些美好的品格,不允许我主动低头。 于是我假装没看出来姜久思的意思,端正地坐在原位,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 姜久思幽怨的眼神有如实质,快把我盯穿了,但我还是岿然不动。 她弯腰,隔着我和百里泽,看向尹问崖。 我瞥见她在和尹问崖打手势,拼命比划着什么。 心脏沉重地跳动,我暗暗祈祷,希望姜久思能成功说服尹问崖,让他主动换位。 拜托了…… 我双手环胸,掌心攥握成拳头。 尹问崖,你先低头吧。 算我求你。 过了一会儿,姜久思坐回原位,似乎失败了,她整个人生无可恋般瘫坐在位子上。 我闭了闭眼睛。 姜久思,我也很遗憾!我甚至比你还要遗憾! 一排四个人,百里泽什么都不知道;尹问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姜久思的哀怨都要冲破天际了,如果叹气算一句话,她今天已经超标了。 我拍了拍姜久思的肩膀,“我和你换位。” 虽然这样就离尹问崖更远了,但好歹是成全了姜久思。 姜久思立刻起身,提着裙摆和我换位,然后坐到了百里泽身旁。 我以为他俩有什么话要说,结果姜久思一坐下来,就朝百里泽摊开手。 百里泽也像是被训练过无数次,熟练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包瓜子,递到她的手里,然后给她塞各种果脯、蜜饯,还掏出空的纸袋,给她装嗑完的瓜子皮。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和尹问崖还在冷战,姜久思和百里泽两人倒更要好了,还在点评哪家的蜜饯最好吃。 啧。 碍眼! 早知道不换了! 讨厌!讨厌姜久思!讨厌百里泽! 我心绪不平,特意往旁边坐了一点,远离姜久思和百里泽。 “啪。”折扇打开的声音,我面前出现了潇洒的两个字——约吗。 不用抬头,我都能猜到是谁。 “苍晓道友,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咱们交个朋友,如何?”红衣修士用折扇指向我身旁的空位。 我的剑已经蠢蠢欲动。 限他在我抬头之前消失,不然我就让他血溅三尺。 我抬起头,一阵冷风吹过。 连剑身带剑鞘的寒霜剑飞出,剑刃出鞘一半,抵在红衣修士的面前,被他用折扇挡住,折扇扇面结了一层霜。 “哎呀呀,这么凶……”红衣修士笑嘻嘻地看向寒霜剑的主人——端坐在另外一头的尹问崖。 他人没到,但剑到了。 我回眸望向尹问崖,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百里泽终于动了动他的小脑筋,反应过来要做什么,探头问我:“苍晓师弟,我和你换个位置?” 他大概是觉得让我坐在自己人的身边,就没有机会被合欢宗修士骚扰了。 我抿了抿唇,不太愿意动。 但是既然本命剑都出来了,说明尹问崖并非全然不在意我。有时候,剑比人的心意还要准确。 我犹豫了一下,正要起身。 “师妹,”尹问崖站起身,一脸严肃,指了指姜久思,又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我和你换位。” “咔擦,咔擦。”姜久思还在嗑瓜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尹问崖,默默起身,绕过百里泽,坐在尹问崖原先的位置上。 尹问崖朝我走近,眼神冰冷地盯着红衣修士,寒霜剑也随他的步伐,一步一步逼近红衣修士。 红衣修士的折扇被剑削断了,掉落在地上,他脸上的笑容也绷不住了,被剑逼得不断向后退,退到离我十米开外,寒霜剑才飞回来。 尹问崖收回剑,在我身旁坐下。 清风吹过,他的衣摆蹭过我的膝盖,身上的甘苦药草味飘来,带着一股寒意。 我的手原先撑在身后,因为他坐过来了,我便将手收了回来。 估计尹问崖的体型坐在我原来的位置会嫌挤,于是我又往旁边坐了一点。 “就这么讨厌我了?”尹问崖轻声问。 这是我们冷战之后,他第一次与我说比试相关以外的话。 我抬眸看向他。 尹问崖眉心微蹙,望着我。 我在他的眼眸里,淋了一场潮湿的阴雨。 我的心也变得湿漉漉,皱巴巴的。 说不出话,害怕一开口就是哽咽。 尹问崖朝我低下头颅,用额头抵住我的肩膀,就像野兽自愿被驯服,向对方露出脆弱的脖颈。 “苍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的世界掀起汹涌的巨浪。 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颤抖的呼吸声,哑着嗓子,问我: “别不理我,好不好?” 第33章 第 33 章 尹问崖也会犯傻。 其实尹问崖朝我走近的时候, 我就已经不想冷战了。 冷战太折磨人了。 我也不忍心看到尹问崖难过的样子,我看到他委屈的眼神,心脏就碎成一块块的, 只觉得自己该死,竟然让他难过了。 可是,我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等这场比试结束之后, 我们再聊。”我决定要和尹问崖认真谈一谈,正好借这场比试的时间, 可以好好想想怎么说服他。 尹问崖闻言,坐直身体,眼里闪烁着亮光,嘴角翘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总觉得如果他身后会长尾巴,现在应该摇起来了。 “好啊。”他笑着应我,然后还在盯着我看。 他好可爱, 好想摸摸他的脑袋, 但是我不敢。 我被尹问崖盯得耳热, 呼吸放缓,生怕惊动了他, 被他看穿我的小心思。 “看比试吧。”我装作内心毫无波澜的样子, 双手环胸,克制着触碰他的欲望, 面向擂台。 我的余光瞥见尹问崖也转了回来, 他动作的时候, 手肘碰到了我的身体,他的体温隔着布料传来,我抿着唇, 尽量不让自己的开心表现得太明显。 “还有吗?”尹问崖在问百里泽要什么东西。 我目不斜视,不能太关注尹问崖。 其实我的世界已经兵荒马乱,满脑子都是尹问崖,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还好我修习了隐匿的术法,可以隔绝修士的查探,伪装成正常心跳频率的样子,所以即便他离我再近,他也不会发觉我的异样。 只是一直保持着这个术法,难免会消耗一些灵力。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 从旁边递过来一个剥好的糖炒栗子。 尹问崖的掌心很大,栗子躺在他的手里显得很小。 “吃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会拒绝。 我再说一遍,尹问崖递过来的就算是毒药,我也想尝尝咸淡。 “吃。”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正要松开环胸的双手,从他手里接过栗子,却见他捏住了栗子,送到我的嘴边。 香甜的气味萦绕在我的鼻间,冲淡了尹问崖身上的苦涩药草味。 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隐匿心跳的术法有一瞬间的失效。 “吓到了?”尹问崖以为我的心跳加快是被他吓到了。 我摇了摇头。 不是被他吓到,我的心跳一直都这么快——只要他在身边。 “别弄脏你的手,这样吃吧。”尹问崖举着那颗小小的栗子,眼神期待地等我吃下。 我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幅度,以免碰到他的指尖,咬住栗子的上半部分,然后叼起栗子,成功! 我美滋滋地叼着栗子,抬头看向尹问崖,眼睛微微眯起,有点小骄傲。 尹问崖对上我的视线,愣了一下,转过头,用手背捂着唇咳嗽了一声。 “还、还要吗?”他从百里泽的手里拿过来一整袋糖炒栗子,不等我说要不要,他就低着脑袋,认真地剥了十几个,手指上都沾染了栗子外壳浅淡的棕色。 我看着他剥栗子的动作,觉得尹问崖好笨。 我知道尹问崖在讨好我,他也会怕我不理他,怕我生气,所以笨拙地把我想要吃的东西剥好,递过来给我。 他在意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周身暖洋洋的。 擂台上电光火石,刀光剑影,两拨人打得要死要活,甚至云霄宗弟子在擂台上被对面打到哭,我却非常没有同情心地觉得今天真好,天气好,人也好。 “要吃不完了。”我按住了尹问崖剥栗子的手腕,他已经把大半包糖炒栗子给剥完了,剥好的栗子都装到了另外一个干净的纸袋里。 尹问崖就着我握住他手腕的姿势,朝我张开掌心。 他的手上染了颜色,看起来有点脏,但是满手都是糖炒栗子的香甜气味。 “手脏了。”尹问崖皱着眉,言下之意是不能喂我吃栗子了。 我哪里在乎这个。 我把尹问崖的手拉到面前,对他施了一个水球术,精准控制着水球的清洗范围,既能减少灵力的消耗,又能把他的手洗干净。 给尹问崖洗完手之后,再用御风术把他的手吹干燥。 水珠吹到了百里泽那边,溅到他的脸上,百里泽回头看向我们。 百里泽眯起眼睛,盯着我和尹问崖的手。 我对上百里泽的视线,生怕他看出点什么,于是立刻松开了尹问崖的手。 百里泽摇了摇头,说:“真奢侈啊,苍晓师弟。你给尹问崖用个水球术,让他自己甩一下手就好了,他这人糙得很,不用给他浪费灵力。” 尹问崖抬起脚,踩在了百里泽的鞋上。 百里泽痛呼一声,手里的瓜子都拿不稳了,抖了一些出来。 我用御风术把地上的瓜子捡起。 不能乱扔垃圾。 百里泽见我用灵力用得这样频繁,好像突然悟了,打了个响指,说:“我明白了,这就是苍晓师弟的修炼方式吧!不能节约灵力,要经常使用术法,增加熟练度。原来是这样!” 他抢过姜久思手里的瓜子,“你先别吃,等我用术法给你剥瓜子。” 姜久思的掌心突然一空,刚才专注看比试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吃得正欢的瓜子没了。 她转过头,盯着尹问崖给我剥好的一袋糖炒栗子,视线上移,和我四目相对。 我攥住了糖炒栗子的袋子,姜久思双指一并,往前面一划——我的袋子破了一个小洞,一颗剥好的栗子飞速地从洞里跑了出来。 什么?!居然敢抢尹问崖给我的栗子! 我二话不说,使用术法截住了这颗飞起的栗子去向。 尹问崖抬起头,看着浮在空中的那颗圆溜溜的栗子,似乎觉得好玩,也不阻止我们,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头顶栗子的拉扯。 姜久思加强灵力输出,咬着下唇,继续和我抢夺栗子! 我也认真起来了,把手里的纸袋先放到尹问崖的怀里,然后双手掐诀,加强御风术! 观众席上,平地起风,我周身形成了一阵小旋风,卷着那颗栗子朝我飞来,可是姜久思更加平实,她虽然是筑基期巅峰,基础却非常扎实,栗子只朝我移动了半个指甲盖的距离,就镇住了,就像她的重剑一样,在原地扎根。 姜久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周身狂风大作,坐在我俩中间的百里泽和尹问崖身处战场的中心,却相当平静。 周围的观众被吹来的狂风迷了眼,纷纷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不喜欢引人注目,正要收敛术法,空中的栗子被人伸手握住。 风静了。 尹问崖神色自然地吃下这颗栗子,对那些被打扰的观众们点了点头,相当于认下这场小动乱是他干的。 观众们见到是尹问崖,最多是抱怨两句就没了,还有一些认识他的,纷纷朝他扬手打招呼。 看得出他人缘有多好了。如果是我和姜久思,估计现在已经被骂个狗血淋头了。 “师妹,别胡闹了。百里,把瓜子给她。”尹问崖指挥着旁边的两人,让他们安静点看比试。 百里泽剥了一把瓜子,递给姜久思。 姜久思满足了,捧着瓜子,继续看比试。 我看向尹问崖,等待他教训我。 尹问崖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我有点疑惑,“你不说我吗?” 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要说你?”尹问崖反问。 “我打扰人家看比试了。”我说。 尹问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确实是。但是没关系,你也是为了把栗子抢回来嘛。而且只是稍微打扰了一下下,你已经认识到错误了,对不对?” 我知道要怎么在别人面前表现,才能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比如这个时候,我就该低头认错,说我知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可是,我这人又有点叛逆,喜欢顺竿爬,还喜欢得寸进尺。 我想要给尹问崖留下好印象,让他觉得我是个很好的人,但同时我又忍不住向他透露出一点点我真实的阴暗面。 我害怕他不喜欢这样的我,同时又极度渴望他能接受这样的我。 我抿了抿唇,捏住尹问崖的衣袖。 “但是我不会改的。”我这样的人,很差劲吧。 尹问崖没有看我,只是继续点头,拖长了尾音,“知错不改啊……” 我被他意味不明的语气搅得心情忐忑。 什么意思? 他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我垂下脑袋,嘴边又被人递过来一颗栗子。 我默默吃下他喂过来的栗子。 尹问崖:“那会摔很多跟头的。”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并没有责备我,而是很温柔地告诉我,知错不改的后果。 摔跟头,很痛吧。 他是不是也摔过很多次? “那怎么办?”我问。 尹问崖看向我,眸光闪烁,笑着说:“不知道啊,摔了再说。” 微风又起,灿烂的阳光被吹过来的云朵遮挡,尹问崖身上覆了一层阴影,但没过一会儿云又飘走了,他侧对着我,安静地看着擂台的比试,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寻常日子里最简单的闲聊。 我有时候觉得尹问崖很近,又觉得他很远。 他说的话,好像在说字面意思,又好像有很多意思。 我初见尹问崖时,以为以我剔透敏感的心已经看穿了他。 可越是接近他,我越是不懂尹问崖。 我越来越想要懂得尹问崖。 这一场比试结束,百里泽和姜久思都有约,一个去安慰云霄宗弟子,一个去和天衍宗弟子庆祝。 我准备和尹问崖好好聊聊欲果的事情。 趁另外两个队友不在,正是好时机。 入了夜,我走到空无一人的院子,明明感觉到了尹问崖的气息,却没见到人。 “苍晓,抬头。”我看向房顶,坐在上头的尹问崖对我晃了晃酒壶。 我脚尖点地,御风而起,轻巧地在他身旁落下。 尹问崖在屋顶仰面躺了下来,看着头顶的那片夜空。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身旁坐下。 经过一场比试的时间,我已经想好了劝说的说辞,一定循循善诱,让尹问崖答应解毒,答应我给他摘欲果。 “为什么会觉得如果我帮你摘了欲果,我们就当不成朋友了?”我看向躺着的尹问崖。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额前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郁色。 看得出他其实并不想和我聊这个话题,但如果想和我结束冷战,又绕不开这个话题。 尹问崖罕见的话少。 既然他已经朝我主动低头,我也应该向他迈出一步。 我主动进行猜测:“是因为担心看到我的欲望吗?” 我的欲望与他有关,如果他看见了,确实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见面也会尴尬。 尹问崖看着我,没有说话。 “和你能好好活着比起来,我无所谓我的欲望被你看见。”我说。 就算做不成朋友也好,就算秘密被你发现也好。 尹问崖朝我伸出手,指尖触碰我的眉眼,他的动作很轻,我觉得有点痒,垂下眼睛,却没有拒绝。 “你太纯粹了,苍晓。”尹问崖收回了手,我看见他眼眸里的温柔,好像要刺穿我的心脏,“看见你,就想要用同样的纯粹,回应你的纯粹。” 他移开视线,看着天上的星星,语气平静:“如果我让你为我涉险,我们之间的感情就不单纯了,好像我对你的接近,成了别有用心。 “我不想利用你的纯粹达成什么目的。 “你值得别人对你好,你的真心也不该被人辜负。” 我的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我想过很多理由,却没想到是这个。 原来,尹问崖也会犯傻。 他说我值得别人对我好,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他自己也值得别人对他好吗? 为什么要推开对他好的人呢? 为什么要推开我呢? 他怎么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也会有人心甘情愿被他利用。 我根本无所谓他接近我是不是别有用心,我甚至特别高兴能够被他利用。 或许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遇见他,爱上他,拯救他。这让我感觉到我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灵魂是鲜活的,我的心也是会跳动的,我的爱是无比珍贵的。 毕竟,会有人用性命来守护它的纯粹。 我鼓起勇气,伸出手,勾住了他的尾指,就像那次我被别人冤枉时,他勾我的手指,给予我安心那样。 尹问崖抬眸看向我,他的眼睛明亮又温暖,比这片夜空的星星还要璀璨。 我定了定心神,问他: “如果我的真心,就是想让你活下来呢?” 第34章 第 34 章 陪我看会儿星星。 尹问崖怔了怔,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晚风慢了下来,轻轻柔柔地在我们之间打转,云雾遮蔽了月光, 从云层透下来的光很暗,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我等待着尹问崖的回应, 这句近乎告白的话语,不知道是否传达了我的心意。 云雾逐渐散开, 月光又一次照了下来。 我看清了尹问崖的神色,他的眼神很复杂,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或者惊讶,而是一种我不懂的平静,好像汹涌的巨浪被人强行压了下来,大海重归平静。 也许在我说出口的瞬间, 他也有过波动, 但是很快就消逝了, 就跟流星一样短暂,并未在他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那是很好的。苍晓, 谢谢你。”尹问崖笑了一下, 移开视线,坐起身, 喝了一口酒。 我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句“谢谢你”是伤人的。 但这一句是, 它深深刺痛了我。 他并没有想要展开这个话题的意思, 而是直接用一句“谢谢你”结束了。 我第一次觉得尹问崖好固执。 该如何叩开他的心门,该如何让他相信我的真心? 他说我像乌龟,我说他才像乌龟。 这个笨蛋。 尹问崖是笨蛋! 我盘起腿, 背过身去,不去看他,自己生闷气。 “别生气啦。”尹问崖扯了扯我的衣服袖子,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笑着指向天空,“今晚的星星很好看,别辜负这片美景。” 谁要和你看星星?我要和你谈正经事! 话虽然这样说,可我还是随着他一起,躺了下来。 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听到身边尹问崖的呼吸声,十分平缓,我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 明明做好心理准备,要长线作战了,我都酝酿一整天了,不能这么轻易败下阵来。 我打算迂回作战。 “你……以前被人辜负过吗?”是不是他之前被人辜负过,所以才不相信我是真心对他好的? “嗯。”尹问崖的声音很轻,好像快睡着了,或许是怕我觉得他的回应敷衍,他咳嗽了一声,补充了一句,“被很多人辜负过。” 难怪他会不相信我了。 我忍不住靠近尹问崖,与他肩膀抵着肩膀,偏头看着他的侧颜。 “谁?”我要问出名字,然后一个个杀过去,替尹问崖报仇。 “……太多了,数不过来。”尹问崖闭着眼睛,呼吸放缓,声音低低的,有些字眼粘连在一起,含糊不清。 好在这片夜足够安静,我能听清他说的话。 他说:“在世间行走,光凭一腔热血和善良,容易被人算计。遇见杀人夺宝的,不够强,便只能自认倒霉。交了很多朋友,有的是好人,有的是坏人,不过更多的是不好不坏的人,不知道哪天他就背叛了你。 “一开始也很难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后来就不去分辨了。因为好坏往往都只是一念之差。没有永远的好人,也没有永远的坏人。” 我听着他平静的叙述,好像跟着他一起走过了他的曾经。 好想参与尹问崖的过去,好想在他被人辜负的时候拥抱他,告诉他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辜负他,我会一直一直对他好。 尹问崖比我入世更早,经历得更多,他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才能在与人交往的时候游刃有余。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善解人意”背后是无数次的背叛和辜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反而宁愿他不要那么善解人意,不要那么懂事。 难怪他非要保证我们之间友情的纯粹,因为他被别有用心的人这样利用过,所以他不想我也被这样对待,是吗? 我不敢想他被人背叛的心情。 我只痛恨我出生得太晚,不能更早遇见他。 我难过得胸口发闷,好像压着一块巨石,让我喘不过气。 尹问崖却好像觉得这没什么,带着释然的笑意,缓缓开口: “人心是最难猜透的东西。有时候我以为我懂了,但其实没有。即便是对方亲口说出来的言语,也未必是真的。 “所以我也不去分辨真假了。不如就让它维持现状,让它处于未知真假的地带,或许更加美好,不是吗?” 这就是他的保护色。 不知道真假,就能相信自己相信的。 与其最后发现那是假的,不如自己亲手推开。 可我对他是真的。 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都不能阻止我对他好。 我半撑着身子坐起,长发垂落,发尾扫过尹问崖的手背,他的指尖小幅度地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尹问崖,你是个胆小鬼。”我直言。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因为我也是个胆小鬼。 尹问崖的手指蜷缩了起来,很快又松开,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看他的视线,翻了个身,转了过去,背对着我。 “对对对,我是胆小鬼。” 他直接承认下来,有点无赖,但又很可爱。 我拉住他的手臂,强迫他转过来,面向我。 尹问崖以为我和他闹着玩,还闷闷地笑了两声,故意作怪,任凭我用了多大的力气,他都岿然不动。 他真的很爱对我使坏,很爱惹我生气。 他不想和我继续聊,但我偏要勉强。 我这人比他固执一百倍,我不想放手,谁也别想逃脱我的手掌心。 先前不过是怕他受伤,我才没有认真,现在我要认真了! 我撸起袖子,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双手按住尹问崖的肩膀,就要强行将他扳回来。 然而,尹问崖却在这个时候泄了力气。 他双手环胸,笑意吟吟地任由我扳他的身体,可是我的力气太大,几乎是把我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他不和我对抗的话,我的力气就会伤到他。 我当机立断,收回我的力气。 后果就是,我摔在了尹问崖的身上。 “唔!”尹问崖一声闷哼。 我被他身上甘苦的气味包裹着,耳朵紧贴他的胸膛,听到他沉重有力的心跳声,脸颊滚烫,不知道是他的体温传到了我的身体,还是我本来就这样热。 漫天星辰都在旋转,欢呼雀跃地闪烁,晚风和月亮一起跳舞,世界毁灭又重生,但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的脑子早就乱七八糟的了。 我的理智告诉我要立刻马上起来,但是我的情感又让我忍不住再在尹问崖的怀里躺多一小会儿。 就一下下,我马上离开。 我闭上眼睛,咬着下唇,狠狠记住这一刻的温存,捂住怦怦直跳的心脏,飞快地弹坐起身。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我迅速地躺回我原来的位置,闭眼装死,在脑海里无数次回忆刚才那个美好的意外。 身边的风打转了一圈,我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去看尹问崖的表情。 眼皮的光似乎有变,晃了一下,应该是身旁的人坐起来了。 “苍晓,你砸人真的有一手的,快睡着都要给你砸清醒了。”尹问崖玩笑道。 我听他语气如常,松了一口气,睁眼瞄他。 尹问崖正在揉自己的心口,好像我真的把他砸疼了。 我皱了皱眉,有点愧疚。 但是我很快又想到,他一个金丹期巅峰的修士,还怕被人砸一下?有一场比试,对面的法修用了“移山术”,整块小山一样的巨石砸向尹问崖,他一声都没吭。 “被我砸疼了吗?”我问。 尹问崖望着我,点了点头,又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但他的演技拙劣,我一眼就能看穿。 “那你疼着吧。”我铁石心肠,绝不会被他骗了。 尹问崖装了一会儿,见我不为所动,撇了撇嘴角,委屈地说:“苍晓,你好狠的心。” 说罢,他又闭上眼睛,倒在我的身旁,好像被我砸得起不来身了。 我瞄了他一眼。 他没有动作,但呼吸逐渐平缓,又恢复刚才的平静。 我看着头顶的星空,却想着身旁的人。 “尹问崖,你的毒平时对身体会有什么影响吗?”我问。 如果蛊医不说,我根本看不出来尹问崖有中毒,猜测他的毒应该都是慢性,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一旦爆发就无力回天了。 “……”尹问崖没说话。 空气沉默得太久,久得我以为他睡着了。 我转过头,却撞进了他沉静的双眸,不知道尹问崖这样看了我多久。 尹问崖弯了弯眼睛,回答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就是偶尔会有点疼,然后失眠睡不着。” 能疼到失眠睡不着,还算“有点疼”吗?我怀疑他的忍痛程度了。既然这个疼痛程度都有可能是假的,那“偶尔”也有可能是假的。 这人说的话,我已经分不清真假了。 我垂下手,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背。 “你先前说,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答应我,现在还作数吗?” 尹问崖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他自己说过的话,变成了回旋镖,在这里等着他。 他倒也没有犹豫,十分坦然,坐起身,将手撑在身后,与我指尖的距离很近,近得我只要再往下一点,就能够到他的手。 “作数,当然作数。我可再也受不了苍晓你不理我了。百里那家伙还和我炫耀,说你和他说了很多在景山千洞修炼的事情,你都没和我说过。苍晓,你有点偏心了。”尹问崖碎碎念一般抱怨着。 就算是在抱怨,他也很可爱。 我曲起手指,勾住他的食指。 尹问崖回过头,看向我。 我问:“仙门大比过后,让我帮你摘下欲果,好不好?” 尹问崖沉默着,移开视线,似乎又想逃避这个话题。 我圈住他的食指,就像抓住救命稻草,明明被拯救的人是尹问崖,我却比他还要渴望他能获救。 “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尹问崖沉默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睛,终于点头答应: “好。” 他这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仙门大比之后就是他的死期。 不是他的死期,他会获救。 只是我们的友情走到了尽头,而已。 我目的达成,便不打算再和他呆下去了,一会儿队友回来,看见我俩在房顶看星星,又不好和他们直说尹问崖中毒的事情,说不清,会让他们误会我俩有什么。 ……我倒是希望我俩有什么,但也不能坏了尹问崖的名声。 我起身,正要下去,左脚突然被人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晚风在耳边快速掠过,我倒向尹问崖。好在这次有所准备,双手撑在他的脑袋旁边,只是跪坐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和他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别走这么快,再陪我看会儿星星。”尹问崖的眼眸闪过狡黠笑意,好像他从一开始的本意就是为了让我陪他看星星,至于其他的,攸关性命的那些,也完全都只是顺带。 “你……”我呼吸紊乱,胸膛起伏不定,觉得这人简直、简直是…… 尹问崖笑得格外好看,眼眸澄澈,倒映着我的身影,轻而易举地掌控了我的心跳。 “嗯,我是故意的。” 第35章 第 35 章 尹问崖是个骗子。 说是陪尹问崖看星星, 实际上也没有看多久,我总担心会有人回来,会被人看到, 没过一会儿,尹问崖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放我回去了。 我当然也很想陪他看星星啊, 他在身边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不管是看星星, 还是看海,无聊的事情和有聊的人做,总是有趣的。 但我还有理智,我会清醒地认识到,我和尹问崖不一样。 我对他有别的心思。 而且我是无情道修士,爱上谁,谁就得背负上毁我修行的坏名声。即便我不会在乎外界对我的看法, 也会在乎外界对我爱的人的看法。 我哪里舍得他为我担上骂名。 本不该他承担的, 又何必为了我承担? 接下来的仙门大比, 我放下了心头大石,对战的时候反而更能得心应手, 但尹问崖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每一次对战都像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一样,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和气势, 别说把对面吓到了, 队友都吓到了。 “尹道友, 不是都进前十了吗?用不着这么拼命吧?!”对手认输了,或许也是不想为了争个第一,把自己的小命都丢了, 他们还要留着命进太虚灵境。 赢了。 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 百里泽和姜久思都很开心,在原地起跳,绕场三圈,与前排观众击掌。 我的视线从观众席上模糊的人脸扫过,然后仰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观众席传来掌声和欢呼声,像一只只飞鸟,盘旋在空中,久久没有散去。 耳边的喧闹是嘈杂的,听不清具体的声音,但我的心情却无比平静,或许预见了某个即将到来的结局,那种悲伤冲淡了获胜的喜悦。 我对于荣誉什么的,并不在乎。 仙门大比的魁首如何?最后一名又如何?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或羡慕或嫉妒,或仰慕或憎恨,我都无所谓。 对我来说,有所谓的,只有那一个人。 我安静地站在原地,凝望着远处的尹问崖。 尹问崖收起寒霜剑,擦去嘴角的血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对手,双臂一边搂着一个,把对面天衍宗的弟子拐到了我们这边。 百里泽击完掌回来了,收拾他飘了满地的符箓——刚才被尹问崖的剑阵刮跑了一半。 姜久思用她的重剑撑着身体,下巴放在剑柄上,对着面门上的禁言符箓吹气,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尹问崖。 尹问崖带着两个穿着紫衣的天衍宗弟子回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介绍道:“柳茂,这是我师妹,姜久思,和你一样用重剑的。” 叫柳茂的弟子对姜久思拱了拱手,“姜道友,你的防御很强,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私下请教你吗?” 姜久思站直身体,回礼:“当然可以。” 尹问崖又搭着另外一个弟子的肩膀,带他走到我的面前,说:“苍晓,这是唐年,和你一样都是刚进阶金丹的修士。唐年很厉害,先前在剑术交流会上,一剑惊人,连宗主都夸他的剑术超出同辈弟子一大截。” 真不想从尹问崖口中听到他说谁谁厉害,这让我嫉妒得发疯。 我从尹问崖身上收回视线,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唐年。 唐年比我略微高一点,相貌清俊,像是一杆竹子,笔直且瘦长。 我对他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倒是他的剑,是青色的,挥出来的剑气还带着竹香。 一般人的剑气都是由内向外,攻击力逐渐递减,他不同,他的剑气是反过来的,最外那层反而是攻击力最高的。近身好打,但不好近身,十分难缠。刚才若不是尹问崖的剑阵,我也没那么容易靠近唐年。 “苍晓道友,久仰。”唐年看我的眼神带着锐意,似乎刚才对比试时的交手意犹未尽,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还想和我再约战一场。 我没有那种闲心应付他,仙门大比结束之后,我还要去找被我请求留下来的蛊修,让他们帮忙把尹问崖身上的毒素清理掉,然后帮尹问崖摘下欲果。 我的视线在尹问崖搭在他肩上的手上顿了顿,移开,很没礼貌地说:“不见得。” 话一出口,对面的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承认我是故意让他们尴尬的。 尹问崖朋友众多,就算以前不认识,打完一场也认识了。这个唐年和那个柳茂看起来是早就和尹问崖他们认识了,那边的百里泽还和柳茂忆往昔,说是他们之前曾经一起组队做悬赏来着。 啧。 真讨厌。 我就是讨厌所有参与过尹问崖曾经的人,讨厌那些我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出现在尹问崖身边的人。 这种情绪很无理,但是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烦。 “苍晓师弟的意思是说,他平时一直在宗内修炼,没怎么出过山,这还是第一次下山参加仙门大比,应该没什么人听过他的名字。”尹问崖又在为我找补,打圆场了,“唐年,我们苍晓不喜欢和人客套。” 尹问崖说话的时候,唐年一直在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只装了尹问崖一个人,我不喜欢。 我看着他俩站一起的样子,从未有过的烦躁。 虽然平时百里泽也很碍眼,但这个唐年更碍眼。 为什么尹问崖的身边不能只有我一个呢? “原来是这样。”唐年回过头,我立刻移开了视线,生怕他看穿我的嫉妒。 唐年对我一拜,起身时,看我的眼神更加灼热了。 “苍晓道友,我那不是客套话,我其实从很早之前就在关注你了。” 他动作的时候,尹问崖原先搭在唐年肩上的手,垂了下来。 “是吗?”我随口一问,有些心不在焉。 对面的人倒是来劲了,他说:“是啊。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是从秘境历练回来的师弟口中,他说你一个人就把蚀骨石花的全部仇恨都吸引走了,还为了大家,吸收了全部毒雾,浑身都石化了,真是太惊险了!他这次也来仙门大比了,可惜很早就被淘汰了,没机会和你见上面。” 我沉默。 这人不是说真的吧? 唐年越说越兴奋了,那张清俊的脸上染了轻微的薄红,专注地看着我,朝我又走近了一步。 “你们队伍的比试,我也一直有在关注。特别是你单人直拍的留影石,我每一颗都买下来了,每天都在反复观摩,非常期待和你的交手!这次终于和你交上手了,我也没有遗憾了。 “你很强,那记‘春回大地’,我反复看了五十几次,太厉害了!和你交手的时候,每次剑气拍过来,我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你的剑下了,没想到你能控制得这样好,只是伤到我,却没有杀死我。” 这、这人有病吧?!被我伤到还这么开心?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尹问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旁,他笑着对唐年伸出手,问:“可以让我看看那些留影石吗?” 我眨了眨眼睛,感到困惑。 我就在尹问崖的面前,他要记录我的留影石做什么? 唐年从衣袖暗袋里掏出一个储物袋,小心地交到尹问崖的手里,说:“尹道友,小心一点,这些都是珍藏版,好多场比试因为苍晓道友的踪迹太难以捕捉,所以拍着拍着就不见了,这些珍藏版是所有留影石里,苍晓道友出现时间最长……” 他的话还没说完,储物袋就在尹问崖的手里自燃起来了。 啊?我看了看储物袋,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尹问崖,更加不解。 唐年石化在原地,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那个燃成灰的储物袋。 “啊,不好意思,手滑了。”尹问崖手里的储物袋化成灰,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我是该信尹问崖睁眼说瞎话,还是信他真的手滑呢? 唐年也终于回过神,他红了眼睛,按着剑柄,冲向尹问崖:“拔剑!拔剑!来战!” 我将尹问崖往我身后一拦,挡在他的面前,“我和你战。” 唐年正要抽出剑,视线越过我的肩膀,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浑身一哆嗦,僵硬着身体,又把剑收了回去。 我困惑,回过头。 尹问崖站在我身后,对我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和平时的他没什么两样啊。唐年看到了什么?把他吓成那个样子? 尹问崖揉了揉我的脑袋,对唐年说:“我是不限制我们苍晓交友的。他这人话少,朋友也少,但是呢,如果你对他有什么想法,我劝你还是打住。那些留影石我帮你毁了。赔偿的话,你说个数,我赔给你。” 我抬头看向尹问崖。 他是为了让我交朋友,才给我介绍朋友的吗? 这一刻,我已经想好了,如果那些留影石很贵的话,还是和唐年打一场吧。 唐年撇嘴,说:“什么嘛,我不就是让你帮我牵线搭桥,认识一下苍晓道友,用得着这么生气吗?我对苍晓道友只有纯纯的仰慕之情。 “我又不是合欢宗那些满脑子只有双修的无良修士,只追求刺激,就爱勾引无情道修士。哼,毁人修行,天打雷劈!” 尹问崖放在我脑袋上的手顿了顿,垂了下来。 “只是仰慕之情,那我就放心了。”他语气自然,低头看着我,声音放低了一些,贴近我的耳朵,和我说话,“唐年是可造之才,剑术也不错,除了有时候想法奇怪了一点,但人不坏,可以和他交朋友。 “以后……算了,你还会遇到更好的人,要是和他合不来,你就再找一个新朋友。” 尹问崖放低的声音十分温柔,温热的气息掠过我的耳廓,我的耳朵被烧得发热,害羞得想要逃离,双脚又像是钉在原地,只能强装镇定地听完他说的话。 “喂喂喂!我人还在这里呢。我可听见你说的话了啊!我和谁都合得来,苍晓道友……”唐年在对面嚷嚷着,我却无心听他说的什么。 那边的百里泽三人也聊完了,朝我们这边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聚餐,有位财大气粗的修士在醉仙楼摆七天的宴席,庆祝玄清宗夺得仙门大比魁首。 我看着尹问崖。 尹问崖推了推我的肩膀,把我推向他们,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对我们挥了挥手,说:“你们去吧,师尊有话要我带给颜婉前辈,我去找前辈一趟。”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 理由也非常完美。 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冷风吹过,只留下寒意。 我没有动。 其余人三两成群地往擂台下走。 即便是败者组,也是这次仙门大比的第二,观众们给予他们尊重和掌声,他们也抬手回应。 百里泽和姜久思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我,等我跟上他们。 我伸手抓住尹问崖的衣袖,用力攥紧。 “你如果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我说。 尹问崖笑着说:“去啊,我把话带到就去。你先行一步,等等我。” 他双手环胸,后退了一步,衣袖从我的掌心里抽走。 我垂下微微发烫的掌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你要来。” 尹问崖依旧是微笑的表情,朝我点了点头,说:“一定来。” 我转过身,跟上百里泽和姜久思他们。 在我走下擂台的时候,眉心微凉。 我抬起头,天上飘起了雪花。 是初雪啊。 我回过头去找尹问崖的身影。 但他的身影却被无数涌向我和他的人群淹没。 与他相隔人海,我望向尹问崖,从人群的间隙中寻找他温柔的双眸,隐隐约约的,似乎找到他了,但眨了一下眼,他就不见了。 那一刻,心脏空了。 尹问崖是个骗子。 我信他才有鬼。 第36章 第 36 章 那不是我的眼泪。 一个时辰后, 人迹罕至的某座山。 我背着小孩蛊修,身边跟着坐在灵蝶上的麻花辫姑娘,带着御剑飞行的姜久思和百里泽, 抵达了山的入口。 颜婉前辈坐在山林入口的石碑上,双腿悬空,单手撑着一把伞, 哼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右手拿着一本帖子扇风。 她看到我们, 朝我们招了招手。 一行人在她面前落地。 颜婉前辈向众人说明:“尹问崖的毒药都是我给他配的,这次找我要了最大剂量的药,想要在仙门大比结束之后,就和欲果同归于尽。” 我攥紧掌心。 果然没有猜错,尹问崖根本就是在骗我。 好在我早有准备。 “我按你的要求,给他换成了迷药。清毒的同时催熟欲果,这我不擅长, 让蛊医来正好。”颜婉前辈在尹问崖去找她的时候, 就给我通风报信了。 “多谢前辈。”我恭敬地弯腰道谢。 颜婉前辈在我面前烧掉了手里的帖子——是先前在议事堂的时候, 她给我的帖子。 她说:“这个人情就算还清了。” 指的是先前因为她,我被人冤枉的事情。 根据颜婉前辈所述, 尹问崖想要找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和欲果同归于尽, 请求她帮忙在这里设下不许别人进入的阵法,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再把阵法收起来。 麻花辫姑娘和她师哥商量过后, 制定计划:“我和师哥先进去, 预计半个时辰就能把他的毒清理完。我们出来之后,欲果就会彻底成熟。花香的范围不会超出这座山,除了阵法之外, 最好是有人在外围巡逻,以免误伤无辜之人。” 百里泽和姜久思对视了一眼,说:“等你们出来,我和久思师妹就封闭嗅觉,在外围巡逻。” 麻花辫姑娘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说:“我和师哥进去之后,不管里面传出什么声音,都不能进来。师哥的蛊不同于一般的蛊,看见他真身的人,会被诅咒,最后七窍流血而亡。” 为什么要看我? 我是这种冲动的人吗? “好。”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我还是应了下来。 颜婉前辈收起伞,原先她布置下来的阵法有了波动,看起来就是面前的空气在流动,使得景物有轻微的扭曲。 麻花辫姑娘和她师哥对着颜婉前辈微微躬身,然后迈步往山林里走去。 颜婉前辈又一次撑开伞,阵法的波动停止了,我们面前再次出现了那道空气墙。 我看着蛊医的背影,心里不断打鼓,希望一切顺利。 过了一会儿,从我身后传来“咔嚓咔嚓”嗑瓜子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向并排坐在石碑上嗑瓜子的三个人——百里泽、颜婉前辈、姜久思。 他们到底会不会看气氛啊?!现在是嗑瓜子的时候吗?! “你要来点吗?”百里泽举起那包瓜子。 我很生气。 然后抓了一把瓜子,蹲在石碑前面,跟着他们一起嗑瓜子。 我倒也不是不担心尹问崖,只是我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等了。 “说起来,我对尹问崖的关心确实太少了。”百里泽幽幽叹息一声,“如果不是久思师妹撞见尹问崖去找颜婉前辈拿药,恐怕我到他去世,都不会知道原来他吃了欲果,中了毒。” 一开始我也不打算让百里泽和姜久思参与进来的,他们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承担那么多担心和压力,就让他们去庆功好了。 所以我随他们走到半路,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折返回去找蛊修,结果被姜久思乘着重剑追上了。 她直接问我:“你是不是去救我师兄?” 我觉得姜久思被禁言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总是能阴差阳错地撞破一些真相,但最后又走歪路,离真相越来越远。 我看姜久思那个架势,很像如果我不带她来,我也别想走。 麻烦。 干脆就把姜久思带过来了。 姜久思一走,胜者队伍就只剩下百里泽一人,他也觉得没意思,非要跟来。 来的路上,姜久思一口气不带喘地给我们说明了她前几日撞见尹问崖去找颜婉前辈拿药,又看见我给颜婉前辈递帖子的事情。 庆幸她是个修士,不然以她绘声绘色的叙述能力,说到断气都不一定能把它控制在一句话里说完。 “他的毒,确实……”颜婉前辈磕的瓜子皮像雨一样在我旁边落下,我挪了个位置,继续听他们讨论。 颜婉前辈晃了晃垂下的腿,朝着我和姜久思的方向:“说来也巧,这毒和你们师父也有点渊源。” 我竖起耳朵。 姜久思的身体靠近颜婉前辈。 “当年清影还不是剑尊,只是一个普通剑修。他受了伤,伤口被魔气侵蚀,清理之后,只要魔气还存在在他的体内,没好全的伤口就会长出溃烂的肉,碰一下就跟在伤口上撒盐一样疼痛难忍。 “隐微问我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抑制溃烂的肉长出,还能让人无痛清理伤口。我说药没有,但是有一种毒,只要剂量合适,就能做到。” 颜婉前辈抬起头,看向半空中。 我们也跟着她抬头看向空中——什么也没有。 她又收回视线,看向我,说:“这个合适的剂量,是隐微一点点试出来的。如果你见过他的身体,就会发现他左臂有一块黑色印记,不管用什么药,它都很难好。” 另外两人的视线也落在我的身上,似乎在向我求证。 我无语,反问他们:“谁家好弟子会扒师父的衣服,看他左臂有没有印记?” 姜久思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从来不干这种目无尊长的事情,然后看向百里泽。 百里泽立刻表态:“反正我不敢。” 颜婉前辈乐得哈哈笑,说:“你们这一届修士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像我们以前那一代,什么人都有。别说扒师父的衣服了,有些修士狂野起来,连魔尊的衣服都敢扒!” 我们面面相觑,很难想象谁这么重口味,喜欢扒长着三头六臂的魔尊的衣服。 空气安静了下来。 颜婉前辈开的玩笑大家都没笑。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好人百里泽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隐微真人和清影剑尊的关系真好啊。” 好……吗?或许以前是挺好的吧。但是现在,他们一个在景山千洞从不出门;一个在剑阁坐镇,除了大事之外,不会出来露面,我至今还没见过清影剑尊的真面目。 更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我师父讨厌剑尊,以后不要把他们放在一起说了。”我站在师父的角度,自己的名字和讨厌的人一起提起,也会不高兴吧。 我说完之后,空气更加安静了,就连嗑瓜子的姜久思声音都变小了许多。 夜晚的风十分萧瑟。 让场面冷却下来的我很想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想起尹问崖。 如果尹问崖在的话,他肯定会开个玩笑,然后顺其自然地说起另外一个话题,绝不会让场面这么尴尬。 我垂下脑袋,面前就是坐在石碑上那三人的影子。 最左边的姜久思影子动了动手肘,像是在轻推中间的颜婉前辈。 颜婉前辈咳嗽了一声,说:“啊……刚才说到哪里了?尹问崖的毒。” 谢谢您。 “他有和你们提过吗?他的毒会让他很难入睡,睡着之后梦境就跟渡劫一样混乱,很少能有平静入睡的时候。当然我们修士也可以不睡觉,但是你们剑修每次战斗之后的疲惫,最好还是通过入睡来休息缓解吧?”颜婉前辈说。 百里泽后知后觉:“难怪之前和他做悬赏任务的时候,他总说他来守夜,敢情他是一直没有睡着过……”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尹问崖让我陪他看星星,他就差点睡过去了。 原来入睡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当时的我,就应该陪着他看完星星,陪着他睡着的。 我好后悔。 如果能够回到那天…… 我闭了闭眼睛,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等我摘下欲果,一切就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山林间突然飞起一群鸟,似乎有什么惊动了它们。 紧接着,从深山中传来一记痛苦的嘶吼。 我立刻听出那是尹问崖的声音,从原地突然站起身。 颜婉前辈举着伞,挡在我的身前,说:“蛊医清理毒的方式已经算是又快又好了,让我来清理,尹问崖只会更痛苦。苍晓,你淡定点。” 我怎么能淡定?!你让我怎么淡定?!里面那个又不是你的心上人!痛的人又不是你! 嘶吼声中还夹杂着某种生物嚼碎骨头的声音,听得我心惊肉跳,眼眶通红。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紧,鲜血从无数个小孔中流出,疼痛让我的喉咙难以吞咽。 姜久思和百里泽不忍再听下去,他们借口去巡逻,就离开了此地。 我留在原地,双拳攥紧,紧盯着山林深处,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让尹问崖无痛地服毒离开人世对他会更好一些。 我真的该死,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为什么要去请蛊医帮他清理毒素?我就应该尊重尹问崖的选择,至少这样他不会太痛苦…… 对不起,尹问崖。 对不起。 我想要代替尹问崖承受一切的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不必接受等价交换,我可以用他痛苦的百倍来置换,只要他不会感觉到痛苦,都冲着我来就好了! 又是一记凄厉的惨叫。 我的心脏在跳动中碎成了无数块,我能呼吸的空气被瞬间抽干,痛苦的窒息感淹没了我。 上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好人!尹问崖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是我错了,都怪我。 求求您,别再让他痛苦了! 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痛地活下来。 我以前从不相信命运,但如果真的有谁能够掌控命运,请您对尹问崖好一点。 不必对我好,我知道许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无论任何代价,都可以从我身上取走,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尹问崖好! 尹问崖的声音渐弱,我的心也碎得难以拼凑起来。 我已经无法顾及颜婉前辈看我的眼神。 我无所谓了…… 山林里走出两个身影,蛊医出来了。 “毒素清理得很成功。接下来就得靠你了,苍晓。”麻花辫姑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血肉模糊,鲜血滴在地上,渗入泥土里。 “好。”我会做到的,我会救尹问崖。 在我走进阵法里的时候,身后传来颜婉前辈轻而又轻的叹息声。 “世上,可没有第二颗‘浮生若梦’了。”她说。 我不知道颜婉前辈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关心。 我现在只想去救尹问崖。 山林静悄悄的,只有我的脚步声。 往里走,我渐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甜香。 这股甜香很特别,它能让我忘记掌心的疼痛,缠绕在我的周身,让我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云端飘浮。 我瞧见前面似乎有光亮,拨开遮挡在面前的树丛,掌心的血蹭在叶片上,叶片轻轻一动,血珠滴落在地面上,渗入延展出来的树根里。 树根散发出幽幽的金色光芒,像是为我引路,指引我继续前行。 我小心避开树根,顺着它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树根的光黯淡了。 我用剑划破掌心,任由鲜血滴落,喂饱树根,直至它又一次亮起强盛的金光。 我已经察觉到了这棵树的厉害之处,它不仅喝我的血,它还一直在吸收我的灵力。 尽管花香幻境对我没有影响,但我走近这里,浑身无力,几乎将我的灵力抽空。 可是,我一想到这是尹问崖化成的树,我又什么都原谅了。 真好啊。 喝我的血。 抽我的灵力。 这算不算我和他融为一体了? 我抿了抿干裂的唇,脚步飘浮。 好像走了没几步,又好像走了很远,我终于走到了那棵树下。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树,一时间看得怔住了。 它枝叶繁茂,张扬地盛开,每一片叶子都是璀璨炫目的金,垂下的枝条像流水一样泛着金辉,满目都是金光闪闪。 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财宝,能比这棵黄金树还要珍贵。 我伸出手,覆在树身上。 “好漂亮。”我忍不住赞叹,却发觉我的声音竟然如此微弱。 微风吹来,金叶子就像铃铛一样摇了起来,在夜色中闪烁金光。 我不难理解会有人被它蛊惑。 但我只是恍惚了一下,就回过神,想起我的目的。 我是来摘下欲果的。 我抬起头,寻找欲果的身影。 我以为它会和金叶子一样,也是金色的,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它居然如琉璃一般玲珑剔透。 高高悬挂在我的头顶,藏在金色叶片之中,那颗七彩琉璃心。 我想御风而起,但我的灵力消散得太快,于是我只能贴着树身,爬上去。 树本来是没有温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掌心下的树越来越烫,或许是我的血印在了上面,它也在喝我的血吧。 我踩在树干上,小心地抚摸树身,怕把它弄疼了。 “对不起,很快就好。”我轻声抚慰。 我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上面的欲果。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很快就够到,并且摘下来了,可是现在的我无比虚弱,还需要一手抱着粗壮的树身,才能勉强站稳,好让我不至于掉下去。 树身越来越烫了,也或许是我越来越烫,我也分不清了,我的脑袋晕晕沉沉的,体内的灵力早已亏空,连让掌心的伤口愈合都很难。 我掐住掌心的伤口,利用疼痛让我更加清醒。 鲜血滴落,把我的衣袖带子染成了深色。 我稍微恢复了点神志,呼吸变得沉重,身体也不如之前轻盈。 我抬头看着那颗近在咫尺,又难以触及的欲果。 一鼓作气。 我松开了抱住树身的手,朝着欲果,奋力一跳! 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琉璃欲果,然后用尽全力握住,利用身体的重量摘下欲果,至于后果是摔个断骨或是什么,我也不理了。 就在欲果断枝的瞬间,我的脑海闪过无数与尹问崖有关片段——那是我内心深处的欲望。 想要每天都看见尹问崖的笑容,想要和他回景山千洞一起钓鱼,想要陪他练剑,想要和他再看一次星星,想要参与他的过去,想要告诉他我永不会辜负他的真心,想要触碰他的眼睛,想要沉溺于他的怀抱。 想要下雨的时候替他撑伞,想要出太阳的时候陪他晒太阳,想要看到初雪的时候第一时间和他分享,想要闻到花香的时候告诉他这花好香。 想要他说话的时候全世界安静,想要他看向我的时候眼里再没有别人,想要他每天想我一万三千遍。 想要他快乐。 想要他活着。 我闭上眼睛,献上我绝望的爱意。 摔死我好了。 就把我埋在这里。 温柔的清风拂过我的额发,我被一双手臂接住,跌入熟悉的怀抱里。 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呼吸,不敢面对尹问崖的眼睛,害怕他会对这样沉重的爱意感到恶心。 然而,一滴滚烫的湿润落在我的脸颊上,淌过我的皮肤,滑入我的脖颈。 那不是我的眼泪。 第37章 第 37 章 他的温柔刀,刀刀致命。…… 我昏迷了两天, 对那天摘完欲果之后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只能通过百里泽和姜久思的叙述拼凑出一个大概。 姜久思:“我第一次见我师兄哭,他还以为自己把你给害死了, 哭得好伤心,还好颜婉前辈及时出现,不然我师兄就要当场自刎, 以死谢罪了。” 百里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完全能理解尹问崖, 他把你从山里抱出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死了,脸上毫无血色,气若游丝,好像魂魄都飞走了。” 那么,现在尹问崖去哪里了? 姜久思和百里泽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难道是因为看见了我的欲望, 所以再也不打算见我了? “苍晓师弟不用太担心……”百里泽扶住我的手臂, 姜久思也拍了拍我的手背,似乎在安慰我。 “催熟欲果的事情被二长老知道了。这里是云霄宗的地界, 现在是没出事情, 倒没什么,要是出了事情, 那就是我们玄清宗故意给云霄宗找茬了。所以二长老带着尹问崖去向云霄宗赔罪了。”百里泽说。 赔罪?怎么赔? “是我自作主张要给尹问崖摘欲果, 要说有罪, 也是我有罪,罚尹问崖做什么?”我翻身起床,就要去找二长老把受罚的人换回来。 姜久思拔出重剑, 拦在我的身前。 她说:“师兄嘱咐,他回来之前,不许你出这间屋子。” 百里泽双指夹着一张符箓,在我转身面向他的时候,我的额头被他贴上了这道符箓,整个人动弹不得。 “抱歉,苍晓师弟。”百里泽对姜久思勾勾手,示意她过来一起把我搬回床上,“尹问崖说,你救了他的命,他总不能什么也不为你做。要真论起来,这件事情我和久思师妹也有份参与。” 我瞪着百里泽,他知道怎么不去说情? 百里泽:“这件事情很复杂,少一个人参与,事情的严重性就会低一点。而且尹问崖是清影剑尊的徒弟,又是二长老带着尹问崖主动请罪,颜婉前辈也是参与者,云霄宗要想罚尹问崖,就得连药谷一起过问,所以也不敢拿他如何,顶多就是挨顿骂,再罚点灵石……呃,估计这次仙门大比魁首的那份奖金要被罚没了。” 姜久思一脸心疼地捂住自己的储物袋。 “苍晓师弟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明天太虚灵境就要开启了,最迟今晚,尹问崖肯定能回来。”百里泽又给我贴了一道昏睡符。 这家伙! 我想用眼神臭骂他一顿,但是本来就没有恢复完全的身体,根本抵御不了他那张符箓,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用了符箓睡过去,和自然入睡还是有区别的。 我好像睡了,又好像没有睡,身体像是漂浮在河流里的一根木头,随波逐流,浮浮沉沉。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有人在我的房间里说话,好像是梦,又好像是现实,听得并不真切,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师兄,现在你能确定了吗?” “嗯。他很单纯,只是把我当作朋友。” “……是吗?” “我见过……对我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他只是希望我能活下来。他说……我不敢信……但是……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他很纯粹,很美好,我不想玷污这份情谊。” “他真是个好人,等我把诅咒解除了,我也想要和他交朋友。” “嗯。要好好对他,才会被他好好对待。” 我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睁开眼睛。 月光自窗户照射进来,灰尘在光中飞舞,清冷的月光是银白色的,其余的一切都变成了幽蓝。 我好像在海里,四周静谧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不知怎的,我嗅到了一股甜甜的果香。 我循着气味看过去,便见坐在一旁,用手撑着脑袋打瞌睡的尹问崖,他的面前摆了一盘削成各种崎岖形状的灵果。 看来他的毒素都已经清理完了,此时睡颜倒是平静。 我缓慢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惊动了尹问崖。 找不到鞋子,干脆赤脚踩在地上。我没有那么娇气,况且睡了这么久,身体也恢复了许多,地面的凉意也能让我更加清醒。 我在尹问崖的对面坐下,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睡颜。 原本以为摘完欲果,我和尹问崖就结束了,根本不敢奢望再多,像现在这样还能平静地面对面坐着,简直是在做梦。 尹问崖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我却觉得像是与他久别重逢了,用目光将他的五官描绘了一遍。 他眉宇间的郁色终于消散,不再皱眉,目光循着高挺的鼻梁,落在他的薄唇,唇色比以往的淡粉色要更深一些,气色看起来更好了。 大概是因为清了毒素,又摘了欲果,身体好起来了。 我见他眼睫颤了颤,立刻垂下视线,盯着他面前的那盘灵果。 “……苍晓?你醒了。”尹问崖刚睡醒,声音带着一点哑。 我很轻地“嗯”了一声,还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面对尹问崖,不知道他看见我内心深处的欲望都是他,他是什么想法,只能假装我很迟钝的样子,好歹还能维持现状。 “这些灵果是师妹削的,你身体的灵力亏空,多吃点恢复灵力的食物会好得快一点。”尹问崖将面前的灵果推向我。 我看着面前数个大小不一,面目全非的灵果,不太想吃…… “不用削皮也可以的。”我还没到吃个果子还要削皮,这么讲究的地步,比起这些丑丑的灵果,我更喜欢它们本来的样子。 “啊……本来是想削个好看的形状,这样你吃起来,心情也会好点。”尹问崖说。 我抿着唇。 实在不太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 尹问崖拿起我一直盯着的那颗灵果,三两下吃完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 不是说给我吃的吗?我还没有犹豫完呢。 尹问崖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个红色的灵果,将它置于掌心,双指一并,用空气刃在这颗灵果上切来切去。 没过一会儿,一颗看起来像乌龟的灵果出现在他的掌心,龟壳的果皮还没削掉,像是背了红色龟壳的乌龟。 我眯起眼睛。 “骂我?” 尹问崖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忙又使用空气刃,把乌龟削成了体型更小的兔子。 我没想到尹问崖这样灵巧,用灵果也能削出栩栩如生的兔子。 “很可爱。”我双手撑着脑袋,看向他。 尹问崖立刻掏出更多的灵果,把它们都削成了兔子形状。 其实我是想说尹问崖很可爱。 每次他想对我好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怪可爱的。 我也不需要他对我好,我只要能看见他,听见他,感受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低下头,珍惜地吃掉他给我削的兔子灵果。 至于姜久思削的那些丑丑的灵果,则被推到了尹问崖的面前,由他解决掉了。 我觉得有点好笑,感觉我俩像是背着姜久思干坏事,还分工合作。 这算不算共犯? “关于欲果的事情……”尹问崖的一句话,又让我笑不出来了。 我嚼灵果的动作都变得缓慢,双腿侧坐,想要逃离,又没有办法逃离,垂着眼睛,等待他宣判。 “你摘下来的那颗欲果已经销毁,不会再有人误食了。”他说。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并不太在乎这个。 他说:“云霄宗最后只是罚了灵石,刚好仙门大比的奖金可以赔上。” 我也不在乎这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明天进太虚灵境,我们可能会分散。不过前辈说,灵境的出口很好找,我在出口等你们。” 嗯?为什么话题突然跳到这里了? 我抬眼对上尹问崖的目光。 他的眼眸澄澈,像一汪清泉,四目相对,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我的目光,然后在我看向他的时候,第一时间接住我。 我的心脏好像也泡进了温暖的泉水里,随着泉水的流动,起起落落。 “你如果不想我提欲果的事情,我们以后就不提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不会成为我们情谊之间的阻碍。”尹问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和以往的每一次那样,让我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这样……可以吗?”我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想不想要尹问崖提了。 我想要他给我个痛快,但是我又眷恋他的温柔,想着要不就这样好了,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心照不宣,我们互相欺骗,我们维持现状。 尹问崖点了点头,说:“只要你想,不提就不提了。” 他等我把最后一个灵果吃完,就清理了桌上的果皮,端起托盘,起身往外走去。 我看着他的身影,先前那些以为摘完欲果,我俩就完蛋了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但却陷入了一个更加模糊不清的境地。 我有些困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尹问崖。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对他的心意,但是又选择维持现状,那他到底是默许了我继续爱他,还是让我和他保持距离? 我站起身,攥着拳头,鼓起全部的勇气,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 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我干过最出格的事情。 我冲向尹问崖,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 他会推开我吗? 他会后悔和我维持现状吗? 尹问崖站在原地,我听到他闷闷的笑声。 他并没有推开我,而是空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之前是我防备心太重,不相信你的真心。我向你道歉。”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到让我困惑。 “什么?”我松开环住他腰身的手臂,退开半步,仰头看向他。 尹问崖举起手里的托盘,原地转身,就着我虚抱他的姿势,正面对着我。 “我看到你的真心了,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来。”他的视线越过我,抬头看向别处,似乎在回忆什么,“以往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他们最后都背叛了我。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是真心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好。 “苍晓,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我默了默。 很好的……朋友?! 我都已经在脑海里意淫和他过完一生了,这还算朋友吗? 你们修真界对朋友的定义,是这样的吗? 我皱起眉头,总觉得不对,于是我又鼓起勇气。 我说:“我喜欢你。” 尹问崖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弯了弯眼睛,说:“我也很喜欢你。不过苍晓,这种话不能随便说,会容易让别人误会。如果只是朋友间的喜欢,你只要做你自己,真诚地对待他,他自然就会感受到了。” 啊啊啊,我就是想要你误会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误会,也不对…… 怎么会这样?!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更怕他知道但是他在装不知道。 谁来教教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只能用行动来表达——我又一次抱住了尹问崖,这次是与他面对面,我把我的脑袋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嗅到他身上清冷中带点甘甜的霜雪气味,用我的身体贴住他的身体,把我的体温传递给他,完全的依赖,完全的信任。 这样他总能明白了吧! 全天下,我只会这样拥抱我最爱的师父和尹问崖。 但师父是师父,他和尹问崖不一样,我分得清我对他们的感情。 尹问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向我,只是听见他一记比一记更重的心跳声。 他垂下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拉开。 “苍晓,可能以前没有人教过你。如果只是朋友的话,不能抱太久,那太暧昧了,被抱的人会误解你的心意。”尹问崖说。 我攥住他的衣袖,执拗地望着他的眼睛,问他:“如果我偏要呢?” 尹问崖定在原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最后,他无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双手举着托盘,把托盘举高,像是对我举手投降。 “苍晓,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反抗。 “但我知道你的真心,我不会误会你的。” 他的温柔刀,刀刀致命。 第38章 第 38 章 尹问崖,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 我爱的这个人,温柔又残忍。 他每一句都在说“朋友”,每一句都在给我对他的感情下定义, 将我钉死在“朋友”的位置,让我寸步难行。 我懂。 我完全懂。 像我这样心思细腻又敏感的人,根本无需他再多暗示, 我就能明白他的意图。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无论我是清清楚楚地向他表白, 还是对他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我们也只会是朋友。 我从未想过原来和爱的人当朋友,比和他绝交还要让人绝望。 这是一段无望的感情。 如果我愿意陪他演下去,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假装是朋友,回到从前那样,可以和他打闹斗嘴,冷战和好, 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拥抱, 为他出生入死, 以朋友之名。 我松开了尹问崖的衣袖,他很轻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干净得如同冬天的冰雪。 我见过春天, 景山千洞唯一的一个季节,却不知道原来春天之前的冬季这样寒冷。 我放他离开了。 就算不放他离开, 我又能如何呢? 尹问崖走了, 我的房间重新归于安静。 但我的心跳却无法平静。 他知道我的心意吗?我看见的, 就是他看见的,他会不懂吗? 在我看来,能带人回景山千洞一起钓鱼, 和他一起看雪看星星晒太阳,就已经足够说明我有多爱他了,这还不够吗? 那他是知道,但是在装不知道吗? 如果是这样…… 啊,好复杂! 我的脑子就像师父第一次给我煮粥,用了高级炼丹炉,却做出了一锅黑糊糊,乱七八糟,还飘着焦香。 门口传来敲门声。 是来探望我的百里泽。 “苍晓师弟,我刚从外面回来,尹问崖说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身体有好点吗?”百里泽径直走进屋里,从储物袋里掏出各种灵药和灵丹,“去了趟市集,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你来吃点。” 我盯着百里泽,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 百里泽和尹问崖差不多高,但相比爱穿深色系衣服的尹问崖,百里泽大部分的衣服都是浅色的,像今天这身半白半黑的长衫。 他长发半披,垂落在肩头,头顶的发簪是两支毛笔,身上还带了点墨香和符纸的气味。 百里泽的相貌也不差,称得上一表人才。 “师……弟?”百里泽似乎被我盯得发毛,哆嗦了一下,眼神疑惑地看着我。 我披上衣服,转了一圈,在床尾找到了鞋子,穿戴整齐之后,快步走到未关的房门前。 左边没有人,右边也没有人。以防万一,我抬头看——很好,都没有人。 我关上房门,回过身,给房间里套了个外人无法探查的结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才回到桌前,五指并拢,对着百里泽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百里泽被我如此严阵以待的架势震慑住了,他也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样子,双手放在腿上,清嗓子,道:“师弟,你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你告诉我,我绝不外传。是修炼秘技,还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是不是有意中人?” 百里泽突然一噎,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开始打嗝。 “嗝!”他原地起跳,憋红了一张脸,“师弟你……嗝!怎么知道?嗝!”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不知道。 我是诈他的。 像我这样聪明的修士,只会在心上人的事情上,因为想太多而犯傻。 “这件事情,尹问崖知道吗?”我问。 百里泽点点头,“嗝!” 他捶了捶胸口,实在难受得紧,于是从头上取下一支笔,原地画符,烧符,倒水,喝下符水。 终于止住了打嗝。 我等他不打嗝了,才开口继续问他:“你怎么知道你是喜欢那个人,而不是把那个人当作朋友呢?” 百里泽“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头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师弟,虽然你修无情道,但你也不能侮辱我的爱情!我不是傻子,友情和爱情我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他激动得胸膛上下起伏。 我问:“怎么区分呢?” 我看尹问崖就好像分不清楚。 百里泽狐疑地看着我。 我的目光也丝毫不躲闪,与他对视。 百里泽缓过劲来,他的眼神从恼怒,到困惑,到恍然大悟,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关键,又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如尹问崖说的那样,百里泽很擅长自我调节。 百里泽重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师弟,你知道什么是双修吗?”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师父没教过。 百里泽动作一顿,放下茶杯。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又开不了口。 “百里师兄,你想说什么,尽管开口。”我将茶杯往前推了推。 百里泽做了个深呼吸,红着一张脸,压低了声音,说:“就……如果是友情的话,你不会想和那个人牵手拥抱亲亲然后睡觉。但如果是爱情的话,你就会忍不住想要触碰对方,只要和对方待在一起,就想要和那个人牵手拥抱亲亲然后睡觉。 “这样你懂了吗?” 啊……原来是这样! 我也恍然大明白了。 不是尹问崖搞错了,是我搞错了。 我一直想带尹问崖回景山千洞,却没有想过我原来还能和他牵手拥抱亲亲和睡觉! 那尹问崖看到我内心深处的欲望,发现我没有想和他牵手拥抱亲亲和睡觉,他肯定就不知道我是爱着他的了。 原来不是我想的那样,尹问崖他根本没懂我的心意啊。 我看向百里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道:“百里师兄,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 百里泽被我夸得不好意思,谦虚道:“过奖过奖。师弟也是见的人少,才不懂这些,你在外行走多了,总会懂的。” 我皱起眉头,又想到尹问崖,他和百里泽同期,而且在外行走多年,他应该也知道这些,他会不会也曾有过和谁牵手拥抱亲亲和睡觉的念头?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变得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话题聊到这里,百里泽又端起师兄的架子,板着脸,认真地嘱咐我,说:“如果以后有人要找你睡觉,你一定要警惕,然后义正言辞地拒绝。尤其是合欢宗修士,他们很坏很坏!师弟你太纯良,很容易被骗。” 我又端正坐姿,装作我完全不懂,只想认真听讲的样子。 “怎么被骗?” 百里泽摸了摸下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说:“比如……借口怕黑,睡不着,然后敲你房门,让你陪他聊聊天,然后聊着聊着就聊到床上去了。” 怕黑?这个借口有点太拙劣了,我才不怕黑呢! 我拍了拍胸口,说:“这个太简单,我一眼看破。有没有厉害点的?” 百里泽吸了一口气,抓耳挠腮,起身绕着桌子转了两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桌子:“我给你说个厉害的。这个套路别说我,就连尹问崖肯定也看不出来!” 好好好!就要尹问崖也看不出来的套路! 百里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告诉我,最后总结:“这个剧本结合了狗血三要素,中毒,下雪,取暖!稍微有点良心的,都不会把人赶走。” 他走到窗前,望向窗外铺了一层积雪的雪地,“真是应景啊……” 我心情澎湃,觉得我行我能上。 百里泽离开前,还留了一句:“今晚我和久思师妹受邀去聚餐,就不回来了。明天我们直接在太虚灵境入口集合,师弟你和尹问崖说一声。” 我点点头,目送百里泽离开。 百里泽,你真是我大大的好朋友,感谢你! 我今天学会了很多,事不宜迟,现在就来试验。 一刻钟后。 我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卸掉周身护体的灵气,赤脚站在雪地里,打算像百里泽说的那样,先让自己受冻,这样看起来才更加真实。 我还是头一回光脚在雪地里行走,柔软的雪被我踩得嘎吱响,在平整的雪地里踩出属于我的脚印。 冰冷的雪随着我一步一个脚印,跟着陷了下去,我觉得怪好玩的,又踩出下一个脚印,绕着院子里的石桌转圈,尽量让脚印完整清晰,不要重叠。 玩着玩着,差点忘了正事。我的脚背被冻得通红,开始发痒发热。 嘶……我蹲下身,用掌心贴住脚背。 下一瞬,我的身体被一件厚重的大氅包裹,紧接着身体失重,被人从后面,打横抱了起来。 我一抬头,就对上了尹问崖的眼睛,他紧皱着眉头,眼神蕴含着些许恼怒。 他没有看我,而是抱着我,快步走进他的房间。 咦?这个剧本不太对。 应该是我装可怜去敲尹问崖的门,和他说我中毒了,觉得忽冷忽热,问他有没有多一床被子,然后顺其自然地和他一起用身体取暖,最后一起睡觉。 尹问崖直接把我用衣服裹成毛毛虫,将我放到他的床上。 “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好像换了一个人。 我低头看向蹲在我面前的尹问崖,他单膝跪地,握住我的脚踝,把我刚刚踩过雪地的脚放在他的腿上。 他好烫。 又或者是我好冷。 我想缩回我的脚,却被他的大掌牢牢锁住,力道不由分说,将我的脚踝拖向他怀里。 “尹问崖,你凶我。” 这是我从师父那里学会的,如果无法回答问题,先指责别人。 这招看起来很好用,刚刚板着脸,对我说教的尹问崖又柔和下来。 他用滚烫的掌心包裹着我的脚后跟,放软了语气,说:“我没有凶你……我是在关心你。” 尹问崖没有抬头,我便也看不见他的眼神,无法猜测他此时的心情,只能看着他用双手捂热我的脚。 他的手有些粗糙,本来我的脚就冻得通红,正在发痒,被他粗糙指尖磨蹭过的皮肤更是又痒又疼。 我有点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自己作的,痒也是我活该,所以我很小声地叫尹问崖的名字:“唔……别弄了,尹问崖,有点疼。” 尹问崖的力道突然收紧,喉结上下滚动,我听到他的吞咽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粗粝的拇指在我的脚踝凸起的骨头处摩挲,呼吸声比我还重。 “……忍着。”他的声音低哑,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个对我百依百顺的他,居然还叫我忍着。 罢了,我要记住我此行的目的。 直接跳过那些有的没的,进行最后一步。 我抬了抬腿,踩在尹问崖的膝盖上。 “尹问崖,我好冷,想和你一起睡觉。” 第39章 第 39 章 “所以,我是备选?”…… 虽然不太懂, 为什么一起睡觉就会让人觉得这是爱情,但如果这是外面的人普遍认为的观念,那我可以迁就他们。 所以我直接跳过前面的步骤, 来到最后这一步。 我想尹问崖这次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尹问崖并没有拒绝我,他用大掌把我的脚给捂热了之后,就把我塞进了被子里。 我本来就被他裹成毛毛虫, 动弹不得了,他还给我盖了一床被子, 压得我胸口闷闷的,还只能露出一双眼睛。 “这样还冷吗?”尹问崖还非常贴心地帮我掖被角,我的视角有限,只能看见他的身影忙忙碌碌,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冷了。”我其实刚才就偷偷打开护体的灵气了,总不能让我的脚一直冷冰冰的,这样也会冻到尹问崖的手。 “嗯。”尹问崖背对着我, 坐在床边。 我奇怪他为什么不躺下来和我一起睡觉, 刚才他不也没有拒绝吗? 喔, 我懂了,肯定是我躺的地方占了太多位置, 他如果躺下来, 我就会把他挤下去。 我裹着被子,往里面滚了一圈, 然后“咚”一声, 脑袋撞到了墙。 “唔……”都怪尹问崖, 把我裹成这个样子,不然我肯定能在撞到墙之前就停下来。 大概是我撞墙的声音吸引了尹问崖的注意,我身后的床垫陷了下去,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头顶传来尹问崖的声音,他的语气无奈中又带了一点好笑。 “苍晓啊,你是笨蛋吗?”额头被温热的掌心覆盖,轻轻地揉了揉。 哈?你才是笨蛋!我聪明绝顶,什么都懂。就你不懂,你还分不清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呢! 我愤愤不平,转身平躺过来,撞入尹问崖的眼眸。 他看我的眼神非常柔软。 虽然不太恰当,但我想起了在景山千洞养的那群大白鹅,它们的羽毛是纯白色的,顺毛撸大白鹅的手感很好,软乎乎的,掌心掠过羽毛,撩得人心痒,于是为了控制自己不要沉溺撸鹅,便忍不住作乱,把它的羽毛揉得乱七八糟,最后被大白鹅追杀。 “在想什么?”尹问崖似乎看出了我在走神,轻声问我。 “……大白鹅。”我诚实道。 尹问崖愣了一下,笑得特别开心。 他笑起来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明朗起来,好像春暖花开,一瞬间花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什么大白鹅?”他问。 我动了动手,想给他比划,但是不行,我的手被他裹进衣服和被子里了,于是只能作罢,靠口头描述。 “小时候,师父为了给我做吃的,和我在景山千洞养了一群大白鹅。大白鹅的毛很软,我还没有大白鹅高的时候,经常会被大白鹅追杀。哪只鹅啄我了,第二天就轮到它上餐桌了。” 我说话的时候,尹问崖在我身旁和衣躺了下来。 “好吃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好吃。” 尹问崖又笑。 “后来鹅不啄我了,我觉得它们也没有那么坏,师父就不杀鹅了,让鹅陪我玩。它们的脖子很长,如果抱住它们的话,脖子就会缠上来,贴住你,然后轻轻蹭你。” 我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房内的光线昏暗,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像是笼罩着一层轻纱,如梦似幻,却感到非常宁静,仿佛能乘着这层轻纱,回到景山千洞,回到我从小长大的山谷。 “……想回景山千洞了吗?”尹问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 “嗯。”我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声音变得闷闷的。 我已经出来好久了,从秋天到冬天,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想我。 师父也是个会害怕寂寞的人,以前我去洞口幻境打僵尸忘了时间,师父跑出来找我,一下子把幻境的僵尸全扫空了,说是以为我被僵尸吃掉了。我看见师父偷偷掉眼泪了,他肯定是在担心我。 这回我来仙门大比,好几次九死一生。虽然师父总说生死由命,但如果我死掉了,他肯定会很难过。 这么想,我真的很自私,我好几次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满脑子都只有尹问崖,只要尹问崖好,我就好了。 要是哪天我真的为了尹问崖死掉了,估计师父会恨上尹问崖吧……但好在师父不会离开景山千洞,所以恨就恨吧,只要他俩不碰上就行。 我又开始神游天外了。 收拾好情绪,我探出脑袋,转头去看身旁不说话的尹问崖,便瞧见他弯弯的眼睛。 银白色月光下,周围静谧得听不见其他的声响,只有心脏的跳动声,我和他的呼吸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第一时间对上尹问崖看过来的视线。 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呢? 尹问崖伸手,替我整理落在我眼前的头发,他的指尖很轻地划过我脸颊的皮肤,将头发挽到耳后。 因为动作太轻,反而觉得痒痒的。 我眯了眯眼睛。 尹问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顺势盖住了我的眼睛。 嗯?!这是在干什么? “不是要睡觉吗?睡吧。”尹问崖盖着我的眼睛,让我闭眼睡觉。 “睡不着。”我都睡了快三天了,哪有这么容易睡着啊。 尹问崖好像被我气笑了,短促地笑了一声,又问我:“那你来找我睡觉?” 啊……难道要被他识破了?! “因为冷。”我坚持我一开始的借口,只要我咬死不认,他就没办法拆穿我。 “你不去雪地里玩雪就不会冷。”尹问崖说。 我撇了撇嘴角,他怎么知道我在玩雪?而且我那叫玩雪吗?我不就是没穿鞋子,在雪地里逛了几圈吗?我都忍住没堆雪人了。 我没话说了,但尹问崖还有话要说,他有时候真的很气人,净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百里就住你隔壁,我不带你回来,你要去找他吗?” 什么意思?是希望我去找他吗?现在是嫌我麻烦咯? 我生气了,又把自己缩回被子里,滚动着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他和姜师姐去聚餐了。” 我故意的。我就是不告诉他我要不要去找百里泽,而是说百里泽去聚餐,让他猜去吧。他要是对我有点在意,说不定还能气到他。 “……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去找过他了?”尹问崖声音低低的,似乎压抑着什么,“所以,我是备选?” 我蜷缩着手指,又甜密又酸涩。 他好像在意我,但是我又舍不得他难过。 “不是备选。” 我转过身,一下子就滚进了尹问崖的怀里,他的手臂曲起,搭在包裹着我的被子上,半圈着我,就像是我对他投怀送抱似的。 我仰头,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百里和你聊过?”相比疑问句,这句话更像是肯定句。 我呼吸停滞,终于意识到我被他套话了。 尹问崖本来就是个很敏锐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善于交际。 我在思考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让他察觉到了异样。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发现我和平时不一样,然后就想到了是不是有谁和我聊过什么? 我试图低下脑袋,缩回被子里,却被人伸手捏住了脸颊。 “躲什么?他都教了你什么?也和我说说。”尹问崖的笑容相当危险,眼底暗潮汹涌,好像要把我吞没进去。 我哪里是那种背叛好朋友的人?百里泽教我的,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这是为了我和百里师兄的友谊!绝不是害怕尹问崖发现我拙劣的谎言后觉得我愚蠢! 我干脆闭上眼睛,一副任他宰割的样子,要打要杀随便他。 过了一会儿,尹问崖没有动静,我睁开一只眼睛,偷瞄尹问崖,发现他居然还在盯着我! 我立刻又闭上眼睛了。 心脏怦怦直跳。 “苍晓……我真是被你打败了。”尹问崖松开了我的脸颊,像是叹气一样。 我睁开眼睛看向他,尹问崖平躺在我身旁,并没有看我,而是闭上了眼睛。 唯一的一个枕头被我睡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垫着后脑勺,闭目养神。 我盯着他的侧颜看了一会儿,问他:“你以前也和别人这样睡过觉吗?” 尹问崖应了一声:“嗯。” 我攥紧了拳头,心脏泛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但我睡不着。那个时候的毒素……一睡着就会梦见我在万魔窟里杀魔,不安、动荡,总觉得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半梦半醒的时候,还可能会伤到身边的人。 “所以当我身边有人的时候,我会尽量保持清醒,需要守夜的时候,也会提出我来守夜。”尹问崖好像哽咽了一下,很快,表情又恢复平静。 我沉默了,更多的是对尹问崖的心疼。 一直以来辛苦了。 “我也有遇到好人。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都是很温柔的人,吵吵闹闹地说要吃烧烤,一吃就吃了一晚上,聊天的话题也是漫无边际的,有一句,没一句,聊到最后没话聊了,便又从头开始聊。看着像是缠着我陪他们聊天,其实是他们在陪我守夜。”尹问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回到了他以前历险的时候,遇到了那些很好的人。 我垂着脑袋,挪动身体,更加靠近尹问崖,希望自己也能给他一点温暖,能占据他的心,成为他口中“很温柔的人”。 尹问崖低了一下头,他的下巴蹭过我的额头,我听到他沉沉的笑声。 “苍晓,谢谢你。” “谢什么?”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值得他感谢的,我今天一晚上都很蠢,干什么都不顺利。 尹问崖换了个睡姿,他侧躺着面对我,将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把我拥入他的怀里。 我吞咽唾沫,攥着拳头,身体僵硬,不敢放松,很怕一放松,就从他的怀里掉出去了。 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撞着我的胸膛。 隔着厚重的被子,我无法依偎他的身体,却能感受到他的温暖。 一呼一吸间,他的气息掠过我的额发,好像隔着空气亲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这是错觉,又忍不住沉溺于这错觉。 甜蜜充盈着我的心间,像是有谁拉着我的手,带我穿过云层,钻过幽静的森林,泡进温暖的海洋里。 尹问崖的呼吸变得轻缓,声音渐弱:“谢谢你替我摘下欲果,给予我新生……” 伴着他的声音,我的眼皮子也变得沉重,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 好想就这样在他的怀里躺一辈子,听他呢喃轻语,像是哄我入睡,和我讲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终于明白为什么百里泽说,爱情就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睡觉。 原来和喜欢的人一起睡觉,这样舒适,这样让人安心。 夜色渐浓,一颗心安定下来,另外一颗心也在忐忑的跳动中,逐渐变得平稳,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有人轻声许愿: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第40章 第 40 章 仙人抚我顶。 我不知道尹问崖是随口一说, 还是有心明示我。 但如果这是尹问崖的愿望,我会替他实现。 就维持现状,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要是说破了, 反而更加麻烦吧。 我也该稍微替尹问崖考虑考虑。 如果让尹问崖知道我的心意,我是能得到一个痛快,但痛苦就转移到了尹问崖的身上。 我要让尹问崖背负上毁我修行的“罪名”吗? 我爱他爱到这个地步, 我会舍得吗? 所以第二天,我清醒过来, 在尹问崖还没醒之前,就独自一个人,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已经不需要尹问崖的回应了。 而且我希望他最好不要回应我,这样我就可以作为他的朋友,占据他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这样一来,谁又能说得清我到底是他的挚友,还是他的爱人呢? 太虚灵境入口。 这次仙门大比前十的队伍里, 只有我们队伍来自玄清宗。 我来的时候, 瞧见我们宗主和二长老站在一起说话。 “……好怀念啊, 上次进太虚灵境,还是和隐微、清影两人。”宗主说。 二长老:“是啊, 出了太虚灵境, 隐微就改修无情道了。” 虽然二长老依旧是笑容慈祥的样子,但我却隐隐能察觉到二长老语气里对宗主的埋怨。 难不成师父修无情道还和宗主有关系吗? 宗主摸了摸鼻子, 说:“我也是好心嘛。谁身体里有只虫子都会难受的, 我只是帮隐微把情蛊引出来而已……” 咦?我忍不住朝宗主和二长老两人靠近了一些, 原本还想再多听听他们说什么,结果我才靠近,宗主就不说话了。 果然, 我的隐匿身法只对同阶修士最有效。 我礼貌地对两位前辈行礼。 “啊,是苍晓啊。”宗主和我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次去秘境历练之前,宗主还在正殿广场,对我们这些弟子进行了一些冗长的讲话,听得我昏昏欲睡。 宗主乐呵呵地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这次你们队伍拔得头筹,作为长辈的,也该奖励你点什么。说罢,你想要什么?” 我本来想说没什么想要的,但是又想起尹问崖曾经在我面前提过,宗主很会酿酒。 “仙人醉的配方。”我说。 宗主脸上的笑容更盛,他说:“真不客气啊。” 他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块玉简。 这么痛快就给了吗?我先前听尹问崖说,有人用上万灵石求一杯仙人醉,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 宗主:“这本来就是你师父的东西。” 我没见过师父酿酒。 我好奇地看向宗主,但宗主没再多解释什么,只是看向入口处,我们小队的三人,将我朝他们的方向轻轻一推。 “如果进去之后看到一棵很像云的树,记得躲远点。”宗主说。 我暂且记下宗主的提醒,回到了队伍里。 不知道百里泽哪里惹恼了尹问崖,两个人在入口处打了起来,但也只是玩闹一样的打架,看得出来两人都没有认真。 “你小子,满脑子都是什么?”尹问崖把百里泽的符箓斩成两半。 百里泽丢出水球术,拍向尹问崖:“他早晚都要懂的,我只是提前教会他而已。” “滚!不准你乱教!”尹问崖直接把水球冻成了冰块,结果冰块掉落,砸中了站在中间的姜久思的脚,疼得她嗷嗷叫。 姜久思给了他们两人一人一拳。 我来的时候,他俩刚被姜久思教训完。 尹问崖瞧见我来了,立刻闭着眼睛倒向我,毫无感情地说:“啊,我被师妹揍晕了,要苍晓背我才能好。” 我扶住尹问崖,他的手臂顺势搭在我的肩膀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百里泽唾弃他:“无耻!” 尹问崖闭着眼睛,挂在我的身上,但是嘴角上扬。 我也忍不住笑,心情轻快。 这样就很好。 我已经很满足了。 太虚灵境开启,众人陆陆续续地进入灵境,但也有不少队伍在入口处抱着哭。 为什么要哭? 我不懂。 “苍晓师弟。”百里泽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来,对上他微红的眼眶,愣了一下。 百里泽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张上品符箓,递给我。 他说:“此次一别,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这次能和苍晓师弟组队,见识到真正的修炼天才,我很开心。 “我打算在太虚灵境寻找符修前辈留下的修行手记,学习更多符箓。你们若有自己的机遇,要提前出灵境,就先出吧,不必等我了。” 我的心脏塌陷下去一块,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为百里泽的话,心情酸涩。 明明最开始,我是讨厌他的。 百里泽朝我伸出手,手里还攥着那几张符箓。 我认出了这几张符箓的灵力,来自百里泽。 我发自内心地赞赏他:“百里师兄,你也是天才,是符道的天才。” 极少数人能在金丹期就画出上品符箓。 我握住他的手,被百里泽拉进怀里,狠狠抱了抱,他拍了拍我的肩胛骨,就像我和尹问崖第一次拥抱那样,很快又松开了我。 百里泽扬起笑容,将符箓塞进我的手里,低低地说:“我知道。”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从剑道改修符道。 姜久思站在旁边,看了看百里泽,又看了看我。 她握住我的手,也学百里泽刚才那样,把我拉进她的怀里,重重捶了我后心一拳,捶得我咳嗽起来,说:“很开心和你组队。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吗?” 我松开她的手,抬头看向身旁的尹问崖。 尹问崖双手环胸,微笑地看着我和姜久思,对上我的视线,他点了点头,似乎在鼓励我什么。 我说:“我们不是早就成为朋友了吗?姜师姐、百里师兄……还有尹问崖。” 姜久思面门上的符咒被风吹得贴在脸上,遮盖住了我看向她的视线。 她拉起我的手,咬破她的指尖,在我的掌心上画了一个奇异的符号。 鲜血画成的符号在我的掌心闪烁了一下,然后隐去不见。 姜久思念起一段很长的咒文,腔调古老又神秘,是我从未听过的语言。 最后,她说:“祝福你。” 我攥了攥掌心,感觉到一股阴寒伴着暖意,从脚底钻进我的掌心。 虽然不太懂,但应该是好事吧。 “谢谢你。”我认真道了谢。 百里泽拉了一下姜久思的衣袖,示意她去另外一边说话。 姜久思跟着他离开。 我看着他俩的背影,头也没抬,用传音术和尹问崖说话:“百里师兄的意中人是姜师姐吗?” 尹问崖没说话,我的余光瞄到他的影子动了一下,我转头看向身旁人。 尹问崖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想到刚才百里泽的话,如果百里泽要在太虚灵境学习,那他岂不是和姜久思要很久不能见面了? “他们……会在一起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关心起别人的感情,明明我自己的感情都理不清楚。 尹问崖看向远处的那两人,像是预见了什么,说:“难说。” “为什么?姜师姐不喜欢百里师兄吗?”我追问道。 尹问崖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望着我的眼睛,说:“有时候,即便两个人互相喜欢,也不一定能在一起。而且不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好事。” 我皱起眉头,不想听这种话。 我喜欢圆满的结局。 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 身边窜过一道身影。 姜久思不知道听百里泽说了什么,飞速跳进了太虚灵境的入口。 百里泽走了回来,和尹问崖对视一眼,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对我们拱了拱手,然后迈步进入太虚灵境。 我看见百里泽的表情,心里也有点难受,捏着他刚才给我的那几张上品符箓,就像对待遗物一样,小心折叠起来,放进了我的储物戒里。 “我们也进去吧。”尹问崖抬步往入口走去。 我跟在尹问崖的身后,瞅准时机,在他即将迈进入口的时候,牵住了他的手。 也就只有在这种不允许他后悔的情况下,我才敢这么做。 尹问崖似乎要回头看我,但他半个身子已经迈入灵境,我只能看到他将要回头的动作,却看不见他的神情。 我的掌心落空,身体被灵境吞没。 一阵轻缓的风吹过来,包裹住我的身体,送我来到云端。 真不巧,刚进来就碰见了宗主说的那棵很像云的树。 不能说很像云的树,更应该说很像树的云。 软绵绵的白色树身,一朵又一朵白云飘过来,举在树枝上,充当它的叶子。 “哎……”我听到一记叹息。 我抬起头,寻找声源,绕过十人环抱才能完全抱住的树身,看见坐在大树背后的一位老者。 我在犹豫要不要听宗主说的,先躲远点。 “躲不掉的。” 嗯?!谁在偷听我的心声? 老者抬起头,皱巴巴的脸,眼皮都耷拉下来,看不见他的眼珠了,却能精准地找到我的所在。 我见已经被他发现了,便也不躲了。 听说太虚灵境到处都是飞升大能的残念,我一个小小金丹期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呢? 老者笑了起来,说:“你倒是通透。” 这人真讨厌,我的心声全被他听见了。 不过方便的是,我也不用说话就能和他交流了,挺好。 老人家,您有事吗? 老者:“是你师父让你来把我的果实还给我的吗?” “什么果实?” 老者掐指,像是在卜算着什么,嘴里念叨着:“你不知道?不应该啊……”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稍一眨眼,明明刚才还在大老远的老者,突然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低头。 我想,有他这个速度和能力,想取我的命也很简单吧。 如果他是为了我师父取走他的果实,而将怨恨报复在我的身上,那也好吧,就让我来替师父偿还他的恩怨。 我低下头。 老者抬起手,抚过我的头顶。 “啊……原来是时机未到。”他退开两步,捋他的白胡子,脸上的皱纹颤动,被藏起来的眼眸闪烁着精光,像两颗黑豆,望着我笑。 我皱着眉头,这人在说什么谜语? 但是我也不问了,毕竟一般这种时候,算卦的人都会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老者哈哈大笑,摆了摆手,说:“我可以泄露给你。” 我望向他。 老者在我的面前渐渐膨胀了起来,声音空灵,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友,你离‘得到’,仅有一步之遥。” 得到? 还是得道? 我觉得我的修行还差得很远,而且我动了情,再也修不了无情道了。 “非也非也。若你不知情为何物,又怎知何为‘无情’呢?” 老者的身体膨胀到和那棵云树一样高,即便我仰着头,也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我渺小得就像他脚边的蝼蚁。 “听不懂。您能给我个明示吗?”我恭敬地对老者一拜。 老者抬起手,给我指了一条道路。 我回过身,那边本来是没有道路的,此时却铺开了一条云梯。 我半信半疑地踏上云梯,往下走。 心情忐忑,不知道云梯的尽头是什么。 我该不会是被那位老者骗了吧? 原本想要回头找那位老者,但是转念一想,来都来了,就算白走一遭又如何呢? 我的心情又变得平和起来,看着往下的云梯,想起先前被师父罚扫山门的通天云梯,当时还有尹问崖陪着我,这回…… 我看见云梯尽头,站着一个抱剑的高瘦身影。 心脏欢快地跳动。 我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喊着那个人名字。 “尹问崖!” 那人回过身,抬头朝我看过来。 我与他对上视线,脚步又放缓了一些,在确认他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象,毕竟我只能应付元婴期以下的幻境,这里处处都是能人,我得小心一点。 尹问崖弯了弯眼睛,眼眸徜徉着温柔,见我犹豫的步伐,眸光闪烁了一下。 他撇嘴,又用那种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我:“苍晓,我等你十年了。还要让我等下去吗?” 竟然已经十年了吗?! 我急忙跑下云梯,一不小心踩空了一级,还没来得及用御风术,就跌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尹问崖环抱着我的腰身,与我对视,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似星夜起风。 “骗你的。”他说。 哼,这个爱骗人,他是真的。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我恨他。” 我在太虚灵境只是和那位老者说了几句话, 走下云梯,就抵达了灵境的出口。 “灵境觉得你该走的时候,就会把你送到出口。”尹问崖说。 我想, 可能是我本来也没想着要在灵境里得到些什么,所以很快就见到出口了吧。 尹问崖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 抬头看向我来时的路,又笑了笑, “也好,至少不是你等我。”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复杂,疑惑:“你等很久了吗?” 他说的“十年”真的是骗我的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分不清他的玩笑话和真话了。 尹问崖摸了摸我的脑袋,倒也没说等了我多久,而是和我一起走向远处那扇连接外界的界门。 灵境相当于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 模糊了时间和空间, 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景象都不奇怪。 灵境的出口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 四下无人,只有我和尹问崖。 风轻轻地吹着, 小草随风摇曳, 天边的云彩慢悠悠地路过,落日的余晖洒在这片大地上, 一切都变成奇异的暖金色。 远处竖立着一面巨大的水镜, 浓郁的灵气四溢, 连接着两个世界,只要穿过这扇门,就能回到我来时的世界。 “我们不等姜师姐了吗?”百里泽说过不用等他, 但姜久思没说,我便默认了应该要等一等。 希望姜久思来得慢一点,这样我和尹问崖的二人世界就能久一点。 尹问崖摇了摇头,说:“她有急事,先出去了。” 喔,原来我才是最慢的那个。 这样就没有借口和尹问崖二人世界了,呜……我有点失落。 “怎么了?”尹问崖原本和我并肩走路,但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转了个身。 他面对着我,倒退走路,也不怕不小心被绊倒摔跤。不过没关系,我替他注意着他脚下的路,会在他摔倒的第一时间拉住他。 “总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我还没有和你呆够,就要和你分离了。 如果回了玄清宗,就没有借口能和尹问崖再呆在一起了。 “是啊……”尹问崖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太虚灵境。 我拉住他的衣袖,希望他能走得慢一些。 尹问崖垂眸看着我的手,嘴角扬起,又抬头看向我,突然站定。 我差点撞到他了! 还好我反应够快,在离他半步远的位置就停下了。 “苍晓。”尹问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掠过我的额头,好像我再靠近一点,他就会吻上我的额头。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以为他会做点什么,但尹问崖只是把他的手平放在我的脑袋上,问我:“你是不是长高了?” 长高? 我退开一步,看向尹问崖。 尹问崖的手还没有放下来,正好比在他的鼻尖。 “是吗?”我虽然嘴上这么问,但心里却特别高兴,长高就意味着我又成熟了一些,那我是不是离尹问崖又近了一点? 我站在尹问崖的面前,学着他的样子,将手平放在脑袋上,与他比身高。 尹问崖往前走了一步,与我脚尖相抵,“这样会准确一点。” 好近! 我的瞳孔放大,可以看见他皮肤上纤细的绒毛,嗅到他身上有股浅淡的酒香和果香混合的味道,不同于药草的甘苦气味,是有点微苦的涩,但又带了点甜味,很好闻。 他是把先前用来装果茶的酒壶打翻在身上了吗?我的喉咙发紧,甚至不敢吞咽,怕被他发现我的紧张。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很想倒向他,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向他,于是便想要往后倒,但是又不能真的倒下,像是有一根绳子绑住了我,互相拉扯。 “嗯,真的长高了。”他与我说话时,声音压低放轻,带着笑意。 他的声音是什么媚药吗?为什么我一听他说话,脑子就迷迷糊糊的,快要不能思考了。 尹问崖退开两步,转过身,背对着我,往前走。 我的影子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方向标,指着往前走的路。 “回宗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也许是他的步伐放慢了,也许是我长高,所以自然也可以跟上他了,我只是快走了两步,就抵达了尹问崖的身旁。 “没有打算。”我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长远的计划,完全没有。 所以,你会约我出去吗?除了仙门大比,还有悬赏任务,剑术交流会,秘境历练,只要有心,多的是能邀我一起进行的活动。 尹问崖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望着前面的界门,应了一句,“……这样啊。”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既然这样问,是想确认我的打算,然后约我吧? 但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直到我们终于走到了界门前。 尹问崖似乎也没有要继续刚才那个话题的意思。 难道一切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我本能地感到不甘心,伸手想要拉住尹问崖的衣袖。 巧的是,他刚好垂下了手,我的食指就勾住了他的手指。 尹问崖曲了曲手指,回过头,抿唇笑了笑,那双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的身影。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尹问崖抬起头,日暮时分,风吹拂过他的乌发,大朵大朵的云被染成橘红色,从他的身后飘过,天上有落下的太阳,也有刚刚升起的月亮。 他看着头顶的天空,微微眯着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并没有回头去看他看见的风景,只是执拗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眸里寻找我的一席之地。 “很多。”他缓缓开口,“我要督促师弟师妹和剑阁弟子的修炼。” 这是他作为师兄的责任,我理解。 “还要替师尊处理一些他无法出面的事宜。” 这是他作为剑尊徒弟的责任,我了解。 “以及降伏玄清宗地界和周边出现的妖魔……” 这是他作为玄清宗弟子的责任,我明白。 尹问崖每说一个打算,我的脑袋就低一点,视线从他的眼睛垂落,定定地看着我们勾连的指尖。 真的很脆弱啊。 只要一个人松手,另外一个人也无法再去挽留。 我咬着下唇,很希望他说出的下一个打算里,能有我的位置,可是并没有,他甚至连和别人的五十年之约都数完了,就是没有提到我。 那我呢? 我终于意识到只当“朋友”的弊端。 就是无法理所当然地要求他的未来里有我的存在。 “朋友”是没办法一直在一起的,只能陪伴对方走过短暂的一程,没有那样顺理成章的借口,能够将我和他绑定在一起。 若我说出,他去哪里,我去哪里,那就太卑微了。 这样的话,我和他身上的任何一个挂坠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骄傲不允许,尹问崖也不会允许。 不想和他分离,想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想要把他绑在我的身边,永远陪着我。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但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尹问崖也有他的人生,有他自己要走的道。 我咬着下唇,最终颤抖着指尖,松开了他的手。 尹问崖顿了顿,抬起手,安慰般轻抚我的长发,语气无比认真,像是对谁立下誓言,一字一句。 他说:“苍晓,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之前不是和你约好了吗?我还欠你一次悬赏任务。” 然后呢? 悬赏任务结束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借口能见面,能在一起了! 我的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第一次,我第一次拒绝了尹问崖的温柔。 我打掉了尹问崖的手,抬头对上他愕然的眼神,心脏的疼痛扩散开来,喉咙哽咽,像堵着一块巨石,难以吞咽。 “尹问崖,你好潇洒。”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曾经向往的,他的优点,会成为一支扎向我自己的箭。 他怎么做到的? 一夜之间就把我们先前一起经历过的一切抹去了。 这太虚灵境是会吃人吗? 我不敢再去看尹问崖的眼睛,直接越过他,跳进了界门。 一股暖流自我的头顶落下,流遍全身。 眼前云雾散开,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先前进来太虚灵境的时候还是冬天,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绿色,热辣的太阳晒得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树上的蝉还在恼人地鸣叫,吵死了! 我从灵境出来,准备御剑飞回玄清宗,头顶突然被啄了一下。 一只纸鹤落了下来。 是师父。 我展开纸鹤。 “徒儿,回来了吗?我听说你夺魁的事情了,不错,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我看着师父熟悉的笔迹,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御剑往玄清宗飞。 刚起飞,头顶又被啄了一下。 又有纸鹤落下来,它自动在我面前展开。 “徒儿,还没回来吗?听宗主说你进太虚灵境了,但我猜以你的心性,一年不到就该出来了吧。” 一年不到……什么意思?我察觉了不对劲。 我飞到半路,又遇见师父的纸鹤了。 “徒儿,那谁的徒弟都回来了,你人呢?” 我加快御剑的速度,把原先正常飞行两个时辰才能到的路程压缩到了一个时辰。 同时心里也在打鼓,摸出刚才的两只纸鹤,比对了它们残余的灵力。 我还没比对出一个结果,又一只纸鹤飞来。 这次的纸鹤只有三个字。 “徒,回否?” 字越少,说明师父的耐心越少。 一股寒意从心底生起。 我想起进太虚灵境之前,百里泽给我的上品符箓里有一张传送符。 我从储物戒里拿出那张传送符,催动符箓,直接把我传送回景山千洞的洞口。 符箓燃尽,我周身的景物也飞速变化。 一阵令人呕吐的晕眩感袭来,我抵达洞口的时候,实在站不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恶心干呕。 洞口,扑棱扑棱地飞着十几只纸鹤,先前没找到具体收信人,所以飞了回来,现在终于有了目标,像下雨一样朝我淋了过来。 我喘了口气,挥了挥手,展开纸鹤。 全是问我回来没,越到后面字越少。 我还没整理好心情,面前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鞋。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被外面的人给拐跑了呢。”师父的声音,令人如此安心。 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就想哭,甚至没看清师父的相貌,就起身扑进了师父的怀里,俯趴在师父的肩头哽咽,不想抬头。 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难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师父生气,我要是可怜一点,他就不能怪我回来晚了。 师父轻拍我的后背,笑着问:“在外面受委屈了?” 我点了点头。 “真是傻孩子,我早告诉过你了。还是景山千洞好吧?”师父还在笑,一点也不可怜我。 他牵起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大掌把我整个手都包裹了进去,然后带我走过洞穴,走回景山千洞。 我哽咽着跟师父说我这些天经历的事情。 我和他说我参加了仙门大比,认识了很多朋友……还爱上了一个人。 师父:“现在呢?你还爱那个人吗?” “我恨他。”我像是赌气一样说。 正好这时我们也走出了洞口,微风拂面,满目苍翠,绿叶摇晃,垂坠下来的枝条随着风摇晃,大白鹅在绿湖里游泳,荡开涟漪使得湖面如绿色丝绸一般柔美。 师父松开了我的手,回身看着我,那双如同冰蓝色的眼眸似有浮光流动。 他一语道破了我的心。 “小骗子。” 第42章 第 42 章 不纯了。 师父说, 他很擅长骗人,所以我的谎话,他一眼就能看穿。 今天是我从太虚灵境回来的第五天。 我坐在屋里, 趴在窗台上,双手跨过窗台,垂在外面, 望向坐在湖边钓鱼的师父。 屋前的大树遮天蔽日,日光只能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射下来, 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光斑,照在我的面前,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一颗,两颗……一百零三颗。风一吹,我又得重新数了。 好无聊……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觉在景山千洞的日子这么无聊? 要是尹问崖在就好了。 我在尹问崖身边,就从来不觉得无聊。闲着没事看看他,都觉得赏心悦目。 我抬头看向师父的身影, 又忍不住叹气, 低下头, 继续数地上的星星。 一颗石子飞速射向我。 我头也没抬,指尖往旁边一划, 那颗石子就在我面前一分为二。 “师父, 干什么——”我拖长了尾音,毫无感情地问。 师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要是实在闲得慌, 就去磨练剑石, 别在这里唉声叹气地烦我。” 呜, 被师父嫌弃了。 明明我刚从太虚灵境回来的时候,师父安慰了我一晚上,还鼓励我多去交朋友, 把爱分给多一些人,就不会那么在意“那个人”了。 真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我秘境历练,仙门大比都认识了这么多人,偏偏只有尹问崖这么特殊,偏偏只有他走进我的心里呢? “师父,我是不是中蛊了?” 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会对尹问崖这么迷恋? 为什么他不在我身边,我老是想着他呢?好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是在教他的师弟师妹们练剑,还是在替他师尊处理事情,还是外出降妖除魔了? 我一抬眼,刚才还在远处的师父突然闪现,来到了我的面前。 冰凉的指尖触碰我的眉心,微凉的气息渗入我的身体,使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师父收回手,给出答案:“没有。” 我没想到师父来真的。 “师父也会蛊术?” 风停了,树影不再摇晃。 师父:“不会,但年轻时中过招。” 我从师父冷冰冰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要是平时的师父,三言两语就打发我了,但今天的他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我的情绪影响了师父,让他回忆起了什么。 “他不在身边,会痛苦吧?”师父问。 我点头。 “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会难过吧?” 我又点了点头。 师父真的好懂我。 师父眼睛微微眯起,冷笑道:“所以他是真的该死。” 我坐直了身子,仰头看着师父,担心师父日后发现我喜欢的人是谁,会去找尹问崖的麻烦,于是我伸手扯了扯师父的衣袖。 “可是我舍不得他死。就算他不在我身边,我会痛苦;就算他和别人在一起,我会难过,我也舍不得他死。 “我也不奢求些什么,只要我能看见他,听见他,感受他就已经很幸福了。” 师父注视着我,那双蓝得发灰的眼眸冰冷又温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是我与他多年相伴,他在思考与我相关的事情时,习惯做出的动作。 我不出声,师父便有些出神。 我发现尹问崖和师父都喜欢摸我的脑袋,但师父摸我脑袋跟拍我脑门似的,尹问崖更喜欢把大掌放在我的后脑勺,然后指尖顺着我披下的长发滑落,温柔又霸道。 “师父?”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上次他出神这么久,还是在考虑要不要让我离开景山千洞,参与秘境历练。 师父回过神,幽幽地叹息一声。 “虽然很想让你就这样在景山千洞陪着我,陪我把寿元耗尽,但又舍不得你就这样蹉跎一生。 “多少无情道修士就栽在‘情’之一字上,稍有不慎,就入了魔。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师父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但他看起来也无所谓我是否能听懂,就像我也无所谓是否能理解他一样。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师徒也算契合。 我又趴回窗台上,懒散地垂着双手,叹气。 “可是,一潭死水的生活好无聊。师父不也是为了找乐子,才收我为徒吗?” 师父又弹石子敲我脑门,这回我没截住,被他弹得脑门都红了。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 “平时不见你这么能言善道,真是学坏了。”师父说。 我摸了摸脑门,学坏了吗?也许吧,又或者这就是我的本性。 师父用指腹抵着我的眉心,让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你若后悔了,就回来景山千洞,为师当时没用上的法子,用在你身上,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 听不懂,但师父总是对的,我先记下。 师父又从他的随身空间里拿出两本书,问我:“你喜欢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问得这么直白,我怪不好意思的。 师父见我不答,干脆把两本书都给我留下了。 我正要翻阅,又被师父按住了书封。 他咳嗽一声,说:“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我奇怪,问:“师父不给我讲解吗?” 师父抬起头,与我错开视线,说:“书里的内容非常详尽,而且生动有趣,你看了就能懂。 “另外,为师今天开始闭关。” 这么突然吗?虽然平时师父也会闭关,但一般他都会提前通知我。 “师父什么时候出关?”我姑且问一下,以防师父出关的时候,我不在景山千洞,他一个人会寂寞。 师父说:“变天的时候。” 变天? 我起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抬头看向天空。 天气晴朗,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会变天。 “师……”一阵风吹过,迷了我的眼睛,等我再睁眼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开了。 师父每次闭关都这样,说是怕我舍不得,会强行留住他。 我小时候确实会这样,师父一不在身边就会不安,但长大后就不会了,我也学会独立生活了,不过这个习惯他还是保留了下来。 师父离开之后,我还没去翻书,得先把他放在湖边的钓具什么的收一收,以免真变天了,东西都被风雨打进湖里。 等全部东西都收拾完了,我才安静地坐下来,研习师父留给我的这两本书。 …… 薄薄两本书,我愣是从白天读到黑夜,尚且未能读完。 读第一本书的时候还好,写的是男女之事,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但读到第二本书,讲的是断袖,居然还有插画。 因为想象力过于丰富,书上的文字都具象成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无一例外的,书里的人本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却都成了我和尹问崖。 好难受……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躁动。 我看着书本里的插画,学习着书中所写的内容,进行实践。 全凭本能,却始终不得其法。 怎么会这样…… 像是无意间闯进了一座迷宫,却找不到出路。 谁能来救救我。 这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好恐怖。 我仿佛被一头野兽夺了舍,完全不受控制,仅凭借本能,在迷宫中横冲直撞,又屡屡碰壁。 找不到出口,便越发恐慌不安。 尹问崖……好想向他求救。 我想起那个躺在他身旁入睡的夜晚,想起他身上好闻的气味,他清朗动听的嗓音。 与他相拥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这个时候冲击着我的脑海,一遍遍回想起有关尹问崖的一切。 从前只觉得他哪哪都好,现在更是如此。 越是想他,越是疼痛。 羞耻与愉悦同步。 迷宫的道路变得笔直,好像马上就要见到出口了,近在咫尺,却又无法抵达。 周身发烫,我想驱动水球术给我自己的身体降温,或许这样我就能冷静下来,它也能平静。 颤抖的指尖凝结出一颗水球,淋在我的身体上,却如同火上浇油。 冰凉又陌生的水珠顺着脊背滑落,就像尹问崖的指尖触碰我的身体。我无法再站稳,倒向面前的桌子,手臂触碰到冰冷的桌面,敏感的身体又是一颤,我几乎要跪坐下来。 “唔……”我竟然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声音。 一股奇异的羞耻感传遍全身,却刺激得我的神经更加兴奋。 尹问崖也会经历这种时刻吗?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更加妥善处理吧。 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身体时,会想到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羞耻到脚趾蜷缩,回忆起尹问崖看见我身体时的表情。 那是惊心动魄的。 会是惊艳吗? 我对他有吸引力吗? 他会想要触碰我吗? “尹……问崖……”从唇齿间溢出他的名字,声调不似往常那般平静,断断续续的,支离破碎的,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是尹问崖在触碰我,他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的掌心。 空虚的内心急需被他填满。 额头,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即便是没有被水淋到的地方,也变得潮湿粘腻,轻薄的布料被迫紧贴在身上。 尹问崖…… 你会如何叫我的名字? 我的视线模糊,看见手上戴着的储物戒,想起尹问崖曾经送过我一个亲手做的香囊。 银白色的香囊,散发着苦艾的气味。我像是攥住救命稻草一般,攥握住香囊。 失神的瞬间攥紧香囊,里面的药草挤作一堆,再一松手,便争先恐后地从出口倾泻出来。 屋内的气味乱七八糟。 我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天花板。 眼泪夺眶而出,呜咽的哭泣声比先前更压抑。 我真的该死。 我不再是尹问崖心目中那个纯粹的我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比爱人还要暧昧。 好痛苦。 我从未想过原来爱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痛苦。 思念他好痛苦, 得不到他好痛苦,无法成为他想象中的那个我好痛苦。 明明一开始是很快乐的。 我一个人为他开心,一个人为他难过, 谁也管不着我,但是现在全都变了。 宗内传信,召集在宗门里的弟子前往玄清宗地界的北边斩灭妖魔。 我收到传信的时候, 犹豫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抱着终于有借口见到尹问崖的念头, 开开心心地收拾好东西应召了。 可是现在…… 我每天,每天都在想着尹问崖自渎。 这样的我,好恶心。 我怎么敢再去见他?怎么敢再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与他相拥? 我已经不纯粹了。 满脑子都是和他做那种事情,渴求他触碰我,给予我震颤。 然而, 我心里这样想, 身体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好想见他。 我站在正殿广场, 负责此次行动的人是宗主的弟子,众人都叫他苏荧师兄。 苏荧正在给弟子们分组, 一名金丹期弟子带领四名筑基期弟子。 一般来说, 入宗越早,资历越高的弟子, 修为也越高, 所以分组的时候就是一名师兄或师姐, 带领四名师弟师妹。 但也有不一般的。 我的资历太浅,修为又比一些师兄师姐高,于是我分到哪一组就成了问题。 “啊……那苍晓师弟你跟我一起吧, 如何?”苏荧师兄也是好心,或许是怕我资历浅,镇不住那些年龄比我大,修为比我低的筑基期弟子。 我还未应答,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苍晓和我一组吧,正好我们缺一个人。” 尹问崖的声音,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古怪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酸涩从心脏朝着四肢蔓延,指尖麻木,我已经不像自己了。 我伸手拉住苏荧师兄的袖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苏荧师兄,我和你一组。” 身后原先要靠近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尹问崖的视线,下意识攥紧掌心。 不要看我。 这样恶心的我,根本不配出现在你的眼里。 苏荧师兄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往他身边带去,与尹问崖面对面。 我不敢抬头看尹问崖,垂着眼眸,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苏荧师兄动作。 “问崖应该不缺人和你组队吧?”苏荧师兄抬起手,扬声问那头还在调整队伍的弟子们,“有人想和问崖一组吗?” 立刻就有人响应了。 “我我我!” “问崖师兄求带!” “先到先得,问崖师兄带我!” …… 尹问崖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受欢迎。 我的指甲掐入掌心,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块地板,只能看见尹问崖的鞋尖,对着我的方向,没有移动,不知道他的表情。 或许是在看我。 又或许是在看苏荧师兄。 “苍晓,”尹问崖叫了我的名字,“你希望我和别人组队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搞得好像我有支配你的权力一样。选择权不是一直都在你自己的手里吗? 我没有说话。 苏荧师兄:“喂喂喂,怎么还带抢人的?问崖你也太狡猾了,这么问我们苍晓师弟还能说什么?说不希望怕不是要给人围攻。” “……我没有那个意思。”第一次见尹问崖被人噎住。 很快,尹问崖就恢复如常,仿佛根本没有问过我那个问题,他就转过身,往那群找他组队的弟子们走去。 “谁要组队来着?先打一套基础剑法,谁打得最好让谁加入。”尹问崖背对着我,也只有这样,我的目光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苏荧师兄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侧身凑近询问我:“苍晓师弟先前和问崖参加仙门大比,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外界都给你们起称号了,说你们是‘玄清双绝’,是挚友。怎么?挚友在灵境吵架了?” 他的话有点密了。 我后悔和苏荧师兄组队了,就该自己一人一支队伍的。 “没。”我敷衍地应付他。 “怎么会?我看刚才问崖的眼神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怪吓人的。” 他居然还说尹问崖坏话! 我抬头瞪着苏荧师兄,反驳:“他才不会。” 尹问崖向来是温柔的。 苏荧师兄笑了起来,和我道歉:“好好好,是我眼拙了。你俩没吵架就好,不然……怪可惜的。” 他看向尹问崖的方向,或许是和谁对上视线了,抬手和那人打招呼,还对我说话:“之前我和问崖组队,他……看着很热情随和,好像和谁都玩得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有距离感,一句真心话要用十句玩笑话来掩饰,很难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人也不坏,而且修为高,能力强,也很护短。就算无法和他深交,只做表面朋友也挺好的。” 用得着你说? 我抬眸看向苏荧师兄打招呼的方向,瞥见尹问崖的衣角飘动,好像刚转回身。 苏荧师兄垂下手,搭在我的肩上,没给我再继续走神的机会,说:“我们先去准备吧。这次的妖魔可不能小瞧,不仅吃了无数百姓的魂魄,还困住了多名修士,把他们的心魔给勾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是要去作战的,但原来我只是替苏荧师兄摆阵的跑腿。 在开始作战前,首先要摆好阵,以免无辜之人误入,也防止里面的妖魔再跑出去。 一些筑基期的弟子正在有条不紊地驱散阵法周围的百姓,让他们等除完妖魔之后再回来。 我抱着苏荧师兄给我的法器,按照他的吩咐,钉入地面,并且贴上固定法器的符箓。 “您是……苍晓仙长吗?”我回过头,一个梳着两个发髻的凡人小孩望着我,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个小孩,推推搡搡地,略带羞怯地看向这边。 他们的眼神灼热又明显,偷看还不如光明正大地看。 想来他们年纪还小,不懂偷瞄一个人的真谛,就是假装看别的地方,心却在那个人的身上。 也好。 他们不懂也好。 “是我。”我说。 “真的是您!我曾在留影石里见过您在仙门大比时的身手,太厉害了!我若能拜入仙门,也能和您一样厉害吗?”他这话说得我不知道怎么接,如果尹问崖在就好了。 小孩又说:“问崖仙长不在吗?我阿爹说你们是玄清双绝,一个和另外一个打配合,才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我心脏一疼。 扎心了。 “问崖道长一会儿就来了。”苏荧师兄适时出现,我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向他。 苏荧师兄给我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那个小孩,说:“快回去找你爹娘吧。放心,有我们玄清宗在,你们去主城玩几天就能回家。” 这些百姓都是要送到主城周边暂时安置的。 只要妖魔清理得快,剩下的功夫就是耗费一些灵力重建房屋建筑而已。 小孩拿着冰糖葫芦,跟着远处另外两个小孩跑走了。 苏荧师兄直起腰,对我说:“辛苦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替他安置法器,陈述事实:“不辛苦,只是跑腿而已。” 苏荧师兄眼眸闪烁,摇摇头,说:“我是说当‘玄清双绝’辛苦了。百姓们总是要相信一些强大的人,才会觉得有安全感。 “从前问崖拿到仙门大比个人赛的魁首,成了我辈最强,他一个人顶着全部压力,站在那样的高峰,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现在好点,有你和他分担了,对他来说也算好事。” 是吗? 提起我的时候,也提起他。 将我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比爱人还要暧昧。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痛快。 只要想到尹问崖的人生里有我这个绕不开的名字,也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外人自会将我们绑在一起,真的很痛快。 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尹问崖的感情如此扭曲? 我不是爱他吗? 为什么还会隐约藏着恨呢? 我恨他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做。 “要开始了。”苏荧师兄带着我飞到高处,指向从北边飘过来的黑雾。 作战的方案是由部分弟子将妖魔引入阵法内,将其定在阵内,再由埋伏在阵内的弟子里应外合,一起歼灭妖魔。 苏荧师兄在阵外维持阵法,双手结印,时刻准备着启动阵法。 我看向那遮天蔽日的黑雾,皱着眉头,没来由的不安,但也或许是战斗前的紧张,是正常的压力。 黑雾越来越近,我看清了为首的弟子,是尹问崖。 或许是在太虚灵境有了什么新的收获,尹问崖的剑术更加精进了,挥剑的动作更加轻盈,杀伤力也更强。 黑雾里时不时飞出惊声尖叫的魂魄,刺耳的声音划破我的耳膜,它在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我的心脏往下沉了沉,看着那些使用武器将魂魄打散的弟子们,越是靠近阵法,他们的动作越缓慢,但他们自己好像并没有发觉。 似乎并不是我们在引诱妖魔入阵,反而是妖魔在主动投身进入陷阱。 不对,这不对。 “等……”我正要叫住结印的苏荧师兄,他的动作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直接开启了阵法。 这个阵法会困住里面的一切,未除完妖魔之前,只进不出,否则就会反噬摆下阵法的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阵内红光冲天,黑雾瞬间吞噬了一切,极快地向四周扩散铺开,完全占据了整个大阵的区域。 好好一座城镇,完全被黑雾掩埋。 世界安静了下来。 黑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些被黑雾吞没的修士也看不清他们身影,不知道他们境况如何。 苏荧师兄呕出一口鲜血,盘腿坐下,迅速嗑了几颗灵药,又给自己补了个治疗术。 我看见被黑雾吞噬的玄清宗弟子,这种奇异的感觉有些许熟悉,就像那次我替尹问崖摘欲果的时候,灵力莫名其妙被抽空一样。 “师兄,这黑雾在吸收修士输出的灵力,壮大自身,灵力成了它的养料,快让大家别用灵力了!”我扶住苏荧师兄。 苏荧师兄脸色惨白,说:“……外面的声音传不进去,里面的声音也出不来。” “那你打开阵法。”我急了。 “……不行,让它再扩散。周边的百姓怎么办?”苏荧师兄咬住下唇,硬撑。 可是,尹问崖在里面! “你放心,这妖魔的境界最高只相当于修士的元婴期。”苏荧师兄话音刚落,黑雾本来只是灰黑色,如今竟然变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刚才从黑雾里飞出来的魂魄都变得凝实了许多,如今全都不飞了,而是趴在阵法的空气墙上,死死地盯着我和苏荧师兄的方向。 起先只有两三个这样的魂魄,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数不清的魂魄表情狰狞,身躯扭曲,全都挤在了我们面前的空气墙,无数双没有光亮的,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们。 密密麻麻的,看着就骇人。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住苏荧师兄的衣袖。 “师、师兄,它现在的境界呢?” 苏荧师兄身体摇晃了一下,“它竟然……进阶了……” 当然会进阶了。 起先只是吞了凡人的魂魄,妖魔最爱吃凡人的情感,嫉妒、贪婪、欲望、恐惧……现在又加上了修士,勾出他们的心魔之后,还能再饱餐一顿,若修士无法勘破,便会从此堕入魔道,成为妖魔的附庸。 我低头避开那些魂魄视线,呼吸急促,垂在身侧的指尖竟然在发抖。 不怕。 鬼没什么好怕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右手按住了止不住颤抖的左手。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阵内的弟子们可以斩灭妖魔。”苏荧师兄冷静下来,反过来安慰我。 我也很想相信…… 但我的心由不得我。 “最坏的结果,是我以身殉阵,将妖魔连同阵内的五十名弟子一起封印,过个几百年,若没有什么意外,便会自然净化。”苏荧师兄又说。 他还是闭嘴吧。我捏紧了拳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就要入夜了,空气墙上的魂魄数量越来越多,眼睛也从黑色变成了红色。 “给宗主和长老们传信吧。”我心急如焚。 苏荧师兄唇色发白,又嗑了两颗上品丹药,一个一个数:“师父不在宗内,大长老和三长老在宗内坐镇,不能随意下山。二长老去云游了……” 关键时刻,竟是没有一个能来的! “剑尊呢?”他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尹问崖耗死在里面吧? 苏荧师兄抬眸看着我,嘴角惨淡一笑,说:“没有人能叫得动剑尊,即便是尹问崖也不行。 “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建宗以来,玄清宗弟子为了斩妖除魔而折损的不在少数。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去你的“死得其所”! 谁都可以“死得其所”,尹问崖不行! 就在这时,一道霜寒气息骤然扩散开来,黑雾由内向外被冻结,荡开的剑气同时,使得阵法波动,将阵里的弟子们都弹出了阵外。 大阵重新封闭。 就在阵法波动的这一刻,我听到了无数痛苦的惨叫声,就像是把人丢进油锅里炸开一般,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几乎要将我的脑子碾碎,如此凄厉,如此惨绝人寰。 无数弟子躺倒在阵法外,有的不慎,飞出去数米。 我连忙接住其中一个,想要问他情况,却见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我御剑飞到地上,着急地寻找着尹问崖的身影。 可是没有。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尹问崖,你在哪里?! “唔……”终于有一个弟子是清醒的,他指着阵法内,“问崖师兄,还在里面。” 他体型偏大,几乎有两个我这样壮,还好我力气够大,将他扶起,给他喂了丹药,又用简单的治疗术治愈他周身的伤痕。 这名弟子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外露的皮肤全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以及人类的咬伤。 他颤抖着身体,仿佛刚才经历过什么可怕的场景,竭力冷静下来,说明情况:“里面,有成千上万的魂魄,吃人……会吃人,很恐怖……” 还有一名刚刚苏醒的弟子,刚醒过来,就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神情疯癫,“天上下灵石雨了,好痛,砸得我好痛,但是想要更多、更多的灵石。” 苏荧师兄那边也找到了清醒的弟子,但是那人一起来就拿着法器砸向苏荧师兄,最后被他被绑成螃蟹。 那名弟子还不死心,在地上扭动,一会儿弹跳起身,一会儿又躺平:“杀!杀掉比我强的,我就是最强的!别、别杀我,我认输了。杀!杀掉你!” 竟是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 我看着满地疯疯癫癫的弟子,喉咙哽咽,不敢想象里面的人正在遭受什么,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袖子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勾了一下。 我垂下眼眸。 寒霜剑的剑鞘,主动塞进了我的掌心,在我握住它的时候,它牵引着我,往前方阵内那座已经被冰雪覆盖的冰城走去。 它似乎并不着急,还给了我拒绝的机会,只要我松开手,就能脱离它。 “苍晓师弟……”我听到苏荧师兄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 寒霜剑的剑鞘安静地飘浮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 “我去把尹问崖带回来。”我说。 苏荧师兄眼眶微红,哽咽道:“保重。” 仿佛我不是去救人,而是去为尹问崖赴死。 第44章 第 44 章 “那你去死吧。” 我走进阵内, 深知越是使用灵力,灵力消散得就越快,所以我干脆解除了灵气护体, 像凡人一样,任由寒气侵袭,冷风吹得我耳朵都要冻掉了。 地面覆盖着一层薄冰, 我刚踩上去的时候,差点滑倒了, 好在寒霜剑的剑鞘稳稳地悬停在空中,我得以借力站稳。 咳咳。我不尴不尬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原本想看看阵外有没有人看见我差点摔跤,可是我来时的路也被冰层冻上了。 空气墙变成了厚厚的冰墙,墙内满满都是方才贴在阵法边缘盯着我的鬼魂,被它们遮挡着,我看不清阵外的景象, 我也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些鬼魂了, 转过身, 继续往前走。 周围都很安静,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仿佛刚才阵法波动时听见的惨叫声只是我的错觉。 这里完全就是一座空城, 所有建筑都被封存在冰里,看不见人影, 倒是很多鬼影, 不过都在冰里了, 它们动弹不得,我稍稍有点安心。 “嘻嘻,真有意思。”脑海里突然出现一道尖细的, 稚嫩的声音。 我被吓了一跳,在原地站定,左顾右盼,想要找出声源。 “相爱之人,为何不能相守呢?为何呢?为何呢?”这个声音像是回音一般,在我的脑海里荡开。 “给我滚出来!”我知道是妖魔作祟,完全不上当。 脑海里的声音相当刺耳,它说:“好想和尹问崖相守啊,想和他躲进一个连师父都找不到的地方,和他厮混,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什么无情道不无情道的,去他的!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呢?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我咬着舌尖,不受蛊惑。 “尹问崖肯定也喜欢苍晓啊,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对苍晓这么好呢?”它说。 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肯定是妖魔在蛊惑我,不能听它的。 我说:“因为尹问崖对所有人都这么好,我不是特殊的。” “你是特殊的,苍晓。” 该死的,这妖魔居然变成尹问崖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 他说:“我爱你,苍晓。如果不爱你的话,要如何解释我对你事事上心?如果只是朋友,只需浅交即可,又何必为他铺平后路,处处为他担忧?” “花言巧语!”这是妖魔在骗我。我要清醒,我要冷静。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段幻象,就像是从谁的记忆里摘取出来似的,清晰又完整。 我想要往前走,却又无法控制地被幻象吸引。 那是我和尹问崖从药谷回到玄清宗的时候,我坐在仙舟上,背对着尹问崖,当时的我不知道尹问崖在做什么,好像是在看我,所以还特别做作地挺直了腰背。 幻象是尹问崖的视角。 从他的视角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像飘过的云一样飘渺,抓不住,又或是随时就要飘散了。 “……苍晓。”尹问崖喊我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这样喊我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语气很奇怪,现在看着这个背影,他好像是怕我消失不见,怕我掉下仙舟,试图抓住我。 为什么呢? 是他善心大作吗? 幻象变换。 是仙门大比组队时的正殿广场,尹问崖的视角在高处,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但是听得不清楚,视线偶尔移开,但视野里始终有一个盘腿打坐的小人,头顶用灵力幻化出几个字——“组队,一缺三”。 我闭上眼睛往前走,但幻象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好像知道我渴望看见那样的幻象,于是故意做给我看。 那时我被百里泽气到,回到景山山顶,对着练剑石发泄怒气。 “呵……”画面外传来一记很轻的笑声,并不是嘲笑,更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不住愉悦的笑。 新的幻象浮出。 是尹问崖练剑的片段,在没有遇见我之前,他无数次对着剑阁那块练剑石,数着新出现的剑痕,然后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早晚有一日见一见这些剑痕的主人。 画面一次次变换。 在我没有发现的地方,尹问崖在注视着我,注视的时间渐渐变得长久,所以我才能在每次看向他的时候,被他的目光接住。 假的。 一定是假的。 是妖魔蛊惑我,所以编造出来的。 我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变得清醒。 然而,这一次的幻象让我胆颤心惊。 是姜久思和尹问崖的对话。 姜久思:“师兄,苍晓是喜欢你吗?” “……”尹问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幻象和声音过于真实,就像是我在吞咽一样。 姜久思:“师尊说过的,谁敢打扰无情道修士的修行,就逐出师门。他当年没有得到的好结局,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尹问崖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确定。” 他说的不确定,是不确定我是否喜欢他吗?原来他察觉到了吗? 幻象散开又重聚,是那天我穿着红衣回院子里时,听到他们师兄妹的对话。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现在也很乱。”尹问崖扶着额头说。 “啊?师兄你……”当时姜久思只说了一半,就被尹问崖立刻打断了,她的肢体语言很明显,表情惊诧中带着担忧,双拳紧攥,我不用问也能猜到她后半句是什么。 师兄你莫不是喜欢苍晓? 然而,这句话被尹问崖打断了,后续便也无疾而终。 幻象来到摘完欲果后。 姜久思和尹问崖坐在我的屋里说话。 姜久思:“师兄,现在你能确定了吗?” 尹问崖:“嗯。他很单纯,只是把我当作朋友……这样也好,他天赋高,修炼又快。师尊也说,他能成为此界第一个飞升的无情道修士。” 那不是梦吗? 我已经分不清这幻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还有很多幻象,都是与我有关。 毒修事件,我被人冤枉。尹问崖为我打架,讨回公道,让他们给我写明辉灯道歉,然后补上一句,此事是他自作主张,要怨就怨他多管闲事,与我无关,但是歉还是要道的。 每次仙门大比的比试结束后,尹问崖总会去安慰输掉的对手,再帮我说好话,三两句就把我塑造成什么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内心很纯善的无情道修士。 我说为什么后来走在路上,总有人和我打招呼,客套着说要约我组队做悬赏任务,好像我的人缘也变好了。 不知道哪一天,姜久思在外面遇到尹问崖,问他:“师兄,为什么你对苍晓比对我这个同门师妹还好?我们也好多年感情了吧,不见你为我这样奔走。” 尹问崖像是玩笑的语气,说:“你们不一样,苍晓……更容易让人心疼。” 姜久思拔出重剑追杀他,被他轻巧躲过。 我在冰城的街道上,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看完这些幻象。 “所以呢?那又怎样?这不过是朋友而已。”我用尹问崖的话回敬“尹问崖”。 那妖魔嘻嘻一笑,又幻化出新的幻象。 太虚灵境。 尹问崖从一开始,便在出口处。 很多人从他的面前离开,四季变化,过了一年又一年,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修士,直到姜久思出现。 姜久思面门的符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卸下来了。 她问:“还在等他?” 尹问崖:“嗯。” 姜久思掐着手指算了算,说:“八年了……师兄,若你到时候和师尊打起来,我倒是能让你回我族里躲一躲。” 尹问崖笑了起来,什么也没说。 然后又过去一个八年。 他才终于等到我。 原来并不是一夜之间,就把我们经历的一切抹去,而是十六年。 他在太虚灵境等了我十六年。 是什么让他傻傻等我十六年? 在这十六年里,他会不会像我刚回景山千洞那样觉得无聊? 他会后悔吗? 这值得吗? 在这十六年里,他有没有犹豫,放弃等我,直接离开呢? 我的心已经乱了,脑海里被这些幻象填满,理智告诉我这是妖魔在蛊惑我,是假的,可是情感又确信,这就是尹问崖的记忆,是真的。 一念之差。 我的灵魂突然战栗,敏锐的直觉告诉我,邪魔想要占据我的身体! 我用力咬破舌尖,腥甜在嘴里蔓开,鲜血从唇角溢出。 冰城里突然刮起了风,冷风中夹杂着冰霜和雪花,冻得我浑身打颤。 尹问崖,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想问他,我想要他亲口告诉我。 终于明白他那天为什么问我,讨厌他的玩笑话吗。 他在害怕是不是? 他也没有办法对我说真话。 有些话一旦说穿,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 他就要背负上毁我修行的罪名了。 是要爱情,还是要我从云端走下,为他变成凡人? 若我给他爱情,他敢要吗? 若他不敢要,又为什么在幻象里,那样嫉妒地看向我身边的苏荧师兄? 我心口如同裂开一样疼痛,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花在白雪之中绽开。 我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凉,身体僵硬,每抬一步,腿部的弯曲都无比艰难,好像冻成了冰人。 “尹、问崖……你在哪里?”我想要找到他,于是呼唤他的名字,一张口却吃了一嘴冰碴子。 尹问崖,如果这场暴风雪是你干的,你真的害惨我了。 仿佛是在回应我,眼前的风雪渐渐停歇,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尹问崖。 我不敢确信这人是真的尹问崖,那些幻象太真实了,这个也说不定是假的。 尹问崖双眼通红,眉毛上沾着碎雪,脸上身上都是伤痕,狼狈得好像刚经历过大战。 他在雪地里行走,右手无力地垂下,拖拽着他的本命剑——从剑柄到他的右手手臂,竟然冻成了白得发蓝的冰。 他似乎看见了我,但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又移开了,像是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 我走向他:“尹问崖……” 他闭上眼睛,很浅地笑了笑,说:“装得真像啊。” 什么意思? 尹问崖站在我的面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比这冰城的霜雪还要寒冷,语气讥讽:“怎么?这次又打算和谁欢好?是那个合欢宗修士?百里?还是苏荧?!” 我愣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个尹问崖好假,假得我一眼就看穿了。 然而,下一瞬,我就被他用完好的左手,掐住了脖子。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尹问崖?! 你居然伤我? 即便知道他是假的,我也忍不住,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面前的尹问崖有片刻的失神,那双乌黑的眼眸无法聚焦,好像瞎了眼一般。 “……尹、问崖。”我不知道我的哽咽和无法呼吸,到底是因为面前的人掐我脖子,还是因为我在委屈难过。 他突然松开了手,我整个人跌坐在雪地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终于,我忍不住了。 “尹问崖,我恨你!我恨你!” 或许是被妖魔冲昏了头脑,也或许是那些幻境冲击到了,我变得不像我了。 那个从小压抑情绪,那个就算有事也要假装没事,那个爱他爱到无条件退让,不忍他难过伤心的我,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将一切情绪都对着这个假的尹问崖发泄出来。 “我恨你不来找我,我恨你只把我当朋友!我恨你是个君子,是个好人!我恨你的克制,恨你的温柔!恨你把真心藏在玩笑背后! “为什么不迁就我?你迁就了我这么多次,再迁就我一次怎么了?在太虚灵境的时候,为什么不约我!我恨你!” 假的尹问崖好像也疯了,居然和我互相指责起来。 他说:“我也是人!苍晓,我没你那么厉害,那么淡定自若,那么若无其事。 “我也会害怕,会犹豫,会恐惧! “我等了你十六年,每天都在发了疯的想你。我说只要你向我走一步,一步就好。什么无情道,什么剑道,我全都不管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你难道就不能也向我低一次头吗?” 我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眶,瞪着他。 “好啊,那就在一起啊!抱我,吻我,和我欢好啊!你个胆小鬼,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那双无神的眼睛滚落着掉下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很烫,几乎要把我的心底烫穿。 “我怕你后悔。”他颤抖着声音,呼吸都变得微弱,仿佛早已经在他的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这个悲惨的结局。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掌心里的碎雪,像握不住的沙子一样流走。 我听到他说:“我不要你走下云端了。苍晓,你就是属于天上的星星。我宁愿仰望你一生一世,也不要你为了我,变成平凡的石头。” 我真的恨他。 我抓起那团碎雪,对着我的爱人说出了那句恶毒无比的诅咒。 “那你去死吧。” 第45章 第 45 章 入魔。 话刚说出口, 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我吗?这还是那个最爱尹问崖的我吗?我为什么会恨他恨到这个地步? 是他先伤的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想要他知道,他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成为他说的那种人, 我只要他的爱。 凡人又如何?成仙又如何?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不可以吗? 他说的话,不仅是把我推开, 还不允许我再爱他了,不许我为他走下云端, 变成凡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成为我不想成为的人? 为什么,要替我做选择? 他可以为我放弃他的爱,可以决定不要我的爱,他好伟大。 可我做不到。 不能爱尹问崖的人生,毫无意义。 我恨他的伟大。 我也恨我自己。 若尹问崖没有那么伟大,我便也不会这样爱他。 真让人绝望啊。 我爱的居然是我恨的。 太恨了。 于是口不择言,于是伤人伤己。 明明我诅咒的是他, 痛苦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哭到声嘶力竭, 肝肠寸断, 无法呼吸,整座冰城都回荡着我痛苦的哭声, 冰墙内的鬼魂隐隐躁动, 好似要从墙内冲出来,与我的痛苦共鸣。 心口好像撕裂一般疼痛, 又呕出一口鲜血。 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渗入雪白的地里,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 有这样多的血与泪。 我的视线模糊,头晕目眩,身体也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叫嚣着—— 毁掉他。 毁掉他爱的这个世界,毁掉一切。 然后……毁掉我自己。 我根本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风雪停了下来,视野逐渐清晰。 全身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最痛的,不是胸口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洞,而是掌心火辣辣的灼痛。 我低下头,看见掌心那个印记,是进入太虚灵境之前,姜久思在我掌心画下的奇异文字,它正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像是在警示着我什么,让我恢复了神智。 我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地面全都被鲜血染红了。 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血,甚至还没有干,湿漉漉地贴在我的身上,好像淋了一场血雨。 血液的腥臭味让我想要呕吐,但我全身都像是散架了一样,分不清是心理上的疲惫,还是身体上的疲惫,总之,并没有那样的气力去支撑我呕吐。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躺倒在地上的玄清宗弟子,看见不远处的苏荧师兄紧闭着双眼,好像死去一般倒在尹问崖的怀里。 那是尹问崖吧。 是真实的他吗? 我分不清了。 远处,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说:“问崖师兄,苍晓已经入魔了,快、快杀了他!” 啊……我入魔了吗? 我还是会害怕的,紧张得吞咽,腥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好像有刀片在割我的喉咙,疼痛到让人麻木。 “他伤了我们这么多同门,若不将其就地正法,便是助纣为虐!问崖师兄!”弟子说。 我看向这一地生死不知的修士,脑海里闪现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是我伤的他们,很真实,但又好像隔着一层膜,像是在看别人的记忆。 可是双手沾染的鲜血,那样温热,那样黏腻,又确实是我的身体,我的感知。 我能说是被另外一个生物侵占了我的身体,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好像也不能够。 我也并不无辜。 随着杀戮,放肆地任由自己沉沦于毁灭,我的身体不仅没有灵力耗空后的疲惫,反而好像还被鼓励般,奖赏了许多原本不属于我的力量。 就像当年从筑基期突破到金丹期那样,我也隐约感觉到了某个顶点,只需要再杀一个人,我就能进阶了。 脑海里,那个邪魔的声音在蛊惑着我:“再杀一个。苍晓,堕入魔道吧,很自由的。不用再修什么无情道了。你也能长生,也能变强。 “这样,你无需变成凡人,尹问崖也无需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听起来真不错啊。 我变强的代价是他人的性命,他人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他人本来过得好好的一生。 “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不是吗?苍晓,你很早之前就体会过了。不都是强者欺压弱者吗?现在你变强了,你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又能怎样呢?”那个声音说。 掌心的金色文字更烫了,烫得好像要将我烧死。 “你若是觉得于心不忍,那就杀掉那些犯了错的人好了。世界上,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犯错就是该杀的。就像那边那个修士,他一直怂恿尹问崖来杀你,自己却不动手,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犯了口舌罪过。杀他,杀了他!” 那个声音循循善诱,我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望着尹问崖,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回到了最初我爱上他的时候,我喜欢对他的每个反应进行分析,反复证明他与我理想中的爱人一样。 尹问崖在哭。 是那种……悲伤到失去声音的哭泣。 他也很痛吧。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入魔了,伤了很多人吗?还是因为他怀里的苏荧师兄快死了?又或是因为周围的这些弟子在逼他杀了我? 他总是这样让人难懂。 我看着他难过的样子,胸口的洞呼啸着吹过一阵风。 很想哄哄尹问崖,替他擦掉眼泪,让他别哭了。 可是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太脏了。 我抬起头,天空好黑,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没有星星,也没有光亮。 甚至也不能再最后和他看一次星星。 恍惚间,我终于醒悟,这种感情从何而来。 并不是我先有一个“理想中的爱人”,然后用现实中的尹问崖去代入,而是先有了尹问崖,我“理想中的爱人”才逐渐有了血肉,才终于成形。 因为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情感才会驱动着我,做了很多违背“无情道”的行为。 原来,这就是爱。 我爱他。 不管他是开朗温暖的,勇敢无畏的,体贴善良的,还是撕碎这些美好之后,暴露给我的,他的阴暗冷酷,胆小懦弱,残忍冷漠。 我爱他。 不管他爱不爱我,恨不恨我,也不管他是否允许,我的道是否允许。 我已经无所谓了。 爱也好。 恨也好。 都无所谓了。 只要他不再流泪,不再痛苦。 尹问崖将怀中的苏荧师兄小心地轻放在地上。 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会嫉妒苏荧师兄,恨不得那个躺在他怀里的人是我,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嫉妒了。 我只是注视着尹问崖。 我看着他站起身,掌心朝下,地上的寒霜剑就回到了他的手里。 尹问崖朝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时间仿佛被拖得极其漫长,但其实又只是过去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了。 尹问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双手下垂,剑尖指着地面,似乎比起我这个引颈受戮的邪魔,他才像是那个束手就擒的人。 我以为脆弱如我,在这种时候,我会流泪,但是我没有。 明明要杀我的人是尹问崖,但哭的人却是他。 我不会哭,也不会说任何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让他动摇。 我已经看过了尹问崖的真心,了解过他的爱意。 在这种时候,即便我只是发出一个呜咽的音节,都能让尹问崖丢掉剑,背离他的正道。 我太清楚了。 这是他欠我的。 想要我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做那颗耀眼的星吗? 现在我做不成了。 但你可以。 杀了我,像世人期待的那样,杀掉我这个邪魔,成为世人眼里那个大公无私的英雄。 尹问崖凝望着我,双眼通红,目光哀切,仿佛宁愿那个入魔的人是他,被全世界唾弃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用最冷漠的眼神看他,不敢泄露对他的任何一丝爱意。 没想到我第一次贡献如此精湛的演技,竟是在和爱人反目的时候。 我要送他走上神坛。 看着他如此挣扎的神情,我都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了。 尹问崖握着寒霜剑,缓慢抬起剑尖,悬停在我的喉咙前。 被誉为这一代最强的剑修,拿剑的手居然会这样抖。 在动摇吗? 不必动摇。 请你坚定地杀了我。 尹问崖哽咽着,声音艰涩,问我:“……要怎么救你?” 哪有什么救不救的。 你是正道,我是邪道。用我的头颅和血肉成就你,我死而无憾。 我握住了他的剑尖,他似乎想要收剑,可是我的力气很大,镇住了剑。 剑尖不再颤抖,抵在我的喉咙处,刺出鲜血。 他的眼眸落下一滴眼泪。 像流星陨落。 他想要弃剑,可是我不允许。 我用力攥紧剑刃,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掌心那个奇异的文字不再灼痛。 尹问崖紧攥着剑柄,想要从我的掌心抽出,可是他太怜惜我了,太害怕伤害我了,太优柔寡断了,所以他什么也不敢做。 我是吃定了他不敢。 继续握着剑身移动,剑尖从喉咙向下划,我的皮肤出现一道血线,最终停在了我的心口。 尹问崖瞳孔震缩,似乎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他想要收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握着剑刃,将冰冷的剑刺进我的心口。 从未经历过的疼痛几乎要将我撕碎,比碾碎我的骨头还要痛,比被数千人啃食还要痛,比被丢进油锅里煎炸还要痛。 藏在我身体里的邪魔被寒霜剑所伤,在我脑海里痛苦地惨叫着。 “啊啊啊——” 我紧咬着下唇,像哑巴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寂静无声的世界,天地变色,极黑的夜晚破开了一线光亮,从我的身后照向尹问崖,他的周身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破晓,金身。 第46章 第 46 章 厮混 我以为我死了, 但是没有。 我还有感觉,身体又冷又热,很痛, 好像散架了又被人拼在了一起。 难道我其实是傀儡,只是无意间有了灵魂,所以才能驱动这具身体吗? “苍晓……苍晓。”我听到尹问崖在叫我的名字, 和我脑海里那个邪魔的声音很像,又或者根本就是那个邪魔。 迷迷糊糊间, 我总能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在向我忏悔。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悔意和绝望,那种痛意拉扯着我,我本来都要躺平任由邪魔侵占我的身体,抱着它一起死去, 但我感受到了他的煎熬, 他的痛苦。 因为心疼他的痛, 反倒把我从那样的混沌中拯救了出来。 我终于有力气睁眼,身体也没有那么疼了。 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瞎了吗? “……苍晓, 对不起。”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脖颈处, 顺着皮肤滑落。 已经数不清这是他说的第几句对不起了。 没有一万遍,也有几千遍了。 好真实啊。 这个抱着我哭的人, 到底是真的尹问崖, 还是假的尹问崖? “好……咳咳……好黑。”我的声音沙哑, 完全是破锣嗓子,好难听。 我希望这个是假的尹问崖,别让他听到我这副嗓子, 再让他可怜我这个邪魔。 眼前稍微有了些许光亮,空中飘浮着一个光球。 我得以看清我现在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洞穴,暗无天日的洞穴。 它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既没有大到那样空旷,让我心慌,忍不住怀疑马上就要有数百人冲进来捉拿我,因为根本站不下;也没有小到觉得逼仄,透不过气来,它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温馨,因为它刚好容得下我和尹问崖。 我躺在尹问崖的怀里,与他对视。 尹问崖看见我醒来,眼眸闪过惊喜,牵着我的手,用我的手背紧贴着他的脸颊,仿佛害怕我会再次离他而去。 我任由他动作,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瞧见他和平日里完全不同,一脸憔悴的样子。 他双眼微红,眉宇间萦绕着郁色,额前还垂下几丝长发,似乎无心打理自己的外貌。即便是最熟悉的人在他的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他来。 这样的他,没有平时稳重成熟的正派师兄模样,倒像是放荡不羁,快意恩仇的侠客。 我突然想笑。 若是以前,我就是想笑也会憋着,毕竟“无情道修士”都是冷冰冰的,我要是表现得过于开朗活泼,哪里能“无情”呢? 但是现在,我笑出声了。 尹问崖愕然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恐慌。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怕我是魔。 但是不用怕,我是人是魔都无所谓了。 “尹问崖……你不好看了。”我笑得特别开心,好像终于也抓到了一次他的小辫子,发现了他的不完美。 哎哟,笑得我胸口好痛,怎么那个大洞还没有补上吗? 尹问崖愣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眷恋,然后将我抱紧。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身体,两颗心跳动着,像是在追逐着对方,然后逐渐频率同步。 他将脑袋埋进我的颈窝里,呼吸时,温热湿润的气息喷薄在我的皮肤上,有点痒。他的大掌按着我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摸我的脑袋,顺着我的长发滑落。动作是在安抚我,却又像是在安抚他自己。 他用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一样的语气,说:“我不好看,都是你害的。” 尹问崖对我完全没有防备,他这个动作,无论是我出手掏他的心脏,还是我侧过头,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我没有。 就像在断片的记忆里,我入魔之后,伤了其他人,却唯独没有伤尹问崖一样。 他是我的偏爱。 就算是入了魔,就算是没有记忆的傀儡,我也不会伤害他。 恐怕邪魔也是知道的,只要我伤了尹问崖,我就会立刻清醒过来,然后杀了我自己。 尹问崖,比我自己还重要。 “怎么回事啊,尹问崖?”我学着他的语气,小声地问他。 当然我也没办法大声问他,嗓子受不了。 尹问崖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只要现在好就好。” 是吗? 即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 我是聪明又敏锐的无情道修士,入了魔也一样。 那天,我入了魔,伤了无数玄清宗弟子,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现在,他和我这个邪魔在一起,怕不是被人误会他已和我同流合污。 那个被世人提起,总是正面评价的尹问崖,因为我,有了污点。 包庇邪魔,他胆子大得很。 以前怎么不见他这么勇敢?要是他能勇敢一点点,我俩早就成了,哪里还有什么邪魔的事情? 所以说,都怪以前的尹问崖太胆小。 “尹问崖,你还好吗?”我问他。 他始终没有抬起头,好像害怕看见我的眼睛,连呼吸都在颤抖,几次想要发声,都没能连成一个音节。 没法违心地说“好”吧。 “让我看看你的剑。” 看看你的本命剑,看看你有没有背弃你的道。 尹问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突然又松开我,小心翼翼地将我平躺,放在身下柔软的垫子上。 虽然尹问崖憔悴了许多,但他还是他,那双乌黑的眼眸永远明亮澄澈,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望着他的眼睛,像照镜子一样,找寻那个最初最原始的我。 尹问崖眸光潋滟,俯身靠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询问:“苍晓,我可以吻你吗?” 他很狡猾。 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若是以前,我真的能忍住的。 但是现在,都入魔了,为何不能放纵自己? 于是我点了点头。 属于他的炽热气息掠过我的耳廓,我浑身颤抖,好像死去的心突然复活了,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紧张地跳动,这种鲜活,证明我还是我,我还活着。 我手指蜷缩,攥紧了掌心。 明明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他触碰我,亲吻我的画面,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真实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情绪,被他牵动,只待时机一到,就全都宣泄出来。 他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手背,顺势牵起我的手,将我攥紧的拳头掰开,捧着我的指尖,用他柔软的唇触碰我的手背。 尹问崖垂着眼睛,卷翘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无比虔诚,像是成为了供奉邪魔的信徒。 真的糟糕了。 我感觉尹问崖才像是那个魔。 他只是吻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就天旋地转,脑子晕晕沉沉。 他的身体遮挡住了我眼前的光,阴影覆盖在我的身上,对我低低地笑了笑。 低沉好听的声音烫得我耳热,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了反应。 “……尹问崖,你是真的吗?”我有点不敢相信,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尹问崖俯身靠近我的脖子,一边吻我,一边低声说话,声音黏黏腻腻的,含糊不清。 他问:“你希望我是真的吗?” 我被他弄得有点痒,凌乱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脖颈处,尤其是他还特别爱玩我的喉结。 粗糙的指腹划过我凸起的喉结,逐渐向下,如曾经的我握着剑,带着他的剑来到我的心口一样,他挑开我的衣领,一路毫无阻碍地经过锁骨,抵达我的心口,跟着我的胸膛同步起伏。 我的呼吸节奏被他打乱,他的指腹所过之处,像是浑身有火在烧。 越是得不到,越是在躁动。 我握住他逐渐往下的手腕。 尹问崖抬眸与我对视,乌黑的眼眸无比清明,不知什么时候起,平静的海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甚至可以说,他是故意的。 为了不让我看他的本命剑,他要这么拼吗? “……我说不希望,你会继续吗?”我的声音好像也染上了暖色,说一句,喘两句。 尹问崖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攥着掌心,将手撑在我的脑袋旁边,低头做了个深呼吸。 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他终于把以往的君子面具摘下,笑得比邪魔还要蛊惑人心。 尹问崖说:“那你把我当成假的吧,假的尹问崖也想要你。行不行?” 他的那句“行不行”,也根本没有给我说“不行”的机会。 尹问崖挣开我的手,捏住了我的脸颊,像每一次他与我对视时,被我打乱他心绪的时候一样。 但这一次,他没有捉弄我,没有躲开我,而是俯身靠近我,贴上了我的唇。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熟练,第一次的亲吻只是单纯的唇贴着唇。 我睁着眼睛,不敢呼吸,于是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心脏怦怦直跳,想知道这样的疯狂什么时候会结束。 身体有些难受,我稍微动了一下,不小心踢到了尹问崖。 “嘶……”尹问崖撑着身体起来,表情痛苦。 “怎么……唔……”我以为他哪里受伤了,我踢到了他的伤处,按着他的胸膛,想要关心他,一张嘴,又被他吻住了。 尹问崖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吻住我的那一刻,汹涌的爱意朝我涌来,他咬着我的唇,把我所有的言语都吞了进去。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让他松开我,可是他却没有理解我的意图,又或者他故意不作理解。 “尹……”我张开唇,他的舌尖便探了进来,我的唇齿间都是他的气息,这样霸道,好像要把我的一切全部占据。 空气逐渐升温,耳边都是羞人的水泽声。 唯一的光源也忽明忽暗的,像是告示着它的主人此时情绪混乱到无法维系它的明亮。 滚烫的体温,微潮的皮肤。 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开始变热的,又或者是这空间过于狭小,空气不够流通,便热得人浑身是汗。 我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脖子,想要向他索取更多。 尹问崖尽可能地满足我,与我一同探索新的欢愉。 …… 等他探索够了,终于舍得松开我了,又低下头,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把脑袋埋在我的脖颈处喘息。 “尹问崖,你好重。”我推了一下他。 尹问崖抱着我的腰,在垫子上翻滚了半圈,换成我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我本来想坐起来,但我的后腰一阵酸疼,又被尹问崖按着后脑勺,完全地抱进了他的怀里。 “苍晓,别离开我,再让我抱会儿……”尹问崖的嗓音极具魅惑性,我也是一点也不想从他的身上离开了。 如果可以,就这样厮混下去吧。 我想。 第47章 第 47 章 放手。 我分不清洞穴内外的时间。 尹问崖食髓知味后, 比我还要沉迷这项事宜,但因为我身上还有伤,而且无法调动灵力恢复身体, 他倒也能为了我再克制一些。 只是有时候和他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吻了上来,吻得我迷迷糊糊, 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又接上刚才那个话题。 然后还好意思说我吻技不行。 “咳咳……” 这次确实是激烈了一点, 我本来想忍住咳嗽,但是不行,身体撑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弱了很多,如一个普通的凡人,总是时不时觉得疲惫,身体也极其沉重, 伤也总是好不了。 我一咳嗽, 尹问崖也跟着喘, 他从身后抱着我,但到底是没继续下去。 他很喜欢抱我, 尤其是与我紧紧相拥的姿势, 每次睡醒,我都在他的怀里, 而且永远能第一时间对上他温柔的眼神。 我怀疑他其实没有睡着过。 温存的时候, 尹问崖很喜欢握着我的手, 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着我的掌心,似乎想要将我掌心中那个奇异的文字抹去,他的眼神很复杂, 好像在想很多东西。 在这种时候,我总觉得我离他好远。 我问他,我掌心的文字是什么。 尹问崖说:“是姜氏一族的秘术。心魔未除,它就会一直在。” 我每次试图调动灵力,它就会一阵灼痛,像是把我的心魔连同灵力也一起封印了。 一旦无法调动灵力,我便与凡人无异,身上的伤总是反反复复,好像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和我自己作对,这伤是永远也好不了。 我第一次拒绝尹问崖的吻,因做到一半,突然五脏六腑都在痛,一口腥甜顶了上来。我知道那是血,但不想被他知道,于是我又咽了下去。 有时候,痛苦和欢愉的表情很像,别说尹问崖,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欢愉。 但次数久了,我还是没那么能忍,终于被尹问崖发现了这个秘密。 当我吐出血的时候,尹问崖和我都愣住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尹问崖的语气焦急,眼神担忧中带着愤怒,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冲着我发火的,我都忍了这么久。 就为了维系这幸福的假象,与他如履薄冰地共度春宵。 于是我也问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剑?” 空气安静了下来。 看吧,说了你又不高兴。 尹问崖将脑袋靠向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哽咽地问我:“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不快乐吗?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在了点子上。 现在这样不是不好,是有太多太多的后顾之忧尚未解决。 每一次交欢,我都很害怕会突然有人冲进来,对着衣不蔽体的我们一顿乱砍,美名其曰替天行道。 我也不是不快乐,和心上人做这些我曾经日思夜想的事情,再快乐不过了。 这也的确是我想要的,但……那是曾经的我想要的,现在终究是晚了一步。 如果这样的日子是在我未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之前,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或许就没有了。 可是…… 可是。 尹问崖偶尔会有离开的时候,说是去给我找药。 但离开前,他会从储物袋里拿出干净的衣服,用水球术给我清理身体,又仔仔细细地帮我穿上衣服,系好每一根衣带,才站起身,摸摸我的脑袋,说:“等我回来。”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在他即将踏出光球术的光照范围时,周身的景物有一瞬间的波动变化。 是结界。 结界隔绝外界探知,除了主人能自由出入之外,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其实他不用这样,我根本不会走。 我觉得比起我,尹问崖才是有心魔的那个。 我和他,都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再这样下去,好不了。 除了身体上的欢愉,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交心。 和他聊天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 我和他都尽量避免聊到外界的话题,不能聊师父,不能聊景山千洞的日子,不能提到玄清宗,也不能提及任何一切可能会让他觉得我想要离开他的话题。 很脆弱。 很辛苦。 我不说话,或是不回应的时候,他很害怕我是死掉了,或者是不想理他了,这两者于他而言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但有时候我只是太累了。 我也不敢明说我太累了,我怕他会觉得我对这段关系厌倦了。 尹问崖并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尽管我反复强调,多次说明。 我说:“尹问崖,我好喜欢你,喜欢你的声音,你的味道,你的笑容,你的身体。” 其实并不只这些,了解他之后,我还喜欢他的端庄,他的温柔,他的热情开朗,偶尔对我撒娇扮委屈也很可爱。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露出像以前那样灿烂的笑容。 但他笑完之后,眼眸就像烟火燃尽后的天空,只剩冷却之后的寂静。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是我引诱了你。” 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细想,他又翻身压上来,缠着我,一遍又一遍,好像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我能察觉到他也很疲惫。 他的梦魇好像很可怕。 他总是没睡多久,就会立刻清醒过来,然后把滚到墙边的我捞入怀里,吻我,抱我,牵着我的手,趴在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反复确认我还活着,我还是我。 他太害怕失去我了。 或许是他失去过一次,便不想重蹈覆辙。 这样的平衡,始终还是被打破了。 我掌心的印记黑得发红。 如果这是代表心魔的强弱,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太辛苦了,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好辛苦。 爱竟然成了折磨。 心魔越是强盛,我的身体就越是虚弱,甚至已经孱弱到连起身都很困难了。 尹问崖喂我的药,我喝不下去,全吐了出来,无法吞咽,药水便顺着唇边淌下。 他比我还要无助,眼泪都要流尽了,问我怎么办。 我只回答了四个字:“景山千洞。” 尹问崖犹豫了,他不懂我和师父的感情,不懂我有多信任我的师父。 我深信,即便我入了魔,师父也会待我如初。 他虽然修无情道,但他其实是最多情的那个人。 我昏睡了过去,浮沉之间,一股带着寒意的暖流从我的头顶落下。 似乎有谁坐在我的床边,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额头,替我梳理头发。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感染了风寒,害怕自己要死掉了,硬是缠着师父陪我说话,最后师父坐在我床边,陪了我一整夜,第二天我就活蹦乱跳的,还被师父拿这件事情来揶揄我。 我想要睁开眼睛,可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这熟悉的灵力又让人无比安心。 是师父。 “我能让他的心魔消失,但是有代价。”师父在和谁说话? “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是尹问崖的声音。 “代价是让他忘记你,忘记这一切,忘记你们之间的爱恨。” 尹问崖没再说话。 师父又很轻地笑了起来,“这说不定是好事,给彼此一次重来的机会。有的人求都求不来。” 我没有听到尹问崖的声音,但我已经可以想象到他的痛苦。 师父幽幽地说:“是要放手,让他自由;还是抓着他,让他抱着对你的爱死去。你选吧。” 我知道师父是故意的。 故意让尹问崖痛苦,让他做这样艰难的选择,以此来报复惩罚他。 可是尹问崖没有错。 错的是我。 是我总是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太过骄傲,不肯低头,以至于我们一直错过,造成现在的结果。 过了许久,有人在我的额头落下一个怜惜的吻。 我听见尹问崖的声音说:“……我放手。” 轰隆的雷鸣声传来,我以为是我具象化的幻觉,但师父轻嗤了一声,把我拉回现实。 师父最讨厌下雨了。 但这次不是普通的雷雨。 师父语气烦躁:“要突破,滚回你师尊那里。” 话音落下,我的定身术被解开了。 我睁开眼睛,想寻找尹问崖的身影,但只有一个站在窗边的师父。 他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等雷劫的劫云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来,看向床上的我。 “徒儿,到底是你历情劫还是他历情劫?怎的不见你进阶,他倒是先突破了?” 我笑出声。 或许这才是我心中所愿。 掌心的文字颜色竟然变淡了,我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师父拿出一个匣子,放在我的枕边。 他说:“千年一结果的浮生若梦,吃下去,就当作大梦一场。” 我说:“我以为,师父吃了。” 师父沉默了片刻,唇角微微勾起,说:“不想便宜了那个人。” 曾经总是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的我,现在终于完全理解了师父。 不想忘记这一切。 太爱了,不想忘。 太恨了,不能忘。 我并没有立刻吃下这颗果实,而是坐起身,坐在桌前,提笔蘸墨。 师父看着我的样子,说:“平时让你做手记都东躲西藏,借口多多,现在倒好,不嫌枯燥无聊了?” 我咳嗽了一声,师父又心疼起我,没再多说我,而是出门给我煮药了。 我不知道我最后会不会吃下这颗果实,如果我快要死去了,那么我会吃下。 但是我也真的不想忘记尹问崖,所以我决定写下关于我和他的一切。 若我吃下了这颗果实,希望到时候看见手记的我,能够去找尹问崖。 也不用什么解药来恢复记忆,我只需要见他一眼,就能立刻坠入爱河。 以往每次写手记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头的我,这回没有丝毫顿涩,提笔就写下了第一句: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尹问崖。 第48章 第 48 章 学坏了。 最近, 修真界修无情道的修士越发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我除完心魔后,一夜之间从金丹初期直达金丹巅峰的影响。 总而言之,我一下子就变得忙碌了起来。 我进阶之后, 最先收到的不是贺信,而是药谷发来的账单。 那头的说法是,这些玄清宗弟子都是我入魔之后所伤, 故而医药费也该由我一人承担。 这很合情合理,我应下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返宗时, 在药谷分谷做的推拿按摩也要记在我的账上? 我不服气,于是去找为首的苏荧师兄说理。 我盘腿坐在剑上,御剑飞行,路过剑阁,停了下来。 这是我除完心魔之后第一次离开景山千洞,竟不知道玄清宗的变化这样大。 剑阁的中心是一座九层塔,听说塔的顶端有一块和景山山顶一样的练剑石, 但我没有爬过剑阁的塔, 所以也没见过顶层的风景。 此时, 除了这座九层塔之外,其他地方都在重新修建, 没有被白玉砖石覆盖的地方还有一层焦黑, 看着应该是被天雷击中,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这里并不是天雷主要袭击的中心, 顶多是被波及到了, 真正大变模样的地方, 是剑阁后面的那座山。 我记得那座山和景山差不多高,四季变化也很分明,但如今…… 山体被一分为二, 切面相当平整,左边是积雪常年不化,被冰雪覆盖的雪山,右边却是苍翠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山。 我稍一靠近,都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剑意。 温柔又霸道的剑意。 我笑了起来,为剑意的主人开心。 大概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待石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剑意,便能得道了。 底下有剑阁弟子注意到我,他们抬头朝我看过来,似乎在分辨我是谁,对着我指指点点的。 我抬起手,笑着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剑阁弟子们都愣住了,耳朵微红,动作小幅度地朝我招手。 师父,我长大了,都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了。要知道,我以前别说打招呼了,连微笑都很困难。 哎,不过现在嘛,无所谓了。我只管友善待人,至于他人如何看待我,那是他们的事情。 为了不打扰他们的重建工作,我又离开了剑阁。 我来到正殿门口的时候,苏荧师兄还在和宗主说话,大概是在聊这一届玄清宗招生的事情。 “……一剑霜寒的传说啊。剑尊已经不收弟子了,他要是能回来,剑阁的招生就不愁了。” “可是传信纸鹤飞到鬼界的界门就进不去了。” “鬼界之主大婚,连摆一个月的宴席,他估计是去蹭酒喝了。” 我这才刚出现,里面的人就察觉到了,抬头朝我看过来。 宗主对我招了招手,从一众给他发来的帖子里找到一封红色的喜帖。 “苍晓,最近若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可否替我走一趟鬼界?”他问。 全宗上下都在忙活着招生的事情,算来算去,恐怕最闲的就是我了,毕竟我师父说过的,他只收我一个徒弟。 我深知,如果想要给对方提一个要求,最好就先答应对方的请求。 我并没有拒绝宗主的请求,然后向宗主告了状。 宗主十分爽快,让苏荧师兄把医药费的事情记在他的账上。 趁着苏荧师兄还没有把那个天文数字报出来,我拿着喜帖就先告辞了。 鬼界啊…… 其实我以前很怕鬼的。 现在不怕了。 大概是曾经见过很多鬼,但都熬了过来,便也发现原来鬼也没有很可怕。 修士进入鬼界,需得戴上鬼的面具。 鬼王大婚期间,有很多修士前来贺礼。鬼王十分体贴地下令,不许鬼民歧视人修,让所有鬼也戴上鬼面具,这样一来就人鬼不分了。 我在午夜开市的鬼市买了一个鬼面具,顺着鬼市这条街一路往下走,便能走到鬼界的界门了。 毕竟是鬼王大婚,我又是代表玄清宗宗主前去贺礼,也不能穿得太失礼,所以我有好好收拾过一番,才走进界门。 鬼界内也是黑夜,但灯火通明。道路两旁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头顶也有一串接着一串的灯饰,街上行动的分不清是人是鬼,他们都戴着鬼面具,也不会有谁这么手欠,故意去揭开别人的面具。 鬼面具的左耳挂着流苏耳饰,我走路的时候,它就跟着在我的肩头轻晃。 越是接近主城,就越是热闹,除了漫天灯火,还有喜庆的乐曲,街上不论是人是鬼,都在欢呼雀跃着跳舞。 一个弹奏琵琶的乐师靠近我,在我身边弹了一曲不知名的小调,旁人便开始吹起口哨,琵琶乐师奏完这一曲后,便单膝下跪,给我献上一朵红色的花。 我不解其意,但看他也是好意,正要伸手接过花,却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截住了我的动作。 他的大掌温热,我的指尖恰好搭在了他的手上,他顺势拉过我的手,牵着我转了一圈。 周围的观众开始起哄。那位弹琵琶的乐师更是起劲了,围着我和这个中途把我截住的男人弹奏一曲节奏更快,也更欢乐的曲子。 面前的男人比我高一点,他戴着金色面具,束起高马尾,腰间悬挂着酒壶,拉着我的手,跟着旁边那些有舞伴的人一起,带我跟上乐曲的节奏,在街上欢快地跳舞。 舞剑我可能还会一点,但跳舞我是真不会,于是我屡屡踩到那人的脚。 “抱歉。”我连声道歉,他却在我对面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讨厌我这样的笨拙,还一直在笑,用那双亮如星夜的乌黑眼眸注视着我。 又是一个不小心,我把他的鞋面从黑色踩成了灰色。 我低头看着他的鞋子,在想要不一会儿给他赔一双算了。 下一个节奏变换,他突然向前一步,朝我贴了上来。 我与他的距离瞬间拉近,嗅到他身上那股带着果味的酒香,忍不住笑意。 大概是我笑得太开心,对面的人又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所以他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我。 在这些跳舞的人群里突然停下,很容易被沉浸在舞曲里的人撞到,所以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钻过那些正在跳舞的人群,想要寻一个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 我以为他会拉住我,或者让我停下来,可是没有,他甚至也没有出声问我要带他去哪里,只是傻乎乎地跟着我走。 “去给你买一双新的鞋子。”我回头给他交代了一声。 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点头。 我回头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耳边听到有马车车辙滚动的声音,正要停下的时候,面前的男人稍一用力,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那辆马车擦着我的后背经过。 这个拥抱很熟悉。 曾有人这样拥抱过我无数次。 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早已经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又忍不住笑。 今天真的太开心了。 我一遇见他我就嘴角上扬,比吃了蜜糖还要甜,整个人晕晕沉沉的,难不成这鬼界其实是极.乐之地? 他松开我,低头对上我的目光,眸光闪烁,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又移开视线。 “别随便对人笑。”他的声音低沉,极力克制的严肃,好像在告诫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按着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畔,对着他说:“我没有随便啊。” 我的气息掠过他的耳廓。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粉红色。 他捂着耳朵瞪向我,试图与我拉开距离,可另外一只手还紧紧牵着我,眼神好像在控诉我“怎么能随便对一个男人这样那样”,好像那个……黄花大闺男? 我被自己脑海里跳出的这个不恰当的比喻逗笑了,这是今晚的第几次笑了?我也记不清了。 他看着我,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问我。 我说:“宗主让来的,得去给鬼王送贺礼。” 他点了点头,说:“我们顺路。我同你一起。” 说罢,他就要往主城中心走,但是又被我拉住。 我指了指他的鞋子,说:“赔你一双新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鬼界我也是第一次来,来之前听说鬼界除了没有白天之外,和人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牵着他兜了一圈这条街,连卖画皮的店铺都找到了,却没有找到卖鞋子的铺面。 最后,我松开了他的手,带着他在街边一间茶铺坐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有些失神。 “先坐下休息会儿,喝杯茶。对了,你有急事吗?”我问。 他摇头,在我的对面坐下。 街上好热闹啊,进了茶铺里才稍微安静一些,但因为位置靠窗,偶尔还是会有喧闹的声音传进来。 等上了茶和糕点之后,我给他翻杯倒茶。 他盯着我的掌心看了一会儿,在我抬眸看向他的时候,他又移开目光,用侧脸对着我。 我揭开一半的面具,喝茶,吃糕点,但对面的人却没有动,不仅是茶没有动,糕点也没有动。 我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对面的人。 外面悬挂的花灯灯光明亮,将烛光照进店内,他的身上泛着一点暖金色的光,风一吹,花灯摇晃起来,他身上的光就忽明忽暗的。 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对着我,却是垂着眼睛,握着早已经凉了的茶杯。 他问:“你……过得好吗?” 杯中的茶水泛起涟漪。 唔……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呢? 若说过得好,那就太违心了。 除心魔的日子,并不好受。 但只要有爱,我就能熬过来。 我想我是真的变坏了,我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问题抛回给他。 “你呢?当寒霜剑仙,潇洒吗?” 尹问崖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第49章 第 49 章 挚友的话…… 尹问崖去赔茶铺的茶杯, 背对着我给店主付钱的时候,总回头看我。 看我做什么? 我也不会跑。 而且也不是我弄坏的茶杯。 我唇角微扬,坐在原位等他回来。 尹问崖赔完钱回来了, 却没有坐回他对面的位置,而是站在我的身旁,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喉结哽咽了一下, 缓缓开口:“你……” “没吃。”不等他问完,我就直接说。 尹问崖眼眸闪烁, 眼眶微红,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我侧过头,看见茶铺内坐得满满当当的,外面的奏乐声和里面大声聊天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都有点听不清尹问崖的心跳和呼吸了。 于是我问他:“有安静点的地方吗?” 尹问崖朝我伸出手。 我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一个让人安心的力道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尹问崖搂住我的腰, 单手将我抱起。 带着霜雪的寒风吹来。 我眼睛一闭一睁, 再落地的时候, 已经到了主城最高的城墙上。 从城墙眺望,几乎能将整片主城尽收眼底。 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 街道上戴着面具的人影摇晃, 欢声雀跃着,跳着不知名的舞蹈。 宫殿前面的广场也都是人影。以高高燃起的篝火为中心, 辟出一块圆形的空地, 穿着同样制式的羽衣舞者绕着篝火跳舞, 四周摆放着席地而坐的桌子和坐垫,脚不沾地的鬼奴捧着酒壶,给来宾倒酒。 我看着远处篝火那一圈舞者, 被他们整齐的舞蹈和羽衣吸引。 尹问崖站在我的身旁,与我看着同样一片风景。 他说:“鬼后是凡人之子。鬼王为了延续他的寿命,与他相守,请来了羽族为他祝福。传说,每跳一圈,就会给他增加十年的寿命。” 舞者跳完了一圈,篝火由红色转成了金色,从火中飞出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红色飞鸟,朝天空翱翔飞去。 “传说是真的吗?”我转头看向尹问崖。 “有心就好,何必追究真假。”尹问崖牵起我的手,带我往更高处走。 这城墙居然也没有人守吗?就这样让我们畅通无阻地通过,真的好吗? 我左顾右盼的,被尹问崖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 像是故意的,在我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后退,反而张开手臂,将我搂入他的怀里。 我的面具磕到了他的面具,发出一声脆响。 尹问崖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怕被别人看见,想从他的怀里退出来,腰间却被他牢牢锁住。 “守、守卫呢?” “没有守卫。也不会有人来这里。”尹问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我,眸光在夜色中越发温柔,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攥着他的衣服领子,觉得尹问崖有点可恶,总喜欢捉弄我。 我对于亲密一事总是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倒还好,但是要在很多人面前表现亲密,就会忍不住紧张。 但好在尹问崖除了抱了一下我之外,有面具相隔,他倒也不能再进一步。 我以为我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再面对尹问崖的时候,应该能够游刃有余了,毕竟我都可以主动和别人微笑打招呼了,可是现在再面对他的时候,我还是会紧张得心跳不已,呼吸急促。 “我……我想看会儿风景。”我别过脸,没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被他再次蛊惑。 尹问崖托着我的腰,把我放在墙头上,与我并肩坐在一起,双脚悬空在外,与我一同“看风景”。 只不过是我在看风景,而他在看我。 我垂着眼睛,瞧见他腰间悬挂的酒壶,问他:“里面装的是酒吗?” 尹问崖取下酒壶,“要喝吗?” 我刚才嗅到他身上有股果香味,猜测里面大概是甜甜的果茶,于是点了点头。 他将酒壶递给我。 我打开酒壶,低头闻了闻,甜的,但是又混了一点酒的辛辣气味,难道是先前装过酒残存的味道? 串味了还好喝吗?我在犹豫。 “苍晓。”尹问崖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半睁着眼睛,从壶口看向酒壶里面,抽空应了他一声:“嗯。” “苍晓……”他又叫我的名字。 “嗯?”我抬头看向身旁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尹问崖取下了面具。 尽管我在写手记的时候,总是一遍遍地回忆我们的曾经,回忆起尹问崖的脸,但是总不及他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还是如记忆里的那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依旧鲜活明亮,英俊明朗。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 这一刻,我竟然微微鼻酸。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样不争气的样子,所以我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壶里的“果茶”。 最先感受到并不是记忆里水果的清甜,而是一股辛辣的味道,没过我的舌尖,发苦发涩,喉咙都被这种苦味填满了,刺激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啊……不是果茶。 好苦!好辣!我的舌尖,好像都不属于我了。 我被苦得五官扭曲。 一点也不好喝,被尹问崖骗了! 我将酒壶塞回给他,转头揭开面具,抹眼泪。 “苍晓?”尹问崖拍了拍我的肩膀,搂着我的腰,像以前一样缠上来,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想看我的表情。 我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 他又骗我,太可恶了。 “是果酒,我亲手酿的。不喜欢吗?”他问。 我吸了吸鼻子。 呜……是他亲手酿的,但是也太难喝了。 尹问崖说话的时候,双唇张张合合,有意无意地蹭过我的耳垂,好像在吻我,又好像想要咬我的耳朵。 我被他磨得有点痒,缩了一下脖子,转了个身,敏捷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 我轻盈地跃上墙头,双手环胸,低头俯视他。 面具的流苏被冷风吹起,在我眼前掠过。 尹问崖仰头望着我,剑眉微蹙,薄唇轻抿,一脸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我的心脏沉重地坠了一下,有点不忍心了。 他低下头,攥着手里的酒壶,轻声说:“你喜欢喝果茶,但是果茶越喝越清醒。我试着酿了果酒,醉了之后,梦里就都是你的味道。” 我攥了攥掌心,心脏变得柔软,好像被泡进了蜜糖里,很甜,甜得齁人。 “尹问崖,我要去给鬼王送贺礼。”我从墙头跳了下来,也不用回头,就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尹问崖跟了上来,但他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离我这么近了,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与我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在尹问崖的前面,这种感觉很奇妙。 以往总是我走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如今我们位置调换,我才发觉,原来背后那人的视线这样灼热。 我忍不住想,以前的我演技真的有好到,尹问崖看不出来吗? 走在前面的人,其实也很想回头,但是又害怕惊动了他,于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玄清宗宗主的贺礼一份。请在这里签字。”负责收贺礼的礼官给我递上毛笔,让我在册子上签字。 我签了字之后,礼官抬起头,看向跟在我身旁的尹问崖,眼神疑惑,问:“寒霜剑仙,您先前不是来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尹问崖便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替我师妹送的。” 我扬了扬眉,一眼看破了尹问崖的谎言。 先前还说顺路,顺的哪门子的路?他都来过了。 尹问崖又献了一次贺礼,签在册子上的名字却是明晃晃的三个字——姜久思。 “姜师姐怎么样了?”我也好久不见姜师姐了。 尹问崖说:“在太虚灵境突破金丹之后,就去秘境历练了。你想见她吗?” 我伸出掌心,上面干干净净,不见有什么奇异的文字。 “得当面谢谢姜师姐。” 尹问崖抬起手,似乎想要牵我的手,又在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收了回来,学着我刚才双手环胸的样子。 “有机会的。”他说。 我假装漫不经心,根本不在乎答案的样子,问:“要是举行道侣大典的话,能见到她吗?” “谁的?”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眸灿若繁星,语气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明知故问。 那几个字在我的唇边打转,但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话还没出口,我的心跳就已经快到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你的吗?”尹问崖朝我走近一步。 我退了半步,说:“你的。” 尹问崖笑了起来,神色自然地说:“那得看你要不要给她发请帖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足无措的样子,把毛笔放回原位的时候,差点打翻了旁边的砚台。 对面的礼官和他身后那两位姑娘笑作一团。明明戴着面具,应该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是他们还用袖子捂嘴,笑得双肩颤抖,很难让人看不出来他们在偷笑。 并非我不够坦率,是想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和尹问崖调情,实在还是……有点羞耻。 我出了门之后,恼羞成怒,越想越气,于是回头捶了尹问崖一拳,正好砸在他的胸口。 尹问崖好像早有所料,在我捶过来的时候,用掌心包住了我的拳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没说要和你举办道侣大典。”我说。 尹问崖点头,“好。” 我垂下手,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但是没有听到尹问崖的脚步声,于是我回头问他:“不和我一起回景山千洞吗?” 尹问崖愣了一下。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跟上我,走在我的身旁。 “苍晓,我见到师父要怎么自我介绍?”他问。 我说:“不用自我介绍,我师父认识你。” 尹问崖默了默,把脚下的石子踢得老远。 我抿着唇轻笑,坏心眼道:“或者你可以介绍,你是我的挚友。” 说罢,我跳出鬼界的界门。 尹问崖很快跟了出来。 他取下面具,跟上我。 我回头看他,原以为会在他脸上看见懊恼的表情,但是没有,他反而兴致勃勃的样子。 尹问崖凑过来,问我:“挚友的话,可以一起睡觉吗?” 我瞪大了眼睛,脑海里飘过我们在洞穴里相拥而眠的画面。 这人怪不要脸的。 我还没有说不行,尹问崖就已经猜到我的下一句了,他说:“只是一起睡觉而已,那天晚上你在雪地里玩雪,你说你冷……” 我捂住他的唇,瞪着他。 “闭嘴。” 尹问崖举起双手,像是认输了。 我松开他,正要御剑飞回玄清宗。 尹问崖勾住我的衣服带子,眼眸清亮,像一只乖巧无比的大狗狗,眼巴巴地问我:“挚友的话,可以一起御剑吗?” 他似乎找到了什么新乐趣。 我咬牙。 早该知道的,这家伙就喜欢得寸进尺。 但是……为什么我会笑得这样开心,心脏还会跳得这样厉害? THE END 第50章 正文完 爱是纯粹的,伟大…… 其实在很久之前, 我就想带尹问崖回景山千洞了。 对我来说,带他回景山千洞,其实和问他要不要当我的道侣没有区别。 “上次你来的时候, 走过这里吗?”我站在景山千洞的其中一个洞口前,询问尹问崖。 “没有……是师父直接传送我们进来的。” 提起上次,尹问崖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大概是想起不太好的回忆了,他朝我靠近, 垂下的手碰到我的手背,似乎想要牵我的手。 这成何体统! 师父就在里面,我俩在洞口干嘛,师父肯定都知道,他还不收敛一点。 “咳咳。”我端正站姿,将手收了回来,环胸抱臂。 尹问崖掌心落空, 他垂着眼眸, 不说话的样子, 看着又有点可怜。 我握住他的手腕,他抬头看我, 与我四目相对, 刚才还黯淡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像在问我:“可以牵手了吗?” 哼哼, 当然不行。 我将他的掌心摊开, 然后把我的剑连剑鞘一起放在他的手里。 我说:“你怕黑是吧?那我带你走。你抓着剑鞘, 我抓着剑柄,我走前面。” 尹问崖撇了撇嘴角,但是又不敢质疑我, “哦……” 我心里的小人膨胀起来了,在我的脑海里叉着腰哈哈大笑。 每次我总是被尹问崖钓得死死的,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进洞口。 洞口狭窄,一如当初我想象中的那样,若是两人并肩而行就过于拥挤了,但一前一后地走,倒也还好。 “觉得黑吗?要不要点光球术?”我体贴地问他,声音在通道里回荡。 “嗯……不用。”尹问崖拒绝了我,我还有点失落,没能为他做点什么,紧接着又听见他说,“这样挺好的,让我想起我们之前在洞穴里……” “咳咳!”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尹问崖不说话了,我能感觉到他握着剑鞘的力度,稍微重了一些。 我咳完之后,通道又静了下来,正要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尹问崖的声音:“你现在身体好了吗?” “嗯,好了。写完手记,就除完了心魔,如今我已经是金丹巅峰了。”我虽然有点坏,但也不想让他再多担心我。 尹问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听得人耳热,我总觉得他想的不是好事,所以我也没问,以免再从他的嘴里听到他口出狂言。 “你经常走这条路吗?这里好像有很多岔道。”尹问崖一个元婴期修士,眼力好得很,即便不点光球术,他也能分辨得出这里有多少条路,只是不知道最终会通往哪里而已。 “嗯,从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出口。”我说。 掌心的剑鞘动了一下,他的步伐快了半步,我能感觉到他的衣摆拂过我身后带起的风。 “小时候就走……会害怕吗?”他问。 “会啊,但现在不会了。”我扶着通道的墙面,掌心感受着崎岖不平的岩石,笑了笑,“师父教的,总要先经历害怕,才能学会勇敢。” 就像我们。 经历过分离,才会珍惜相守的机会。 有我带路,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洞口。 景山千洞还是一如往常,绿意盎然。 我回头去看尹问崖,想必那日他也没有好好看过景山千洞的风景吧。 尹问崖的表情有些诧异,他望着眼前的绿湖,看见湖上的大白鹅,笑着看向我:“这是你说的大白鹅吗?” 我点点头,问他:“要撸它们的毛吗?抱起来真的很舒服。” 很想和他分享。 尹问崖问:“可以吗?” 当然啦!不然我是为什么带你回来呢? 我站在湖边,呼唤大白鹅,但是它们不理我,偏偏脑袋又游远了。 可恶,竟然在我的心上人面前让我丢面子。 “稍等,我去给你捉一只来。”我说什么今天也要让尹问崖抱上大白鹅。 尹问崖倒也没有和我客气,他替我抱着我的剑,在湖边乖乖蹲下,等我抓鹅回来。 我的脚尖点在湖面上,一心想着要给尹问崖抓大白鹅,才在湖面上走了两步,身体还没有动,就被湖水送我来到了那群大白鹅的面前。 咦?我好像…… 为首的大白鹅被我惊动,吓得扇动翅膀,还啄了我一下。 我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任鹅欺负的我了! 我闪身躲过了大白鹅的攻击,大白鹅还要追我,我在湖面上如履平地,左躲右闪,最后趁它飞扑过来的时候,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它。 我高兴地往尹问崖的方向看去,却见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正站在湖边和尹问崖说话。 尹问崖侧对着我,他低着脑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又背过身去。 师父察觉到我看过来的视线,对我招了招手。 我抱着大白鹅回来了,看了一眼还背对着我的尹问崖,他该不会是在师父面前害羞了吧。 好吧,那我先问候师父。 “师父!我刚刚……”我话还没说完,师父就摸了摸我的脑袋。 “看见了,很厉害。”师父欣慰地笑了起来,曾经在湖面上走不到几步的我,也能学会身随意动,任由这自然界的一切,带我抵达想去的地方。 刚才还在我怀里扑腾的大白鹅现在不闹了,在师父的面前无比乖巧,安静得跟死掉一样。 师父看着大白鹅,问:“这是今晚要吃的鹅吗?” 其实我是想把它抱过来给尹问崖摸摸它的。 尹问崖转回来了,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勉强地对我笑了笑,眼睛有点红红的。 我瞄了尹问崖一眼,他该不会被师父欺负了吧? 我头一回拒绝了师父吃鹅的请求,委婉地问:“可以不吃鹅吗?我们吃点别的吧。” 师父轻笑,说:“喔,我也没有很想吃。只是景山千洞也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 言语间隐约好像要赶人的样子。 我拉住师父的衣袖。 欺负完尹问崖,就别欺负我了。 师父顿了顿,放过我了。 “后山还有几坛酒,你……”师父转向尹问崖,“自便。” 尹问崖拱手行礼,恭敬地目送师父离开。 我抱着大白鹅,在师父离开之后,用手肘推了推尹问崖,问他:“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帮师父捡了一本书。”尹问崖收拾好情绪,用我的剑和我换了我怀里的大白鹅,学着我刚才的样子,给大白鹅顺毛。 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只要他俩不打起来就好。 因为尹问崖刚才好像被师父欺负了,我有意补偿尹问崖,所以事无巨细,每走过一个地方,我都会详细地给尹问崖介绍。 “平时我会陪师父在湖边钓鱼。不过师父都是直钩钓鱼,所以很久才能钓上来一条傻鱼。” 尹问崖的目光随我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低声问:“你也喜欢直钩钓鱼吗?” “我喜欢直接进去捉鱼,所以我的水性还不错。”我说。 尹问崖摸够了大白鹅,在路过湖边那群大白鹅的时候,把它放了回去,让它跟上它的同伴。 我拉起他的袖子,带他来到水池边,说:“这里可以洗手。一会儿带你去后山挖酒。先前宗主送了师父很多酒,但师父都让我埋在后山了,你喜欢喝酒的话,可以尝尝。” 尹问崖坐在池边,抬眸望向远处的瀑布,那边有一块像是人为打造的巨大石块平台。 我说:“那是我修炼的地方。有时候,有些事情想不通,师父说让冷水浇一下,头脑会清醒一些。” “然后就能想通了吗?”尹问崖问。 我抿着唇笑,拉起他的手,乘风而起,带着尹问崖飞到了那块极其接近瀑布的平台。 流水湍急,飞溅起来的水珠很快就打湿了我们的衣摆,更靠近瀑布的尹问崖后背都被流水给打湿了。 “说不准。要试一下吗?穿过瀑布,后面是另一个洞穴。”我们景山千洞就是有很多洞的。 尹问崖似乎看出了我想要对他做什么恶作剧,又或者是我根本很难掩饰对他的捉弄。 他不回答,直接拉住我的手,另外一条手臂环住了我的腰,带着我一起飞跃穿过瀑布。 “唔……”我低着头,将脑袋埋进尹问崖的胸膛。 尹问崖似乎后悔了让我陪他,但却没有松开我,只是闷闷地笑,大掌放在我的后脑勺上,护着我。 仿佛和我在一起,就是淋瀑布都很快活。 冰冷的流水淋过我和尹问崖的身体,把我俩都浇了个湿透。 我缩着脖子,耳边是尹问崖沉重有力的心跳,比我的心跳还要快。 我抬起头,对上尹问崖看向我的目光,那双黑眸深沉,似乎有什么潜藏在他的眼底,只需一点火花,就能瞬间点燃。 “苍晓。”尹问崖每次唤我的名字,似有千千万万的眷恋藏在其中,好像早已经这样唤过我千百遍,只是这一遍足够幸运,能被我听见。 “嗯?”我说过的,只要他叫我,我就会应他。 尹问崖收紧了环住我的手臂,几乎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 失而复得的拥抱,紧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想问他怎么了,但是肩膀感受到一滴不同于冰冷流水的滚烫,我又沉默了下来,学着他摸我脑袋的样子,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肩胛骨。 哭什么啊。 我的眼眶微热,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对于爱人来说,无法相见的时间都是在浪费人生。 其实我在鬼界见到他的时候,我也很想哭,但是比起哭,我更希望与他重逢时是笑着的。 终于。 尹问崖,我终于与你重逢了。 在尹问崖离开景山千洞之后,我不想忘记尹问崖,所以我没有吃下浮生若梦,但是我又太害怕,害怕死掉之后就无法再遇见尹问崖,所以我强撑着身体,书写手记,在一次次回忆起对尹问崖的爱意中,与蛊惑我的心魔对抗。 我想告诉尹问崖,不是他引诱了我,是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 是我太迟钝,所以他走向我的每一步,我都后知后觉。 是我来不及放下骄傲,向他低一次头,是他来不及向我坦率示爱,所以才会错过,才会有憾恨。 重逢时,我再看见他那双深情的眼眸,我只想跳过一切,直达终点。 在经历了一切,在我学会了什么是爱情之后,我已经学会勇敢地走向爱人。 爱是纯粹的。 是我只想你陪着我,我陪着你,这样简单地相伴一生。 爱是伟大的。 是你为了我一再退守,最后学会放手,让我们各自都成为更好的自己,给我们彼此一次重来的机会。 爱是自由的。 是不管外界强加了我多少束缚,你背负了多少责任,我们经历了多少磨难,多少困难,最后都会避无可避地爱上对方。 “苍晓……”尹问崖哽咽着问我,“除心魔,难受吗?” 从见面到现在,他才敢问起我这个问题。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难受,但是想到你还在等我,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心魔能伤得了我的,除了身体上的疼痛,也不过是幻化成尹问崖的样子,一遍遍地重复着当年在幻境里与我互相伤害的言语。 幻境能够伤害我,是因为我不敢确信尹问崖对我的爱。 可是,如果尹问崖不够爱我,他又怎么可能带着入了魔的我逃跑,又怎么可能差点背弃了他的剑道,连本命剑都不敢给我看呢? 如果尹问崖不够爱我,又怎么可能相信我,在我快死了的时候,带我回到景山千洞找师父,又怎么可能愿意忍受分离的痛苦,对我放手呢?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尹问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懊悔。 他好傻。 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除掉心魔,浮生若梦一直在我的枕边,若我撑不下去,或许真的会吃下它,但他坚定伟大的爱意,能将我从心魔里拯救出来。 “尹问崖,你一直在我身边,在我的心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但已经不觉得痛苦了,而是甜蜜。 只要想到我们还能相见,一切就都值得了。 尹问崖松开我,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注视着我,眼眸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苍晓,我爱你。”坦率又直白。 根本无需谁再主动一步,相爱的人不需要那么骄傲,情到深处,难以自抑。 我吻向尹问崖,与他深深地拥吻。 霎那间,瀑布倒流,石破天惊,山海皆平。 原来所谓的“一步之遥”,我已经跨过了。 在我爱上尹问崖的时候,懂得情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