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陛下何故水仙?》 1、回到四十年前捡个小孩 始皇三十七年。 始皇帝嬴政东巡,至沙丘,溘然长逝。 ------------ 周身透着凉意,阴湿的风席卷过来,嬴政恍然觉得自己变得极轻。 原来极力避免的死亡,真正身临,却是如此轻松。 意识还未消散,反而愈渐清晰,只是方才倘若飞起的身体,在某一瞬变得有些沉重。 忽而入耳一阵嘈杂。 不是预想中渺渺仙音,反而像拉长声音的市井吆喝。 这声吆喝犹如穿过异世,由远不可及的仙山飘来,而后落到实处。 身体猛地一沉,紧随而至是没完的晕眩,胸口好似闷了气,紧绷一阵,嬴政咳出声来。 他睁开了眼。 “藿菜——藿菜——” 那声吆喝终于实实在在落进他耳中。 嬴政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坐起身来,这咳声要夺命似的,怎么也停不下。 胸口简直是堵着巨石,坠得呼不过气来,一口气还没吸进去,就被咳了出来,眼前都发着黑,方才转醒,他就觉得要背过气去。 又是一阵剧烈的晕眩,浑身气血积聚到一起,嬴政伏到床边,伴随着咳声,一口黑血自胸腔涌上,冲进口鼻。 一时他口中喷血,鼻下也渗出血来,面上一塌糊涂,这口血却简直没完,间杂着絮状物涌出,直到颜色淡下,才堪堪止住。 他随手抹了面上污秽,平躺回去,这一番咳简直像是魂灵翻转,就要离身去,难受至极。 可这血吐出去,胸口倒是舒缓不少,好歹出进气是正常。 也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察觉不对。 嬴政猛地坐起身来,低头看胸腔起伏,方才咳得脑袋都转不动,此时他才惊觉。 他不是死了吗? 再看周身境况,一间潦倒茅草屋,四壁透风,天窗开了几处,几乎只剩了一处好地方,而这卧榻,便安置在这一隅。 那东边漏洞下有一水缸,西边墙角有一米缸,加上早已结了蛛网的桌台,除去这几物,这屋子竟没了其他东西。 这是哪? 身下似有什么在动,嬴政掀开硬如铁的被褥,才发现是起了蛆虫。 他忽觉一阵恶心,赶忙从榻上下来,床边那摊血显眼的很,他也无暇顾及,扶着墙便往外去。 现今像是正午,他推开茅草堆充当的门,迎面一阵强光照来,一下就晃了他的眼。 那吆喝声愈加清晰,赵人的腔调在他耳中几转。 被他深埋的不愿触及的记忆,似要被这吆喝声渐渐拉出。 “藿菜——”长音绕着,喊着的妇人声音忽而就停了,看见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物事,奇道:“病痨鬼?” 嬴政反应片刻,才知道是在叫他。 那妇人几步跨到他跟前,嬴政抬头看她,心道这女人怎得比他还高。 就见她捂着鼻子,像在观赏什么一样,眼神最终停去他前襟那片血迹上,嘟囔着:“没死啊,几天没见人,还以为早就烂了。” “放肆!”嬴政现在可听不得死字,想推开她,却险些被这力道给弹回来,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真真像个病鬼。 妇人叫起来:“放肆??你当你是谁!” 尖锐的声音突突撞着他脑仁,一连串市井脏话砸过来,将他砸了个七零八落。 可他却像听不见了,他的视线落到妇人后方,眼前的景象似要将他拉扯开,就算是尸山血海,也比这副景象好。 恍如隔世的记忆涌上,那时虽小,记的事却深入骨髓,经年按在心底,却在此刻见了光。 白幡,入目皆是惨白的白幡。 整条街道,每家每户都有,数量不等,新旧夹杂,遮天蔽日。 而在入目可见的墙壁上,大多涂写着血红大字——杀秦人! 字字狰狞,恨到极致,握笔都要断,才写的这般泣血。 这是长平一战后的赵国! 他的瞳孔几乎缩成一点,巨大的冲击让他复而咳嗽起来。 妇人见他这幅样子,还以为他又害病,赶忙回去了自己的小摊,那吆喝声又继续。 沙丘在赵地,方才听这赵国口音,他还不觉奇怪。 可这般景象,和他幼时记忆丝毫无差,不是亡去的赵国又是哪。 他看去那妇人,小摊只是简易的木板架子,她缩在其后,瘦弱的身子挺得直。 虽是坐着,但嬴政敢肯定,她绝不可能比他高。 又看向自己,手掌几乎是缩了一倍,其上没有握剑的茧,因久居室内,白得像死透了三天。 视角也不对,他站直身来,能看到的景象绝不是如此逼仄。 良久,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好像变小了。 花了好些时间,嬴政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他在死后,回到了已然亡去的赵国? 他支撑着自己走去妇人摊铺前,问:“这里是哪?” 这一开口,他才注意到现今一口清脆而又虚弱的少年音,更加确定他不再是帝王嬴政,而是赵国街头一个多病的小鬼。 “脑子糊涂啦?”妇人斜了他一眼。 “这几日烧糊涂了。”好歹活了一世,审时度势嬴政倒是精通。 反正是个小孩子了,估摸着也不可能是原先的脸,没有什么颜面可顾及,当下他身段放得飞快,甜声道:“我都忘了,婶婶告诉我?” 妇人听了个高兴,也乐得回他,道:“小白眼狼,总算说了句好话。” 随即告诉了他:“这里是邯郸,小病鬼。” 嬴政心中一凛。 邯郸,他还是质子时,在这座城池待了九年。 又问:“那如今是什么时候?” 妇人算了算,答:“王九年。” 说着又打量他一阵:“要不是你病成这个样子,过两年,也得去参军喽。” 长平战役过后,赵国人丁凋零,前线却不能无人,征兵年岁一再下调,这个时候,已经是十四岁便要应召。 也就是说他如今这样子,应是十岁有二。 当今赵王为孝成王,孝成王九年,也便是他曾祖昭王五十五年。 这个时候,他上一世尚且八岁,而他八岁之时,就在邯郸。 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如今是病小鬼,那这个世界的他呢? 是不存在,还是,这里有另一个他? 想着,嬴政缩回了茅屋,又寻了机会躲开妇人,从旁绕出这贫民搭建出来的窝棚,朝大道去。 虽说长平一战赵人恨秦人入骨,但战后距今已有八载,在贫民区那边看见的白幡,城区中倒是见不到什么。 城区正中恢宏王宫很是显眼,嬴政走了过去。 印象里,要去赵姬与他蜗居的那处偏屋漏瓦,首先要顺着赵王宫走到末尾。 长平一战后,赵国上下群情激愤,赵王不止一次想杀质子泄愤,嬴异人东躲西藏,好歹是保住性命。 在此三年后,秦复而围击邯郸,嬴异人处境愈发艰难,但好在有吕不韦帮衬,他终于是回了秦国。 却独留下他和赵姬。 在那之后,赵姬带着他苦苦哀求母族寻求庇护,母族怕惹来麻烦,却又真真顾了这份亲缘,为他们找了一偏处躲避,这才躲过杀身之祸。 而激愤过去,时至今日,嬴异人在秦国如日中天,赵王顾虑秦国以他们母子为理由再度发兵,也未再多刁难。 虽并未追杀,却仍旧是百般唾弃。 不能死,活着折磨人的方式倒良多,不论是赵国勋贵还是他国留赵质子,都尽然识得他的相貌。 只消见了他,便是一场戏弄似的追逐,若是被逮到,更是免不了一番打骂。 回想起来,他在这邯郸几乎没有过安生日子。 嬴政一路走得悠闲。 另一个自己,未来天下的帝王,想想有些不可思议。 思索间,他绕进一条巷子,若未记错,再往前走,应就离那处不远了。 可时过经年,他倒是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从这绕过去,竟又是一条小巷。 也不知是刻进潜意识的逃跑线路,还是上天安排的机缘巧合,嬴政方一转过路去,便见小巷中竟倒着一个孩子。 他心中一动。 虽说他不常看自己长相如何,但毕竟是己身,只是这远远的一眼,他便肯定,这个孩子,就是当年的自己。 两个时空,一个天下人之帝王,一个尚为质子;一个死后转生,一个将在一年后迎来新生。 这一刻的相见,嬴政有些分不清,是死后魂灵造来了幻境,还是他真正跨越了生死,来到了儿时的自己身边。 他俯身,小儿紧闭着眼,也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被打晕了过去,细瘦的脖颈暴露着。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 若是上天惋惜他早去,那为何给他机会重来,又不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 难道眼前这小儿会做的比他更好吗? 重来一次,不该是他更有能力吗? 手覆上了小儿脆弱的颈,只消用力,这个尚且叫赵政的孩子,将会被扼杀在八岁之龄。 应该取而代之吗? 犹豫片刻,嬴政虚掐上他脖颈的手微抬,转而为小儿抚去了面上染尘。 不。 且不说能力,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个赵政,都离不开秦国血脉的扶持。 不回到秦国,以现在的身份,不论是赵政还是他,都很有可能走不到那个位置。 嬴政抱起他来,小孩没什么分量,抱在怀里轻得出奇。 他已然当了一世的帝王,赵政的位置,不属于他。 只是他既然来了,此世便不会让大秦的路,再次走得那样艰难。 至少,在这里他不想半途而逝。 至少,要能看到大秦真正运转的那一刻。 思索间,嬴政没注意到的是,怀中的赵政已然清醒,那黑漆漆的眸子直盯着他,全然没有方醒转的样子。 方才躺在巷边休憩,赵政在他进巷子那一刻,便察觉到有人靠近。 只是这人脚步轻慢,不像是急着上来追打他,便藏了一份戒心,静观其变。 不想这人过来,静待一阵后,居然将手覆上了他咽喉。 也就是这一瞬,他藏在袖中的尖棍已然就位,只消对方稍一用力,他便会跳起,用这磨尖的棍子直取对方咽喉。 只是对方停顿片刻,又只是在他脸上轻拂了就作罢,而后,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赵政完全弄不清此人目的为何,只是手中的棍子握得更紧,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摔他,反而稳稳抱在怀里。 如此晃悠一阵后,赵政终于睁眼去瞧。 年纪不大的少年,五官逆着光,有些看不清,可他腰杆挺得笔直,一步一动,不急不缓,端得是闲庭信步,一个破落小巷,被他走出几分后花园的态势。 再去看脖子,白嫩得过分,虽有些过于惨白,但那段脖颈曲线煞是好看,方才来摸他的手,也未觉得有茧,这副姿态,不像是平头百姓,难不成是赵国贵族? 可如今赵国贵族哪有不恨他的,说不认识,也不大可能。 他是谁? 心中疑虑未消,手中握着的杀器,也就未敢松手。 思索间,对方忽而低头,赵政也猛地闭上眼,就在这一瞬间,少年搭在他膝弯下的手猛地抓去了他右手腕,制住了他拿着尖棍的手。 而后,是一个好听的声音,犹如他门前雪梅,冬日飘落,不急不徐,清脆,又带了雪的凌冽。 “醒了?” 2、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朕 赵政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人会这么快就察觉到他藏在袖子的异样。 此时只好掩下生出的一丝慌乱,囫囵嗯了一声。 也在这时,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赵国水土多生美人,他母亲赵姬是,此人亦是。 眉上骨微突,眼睫长而密,双眼线条凌厉,收去眼尾,在右眼尾点去一抹红纱。 面中鼻骨挺立,细瘦笔直,两颊消瘦非常,简直没有缀上一点肉,那下颚线条勾勒得好看,但太过骨感,简直能将人削下肉来。 他面上毫无血色,连带着唇也是,唇并不薄,薄厚适中,唇峰微突,边角平平,此刻看着他,拉起来弧度,而在他的唇边和下颚,粘连着一些血迹。 这时,赵政才注意到,不止他面上,他的前襟也带着血迹,被他雪白而又美艳的脸一衬,平白带出几分妖异来。 赵政猛然想到赵姬给他讲的美人妖怪。 他吃小孩! 赵政挣扎起来,对方不打他不骂他,显然就不是寻常赵人。 而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让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捡个孩子回去。 人总要为利益所驱使,此人不符合常理,他就不能以常理揣度他。 嬴政见怀中呆愣一会的小孩忽然就不安分起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中透出惊惧来。 这幅身体如今弱不禁风,倒也禁不起他如此挣扎,眼看就要脱手,嬴政制住赵政手腕的手猛地下滑,将他手中棍子抢过来。 下一秒,这尖锐的棍子就抵上了赵政的咽喉。 嬴政一手把他放下来,这么一挣,手都有些抖,却还是冷声威胁他:“你最好乖一点。” 赵政果然不动了,只是眉宇间杀气没有藏好,对他露了几分。 还挺凶。 嬴政在心里道。 他转而把尖棍收了回来。 现在被赵政记恨上,以后就要成他长大后复而回邯郸杀的仇家了。 他得找个让赵政留他在身边的理由。 “想回秦国吗?”他换上了秦腔。 赵政一怔,可他长于赵国,从未听过秦腔,当下存了疑,反问道:“你是秦人?” “是,”嬴政迅速给自己捏造了身份,既是重生,他又想再塑大秦,便谐了重塑之音:“我姓崇,单名苏。” 而后迅速表明了自己的价值:“我能帮你回秦国。” “帮?”赵政看他这满身破落,根本不信:“你凭什么帮?” 嬴政确实不能帮,可毕竟不是白活一世,如今昭王五十五年,也就是说,离他回秦的日子不远了。 “明年,”嬴政身量尚且比他高,弯腰靠近:“我保证,明年你便能回秦国。” 没有实力,至少要让赵政以为他有这个实力,或者让这小孩以为,他背后有能帮他的势力。 而赵政现在应在想,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为什么会忽然出现一个人说要帮他。 于是紧接着道:“我有求于你,自然不会骗你。” 果然,赵政有些动摇,却还是信不过,一双眼睛紧盯着,暗藏着诸多思绪,试探道:“我什么都没有,你求什么?” “怎么会,”嬴政像听了个笑话,道:“你是当今秦王的曾孙,单这一点,你便有可能是未来的秦王。” 他一字一句都像在蛊惑:“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在我看来,你什么都有。” 接着,他说了条件:“若我所说无差,你回秦国之日,就得带我走。” 赵政看他潦倒的模样,心道身处泥潭之人想借他秦室血脉的身份爬出去,这个理由倒是合理,思忖片刻,又问:“如果你错了呢?” 嬴政深知,这个时候如若威胁赵政相信,那么日后被威胁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于是服了个软,将方才抢来的棍子递回去他手里,而后牵着他的手,对准了自己的心脉,道:“那便杀了我,如何?” 赵政哼笑一声,算是满意了,将尖棍抽回来,道:“姑且信你。可你就不怕,我带你回到秦国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尚且八岁,一副童音,放狠话都脆生生的,还昂头瞧他,眉宇间尽量压出来些狠厉,可惜在嬴政看来,这么个小团子,简直是毫无威慑力。 反而是瞧去了他两颊,明明在赵国吃不饱穿不暖,身上没什么肉,赵政脸上两侧却是肉嘟嘟。 嬴政硬生生瞧出些可爱来,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不会的,到那时,你就会觉得我尚有用处,舍不得杀了。” “你做什么!”除去赵姬,赵政还没这样让人碰过,将他作乱的手从脸上扒下去,又道:“谁会舍不得!” 末了,见嬴政脸上是一副笑意,就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有错,于是又添道:“你要真想活命,趁早清楚自己的身份!” 这是把人惹急了,嬴政稍稍作补,却还是不大正经:“好,好好,我不乱碰。” 三个好字,说得却一个比一个轻佻,赵政气不过,抬手也去捏他的脸。 与小儿打闹,嬴政本能轻松躲过,却在后撤步的同时忽而一阵晕眩,眼前黑了一片,躲闪不及,被赵政摸了个正着。 而就在这一刻,他毫无征兆往前倒去,正正好砸在赵政身上。 赵政吓了一跳,一时以为他故意的,正想把他丢到一边,手蹭到他的额头,却发现他浑身都冒着冷汗,赶忙扶着他在墙边坐下,问道:“你,你怎么了?” 嬴政难受得厉害,也不知症结所在,说不出话来,紧闭着眼睛靠着他,只感觉到赵政一边扶他,一边在身上翻找着什么。 片刻,嬴政觉得嘴中被塞进了东西,下意识去咬,一股甜水涌出,顺着咽喉而下,渗进肺腑,他这才觉得晕眩的天地好转下来。 缓了好一会,他才忽觉许是死而复生,他未进食便在外乱跑,体虚加上空腹,纯粹是饿得险些一头栽过去。 而在这一刻,又一个同样的东西塞进嘴里。 “……” 上一个都未咽下去,再塞这一个,怕不是要噎死。 嬴政坐正身来,将堵着嘴的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一个通红的鲜果。 埋藏的记忆再度被勾起。 从前赵王不杀他们,但也是百般为难,为质该有的待遇,他和赵姬一样没有,甚至连吃食都是靠赵姬母族接济。 赵王知道此事,默许的同时却也要为难,不允许母族的人给多好的吃食,也不许送去,而是让赵姬自己去拿。 赵姬从住处去到母族与有些距离,早几年赵政太小,留在住处怕遭人暗算了去,她没有办法,每每都是抱着小儿同去。 一路受尽冷眼,什么龌龊话都听入了耳,才领来吃食换得两个人苟活。 等赵政稍稍长大,知道二人处境,也知赵姬在外诸多不便,也就不让赵姬出来,而是由他奔走在两处。 虽到如今,他已然摸清了路,也总会在天未亮时便前往那边宅子,却还是难免遇上人,继而被围追堵截。 今日赵政在这巷子里小睡,估计也是被人追得回不去家。 而喂给他吃的红果,定也是去母族领来的吃食。 每次领来的份有限,顶多够两个人撑上三天,如今能给他拿出两个来,已经是大为慷慨。 他并没有想过,幼时的自己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做出此等善举。 赵政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两个果子给出去几乎是下意识,他也不免诧异,为什么要对这个人这么大方。 可除了母亲,这是第一次,有人看他眼里没有带着鄙夷、厌恶,或是杀气。 不,不是,赵政摈弃了这个想法。 他想,他只是觉得,这人尚且有用处,就这么死了太过可惜。 看他像是缓了过来,赵政起身就要走,再不回去,赵姬该担心了。 嬴政也没力气去起身跟他,在他身后问:“日后该去何处寻你?” 赵政没回,反问:“你又住在哪?” “城东贫民窟,一间茅屋,房顶开了四个洞的那个便是。”嬴政说着,扶墙起身。 赵政看他站得艰难,想到方才抱他,简直像抱着一堆柴火,摸去的侧脸,也没有一两肉。 却也没动什么恻隐之心去扶他,扔下一句:“在我找你之前,不要死了。” 说着便往外跑,小儿走得飞快,出去巷口,还一阵东张西望,确认无人,才放心跑出去。 嬴政看他远去,将手中红果吃下去,好歹是填了填肚子。 接着扶墙借力慢慢往回走,心道这幅身体当真拖累,方才走了半时辰,就支撑不住。 回到住处,嬴政打开破旧屋门,却见屋里桌台上摆着一个碗。 近了,就见碗里呈着白水浸绿菜。 他稍稍有些诧异,这屋子在这贫民区都算角落,而这角落只有他与那个妇人,再看这绿菜,也正是妇人叫卖的藿菜。 这人还真是奇怪,他方醒来时骂的比谁都难听,如今却又愿意给他吃的。 他不知这妇人与原身关系如何,一时也想不明白,在桌边坐下,先吃了这白水煮菜叶。 所谓藿菜,其实就是大豆叶,就这样煮出来,带着些清绿的涩苦。 嬴政多久没吃过这等粗食,第一口下去,差点原样给吐出来,又苦于确实是没有其他吃食,只得生生给咽下去。 从前锦衣玉食帝王身,一朝落魄成街头小儿,还真是世事无常。 他心中慨叹,将这碗绿食尽数咽下,吃得是面露苦色。 可再少的吃食,也算是吃了,方才饿得泛酸水,被这苦劲压了下去,算是舒服了一些。 之后,他打水来将这破败的房子草草清扫了一遍。 回秦要待来年,在此之前,这屋子就是他的容身之所,可不能太破败。 往后几日,他尽然缩在这处地方,等着赵政来找他。 此期间,为了弄些吃食,他也逐渐与隔壁妇人熟络起来。 听她言语,这副身体的主人原本就体弱,平日都是她在照料一二。 近来,妇人连着三日未见他从茅屋出来,气愤他许是一命呜呼,白白浪费了她花在此人身上的心思。 本就是贫贱命,就算真死了,妇人也懒得替他收尸,哪想今日又见得他出来,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嬴政听了,想起方醒来时那一阵要命的咳嗽。 想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应是因病而死,值得庆幸的是,除去初醒时吐血不止,如今虽体弱,他倒是没觉出什么大问题。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寄宿了新的魂灵,连带着这躯体都焕然一新。 死前积压的一身病痛,亦随着这新生的躯体而散去,嬴政再次在己身上感受到鲜活。 只是这份鲜活眼前是没处用。 在这个世界,没有那样多奏折要处理,亦没有危机四伏的局势要头疼,嬴政每日闲得发慌,只得练些锻体术,慢慢养着这具身躯。 如此又是几日,嬴政总算觉得他不再那么弱不禁风,当天夜里便出门去,想从城里人家顺点肉食。 可刚走到这边一处断墙,一粒小石砸到了他脚边。 他心中一动,抬眼去瞧,就见皎皎月光下,赵政坐在断墙上晃悠着腿,手中抛着小石子,神情颇有几分挑衅。 也不知见他有什么奇效,嬴政不自觉便带了笑:“来找我了?” “对啊,”赵政又砸来一颗,这次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脚背上:“找到你了。” 3、相谈 二人对视而笑,片刻后,赵政手里的石子又打出一颗。 嬴政可不惯他,偏身躲了过去,而后伸手接住下落的石子,转而打了回去,正正落在赵政晃悠的脚背上。 赵政没料到他能有这个准头,吃了这一口气,又抓起几个石子来,一幅不打中不罢休的势头。 嬴政便陪他玩,他打不中就算,打中便接起石子,原样给他打回去。 几次下来,赵政什么便宜也没得着,反倒让给他最后一颗石子砸了眉心,气得在断墙上站起身来:“你!” “哈哈。”嬴政干笑了两声,对赵政摊摊手,神情无奈,但又挑衅,和他方才那副表情如出一辙。 上辈子在邯郸可没人和他这么玩闹,更别说回去咸阳那宫墙。 再后来,也没人敢与他这样逾矩,他从没见过自己气成小鼓包的样子,也从来没想过逗他会这么好玩。 赵政还想报复回来,周边却有人来,他脸色一变就要走,又想起来此行目的,对嬴政小声道:“愣着做什么,快走!” 接着便直冲嬴政的那小破屋,他走得急,嬴政却好整以暇,跟在后边走得缓慢。 赵政初来,却都不需他带路,想来是早就找到了他。 却也长着心眼,并未直接上门来,而是观察几日,见他身边确实只有一个羸弱妇人,这才放心出现。 小小年纪戒心却大,嬴政评判起另一个他来。 有些东西放在上一世的自己身上是好事,可如今不一样,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小赵政,这一个谎,可能需要千万个理谎来做补。 赵政戒心有多重,他就要下同样多的功夫把他给骗过去。 且若日后一朝谎言拆穿,他手中就要有同等的筹码,让赵政不得不将他留下。 否则伴君如伴虎,留在赵政身边,迟早会把自己赔进去。 这片的人大多起早贪黑,这个时辰安静得厉害,嬴政一路不见人,推开屋门去,就见赵政已经坐在了他塌上,正打量着这屋子,见他来,道:“你就住这种地方?” “嗯,你带我住更好的?”嬴政在他身旁坐下。 赵政没答他的话,而是问:“你上回说让我回秦国,如何回?” 嬴政反问:“你觉得呢?” 赵政明显在来之前就想过许多,听他这样问,当即问道:“你有钱?” 赵姬曾给他讲过他父亲异人与吕不韦,那时父亲很是潦倒,靠着吕不韦一掷千金才重新立足。 “没有。”嬴政的一句话却打碎了他的想象。 “那你有什么?”赵政问。 嬴政故作神秘:“我会看天下局势。” 赵政半信半疑:“如何看?” 他与赵姬在这邯郸城,光是活下来就费劲,消息闭塞得很,嬴政故意问他:“可知你父亲异人的现状?” 赵政摇头。 嬴政便道:“他回秦后,认秦太子安国君之正妻华阳夫人为母,更名子楚,有华阳夫人作保,他会是安国君将来的继承人。” “嗯。”赵政答应一声,等着他继续。 嬴政却不讲了,笑道:“想听我继续说?” 赵政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妙:“你想做什么?” “你帮我将这屋子收拾了,”嬴政示意他看乱糟糟的周边,与他道:“收拾好了,我再告诉你。” 赵政:“……” 他的视线扫去屋内,简陋的陈设蒙着灰,却又不厚,看着像是打扫了却又没有弄干净。 与床榻斜对的屋角更是,他方才一进门,就看到这处的一堆杂物。 看起来像是想打扫屋内,却又没做完全。 赵政看向他,心道这人怎么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他心中不愿,无奈确实想从此人身上听到秦国的消息,只得跳下塌去,拿了嬴政丢在一旁的盆出去打水。 片刻后,赵政回来,为他擦干净染尘的桌台,又将杂物都好好堆去了闲置的米缸。 嬴政看他满脸不情愿,心中好笑。 前些日子他确实打扫了,但是除去床榻收拾得比较像样,其余全是表面功夫。 一是体弱,二,这些事向来都是宫人下仆做,他几十载从未经手这些,自是做得粗糙。 一朝见到幼时的自己,第二面就差使他做事,来到这边后,每一件事嬴政都觉得甚是稀奇。 待赵政弄完,复而坐到他身边,嬴政顺势便摸摸他的头,满意道:“真乖。” 赵政没有像昨日打开他,却也默默将他的手别开,而后半是威胁道:“你最好说些有用的。” 他可不会白白帮人干活。 嬴政笑着收回手,这才继续:“秦王年老,已是多病之躯,怕是熬不过明年。他走后,太子安国君继位,届时,子楚便会得太子位。” 他继而指向赵政:“而你,就会是秦国太子的后继者。” “有了这层身份,无论是秦宫中的势力,还是赵王臣下,都不会任由你被丢在邯郸。也就是说,秦王离世,就是你回秦的契机。” 赵政问:“为何?当初阿父也为太子后继者,还不是一样被丢在这里?” “你不一样,”嬴政看着他:“他不像安国君那般子嗣众多,你是他的长子,怎可能将你就这样丢在这里。” “真的?” “信我。”嬴政肯定道。 赵政看着他,若有所思一阵,而后蹦出一句:“你怎会知道如此多?” “无可奉告。”嬴政总不能说这些事他尽然经历过。 可对于赵政来说,这些都还未发生过,自然是存了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还不简单?”嬴政道:“且待来年。” 赵政还是有些存疑:“你住在邯郸最破落的地方,年岁比我大不了多少,又从何知道这些?” 还真是年纪小,怀疑人家,有话还就这样直说,嬴政于是道:“可不要因为表象而小瞧人。” 赵政却摇头,道:“我没有小瞧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身份。” “你既然要随我回秦宫,我总要知道你的身份。” “还未印证我所说真假,这就默认会带我回秦宫了?”嬴政笑着逗他,又摸了摸他的头。 这次赵政都没有反抗,让他摸了个够,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嬴政想了想,答:“来帮你统天下的人。” “嗯?”赵政越听越迷糊,问道:“统天下?” 这时候的他只知道秦国强盛,对天下局势没有太多清晰的认知,也不会想到,日后他会站上那无人可企及的高台。 嬴政既然来了,总可以告诉他些东西,不至于日后回秦那样被动,于是道:“想听我与你讲天下局势吗?” 赵政几乎是眼前一亮,赶忙点头。 关于这些,赵姬倒不是未与他说过,只是说得也不大详尽。 毕竟,在邯郸,他们的头等要事是活下去。 嬴政却没有继续说,只是这次倒不是要让他再去洒扫,而是道:“今日已晚,你下次来见我,我便告诉你,好吗?” 每次见面,都留这样一个话做引,这样钓着人,赵政就总会来找他,也就会愈发知道他的价值。 这样下来,近一年的时间相处,不怕赵政不带他回秦。 赵政却有些舍不得走,良久都没有起身,而是就这样看着他。 “不舍得走啊?”嬴政瞧他这副小模样,忍笑指了指床榻,问:“那今日便在这睡下?” 赵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塌,一时没有答话。 犹豫片刻,赵政却还是起了身,道:“我不回去的话,娘会担心的。” “那明日再来,”嬴政看着他,着实觉得可爱,最后捏了捏他的脸,道:“回去罢。” 许是认知到他可能来历不凡,赵政全然没有反抗,任他揉捏,末了,临走前还不忘问一句:“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 嬴政还是避而不谈:“我做的事只要于你有益,你又何必知道我的来历?” 赵政听完,神色好像稍显了失落,抬步便要出门去。 嬴政见此,在他踏出门的前一刻,莫名又添了一句:“你只需要知道,在这个世上,除去你本身,还有我永远不会背弃你。” 赵政又回眸望他。 两人一个坐于榻上,一个站在门前,又是对视而望,这次却是赵政先露了笑意:“这样吗?” 随后又摇头,添道:“你且不算,娘也不会背弃我。” 言罢,他抬脚出门,踏月而去。 嬴政心中却替他叹气。 这时候的他有多信任赵姬,日后就会被她伤得有多狠。 不过这都是后事,嬴政也不想如今就想那样多。 今日见赵政一面,倒也算舒心,他躺去塌上卧了会,不多时,他便睡了去。 如此,他也就完全没注意到,屋外一个半大的孩子,自赵政去后,探头探脑望着这边。 自那夜后,每日清晨,嬴政总能在门外见着一些吃食,有时是浆果,有时是蔬菜,稍微好些,还有烧好的鸟雀。 一开始他以为是赵政,后来一想,赵政要送,根本没有必要躲藏。 可除去赵政,谁还会给他送东西? 明显也不是妇人。 这具身体原主结识之人? 可也找不到不露面的理由,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一夜,他干脆不眠,靠在门后听着动静,想直接将这人抓个现行。 等了一晚,约是寅时,门外窸窸窣窣有了动静。 也就是这一瞬间,嬴政夺门而出,外边那人反应倒也快,见他出来,转身就跑。 明明看着不大,跑起来却飞快,转瞬上了那面断墙,就要翻过去跑走,嬴政手腕一甩,袖子藏的尖锐瓦片飞出,正正砸在那人手边。 也就是这一个当口,他追了上去,摁住了来人,对方还想跑,被他踹中了麻筋,痛呼又被他伸手捂住,这才老实下来。 嬴政这才看清,这也是一个孩子,年岁估计比赵政还要小些。 自来了赵国,倒是捅了孩子窝了。 他问:“你是谁?” 对方被他捂着嘴,根本开不了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眨巴着眼睛。 这幅神态,嬴政心中一颤,居然莫名的,生出一股诡异的熟悉感。 4、另一个穿越者 “你是谁?” 嬴政堪堪放开捂他的手。 对方眼睛里透着惊异,许是实在没想到嬴政能追上他,被这么一问,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我是……” 是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几乎像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又思索一会,才道:“贺桦,我叫贺桦。” 嬴政心中怪异更甚,又问:“来这做什么?” 自来了这边,因身份变化,他全然都敛着从前的习惯,此时尽然显露,声音多了威严,他这一问,更显得像审问。 贺桦一震,猛地抬眼看他,嬴政比他稍高,垂眼盯着他,姿态几乎是睥睨。 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听得他喃喃了一声,只是声若蚊蝇,嬴政没有听清。 随后又站直身来,简单介绍了自己,道:“我是城外猎户之子,来这……” 他又顿了一下,才道:“想找一个人。” “谁?”嬴政追问。 “秦国质子。” 嬴政打量一阵此人,一身粗布衣裳,腿脚上围着兽皮,确实是猎户装扮,五官俊朗,小麦肤色,眼神清明而又坚定。 有些熟悉。 这种怪异的熟悉在他心中挥之不散,但他可以确认,他幼时绝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于是又问:“你找他做什么?” 这次贺桦却没答,嬴政看出来他想答,只是好像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看在他有问即答的分上,他也就没有为难,换了个问题:“为什么给我送东西?” “他躲着赵人,”贺桦有些沮丧,道:“但他会来找你,我想见他。” 此等说法嬴政有些怀疑,既然想通过他认识赵政,为什么又要偷偷送东西,这是生怕他发现? “擅自登门,”贺桦补充道:“实属冒犯……” “……” 嬴政自上辈子就讨厌这样的啰嗦语句,打断他:“知道了。” 听他这一番话,不难猜出他也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自己和赵政,不过为何? 赵人没有理由同赵政示好,最奇怪的是,他总觉得此人熟悉。 此具身体的主人已然死亡,他也没有接收任何记忆,也就没有理由是原主的记忆。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此人是他前世熟悉之人。 是谁? 难道有人和他一起来到了数十年前的赵国? 一切尽是猜测,嬴政不敢断言,也不好直接问,万一对方图谋不轨,首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总是不好的。 思及此,他只好按下心之所想,对他道:“跟我来。” 贺桦于是就跟上他,嬴政走一步他走一步,丝毫不敢越步,也未敢搭话,甚至始终低垂着头,自方才那次对视,就未见他抬起眼来。 那种熟悉又蔓上心底,嬴政方想带他回茅草屋好好盘问,就听身后脚步声停了。 “嗯?”嬴政回身看他。 贺桦后撤了一步,没有应声,看他一眼,而后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了。 这一次嬴政并没有追,这幅身躯还未全然养好,跑几步路他就没了力气,即使追上去,估计也会让人跑掉。 再者,此人既然想见赵政,那便一定会再来。 果然,在攀上那断墙之时,贺桦回了身,微凉夜风中,他披散的发飘动,藏在其下的眸子看向他,却又在对视后转瞬移开。 也就是这一瞬间,嬴政看清了他眼中盛着的、不属于这副皮囊的哀伤。 “我会永远追随。” 留下这句话,他便跳下了断墙,跑动声渐渐消散在夜色中。 嬴政等他走了好一会,才走上回路。 这近乎是莫名的一句话,却足以让他肯定此人定也是死而复生。 而此人一见他就表忠心,说明对方已然认出他来,可如今他身份地位尽失,仍会效忠他的会是谁? 蒙家那两兄弟?还是他的丞相? 可若是这几人,又有何理由不说身份? 不。 嬴政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几人怎可能紧随着他亡故,这个时候,蒙恬驻守上郡,蒙毅和李斯估计忙着处理他的后事,迎新帝扶苏登位,不可能有人会来到此世。 嬴政思来想去,想不出到底是谁人,几近一夜未眠。 直至天明时分,他正打算放下纷乱思绪睡下,却听窗沿响动。 有人轻敲了窗台。 挑在这样的清晨来,嬴政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这小屋的窗就在塌边不远,他并未关严实,于是轻声道:“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窗边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嬴政坐起身来,看着赵政往里张望了一下,而后从窗台翻身进来。 又好好帮他将窗掩上,继而坐到他身边。 嬴政一打眼,就看到他背着个小布包,凑近了,还能闻到其中的烤鱼香。 恍然想起以前,赵姬母族那边会时不时给些肉食,有时是烤鱼,有时是炙肉,虽不会很多,但对于他二人来说,就是难得的佳肴。 倒是没想到赵政会将这难得的肉食带到这边来,嬴政问他:“给我带的?” 赵政点头,随后将布包拆下来,塞进他怀里。 嬴政打开来,就见半只烤好的鱼陈列其上,在这旁边,还有一个小布包,再打开,是一些面饼。 这么些东西,赵政许是攒了许久才给他攒到,嬴政暂时没有问话,而是等他先言。 “我与娘说了你的事情,”赵政见他不问,于是自顾自道:“她说,你既然愿意教我东西,就该将你当作师长,作为学生,该给师长交些拜师礼。” “哦?”嬴政打量他一阵。 难怪那日走后,他明明说了让赵政次日来,赵政却隔了这样许久才来。 能拿这么多东西来,赵政所说,是认真的。 只是,他的一些小心思,在嬴政面前根本没法藏。 哪里是赵姬说的,赵姬都未见过他,怎么可能就这样安心将自家孩子交给外人,这分别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已然八岁,到了入学的年纪,却在异国虚度时光。 光有秦王室血脉的身份,却没有相应的学识和眼界,就算日后回秦,也会是被动的。 对于现在的赵政来说,明年秦王会不会离世,是个未知数。 但眼前有一个可以帮他,可以教他的人,却是事实。 他想通过嬴政去看当今天下,想通过他扩展学识。 他生来就是向高处走的,所以他会想抓住一切能让自己向上的机会。 嬴政看了他好一会,看得赵政再度开口:“不够吗?” 他从前听人说过,拜师要十条腊肉,但他凑不出来这样多,此时略微有些忐忑。 “够。”嬴政答他。 赵政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清楚他到底愿不愿意,想先下榻去行拜礼,却被嬴政拦住。 嬴政对他道:“不必。” 赵政以为他不愿意,垂眸道:“为何?” “我先前说过,只要你来找我,我就会为你讲天下局势,”嬴政轻抬他微垂的头,轻声问:“又何必拜师?” 赵政认真道:“你若愿意同我讲这些,那我就不想只听此一件,我想听你知道的所有。” “如若要让一人倾囊相授,不就是要拜师吗?” 嬴政却默然了。 他们才见过三面,赵政就执意拜师,估计只是想将他们绑上一层关系,以便从他这处学到东西。 在赵政心中,如今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只是回秦的一个踏板罢了。 毕竟,现在他看到的赵政,都不是显露本性的他。 初次见他和第二次见面初始,赵政都带着些小孩应有的活泼俏皮,还带着些许恶劣。 但在听他一席话后,知道他或有学识,赵政便不再显露这些,而是将自己藏起来,转而去扮演一个乖小孩。 这样让赵政藏着己身的关系,可真是没意思。 嬴政也不会止步于成为他回秦的踏板。 他不能取代赵政,但可以借着待在赵政身边而去操纵他,将他当作重塑大秦的工具。 不论是在这里,还是日后回到秦国,亦或是将来的朝堂,他要将自己绑在赵政身边,让赵政意识到离不开他。 其先他需要一种关系,一种赵政非他不可的关系。 他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 老师,赵政回秦后,并不缺老师。 臣下,他日后也不缺近臣。 他缺什么? 思及前世,他好像缺一个无话不谈的至交。 何况是从小一同长大、能知他懂他的至交。 都说知音难求,日后能得一个懂他的李斯就是不易,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懂赵政? “我年岁比你大不了多少,”嬴政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若尊我一句师长,未免太过。” 赵政却不觉得年岁有什么问题:“但你知道的比我多……” 嬴政打断他:“再说了,我并不想当你的师长。” “喔。”赵政被噎了一下,一时也不出声了。 还不待他神色黯淡下去,嬴政又补充道:“将我当作可以托付真心的朋友就好。” 赵政疑惑道:“朋友?” 嬴政将他搂过来,道:“当然不是普通朋友。” 他稍稍弯腰,轻抵住赵政的额头,四目相对间,他柔声道:“在我面前,你可以说任何话,可以做任何事,可以做你本身。” “可以闹脾气,可以胡闹,可以开心或是伤心,无论何种情绪,都可以在我面前显露。” “无论你日后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日后身处何处,我知你,懂你,与你一同长大。” “我们做这种关系的朋友,也可以说,做一生至交,好吗?” 赵政几乎被他的话砸懵。 反应一阵,才想起来点头。 虽不明白他的话到底何意,也觉得他二人全然没有熟络到这种程度,但他既然这样说,如果这种关系能让他倾囊相授,那么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他的眼睛好像是一湾深不见底的深潭。 这样看着他,竟会有些不由自主沉溺其间的冲动。 赵政悄悄别开眼,与他道:“那便如此吧。” “好啊。”嬴政与他笑。 言毕,将赵政松开,而后倒去床铺。 一夜未睡好,又说了这样久话,实在是有些累人。 “今日尚早,且让我小憩一时辰,”嬴政闭了眼,与他道:“等我醒来,就为你讲如今局势。” “只讲这个吗?”赵政也随他一同躺下。 嬴政困得厉害,迷迷糊糊回他:“那再为你讲讲秦国的历代国君。” “好啊。”赵政声音中明显是欣喜非常。 嬴政没有再回他,意识过去,他转而陷入了沉睡。 赵政却睡不着,方才崇苏的一番话在他脑海中回放。 至交好友。 真的可以吗? 他真的可以卸下所有防备,以最真实的自己去面对崇苏吗? 对于他来说,这个名为崇苏的人突然出现,没来由的对他好,没来由的说这些话。 除去回秦宫,他真的一点目的都没有吗? 不过,赵政不否认,若是这种关系真的可以存在。 他有些想要。 5、置气 嬴政入睡时,往往不会全然睡熟。 特别是身边有人,人还在乱动的时候。 他说睡一个时辰,赵政在这一个时辰里全然没有吵闹,等时间到了,赵政没有叫他,却不安分起来。 比如现在,嬴政感觉到有只小手在自己脸上乱摸。 开始只是轻轻戳几下,赵政见他没有反应,索性上手。 先是脸侧,而后是眼角,他的动作很轻,对于嬴政来说,却全然不可忽视。 待他的手顺着鼻骨而下,要触到嘴唇时,嬴政睁开了眼。 就见赵政速而收回手,而后眼神撇去了一旁。 “做什么呢?”嬴政笑问他。 赵政回想方才的触感,默默道:“你太瘦了。” 这具身躯重病后死去,因他的到来复生,却也一直吃不到什么像样食物,不瘦才是怪事。 可若说他瘦,嬴政捏了捏赵政的脸,而后道:“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政没答他,而是往后缩去,让自己的脸从他手下逃开。 嬴政稍稍有些意外,却也意识到,赵政是将他的那番话听入心,不再违背自己的想法而顺着他。 看来是成功拐到了。 嬴政心情大好,坐起身来,与他道:“天下局势和历代秦王,想听我从何说起?” 赵政也跟着他起身,这两者选其一,他当然是对秦国的事更感兴趣,于是道:“历代秦王。” “好。”嬴政又将方才放去一旁烤鱼拿过来,净了手,掰了小块鱼肉下来,而后挑出其中的鱼刺。 他喜爱吃鱼,又不喜欢吐鱼刺,从前都是让下人挑,如今还是得亲为。 “自一代国君非子获封秦地,到如今,秦国已有三十五位君主,”嬴政道:“但要说秦王,自惠文王称王起始,到如今,也只有三位。” “分为惠文王,武王,还有昭……咳。” 嬴政顿了一下,改口道:“还有如今的秦王。” 他曾祖如今还未离世,险些将老人家以后的谥号说出来。 赵政听得认真,见他停顿,问道:“怎么了?” “无事。”嬴政塞了一块挑好刺的鱼肉去他嘴里,将他的注意力转走。 而后带过这个话题:“惠文王前一任国君,是为孝公,孝公广纳贤才,任用商君商鞅等大才,历经两次变法,富秦国之社稷,强秦国之兵,秦国自此堪称强秦。” “而惠文王承孝公衣钵,重用张仪,使连横之策,拓秦国四方领土。” “后有武王,武王虽在位仅四年,但其开丞相制先河,任用甘茂樗里疾为左右丞相。又平蜀地之乱,将惠文王打下的巴蜀之地,全然纳入秦国治下。” 说到这,又停顿片刻,将第二块鱼肉喂给赵政,继而道:“再是当今秦王。” 他先问:“可知如今是这代秦王在位的多少年?” 赵政嚼着嘴里的鱼肉,一边摇摇头。 嬴政告诉他:“第五十五年。” 赵政吃了一惊,问道:“这样久?” “是啊,这样久,”嬴政见他嘴里空了,又给他喂了一块,道:“我上次与你说的秦王年老,便是这个意思。” “他如今虽年老,天下诸国,却无一国敢轻视他,所记住的,皆是他的赫赫威名。如今天下人皆知秦国强盛,惧秦畏秦,几乎半数皆是他的功劳。” 赵政点头称是,他早听闻过秦王的威名,只不过是在赵人充满仇恨的话语中听闻。 他不知这位秦王的从前事,却知长平之战,这改写赵国命运的一战。 “他即位后,重用魏冉等人,劫走楚怀王索要割地,在伊阙大败韩魏联军,又参与五国伐齐,从此败强齐。” “之后呢?”赵政听得眼睛一亮,追问道。 “之后,他不断蚕食各国领土,更是任用白起攻楚国,一举打下楚国都城,逼得楚国迁都陈丘。再往后,他拜范雎为相,用远交近攻策略作天下局,后来,便是你所知的长平一战。” 嬴政说完,见赵政面上崇敬之色都掩饰不住,笑道:“是不是觉得秦王乃一代雄主?” 赵政赶忙点头。 嬴政于是试探道:“那便日后成为他?” 赵政却犹豫了,没有即刻答应。 停顿片刻,他道:“不,不止要成为他,更要超过他。” 随后反问:“若是曾祖见我,必然也会这样期许,不是吗?” 嬴政笑着点头:“是。” 这是他想听的答案。 不愧是另一个他,所思所想与他别无二致。 嬴政再问他:“讲完历代国君,你可明白这天下之势?” 赵政沉吟片刻,将方才所听尽数回想,随后道:“积各代秦王之功,到了如今,秦国强盛之势不可挡,天下应无一国可敌。” 又补充道:“但你方才说,五国攻之而弱强齐,如若当今天下攻秦,未必不能弱秦。” “悟性真高。”嬴政毫不吝啬夸奖他,随后奖励似的,将方才挑好刺的鱼肉都递到赵政嘴里。 随后缓声道:“讲了这样多,方才所说的国君,你可发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赵政早已察觉,答:“都有一个重用的能臣。” “此为善纳贤才,”嬴政教他为君的第一步:“要做好一个君王,就要善于识人,更要学会用人,给能臣应有的权柄,给功臣应有的奖励,如此,才能纳人于麾下,才能服臣下之心。” 而后话锋一转:“我是你纳的第一个贤臣。” 嬴政特意在说每个秦王时都带上了他们所用重臣,就是为了此刻,与赵政道:“你可要对我好一些。” 赵政:“……” 半响,他嘴角一扬,使坏道:“我尚且未回秦,你就与我说这些,不会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只想着靠我的身份平步青云?” 嬴政不理他的挑衅,塞了一块鱼肉堵他的嘴,道:“有没有本事,日后你自会清楚。” 赵政嚼着肉,看向那条一半都被喂进自己嘴里的烤鱼,问道:“你不吃吗?” “你先吃。”嬴政又拿了一块给他。 赵政却不接,指着鱼道:“我都吃了快半数,再吃,你就没有了。” 早些时候,那个叫贺桦的为他送了吃食来,此时就摆在桌上,嬴政示意他看,道:“我另有吃食。” 赵政视线被那堆吃食吸引过去,问道:“你弄来的?” 嬴政脱口想说是,但看赵政怀疑的神情,以及贺桦那句追随,心道这两人迟早也会见面,不如先给他捏造一个合理的身份。 赵政现在还小,看不出什么奇怪来,可随着他长大,定会慢慢察觉两个穿越者的特殊。 既是如此,就要编造一个可以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的身份,嬴政于是道:“不,是我族人。” “族人?”赵政看他这般瘦骨嶙峋,也不像长期有人接济,于是又问:“什么族人弃你不顾,如今又来示好?” “也是一同落难的族人,没有弃我不顾,”嬴政说得煞有其事,道:“近日他找到了我,不时会送些吃食来,年岁概是与你差不多大。” 听到这句差不多大,赵政神色顿时暗下去:“哦。” 嬴政看他这样子,心道怎么还生气了,问他:“怎么了?” “没有什么。”赵政跳下了床,道:“我要走了。” 嬴政将他拉回来,怎么也不让他走,直接问道:“怎得与我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赵政反问他。 嬴政哪里知道,问:“你不告诉我,我如何知道?” 赵政看他这样,更加生气,冷声道:“你在骗我。” “哪有骗你?”嬴政这下是猜不透这小版自己的心思了。 赵政推开他,气道:“什么当至交,他是你族人,但我是你才相识不久的人,于你而言,肯定是与那人最是相熟。” “哦?”嬴政好像有些懂他为何生气了,找补道:“他只是与我同族,与我而言,还是你最为重要。” 赵政不信:“那你为什么只吃他给你带的东西,不要我给你的?” 嬴政看着他,默然一会,而后当着他的面,忽而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幼稚的理由? 他可不记得,他小时候有这样容易置气。 “你笑什么!”赵政被他笑得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走,一副势必再也不会理他的模样。 “好,好好,我明白了,”嬴政又将他拉回来,复而捡起一块鱼肉吃下,与他道:“我吃就是了。” 吃完,见赵政还是不愿理人,又将他抱过来,轻声哄道:“你得来这些吃食不易,若是还要省下来给我,岂不是更加吃不饱?” 他说得认真:“方才不吃,只是想让你先吃好,绝没有想其他。” 赵政瞧他的眼睛,见他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也不再那么生气,可嘴上却不承认原谅他,而是道:“我再不会为你带吃的了。” 嬴政深知他最是爱反着说话,既然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想的,于是道:“真的不给我带?” “与你说了这样多,”嬴政揉揉他的脸:“你却对我这样,真伤人心。” “我……”赵政一时语塞。 许是觉得这样确实不好,念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赵政小声道:“好吧。” 他越是这样情绪明显,嬴政就越发觉得这小孩好玩,忍着笑问:“愿意给我带了?” 赵政不想说,推开他,哼了一声,又不做声了。 他的反应实在太过乐人,嬴政心下乐呵得厉害,却又苦于不能笑出声来,叫他道:“阿政。” 赵政听这称呼,明显愣了一下,转眼看他。 虽说叫自己的单字有些别扭,但嬴政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的称呼,复而唤他道:“阿政。” 赵政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旁来。 嬴政随即将他牵到近前:“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又凑近了几分,问道:“好不好?” 嬴政这副皮相生得好看,又是离得近,说话声音轻柔得过分,除去赵姬,赵政还未与人靠得这样近过,此时被看得很是不好意思。 想跑,却又被禁锢着,只得胡乱答应一通,见嬴政还不松手,又道:“我、我下次再给你送!” 嬴政这才满意了,松开他,任由他一溜烟跑走。 好一会,等脚步声听不见了,他转瞬就笑了出来,躺去塌上笑得肆意。 他这个反应,未免也太过有趣了。 他怎么不知道他小时候有这样好玩? 笑够了,他起身来,将赵政留下来的吃食尽数吃下,若是留着,这小孩来了,估计又得置气。 嬴政想想他那模样就觉得好笑。 为了另一个人就这样跟他置气,还真是孩子心性。 吃完,又觉困倦,复而过去躺下。 这一躺,脑中又是那个忽而出现的贺桦。 此人着实有些可疑。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觉得此人的出现,或许是昭示他的大秦有什么变故。 可他遗嘱中安排妥当,大秦又会有何种变故? 他死后,他的大秦到底是如何了? 不,不会。 不会有什么变故,七代君主而成大秦,秦国三十几代英灵共护大秦,他的大秦该绵延万世,断然不会有什么变故。 想着,他打消一切胡思,蒙上薄被,避开外边正盛的日头,安然得了午眠。 6、回秦倒计时 再度醒来,已然是接近傍晚。 嬴政忽觉自己睡得太久,自觉虚度了光阴,继而起身,以木棍为剑,练了几套剑法。 练完后,天已然擦黑,他转而再度无事可做。 自从过到这边,日子倒是过得愈发松散。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操心,只是,太过闲散了。 甚至连个消遣都没有。 唯有赵政过来的时候,才稍稍有些意思。 本是以己身学识钓着赵政来,到如今,他倒是有些盼着赵政来。 不过赵政倒是不需要他怎么盼,那日过后,赵政来得愈发勤快。 不仅缠着他细讲每任秦王,又继而问了那些重臣,到最后,各国之间的争斗他也要听。 嬴政都与他讲,却未讲得太深,以现在的身份和年纪,知道太多会显得太过怪异。 可只讲表层,赵政也能从中悟出许多东西。 听得越多,他学得就越快,想要知道的,就远不至于此,回秦的念想更是愈发强烈。 日复一日,他与赵政的关系也愈渐熟稔,从前赵政总藏着性子,渐渐的,在他面前也会肆意欢笑。 不过这个年纪最是顽皮,赵政总会变着法找他玩闹。 比如入冬时分,赵政的第一颗雪球就砸在他身上。 那日,二人胡闹了好一会,弄得身上尽然是白雪,这才作罢。 赵国冬天天寒,并不好过,旁屋的妇人本想将他接去,但碍于赵政总会来寻他,嬴政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转而囤了柴火,每临睡前,都往灶火里添足柴,室内才暖和许多。 所幸,这间屋子几经修缮,如今也算像点样子,能让他熬过苦寒。 这副身体他也已全然适应,稀奇的是,自打第一次吐血咳嗽后,居然再无不适。 每日锻体,也已经能跑动自如,丝毫没有初始的弱不禁风。 而那贺桦,那夜一见后,总是在夜半时分来,放下东西便走。 随着时日推移,送来的种类也日渐丰富,从吃食变成了兽皮衣裳,如今天冷,还附带了柴火。 不只这些,一日,他出门去寻赵政,回来时,见屋顶有人窜走,走近一看,茅屋破败的地方居然尽数被修好。 这人对他细致如此,嬴政将前世臣子猜了个遍,却个个有疑,个个都不觉得像。 他也不打算趁人来去抓个正着,与其强求,不如顺其自然,且看他能藏到几时。 倒是赵政,对此人比他还好奇,以至一日夜晚执意留下,待屋外有动静时前去逮人。 两人正面对上,几招下来,赵政被贺桦一腿扫倒,贺桦跑走之际,还连连道着得罪。 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扫倒,赵政算是丢大了面子,嬴政自是拿了这个把柄,笑了他足足几天。 最后把人惹毛了,还是他花心思哄回来。 后来天寒雪大,赵政来他这,有时不方便再回去,干脆便在这睡下。 只是这里只有一床妇人给他的被褥,还不是很厚,两人睡多少有些透风,嬴政每每都将赵政好生搂在怀里。 初始这小孩还很是别扭,时日久了,都会主动往他怀里钻。 严寒在二人互相依偎中过去,冬去春来,又迎来严夏,到了次年秋日,满打满算,嬴政陪幼时的自己在邯郸走过了整一个年岁。 秋末时分,秦王身死的消息如秋风卷落叶,速自咸阳传出。 昭襄王在位时间太长,年老的事人尽皆知,各国国君对他的死亡翘首以盼,各路眼线穿插,此消息自是瞒都瞒不住。 传到赵国,邯郸上下可谓一片欢庆之色。 “真是肤浅,”赵政今日看了一路赵人神色,此时面上尽是鄙夷,评判道:“他们这幅神色,就好似曾祖去了,秦国便不复强盛国力一般。” “是啊,肤浅。”嬴政想着其他,回他稍显了敷衍。 “在想什么?”赵政凑过来问他。 嬴政意有所指,问:“可还记得我先前所说?” 赵政点头,道:“曾祖离世之日,便是我回秦之契机。” 话毕,又道:“只可惜我不曾有幸见曾祖一面。” 他之可惜,也是嬴政之可惜。 从前嬴政就觉遗憾,明明共处过世间,却是不得一见这位先人。 不曾想,他之遗憾,此世更是成了他二人共同的遗憾。 嬴政安慰他:“日后回秦室宗庙祭拜,也算得见先人。” 之后一转话题,道:“秦国君主新丧,各国各存异心,蠢蠢欲动,你虽能回秦,但其道或有艰险。” “不要紧,”赵政满不在乎:“若真如你所说,我阿父会承袭太子位,我便是他的后继者,如今秦国强盛,赵人还敢将我杀了不成?” 确实不能杀,但可以辱,嬴政心道。 但也未与他说太多,后事如何,还得赵政去亲历。 他转而道:“待咸阳那边人来,你便不要再来找我。” “为何?”赵政歪头问他。 嬴子楚得太子位后,就会派人来与赵王洽谈,同时会派些暗卫前来护赵政平安。 到那时,赵国朝堂的视线会重新聚焦到这个秦质子身上。 如若赵政还常来找他,届时被赵王注意到,对他起了疑心,他可能就走不成了。 质子回秦,是迫于秦的威压,但他现在的身份算是赵人,赵王想扣压一个国人,也不关秦人什么事。 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让赵政远离他一段时间,待到走时,来捎上他即可。 嬴政与他讲明原因,赵政听完,若有所思,而后朝他笑得两眼弯弯,问道:“也就是说,你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我?” 知道他又在使坏,嬴政也笑着答:“是啊,我能否回去,全凭你的心意。” “喔~”赵政语调上扬,与他开玩笑:“万一我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嬴政不信他,反过来调笑他:“你舍得抛下我?” 赵政可不愿意承认,道:“那可说不准。” 这一年他们都未提回秦事宜,此时说起,赵政倒有些好奇他为何想回去,几乎是莫名问:“你不是赵人吗?为什么要执意随我回秦?” 嬴政觉得他这话说得怪晦气,道:“什么赵人,秦国才是吾之归属。” 赵政更加疑惑:“那你又为何在这?” 他这样问,嬴政便继续了之前的谎:“我本家是在秦地,一朝落难,才流落至此。” “赵政似信非信,却也没再问,小儿思维跳脱,转瞬放下了此事,又想起嬴政先前说的统天下,问道:“你说来帮我统天下,你当真觉得,我会是未来的秦王?” 关于此事,嬴政可再清楚不过,答他:“是啊。” 赵政一笑:“若我当了秦王,这邯郸城中欺辱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好。”嬴政答他。 他也确实没放过。 话都说到这,他旁侧敲击,问:“暂且不说复仇,你可知历代秦王励精图治,都是为了什么?” 听他讲了一年学,又是身处乱世,这个问题赵政自是知道,回他道:“兼天下。” 嬴政又问:“可见旁屋妇人?” 赵政不明白他为何要忽而说起妇人,只是点头,算是回应。 “可发觉她异于常人?” 赵政亦是点头。 自见妇人坐在贫民区的最角落,吆喝无人会要的藿菜时,他就发现这妇人或是头脑有些许问题。 嬴政与这妇人相处许久,受她照料,自是摸清了她的家世。 五口人,除去她皆为男丁,长平一战,她的丈夫与长子次子三人上前线,再无归期。 剩下一个与他差不多年岁,却死于饥荒。 自妇人小儿子走后,她便发了失心疯,将旁屋孑然一身的孩子当做自己的,虽总会打骂,却也是悉心对待。 可这孩子也薄命,一日忽而没了声息。 妇人不见他从屋里出来,又无法接受这个孩子也离去的事实。 虽心中有所觉,却也不敢进去见他,也就有当初她口中不想为他收尸的话。 他的忽然好转,妇人未深究其中原因,也不想深究,又这样恢复了原样的生活。 嬴政为赵政将明妇人的可怜身世,问他:“若要兼天下,就会有许多如她这般的可怜人。” 看赵政沉默不语,他问:“怎样,会同情她吗?” 他等了片刻,等来了赵政摇头。 “两国相争,赵国女眷无家,秦国亦是,我是秦人,又怎会同情她,”赵政的眸子很是清亮,转而又道:“可要说感怀,那也未必没有。” “嗯?”嬴政示意他继续说。 赵政与他凑得近了点,道:“如今诸国混战,这般景象每日都有,若要终结,那便停战。若要停战,那便兼天下。若天下领土皆归一王,争战以及此妇人之惨状,自然就会消失世间。” “群雄四起,金钱、权力、百姓安居,无论是何种目的,谁都想要一统,想要一统后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你说我会是未来的秦王,那么,我当然不例外。” 他直视着嬴政的眼睛,此时的他尚是赵国质子,命如蝼蚁,却已然有鸿鹄之志,问道:“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赵政做不做得到,嬴政心中最是清楚。 他问赵政的所有话,不是想试探赵政所想,亦不是怀疑他是否能做到。 只不过是,当初他回秦,那些看不起他自邯郸归来的嬴氏子弟,用这些问题为难过他罢了。 那时太小,当众被问这些,他虽从不曾露怯,但所答终归是没有自小受着贵族教育的旁兄好。 那之后,自然是被人暗中嘲笑了许久。 如今赵政不用受这些了。 他没有直接答赵政的问题,而是反问:“若觉得你做不到,又为何要留在你身边?” 赵政报以一笑,没有说话。 今日已晚,他从嬴政身边起身,径直往外去。 外头日头正落,阳光投下,此时尚且瘦小的赵政影子都显得寥落。 从嬴政的视角看,这个小小的人儿往前走着,一直走着,慢慢长成少年,再至青年,又至壮年。 周围人影忽来忽散,来了又去,或依附,或背离,无数的影子贴近又离开,最后又只剩了那一个。 一个人,一直向前走着。 如今的赵政,会预料到往后一生寂寥吗。 嬴政撑着下颚看他,那身影不断拉长,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与他同样的高度。 就在这时,赵政回了头。 景象转瞬碎裂,嬴政见赵政朝他笑着,微沉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野心:“你且看,看我究竟能否成为天下的王。” “在那之前,”赵政笑得有些张扬:“我不会准许你离开我。” 这话,就是在变相让他安心,承诺一定会带他回秦。 嬴政脸上带上了浅笑。 他视线中,那个小小的影子里忽而就分出了分□□分支逐渐拉长,是他的身形。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共同踏上大道。 朝天大道,日后会更加磅礴。 好吧,算赵政运气好,嬴政心道。 至少,赵政有他陪。 7、回秦进行时 自此次相谈,约是一旬,城中风云渐起,秦使来访和秦质子将归国的消息几乎是传遍街巷。 赵政也如他所说,没有再来找他。 其中原因,嬴政自是知道。 赵王本不打算放人,与秦使拖延几日,却在臣下的劝告下还是妥协。 虽是妥协,却也不想让赵政走得太轻易。 如此放出消息,是为了让厌恶他的赵人去堵他的住处,由此为借口拖着他回秦的时日。 从前,他回秦就被拖延到了寒冬。 此世虽有他在,奈何复生的身份过于低微,想来也是改写不了这个结局。 如此再过一月,临近十一月的尾巴,直到今日,都等到了第二场雪,嬴政还是没有等到赵政的消息。 他只记得回秦或是一个雪天白日,却终究还是忘了具体何日回秦,如上回所说,他只能等着赵政来接他。 接连这样就没消息,若不是他知道其中内情,简直要以为赵政丢下他走了。 也不知道赵政要如何与赵姬和前来护送的暗卫解释他的存在。 对于这个小版的他,嬴政倒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今日已快日落,赵政还未来,许是不会再有动静。 嬴政扫落门楣上的积雪,在门口踌躇片刻,转而缩回屋内。 寒风还是彻骨,他拢了拢身上的兽皮衣裳,往灶火里添了柴火。 等消息的这段时间,没有赵政来与他解闷,他周边世界都像是静了下来,缓慢地流动,没有波澜,就如屋外那盈盈静雪。 终于彻底入夜。 月光洒在屋前雪地,折起的光线透进屋里,不知为何,嬴政这夜没有睡意,起身来到门前,静静等着。 屋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屋外寒风吹彻,窸窸窣窣地,有人踏月而来。 嬴政听出来,此人不是赵政。 等人靠近,嬴政出了声。 “我将去秦都。” 屋外的人动作明显停了,嬴政继续道:“你知道我是谁。” 一会,那个稍显稚嫩的声音道:“是。” 而后是一番静寂,伴随着雪落的声音,贺桦轻轻唤道:“陛下。” 不出所料。 嬴政问:“即已识得是朕,为何不明示身份?” 贺桦:“……” 也不知他到底在顾虑什么,一阵默然后,他最终还是道:“望陛下恕罪。” 这么久以来,除了避而不见,倒是能看出他的忠心。 这个世界中,多一个可信之人是难得之事,嬴政也就未强求他坦白,只是问:“随吾等去秦宫?” “遵命。”贺桦即答。 嬴政有些好笑,除去让此人回答身份,其他倒是有问必答,有问即答。 谈话间,屋外风啸声又大了,嬴政透过对面的窗子,见漫天雪加重,几乎像铺下一层棉被。 这个天气,倒是很好躲过守卫巡视,也好躲过旁人围追。 他记得从前,赵王不给他们出邯郸的马车,而是让他们走出邯郸,前往周边城池乘车回秦。 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他母子二人生生受着赵人百般唾弃,走出这座被秦人围困过的都城。 嬴政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厌恶。 半晌,嬴政想起来门外还有人侯着,开门道:“进来吧。” 贺桦身上已经铺上了雪,帽子上厚重的雪几乎能堆雪人,此时瑟缩着,显然是在等屋里的他发话。 不曾想嬴政直接开了门,表情颇有些不知所措。 “如此大雪,”嬴政将门完全拉开,道:“明日再走吧。” 贺桦还是踌躇,可天实在是冷,屋内的光很是暖和,贺桦的眼睛亮亮的,满屋灯火照出来,他直直盯着邀请他的嬴政,眼里透出些向往。 虽犹豫着,脚下却动了两步。 “唉。”嬴政终于受不了他的性子,叹气跨出门来,牵起他就回了屋。 风雪一瞬就被隔在了门外,二人同处一室,却也无一人言语。 嬴政其实很想问他死后的大秦是如何。 又觉得既然来了这边,前尘什么的,是该放下。 犹豫的当口,窗外传来一阵敲击声。 嬴政心中一动。 会从窗口处来找他的,想也只会是赵政。 他现在来做什么? 嬴政几步过去,将压在窗上挡严实风雪的长板尽数拿开。 束缚移开的那刻,还不带他推窗,屋外人就等不及一把掀起窗台,而后,嬴政就见一个雪人从窗户处翻了上来。 赵政就这样闯进了他本该平静的雪夜。 他满身风雪,彻骨的凉,只有微喘的气在面前成雾,昭示着他的温度。 此时踩在窗台上,都未进屋,就迫不及待朝嬴政伸手。 “走。” 他明亮的眸子直看着嬴政,是说不出的热忱。 带着要脱出樊笼的快意,又是久抑而发的肆意张扬。 他一路过来,风声带走了几年来的苦痛,雪融走了这月余来被堵在住处的烦闷。 枷锁在他身后剥离,明月照着他的前路,而他奔向他在一片废墟中结识的月光。 直到见到眼前人,心中那点桀骜全然都藏不住。 赵政牵到了他,语意间尽然是欢脱,却又含着几分郑重:“我来带你回家了。” “好,”嬴政被他的情绪沾染,带了浅浅笑意,握紧赵政的手,柔声道:“小雪人。” 赵政甩甩身上堆积的雪,问:“我身上很多雪吗?” 哪止多,简直要将他淹了。 嬴政无奈,转而将他从窗台抱下来,将风雪复而隔在屋外,帮他拍干净身上的雪,问他:“为何要趁夜色走?” 赵政进到暖和的屋里来,才忽觉浑身冰凉,直往他怀里钻:“白日来接你太惹人注目,万一你被人扣下该怎么办?” 嬴政被他身上的温度凉到,却还是搂紧了他,问:“只是为了我,就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雪出城?” 赵政在他怀里忽而就默然了,随后否决道:“才不是,赵王给了期限,三日内到他安排的马车处,他就送我们回秦。” “我决定趁夜走,只是因为不想应付那些烦人的赵人。” 趁夜,为何又要趁雪夜。 因为要掩人耳目,将他从这里带出去。 赵政这谎说得太没水平,嬴政也不去拆穿,只是问:“其他人呢?” “他们先行去了在城门外,我与一个暗卫来这边找你。” “那人呢?” “在外放哨。” 问完这些,赵政再度牵他的手,道:“别问了,跟我走就是。守卫都躲雪去了,我们趁现在出城。” 言毕,直到现在,他才看到被嬴政挡在身后的贺桦,问他道:“你呢?与我们一同走吗?” 他与此人不甚相熟,这样问,全然是看在崇苏的面子上。 嬴政早有准备,拿了包裹就能跟上,回身问贺桦:“走?” 事发突然,贺桦毫无准备,一路上总不能没有干粮和防身武器,想跟上,却撤了步,道:“你们先走,我会赶上的。” 赵政随口嘱咐:“那你要尽快,我们往西去,今夜不停。” 说完去拉嬴政,道:“我们走。” 嬴政却止步,飞速道:“有布币吗?” 这几日暗卫在身边,赵政手头倒是宽裕,当即都拿出来给他,问:“如何?” 嬴政接过,转手便给了贺桦,道:“你留些,余下的,都放去旁屋。” 受了妇人那样多照顾,不打招呼就走了,总要留下些东西。 随即翻过了窗台,与赵政同站去雪中,风吹起了他垂披的发。 凌乱间,他回首看屋中人,贺桦捧着那堆布币,正目送他们离开。 两人未再言语,同是重活一世,又为一世君臣,贺桦能读懂他的意思。 嬴政在示意他,一定要来。 贺桦捏紧了手中布币,推开门,同样奔走去风雪。 另一边,嬴政由赵政带着,与那暗卫会面。 暗卫看了他一眼,像是有话想问,却终是未有出声,只是领领着他二人朝城外去。 一路无话,此夜大雪,可视度极低,城墙守卫并未如往常巡逻,几人趁夜出城还算顺利。 到了城外,一行人在一屋破庙会面。 庙中燃着火堆,五人一组的暗卫剩了四个,纷纷围在火堆旁。 而在几人正中,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静躺其间。 嬴政稍稍有些愣神。 自她离世后,到现在,他二人已然是近二十载未再见。 一朝来到此世,嬴政再度看到了生母。 还是年轻时候的她。 赵姬从未久行,在此大风雪下行走本就艰难,身上衣裳也不够抗寒,这庙虽离城只有十多里,这样走下来,却早就是疲惫不堪。 一到休息之地,火堆方燃起,她就以茅草为床小憩。 虽休息着,却也总安不下心来。 她的政儿不知去了何处。 只说是去接一个人,几尽是执意去接,暗卫想骗他,暂派一人去,而后说 她知道,这一年来,政儿总会去找一个人,和那人关系极好,她却只知对方也是孩子,听过名姓,却从未得见。 此时听得门外动静,她速尔醒转,往门外去瞧,入眼除了她的政儿,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 这孩子也在看她,神色晦暗,好似诸多感怀,却又是无话可言。 赵姬有些看不懂他。 良久,嬴政朝她浅行一礼:“赵夫人。” 随后别开了眼。 只留赵姬满脸困惑,却又在赵政奔向她时,转而忘了这奇怪的孩子。 嬴政则跟着赵政,在他二人身边坐下。 还未坐稳,就听方才跟着他们的暗卫开口:“小公子,你执意要将此人接来。” 语意间直指了他:“如今,总该告知在下他是谁吧?” 8、回秦进行时其二 嬴政长眉一挑,看向那边的赵政。 他本以为赵政会先为他捏造身份,以一个合理的理由将他带回秦。 没想到如今看起来却像是先斩后奏,先将他带出来再考虑后事。 有些莽撞。 嬴政在心中编造好借口,方想回答,那边赵政却抢在他之前,道:“他是我在赵国结交的朋友,名为崇苏,身世我查验过,不必忧心。” 一个九岁的孩子说他查验过,暗卫都不知道该不该信,又道:“只是朋友的话,公子为何非要带上他?” 赵政又信口道:“我曾遭赵人围堵,被逼至绝路之际,是他救了我。” 嬴政曾嘱咐过赵政,切勿将他所知甚多这件事告知他人,以防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政倒是记得这一点,帮他编造了个救命恩人的身份,道:“我得报他救命之恩。” 暗卫瞧了眼嬴政的年岁,心里还是不信,但赵政都这样说了,他也不便一直追问,只得默默退去一旁。 若是由他来回答,免不了会花一番嘴上功夫,没想到赵政直接帮他挡了回去。 他去看赵政,两人眼神正好对上,嬴政朝他挑眉,而后趁着暗卫转身,悄悄朝他勾了勾手指。 示意赵政过来他这边。 赵政却没答应,看向搂着他的赵姬,又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嬴政手耷拉了下去,莫名的,心中升起一阵不快。 想到赵姬后来的背叛,嬴政更是不快。 那边赵姬似是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又往赵政那边靠了些。 她总觉得,这孩子对她有种莫名的戾气。 是在嫌她拖后腿吗,赵姬在心中叹气。 他们本可以会合后就走,此夜也本可以走得更远,只是她实在没有了力气,方才与暗卫商议,还是决定等风雪小了再度上路。 这么想着,她攥着自家儿子的手,也紧了几分。 赵政会这样觉得吗,会嫌她无用吗,赵姬心中很是不安。 被嬴异人抛在赵国的这几年,她日日守望,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以至于逐渐敏感多疑,凡事总要去揣度他人的看法,生怕她又被抛弃。 就连这唯一的儿子也是。 赵政好似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虽没有言语,却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赵姬立刻回握了去,这才稍显心安。 至少,如今的赵政不会弃她不顾。 嬴政默默从他们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去茫茫大雪。 休息的这间破庙虽有火光,却被风雪所没,也不知贺桦能不能找来。 想着,他起身,找了个如厕的借口出庙。 可惜风雪太大,留下什么都会被覆盖,暗卫对他也还是不放心,在外这段时间,总有视线落到他身上,颇为束手束脚,溜达一圈,他也未找到合适的地方留下记号,只得又回来。 这么一会的工夫,赵姬因太过劳累,已然闭目休憩。 赵政也有些困意,只是破庙遮不住风雪,虽有火堆,还是觉得冷得厉害。 他们出城所带行李不多,唯一的被毯在赵姬身上,她睡得轻,赵政不想去吵她,只能徒劳地拉紧衣服。 待她彻底睡熟,赵政小心起身,从她身边脱开,放轻步子走去了另一边。 那边嬴政方才回来,闭目还未休息一刻钟,便察觉有人过来。 一睁眼,就见赵政坐到了他身边。 还不待他反应,赵政就凑过来往他怀里缩。 嬴政早已习惯了他的靠近,扯开披在外的兽皮衣,将两人都裹去其中。 “很冷吧。”嬴政抱住他,鼻腔里呼出寒气来。 他对于幼时回秦最深刻的记忆之一,就是一路苦寒。 赵政从鼻子里哼出气来,算是回答。 又从他怀里抬头:“方才叫我做什么?” “没什么。”嬴政不打算与他说赵姬的事。 失去信任之人的感觉不好受,可赵政又不该是承受不起背叛的人。 嬴政并不打算去阻止,该经受的背离与苦痛,迟早要受,早晚而已。 何况,若是事事都护着赵政,什么都不让他经受,嬴政也就不能保证赵政能如他一样,坚定地走到那最高处。 这兽皮不大,裹住两人颇为勉强,嬴政将人搂了又搂,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到了一起。 方才还觉得难以抵御严寒,这样被他抱住,赵政终于感受到了暖意。 好暖和,赵政在内心叹道。 他抬头看人,嬴政并未看他,望着屋外白银似的雪地,不知道想着什么。 赵政看他面上冻得有些红,特别是鼻头,像被人用蘸料点上了一抹红。 看着看着,赵政抬手便在他鼻头点了一下,将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接着朝他一笑。 嬴政这才回神,见怀里的人笑得开心,顺着他鼻头一刮,问道:“暖和了?” 赵政没作声,也没再碰回去,靠去他身上,作势要睡觉。 闭上眼后,他能感觉到崇苏又将他往里拢了拢,面上能吹到风的地方,也被他尽数挡了去。 他其实很想说,很暖和,一路严寒,都被暖了回来。 可他不想被知道这些心思。 又不如说是不能。 不能被他看出,他其实很贪恋这份暖意。 不止是这份暖意,他不想被崇苏看出,他其实很在意他。 除去赵姬,他本不想对他人产生类似于依赖的感情。 可与崇苏相处的这一年,他自觉与此人太过亲近,好像正如他所说,他们在渐渐成为至交。 但他甚至不知道崇苏的来历。 他身上太多谜团,赵政根本看不透。 赵政没有亲近过别人,也不想亲近,可也并不代表他能忽视对他的一切好意。 崇苏对他太好了,好得无微不至,甚至比赵姬都要好。 赵姬对他好,是因为她生他养他。 可崇苏有什么理由?他到底有何目的? 又会不会离他而去? 毕竟,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连生父都能狠心弃子,也就不必说他人。 他心中不安,却无法自控,无法抑制想要靠近的想法。 简直就像是被崇苏引着一步步沉溺其间。 赵政一面感受着他的体温,一面又思虑良多,却终究是抵不住困意,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去。 靠在身上的人儿呼吸逐渐绵长,嬴政低头看他,将他的碎发拢去耳后。 他当然没有看出赵政这份细腻的心思。 他历经良多,做事总有很强的目的性,甚至对赵政的好都同样掺杂着目的。 也就自然会忽略一些细枝末节的感情。 对于他来说,赵政变得依赖他,在意他,只是为他日后留在赵政身边加一分筹码。 而他不会全然依附于赵政对他的感情,回秦后,才是他谋后事的开始。 怀里的赵政睡得很熟,一路过来,定是累得不轻。 嬴政又想起方才见他的那双明亮的眸。 这小孩来接他倒是积极得很。 他摸摸小赵政的脸,面上未露笑意,心中却柔成一片。 看来是没白对他花心思。 屋内睡了两人,周边除去风雪声,是安静得。 这期间,暗卫收来了许多柴火,架起了更大的火堆。 柴火燃烧,暖黄的光线打过来,四周都变得暖和。 身上回暖,嬴政觉得两人贴得太近,倒是有些热了。 想着把赵政推开些,方有动作,却见他眼皮微动,看着就要醒。 无奈之下,嬴政只得继续抱着他。 可由赵政这样压着,他倒是睡不着了。 待赵政睡得更熟,嬴政将他抱在自己腰间的手抬起,才放去一旁,可下一瞬,尚在睡梦中的赵政便抬手抓了他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嬴政:“……” 他小时候睡觉有这样粘人吗! 无法,嬴政只得这么守着他,待赵政醒来,他才得以浅眠。 可惜他睡眠极浅,没过多久,只是一个暗卫的走近,他便清醒了过来。 赵政虽醒转,却还是倚在他身边,见他醒了片刻就醒来,惊道:“怎得醒这样快?” 嬴政并未回答,见那暗卫仅仅只是与人换班,这才道:“无事。” 话才刚落,那人便停了下来,几乎是无由头地,道:“小公子与这位感情可真好。” “嗯?”嬴政问出了声。 他如今估计被以为是赵人,就这样直说秦国的公子与赵人要好,是在试探赵政是否亲近赵人吗。 嬴政方想挡回这句话,那人却连他的疑问都没理会,快步走了,好像方才只是顺带停下打趣了一番。 嬴政皱了眉,还想去看他。 这些人既然被派来接赵姬母子,说明深得嬴子楚信任,若是回去在嬴子楚面前说什么,很可能会对赵政不利。 赵政见他没了休息的意思,又看他一直盯着方才那人不放,以为他讨厌方才那句调侃,道:“他喜欢乱说话,不要理他。” “一向如此?”嬴政问道。 赵政点头。 那应是没存其他心思,嬴政这才放心,又靠到他身边,闭目道:“让我再歇息会。” 赵政没有应声,只是窸窸窣窣动作起来,嬴政稍稍睁眼看他做甚,忽而眼前罩来一片黑暗。 这才发现,赵政竟是抬手为他挡那刺目火光。 一向都是他照顾赵政,如今反过来,嬴政还挺是受用,拍拍他,轻声道:“多谢小公子。” 赵政并没有回答,哼哼两声,同样也拍拍他以示回应。 寂静的雪野再度恢复平静,小片的火光闪烁,光线刺目,却丝毫没有落到那睡去的人眼中。 暖焰跳跃着,暗卫并未再添柴,火熄之时,雪势下了许多,几人再度上路。 临走时,嬴政故意落到最后,在庙门上刻下了记号。 木石相剐蹭的声音很好地被风雪盖住,嬴政丢下方才顺手捡的石头,做到这个分上,已算仁至义尽,接下来只看贺桦自求多福。 嬴政本不想如此重视一个人,可这贺桦实在特殊,不仅仅是重活一世,还有那怪异的熟悉感。 在没有弄清他是谁之前,嬴政不想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 雪势小了不少,行路总算轻松些,一行人日夜皆行,绕开主城避开赵人,总算在第三日晚,赶上了赵王为他们准备的马车。 本以为得了车马代步,后路会轻松许多,可方一看到这马车,众人面色尽数沉下来。 良久,赵政捏紧了拳,与嬴政道:“今日赵王如此欺我,来日再回赵时,我定要破了邯郸。” 9、回秦进行时其三 面前的马车未有后车厢。 马匹之后,只余了硕大铜伞及车驾上供三两人或坐或站的位置。 此种车马,若是功臣名将在其上,是受人敬仰。 可为一个归国质子准备此种马车,还是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他国质子。 这明显是供人观赏之意。 赵政小脸气得发白,咬紧了唇,心下将赵王千刀万剐。 他方才的话音量不大,嬴政听得却清楚。 又或是说,他不听也清楚。 “记住今日之辱,”嬴政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随后道:“他怎样对你,日后就怎样还回去。” 赵政抬头看他,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话间,那边守着车马的赵国军士过来催促他们上车。 赵政有些不情愿上去,与他小声道:“我们不如像前几日那般,伴风雪而行。” 嬴政知道他是气话。 赵王只准许他们一行有五个暗卫随行,也就是说,他们要平安回去,定要依靠赵国军士。 这备好的车马,也就代表着完备的赵国军士护卫。 赵王虽百般刁难,却终究还是忌惮秦国,不会在赵政的性命上开玩笑。 秦王迭代,各国各有异心,质子赶在这个当口回秦,保不准有他国起了心思,想刺杀质子以挑起两国征战,坐山观虎。 赵政不能死在离赵归秦的路上,犹其不能死在赵国境内。 赵国朝堂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赵王只敢让他们一行人独自出邯郸。 到了这座城池,再往后,都不会再像邯郸那样安全,所以车马与军士便配在了此处。 嬴政稍稍道了些后事,安抚赵政的情绪:“放心,再往后行,待接近边境,这种车驾自会换下。” “真的?”赵政问他。 他二人说话,都是凑在一起以防他人听见,那边赵姬已然接受现实,坐上了马车,而另一边暗卫也已找好了各自的马匹。 只余了他二人凑在一堆讲话。 嬴政先察觉有些不对,道:“小公子且先行。” 自从那暗卫唤过他一声小公子之后,崇苏就不再叫他阿政,而是换成了小公子,赵政被他喊得有些愣神,随后问道:“你呢?” “我自然不能与你一起,”嬴政示意身在随从列的暗卫,道:“我与他们同骑。” “哦。”赵政看看那边,又看看这马车,瘪嘴道:“我不如也与你一样。” 随后从他身边离开,上了马车,坐到赵姬身边,临走了,还与他道:“你自己小心。” 嬴政只朝他挥手,示意他安心。 而后朝后去,挑了一个眼熟的暗卫,不待他伸手来接,便踩了马蹬利落上马。 暗卫诧异道:“你会骑马?” 嬴政当然会,却也只道:“略懂。” 暗卫更觉这孩子奇怪。 生长于赵国都城的贫民区,却甚得秦室公子青睐。 一路过来,除去与小公子说话面上有些笑容,其他不论是顶着风雪赶路,还是路遇险境,都不见他有任何波动。 总之,过于镇静,看着全然不像个孩子。 暗卫又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回秦后,定要和子楚公子好好说说此人。 一行人备好后,车队缓缓驶动,之后飞驰于官道。 马车脚程比人快上许多,一行人终于得以快速接近秦地。 可相应地,他们也惹眼了许多。 虽常行于城外官道,但在过路卡,或是途径村镇时,还是难免会引人注目。 为保护赵政的行踪,赵王倒是没有大肆宣扬,但这军士相护,车上又明显是一对母子,赵国民众早已听说过质子回秦的消息,认出他们来不是难事。 赵王都如此对待他们,算是作了表态,民众们则是愈发大胆,所过之处,不明意味的暗笑与明目张胆的辱骂不绝于耳。 大多都是编排赵姬为了在邯郸城下活下去,如何攀附权贵,如何做人塌边人。 简直白的都要染黑,甚至她的身世都要掺染上其他。 不时还有往他们这边扔杂物的,只要不伤人太过,护送他们的赵国军士都不屑于去管。 赵姬听得难受至极,不想让赵政听这些,也怕扔过来的物事沾染到他,抬手去捂住他的耳朵,想将他护进怀里。 赵政却轻移开她的手,朝她摇头。 今日之景,他都要刻在心里,不待复仇那日,他丝毫不会忘。 他转而起身,去捂住赵姬的耳朵。 她不愿听,那就不要听。 待到以后他得了权势地位,再不会让赵姬受这般委屈。 嬴政在其后,透过车驾缝隙看见了依偎的二人。 情景重现,他好似也回到了多年前那极为无助的回路。 眼前的赵人,还有后来的险象,他回秦后,因得这些做了很久的噩梦。 不过赵政经他一年的教导,心性应是会坚定许多。 赵政如今的困境,回秦便会迎刃而解。 真正有麻烦的是他。 他表面的年岁,待在一众暗卫间实在是有些怪异。 也好在如今身量小,被军士与暗卫挡住,外人不注意看,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而除去出邯郸时要瞒住他的出走,往后的赵国军士都是奉命办事,也极少有人会关心他的存在。 只是这些护送赵政的暗卫是个麻烦。 他们都是嬴子楚身边的人,届时回秦,定会将他的来历以及路上观察他所得事无巨细讲给嬴子楚。 若是嬴子楚觉得他所行怪异,误以为他在诱骗赵政,继而将他扔出咸阳宫,他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赵政身边。 想到这,他看着身前的人,眸子一暗,另起了心思。 复而又是几日,待近了赵国边境,为防止有人放箭行刺,护送他们的马车终于有了后附车厢。 没有他人的注目,赵政也就顺理成章地将他接去了马车。 这几日赵政受大了委屈,即使他来,却也是长久一言不发。 赵姬更是身心俱疲,对于他的到来稍有些意外,却也只招呼了一声,靠去里侧,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情。 车厢中安静得厉害,不多时,她便闭目休息了去。 她睡去了,嬴政自是将赵政拉了过来。 小孩耷拉着脸,心情尚处在低谷,却不会抗拒他的靠近。 嬴政方将他往怀里拉,赵政就主动抱住了他。 却还是不说话。 嬴政也不出声,就这样一下下给他顺毛。 良久,赵政靠在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他。 “嗯?”嬴政以为他有话要说。 怀里的人却没有动静,车马平缓,外边渐有人声。 又是片刻,赵政复而蹭蹭他。 嬴政轻笑了声,压低声音问:“你在与我撒娇吗?” 10、回秦待完成时 赵政:“……” 无言一阵,他作势要推开人去一旁。 “玩笑话。”嬴政与他哈哈两声,圈住他不让人走。 又道:“今日过后,渐近赵国边境,万事小心。” “小心有刺客吗?”赵政被他圈在跟前,一时没忍住,问着问着,又复而搂住他。 “嗯,”嬴政声音放得很轻:“暗处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你回秦,不论是赵地还是他国,难免会有异心者。” 赵政哼了一声,抱他更紧,道:“如今他们逐我如阴渠之鼠,且待十年,我定要让他们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待十年,以赵政的年岁都未及冠。 且等十五年。 此世有他助力,到那个年岁,天下诸国都要避秦王政的锋芒。 想着,赵政问他:“随行这样多赵国军士,他们也敢来?” “就算赵王下令提防刺客,这些人都不见得会一路严防死守,”嬴政与他分析当下:“此行至今都未出任何问题,他们定觉会平安到最后。” “愈近边境,愈是快要与秦国交接,他们就越是松懈。” 赵政接他的话:“也就是说,秦赵两军交接的前两日,极有可能事发?” “是。”嬴政:“前来刺杀的大多是死士,目的只有你的性命。” “这样多人赴死,只为换我的性命,”赵政笑了声,是暗讽意味:“我的性命可真值钱。” 当然值钱,嬴政心道,以后想要你命的人可多了去。 接着又道:“赵国这些军士虽废物了些,总也不至于让他们杀到你面前来,届时你只消好生躲于车内,不要出来。” 赵政点点头。 嬴政却有些不放心,把他从身上扒拉下来,去看他的眼睛:“切记。” 赵政不明白他今日为何这样强调此事,见他神色认真,还是听话点头。 而经他这么抱一阵,赵政心情终于是好了些许,从他怀中起来,转而坐去他身边,开心道:“离了赵国,我也算脱出樊笼,今后堪比新生,你说对吗?” 嬴政看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道:“离了这樊笼,又或是另一层笼。” 咸阳宫中势力错综复杂,置身其间,不是那样好独善其身的。 “那都是后事,”赵政满不在乎:“至少不用为生路忧心,不是吗?” “也是。”嬴政不想泼他冷水。 “到那时,我也可以……”赵政说着,凑过来在他脸上摸了摸,而后道:“把你养好一点。” 现在的他身上都没什么肉,抱起来真是有些硌人。 明明长久以来,都是嬴政在照顾他,到他嘴里倒是反了位置,嬴政转而去捏他的脸:“先把自己顾好吧。” “你不要总是这样,”赵政往后一躲,道:“往后回去秦宫,叫人看见该如何想?” “怕什么,”嬴政在他往后躲的一瞬就捉住了他,将他牵回来,道:“我们多是独处,又不会让他人看见。” 两人说话间,那边赵姬却已经醒了。 虽醒了,却并未睁眼,也并未出声,听他二人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听到这段。 她终是忍不住睁眼去瞧。 可也就是这一刻,嬴政注意到她的醒来,从赵政身边坐开了些。 赵政见他忽而远离,回头一看,只见是赵姬醒了过来。 他也太敏锐了些,赵政暗暗心道。 赵姬醒着的时间,赵政自然是去到她身边,陪她解闷。 她很是好奇他二人的关系,问了赵政许多,都被赵政接二连三挡了回去。 这两人说话,嬴政就在一旁听着,或是透过帘缝看窗外,或是放空,总之是不参与。 其间赵姬也曾试着与他攀谈,几句话下来,因态度过于冷淡,他被赵政拉到一旁说了一顿。 无奈,他后来尽然缓和了表情,却也总是答非所问,回避赵姬的问题。 三人以一种奇妙的平衡在这并不宽敞的车厢中共度几日。 直至近了边境。 嬴政话忽而多起来,最多提及的,还是提醒赵政在刺客来时一定要躲而不出。 赵政听这些话只觉得奇怪,奇怪他为什么总要重复这一点。 而赵姬听了只言片语,却极其不安,越是近了边界,她越是心中忐忑,甚至夜中连觉都睡不好。 终于是到了边城。 赵王不准许秦国来使与军士提前进赵城,勒令他们驻扎城外。 他们一行约是傍晚时分抵达赵国边城,而秦国那边来接应赵政的人却需明日才能赶到。 也就是说,今夜他们需得在此边境住一晚。 车马还未停,赵政想着这几日崇苏百般强调,对今夜忽而升出警惕。 若是真有刺客,那么今夜便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想着,车外景色转换,为他们而开的城门在身后关闭,不多时,他们就到了歇脚地。 马车终是停了下来,军士整顿片刻,接下来,就要迎他们下车了。 赵政又看向那边的崇苏,自一刻钟前起,他就微掀了车窗竹帘,查看周边。 他方要开口,崇苏却已然起身往外去。 他心中怪异更甚。 放在往常,崇苏都是落在最后一个下车。 此时却也不好开口问什么,赵政在心底留了疑问,打算今夜好好问他。 那边嬴政看好周边境况,抢在他们身前掀开前帘站到前沿,在车夫遮挡下,朝着护送赵政的那几个暗卫招手示意。 暗卫这一路下来,算是看出了他与赵政关系亲近,见他招手,还以为是赵政有什么事待吩咐,尽数围了上来。 与此同时,赵政在车厢内起身,朝前帘这边过来。 “回去。”嬴政察觉到他过来,回头与他道。 “为什……”赵政还没问完,就被打断了话。 “乖,”嬴政将他往里边推:“我去看周遭安全与否。” “让他们看就好,”赵政不退:“为何你要……” 他的话又没有说完。 利箭刺穿昏黄日光,四方破空声响起,直朝着处于军士正中的马车来。 靠近马车的暗卫首当其冲,利箭贯穿血肉,滚烫的鲜红迸溅,离得最近的嬴政身上染上大片血红。 他抬手挡住赵政的眼,轻叹了气,道:“怎么不听话?” 赵政几乎傻在了原地。 眼前光亮被挡住,他心中乱得厉害,慌忙抬手抓住眼前人,却又在触及一片粘腻时松手。 赵姬在其后惊得声音都叫不出来,精致的脸苍白一片,转而反应过来,将赵政拉了过去,紧紧护在怀里。 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惊恐和忌惮。 周遭尖叫声,军士吼声,兵器打砸声不绝于耳,乱中赵国军士慌忙支起盾阵,将马车围护其间。 嬴政稍稍退进车厢,却也没全然放下前帘,通过微小缝隙看着外边境况。 赵政被赵姬搂在怀里,都忘了作反应,就这样直直盯着他。 嬴政暂时没在意赵政看他是何神色,全心观着战局。 此种境况与前世诸多不同,他造就了变化,就要保证此种变化不会让赵政出意外。 刺客尽是死士,放完箭后,趁阵中慌乱全然不顾赵军支起的长枪利剑,往中间冲来。 赵军松懈一路,面对这种局势全然乱了阵脚,长枪乱舞间有些甚至都打到了自己人,红缨纠缠以至打不开阵势,场面上近乎是乱作一团。 刺客忽然放箭,要的就是这种混乱,一时间长驱直入,也不顾几尽半数死在赵军长枪之下,直朝着中间的马车来。 贴近马车围护的一众倒是冷静不少,数量却不占优势,刺客速度太快,尽管已然尽力拦截,却还是让一人上去了马车。 得了大好良机,这刺客动作更是迅速,一把掀了前帘继而就要冲进车厢。 可掀开这前帘,入目却是一双可怕的瞳眸。 刺客此生都未见过这种眼神。 一个孩子的身躯,眼中却尽是上位者的漠然,深邃而狠厉,苍凉而又淡漠。 这剧烈的反差镇住了刺客,他意识到,这个孩子仿佛在看一件物品而不是人。 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他猛然反应过来,躲开从身下而来,直直朝他心口刺下的利刃。 却还是没有来得及全然躲开。 嬴政手中的短刃没入对方侧腹,滚烫的鲜血染透他的右手。 啧,他心中不快。 若是换回从前的身体,这一击此人全然躲不过去。 他转而将短刃抽回,急往后退。 可此车厢狭小,再往后退,就是赵政二人。 嬴政退了两步就止步,刺客的短剑不等他,趁着这当口,已然袭了过来。 他在这一瞬间估算好刺客落刃,自知躲不过,于是在这一瞬间,将右肩顶了出去。 伤就伤吧,护好赵政就行。 刺客短剑砍下的那刻,手中短刃被他迅速抛换到左手,复而瞄着此人心口刺去。 与此同时,被赵姬拼命抱住不得动弹、缩在车后角落的赵政见那闪着寒光的剑朝他过来,几尽瞳孔皱缩,在他身后喊:“崇……” 不知怎得,他今日的话总说不完全。 随着他声音起始,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羽箭正正没入刺客胸腔。 短剑转瞬脱力,砸在嬴政右肩上,滚落下去,最终同它的主人一起倒在车厢。 赵政首先看到了放箭人,惊道:“贺桦?!” 嬴政抬眼,见贺桦站在混乱场外,并没有看他们,手中弓弦大开,箭箭正中场上蒙面刺客。 嬴政大为意外。 先前他虽留下记号,却一直未有人来。 嬴政还以为是他在大雪里迷失了方向,后来赶路,虽也继续留了记号,却也在逐渐淡忘此事。 能在此刻及时出来救场,那孩子定是一路跟随。 可他不甚理解,一路跟随都不愿靠近,又为的是什么? 自始至终,这个贺桦的行为都很奇怪,简直就像在刻意躲着他,刻意地减少相处,以防被认出来。 可他为什么不想被认出来?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当前,他暂放了此人,而是回头看了赵政。 有些失策。 居然当着赵政的面染血,怕是将人给吓着了。 他随手将血都抹在衣摆,而后朝赵政过去。 从赵政的视角,方才让人看不透,惧而靠近的人,忽而尽然收起锋芒,将自己包在一个温润的壳里。 而后靠过来,特地用未沾上血的左手牵他,朝着他浅笑,轻声问道:“害怕?” 赵政躲开了他的手。 他眼前尽然是暗卫死在利箭之下的画面。 那一刻,崇苏面上的神色,冷漠得他都认不出来。 还有方才刺出的那两剑。 他丝毫不怀疑,就算贺桦那箭不来,崇苏也能以一己之力杀死刺客。 崇苏会武,甚至是精通,否则不可能这样轻易杀死一个比己身大出不少的人。 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崇苏会武。 他好像忽而不认识崇苏了。 暗卫死前诧异的神色又浮现在他脑海,赵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寒。 “你,”赵政强忍着将眼前人推开的冲动:“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11、回秦待完成时其二 赵政心下惊吓难当,此话说得艰难,声音也就不大。 也亏得他声音不大,恰逢一名赵国军士过来掀帘,粗厚的声音掩饰之下,他身后的赵姬并未听清他所说。 “下车!”那军士朝他们吼道。 外边兵器交接声偃旗息鼓,想来这动乱终于是平息。 嬴政见赵政不愿意靠近他,只得起身往外去,在此之前,还不忘对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赵政意识到这是让他不要在旁人面前开口提此事的意思。 特别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的赵姬。 他想跟上去,却被赵姬拦住。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怕这个孩子,也就不敢让赵政再去接近他。 下马车时,赵姬特意走在中间,将赵政和此人隔开。 嬴政察觉到她的提防,心道麻烦事又多一样。 暗卫可以解决,但赵姬不能。 事后还得让赵政去说服她,让她回秦后忽略他的存在,更不要去旁人面前提起。 若是没有方才冲上车的刺客就好,至少他不会暴露他精通武艺。 赵政也不会那样排斥他。 想到这,他不免心生郁闷,看到马车旁围着的赵国军士,更是低声骂道:“一群废物。” 预料到他们没用,没预料到他们甚至拦不住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对护送质子居然不上心到了此种地步,真是该杀。 嬴政一通闷气无处发泄,跳下车去,本想就这么走了,却想到赵政或是会和他有话说,还是回头。 身后赵姬正被人扶着下车,而赵政站在车沿,视线直落在他身上。 他于是上前,代替军士去接赵政下来。 赵政这次倒没拒绝他的触碰,扶着他的手下车。 而后又迅速放开,跑去赵姬身边待着。 手里的温度还未散去,嬴政看着跑走的小小背影,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他握紧了拳,心中为这群赵国军士罪加百等。 场上局面已定,可经此动乱,这群护送者是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将他们三人护在中间,一同送进了供歇脚的驿站。 方一进去,嬴政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只见他们的左前方不远,贺桦被一名军士置住,也不挣扎,就这样乖乖地被人带着往里去。 只是注意到他的视线,转而投来了求助的眼神。 嬴政:“……” 方才从车上下来,他环视四周也没见到贺桦在何处,还以为他为了躲人自己又跑了,不曾想是被这群人逮住。 想来他和刺客们一同出现,虽是放箭杀敌,但他的出现还是过于突兀,惹得这边的人起了疑心。 正在犹豫该这么开口将他要来,那边的赵政忽而指着贺桦道:“他是我们的人。” 在场的人将信将疑,问道:“此人不知从何来,小公子确信没有认错?” “娘,”赵政见人不信他,暗中拉拉赵姬的袖子,道:“你说是吗?” 赵姬并不识得此人,却明白了他的暗示,正色道:“他确实是我们的人。” 她既然发话,那边的人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孩与他们较劲,行了个方便,将贺桦放了来。 一时赵姬身边聚集了三个孩子,嬴政看着这稍具喜感的画面,心道三个小孩凑一堆,却有两个是冒牌,只有赵政一个人是真正年仅九岁,想来真是好笑。 此驿站分有二楼,共有三间卧室,一行四人被带上来,赵姬与赵政分住两间,剩下一间嬴政与贺桦同住。 对于和贺桦一起住,嬴政倒是毫无负担,自来到这边世界的第一天晚,对着破旧的茅草屋沉思一夜后,他就放下了从前种种。 行事也一向秉持着反正不是自己的脸原则。 否则前脚坐拥至高帝位,后脚成了无名小儿,若是细究其间落差,他就不必过活了。 反倒是贺桦大为别扭,一进房间,就道:“我今夜睡在坐塌处就好。” 说完,在房中的另一侧待着,打死也不肯靠近他所在的床铺。 嬴政随他去,等着下人递呈换洗的衣裳和净手的温水来。 他身上血污太重了。 他向来不喜欢过重的味道,何况是这呛人的血腥味。 不久,门外有人叩门,不等他起身,那边贺桦就去迎了门,而后将温水和衣裳都接了进来,摆在正厅中。 方才摆好,那边又是一阵敲门声。 贺桦以为是下人还有什么未送,继而过去开门。 可方一打开,不待他反应,外头一道小身影就闪了进来。 定睛一看,就见是赵政进来了屋内。 嬴政正半靠在床边解腕上束袖,见人来,不禁微挑了眉。 赵政却没理他,而是和贺桦道:“你今夜去我的屋子里。” 贺桦道:“这……” 赵政不容他拒绝,道:“明日清晨我们换回来就好,不会被人发现。” 转而将他半推着出去,贺桦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关在了门外,无奈,只得听他的话去了旁屋。 赶完人走,赵政这才过去嬴政身边。 嬴政停下手中动作,矮了身问他:“不生气了?” “谁说的,”赵政不与他笑,而是道:“你今日不与我说清楚,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好,”嬴政莞尔:“那就说清楚。” 赵政首先问:“为什么要害他们?” “为什么这样说?”嬴政问他。 “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赵政道:“自入城起,你就很不对劲,到了这驿站旁,你行事更是奇怪。” “你知道这附近会有刺客,对吗?”赵政离他近了一步。 问完,赵政又替他回答:“你早就知道,但你不仅没有告诉我们,反而利用这些刺客杀了我们的暗卫。” 他又近了一步:“之所以在出车厢前看周遭,是因为你在为自己寻弓箭不可及之处,为你自己寻平安。” “而先前路上,你一直说让我不要出车厢,也不是为了防我被伤到,因为你知道,先下车的只会是你。” 他越说越是生气:“你那样同我说,只是为了避免我看到暗卫的死,从而察觉异样。” 终于,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赵政看到那血腥画面,嬴政就猜他或是会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料不错,他全然看了出来。 教他太多东西,倒是不好骗了。 如今再撒谎,怕是会踩到赵政心中为他设立的底线。 想着,他轻叹了气,道:“他们是秦太子身边的人,届时回秦,若是在他面前说我诸多异样,我怕是很难留在你身边。” “就为了这个理由?”赵政有些生气。 “什么叫就为了这个理由?”嬴政问他:“这个理由于我来说,是不可回避的问题。” 赵政见他还是一副不知其错在何处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在意阿父的想法,就全然不在意我的?” “诸多异样,”他干笑一声:“阿父失了暗卫,且算他不会再认为你诸多异样,你又如何跟我解释!” 嬴政一怔,看着他气得有些发红的小脸,心道他许是想错了方向。 他以为赵政是为了那几个暗卫生气,实际上,赵政在为他没有说真话而生气。 “我若是不愿意将你留在身边,”赵政语意间带着些威胁:“比之阿父不同意,你该明白哪个对你更不利。” 他转而拽去嬴政的衣领,将人拽得与他平视,道:“不许对我说假话,更不许越过我去行事。” 不可能。 嬴政心道。 他要将大秦变得更好,就必须越过赵政去做他想做的事,也就必须对他说假话。 如今他们之间就爆发这种矛盾,也不知赵政要是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两人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嬴政心中叹气,面上却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他说清楚:“何意?” 赵政于是为他解释:“这些暗卫是阿父的人,也是站在我这边的人,你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就设计杀他们。” “你曾与我说过,臣下奉君主令而行,如今我为上,你为下,你此行,是为逾矩。” 嬴政手握王权数载,逾矩这词听得是极为陌生。 从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嘴里说出来,更是稀奇。 却也只能顺着他:“我知道了。” “你要是再敢瞒着我行事,”赵政却觉得他态度不够明确,道:“我就……” 嬴政见他态度稍缓,也不那么认真,声调微扬:“就什么?” 赵政说得极为认真:“我就不要你了!” 嬴政看他神色端正,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冷不丁这样一句,他嘴角微扬,险些笑出来。 明明日后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明明都目睹了他人的死亡,知道这个时代人命的轻贱,赵政对他却只说了一个不要你了。 这是什么很严重的后果吗? 他绷直了嘴角,不给赵政看出异样,轻声道:“我知道了。” “你保证。”赵政与他道。 嬴政道:“我保证。” 赵政这才放过他,转而看向他身上的血污。 几乎半边身子都沾染血迹,此刻衣物上都是凝血,散发着难闻的腥味。 脸上血迹虽胡乱抹了,血痕却还残存。 赵政抬手,摸摸他的脸侧,道:“你都变脏了。” 嬴政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拿开,道:“别碰。” 他拿得快,可视线中,赵政的手还是染上了鲜红,他无奈道:“看,将你也弄脏了。” “没关系。”赵政坏笑一下,转而将手上这点红抹在了他未沾血的鼻头上。 之后推开他,赶他去沐浴。 一刻钟后。 嬴政洗沐回来,见赵政坐在床沿,丝毫没有困意的模样。 他转而坐到赵政身边,问:“还不睡?” 赵政看他一身洁净回来,很是满意,回道:“不睡。” 嬴政问他:“累了整日,不觉困倦?” “当然困,”赵政承认自己有些想睡觉,可还是道:“但我还没问完呢。” “你为什么会事先知道有刺客?” “为什么能卡上那样好的时机?” “还有,你为什么会精通武艺?” 赵政接连几问,凑近看他的眼睛:“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12、回秦完成时 他问的太多,又太犀利,嬴政选择和他打马虎眼:“猜到的,运气好,不想太早说。” 说着,往床铺上一趟,见被子被赵政压着,示意他往旁边让。 赵政挪了些地方,心中有些不信会存在此种巧合,可又找不到理由去驳斥。 此事看起来像是崇苏事先就知道,但刺客行事秘密,要想事先知道,势必要和背后的人有联系。 但崇苏不可能和这些刺客有联系,相处一年,赵政知道他没有这个门路。 何况那刺客可是朝他下死手。 赵政思及今日那把朝崇苏去的明晃晃的刀,莫名有些后怕。 思来想去,这件事好像也只有巧合可言。 他又问:“如果这些刺客没有出现,你又该如何处理这些暗卫?” 嬴政道:“未想好。” 他也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刺客的出现是既定事实。 “未想好?”赵政不信他:“你可不是如此随性的人。” “真的。”嬴政一面回他,一面将被褥摊开,道:“我会些武艺,但也不至于能连杀五个暗卫,除去借他人之手,我还能如何?” 赵政挑不出他话里的错来,只好道:“也是。” 嬴政见他一副郁闷的小模样,知道他是心觉不对,但也想不出不对在哪,瞎琢磨一通,却也只能全然接受他的话。 铺开的被子在赵政那处阻住,嬴政稍稍使了些力,将被子高高掀起,转而下落,将赵政完完全全盖了进去。 一时床榻上多出一个小鼓包来,赵政挣扎着从底下钻出来:“你做什么。” 嬴政抬手碰他的脸,道:“也不嫌冷啊?” 这驿站室内可不暖和,赵政方才坐在被褥外许久,身上早生了凉。 但赵政满脑子都是他的事,也就没有怎么在意,经他一说,还真觉得有些冷,将被子笼了过来。 又见只有这一床,便拖着被子挪到他身边,将他也罩了进来。 两个人的世界一同陷进黑暗。 赵政道:“现在不冷了。” 黑暗中传来嬴政低低的笑声。 嬴政觉得他幼稚极了。 明明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全然不像孩子,却又总能在他的只言片语和小动作,窥得些孩童的天真心性来。 “你笑什么?”赵政问他。 嬴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从前他是向来是不轻易笑的,来到赵政身边后,总是会莫名生些笑意,就好似将从前没笑的份全然补了回来。 “没什么。”他收了笑,带着赵政从被褥中出来,好好躺在床铺上。 赵政方一躺下,眼皮就止不住打架,却还是要追根究底:“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武?” 嬴政还是避重就轻:“我们相识不过一年,若是初始就全盘托出,岂不是失了相处的乐趣?” “可是我就是想全然知道。”赵政一点都不这样觉得。 “不告诉你的,我自有用意,”嬴政道:“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你害那些暗卫前,”赵政知道他不会,却还是要反着说:“也没人知道你要害他们。”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嬴政道:“我不是什么大善之人,我向来以己为先,善事,恶事,只要于我有利的,我都会做。” 赵政本想靠近他,却在听闻此话后停下了动作,漆黑的眸子在微弱烛火间看着他。 “从前是这样,今后也会。” 赵政轻眨了眼,掩饰下从心底里升起的一点失落。 以己为先。 那就代表着两人利益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己身。 可赵政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相像的人,好像走不到一起。 “不过……”嬴政说话不说完全,瞧了他的反应,才继续了话。 他看着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主动将赵政搂了过来,柔声道:“你是我的例外。” 本为同一体,二人的利益本就一样,那么赵政对于他来说,就是以己为先的唯一例外。 赵政被他团进怀里,方才耷拉下的眼微挣,半晌,慢慢搂住他的脖颈回抱他,缓声道:“你真会与我说好话。” “什么好话,”嬴政靠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上,道:“这可是真话。” 赵政轻哼了声回他,而后不再说话。 烛火燃到最后,屋内陷入沉寂黑暗,不多时,赵政就睡了去。 嬴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一日的劳累同样找了上来。 心下所想却放不开。 要是赵政一直能这样好哄就好。 日后他大权在握,像今日这样的问话只会越来越多。 直至所有谎言都被拆穿。 小赵政在他怀里动弹了一下,搂着他脖颈的手又紧了些,像是怕他忽然消失一般。 嬴政同样凑近了些许。 以后的事,就放到以后再说吧。 想全然拆穿他的慌,就算是另一个他,也不见得会有多容易。 当夜,这边境小城又下起了雪,狂风阻隔门外,屋内两人依偎,是暖意包围的一夜好眠。 是日,银装素裹的广阔大地,秦赵两军相接,在他国长达九年的质子归秦。 黑红秦旗在猎猎狂风中扬起,赵政在诸位秦国军士簇拥下登上秦军仪仗。 仪仗起行之际,秦军吹起了号角,低沉号声穿透落下的每一片雪,吹过的每一阵风,传进在场的每一位赵国军民耳中。 他们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今日乘着风雪归秦的的孩子,将来会带着千军万马,在赵地鸣彻今日的号角声。 以及,恢宏战鼓声。 一行四人来到秦军仪仗,不出半日,他们便踏入了秦国领地。 目之所及是如此熟悉,嬴政心中慨叹,终于是回来了。 终于要摆脱在赵国的穷苦日子了。 不过,也就代表着如今他和赵政的身份有别,不能再向从前那般随意。 比如现在赵政与赵姬乘主车,而他和贺桦只能作为随从坐在偏车。 一路上也有人不断盘问他二人来历,好在赵国军士查不出刺客来源,将杀害五个秦人的罪名平等地扣给其他五国,同时尽然道清当时遇刺的境况,无意中帮了他们的忙。 又经赵政混淆一番视听,他们如今是作为赵政的半个救命恩人回秦。 跟着赵政去咸阳宫,或是会凭借此功而拜爵一级,从而获秦人身份,得身份牌。 虽说要就此跟在赵政身边会有些难度,但只消能留在咸阳宫内,就不愁没有机会调任去他身边。 接下来几日,队伍急着赶路回咸阳,他都没有机会与赵政接触,与同车的贺桦也是各自一方,各自无话。 可三五日下来,如此匆忙的赶路让赵姬和赵政有些吃不消。于是在远了秦之边境后,仪仗也就停下来,在附近城池休整。 嬴政二人分到的住处离赵政有些远,不过嬴政倒不担心见不到人。 果然,白日的沉寂过后,到了傍晚,嬴政的房门被敲了两声响。 都不消去想是谁,嬴政为赵政开了门。 赵政像上次一样闪了进来,看到屋里的另一人时,却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将人赶去自己房间,而是道:“我说会话就走,你不要听。” 同处一室,贺桦哪有想不听就不听的道理,听他此言,默默开门退了出去。 嬴政看着他稍显落寞的背影远去,低头问赵政:“什么话他不能听?” 赵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与你说的话,都不想让他人听到。” 而后直入主题:“告诉我你的身份。”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道:“你说过不能将你所知甚多的事告知他人,但要将你留在身边,总要告知阿父你的身份,否则凭我为你编造的功劳,不足以让你留在我身边。” 嬴政却道:“那便不必强求。” 赵政喝茶的动作停了,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嬴政道:“我的身份不能外传,会惹来杀身之祸。” “嗯?”赵政觉得他说的有些玄乎,道:“什么杀身之祸?” 嬴政看着他,心道,问什么杀身之祸,届时握刀的只会是你。 “族中秘事皆不能外传。”嬴政只与他说了这样模糊不清的一句。 赵政却不放弃,道:“那说你能说的。” 为了让赵政放心,嬴政也只能继续先前的谎:“我之所为,皆是为了一个人的遗愿。” “谁?”赵政追问。 嬴政总不能说是自己的遗愿,于是道:“族长。” 若是将前世的大秦比作一个庞大的家族,那么在帝位上的他,也就是族长了。 “我虽脱离家族,但族长之遗志,我依旧会履行。” 编造一个谎言,通常会牵连出其他,赵政又问:“为何?你说的遗志,又是什么?” “遗志便为,”嬴政将前世所愿说给他听:“天下一统,海内安定,所统王朝延万世,永护山河。” 说到此,赵政眸子动了一下。 这般想法,好像和秦国历代先王所愿相差无几。 赵政问他:“为何这样重视他的遗愿?” “不为何,”嬴政编起话来面上丝毫不露破绽,眼中分明是忆往昔:“我之所知,我之武艺,我之一切,皆受家族恩惠,十余年间受其荫庇,理应报偿,此为君子之道,不是吗?” 每当这时候,赵政总要呛他:“我可看不出来你是君子。” “那也说不准。”嬴政笑道。 说到这里,可算是把身世给交待过去了,也算再一次在赵政心中加深了他与这个家族的牵绊,他最后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赵政却没有很轻易全盘接受,问他:“既然如此重视,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13、入咸阳 嬴政深叹了气,没有即刻回答。 “若是能不走,我也不想走。”他笑得有些无奈,凄然中又带着浓厚哀伤。 若是能得长生,永远守候着他的大秦,他又何苦在这个世界重来。 他走后,扶苏继位,扶苏那样温良的性子,也不知能不能镇住天下虎狼,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不免忧心。 许是他面上情真意切,真真神伤,还未等他编一个合理的解释,赵政心觉惹了他伤心,没有继续问他。 谈话间,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有一军士过来,道:“小公子,夫人唤小公子回房。” 赵政应了一声,而后示意他下去。 他近日一直在说服赵姬忽略崇苏的存在,若是在这个当口还一直逗留不回,赵姬怕是又会留心。 趁着走前,赵政问出了最后的问题:“既然你所为是为家族,那你为什么决心追随我?” 嬴政压下方才感怀,回他:“秦国如今已有一统之势,天下诸国若不联军,无一国能与秦抗衡。” “与秦王在一起,更有可能完成先祖夙愿,而我笃信你会是将来的秦君。” “为何?”赵政问他。 嬴政偏不说为何,而是道:“正如吕不韦为你几近一无所有的阿父一掷千金。” 说罢,他起身送赵政,今日有暖阳陡现,方一开门,暖光转瞬便笼住两人。 嬴政在此时朝他浅笑,而后抬手做请状,示意他出门去。 赵政看他一眼,像是释然在他那抹笑意里,转身出门。 他之问话,除去确实是要向阿父解释,也是他自己想听。 十三岁便通晓世间事,又精通武艺,崇苏太过神秘,不弄清楚来历,赵政始终有些不安心。 上次夜谈没有这个机会,今日借此机会问了个彻底。 赵政信了五分。 崇苏对他说话一向暧昧至极,对他的好是真的,但嘴上说话却不一定真。 他早就看出来了。 此次他所说是真是假,往后如何,崇苏的真正身世和目的又是否如他所说…… 赵政眼睛一撇,那边贺桦正往这边来。 既然他们为同族,那么此人,或是日后撬不开他的嘴时的突破口。 贺桦迎面过来,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朝他浅行了礼。 赵政颔首示意,不再去想。 不出几日,他就能入住咸阳宫。 恢宏宫殿,只有做了它的主人,他才能更好的去掌控一切。 无论是天下,还是,总带了些危险意味的他。 仪仗休整两日,再度上路。 一路直抵咸阳,途中再未出任何意外。 与此同时,秦太子嬴子楚之长子回秦一事迅速在民间传开,不同于他,赵政回秦那场刺杀险些要了命,所去暗卫亦尽死。 回秦的一路惊险被民间润色后,几乎将赵政说成了摆脱他国一路追杀而归的传奇人物。 人云亦云,众人对这个归秦质子极为好奇,自入咸阳后,夹道而观的人长久不绝。 嬴政听得这些说辞不免好笑,明明是一路受辱险些丧命,传闻却成了赵政智勇双全,摆脱了所有暗中加害者,简直像是三头六臂的神人。 不过这些倒能成赵政的筹码,毕竟不久后赵政就会发现,嬴子楚膝下多了一个孩子,那便是他弟弟,成蟜。 只不过小他三岁,又是在嬴子楚身边长大,其生母韩夫人背后还有韩国宗室势力,是个不小的威胁。 长久以来,各国为了维护关系,又或是为以后开战未雨绸缪,总是会互结姻亲。 这样的姻亲,往往带着很强的政治目的,跟随结亲队伍来的,往往谋士能人皆备,靠着联姻之人的地位,在此国谋取一官半职,甚至获取高位。 时间长了,势力扎根,也就生出了宗室势力,各国王室都逃不过,拿秦王室来说,如今手中捏得住权势的,就是楚国宗室和韩国宗室。 这种姻亲通常不只一代,如果两国关系长期交好,那么当政者、当政者之子的正妻,就可能都是此国宗室之人。 就比如安国君之正妻华阳夫人是楚人,嬴子楚之正妻赵姬虽不是楚人,但也归于楚宗室势力,甚至上一世嬴政的正妻,也就是扶苏的生母,同样是楚人。 那桩姻亲是他受制于楚宗室势力时结下,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可毕竟是正妻,虽不爱,却也算是相敬如宾。 可惜她命不长久,生下扶苏不久后便撒手人寰,到如今,已是记不起来面孔了。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的形势,楚韩两个宗室还算斗得有来有回。 韩宗室以夏夫人为主,夏夫人,也就是嬴子楚生母。 虽不得安国君宠爱,儿子异人早年被送往赵国充当质子,可其背后是韩宗室,近年,虽比起华阳夫人来落魄了些,但仍不可小觑。 其对立势力,也就是华阳夫人,嬴子楚名义上的母亲,因膝下无子而认了嬴子楚做养子,是助嬴子楚翻身的恩人,也是他背后的靠山。 嬴子楚能在数十个兄弟间争得太子位,自然是得了楚国宗室的助力。 而前世嬴政能得到嬴子楚即位后的太子位,也少不了楚国宗室势力在后推波助澜。 追其根源,嬴子楚能在得太子位连带来的诸多繁琐事宜中,想起来将他母子二人接回,本就是华阳夫人的示意。 华阳夫人虽能主导嬴子楚得太子之位,可嬴子楚在秦的长子成蟜是韩国宗室之人,为了不落韩宗室一筹,楚宗室这才想起了嬴子楚在赵地有妻。 而更令他们高兴的是,赵姬与嬴子楚育有一个孩子,打听来年岁,竟比成蟜还大了三岁。 华阳夫人需要一个可以掌控的棋子,当即便决定让嬴子楚将母子二人接回。 赵姬与他回到咸阳宫后,理所当然便被华阳夫人划去了楚系势力。 初始,赵姬无依无靠,对她言听计从,华阳夫人乐得有这样一个听话的棋子,迅速为她与嬴子楚补办大婚,此后,赵姬便被秦王室认作嬴子楚之正妻。 嬴政也有了嫡长子的身份。 加之他天资聪颖,比成蟜强出几倍,又有楚宗室为依靠,这才得了太子位。 此世赵政回秦,虽比之他危险了些许,但因祸得福,造出了这样的声势,能凭借此在民间赢下不少声望。 日后虽免不了依靠宗室势力,可有了这个民意,至少太子位无忧,说不准还能少给楚系那边留下些助他登王的话柄,更快地把韩楚两个宗室的势力扫清,独揽大权。 这样好的开局,倒是个好兆头。 可有一个声望比自己高的儿子,对于将来的继承者嬴子楚来说不是好事。 虽说他在楚宗室的决议面前,并没有多少干预的权力,但他在位三年,多少干了些实事。若这三年都对赵政抱有戒心,以后的行动也就大为不便。 这个消息传回秦都后,嬴子楚就会召见,这几日,定要教赵政在与他谈话时就取得其信任。 不能将知道的都与赵政说,但至少要旁侧敲击,交代个大概。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之所想,嬴子楚究竟会不会在意自己儿子声望比他高,还得赵政去试探一番才知。 嬴政想得极远,前世花在控权上的时间太多,冠礼顺延两年后他才真正亲政,重来一次,定要早早除去阻拦在赵政面前的几座大山。 想到此,他的思绪又飘向了其他。 说不定有他的助力,赵政也就不用与那楚国女子成婚,而是找一个打心底喜欢的,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这个问题问赵政和问他自己的结果说不定一样,可惜以前专心政事,倒也没在意过情爱,他每日处理政事的时间之长,可谓伤身,连爱自己都算不上,更不用说去爱谁。 到如今,也早就没有了情情爱爱的心思,对他来说,在这个世界让大秦更快一统,弥补前世因太过仓促而有的不足,才是头等大事。 但他不免好奇,若赵政有选择的时间和权力,他会将真心交付于谁呢? 嬴政越想越好奇,干脆问赵政,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们昨日傍晚时分抵咸阳,休整一日,今日宫中传召来,说是午后宫中会有人来接他们入宫会见。 一路上二人没什么机会见面,入宫后更是未知数。 现在相处的时间珍贵,于是今日一早,他就去寻了赵政。 一直到此刻,赵政都在他身旁。 “啊?”赵政放下手里的竹书,被问得莫名其妙。 嬴政见他困惑,做恍然状,道:“是我多问,你怕是还不懂喜欢是何意。” 赵政没答,反而道:“你好无聊。” 确实无聊过头了,嬴政也觉得自己实在闲得慌,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不过他不答也罢,日后都在他身边,到了时候,自会知晓。 本以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此揭过,可就在嬴政想换个话题,同他说见嬴子楚的话术之时,赵政却回答了:“会喜欢真心待我的。” 赵政确实不是很懂喜欢是何意,这个问题被他转变成了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哦?”嬴政没想到他认真想了这个问题。 赵政看向他,又道:“还有会一直陪着我的。” “没了?”他问。 “没了。”赵政很肯定。 那还真是简单的要求。 可就是这样两个简单的要求,他回想上一世,却说不出一个人名。 接着,赵政问他:“那你呢?” 嬴政摇头,道:“概是不会有的。” “为什么?”赵政追问。 嬴政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没答。 赵政看他好一会,见他实在不说,并没有追问,重新拿起了竹书。 此时的他不会想到,如今听了不在意的话,会是他日后为一人动情,多少个日夜辗转反侧之根源。 纵然千思百念,终不得解。 此后不久。便临了正午。 用过午膳后,还不待人泛食困,宫中来使便携着车轿,传了嬴子楚的话来。 “太子有令,召公子政入宫相见。” 14、咸阳宫中 咸阳宫。 太子殿内。 嬴子楚端坐上位,听得门外来报,允了人进来。 一抬眼,就见赵姬婷婷袅袅挪步入门来。 多年未见,昔日美人还是风华不减,他心中感怀,起身相迎。 赵姬知今日召见,自是精心准备,她尚且年轻,肤质尚好,只是洁净脸庞,不施粉黛也是出尘,一身粗麻衣裳都带出了美艳。 她自进来便神情戚戚,见了嬴子楚,更是悲恸。 嬴子楚将她从吕不韦那处要来,就是神魂颠倒于她的美貌,方来秦时,想着赵国有绝世美人盼他,总会觉心伤,可毕竟路遥,就是再美,也不比触手可及之人。 多年未见,本有的思念被挖出来,又见赵姬欲语泪先流的可怜模样,更是心动,当即将她搂入怀,好一阵安慰。 美人当前,也就顾不得堂上另外三个小不点了。 三人分站,其中两人渐渐挪到一起,默默听着那边细语。 赵政往嬴政处靠了靠,嬴政看他的眼神惊诧中带了点好奇。 他这个年纪,还不见得懂温香软玉,估计也未见过赵姬这幅模样,一时被这阵仗惊住了。 这个时候了,嬴政还不忘逗他:“你对我撒娇时也是这副模样。” “……”赵政咬牙切齿,低声道:“我才没有撒娇!” 一旁不小心听到的贺桦瞳孔地震。 往这边迅速看了一眼,实在不能把撒娇这个词和这二人联系起来,在震惊之余移目旁看。 恰在此时,那边温言细语却告一段落,赵姬被安排去后室,嬴子楚依依惜别,却也迅速换了神色,再次坐去上席。 三人行大礼,跪立于下,静等着他发话。 “此行不易,”嬴子楚示意身边仆从为他们添座:“都起身坐下吧。” 待三人就坐,嬴子楚第一问便是:“这两位便是助政儿归秦的能人?” 赵政答他的话:“是,我与他二人在赵国便结识,于我帮衬良多。” 嬴子楚若有所思:“年岁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又道:“助政儿回秦,是为有功,今允你二人入秦籍,获爵一等。” 嬴政二人起身,齐齐道:“谢过公子。” 嬴子楚却一转话风,道:“虽拜爵,但尔年岁尚小,应有田宅需待及冠之日兑现。” 这就是在与他们说空话了。 待他们及冠,此爵位做不做数另说,就是期间有任何罪过,爵位相抵之下,也就相当于没有。 如今嬴子楚是凌驾于赵政之上的裁决者,也就轻易地决定了他们的去处:“在此之前,且去宫城侍卫处磨炼吧。” “阿父。”赵政下意识有些着急。 虽料到他概是不会让崇苏就这样跟在自己身边,却也没想到他会就这样随意地决定了他的去处。 嬴子楚却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嬴政暗中捏捏赵政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两个身份来历不清的人,能留在咸阳宫内已经是看了赵政的面子。 贺桦自是没什么异议,和他一同起身领了这道指令:“领命,谢过公子。” 接着,嬴子楚便道:“下去吧。” 转而与赵政道:“政儿,你我父子从未好生话过寻常,过来这边,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赵政于是往前去,走前,嬴政与他对视一眼,随后与贺桦退了出去,由屋外侍从带他们去守卫军处挂名。 殿内,待他走后,嬴子楚端详着这个儿子的相貌,若有所思。 他虽是赵姬跟随自己后十月怀胎而诞,可许久别离,总有些风言入耳,说他是吕不韦与赵姬的血脉。 赵政回看着他,眼神未有躲闪,这长目高鼻,分明就有他的影子。 那些言论,在见过赵政之后,也就不攻自破。 是秦室一脉无疑。 血脉未错,又是长子,嬴子楚难免想摸清他品行悟性如何,于是问道:“政儿在赵国待了如此久,怎样看赵人?” “回阿父,赵人同其他五国一般,将秦人看作西部尚未开化之蛮夷,狂妄,”赵政在赵地良久,深谙其品性,脱口而出:“却又大败于秦,愚蠢。” 嬴子楚点头称是,道:“那政儿如何看大败后的赵国?” 赵政即答:“虽元气大伤,却还有一战之力。” 崇苏为他分析过天下形势,这些问题,他自是对答如流。 嬴子楚再问:“除去赵国,政儿觉得,还有谁与秦有一战之力?” “若是一国,天下皆无,”赵政很是肯定:“可若六国抗秦,便有均衡之势。” 嬴子楚抚掌,不想将这个儿子丢在赵地九年,竟有如此悟性,实在难得。 “若政儿将来能够继位,”嬴子楚面上是满意的笑,问了最后一问:“该会如何统领秦国?” “兼天下。”赵政的回答掷地有声。 短短三字,他丝毫未藏野心。 他知道,这样的说辞并不会让嬴子楚反感,相反的,只会激起他的认同。 自称王始,便有统天下之志。 这是藏于所有秦人心中的野心,这是秦人往东扩充领土,踏出第一步便有的野心。 年长而不忘,身死而犹荣。 “好,”半晌,嬴子楚缓缓道,而后又起身,踱步一阵,似乎在心中将方才的对话反复揉捏,紧接着又道:“好!” 不愧是秦室中人,要的便就是这份胆识。 听闻他归秦路上被赵人羞辱,最后又遭追杀,暗卫皆损,万分惊险。 可他破开万难,还是回到了这片土壤,民间亦是一片好言论。 他自己的血脉,难免会为之骄傲,可陷在权力中心,总要有些疑心,何况这个儿子曾被他扔在异国。 嬴子楚略有些疑虑,问道:“若政儿不能当国君,又该如何做?” “那便辅佐国君。”赵政心中并不存在这个选项,只是面上说话却不能显露。 崇苏也嘱咐了他在真正继位前,万万不要过露锋芒,他道:“成大事者不必是我。” 赵政说得很是坚定,以假乱真,嬴子楚这才宽心,拍着他的肩,连声道:“好孩子。” 而后,嬴子楚又跟他聊了些赵国往事,说者心伤,听者面上哀伤,心却飘去了其他地方。 嬴子楚将崇苏二人从他身边调离,如今他身边就只有赵姬一人。 可赵姬一贯不知他的心计,也不见得懂权争,他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以后也就难以在宫中行动。 赵政一边应着嬴子楚,一边该想着如何摸清宫中形势。 还要找机会见崇苏一面,他去宫门处当差,说不定能听到些宫人内部的消息。 想着,嬴子楚终于讲了尽兴,召人来将他带去住处。 太子宫中分有两处别院,他进了其中一间,另院似乎是已有人下榻,路过时,能看见门里玩闹的孩子。 能住在此处的,赵政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这估计是他同父异母的血亲。 从衣着上看,还是个男孩。 不知嬴子楚对他重视程度如何,也不知他稍稍长大后,是否会起争夺王位的心思。 总之,是个隐患。 进了屋,并不见赵姬,屋内用度也都是一人份。 看来是独他一人住,这样也好,行动倒是自由。 待领路侍从走后,他巡视一番这院落,此处修建时间已久,也未经翻新,宫墙较他处矮,南边较低,靠着墙有树挺立。 虽高度差了点,但已经足够了。 赵政退后几步,观望了四处无人,几步蹬上了树杈,而后探身蹬上墙,其外便是静谧宫道。 宫道偏窄,不是大道,很好躲来人与巡卫。 看完这些,赵政便从院墙上下来。 待安定下来,嬴子楚不再过多关注他,便是去寻崇苏之时。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他初来乍到,年岁又不大,被送去宫门那边,也不知会不会被找麻烦。 此为嬴子楚亲自下令,他如今的身份怕是不能为崇苏提供庇护。 况且,也不能明面上去给他撑腰,以免招来更多不测。 思来想去,只能企盼崇苏自己在那边当心。 当初与他说要将他养好,看来是暂时不能实现了。 方想完他,赵政心觉不对。 他怎么这样在意他! 赵政被满脑子的崇苏扰得心烦意乱,干脆倒头睡去,一直待到傍晚,有奴仆唤他去用晚膳。 用膳时人都到齐,赵政观望一圈,见那小孩身旁坐着一妇人,面容姣好,虽不如赵姬惊艳,却也不俗,想来就是他弟弟的生母。 而赵姬,此时坐在嬴子楚身边。 动筷前,他宣告了赵姬这个发妻的到来。 随后,又简单说了一下成蟜。 听他语气,是颇为疼爱。 再看成蟜,在他面前并不畏惧,一直不安分地乱动,其母像是习惯了,也未去约束。 以此便能看出,嬴子楚对他有些溺爱。 在过分宠爱下长大的孩子不足为惧,最主要的,还是看嬴子楚选继承者的原则。 赵姬除去一开始朝他这边看了几眼,后来都看去了成蟜,与嬴子楚私语着,诸如这孩子多乖巧可爱的话,将他哄得笑逐颜开。 一场饭吃下来,母子二人各怀着心思,散席后又匆匆对视一眼,而后各回住处。 赵政回想着她的那个眼神,从中读出了几分不安。 许是成蟜的存在,让她忧心起自己的地位来。 毕竟,如今在秦国尚且没有文书能作证,她是嬴子楚的正妻。 可她今日又坐在正妻之位上,是嬴子楚念她初归的优待,还是背后有人示意呢? 正想着,窗外响起了一声鸟鸣。 赵政一翻身便坐了起来。 不知怎的,他直觉这鸣叫声不对劲。 15、月下宫墙内 此处在咸阳宫深宫,又是太子所居,嬴子楚未在他院安排多少护卫。 赵政暂时还不习惯他人近身,也未让居所中奴仆靠近。 安静的一方小天地,又是一声鸣叫响起。 赵政起身出门,第二声他听得分明,是从南墙那边的宫道传来。 他心中便有了猜测。 几乎是一想到,面上就溢出笑来,回了两声欢快的口哨,随即去找了条结实的绳索,之后出屋,三两下上树,蹬上墙头便往下看。 不出他所料,这鸟鸣分明是有人模仿,惟妙惟肖,若不是直觉告诉他不对,还真就听不出来。 而那来人,此时抱手半靠于院墙上,听得动静,抬眼来看。 正是崇苏。 他一双好看的眼睛盛了月光,待赵政入目来,便泛起了涟漪。 他换了身利落的侍卫服,虽身量不矮,但比起至少是十五岁的收编军士还是单薄了,衣服并不合身,袖口和裤腿看得出都是卷起后绑住,肩处也稍显了薄弱。 即使如此,他穿出来的效果依旧飒爽,颇能让人眼前一亮,若不是赵政看事物一向看得细,还真注意不到衣服的不合身。 此外,他一直草草披在身后的头发也绑了发带,脊梁挺得笔直,先前总会透出的病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张扬的少年气。 可又带着沉稳。 他身上总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与生俱来似的,总是稳步如泰山,沉静自若,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赵政不知他这种气质从何而来,只知道他身上太多谜团,而自己又总会被他吸引,其中因由,说不清道不明。 两人并没有说话,相视而笑。 赵政放下去绳索,将他拉上来,两人一同下到院子里,又轻声进了屋。 一进屋,赵政就等不及问他:“你如何知道我在这?” 意识到声音中的雀跃太过明显,赵政咳嗽一声,又道:“就这么来了,不怕被发现?” “不怕,我避开了所有出巡侍卫。”嬴政对咸阳宫可谓了如指掌,可作为崇苏他是初来乍到,于是解释道:“只要打听出嬴子楚的住处,你的便也不难猜。” “打听?”赵政有些奇怪:“那边的人没有为难你?” 嬴政没有隐瞒,道:“为难。不过我将你搬了出来,听闻你的名号,他们却也消停。” 赵政眼睛一亮:“真的?” 嬴政道:“骗你做什么?” “哼哼,”赵政回他:“知道我的名号多好用了吧?” 说着拍拍他:“以后乖乖听我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嬴政看他这幅臭屁模样,给了他一脑瓜崩,道:“从哪学来的这些。” 赵政吃痛,咬牙愤愤道:“你胆子倒是大。” “嗯?”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如今已是秦国公子,”赵政打开他的手,道:“不要这样随便。” 嬴政看出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故意道:“又没有他人,怕什么。” 赵政不愿意:“没有他人也不行。” “好吧。”嬴政嘴上答应,却没有放心上。 现在他发脾气只是玩玩,以后就说不准了,不趁现在多逗一逗,可就没机会了。 他来,赵政总是开心的,与他说了许多今日所见,还说了看见的那个弟弟。 嬴政只默默听他讲,时不时岔开话题,让他不要那样忧心后事。 这样下来,约是一刻钟,他起身,道:“好了,我不能在此处太久。” “这样快就要走?”赵政跟着他起来,方才还扬起的笑转瞬平去。 嬴政见他这幅神色,往外走的步子慢下,问他:“舍不得我啊?” “没有。”赵政否决。 嬴政没在意他这话,继续道:“舍不得我,就尽快去到高位,将我抽调到你身边来。” “都说没有舍不得了!”赵政简直炸毛,见他还要说,赶紧岔开了话:“你今夜是怎样来的?” 嬴政来这边可不容易:“太子宫自有守卫,宫城侍卫不喜再来,我包揽下这边的巡卫,这才能来此处。” “就为了来看看我?”赵政问他。 嬴政道:“是啊。” 赵政挑眉:“还说我舍不得你,分明是你放不下我。” 说着也不等他回答,推着他往外走,嬴政本想回些什么,却也只是笑笑,没有出声。 临出屋前,赵政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来?” “怕要很久。”嬴政溜出来并不容易,况且自明日起,他便要跟随守卫一同晨起训练,也没有这个力气半夜来找他。 他无论是身高还是年纪,都未达到秦军征兵要求,可嬴子楚好似没考虑到这点,将他派发去那边之后也就不关心了。 统领也没有胆子去问嬴子楚这个安排何意,只能暂时将他收编,让他去了头衔最小事最多的巡逻卫。 不仅忙得很,就连平日的训练也不能缺席。 以前成日待在殿中,即使出行,也总是乘着车架,众人护卫,不行寸步。 到了这边,回秦一路惊险,回秦后更是从军,半刻都不能歇,真真体验了一把以前他目所不能及的生活。 赵政也猜到他不能常来,坦然接受,而后道:“我怕是很难去找你。你自己当心,还有,多留意宫中情况。” 嬴政答应道:“好。” 又嘱咐他:“你万万不能动来找我的心思。” 赵政不像他对宫中熟悉,贸然前来寻找只会坏事,他道:“你找不到我,就算找到了,也没有适合说话的地方。” “等我便好。”说完此句,嬴政便开门出屋。 此次来见他,是因今夜时机好,往后能何时来,他就不知了。 不过今后一年,他都不担心会有什么变故,赵政自会熟悉宫内势力,也会跟着宫中先生习武学文。 想着,他最后看了一眼隔开他们的高墙,踏着月色走远。 屋内,赵政送完人回来,又躺去床铺。 兴奋劲头过去,此次崇苏来此的不可思议便显露出来。 他也是初来,理应对宫中情况了解甚少。 咸阳宫偌大,他如何听别人一言就知道阿父所居在何处,又是如何精准地找到他居住的宫墙边? 就连方才走时他说的话也很奇怪,他今日被军士纠缠,晚间寻到此处,又是何时有时间去观察他所住周边,确定那边没有合适密会的地方? 他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这种多不是学识渊博,倒像是事先知道。 这么想来,崇苏身上有许多看不透的地方,很是神秘,且所言所行颇有未卜先知的意味。 他难道会占卜? 可平日也未见他用龟甲,难道还有其他方法? 若真有,会是他所说的那个家族所传秘学吗? 民间传闻的前朝能人,不无有神秘色彩的人,而他们大多有师承,崇苏说自己所学都来源于家族,看来这个家族也不容小觑。 若是能为他所用…… 赵政又掐灭了这个想法,一个崇苏就不见得全然受他掌控,虽不知他如何脱离了家族,可看起来他并未和其决裂,而且十分想回去,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回去。 如果将他的家族招来,不就等于招来了他的后台? 单他一人就不见得有多听话,若是身后多了一支势力,那只会对他产生威胁。 不能在身边埋下如此大的隐患,何况,现在他身边还有个叫贺桦的小族人。 他那个小族人这么小的年纪,箭术却如此了得,实在是奇怪。 思来想去,疲累找上了门,不多时,赵政也就睡了过去。 次日,嬴异人带他与赵姬面见王室中人。 首先便去了秦王居所。 他年岁五十有余,从面上看一派祥和,接见他们乐呵呵的,没有丝毫架子,像极了寻常祖孙。 只是身体堪忧,只是接见的这么一会,就像耗尽了气力似的,要人扶着去歇息,转而让华阳夫人接见。 华阳夫人让嬴异人将母子二人接回,主要就是为了赵政。 此时得见,对赵政也就颇为热情,嘘寒问暖好一阵,连带着对赵姬都显得很是关心。 赵姬简直是受宠若惊,看她那神情,是大为感动。 赵政则是面热心冷,装了一副寻常孩童的天真模样,把华阳夫人哄得开心。 见完这名义上的祖母,嬴异人也没忘带他去见亲祖母夏夫人。 比起华阳夫人有些热情的性子,夏夫人稍显寡淡了些,只淡淡地说了些客套话,这副样子,全然不像嬴异人是她亲子。 除去他们,还有与嬴异人同辈之人,赵政印象深刻的,是前太子嬴悼一脉。 去这一家所住宫院之时,屋中人显然不欢迎赵政,辈分最小的孩子与他差不多大,脸上敌意根本掩饰不住,直勾勾盯着他。 想其原由,应是原本的太子位该由他一脉继承,若不是嬴悼早逝,也就轮不到安国君嬴柱接了太子位,让嬴异人和赵政飞黄腾达。 赵政丝毫不怕他,对方朝他瞪眼,他就与对方甩一副冷面相。 从他们府中出来,赵政转眼就忘了此事,没想到次日,他前往王室子弟讲堂听学,一进门就见了此人。 四目相对,两看生厌。 16、争吵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颇为嫌弃地移开视线。 赵政嫌此人烦心,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等着先生讲学。 课上,赵政听到讲师叫那人嬴珞。 整堂课下来,他听得认真,却还是能感受到道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赵政知道是他归来得太突兀,尚未入宗室,在一众秦嬴氏子弟中显得格外扎眼。 国君新丧,他要认祖归宗还需等一段时日,此时的处境也就颇为尴尬。 他直觉这人会找他些麻烦,果不其然,方一散堂,嬴珞就带人围了上来。 两人的身份相比,赵政倒还高出一头,嬴珞虽有意让他难堪,却也不敢太过分。 只是就他的身份大做文章,嘲他自邯郸归来,一身野孩子气。 赵政丝毫不入心,一心想走,却被拦住,被要求当众回答几个问题,答对了才能走。 他们人多势众,赵政无奈,也只得留下。 问题大多是秦国历代先君,嬴珞赌他在赵国九年,定是答不出这些。 身为王室子弟却答不出先祖之名,只消赵政沉默,就坐实了他野孩子的名号。 可赵政却不怕,这些问题崇苏早就教过他,他记得可谓滚瓜烂熟。 不仅一路顺畅答了下来,还顺带回问。 事无巨细地问,由浅入深了问,问得这些人哑口无言。 末了,他抛开这个问题,问嬴珞当今天下局势,待他磕磕绊绊答了个大概,赵政又道:“我在赵国,见过许多因秦赵之争无可归的赵人,你如何看?” 嬴珞傲然道:“他们是赵人,关我何事?” “那因此无家可归的秦人呢?” “自是记下这份仇恨,来日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好,”赵政一番问话下来,已然由被刁难的一方转为出题者:“那若是日后与我们有着血仇的赵人并入秦地,再与他国起战,届时他们因战无家,又该以赵人视之,还是视秦人处之?” 嬴珞道:“心向秦的视作秦人,心不向秦者自然视作赵人。” 赵政反驳:“如此这般,明明是秦地,却还有两国之分,兼并在你口中,就等于无用。” 嬴珞无话可言。 半晌,他问:“依你之言,是要将这些心不诚的,还与秦人有仇的,皆一视同仁,作为新的秦人?” 赵政点头:“如今征战,哪国不是血海深仇,兼并后天下一统,只要归于秦地,理应是秦人。” “歪理!”嬴珞笑他:“你又如何保证他们不会心向故国?连这些异心者给要一视同仁,岂不是乱了章法!” “让异心者归服秦国,不正是兼并后国君该做的事?”赵政回他一声嗤笑:“你不去想如何解决这些异心者,反倒一心想在兼并的土地再设两国之分,你考我历代国君之名,自己却对先人理念所知甚浅!” 嬴珞想反驳:“我……” 赵政却打断了他的话:“就如先祖慧文王兼巴蜀之地,你难道要说如今的巴蜀人不是秦人?” “此为兼并之地,难道初始没有异心者?不,是代代国君治理,到如今,巴蜀之民亦称秦人。” “同理,日后归附的赵人亦是,若赵灭,世间就不该有赵人,他们只能,也只会是秦人。” 嬴珞和跟在他身边的王孙子弟都不说话了,有人张张嘴,却也不知如何挑他的错,只能听他继续。 赵政受嬴政一年的教导,对付他们是游刃有余:“而异心者,何不想想为何会有异心者?是因天下不止秦一国,见有他国存世,他们才会不甘心,会想自立,会想复国。” “倘若天下皆秦,这般难题不就迎刃而解?” 有人看他们那方全然失势,嘴硬道:“这与天下皆秦有什么关系?就算天下皆秦,他们对故国的认同也不会轻易消失。” 赵政轻飘飘回了一句:“你此般悟性,看来我方才所说,不过是对牛弹琴。” “你!”那人被说得气急,一时想上前,却被嬴珞拦住。 他答得这样好,嬴珞对他倒有些兴趣了。 赵政看了眼嬴珞拦人的手,稍有些意外,而后继续道:“这种认同十年不消失,秦君便维护天下一统十年,如此,二十年,三十年,直至百年,你觉得这些对故国的认同能算什么?” 嬴珞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是如你所说。” 他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赵政更是意外,却也觉得他是在找台阶下,并不打算放过他,骂道:“你自负生自咸阳,长自咸阳的秦室公子,见解却如此浅显,还妄想凭借身份给我难堪,实在愚笨!” “嗯,”嬴珞莫名浅勾了嘴角:“是我愚笨。” 赵政:“……” 这人怎么回事! 骂他怎么还笑了! 赵政更加受不了他:“我虽自邯郸归来,却是当今秦王之孙辈,当今秦太子的长子,我亦是秦室公子,与你们一脉相承,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 说着转身离去,想摆脱他们,去武堂那边习武。 嬴珞却追了上来,道:“我改变主意了。” 赵政不想理他,加快脚下步伐往外去,可此人比他到底是大了一两岁,走的也比他快,没两步就追了上来。 赵政简直烦死他了:“做什么?” “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嬴珞道:“我们交个朋友?” “不要。”赵政果断拒绝。 “你改变主意了,我没有改变。”赵政斜了他一眼,道:“我讨厌你。” 嬴珞深受打击:“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对。” 转而还是不放弃:“真的不愿意?” “不愿意,”赵政毫不留情,又补充道:“何况,我有一个朋友就够了。” “谁?”嬴珞问他。 思及赵政先前一直在赵国,他继而问:“你在赵国结识的人?” “算是,”赵政一谈到崇苏,都乐得再回他一句:“他比之你可好了千百倍。” 嬴珞挽救道:“可他在赵国,又不在你身边。” 虽然崇苏不在赵国,但如今确实是不在他身边,赵政不想跟他过多解释,只道:“我会把他接到身边来的。” “他有这样重要?”嬴珞问他:“你都不愿结交新朋友?” “不是不想结交,”赵政对他嘴上是刻薄万分:“是不想和你结交。” 嬴珞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一时愣在了原地。 赵政借机绕过他往前去。 而后,回答了嬴珞方才的第一个问题:“他确实很重要。” 赵政带上了浅浅笑意,却混不自觉:“于我而言,他无可替代。” 说着,赵政将他彻底甩在了身后,往武堂去,只剩嬴珞一人愣在原地,兀自困惑,继而离去。 此番过后一月,嬴政来找了赵政一趟,谈话间,赵政把此次对话事无巨细讲给了嬴政听。 嬴政对于嬴珞记得不甚清晰,嬴子楚上位后,清剿了反对他继位的势力,嬴珞就在此列。 没想到此世,这人倒和赵政有了些联系。 同样,赵政也不会意识到,他这次不仅是帮自己在秦室一众子弟中树立了威信,更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帮前世的嬴政出了气。 在这之后,嬴珞彻底倒戈,不仅不找赵政麻烦,甚至主动帮着他对抗欺负他的一小众人。 如此半年,秦室与赵政同龄者再无人有为难赵政的心思。 赵政对嬴珞的态度也有所缓和,却也是时冷时热。 弄得嬴珞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想,远离又不甘心,不远离又显得他上赶着讨好,踌躇不定间,又是小半年的时光缓缓流过。 归秦一年间,赵政并未在宫中过多行动,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局势,也听了崇苏的话,没有主动去找他。 只是崇苏那边也未见得有多大空闲,每月能来一次都算好,有时两月他们才得见一面。 他也并未闲着,嬴子楚接他回来后,又是听学,亦要习武,白日的时间被占得满当。 听崇苏断断续续带来的消息,贺桦本和他在一处,但年纪实在太小,不能和他一样归于侍从之列,而是被差去了膳房打杂。 他在其中过得还算如意,随着时日过去,虽有人意识到他并不受秦太子重视,但这段时间,足够他凭着己身的才学与胆识服众。 赵政不被为难的同时,也不再有人为难他。 不仅如此,从他的只言片语来看,那些年岁与他相近的,居然会主动接近他,甚至于少数时候,还会无意识地听令于他。 赵政听着,先是为他开心,后又似开玩笑的回他一句,你还颇有为人主的天分。 他本觉得自己没什么话外意味,可崇苏听了之后,当即就止住了话头,问其原由,却怎么问他也不说。 后来,也再也没有听他说过相关的话。 赵政初始觉得奇怪,过久了,也就把此事忘了。 这年九月,先君丧期至,嬴子楚与赵姬补办大婚。 赵政亦受秦礼,入秦国宗室,冠嬴姓,归秦氏。 十月,继位的安国君正式加冕,成为新一任秦王。 秦政本想观察着他的为政风格,以此学些为君之道。 可还未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三天后,安国君嬴柱,这位在太子位上等至五十高龄,当今秦王,猝然长逝。 17、回到他身边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未想到,以至消息传出的那一刻,宫内转瞬乱成一锅粥。 秦政随嬴子楚奔往秦王寝宫,乱中碰见了崇苏。 他随着侍卫队伍匆匆而过,并未看见秦政。 可秦政注意到,周围人脸上多有震惊神色,却不见他有多慌乱,又是那副早已知晓的模样。 距上次见面已有月余,秦政看到他身形又高了不少。 在队伍里,已经看不出未到从伍年纪,也已经完全不复初见时见他那副羸弱的模样。 除去身份,这一年两人比起来,还是他变化要大。 秦政收起往他那去的目光,跟随嬴子楚去处理秦王身后事。 宫中登位大典的装饰都未来得及撤下去,一日后,就换上肃穆葬饰。 之后几尽一旬,秦政包揽下诸多琐事,居然没有丝毫空闲。 国不可一日无君,忙完葬典后,便是嬴子楚即位事宜。 秦国先君丧期刚过,又临新君丧期,他之即位,也只是简单地在宗庙请示了先祖,接下王职。 一年时间,秦国历经三代国君,嬴子楚上位后,其先就是稳固政权,加固外防,以防他国趁秦国政权轮换之际趁虚而入。 嬴子楚得秦王位,秦政作为长子,理所当然承袭太子位。 前几日还住在后殿小院,自明日始,他就要搬去主殿,成为太子宫的主人。 近日宫中人尽然忙碌,秦政本以为住在此处的最后一段时日再见不到崇苏。 可搬离的前一天晚上,崇苏还是踏月而来。 宫内事宜多,哪里要人就将他们填补去,很是累人。 嬴政到时,难得地显出了困倦,在听秦政说话时,竟靠着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因是私自会面,秦政担心他被发现行踪,任由他睡了一刻钟,而后犹豫着要不要将他叫醒。 可也在这时,像是感应到了他在想什么,嬴政自行醒了过来。 而后,嬴政也未久留,只是与他道:“今后你住到主殿,我不便来,万事当心。” 临走时又对他说:“我会找地方与你见面,在此之前,不要来见我。” 嬴政的本意,原是前世他一直是独身,如若秦政贸然来找他,怕招来变数。 可秦政不知道,也就不会这么想。 在他看来,自来了咸阳,就一直在听他的话,这样乖顺,可不像他。 待搬至主殿,秦政就着手将他从宫城处抽调到身边来。 前段时日,无论是葬典还是登位,秦政都处理了诸多琐事,时常在嬴子楚面前露面。 办的事多了,也越来越让嬴子楚觉得他足够可靠,不再因为他的年龄而轻视他。 而新王即位,虽是特殊时期,不能大肆张扬,却也是下发各种奖赏。 秦政照收不误的同时,提出要给自己宫中配些侍卫。 嬴子楚政事压身,思及初即位,政权不稳,他之继承者的安危定要保障。 于是未多做思考,便爽快答应下来。 也就是第二日,嬴政收到了调度文书。 方一看到文书内容,他就了然是谁的手笔。 这小孩为了掩盖真实意图,除去他和贺桦,还勾划了两人。 他与秦政说过他在这边较为熟识之人,人员都记录在册,秦政也就勾划了听他说过的两人,是一对姓张的兄弟。 秦政这一举措,他还是有些意外。 按理说,秦政应当更加谨慎,不该就这样在嬴子楚的眼皮底下将他调去身边。 可转念一想,他身边无可托付之人,确实也无措。 也就未再多纠结,领人便去秦政那处报道。 可去找贺桦时,他却拒绝了这个提议。 此人还是有意躲着他,虽在一处共事,见面的机会倒也不多。 不过贺桦比起他来,在这边过得倒是好。 膳房内的管事上了年纪,见他还小又乖巧懂事,很是喜爱,也不让他做太多杂事。 嬴政与他说调任事宜,贺桦却道:“小公子是要抽调侍卫,可我并不是侍卫,贸然过去,岂不是惹人生疑?” 新君即位诸多政事,嬴子楚可不会在意宫中两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嬴政看他是单纯不想与自己同处,却也不想多说,只问:“今后打算如何?一直待在这膳房?” 贺桦摇头,道:“宫内有小公子和陛下,我会找准时机去往宫外世家,以助小公子日后夺权。” “哦?”嬴政挑眉。 他既然这样说,那理应对秦政即位前要走的路了解得清楚。 也就是说,他对自己幼时的事了解得很清楚,嬴政默默将心中小辈人选剔除。 这样排除下来,迟早有一天,就算他不说,嬴政也会知道他到底是谁人。 贺桦不去太子殿,一行就只剩了三人。 今日的巡视过后,嬴政领着张氏兄弟前往太子殿。 日头已落,他们到此处也未需走其他程序,住下即可。 嬴政以近身侍卫的名义就近住下,他二人便住去了稍远的偏房。 夜里,嬴政不请自来,敲了秦政的房门。 秦政显然一直等着,嬴政敲门的手都未放下,眼前门就大开了来。 入目就是秦政的傲然神色,好像在说。 ——不用你想方设法来找我,我直接将你调来身边,如何? 嬴政哑然失笑。 他以前有这样藏不住事吗?心中什么想法居然都往脸上写。 “笑什么?”秦政拉他进来,转而关上屋门。 嬴政斟酌语句,道:“高兴啊。” 秦政追问:“为何高兴?” “高兴遇上好主君,为我着想,”嬴政奉承他:“今后不必再那样劳累。” 秦政听出他在玩笑,回道:“那是。” 可听了后一句,又问:“很累吗?” 比起以前通宵达旦批奏折,当然还是轻松许多,嬴政心道。 可还是逗他:“是啊,整日听从差遣,到处奔走,时常忙得午膳都吃不上。” 他为自己卖了个可怜。 “喔。”秦政只应了一个字,若有所思。 嬴政只当这个话题过去,道:“既然住到太子殿……” 秦政却没听他说话,牵他去到屋中桌台旁坐下,将桌上摆着的甜果和米糕递给他,道:“现在不会吃不上了。” “如今时辰已晚,”秦政盘算一阵,道:“待明日,我让人给你烧鱼吃。” 又觉得不够,添道:“还有蹄筋,羹汤,烤羊羔,我能吃到的,都可以给你吃。” 这些嬴政不是没吃过,可他有这份心意,实在是难得,笑问:“对我这样好?” “是啊,”秦政眉眼弯弯,凑近他:“我说过要将你养好的。” 说着就要朝他嘴里塞米糕,嬴政没有拒绝,米糕咬到嘴里的同时,他将秦政抱了过来。 他这具身体正值生长期,一年下来个子窜了不少,如今比小秦政高了不止一点。 秦政被他抱过来,几乎是陷在他怀里。 “你抱得太紧了。”秦政扒开他的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下。 而后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嬴政嘴里嚼着米糕,并没有说话,示意秦政等他吃完。 秦政却是片刻也不能安分,上下乱摸一通,而后道:“你比之前好抱了许多。” “是吗?”嬴政咽下了米糕。 秦政点点头,一脸正经:“至少不会硌人。” “这样吗?”嬴政轻笑,低头埋去他颈间,道:“那多抱会。” 秦政被他的发丝扰得有些发痒。 体温相交,又是熟悉的暖意,明明他很是欢喜,嘴上却还取笑:“你好粘人。” 这小孩尽会占嘴上便宜。 嬴政回他:“先前可都是你主动抱我。” 说着,作势要松开他。 秦政不说话了,默默回抱,不让他走。 “你好粘人。”嬴政把这句话原样还了回去。 “不说这个了!”秦政自觉落了下风,赶紧转移话题,问:“你方才要说什么?” 嬴政于是道:“王上让你住到此处,继承人选已然明确。” “嗯,”秦政谈到此有些忧心,道:“但此举无疑是树敌。” 一年的时间里,他将宫内几股势力摸了个熟透,道:“我伯叔众多,兄弟自然也多,不排除有野心之人。” 不说旁兄,亲兄弟就有一个:“还有成蟜,如今已经是太后的夏夫人不会轻易放弃为他争夺太子位。” 秦政道:“只要除掉我,就有另选的可能。” 不说太子位,嬴子楚这个王位得来的实在容易了些,仅仅是靠得到华阳夫人的喜爱而即位,并不服众。 坐在王位上的是他,其下异心者良多,心中的王选可一定不是他。 同样的,对于他选定的继承人,也就不屑一顾。 这一年里,有的是人近他身,观察他的秉性。 秦政意识到后,有意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好掌控之人,算是坚定了自己站在嬴子楚这一边的决心。 这样虽让他们舍弃了扶持他当傀儡的心思,却也容易招来灭口的灾祸。 同样的,成蟜的处境亦是如此。 他没空忧心别人的安危,甚至于这个弟弟还是没有的好。 可坏就坏在,成蟜还是天真的年纪,也不见得有什么心计,最是容易掌控。 这样一来,异心者若有心扳倒嬴子楚,最好的一条路,就是杀了他,而后扶持成蟜即位,待掌控实权,继而杀了这个傀儡另立。 嬴子楚方才即位,那些人最好的下手时机便是这时局不稳之时。 思及此,秦政道:“你近日与我同睡吧。” 近乎是无理由的一句话,嬴政有些猝不及防:“?” 18、同榻而眠 “你是近身侍卫,”秦政补充道:“可得时刻保证我的安全。” 嬴政听了发笑,同床共枕,哪有近身侍卫这样近身的。 他略微揣度秦政的心思,道:“怕王室中人暗算?” 秦政点头,又有些奇怪:“你为何总能猜中我之所想?” 这种问题嬴政向来以玩笑带过,面色不改,道:“我与公子心意相通。” 按说依据事实,他们是同一人,确实心意相通。 可秦政不知道其中因由,这话听起来便过于肉麻了。 不出所料地,他长噫了一声,嫌弃道:“你不要脸。” 这招虽然有些丢脸面,却着实好用。 秦政果然不再过问,明日他还要早起听学,当即从他怀里下来,缩去被褥,随后嘱咐他:“你来吹灯。” 嬴政又问他:“当真同睡?” 秦政盖在被子里,声音有些闷:“你好啰嗦。” 嬴政也就不再说话,脱去外衣过去床铺,而后吹灯躺去他身边。 且不说嬴子楚思虑周全,自会保证他的安全。 就算有暗算,那些人也万万不会蠢到夜袭太子宫。 秦政先前与他同睡惯了,一年间两人又未有什么机会见面,如今终于得以居于一处,他自是念起从前。 防王室中人暗算只是他的借口。 秦政就是想他了。 嬴政也不说破,自己什么样自己最过清楚。 心里再怎么想,嘴上是万万不会说。 也不许人戳破。 他方才要是直说了,秦政可是会生气的。 思索间,小小的人儿贴近,埋在他胸口的同时,还抓住了他的手。 像是不许他再走一样。 嬴政回牵他,听着他的呼吸声,直至他平稳入睡,才将手抽回来。 虽说他乐于去回应秦政投注在他身上的感情,但是不是有些过界? 有至交是牵着手睡觉的吗? 总觉得与他的本意有些偏离。 这夜间,嬴政半途醒了一次。 倒不是屋外有异动,而是秦政的睡相实在算不上好。 他幼时有蜷着身子睡觉的习惯,不过年岁渐长,这个习惯随着岁月而掩埋。 秦政却还没有到那个年岁。 从前在赵国,他总会将秦政摆正,长久下来,也矫正了不少。 在秦宫一年,倒是又回去了,不仅越睡越蜷身,方才松开的手,也被他牵了回去,此时还贴去了心窝,弄得嬴政很是局促。 他想抽手回来,秦政却不放,隐约还哼唧了几声,好似要被弄醒。 嬴政无奈,只好自己靠去他,抬膝将他缩起来的双腿压下去,将他整个人顺成直条,而后搂进了怀里,将人抱了个结实,秦政也就不再乱动。 他向来不为他人做麻烦自己的事,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秦政总是多了几分耐心与温情。 仅仅是为了以后的权争? 这理由太过拙劣,嬴政都不屑于去欺骗自己。 不过,无论什么理由,对他好就对他好吧。 他幼时身处沉沉黑夜,诸多身不由己,举目望去,云蔽穹宇。 秦政处境与他一样。 又不一样。 他难见寸缕月光。 而秦政拥有整轮圆月。 第二日,嬴政起得稍晚了些,还是被秦政的动弹声吵醒。 秦政方一睁眼,对上的就是他的脸。 从前他都是靠在对方脖颈,可今日有些不一样。 许是他昨日太不安分,崇苏将他搂到了近前。 身体交叠,互换体温,连鼻息都交错。 有些,太近了…… 虽感觉上有些奇妙,秦政却还是下意识推开他。 嬴政睡得浅,被他一推也就醒了,问道:“该起了?” 怀里的人没做声,他看去窗外,蒙蒙亮,若未记错的话,秦政这时候应是有早课的。 于是先起来,道:“我先行,一同出去叫人瞧见总归不妥。” “嗯。”秦政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嬴政全然没发现他的不对劲,穿戴整齐,也就出去了。 床铺的温度消散得很快,秦政整理着着装,少见地有些磨蹭。 片刻后,嬴政领人端了铜盆和洁面净口的用具进来。 盆中热水还冒着热气,他示意那人放下物事出去,而后拧了帕子递给秦政。 “趁水热擦脸。”他道。 “嗯。”秦政又只回了一个字。 嬴政这才稍稍发觉他的不对劲,可也没细想,问道:“未睡醒?” 秦政此时无比感谢他对一些细腻心思的迟钝,迅速点点头。 而后起身洁面漱口,用好后,道:“今日先去南讲堂听学。” “好,”嬴政回他,又问:“我同去?” 他有意多问一些小问,除去关乎时局的大事,他不想过多干涉,免得日后被秦政觉得他是在操纵他。 秦政犹豫两秒,道:“同去,太过遮掩,反而更像心怀异胎。” 又觉得只带他的话太过于明显,于是道:“让你的下属也同行。” 将张氏兄弟唤来后,一行四人先后出了宫门。 此次是秦政最后一次去往讲堂与王室子弟一同听学。 嬴子楚忙完近来国事,已经为他安排了专属他的老师。 文有相邦吕不韦,武有大将军王翦。 下月初始,他只消在太子宫中等着二位老师来即可。 到了讲堂,他进去听学,嬴政则守在外。 今日的讲堂氛围有些许怪异。 秦政方进去,就有几道视线同时投过来,可只是一瞬,又迅速移开。 像是有意避免与他对视。 这是怎么回事? 秦政心中疑惑,一面落座。 静坐一会,他忽觉比平常少了些什么。 他来得一向较早,到时,堂内人都不会到齐。 加之他不想为他人分去注意力,也就不会注意到谁到了,谁又没到。 到此时,他才猛然惊觉。 嬴珞不见了! 放在以往,一见他来,这人就会坐到他身边来。 秦政屡次赶走他却都以失败告终,长久下来,也算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怎么不见了? 又联想起近来嬴子楚大刀阔斧一系列举措。 难道他为了稳固政权,将一直仇视他的悼太子一脉驱逐出了王城? 秦政思虑片刻,趁着讲师未来,出门去寻崇苏。 那边嬴政正盘算如何找个地方躲懒,转眼就见秦政从讲堂中出来。 “怎么出来了?”嬴政问他。 秦政解了身上佩环交由他,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一个叫嬴珞的人?” 嬴政当然记得,点头回应。 “替我去找他,”秦政小声与他说着,又敲敲玉环,道:“就与他说,一年来,我们也算有些许情分。若他一族当真被逐出咸阳,日后只消有时机,我自会凭此物寻他回来。” 只消一句话,嬴政就明白了他所想,收下玉环,道:“交由我就好。” 秦政有些不放心,补充道:“你与他说清楚,这枚玉环仅仅代表我二人的情分。” 不待他说下句,嬴政接道:“而不代表他的家族,他日后要想回咸阳,首先要舍弃他的家族。” 秦政朝他笑:“你果然懂我。” 这是自然。 嬴政揉揉他:“回去听学吧。” “好。”秦政应道。 见他踩着欢快的步子重新进去讲堂,嬴政转身离去。 将反对势力逐出咸阳,对于一个新君来说为时尚早,何况是前太子的后人。 嬴政记得此次嬴子楚只是勒令他们搬出咸阳宫。 不过与秦政所料也无差,再待半年,这一脉人就不得再居咸阳。 嬴政前世对嬴珞的印象,止步于此。 在宫中找到嬴珞时,他正领着宫人往外搬自己殿中杂物。 方一靠近,嬴政就见他面上沮丧与怨愤交杂。 他因嬴子楚的决定而出咸阳宫,如今秦政却来找他,也不知此人会不会愿意收下玉环。 嬴政报了秦政的名号,出乎意料地,嬴珞放下了手头事,将他唤到一旁说话。 可听他说明来意,嬴珞却犹豫。 看着那枚玉环,他莫名道:“他曾与我提到过一个朋友。” 嬴政没有说话,心里却明了秦政说的是自己。 “他的朋友本不在身边,”嬴珞看着他:“但阿政说,一定会将他接来。” 嬴政听这称呼,微微皱了眉。 “我没有见过你,”嬴珞又看向那枚玉环,道:“阿政愿意将玉环交由你,让你来传话。” “你之举止,也全然不像一个侍从,”他最后道:“你就是他的那个朋友?” “是。”嬴政没有说太多。 嬴珞听到这个回答,轻笑了声,收下玉佩,道:“我信他。” 既然这个朋友接回来了,秦政说出口的承诺,概是会兑现的。 至于家族…… 嬴珞稍有些茫然。 却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玉环是为凭信,定要收好,”嬴政最后嘱咐两句话:“此事万万不可告知他人,若是泄密,所诺自废。” 嬴珞答应下来。 末了,嬴政道:“不要唤他阿政。” 嬴珞:“?” 嬴政已然转身离去,临走,淡然丢下一句:“他不喜欢。” 也可以喜欢。 不过能这样唤秦政的只能是他。 当日回宫,秦政问及此事,嬴政略过了最后一段话,将前言尽数告诉了他。 秦政听完,知道事成,于是与他玩笑:“我可是在给他人信物,你都不多过问,哪天我亲近他不亲近你了,你怎么办?” “棋子罢了,”嬴政毫不在意:“有何可忧心?” “哼,”秦政见他看破,嘴硬道:“那可不一定。” 说着,思及近来局势变动,又想到上回贺桦没有来太子宫,据崇苏说,是要留一个眼线在外。 但具体如何,秦政却不知,此时想起,也就问了一句:“你那个小族人是如何了?” 嬴政也不知道,上次一见后,两人暂时没有联系。 也正是他们谈论贺桦的时候,宫城的另一边,贺桦整理好着装便要出宫。 近来,负责运送食材入宫的大伯出了些事,只能由他在膳房的老父替上。 贺桦在这边多受这位老伯照顾,自告奋勇去给他帮忙。 一是回报恩情,二,此次是难得的出宫机会。 他要找机会脱出这膳房。 出宫路上,府门林立,以咸阳宫为中心,离得越近,身份就越是显赫。 路过一处府邸时,他停住了步子。 抬眼一看,就见牌匾上飞舞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是为蒙府。 19、出宫记 驻足只片刻,他复而移步。 此时并不是好时机,待他帮着老伯运了食材出此闹市。剩下的时间,他可借着去采买膳房杂物而脱身。 届时独身走动,便是他前往蒙府的时机。 这一路上的府邸,和他从前看到的诸多不同。 不仅有前世就识得的几个世家,还有他未曾见过的几名老将之家。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王龁老将军的宅邸。 老将军历经三朝,战功赫赫,可惜府中人丁凋零,唯一的儿子多病,撑了多年终归是没有撑下去,儿媳随其后而去,独留尚且年幼的孤女。 爷孙两同住偌大一个宅邸,显得颇为空旷。 王龁近日应是不在,那小孙女一人待着无聊,便在府门口玩耍,和这片的孩子玩成了一片。 贺桦偶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有的叫她小乔儿,又有人叫她乔松,想来她的全名便叫王乔松。 这个名字,颇为耳熟,他以前好像在哪处听过,但也只是听过,去回想,也回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天,他依旧从将军府门前过,也照旧看见王乔松在府门外玩。 这条街的孩子都和她玩得熟,此时互相追逐,是在玩追人游戏。 他走得早,此时并不着急,缓下了步子,看了一会在暖阳下笑闹的他们。 若没有记错,王龁将军会在三年后去世,如今无忧无虑的女孩失去了依靠,以后是何去何从? 他以前只知道王龁将军诸多战功,却从不知他还有个孙女,也不知道这个孙女后来如何,简直就是像被抹去了存在,现在见到,难免有些好奇。 他想得正出神,也就没有注意到,有一人悄悄绕到他身旁,一下便牵住了他的衣袖。 而后是一个欢快的声音:“抓到你了!” 贺桦一转头,就见方才心中所想的姑娘此时就在他身边,微微歪着头看他,笑着的一双眼睛犹如弯弯柳叶。 还不待他回话,周边就有人笑她:“小乔儿,抓错啦抓错啦,他不与我们一同玩的!” 王乔松当然知道他不是一同玩的孩子,可她见过这人几面,虽每次都只是路过,可他总是往自己府中看,眼神中颇有探寻的味道,好生奇怪。 有时候她想搭话,可偏偏他去也匆匆,从来不给她这个机会,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人,至少要逗他一下。 贺桦哪里想到会有这出,愣了两秒,而后笑道:“竟不知我也被算了进来,这次不作数,姑娘可愿再来一次?” “好啊。”王乔松答应地很爽快。 “不过,”贺桦微微抬手,让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脱出,而后道:“今日未有空闲,恕我先行,改日定来赴约。” 王乔松问道:“改日是何日?” 贺桦已经走出了几步,闻言道:“未有定日,姑娘何时见我,便叫住我吧。” 王乔松以为他在骗人,还想上前,却被她的小伙伴们一齐拉了回去,只来得及朝他说了一句:“不许言而无信!” 贺桦没有答话,只是朝她挥挥手,以示再见。 他不会言而无信,只是听人说,那大伯明日便要回来,届时他又待在了宫墙之内。 出宫不是他想出便能出,下次见,是真的未有定日。 想着,他小跑起来。 今日这么一耽误,还是有些许晚了。 跑到地方,贺桦轻易便寻到了那老伯,他稍有些驼背,头发花白,精神气却好,看到他便叫:“桦儿,来啦!” “爷爷,”贺桦也便迎上去,帮他搬了一袋米粮上车,问他:“大伯明日回来,伤好全了吧?” “好不全也要回来喽,”老伯直起腰来,擦了汗,道:“哪里是我等能说了算的。” “嗯。”贺桦答应了一句。 老伯又自言自语,道:“冲撞了大人,被打伤腿脚,怪他自己啊。” 贺桦默然,如今不同从前,他并没有身份和资格去帮他,也就不再多提这伤心事。 等装好车,老伯便在前边赶驴,贺桦跟在后边,时不时帮着扶一把车,手里还提着车上放不下的一袋青蔬。 待出了这片闹市,会另有人接应,他也就可以借机出走。 老伯走不了太快,赶着的驴子也就慢,本也没什么,近日常来,众人也知道他是宫里人,多不会为难。 可今日不知为何,这闹市比平日还要闹上一倍,一阵喧哗声自远而来,途径一条小巷时,忽然就窜出一个人来,直直向贺桦撞来。 贺桦视线被车上物事挡着,一手帮着推车,一手还提袋,看到他时,已经完全来不及躲,被来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本就跑得快,也没注意车后边有一人,看到时来不及刹车,一撞撞了个结实。 两人齐齐倒地,贺桦手中的袋子便也脱了手,袋口一开,其间绿叶洒了他们满身。 贺桦被撞得目眩,那人倒是不知疼一般,从他身上半爬起来,指着右前方一团毛茸茸的黑色小兽,道:“快帮我抓住那只乌云!” 慌乱中贺桦看到他的脸,猛地一震,脱口而出:“蒙将……?” 又把险些说出口的将军二字咽下去。 “你认识我?”蒙恬没大听清,听了个蒙字,默认他在叫自己,抽空答了他一句。 而后也没了下文,从他身上窜起来,又去追他口中的那个乌云。 贺桦当然认识,只不过是从前认识,而他认识的蒙恬与现在的年岁当然也不一样。 以前叫蒙将军叫惯了,方才险些就唤出了口。 此时的蒙恬应是十岁有三,与将军还沾不上边。 周围有人听他是蒙氏子弟,立刻就来了劲,帮他去捉那只上下逃窜的黑毛小兽。 贺桦见闹去了那边,拨开身上的菜叶,将尚且完好的收拢过来。 一旁老伯听了他是蒙家的孩子,想到被打断腿的儿子,以为又惹上了事端,面露惊恐,一时震在原地。 贺桦整理好自己便要起来,方才半起了身,有人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他,接着便是一个温和的声音:“惭愧,家兄鲁莽,这位小兄弟可有伤着?” 这个声音,又是与蒙恬在一起,贺桦都不用猜他是谁,抬眼,果然是蒙毅。 本想登门拜访,没想到在此就遇上,一朝得见尚在少年时的他们,贺桦心中慨叹,一边回他道:“未有。” 蒙毅此时年岁虽小,却也稍比他高,此时视线落去了他头顶,贺桦这才意识到头上可能还落了叶子,正想去摘,蒙毅却抢了先,为他拿了下来。 还未等他说话,那边就爆出一阵欢呼:“抓到了,抓到了!” 蒙恬挤着进去人群中央,从旁人手里接了那小兽,道:“多谢!在场的各位都有赏钱!” 话还未落音,便有跟着他的奴仆上前派赏。 那边又爆出一阵欢呼,乱作一团,蒙恬则朝这边过来,提了那黑毛小兽的后脖颈,朝蒙毅道:“看,为兄抓住了!” “是百姓所抓。”蒙毅淡然道。 “哎,这不重要。”蒙恬从小兽的脖颈上取了东西下来,而后将其往旁一放,也不管这黑毛小兽一赤溜就跑走。 看去他手上,是为一串精致手串,蒙恬像是自言自语:“还好找回来了,不然惹阿娘伤心,爹爹得打死我。” 待收好手串,他才注意到一旁的贺桦,方才撞了他,好像撞得还有些狠,可未见他有生气的意思,端立在那处,与自家弟弟说着什么。 反倒是他身旁的老伯,面上有惧色,见他过来,更是害怕,拉过贺桦小声道:“桦儿,你与这位大人认个错,显贵惹不得呐。” 贺桦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但他也知道两兄弟是良善之辈,于是柔声安慰道:“不必担心,这二位大人都讲情理。” 蒙恬正好过来,本来就疑惑为什么他会认识自己,听他这句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讲情理?” “大人面相温良。”贺桦答道。 蒙毅惊奇地看他一眼,蒙恬那副莽撞的样子,第一眼见,不觉得他是纨绔才好,怎么样也与温良沾不上边。 “他夸我。”蒙恬得意地朝蒙毅炫耀。 “……”蒙毅无言一阵,又提醒他道:“你方才撞到人,还不道歉?” “哦哦。”他像方才记起来一般,道:“抱歉,追得太急,没有看见你。” 又从兜里掏了一把方孔钱,递给他,诚恳道:“此为赔礼。” 然后又围着他转了一圈,道:“没有伤吧?” 贺桦觉得好笑,以前倒是没见他这样活泼的时候,也没有拒绝他的钱币,轻笑道:“没有,多谢大人。” “我撞了你,你还跟我道谢?”蒙恬颇为不解。 “这是两件事,”贺桦朝他晃了晃手中方口钱,道:“何况,足足两月饷钱之数,为何不道谢?” 他话中带笑,明显是调侃,话一出口,蒙氏兄弟莞尔,连带着老伯神色都放松下去。 而后,蒙恬又想起来方才他叫了自己名字,问他:“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认识我?” 贺桦其实没有叫全他的名字,不过他既然这样问了,正是一个机会,他刻意含糊道:“太子政曾与我提及。” 又添道:“久闻蒙氏威名,很是仰慕,平日多在意了些,也就眼熟了大人。” 蒙毅听完,扫了一眼他的着装,显然不是什么显贵之人,当下存疑,问:“太子政?” 20、这里生长着未来的天下共主 太子政归来只一年,就算是他二人都未曾见过几面。 这人是如何得见,还从太子政口中听闻蒙家的事? “喔?”蒙恬显然是和他想去了一块,似信非信。 贺桦却点到为止:“二位大人,我等还要回宫交差,恕不久留。” 蒙毅拉着蒙恬去到一旁,为他们让路,临走又问:“你是宫中人?” 贺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借机给他看了照身帖,让对方得知自己名姓,而后道别:“有缘再会。” “再会。”两人齐齐道。 目送他走后,蒙恬就道:“他不像普通宫人。” “是啊。”蒙毅回他。 虽是一身质朴衣装,举手抬足之间却显出些贵气,礼数周全,与他们谈话也不显惧色,不卑不亢。 况且,他们二人尚小,蒙家平日都是父亲和祖父入宫。 今日若不是蒙恬贪玩,偷拿阿母的手串,结果被那小兽叼走,让他们一路追来了这边,放在平日,他二人根本不来这闹市。 此人若是寻常宫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他们,更不用谈能一眼便认出蒙恬来。 “他在说谎?”蒙毅问。 “不知,”蒙恬没有断言,稍一思索,道:“听闻随太子政回秦的还有两人,他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有二人同太子政回秦,此事鲜有人知,他们也是听身居高位的祖父说的。 蒙毅摇摇头:“不清楚。” 又道:“如若不是,那他就是说谎。” 否则连他们都接触不到的人,怎可能随便一个宫人就熟识。 此人是不是在说谎,又到底为什么会认识他,蒙恬来了兴致,道:“有意思。毅儿,近来有趣事了。” “不要叫我毅儿,”蒙毅表示抗议,继而问:“你想结识他?” 蒙恬点头,道:“反正阿父说过让我们日后亲近太子政,若是他真的是随太子政回秦之人,先结识他没有坏处。” “也是。”蒙毅觉得有理。 方才点头,就听那边蒙恬几乎是轻声哼成了曲调:“毅儿毅儿毅儿……” 蒙毅:“……” 向来都是阿爹阿娘这样唤他,这个阿兄从前都是唤他阿毅,近来却非要改口成毅儿,听得他好不自在。 真是烦人! 蒙毅忍无可忍,给了他一拳。 蒙恬嚎叫一声,道:“你平日不叫我兄长就罢了,你还打我!” “哪有你这样当兄长的?”蒙毅又给了他一拳。 不就是比他晚出生了些,平日就处处被他用这个理由压一头,实在气人。 说着,又把贴近的蒙恬给推开。 蒙恬并不服气:“我哪里不好?” 说罢又靠过去,想把手搭去他肩上,蒙毅哪里肯,又退走开。 这样一退一进,最终还是被蒙恬得了手。 两人推搡着,就这样慢慢步出闹市,朝府中去了。 此日后不久,一日午前,太子宫内的嬴政收到了消息。 是他留在宫城侍卫处的眼线,消息有关贺桦。 据这个眼线说,前几日,蒙家的人动用宫中的关系,换了几个人去府中。 其中就包括贺桦。 嬴政不意外,上回贺桦与他提过会去前往宫外世家。 倒是秦政觉得奇怪,问:“他什么时候和蒙家有了交集?” 嬴政自然是不清楚,道:“不知。” 他都不在意,秦政自然没再问什么,话题一转,道:“听闻蒙家的小辈同我年岁差不多。” 继而问:“他们两代人皆奉秦君,这代小辈会不会是我日后臣?” 会,不仅会,还是你的左膀右臂。 嬴政默道,嘴上却说:“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秦政歪头看他,道:“只是对他们有些兴趣。” 嬴政放下手中竹简,也去看他:“那便将他们召入宫来。” 秦政和他想的一样,可还是不免忧心:“这样会不会让父王认为我过早拉拢朝臣?” 如今后宫势力林立,朝中更是几大派别,他身为太子,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亲近忠君之臣,”嬴政却道:“有何不妥?” 从前是蒙家主动将蒙家双子送入宫来,此世秦政主动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而对于嬴子楚来说,以后的继承人亲近他重用的朝臣,是为认同,也就不必担心他会对此事有疑虑。 再说,作为太子时不亲近,日后初登王位,权柄旁落,不论是后宫还是前朝,他都受制于人,更是没那个机会。 “也对,”秦政略一思忖,道:“我明日就与父王提此事。” “嗯。”嬴政答了他一句,思绪飘去了其他。 方才没有细想,如今回想,贺桦为什么会选择蒙家? 难道他与蒙家最是相熟? 前朝中谁与蒙家相熟,又是贺桦那般的性格? 一种极度不详的感觉从嬴政心头起。 他莫名有种直觉,一种大秦在他去后,出了变故的直觉。 否则怎会出现一个这样紧随他而死的神秘人? 杂乱思绪上涌,嬴政心中乱得厉害,一双小手却贴了过来。 秦政凑到他面前,手放去了他额头,见并没有什么异样,问:“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无事。”嬴政抿直了唇,心中挑选着符合贺桦的人选。 哪想秦政却想去了其他,正色道:“你放心,我就算亲近蒙家的人,也不会丢下你的。” 嬴政:“?” 又看秦政一脸认真,怕是真的以为他在害怕被丢下,不禁失笑:“我知。我想的不是此事。” “那是何事?”秦政不放心他。 “是我多想。” 经他这样一打岔,嬴政倒不再去想贺桦了。 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他的继任者出事就行。 至于方才的直觉…… 就当是错觉。 “真的没事?”秦政复而摸摸他,问:“没事的话,我就要去找吕相听学了。” 也不知为什么,这小孩越发喜欢对他贴贴抱抱,不仅如此,像这样直接上手也不是少有的事。 不过,他也不厌恶就是了。 “去吧。”嬴政道。 这个时辰,吕不韦估计已然在前殿等着了。 看着秦政走出殿门,嬴政复而拿起方才放下的竹简。 上边是秦政的字迹,吕不韦给他留的课业,嬴政都会先过目一遍。 大体是没什么错处的,只是嬴政总会凭借着这些课业,引申去他执政后的一些所思所想与秦政讲。 要培养一个帝王,还是帝王亲自来教最好。 此后几日,他将重心全然放在秦政身上,久而久之,也就将贺桦的事抛去了脑后。 秦政所说即所做,次日便与嬴子楚提了蒙家的事,嬴子楚与蒙骜一拍即合,尽然同意自家孩子走到一起。 在此后不久,蒙家的两个孩子就获得了自由出入太子宫的特许。 蒙恬和蒙毅本就对秦政感兴趣,时常结伴入宫寻秦政玩,不出半年,三人便互相熟识。 再往后,蒙恬曾提议将贺桦一同带入宫中,却屡次被其拒绝,问及原因,也从不曾得答案。 此一年间,对嬴子楚登位有异议的,诸如嬴悼一脉,要么被几分势力,要么被逐出咸阳,到最后,已然不成气候。 其余王家可能成势的,也都是同样的下场。 第二年,嬴子楚正式加冕,秦政亦正式册封为太子。 嬴子楚的王位也就无人能够威胁,可这还不够,若是不拿出实绩,便很难让国民认从。 于是在年末,在周王室与诸国共谋弱秦之时,嬴子楚毅然决定东出。 此一战,秦一举扫灭东周,收周王室九鼎。 统治了天下近八百年的周王朝,历经鼎盛,又经中兴,盛于开创性的分封制度,却又衰于分封制下的天下群雄。 最终见证数百政权起落,断送在乱世中后起之秀秦国手中。 盘踞在洛邑沉睡多年的玄鸟缓慢苏醒,几经盘旋,朝着天地之西去。 去往天命所归处。 落足时,它带起的风吹动了无数黑红旗帜。 这里生长着未来的天下共主。 人们称他为秦皇。 这里是未来天下唯一的都城。 人们称之为咸阳。 玄鸟再度闭上了眼。 他国或对秦灭东周有异议,但未有一国敢出头公然批判秦国之所为。 次年,蒙骜大将军多次东征,共攻克赵国三十七座城池,秦国国土愈渐扩大,国势日上,却在这时,嬴子楚的身体每况愈下。 秦政从吕不韦那听闻,是因在赵国当质子时潦倒太久,熬坏了身子,在位两年,又是政事繁忙,多番隐疾都被牵出,这才有了如今的境况。 秦政将听来的讲给嬴政听,嬴政却不语。 关于嬴子楚的早逝,其间原因可不止这样简单。 三年。 这年寒冬过去,暖春柔光笼罩下,嬴子楚的身体好转许多。 三月与四月两月,嬴子楚派王龁攻上党,此战大捷,嬴子楚欣喜之际,又派蒙骜攻魏。 此战却陡生变故。 初始蒙骜攻下魏城两处,本以为此战亦会大捷,不想魏王请得魏无忌出山。 信陵君魏无忌当年以围魏救赵闻名天下,领军后向诸国求援,各国早就等一个攻秦的时机,以救魏的名义纷纷发兵,举天下之兵攻秦。 两军战于河外,蒙骜难敌五国之兵,大败回撤。 联军乘胜追击,大破秦军,一路势如破竹,攻至函谷关。 军中斥候携着染血衣袍出现在咸阳朝堂之际,嬴子楚难抵此噩耗,当着朝臣的面,气急攻心,竟是呕出了一口黑血,昏倒在众臣面前。 21、杏花树下 太子宫中。 秦政匆匆往外去。 前朝消息来得急,他晨起舞剑,剑还未出鞘,那边嬴子楚呕血的消息就到了他殿中。 紧随而至的就是战报。 秦政听得心下一沉,收剑便往嬴子楚寝殿去。 到时,只见殿中太医正收了东西往外去,吕不韦和秦宗室长老嬴勖各列两侧,秦政先行对嬴勖行礼:“伯公。” 继而对吕不韦道:“先生。” 二者颔首以示回应。 秦政看不见里屋中的嬴子楚,又不便贸然进去,只好问:“父王如何了?” 吕不韦回他:“气急攻心,据太医所言,需得修养月余。” 秦政默然。 藏在袖中的手却握紧了拳。 若不是此战天下攻秦,断然不会落到这个局面。 嬴勖似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满布着苍老皱纹的手放去秦政头顶:“政儿不必忧心,大王自有先灵相护。” 秦政乖乖点头:“好。” 他面上乖巧,心中忧心的却不止是嬴子楚,更是国事。 可身处此处,倒也不能发问,显得他全然不挂心缠绵病榻的嬴子楚一般。 一国之君倒下,殿中两位长者皆有诸多事宜,嬴勖看着嬴子楚服下药,从殿中退了出去。 吕不韦却未走。 殿中陆续有人来,两位太后,以及王后赵姬得到消息匆匆而来,却都顾及会扰了嬴子楚清净,并未久留。 而吕不韦每逢人走,都会去相送。 也就是他去送赵姬出殿的当口,嬴子楚堪堪醒转。 殿中只余下秦政一人,此时自是迎了上去。 嬴子楚方才醒转,缓了片刻,又重新忆及那可恨的战报。 一时气从心头起,却也忽视了他的存在,当下便召人来,道:“传寡人之令,将那魏太子增囚去咸阳偏殿!” 太子增是为魏国留于秦国的质子,此次攻秦以魏国之信陵君为首,嬴子楚自是会迁怒这个质子。 秦政心觉他太过冲动,在一旁出声提醒:“父王息怒。” 嬴子楚这才注意到他,还想再说,却猛地想起当初秦赵之争,秦政作为质子,同样因赵王的追杀受尽了苦楚。 还是被他心狠扔在了邯郸。 此时在秦政面前作此决断,难免有些不妥。 一时要出口的话顿住,两人相顾无言。 秦政朝他眨巴眨巴眼。 “……”嬴子楚移开了眼,道:“政儿先行回殿吧。” 秦政听他的话,行礼作别,却也留下一句:“父王若囚魏太子,实为给山东五国留下话柄,借此留函谷关而不去。以儿臣之见,不如厚待,作势亲魏而离间他国。” 说罢,退身出了里屋,道:“儿臣告退。” 嬴子楚被他一席话说了个清醒。 方才真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连自家儿子都懂的道理,他却未能想到。 不过,嬴子楚复而望了秦政离去的背影。 虽还有些少年人的单薄,却已然和三年前是天壤之别。 初归秦时的稚气被尽然抛下,身量拔高,华服加身,举手抬足之间,全然是贵态。 所思所想,在这样的年纪,也尽然不输长者。 端得是天潢贵胄,亦是大成之才。 他身体有恙,若是早去,将大秦基业交与秦政,他倒是放心。 秦政全然没有意识到嬴子楚想了些什么,顾自往外去,却在出殿门之时碰见了回来的吕不韦。 他此次去的倒是久了些,秦政心道。 “先生。”秦政唤道,又告知他:“父王醒了。” “嗯。”吕不韦抬手,在他肩上轻拍,道:“小太子先行回殿,大王有本相作陪。” 说罢,收手朝殿内去。 这一抬一放间,他的广袖在秦政面前扫过,其间飘出一缕淡香,恰好就被秦政敏锐地捕捉到。 他几乎是震在了原地。 这股香味! 秦政想回头,却生生控住自己,快步离开了这处寝殿。 各国贵族多会用熏香,多为花卉制成,身居后宫者更是喜用独特花香。 这种熏香,他只在赵姬身上闻到过! 是一种难得的淡香,赵姬甚是喜爱,时常使用。 虽说吕不韦方才去送了赵姬,但秦政不时会去寻赵姬,此香浅淡,断然不会轻易在他人身上留下。 只有少数几次赵姬抱他入怀,通常是要抱好一会,秦政才在自己身上闻到这种淡香,但也留不久,出门一经风吹,不出半刻钟,也就会散去。 这二人方才做了什么,才会在吕相身上留下他母后的熏香? 秦政不往过分去想,可就算是最简单的拥抱,赵姬身为王后,这都是极大的逾矩! 何况这是什么时机? 是他父王病体在塌,这二人就算真的有什么,未免也太过胆大! 秦政难掩心下震撼,上了寝殿外宫轿,朝自己宫中去。 今日事太过出乎意料,他要回去与崇苏说。 他如今出太子宫都不带崇苏,崇苏近两年个子长得飞快,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加之他长相出挑,太易惹人注目,何况来的还是父王殿上。 三年过去,嬴子楚早就将这两个与他归秦之人忘去脑后,但秦政行事谨慎,还是不愿让崇苏在他面前露面。 想到此秦政就郁闷。 也不知道初见时明明风吹就能倒的他,为什么能长到那样高。 秦政嘴上不说,实际暗地里早就较上了劲,平日里吃饭都刻意多吃,认定了他以后会比崇苏高。 至少要一样高。 他暗暗道。 待到太子宫,秦政直朝了后殿去。 随着年岁增长,两人早已不同住一处。 即便如此,秦政为方便去寻他,为他安排了一间离得近的寝房,未让他与其他侍从同住。 这几年来,殿中侍从奴仆都成了他的人,断不会让宫中消息流出,他去找人,也就随心所欲得多。 有时议事晚了,他懒得再走,在崇苏身边睡下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近来春日,春风暖阳诱人,崇苏经常不在屋内,而是在太子宫中到处溜达,寻一处适合晒太阳的地方,时常一待就是整一个下午,好不悠闲。 简直比他这个太子悠然自得多了。 最经常去的,是殿内偏处的一树杏花底下,秦政去看过,是一片好景,也怪不得他喜欢。 他去找人时,首先去屋里,若在屋中找不到人,那便去问问殿上其他侍从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若是他们也不知,就去那杏花树下找他,通常都不会错。 今日也是一样,他先行去了崇苏屋中,而他进崇苏屋门,多是不敲门的。 虽被他说过几回,秦政也全然不在乎,这一次,还是推门便进。 屋内空无一人,果然是不在。 去问其他侍从,也说不知,秦政于是朝着那偏处去。 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居然还去躲懒。 秦政无奈,面上却也是浅浅笑意。 崇苏能这样随着性子,要说源头,还是他的问题。 当初秦政问他想要什么名分,他只要了一个侍卫长的职位,秦政自是给他。 初始崇苏做得认真,越到后来,许是觉得累且繁琐,不到一年,他就当了甩手掌柜,只挑他想做的事做,不想做的尽数派发给他人。 结果惹来不少怒怨,很多人不满他的作为,闹到秦政面前告状。 不过在自己宫中,这都是小事,秦政乐意惯着他,尽数给他将麻烦都挡了回去。 久而久之,宫中人都意识到他极度偏心,对于这个侍卫长不敢低看了去。 这样一来,更是除了秦政没人敢管他。 也就造就了如今天天躲懒的崇苏。 秦政溜达过去,老远便见了他。 这人前几日都是靠着树,今日更是惬意,身下垫了席子,仰躺在树下。 只是他身高腿长,席子装不下他,半条腿都在外边,此时曲着左腿,一手垫着后脑,任由暖阳笼罩,正闭目养神。 金光洒在他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边,脸边翘起的黑色发丝经由光线贯彻,像是变了颜色,打下的阴影投去面上,细影随着微风在好看的脸上轻晃。 秦政不会以貌取人,不厌丑,也不对美趋之若鹜,可看着崇苏,却总忍不住被吸引。 他这副皮相好看,吸引他的却又不只是皮相,皮相所展示出的神态,影响着神态的内核,才是真正让他移不开眼的。 就比如他安静闭目休息,人人都会闭目,可人人神态也都不同,或皱眉或舒展,或张口或闭口,或完全瘫软着五官。 崇苏闭目的神态,他觉得是美的,美在了哪里,他描述不出来。 只知道杏花暖阳相称,大好景色,他在此休憩,并未撞破这美景,反而更添了色彩。 他莫名有一种直觉,觉得他的魂灵不与这副美貌相称,不是说这副皮囊不美,而是他不该是这样的美,那该是怎样的呢,他也说不出来。 但他总觉得,离了崇苏的神魂,这副皮囊失去内里支撑,也就不会让他如此青睐。 他看得入了神,凑到近前,连自己的手几时伸了出去也不知道。 阳光被挡了太久,嬴政身上暖意渐消,察觉到来人,半睁了眼,见是秦政,抬手握住他抚上自己脸侧的手,声音有些迷糊:“回来了?” 22、杏花雨 秦政看着他,莫名吞咽了唾沫,道:“嗯,回来了。” 嬴政往旁让了让,邀请他:“同我一起?” 秦政于是在他身旁躺下。 躺下才想起来反省自己为何如此悠闲,于是问他:“你可知今日变故?” “我知。”嬴政懒懒道。 他才小睡了小半个时辰,被扰了清梦,说话时调子都有些拖着。 秦政转身俯卧,又半撑起身,捞了他的一缕发来,道:“你也太过不在意了。” “要我在意什么?”嬴政于是问他。 秦政尚未登王,主动权不在他们这方,嬴政就是想成事,都没有权力和立场。 而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对于嬴政来说无异于记忆复苏,日子过下来,多是意料之中,自然不会有太大反应。 秦政给他编小辫子,一边道:“在意联军攻秦。” “函谷关乃佑秦之天险,”嬴政扫了眼秦政作乱的手,却也放任:“若是强攻,各国必有损伤,而谁损谁伤,五国各有私心。” “他们会内讧。”秦政接道。 “是,”嬴政揉揉他的脑袋,道:“乌合之众罢了,不足为惧。” 秦政给他编完一条,又捞了另一缕发,道:“父王今日在朝臣面前呕血,也不知会在前朝掀起怎样的风雨。” 这三年来,嬴子楚的身体状况朝中人周知,经了这遭,更是很难让人不多想。 臣子们最会看势而动,嬴政道:“过不久,或许就有朝臣来向你示好。” 秦政心中有些猜测,却还是顺嘴问:“为何?” 嬴政丝毫没有掩饰:“新君将……” “嘘!”秦政捂住了他的嘴,赶忙阻止:“你且莫要胡说。” “你心中不也如此想?”嬴政笑问。 秦政确实这样想过,但有些事心中想,却万万不能言明,于是道:“祸从口出。” “嗯。”既然他不想再多说,嬴政也不再提,略微颔首,见秦政已经给他编了三条辫子,问道:“编这个作甚?” “好看。”秦政随口道。 实则是他心中想着事,手头也闲不下来,于是拿他的发丝做了消遣。 “好看?”嬴政轻易看出来他藏着心事,却没点破,而是换了种方式,问:“今日去大王殿中,可有何所见?” 虽是这样问,嬴政却能猜到大体。 概是秦政发现了吕不韦和赵姬的那档事,震惊又不敢信,想说却找不到合适开口的时机。 经他这么一问,秦政果然与他道来。 说完他所见,总结道:“我有些直觉,母后与吕相之间或许有些……” 秦政话没说完。 嬴政于是道:“嗯,怕是如你所想。” “他们为何要这样?”秦政稍有些寒心。 赵姬是他母后,就算是顾及他,也不该在嬴子楚还在世的时候就去私通他人。 何况私通的还是当今秦国丞相。 若是父王真的时日无多,届时他即位,又该如何去看待他二人的关系? 嬴政却道:“不止是他们,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己身利益为先。” 说着,引导秦政去想当今堪称复杂的局势:“你且看这三年来的朝堂。” 他道:“其先是外姓宗族。” 自秦政被立太子以来,华阳太后自觉楚宗室又是扶持当今秦王上位,嫡长子秦政也是她做主接回秦国,现任国君与下任国君都归楚系,自然是大权在握。 于是不断利用手中势力安插楚人进朝堂,这行人中比较有能力的,是一对兄弟,是为芈启、芈颠。 秦政查过他们的身世,都是楚王室中人。 其中那名为芈启的,是昭王之女与楚王熊元之子,有着秦楚两室的血脉,和他都有着一层亲缘。 楚宗室势力进一步干涉朝政,嬴子楚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三年间,逐渐受不了她的管制,扶持秦嬴宗室,亲近朝中王家、蒙家以及杨家等秦国世家。 同时,在后宫宠幸韩夫人,朝夏太后示好,想在后宫扶持逐渐没落的韩宗室与其对抗,这也导致夏太后有段时日对秦政好得出奇。 待秦政想完,嬴政又道:“再是王后。” 嬴子楚自登上王位后,虽将赵姬封后,却也不忘充实后宫,近来为了扶持韩宗室,经常去韩夫人住处,已有些时日忽视赵姬。 再者,成蟜年岁渐长,倒是不复先前那样贪玩,反而聪颖起来,加之其活泼的性格,近来颇得嬴子楚喜爱,也常挂在嘴边。 秦政去见过他母亲几次,每次都是愁容满面。 他深知赵姬的心性,极其没有安全感,极易多想,却又没有主见,只要有人给她出主意,她概是会听话。 秦政越想越心惊,从前未将这些事放到一起看,如今整理下来,许多事却是有迹可循。 嬴政看他的模样,知道他想通了其中关节,最后提点道:“相邦的出现,不得不说巧妙。” “可他……”秦政不可置信。 他可是当初助父王回秦,与父王同登高位的知交啊。 父王为他封侯拜相,平分天下,到如今,他却与父王的王后私通? 嬴政简直能将他的心猜个通透:“若是大王出事,王后便为太后,吕相已然为相邦,两相配合,岂不是权势比之如今更甚?” “再说,何止私通,归秦时,你可见大王有恙?短短三年,就算有当初在赵国的积疾,又岂会这样快就垮了身子?” “怎会……”秦政坐起来身来,脑中一片混沌,道:“如若这样,父王怎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嬴政跟着他坐起,道:“真相中掺杂着假,最是让人分辨不清。” 也就是说,嬴子楚确实有旧疾在身没错,但这些旧疾不至于让他三年即死。 这些人加速了他的衰亡。 秦政还是有疑:“可单凭他二人,又如何能这样瞒天过海?” 嬴政却道:“我可没说单凭他二人。” 秦政猛然想到方才提到的楚宗室。 上位三年便想削弱宗室,果然是太早了吗?以至于惹来了楚宗室的反扑? “嬴姓宗族呢?”秦政说得有些艰难:“他们就没有一人察觉不对?” 嬴政却反问他:“当初那些反对大王即位的势力,又真的尽然出了咸阳吗?” 秦政背后寒意陡生。 他知道朝中势力几分,互相对立,都想为己方谋利,但却猜不到,这些人居然能在某一件事上达成惊人的一致。 嬴政去握他的手,不出意料地,触及了几分凉意。 “吓着了?”嬴政心觉现在就让他知道这些,或许有些为时过早。 当即将他圈过来,柔声道:“都是我的推断,切莫全然当真。” 这话倒也不是骗秦政。 当年嬴子楚身死的真相,是被人谋害还是真的旧疾并发,他确实不知。 只是他即位后,吕不韦联合赵姬逼走了秦宗室的几人。 后来他去查,才知当年嬴子楚即位之时,这几人只是假意迎合,心中存的却是谋逆之心。 再结合当初的朝堂局势,这才有了他的这些推断。 现在让秦政以为嬴子楚就是被毒害,嬴政意在日后让他多几分警惕,也多几分早日将这些势力除尽的决心。 未曾想把人吓成这样。 嬴政稍稍有些后悔。 却又想,当初他有这样不经吓? 这个时候,不该是会想着日后如何赢他们,而不是害怕这些林立的势力?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怀里的秦政出了声:“他们能这样对父王,日后亦能这样对我。” 秦政道:“若我不听话,他们亦能除掉我。” 他从嬴政怀里挣出来,直视他的眼睛,问:“你说,我能赢他们吗?” 嬴政挑眉。 看来他没想错。 怕,他怎么会怕。 他只会忧心日后不能赢。 “会的。”嬴政很是肯定。 秦政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你就这样确信?” 那是当然,嬴政心道。 只不过前世在这场博弈中,他花了整整九年才罢了吕不韦的相位,亲政后,更是耗费了不少心血去削弱宗室势力,直到华阳太后死后,他才真正放开手脚征讨六国。 此世秦政身边有他,断然不会再这样耗时良久。 不过面对秦政的问题,嬴政只能和他打马虎眼:“直觉。” 他每次说直觉,一向都是准的,秦政顿时起了些笑意:“我也有这种直觉。” 嬴政见他放松下来,复而拉着他躺下,道:“那就先顺其自然,不要多想。” 可说了这样多,此时让秦政不多想,似是有些说空话。 秦政果然没有回话。 嬴政看他出神,明显还是想着。 他还这样小,想多了不免忧思过重,总是不好的。 嬴政视线移去了头顶杏花。 花开得正盛,在微风轻抚中摆动着,带动着洒落的阳光在眼前晃动。 嬴政忽而问他:“想看杏花雨吗?” “嗯?”秦政放去权争的注意力被他拉了回来。 还不待秦政反应过来,嬴政便捡了丢在身侧的佩剑,用力一挥,剑身砸在树干上,带得整棵树都颤动起来。 花枝上本就满缀着,经由这阵颤动,枝头上白色小花倾落,下雪一般,追随着照下来的阳光,朝他们扑来。 秦政睁大了眼睛,本浅淡的花香转瞬浓郁,花儿落了他们满头满身,简直连披散的青丝都被铺成了白发。 转首去看身旁人,只见有几株白花落去了嬴政眼窝。 秦政见了,忽而便被逗笑,想伸手替他抚开,可微一侧身,面上的一片花瓣骨碌碌滚落,一个不经意,就钻去了他眼里。 秦政眼中一疼,就想去揉,可刚抬手,嬴政就将他制住。 秦政只听他的声音随着一阵清风靠近。 “别动。” 可他难受得紧,双手还想挣扎,却被嬴政一手制住,往旁一带,两人瞬间挨到了一起。 接着,嬴政另手轻拨他的眼睛,稍稍凑近,帮他吹出那小花来。 秦政只觉得眼睛一热,下意识躲闪,却又被他按住,如此两次,才被松开。 这下终于能用手去碰,可一碰,才发觉眼里已没了异物。 睁开眼来,就见眼前人凑得极近,几乎再凑近分毫,他那张好看的唇就要吻上自己的眼角。 微风簌簌,杏花树下雪白一片,席上两人挨在一处,忽而静了声。 而其中一人,花儿与发丝遮盖之下,默然红透了耳根。 23、分寸 良久,秦政默默推开他,往旁让去。 “你……”那股湿热仿若还在,秦政轻垂了眼,小声道:“不知分寸。” “这就算不知分寸了?”嬴政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凑过去,撩他扑闪的眼睫:“是谁前几日睡觉,非要勾着我的手指不放?” 秦政拨开他的手,狡辩道:“我那时睡了,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好,”诸如此类的事是数不胜数,嬴政轻易换了一个说:“那是谁非要去探池中花,结果跌进池中,上来了不去换衣裳,反而贴来我身上,将我也惹得一身湿?” 此事秦政自然也有理由:“谁叫你那时要笑我。” 嬴政偏偏让他找不出理由:“趁我小憩想在我眉心画花,被我逮个正着,这怎么算?” “下棋耍赖,拉着我的手不许我放棋子,这怎么算?” “沾了风寒,喝药被苦了个正着,用手沾了往我唇上贴,这又怎么算?” 嬴政轻抬他下巴,又凑近了几分:“算是小太子坏心眼得很,还是不知分寸啊?” “都不算。”秦政移目。 嬴政于是问:“那我方才又怎么算不知分寸?” 这下秦政没话说了,往后退去,远离了他:“我……” 嬴政却不放过他:“如若我方才算不知分寸。” 他牵住秦政的手,不让人再往后退,两人的距离再度拉近:“是谁将不知分寸的事做了个遍,如今却要反过来说我?” “……”说他一句话换回来十句,秦政选择不答:“我要去温习功课了。” 说着就要坐起来,嬴政却再度拉住他。 看他脸侧都染上些红晕的那一刻起,嬴政就知道他知了羞。 趁秦政还没跑,嬴政撩了他耳旁的发,手指划过他脸庞,触及了藏在乌发间的那点红。 他就知道秦政会红耳根。 他说秦政坏心眼,其实在逗人这一点上,他只会比秦政更坏。 秦政想藏,他却偏偏要点破。 手指轻撩了秦政的耳垂,那点温度传递到他指尖的瞬间,嬴政含了浅笑,故意问:“怎么耳朵都红了?” “!”秦政几乎是从席子上窜了起来,掩在袖间的手收紧了,无措间,见了满地红蕊白花,当即抓了一把砸去他身上:“你莫要太过分!” 嬴政可察觉不到他的满心慌乱,只觉得逗他实在好玩,一时却也没忍住,放声笑得开怀。 侧耳的温度简直要灼去心间,方才给他编的小辫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几乎是晃了秦政的眼。 轻薄笑意冲击着心房,花树下他的身影深入眼底,花香弥漫间,秦政简直要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存在。 一时再也呆不下去,秦政掀袍起身,飞也似的逃了。 嬴政看着他远去,收了笑,却是心情大好,复而闭目。 这边的日子确实悠然自得,相应地,却也实在无趣。 唯一有趣的就是秦政。 嬴政乐得去看秦政身上与他别无而致的特质,也乐得去看因为他的存在而带来的不同。 比如他幼时置身权争漩涡,每一步都是小心,可秦政在他面前却可以全然放下防备。 在他面前,秦政可以是完全鲜活的他本身。 微风轻拂,秦政方才扔在他身上的花骨碌碌滚落,嬴政接了几朵,别在了秦政给他编的小辫上,就着沁人的香味,他心安理得在这花树下再度睡了去。 之后几日,一切如常,他陪着秦政习武阅书,每当秦政思来想去,嬴政就与他提这日的事,惹得他不得再想。 待嬴子楚身体好转,将魏国太子接至咸阳宫,厚礼相待,同时派出使者前往联军交涉,却专找魏使。 一系列亲魏的举措让其他四国起了疑心,联军在函谷关徘徊数日,还是没有达成一致破关,最后各自撤军,秦国此难就此平去。 可国君的病难却未随此战而告竭。 四月末尾,嬴子楚罢朝而居寝殿,将朝中事尽数托付给了吕不韦。 五月初始,更是阴雨连绵,秦王宫笼罩在乌云之下,似是不祥之兆。 一日夜。 侍卫推开寝殿大门,赵姬的衣摆由侍女提了,抬步垮入了屋门。 嬴子楚在里屋休息,下仆尽在外屋候着,见赵姬进来,纷纷行礼。 “大王睡了几时了?”赵姬问。 一人回她:“回王后,已有两个时辰。” 赵姬心中一惊:“这样久?” 说罢,也没再问,兀自往里屋去,唤道:“大王?” 却没有人回她。 走近了,赵姬轻晃了嬴子楚放在被褥外的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凉意。 她的声音有些颤,再度唤道:“大王?” 还是没有人答她。 赵姬的手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嬴子楚已然停止了呼吸。 恰在此时,一阵雷鸣打下,伴随着鸣声落下,屋外守门的侍卫长听得赵姬一声尖叫。 他顿感不对,抬手示意,身后侍从上前破门而入。 方一进门,就见王后抱着大王惊慌失措,而大王则瘫软在她怀中,去探鼻息,已然没有了气息。 一时众人大惊,在场的人几乎是震在原地,还是侍卫长提前反应了过来,叫道:“快叫太医来!” 又吩咐道:“速去请丞相!” 大王最是信任丞相,此事先告诉他,由他去知会其他臣子最为稳妥。 有人上来问:“太后那边?” 近来大王与太后不对付,但终究不能不去告知,于是道:“也去,不过……” 他使了个眼色,这些侍从跟在大王身边良久,话中意思已经懂了。 去请太后不能太快,否则太早到此处,场面只会落得她掌控。 场上的人这才动作起来,可明显慌乱非常。 侍卫长心下也有些乱,明明两个时辰前大王还与他说话,进去两个时辰,怎么就没了气息? 太医来得很快,可奇怪的是,他是紧跟着吕不韦来的。 “丞相!”侍卫长并未多想为何吕不韦能来得如此快,只以为他是和太医路上遇到,如见救星般,赶忙去迎他。 吕不韦神色很是着急,让太医上前去看嬴子楚,赵姬在那处碍了事,吕不韦也就让她的侍女将她扶去一旁。 一番查探下来,太医摇了头,表示无力回天。 吕不韦问:“因由为何?” “突发心疾。” 一旁侍从面面相觑,还是侍卫长上前道:“丞相,若是一人断言,难免不妥。” 吕不韦于是问太医,道:“可有误断?” 对方笃定道:“未曾误断,丞相不信,大可另寻他人。” “另请太医。”吕不韦于是吩咐下去。 不久,另一个太医也到了。 和先前一样,是同样的结果,死于心疾。 尽管满是疑问,侍卫长也觉得自己不该再多嘴了,等着吕不韦的下一步安排。 吕不韦道:“请两位太后和太子来。另外,召集臣下,让他们候在宫门外。” “只说有变故,切勿将大王崩殂的消息传出去,只将此事告知宗室长老和几位老臣,也只许他们入宫来。” 侍卫长领命,召了几个人便出宫去。 夜色深沉,咸阳宫中却灯火通明,宫中的亮光很快散去城中。 而后,这座陷入沉睡的都城被唤醒,零星几个灯火亮起,紧接着是一片,街道上逐渐有了人声。 大臣们大多都未来得及整好衣冠,就被冲进府中来的宫内侍卫告知宫中变故,可也不说具体何事。 方一出门,就遇上同僚。 面面相觑后,大多是不明所以的声音:“宫内有何变故?” “何事如此急切?” 可谁也不知道答案。 只有少数几个辅政几朝的老臣知道了真正的因由。 王龁府上。 王乔松今夜睡得不安稳,忽而有人来,动静不小。 她被敲门声吵醒,出门一看,见一人在与自家爷爷说着什么。 她凑近了些,只听到是宫内变故,只不过是何变故,那人贴近了王龁说,她没有听见,只看见爷爷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紧接着便要跟着人出门。 她不免有些担心,但此事看上去紧急非常,她也就止住了上前的脚步,并未去询问。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蒙家,蒙骜赶着出门的脚步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将军且听我一言。” 蒙骜看着这个三年前来到自己府上的孩子,鬼使神差地,真的为他停住了脚步。 除去这两位,还有麃公、张唐两位武将,外加纲成君蔡泽,都在吕不韦示意要告知的老臣之列。 嬴勖更是在一众嬴姓子弟的搀扶下往府外去。 宫门外人员聚集,私语声不断,这几人到时,却安静了片刻。 待几人入宫,私语声又起来了。 如此浩大的阵仗,又只先行告诉几位老臣和宗室长老,此种情况只可能是王室之变。 老臣一行中。 本是五人一同前往,可在场只有四人,入宫后,王龁首先问道:“蒙将军呢?” 24、王室之变 蒙骜一向雷厉风行,如此大的变故,他竟会来晚到,实属罕见。 他们几人中,蒙骜为秦国世家,几年来又履历战功,握着的实权最多,备受宠信,他们几人有什么决策,都是交由他来说。 他未到,几人的脚步也就停了。 蔡泽行事一向谨慎,见周边都是自己人,才与他们凑近道:“有些蹊跷。” 大王虽一向身体不好,但丝毫预兆未有,崩殂在这样的一个夜间,实在是奇怪。 “太后。”张唐简要提了二字。 近来他们在朝堂多番针对楚宗室,若真有蹊跷,华阳太后定脱不了干系。 麃公鬓角斑白,垂垂老矣,却不拄拐,脊梁挺得笔直,此时横眉倒竖,骂道:“吕不韦这厮当真废物!” 蔡泽被他这一嗓子惊到,赶紧提醒道:“人多耳杂,将军莫要太过激动。” 他这才小声了些,不过还是骂道:“吕不韦说能护好大王,如今这个局面,又该如何是好!” 这下蔡泽和张唐都默然不语了。 虽已有推断,但吕不韦如今势大,不能轻易得罪,他们也就都未点明。 只有王龁提醒他,道:“如若其间真有蹊跷,丞相怕是也……” 点到为止,麃公明白过来意思,简直不可置信,可仔细想来,若只有华阳太后一方势力,定是不敢做什么手脚。 张唐却道:“皆是推断,未有定论。” 此话为真,但无论其间是否有不可与外人道的阴谋,国君崩殂,太子年幼,日后朝政大权定是旁落。 “可怜了小太子。”麃公想明白其中弯绕,黯然一句叹息。 恰在此时,蒙骜匆匆来了。 蔡泽见他来,一同朝王殿去的同时,与他道:“蒙将军,事已至此,后事为重。” 同朝良久,他清楚蒙骜的秉性,这样透着蹊跷的事,蒙骜一定会首先站出去质问,要求彻查。 可他们闹得越厉害,若是被华阳太后记恨在心,小太子即位后,她对尚且年幼的国君管控就会更加密切,他们日后再想有什么动作就难了。 蒙骜性子刚烈,且蒙家一向忠心,蔡泽担忧他怕是听不下去这份劝告。 出乎意料的是,蒙骜却答:“纲成君所言极是,如今他们势大,不能心急。” 蔡泽有些惊喜,暗地想这直肠子怎么有一天开窍了,顺着他的话道:“太子即位后,我们再另寻他法。” 张唐却道:“太子尚小,心智未全,倘若受控于太后,不愿意与我等共谋国事,又该如何是好?” “不会,”蒙骜想起贺桦那笃定的神情,平日里他两个孙儿也对小太子赞不绝口,道:“太子绝不会甘愿做一个傀儡。” 麃公倒是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道:“回秦都能造出那样声势的太子,又怎可能受控于他人。” 张唐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也就默认,又退回去一旁。 正谈论着太子,前方拐角忽而出来一队人。 为首者少年体态,走得虽快,身形却不歪,端得是贵态优姿,加之容貌俊秀,从那拐角出来,就如月拨云层,蓦然让人眼前一亮。 正是秦政。 秦政自是也看到了他们,颔首示意,几人纷纷作揖,而后汇成一行。 蒙骜没想到在此就能遇见他,不过这倒是方便他行事,当即朝身后人使了眼色,一个侍从就靠上前去。 秦政余光撇到了身后来人,可那人并未靠近他,而是靠去了走在他右后侧一步远的嬴政。 今日秦政本不想带他来,但嬴政还是执意跟上。 理由是宫中形势诡谲,他跟随秦政身侧才能放心。 实则却是为了此刻。 那侍从只是靠近一瞬,极其隐蔽地,给了他一片绢帛,而后迅速退走了开。 嬴政面上没什么表情,也全然当没看到秦政投来的视线,收到后便藏去了袖中。 秦政不免疑惑,他并未听说崇苏事先与蒙家有联系。 此刻也没机会问他,秦政暂且将此间疑惑放了放。 不久,嬴子楚寝殿便也到了。 赵姬惊吓过度,被身边侍女扶去了后殿休憩。 两位太后却在殿中起了争执。 夏太后听闻嬴子楚之死慌忙赶来,见了尸身,几乎是瘫坐在地。 嬴子楚近一年都在扶植韩国宗室,今朝他去,也就代表着韩宗室势力彻底失势。 今后,也就不要妄想着再度在后宫起势,更不要想着在秦国朝堂占得一份话语权。 夏太后悲愤难当,直言事有蹊跷,要下令彻查。 华阳太后反驳道:“何处有疑?如此多的太医,难不成个个都是废物,看不出因由为何?” 夏太后料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却又不能直说,只是道:“大王平日虽体弱,却从未有这样突发的顽疾。让宫外的太医来查!” 两相争执之际,秦政一行人到了。 紧随而至的还要嬴勖及嬴姓宗族。 夏太后见了他们,似是见到了救兵。 虽说他们利益不一致,但至少都不能接受嬴子楚处处透着离奇的崩殂。 仅凭她之力不能对抗华阳太后,可加上这些老臣和宗室,定能给她施压。 于是上前,可还未等她与蒙骜说上话,一旁的吕不韦就首先靠了过去,道:“大王突发心疾,已无力回天。” “可有查验?”蒙骜问他。 吕不韦便示意他看那边站着的一列太医,道:“诸多太医断定,确实是心疾无误。” 蒙骜没有接话。 嬴政在一旁看着场景重现。 当年,以蒙骜为首的老臣对华阳太后和吕不韦起了疑心,执意要求找宫外太医再次查验,虽最后还是被联合压了下去,但还是带来了不小的阻力。 这之后,意识到这些臣子此次过后很可能联合秦政一同对付楚宗室,之后几年,华阳太后对他的监视可谓密不透风。 若蒙家此次不站出来,而是顺从华阳太后,或许就能在太后那造成这些老臣服从她的假象,从而放宽对秦政的桎梏。 他一人分身乏术,定是做不到兼顾宫中事和蒙家的。 不过…… 嬴政摩挲着藏在袖中绢帛。 好在他在蒙家有人。 几日前,他同贺桦传了信,让他在此夜蒙骜出府前拦住他,为他分析长久之计。 光这些还不够,蒙骜定然不会轻易松口,最重要的,应是在他面前笃定秦政不会甘于做一个傀儡。 有了这个保证,蒙骜就有了为秦王室出一口恶气的盼头,也就有了能退让的理由。 蒙骜问完死因后没有了下步动作,可他们作为秦国几朝臣,什么都不说又太过可疑,要有人出来唱个红白脸才算完。 蔡泽和张唐都是保全自身为上,此时没有站出来的意思,王龁犹豫一阵,方想出来,却被麃公抢了先,道:“大王平日虽素有顽疾,但这心疾来得实在突然,此事不妥,我看背后有人捣鬼!” 此言一出,场上所有人目光都集于他身上。 吕不韦不悦,道:“太医都是本相找来,将军这样说,不就是怀疑本相?” 蒙骜于是接了他的话,对麃公道:“大王最是信任丞相,那自然不会。” 而后蔡泽顺势将话题转走,道:“如今大王已去,依老臣看,还是莫要内讧,以后事为重。” 张唐也应,只是将难题抛给了秦政,道:“小太子年幼,如此大的变故,怕是难以接受,还是尽快安排后事,让太子回殿歇息。” 秦政端立一旁,一直听着每个人的话,想的却是早去的父王。 当初将他和赵姬丢在赵国的是他,回秦后,对他好的也是他。 虽说嬴子楚忙于政事,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属实算不上多,但终归是承了这一份亲缘,秦政对他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他一朝早去,秦政总归是伤心。 那边张唐突然提到他,秦政也知他在转移视线,当即面上的哀戚神色更甚,一幅连站着都要强撑的模样。 身后的嬴政见他在前边摇摇欲坠,不免好笑。 他知道秦政并没有那样伤心。 不过这副模样实在演得逼真,嬴政上前一步到他身边,让他靠到自己身上。 场上臣子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对嬴子楚之死再没任何异议,也就是认了嬴子楚死于心疾。 华阳太后即使有些意外,但也只当他们认得清朝堂局势。 夏太后见连这些老臣都相当于顺从了华阳太后,知道以自己之力,是对抗不了华阳太后背后的楚宗室。 最后的希望也已然破灭,虽心中不甘,但还是认了命。 可也不想在此待下去,只道太过悲痛,头疼难当,之后甩袖而去。 吕不韦见各势力之争终于偃旗息鼓,当即上前,提了后事,道:“大王崩殂,王位不可空悬,应当尽快让太子在灵前即位,各位觉得,该是几日后?” 在场无人敢妄做定论。 此时,方才一直冷眼看着混乱局势,默然伫立一旁的嬴勖发了话:“停灵三日,若无异象,则太子政即位。” 25、身份 他作为秦宗室之首,既然发话,在场人尽数是默认。 只有华阳太后添了一句:“太子年幼,日后还需各位辅国。” 话虽如此说,日后朝政,定有半数都在她掌控之中。 只是面上功夫还要做足,与她虚与委蛇一阵,众人这才离开。 至此,今夜算是彻底告一段落。 宫内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行走,决定好一切事宜之后,秦王之死的消息才彻底放出。 君王离世分量之重,大臣们一片哗然,哀哭者甚众。 但一人之死对于他者漫漫人生来说,终归又是万千事宜中的沧海一粟,三日后便是新王代立,哀思过后,又是各归其职。 终是滚滚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咸阳宫中灯火通明,众人忙碌于宫中各处,嬴政随秦政访于赵姬殿上,又随他与吕不韦安置好嬴子楚灵体。 最后于宗庙外守着秦政在灵前长跪,至子时,二人才得以归殿。 一路上,秦政都未出声,嬴政落他一步,看他面上神色。 这个年岁的他,诸多仿徨与计量间,思量的有王父的离世,有与赵姬的渐行渐远,更有日后路该如何走,又该亲近何方势力。 这些他都能知晓。 可秦政思考的对象,许是会多一个他。 他向来不喜欺瞒,特别是亲近之人的欺瞒,秦政亦是。 方才传信秦政定是看到了,还需寻个由头敷衍过去。 待到殿上,嬴政随他进了寝房,可还未等他先开口,秦政首先道:“我有些看不透母后了。” 看来他其先想不通透的还是赵姬。 自回秦后,二人不似在赵国那般相依为命,也早就不居一处,秦政虽会按时去寻她,却也有了关系变化的自觉。 可终究是一路走来的母子,与从前相比要疏远,可终归是站在同一处,为对方着想的。 秦政向来是这样觉得的。 可今日一见,他却觉他或是想错了。 方才在两人独处,赵姬一双美目哭得红肿,可其中情绪却又不止是哀伤。 秦政一直想问她具体,可一想到她与吕不韦有私联,这话便也出不了口。 一旦他问,就会暴露他所想,也暴露他看出来其中疑云。 虽对今夜之事有疑,但他终归是没有任何证据,并且,作为一个被他们蒙在鼓里的幼年太子,他不该有所察觉。 放在从前,他会笃信只要嘱咐赵姬不说出去,赵姬也就会站在他这一边,不透露分毫。 可现在,他却不敢迈出这一步。 他有些不知道赵姬想要什么,又是因何而与吕不韦复燃了旧情。 也就不再敢那样毫无防备地信任。 他的迷茫,同样也是当年嬴政的迷茫。 就算他不细说,嬴政也知晓。 其中因由,当年他与赵姬决裂,此后也不愿与她过多交流,她的想法,嬴政也都是猜测,与他道:“比起依附他人,还是己身握权为好。” “这样吗。”秦政垂眸。 他稍显了失落:“所以会瞒着我,所以会不顾我日后的处境?” “嗯。”嬴政轻揉他的脸:“人各有道。各行其道,总是会分开的。” “你也会这样吗?”秦政直勾勾看了过来。 “我的道与你的道相差无几,”嬴政知道他心中或有不安,道:“若你不赶我走,那我便不会走。” 秦政闻言,方才还暗沉的眸终于添了些光采,靠到近前来:“真的?” 嬴政反问:“骗你做什么?” 秦政没有答话,抬手按住他的手腕,而后从他的窄袖抽出一块绢帛来,问:“那这个呢?如何与我解释?” 原来是在这等着。 嬴政挑眉:“不知何人与我传信。” “不知?”秦政不信他。 “真的,”嬴政道:“但传信之人是蒙家侍从,我猜是贺桦。” 他说得真,秦政半信半疑,却也没再问,而后打开了手中薄而轻的绢帛。 “写了什么?”嬴政凑过去问他。 他只传信给了贺桦,嘱咐了他相关事宜,却没有让他回信的意思。 关于其中内容,嬴政是真不知。 秦政没有说其中内容,其先道:“他的字好乱。” “乱?”嬴政拿过了绢帛。 打开来,入目的字确实有些怪异,像是刻意扭曲着写的。 嬴政一看,就知道这是贺桦不想他因字迹而认出他来的小伎俩。 不过他许是多此一举。 毕竟能让他认真看过字迹,并且记在心中的也没有几人。 寥寥九字,嬴政扫下来,却在一个字上停下了目光。 他手中的绢帛无意识地落了。 他记得的字迹确实无多,就算记得,经过贺桦这般的掩饰,他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偏偏这个字迹他识得。 偏偏他对这个人的字迹,熟悉到可以单凭一个笔画认出来他是谁。 几尽五年,他虽未在此人身上投注太多视线,却也曾对他的身份有过诸多推测。 他独独没有想过会是他。 谁都可以。 为什么偏偏是他? 此时再回想,却也只有这个人选,才可以解释此人身上的所有反常。 他早该想到的。 嬴政苦笑。 只是他从未去想。 或者说,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恍惚间,嬴政听秦政问:“你怎么了?” 他轻晃了头,苦笑道:“无事。” “可你为什么……”秦政碰他有些发白的脸,却摸到一手冷汗,霎时有些着急,也不在意什么瞒不瞒他了,道:“我去唤人传太医。” “不必。”嬴政将他牵了回来。 “为什么?”秦政抬袖为他擦去额上细汗,又捡起那块绢帛。 ——明日正午,宫门一会。 落款是一个贺字。 秦政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玄机。 为什么崇苏看到这个会这副模样。 秦政还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这样不可控的情绪波动。 “太医无用。”嬴政慢慢将他抱过来,秦政的体温此时像一轮暖阳,暖着如坠冬日冻川的他。 叫太医有何用,能教他与贺桦一同在彼世复生,那才是唯一的解法。 见他不愿看太医,又靠在自己脖颈旁不愿动,秦政抬手,为他揉揉头,一会儿,又给他拍拍背,见他全然没有反应,顿觉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于是换了话说:“你明日要去寻他吗?” “嗯,”嬴政不能容忍此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当面说清楚,是最好的选择,道:“有些事要处理。” “很重要?” “很重要。” 一席话说下来,秦政等了半天,不见他有说的意思,于是道:“不能告诉我?” 嬴政惊讶于他问得这样直接,抬头看他的神情,虽与平时无差,可他不知为何,就这么看出来些几乎微不可察的失落来。 被他这么一问,嬴政心中阴霾都散了些,与他扯了个笑出来:“不是故意瞒你,我就算说,你也不会懂。” 毕竟是关乎他原来世界的大秦。 “待我得出结果,”嬴政摸摸他脑袋,道:“再同你说吧。” “好吧,”秦政这才满意,又挪开他的手,道:“不许随意摸我的脑袋。” “为什么?”嬴政问。 秦政直言:“像在哄小孩。” 嬴政失笑,道:“你不就是小孩吗?” “不是。”秦政摇摇头。 这话从尚且十三岁的他嘴里说出来是毫无说服力,可嬴政却也没有力气再去逗他,再度靠去了他肩侧。 思绪飘远,飘向了如今在蒙府的贺桦。 他到底为什么会来此世。 又为何一直不愿面对他? 来到这个世界良久,这些问题,该是揭晓的时候了。 次日正午。 近日宫中出入之人众多,但正处戒严期间,贺桦随着蒙骜入宫,却又寻了借口在宫门处留下。 虽成功留下,但却不能待太久。 此次见嬴政,主要还是为了问他今后该如何。 他们既是重生,那就能凭借自己所知改变进程。 他争取到了蒙家的支持,但这段过去他虽有研究,却终归是不甚了解。 接下来,还是要看嬴政如何决定下一步。 待到约定的地方,他老远就见嬴政已然等在那。 当即心下一惊,去看头顶悬日,却也没有迟到,转而放心下来,一路小跑过去,却又在两步外止住。 贺桦一见他就蔫巴,和他站在一块,从来都不会靠太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还是嬴政先开口,道:“昨日你劝服蒙将军,他可答应日后尽数避宗室锋芒?” “嗯。”贺桦点头。 嬴政于是道:“做得好。” “嗯。”贺桦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这一句夸奖。 见气氛愈渐尴尬,他干脆转了个话题,道:“日后我该当如何?” “近一年不要再有动作,”嬴政在昨晚就已经考量好,道:“待到第二年,小太子会亲近楚宗室,你让蒙家在朝堂结党,一同针对吕不韦与赵姬势力,不过只需暗斗,不要有明面冲突。之后第三年,让人暗中在民间传吕不韦与赵姬有染的消息。” 再往后的事,他虽有推演,但不能保住一切事情都按他所想进行,于是只说到了这些,而后嘱咐他:“具体行事还要看时局,切莫只记我之所言。” “好,”贺桦道:“我记下了。” 话说完,一时场上又静下了。 贺桦心中有些小小的奔溃。 要不是他们所说涉及这个世界的未来,不能交由他人传达,他真的不愿来与嬴政独处。 半响,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贺桦于是道:“那我便回去了?” 嬴政没有回他,贺桦勉强当他默认,抬脚欲走的当口,他却说话了。 “你可有听过一首歌谣?”嬴政忽然问道。 贺桦停住脚步,不明所以,问道:“歌谣?” 虽说是歌谣,但嬴政并没有唱出来,因为这首歌谣不需曲调,只需四字,他就能明白自己意指为何。 “山有扶苏。” 26-30 第026章 对白 话音一落, 贺桦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那一抹惊慌一览无余,嬴政便也就知道自己所想无错。 先前在赵国,他将臣子猜了个遍, 都没想过会是扶苏。 此人在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不久便出现,说明他们身死的时间差不了多远。 他根本就想不到扶苏会紧随着他身死。 现在来看,其实扶苏的伪装很是拙劣。 尤其是贺桦这个假名。 他的假名取自重塑的谐音, 扶苏的假名其实也是谐音,荷华的谐音。 而山有扶苏的下一句,便是隰有荷华。 他甚至就在自己面前, 取了这两字编造了一个假名。 可直到看到昨日那绢帛前,他都没有丝毫往扶苏身上想的念头。 扶苏是他未曾明面承认的继承人,他既也来了这边,那就代表着那个世界的大秦在他死后出了变故。 并且是无可挽回的变故。 繁杂思绪涌上来, 一时他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虽说昨日早已有心理准备,这个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 他还是难免痛心。 千言万语终是汇成了一声叹息, 他道:“为何真的是你。” “扶苏。” 这个名字当真是跨越了前尘,被他这么一唤, 简直是给了本就心如乱麻的扶苏当头一棒。 他不知道嬴政是何时将他认出来的, 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那一句为何是你。 这不就是问他为什么会死吗。 他因何而死,难道不是嬴政最清楚吗。 “你为何会来这边?”嬴政问他。 事已至此,他至少要弄清楚其中因由。 扶苏没有答话, 一双眼睛暗藏着诸多情绪,嬴政又窥见了初见他时那抹哀伤。 “回答我。”见他半天不说,嬴政的语气带了些命令。 “遗诏是陛下亲口拟下, ”扶苏被他问得很是委屈,梗着一口气, 道:“又为何要问臣?” 没想到他语气间颇有些怨念,问他为何来这边,又答非所问说去了遗诏,嬴政察觉出些许不对,道:“你收到的遗诏所说为何?” 扶苏微愣,他并不是对诏书丝毫没有怀疑,听他这样问,更觉异样,此时略过那诏书上例举出的多番罪名,只说了关键的那一句:“扶苏为人子不孝,赐剑以自裁。” 嬴政莫名有些心梗,问道:“你莫非,自尽而亡?” 他连着问了几问,像是确实不知此事,扶苏更觉异样,却还是先点了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嬴政额角突突地跳,唇紧抿着,一口闷气憋在胸腔里,一时觉得自己都要呕出血来,末了,才吐出几个字来:“遗诏分明是让你回去继位。” 扶苏面上全然透着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他,又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猛地低下头去。 嬴政揉着额角:“你就未有丝毫怀疑?” “有,”扶苏低垂着头,声音都发着抖:“诏书还说,蒙将军为人臣不忠,亦赐死。臣以为,陛下不会赐死蒙将军。” 嬴政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他不会赐死蒙恬,那么就会赐死他吗? 扶苏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认为?难道自己对他不好吗? 有关继承人选,他是怀疑过,踌躇过,但又何曾亏待过扶苏? 从小为他安排最好的老师,按照继承人的规格培养,看着他长成翩翩君子,又让信任的朝臣亲近他,任由他亲民得民心,就算未确立太子,也让他有了一众支持者。 他屡次当朝质疑他所决,嬴政从未给他重罚,在朝中势力交锋最是激烈时,嬴政让他去外监军,去的还是最信任的武将身边,这期间,也未禁止他参与朝政,他上的每一份书,嬴政都会看。 日后扶苏监军归来,不仅有军功在身,亦有蒙家势力为他站台,加之他为扶苏安排好的朝臣,扶苏只要踏着他备好的路往前走就好。 桩桩件件都是想扶苏的以后,他虽追求长生,但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有在给扶苏铺路。 到头来,扶苏却没有一点作为继承人的自信,居然还觉得他会赐死他。 究竟是差在哪一点。 哪一点让扶苏不够确信他一定是继任者。 扶苏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有人传假诏,就代表着嬴政身边有奸佞,这行人能假传诏书,日后就能把控国政。 真正的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真正的继位者一死,那边的秦帝国势必就会陷入混乱。 拥立他的臣子不会臣服于登基都透露着异样的新君,这些陪同嬴政打下江山的忠臣很可能会被害。 初始建立的秦帝国本就民心不稳,少了一个如嬴政那样能主宰一切的统领者,又逢奸臣当道,良臣被害,如此一来,国将不国。 以新继任者的能力,又将撑过几年? 他的自尽,等同于毁了秦国几代良君的基业。 他本以为死亡是他的解脱,没想到他的死,是为自己本就无意义的人生添上了头等重罪。 若是自己能多一份疑心就好了。 不,扶苏苦笑一声。 他从前根本不敢笃信自己会是继任者,在那种境况下,又何来的疑心。 那时天下人都认为他会是太子,可嬴政却没有下令将他封做太子。 后来便有了各种声音,暗地议论他是楚国贵族之女所生,如今民心不稳,尤其楚地抗秦之力一直不灭,日后掌权,万一联合外戚,将帝国大业交由楚人那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说,嬴政是顾虑这些,才迟迟不立他为太子。 他肯定是不信的。 秦国朝堂的楚系势力早被嬴政荡平,楚国都灭了,嬴政又怎么会担心那残余的势力。 但他很想听一听嬴政到底如何想,他很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直到他被外派去监军,远离了官场,这个答案都没有来。 嬴政从来不与他说他的所思所想。 从来不说。 他就如同临空的日月,高悬九天,可望不可及。 太阳终归灼热,终归刺目,纵有人逐日,却终归不得靠近,扶苏早就明白。 可他又是温润的月光,少时嬴政牵他的手,那份温暖扶苏记了很久很久,后来无数次的对谈,无数次因长子身份而得来的特殊,扶苏对他的崇敬,以及对这份特殊的珍视都悄悄藏在心底。 他自知永远追不上太阳,只想凭借着这点血缘,追着他洒下的光辉,企图与不那么耀眼的明月并肩。 可嬴政的目光实在太过高远。 他的各种决定,迟迟不定的太子身份,扶苏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从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久而久之,他对自己没有了自信,各种风言不知何时入了心,成了经年不散的心结。 收到诏书那日,扶苏像是得到了解脱。 在信与疑之间,他选择了信。 他以为嬴政终于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继承者,于是可以安心不要他了。 他在民间的声望太高,是时候杀了他为新选定的继承人铺路了。 父要子死,君要臣死,他又有何异议可言。 冰冷的兵刃贴去喉管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当面问嬴政,问他为什么。 他从小拼命将一切做到最好,为了追上他的脚步而处处努力,在一众皇子中没有人能比过他,民间给予他最好的美称,朝臣给予他最好的赞誉,可这所有的所有,为什么换不来他一分一毫的垂目。 这些疑问直到他死都未能问出口,到了此世,嬴政却说,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 原来嬴政早就承认,早就认可他了吗? 可这个问题,也和先前种种那般,扶苏问不出口。 他选择了认错:“是臣的错。” 脖颈好像又传来阵阵疼痛,那日喷涌而出的鲜血、渐失的体温好似重现,扶苏浑身发凉:“臣不该信的。” “不信又如何?”嬴政打断了他的忏悔。 这份诏书既然发出,既然能从遥远的沙丘传到扶苏手上,说明是几经认证,是通过朝廷所设法关。 扶苏能如何? 难道在以法为上的大秦,作为皇室公子,却依旧公然抗了这道法吗? 难道还携着蒙恬率军回咸阳一探究竟吗? 三十万大军不是蒙恬的私兵,边境匈奴虎视眈眈,他若是执意命令蒙恬率军回去,前有朝廷之变,后有匈奴趁虚而入,定是生灵涂炭。 他知道扶苏仁德,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伤民之事。 自那份假诏发出,一切就已经定下,由不得扶苏不自刎。 死局而已。 嬴政看他深埋着头,一旁垂落的手紧捏着衣裳,用力之重,几乎要将衣裳抓破,要将他自己抓出几道血痕。 他已然带着绝望自刎了一回,那份诏书是假,难道在此世,真要将他逼到以死谢罪吗。 事到如今,嬴政却也对扶苏说不出什么重话。 他抚上扶苏的发顶,几经斟酌,唯余一句:“不是你的错。” 扶苏一震,良久,缓缓抬头看他。 嬴政看他眼眶通红,道:“不许哭。” “嗯。”扶苏点头,听他的话尽力憋回去了眼泪。 “后事为重,”嬴政与他道:“至少此世还有一个大秦。” “好。”扶苏还是点头。 他点头如捣蒜,嬴政的手被他带得上下晃,默默将手收了回来,问:“可知是谁矫诏?” 扶苏这次却摇头。 他自刎得太干脆,倒也没有机会去问诏书经了谁手。 嬴政怕他又会因此自责,道:“嗯,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回去吧。”他最后道。 扶苏心乱得厉害,对于他的话自是言听计从,闻言,朝他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去。 待他彻底走远,见不到身影,嬴政才从靠着的墙上起来。 正午的暖阳之下,目之所及是那样的欣欣向荣,他却觉一切是那样的残忍。 从靠墙起身之时,他忽而一阵晕眩,几乎是不受控地,跌向前去。 第027章 归属【小修,含入v公告】 踉跄一阵, 嬴政撑着墙复而起身。 缓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回去。 面对扶苏,他不想表现出什么来, 他让扶苏以后事为重,难道他就真的不在意了吗? 又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他一手建立的天下。 矫诏者定是他身边人,他巡游时, 身边皇子只带了胡亥,稳妥起见,此人概是会选胡亥为继任者。 胡亥什么样子, 他还不清楚吗? 将大业交给扶苏他尚且忧心,交给胡亥,自会等同于给大秦寻了死路。 大秦诸多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忽而崩殂的情况下, 胡亥根本没有能力稳住朝臣和天下人。 何况假诏宣扬要赐死蒙恬,扶苏自尽, 蒙恬就算抗旨, 又能抗到几时,只消新皇即位, 蒙恬难逃一死。 蒙毅呢?他会放任自家兄长冤死吗, 概是不会的。 等着他的只会是一同被清算。 以蒙家为首,他看重的臣子很可能会遭受清洗,这样下去的朝堂, 又将如何运转,这样下去的大秦,又会去往何方? 嬴政看不到一丝希望。 怪不得上天要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原是他耗尽心血建立起的秦帝国,就这样付诸东流。 扶着墙的手愈发地用力, 指尖的疼蔓延开来,一寸寸地咬噬去心间,牵连着浑身都浸去名为苦痛的寒池,嬴政第一次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恍惚间,太子宫却也到了。 嬴政放开扶墙的手,缓步入了宫门,又朝后殿去。 还未走出几步,他又觉泛了晕眩,停在原地,闭目扶额。 也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身后一只手牵了过来。 一睁眼,就见了秦政站到了他身侧。 他方才入宫,秦政出现得这样及时,显然一直在守着他回来,嬴政回牵他,扯了嘴角,问:“在等我?” 一出声,他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哑得厉害。 秦政也没掩饰:“嗯。” 接着,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拉过嬴政的手,看他的手指,道:“你的手都破了。” 嬴政垂目去看,当真看到了一片血痕,这点痛此时也算不了什么,他道:“不要紧。” “要紧,”秦政反驳他,转而牵去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自己殿中去:“跟我回去。” 嬴政没有做声,任由他将自己拉去寝殿,看着他令人上了伤膏又将下仆挥退,最后亲手给他涂药。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余了些秦政长袖扫动的声音。 嬴政知道秦政在等他开口。 可他暂时也不想说,再与秦政剖析一遍,简直是要把他的伤血淋淋地撕开。 指上膏药温凉,秦政用力极轻,在自己手上抹化了,才往他指上贴。 也不知是不是已然麻木,嬴政居然没感觉到痛。 待伤药涂完,秦政也没了动作,唯一的响动安静下去,屋内只余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静了多久,秦政就看了他多久。 嬴政感受到他的目光,却也没和他对视,低垂着眼,心中想的还是从前。 良久,秦政还是没等到回答,终于是等不下去,主动拥了上来:“为什么这样伤心?” 嬴政以为秦政会问他听到了什么,哪想秦政关心的却是他为何伤心。 一时方才紧绷的弦松下,嬴政靠去了他肩侧,想回抱他,反而被秦政按住:“敷着药呢,不要乱动。” 说完,学着嬴政从前搂他的样子,把他往怀里带,想抱他更紧。 可他如今的身形尚小,实在是比不上嬴政,总归是搂不完全的,只好护住他靠在自己肩侧的脑袋,一下下为他顺着发。 嬴政默了很久,在秦政的安抚下静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才慢慢去思及眼前人。 此事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讲清其间复杂关系,可毕竟是答应过秦政会与他说清楚。 斟酌了很久的语句,嬴政这才缓缓道:“他告诉我,族中出了很大的变故。” 秦政抚他的手一顿,问:“什么变故?” “遭奸人篡权。”说到这里,嬴政更是心如刀绞。 虽然扶苏不知是谁矫诏,但无论是谁,有一个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丞相李斯。 篡权者贸然杀了当朝丞相矫诏,风险实在是太大,就算如此做了,回京后也会被质疑其得位是否正统,最好的做法,无非拉拢李斯。 而若是李斯不答应,这份诏书断然不会通过所有应有的程序,以极度合规的方式送到扶苏手上。 他极大可能是参与了这场矫诏。 单单是这个可能,嬴政就不能接受。 李斯凭什么叛他? 嬴政年少与他相识,因赏识其才华留他在身边,扫平六国时,他在,天下一统初期,各种新制的建立,他亦在,之后天下巡游,他还是在。 一世君臣,嬴政给了他诸多器重,给了他万人之上的位置。 后来李斯年老,嬴政为他考虑后事,让他的儿女尽数嫁娶秦王室中人,让他的后代有所依。 日后他告老,嬴政也早为他安排了颐养天年的佳所。 他有何可不满?他又凭何不满? 一朝早逝,李斯就这样叛他。 嬴政从前对他有多器重,如今就陡生了多少怨怒。 “日后不要轻信他人。”嬴政抬了没伤的手,紧紧搂住了秦政。 他不能同这个世界的秦政多说什么,也知道这个世界的李斯概是不敢在秦政在位时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但他不想让秦政再交出这份信任,即使只有微小的可能,他还是舍不得面前的人儿受这些苦。 秦政不明白他为什么忽而这样说,却还是顺了他的意:“好。” “最好只信我。”他又道。 这次秦政没有答应,揉了他好一会,才道:“那可不行。” 此话说完,秦政顿了片刻,好似是怕又惹他伤心,找补道:“我看重你,愿意信你。但我对你的这份看重,不能轻易用到国事上去。你说得对,我便信你,若你说得是错的,我若是轻信,日后为王,又怎么去面对天下人?” 说完还不放心,再添了一句:“为君者明辨是非,这可是你教我的。” 嬴政自然知道这种要求他不会轻易答应,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中,当然不会打击到他。 可听秦政解释良多,只觉得他当真是在意得紧,当下心心中痛楚都缓解几分,轻声应道:“也是。” 一时四周又安静下来,秦政适时换了话题,问:“你的家族,是无可挽回之灾祸?” “无可挽回。”嬴政提及此便心寒,道:“几世之功毁于一旦。” 几世之功,秦政莫名想到了秦国的几代良君,如此一来,秦政也就明白他为何这样伤心了。 那个家族之于他,应是等同于秦国之于自己,如若有一天秦国毁了,秦政可能会比他还要伤心。 不,根本就不只是伤心,如若灭国还无可挽回,那他连活下去的意义都找不到。 除非有希望能看到秦国重建。 正想着,他又听嬴政在一旁道:“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归属了。” 秦政默然片刻,忽而道:“换个归属怎么样?” “嗯?”嬴政没懂他的意思。 之于他的归属,只会是大秦。 而之于崇苏这个他捏造出来的身份,归属是那个神秘的家族。 在秦政眼里,崇苏应是一个极其重视家族的人,轻易答应太过有疑,他暂且没有答话。 秦政又继续道:“换一个你所认为的归属,怎么样?” “换成什么?”嬴政实在有些好奇他会说什么,抬头去看他。 方一抬眸,就见秦政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秦政顺势贴了过来,就这样看着他,目光灼灼,郑重道:“换成我。” 第028章 登王 趁着一个人遭逢变故之际提出这种要求, 这种挖墙脚的行为,嬴政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聪明。 在秦政眼里,或许没了这个家族, 也就代表着他日后没有退路,留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无关乎这个借口, 就是是只为了日后的大秦,他都会留在秦政身边。 他回不去原先的世界,就算回去, 也是他不愿面对的结局,这边的秦国,本就相当于他新的归属。 没什么不同,只是将说法换成秦政而已。 “好啊。”他答道。 “真的?”秦政有些惊讶, 都没开出第二个条件,没想到他这样轻易就会同意。 “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秦政面上有一缕发丝垂下, 嬴政替他撩上去,道:“不是吗?” “也是, ”秦政言语间不经意带了些高兴, 又觉得这时候高兴不妥,于是道:“你也莫要伤心。” “日后你有功勋,我为你加官授爵, 说不定可以重建你的家族。” 嬴政看他有些掩饰不住的情绪,在其间觉出了什么不对。 秦政好像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这样如此直白地开口让一个人将他视作归属,让人家留在身边, 问完甚至有些开心,这种事以前他从未有过。 秦政这是想彻底拥有他吗? 嬴政揣测他的心思, 却也因为从前缺失这种感情,有些琢磨不透。 这份特殊加在身上,或许是他日后留在权力中心的筹码,但同时,也可能是无法脱身的桎梏。 思虑片刻,他还是安然应下了这份特殊。 现在想太多,未免为时过早。 再特殊也不过是至交罢了,秦政想把他留在身边,无非是想要一个交心好友,总不可能对他另起什么心思。 而与秦政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嬴政心中的痛楚倒是减缓不少。 既然往事已经不可变,也就如方才他与扶苏所说,莫要太过在意前尘。 在这个世界建起一个更好的大秦,延续他未能完成的大业,才是日后头等要事。 与此同时,宫墙外。 扶苏暂时不想回蒙家。 方才的对话对他冲击实在太大,他并不想回去面对两位故友。 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阵,扶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而后他慢慢蜷了起来,将脸埋去了膝弯。 幼时有什么委屈没有人倾诉之时,他也是在寝殿这样缩成一团。 好像能减缓一些痛楚一样。 却也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周身陷入了黑暗,无边的痛苦将他彻底淹没之际,身后的树上传来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扶苏抬起脸,却见一根较矮的枝丫有些晃动。 茂密的绿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待他仔细去瞧,一团青绿色的人影就从树上倒挂了下来。 这枝丫距离他极其近,那人钻出来的一瞬间,几乎就要贴到他脸上。 “!” 扶苏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来人是谁,抬手就打了出去。 “哎!” 那人虽也很意外他直接就打人,但反应极其迅速,挥起手臂便挡住了他的攻势。 听声音,脆生生的,明显是个姑娘。 也就是这时,扶苏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双笑起来像柳叶弯弯一样的眼睛,不是王乔松又是谁人。 扶苏慌忙收回手,道:“得罪!我,我不知是王姑娘。” 自三年前他们相识,除去扶苏赴约陪她玩了一局捉人游戏,此后两人无甚交集,能在此遇见,实属意外。 王乔松还倒挂着,闻言有些不高兴,道:“许久未见,就这样将我忘啦?” 扶苏哪里是不认得她,属实是她的出场实在太令人意外,道:“非也,姑娘你……为何要在树上?” “叫我小乔儿就好,”王乔松从树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装,在他旁边坐下,道:“我来此处散心,你呢?”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干什么,于是跟着她道:“我也来散心。” “你怎么学我说话?”王乔松枕在自己膝弯上,歪头看他。 “我……” 扶苏本来就乱的脑子被她这连续两问问得更乱了,最终答了句废话,道:“我也不知。” “喔?”王乔松看他神情低落,问道:“要与我说说话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王乔松凑到了他跟前。 扶苏看着她,本不想把这些事说出口,但转念一想,反正她与自己的故事毫无关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最要紧的是,再什么都憋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就要炸开了。 扶苏于是道:“我很崇敬一个人。” 王乔松答他:“嗯。” “这个人对于我来说,”扶苏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就像天上的明月,明月高悬九天,我努力追赶,却怎么也不能与他并肩。” 可扶苏痛苦的远不止于此:“我觉得我差劲极了,但与我想的不一样,他不觉得我差劲,反而对我寄予厚望。” “这不是很好吗?”王乔松听他说完,眼中有些许黯淡。 “一点都不好。”扶苏说到这里更加郁闷了,道:“我没能达到他的期望,反而搞砸了一切。” 王乔松于是问:“他对你失望了?” 扶苏回忆方才嬴政所说,却也找不出失望的意味,于是道:“我也不知。” “但我犯的错事关重大,又无可挽回,”即使嬴政亲口说错不在他,扶苏还是难以释怀,道:“我想他一定会对我失望。” “你想?”王乔松道:“你这样想,并不代表着他就这样想。” 说着又问:“既然你说你犯了错,那他可有对你说重话?” 扶苏摇头。 王乔松来了兴致,道:“如果这个错真如你所说,这样的境况下,他却舍不得对你说重话,这不是代表着他很在意你吗?” 扶苏顿住,仔细一想,却也找不出她话的错处来。 王乔松接着道:“你方才说觉得自己比不上他,可这只是你自己所想,在他那边,却是对你寄予厚望,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早已经认可你了吗?” “至于他对你失望,这样不确定的事,又为什么要这样难过?”王乔松几问下来,又为他出主意:“若是你愧疚于没能达成他的期望,不如先放下这次的失败,去做一件高出他之期望的事,如何?” 扶苏又没答话,但她的话,扶苏倒是听入了心。 可还有什么事是比让他做继位者期望更高的事吗 在这个世界中再建一个秦王朝? 这件事嬴政一个人就能做到。 扶苏又想起前世他们之间的那次争吵。 以前的大秦虽做到了天下一统,可时局却不稳,再加上以前的陛下因为想做的事太多,时间又太少,难免有些过于偏执,行事上也太过急切。 他能理解嬴政想成就万世功绩的心,但步子迈得那样大,终归是不好的。 若是能在世界中改掉这些弊端,创建一个更好的王朝,这算高出他的期待吗? 扶苏有些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他还是嬴政,得知以前的王朝很可能不复存在,其先就是想再创建一个。 王乔松说得其实很对,前事不可追,不如着眼后事。 可想到这,他颇有些意外,不像他是重活一世,王乔松毕竟只是个孩子,为何能想得这般透彻? 于是道:“多谢姑娘……” 想到她方才说的话,他又改口,道:“多谢小乔儿。” “想通了?”王乔松笑起来,树影婆娑,照在她脸上,本是笑着,扶苏却觉不出她神色有多轻快。 “嗯,想通了。”扶苏先答她。 她于是靠了回去,道:“其实你的境况比我好多了。” “嗯?”这次轮到扶苏好奇了,问道:“小乔儿也有心事?” 王乔松看向头顶枝叶,道:“有啊。我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去树上待着。” 这种散心方式也是别具一格,扶苏心道。 转念一想,他也没好到哪去,路上就这样随意找一棵树坐下,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与爷爷吵架了。”王乔松道。 难怪她不在王府附近,而在这里。 只是王龁将军近两天不应该忙着处理秦王崩殂的事情吗,为何与她起了矛盾。 扶苏正想问,却听她道:“你会武吧?” 方才下意识出手,扶苏想瞒也不好瞒,只如实道:“略懂。” 王乔松于是起来,道:“和我比一场?” 扶苏不懂她的用意,却还是照做。 待他站好,下一瞬,王乔松便攻了过来,掌风凌厉,又快又狠,扶苏虽挡下了这一击,却被她毫不留情的力道震得有点发麻。 惊诧于她体术如此之好的这几秒,扶苏已然失去先机,几招下来,即使是守势,他还是落得了下风,被逼退到了树干上,退无可退之时,王乔松乘胜上来,控住了他的咽喉。 而后,他就听她问道:“我之武术,比之男子如何?” 扶苏诚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乔松将他松开,叹气道:“可爷爷说,我不该上战场。” “他总是这样,因为阿父和阿娘的早去,总是想将我护在身边,又因我是女子,要我当一朵受他人荫蔽的花儿。” 想来他们就是为了此事吵架,可对于这个问题,扶苏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毕竟无论是当今朝堂还是军中,都确实见不到什么女子的身影。 “我与你一样,我很崇敬爷爷,”王乔松又在一旁坐下,道:“你崇敬的那个人至少认可你,爷爷虽然疼爱我,却不认可我。” “他是秦国的大将军,作为他的后人,我想继承他的荣光,有错吗?” “没有。”扶苏道。 “我想做能独立于天地间的乔木,而不想做要被护起来的娇花,有错吗?” 扶苏摇头。 王乔松不说话了,扶苏方想开口,却听她道:“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即使他现在不认可,总有一天,我会向他证明的。” 她甚至都不需要人安慰,自己就能想通一切,扶苏忽然觉得自己连一个孩子都比不过。 却也觉得,她这一番言论,其实就已经印证了她是乔木而不是娇花。 可继承荣光这一条,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却也没有一个叫王乔松的女将领。 三年后王龁将死,她之后的命运如何,又是什么事,让一个有如此高远理想的将军之女彻底淹没在了人世间? 扶苏不免有些替她忧心,可这时,王乔松却起身,道:“我要回家了。” 在她走之前,扶苏道:“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就算是作为今日相谈的报答,他都不会任由这个姑娘再走向既定的命运,道:“就算其他人都不认可,至少还有我。” “当真?”王乔松回身看他。 “当真。”扶苏答得很是笃定。 恰在此时,树影又晃动起来,原是有风过,两人的发被吹起,一缕青丝遮目间,扶苏听到了姑娘清脆的笑声。 她暂且释怀,扶苏心间的冰雪也融化了几分。 就如同她所说,不如放下前尘。 失了秦王长子这个身份,他未必不能在此世走出一条更好的路。 两日后,秦王室宗庙。 嬴异人的灵体在上,由太后和嬴勖把持局面,秦政在灵前即秦王位。 赶制出来的王袍并不是太合身,秦政穿着它,对着秦国先代几度叩首。 嬴政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几代传承,秦政终将会带着先辈的荣光,带着这一身玄黑王袍走到人权的顶峰。 自先祖得到一片黑色旌旗起始,秦人崇水德,尚玄色之风流传至今,从被天下人鄙夷到被天下人仰望,秦国用了七代君王的时间。 身影交叠,好似又是他在灵前叩首。 那时前路未明,此时却有他在秦政身后。 待嬴勖宣读完即位诏,众臣跪拜。 秦政转过身来,面朝臣子,接受他为王、乃至以后为帝的人生中,第一个朝拜。 而后,由太后宣辅国大臣。 这是众势力角逐而出的一份诏书。 秦王尊吕不韦为仲父,王龁、麃公、张唐以及蒙骜四位将军监国,另封楚宗室的芈启为昌平君、芈颠为昌文君,与纲成君蔡泽共同辅政。 朝堂自此三分,一为忠于秦嬴之臣,以秦宗室与蒙骜为首;二为楚国外戚,以华阳太后为首;其三,则是吕不韦麾下一党,这一众人间,日后还会添上赵姬之势力,以吕不韦为尊,是为吕党。 秦政置于所有势力之争的最中心,或制衡或失衡,或重用或舍弃,如何运用手下之臣,将是他登王后第一个考验。 待这个仪式完成,秦政回宫,只是这一次,就不是回太子殿,而是宫中主殿。 日后处理政务,接见朝臣,都在此处。 现在他尚且不需要处理政务,可王位替换,只是交接一些事物,就花去了一整日时间。 夜晚,寝殿。 秦政一回殿,就对一起进来的嬴政道:“来替我褪去这身华服。” 登王固然令人欢喜,可一整日穿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缀得他实在有些劳累。 嬴政看他一眼,道:“大王,需换个自称了。” “你从赵国就跟在我身边,”秦政先坐到了塌上,道:“给你个特权,怎么样?” “哦?”嬴政有些意外。 “没有外人在,就不要这些敬称了。”秦政朝他张开手,道:“帮我解衣吧,我要歇息。” 嬴政闻言,也就替他解衣。 而后觉得有些不对。 他莫名觉得,他和秦政的关系有点不对。 又不用敬称又为他宽衣解带,这关系哪里是君臣。 那是什么呢?嬴政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他从前从未这样对过一个人。 方为他脱去外衣,嬴政听他道:“你方才也跪我了?” 嬴政觉得他说了句废话。 他在外人眼里只是个侍从,哪有不跪君王的道理。 于是道:“那是自然。” “在场的人都跪我,”秦政抓住了他要来继续解衣的手指,道:“我却觉得,有些人身跪,却心不跪。” “你光跪我可不行。” 秦政拉住他的领子,将他带得弯腰,让嬴政和他平视着,道:“我要你从心里臣服于我。” 明明前不久还是和他欢闹的孩子,一经登了王位,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近乎于不可违抗的命令。 嬴政突然就明白那种有点不对的关系自何而来了。 秦政这是把他当做所有物了。 先是两日前让自己将他当做归属,又是今日让他臣服。 他只有在想要一件事物时,才会对这个事物有着极高的占有欲,不论是人还是物,他想要,那么从身到心,都得是他的。 当了一世帝王,世上只有人臣服他的份,没有他去臣服别人的道理。 可偏偏,秦政是另一个他。 现在手中有权力的是秦政,口头说说也无伤大雅,嬴政于是回他:“我不知在场他人的心思,但对我而言,就是从心里臣服于大王。” “如何?” 秦政这才满意,放开他,让他继续。 嬴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方才的话并不做数。 若要他真的心悦诚服,除非秦政能比他做得更好。 那就,且看将来吧。 —————— 三年后。 正是入夏时节,恰逢落了些小雨,燥热添了湿,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檐角蝉鸣,殿内少年握笔,在一卷卷竹书上批注。 此间人虽年少,身形却不单薄,尚未成长完全,却比诸多及冠者还要高出些许。 此时端坐案前,着了一身黑色衣袍,领口袖口皆点缀了银色纹路,一手把着竹书,另手间,笔横卧其上,好看的手指无意识敲着笔杆,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阅到其中一卷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难题,眉峰微蹙,一双凤眼透出些许疑惑。 殿内很是寂静,自外传来的蝉鸣和室内时不时的敲击声碰撞,忽而,有小卒来报:“大王,崇侍郎请见。” 秦政放了笔,肉眼可见地,也不蹙眉了,转而带上了些喜色,道:“唤他进来。” 平日在他身侧的侍从都是得他信赖者,也就都知道,大王对这个崇侍郎有多特殊。 虽只是随手给了个侍郎的小官职,没有什么实权,但平日常在他身侧,甚至两人独处,都不会让外人在场,可谓亲近非常。 待崇苏进来,秦政就道:“都下去吧。” 屋内侍从心照不宣,迅速退走了出去。 嬴政抱着一沓竹书进来,放在桌案上,而后在他身旁坐下。 屋外艳阳高照,他走了一圈回来,此时身上出了薄汗,进了这置了冰的屋子,方觉凉爽,道:“今年比往常热了不少。” “嗯,”秦政靠了过来,给他看方才有疑的那卷竹书,道:“民间有些传言。” “什么传言?”嬴政接了过来。 没等他打开,秦政换了个姿势,躺到了他腿上,道:“你自己看。” 嬴政推他,道:“热。” “待会就不热了。”秦政往上蹭了蹭,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后伸手拿了另一卷,打开来看。 三年间,朝中势力冲撞,昨年麃公攻打卷城,斩首三万人,战胜而归,却被众人上书,抨击他杀人太多,近乎于屠城,实在太过残忍,而后由华阳太后做主将他革职。 秦政本想护住他,结果麃公性子太烈,真真受不住这份冤屈,当朝脱了战甲,愤然离朝而去,扬言冤他者不死,他再不入咸阳。 秦政无奈于他这份烈性,又念他一片忠心,于秦国有战功,如今他上了年岁,流落在外怕会遭暗算,最后,还是动用秦宗室脉络,将他安置去了秦西地的西犬丘安度晚年。 而今年早些时候,吕不韦门下一个朗官提出结交燕国,以为日后联合燕国伐赵先做准备,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一致同意,而后 ,将资历最深的纲成君蔡泽派了出去。 这几个举措,显然都是吕党和外戚为了扩展自己势力故意所为。 秦政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几经斡旋,让王翦顶了麃公的位置,而后让王绾顶蔡泽的位置,虽其权威未有走的两位高,但至少忠于王室。 而近来王龁忽然告病,秦政动作稍稍慢了些,就被吕不韦插了空子,让杨端和替了王龁。 这下也算是正得他意,近几年杨家摇摆不定,许是吕不韦看重了他也是世家出身,想要拉拢,这才提拔杨端和至高位。 可惜他猜不到,杨家的摇摆不定,都是蒙骜做主,让其故意在吕不韦面前做戏的。 随着他年岁渐长,初始被尽数包揽出去的政务也渐渐开始回到他手里。 虽大多都会被吕不韦过目后送到他手上,但有了这条路子,他就也不用再像前几年一般,只能靠着崇苏和贺桦这一条线同蒙骜等一众臣子联系。 如今在上书中,也能通过其间暗语获得些消息。 就比如今天王绾的上书中,就藏着这样一条暗语。 “吕不韦与赵太后有染?”嬴政卷起了竹书,放到一旁。 “是,这个消息还传去了民间。”秦政视线看去了嬴政。 嬴政面上有些惊讶,道:“相邦将事情瞒得如此好,居然还是有人走漏了出去?” 吕不韦与赵姬行苟且之事不是今年方始,从前他瞒得确实好,但自嬴子楚离世,他行事愈发大胆。 作为一国相邦,却频繁出入太后殿中,不免会被宫人看到,但他如今颇有权势,一道命令下去,倒也没有哪个小卒敢惹到他头上去。 收到这条消息,说明宫外的人已然知道了此事,他方才看到,就在想到底是谁传了出去。 “不是你?”秦政问道。 这三年,嬴政在他身边,为他分析朝堂局势,又利用前世所知,每次都能精准地破开另几方势力的设局,又打下去对方埋在朝堂中的棋子。 同时扶持前世所用臣子,让他们在朝堂中与楚系势力和吕党呈制衡之势。 长久下来,秦政虽觉得行事顺遂,却也察觉异样,对他的这份神秘上了心,对于一些事,其先怀疑的就是他。 就比如现在。 此事还是嬴政三年前嘱托给扶苏,若是现在认了,难免会道不清其中因由,于是否定道:“不是。” 秦政没有多问,传出此事的人是谁,就算他不查,吕不韦也会查。 嬴政倒不担心吕不韦查,扶苏行事向来不会出什么纰漏,敢散布这条消息,定是确保了不会查到他头上。 不管是谁传出去的,对秦政来说,这都是一个对吕不韦发难的好机会。 相邦和太后有染,这要是在民间广为流传,都不知道秦王室的脸面往哪里搁。 虽不至于能打下去一片吕党,至少要断了吕不韦和赵姬这段简直是羞于启齿的关系。 这两人旧情复燃,从前他就觉此事荒唐,到如今,这段旧情在他眼底下燃了三年,真是教人忍无可忍。 若不是有人比他先行了一步,他也就要有所行动,着手去打压这段关系了。 此事暂且一放,秦政道:“给王绾回一句知道了。” 嬴政于是蘸墨,拿笔去写。 也是这三年间,秦政偶然发现,崇苏的笔迹和他的笔迹颇有些相似之处。 稍加模仿,完全可以代替他回这些上书。 现在的上书能到他这里的,都不是什么要事,有时与崇苏在一起,秦政就一面看,看了交给他,让他帮忙回书,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待看到蒙骜整军攻韩这一条时,嬴政忽然道:“若是断了吕不韦和赵太后的关系,就把攻韩所得的城池封赏给他吧。” “为何?”秦政问道。 此事涉及未来,嬴政没有说实话,只道:“若什么好处都不给,他怕是会记恨。” 秦政觉得可取,但没有完全采纳,道:“且看此次攻韩能得多少城池。” “你打算如何对吕不韦发难?”待落笔完最后一卷上书,嬴政问道。 这个世界诸多事宜因他的存在,定会提前发生,就如在他的一番运作之下,吕不韦与华阳太后对秦政的掌控远没有从前那样严密。 此事他未曾亲历,也就顺口问了一句秦政之所想。 秦政没有答,从他身上起来,道:“你暂且上不了朝堂,听了也无用,就等我好消息吧。” “你也知道我上不了朝堂。”嬴政放了笔,看他,话里另有所指。 怕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神秘色彩愈来愈重,秦政迟迟不给他封官,这个侍郎当的是索然无味。 秦政还是一如既往推脱,道:“你没有军功,又无政绩,暂且不急。” 就算是作为一个谋士,他为秦政出谋划策良多,早该不是个小小的侍郎了。 对于秦政来说,他终归是知道得太多。 既然不指望他松口,那就要盘算如何从他身边脱身,以功名搏官职了。 想着,秦政不知为何跑去了屋角,嬴政见状,跟着过去,凑近了,就见这人蹲到那用来解暑的一大块冰前,正伸手抚着那块寒冰。 “做什么?”嬴政在他身边久了,时而觉得他已然长大,可也有时,发觉他真是幼稚难当。 秦政给他让了块地方,示意他也过来。 方才同他并排蹲下,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秦政的手就过来了。 嬴政在这一瞬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也亏得他反应快,抬手便抓住了这作乱的爪子。 可两人距离实在近,就算被他抓到了,秦政手指一弯,便触到了他的脸,冰了他个正着。 秦政挑眉:“我赢了。” 嬴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处在一副年轻的躯体中,对上捣乱的秦政,嬴政那埋藏了不知多久的好胜心总会破土而出,抓着他不放的同时,触了冰就往他脸上摸。 幼稚就幼稚吧,秦政不时能露出这样幼稚的一面,也是因为有他这么陪着玩。 他自己惯坏的小孩,也只能是由他来继续惯着了。 这样几个来回下来,秦政被抹了半边脸的冰水,发觉敌不过他,赶紧叫停,道:“好了好了,不玩了。” “你先闹的。”嬴政不依不饶,又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秦政都快被冰水糊了满脸,找着个机会,挡开他的手,而后往前扑去,将满脸水都印去嬴政身上,之后快速逃离现场,不待他找上来,就喊人道:“来人!” 这种赖皮行为嬴政屡见不鲜,不怒反笑,好在他也是一身深色衣袍,不然这些侍从来,见他一身水渍,怕是都不好解释。 待人真的来了,秦政正襟危坐,严肃道:“将这些上书都送回吧。” “是。” 领命而去的侍从撤步退下,一来一去间,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殿中上演的一场孩童般的游戏。 待人走后,见秦政装出的那副样子,嬴政一时没有忍住,笑出声道:“幼稚鬼。” 秦政不理他。 每次他都这样说,可每一次,他都陪着一起幼稚。 明日朝堂有要事要处理,秦政需向宫外传信,而关乎此类要事,他向来亲笔,嬴政也不避,朝他过来。 暑气被屋内凉气所驱,蝉鸣阵阵,屋内两人又坐到一起,一人磨墨,一人书绢帛。 次日朝堂。 众人汇报完近日事务,散堂前的闲话之际,忽而有人提了一句,近来因为暑气,众多人食欲不振,方巧有人寻到了良方,听闻赵太后也有此等苦恼,想将此良方上贡给太后。 秦政听了,却望向吕不韦,道:“此事寡人并不清楚,还得问仲父。” 赵太后的事,自己的亲儿子不知道,反而要去问相邦,加之近来听闻的吕不韦与赵太后那点风月,一时朝中窃语声四起。 吕不韦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道:“太后之事,本相又如何知道?”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几声轻而又轻的嗤笑。 虽声势小,却足够在吕不韦心里激起千层浪。 现今朝堂上是几位太后轮番听政,今日,正好轮到了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却没想到此事居然会在朝堂上议论起来。 她虽觉吕不韦三年间流连赵姬住处实在过分,却还是打算先压下去再说,当即发话,道:“且莫要喧闹。” 一时堂上又静了下去。 华阳太后于是道:“宫中事宜,相国又怎会知晓?此事莫要再提。” 又想到那些传闻,这样传下去,终究是不妥的,于是质问朝臣,道:“那些风言,何时能搬到朝堂上来讲了?” 众臣没有做声,秦政状若好奇,问道:“什么风言?” 华阳太后看他一眼,暂时没有答他。 这个小.秦.王年岁渐长,也让她看清,他并不是什么好操控之人。 虽不明着来,但几股势力间的明争暗斗,他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冒出来插上一脚,让事态朝着对他最有益的方向走。 如此行事,抓不到他的把柄,有时候就算摆明了问他,他也是一副无辜的神情,叫人奈何不得。 甚至于有些事,总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全局,秦政到底参与与否,还是她事发后凭直觉推测,更是抓不到他参与的证据。 就比如这次,关于吕不韦和赵姬的传闻,此前宫中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来忽而就传入了民间。 都没过几天,她甚至才听说此事,今日在朝堂上,就有人提到了赵太后,而后就是秦政方才那状若无心的一句答话。 看似无意,却连带着就引出了这条秘闻。 类似这样的巧合多了,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与他那派的朝臣里应外合。 如若所猜无错,这样的好心计,三年前倒是全然看不出来。 方才他第二句问话,又是在把风向往传闻上引。 光看他的神情,还真看不出他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华阳太后回避了这个问题,今日再无要事可商议,她也就做主散了朝堂。 散了堂,秦政就回去了凉室。 昨日写在绢帛上的密信,很顺利便传了出去。 今日他与朝臣唱了个搭调,此事便纰漏到了众人面前。 一经纰漏,吕不韦也会收敛些,至少不会那样明目张胆地出入皇宫。 也就是此日下午,他留在赵姬那边的眼线来报,吕不韦将放在赵姬处的东西都搬出了宫。 应是怕事态进一步扩散,打算彻底从太后那抽身了。 吕不韦突然搬走,赵姬肯定会起疑,一问他,就会知道事情原委。 秦政朝堂上那两个问题,吕不韦难免不会看出是他特意针对。 若是他与赵姬添油加醋一说,自己这个容易被煽动的母亲,定是会来质问他的。 可等了两日,都未见赵姬来与他闹。 一问负责盯着那边的崇苏,原是吕不韦给她留了几个姿色颇佳的男子。 赵姬虽已经是太后,但年岁不老,喜欢年轻男子,有点渴求也算正常。 她如今已然有了一脉自己的势力,在这几年间,但凡楚宗室有为难他的意思,她往往是站在秦政这边,秦政因此也对她诸多行事称得上纵容。 只要她不与控权的吕不韦联合,秦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去了。 只是有一点,那就是不能从她肚子里再出来个孩子。 三年来成蟜年岁渐长,时不时就来他这边露面,一口一个王兄唤他,唤得他心烦。 以后他大了,因为是王室直系,也不能忽视,按照惯例还得给他封地,到那时,还得提防着他拥兵。 有一个成蟜就已经头疼,他可不想再多什么弟妹。 吕不韦知道这个分寸,与赵姬厮混几年,也没听说赵姬肚子有动静,可他人就说不好了,看她是太后,指不定就会撺掇她留个孩子。 于是问崇苏,道:“那几个男子可有净身?” 吕不韦倒是吩咐了净身,只是这几人其间有一个叫嫪毐的,赵姬看中他某方面的能力,贿赂了处宫刑的人,没让他净身,以至于之后惹出了众多麻烦。 这件事嬴政清楚,可作为崇苏,他应是不知道的,于是道:“嗯。吕不韦吩咐过,将他们处了宫刑再送到太后处。” “喔。”秦政回了一个字。 这个话题,本应是到此就止住了。 可沉默一阵,他又问道:“既然净身,他们又是如何……” 秦政没好意思说完,不过嬴政已经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关于此事,寻常礼官就算教了,也只是教个基础,可不会教其他花哨的东西。 “用手。”嬴政于是告诉他。 “哦。”秦政意会了一下,不知为何,视线转去了他的手上。 他修长的手指此时微曲着搭在腿上,骨节处少有褶皱,指甲也修得平整,那层白皙的皮肉贴合着骨节,牵动间的一举一动都煞是好看。 忽而,这双手动弹了两下,是敲击状,意在提醒落在其上的、这道视线的主人:“想什么呢?” 秦政恍然回神,抬眼见崇苏看着他,神色颇有些玩味。 “……没什么。”秦政赶紧移开了视线。 嬴政觉得他这反应好玩,继续道:“不只是手,还有一些,很是逼真的器具。” “比如……” 见话题朝着有些不可描述的方向去了,秦政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道:“不要说了!” 这时候他的脸皮还挺薄,嬴政看着他耳边爬上的一抹红,眼里带上了笑意,道:“好,不说了。” 他说话湿热的气息打在手心,秦政又收回手,知道他是故意的,总是不服气的,想要呛回去,就道:“你知道得这么多,见过?” 那倒是没有,嬴政不甚在意此道,也就没什么研究,只是活得久了,总有听闻,于是道:“耳闻。” “你总在我身边,”秦政偏要闹他:“又去何处耳闻。” “那可良多。” 以前宫内的太监或侍从和宫女们的秘闻,有些过于秽乱,或是牵扯到了他人利益,从而被揭发到他面前的,也不是没有。 其间关系之复杂,玩法之多样,就算是以后的自己也为之震惊过,随便拿几个讲给秦政听,都能把他听得瞠目结舌。 可只是刚起了个头,秦政就听不下去了,扯过来被褥盖到身上,就道他要午憩。 嬴政坐在塌边没走。 果然,只过了片刻,那头的秦政就起了身,过来蹭到他身边,枕到他腿上,才安心睡去。 陪他三年又三年,秦政在他不经意间,却也养成了很多以前他没有的习惯。 相处中,秦政对他也愈来愈亲近。 只是,太过亲近了。 现在的相处,看似总是他控着局面,实则是秦政作为上位者而有恃无恐。 秦政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养小孩,可换一个外人来看,都会觉得,他才是秦政养的一只金丝雀。 他陪秦政玩闹,在他那里有诸多特权,可也只是因为秦政默许了他这样做。 是秦政乐意,他才能这样做。 而不是他愿意怎样就能怎样。 秦政的脾性他最是清楚。 对一个人无限制的好,前提是这个人必须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也是他迟迟不给自己官职的原因之一。 一旦涉及到权力,他的诸多抉择就会慎之又慎。 何况是对秦政了解颇多,又伴随着一些神秘身世的他。 他没权势的时候,陪秦政怎样玩闹都可以,倘若之后有了权势,且哪天与他背道而驰,单凭笔迹能写得与他一样这一点,就是大罪一条。 又想到前些日子秦政回避他的话。 那些话明显只是借口,前世他就算受制于吕不韦,想提拔一个人还是不在话下。 但秦政从前承诺过给他封官,彻底食言的可能性不大,故意将此事往后拖,应是在确认什么事情。 有很大的可能,秦政在背后查他。 一个被他说得那样神乎其神的家族,他不可能没有一点疑心。 就算他说家族已毁,秦政也会想去弄清楚他的能力从何来,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多。 他从前说过本是秦人,但秦政在赵地遇到他,还是避不开要去赵地寻这个家族。 如今没有什么去赵地的臣子,倒是有蔡泽出使燕国。 燕赵相邻,他或许在蔡泽走时交代了他什么,此时正等着结果。 这个家族本就是虚构,又在他口中已然毁灭,秦政查不到什么结果,这个官职几经他提起,秦政却是不能再拖了。 毕竟秦政还是需要自己身上这点神秘的能力。 不过秦政心里这个疙瘩留着,日后会很麻烦。 他毕竟不是什么会受制于人的人,被秦政圈在身边三年,手中有了权力,以后就再不会让自己这样被动了。 一旦他揽权,日后又有什么不顺秦政意的,这个留在他心中的疙瘩就会被无限放大。 他们之间越是亲近,以后关于权力爆发的争吵就会越是激烈。 到那时,要能留下来,还要留在朝堂之中,有几分筹码,就要论功而凭了。 他向来不杀功臣,也不会无因由的降功高之人的,秦政想来也是,对于功高之人,虽总会有几分戒心,但不会下死手,以免寒众臣的心。 躺在身边的人呼吸平稳,嬴政捞起了他的一缕发,绕在手指间把玩。 想不到有一天,他也要体会一番伴君之道。 绕了一阵,手指放开了黑发,又停去了秦政的脸侧。 这张脸,以前铜镜之中总能看到,那时不觉得怎样,现在来看,虽还稍显了稚嫩,可平白却多出几分好看来。 秦政睡得安稳,嬴政的手却不老实,轻触了他的眉眼。 现在他枕在自己腿上,以后,可能就枕在哪个姑娘腿上了。 嬴政心里莫名多出了几分不快。 随即又掐掉。 还真是失心疯了。 他对另一个自己起什么占有的心思。 荒唐至极。 午间静谧,不多时,他也起了些困意。 于是一手为秦政挡着日光,一手撑在头侧,不一会,也入了梦乡。 第029章 胡话 二人是被门外侍从来报吵醒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醒来, 嬴政虚搭在秦政脸侧的手,也就未拿开。 秦政于是去握了他的手,牵着他的手放去一旁, 而后起身,揉了揉眼睛,脑子还没醒转过来, 就道了一句:“进来吧。” 两个人在榻上,他的手还被秦政牵着,这要是被来人看见了, 是成何体统。 那边开门声已起,嬴政赶紧起身,抽了手出来,就站到一旁。 而后来人就报:“大王, 相邦请见。” 秦政一听,彻底清醒过来, 从榻上下来, 道:“知道了,让仲父去前殿等寡人片刻。” 此人接了令便出去, 一时室内又只剩了他二人。 秦政便心安理得地张手, 嬴政会意,为他整理衣装,又将他睡乱的发给理顺, 道:“吕相怕是要来讨些好处的。” “是啊,此次让他丢大了颜面,”秦政道:“他该是看出来我在其中助推, 此次来见我,定是绕不开此事。” 现在不能与他彻底翻脸, 让他吃了亏,还是要给他些许好处安抚。 秦政想起他上回说给吕不韦封地,道:“现在蒙将军的战报未到,你先前说给他加封地,暂时也给不了。” “那就先许诺,”嬴政见他脸侧睡出了一道痕迹,伸手过去,为他揉去那一道浅浅的凸起,道:“韩国兵力不济,以蒙将军之力,攻下几座城是易事。” 秦政没拦他的手,道:“真的要给?只不过让他离开了母后,都没有动他的势力,就要给封地,未免太过怯弱。” 嬴政越揉越觉得手感极佳,一路顺着下去,道:“不会。这是一步决胜的棋,下好了,能动他根基。” “为何?”秦政想听具体。 具体却涉及未来了,嬴政没有说,此时,他的手一路而下,终于触到了秦政的嘴角,嬴政停了手,只道:“信我。” 又是这种预知的感觉,秦政看向他的眼睛。 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于是道:“好吧。” 将他留在身边三年,他的生死全然控在自己手里,几年来,他也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信他倒是可信。 与他商议完,便要动身了,秦政拿开他的手,道:“我去会他,你留在这。” 嬴政堪堪收回手来,几近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而后回道:“好。” 秦政见这些权臣,向来不带他,虽嘴上不说,嬴政却看得出来,秦政是怕被人看出自己对于他的特殊。 被看出这点,以后他便可能是一个突破口,难免被针对。 秦政这样做,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若是觉得他只是棋子,断是不会这样麻烦的。 愿意这样护他,说明陪秦政这样久,秦政对他还是真情居多。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真情分量有多重,能不能在以后为自己多添些筹码。 想着,秦政踏出屋门远去,门边的侍从随着上去。 他在此无事可做,也就随手拿来了卷书。 桌上还有些冻着的瓜果,屋内不热,他待在此,还是惬意得很。 那边秦政却没他这样轻松,到了前殿,与吕不韦对案坐下,道:“仲父来找寡人,是有要事?” “未有,”吕不韦面上笑着,道:“只是想来见大王一面,看看近况如何。” “寡人很好。”秦政答他。 客气一阵,吕不韦才道了正题,道:“如今各国广纳贤才,近来臣也为大王觅了些良士。” 这是又要向自己举荐他的人,好扩张他的朝政势力? 秦政不动声色,听他继续。 “其中有一位叫李斯,臣见他谈吐有道,资论颇深,想举荐给大王。” 果然。 秦政没有拒绝,道:“那就请仲父改日为寡人引见此人。” “不过这只是臣一人之见,”吕不韦却显然不打算就此结束,道:“他是否有才,还有待确认。” “若为得确认,还是不要随意浪费大王的时间。” 秦政这下却猜不出吕不韦到底何意了,他已然同意见此人,吕不韦却说浪费他的时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若是有人先代大王确认,再让他会见,”吕不韦道:“臣才觉安心呐。” “不必,”秦政将话推回给他,道:“仲父替寡人识得的良士,向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何必多费了这些心思。” “臣不敢,”吕不韦拒了他这故意抬高自己的一番话,道:“依臣来看,还是要一位大王亲近之人。” 秦政觉得他不怀好意,还是推诿,道:“仲父便是寡人亲……” 吕不韦却骤然提了些音量,盖过了他的话,道:“要日日在大王身边的人,替大王会过,才更得大王之心啊。” “!” 秦政心中一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去了崇苏。 吕不韦等的就是此刻,待他还没回话,道:“同是谋士,两人一会,比臣这草断,可要可信多了。” 一句话中有两个意思。 第一个,是他已经知道了崇苏在他身边堪当谋士。 第二,是在说他已经看出来,比起崇苏,秦政更不信他。 也就说明了方才他那番说辞,吕不韦也都知道只是假意。 没想到他此次见自己,锋芒居然直指了崇苏。 这是为何? 他动了吕不韦在意的赵姬,所以相应的,吕不韦也要动他身边的崇苏? “那仲父说,”秦政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模糊道:“该让他们如何会?” 吕不韦虽意有所指,但还没有指明,或许他能随意找个人蒙混过去。 像是猜到了秦政的心思,吕不韦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道:“大王将崇侍郎借臣几天,臣府上多的是谋士,让他们都会一会,也能更快地为大王甄选良士。” 即便他点明,秦政还是在心中否决了他的提议。 若真送到他手里,以吕不韦近来对他的怨气,都不知道崇苏会受什么样的折辱。 吕不韦是权臣,有恃无恐,就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送回来,只要找个理由将他自己摘出去,以崇苏一个小小侍郎的身份,秦政都不好向他发难。 且不说发不发难的事,秦政就不能接受崇苏受到哪怕一分折辱。 崇苏这样的人,秦政虽存了几分忌惮,但还是欣赏居多。 虽现在他将崇苏圈在身边,暂时断了他想做出一番伟业的心。 可只有他能这样对他。 他能对他做任何事,但是别人不行。 “仲父说笑了,”秦政想来想去,干脆先否定掉崇苏谋士的身份,道:“寡人将他养在身边,只是供来取乐,哪里是什么谋士。” 吕不韦哪里信他,可总不能说他在宫中安插了眼线,道:“取乐?他一个男子,大王与他取什么乐?” 说下棋谈话这种吕不韦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了,毕竟这些事随便叫个臣子都能陪他一起。 “仲父既然提他,定是见过他。”秦政于是道。 “是。” 秦政道:“既是见过,那他长得颇为出众,仲父定是知道吧?” 吕不韦不知道他扯这些做什么,答得有些犹疑不定:“……是。” “实不相瞒,”秦政道:“寡人有些,好男风。” 吕不韦:“……” 吕不韦简直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位小秦.王胡扯就罢了,居然连这种事都张口就来。 但他能确定秦政是在胡说,那些眼线可没说听到过他房中传出过什么难以启齿的声音来。 只是这个话题一抛出来,吕不韦却是怎么都不好接了,牙酸一阵,道:“大王,这……” “寡人会改的,”秦政不待他说完,诚恳道:“还请仲父不要说出去。” “……好。”只看他这恳切的神情,吕不韦简直都要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吕不韦也就不好再提什么谋士不谋士的了,只是道:“那臣改日为大王引见李斯。” “好,有劳仲父。” 总算应付了过去,秦政松了一口气,将他送走。 只是经由此事,他之前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知道宫中会有眼线,已经尽量不让崇苏跟在他身边,而是一直让他待在屋内,或是不让他一起行动。 就算这样,还是被吕不韦看了出来。 这一次蒙混过去,保不齐下一次他又想出什么招来。 他越是保崇苏,就越能让吕不韦看出崇苏之于他的这一份特殊。 而吕不韦越知道崇苏的重要性,日后就越会拿他用以威胁。 太被动了。 要为崇苏封官,要让他也在朝上也有自己的势力,要让别人想动他的时候多一分顾忌。 可先前委任蔡泽去查的崇苏的身世,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 何况即使现在给崇苏封官,他要发展自己的势力,定是也要时间。 崇苏暂时敌不过吕不韦,也就相当于空谈,吕不韦还是能为难他。 该怎样让吕不韦将目光从崇苏身上移走? 思考一阵,秦政想起来此次谈话,都未与他说要给他加封地的事。 想来事情的源头,是吕不韦此次吃了大亏,要找点东西补回来。 吕不韦拿崇苏威胁他,本意是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刻意针对,否则他会反扑。 如若给他些好处,定是也能压下去这波不满的。 只是如今战报未到,他只能空口承诺,这个好处没有实打实拿到手里之前,吕不韦还是不会善罢甘休。 在这段时间里,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已经走回到了凉室。 见他回来,嬴政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问:“谈得怎么样?相邦可满意加封地一事?” 秦政回他:“我们没说封地的事。” 嬴政哪里知道秦政背着他说了些什么胡话,问道:“没说此事?” “此去良久,你们说了些什么?” 第030章 雍城 秦政哪好意思说将他说成了男宠, 没有答他的话,只道:“他注意到你了。” “我?”嬴政想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时机, 道:“你们方才都在谈我?” “嗯。”秦政坐到了他身边。 “他如何说?”嬴政问他。 秦政避开了他们所谈,道:“得让你找个地方躲躲。” “为何?”嬴政看他眼神躲着自己,不免好奇。 秦政还是没有看他, 只道:“他字里行间都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几句话下来,嬴政被他带得果然没再注意他们谈了什么,而是关注起了自己的去向, 于是道:“他既然有这个意思,那我就更不能离开。” 秦政懂他的意思,吕不韦既然能挖出他的存在来,就一定在宫中有眼线, 不管把他送到哪去,吕不韦多少能得到些风声。 “我在你身边, 他尚且不敢明目张胆对我怎么样, ”嬴政觉得今日的甜瓜格外好吃,拿了一块塞进了秦政嘴里, 道:“若是去了宫外, 他哪天派人将我绑了去,我想求援都无门。” “去蒙家都不行?”秦政问。 “蒙将军尚且在外征战,”嬴政道:“去蒙府还不如待在宫内。” “好吧。”秦政咽下去那块甜瓜, 也觉得好吃,又拿了一块,问他:“那还是待在我身边, 可之后该怎么办?” 言罢,又补充道:“我也不能百般护着你。” 嬴政倒是不太担心, 至多本月下旬,那边蒙骜连战连捷的战报就会送来,届时当着朝臣应允给吕不韦加封地,此事板上钉钉,平息了吕不韦的一番怨气,他也就不会逮着自己不放了。 于是道:“我知。险中求胜吧。” 秦政却觉得有些太冒险了,只是当下又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暂且也只能如他所说。 “你怕不怕?”秦政忽而问他。 见他嘴里空着,嬴政又拿一块甜瓜给他喂了过去,盘中此时也就只剩最后一块了,回道:“有什么好怕的?” 秦政道:“你就不怕我将你交出去啊?” “你这不是没有交出去吗,”嬴政笑道:“还想方设法要护我。” 被他点破了心思,秦政不说话了。 片刻后,又小声道:“现在护你,以后就说不定了。” “我知。”嬴政拿了那最后一块甜瓜,又往他嘴里去。 刚碰到嘴边,秦政见他都给自己吃,又见是最后一块,道:“你也吃些。” “我方才吃过了。”嬴政直接怼进了他嘴里。 秦政却只咬了半块,又给他推回去,倔道:“你吃。” 嬴政不知道他在倔什么,明明想要他吃再叫人上一盘就是,拿着这被他咬过的半块,很是无奈:“又不是没有了。” 秦政把着他的手,硬是将这半块塞进了他嘴里,随后道:“不许嫌我。” 原来他觉得自己不吃是因为已经碰了他的唇。 嬴政觉得好笑,本是同一体,哪有嫌弃不嫌弃一说。 清凉的汁水入喉,嬴政咽了下去,道:“怎么会嫌你。” “你不介意吃他人已经吃过的东西?”秦政问他。 以前别人吃过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餐盘上,嬴政也不知道自己介不介意,道:“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秦政不满,道:“你必须要介意。” “那你方才……” 秦政打断他,道:“当然是除了我。” 小小年纪占有的心思这么强可不好,嬴政道:“你怎么什么都要我独你一份?” 秦政直言道:“因为你是我的人。” 这话未免太过暧昧,嬴政反驳他,道:“哪有人会一直是另一个人的。” 可转念一想,他们本算作一个人,能永远属于自己的,也只有自己了。 这话却只能在心底想想,嬴政没有宣之于口,那边秦政却道:“至少现在是。” “好吧,”嬴政拗不过他:“都依你。” 话题越扯越远,秦政这才想起来是要决定他的去处的。 现在看来,他还是留在宫内最为稳妥。 可这个稳妥只是相对而言,这次吕不韦只是私下来找他,下次,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在朝堂上提及,秦政绝无轻易蒙混过去的可能。 恰在这两难之际,那边赵姬过来寻他,说今年夏日实在酷热难当,她实在受不住暑气,想去寻一处避暑的地方。 本是件小事,可赵姬直言她想去雍城。 雍城是秦国故都,她如今已然有了些自己的势力,却不怎么明确会一直站在秦政这边,先前又与吕不韦联合,没少给他添乱。 近来刚对吕不韦发难,她就说自己想去秦国故都,秦政难免多想。 历经三年,他对这个母后虽说不至于全然失望,但也渐渐失了对她的信任。 难道是吕不韦为她出了此计,让她离开都城,避开自己的视线,在旧都发展他们的势力? 不管怎样,还是要小心提防,秦政当即拍板,决定他也跟去雍城暂住一旬。 不仅可以看她到底要如何动作,还可以借此让崇苏跟着他一同去避避风头,一举两得。 朝政也无需担心,有后宫势力,吕党以及秦政手下势力互相制衡,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乱子。 嬴政对他的决定没什么异议,为他准备车架,即日启程。 不过嬴政心里倒是清楚,赵姬去雍城,实则是不会有什么打算的。 吕不韦既然脱身,就不会在同一件事上栽两次,也就不会在这风口浪尖还与她有什么联系。 此去雍城,估计是得她盛宠的嫪毐出的主意,只供他二人玩乐。 嬴政本想提醒秦政这点,但转念一想,秦政明显还有为他而去走这一趟的意思。 毕竟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去一趟影响也不大,他也便没有言什么其他。 都城这边有什么事情,有扶苏替他盯着,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一问他就都清楚。 想到扶苏,听闻他最近都不怎么待在蒙府,而是和蒙家那两兄弟常常往王龁府上跑。 这三年,他们三人和王龁家那个姑娘逐渐打成了一片。 近来王龁病重,几人去那想来是为了帮着那个姑娘照料王龁。 只是再怎么用心照顾,王龁年老,怕是也活不过今年了。 嬴政只记得他死于自己即位后的第三年,什么时候却已然记不清。 而那个姑娘,嬴政依稀记得她好像嫁给了哪个武将之家,之后便没怎么听过她的消息,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个彻底。 现在想起来,王龁一家自这位老将去世后,也便这样彻底没落。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会不会有所改变。 只是这不是他要关心的事。 最迟是明年,他便要拿到官职,其后进谏,让秦政着手准备攻六国的事宜。 仪仗在两日后备好,一行人就此出发。 雍城环水,避暑确实是绝佳之地。 仪仗驶入雍城之际,此地民众早已听闻秦王要来,都夹道欢迎。 若是在前世,此时吕不韦在民间的声望要比他大得多,此世虽吕不韦的形象依旧深入民心,但秦政回秦那段往事在民间口口相传,再者,近几年秦政手中握权愈多,新任秦王的形象同样深入人心。 加之吕不韦与赵姬苟且之事传出来,雍城都是老秦人,自是厌恶他的行径,对这位受控于他之手、年纪尚轻的秦王又加上些怜惜,街道边呼声很是高昂。 秦政听得高兴,一路上却无人分享。 平日有什么话他都与崇苏说,但崇苏却也不能随意与他同乘,此时只能跟在车架后边,在那一堆侍从里远远跟着。 渐渐地,秦政也就觉得没了意思,一路无话,直到落架于雍城旧时宫殿。 他此前从未来过雍城,但雍城作为秦国国都长达三百余年,几尽占了秦国自创建以来的半数历史。 直到现在,即使都城迁去了咸阳,很多重要的活动也是在此进行,就是以后他正式加冕得秦王权柄,也是要来雍城的。 同样,也是因为雍城对于秦人是一个重要的根据地,秦政才会担心赵姬与吕不韦会对此城有什么图谋。 就算没有图谋,此次他带了些自己人来,安置在此处,在此城中埋下些他的人马,总是好的。 此次初来,见到数代国君为政的地方,他不免有些兴奋。 即使是旧时宫殿,此处也保存完善,气势恢宏。 古老宫墙,处处透着岁月堆积的沉重,却经宫人打理,并不老旧,就这样矗立在雍城正中,静静地看着流过秦国大地的每一寸光阴。 秦政甫一进去,秦国那近半的历史,像是在他眼前铺开,祖辈的面容虽不清楚,却好像一个个来到了他面前,与他言笑,再通过宫殿中的一草一木,为他诉说着秦国的每一段过往。 而嬴政就在他身后不远,走过一生的秦王,见尚未完全长大的小.秦王望着这座宫殿满眼欢喜,也带上了些笑意。 以前日日在咸阳宫,对咸阳宫熟悉至极,来到这个世界,就算是再次回去,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只是先前的世界,他除去那次加冕回来了雍城,日后便少来了。 此时一见,就如见故人。 故地重游,原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望着有些欢脱的秦政,内心百感交集。 又望去苍穹。 若是先祖有灵,若历代秦君正看着他们,那就请保佑日后秦国长久。 让这位小秦.王,能不要像他那般殚精竭虑一生,最后还保不住一手建起的王朝。 想着,秦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而回头,目光越过诸多侍从,直直投在他身上,两人所思所想在此刻交汇,秦政道:“随寡人前去宗庙,以祭拜秦国历代先君。” 30-40 第031章 寡人不解其间意 位于雍城的宗庙是秦宗室总庙, 咸阳虽也有一处,总归是没有这边的规模庞大。 路途疲累,宗庙虽不远, 秦政有这个劲头,赵姬却不想去了。 最后赵姬先行住下,秦政前去宗庙祭拜, 嬴政在外,看着他对着牌位几度叩首,觉得有些奇妙。 也不知先灵能否看出在场有两个他。 在此祭拜完, 秦政领着随从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才回了宫。 最后赵姬先行住下,秦政去宗庙祭拜完,又领着随从在四处转了一圈, 看了个尽兴,最后才回宫。 就算回了宫, 他也不消停, 在各处宫殿逛,一天下来, 像是不知道累一样, 直到晚间寝殿,才挂在嬴政身上喊累。 嬴政比他累多了,他是甩手掌柜, 一路什么都不用管,哪像他又是管秦政的车架又是管他身边的侍从,一路还要骑马赶路。 直到方才, 他还在忙着安置秦政带来的行李,待一切结束, 这才得了空闲过来找他。 秦政带来的行李中有个长条物件,用布包着,问其他人,也没人知道是什么,只说秦政特意嘱咐了不要让人打开,特别是他。 也不知道他就来雍城暂住一旬,要这大件东西来做什么。 只知道现在挂在他身上的秦政颇为烦人。 从咸阳到雍城统共三日不到,他还是坐的车架,仅仅今日未曾休息走了一日,就说着自己累,嬴政嫌弃他娇气,推开他,道:“白日可不见你累。” “这不是晚上了吗。”秦政却又粘了过来。 以前再苦再累都只往自己心里去,没想到有人在身边陪着长大,居然给他养出了些撒泼赖皮的性子,嬴政又推他,道:“撒手,我要回房去了。” 秦政这才从他身上起来,道:“暂且不急。” “做什么?”嬴政问他。 “我若是现在睡,也睡不着,”秦政道:“陪我说说话。” 明明方才还喊累,若是真的累,那么此时只会想着休息,嬴政知道他方才又是嘴上胡话,无奈得很,又只得留下,道:“你想说什么?” “今日民众迎我之势,已然算得上浩大,”秦政道:“我在想我日后在此行冠礼,该是如何一副景象。” 想来应是万人景仰,盛大无边。 嬴政在心里道。 前提是此世能提前掌权,冠礼按时举行。 从前他的冠礼拖到了二十二岁,且不说时间上就不对,那时雍城还在赵姬和嫪毐的控制之下。 他冠礼后就要亲政,在此地的嫪毐担心他与赵姬的事情败露,贼胆包天,趁他还在雍城,盗取玺印后便发动了叛乱。 经此大乱,此后民间讨论的都是平叛时的险情,而不是秦王及冠的喜事了。 嬴政抛开这些,只假想一切都会按他料想的进行,回秦政道:“会比之如今更加盛大。” “不仅是雍城的民众,整个大秦,都会为你及冠而喜。” 秦政深表赞同,又道:“届时你会送我些什么?” 嬴政看他一眼,看来他今日实在有些亢奋,居然想去了这么远。 只是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他不知道自己会送什么,也就揣测起了秦政会想要什么。 几经思考,他道:“剑。” 及冠所送之礼,概是会寄托些对及冠之人日后的展望。 若是回想自己那时想要什么,少年初长成,血气方刚,届时又放眼天下,尽露锋芒,没有什么比一把好佩剑更相称了。 “唔,那倒是极好。”秦政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又喃喃道:“怎么与我想的一样。” “嗯?什么一样?”嬴政问他。 秦政见他没有一点反应过来的意思,于是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提冠礼吗?” “难道不是因为来了雍城?”嬴政奇怪道。 “这也算一点,”秦政道:“还有呢?” 看秦政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嬴政却难解其意,只好道:“不知。” 秦政惊讶于他这都能忘,于是提示道:“你可还记得,你比之我年长几岁?” 嬴政险些都快忘了年龄这茬了,回想了一下,道:“四岁。” 随即在秦政殷切的神情提示下,他终于反应过来,道:“还因为我之及冠?” 许是他反应实在太过迟钝,神情又过于惊讶,秦政忍不住道:“你怎么看起来对自己的年岁不太熟悉?” 那是自然,嬴政心道,毕竟这不过是他披着的一层皮囊罢了。 只是还是要避免露馅,道:“自小没有长辈在身边,不太注重这些,一时忘了而已。” 没想到秦政记着此事,看他的神情,好像还颇为在意。 他如今的身份低微,又无长辈,因担了侍郎这官职,平日也早已冠发,冠礼什么的几尽于是空谈。 可秦政既然有这份心意,也是难得,于是道:“那就多谢你还帮我记着了。” 话说到这,嬴政以为到此就结束了,顶多秦政与他说些吉话,此事也就这么过了。 可没想到秦政又唤人来,附耳吩咐了些什么下去。 不多时,那边就呈上来一个物件。 嬴政一看这形状,不正是今日所见的那大件行李吗? 只是现在没了布包着,显露了真容,原是一个通体漆黑的盒子,颇长,却不宽。 嬴政一见显出的肃杀气势,就觉得里面装的会是兵器。 待盒子摆到面前,人都下去之后,秦政道:“猜猜是什么?” “剑?”嬴政觉得这个长度和宽度的兵器也不会有其他了。 秦政觉得没意思,道:“你怎么一猜便知?” “未免过于明显,”嬴政道:“你若是想要我猜不到,应该拿大些的方盒来装。” 又想起来秦政方才自言自语般的一句怎么与他想的一样,嬴政意会到了什么,道:“给我的?” “是啊,”秦政示意他打开,道:“在咸阳时就锻好了,只是没机会给。” “你又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具体是何日,”秦政道:“我今日高兴,那便今日给你吧。” 生辰一事,以前偶然提起,嬴政懒得编造一个日子,索性说了不知,没想到先前的信口胡诌都被他记下了。 漆黑的盒子开启,一把漂亮的剑便呈到了眼前,剑身光亮,其上纹理细致,精致程度,分明不是军中统发,而是按照贵族规格锻铸。 嬴政拿起来试了一下,很是贴合他手,用起来颇为顺意。 他早就不满自己的佩剑已久,都是统发的兵器,长度虽可以申请更换,却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许是魂灵的缘故,这具身体也长到了与以前一样的高度,使用这统发的佩剑,不免觉得过于短小。 但他久居咸阳,又未去战场,也就一直没有费事去更换。 这把剑与他来说刚好,想来是秦政特意请人锻造的。 秦政如今受制于人,要提防着别人知道他的存在,防止有心人利用他来威胁,去锻这把为他量身定制的剑定是秘密行事。 他说先前没机会给,想来是怕引人注目,锻好了,却一直藏着,没有取进宫内,趁此机会脱离漩涡中心,也就吩咐人取来带来雍城了。 又说是因为今日开心才给,估计是此事藏在心里太久,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同他说了。 秦政嘴上不说,对他倒是用心,嬴政稍稍有些感怀。 以前诸多进贡,或是生辰之礼,虽场面盛大,礼品众多,却大多是因他的身份,因为他是帝王,就算再繁杂,再用心,也都有这一层身份在。 能为他设身处地考虑,能这样懂他,又是怀揣着一份真心的,也只有眼前人了。 在此之前,嬴政总觉得秦政能有他陪,是秦政此一生的幸事。 殊不知以前他的一些遗憾,秦政虽不懂,却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也在一点点地为他填平。 他能来到这个世界遇见秦政,其实也是之于他的幸事。 “喜欢吗?”秦政问他,“喜欢我便叫人拿去开锋。” 一番话又把嬴政从感性中拉了回来,他抚上剑刃,确实没有开锋。 想来也是,就算再怎么对他好,也不可能让他拿着一把开锋的利剑与他共处一室。 嬴政又将剑放了回去,道:“喜欢。” 秦政满意道:“我就知你会喜欢。” “只是你暂且不能佩带,”他又嘱咐道:“以后封官,再随身带着。” 嬴政知道秦政的意思,以他现在的身份,佩这样精细的剑还是太显眼了,于是道:“好。” 见他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秦政凑过来,道:“是不是很感动啊?” 一看他又是这副臭屁的模样,嬴政哭笑不得,道:“我可没有。” “你撒谎,”秦政眯眼看他,道:“明明就是。” 嬴政其人,一大特点就是嘴硬,拒不认账,道:“没有。” “切,”秦政不信他,却也拿他没办法,于是换了话说:“为你费心这么多,你都不言谢啊。” “那你过来。”嬴政朝他伸手。 秦政不解其意,难不成一句谢谢他还要凑自己耳边说? 却还是牵了他的手过去。 方才搭上他的手,嬴政稍一用力,就把他带了过去,而后将他拥进了怀里。 嬴政一向觉得,没有什么会比拥抱这种亲密接触更能表达情感。 他不说话,不过他觉得秦政会明白。 毕竟,在对面这具温热的躯体里,生长的是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灵魂。 秦政靠在他的肩上,半响,才记起来回抱住他。 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他感受到了崇苏其实对这份礼物非常喜欢,不知何故,他还很是动情。 只不过他和自己一样嘴硬,总不会言之于口。 他好像很满足于崇苏为他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这个拥抱也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同于玩闹,这是他第二次情绪外露。 上一次是为了家族伤心,而这一次无关乎其他,只是对于他的感情。 秦政感受到这股情绪超出了感谢,却又说不清具体。 他在想些什么呢? 秦政说不清楚。 只是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第032章 乌龙 此剑赠出, 秦政又赠了他许多财物锦帛,觉得满意了,这才放他回去歇息。 之后几日, 因身处雍城,没有政事所扰,也没有朝堂上各种诡局, 秦政过得很是舒坦。 只是舒坦过了头,又不免居安思危起来,想着咸阳城中该是如何了, 或是想着蒙骜攻韩又如何了。 到了第六日,蒙骜攻下韩国七城的消息送到了秦政手里,拿到了这个消息,秦政就更加受不住这边闲散的日子。 终于, 又是一日午后,秦政终于忍不住, 与嬴政道:“我觉得在此不必住到一旬。” 嬴政知道他是闲不住了, 道:“嗯,想什么时候回, 那便什么时候回吧。” “明日或后日?”秦政思考一阵, 又道:“后日吧,既是临时决定,忽而说明日便走, 太过仓促。” 这样决定下来,去告知众人之际,那边赵姬却说她不回去。 秦政以为她是想避过这个夏日再回, 可再差人去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咸阳,她却答不上来。 单这一点秦政就起了疑心, 猜她可能是不打算回去了。 这几日赵姬并未有什么动作,不过秦政也担心是他在这的时间太短,她暂时按兵不动。 他走后,雍城这边可就全然在她掌控之下了。 不过对于她,秦政总是摸不清她的想法为何,又不知道他的这份怀疑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不管是与吕不韦交好,还是养男宠,难道只是为了取乐吗? 秦政又觉得不是。 自己幼时,常见她偷偷流泪,问她也总不会说原因。 只是她每每看到他人一家其乐融融,眼中都会有掩饰不住的羡艳。 或许她只是想有一个正常的家,像寻常女子一样,有个可以依靠的归所,被夫君所爱,子女承欢膝下。 可惜嬴子楚将王位看得比她重,而秦政把秦国的大业看得比一切都重,都不是她所期望的家人。 人总会陷于一份可望不可得,为了这份不可得而愈渐偏激,她之期望明明早已随着嬴子楚的离世而彻底破灭,可这份执念从赵国留到现在,是怎么也散不了了。 如今有了权势在手,她不曾得到的东西,却也怎么都想去争一下。 秦政只觉得这种想法太过愚蠢。 无论她想法如何,只要她还是太后,就不许做出过于逾矩的事来。 想与一人相知相爱共白首,这种事放在乱世,特别是放在掺杂利益纠葛的王室中,本就是不可求的。 不仅仅是赵姬,他也是如此,秦政明白这个道理。 她既然想在这长住,那这便要有长久的眼线,秦政吩咐了几人留下,赠给崇苏的那把剑,也暂时由他们看管。 他是以自己的名义锻造的这把剑,带回安插着各势力眼线的咸阳宫不妥,不如暂存在此。 待回咸阳之事都安排下去,秦政又是一身轻松,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之时,忽而冒出一个想法。 他想再在这宫中各处看看,先前大致看了一圈,今日想去寻一些偏处。 做这事肯定是要人陪的,当晚,他理所当然拉上了嬴政。 嬴政一听他这忽而冒出的点子,心道这不就是一次在宫中的寻宝游戏吗。 不过秦政当值少年,大好年华,爱玩也是正常。 这宫殿甚大,照秦政的想法盲目走,怕是走到明日都还寻不到什么好看的地方。 以前虽不常来,但一次偶然,叫他发现了一处风景。 时隔太久,这本是极小的一件小事,埋在了记忆的角落,却因为秦政又见了光。 今日无云,月光常照。 宫中很是安静,秦政没带其他人,本意是和他一起走到哪算哪,遇到拐角,也是随心意,拐去哪边就算哪边。 嬴政却不动声色地引导他往那处去,他只能回忆起大致方位,但只要到了那个位置,细细找一番,说不准就能找到。 约是两刻钟后,嬴政看四周,觉得应该是到了地方。 接下来只要在附近找找,估计就能看到了。 走着,秦政余光似是撇到了什么,叫道:“那边!” 说着就牵过了嬴政的手,拉着他跑了起来。 嬴政被他拉了个猝不及防,可也只是身形不稳了一瞬,随后被他带得跑起来。 方想叫他慢走,可又一想,以前哪有这样在宫中肆意跑的机会,再来一世,何必做秦政的管教者,也就纵着他这份心气。 而穿过这一条窄道,奔到开阔处,就见了一小池。 池中盛了几株荷花,其间萤火点点,一旁绿叶为衬,正在微风中轻摇。 四周皆是绿荫,亦有花卉,月光照下来,皆镀上银白月光。 像是欢迎他们的到来一般,绿叶摇动着,沙沙作响,平日觉得正常不过的声音,现在听来,不知为何却添了些色彩。 以前是因为什么路过此地,嬴政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对这副景象的惊鸿一瞥,却不知因为何种缘故留在了心间。 那也是个夏日。 正好,这个世界的夏日,秦政来到了这里,又恰好提出来一个新奇的点子,让他回想起这个地方,得以将秦政带来。 他都要说不清,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在某个瞬间,以前的他和现在的秦政,本不是同一时空,意识却有了某一瞬间的重叠。 秦政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一处好景,开心道:“今日气运真好。” “是啊。”嬴政笑道。 两人靠着一颗树坐下,晚间的风很是舒适,不时传来些虫鸣,或是在他们靠着的树上,或是在周边草丛。 四周静谧非常,安静了一会,秦政道:“想不到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其实真要说美景,这放在环水的雍城,只是一处很普通的寻常景色罢了。 只是添上了今日寻宝地的期许,又或是添上了身边人,他才会觉得这样好看。 从位置上看,这是后宫嫔妃住的地方,想来是前人消遣用的后花园。 想到这,秦政忽而蹦出来一句:“母后好像就住在这附近。” 嬴政一惊,这里久不住人,方才只想着这边会有一处景,却没想这边是何地。 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妙。 而就像是印证他这不妙的想法一样,秦政视线之处的尽头,忽而就有人来。 秦政所在的角度有些巧妙,他能一眼看得到那边人,那边却一时看不到这边。 只是再往前走走,估计就能见着了。 秦政赶紧拉着嬴政躲到了树后。 可没想到树后地势较低,他着急过去,一脚踩了个空,往前滑去,连带着被他牵着的嬴政都滑了下去。 嬴政怕他摔着,往回扯了他一把,自己垫在了下边,两人就这样囫囵摔在了一起。 因是草地,又因距离尚且较远,好险是没被那边人察觉。 嬴政只来得及瞥了一眼来人,此时顾不得被他砸了个晕头转向,压着声音问道:“躲什么?” 秦政从他身上转过来,示意嬴政转头看。 那边人出来了两个,方才从嬴政的视角看恰好被挡住,直到此时,他才看清。 这不是赵姬又是谁人。 而走在前边的那个,秦政不认得,嬴政却印象深刻,那透着些妖冶的长相,正是嫪毐。 “母后身旁那个是谁?”秦政问他。 嬴政回他:“她的男宠之一,名为嫪毐。” “喔,”秦政趴在他身上,道:“且听他们会说些什么。” 他们肯定想不到这地方还会有他人,反正来都来了,在此听墙角,若是听到赵姬说些日后的打算,也算是今日的意外收获。 嬴政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什么都不知情,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只是事情不会如他所愿,在这待着,不但什么有用的都听不到,或许还会让他听些污言秽语回去。 方才不走,现在走也显得怪了,既来之则安之,嬴政也就顺了他的意。 不过他两现在的姿势有些怪异,他半靠在树上,而秦政抓着他的两肩,跪坐在他身上。 秦政现在全神贯注看着那边,许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嬴政本想将他扒拉开,可估计人也走近了,树干勉强能遮住他们,再动作恐怕会被看见。 晚间不待在寝殿,逛到离寝殿尚远的此处,又是这般姿态被人看见,怕是不好解释。 想到这,他没有再动弹,而是保险起见,把秦政往回拖了拖,示意他小心被注意到。 秦政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往他这边缩了缩。 那边两人丝毫没注意到有什么异样,赵姬近日住在这边,早就见了这边小池,趁着今日月光好,特意来逛逛。 此宫本不住人,这个偏处更是没人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边会藏了两个人,一切照寻常,与嫪毐说着话。 秦政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话,间杂着一些调情的话语,并没有什么特殊。 越是听,秦政就越觉得,方才就不应该躲。 可若是现在出去,总不能说他自方才起就在偷听他们说话。 忽而,那边人的说话内容有些转变,却是向不对的方向去了。 不仅如此,那声音还渐渐靠近,嬴政顿感不妙,只听那令人生厌的尖声细语缓慢靠近,片刻后,那二人偏偏就靠到了他们躲藏的这颗树上。 接着,那边忽而就默了声。 却也只有一瞬。 几乎是下一刻,黏腻的唇齿相依声响起,欢笑声随之而来,加之衣物窸窣声,在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 嬴政:“……” 想来他真的和这嫪毐八字犯冲,前世那些仇怨也就罢了,今生居然还与他对上,对上的还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迅速捂住了秦政的耳朵。 秦政听得有些发懵,还没来得及反应,嬴政就将他按到了身上,不让他听。 他听不见,嬴政却听得见,那边响动渐起,嬴政心里将嫪毐碎尸万断了无数遍。 以前只处他车裂之刑还是便宜了他,这次他要将世间能想到的所有酷刑都在此人身上施加一遍。 他心中想的其他,却没注意到怀里的秦政很是不对劲。 秦政只觉得周遭的风都停了。 身上多了几分夏日的潮湿与闷热,鼻腔中又充斥着崇苏身上的味道。 他虽然听不到,脑子里却抑制不住去想,想出了些画面,想的却不是那边的人,而是抱着他的人。 越是想挥去这个荒唐的想法,这些画面就越是占在他脑中不走。 渐渐地,他呼吸都粗重起来,却也是尽数闷在崇苏身上。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跪呈在眼前人身上,方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有多少肖想,这个姿势就有多怪异。 他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趁大事不妙之前,他想从崇苏身上起来。 可他的动作都尽数被崇苏压了下去,越是这样,他越是惊慌,就越是抑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反应。 夏日衣衫薄,他们又贴得如此近,有什么反应对面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崇苏就是不放手,就算是为了不被发现,那也不至于一点都不能松开。 秦政又气又急,也不敢大幅度挣扎,被他死死制住,最终恼羞成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偏头就咬在了他脖颈上。 嬴政吃痛,却也躲不开,任他咬着,心道这小崽子怎么回事,明明都听不见声,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起了反应不说,好心帮他捂着耳朵,还要被他反咬一口。 咬就算了,还叼着不肯松口了。 只等头顶那欢笑声愈演愈烈,两人终于是舍得往房中去,待他二人确实走远,嬴政撒开秦政,将他从自己身上提溜起来,道:“你咬我做什么?” “你方才压着我做什么!” 秦政脑子里一团浆糊,赶紧从他身上逃开,就往外去。 “是你要躲,”嬴政跟上去,见他还吼人,不免也有些火气,道:“总不能半道又被发现吧?” “可是!” 秦政却可是不出个所以然,只径直往前去。 嬴政追上去,方才树后昏暗,此时见了光,他才发现秦政满面通红,简直连脖子都红了。 恍然悟出来了什么,他尚且是个未经此道的黄毛孩子,虽然在自己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生理反应,但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于是道:“害羞啊?” “没有!”秦政好像就只会这样感叹式的说话了。 嬴政再一想,方才他那般挣扎,想从自己身上起来,就是在羞了,可自己没理会他,怕他被看见,一次次又把他摁了回来,对于秦政来说,好像确实有些过分了,于是宽慰他道:“其实也没什么……” 秦政却打断了他:“没有没有没有!” 这是听不进去他说话了,嬴政于是也不说了,就这么跟着他走。 可他即使是跟着,秦政只消看见他,脑子里也全然是方才的画面。 又站住,指着他道:“不要跟着我!” 随后甩袖而去,只留嬴政在原地。 就算是再怎么生气,事出有因,也不该这样不留情面。 何况事先还是他要留下的。 被他咬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看他这副样子,嬴政又好气又好笑。 不让他跟着就不跟,嬴政换了个方向,朝着自己住处,同样是甩袖而去。 第033章 寡人忽解其间意 一路疾走回寝宫, 秦政在一众侍从惊讶的目光下冲进殿内,猛地把门一关。 而后钻去被褥,将自己盖了起来, 企图立即入睡,最好睡着睡着就能忘掉这段记忆。 盖了一阵,却怎么也睡不着, 又起来,在屋里兜了几圈。 最后实在没地方去,遂蹲去了墙角。 漫无目的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又想去了那一片静谧的地方。 不,也不静谧。 当时慌乱的心跳都要把他自己震聋了。 他越想越郁闷,闷在胸腔里的一股气无处发散, 干脆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 “啊啊啊!” 屋外的侍从听这动静,面面相觑, 半响,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大王?” 被这么一喊,他好像被唤回了些神智, 从墙角起来, 镇定了情绪,回道:“无事。” 回完,见桌上摆着壶水, 拿起来就灌。 待整壶凉水都灌完,他才终于冷静下来。 夜深人静,秦政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其实最让他崩溃的, 还是他之所想。 在那个场景之下,他想到些什么也还算正常, 可是对象不对。 先前说自己好男风只是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诌,可没想到他在那种情况下,下意识想到的对象居然会是崇苏,还想的是他自己和崇苏。 并且,就是想到这个,他才…… 他才! 秦政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耳根上又爬上了红。 他到底对人家怀了些什么心思啊。 头发被他揉得越来越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乱起来。 定是平日和他相处得太久了。 平日与他太过亲近,没有其他人可想,所以才会想他。 秦政在心里给自己找补,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半天,又抱着已经空了的壶冷静了一阵,这才重新睡去床铺。 可躺下,又是睡不着,那份潮湿和闷热直往心里钻,扰得他心烦意乱,辗转反侧到后半夜,秦政实在撑不下去,这才合上了眼皮。 本想一觉起来就忘了此事,可惜思量太多,睡之前所想,都尽数找去了梦里。 他又梦见了崇苏,梦见几年后的将来,他们对坐而谈。 谈及的都是政事,那时他早已及冠,也已然掌权,而崇苏着一身官服,两人对坐而谈。 谈着谈着,话题一转,不知为何就转去了私情。 他好像还很会说情话。 还不待秦政跟着学几句,就见这两人越说靠得越近,而后崇苏抚上了他的脸,近到极致后,两人贴到了一起。 “!!!” 秦政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想要逃开,在梦里他飘在天上,无论飘去哪里,这两个人都在眼前。 秦政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过了一会,又悄摸移开了手指,从指缝间窥了些画面。 对面也不知在做什么,秦政见这两人就像在较劲一般,谁也不服谁,手本是交握着,随后又搭去了对方的腰,愈渐往上,挑开了腰间带,衣衫尽松,一层层地褪。 之后,崇苏倾身过来,只见自己稍稍反抗了一下,不过被他制着手,也没有过多挣扎,就这样被他压了下去。 哎! 秦政在心里骂道。 不争气! 怎么就这样屈服了,秦政很是不服气。 以他的性子,不应该啊。 随即反应过来不对。 这场单方面的肖想,他怎么还看上瘾了?? 那边如今是什么景象,他却也不敢看了,所幸这次也是真的看不见了。 好像有人在喊他。 “醒醒。” 又有人摇他。 “大王?” 随后来人拖长了调子喊:“小.秦王——” 秦政终于清醒过来。 一睁眼,眼前人就是方才梦中人。 嬴政抚上他的额头,又探上自己的额头,觉得没什么不对劲,自言自语道:“怎得睡这样沉。” 一般情况,秦政都会起个大早,可他今日在外等了半天,都未见秦政出门来。 有一瞬间,他都怀疑秦政为了躲自己,昨夜都没回来。 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躲着一个侍郎。 问门外侍从昨夜有没有什么异样,侍从大眼对小眼,犹豫一阵,才与他道秦政昨日回来之后,屋子里一直不安静,闹腾到很晚,还不知为何忽然大喊了一声。 等了太久,周边人都不敢贸然进屋,于是他推门进来。 哪想秦政连推门的动静都没听到,甚至走到他床前,秦政依旧没有醒过来。 这也太没有防备心了。 嬴政看着仍旧熟睡的他,稍稍有些不满。 随后,他又听了些梦话。 首先是一句:“我不要看了。” 然后是:“快停下。” 随后没声响了很久,忽而又特别恨铁不成钢地来了一句叹气,紧接着叫了一声不争气。 嬴政在一旁听乐呵了。 做个梦还挺有代入感,不知道他都梦到了些什么桥段。 之后,他叫了秦政几声,又摇了几下,终于是彻底把人叫醒。 秦政方醒来,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不过这次是正常的他。 反应了好一会,忽然又看到他脖子上那醒目的咬痕,这才觉出些不对,随即透出些惊慌,几乎是蹿了起来,道:“你怎为何会在这??” 嬴政示意他看外边:“多少时辰了?” 秦政一看,艳阳高照,估计都快午间了。 他昨日睡的时辰太晚,又在梦间沉得太深,不曾想一觉睡到了这么晚。 “起来了。”嬴政为他拿了衣裳来。 只是秦政呆在了原地,仿若停止了思考。 昨日他拿与崇苏相处得太久作为理由来安慰自己,没想到做了一个梦,就把这个理由彻底推翻。 他所梦的,分明是自己与他以后的事,这便说明这份肖想不止是现在,他居然潜意识将崇苏的将来也划归给了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在梦间看得还挺开心的。 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心中那片静海又翻腾起来。 他到底存了些什么心思啊? 他思索间,嬴政过来,要为他穿衣裳。 这事若是放在以前,那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今日嬴政一碰他,秦政不知为何,居然下意识躲开了。 嬴政以为他还在生昨晚的气,有些不满,他都不打算与秦政置什么气了,秦政居然还要躲他,当下把衣服扔给他,没好气道:“穿好了便出来吧。” 秦政见他语气有些不对,赶忙拉住他,可脑子乱得很,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睛不自觉又盯去那咬痕,于是道:“疼吗?” “你说呢?”嬴政捏了他的脸,两边晃晃,道:“我给你原样咬回去,你就知道疼不疼了。” 随即放开他,又道:“牙挺尖。” “嗯。”秦政只吭了一下声。 “怎么了?”嬴政瞧他藏了什么心事一样。 秦政拿了衣裳来自己穿,道:“没什么。” “你先行一步,”秦政松了他的手,道:“我……我想些事情,待会就来。” 见他也未置气,在嬴政这里昨日之事就这样揭过,随即听了他的话,也就出屋了。 可在秦政这里,却是悟出了新的东西。 秦政回想这三年,不,不仅仅是这三年。 从遇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莫名对自己有一种吸引力。 八年,这八年来与他相处,这三年更是朝朝暮暮,没有人再比崇苏更与他亲近了。 在花树下的脸红,对他独一份的好,给他独一份的特权,在他面前总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想方设法护着他,又想方设法为他准备生辰礼。 他真的能说,这么对他只是因为看重他的能力,这么将他绑在身边不让他为官,仅仅只是忌惮他身上的那一份神秘吗? 以前秦政就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有舍不得他,想要他一直留在身边的原因,可每每又把这想法否决掉。 如今对他起了这种心思,就更是骗不了自己。 这种感情,他不是不懂,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 这应当是喜欢。 他好像喜欢他。 秦政更崩溃了。 怎么能够喜欢他? 至今为止对他的好,他给的陪伴,到目前为止,秦政认为自己是可以掌控,是可以舍弃的。 若是他以后不再为自己所用,甚至是他背叛,秦政觉得自己可以承受起这个后果,可以选择将他抛弃。 如若真的是喜欢,如果越陷越深,如果他知道了自己喜欢他,会不会拿这一点当作筹码。 他真的能保证崇苏永远都不会背叛他吗? 这几日的相处好似是在做梦,好像要产生一种错觉,错觉他真的会永远属于自己。 可就如他所说的,世界上哪有人会一直属于另一个人?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不能再放任这份莫名的感情继续增长。 秦政止住了一切想法。 这三年的相处,他发觉自己都快溺在其中,这个美好的梦境编织的太过完美,他已经有些不愿意将其戳破,若是越陷越深,他承受得起破灭之时的后果吗。 这样下去,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崇苏,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再说了,秦政又想起了先前他那一句概是不会有喜欢的人。 那他概是不会喜欢他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这莫名的感情先掐灭。 首先就要保持距离。 漫长的思考过后,秦政终于整理好着装。 从昨晚就开始混乱的脑子忽而就变得清明起来,想通了此事,之后便这样做吧。 秦政强行砍断了从心底深处生出的一丝不舍,就往外去。 连这点东西都舍弃不掉,他又如何为王。 况且,如今也没有时间让他纠结这些了。 门外,嬴政收到了急信,快步紧走进屋,全然没有察觉到秦政方才心中的天人交战,与他道:“咸阳有信来,是为请大王速归。” 第034章 归咸阳 秦政接过了他手中的竹简, 见其上写着王龁病重,怕是撑不过几日,请大王归咸阳。 扫过一眼, 秦政发觉此不是官面公文,问道:“这是哪来的消息?” 嬴政示意他看被他手遮住的一字,上边显然是个贺字。 是为扶苏编造的假身份。 秦政奇怪道:“他字迹是这样?” “是, ”嬴政答他:“这才是他原本的字迹。” 他第一次给嬴政写东西,因为想瞒住自己的身份,故意写得极其歪曲。 这三年为了避免传信被人截取, 他也都是用经过更改的字迹。 只有这次才是他自己的字迹。 嬴政收到传信之时,其实也很惊讶。 他预想此次来雍城,咸阳是不会有何大事发生的,也就并未与扶苏商量过这期间该如何传信。 估计也是因为未有商量过, 扶苏怕他以为是他人假冒的消息,才特意用原本的字。 可他传此条消息的目的又为何? 王龁作为几朝老臣, 又是监国大臣, 其之将死,秦政是有立刻回去的必要, 可回去也只是出于敬重, 除去在他的葬礼上露面,也就并未有其他特殊了。 他的死,也并不足以促使咸阳城中生乱。 按理说, 他在外地,扶苏给他传信,要么就是十万火急, 要么就是此条消息官面不会传来这边,被朝中人压下去了。 前者基本可以否定, 若真十万火急,就不该只传王龁之死了。 而若是后者,为什么朝中人要压此条消息呢? 确认此消息确实是贺桦所传后,秦政也想到了这两点,道:“先回咸阳。” 嬴政赞同,无论是哪种情况,又或是其他,回去一看便知。 可就在一刻钟后,众人忙着准备回咸阳之仪仗时,官面便传信来了,内容几乎一样,都是说王龁将死,请秦政速归。 这下两人都猜不透其中因由。 既然官面已有信来,扶苏又为何要多传一次? 虽说他的信早到,但他要这个时间差做什么? 面对秦政的疑问,嬴政也不知该作何解释,于是放弃胡乱猜测,道:“待回咸阳,就都知晓了。” 也在此时,那边仪仗备好,一行人踏上了归咸阳的路。 一路快马加鞭,后日,众人抵达了咸阳。 城中风平浪静,未有生变,也就证明嬴政并没有想错,不是急事。 入咸阳后,秦政先行回宫,他去驾临王龁府上要另起仪仗,也要更换合适的礼服,嬴政没有等这个时间,将事宜都推给下属,便先行找去了王家。 到时,王龁府门上已然挂上灵幡。 众多人前来悼念,府前人员聚集,嬴政穿行过去,在府中找到了扶苏。 王府如今就剩了王家那小孙女,着一身孝衣,还未到及笄的年岁,失了最后的倚仗,神色戚戚,更多的却是茫然,此时站于正中,迎着众人。 在她身边,围着三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分为蒙家二子和扶苏。 嬴政凑近他们这孩子团,示意其中的扶苏出来。 一时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来,蒙恬看了扶苏一眼,眼神询问,扶苏则与他解释:“或有要事,我们借一步说话。” 随后又看向王乔松,又独与她一人道:“我很快回来。” 许是顾及她的情绪,扶苏声音都放得轻些。 与他到了一旁,嬴政拿了那竹简,问他道:“为何与我传信?” 扶苏知道他是为此事而来,道:“是我的一个试验。” “试验?” “嗯,”扶苏拿出来一个令牌,交由他,道:“我在组建招揽只听命于我们的死士。” 嬴政看这令牌,黑金配色,纹路繁杂,在令牌背后,分外醒目地刻了一个崇字。 扶苏补充道:“只是一个初步构想。” 近来他一直在做此事,虽有蒙家的帮助,但也不能太过引人注目,到目前为止,他挑选出来,并且合格的成员,不足十人。 扶苏继续道:“此次传信,我的命令是不被官面的人所察觉,最好比官面传信早到。” 嬴政接道:“确实比官面消息早到小半日。” “那便好。”扶苏抿唇,露了一个浅浅的笑。 “你这样做,是为了两重确认消息?”嬴政问他。 扶苏答:“是。” 他深受消息误传之害,道:“用他们传信加上官面传信,会减少消息误传的情况,也能判断消息的真假,还能由此推断假消息自何而来。” 就像他们知道嬴政的诏书被改,可由这个假消息推出当时在他身边的赵高李斯都有嫌疑。 只是与这不可挽回的情况不同,他们在这个世界得到假消息,还可以展开调查。 当然,扶苏费劲去养这样一群人,也不仅仅是为了减少传信误差。 扶苏与他说自己的构想:“将来攻打他国,也可以用到他们。” “哦?”嬴政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扶苏于是继续:“我们既然知道以后局势,秦国攻他国的一些契机,以我之所见,可以利用。” “比如攻赵,是因为燕赵之争,赵国兵卒尽数东去,我们乘其西部亏空,乘机东进。再比如楚国,那时是楚王室内乱,我们趁他们政权不稳大举南下。这些机会,我们既然知道,为何不能人为诱导?” “而诱导,就可以用到他们,从现在培养一群听话的死士,届时散布去各国,伺机而动,可以为攻打他国省下很多兵力,也可以不那么劳民伤财。” 一席话说完,扶苏见他不答,等了一会,见他摸着那块令牌不言语,顿时有些怀疑自己,道:“只不过这只是我的构想……” “很好,”嬴政终于出声,道:“我也是如此想。” 只是他一直被秦政绑在身边,还未有机会去实施。 “你做得很好,”嬴政再度夸他,道:“我们需要可以散布民间的从属。” 日后想要凭借己身所知去改变进程,除了在朝堂要有分量,能力排众议,让朝中人按照自己所说去做,在民间,这些决定性的诱因,也确实需要早早埋下种子。 “只是,”嬴政看着那醒目的崇字,道:“这是统领众人的令牌吧?” “是的。”扶苏回道。 “既是你一手创建,”嬴政方才未出声,就是在想这一点: “那为何要刻我的名字?” 扶苏答:“建成之后,不该是由陛下统领吗?” “为何?”嬴政却问他。 扶苏被他问得一愣。 命人去锻这令牌之时,扶苏几乎下意识就这样想了,在他潜意识里,嬴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陛下,还是统领一切的主宰。 将他所成尽数交给嬴政,在扶苏这里,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嬴政猜到他定是这么想了,不免有些头疼。 既是重来,扶苏根本没有必要再听他号令。 自三年前的那场对谈后,嬴政不免意识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诸多误解,这份误解或许就是来源于从前的身份之差。 既然那层身份导致这样多的误会,又何必继续在意。 何况在这个世界,他们之间的君臣,乃至那层亲缘关系,随着他们的转生都不再有,若是没有这层记忆,他们就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扶苏从前总被禁锢在大公子的身份之下,一度重来,嬴政不想看他再禁锢在谁的号令之下。 他应当作为真正的自己。 “我不再是你的陛下,也不是你的父皇,你不需要事事都听我号令,”嬴政将令牌交还给他,道:“将这个崇字改成贺吧。” 随即又添了一句:“以后也莫要唤我陛下。” 不然哪天让人听到,传到秦政那去,有理也和那小崽子说不清。 那边扶苏接过令牌,默默点点头。 见他连话都不说,嬴政看他一眼,见他是一副失落的神色,不免问道:“怎么了?” 扶苏有种奇怪的心理。 一种他忽而就被抛下的心理。 可并不好意思说,胡乱答了一句:“贺字好像有些奇怪。” 嬴政悟出了什么,扶苏之所以用假名,不像他这般,是绝对不能用真名。 现在他的身份已经被自己知道,也就没有必要再用这个假名,嬴政于是道:“喜欢扶苏这个名字?” “嗯。”扶苏点头。 “那便用回去吧。”这种小事,嬴政替他做了个决断。 扶苏抬头看他,道:“可是,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一个扶苏吗?” 嬴政之所以这么说,还是有依据,道:“概是不会的。” 待明年,将吕不韦一党削减下去,朝中就华阳太后能与秦政分庭抗礼。 再几年,秦政掌控权势,到婚娶的年岁,就定不会全然受制于人了。 届时也就不用听谁的话,而是秦政自己找喜爱之人,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扶苏,也就没有了出世的机会。 况且,就是先占了这个名字又如何,他与秦政一说,秦政总不可能给他的孩子起个重名。 嬴政与他道:“如若真的喜欢,那就安心用吧。” 又看他谈话间一直往大堂那边看,知道他是挂心那个姑娘。 她方才丧了至亲,作为好友,是该快些回去,嬴政于是随口道:“回去找你的小姑娘吧。” 扶苏听此话,莫名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的。” 本来就是无心的话,他这样一辩解,就稍显了些欲盖弥彰,嬴政看他,有些意味深长:“哦?” 扶苏:“……” 他没答话,而是一溜烟就逃开。 顺着他稍显慌乱的背影,嬴政看到了此时恰巧登门的人,是杨端和。 也就是这时,他想起来,王龁家的这个小女子,最后就是嫁进了杨府。 同为武将之家,这桩姻亲该是由王龁主导,目的是为了给自家孙女寻个栖身之所。 王龁已死,若是他心意未曾改,这桩姻亲,概是已经定下了。 嬴政替扶苏感到些不妙,不过这种私情,就不该是他来替着操心了。 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去操心秦政会喜欢谁,若是以他现在的心理来揣测,交付真心这种事概是不会有的。 可秦政方才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少了他从前面对的桎梏,若是真的喜欢谁,凭着些少年心气,估计都得去表明心意一番。 若是被人伤了心,以秦政现在这样粘他的性子,指不定就会来找他哭。 秦政长着一张和他如出一辙的脸,他可不想看自己为情所伤的模样。 想着,那边府门,嬴政视线所投之处,兀地闯进来一片玄色衣袍。 正是秦政。 第035章 远离 府门处顿时跪下一片人, 恭迎之声齐齐响起。 秦政免去了众人跪拜,道:“今日无须多礼。” 而后入了府门,往停灵的大堂去。 辅国大臣死, 他在其灵前行揖礼,而后静默一刻。 礼毕,他道:“王龁将军自昭襄王始忠于秦, 战功无数。告老之际,又为寡人辅国,其功赫赫, 寡人特许其以诸侯之礼下葬。” 此话一出,在场人暗暗心惊。 却也无人反驳,尽数道大王英明。 秦国近年来又是出兵灭去周王室,如今又率先让臣子以诸侯之礼下葬, 从他国的角度怎么看也显出些狂妄来,又逢近来蒙骜攻韩, 不免让他国觉得兼并之心已然急不可耐。 秦政却已下了决断。 他不会想不到他国会窥得这份野心, 此事是迟早之事,而他现在急需一个外部矛盾, 来减弱围绕着他的权势之争。 韩国势弱, 蒙骜连攻几城,与韩之争这并不足以成为之于秦国的难题。 至少得是赵国或者楚国这样的大国。 他需要这样一个矛盾来转移吕不韦和华阳太后尽数放在他身上的视线,再寻找一个机会, 彻底挣脱他们的束缚。 只是这个矛盾也不能太大,若是天下联合攻秦,即使秦有一战之力, 但损耗实在太大,不为上策, 激发与其中某国矛盾的同时,还需得稳住其他几国。 此事明日朝堂上再议,现今还是处理好王龁的后事,秦政想起他府中独一的孙辈,扫视一圈,见到了灵体旁戴孝的王乔松,看她年纪尚小,于是问道:“府中可有代为操办之人?” 杨端和于是站出来,道:“将军生前将乔松交由臣,受此重托,便由臣代为操办。” 秦政见王龁自己都有安排,也就不再管其他,道:“如此甚好。” 至此,他再留在这就是徒增场上的沉重氛围,便示意身旁侍从准备回宫。 走前,他看了一眼在角落站着的崇苏,示意他跟自己回去,而后就上去了车架。 临行前,却有人追了上来,经由他身边亲卫,给他递了一卷竹书,附加一个布袋上来。 “谁人呈上?”秦政扫了一眼。 亲卫则与他道:“回大王,由蒙家两位小辈呈上。” 秦政这才接了过来,让亲卫下去,一一打开来看。 这三年间,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以勿扰他温书习武为由,夺了蒙恬和蒙毅随意入宫的特权,三人少有机会见面,此次是在葬礼,他们也不好寻他说话,只是趁此机会给他送了些东西。 竹书中没有什么特别,展开来,是左右分开的两版字迹。 一个写得豪迈,都是诸如大王最近如何,大王最近过得好吗之类的直白问候。 一看就是蒙恬写的。 另一个字迹工整许多,内容也差不多,只是比前者委婉不少,末了,还附带与他说了最近的趣事,说是跟人学了些木雕的手艺。 秦政心中一动,随即打开了那布袋。 里面果然是一个小木雕。 从中拿出来,只见是三个小人同坐案边,一人在正中,明显是他。 身旁两人,一人手撑桌案,倾身和中间的人说着话,而另一人静坐其旁。 虽是初学,刻得有些许粗糙,其上神态却极为贴合,一时从前之景浮现眼前,秦政轻笑了声。 可爱。 他打算摆在日常处理政务的案台上。 一路回去宫中凉室,秦政将木雕放到眼前,而后拿了笔来,一面在竹简上写着东西,一面与身旁的嬴政道:“你觉得我所做可妥当?” 问的是方才的那个决定。 嬴政却看着那个小木雕思及了从前。 以前那两兄弟也给过他许多这种小玩意,后来时过境迁,蒙恬时常不在咸阳,蒙毅和他亦忙于偌大帝国的政事,无暇顾及这些。 随着他的年岁增长,这些小玩物也不再适合摆在明面。 久而久之,这些故物带着他们故去的回忆,不知在何处落尘。 片刻后,他将思绪绕回秦政的问题。 如果是站在秦政的角度,应当是妥当的。 秦政不知他的计划,也不知明年会有何事发生,如今王龁离世,是老臣逐渐凋零的趋势,新起之秀又不能确保其能效忠,时间上就不能再拖。 再者,吕不韦的名声已然败坏,他定是想顺着这个机会,找机会给予其一个致命打击。 能让吕不韦绝无翻身之地的罪名,无非叛国窃国。 而若要用计为他安上叛国的罪名,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两国交战之时。 王龁之死,时间上太过巧妙,也就成了一个转折,是三股势力暗斗逐渐浮出水面的预兆。 秦政需要一个彻底撕破脸的机会,国境范围内暂时没有这样的机会,于是他放眼去了他国。 可按照他的预想,待明年,秦国国内就会有一个极大的机会,虽不是窃国叛国的罪名,但也足以借此削去吕不韦的大半势力,将他手下之人尽数换成秦政的。 也就是为此,他才让秦政将攻韩所占之地封给吕不韦。 而且,以明年的局势,秦国并不适合出征。 可惜事关重大,他不能直说自己知道什么。 “不能说不妥,”嬴政只得模糊着说,道:“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为什么说急?”秦政暂且停笔。 嬴政便问:“可还记得封地一事?” “记得。”秦政打算明日再宣布此事,见他又提,道:“关于封地,你究竟如何想?” 嬴政知道不能再一味瞒着他了,至少要有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于是道:“封地是新占之地,容易起争端,将地封给相邦,可以利用此类争端对他发难。” 秦政皱眉,道:“未免太过不确定。” “你之构想,”嬴政反问他:“不也是极其不定,伺机而行?” 秦政却道:“两国交战之时,他国对策以及战场局势为吕不韦不可控,可若是在他的封地之内,他却可以掌控,想要起事太难。” 若是还被吕不韦揪出他们动手脚的证据,反而就是他们这一方理亏,落入劣势。 秦政知道他聪慧,这样极其可以有纰漏的计划,他应是不会提出的,打量他一会,秦政手上的笔一转,用笔杆去挑了他的下颚,问:“有事瞒着我?” 嬴政默默将笔推回去,没将他这挑逗性的动作放在心上,想的都是未来之事。 他并没有回答秦政的问题。 秦政对于此事慎重,明显认真起来,在这样的他面前,显然是多说多错,既然已经被他猜出来,就不能继续那个谎。 “既然不说,”秦政也没逼他,道:“那我也不能全然依赖你一人所想。” 意思是他要留后手,若是嬴政的计谋不成,至少不会导致他的计划全盘出错。 说着,秦政又在桌上摊开了地图,问道:“你觉得,当前局势,应当先联合哪几国,又该先于哪国交战?” 秦政问这种话,一般都是心里已经有所想。此时问他人征询意见,是看他人所想与自己所想之差,之后再判断优劣。 这个问题嬴政倒可以解答,只是对他国的外交策略自有人为秦政解析,若是由他说了,怕是会挡了那人的升官之路。 嬴政虽对此人再没了什么信任可言,但好歹是几十载的君臣,却也不打算就此彻底封死此世他的为官之路。 于是回避了这个话题,道:“今日劳顿,大王先行午憩吧。” 说着就起身去为他整理被褥。 今日一大早到了咸阳,未曾休息就去了王龁府上,之后回来也都未歇下,秦政确实是有些许困倦,也就听了他的话,去到了塌边。 只是与以前不同,他不要再靠着崇苏睡了。 见他还习惯性坐在塌边等他过去,秦政躺下,却躺去了他所在的另一边,与他道:“你也去休憩吧。” 嬴政有点意外。 雍城一行后,自启程回咸阳的那一日起,秦政就有点不对劲。 在他面前,秦政就像是换了个人,不无理取闹,也少与他玩笑,一些从前他觉得过于亲密的举动,秦政像是忽然就悟到了什么,坚决不往他身上粘了。 嬴政早已经习惯他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却也没想到另一副面孔会这样快的摆到他面前来。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改掉了这些习惯,他们之间倒是开始像寻常君臣。 难道秦政是终于决定要给他封官了? 因为他手上要有权力了,所以秦政也决定是时候拉开距离? 无论如何,这对于嬴政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之前还头疼,秦政如此粘着他,以后该是如何脱身,没想到不等他烦恼这点,秦政自己就远离了。 嬴政从榻上起来,既然秦政不再需要他,那也没必要再待在这屋子里。 可一站起来,他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鬼使神差地,他在秦政面前蹲下.身来。 秦政好似已然睡着了。 靠着他入睡那样久,没想到才是第一天离开,秦政都没有丝毫不适应,睡得这样快。 以前那样依赖他,一副离不开的样子,果然不是真的。 嬴政又伸出手去,抓了一缕他的发,在指间绕。 像之前无数次的一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待着做什么,明明觉得拉开距离是一件好事,但他就是走不开。 好奇异的感觉。 许是一边出神一边弄着他的头发,嬴政的手没了轻重,将人弄疼了,虽没醒,但秦政的手抬了过来,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指。 嬴政被这温度惊了一下。 出神被打断,理智回来,他忽而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 方才他好像在舍不得。 与秦政相处太久,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起长大。 可是在嬴政看来,却是把另一个自己自小一手养大。 其间倾注了他从没给过旁人的诸多时间与情谊。 养出些感情来也算正常。 以前割舍的感情多了,这份感情又不是不能割舍,不算什么例外。 想到这,他抽回了手。 指尖的温度渐散,他没有回头,径直便出了凉室。 待那关门声响起,秦政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根本就睡不着。 果然还是没有那样容易就割舍。 秦政不免头疼。 一边疑他,一边又放不下他,秦政都觉得自己有病。 还是要把他从身边调开,不然身边处处是他的影子,根本就忘不掉。 秦政又躺回去,辗转反侧一阵,终究还是睡不着。 待午间的时间都发呆过去,有人来报,说一位叫李斯的人求见。 这个名字很是熟悉,秦政回想了一下,记起来是吕不韦要安排与自己见面的人。 先前他只以为,是吕不韦想借去崇苏随便说的一个人,那之后也就没把这会面放心上,没想到如今还是找了上来。 既然来,应是吕不韦安排的,现在没有与他撕破脸,还是不要拒见为好,想着,秦政道:“将他召来。” 第036章 封官[修] 李斯进来后, 先行了礼,秦政颔首,示意他起身。 方在一旁站定, 李斯就见了那摊开的地图,道:“大王在看当前形势?” 秦政不想说废话,把方才问崇苏的话又原样问了他一遍。 李斯今日面见, 本就是来进言献策的,当即道:“臣以为,应当由近及远, 逐个击破。” 这秦政也知道,但他显然话没说完,秦政示意他继续。 “其先灭韩,”李斯于是接道:“是为恐慑他国之势, 其后灭赵,届时秦军东出, 需得稳住周遭魏楚局势, 以免当年信陵君救赵之计再现。较远的燕齐,则与其交好, 纲成君如今在燕, 恰好能代表秦国与其交好。” “灭去赵后,北上继而灭燕,此时秦军北上, 需谨防他国背后突袭,那时必需确保他国不攻秦。” 此人和他想的倒是差不多,秦政好整以暇, 听了这样多,却只回寥寥几字:“如何确保?” 在心中存了良久的计策推出, 李斯见秦政好似来了兴趣,一时滔滔不绝,道:“首先派臣子游说,以防各国联合攻秦。而后,重金贿赂各国权臣,乱其纲政,从其内部制乱,使其没有余力北上。” 说完,又停下,看秦政赞同与否。 秦政没做任何表示,只点头示意他继续。 李斯于是又道:“灭燕后,便南下攻魏楚,若其纲政已乱,那再好不过,若其未乱,也可乘胜先攻一国,借由新占地所得,稍作休整,再攻另一国。” “至于近年来避开天下争端的齐国,若扫平五国期间,其未有动作,则稳其朝堂,先行攻占他国。如此一来,最后五国尽灭,齐国也不能生事。若有,也不必担心,臣以为,齐国至多在秦攻魏楚之时发难,届时可以离间三国,逐一击破。” 这倒是一个完整的计划,不仅仅延续了秦国一贯以来的远交近攻策略,又在其上搭建框架,填充了各阶段的大致做法。 没想到为了敷衍吕不韦而见的一个人,还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见对面还等着他的回答,秦政并未继续沉默,但也没表态,而是道:“其中构想,还是粗糙了些,可有具体?” 李斯却道:“臣以为,具体还是要看战时局势。” 也确实有理,秦政又问:“那如今形势,首先该做些什么?” 李斯听闻了他今日在王龁葬礼上所说,猜他是要起战,并且不是与韩这样的小战,于是道:“可以如今就开始做的,莫过于离间他国。” 离间他国,以免起战之时他们群起而攻之,秦政听出了他的意思,道:“寡人知道了。” 李斯左等右等,没等来他一句认可的话,干脆直言道:“大王觉得此计如何?” 他这样问,就是在问秦政采纳与否了。 秦政想要起战,与一国交战期间就确实要确保他国不生事,虽觉得他是可用之才,可他终归是吕党的人,秦政暂时没有表现出太多赞赏,道:“寡人会考虑。” “谢大王。”李斯行了个拱手礼。 至此,李斯觉得自己应是该退下了,可此次会见,都未得秦王一句赏识之言,也未得到明确的采纳之意,还是心有不甘。 走前,又说了一番谏言:“自孝公来,周天子渐衰,连年征战,诸位国君把握乱世时机,才促使秦国强大。如今秦国国力强盛,大王贤德,统天下对于大王来说就如扫落灶上尘。成大事者,无一不注重时机,臣恳请大王,切莫错过这一良机。” 这一番话句句肺腑,又将他连连夸赞,秦政看出此人确实有成大事之心,同时也看出,他很想留在高位者身旁,以求得往高处行的机会。 秦政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身上,心中盘算着此人的利用价值。 最后,他问:“你出身何国?如今又从何职?” 李斯深知方才的话为他挽留到了时间,也正式敲响了他入秦王旗下的门,赶忙道:“臣为楚国上蔡生人,是为郎官,从于相邦门下。” 秦政又问:“若有岔路横于前,非明即暗,选路而行,你选何路?” 话间意思是,如今两势力之争,是要继续在吕不韦门下,还是投诚他,李斯没有丝毫犹豫:“臣一向选易行之路,自是明路。” “好。”秦政心中轻笑了声,此人倒是很会顺势而行。 即是如此,他不再犹豫,道:“郎官李斯贵有远识,特封长史,即日便行。” 李斯闻言,激动朝他长揖,道:“谢大王!” “只是明路虽易行,”秦政并没有被他的神色所带动,道:“但若要选此路,也不是无需准备,想行便行啊。” 既然要投诚,那就得拿出诚意,秦政可以仅凭一句话为其升官,日后也能削其官职。 至于怎样拿出诚意,就是李斯自己要考虑的事了。 李斯不是什么不明事理之人,秦政不担心他听不懂自己话中意思,果然,李斯即刻接道:“臣明白,还请大王放心。” “下去吧。”秦政于是道。 李斯领命退走出殿。 秦政看着他,先前吕不韦说让其与崇苏见面,怕不是信口一说。 这两人学识远见,确实适合相见一谈。 并且,如若此人能真心为他所用,以后还能将其放在崇苏身边互相制衡。 最重要的是,李斯是楚国人,又非华阳太后旗下臣,也就是说,他在秦国并没有根基。 倘若他真的叛出吕不韦门下,那么秦政就是他唯一的倚仗。 日后他在朝堂,由不得他不听话。 想到这,他又命人将嬴政给唤来,待人进来,他介绍道:“方才来人,名为李斯。” 嬴政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嗯。” 秦政又道:“此人颇有远见,谈吐上佳。” 嬴政还是没什么反应:“嗯。” 秦政话锋一转,道:“我觉得,你应会喜欢与他共事。” 嬴政:“……”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与他再共事。 不过一世君臣,以前确实多与李斯相处,若是再相见,至少会合得来。 可秦政不知其中因由就如此断定,嬴政于是问:“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都很聪慧啊。”秦政不打算说什么很正经的原因,朝他眨眨眼。 “哦?”嬴政觉得他定是藏了话。 秦政确实藏了话,但不明说,问他:“你觉得呢?” “我都未见过此人,”嬴政推脱道:“又怎么觉得?” 言毕,见秦政不回话,似是认定了这样说,嬴政于是改口,迎合了他的意思,道:“不过,你既然知我,那说是便是吧。” 秦政这才继续道:“我将他封做了长史,你既然想要封官,如今又恰好有一个适合与你共事之人,我也封你做长史,如何?” 看来方才没有想错,嬴政心道。 秦政开始疏远他,果然是因为要给他封官,看来秦政派去查他那人,应是已然回信了。 这么想来,秦政近来转变如此之大,可能也是因为收到了回信。 回信上定是言明查不到他的身世,秦政虽有疑,可也确实不好再搪塞不封官一事,只好先行做出改变,与他拉开了距离。 不管怎样,秦政愿意将他从身边放走,就已经不易了,虽然有在他身边安插人制衡的势头。 既然这样安排,嬴政也没什么反驳意见,于是道:“好。” 秦政不觉得这样简单的制衡之术他看不出,见他没有丝毫异议,有些意外:“这样轻易就答应了?” “大王对臣的安排,便是命令,”嬴政道:“封为长史,已然是升迁,臣又为何不答应?” 秦政听这称呼,微微一愣。 他其实没有摘掉这一特权的意思,只是他这么快换了称呼,若去制止,就显得是自己舍不得这样的关系了,也就任由他这样说,回道:“那便好。” “封官还得等一段时日,”那边封地还没给吕不韦,暂时不能着急,秦政道:“不过这一次,不会太久。” “谢大王。”嬴政言了这一句,便退出了殿门。 秦政一人处在凉室之中,心中叹了口气。 先前听了无数次谢大王,包括今日同样听了几句,唯独这一句怎么听都不是滋味。 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界限是彻底划清了。 什么至交好友,到头来,两个人还不是要分开。 秦政莫名有些生气。 此事对于他应是好事一件,反正他平日老说自己幼稚,还很想从自己身边脱身。 一想到此,秦政就彻底狠了心。 他一人这么伤春悲秋算是什么,他从不觉得自己多情,对一个人这样特殊算作什么。 像崇苏这样待自己的人,只要自己在这个王位之上,日后找一个替代品也不是不行,何必这么动真情。 当下,还是以国事为重,在他这里,没有人会比国事还重要。 几日后朝堂。 蒙骜收兵归秦的战报送到咸阳,统共攻取十三城,秦政以督察新占之地的名义尽数封给吕不韦。 事后,为避免他有疑,秦政还与他事后谈话,言明上次那两问发问时自己确实不知情,让他名誉受损,实属有歉意,特意与其致歉。 吕不韦显然是将信将疑,事后让人去查封地有无异样,却并无结果。 又不好却了秦政的一份心意,新占地面积不小,吕不韦自是欣然接受。 之后,秦政在朝堂上提了李斯之构想,朝堂众臣议论过后,并无大的错处,遂决定采用。 同年,吕不韦决议督造兵器,下令延续秦国一贯先例,凡铸兵器者,必须在经手兵器之上刻上己身名姓,如若后续兵器有任何问题,按照其上名姓追责。 与此同时,又规范化每年各季各时段应种植的作物,专设部门监督管理。 对于他出身的商道,吕不韦更是没有落下,主张在不耽误秦国农业发展的同时,适当促成商业发展。 在他的极力推动下,秦国免去了商业税,并开放了多条商道。 一时秦国军工产物质量与技术大大提升,农产发展亦是并驾齐驱之势,商业亦在他的推动下,不再被高居咸阳城的统治阶级极为排斥。 渐渐地,人们开始遗忘他的风流韵事,反而记住的是他的功劳。 但相应地,秦政与他的矛盾愈演愈烈。 反观秦政东出的计策,此计屡屡被嬴政极力劝阻,言明至少等一年时间。 因考虑到各国联合攻秦的可能,秦政决定,先行采用李斯离间他国的计策。 之后一年间,秦政挑起战争的计策暂且搁置,秦国除去花重金贿各国权臣,并无大的动作。 此年十月。 秦国边陲,秦国与韩国相邻之地。 新攻占的领地,正逢秋日丰收之际。 一阵稍显怪异的风刮过,田地间劳作者恰好抬头,一小虫从他脸旁略走。 而后,两只,三只,无数只…… 田间人脸色皆变,面露惶恐之色。 自秦东部,有大片蝗虫袭来,蝗灾起。 蝗灾形势严峻,各地少粮,饿殍众多,迅速牵引出另种灾害。 同样在新占之地,一小城中,部分人被关在狭小的屋子中,周边人恐其如鬼怪,人人带着遮蔽口鼻的面纱。 此地,瘟疫起。 而瘟疫之势,虽已向周边蔓延,可疫病出的消息,却迟迟传不出此地。 数日后,咸阳城外,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其上人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像是几日未进米粮。 到了城边,其从马上跌落,有侍卫扶起,只听他如死而复生,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喊道:“草民状告当今相邦,隐瞒秦东瘟疫,欺上瞒下,其罪,当诛!” 第037章 问罪 随着这惊天的消息传来, 咸阳城中顿时乱作一团。 报信之人被安排在城郊,为避免他身上也沾染了疫病,秦政命了医师前去诊断, 周边不许人靠近,凡是与此人接触过的,也全都暂时控制了起来。 那人奄奄一息, 众多医师抢治,才终于给他留下一条命来。 待从他嘴里知道了具体,秦政紧急召集众臣, 组织了一次朝会。 近来蝗灾四起,秦国境内人心惶惶,朝堂众臣忙作一团,各地的上书堆积, 忙着安抚各地民众都耗去了大量精力。 秦政近日少有休憩,今日更是直至天明都埋在竹简堆里, 听闻有人来报, 说是众臣都到了大殿,落下最后一字, 立即就起身前去。 起得太急, 他眼前忽而黑了一下。 来传信的侍从想上来扶他,秦政却抬手制止,撑在案上缓了一会, 而后道:“走吧。” 待去到那边,堂上一片沉寂。 接连的天灾,民间人心惶惶, 如今又有人不远千里赴咸阳来控诉当今相邦,此次朝会怕是得起风云。 秦政的到来, 是这场风云起的前兆。 他在高位坐下,先未开口,而是就这样看着其下臣。 他越是这样沉默,其下人就越是不安。 此次被状诉的吕不韦感受到那似有若无的目光,都未敢抬头,他虽有应对之法,却也受不了秦政这攻心一般的沉默。 秦政的性子,他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秦政不说话,在其后听政的华阳太后也不开口。 她虽仍在听政,但随着秦政的长大,他身后又有秦宗室和一众老臣,赵姬退居雍城,虽没有明确表态,但秦政是她的亲生子,她手中握权,不表态亦不干涉朝政,也是变相站在秦政这边。 秦政手中能动用的力量,和他早早表现出的为政能力,早就不是她能随意操纵,为避他锋芒,近来她都是坐山观虎,眼见秦政和吕不韦斗得越来越狠,她退居一旁,想借此先保全自己的势力。 但也不能让吕不韦全然退出朝堂,少了他这个挡箭牌,秦政下一步怕是肃清她的一众楚系势力。 且看秦政此次要如何处置吕不韦。 就在此时,秦政终于开口,道:“寡人听闻,城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堂上没有人回话,等着他继续。 “擅闯咸阳,越级上报者,虽鲜有,却不是未有,寡人向来不甚在意,”秦政一字一句,全是说给吕不韦听:“只是这一次,他状举的是寡人的仲父啊。” 他说着,语气不沉,看人的那双眼也不藏锋,看似是在心平气和地与人陈述一件事。 可在吕不韦听来,就是一把刀悬在他脖子上。 秦政每次这样说话,都是随时翻脸的预兆,说得高兴了,其下人尽数坦白,还能少些罪名,不高兴了,当场便能发难。 吕不韦没什么可坦白,属地有瘟疫的消息,下属报上来时,他就在犹豫到底上不上报。 秦政想将他手中权势尽数夺走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他若是上报,蝗灾和瘟疫都在他的属地爆发,若是他管制不当,秦政定会借着此事来问他罪。 于是凭着些侥幸心理,他先将消息瞒了下来,暂且看局势能不能控制。 不曾想这并不是他能控制得下的,疫病扩散,他自知消息不能再瞒,这样下去恐出变故,可就在上报前夕,忽然就冒出来一人奔赴咸阳状告他。 瘟疫事发突然,他得到消息后立即就下令封锁,那一带是他的属地,按理说,这来状举他的人是出不来的。 此后的消息,他也都是时刻关注,在得知形势不可控之际,就想到了上报。 可就算是这样谨慎,还是有人抢在了他前面。 要做到这一切,背后的人定是早就准备好了能避开他耳目的路线,为来状告的百姓铺好了路,让他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咸阳。 这严丝合缝的计划,定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可这会是谁人? 若要做到这一切,定是要提前就做准备的,但不论是蝗灾还是疫病,都是突发之事,那人为什么能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吕不韦想不到是谁,却还是选择把祸水往他人身上引,道:“大王明察,此事臣绝无欺瞒之意。疫病起地是为臣之属地,但臣从未收到过消息,定是臣之下属有所欺瞒。” 当然,此事重大,他也不能完全将自己摘出来,添道:“臣督察不力,罪不可免,但其中实情,还有待查验,恳请大王,切莫轻信一人之言。” “仲父所说有理,”秦政道:“只是如若有他人瞒报,那人又为何远至咸阳,又直指仲父?” “许是因为是臣之属地,”吕不韦赶忙解释:“又或许,是此人陷害臣。” “陷害?”秦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道:“平头百姓陷害一国之相,那仲父说,这背后定是有人所指吧?” 吕不韦当下心惊,方才他话说得不对,简直是绕进了死胡同,秦政这话问出,答不是显得不合理,如若答是,秦政定是要借题发挥。 他暂且默然,可就算他不答,秦政却也不放过,继续问:“仲父怀疑谁?” 此事大概率是秦政设的局,虽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但吕不韦总不能说怀疑他,思考间,秦政又问:“说出来,寡人替仲父将那人治罪。” 他越逼越紧,吕不韦只好避其锋芒,道:“臣不知。只是不论是谁陷害,此事都不是臣之过错。” 秦政没再揪着这一个问题,转而道:“仲父保证,绝无欺瞒之意?” 吕不韦赶紧道:“臣绝无欺瞒之意。” 只要秦政没有证据,就不能将他定罪。 他不论是下令,还是令人去执行,都是身边亲信,就算是属地的人,也只是下属,只要一口咬定与他们并未有私联,秦政就拿他没有办法。 “当真?”秦政问。 吕不韦道:“当真。” 秦政没有再问。 一番问话下来,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的纰漏,吕不韦却不为自己松口气,只要还在这个堂上,就要继续提防秦政。 果然,片刻后,秦政沉了声,道:“仲父可知,欺瞒寡人会是怎样的后果?” 见他神色又变,吕不韦不好沉默以对,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视情节而定,可至死罪。” “既然知道,”秦政缓缓道:“又为什么要刻意犯之?” 他于王位上起身,道:“寡人再问一遍,可有欺瞒?” 这次吕不韦犹豫了。 秦政这副样子,似是手中有他的把柄,可这副神色,若是诈他呢? 他现在要是坦白,那就相当于自投罗网,吕不韦不知道他有什么底牌,只得赌一把,道:“臣,未有欺瞒。” “好,”秦政不知为何露了笑意,道:“仲父几番肯定,可莫要改口。” 随后道:“传李长史。” 吕不韦听到此心头一跳,李长史,莫不是李斯? 李斯一直是他门下的人,他对李斯也算器重,秦政唤他来,莫不是他们有私联? 可这又什么时候? 李斯与秦政自一年前见面之后,就再也未有联系,近来也未见李斯有什么暗中传信的行为,要是联合起来对付他,又是何时计划的? 吕不韦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棋局,他虽身在其中,却看不清对方的任何一步棋子,只得随着秦政的每一步走,越走越是死局。 待李斯上来,秦政示意他,道:“长史来说,相邦如何欺瞒寡人。” 李斯不顾吕不韦投来的目光,道:“禀大王,近来相邦瞒报属地疫病。不仅如此,他在属地府中擅养私兵,平日笼络各方名士,另外,从不拒官吏行贿。秦之律法,相邦丝毫不守,垄断一方,多番欺瞒大王。” “朝间臣恐相邦势大,从未敢向大王状举,”李斯深深一拜,道:“臣苦相邦良久,今日不顾仕途当堂作证,还请大王明察。” “大王,这是栽赃!”吕不韦孤注一掷,急忙撇清,道:“是他欺瞒大王,臣从未……” “还敢狡辩!”秦政重重拍案,一双眼里难得起了波澜,却是满盛了怒气。 一时众臣下跪,场上转瞬静默。 吕不韦也跟着跪下,片刻后,做了最后的挣扎,道:“若要定臣之罪,至少要有明证,而不是人言!” 秦政知道他不会轻易认罪,抬手令人上了几卷竹简,而后将竹简砸到他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吕不韦捡过那卷竹简,打开来,可还未等他仔细看,那边嬴勖朝宗室臣子使了眼色,当即就有人道:“臣举谏,相邦罔顾律法,收取私利。” 又是一人,道:“臣亦举谏,相邦欺瞒大王,多次瞒报各地传信。” 陆陆续续有人站出,吕不韦听着他们的举谏,竹简上的东西越看越慌神。 秦政在他方寸大乱时,适时添了一句:“仲父可看够了?” 他微微倾身,问:“看够了,可认欺瞒寡人之罪?” 吕不韦手中的竹简猛然跌落。 竹简之上都是先前他所传密信,虽都不完整,但整合到一起,确实已经足以印证罪名。 虽不知李斯到底是何时动的手脚,可人证物证齐全,这个罪,他是不得不认了。 恰在此时,那边昌平君芈启却道:“大王,相邦为秦辅国多年,此番就算有罪,念在其功,也该仔细查证,而不是即刻定罪。” 芈启是华阳太后的人,他出来说话,就是楚系的意思。 他们定是认为,为了避免楚氏势单,吕不韦还需在朝堂上留着一口气。 这正好遂了秦政的意。 吕不韦如今监造兵器,又促成诸多新政,贸然夺其官职,或会牵连起更多变数,在蝗灾疫病频发的形势下这样抉择,是得不偿失。 秦政本就不打算当场将他定罪,而是想借此清洗他的势力,慢慢将他手下势力蚕食,将他从权倾一时的权臣架空成只能乖乖听话的朝臣。 但如此声势浩大的问罪,秦政亲自将他逼到不得不认罪的地步,不能再亲自松口。 他需要一个可以利用的谏言,而这个谏言自是不能由他的党派提出。 楚系畏惧吕不韦倒台后唇亡齿寒,他们的谏言,正是秦政需要的时机。 不论是问罪吕不韦,还是楚系旁观许久却不得已入局,都在秦政掌控之中。 这个朝会,是他大获全胜。 他早已料到堂上局势,此时也只需顺势而为,道:“昌平君所言有理。” 定其罪能再拖些时日,但不能放任他回府销毁罪证,秦政最后做了决断,道:“那便让相邦在宫中自省几日,至于其罪,还待审议。” 第038章 关心 待吕不韦被人带下去, 秦政才安排下步事宜:“集结医师,派往疫病起地。五大夫王绾亲去督察。另外,灾情严重, 各地少粮,放宽税粮标准,有能交粮千石者, 拜爵一级。” 其下王绾接令。 而后是军事,此次蝗灾虽是自东方来,各国都多少有灾情, 但疫病不是,秦遭此灾祸,要谨防他国趁此机会攻秦,秦政道:“蒙骜将军领军去边境, 张唐将军为副将,在形势未能控下之前戒严, 切莫让他国有机可乘。” 秦政将一切安排完, 才象征性地去询问华阳太后的意见,道:“太后觉得如何?” 他的决策如若不涉及到楚系势力, 华阳太后一般不插手, 于是道:“是极好的,便遂大王之意。” 王令下完,朝会也就散了。 秦政去到后殿, 待批阅了大半今日的上书,便召来了李斯。 李斯上堂一番举谏,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如今见了秦政,第一句话就是:“大王行事都未事先告知臣, 臣方才若是未猜中大王之意,岂不是功亏一篑?” 秦政令人来传唤他时,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堂上做什么,还是秦政派来的侍从一路为他说明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听完之后,李斯凭着自己的揣测,迎合着势头进行了一番状告。 吕不韦虽和他提过疫病之事,但他手里并没有相关证据,先前收集到的一些其他罪证,也早就交给了秦政。 他被推到风口浪尖,这种情势下,能做的也只有顺势而为。 也就只能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赌了一把秦政早有准备,状举了吕不韦各项罪状,将方才那场判罪推向了终局。 值得庆幸的是,他赌对了,秦政果然顺势抛出了证据。 秦政则道:“他对于此事很是谨慎,如若寡人事先寻你,他必会起疑。” 李斯事先毫不知情,属实是有些冒险,但秦政连他都不告知,确实能让吕不韦措手不及,李斯叹道:“大王好谋段。” 秦政也赞赏他:“你能猜到寡人之意,也是好心思。” 说着,他将那收集着证据的竹简递给李斯。 李斯拿来一看,见除了一部分是他传递的之外,还有一大半不是,他指着那一部分,疑道:“大王,这些是?” 秦政没看他,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道:“再仔细看。” 李斯便仔细看,细看下来,才发现那些内容的字迹都有些许不同。 他惊讶道:“这,居然都是模仿的字迹?” 秦政点头以示回应。 李斯那些证据虽然也能判罪,但还缺一些关键,吕不韦若是想为自己开脱,还是能做到。 秦政看过以后,决定将这些关键补上,可模仿的字迹就算再像,也难免会被他看出端倪。 所以这些证据定是要在他极度慌乱的时候抛出,让他觉得自己已然无路可退。 除去李斯,秦政还让嬴勖适时推出其他人集体状举,让吕不韦方寸大乱,静不下心细看,这样一来,这些假字迹就能瞒天过海。 李斯初见他时,只觉得他年纪尚小,自两次相谈下来,深感他心思缜密,不禁赞叹道:“大王深谋远虑,这样一步大棋能下完,定是早有准备。” 秦政却问道:“为什么这样想?” 李斯以为从来咸阳告发吕不韦的百姓,到朝堂上的发难,事无巨细都是秦政的安排,听他这样问,意外道:“那人能从相邦之属地千里赴咸阳,难道不是大王的安排吗?” 秦政哼笑一声,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添了神采:“若真是如此,那寡人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李斯说不清他是一种神情,那抹笑意,虽看着像嘲讽,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人,嘲弄之际,又带着些拿那人没办法的无奈。 他于是试探着问:“难道另有其人?” “此事你无需关心,”秦政却不让他知道,将他打发走,道:“吕不韦的相邦之名暂且要留,但寡人会将吕党尽数革职,之后,寡人会加封你为客卿。” 李斯听他话间隐瞒之意明显,也就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该问的,随即不再关心此事,只道:“谢大王。” 待他离去,秦政就道:“传长史崇苏来。” 宫外,嬴政正在自己府上,宫内的消息尽数传出,他与扶苏一年间的谋划,也终于是凑效了。 扶苏此时就在一旁,自从他搬出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扶苏来找他就方便了许多。 此事一出,秦政恐怕就会意识到这一年间他为何要百般劝阻他东出,估摸着时间,应是快要召他入宫了。 不等片刻,果然有宫人来传召,嬴政和扶苏心照不宣,一人入宫,一人守在府中。 待入宫见了秦政,两人对案而坐,对视片刻,还是秦政先开了口。 他们二人之间,虽不似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凭着几年间的互相了解,秦政在他面前说话也不弯绕,直言道:“你事先就知道?” “知道什么?”嬴政问。 秦政觉得他在装傻,道:“知道蝗灾、瘟疫,甚至所有的一切。” “你就是知道,才让寡人将封地给吕不韦,”秦政道:“你知道所有,当时才那么笃定,让寡人信你。” “所有这些,你一年前就知道,”秦政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对吗?” 否则不可能做到算计得如此巧妙,封地给吕不韦,而后封地内出事,紧接着有人破出吕不韦的封锁,来到咸阳状告。 嬴政却否定,道:“大王未免太过高看臣。” “高看?”秦政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道:“寡人莫要低看了才好。” 嬴政早就准备好了应付他的说辞,道:“来咸阳状告相邦的人,确实是臣打通其间关节,只是此事,臣觉得应是邀功,而不是被问罪。” “不仅仅是他的这片封地,”嬴政道:“这一年来,他所有封地境内,臣都安插了眼线。” “臣一直想替大王抓住他的把柄,只是那片新占地先出了纰漏,才显得如此巧合。” 秦政不信,道:“那又为何要特意让寡人将新占地给他?又为什么说至少等一年?” 言罢,不待他答,又添了一句:“一年来,恰巧就是此地起了灾祸,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新占地局势不稳,最易起争端,”嬴政则道:“只是比起人祸,臣未想到先来的是天灾。” 他的每一句话,嬴政都有应对的说辞:“至于一年为期,是因为贸然挑起战争,山东各国若是联合,将会是很大的麻烦。到了今日,离间计颇有成效,若是未发此事,大王近日想开战,臣不会有任何异议。” 他答得滴水不漏,事事都往秦国大局上引,定是早就想好了怎么应对,秦政更加想破开他这天衣无缝的话术,道:“如何证明?” 既然天衣无缝,嬴政也想到了秦政会让他证明,于是道:“大王不信,可以差人搜查,臣府上书信往来,都可以查验,定与臣所说无差。” 他这样说,肯定就是准备周全,秦政也没有去搜的必要。 虽觉得自己想得是对的,但被他这么一通狡辩,对的也变成了错的。 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被动,秦政今日方在吕不韦处大获全胜,紧接着就在他这吃瘪,有些不快,盯着他不放。 虽神色没什么变化,在嬴政眼里,他却俨然成了一个置气的小鼓包。 要说手段,秦政就是年纪小点,不能说输给他多少。 可奈何他是从未来回来的,能纵观天下局势,也就不是秦政能轻易看透。 秦政看不透他是为正常,可他从前自认对秦政了解得透彻,却渐渐地,也生了些看不透的地方。 比如自一年前秦政忽而将他推开,嬴政在之后才慢慢察觉到这小孩似乎是在暗地置气。 也不知道他突然生什么气,都不给哄的机会。 两人就这么对眼看,看了半天,秦政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嬴政却看到了他眼睛下的乌黑。 这几日事情太多,他肯定是没好好休息。 嬴政以前少年,或是青年时,最不注重自己的身体,政务不完就是不休息。 说来也奇怪,以前觉得寻常,可看到秦政这样,忽而觉得很不妥当。 可莫要再把身子熬坏了。 他抬手去,轻触了秦政眼下:“大王近来很是劳累?” 秦政没有躲他的触碰,嘴上却不承认,道:“不累。” 如今让他示弱还是难了些,嬴政收回了手,道:“传御史来帮大王处理吧,好好歇息。” 现在的局势可容不得他休息,秦政没听进心去,只敷衍道:“嗯。” 嬴政一听他这语气,就知他是在敷衍,又道:“可不要不入心。” 虽说得好听,让他好好休息,其实自己也给他添了事宜。 让人来状告吕不韦,虽确实大有成效,但事发突然,肯定是让秦政不得不忙中抽空,去安排如何顺势掰倒吕不韦。 若是秦政能绝对信任他,让他在身边帮忙处理政事,那才能真正让秦政得闲。 就是不知道在这个世界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话说到这,那边王绾来寻秦政,要与他商议去到疫地的具体行事,嬴政见人来,便退了出去,可并未出宫。 见天色已晚,他转而去了太医处,拿了几味安神的药来,借了膳房煎药,又让人去看秦政那边谈事谈得如何了。 药汤熬好,那边却未完事,嬴政又温着这碗药汤,一直到晚间好些时候,秦政那边才得了空。 嬴政这才提着它去了秦政处,到了殿门口,犹豫一阵,又没有亲自进去,而是交给门外侍从,道:“给大王送去,让他喝下便早些休息。” 随后便出了宫。 药汤验过毒后送到了秦政殿中,还是温热的。 秦政从竹简堆里抬了头,问道:“何物?” 侍从答:“回大王,是安神用的药汤。” 秦政收回目光,摆手道:“撤下去。” 政事还没处理完,他怎么能休息。 那人却适时添了一句:“是崇长史送来的。” 说完又补道:“听闻他在膳房守了很久,方才也是他亲自送到殿门前。” 秦政:“……” 他先前撇关系撇得那样快,看着像是对自己困他三年很有意见,可现在又来关心。 秦政一直不懂他,不懂他看重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大业,还是自己。 也不懂对于他来说,自己到底是始终隔着鸿沟的君,还是亲密无间、一同长大的友。 只不过,他真是不坦率。 关心就关心,守了药汤那么久,却连送进来都不乐意。 秦政接过那碗药汤,递到嘴边,在外人面前,很好地掩饰住那一抹笑意。 第039章 密信 秦政喝下这碗药汤, 很快便困意明显,即使心里很不想睡,却还是敌不过困意, 终是睡下。 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起来,却堆积了不少事情还未处理。 虽是休息好了,但政事却搁置了, 他都有些怀疑是崇苏故意使坏。 不过他现在应是不会开这样无聊的玩笑了。 今日没有朝会,节省出了时间,秦政将昨日搁置的上书看完, 令人都送出去,又开始想近日之事。 王绾和蒙骜张唐三人今日前去疫地,大体事宜都已经安排妥当。 若不出意外,疫病得到控制, 此年的这个大劫难会平稳过去。 前提是东方几国莫要伺机而动。 将吕党撤下也只是时间问题,接下来就是考虑该由谁人来替掉这些人。 给拥护自己的一众臣子升官不是难事, 最主要的还是崇苏。 若真如他所说, 来状告的人一路能到这里是他的功劳,因功论赏, 他应是该升迁的。 可该不该给他升官呢? 明明他昨日才送上一片关切之心, 秦政转头就疑起了他。 一码归一码,私情和国事,秦政分得很清。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秦政直觉,他就是提前布置好了一切。 他不仅知道蝗灾和瘟疫,又因为他了解自己, 所以也想到了自己会找他问话。 每当这个时候,秦政就会有些后悔先前与他太过亲近, 现今他了解自己,自己却对他的来历和能力一无所知。 他到底还知道多少?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提前一年预知后事,未免太不可思议。 据他所知,占卜之术不是一定精准的,可崇苏的计划,却好像是笃定了今年会有蝗灾以及疫病,而后以这个为前提制定了所有计划。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在秦国,对秦国会是很大一个助力,可又太过不可控。 不论是初遇还是现在,秦政总有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 他虽然在王位上,但操纵全局的,又好像是崇苏。 这样一个人,如果不利用好,就是捅向他的尖刀。 据崇苏所说,他是为了一统的大业才留在实力最强盛的秦国,留在他身边。 如若他所说不假,以秦国的大业为先,那么不忠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可真的是为了秦之大业的话,他的身世来历都将不重要,他与自己说明一切,只会让自己更信任他。 他为什么要瞒,他到底有什么好瞒的? 不可控的因素太多,最好的方法,是将他完全控在自己手里。 如若他真的能知晓所有后事,由自己知晓、决断后做出应对之策下发,就能抹去这些威胁。 秦政一直尝试掌控他,一直以来,却也未能完全成功。 让他将自己当作归属,让他臣服,就是想控制他。 只是他嘴上说了,心里怎么样却不得而知。 将他困在身边在最开始也算是一种尝试,只是三年下来,差点把自己给赔进去。 如今还把他从自己身边放走,就更加不可测了。 秦政想过将他彻底困住,不是单单困在自己身边,而是彻底夺去他的自由,关起来一点点逼问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这么多弯弯绕绕干什么,崇苏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长史,可他为王,想夺去他的官职甚至是一切,再简单不过。 可那样,他就真的成了一个预知未来的器具。 况且,以他的心气,说不定根本什么都不会说,被这样困住,只会徒增了怨恨。 抛去对他的私情,就算是承袭秦国历代君主的惜才之心,秦政都不该这样做。 何况到目前为止的揣测,都是他的直觉,他并不能确信以后崇苏是不是还能知道什么,也不能确信崇苏究竟会不会威胁到他。 暂且在他身边多放自己的人,与此同时,还是先摸清他的来历。 先前他让出使燕国的蔡泽去查,可燕赵两地终究是异国,蔡泽并没有查出什么来,那就放眼去赵国。 秦政忽而想起了当时在赵国,住在崇苏旁屋的妇人。 虽说她可能也不知道崇苏的来历,但她若在那处住了良久,至少知道崇苏何时出现在那,他又为何是孤身一人。 弄清了这点,说不定能找到些查他来历的线索。 那时随他去的暗卫死在了回路上,没有人知道那小屋当时在什么位置,妇人又长什么样子。 秦政令人拿了绢帛来,回想片刻,而后勾勒一副地图在其上,又在旁边画了一副画像。 随后吩咐下去,道:“与蒙骜将军传信,就说派军中人前往邯郸,去图上所画的地方寻这个妇人。” 待此人得令下去,那边又有人急匆匆上来。 秦政看他来得急,还以为是王绾去平疫病的队伍出了问题,赶忙道:“何事如此慌忙?” “回大王,”那人递了密信上来,道:“是雍城那边的消息。” 雍城那边来信,就是和赵姬相关了。 一年来她都没什么动静,最近事情繁多,她来凑什么热闹。 秦政忽而有些不妙的预感,果然,打开后只消看一眼,他就皱了眉。 这绢帛上写的分明是——赵太后有孕,几近临盆。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条消息,秦政忽而无名火起,燃上心头。 近日诸多事宜,他都不觉得有多烦闷,独独这一条,在他这激起了千层浪。 猛地,他将手中绢帛砸去一旁。 这东西轻柔,落地无声,却如千斤旦砸下,震得他有些发昏。 她有孕,这时候消息才传来咸阳,在雍城的眼线都是干什么吃的?? 秦政质问道:“为何现在才有消息来?” 传信之人见他发火,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道:“回大王。太后一直藏着身孕,是近来接近临盆,找了产婆去,这才被发现 。” 有身孕这么久都不声张,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小心翼翼才瞒到了现在。 她就这样想要这个孩子? 秦政火冒三丈,她既为太后,就应该知道她的孩子会给他带来麻烦。 明明已经任由她独居雍城,任由她与男宠胡作非为,为何还要给他生出这种麻烦来? 秦政知晓她厌恶背叛,犹其对嬴子楚独留她在邯郸久久不能释怀。 他是她骨肉相连的亲生子,她就不明白,他也厌恶背叛吗? 为了一个野种花这么多心思,自从来了秦国后,就没见她为他花过心思。 究竟谁才是和她一同患难与共的骨肉! 秦政气了半天,又想起来问:“可知奸夫是谁?” “回大王,那边未敢确信,”传信者道:“但很可能是常出入太后住处的一个男子。” 秦政强压着怒火,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出现过大波动:“谁?” 传信者念出了一个名字:“此人名为嫪毐。” 秦政大为意外。 这人不是太监吗?? 为何又不是了?难不成一开始此人就不是太监,是赵姬在其中动了手脚? 秦政声音愈发冷,问:“消息无错?” “回大王,”传信人从未见他这样生气,怕他迁怒,脸险些就趴伏去了地上,道:“概是无错的。” 秦政好一阵没有说话。 那日听了半个墙角,后来被崇苏捂得死死的,脑子里想的还是其他事,自是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 可崇苏听到了,他怎么不告诉他? 难不成他没有听出来? 他明明懂得挺多,这时候就听不出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就算知道了,似是也不能怎么样。 就算没了嫪毐,也有其他毐,世上男子这样多,她大可以另寻他人。 在雍城,她多的是机会。 此事与另一方是谁无关,最主要还是赵姬怎么想。 秦政简直头疼,道:“下去吧。” 那人如释重负,麻溜起身出去,却又听身后秦政道:“回来。” 他心里叫苦,又只得回去听令。 “此事绝不可传出雍宫,”秦政看他,面上冷若冰霜,字句间都是威胁:“若是让寡人在咸阳听到了风言,尔等都脱不了干系。” 此时若要打去那个孩子,赵姬身体恐怕受不住,只能等她生下来再说,秦政又道:“待太后生产过后,让她来咸阳见寡人一面。” 在见她前,秦政暂且对她抱有一丝期许。 若是她是被那嫪毐诓骗,现在回头,秦政可以念在生母的份上原谅她。 只要她肯舍弃那个孩子。 说完这些,他才让那人退下。 也就是这时,宫外崇府。 嬴政昨日多晚归府,扶苏就守在府上等到了多晚。 扶苏平日都是回蒙府,今日为了防秦政派人上府搜查,才留在此处照应。 不曾想秦政并没有派人来搜查,嬴政还在宫中待到这样晚才回来。 扶苏左等右等不见人,在桌案前盯着晃悠悠的烛火愈来愈困倦,一时不察,倒头就睡了过去。 嬴政回来,就见扶苏趴在桌案上已然睡熟。 他本以为扶苏会自己回蒙府,或是在府中寻处偏房睡下,未曾想他会这样拘谨,就这样将桌案当成了床榻。 他心中叹气,将扶苏唤起来,又阻了他想回蒙府的心,让他去偏房睡下。 两人有事未谈,若今日回去,那扶苏明日还要来,是多此一举。 今日起来,两人对坐,谈起昨日宫中事。 嬴政与他道:“所想无差,他疑我,但并没有证据。” 这一年准备周全,扶苏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只道:“只要大王不用王权施压就好。” “概是不会的。”嬴政了解自己,且不说他现在对于秦政还很有利用价值,在没有明确威胁到他之前,秦政也不会贸然为难。 秦政会想着制衡,还会想方设法查他的来历。 想着,嬴政问扶苏:“那个妇人还未找到?” 第040章 雀跃 扶苏摇摇头, 道:“一直都未有消息。” 离开赵国前扶苏去给布币的那位妇人,一年间他们一直在找,就怕秦政之后为了查验他二人的身世而去寻。 可奇怪的是, 那贫民区的角落却再寻不到她的身影。 “若是她早已死了呢?”扶苏问。 嬴政却道:“也不能确信,再找找,至少要确保她不会再回邯郸。” 他如今这副身体怎么看都只是赵国难民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而作为近邻的那个妇人,怕是知道他的往事。 若是给秦政先找到,捏造的身份就要被尽数拆穿。 回想初来这边的时候, 照那妇人话间意思,原主在屋内几日没动静,想来该是病重后一命呜呼。 秦政如今只朝着他会预知的方向想,如果被他知道事实, 估计他就会往怪力乱神的方向猜了。 能知道的那样多,与他又那样相像, 或许秦政能猜出来真相。 不能让秦政知道他是重活了一世, 更不能让秦政知道他是另一个他。 被他知道了,在这个世界的路, 也算是走到头了。 扶苏想起初来这个世界时, 见他二人已然走在一起,还以为他们会是知己,没想到现今却趋向于针锋相对, 于是道:“我原以为,一样的魂灵是会互相吸引的。” 嬴政本想否认,却又想起和秦政一起的桩桩件件, 抛开一切单纯与他相处,也确实是开心, 于是道:“或许吧。” 转而问他:“你觉得,若是从前的我面对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会怎样?” 一山不容二虎,扶苏估计他不会容忍,道:“会抹杀他的存在?” “嗯。”嬴政答他。 同样的道理,秦政知道了,估计也容不下他。 可扶苏认为如今的秦政不会这样做,想了想,又道:“若是可以利用呢?也不留?” 嬴政并不觉得他会留人,道:“比起那点价值,我倒觉得威胁更大。再者,要他做什么,既是同一人,我并不认为我会比他做得差。” 扶苏却觉得不对,这是站在先前他为帝王的角度看,那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也确实不需要太多助力。 可现在秦政甚至还未全然亲政,九年来,秦政肯定看得出来他们大有用处,于是道:“但大王同长史一路到现在,也知有我们在会是多大的助力。” 且不说这个,先前他盯梢吕不韦时,一次吕不韦入宫会见,自那之后,他周边的人就有些关于秦政二人的传言。 虽说内容过于离谱,说一方是另一方的男宠,但能让人这样误会,他二人的关系想来是极好的。 不说价值,陪伴多年的感情,难道会一点都不顾及吗。 嬴政不知他在想什么,回了他方才那句话,道:“我们之于他的助力,全都是凭借我们所知先行,其后再告知他。他如今只是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就疑我防我,就算是知道真相后想利用,最好的结局也是禁行。” 这倒是真的,扶苏心道,两个重生者,知道的实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太大,秦政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将他们困住。 可嬴政不会希望这样。 在这里不能当帝王,至少也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会甘于被困在一方。 嬴政接着道:“况且,他想利用我们的先知,又如何确保我们所说定然会应验,又如何确保我们定然会全盘托出?” “且不提这些,假设他信我们所说,我什么都知道,日后一直凭借我所知而决策,让秦国朝堂上下太过依赖于背后的我,又将他置于何地?” “届时,谁才算是秦国真正的王?” 嬴政初来这个世界就想取代秦政,若是在这个世界他们长相一样,那么如今都不会有秦政的存在,在王位上的依旧会是他。 秦政和他可是同一个人,日后知道真相,必定会想到这个层面。 他如何能容忍一个生出过这种念头的人依旧横在他面前决断一切? 他定然不能。 就算念旧情,秦政也不会在涉及大权时念,就算再在意,顶多也只会让他留在身边,就如同过去三年那般,做一个毫无威胁的笼中雀。 扶苏被他一席话问得无话可说。 这样瞒着身份,日后在王位上的提防另一个知道的太多,想要掌控,在朝堂的忧心另一个打压,想要不断揽权,看起来是一个死循环,这样一来,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就不会少。 除非有一个服软,或者他们互相服软,才有并肩的可能。 扶苏想不到故事如何发展,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不过他也插手不了他们的事,嬴政在朝堂弄权,那他控好民间事宜就是。 近来扶苏自己也有些麻烦,蒙家那边对于他的行动,不是全然支持了。 蒙恬和蒙毅与他私交甚好,可蒙骜不一样。 蒙骜忠于秦政,先前同意扶苏养死士去对付吕不韦,是因为先前秦政给予他二人的信任。 一年间他的行动蒙骜都不知道具体,可他以为是秦政命令保密,也就一直没有过问。 可现在看来,秦政也不知道他二人在做什么。 虽结果是好的,但这显然是违背了秦政的意愿在擅自行动,蒙骜知道了真相,今后估计不会继续为他培养势力。 再者,这一次过后还在蒙家眼皮底下行事,也容易被蒙骜抖去秦政面前。 是时候从蒙家搬出来了。 可这就让扶苏面对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他没有钱。 这还是扶苏第一次面对这种窘境,以前身份尊贵,他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些,到了这边,也一直有蒙家庇护,等意识到这一难题时,他却也来不及攒到那样多的钱财。 没有钱财,他想在咸阳城中单独立府可以说难如登天。 如今他在咸阳唯一的倚仗就是嬴政,来他府上住是最妥当的,可他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搬到这边来住,与他朝夕相处,扶苏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天被他揭穿身份,扶苏知道从前他二人误会良多,只是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提,为了共同的目的又走到了一起。 说是皆为前尘,但遗留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不解决,日后他二人难免还是会越走越远。 就像先前他的那次上书一样,两人大吵一架,后来他被发往上郡,直到双双死去,他们都未有过第二次交谈。 在这边不能再同从前一样,扶苏下定决心要和他好好说话。 不过这事可以延后,还不是最主要的。 他提出来要来这边住,还不知道嬴政会不会答应。 而且自己没钱,以后还要依靠他,万一他嫌自己没用怎么办。 该不该说呢。 扶苏昨夜留在这时无聊得紧,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 踌躇一会,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实在不行,还是先向蒙家那两位借些钱吧。 想着,他起身,打算开口告别,嬴政却好像想到了什么,道:“找个机会从蒙家搬出来吧。” 果然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扶苏也就借着他的话说:“搬出来之后去哪?” 嬴政看他一眼,觉得他实在多余问这一句,道:“还能去哪?到我这来。” 说完,见扶苏旋即沉默,并没有即刻答应。 看他神情,嬴政转而意识到了什么,心觉他可能是怕在这不自在,道:“不愿意?” 不愿意就算了,这府上也不大,让扶苏在附近置办个房产也不是不行。 扶苏没有官职,也就没有俸禄,多年前嬴子楚给他们拜爵那一句空口承诺到现在也没兑现,在秦政身边时,也听他说过会给扶苏封官,也不知现在还作不作数。 总之在扶苏能自力更生之前,还得他来养着。 虽说现在他的俸禄也不高,但好在先前待在秦政身边,他时不时能捞得点好处,秦政不在意那点钱财,他拿了也就拿了,也从来不管。 加之秦政送他金银财宝从来不吝啬,长久下来,也积攒了不少,养一个扶苏还是养得活,嬴政于是道:“你想住何处?与我说,我替你去置办。” 他既然愿意让住,扶苏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况且另住花费太多,不如去多养几个死士,扶苏于是道:“没有不愿意。” 言毕,又赶忙添了一句,道:“我明日就搬过来。” 随即与他告了别,出去了府上。 回去蒙府的路上,扶苏有些高兴。 看来是他担心太多,嬴政根本就没有嫌他的意思,相反地,还为他考虑,主动说要为他置办房产。 嬴政对他好像还是很好的。 以后在他身边住下,还是找机会把话说开,或许以前的心结,只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太多误会呢? 扶苏路上走得一步一跳,按理说,加上前世的年纪,他早就已经不小了,不该再这样幼稚,为了这样一份好意而这样雀跃。 可这份好意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嬴政。 他自幼没有见过生母,嬴政亦少在身边,长大后,扶苏也只是仰望着他,未与他太过亲近,他们之间好像从来都只是君臣。 他从未感受过血脉相连而独有的那一份亲近,以前觉得早就放下了,其实不然,在这边看到蒙恬和蒙毅可以在父母面前任性,他还是会在心底悄悄羡慕。 即使现在他们之间没了那层关系,甚至□□上的年纪都差不了多少。 可魂灵又未变,嬴政虽说不要再在意先前的身份,可他要是真的抛去了一切,那么现在两人就只是陌生人,至多只是上下级。 仅仅如此的话,他又为什么要对他好呢。 其实他也不能完全抛去从前。 在这个世界,他们二人都想平去大秦的遗憾,以这个为大前提的同时,或许他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遗憾也能平。 他从不贪心,不需要很多,只是一点点就好。 让他能从嬴政那处,感受到从前缺失的,那一份因亲缘而独有的偏爱。 是只对他,只此一份的偏爱。 40-50 第041章 风言 第二日, 扶苏一大早就搬来了这边。 嬴政出来接他,见他行李也不多,身边却跟了三个人。 还是那个孩子团, 嬴政早已不觉得新奇。 他们四人除去那个姑娘尚小,离及笄都差了一岁,其余都已然长大, 犹其是蒙恬,待今年冠礼过后,他估计就要随家中人去到军中。 待都进去府邸, 蒙恬游览一圈,见这里比蒙府小了不知多少,与扶苏小声道:“我们的宅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搬到这来?” 蒙毅接道:“搬来此处,日后相隔好远。” 蒙府在城中心, 这边的住处确实远了。 扶苏就道:“无妨,我时常登门拜访, 也就不算远。” 嬴政听他们说了半天, 平白添了一句,道:“不会在此处住太久。” 吕党打下来, 空出的官位要用人, 此次他有功,秦政不会放着他不用的。 扶苏接着他的话道:“是啊,待长史升迁, 我就会往城中心去了。” 三人转而又说起其他,前世的好友一朝和前世的长子走到了一起,嬴政站在一旁听他们叽叽喳喳, 自觉倒像是局外人。 只余那个姑娘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而是站在其后看着嬴政, 看了好一会,她过来问:“长史大人和扶苏很是相熟?” 王乔松身量在寻常女子中不算矮,但终归年纪小,嬴政身量又高,她说话不得不尽力抬头看他,嬴政矮了身和她平视,问:“何以见得?” “扶苏常常提及长史。”王乔松回他。 “哦?”嬴政状若无意,问:“怎样提及?” 王乔松却没就此事说具体,转而道:“他曾与我说过,他很崇敬一个人。” 像是怕被那边的扶苏听见,她凑了过来,低声道:“我觉得这个人和长史有点像。” “嗯,”嬴政也随她放轻了声音,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王乔松道:“你就像天上的……” “咳咳咳。”扶苏自他二人说话起,就留了心在这边,王乔松声音放得再小,忽而听到几年前自己说的那番话,扶苏一个激灵,当即将她拉到身边,无奈道:“不是说不告诉旁人的吗?” 王乔松与他笑:“长史算旁人吗?” 扶苏一时噎住了。 但这番剖白的话他坚决不要当着嬴政的面捅出来,道:“那也不能说。” 说着就要拉她走,王乔松被牵走的同时,还不忘回头,对嬴政眨眨眼,神色俏皮,又转而和扶苏道:“不要害羞嘛。” “我没有。”扶苏的话毫无说服力。 就算王乔松没有说完,嬴政也意会到了大概,在原地笑了一会,也不在这杵着了,从扶苏屋子里退出去,任他们一起玩闹。 也正如他今日说的那番话,扶苏搬过来几日后,嬴政便收到了调度书,猜想无错,秦政果然为他升迁。 不过升迁的官职却别有用心,是为客卿。 客卿本是异国者来秦国做官而得的官位,不过在他人看来,嬴政也确实是从他国来。 同时,那边李斯也同做了客卿。 秦政在他身边放人的意图太过明显,这个人选也不算是意外。 纵观局势,李斯的出现也称得上巧妙。 在秦政疏远他的时候恰好出现,又凭借一次会面获了赏识。 不单单是看重才华,李斯是从他国来,在秦国没有任何背景,只能依靠秦政,于秦政来说很好操控。 再者,他和李斯在此之前官职都不高,也方便一同升迁,随时都跟在他身边。 此先都是君臣,一时成了对弈者,还真是世事无常。 长史只是属官,成了客卿,最大的好处便是他终于可以入宫上朝。 日后这个世界的变化愈大,仅仅只凭借自己所知去猜形势,难免会出意料之外的事。 能走上那个明堂,才能更好地把控一切。 既然升迁,嬴政与扶苏又换了府住,这边的宅子倒是大些,也更近咸阳宫,他去宫中也方便不少。 他升迁的第二日便有朝会,嬴政起了个大早,与朝阳同行,入了咸阳宫。 方一进明堂,他就见了吕不韦。 先前的罪状陈列,吕不韦虽保住了相位,但封地被削了大半,吕党却半数受到牵连,他的势力几尽被连根拔起,如今朝堂焕然一新,多了很多吕不韦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不知何故,新来了这么多人,吕不韦却总是盯着他看。 嬴政略过他的目光,站去了同等官位的李斯身旁。 再之后,他发现不止是吕不韦,陆续有更多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包括一旁偷瞟自己的李斯。 嬴政从不畏惧他人的注视,只是他初次上朝堂,有这么多人看他属实奇怪。 怎么回事? 不待他细想,那边秦政就来了。 待他在王座坐下,众人跪拜问安。 而后,嬴政方起身,就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微微抬眼一看,果然是秦政在看他。 众臣皆低头避秦政锋芒,唯有他起身就迎了他的目光,对视间丝毫不避。 胆子倒是大得很,秦政在心中道。 众臣还等着他发话,秦政没有看人太久,只是在移开目光的前一瞬,朝他露了笑。 带了些许狡黠。 嬴政瞬间觉得他不怀好意。 今日所要议的,还是疫地与蝗灾的后续处理。 在此之前,秦政命人宣了为众人加封官职的王令。 这一封王令下来,嬴政算是知道了今日为何这样异样。 加封一般是要在其后附上因由,其他受封的臣子都有详细原因,可到了他这,秦政只说了他有功,何功之有,却没有补充。 他所做之事只告诉了秦政,秦政知道他有功,官倒是给了,但是给得很暧昧。 不说升迁原因,那么在他人看来,嬴政就很像是得位不正。 他先前还奇怪,为什么秦政一直没有问他此事具体,本以为他是事宜繁多忘去了脑后,没想到是在这里给他下套。 不问具体,事后他去寻秦政要个说法,秦政还可以借这个由头把错推给他,转而把自己摘出去。 一年前,他只是宫中的一个侍郎,只此一年,他莫名得了长史之职,如今又高升了客卿。 其间无功,又未明确是秦政一派,他的出现太过突兀,都不用想,定是会惹来朝中人生疑。 他们想去了得位不正,至于怎么得位不正,不知道秦政有没有在其间操纵他们所想。 若是以后他拿不出什么政绩来,对于真实有功的臣子们来说,他就是被排挤的命运。 倒是防止他结党的好手段。 来朝上第一天,秦政就给他使绊子,方才那笑果然不怀好意。 加封的事告一段落,秦政又说去了疫地。 瘟疫之势因为瞒报,终究还是没有及时控下,向周边扩去。 王绾忙于处理疫地之事,蝗虫灾情和税粮之事暂且搁置,来信请派他人分去这两项重担。 秦政本意是让此次受封之人前去,以继续巩固他的势力。 那边昌平君芈启却站了出来,道:“大王,臣愿担此重任。” 若让他去,此次回来,指不定就要邀功。 楚国宗室近来一直安分,此时忽然跳出来,不知道是何用意。 但他既然站了出来,秦政自是不好回绝,斟酌片刻,道:“那此事便倚仗昌平君。” “谢大王。”芈启领了旨意。 此事落定,再由堂上臣子汇报了些近日之事,也便散了堂。 嬴政自觉今日之事会给他带来麻烦,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 临近出宫,他被吕不韦拦了步。 周边人见他被拦下,纷纷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吕不韦打量他片刻,缓缓道:“崇卿,听闻本相在秦东的封地混进些蛇鼠,你可清楚此事?” 说的怕是嬴政安插眼线的事,只不过他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是秦政透露给他的? 嬴政低头看他,道:“下官不懂相邦何意。不过,相邦莫要记错了。” 他轻飘飘回了一句:“在秦东,相邦何来的封地?” 吕不韦在秦东的封地经此一事已然被秦政收走,这句话自然戳了他的痛处,心道如今他失势,连一个新上任的客卿都可以对他出言不逊,正想反驳,那边却有小厮来。 “大王召崇客卿一见,客卿请。” 秦政这个时候召他作甚,嬴政不解其意,不过正好从这里脱身,于是道:“下官先行,相邦自便。” 于是当着下朝百官的面,他又随人去后殿。 待在此处正准备看好戏的众人见他忽而被传唤,视线多少随其而去,又听吕不韦在一旁骂了一声:“以姿色示人,无耻!” 一时众人好似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升迁得如此迅速,原来是这样? 还未走远的嬴政自是也听到了这句话,无言一阵,心道他怎么会想去这个层面。 如果不是他为了泄愤故意这样说,难不成是秦政的暗指? 可秦政再怎么为难他,也不该会拿此事开玩笑。 这样的谣言出去,可不仅仅是他的名声败坏,就连秦政也同样是被诽谤。 究竟是不是他在背后主导,反正就要见他了,一问便知。 自上次为他熬药汤,两人也是好些时日未见。 待进了屋中,嬴政与他对坐,直接道:“大王不将臣之功告诉众臣,独独告诉相邦,这是何意啊?” 秦政回他:“没有何意。客卿靠检举相邦所得的官职,自然要替寡人承些相邦的怨气吧?” 嬴政道:“哪里单是相邦的怨气,臣看很多人都对臣颇有微词。” 秦政寸步不让,道:“那就证明给他们看,证明客卿能当其职。” “这可不是能否当其职的问题,”嬴政将方才听到的说给他听,道:“相邦说,臣以姿色示人,大王如何看?” 秦政一愣。 不公布他的功劳,确实是想让人误以为他得位不正,让他在走出下一步前不能拉帮结派。 而将此事透露给吕不韦,是秦政想让他在朝堂上多个对手。 但没想到这两者一结合,吕不韦对崇苏怨念深重,居然直接将先前他信口胡诌的话拿来辱人了。 许是也带了些对他的愤怒,吕不韦也不管这话辱了崇苏也会牵连他。 吕不韦留着个相位,却几尽被架空,反正是撕破脸了,在外道些谣言,也确实可以不顾他的颜面。 “……此事寡人会为你正名。”秦政只好道。 嬴政一眼看出他除去意外,还有些心虚。 难不成吕不韦对于他们之间的误会还真有秦政的份? 但看他的反应,不是近来吩咐下去的,倒像是以前的无心之举被放上了台面。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第042章 刺客 嬴政还想再问, 秦政看出来这个势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叫他来本是为正事,没想到出了这个岔子, 还越说越偏,只道:“再听见他胡说,便让他来见寡人。” 而后赶紧绕开这个话题, 道:“寡人听闻贺桦与你住到了一起。” 他能知道此事,嬴政并不意外,道:“是。长久以来有劳蒙府收留, 也该搬出来了。” 这一年来,也没机会与他说起扶苏,嬴政借由此次机会,与秦政道:“有一事一直未与大王禀明, 贺桦他本名实为扶苏。” “嗯?”秦政稍稍露了些诧异,道:“本名?那他先前又为何要用贺桦这个假名?” “为了骗过臣, ”嬴政在他面前编的谎从来都是真假参半, 道:“臣与他此前有些误会,他瞒着身份, 是不想让臣认出。” 秦政没有深究其中故事, 对于他来说,这是嬴政的家事,与他没什么很大的关系。 只是若有所思, 片刻,秦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扶苏。” 嬴政:“?” 而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崇苏。” 嬴政回他:“臣在。” 接着秦政发问:“你们族中人起名都爱用苏?” 嬴政:“……” 这样一句戏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当时取这个假名时第二字之所以选轻声, 纯粹是因为直接谐音重塑二字太过明显。 再者,那时的他哪知道扶苏也会来这边。 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秦政这样打趣, 只好道:“大王说笑了。” 开完他的玩笑,秦政言归正传:“寡人先前说过,日后也会为他封官。此事不是空口虚言,由你来看,是如今封还是今后?” 扶苏在这个世界还未及冠,何况他们的势力还没培养起来,此时为他封官只会被人针对,嬴政于是道:“今后。且待他及冠。” “那好,”秦政道:“你且告知他,待他及冠,便可向寡人来要官职。” 接着,像是生怕他再问及方才那事,道:“先下去吧。” 嬴政却未起身,复而提醒他,道:“先前与大王所说,还请大王切莫忘记。” 要是为他正名,秦政定是要公布他之所功,连同得位不正的风言一起抹去,也不知秦政会不会为了名声而破坏他的布局。 “不会忘。”毕竟是由他所起,秦政也不想这样的风言散出去。 “只是,寡人能抹去明面的言语,”这样的谣言最是容易入人心,既然已经散播,秦政预想不会那样轻易就收场,道:“却抹不去他们心中所想。” 随即一笑,倾身去挑了他的下颚,道:“若是你未生得这幅好皮囊,那倒是好办。” “这幅皮囊?”嬴政反握住他的手,轻挑了眉,问:“大王喜欢这样的?” 他不会轻易夸人好看,既然在皮囊前边加了好字,就是真心夸赞了。 “倒也不是,”秦政否认,松开了他:“美有千种,寡人能注意到皮囊,首先是因为欣赏你。” 随后,见他未松开握着自己的手,秦政多问了一句:“你喜欢何种长相?” 嬴政阅人也不会先阅长相如何,此问题不好答,干脆吹嘘他,道:“大王就很好看。” “哦?”秦政心中一动,莫名道:“你喜欢寡人?” 夸赞长相和喜欢怎么能划等号,嬴政只当他在玩笑,道:“不敢。” 说着收回了手。 秦政收了笑,有些无奈,也撤回手,道:“多说了些其他。你所说寡人记下了,下去吧。” 兜转了一圈,直到此时,嬴政才得以从宫中回府。 一路上,他都在想秦政到底是何时说了让吕不韦误会的话。 既然秦政对于此事避而不谈,那么就定然和他有关。 从前吕不韦和秦政见得良多,嬴政想不起来所有,只挑秦政有异样的回忆。 细细想来,好像只有吕不韦想将他要走的那一次。 那次秦政回来后,他问过秦政与吕不韦谈了些什么,但那次秦政却将话题转了开,这点有些奇怪。 毕竟放在往日,秦政都会与他说的。 回到府中,嬴政问扶苏那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传言。 扶苏一想,道:“是有,不过……” 他有些难以启齿,委婉道:“有人谣传客卿与大王关系不简单。” 果然是那个时候。 嬴政直接道:“具体为何?说我是男宠?” 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此事,知道就算了,居然还直接就说了出来,扶苏牙疼道:“……是。” 嬴政又问:“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消息太过离谱,扶苏那时就觉得没有必要捅到他面前,况且,这个传闻出现不久后便被压了下去,便道:“这消息未传太久,我也就没有在意。” 嬴政于是道:“以后无论何事,最好都告知我。” 扶苏虽不知这样的消息有何用,但还是答应:“嗯。” 回想那时,秦政字句间都在避开他的问题,也未说是如何把吕不韦的提议挡了回去。 定是那时,他信口胡诌了这个谎言。 秦政估计也没想到,时隔一年,此事又揭了出来。 事已至此,嬴政也不再纠结,说不定还因祸得福,能让秦政公布他之功,让自己的客卿位争议没有那么大。 只是,这定会招致吕不韦的仇恨,吕不韦不能动他,但可以动他府中的扶苏,于是道:“近日可要当心。” “当心相邦寻仇?”扶苏问。 嬴政点头,又道:“可有死士护身?” “有,”扶苏道:“尽在暗处。” “那便好,”他这才放心,道:“你自己当心。” “好。”扶苏乖乖答应。 看他这样,嬴政莫名又有些不放心,半响,还是补了一句,道:“有些人,该杀便杀,莫要心慈。” 扶苏有些意外,说此话,像是怕他对来犯者心慈手软一般,却也没有解释什么,只答应他道:“好,我记住了。” 此日过后,倒也风平浪静,直至半月后,扶苏忽而觉出些不对。 其先,他出府时能觉察到有人远远随其后。 再次,他二人一同在府中时,也总能察觉到周边异样。 这个派头,似是在观察他们平日的出行规律。 再是一日,二人对坐下棋,近来府边异动倒是消停了几日,嬴政与他道:“怕是万事俱备,在寻时机动手。” “嗯。”扶苏落了一子。 “明日有朝会,我清晨便行,”嬴政与他道:“你独在府中,万万当心。” “好,”扶苏一边答话,手中的棋犹疑不定,接道:“我定不会将这宅子弄脏。” “脏了也无妨,”嬴政落子从不犹豫,放棋的当口听闻他言,觉得他侧重点有些奇怪,道:“你无碍就好。” 他此子落下,扶苏纵观局势,见自己已入死局,叹道:“棋局已定,是我输了。” “再来?”嬴政问他。 “不了,”扶苏摇摇头,将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篓,有些感慨:“我好像从未赢过客卿。” 嬴政没有答话,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面上起了些笑意,缓声道:“赢过。” 扶苏并不记得有这回事,问:“当真?” “当真,”嬴政替他回忆,道:“那时我与蒙毅对弈,你缠着宫人要进殿来,我本只准许你在一旁观摩,但你不愿,非要将蒙毅挤下去,自己来和我下棋。” 扶苏扶额,此事他全然没有印象,估计是他不记事的时候的无理取闹,没想到嬴政居然还记得。 嬴政继续道:“第一局自然是我赢。” 扶苏收好了棋子,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问:“后来呢?我又是如何赢的?” 忆及这段回忆,嬴政自觉煞是有趣,道:“后来你连输三局,躲去蒙毅身上大哭,哭得殿外人皆闻,不得已,只好让你接连赢了三局回去。” 扶苏:“……” 这算哪门子的赢啊! 分明就是幼时耍无赖。 他视线转了旁去,掩饰道:“怕是年岁小不懂事。” “是啊,”嬴政道:“应是快四岁。” 他指指那边的桌案,道:“连桌上东西都要垫脚够的年岁。” 话毕,也不再说什么,话题越扯越远,他及时将话找了回来,叮嘱扶苏近来定要当心,便回了自己房中去。 扶苏看着他离去,不知为何,他觉得嬴政变了许多。 比起从前,少了许多肃杀,那张从前久不见波澜的脸上也总会露出不一样的神色,也变得喜爱开玩笑。 拿他来打趣更是屡见不鲜。 扶苏思及方才那段话,没想到这样久远的事他都记得,扶苏当下心情大好,拿了一旁竹笛,在府中吹了一曲。 嬴政第二日清晨前去宫中,昨日叮嘱够多,今日他未再多说,径直出了门去。 待他出门后不久,府上果然来了些不速之客。 这几人未从府门入,而是兀然出现在了檐壁上,而后落入府中后院。 扶苏正在后院,与他们对了个正着。 对方有五人,此时时辰尚早,他们一身黑衣蒙面,扶苏看不清面容,只道:“各位近日对在下颇为关心,今日登门,不来坐坐?” 无人回他,只是兀自亮了刀剑。 锋利的刀刃反射着清晨的光线,有些刺眼,扶苏道:“你们五人同来,只对付我一个,不觉得很不讲理吗?” 来人骂了几句,扶苏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言语粗俗,扶苏猜测是买凶杀人。 扶苏问道:“不打算手下留情?” “为何留情?”一个像是领头的人道。 “他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扶苏试探道:“我亦能给。” 若是能策反,让他们去指认吕不韦,还能在手里多一条把柄。 可还不等扶苏开出条件,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道箭矢直直朝他来。 “他府上这样穷酸,与他废话什么?”方才骂人的那人道。 扶苏偏头便躲过了那道箭,转而起身,退到堂中,抽了剑架上的佩剑。 最后笑问道:“真的不听在下一言?” 那边却不应声了,许是都听了方才那人的话,觉得他给不起高于吕不韦出价的报酬。 五人步步紧逼,商议这条路彻底崩盘,扶苏颇为遗憾:“好嘛。” 随即又扯了腰间竹笛,吹了几声曲调。 昨日应笛声而来,早就埋伏在周边的死士闻声而动,从周边屋檐冲至府中。 速度之快,带得身后的披风都猎猎作响。 其实嬴政担心他下不了手有些没必要。 或许在他面前乖巧久了,他就真的以为,他对谁都是一派温良的性子。 可他的温良,只对周边亲近之人。 对于敌人,他向来都只是面善,却从不手软。 那边又有箭来。 扶苏挥剑,利刃将来箭拦腰断成两截。 随即眸子一沉,冷声道:“杀。” 第043章 前朝臣今朝友 日光洒落, 院中血影斑驳,待染血的剑归入鞘,来犯五人已然没了声息。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 扶苏抬袖掩面,道了一句:“收拾干净。” 明明说好不弄脏宅院,却还是难免血溅。 可莫要让嬴政回来见了这脏污。 那边的死士听令而动, 分为两组,一组五人,其一抬了尸身, 从壁檐上撤走,余下的便在庭中清血迹。 他们初入府上住下,明面虽少有侍从护府,看似有机可趁, 实则死士皆在暗处,以笛声为令, 听令既动。 有了这一次, 吕不韦会意识到他们早有准备,即使要泄愤, 估计不会再这样直接。 近来为了隐去他们的存在, 扶苏都未与他们有任何联系,很多本该及时上报的消息不得不搁置。 如今总算有机会问些具体,扶苏唤来一人, 问:“赵国那个妇人可有消息?” 余下在场的还有五人,其中领者答他:“回主上,未有。” 他们寻了一年都未寻到的人, 想来秦政也不会这样轻易寻到,扶苏问:“他们有何动向?” 领者回:“初寻无果, 他们留了人在邯郸继续搜寻。但近日,忽而有大半人离去。” 莫不是让秦政找到了其他线索? 扶苏于是问:“这半数人可是归咸阳?” 这下对面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作答。 先前扶苏给他们的命令只是在邯郸搜寻,如若见到那个妇人,其先是劝其永不归邯郸,如若她不听,那便直接抹杀。 秦政的人有没有归咸阳,他们也不知道。 况且,他们实在没有余力去跟秦政的人,他道:“回主上,属下怕是……” 犹豫一阵,领者还是说出了难处:“有些人手不足。” 扶苏一顿。 倒是忽略了这个难题。 失去蒙家的支持,他们缺金少银,也没有场地去额外养新人,近来又需要人护府,本来就吃紧,也就不用提还要安排他事。 目前的困境暂且没有办法解决,人手不足,也只能实实在在少了对那边的监视。 那些离去邯郸的人去了哪里,怕是没有办法知道。 秦政比之他们,能调用的力量多了太多,能得到的消息也不仅仅只来源于邯郸。 他下了决心要查他们,亦是没有人能阻止。 嬴政曾与他说过,妇人是看着旁屋原主搬至那片贫民区,他也旁侧敲击问过妇人原主的来历,但妇人大多时间浑浑噩噩,总是答非所问。 若是秦政比他们先找到妇人,扶苏只希望妇人只能回答秦政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那样才不会让秦政察觉到异样。 思索间,那边血污已然淡去,扶苏点了香,冲散空中似有若无的气味,静等着嬴政回来。 另一边,朝堂散堂后,嬴政没有着急回府,而是绕路去了隗府。 他在朝堂上要立足,就要结党。 而结党,其先就是要有合适的人选。 可如今的势力几分,能上朝堂者,大多已经上有所属,嬴政想挖人不是易事。 另一面,秦政又在防他,分给他的下属都要与李斯一同用,根本不算他的人。 在朝堂上暂且拉不到人,他却可以往下看。 待有人在手,将此人推上朝堂,便也就成了他的势力。 这种人,需得聪明,还得知恩。 且当此时,还得遇点困境,方便他去施恩。 嬴政心目中暂且有两位人选,其一便是大夫隗状。 当下虽是大夫,但以后,位高至丞相。 据他所知,隗状是楚人,且初始归属于楚系势力。 近来秦政与阻碍他亲政的势力斗得越来越狠,隗状看出来这场斗争最后必是秦政得胜。 预料到此,隗状主动与楚系撇清了关系,但相应的,官降几等。 想着,嬴政叩开了隗状的府门。 隗状对于他的到来很是意外,但还是以礼相待,将他迎去了书房。 他府上不大,且看得出来,是方才搬来不久,许多东西都堆得杂乱。 待落座,隗状问他:“客卿来寻下官,可是有要事?” “并无要事,只是有一问。”嬴政道。 隗状更加一头雾水,问道:“何问?” 嬴政也不绕弯子,直言道:“隗君可想得大王赏识?” 隗状自然是想的,于是点头。 “得大王赏识,至少要与大王一见,”嬴政道:“隗君觉得,如今有这个机会吗?” 隗状方才降职,自然是没有这个机会,听他言语,徒然苦笑,道:“客卿这是来讥讽下官?” “并非如此,”嬴政神色诚恳,转而道:“如若本官有这个机会,隗君可愿跟随?” 嬴政知道仅凭隗状之力,也能做出一番功绩,可如今的他正是迷茫之际,空有才学,却不知前路朝向,正是施知遇之恩的好时候。 而站在隗状的角度,他并不知他以后能做出多大的功绩,嬴政的出现,能为他在官场上晋升省去不少时间,对于他来说,应当是一笔很好的交易。 隗状一听此句,便知道了他此行目的,这是在拉拢。 听闻这位客卿是靠检举吕相而封官,如今在朝堂上与吕相对立。 吕相虽失了大势,但多年根基,总归比他一个方上位的客卿要强,他此时急着立足,拉拢朝官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隗状一没高等官职,二没背后势力,他放着那样多的名门不管,独独来拉拢自己是为何?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那边嬴政道:“本官知道,隗君不愿屈于楚系势力之下,而想独佐明君。” 说着看向周边杂乱,状若可惜,道:“当下虽不得志,但以隗君之学识与远见,日后定是大才。” 又表明己身立场,道:“本官与隗君一样,为的是大业,都想有一番作为,而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在官场立足。” “即是如此。” 嬴政向他伸手,做邀请状,道:“何不同行?” 隗状听他第一句,其实已然动心了。 他与楚系划清关系下了很大的决心,周边人大多都不解他的行为,在他降职后,也少有人在意。 搬到此处后,第一个登门的,还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客卿。 即使素未谋面,但他还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行为,并且给予了肯定。 无论这是不是拉拢人心的手段,隗状都感激他能注意到自己。 在握上那只手之前,隗状问了最后一问:“为何选下官?” “隗君本为楚人,先前又依楚系之势,”嬴政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已经被说动,只差临门一脚,于是道:“本是能扶摇直上,却毅然离了宗室势力。” “这是因为隗君也看出来,秦王将要亲政,届时楚系势力很可能倒台,就算不倒,秦王亦不会重用。在此门下无前程可言,隗君知道这一点,这才及时抽身,对吗?” 隗状没想到他连这一层都看了出来,难掩激动神色,道:“先生高见!” 嬴政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又道:“能有这份远见,日后定有大作为。若隗君能与本官一同前行,实乃本官幸事。” “先生抬爱,”隗状赶忙握了他的手,道:“先生虽年纪不长,可所谈之远,所见之深,是下官所不能及,能与先生同行,才是下官的幸事。” 嬴政只笑,没有答话。 要说年纪长不长,算上前一世的年纪,再外加个秦政的年纪,他都能做隗状的祖父了。 这一番话下来,总算是将隗状说了个死心塌地。 解下来,只需帮他找机会与秦政一见,或是让他参与到自己的计划之中,直接升官,这些对于他来说只是顺带,可对于隗状,便是知遇之恩。 他这人知恩图报,行事又极为正派,日后就算他们分道扬镳,隗状也会念及情分帮他一把。 这是一场对他有利无害的交易。 继而与隗状谈论一番,嬴政便辞别出府。 从他府上出去,嬴政还是没有回府。 虽出门前还对扶苏有些不放心,但城中安静如初,同在官署区,若是他出了事,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再者,好歹跟着蒙恬在上郡历练两年,不可能连这点应对的本事都没有。 他绕过几座府邸,往官署区的角落去。 甘茂那个孙子,如今已有十四岁了。 自甘茂因权斗惶恐获罪而离秦赴齐,甘氏一脉由丞相高位一落千丈。本是官署区数一数二的大宅院,如今却也只能在角落立宅。 在这个世界,由于吕不韦的权势不及前世,近来又遭逢秦政打压。 这孩子作为吕不韦府上的中庶子,未能出使赵国,也就未能十二拜相。 如今吕不韦失势,遣散了府上的大半中庶子,他便是其中之一。 他一个孩子,失了庇佑,如今也是空有才情,却也不知前路何为的境况。 到了地方,应他敲门响来开门者,不是宅中仆从,而是一个少年。 少年眉宇俊秀,本是一副好模样,面上却平添了忧愁,眉头总是微蹙着。 此时见门外的高大来人,他昂头问道:“先生是谁人?” 嬴政暂且矮了身,唤了他的名字:“甘罗。” 第044章 寻得友人继陪君 甘罗并未见过他, 但看他愿意与自己平身而视,又好似确实是认得自己,问:“先生认识我?” “本官不仅认识你, ”嬴政道:“还知道你饱读诗书,心有抱负。” 甘罗暂且没有答话,注意到的是他话中的本官。 嬴政于是解释, 道:“本官是新上任的客卿,姓崇。” 这样一说,甘罗就知道他是谁人了。 让吕相失势, 让他失了倚仗重回旧府的,就是此人。 “崇客卿。”甘罗念了一遍,面上没有透出更多表情。 随后让了身,请他入府门。 甘茂的遗业不多, 比起他在时,甘罗现有家财少了良多。 在他府上, 都未见得几个下人, 一个孩子几乎孑然一身住在这府上,不大的宅院都显了空旷。 甘罗邀他入座, 随后问:“客卿造访甘府所为何事?” 不同于隗状尚且有官职, 甘罗尚未长大,虽亦有才学,但比起隗状更加无处施展。 并且, 他身为名门之后,在吕不韦门下当中庶子,很大原因是迫于己身出路。 他急需一个如前世官拜上卿, 能让他声名鹊起的机会。 若有这个机会,他应当不会向隗状那样谨慎, 嬴政便直问道:“想要回你祖父甘茂的土地田宅吗?” 甘罗不置可否,猜到他的来意是挖人,问道:“客卿既是这样问了,是有奇招?” 当今秦王排斥吕不韦的势力,知道他是相邦府上的中庶子,若拿不出如李斯那般的敲门砖,秦政是不会予以重用的。 甘罗有些不信这位新上任的客卿有手段能让他出头。 近来是没有机会,可嬴政为他谋的也不是眼前路,道:“自是有的,只是不可急于一时。” “不急于一时,”甘罗问:“那该是何时?” “不出两年。” 之后两年的时局变化,足够嬴政借着时机培养起势力。 前世甘罗拜上卿,除去他夺来了十多座城池,嬴政还顾及了两点,其一是吕不韦的推波助澜,其二,是看他为名门之后。 那之后,嬴政看他年纪尚小,也未继续重用,将吕不韦罢相后,他连带着被清了官职,最后流离民间,不知了去处。 在这边,虽失了十二岁拜上卿的噱头,但嬴政能让他除去拜相更有一番作为,不用像前世那样,昙花一现后再无了声息。 甘罗犹豫了一阵。 虽这位客卿没有明说方法为何,但对于他来说,想要在两年间仅凭己身做出一番功绩,确实也不是易事。 现在答应又没有坏处,而倘若他日后真的有门路,也算得了益。 本也没有其他路可选,现在摆了路在跟前,又何来拒绝的理由,甘罗没有再过多犹豫,道:“那便随了客卿一片好意。” 随后说了句客套话:“日后还请客卿多多帮扶,在下也一定不负客卿之意。” 嬴政颔首示意,两人就算定下了约定。 见过这二人,嬴政收了揽人之势,回去了府上。 一待入府,嬴政目之所及不见什么异常,却闻见了那香味。 除去二人屋中所用熏香,扶苏平日并不会在宅内大肆点香,嬴政便问:“有人来过?” 得到肯定答案后,嬴政见他没事,府上也没什么大变化,就知他处理妥当,不再关心。 扶苏问他:“客卿去了何处?” 嬴政一本正经,道:“去拐了两个人。” 扶苏:“?” “隗状与甘罗,”嬴政与他解释,道:“你都熟识,这二人若能顺利为我所用,日后会是很好的助力。” “喔。”扶苏答应了一句。 此事是朝堂之事,由他来做决定,扶苏没有过多问,与他说近来的难题:“近日用人的地方良多,我们的人手有些不够。” “大王又在调查我们,在咸阳养私兵风险极大,我想令人去西地山中秘密行事。” 嬴政问:“谁来死士领者?” 扶苏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小乔儿。” 嬴政反应了一会,道:“王乔松?” “嗯。”扶苏道。 将门之后,帮着训兵应是可行,且听扶苏说,她无论近身格斗还是骑射之术,都练得极其好。 但他们两个关系好是一回事,帮他暗中养死士又是另一回事了,嬴政问:“她可愿帮你?” “不知,”扶苏左右不了她的想法,但可以一试,“我们又不做反秦之事,想来是会的。” 其实这也包含着扶苏一点小小的私心。 王乔松与杨家的婚事由王龁生前定下,概是及笄后便行,她本是不愿,奈何王龁死前再三叮嘱她留在咸阳,王家旁亲亦以孝道压她,几轮劝告下来,王乔松也还是犹豫了。 不过终归是心有不甘,扶苏与她提议借口外出游历而暂且拖延婚期时,她是极为向往的。 扶苏将这些与他道来,又问:“客卿还记得麃公吗?” 自卷城一役他被罢官,后来嬴政也没关注过他,此时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有些莽撞的老者,问:“提他做什么?” 扶苏则道:“他如今在西犬丘,恰好就是秦之西地。” 麃公与王龁关系很好,只是性子极其刚烈,被借驱逐出咸阳后,便立誓再不回来,就连好友王龁的葬礼,他也只在咸阳城外悼念。 如若让王乔松离了咸阳后去西地找他,不仅她在外多了一份倚仗,且以两人之力也能更好地为他们训练死士。 引了这么多,嬴政听出了其中关键,道:“你想找他来为王乔松做主,让她暂离咸阳?” “是,”扶苏道:“他虽与小乔儿没有亲缘,但我听闻他曾与王龁将军结拜,也算是名义上的祖父,况且,以他的脾性,小乔儿说要走,他不论怎样都会将她带走。” 随后又补充道:“这样离开,也能让大王不那么轻易察觉我们的真正目的。” 他想的这样周全,最后却补上这样一句,嬴政听出来他是在寻求认同,这样说话,定是有事相求:“有难处?还是怕我觉得这仅仅是你的私心” 既然被他说了出来,扶苏也就不藏了,点头道:“嗯,有难处,也确有私心。” 嬴政先问:“难处为何?” 扶苏与他坦白:“我只知道麃公在西犬丘,但不知他具体行踪,我手下的人不够派去西地寻他,客卿位高,可否帮我传达西地官员,让他们帮着寻人?” 之后,他再度坦白,道:“至于私心,我不想看她和我一般,终其一生困在不可逾越的高墙之下。” 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嬴政听完,正寻思着该怎么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帮他,那边扶苏却以为他还是心存了犹疑。 犹豫片刻,扶苏决定拿出最后底牌,唤道:“父皇。” 他就这样眼巴巴看他:“帮帮儿臣。” 扶苏依稀记得,幼时还可以在他面前肆意的年岁,这样叫他总能换来些甜头,如今仗着这身体还年少,也就再度把这招使了出来。 嬴政:“……” 说好的抛却前尘呢,这个语气,又这么叫人,和他撒什么娇。 嬴政无奈道:“没说不帮。” 只是其间关节不是这样容易打通,嬴政道:“此事怕要些时间。” 扶苏自是知道不会那样轻易就能成,乖乖答应:“好。” 这一谈过后,此后一月,王绾所管控的疫地形势总算是控了下来,不过还有诸多后续事宜。 昌平君仍旧游于各地,为按税交粮的百姓封爵,同时还要防止其间人作假。 只是即使有这样高的封赏,此年因及蝗灾,税粮征缴还是少了良多。 整体事态都朝好的方向发展,但同月,赵姬在雍城诞下一子。 先前赵姬一直瞒着的消息,在这个孩子诞生之际不知为何就忽然扩了出去。 秦政知道这是赵姬保护那个孩子的一种手段。 她私通他人,臭的是她的名声。 可如若秦政揪着不放,甚至对这个孩子下手,就成了是他寡德,杀害同母异父的亲弟了。 到时候不知要背多少骂名。 秦政虽然气恼,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赵姬方才生育,要等上个月余才有气力来咸阳。 她在雍城倒是安稳,民间舆论却四起,都倒来了秦政这边。 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有多少人指着他说闲话。 偏偏这个时候,那边夏太后带着成蟜前来,说成蟜年岁渐长,作为王室中人,也该有些贡献。 自从当年帮成蟜夺太子位失败,夏太后便沉寂到了现在,挑在这时跳出来,不知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可以知道的是,她想要成蟜能在秦国立足,以扶起将要倾倒的势力。 至于怎样立足,夏太后只提了待来年让成蟜出使韩国。 具体怎样,秦政也只能待来年再看了。 加上先前华阳太后示意昌平君去征缴税粮以求高升,这三个长辈一个都不让秦政安心。 城中风言风语盛行,近日秦政面上阴云满布,无人敢去秦政面前提此事。 嬴政自是也听闻了传言。 从前在宫中不愿听,此世下到市井,才知道他们的饭后谈资,编造得是有多过分。 说赵姬此人四处留情,连带着赵姬与吕不韦那段情史也要拿出来编排,传来传去,居然又传成了秦政王室血脉不纯。 想来信这谣言的人真是愚蠢至极,秦宗室不是人人都眼瞎,何至于让一个血脉不纯的孩子坐到秦王位上。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入宫去见秦政。 想来秦政虽未确实听到这些传闻,也概是烦闷的。 秦政听闻他来,心底泛起开心之余,又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每次他或是累,或是苦闷,但凡是跟不如意沾边的,崇苏总能猜准他的心思,每每都要过来陪他。 跟掐点过来送温暖一般。 偏偏他还买帐。 一年多来,秦政自认为心如止水,对于他顶多只算是知交好友的情分。 再这样下去,简直乱心。 第045章 花酒醉人意 烦闷归烦闷, 人来了,秦政还是要见的。 令人将他迎进来,秦政先道:“找寡人做什么?” “不做什么, ”嬴政在他对案坐下,道:“非要说的话,与大王叙旧?” “在朝堂上可还见过, ”秦政知道他的来意,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算什么叙旧。” 话间,秦政让人上了酒。 “那算公事, ”嬴政为二人酒盏斟满,道:“今日一见,若大王愿意,说些私事?” 秦政饮了这酒, 答应道:“又是何私事呢?” 说到这份上,嬴政便直说了, 道:“赵太后之事。” “近来无一人敢在寡人面前提及此事, ”秦政又饮了一杯,道:“你何必一来便提?” 嬴政也举杯, 陪他饮酒, 道:“无人提及,大王就能忽略吗?” “确实不能。”秦政苦笑,道:“只是不提, 不要去想,总归是比说要好些。” 嬴政却道:“闷在心里可不好,藏的事多了, 难免郁积成疾。” “哈。”秦政干笑一声,道:“不藏, 寡人又去何处说呢?” 不能事事说,至少这种已经人尽皆知的,可以与他一谈。 嬴政道:“那日回秦,除去已死之人。风雪中如今也只剩了三人,至少此事,大王可以与臣说。” 此事一经纰漏,秦政能感受到周边情绪千种,或是同情,或是怜悯,或是愤慨,他一概都不想去理睬。 说了又如何,换来一句安慰吗。 他不需要。 他总觉得这时候的安慰,只不过是看他笑话的一种表现,也就格外抵触他人提及此事。 可偏偏放在崇苏身上,就是一份特例。 他不仅没抵触,在人面前,还带上了借酒消愁的任性,无奈道:“你胆量挺好,敢触逆鳞,也不怕寡人责难。” 哪里是胆量的问题,着实是两人多年来的情分。 否则嬴政压根不会来,秦政也根本不愿听,于是道:“荣得大王特许。” “你既特意来这一趟,”秦政又举了杯,与他相碰,而后一饮而尽,道:“那就说说吧。” 说着就道:“她这势头,肯定是要保她那孩子的。” 她不顾己身的名誉和他的颜面,将这消息扩出去的那一刻,就摆明了她有多重视那个孩子。 就算让赵姬来咸阳又怎样,秦政都能料想到那场景,她定会以他们的母子情为筹码,去保她新生的孩子。 “她是寡人生母,”秦政道:“寡人能如何。” 不能将赵姬如何,那个孩子却能杀。 嬴政道:“待这风波平息,用计杀了那孩子便是。” 秦政也是这样想,那孩子留着就是个祸患。 只是日后他这样做,他与赵姬就算彻底恩断义绝了。 秦政道:“杀她如此看重的孩子,她怕是要恨死寡人。” 在这个世界,母子二人的关系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嬴政从来不理解她到底是如何做想,到了这边,也只是帮秦政说话:“此事是她太过分,她不顾大王之意,大王也不必再顾及她。” “也是。”秦政又斟满了酒盏。 酒已然尽了,嬴政方想劝他少喝,秦政却让人再上了一壶。 随后道:“不说她了。” “嗯。”嬴政怕他喝太多,也往自己这边倒酒。 可秦政又是斟满了酒盏,一饮而尽,道:“既然来了,为寡人解忧。” “你与寡人说说,这三位太后近日都不安分,是风雨欲来吗?” 她们的动向与前世很是不同,嬴政只能大致推断,只怕是和山东几国的动向有关。 虽知道,但他不能说,只道:“臣不知。” “你不是最会猜后事了吗?”秦政凑近他,道:“怎么不愿替寡人猜啊?” 他们所喝之酒乃杏花酒,他凑过来,铺面一阵杏花香,嬴政没有躲开,语意间回避道:“大王高看了,臣并非无所不知。” 他不说,秦政也没办法,换了话问:“那你说,相邦近来像是换了副性子,也不在意权势了,反而一直为寡人写着治国安邦的良策,这是为何啊?” 问这话,他总不能推辞了,秦政提醒他先前说过的话:“从前,你可是很了解他。” “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关于吕不韦,嬴政从前在秦政身边时,与他剖析过良多,这个问题,嬴政确实不能再推辞,道:“怕是为了正名。” 前世,吕不韦是先揽了权,再替秦国谋良策,他掌权的那些年,秦国在他的治理之下,承了先王基业,一直在往前走。 可以说,他作为秦国相邦,为秦做了很大一番贡献。 但这个世界,嬴政不想让他再像从前那般挡在秦政身前那样久。 也就在这几年间,帮秦政瓦解了他的势力。 他为秦政分析道:“他揽权,是因为在高位更能做出一番大业,如今见揽权无望,却也不想舍了他的抱负,转而安分尽臣子的职责。” 秦政见他说得笃定,问道:“你怎会这样了解他?” 这便要说及从前了。 他少年时,不像秦政身边有他,很多事都是这个仲父亲身教与他的。 比之秦政,嬴政与他关系亲近很多。 不过这段关系并不长久,二人政见不合,渐渐地背道而驰。 后来,他作为相邦,手中权势过盛不肯放权,再因他与母后私通,后来又送上嫪毐,惹出后宫之乱。 种种原因,最终两人关系彻底破裂,嬴政将他驱出咸阳。 隔年,又因吕不韦所居门客云集,嬴政一封书简过去,他在所居之地自杀。 要说了解,他从前与吕不韦互相了解。 他这个仲父不谋国,但谋权,从前为商贾,走到一国之相,他有的是远见。 吕不韦想要的,莫过于证明他虽是商人出身,但也可以走向高堂,权倾一时。 在以前,他也确实做到了。 但也因他是商人,事事以利权衡,走到了人臣的最高处,却怎么也放不下手中权柄,最终自食了恶果。 他手段高明,若不是在这个世界嬴政知晓一切,估计不能这样轻易将他的权势尽数收割。 嬴政对于他的情感很是复杂,不过数十年未见,早就忘了个差不多。 此世再见,这边的吕不韦也不是他以前的仲父。 即使在这边处处与他不对付,嬴政心中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他揽权失败,到了今日,只得另谋他路,希望能靠政见重得重用。 只可惜,秦政不会喜欢他统天下的策略。 福祸相依,他虽不会得重用,但在这边,他或许可以凭借失去的权势逃过一死。 思及从前,嬴政想的未免有些多了。 秦政见他出神良久,再度凑过来,在他脸上戳了一下,问道:“想什么呢?” 嬴政这才回过神来,捏了秦政戳人的那根手指,在他指尖揉捏,这才回了他方才那个问题:“大王就当臣很会看人。” “你从来不肯说真话。”秦政苦笑,抽回了手,再饮了杯中酒。 还未全然掌权,这次一见,笑得却会发苦了,他凑得近,嬴政本想去抚他的脸,犹豫一阵,还是没有抬手,转而道:“真与假本就相随,臣有不能说的苦衷,此为臣对大王的假。” 秦政紧接着问他:“何为真?” 嬴政换了他在此世的名字,道:“崇苏绝不会背叛大秦,更不会背弃大王。” “怎么忽而就表忠心。”秦政笑他,此次却不再是苦笑。 这样说话,还不是为了平去他的那一番苦,嬴政道:“自是回大王那一句不肯说真话。” “方才所说,字字真心。” 秦政却听得有些糊涂了。 并非听不懂,而是酒劲上来,他听来的,只剩了几个真假。 什么真真假假真真,秦政只想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对他真。 嬴政没怎么动酒,案上两壶酒却已经快尽了,见秦政脸上已然飞起了薄红,嬴政阻了他举杯的手,提醒道:“伤身。” 继而拿过了他的酒盏,替他一饮而尽。 秦政本还不觉得有什么,他这么一挡,才发觉眼前有些模糊,看他看出了重影,不明不白道了一句:“你要喝让人再上就是,做什么抢寡人的。” 见他眼底泛上了雾气,嬴政笑道:“大王醉了。” “怎可能。”秦政否认他。 说着还要去斟酒,嬴政又拦他,道:“没有了。” “没有了?”秦政摇摇那边的酒壶,见确实只剩了底,叫人道:“来人!” 待仆从进来,嬴政先道:“将这些都撤下去吧。” 秦政却示意道:“再上。” 那仆从自是听秦政的,正想出去上酒,嬴政却叫他,道:“且慢。” 随后对秦政道:“大王可莫要再饮了。” “为何?”秦政不答应。 嬴政哄他:“若大王只是饮酒,臣在这也没有用处,即使如此,臣先告退。” “不行,”秦政拒绝这个提议,道:“你要留下。” “那大王不要饮酒。”嬴政顺着他的话,又提了这个要求。 “唔……”秦政没有马上答应。 嬴政于是换了种问法:“二选其一,大王选什么?” 这下秦政没有犹豫。 “选你。” 第046章 醉言解君心 这句话说完, 殿内静了下来。 被唤进来的仆从在下候着,听完这一句选你,恨不得没长耳朵。 秦政没有发话,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原地听了个目瞪口呆。 毕竟大王在他们面前, 从来都是孤傲冷峻,犹如独木立高崖,旁人难以近身, 更难以入他心。 能像这样与他借酒浇愁的少之又少,崇客卿是为其中之一。 可交心归交心,眼前这副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大王来历的,也就知道他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从阴谋算计中走到这个位置的人,早就不会有心思单纯一说。 又怎么会被这客卿三言两语就哄住了? 这两人的关系, 在朝堂上是对立, 大王处处防他,但在私下, 他们又不是这样一回事。 谁也说不清他们算个什么关系, 只是仆从知道,秦政忌讳别人去议论他二人。 总之,他们之间是如何相处, 可不兴给他知道啊。 仆从汗如雨下。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秦政终于发了话,道:“将酒案撤下去。” 仆从如释重负, 赶忙收了东西往外走。 那边两人之间没了酒案相隔,秦政想凑近对面的人儿, 脑子却昏沉,眼前晃出了好几个人影,他认准其中一个虚影便倒了过去。 嬴政一手把往塌下倒的秦政捞回来,一边叫了那边要走的仆从,道:“站住。” 仆从埋头转身,不敢看他们那边,只道:“客卿有何吩咐?” “今日所见,”嬴政道:“可知该如何做?” 仆从对答如流,道:“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亦什么都未听见。” 先前秦政为他正名,关于他们的风言尽数被秦政压了下去,好歹是没有传出那天所在场的朝臣范围。 也幸亏是压下去及时,否则广为人知,他在隗状和甘罗面前都不会有什么可信度。 他二人相处,秦政一般不会让下人在场,今日是他醉酒,才有了例外。 若让此人传出去些什么,那可就解释不清了。 “知道便好,”嬴政漫不经心添了一句威胁:“若敢有违,哪天城外乱葬岗便有尔一份。” 仆从自是不敢透露什么的,应道:“是。” 随后一溜烟便出去,为他们关好殿门。 待他出去,嬴政方才捞到怀里的人忽而就有了动静。 秦政从他身上起来,却也不肯撒手,抓着他看了好一阵。 神色方正,眼底也逐渐清明,方才的那抹醉意,除去脸上泛红,又不太明显了。 而后状若醒酒的他忽而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这是醉得连事都记不清了,嬴政无奈:“大王醉得厉害了……” 话说一半,秦政打断他:“你不是要走吗。” “哪里说了要走?”嬴政问他。 “你们都要走的。”秦政道。 当初嬴政确实想走,可说到底,还是他先推开的,嬴政方想说话,那边秦政却平添了些赌气似的不快,继续道:“既然早就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本是酒后胡言,这话却把嬴政问住了。 是啊,既然远离了,为什么要回来呢。 不论秦政是喜是怒,他都该像其他臣子那般,只迎其喜,不触其怒。 而秦政的哀,如是寻常臣,就更不能碰了。 他兀自入宫,只为平秦政这份哀,若是作为寻常臣,是极为逾矩的。 说要离开,到头来无论是先推开他的秦政,还是本就想走的他,谁都没有彻底放下。 他们之间这几尽十年的情分,还是太重了。 嬴政也没想到陪他走过十年,会这样放不下他,不知如何答,只能暂且哄了人,道:“没有走。” “不会走的。” 只要秦政放弃查他,或是查不出什么,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好。 秦政却摇头:“骗人。” 晃了一阵,秦政本就晕乎的脑袋更加找不着北,又往嬴政身上倒,埋头靠去他颈侧,喃喃道:“你在欺君。” 嬴政一手环了他的腰,不让他往旁掉,缓声道:“非也,怎敢欺君。” “寡人不信。”秦政转了头,方才靠外,如今靠里。 他的身体有些发烫,连带着呼出的气流都升温,打在嬴政裸露的脖颈上。 不知为何,嬴政稍稍躲了一下。 他愈躲,秦政愈加靠过来,那气流又湿又热,还有些不稳,攀附着脖颈向上,弄得他呼吸都乱了几分。 秦政全然不觉,自顾自道:“寡人总觉得,没有一个人真心。” 这份抱怨又指向了他:“就连你,有时候亦是。” 嬴政把着他的腰,将他往旁带,一面回他:“何必要人真心。” “为什么不要?”秦政不愿往旁去,抬手便抱住人不动,又往他怀里缩。 他这样耍赖,嬴政也没了办法,尽量忽视他的温度,反问道:“大王要何种真心?” 秦政思索片刻,照着他在身边时的模样答:“全心全意为寡人好,还要能懂寡人的。” 嬴政哪知道他是照着自己说的,否决他道:“那可求不来。” “可以的。”秦政执拗着道。 单是能懂他这一点,就寻不到,嬴政偏要和他讲道理:“世间能有几人到得了大王的位置?大王所在的高度是他人所不可及,而不站到与大王同等的位置,就难以懂大王之心。” 不可及也能有这份真心,秦政在心里回他。 反正嬴政从前是找不到这种人,与秦政讲的,都是他活一世的感悟:“就如是登山,多数人能看到的,不过是低处的风景。而就是在那低处,众人所见都各为不同,山尖之远,失意者觉遥不可及,得意者却觉可见即可及。” “真正登临顶峰,俯瞰众物,能见此景者,寥寥无几。能见此景而有所悟者,也因不同,难得一致。低处的人所见狭隘,不解站于高处者意,同在高处者,因其心不同,也难互解其意。” 何况秦政日后不仅仅是为王,更是为帝王,开历代之先河,更是站在了无人能企及的高度。 到那时,连在同一高处之人都不会再有。 嬴政这一番话,只为与他说一个道理:“能真正懂大王的人,不过大王己身而已。” “也就莫要强求能解大王之意的真心,”嬴政道:“此物世间难寻。” 言罢,秦政好一阵没说话。 静默良久,嬴政以为他被自己说出了困倦,直接携着醉意就这样睡了过去。 难得他话这样多,没想到秦政根本没有听,嬴政无奈,也只能一笑了之。 方想起身把秦政放下,秦政攥着他衣裳的手忽而一紧。 “不对。”秦政闷在他怀里出了声。 居然还没睡。 听他的回答,方才的话还是入心了,嬴政长眉一挑,问道:“有何不对?” 秦政松开他,从他身上半起了身,方才还清明的眼又满是雾气,脸上的酒红扩去了眼尾,这醉意再明显不过,明明应当不清醒,秦政一字一句却说得郑重:“你说的不对。” 不待他再答,秦政往前倾身,用了极大的力道将他按住,而后往后推去。 嬴政没有丝毫防备,就这么被他扑在了榻上。 秦政撑在他上方,道:“能懂寡人的,不只有寡人自己。” 他的长发自背后垂落,落了几丝在嬴政身侧,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是从前从未有过的神情。 顺着他的发,嬴政抚上他脸侧,问道:“还会有谁?” 秦政捉住他的手,往他手心蹭,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是说不出的珍重:“你。” 嬴政呼吸一滞。 他方才的话只是基于从前。 秦政与他不一样,秦政的世界里,除去在山之低处者,除去寥寥登顶峰者,除去一切的一切,却还有一个他。 他站到过那个高度,到达过那个最高不过的顶峰,能与秦□□瞰同样的风景。 除去秦政本人,还有他能懂他。 秦政想要的那份真心,好像也只有他能给。 既然说有他能懂,又说想要能懂他的真心,难道秦政其意一开始就在于他? 不对。 嬴政又抽回手,觉得他实在是想太多。 秦政什么都不知道,当下还醉得不成样子,说了什么估计都不会记得,怕只是一时兴起。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一开始便将他当作了答案。 秦政见他没了反应,目光从他的眼睛一路下移,移到了他那唇上。 他似是正想着什么,轻咬了唇,唇瓣往一旁堆着,泛着好看的红。 秦政脑海中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他看起来很好亲。 鬼使神差地,秦□□下身去。 可这大胆的实践未进行到一半,那边嬴政忽而想了个明白,见他靠过来,以为他终于顶不住困意要靠过来睡下,抬手便将他揽了下来。 只是注意力还没完全回转,嬴政没有控制好力道。 几乎被强硬摁下来的秦政:“唔!” “怎么了?”嬴政松开手,侧过身去,将秦政好好让到了榻上。 秦政方起的念头被这样摁灭,转头又忘了此事,只觉得被他这样一摁,脑子里有小人在转圈跳舞,道:“寡人头晕。” “饮酒过度,”嬴政便为他揉额侧穴位,道:“不晕才是怪事。” 随后又想起身:“大王暂且小憩,臣去为大王熬醒酒汤。” 秦政被他揉得舒服,不让他走,凑过去把人抱牢了,嘴上也不消停,问道:“为什么对寡人这样好?” 他话间困意浓厚,声音也低了许多,在这消磨了这样久,不差陪他这一时,嬴政也任由他抱着,轻声道:“自大王八岁始,臣就与大王相识,除去君臣之名,也算故友?” “故友吗?”秦政不想要这样的名头,喃喃道:“不要你做故友。” 嬴政莞尔:“那大王要臣做什么?” “王……” 王后。 话没说完,方才跳舞的小人又冒了头,这次却像是他的最后一丝理智所化,大喊:“千万不要说!!!” 小人急得直冒火,秦政嫌他烦人,挥手想把他赶开,道:“寡人知道,寡人不说。” 接着生生把“后”这个字咽了下去。 见他对着空气挥手,又自言自语,嬴政轻笑出声,问他:“王什么?” “王……宫里的杏花开了。”秦政胡乱编了一句。 又开始说胡话了,嬴政道:“哪有杏花,还未到时节。” “哦,”秦政默默然,添了一句:“那寡人记错了。” 又是喝杏花酒,醉酒时还念着杏花,嬴政莫名问了一句:“大王喜欢杏花?” 以前的他对杏花可没有太多青睐。 此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良久,他垂眸一看,却见秦政倚着他,已然是睡去了。 第047章 酒后戏君言 待秦政睡熟, 嬴政从里侧起身。 为秦政熬了醒酒汤,他就该走了。 他入宫一趟,在殿中单独与秦政独处这样久, 若说是议事,怕是他人也不会信。 那荒谬的风言果然是麻烦。 奈何这风言还是由秦政起的头,嬴政又没办法找人算账, 为了两人的名声着想,只能尽量避嫌。 卧榻柔软,嬴政撑起身, 方才躺着的那处空下来,秦政睡梦中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还不待嬴政再有动作,他垂落在身后的袖子却扯不动了。 低头一看, 原是秦政抓住了他。 嬴政想抽身,他却不放手。 他醉意浓厚, 应是不易醒的, 嬴政握了他的手,轻往下推去。 方推下去, 才好好放去秦政身侧, 不等他走,秦政又扯上了他的袖子。 “……” 抓得这样精准,嬴政都有一瞬怀疑他到底是睡还是未睡。 他浅皱了眉, 轻拍了秦政抓着他的手,道:“松开。” 秦政没有丝毫反应,片刻后, 反而又往他这边靠了过来。 这榻上容他二人,已经显了狭小, 嬴政本就没离他多远,他这么一凑近,二人自然是又贴到一起。 那袖子便被他压得更加结实了。 嬴政往旁扯了扯,见是纹丝不动,脱身无望,只得复而躺下,看了一番他的睡颜,又绕来他的一缕发,轻声道:“怎得不听话。” “不许,”秦政像是在答他,又像是在说梦话:“不许走。” “执着于某个人可不好,”反正躺着无聊,他又没有睡意,嬴政将他的梦话当做对话答:“就算走了,又能如何?” 秦政睡梦间也不知是谁人在与他对话,只觉得是远处飘来了一个声音,勉强听清了问题,却认真回道:“抓起来。” 哎呦,这么霸道。 嬴政笑他,却也只当是梦话,并不当回事。 他历来是将秦政当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殊不知,秦政的性格虽在他面前软化不少,可骨子里却和他一样,藏着偏执,不想要的弃如敝履,想要的,却不管怎样都要得到。 越是得不到的,他越是要,不论是怎样的代价,他都会要。 嬴政从前为了天下,为了手中权力而疯狂,将来的秦政亦会是。 只是他想不到,比起他来,秦政有执念的东西多了一样。 而秦政的那份多出来的偏执现今并未显现,嬴政自是没有看出来。 他也猜不到,就是秦政这状若无心的一句梦话,偏偏是将来的映照。 又是两刻钟过去。 期间,嬴政几次试图起身,又数次被秦政阻拦,两人愈靠愈近,最后他紧贴去了里侧墙壁,而秦政更是要陷在他怀里。 再是一刻钟。 殿中寂静无声,嬴政无聊得紧,另想他法,单手抱起了熟睡的秦政,另手一撑,两人在榻上瞬间调了个位置,只是方才交叠的衣物,这样一来,更是纠缠到一起。 嬴政到了外侧后,先行下榻,随后一点点将被秦政压着的衣物都抽出来。 此处可不比里侧不好动,秦政每次靠过来,嬴政就把人往里推。 不知推了他多少次,衣物才得以解放,嬴政松了气,起身便要出去。 他约莫是午后来的,陪醉酒的秦政那样久,又在这榻上消磨了良久时光。 推算着都一个多时辰了,再不出去,实在惹人注意。 这一次,他起了身,秦政倒是够不到他的袖子了。 只是被推开多次,不知秦政是梦到了什么,兀自在榻上蜷起来,而后轻声道:“不许走。” 若不是殿中静得出奇,嬴政都听不到这极小声的一句呢喃。 睡梦间,他声音带着些哑,落寞又可怜,又像是怕被人发现了心思一般,只小声说给他自己听。 只不过是在梦间,这才不小心泄出来,被他听了见。 就是这极低的声音,将嬴政钉在了原地。 原地踌躇片刻,他终是坐了下来。 外人怎样传就怎样吧,都陪了秦政这样久,再久点又怎样。 就是醒酒汤不能熬了,嬴政转头唤了人来,还是方才那个仆从。 仆从仍是不敢抬头,听了他熬汤的吩咐,旋即出了殿门,一刻都未敢停留。 殿中转瞬又剩了他二人,他在榻上坐下后,袖子又被秦政牵去了手里。 看了秦政片刻,嬴政哑然失笑。 不是笑秦政,而是笑他自己。 他初来这个世界,遇见秦政的时候是怎样想的? 想的是将秦政杀了,而后自己当王。 后来相处,又是怎样想的? 想的是将秦政当作一个可以利用、可以为他完成未尽大业的工具。 结果方才他做了什么? 只听了秦政一句不明不白的梦话,就即刻心软,明明可以脱身,却还是选择留下来陪他。 放在从前,他何曾对人这样心慈。 又何曾对一个人这样细心。 早些时候秦政的那个问题又浮现。 “为什么对寡人这样好?” 方才说故友,只是哄他的信口之言。 嬴政可不将秦政当故友,要当,他也只能当小友。 此时扪心自问,其实嬴政也不知道原因为何。 明明都不知道秦政知晓一切后会不会留他,明明秦政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与以前的他别无二致。 嬴政也不知道他是被秦政哪点迷了眼,要对他这样特殊这样好。 这可不仅仅是朋友的情分。 兴许他只是爱自己吧,于是顺带对秦政沾了些特殊。 嬴政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那边仆从叩门,送了醒酒汤来,他扶起秦政来,把人摇了个半梦半醒,哄他喝了下去。 不能任由他睡下去,他离不开不说,秦政怕是也要耽误好些正事。 这汤喝下去,再过了小半个时辰,秦政终于悠悠转醒。 嬴政看他终于有了动静,道:“大王醒了?” 秦政大醉一场,饶是醒酒,也醒得格外慢。 方醒来更是迷糊,看了一眼他,又看去了房顶,继而,缓缓又看向了他。 而后猛地坐起身来,问他道:“寡人睡了多久?” “约莫一个多时辰。”嬴政回他。 “这样久?”秦政还有些头疼,想抬手揉额侧,却见自己手里正拽着他的袖子。 这才像恍然发觉他的存在一般:“你,一直在此处?” 嬴政示意他看那被紧握的袖,道:“大王不让臣走呢。” 秦政赶忙松开他,神色稍显了慌乱。 方才的记忆只闪过些片段,秦政头更疼了。 没想到他会醉成这样,更没想到他醉后会这样粘着崇苏。 实在是太丢人了。 秦政记不得具体,只能问他,道:“寡人说了什么?” “说了良多。”嬴政帮他回忆,道:“大王说,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真心。” “还说……” 秦政赶紧打断他:“别说了!” 饶是这么一句,秦政就听不下去,放在平日,这些话他哪里说得出口。 既然在他面前说了,就当是酒后失言,只是莫要失言得过分就行。 “这些就不必说了,”秦政咬了唇,又问道:“寡人有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嬴政不知他语间意为何,反问:“大王指什么?” 秦政看他神色,并未有什么不对。 若是真的说漏嘴了,他应是都不会再留下,秦政松口气,道:“未有什么。” 看他眼神有些躲闪,嬴政还真想知道他瞒了什么,方想问,视线却被他发红的耳垂吸引过去。 见得这副景象,嬴政顿时起了坏心思,抬手轻触了那抹红,调笑他:“只是漏了些醉态。” “大王怎么还怕羞?” “你!”秦政恼羞成怒,挥手便打开他作乱的手。 啪得一声脆响,嬴政却不吃痛,转而笑出了声。 他的笑意与耳侧火烧似的温度相照应,直带着火苗烧去了心底,秦政更加恼怒,道:“你出去!” “方才不让臣走,拉着臣在此间枯坐这样久,”嬴政偏不走,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总要讨些乐趣,道:“方一醒来,就要赶人走,真叫人寒心。” 虽知道他是故意的,秦政却还是被说动了。 闹成这样,他初始就不该在他面前这样肆意,秦政头疼道:“是寡人失态。” 随后道:“多谢客卿相陪。” 也多亏他来这一趟,赵姬的事他是全然忘去了脑后。 被他看去了一番醉态,又被这样撩拨,还理亏不能还嘴,真是让人不爽快。 秦政咬牙切齿,心道日后寻个机会将他灌醉,那样才相抵。 正想着寻个什么样的机会,殿外却起了人声。 王翦匆匆而来。 他此次得了蒙骜递来的密报,还得速与秦政道。 走到殿门口,让人进去通报,那仆从却一脸为难。 王翦问:“怎么回事?” “大王今日喝醉了酒。”仆从小心道。 “还未醒酒?”王翦问他。 秦政方才喊的那一声动静不小,仆从自是听到了,也是因听到了,这才为难,道:“醒了,只是……” 王翦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见他这幅神色,猜道:“大王殿中有他人?” 这还真给他猜中了,仆从道:“是。” 若也是臣子议事,怕是还不会这样为难,不让进去,怕是私事。 可王翦手里的消息也急,问道:“是谁?” “崇客卿。”仆从老实回答。 怎么是他,王翦心思百转。 相邦那日说这位客卿以姿色示人时,他自也在场。 不过王翦觉得此话纯属污蔑。 他与蒙骜相熟,自是知道这客卿在大王身边时,是为大王与蒙府相联系的一个线人,而不是什么不正当关系。 相邦的事因崇客卿而败露,对他有怨恨继而污蔑也是正常,王翦就当是听了个笑话。 不过今日正好让他撞见,又不让人入殿,王翦起了几分疑心,问道:“他进去多久了?” 仆从一切如实:“快是两个时辰。” “一直没出来?” 仆从点头。 王翦宕机了片刻。 良久,王翦:“啊?” 第048章 风云起 原地蒙圈片刻, 王翦在殿门前踌躇不进,里边秦政听到动静,问道:“何人?” 仆从回道:“回大王, 是王翦王将军。” 他来或是有要事,秦政整了衣衫,就要叫人进来。 这么一整理, 秦政才发现身上乱得可以。 外衫开了不说,里衬都揉了个乱。 方才也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秦政头疼, 又去看崇苏。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整理过,他的衣衫倒是整洁。 王翦就在外边,崇苏如今无论是出去,还是原地待着, 都要撞上他。 本来就有些传言,王翦见他从王殿中出去, 若是知道他还待了这样久, 指不定想到哪去。 崇苏明明很抵触这个传言,此时却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在一旁坐得端正, 见他盯着看,还含了浅笑回看他。 这人总是应万事而岿然不动,像静卧于山林一湾深潭, 看不见底,也难以起波澜。 也不知要怎样的风,才能吹起他的一抹涟漪。 有时候真想看他慌乱, 或是被何事震住的模样。 犹如深潭有重石落水,将平静的水面绞起波澜, 久久不能平。 只不过,秦政不允许他人成为这风或是落石。 回了他这一抹笑意,秦政从榻上下来,唤王翦进来。 仆从闻声,为王翦推门。 王翦犹豫片刻,事先往里瞟了一眼,见两人没什么不对劲,这才踏入了门。 他来,嬴政就该走了,与秦政道:“大王,臣先行告退。” 秦政暂且没有回他,而是先问了王翦:“是何消息?” 看他如今对于崇客卿的态度,刻意针对的同时又带着些信赖,王翦猜他是想根据所报为何决定要不要留下客卿一起议事,于是道:“回大王,是蒙将军递来的六国动向。” 此种天下局势,留崇苏下来听无碍,秦政于是道:“客卿留下。” 而后对王翦道:“将军且说。” 他不赶人走,王翦自是没什么异议,道:“大王,有他国使者去往魏国,据斥候来报,燕、赵、韩、楚皆派了人前去。” 这熟悉不过的阵容,秦政简直不用猜他们的目的,道:“去寻魏无忌?” “是。”王翦答他。 秦政是意料之中,言语间没有太大起伏:“又是他。” 魏无忌,或是称他为信陵君,此人与秦的恩怨可良多。 又是窃符救赵,阻了秦灭赵。又是率领五国攻秦,破秦至函谷关。秦国三代国君都与他有纠葛,到了秦政这,又出来冒头。 秦国接连逢了蝗灾与疫病两难,各国起异心在所难免。 这个阵仗,他们又想举天下之力攻秦。 除去齐国一如既往不参与争斗,五国蠢蠢欲动。 而想要攻秦,就要有人牵头,魏无忌有这个经验,众国自是先找去了他。 此次不同于前次,魏无忌被自家兄长、也就是如今的魏王猜忌,远离了朝堂。 就算各国有心让他复出,魏王也概是不会准许他握魏国的兵权。 只不过谨慎起见,也要防止有这个可能。 各国相争,离间计是屡试不爽,就连上次攻秦,他父亲嬴异人也是用了离间计。 此计在他们两兄弟身上格外好用,秦政于是道:“派人去魏国散布谣言。” “就说,魏无忌即使离了朝堂,他国想与魏国合纵攻秦却还是先寻魏无忌。如此,将王权置于何地,又将魏王置于何地。” 这传言将事态传得越是严重越好,要有一番魏无忌马上要取代魏王的架势。 最好是让魏王冲昏头脑,将魏无忌直接杀了,这才省事。 魏无忌死了,秦国攻魏的计划也可以顺势前提。 王翦都记下,回道:“是。” 又道:“大王,各国攻秦之意怕是不能轻易打消。信陵君不能当此重任,自会推举他人率军攻秦,臣以为,要早些提防。” 所说无错,若再让他们攻至函谷关,对秦国上下士气都是极大的打击,秦政道:“集结军士,由将军率去函谷关,驻于函谷关内防守,必要时出关。再派一路,送于东部边境,让蒙将军守国门。” 国境内调兵,不仅要防止经了天灾的国民惶恐,还要防他国得了风声,秦政添了一句,道:“所行尽量不要惹人注目,免得他们以为寡人急着东出。” 王翦得令。 此仗能不打便不打,如若能让秦国修养了此年,再寻时机东进,那再好不过。 就是要打,那秦国也不惧怕。 秦政转而又问一旁静默的崇苏:“客卿有何看法?” 合纵攻秦难以化解,嬴政还想借着此战揽些功名,自然不会与他透漏太多,于是道:“没什么看法,大王所决皆为明断。” 秦政挑眉,笑道:“你这话可像极了奉承君王的佞臣。” “那大王听臣之言,”嬴政呛了回去:“不就是昏君?” “你还真是敢说。”秦政不知第几次叹他胆子大。 王翦:“……” 这话是能随意玩笑的吗?? 他们越说越离了正题,王翦彰显了一分存在感:“咳。” 所要说的都道尽,也得了新令,他两这一番对话,让王翦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于是道:“臣先告退。” 秦政允了,王翦也就退出殿去。 待他走了,秦政问他:“当真无话可说?” 放在以往,他可是要出些良策的。 嬴政不想说,只是提醒他,道:“大王莫要在臣身上寻良策,多注意些良臣。” “他人可不像你一样,”秦政话间都另有所指:“无所不知啊。” “单凭这一点,寡人自是要对你多多青睐。” 嬴政还是避他话间锋芒,说了那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大王高看。” 他每次都这样说,秦政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无奈之下,没再为难,而是想去了他事。 经他这样一提醒,秦政还真想起一个人来。 这是前些天的事了。 一份上书中,有人建议他注意五国的动向,且点明了多加提防魏无忌。 起初他并没有太过在意,但魏无忌确实让人忌惮,既然看到了,秦政还是记下。 没想到仅仅是过了几日,王翦就来报来了五国确实有动向。 秦政回忆那份上书的署名,他记下的东西轻易不会忘,稍一思索,便想了起来。 那人名为隗状,官职是大夫。 这人倒是有远见,秦政心生好感,官职虽低了些,说不定可用,改日可以见上一面。 嬴政在一旁不动声色,却一直在观察秦政面上的变化,见他沉思良久,又像忽见月明一般高兴起来。 见他如此,嬴政便知道,自己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他拉拢的二人,甘罗年少,需要一个更大的机遇。 这个近在眼前的机会,便让隗状先用了。 隗状身负才学,缺的是一个在秦政面前露脸的机会。 借此机会,只消见上一面,秦政就会知道他是个可用之才,提拔他升官也是迟早的事。 待隗状升迁,他在朝堂的第一步棋,也就落在了棋盘上。 殿内静了下来,嬴政没了话说,留在此也没了必要,再次请退,秦政亦没有再挽留。 出了宫,又是傍晚。 每每入宫,都要逗留这样晚,嬴政对自己是无可奈何。 而宫内,秦政与一人对话。 是派去赵国寻那妇人的斥候。 “长平那边有消息吗?”秦政问道。 “回大王,”斥候按月前来述职,今日正好是述职日,道:“还未找到,但有人言,在街头见过画像上的女子。”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确定那人在长平。 他派的人,去邯郸寻没结果,后来通过埋在赵国的消息脉络,秦政知道了聚集在那处的大多是被征召去长平的青壮年之家属。 秦政猜测这个妇人概是去寻死在长平的夫君和孩子,于是一面留了人在邯郸,一面令人前往长平。 所猜无错,此人确实是在长平,确定了她身之所在,离找到她估计也就不远。 只消找到她,崇苏的身世之谜就能揭开一角。 若是对于寻常臣,只消此人效忠,秦政就不会管他身世如何。 崇苏这十年的表现,无疑是效忠的。 无论他是在意天下一统,还是在意他本人,他无疑是站在秦国这边。 明明只消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他对于崇苏总是特殊,那么对于他的来历,秦政自是也要特殊,不查到底,他不会甘心。 崇苏这样瞒他,定是觉得他不能接受这个身世。 什么身世是他不能接受的? 秦政一向想不明白。 他并不是看人身世而下定论之人,崇苏自小伴他左右,己身能力更是无可挑剔,无论是哪一点秦政都对他青睐有加。 就算会预知后事又如何,只要他肯听话,在掌控范围之内,都无伤大雅,这和身世又有何关系? 偏偏他要瞒着。 既然如此,秦政直觉,待埋藏在他身上的秘密揭发出来,他们之间会爆发几近不可解决的矛盾。 可就算是如此,他还是想知道。 即使不似从前那样亲近,秦政却一向将他当做所有物,一旦在他心中打下了所属他的烙印,不论是物还是人,都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继续找。”秦政吩咐下去。 第049章 生变 斥候得令, 也出了殿。 秦政酒意总算过去,清醒之余思及近来之事,牵出些蛛丝马迹。 各国异动, 如今看来,外戚势力的动作也有迹可循。 昌平君治灾以邀功,夏太后想要成蟜尽快在秦国立足, 都是想巩固势力,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起战设局针对。 秦政的布署下去,王翦带军前去函谷关, 斥候的消息飞去边境,送到蒙骜手中,蒙骜所牵引的长平密探继续搜寻妇人的身影。 两大天灾初始的势头下去,扫尾的事不再需要朝臣参与, 昌平君回来咸阳,被封做了御史, 王绾升右庶长, 隗状被秦政提拔,但放在了李斯手下。 此人有才, 但秦政直觉, 他与崇苏有些关系,至少在预判魏无忌一事上,或许有些关联。 为不埋没这个人才, 又不想让崇苏培养势力,秦政便指明了让李斯用他。 此年临到末尾,大雪潇潇, 四国使者几度叩响魏无忌府邸,却数次被拒于门外。 不久后, 魏国谣言四起,尽然是魏无忌罔顾王权之意。 即使魏无忌闭门不出,这谣言也要将他拦腰折断,在王位上的、他的兄长,自是也听闻了此事。 再是几日,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宅子里传出了魏无忌身死的消息。 使者作鸟兽散,远在秦国的君主第一时间知道了此消息。 同时,深宫中的韩夫人,收到了韩国勋贵递来的密信。 诸多事端的一年,最终在飘雪中过去。 次月。 赵姬前来了咸阳。 秦政本以为,她要彻底养好了身子才来,没想到她冒了大雪,也未事先告知秦政,就这样踏上了前来咸阳的路。 她出现在咸阳宫中时,秦政大为意外,停下手头事去接见她时,见到的她是一副极其憔悴的神色。 自回秦以来,秦政从未见过她这样苍白的脸色。 而她开口第一句话,秦政便知道了她为何身体虚弱,却还要早些来。 不出意料,她是为那孩子求情。 赵姬深知怎样才能惹人垂怜,身体虚弱,是让他看见生产这孩子是多么的不易,又与他忆了良久往昔,道尽了在赵国的苦难。 不过,光是靠垂怜,还是不够的。 赵姬还将手中握着的权势状似无意地提了一遍,秦政知道,她颇有些玉石俱焚的势头。 他尚未亲政,秦国名义上的掌权者还是几位太后和辅国大臣,她虽避于雍城,但她是秦政的生身母亲,是嬴子楚的王后,是王室直系代权人。 她手中太后玺印的分量,是华阳太后和夏太后所不能及。 秦政要亲政,及冠之时举行的仪式是为从先辈手中接过秦国大权,如今象征这份权的是她,这一道程序,也就要太后玺印才能行。 过了此年正月,秦政十岁有八,离及冠仅有两年,亲政在即。 赵姬的意思,无非是他若敢动她的孩子,她就敢在此事上动手脚。 即使这并不能威胁他最终亲政,却总归是要多出些不该有的麻烦。 为了这样一个孩子而去给及冠礼留下遗憾,秦政并不觉值得。 那边赵姬又说及了从前。 她越是说,秦政就越不是滋味,既知他们在赵国那段时间不易,又何必如今来伤他的心。 她生他养他,将他在危机四伏的赵国护下来,为何现在又倾心去别的孩子。 秦政想不通,也不想再去想,只徒增了心伤,将她好生安顿在咸阳宫中,不再理会。 既然那个孩子如今杀不了,秦政也不可能去动赵姬,一腔闷气无处发泄,只能在嫪毐身上下手。 之后一番谈判,秦政答应她不去管这个孩子,却要她保证将嫪毐那厮确实净身,不要再有第二桩荒唐事。 赵姬虽是犹豫,但好歹秦政是答应不动她的孩子,也没要了嫪毐的性命,宽容至此,赵姬终于是点了头。 此事是秦政的人亲自前去雍城督办,没有丝毫瞒报的可能。 嬴政后来听闻此事,乐得痛快。 先前只想着怎样处他死刑,可仔细想来,让他直接受刑下黄泉,以他们之间的恩怨,实在还是便宜了他。 嫪毐别无长处,就是凭了下身那物得了赵姬青睐,想来就是极为看重的,如今没了,还让他活于这世上,简直是对他最好的折磨。 秦政连带着他两世对嫪毐的怨怒,一同报复了回去,嬴政近几日心情大好,连带着周身气场都轻快。 这细微的变化旁人看不出来,倒是王位上的秦政,在朝堂上总会多看他几眼,好似是感应到了他的松快。 得益于此,那几日嬴政见秦政阴雪沉沉的面上,似是迎了些暖春。 这种微妙的感应屡见不鲜,嬴政已不觉奇怪,将这份感应当作了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一种小乐趣。 只是,这样令人开怀的一桩变化,却也牵动了后事。 魏无忌死后,五国攻秦的计划暂且搁置。 众国寻着下一个机会,也在寻找着下一个统率者。 而魏无忌离去这个好时机,秦政不想错过,待到冬去雪融,过了此春,秦国上下彻底从天灾中解脱出来,秦政就要整军攻魏。 少说也要给魏国一个教训,以报当年率军攻秦之仇。 在此之前,夏太后昨年在他面前提到的事,也是提上了日程。 方才开春,成蟜就以秦国公子的身份请命前往韩国。 秦政应允,下令为他准备出使仪仗。 此一行,成蟜携韩夫人一同前去,意为此行亦让韩夫人回韩省亲。 他此去,韩国为了这最后的宗室血脉,多是会给秦一些实质性的好处,以换得成蟜在秦的地位。 也果然不出意料,成蟜一番口舌,出使的后半月,韩国主动献上了百里土地。 秦政乐得接受这样一片土地,却在收了这份好处的当日,转首与华阳太后商议,不能让韩国外戚再度起势。 两人联手控局,成蟜回秦后,被赐长安君的封号,却未得到封地。 尽管成蟜搬来已有避权势之争趋势的夏太后百般抗议,秦政与华阳太后也不为所动。 韩国外戚眼见求助无门,携着对秦政的怒气,一番心思动到了其他地方。 恰巧,此时有怨怒自不远的城池起。 两桩事撞在一起,撞出了嬴政前世未有的变化。 一匹快马从咸阳使出,停于他处宫墙之下,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一桩阴谋破土萌芽。 待去了半春,一直静守在边境的蒙骜忽而越了线,率领军队,直直朝了远方魏国去,一路东进,势如破竹。 王翦守函谷关不动,却在得知军情后散了兵力去边境,即可守边的同时,也可在前军有突发状况之际从后路驰援蒙骜。 军队东进,为防他国趁战攻秦,秦国上下备战,咸阳城更是戒严。 而就是这样关键的时刻,雍城那边传来了一则消息。 太后玺印丢了。 连带着赵姬,消失在了雍宫。 这消息太过突然,正是战时,消息迅速被压了下去,秦政震怒的同时,立刻就想去了那阉人。 赵姬身边定然有护卫,若不是亲近之人,没人能将她轻易绑了去。 或是这阉人不满赵姬同意将他净身,觉得赵姬咸阳一行后对不住他,这才做了此事。 亏得赵姬对那贱奴才那样好,秦政气到最后,只余了冷眼相看,她甘愿只身来咸阳应对他也要保下的二人,就这样轻易辜负了她。 也不知赵姬见嫪毐背叛,会是如何想,会不会后悔,她在他与嫪毐之间选错了人。 秦政不想亲自去确认这个答案,赵姬毕竟是一国太后,量嫪毐一个阴人的见识,只要他还想活命,定是没有胆子去杀赵姬。 给嫪毐些好处,先将赵姬换出来再说。 正当秦政选人前往雍城时,成蟜前来请命。 秦政初始并不想他去,既然去,还是要选一个较为靠谱的去。 只是成蟜据理力争,言道除去平乱,他来请命,还有一个理由。 他封君只是一道王旨,并未有仪式,他虽未及冠,却也想去雍城一睹秦国宗庙,也算承了先灵之意。 待平去了嫪毐的这场闹剧,他可以顺便在雍城逗留一段时间。 秦政哪管成蟜这些细腻心思,只觉得他此行另有目的,却一时也看不出来。 正犹豫时,恰巧华阳太后也对此事颇为关注,提议派昌平君跟成蟜去雍城。 两方利益不一致,秦政不担心他们共谋,而昌平君虽是楚国外戚,但行事稳妥,思来想去,秦政也就允了。 本以为此事会就此过去,不曾想,秦政在几日后,又收到了加急密报。 说是嫪毐囚了太后,扬言要见秦政才肯放人。 昌平君在信中直言,嫪毐什么封赏都不要,只要见得秦政一面。 秦政直觉此事有诈。 意味实在太明显,就是冲着他来。 只是嫪毐无权无势,亦无兵力可调,就算见了他如何? 难不成先前他养了私兵? 若真是如此,在雍城的线人不可能毫无反应。 秦政还欲再观望,那边急信却一直来。 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去一趟雍城。 第050章 夜雨笼雍城 此事保密起见, 秦政没有起用出行仪仗,而是令昌文君率军士随行。 另外,他令杨端和驻守咸阳, 以防他走后咸阳生变。 一行人快马前去,消息全面封锁,直至秦政出城, 都未有走漏半点风声。 就连嬴政,也是间隔了一日才得到的消息。 还是扶苏放在城外的人见有队伍秘密出城,不知身份的出城者时有, 他二人留了心眼,却也无从知晓是何人。 可紧接着,今日该有的朝议取消,宫中传来的由头是秦政告病。 嬴政熟知其中门道, 两者一结合,当下就猜到了秦政是出了城。 又据死士报上来的队伍所去方向, 那个方向, 还能让秦政在这个时候亲自动身的,只可能是雍城。 雍城出了事, 而且是秦政不得不去的事。 再往细去, 就只会是赵姬了。 自来咸阳见过秦政后,赵姬养好身体就回去了雍宫。 那边出了何事,能让秦政这样急着过去? 从前雍城起变, 是在他亲政的那一年,以如今秦政的年岁,此时还早得很。 再说, 从前嫪毐敢作乱,是因赵姬的盛宠, 让他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势,可如今,此人丝毫未有起势的苗头。 而从前他去雍城,为的是冠礼与继位礼,当时身为长信侯的嫪毐趁此机会,起兵谋反。 此次无特殊事宜,秦政却去了雍城。 嬴政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赵姬那边出事了,可能还是因为被胁迫,让秦政不得不去。 赵姬身边的护卫干什么吃的? 方有这个想法,嬴政就想到了一人。 如果是嫪毐,那便有可能。 赵姬亲近他,也只有嫪毐能钻这个空子。 嬴政原以为此世嫪毐未有太大权势,也就不会生出如他从前那般的后宫之变。 没想到两个世界,与这阉人的仇怨还是摆脱不掉。 那时嬴政身边有王翦护卫,此时王翦在函谷关,定然是赶不回来。 杨端和被留在了咸阳,在秦政身边的只有昌文君芈颠。 嫪毐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带他是足够。 嬴政也了解他的手笔,如若不是极为亲信的近臣,手下之兵就只会带直属于他的亲兵。 用人也不必担心。 这看似寻常且秦政足以掌控全局的小事,却处处都透着怪异,嬴政越想越不对。 定是有什么遗漏了。 恰在此时,扶苏提了一点:“几日前成蟜出城,会不会有些关联?” 成蟜是与昌平君一同出城,说是特派昌平君携成蟜视察各地。 当时嬴政便觉得异样,战时王室公子在各地巡游,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只不过嬴政想去了其他,以为秦政是从成蟜封君一事上看到了威胁,想借机将成蟜折损在视察路上。 现在看来,这个猜想足以推翻。 那二人就是先前去雍城,去到后发现事态未有好转,这才请去了秦政。 这个队伍…… 诸事牵连到一处,嬴政眉头浅皱,待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嬴政猛然起身,对扶苏道:“不对。” “嫪毐之乱只是表象,”嬴政转身往府外去,丢给扶苏两句话:“至少还有两方势力在其中。” “我要去一趟雍城。” 扶苏见他急着走,赶忙跟上去,正想提醒他什么,嬴政却忽而自己停了下来。 一瞬的慌忙过后,他的理智占据了高地,转而冷静下来。 在这种王室之争面前,他只是个客卿,手中无兵,亦未有秦政的指令,即使他现在过去,也于事无补。 嬴政扶额,没想到一涉及到秦政,他居然会这样冲动。 扶苏见他停下,也在他身边站定,问他:“大王有危险?” “不能断定,”嬴政回他:“但定是有些麻烦。” 扶苏就道:“客卿要是实在忧心,先去寻杨将军?他驻守咸阳,手中有兵可调用。” “嗯。”嬴政点了头。 “你留在这,有消息速递于我,”这次嬴政全然是:“我前去找杨端和。” 这个时候去找守城武将,告诉他隐藏在表象后背后的阴谋,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 杨端和在城郊军营,嬴政策马过去,几经周转,却一直不得见。 正觉得奇怪时,有一队军士直朝他过来,为首者朝他行了一礼,道:“将军有令,特派百人随行客卿,暂交由客卿调遣。” 秦国军中百人统领为百将,此人想来就是一位百将。 杨端和不见他,一边又给他军士,这是弄的哪一出? “若客卿有要事,”百将见他不动,继续道:“还请即刻下令。” 嬴政知道他在催促,却还是没有动,忽而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大王留了后手?” “不知。”百将并没有透露太多。 他不说,定是杨端和的命令,而杨端和又听令于秦政。 嬴政想到了什么,答案在心底浮现,他忽而一笑,随即又抹去,正色道:“随本官前去雍城。” 百将听令,嬴政示意跟来的小卒将他前去雍城的消息递给扶苏后,再度上马。 随后,随着百将在他身后一声令下,嬴政策马领队,众士随之急行而去。 雍城。 秦政在此处已是第二日了。 昨日到雍城,他直奔雍宫而来,派人去知会躲于宫中的嫪毐前来一见。 嫪毐却拒了王令,只是传信来,要求秦政进雍宫住下,还要求秦政不能下令雍城戒严。 这明显是请君入瓮。 成蟜听闻此极为冒险的要求,与他提议道:“王兄,臣弟替王兄住去宫内,如何?” “不必。”秦政果断拒绝了他。 既然是胁迫,那么秦政不去,对于嫪毐来说就没有意义。 况且此次前来雍城,秦政并不完全信任成蟜,带他来,实为想看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也就不能放任成蟜离开他的视线。 “你与昌平君都随寡人去宫内,”秦政吩咐道:“军士半分,半数随行护卫,半数围守雍宫。” 芈启却有些疑虑,道:“大王,雍宫广阔,半数随行军士怕是不能围守。” 说着凑近,与秦政轻声道:“怕是会被有心之人钻了这个空子。” 他意有所指,秦政亦是心知肚明,却道:“无碍。” 他提高了些音量,像是刻意要让周边人都听见:“寡人就不信,那阉人能在雍城养出那样多私兵。” 芈启听言,不再反驳,而是随他一同入了宫门,住在了大殿。 此夜,秦政几乎一夜未眠,只是稍作小憩,一直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对方如果要下手,定是会挑夜深人静的时刻。 可此夜偏偏无波无澜。 次日,空中云覆了天,少有日照,宫中更显阴云。 嫪毐还是躲在深宫不出,连带着赵姬也没有踪影。 秦政可没有这样多时间陪他耗,下令每隔半个时辰,就前去与他交涉。 待第一个军士回来时,秦政举了嫪毐的画像,问:“与你交涉的,是此人吗?” 军士只消一眼,道:“回大王,就是此人。” “下去吧。”秦政又放了画像。 芈启在一旁发问:“大王担心有人假冒?” “今早寡人还想,”秦政将画像丢去一旁,道:“或许他已然是死了。” “他一直不出来,或是有人利用他挟持母后,在事后将他斩杀,此次是利用他的名号将寡人骗来。” 秦政道:“看来,就算背后真的有人,也没有那样心急。” “大王怀疑谁人?”芈启试探着一问。 秦政未答,反问道:“昌平君觉得是谁?” 芈启却不说话了,秦政又转而问一旁沉默的成蟜,道:“王弟有何看法?” “回王兄,”成蟜像是方从沉思中醒转过来,道:“臣弟不知。” 秦政的视线却未从他身上移开,面上似笑非笑,看了他好一会,将成蟜看得手足无措,这才肯放过他,道:“再等一日,明日若他还不愿交涉,就计划强攻。” 二人听令,而后从他殿中退下。 午后,白云染上了黑,凉风阵阵。 已然不是初春,没了料峭春寒,暖阳笼罩了近来,偏偏今日起了凉,还有雨落的势头。 秦政令军士去得更加勤快,可无论怎样催促,嫪毐还是不肯交涉。 他在等什么? 不管在等什么,雨落雷鸣,再加上夜色,他要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秦政坐于殿中,一手搭了腰间长剑的剑柄把玩。 宫中形势不明,这几日他剑不离身。 在雍宫抚剑,秦政难免想起了在此处的另一把剑。 他在两年前送给崇苏的冠礼。 当初想的是待崇苏为官就给他,可后来,也一直未有合适的时机交给他。 明明派人将剑自雍宫取去咸阳再简单不过,但秦政不想就那样简单地派人拿去交予他。 这样有意义的礼物,他亲手送出,也要亲手交到他手上。 可他们现在又不似从前那般,就算亲手送,秦政也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拖再拖,竟是过了快两载时光。 他不提,崇苏也一直没有提,也不知他会不会忘了。 好歹他那样用心,若是崇苏敢忘,他一定要罚。 想来自从崇苏来到身边,他都未有罚过他。 若是他真忘了,罚什么好呢。 秦政坏点子一个一个往外冒,又忽而止住。 想什么呢。 他不免扶额,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终于入夜。 秦政今夜连小憩都未有,或坐或站,没有丝毫困意。 门窗摧残于狂风,哐啷作响,一声雷鸣过后,春雨从空而降,硕大的雨滴掠过高空,掠过雍宫高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此后约是半刻钟,殿外有人急步而来。 芈启携着满身风雨,急敲了门:“大王,各处有刺客冲入雍宫。大王暂且藏身殿内,万万不要外出。” 50-60 第051章 背叛 门内传来秦政的声音, 依旧是不急不缓:“概有多少人?” 芈启回道:“百人以上,夜色雨声遮挡,还不知他们是否有援军。” 他的语气很急, 透过屋外雨声,秦政能听到远处已有刀剑交锋声。 芈启未想到此夜居然会冲出这样多人来,好在秦政带来的军士还算充足, 道:“长安君已前去平乱,臣即刻随行,亲卫留于此护卫大王。” “莫要放任成蟜一人动作, ”秦政近了门,道:“留意他是否与嫪毐有私联。” 他这样镇静,连带着芈启都冷静几分。 接令后,他抽了佩剑, 再度闯入雨帘之中。 今夜的状况不算意外,秦政也不担心这群乌合之众能拿他怎样, 他比较关心的, 是这背后的真相。 自成蟜执意要来雍城,秦政就觉得他多少有些问题。 嫪毐不是傻子, 不可能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就做这等谋逆之事。 他对雍城严密监视, 嫪毐必不可能在雍城养出上百私兵。 那么养兵必是在外地,这种可能性之下,要么是赵姬给了他这个权柄, 要么,他有其他同谋。 赵姬总不会傻到让自己授意养出的私兵挟持,秦政更倾向于嫪毐有共谋。 有人给了他好处, 让他出来做这场动乱中浮于表面的人物。 什么样的好处能让嫪毐这样豁出命去? 且不论好处是什么,给好处的极可能是韩系那些人。 他执意不给成蟜封地, 定是招来了他们的怨怒。 秦政一直提防这行人反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把心思打到这阉人身上。 他们概是想借此次机会杀他,以此将秦王之位让出去。 华阳太后也看出来了这点,这才让昌平君一早就跟了来。 至于谋逆者心中的王选,可能不仅仅是成蟜。 秦政忽而想起他那可笑的弟弟,方才出生不久,或许嫪毐也想借了这个血脉攀上王权。 有这个天大的诱惑,做出谋逆之事也就不奇怪。 这两批人还真是胆大妄为,秦政嗤笑一声,既然这样,就不要怪他清算。 这两个祸患,他一个都不会留。 屋外雨势渐大,间杂着雷鸣,兵器交锋声被掩盖去大半,屋外亲卫严阵以待,殿门与窗门皆有人驻守,谨防有暗箭来。 秦政只消待在此处,便是万无一失。 但秦政并不觉得此夜会这样轻易过去,谋逆对于叛臣来说,只有这样一次机会。 他们准备周全,不可能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也正如他所料,两刻钟后,雨声中,秦政听到屋外多了许多纷乱脚步声。 亲卫报给他屋外的情形:“大王,昌平君与长安君率军退回。” 若行刺者只有百人,那么至多两刻钟,芈启便能解决。 此时两刻已过,现在回退,定是有变故。 秦政垂眸,神色晦暗,也不知是何情绪,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那边芈启所率军士尽数退到秦政殿前,由成蟜暂守在雨幕中,而他抹了被雨水糊住的脸,冲到屋檐下,道:“大王,形势不妙,他们有援军!” 比之走前,他身上多了两三道伤痕,血水尽数被雨水冲下,未在深色衣袍之上显出痕迹。 秦政依旧不为所动,问道:“概有多少?” “不知,”芈启急道:“但援军是县卒和宫卫宫骑!” 若是只是寻常刺客,那么芈启也不至于回退,方才混战,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在对方阵营中见到秦国军士。 对方人数众多,芈启终是不敌,交涉亦无果,只能带着成蟜暂时退回来护好秦政。 此前形势危急,芈启做好了让秦政先行离开的准备,只要离开雍宫,就能去找驻守城门的芈颠。 哪想秦政闻言,其先上前开了殿门,芈启与他打了个照面,疑惑道:“大王?” “是太后玺印,”秦政越过他出门,道:“没有玺印,士卒不会听他之令。” 他一出来,身旁亲卫即刻举盾,将他二人围在了正中,秦政道:“可有交涉?” 芈启道:“交涉无果,对方领者被蒙骗,认为是臣谋反,挟持大王,拒不肯撤兵。” 这大概就是对方的王牌之一,若他不出来,他们就会污蔑芈启谋反,借了这个由头,用太后玺印源源不断召来县卒,借此逼他从殿中出来。 这样一来,刺杀成功的几率就会高很多。 芈启道:“大王,就这样出殿,不妥吧?” “无碍。”秦政示意他看周围层层叠叠的盾牌,让他安心,又道:“寡人不露面,士卒不会听你哪怕一言。” 芈启已然是被对方当作叛臣,若秦政一直不出现,他与秦政方的军士只会被当作反贼剿灭。 话间,那边人已然围过来,成蟜站于瓢泼大雨中,未有退后,芈启想起方才秦政的嘱托,又上前去,替了成蟜掌指挥权。 对方领者遥遥见了正中的秦政,喊道:“逆贼,速速从大王身边退走!” 秦政步入雨中,有人为他撑伞,暴雨之中,场上混乱非常,唯有他立于四方盾牌正中,不沾一丝雨水。 除去在周身护他的亲卫,众人都为他让路。 待走到芈启和成蟜身旁,秦政道:“你二人暂且退下。” “大王。”“王兄。” 两人齐齐道,都不愿走开。 “退下。”秦政未分给他们一丝眼神,只是又重复一遍,声音不大,却是比周遭冰凉的雨水都冷。 二人一时不敢有违,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对方听从太后玺印,目的是从“反贼”手里解救他,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而嫪毐为了让这些士卒相信他是来护王,也不会贸然出手。 “寡人遭挟持实为逆贼谰言,”秦政对这些士卒道:“尔等退下。” 士卒面面相觑,这话在被“挟持”的秦政口中说出,显得很不可信。 但对面又确实是大王,下达的是王令,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缩在众人身后的嫪毐为防秦政动摇军心,喊道:“莫要信大王之言!定是那反贼胁迫大王所说!” “杀了那二人,”嫪毐动员道:“迎大王回咸阳!” 士卒并没有动,还是存了疑。 “放肆,”秦政只盯着那领者看,沉了声,道:“不听王令,可知是何后果?” “尔等信那阉人之语,还是信寡人之言?” 领者见他确实未有被挟持的样子,更是动摇,于是道:“可太后玺印……” “太后玺印算什么,”秦政打断他,已然是失了耐心:“寡人是秦国的君主。” “尔等该听令的,不是太后,不是玺印,更不是这阉人。” 他的话,似是在告诫对方,又似是说给场上的芈启与成蟜听,声音透过雨帘,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寡人是秦国的统者,王权至高,不可违逆。凡是秦国臣民,唯有寡人之令不可有违,唯有寡人之言不可不听,唯有寡人之行不可有疑。” 话音尚未落,恰此时,空中电闪,刺目的光贯彻夜幕,映衬着他的玄色王袍,这一刹那,似有玄鸟在他身后展翅。 一道炸雷随后打下,他低垂着眸,拔出腰间剑,直指了那领者,待雷声落下,紧随而至的是他的最后通牒:“听令者,平乱有功。” “违令者,尽数处斩。” 领者顺着锋利的剑看到了秦政的眼,更是窥到一瞬那不可直视不可亵渎不可逾矩的王权。 周边的雨声似是都安静下来,领者的耳中只剩了一句话。 唯有王令,不可违背。 “活捉这阉人。”秦政下令。 领者闻声而动,嫪毐见他倒戈,喊道:“弩手!弩手!!” 一时藏在周边暗处的弩箭齐发,箭头与围住秦政的盾牌碰撞,拉出刺耳的声音。 场上无论是士卒和芈启率领的军士都躲闪不及,皆有伤亡。 方才嫪毐与芈启交战,不久后便召来了这些士卒,并没有消耗掉多少他的暗卫,反而是芈启这边伤亡惨重,这批弩手自是没有暴露位置。 距离太近,弩箭威力极大,就是盾牌,也不免被打出凹陷。 嫪毐被他的暗卫护到中间,指着士卒领者,道:“住手!再过来,休怪我再放箭!” 领者顾及秦政,不再动作。 嫪毐特意没有让这些士卒带弩,此时他们受限于距离,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一面撤走,一面指了秦政,道:“将大王请去后宫。” 只消将秦政带走,自后路出宫,他自有人接应。 芈启率军站去秦政身前,打算与嫪毐拼个你死我活,秦政却示意他不要妄动。 这时候了,他仍旧是不急不缓,芈启不解,不禁问:“大王打算如何?” 秦政却反问:“你当真以为,寡人会任人鱼肉?” 雨势遮掩下,听不清的可不只是刺客来袭的脚步声。 他轻笑了声,眼里却尽是漠然,讥讽之意明显。 雨幕中,支援军士的脚步声,以及拉弦备箭声,可都听不清啊。 他话音刚落,嫪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将目光望向散落在四周的暗卫,道:“都躲开!” 却是已然来不及了。 宫墙之上,忽而射来数只弩箭,弩箭起势短,在场的反贼大多来不及躲,被命中脖颈,血水高涌,喷溅而出,血流汇去地表,一时雨水都冲不尽。 马蹄声在身后踏响,嫪毐回首一看,就见昌文君芈颠策马在前,大队军士紧随其后,而宫墙上,尽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弩手和弓箭手。 这一队兵马,是秦政留给杨端和的王令。 不是只有嫪毐会留后手。 早在咸阳,他就嘱咐杨端和,在他出发半日后,派这队人马夜间急行军前来雍城,秘密行军到达雍城后,莫要进城,而是在城郊偏僻处驻扎。 而留芈颠在城门之时,秦政就告知他,会有自咸阳来的军队驻扎城郊。 待城内异动之时,由他带领这一军队前来平乱。 秦政早就为自己设好了双重保障,此行本就万无一失,他自踏入宫中的那一刻起,便有恃无恐。 嫪毐见这样多的军士,自知大势已去,赶忙带着残余部下撤走。 只消他在宫内,即使逃,也逃不去哪里。 但此次事变,参与其中的不只是他,此时若不将他抓获,他的同谋估计不会放过他。 他一死,就等于被毁尸灭迹,失去了线索。 再者,还要防他再挟持了赵姬外逃。 秦政方要下令,道:“将他……” 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 幼时,这个声音曾为他歌唱,他会伴着歌声在她的怀中入眠。 这个声音曾一声声唤他的乳名,他会在呼唤声中义无反顾奔向她。 三岁,五岁,八岁…… 岁岁如此。 “政儿。” 即使被伤过心,这个声音再度出现,却还是能唤住他。 一如既往,藏于骨血中的亲缘牵着秦政往她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可这一次,暗处的箭矢,却对准了他。 第052章 心伤 听到这声音, 秦政猛地转首,就见赵姬在不远处,由宫女扶了, 小心唤着他。 她身上穿的不是太后华服,而是一身素衣,好像略去了现在的身份, 她还是当年只对他好的母亲。 “政儿。”赵姬向他奔走过来。 现在知道唤他了,秦政心中冷笑。 他不打算与她重归旧好,但也不打算彻底弃她不顾。 她这副样子奔走过来, 秦政下意识便往前走了几步。 场上局势已定,芈颠剿灭了嫪毐残党,场上人不再像先前那样警惕,秦政这几步走得也快, 亲卫没有尽然跟上。 就在这刹那间,藏在角落的弩手扣动机关, 弩箭离弦而出, 射中了挡在秦政身旁撑伞的亲卫。 雨水失了阻挡,转瞬就浇了他满身。 待这个缺口打开, 紧接着, 一支羽箭从同一处射了出来,直冲秦政而来。 两箭几乎是同时发出,事出突然, 场上谁都未有反应过来。 身旁亲卫倒下之时,秦政就觉出了不妙。 余光中又有箭来,秦政侧身想躲, 可就算他反应已是极快,却也来不及完全躲过。 千钧一发之际, 秦政只听得一声大喊。 “王兄当心!” 方才一直沉默的成蟜忽然扑身,挡在他面前。 血肉绽开,一道血痕溅起,落了几滴在秦政脸上,又转瞬被雨水冲刷干净。 场上愣住的众人在此刻反应过来,赶忙重新将秦政围了个严实。 芈启几乎傻在了原地,不仅仅是这暗箭,更是此行一直提防的成蟜这反常之举。 芈颠哪想还有没有暴露位置的弩手,朝那个方向过去,本欲活捉,可到时,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具尸体。 此人自尽了。 先前这个位置未有弩箭发出,想来是对方藏着的最后底牌,底牌打出,也就没有必要留了。 短暂的混乱过后,处于场中的秦政垂眸看了成蟜。 那箭本是冲着他胸口来,此时正中成蟜右肩,从后往前贯穿,血从他身上渗出,掺杂着雨水,一滴滴往下掉。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政将他从身上甩开。 成蟜往后踉跄着退去,还是芈启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了脚跟,可还是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你……”秦政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的伤,默了片刻,道:“传太医来。” 赵姬的出现,暗箭的刺出,再加上成蟜忽而以身护他,他现在有些乱。 兀地,他想起了尚在逃窜的嫪毐,又吩咐芈启道:“去捉拿那阉人。” 芈启领了命去,走前,见秦政失了魂的模样,不免担忧:“大王……” 秦政没有理会他。 芈启不再作声,与芈颠嘱咐了几句,领军离去。 夜间又起了风,秦政衣袍被浇了个透,经由风吹,浑身都发冷。 亲卫想再度为他撑伞,却被他拒绝。 方才还一丝不乱的衣装,经了这一番雨水,怎么也理不好了。 比起雨水和凉风带来的冷,让他真正觉得冷得彻骨的,却是那边的赵姬。 她像是被此箭吓到,愣在了原地,半响,才动了脚步,往他这边来。 可秦政却不动了。 他不想再奔向她了。 自方才起,赵姬就站在雨中,长发披散,此刻额前的发糊在脸上,丝毫没有太后的贵仪。 那箭朝着秦政来的时候,赵姬心都揪紧了。 不管她先前是怎样想的,可秦政站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禁不住后悔。 此刻,看着秦政低垂的眸,她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姬一步步走过来,待近了,她想来抚秦政的脸。 秦政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顿时,赵姬慌了神。 放在从前,秦政从不会躲她的。 雨水顺着她的发,不知掺杂着什么,流过她好看的鼻唇,大滴大滴往下落。 那边太医看了成蟜的伤口,过来与秦政道:“大王,这箭怕是淬了毒。” 听到淬毒,秦政瞳孔一缩,看向那边的成蟜,只见他臂上伤口确有溃烂之势,问:“可有解?” “有,”太医答他:“下官已派人去寻解药,怕也要些时间。” 随即又道:“此毒毒发虽慢,但在服下解药前切忌随意动作。” 淬毒的箭自是不能久留于体内,他的意思是只能就地为成蟜取箭。 此箭若是中在秦政身上,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那张与他有五分像的脸上苍白一片,此时颇有些无助,就这样眼巴巴看着他,神色可怜。 即使这样,秦政也没有对他多一丝怜悯。 为他挡了箭又怎样,今日之事说不定有成蟜的参与,或许连这箭都是他的安排。 “保住性命即可。”秦政只留了一句话。 而后收回视线,转而看面前的赵姬。 “母后。”秦政唤她。 他的声音很轻,混入稀里哗啦的雨中,几乎听不清。 可他的言语,字字透着失望至极,字字在赵姬耳中震耳欲聋:“你真是好狠毒的心。” 这只箭伴随着她的出现而出现,要说她全然置身事外,秦政不信。 这可是一支毒箭。 若是成蟜没有为他挡,受伤的就是他,中毒的是他,要在此承受血肉之痛的,就是他。 他知道赵姬不再在意他,但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想着害他。 秦政长到现在,真正放在心中珍视,无可替代的唯有二人,赵姬和崇苏。 都是那日风雪中陪他离赵归秦,陪他从一片废墟走到辉煌宫殿的人。 一个生他养他,一个从幼年伴他至今。 崇苏帮他很多,到如今陪他整十年,给了他很多很多爱,就算如此,秦政尚且对他有疑。 赵姬没有什么能力,赵姬自他十三岁后,没有给他很多爱。 可秦政到这毒箭射来的前一刻,都还信她。 信任她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是母亲啊。 秦政心口抽着疼。 赵姬拼命摇着头,赶忙道:“政儿,母后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有那箭的。” 秦政不想信她,自嘲一般扯了嘴角,连冷笑都显得不自然。 他抬手,指了那边的成蟜,道:“看到了吗?” 成蟜由人扶着,半靠半躺在雨地。 有人替他挡了雨,有人为他身下垫毯,让他不至于浸在水中。 时间紧迫,太医只来得及做了简单的准备,就要替他拔出那支贯穿他右肩的羽箭。 闷在牙口中的疼痛溢出,成蟜抑制不住手脚乱动,却又悉数被人按下去,口中咬着的布巾都渗出血来。 赵姬不敢看,秦政却令人强迫她看。 凄惨的哀叫混杂在雨中,不变的水滴容纳了从断口涌出的血,不变的雨声见证这个声音高起,而又复归沉寂。 羽箭拔出的那一刻,成蟜彻底昏死过去。 接着是止血上药,那边人手忙脚乱,秦政这边却如同时间静止。 “看到了吗?”那片血水还未被冲散,秦政忽而又问了她一遍。 赵姬尽是惊恐之色,不住点头。 “若是他没有为寡人挡箭,”秦政低头看她的眼睛:“躺在那的人,就是寡人。” 直到此时,配好的解药才堪堪送到,成蟜被人抬去殿中时,秦政看到了他面上灰败之色。 “母后。”秦政又唤她。 她的眼眶通红,眼角分明有泪落,不知为何,秦政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一点都不想哭,纵然有千般委屈,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只是重复:“你好狠毒的心啊。” “不是的。”赵姬徒劳地否定着,想去牵他:“母后方才被人放出来,有人让母后过到这边来,看见政儿,母后只是唤了政儿,母后不想害政儿。” “不,”秦政甩开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道:“你知道的。” 秦政以为她被挟持,但她却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还出来得这样巧合。 但凡晚一点,嫪毐就撤不走,但凡晚一点,芈颠的人就会找出那藏在暗处的弩手。 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不可能毫不知情。 “你明知道寡人会为你来,”秦政从来都很清醒,道:“也知道嫪毐的目的是什么。” “就算是被挟持,你可有为了寡人而反抗?”秦政走近了一步,问她。 赵姬没有答话,只是被他逼退了一步。 “哈。”秦政笑了一声:“你没有。” “有人让你到这边来,就算你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你看到嫪毐了吧?”秦政步步紧逼:“你也看到了,寡人占了上风,也就知道,你过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你知道你来,是要拖住寡人。而要这么做,仅凭一句呼唤,是不够的。” 赵姬被他说得深埋了头,所思所想被他一句句剖析,她答不出哪怕一句话来。 “母后说不是的,”秦政叫她:“可你怎么不敢看寡人?” 赵姬还是默然,秦政猛然捉了她的下颚,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她这样避而不谈,秦政再也冷静不下去,连带着声音发着抖:“你猜到了暗处有人,或者说,你早就知道暗处有人。” “对吗?” 他本不想说这样多的,她的选择已经做出,他本知道多说无益,可他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你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这样做了。” “对吗?” “你想要什么?”秦政手下失了分寸,在她脸上捏出了红,喊道:“你在赌什么!” “寡人若是死在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下颚像是要被他捏碎,赵姬痛得眼泪横流,拼命挣开了他的手,可下一刻,秦政把住了她的肩,赵姬怕他,往后退走。 没想到的是,秦政没再下重手,而是半靠了过来,慢慢俯身在她的肩上。 方才激动的情绪被他压下去,秦政像是受了伤的小兽,在母兽身上寻求慰藉。 可小兽锋利的爪,却放到了母兽脆弱的脖颈上。 只听他喃喃道:“娘,回答政儿啊。” 第053章 逢春 赵姬被他喊得一愣。 自来了秦国, 秦政就不会再这样唤她了。 她本就有愧,听他这一声喊,尘封的记忆被唤起, 她半抬了手想去抱他。 恰在此时,芈启从一旁赶了上来,与他道:“大王, 后宫那边有人来报,是嫪毐悬梁自缢。” “! ! !” 赵姬心中大震。 抬至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赵姬从秦政身旁退走, 扑到芈启面前,道:“你说什么?!” 秦政手掐了个空。 呆愣了片刻,秦政复而直起身来,看去那边。 方才耽误了好些时候, 有人要灭嫪毐的口,早就灭了。 这个结果, 秦政并不意外。 只是对于赵姬来说, 那就是被欺骗了。 在她与嫪毐的计划中,拖住他是为了让嫪毐撤走, 可没想到, 这反而是给了他人将嫪毐灭口的机会。 “母后,”秦政忽而起了笑意,被雨水浇得苍白的脸上, 笑容增了些许病态:“被欺骗的滋味如何?” 赵姬没有答他。 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嫪毐的事,场上忽而出现了一声细小的婴儿咿呀声。 在芈启身后军士的手中,她看到了一个襁褓。 那是她新生不久的孩子, 分明好好藏着,却还是被找了出来。 与此同时, 秦政也看到了他。 像是领悟了什么,方才问赵姬的所有问题,在此刻也有了答案。 “原来是他。”秦政说得有些凄凉。 和嫪毐一样,赵姬赌的那个可能,就是这个孩子。 秦政对芈启道:“除去寡人之亲卫,都退下。” 孩子早就被雨声惊醒,此时被交到亲卫手中,看见赵姬,欢笑着朝她伸手。 赵姬神色却紧张,连忙上前,想将他接过来。 “拦住她。”秦政道。 赵姬身边的宫女被推开,转而两位亲卫上前,压住了赵姬。 “政儿,”赵姬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方才问她那样多,她除去哭,就不会其他。 涉及到这个孩子,她就这样激动。 她愈是这样,秦政就愈是不会放过他。 在他的示意下,亲卫掐上了孩子脆弱的脖颈。 孩子吃了痛,嘈杂雨声中多了一道啼哭,秦政置若罔闻,与赵姬笑道:“做什么?” 秦政紧盯着她,一字一句让她听清:“当然是杀叛贼之子。” “政儿!政儿!”赵姬全然慌了神,一遍遍喊他,道:“你不要动他!” 那孩子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看着秦政藏于黑暗的脸,啼哭声愈大,稚嫩的哭声在宫中犹为刺耳。 亲卫提着那纤细脖颈,只消一用力,尚且鲜活的生命就会默然消逝在这雨中。 赵姬只觉得她呼吸都要停了,全然不顾了仪容,挣得发丝都凌乱,还不忘与他求情:“政儿,他还只是个孩子,是母后错了,母后求你,求你放过他。” 秦政全然不理会她。 孩子又如何,如今她就能为了尚小的孩子谋他的位置,到了以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在咸阳时他答应留下这个孩子,若是她一直不生事,秦政不是不可以放过他。 他给过机会了。 他不想再听任何求情的话。 亲卫手下用了力,那哭声陡然减弱,赵姬拼命一般往前去,按住她的人都险些拉不住,继而又用了力。 “住手!住手!”赵姬被压得几近不能动弹,手下似要脱力,心却紧悬着,大喊道:“你想做什么!那可是你亲弟弟!你和他可是从同一腹中出来的孩子!” “住手!! !” 孩子的哭声尖厉,秦政没有任何回应,反而微抬了手,隐于黑暗的眼睛,赵姬看不清。 她只知道,秦政的手落下,就代表她的孩子此生的终结。 此时在她眼中,秦政就如从黑暗生出的恶鬼。 “政儿……” 赵姬还欲说什么,一切却戛然而止。 “杀。” 秦政的手终是落了下来。 细碎的哭声与女人奔溃的喊声重合的那一刻,一声清脆的骨响被掩盖其中。 哭声兀然消失,大雨中,只剩了赵姬的大喊。 刺耳的尖叫吵得秦政心中发紧,他紧抿了唇,道:“都退下。” 亲卫将死去的孩子放去了雨水中,退来他身边,按着赵姬的人松了手,任她跌坐在地上。 赵姬呼吸几乎都停了,良久,她颤抖着唇,喃喃道:“你太可怕了。” 她指着秦政,厉声道:“你太可怕了!” 她没有想错,秦政早就变了。 从来到秦国后,她就觉得秦政变了。 他心思总是很重,赵姬看不透他。 但她知道,秦政总是朝着高处看,朝着王座看,他的终点是会是至高位的权力。 只要他的终点是权力,那么他永远就是以他己身为第一位。 赵姬不确信她在秦政心中,究竟占了多少位置。 她不知道,秦政会不会像嬴异人那样,在权力和她产生冲突时,选择放弃她。 即使秦政依旧在意她,可赵姬做不到相信他不会弃她不顾。 她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想要爱,可给她这份爱的人不能凌驾于她之上,不能有随意弃她而不顾的权力。 她想要掌控这份爱。 她在意秦政,她害怕他的抛弃,她不想被这份感情束缚。 她掌控不了秦政,所以她远离了他。 嫪毐她能掌控,这个孩子她也能掌控。 所以她想让这个孩子取代秦政。 可现在,可现在…… 赵姬看着那边已然断气的孩子,痛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能杀这个孩子,日后就能杀她。 她的选择没有错。 秦政会放弃她的。 赵姬又哭又笑,动作迟钝而又麻木,慢慢挪去了那死婴身边。 诞生半年不到的生命,是她亲身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 怀中的人儿脖颈不自然的扭曲着,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冲着她笑。 赵姬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伤心。 她慢慢俯下身去,抱紧这个孩子,放声哭了出来。 雨势渐小,掩盖不住她的哭声,雍宫的黑天之上,女人凄厉的哭声盘旋。 她哭了多久,秦政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良久,她似是哭够了,也知道她无论怎样伤心,孩子都回不来了。 她将死婴放去一旁,继而又怪罪起了她认为的罪魁祸首。 “你好狠毒!”赵姬从地上起身,积攒的雨水顺着衣裙而下,她慢慢走向秦政:“当着生身母亲的面杀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还有什么不敢做! ! !” 她的嗓子哭哑了,喊叫起来很是怪异,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这个世上,你还在意谁!” “不对,不对。”赵姬忽而笑出了声,道:“我早该知道的,你只在乎你自己。” 她自知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字字如泣血:“你不是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参与此事吗!” 她被怒气与悲愤冲昏了头脑,出口便往狠毒了去:“因为我从来都不在意你,即使在赵国,我不过将你当作日后回秦的筹码!” “一切都是因为你身上的血脉,否则我凭什么要爱你?” 秦政的眼睫颤了颤。 面前满身凌乱的赵姬,与记忆中会温柔哄他的赵姬全然对不上。 混杂的记忆与周遭凉风交杂而过,撕扯得他浑身都疼。 “你与异人真是好像啊,”赵姬一步步朝他过来:“像到我看着你,总会止不住的想起他。” “让我整天看着一张弃我不顾的脸,你说我是会爱你,还是会藏着对你的恨,装□□你啊?” 她被秦政身前的亲卫拦住,停在秦政三步远,伸手向他,口中喃喃道:“政儿,你说啊。” 秦政并不想说。 他道:“将她带下去。” “不想听了?”赵姬短促地笑了一声:“方才我苦苦哀求,你却偏要我看,如今又凭什么不听?” 有人上来架住她,想将她往旁拖去,赵姬自知敌不过,方才强压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在我这里不过是垫脚石,从始至终,我没有分给过你一丝一毫的爱!” “你不配得到我的爱!” “不,你谁的爱都不配得到!” 她无论怎样恶毒的谩骂,秦政都可以忽略,唯有这一句,秦政再也听不下去:“住嘴。”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赵姬更加不会放过他。 就着他不愿意听的这一点,继续道:“你太自私了,你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真正爱你!” “谁爱你都会被背叛,谁给你爱,只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不得好死! ! !” “住嘴!”秦政眉宇染上了怒气,压着声音吼道:“将她带下去!” 站在她身边的那两个亲卫赶紧将她带走。 赵姬发了疯一般地辱骂自家大王,周边亲卫早就听不下去。 就连远处的芈启两兄弟,听得只言片语,也觉得胆战心惊。 可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可理喻!你罪大恶极!” “你从现在开始,就背负着罪孽!” “你这样的人,活到最后,地下黄泉都收不了你!恶鬼都不会有你可怕!!!” 架着她的亲卫想捂住她的嘴,却被她反咬了一口。 而后,也不知她从哪里掏出来一只簪子,一下就扎在了另一个亲卫的手上。 她瘦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挣脱了亲卫,直冲了秦政去。 周边有亲卫想拦,秦政却道:“无需拦她。” 亲卫唯他命是从,只消一句,就立刻退了下去。 而后,秦政将手搭去了腰间剑柄。 若是赵姬冲着他的要害来,此剑不会留情。 无人拦她,赵姬几步就到了秦政面前,手中的簪子本是冲着他的心房去。 却在此时,赵姬看到了秦政的眼睛。 他的睫毛和她如出一辙,都生得很长。 此时耷拉着,末端垂了水珠。 湿漉漉的眼,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赵姬最终还是在此刻迟疑了。 最终,簪子没入血肉,却是扎在了秦政右下肋。 他的剑没有出鞘。 赵姬伏在他身上,又痛哭起来。 她痛苦,她愤恨,她恨极了秦政,可她也确实下不了手。 “带下去。”秦政将她从身上推开。 利剑出鞘,秦政斩断了自己的一缕发,扔去了赵姬身上。 君王以发替血肉,斩断了与生母最后的联系。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寡人的母后。” “将她带去萯阳宫,”秦政道:“未有寡人的准许,再不得出宫。” 他话音一落,一锤定音,赵姬与那个孩子一同被人带了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闹,而是呆呆地看着幼小而凋零的生命,像是被夺走了神魂。 场上安静了下去,只留得小雨哗哗。 女人的咒骂声,孩子的哭声,明明都已经消失了,却还是不绝于耳,交杂盘旋,像是要把秦政撕裂开来,让他头疼欲裂。 他的雨中站得太久太久了,倾盆大雨,转到现在稀稀拉拉的小雨。 他浑身湿了个彻底,每一滴雨都好似是逗留在身上,王袍沉得厉害,像要将他坠去地下。 已然没有了风,秦政却冷得厉害,脚下好像不是雨地,而是冰河。 那冰往上蔓延,逐渐冻住他,又蔓延去心间。 心间自方才起花败草枯,暴雨倾盆,此刻沾染了寒气,一层一层结了冻。 冻地天寒,冰川其间独独开了一株杏树,花枝茂盛,最终却也抵挡不住摧残。 盛开的花零落,凋谢了容颜,灰败去了最后一朵。 恰在此刻,恍惚间,他却听有人道:“客卿?” “崇客卿!” 那最后的小花停了灰败之色。 秦政手里还握着剑,垂头站在雨中,听闻此言,兀然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就见崇苏正往自己这边来,一旁还有拦他的芈启。 秦政比他早了几近两日出发来雍城,嬴政连夜赶路,一路过来,又遭了大雨耽搁,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些。 他到时,只见了秦政低垂了头,站于雨中,衣衫浸透了雨,连长发都凌乱。 不消细看,嬴政都知道他少了一缕发。 与他一路走到现在,看着他从稚嫩孩童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到现在,已是与他差不多高了,此时却如迷途的孩子一般独立于黑暗。 虽看不清脸,但嬴政还是觉出了他满身落魄。 他复而推开一旁碍事的芈启,朝秦政过去。 他没有唤他,他知道秦政现在不会想去亲近任何人。 秦政不想踏出这一步,那么就由他来奔赴向他。 亲卫以秦政的安危为先,想拦人,却又被秦政挥退。 直到嬴政走到近前,秦政还是无甚反应。 只是他眨眼的速度快了些,撇过脸去,像在掩饰着什么。 两人近在咫尺,嬴政又近了一步,抚了他的脸颊,有水流从手间过,却不似雨水那样冰凉。 他轻叹了气,过去搂住秦政,柔声道:“回去吧。” 他揉揉秦政后脑勺,将他往怀里藏了点:“雨中枯站这样久,身上都冷透了。” 秦政握着剑的手用力愈发得紧,他想说话,喉咙却难受得厉害,徒劳地眨眼,却只换得鼻头越来越酸。 “手都要捏破了。”嬴政自然注意到他较劲的手,不免失笑。 说着,他去撑开秦政紧握的手指:“乖,松开。” 手指被他捏去手里,秦政顿时脱力,剑坠了下去,金属砸于地面,哐地一声响,方才似要冻住他的冰河却也碎裂。 秦政缩去他脖颈间,两人湿漉的衣裳相贴,明明都很凉,可秦政却不再觉得冷了。 那仅存的小花颜色扩散,染去了每株每朵,枯败的花树继而繁盛。 枝丫疯长,木也成林,花树转瞬间长成苍天大树,在一片废土中深扎了根,连带着草木繁茂,莺飞草长。 秦政本想说。 你不该来的。 他明明设了拦他的关卡,如若不来,他就能封了自我,不论从前往后,他都不会去在意这世间近乎可笑的感情。 如若不来,他就不会再纠结于这十年来复杂却又放不下的情感,不会对他再有什么杂念。 可偏偏在最后,他赶到了。 偏偏他要舍弃己身利益为他来雍城,偏偏来了之后,还要不管不顾地朝他过来。 还要这样柔声与他说话。 还要这样对他好。 真是越界。 秦政在心里埋怨他。 可又是这份越界,每一个语句,每一个动作,都一下下扣着他的心弦。 弦音长鸣,震出了许多裂口,细小裂痕相互交错,终是汇成不可阻挡之势。 秦政两年间高筑的堤坝轰然倒塌,埋藏的情感泄了洪,纵然再有高墙,却也再是阻挡不住。 心中所想一经出口,却变了话语。 委屈与不甘交杂,不可名状的感情汹涌而出。 强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声音的异样再是忍不住。 秦政紧紧回抱住他。 “你来了啊。” 第054章 氤氲 嬴政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哭腔, 将他往怀里带,不让他人听到,继而轻声回他:“嗯, 来了。” 或许也不算太晚。 秦政未有答话,在他怀里无声地流着泪。 本不想哭的,秦政觉得有些丢脸。 可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 他怎么忍都忍不住。 他们两个忽而就抱作了一团,亲卫见状,集体撤步转过身去。 方才还在一旁拦人的芈启更是愣在了原地。 他尴尬地收回手, 揉了揉头,在原地转了一圈,复而退回到了芈颠身边。 崇客卿闯进来时未与他们解释哪怕一句,他们亦不知他的到来是否是秦政的授意。 这样局势混杂的一个雨夜, 他的到来很是突兀,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犹豫着是否该拦。 考虑到连太后都暗算大王, 他们还是动了步。 不过朝中人都听闻这二人关系甚好,芈颠没有自己上去, 而是把自家兄长推了出去。 此时芈启默默然回来, 芈颠往旁了一步,给他让了位置,两人并肩而站, 望了那边。 无言片刻,芈启看着芈颠,道:“大王和客卿……” 芈颠却摇头, 提醒道:“还是莫要多言。” “你不会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吧?”芈启咬牙切齿。 芈颠没有答他,只是嘴角噙笑, 意味不明。 芈启:“……” 那边两人全然没有注意他人的意思。 好一阵,秦政心里的地覆天翻好歹是缓过来,将面上一塌糊涂囫囵就往嬴政身上擦。 “哎,”嬴政轻拍他,道:“衣裳可不干净。” 迎着暴雨赶路,嬴政身上可不止雨,还有一路泥泞与风尘。 秦政早就嗅到了他身上的尘土味,全然不在意,待擦干净,又不动了。 “都湿透了,”嬴政捞了他的几缕发,道:“再在此处待着,该会着凉。先回殿中去,让宫人热了水,去洗沐吧?” 秦政反手也捞了他的发,道:“你也湿透了。” “是啊。”他回了一句。 “一同去?”秦政的声音混着很重的鼻音,揽他发的手放了下来,又搭去了他腰间。 “嗯?”嬴政初始没明白他的意思,待反应过来,推辞道:“未免不合规矩。” 秦政却道:“寡人准许便是合了规矩。” 见他还没有答应的意思,秦政又补充道:“一同去,不许违令。” 方才还是征求意见,这话就是要求了。 嬴政最是厌恶旁人对他指令的语气,若是换个人,嬴政怎么也不会听。 可偏偏秦政不是什么旁人,又正逢他伤心,嬴政稍稍放低了些原则,顺了秦政的意,道:“也好。” 话音一落,秦政从他身上起来,想说那便回去吧。 可这样一动弹,方才伤到的右下肋骤疼。 伤时觉不出多疼,被雨水一浸染,方才走动牵扯,此时疼得厉害。 秦政皱了眉头,往那一摸,就是一手血。 赵姬的簪子摔在一旁,嬴政皱了眉头,问道:“她伤了你?” 秦政甩去手上的血,道:“嗯,无碍。” 他今日有些寡言,嬴政也就没有多问。 只是不多问,他也能猜到事情的大概走向。 没想到的是,在这个世界即使时间上大有不同,这该死的雷雨天还是如出一辙,连秦政也同样被伤到,甚至位置都差不多。 关于此事的细节嬴政不想去回忆,只是提醒道:“有伤莫要下水。” 赵姬下力不算太重,伤口只是痛了些,秦政浑然不觉得这点伤有什么:“无事,那也一同去。” “没说不同去,”嬴政无奈,笑道:“先将伤处理好。” “好。”秦政回完他,思及今日的残局还需处理,又召来芈启,吩咐道:“太后玺印应当还在宫中,去寻来。” 先前太后玺印丢失的消息,估计是和赵姬被挟持一起放出来的假消息。 既然赵姬亦参与了此事,那么玺印估计也未丢过。 而就在方才,嫪毐拿它调动了士卒,那领者见玺印而动,嫪毐必以玺印傍身,也就藏不去宫外。 芈启领命,正要走时,又想起嫪毐的尸身还未处理,问道:“大王,嫪毐该是如何处置?” “碎了他,”秦政不想再在此人身上耗费时间,随口敷衍:“血肉抛去荒野喂兽禽,留下的骨碾碎,铺洒去闹市,遭万人践踏。” 芈启打了个寒噤,默默想着,洒去骨粉的那条街,他是不会想再踏足了。 待他去后,秦政转而问芈颠:“长安君如何了?” 芈颠方才一直在场上,也不知成蟜到底如何了,立刻就遣了人去问。 倒是嬴政在一旁问:“他有何事?” 在他的世界里,嫪毐叛乱之时,成蟜已经死去一年了。 此世时间早了几年,嫪毐无权,倒是让他二人蛇鼠一窝联合了起来。 方才未看见他,嬴政还以为秦政已然将他捉拿,看来并不是如此。 “他为寡人挡了毒箭,中毒昏了过去。”秦政对此事颇为不解,与他说的语气也稍显了困惑。 “挡箭?”嬴政问。 他一时不解成蟜的行为。 他们之间可没这样厚重的情分。 况且,嬴政还怀疑今日之事有他的参与,他应当是恨不得秦政死才对,又怎么会如此舍命来救? 或许是见事不成,干脆卖个人情。 想到此,嬴政略过了此事。 恰巧派去的人来报,道:“长安君已无大碍,只是伤势过重,昏死了过去。” 未醒更好,未醒,就方便去查探。 秦政听完,对芈颠道:“去查他联合嫪毐谋逆的罪证。” 他方才问成蟜如何,芈颠还以为他是关心,未曾想到,成蟜为他又是挡箭又是受重伤,秦政毫不动容,反而转头就要查。 他们的大王可真是一点苦肉计都不吃。 “另外,守好雍宫,”已然过了子时,秦政不打算今日就赶回咸阳,下令道:“今日修整,明日返程。” 说罢,秦政牵了嬴政的手,便往殿中去,末了,又与他添了一句,道:“没有传令,莫要随意打扰。” 芈颠领了令,本是要走的,余光中却看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和方才芈启一样,他默然在了原地。 这两人真是相当不对劲。 他与芈启身处权力中心,自是早就听过些传言。 今日看来,这传言对又不对。 两个人关系是不简单,不过客卿对于大王绝不是什么玩物。 相反,大王这个样子,明明是喜欢得很。 不过客卿的样子就不像是喜欢了,明明年纪也轻,可对于大王,他莫名看出些照顾的态度来。 他看不明白,却也觉得,客卿这种态度,是不会轻易对大王生出喜欢的。 他是楚王的孩子,在秦国为官,不是来在意这些的。 只不过这位年纪轻轻的秦王目空一切,自持应有尽有,若是独独情爱之上吃瘪,他还挺希望看到的。 那可是精彩得很。 想到这,他淡然一笑,领了军士便离开了此处。 那边秦政二人入殿,传太医来为秦政处理了伤,再待水热好,两人便一同去洗沐。 雍宫的澡池未有咸阳宫大,但只他二人,在其中还是绰绰有余。 秦政不能下水,褪了湿透的衣衫,在下身围了布巾就在池缘坐下,嬴政则褪尽了衣裳入池。 他脱得毫无负担,却在褪衣时,见秦政偏了头,一直等听到他入水声,这才转了回来。 明明是他说的一同洗沐,真一起来了,反而还是他颇为含蓄。 两个人都是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嬴政觉得好笑。 还用布巾围住,简直多此一举,他又不是没看过。 虽说秦政不知道就是了。 但秦政的身体他了如指掌,无论是什么样,还是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他都知道。 池水氤氲,一阵阵升起热气,秦政坐在一边,划拉着水面,一时安静得厉害,只余了那划水声。 嬴政方想找个话题,秦政就问他:“有话想说吗?” “有,”他回道:“良多。” “寡人亦是,”秦政说完,在千万话语中挑了一个起头,问道:“留给你的那百人呢?” 宫墙外有军士驻守,嬴政带的人未能随意入内,同他入宫的只有那名百将。 嬴政于是回他:“留在宫外。” “你这样聪明,”秦政波动水面的动作停了,低头看他,道:“应该不会猜不到寡人的意思。” 嬴政自是猜到了,在咸阳领到这百人之军时,就已然知道了。 秦政在准备好一切后,还顺带算计了一下他。 此次秦政的行动是机密,他既然能来,就代表着他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此事。 要么就是他在城外有训练有素的眼线,要么就是他的未卜先知起了作用。 无论是哪种情况,秦政都有以此质问他的理由。 他来雍城,其实是将自己放在了被动的位置。 不过即使是知道这一点,嬴政还是选择来了。 好好养了秦政这么久,总不能让上辈子伤他至深的东西再伤秦政个彻底。 虽未来得及阻止,好歹是有个安慰。 不必像他一样,后来在雨中枯站,直至雨停风歇,独自拖着倦体回殿,在冷透了的雍宫被噩梦折磨,彻夜难眠。 “你明明知道,却还是来了。”秦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凑了过来。 嬴政的发自下水前散了个彻底,此时浸在水中,打湿了,胡乱披散在背上,有几缕却不听话,跑去了前身。 秦政的视线停去那几缕发,想去帮他捞到身后,伸手到一半,却转而抚了他的脸,俯身道:“为什么来?” 他指尖湿气轻触了他的脸,分明是意有所指:“难道仅仅是挂心寡人?” 第055章 乱 两人离得本就不远, 他这样一俯身,就更是近在咫尺。 嬴政仰了脸,水气蒸腾, 只见秦政眼神晦暗,他有些看不清其间情绪。 秦政这样问,嬴政却没有正面答。 总不能真说仅仅是为你而来。 反而问他, 道:“臣也有一问,大王为何给臣留那百人呢?” “当然是让你驰援雍城。”秦政的手移去了他的唇角。 “驰援?”嬴政可不觉得他说了实话,道:“臣到的时候, 雍宫事态已然尽数在大王掌控之中。” 他话间多了几分调笑,反问:“何来的驰援?” 他一笑,秦政的手也跟着动,稍稍往下了一点, 就触及了那一处软。 秦政感受到他唇上沾了水气,此时带了些湿。 “难免会有寡人防不住的事。”秦政眼睫轻眨, 藏在乌黑眼睫后的双眼直看了他带着笑意的唇。 “臣来雍城, 对于当初尚在咸阳的大王来说只是一种可能,”嬴政未有在意他的手, 也不知他这副样子惹得秦政心乱, 自顾自道:“大王可不会将己身安危赌在一人手里。” “这百人在大王的计划中并没有作用,”嬴政轻易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明白,道:“大王只是想到了臣可能会来, 就留了这一百人与臣随行。” “为什么呢?”嬴政问他。 秦政没答,或者说根本没有听,当下注意力全然在手上传来的触感, 不自觉地,他想伸了手指进去掰开他的唇齿。 嬴政稍稍避开了他愈来愈过分的手, 继而道:“难道是想到此番雍城叛乱,怕城外有伏兵,又怕臣来时路上遇到?” “为什么会想到这点?”嬴政问他:“难道仅仅是挂心啊?” 问题被以同样的形式抛回来,秦政却没有像他一般避而不谈,而是承认道:“是又怎样?” 嬴政没想到他这性子居然会直截了当地承认,迟疑一阵,答道:“那多谢大王?” 说着再度躲开秦政来揉他下唇的手。 “拿什么谢?”秦政不让他躲,掰了他的下颚,强迫他仰头看。 嬴政:“……” 迁就也要有个度,这小崽子简直得寸进尺。 这样被秦政强迫抬首,嬴政的脖颈瞬间就暴露在秦政面前,可比起这段曲线,秦政还是更为中意他面上红唇。 纵然觉得不应该就在今日捅破心思,可秦政今日很累。 累到不想顾及这样多。 都未经思考,他俯身便吻了下去。 嬴政一躲再躲,本是迁就,却彻底被他抬下颚这极具侵略性的动作惹得忍无可忍,在他倾身过来的一刻,打开他的手,往一旁去,道:“做什么呢。” 秦政吻了个空,顿了一两秒,而后舀了水,就往脸上浇去。 可池水温热,却是全然不能醒神。 自他到来的那一刻起,秦政的心便很乱。 感情与理智交杂,将他缠得头昏脑胀。 “你还未答寡人的问题。”秦政冷静片刻,问道:“为什么来?” 即使内心早已有答案,可无论如何,秦政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既然他已然承认,嬴政也说得毫无负担,道:“为了大王来。” 秦政默了片刻,将这话逐字逐句拆了,简直是要细细咀嚼后吞入腹中。 就算他今后不答应,此句话也已经秦政当作了表明心意。 那划水声又起来,秦政心情忽而好了些许。 “说吧,”秦政问他,道:“怎么知道寡人来了雍城。” 这回轮到嬴政沉默了。 无论哪种说法,都是对他的不利,他需要权衡。 见他默然以对,秦政道:“不来,就少了这么些麻烦了,不是吗?” “是啊。”嬴政道。 他不来,秦政对他留的这一手就会落空。 来雍城,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利益。 “那能怎样呢,”嬴政对自己的选择也很无奈,道:“总不能知道了,还独留大王一人在雍城。” 秦政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的神情,秦政知道他没有撒谎。 无关其他,崇苏抛去了己身的利益,独独为了他本身来了。 其实秦政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秦政才那样动心。 如今再亲耳听到一遍,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之心非磐石,经由过山峦的春风暖意,那番爱意如焚山之势烧起,他抵挡不住。 经此一次,秦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了。 或许他和赵姬是有许多的相似之处。 他也没什么安全感。 他不想去全身心为一个人付出,他也不喜背叛,他不想去面对这些风险,所以他在意识到真心喜欢的那一刻会选择退却。 既然小心翼翼是她那个下场,秦政想,不如迈出这一步,选择去全然掌控。 反正他有这个权力与能力。 就算他不喜欢又怎样,世间婚娶,真的两情相悦又有多少。 先得到了再说。 反正他有办法能困住他。 至于他是否要走。 秦政给过他机会了。 无论是远离的这两年,还是此次前来雍城,都是他的机会。 无论是哪一次,只要他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两人都会止步于君臣。 既然此次来了,将他的心夺了个彻底,从今往后,就休要再想走。 那边嬴政洗沐好,见他没再问,干脆是避而不答,暂时绾了湿漉漉的发,就想要上到池沿。 在秦政的强烈要求之下,嬴政还是围上了里衣。 之后,他过到秦政身边来,方要叫人来帮秦政擦拭上身,秦政却阻了他的动作,道:“你来帮寡人擦。” 说完就递了拧了半干的布巾给他。 嬴政哪帮人擦过身子,一时没有接。 秦政眯了眸子看他,道:“不愿意?” 那自是不怎么愿意的。 嬴政在心里道。 不过…… 罢了。 嬴政抬手接过了布巾,示意他转过身来。 今日秦政颇为无理取闹,考虑到今日之事特殊,嬴政还是由了他。 只凭着些从前小仆服侍他的记忆,他从秦政左肩开始,一点点往下。 他擦得慢,秦政半靠了在他的怀里,四周一时静谧非常,只余了澡池中滴滴水落声。 良久,秦政在他怀里轻眨了眼,忽而无由头地问了一句:“你会怕吗?” 嬴政并没有理解他话间意思,问:“为何这样问?” “方才,她与寡人说,”秦政顿了一下,将赵姬的语句稍稍改了,与他道:“对寡人好的人,都不得好死。” 嬴政知道这个她是指代赵姬。 这样的话嬴政也听过,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空言罢了。 话间,他手中的帕擦到了秦政胸膛前,秦政引着他的手避开了两处地方,而后道:“还说,寡人这样的人,下不了黄泉。” 这尽是赵姬气急而出的一些妄言,嬴政反驳道:“大王应当升入天道与众神为伴,本就不会下黄泉。” 秦政却没听,自顾自道:“若她所说都会应验,你再这样待在寡人身边,寡人要把你一起抓走,要你也一起。” 说了这样多,怕是就为了引这一句话,嬴政与他玩笑:“如若臣现在说走,大王会放臣走吗?” 秦政摇头。 “若是你想走,今日就不该来。”秦政将方才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不来,秦政自然就会放过他。 这可是他自己选的。 “那又何必问,”嬴政丝毫没有察觉秦政今夜想了如此多,只是照常答他,道:“不走就是了。” 他还不想离开秦国的权力中心呢。 “怕不怕?”秦政又问。 “怕什么怕。”嬴政否决。 问已然死过一次的人这个问题,嬴政当然不怕。 一句诅咒而已,从前盼着他死,甚至直接刺杀到他面前的人数不胜数,他早就不会纠结徘徊于这样的恶语。 “真的不怕?”秦政单单顺着这一点与他说,道:“若是应验,那我们二人就只能结伴,做世间的孤魂野鬼。” 嬴政觉得他今夜有些固执,笑道:“大王多想了,只是空言,莫要当真。” 就算当真,赵姬的话应验了又如何,他们二人怎么也不会做孤魂野鬼。 上不入青天,下不入黄泉,他们还有人间。 人间的皇陵,本就是死后的归所。 皇陵事死如事生,在皇陵中,秦政有他与江山作陪。 千年万岁,都不会孤单。 只是这样想来,忆及从前,在某种程度上,赵姬对他的诅咒好似真的应验。 前世,他自认功过三皇,德高五帝,经由泰山封禅,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在死后借骊山陵升入天界,与众神相伴。 却不尽然。 他死后,没有见到神明,也没有下黄泉,更没有好好在皇陵待着。 哪种可能都未发生,他居然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遇到了秦政。 他看着半靠在他身上的秦政,心想,或许这是独属于他和秦政之间的因果。 秦政没在他面前说赵姬的原话,经由提起,那段尘封的伤疤裂开了小口,砸出了一句。 “你这样的人,活到最后,地下黄泉都收不了你!” 时过经年,嬴政在此刻找到了对答的答案。 是啊,地下黄泉收不了他。 所以他来到秦政身边了。 第056章 吻 “不是当不当真的问题, ”秦政接了嬴政的最后一句话,道:“是你是否愿意?” 不知为何,秦政今日总问些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在他身上寻取着什么。 是什么呢? “愿不愿意跟寡人一起?”秦政轻声道。 这样问了大半天,秦政就压根没打算给他不愿意的选择,嬴政还能怎么答, 顺了他的意思,道:“嗯,愿意。” 秦政闻言神色微动, 唇边笑意扬起:“好,你答应了的。” “?”嬴政从中觉出了些不对劲。 这个对话,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其他意味。 总觉得秦政要他答应的不止是现今所说。 也是这时,他动了又停的动作继续, 也终于是慢慢为秦政擦拭完了上身。 接着,秦政自行接过了布巾, 与他道:“寡人自己来。” 又瞧了他未干的发, 道:“传人来为你梳发吧。” 嬴政发间垂的水早就将换好的里衣打了湿,只是这里暖和, 他并未觉出冷来, 也就一直未急着换。 待唤了人来,嬴政打算就在此处干发,而后再换一件里衣。 可秦政不让他在这继续待着, 道:“一会干了发,就去寡人殿中歇着吧。” 嬴政方才草草扎在身后的发被上来的小仆分了开来,其中一人拿密梳往下梳水, 另一人用干帕擦拭。 听秦政这一句,嬴政觉得他莫名其妙, 他要休息自然是回自己的住所,为何要去他殿中? 他自是拒绝,言语间却又没有直接点出,而是道:“如此这般,未免不妥。” “有何不妥?”秦政将用来镇住臣子与叛贼的话拿出来对他说,道:“寡人的话不许不听。” “该听的是政令,”嬴政完全不吃他这一招,反驳道:“可不是陪大王睡觉。” 说着又提醒他:“大王,可知年岁几何了?” 少时同睡也就罢了,再过两年,他就到了及冠的年岁,离婚娶估计也不远,再同睡成何体统。 可不能再这样任性。 “关年岁何事,”秦政道:“要你多陪陪寡人也不行?” “不行,多陪也不等于要同睡。”嬴政还是拒绝。 “好吧。”秦政道。 这样容易就被说服了? 嬴政直觉没有这样简单。 果然,下一秒,秦政就道:“你不去的话。” 他歪头来看嬴政,道:“那寡人就去寻你了。” 他这话说得状若无意,实则是另一种意味的强迫。 嬴政如今作为崇苏,身份是臣,虽表面上官位没有芈启二人高,但雍宫到底只是暂住,同为臣子,他今夜会与他们在同一片地方住下。 秦政若是直接去,当着那样多人面进他屋子,若是还彻夜不出,有理也说不清。 忽而一道雷鸣,方才歇去的雨水又从天而降,凉风砸向门楣,两个人却在一片暖意中对视。 气氛就这样僵住了。 秦政犟,嬴政更是。 越是强迫,他越是不答应,当即沉了嗓音,道:“不去,大王想来便来吧。” 再怎么样,秦政上门来,也还是他先无理取闹。 大不了秦政来他就走,量秦政能跟到何时。 秦政听出他的情绪不快,换了种方式,当即闷了声:“真的不答应?” “还能有假?”嬴政没什么好气。 “真的吗?”他又问。 “真的。”嬴政的发擦了个半干,起身想去换里衣。 秦政却拉住了他的袖子,问道:“只今日也不行?” “哪日都不行。”嬴政道。 秦政声音中稍显了些失落,道:“可今日没有人在身边,寡人睡不着。” “那大王去寻他人吧。”嬴政几尽毫不留情。 秦政由着他的袖,慢慢将他拽下来,道:“没有他人,只有你。” “寡人放在心里珍视的人,有一个对于寡人来说,已然死去,”秦政抱住了他,缓声道:“独余你了。” 嬴政:“……” 纵然方才极为抗拒,嬴政还是被他这一句话说动了。 他来这边,本就是为了让秦政不要太过心伤,若是不陪他到底,还断然拒绝,岂不是违了初衷吗? 犹豫片刻,最终,他还是答应:“……仅此一日。” 而此时,在嬴政看不见的地方,秦政倚在他肩上,面上全然没有话间的可怜气息,反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秦政算是彻底将他吃软不吃硬的特性摸了个彻底。 这个瞬间,他忽然改了想法。 他不想与他表明心意,秦政要他自己意识到。 既然是猎物,比起囫囵吞入腹中,他更想慢慢把玩,以此好好观察他的反应。 秦政想看他若是对这份感情有所察觉,究竟会是何种反应,又会怎样应对。 “好啊,”秦政说话的尾音又扬起来,说着便放开了他,道:“那你先去寝殿。” “嗯。”嬴政答应他一声,复而起身,换了身干爽里衣,就由人领了朝秦政寝殿去。 待真正躺到殿中专属秦政的宽敞卧床时,嬴政才深感上了贼船。 回想秦政方才的那番话,其间语气和神情,招术再明显不过,不就是两人幼时惯用的? 面上装装可怜,指不定心里想的什么。 本是以前拿来骗他人用的,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也吃了这一套。 躺在此处,嬴政百无聊赖,这床睡起来又颇为舒服,虽没有以前在咸阳宫的好,也算是勾起了些回忆,嬴政险些就睡死了过去。 想到秦政还没来,他强撑着等了一会。 可赶路的两日几尽未合眼,此刻又下着大雨,雨声催人困意,嬴政困得厉害,浅睡了一轮,又在感受到身旁凹陷时转醒。 是秦政掀了被褥钻了进来。 想着他一定也累,嬴政只道了一句:“熄了烛火便睡吧。” 而后又半睡不睡了过去,只留了一丝意识听着一旁秦政的动静。 秦政没答话,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分明没有困意,在微弱烛火映照中看了他好一会,忽而凑近,道:“如果寡人很想要一件东西,该是如何?” 听他声音,他还怪有精神,嬴政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懒懒道:“那便去拿来。” 秦政追问:“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吗?” 以后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得不到,嬴政在心里回他。 随后口头上敷衍了一下,道:“嗯,都可以。” “好,寡人记住了。”秦政攥住了他的手,紧握着,又顺势挤入他的指缝,成了十指相扣。 欲望自眼底升腾,秦政牵着他的手放去了心口。 想要什么,那就拿来。 这可是他亲口教的。 还有,是他亲口所说,他愿意。 殿外起了风,窗并未有关严实,有风自窗沿缝隙挤入,携带着凉意进了殿中。 明烛晃了三两下,最终熄在了这阵风中。 恰巧,厚云蔽月,雷鸣将歇,二人被黑暗裹挟。 秦政忽而倾身吻了他一下。 吻得极轻,像是蜻蜓撩了水,一触即分。 又顺势往前抱住他,很好地掩去了这个吻。 “?” 嬴政猛然转醒。 “??!” 他猝然睁了眼,触目却是一片黑暗,只有怀里温热的体温昭示着秦政靠了过来。 秦政方才做了什么? 虽然极轻极轻,嬴政还是感觉到了唇上那湿热的气息。 吻? 如果可能,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觉错了这触感。 秦政这是做什么? 是不小心,还是…… 若说统共有十分。 现今嬴政觉得有十二分不对劲。 直到此刻,今日秦政所有的反常都随着这股湿热好似有了答案。 回想他的种种靠近,次次带着的,都好似不是怎样单纯的目的。 这种情绪,嬴政从未在前世的自己身上见过。 不过他未有过,却不是没见过。 好歹活了那样久,他从不是看不出这种感情的人。 可他从没有想过会在现在的秦政身上感受到。 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也就不用谈去注意。 这是……喜欢? 对象还是他? 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嬴政一连几问,把自己问了个方寸大乱。 下意识回抱他的同时,他带着些不可置信,缓声唤秦政:“大王?” 他还是想否决掉这种可能。 再怎么说,也太过荒谬了。 他和秦政可是同一个人。 他从不把自己当作及冠不久的孩子,在他的认知中,秦政与他根本不是同辈人。 他…… 可这些秦政都不知道。 在秦政眼里,他就是一同长大的知交好友。 ……可能现在不是当作知交好友了。 嬴政心更乱了。 秦政自那一瞬间后紧贴着他,自然感知到了他本放松睡着的身子忽而僵直成了一块铁板。 他定是察觉到了。 或许现在心里正兵荒马乱。 秦政跨出一步又立马退了一步,不等他再问,秦政就道:“寡人方才碰到了何处?” “太暗了,寡人未有看清。” 他将这份感情闷在心里左右挣扎了两年,怎么也要崇苏也为他辗转反侧。 就让他去猜,这个吻到底是真心,还是无意。 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自会再进一步。 唇上秦政的温度消了去,听闻此言,嬴政方起的疑心作云散。 或者说,他强制这份疑心当了云散,勒令自己冷静下来,状若无事发生,道:“未有碰到。” 他扯了薄被,将两人好生盖住,轻声道:“睡吧。” 虽是这样说,方才被秦政扰乱的心,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直到大雨势头弱了下来,雨水的气息顺着方才风进来的缝隙钻入,秦政在他怀里睡去,他才重新起了些困意。 在睡去的前一刻,嬴政感受到被他牵着的手,还被秦政贴在心房前。 嬴政忽而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了。 或者说,早已变了。 第057章 政 次日, 嬴政醒了大早,一经醒来,首先就将窝在他怀里的秦政扒拉开。 纵然是春日, 也已经是进了末尾,两人紧拥着睡,还是添了几分不该有的闷热。 何况…… 嬴政还是觉得他十分不对劲。 秦政揽着人睡得正熟, 察觉到手间一空,当下转醒,趁着人还没下床前, 伸手牵住了他。 “时辰尚早,大王再休息会?”嬴政推他。 秦政没答话,自顾自将他拖了过去,继而揽住他的腰, 又是半梦半醒。 嬴政:“……” 他忽而这样缠人,嬴政心底的那股异样更甚, 也越是想脱身。 还没等他开口, 秦政与他道:“寡人有些许难受。” 这话倒不是故意骗他,今日一醒, 秦政头脑不甚清明, 方才去拉他的那一阵动弹就觉得头晕。 嬴政探他颈侧温度,发觉确实有些烫人,心道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从前他淋了一身雨, 又在宫中枯坐,这才惹了凉,此世明明立即就拉他去热浴, 怎么还是免不了这一遭。 思及秦政回来得晚,嬴政多问了一句:“昨夜洗沐回来, 大王在殿外吹了凉风?” “嗯。”秦政懒懒道。 这该是因由了,嬴政无奈得很,问:“为何?在想太后的事?” “不,”秦政摇头,攀着他起来,道:“想起了一件重要之物。” 紧接着问他:“可还记得这里有何物?” 既然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嬴政猜是与自己有关,稍一思索,道:“大王当初的赠礼?” “嗯。”秦政忍着那点不适,指着外屋的桌案,与他道:“寡人昨夜去取了来。” 这是小事,派仆从去便是,嬴政并不觉得他会因此在外久站而惹了凉。 定还有些玄机。 他将桌案上剑盒取来,又回到床榻边,当着秦政的面打开来。 秦政盘坐着,此时以手撑面,本有的不适暂时被他压下,此时是好整以暇,与他道:“看看有何不一样?” 入目还是当初那把精致的剑,可只消一眼,嬴政就看出了是何处不一样。 原本玄黑平整的剑鞘上多了一个字。 一个旁人绝不敢乱用的字。 政。 嬴政简直无言,半晌,扯了嘴角问:“大王这是要收回此剑?” “寡人可没有这样说,”秦政给出了解释:“这是寡人赠与你的,自是要有些证明。” 胡扯。 嬴政在心里答他。 他赐给臣子的物件数不胜数,若是每件都要刻上他的名号,以后人人手中都得有一件刻有政的物事。 而且,看这字迹,分明是秦政亲自写了形,再叫人在剑鞘上完工。 秦政分明是故意的。 他道:“臣可没有听闻大王此前有这种习惯。” “的确没有,”秦政莞尔道:“独你一份。” “你该谢恩。” 嬴政回了他一声冷笑。 赠给他的剑,却在剑上刻上他的名。 日后若要佩戴,明晃晃剑鞘上当权者的名,还仅仅独他一份,又让旁人怎么看。 这算什么? 先从他的身旁物开始刻下专属他的痕迹? 真是荒谬。 嬴政并不喜他赠礼的方式。 他惯为施恩者,又怎么会去谢秦政这所谓的恩。 再者,政,本是他的名字。 一如昨日在浴池,两人之间的氛围再度僵住。 仍旧是秦政先开口:“不喜欢吗?” 他话间又添上了昨日那般的委屈:“枉费寡人昨日特意跑一趟,还惹得一身不适。” 嬴政不吃他这如出一辙的招数,道:“剑本可随身佩带,这样一来,却是只能置于剑架染尘。” “你可以不带它,”秦政知道他不愿惹来非议,却也不急这一时:“但若让寡人看到染尘,剑上有多少尘土,你就要受多少罚。” 方才说恩如今说罚,嬴政生生按下心中的窜出的火,懒得和他再掰扯,道:“该是用早膳的时辰了,大王还是快些唤人来为大王更衣。” “不急,”秦政从他手中接过那把剑,道:“还有一事。” “何事?”嬴政扫他一眼。 秦政未作回答,而是俯身过来遮他的眼,嬴政不想配合他,抬手就想将他的手别开。 也就是此时,他的视线有一瞬被遮挡住。 秦政消失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嬴政感觉到一阵风扫了过来。 他躲的速度快,可秦政的速度同他一样快。 嬴政只觉得唇上一凉。 猝然睁目,就见那剑贴到了眼前。 剑随着秦政的动作有些出鞘,侧锋闪着晨日清澈的光,露出的剑身两侧分别印着他二人的身影,如同互为镜影。 秦政将剑鞘按到了他唇边。 而他吻的方好是那秦政亲笔。 政。 下一刻,嬴政打落了这把剑。 剑身连同剑鞘滚去了床边空地,滚上了不知多少尘土。 秦政任由它滚落,转而笑看他:“寡人才说完莫要让它染尘,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嬴政压根不理他。 他觉得秦政玩笑得实在过界。 兀地,他眸色深深,冷声道:“可玩够了?” “没有。”秦政笑意盈盈。 嬴政从未觉得自己的笑脸如此地招人厌,险些连称呼都忘了唤:“你……” 也恰在此时,屋外有人敲响了门。 芈启在外喊人,道:“大王,膳房已备好早膳,大王可要用早膳?” 屋中两人一时停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嬴政示意秦政回话,秦政偏不答,倒头去床榻,道:“寡人头晕。” “……”嬴政今日给他气了够呛,也不愿在此多待,转头就走。 开了殿门,刚好就与芈启打了个照面。 芈启:“?” 还不等他问客卿为何在此处,嬴政一副冷面色,与他道:“大王身体抱恙,昌平君早些为大王唤太医。” 说完,抬步就离了秦政殿中。 留下芈启一人在殿外凌乱,不待他理清些其中因由,就被秦政召进殿内。 只见秦政坐在里屋,没有半分不适的模样,反而是拿了布巾在擦拭一把剑。 “成蟜如何了?”秦政问。 芈启之所以不派侍从,而是亲自来这边唤他,正是为了此事,道:“回大王,长安君的伤虽不至于要了命,但还是要尽快回咸阳。据太医说是伤得太重,还需用上好的药草。” 先前秦政的打算是明日再回咸阳,如今看来,还需提前。 毕竟是在明面上为他挡了箭,若是拖着不回咸阳,拖出个好歹来,又成了他薄情寡义。 思及方才气愤离去的崇苏,秦政倒也觉得提前回咸阳没什么不妥。 正好缺一个机会哄人。 “联合谋逆的证据呢?”秦政又问。 芈启答:“回大王,暂未查出什么可以定罪的证据。” “抹得还真干净。”秦政擦完剑,又捡了一旁的剑鞘。 芈启平日眼尖,一下就看到剑鞘上的政字。 没想到大王还有给自己的剑刻字的习惯。 “留人在雍城继续查探,”秦政又道:“午后启程回咸阳。” 芈启得令,走前,思及方才离去的客卿,还是提了一句:“听闻大王身体不适。” “嗯,”方才那样玩闹了一阵,秦政倒也觉得没有再那样难受,不过总归是不能这样拖着,遂与他道:“召太医来。” 太医只开了药嘱咐他服下,而秦政一向不怎么会生病,这点不适喝下药后,也很快没了踪影。 他并不在意这点状况,倒是摔门而去的崇苏,今天半日下来,都不见他的踪影。 他还在雍城,崇苏应是不会立即就回咸阳。 本是想好好给他赠剑,哪曾想有点没收住,彻底把人惹急了。 但这也是他对崇苏底线的试探。 从前秦政就觉得他心气高,不曾想会这样高,好似一点权压都忍受不了。 这怎么行,秦政不喜他这份过高的心气。 虽他一向对崇苏特殊,但他是当权者,就算崇苏不作为其他什么,仅作为臣子,也该对王权有足够的畏心。 不过,这倒是有趣。 秦政想一步步攻克这份心气,直到他彻底归自己所有。 午后,回咸阳的仪仗备好,众人踏上了返程。 就在队伍将行之时,秦政令人去召来队中的崇苏。 嬴政对今早之事还有气,怎么也不肯轻易去。 奈何秦政不等来他,就不肯下令动步,渐渐地,整个仪仗都开始投来注目,被逼无奈,嬴政最终进去了他的车乘内。 却也只肯在车帘前驻足,不与秦政说哪怕一句话。 “马车晃得厉害,你何必在那处待着?”秦政牵他过来。 嬴政反问他:“大王又何必执意为难?” 秦政否认道:“寡人何处为难?” 今早秦政赠的剑此时被放在他手旁,嬴政懒得回他,只扫了一眼,让他自己意会。 “寡人今晨身体不适,被病体缠得昏沉,是有些不讲理,”秦政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拉他过来在身旁坐下,道:“客卿莫要追究。” 嬴政还是没有答话。 他并不打算在此点上一直与秦政过不去,放在往常,秦政与他说几句软话,他也就当他孩子心性,此事就此揭过。 让他大为生气的是秦政接连的行为。 又是昨日不知是否是吻的亲近,又是今日早晨不断地越界,他不得不怀疑秦政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从前他们的关系向来都是他在其中主导。 现今属实是失控。 说来也巧,秦政两次对他态度的转变,一次没有因由的远离,一次没有因由的接近,都是雍城一行后。 也不知这雍城是有什么奇效。 嬴政斟酌了话语,打算不在此纠结什么,而是先试他的想法,道:“大王仅有两年及冠,平日莫要再这样无理取闹。” 不同从前,秦政并没有顺着他,而是问:“为何要提及及冠?” 他这样问正合嬴政的意,接着道:“男子及冠之时,是该娶妻。” “那又如何?”秦政问。 “不如何,在意中人面前若是还无理取闹,可是会适得其反,”嬴政并不挑明话间意思,话锋一转:“大王可有中意之人?” 秦政不打算先说,反问道:“你呢?” 嬴政道:“未有。” “喔。”秦政等着他问回来。 偏偏嬴政不如他的意:“婚娶若是你情我愿最好,不过,世间情爱大多不是两情相悦,若是单相思,一部分人会执意追寻,一部分选择放弃。” 秦政赞同。 “可还有一些人,是否有中意之人并不重要,婚娶是既定轨迹,按部就班即可。” 嬴政并没有过中意之人,自然是后者,道:“臣为后者。” 接着,还不等秦政说话,他换了种说法,道:“臣已然及冠两载有余,早该是婚娶的年……” 秦政的好声好气却在这一刻彻底结束。 他当即打断了嬴政的话:“你敢。” 第058章 参乘 “有何不敢?”嬴政根本没有让他的意思。 “此为私事, ”他质问道:“难道大王平日管国事还不够,还要顾及臣下的私事?” “寡人……” 秦政欲说话,却被他生生打断:“大王手中的王权应以天下先, 如今六国未统,大王又在用王权做些什么?” 他仅仅是提婚娶,秦政的反应就这样大。 连这样的试探都防不住, 说他没有些别的心思,嬴政都不惜得再去骗自己。 但他也不觉得秦政对他的感情是真。 仅仅是昨日太过伤心,他们又有些情分, 两相对冲,这才让秦政起了些错觉。 应付一时心伤所用而已,哪有什么真情。 既然错了,嬴政就想帮他矫正回来:“方才所说的意中人, 身为国君,大王拥有的本就是世上多数人不能及, 失去这些无关紧要的又算什么?” “并不算什么, ”秦政道:“但寡人既然中意,总归不能就这样放走, 想要的都可以去拿来, 无论何种手段。” 他凑近来,与嬴政道:“是你教寡人的。” 昨日说的话竟是用回到了他身上,嬴政恍悟了秦政昨日所有意味不明的话。 简直每句话都等着他跳进去。 “荒唐。”嬴政眉宇间再添了几分怒气。 秦政挑眉:“何处荒唐?” “执着于情爱本就荒唐, ”嬴政此时深刻意会到了他从前任性时大臣的无奈,看着秦政仍旧是不知轻重的模样,忍着给他一脑瓜崩的火气, 耐心道:“臣昨日所说,意为大王将这份心用去攻天下, 而不是纠结这无用的情爱。” 秦政却问:“你可有见寡人重了情爱而轻了社稷?” 嬴政被他一噎。 这倒是没有。 “现今不会,往后也不会,”秦政道:“天下当然在一切之上,意中人与天下并不冲突,只要不过界,怎么就算荒唐?” “大王也知道不能过界。”嬴政简直要被他气笑。 不论昨夜还是今晨,秦政出格的举动不知道做了多少。 让他们表面的君臣关系在一夜间踏在了不清不楚的边界,这还不算过界? 难道要等他登堂入室,宽衣解带,那才算过界? “一时兴起也好,想寻个消遣也罢,”嬴政被他扰得头疼:“大王选错了人。” 既然他步步紧逼,那么嬴政也没了兴致对他好言相劝:“世上哪里来的那样多真心?太后犯的错就在眼前,大王难道不懂吗?” 秦政当然懂。 但他自觉选人的眼光要比赵姬好上不知多少。 也觉得,他并不会像赵姬那般做出无可挽回的蠢事。 他知道分寸。 “若是大王实在不讲情理,”嬴政意思却不在他,而是道:“那么也就别怪臣做出些什么出格之事。” 若是因为对秦政太好而惹出了这些麻烦,那么让他失望就好。 他最知道怎样惹怒秦政,一旦触及底线,什么样不该有的心思都该做了云散。 秦政任他说,好歹相知十年,他并不觉得崇苏能出格到哪里去。 “再者,”嬴政见他始终不答话,道:“臣此次日夜不歇赶来雍城,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为难?” 这话一出,秦政放在身旁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别的任他说,不论崇苏怎样劝他,秦政都可以当作耳旁风。 唯独这一句,经由秦政的理解,硬生生被他曲解成了委屈。 难得他在接连不断的说教中说了句软话,秦政自然听进了心里,也终于愿意站去他的角度想些问题。 对于他来说,自己忽而太过亲近好似是有些过分。 也终于是答了话:“此事是寡人不对。” 说着凑过去牵他,哄道:“客卿不要生气。” 嬴政:“……” 方才什么歪理都拿出来气他,认错倒是惜句少言。 他断然将秦政的手给扔开。 车外恰好途径山路,马车硌到石子,颠簸中,秦政又顺势靠了过来。 这次不止是牵手,而是直接贴到了他身上。 车厢并不算极为宽敞,颠簸间,嬴政自是躲不过去他的靠近。 秦政得了愿,揽着他的腰就不撒手,又顺势靠去他颈侧,把人抱了个严实,又道:“不许推开寡人。” 嬴政不理他,逮着他后衣领就想把他提起来。 “寡人很在意你。”秦政纹丝不动,又抱紧了几分。 推开几次未果,嬴政不想在车厢内闹出多大动静,最终放弃了推开他,道:“也不该是这样在意。” “臣早就说过,大王所追寻的真心只有己身能给,为何又要执意追求?” “什么时候说过?”秦政抬头看他。 嬴政言简意赅:“上回醉酒。” 秦政不怎么记得清了。 只是这样说过又如何? 这和意中人是一个道理,他既然如今有想要的,那就是要得到。 他没有答话,车厢也就静了下来。 秦政抱着他,一下下感受着他的心跳。 “你方才有句话说错了。”秦政道。 “什么话?”嬴政低头看他。 这对话,倒是和上次他醉酒有些像。 秦政则道:“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消遣。” 嬴政不觉得自己说错:“大王真的认得清其间心意吗?” “很多时候自认为的不可替代,都仅仅是一时错觉。” 秦政道:“寡人当然认得……” “再好好想想吧,”嬴政打断他:“且不说心意,就算是真心,就算能得到,大王当真以为可以排除万难?” “何意?” 嬴政没有点明,却道:“宗室大臣的话,臣民的话,当真能一句都不听?” 秦政不说话了。 他确实可以任性,但这份任性不能不分场合,若是因为一己私欲在朝堂掀起风雨,实为不妥。 两人又静了下来。 直到此时,嬴政才去回抱他,轻声道:“有些事,还是要知分寸。” “嗯。”秦政闷在他身上出了声。 说了这样久,总算是说了个透彻。 嬴政不免叹气。 他果然还是喜欢这样对他顺毛的秦政。 “你要收下寡人赠予你的剑。”秦政绕过了这个话题。 避开嬴政不喜欢的话,他自是温和许多,道:“此为大王赠的冠礼,臣自会收下。” 话间,他又看到那剑鞘上明晃晃的政字。 不论是字迹,还是名字,都与他从前无差。 就当原本就为他的剑吧。 今早被秦政那番轻薄被他强制忘去脑后。 只要他日后不再这样便好。 秦政又道:“今日你打落它寡人不予计较,但若当真放去剑架,可不许让它染尘。” 好歹是秦政用心准备,他自然不会看轻了去。 不染尘简单,专派一人为此剑养护就好。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大王昨夜疲累,今日又赶路回咸阳,”嬴政道:“可要再小憩片刻?” “你亦是疲累,在此处歇息会?”秦政留他。 嬴政没有拒绝。 昨夜想的太多,确实没怎么睡好。 秦政于是松开他,从他身上滑下,慢慢滑到他腿边,终是枕在他身上,闭目小憩。 车外阳光正盛,虽有车帘作挡,但随着颠簸,总有光线透进。 一如当年在他身边,嬴政抬手覆了他的眼。 秦政却不像当年那样安分,睡前非要牵了他的袖,才是安然睡下。 此一行,三日下来走走歇歇,终于是到了咸阳。 秦政后两日并没有执意寻他过去,可还不等嬴政松口气,到咸阳时,秦政竟是下令先去崇府再回王宫。 在嬴政百般阻拦之下,秦政才决定让芈启芈颠带着成蟜先行回宫,而他私下带护卫去他府上。 嬴政不知他又犯什么毛病,回府路上一路无话,执意与他的车轿相距甚远。 等到了地方,秦政还未来得及掀帘下轿,府门便出来了人。 是为扶苏出来迎人。 自嬴政去了雍城,几日下来都没有消息,好不容易等了回来,扶苏听到小童来报,自然起身出府来迎。 不过眼前的景象倒是出乎意料。 扶苏看着车帘后的秦政大为意外,行过礼后,又看向站在一旁却没什么好脸色的嬴政,一时有些弄不清状况。 只让人大开了府门,静看两人要何时入府。 秦政本是想下轿,忽而又起了一问。 于是当着扶苏的面,秦政看向嬴政,问他:“你自小与寡人一同长大,在你心中,将寡人当作什么?” 嬴政本想答至交,可想起近来的二三事,又不想简单地这样回,而是微偏了头,示意他看扶苏。 秦政看去扶苏,看了一会,却不知嬴政是何意。 嬴政于是道:“他在臣心中是为至亲。” “不过,虽是至亲,他却不在臣身边长大,”嬴政又看他:“反倒是大王,臣看着大王从孩提到如今。” “这样看来,大王更像是至亲。” 他不确定秦政的想法到底有没有抹消,只好一次次或明或暗地拒绝:“而因一些缘由,在臣心里,与其说是一同长大,倒不如说是看着一个孩子长大,对于这样一个至亲,臣万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 不知为何,他这样说,秦政反而勾起了一抹笑意:“好。” 嬴政:“?” 同样,在一旁听了半天不知何意,却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属实奇怪的扶苏:“?” 第059章 御前 秦政并未对他的笑做解释, 而是下了车轿,往府中去。 一边扶苏等他带人进去府门,这才凑近嬴政, 问他:“大王为何忽而来了府上?” 嬴政道:“不知。” 雍城一行后,秦政的行为他就摸不透了。 与其说摸不透,倒不如说不能理解。 不理解他的这份感情从何而来, 又究竟为何要纠缠到底。 入府后,秦政倒是没有再往嬴政这边贴,而是在府上四处转了一圈, 而后在后院驻足。 不仅如此,他身旁随行的护卫只余了两个在身旁,其余的在府中四处游览。 这样一来,显得倒不像是造访, 而是搜查。 嬴政估计他是在寻些他养私兵的痕迹。 他是怎样得到雍城的消息,此一点秦政并未理清。 而在手握一些证据前, 秦政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派人来他府上搜查, 且派人来,总会给他提前得了消息去。 返咸阳时正好在外, 秦政干脆借着拜访的由头来他府上, 这样措手不及,他也没有机会去掩饰什么。 那日没有回答清楚的问题,终于还是成了今日秦政登门的理由。 嬴政任他找, 就算他将这个宅院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查出什么。 他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府上自然不会存什么能让他察觉异样的物事。 扶苏也平日不会让死士聚于此处, 有召即来,无召则隐于城内。 唯一麻烦的是, 等秦政搜查完,该如何赶紧将他送回宫去。 秦政胡闹就罢了,他可不想在扶苏面前闹出什么事来。 在此消磨约是两刻钟,秦政的人总算聚拢了来,听他们的上报,并没什么结果。 秦政并没有多意外,也并未对此行做出任何解释,下令道:“起驾回宫。” 不等嬴政诧异他不再纠缠,秦政就道:“客卿与寡人一同回宫?” 嬴政回绝:“此处才是臣歇身之地。” “寡人知道,”秦政道:“只是有些事要与客卿商议。” 嬴政一时没答。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事。 秦政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放心,是雍城之事。” 那他也不想去。 这几日下来是心力憔悴,嬴政道:“近日接连赶路,未有一日好歇,待明日朝会,臣自会入宫,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秦政听他这样说,果然没再为难:“也好。” 说罢,也就领了人离去。 经此两次,嬴政心下了然。 这接连两次松口,都是因为他将自己放去了弱势的一方。 只要在秦政心里他是在请求,那他自会下发准许。 嬴政更是觉得他不过是掌控欲作祟,不断纠缠只为看他服软。 毕竟难得有人像他这样与他相熟,还丝毫不惧他手中的王权。 嬴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烦人。 想着,那边家仆为他收拾了马乘,那把剑也被人呈上来交由嬴政。 平日剑架都是扶苏在摆弄,嬴政转手将剑给了扶苏,道:“此剑珍重,要让专人养护。” 扶苏接过来,看着那把剑,一眼便看到剑鞘上的字。 初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转念一想,如今他可是顶着假名在此世,总归不会去故意用这个字。 又想到他们方从雍城回来。 此世名为政,还能这样用这个字的,明显只有方才登门的秦王。 扶苏知道他们关系好,但这赠剑刻名,未免也太…… 算了。 扶苏止住了想法,总归是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特殊些是理所应当,总有他们的道理。 他还是不要想这样多。 安置好剑后,他又去找了嬴政。 前世雍城之事他知道得清楚,此世不知是否会有不同。 听他来问,嬴政略过了令他糟心的后段,其余尽数与他讲了个清楚,最后道:“除去本就参与其中的赵太后和韩系之人,怕是还有人藏于幕后。” 扶苏回想了整个战局,提出了蹊跷的一点,道:“嫪毐的那一队私兵?” “是。”嬴政为他讲了些怪异之处。 那日从秦政房中出来,嬴政自己去查探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秦政下达了许可,他四处踏足都没有人阻拦,亦没有人回避他的问话。 这样一来,即使他当时未在场,一些消息亦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让他最觉蹊跷的是,嫪毐死前附近没有因厮杀而死的私兵。 按理说,嫪毐贴身带着的应是他借赵姬势力养的私兵,否则尽数让联合势力傍身,蠢材也知道事败那一刻就是死期。 既然如此,有人要来暗算嫪毐,他的私兵总归是要护主的,也就定然会有死伤。 然而并没有。 更为奇怪的是,这一队私兵在面临捉拿时并没有选择随主而去,而是乖乖下狱,之后的指认中,只咬死了主子是嫪毐。 胆敢叛乱不论因由,皆是夷三族,这些人不选择自尽让军方查不出身份,反而要留下认罪。 看上去更像是在做假证。 反正嫪毐已死,他们怎样说都是死无对证。 秦政本怀疑这队人或许是韩系的,但事后又查明,这队人供出的谋划此次叛乱的时间与成蟜返秦对不上。 在这之前,韩系并没有任何理由去与嫪毐联合。 那么是早有人有了此谋划。 嬴政与他说完这些,扶苏心中就有了猜测,问道:“楚系的人?” “准确来说是华阳,”嬴政道:“她近年来势力旁落,秦王近来又揽权,她总归会有些动作。” “但她应不会有什么谋乱的想法,她打的主意该是陷害,帮嫪毐养私兵,再等到合适的时机脱身,假意事发,给他扣上谋反的帽子,届时就能借秦王的手连带着赵姬一同拖累下去。” 扶苏接他的话:“这样一来,后宫势力也就没人能在她之上。” 不过她也是没想到,她做的这些准备,被韩系的人捡了个正着,也概是没想到,嫪毐将这支势力当作了他自己的,竟有这个胆子直接调用这只势力去谋乱。 扶苏又问:“此后昌平君和昌文君请去,也是为此事收场?” 嬴政点头。 这样的消息该要告诉秦政,听他的语间意思,他还未与秦政说过此事。 扶苏一问,嬴政却道:“我能看出的事,他自然也能看出,此事不必特意与他提。” 何况,这几日他连秦政的身都不想近,哪有机会去和他说这些。 想到这些,嬴政不免犯愁,又思及了什么,唤他:“扶苏。” “嗯。”扶苏答应道。 这几日想不通的事,他正好缺个人问:“我从前是否执意追求过什么?不论何种手段,不论是否能得到,不论过程只看结果,可有这样的事或人?” 嬴政想了想,添道:“除去虚无缥缈的长生。” 忽而又想到一事,再添道:“韩非亦不算。” 赏识归赏识,当初攻韩却是迟早的事,不单单是为了他。 这样说下来,扶苏却还是道:“有。” “哦?”嬴政问道:“是什么?” 扶苏一本正经,回道:“天下。” 嬴政微愣。 转而被他认真回答的模样逗乐,轻笑出声:“也是。” “客卿为何忽而问这个?”扶苏觉得奇怪。 嬴政可不打算和他说具体,道:“没什么。” 算起来,他从前只对天下有过这样的执念。 要喜欢也是喜欢天下。 秦政喜欢一个对他好的朝臣算是什么。 糊涂得很。 次日朝会。 此次雍城叛乱,因为处理及时,并未生出大乱,秦政只简单提及,最后说了太后的去处。 不乏有大臣出来反对,秦政悉数不听,尽数压了下去。 闹到最后,是不欢而散。 他现在是听不进去任何关于赵姬的谏言。 嬴政全程没有说话,静看着场景重演。 会后,秦政也果然召他去了后殿。 昨日算是变相答应了他,何况在宫中,他总归是没办法逃走,只能去了秦政殿内。 待他在对面落座,秦政就道:“那日你几番查探,是该知道其中玄机了吧?” 算是他没食言,谈的果然是雍城之事。 他道:“是。” 秦政让人上了瓜果,又让人给他添了酒水:“你觉得,寡人该如何做?” 嬴政没动桌上的物事,也并未明说,只点道:“此为铲除各方势力,一揽大权的好时机。” “寡人也这样想。”秦政见他不吃,自己吃了起来,却也没去碰酒,道:“你果然懂寡人。” 嬴政道:“能这样懂大王的不止是臣。” “还有谁?” 他道:“蒙毅。” 当初常出入他身边,与他最是亲近的近臣非他莫属。 又道:“李斯也算。” 从前朝堂上多有反论,很多时候他不想多说,是李斯替他长篇大论说回去。 他这样说,秦政倒是想起了蒙恬近日独自前去了函谷关,蒙家两兄弟只留了蒙毅在咸阳。 既然他一个人,正好要他入宫来。 反正日后他上朝堂,秦政也是要器重的。 于是道:“那寡人便将蒙毅召入宫来,伴在左右。” 嬴政求之不得,道:“甚好。” 只要秦政不来纠缠他就行。 说完他,秦政又问:“可还记得嬴珞?” 嬴政回忆起了一副孩童的模样,道:“记得。” 此人太久未见,嬴政多想了会,也不免记起嬴珞出咸阳时秦政的年纪。 嬴政煞是怀念当年的小团子。 怎么好好的乖小孩长成了现在这般不讲理的样子? 秦政道:“寡人打算将他接回来。” “嗯。”当初秦政给出了那枚玉佩,嬴政就知道会有这天。 其实给不给关系本不大,秦政想用他,随时召回都行。 这枚玉佩只是圈住嬴珞的手段罢了,他是嬴氏宗族,却又是被逐出咸阳,在外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 他身处囹圄,秦政就给他一丝希望。 不论他身处怎样的境地,落到最谷底,每每看到这玉佩,却又思及这样一线仅存的希望。 日日夜夜的念想中沉浮,到了真将他接回的一天,都不消费什么力气,让他拥有从前的待遇,此人自会死心塌地。 秦政接着道:“伯公年老,近来多病。” 嬴政几乎是猜到了他下句要说什么。 替他道:“只消将宗室领者换成大王的人,长久下来,宗室势力迟早是要握在大王手里。” “是啊,”秦政却转了话锋:“也就不会有什么异样声音。” 这话就是在点他前几日的说辞了。 嬴政被他磨得快没了脾气,平静道:“何必在臣身上花这样多的心思。” “此事寡人迟早要做,”秦政不觉得这单纯是为了他:“你不必觉得寡人仅仅是为了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在意归在意,你还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 他倒不如不在意他,嬴政对他的话毫无波澜,道:“那自是极好的。” 秦政的话没停:“还有,寡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嬴政不想听:“仅仅隔了几日,又怎么会想清楚?” 秦政看他神色恹恹,知道就算说他自两年前就已然清楚明白,他也不会信。 既然这样…… 秦政将他们面前的桌案移开了去。 “做什么?”嬴政见他靠过来,立马就起了身。 “别动,又不会对你做什么。”秦政拉着他坐下。 接着道:“寡人确实有些不清楚。” 嬴政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一时兴起,怎么会清楚。 于是道:“大王明白这一点就好。” 接着就想脱身,道:“既然……” 话还没说完,秦政打断了他:“既然不清楚。” 他按住了嬴政的双手,二人距离渐进。 嬴政:“?” 他心中一时警铃大作。 而秦政终于靠到了近前。 鼻息交错间,秦政渐渐凑近了他的唇:“你让寡人再试一次,或许更能明白此心。” 第060章 心意 不等秦政再靠近, 嬴政推开了他。 “你不是想知道结果吗?”秦政被他推远了些,却也没放开控住他的手,道:“却又不答应, 这该如何是好?” 嬴政冷冷道:“若是能换来大王不再纠缠,臣自会答应。” 说着挣开他的手,道:“臣与大王说了那样多, 看来大王是一句都未入心。” 不仅不入心,还更加明目张胆。 这样直接索吻,简直连藏都不藏了。 那夜他果然是故意的。 嬴政前几日还会有气, 如今看着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道:“既然没有其他要事,臣该走了。” 秦政不让他走, 但也没有出口挽留,而是换了话说:“成蟜此次为寡人挡箭, 实为反常, 你可有看出些什么来?” 这怕是秦政此次雍城一行唯一困惑的事,可惜嬴政也并不清楚其中因由, 于是道:“且看他醒后会向大王寻些什么好处。” “也好。”秦政稍一思索, 又道:“近来多有人来为赵太后求情,你说,寡人该松口吗?” 放在从前, 嬴政是松了口,最终让赵姬回了咸阳安度晚年。 秦政概也会如此,他如今烦恼, 也只是还未寻得松口的理由,于是道:“等至合适的时机, 大王心中自会有答案。” 他没说明白,秦政也没多问,此事确实只有他能做决断,谁来劝都不管用。 于是换了话说:“你今后除去朝会,每两日入宫一趟可好?” 即使知道概会是徒劳,嬴政还是拒绝:“不好。” 秦政就知道他不会答应,添道:“那让扶苏入宫来。” 嬴政听到扶苏的名字,不免一愣,问:“说他做什么?” “没什么,他与蒙毅关系甚好,”秦政搬出来一个合理的借口,道:“寡人忙于政事,怕是常会忽视了蒙毅,让他二人作伴也好。” 虽是这么说,秦政明显是拿扶苏在威胁他。 嬴政知道他不会对扶苏做什么,但将人困在宫内,很多事会于他不利。 秦政不容他多考虑,道:“二选其一。” “还能怎么选?”嬴政话间又含上了一丝怒气。 秦政就乐意见他吃瘪,道:“好,那你后日记得入宫。” 嬴政本不想再理他,沉默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何这样执意要臣入宫?” 秦政信口道:“想多见你啊。” 信他的话才算有鬼。 秦政并未在他宅院中查出什么,但又知道定有些蹊跷,估计是在借机多加监视。 再者,这样频繁的见面,嬴政不信他没藏什么歪心思。 他并不想一直这样被动,道:“后日暂且不算,从下次朝会后再行。” 秦政抬眼看他,方想反驳,就听他道:“事出突然,总要给些时间让臣好好想想吧?” 听出他话间好似有松口的意思,秦政的话拐了个弯:“也好。” “你好好想,”秦政与他笑:“最好是能答应。” 嬴政无甚反应:“大王也想清楚,最好有合理的答案。” 秦政点头以示答应。 他早就想得不能再清楚,若真的想听,那么他随时都可以讲。 嬴政终于是出了宫。 后几日,他当真在府中好好想了一通。 细细思来,他越想越是觉得荒谬。 他从前也不喜欢男人啊。 还有,回忆起秦政近来的行径。 他可不记得他这样会耍无赖。 着实可恨。 这样想下来,却也一直没想通秦政究竟情从何起。 这几日之间的朝会,秦政也没再召他入宫,好似听了他的话,在认真思考此事。 很快便到了与秦政约定的前日,尽管百般抗拒,嬴政不得不去思考明日该怎样面对他。 即使知道一时妥协会于他而言更有益。 但到底是对着自己的脸,嬴政多少有些许不能轻易接受。 这日晚些时候,有消息递到了嬴政手上,说是西犬丘那处寻到了麃公的身影。 将此消息告知扶苏,扶苏颇为诧异。 他本觉此事可能会延上几月,没想到半月来就有了结果,赶忙道:“多谢父皇。” 说罢还是没忍住疑惑,问他:“为何会这样快?” “原本是要些时日的,”嬴政也是无奈之举,道:“但近来有些事出乎意料,你扩充人马一事不能再拖。” 扶苏又问:“何事?” 自然是秦政的事。 他有预感,有了这份感情,秦政对他的掌控欲只会愈演愈烈,不在此时有动作,日后怕是来不及了。 这事当然不能和扶苏说,嬴政模糊道:“此事你不必关心。” “嗯?”扶苏更加好奇,来了这边后,嬴政虽也不会事无巨细地与他说任何事,但此次一问,居然见他面上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 实为罕见。 好奇归好奇,扶苏没有轻易去问此事,而是道:“找得这样快,会不会留下些把柄?” 他模模糊糊能感觉到嬴政手下有一支成形的势力。 比如他从前问过嬴政,是否有必要去为那个编造的家族打造一些假象,以防秦政查不出什么来,更加生疑。 但嬴政却说他早已有对策。 加之此次。 嬴政选中的隗状和甘罗并未在朝堂站稳脚跟,可他还是能这样快地动用势力去查出麃公的下落。 想着,却听嬴政道:“不会。” 他没有细说,扶苏并没有追问,而是换了种方式:“父皇做的这些,是何时开始的?” 嬴政扫他一眼,见他是一脸好奇,似是丝毫没有察觉这次谈话间他将父皇叫了回去。 “在此世的时光都不是虚度,”嬴政还是没有说清楚,道:“在他身边的三年也不例外。” 话间并没有纠正扶苏,嘴上的习惯改不过来就算了,只要扶苏不执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也不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就行。 秦政是越长越不听话,一经对比,嬴政越来越觉得扶苏乖得顺心。 “喔。”扶苏答应道。 这话里的意思,是他当年在蒙府培养这一支队伍时,嬴政在宫中也并未闲着。 也不知他是如何在秦政眼皮底下做这些的。 嬴政又道:“明日我要入宫一趟。” “明日?”扶苏问:“可明日并没有朝会。” “是啊,”嬴政叹了一声:“秦王他无理取闹。” 他与扶苏说今后的状况:“不仅如此,我之后每两日都得入宫。” 扶苏意外道:“这都像要住去宫中。” 我不去住,那就是你去了。 嬴政在心中道。 转而回了他的话:“如若可以,他肯定是希望我一直住在宫里。” 扶苏今日好似一直在问话:“为何?” “因为他看上了天上的鹰,可鹰并不能轻易驯服,靠得太近,还容易叫鹰的利爪弄伤,”不能说得太直白,嬴政为他做了个比喻:“如若折断羽翼,磨去了利爪,乖乖待在他造的笼里,那样他才会高兴。” 扶苏似懂非懂。 嬴政看他听了一脸懵懂,不免好笑:“不必在意,此事顺其自然就好。” 即使不懂其间意,扶苏还是答应:“好。” 第二日。 嬴政如约去到了秦政殿上。 一路畅通无阻,只有近了内殿,才有人进去通报。 也没花多少时间,他就入了殿内。 秦政本是埋在一堆竹简后,见他来,从中抬了头,让他来身边坐下。 在扶苏面前是云淡风轻,真见到了,嬴政还是头疼。 也不说话,就这样坐去了他身边。 秦政顺势就躺下来了,将他的腿当作了靠枕。 接着打开一卷竹简,道:“近日蒙将军攻魏连战连捷。” 嬴政回:“嗯。” “但诸国有联合之势。” 嬴政再回:“嗯。” 秦政瘪了嘴,道:“你怎么这样冷淡。” 说到底是被他强迫着来,话都没说两句,他先不乐意了,嬴政嘴角抽了抽,道:“大王要臣怎样?” 秦政也没说具体,而是道:“像从前那样。” 嬴政又问:“那也得先回复到从前的关系,如今是算什么?” 却得了一句反问:“你觉得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嬴政道:“既然破了界,不再是至交,也不可能去成其他什么。” “为何就不能?”秦政放了手中竹简:“你想了几日,就没有个结果?” 他的拒绝在秦政眼中根本不是拒绝,反倒会让他觉得愈发有趣,嬴政能怎么办,道:“臣的结果,大王不会满意,又何必说。” 继而反过来问:“大王呢,想清楚了吗?” “自然,”秦政从他身上起来,牵了他的手,如那晚一般交握,扣了他半数主动权,道:“寡人早就说过,清楚想要的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说得珍重:“寡人心悦于你。” 纠缠这样久,关于这个话题,他们从来只是代指,到今日,终于是指了明。 嬴政眼睫轻颤,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话从另一个自己嘴里说出来。 还真是稀奇。 没等他回答,秦政另手揽了他的肩,将他带过来,在他唇上落吻。 嬴政这次没有躲。 秦政的鼻尖顶在他的脸侧,这还是嬴政第一次这样看自己的脸。 湿热的气息逐渐蔓延,他能感觉到秦政在一下下舔咬他的唇。 也是此前没吻过他人,秦政吻得毫无章法,也不懂怎样去撬开他的牙关,最终没吻太深,浅尝即止,之后稍稍离远了些看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这样一来,也差不多是习惯了。 嬴政在心中叹气。 “若臣不愿意呢?”他问。 秦政并不接受这个回答:“你愿意,你在雍城答应过。” 又是那晚的话术。 “再说,”秦政放在他肩上的手下了力,将他扑了下去,道:“寡人既然这样说了。” 他轻抚着他的脸侧:“你以为你能逃不成?” 嬴政道:“不能。” 秦政笑道:“你知道就好。” 他此时居高临下,看着他沾了些水渍的唇,又想俯身去吻。 这次却没有成功。 也不是全然没成功。 嬴政没被他制住的手忽而抓了他的衣领,将他直直拽了下来。 秦政哪里来得及反应,就这样砸了下来,唇齿相撞,秦政只觉一阵剧痛,一时在嘴里都尝出了锈味。 这下轮到秦政愣在了原地。 按住他的手也连带着松下,嬴政翻身将他压了下去,道:“朕并不知什么叫心悦。” “但也知如大王这般强迫,说得那样好听,却更像是玩玩而已。” 他来此世后尽敛着周身锋芒,经了方才那唇齿相撞,数年来套在身上的假面几尽碎裂,露出了与秦政如出一辙的那一点疯劲。 “既是如此。” “小.秦王,”这次换嬴政去掐了他的脸,道:“来日方长,不妨看看谁能玩过谁?” 60-70 第061章 赌 “玩?”秦政抬手捉住他的手腕, 将他的手从脸上别开,道:“寡人什么时候说过要玩?” 他将嬴政从身上推开,拽着他手腕将他提了过来, 道:“谁又准许你这样说话?” 他方才语间很是奇怪,那神情亦是。 有一瞬间,秦政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心底的异样陡生, 秦政对他身上的迷又添了几分解开的欲望。 嬴政默然看着眼前人,要是没有这层身份,他不仅这样说话, 还能就地将秦政打一顿。 又碍于这层身份,他选择默然以对。 “为何不说话?”秦政舌尖抵去磕出的伤口,又尝了一嘴的血迹。 被他拉下来实属意外,秦政全然没有准备, 牙齿硌在内唇,多了伤口, 反观崇苏, 倒是无甚反应。 他伸手过去撬他的牙关。 “做什么?”嬴政皱了眉头。 秦政道:“张嘴。” 嬴政打开了他的手。 “不是说玩玩吗?”秦政捉住他:“怎么不愿意了?” 复而又抚上他的脸,道:“你既然不信寡人的心意, 那便如你所想。” “不过, 你不可能是赢家。” 手指探进去他的唇缝,秦政重复道:“张嘴。” 嬴政想回他的话,才打开一点齿缝, 秦政趁机撬开了他的牙关。 指尖瞬时沾了一片湿,秦政两根手指横在其间,只扫了一眼, 见他嘴里没有如他一样有血痕,他道:“你故意的。” 嬴政稍用了力, 在他的指上咬出了痕迹,浅笑道:“是啊。” 他知道突如其来的反抗会让秦政措手不及,也知道秦政会因此伤到,他只想给秦政一点罚。 秦政被他咬得吃了痛,将手抽回来,连带着几缕唾丝出了他的唇腔。 一时也气不过,俯身就去咬在了他下唇。 不经他多用力,这本就脆弱的地方立刻见了血。 嬴政觉出一阵疼来,将秦政拽往后去,问道:“咬人做什么?” “罚。”秦政看着留下的齿印很是满意,道:“不许在寡人面前这样放肆。” 嬴政抿了伤口,他咬得不算重,冒出的血自然不多。 但他非要咬在这样明显的地方,让他人看去了是成何体统。 他也是故意的。 嬴政话间有些无奈:“连这点把戏都要报复回来,大王还真是寸步不肯让。” “你少做些让寡人不顺心的事,”秦政道:“寡人自然乐意让着你。” 让他在划出的界限里只做让秦政顺心之事自是不可能,嬴政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道:“既然要玩,不如打个赌?” “什么赌?”秦政问。 收了方才的冲动,嬴政又藏在了这层皮囊之后,话间都是与他好生商议的意思:“如若真的心悦,两情相悦再好不过。” 秦政等着他继续。 嬴政接道:“不妨就赌大王能不能得到臣这份真心。” “哦?”秦政并不觉得这适合做赌约,道:“得不得到又有什么关系?” “自愿和强迫总归是不一样。”嬴政道。 “比如?”秦政故意问。 嬴政牵他过来,偏头印在了他唇角。 秦政眼底闪过了几分错愕。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 嬴政并没有就此止住,顺着唇角慢慢吻住他,一寸寸往里顶开,从唇齿舔去他的上颚,再是舌尖,将他里里外外吻了个遍。 吻得秦政心尖有点发痒。 嬴政适时撤了回来,抵住他,轻声道:“比如会这样自愿迎合。” 两人鼻尖相碰,秦政似要被这温度灼伤,稍稍后退了去。 嬴政又将他拖回来,在他唇上一下下地啄,道:“躲什么?” “不回答可不行。” 秦政有些发懵,胡乱道:“好。” “好什么?”嬴政笑问。 秦政知道他是故意的,转开了话:“怎么赌?” 赌什么方才嬴政已然说过,他道:“两年为期。” 秦政却道:“三年。” 当初三年他栽了进去,同样三年,他不信得不到这一份真心。 “也好。”多少年都没关系,嬴政说这个赌约只为和他划出最后的底线。 “在赌约有结果之前,此间关系不许与外人道,”嬴政的视线往下扫去,道:“更不许做什么出格之事。” 秦政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自然意会了他的意思,不过他坏心思得很,心里明白了,但非要他说出口:“什么算出格?” “大王觉得呢?” 他把话抛回来,秦政却不吃这套:“寡人觉得做什么都不算出格。” 嬴政:“……” 不约法三章,他料定秦政什么都做得出来。 虽说他不好男风,但从前宫廷乃至贵族,以供玩乐的床侍男女皆有,他不是一点都不懂其间门道。 如若涉及那方面,自然要有个上下位。 他不愿意莫名其妙就做了下位,秦政肯定也不愿意。 单这一点,他可不想费心去和秦政争。 再说了,看着自己的脸去做那等事,嬴政光是想想都觉得有违人伦。 “说啊,”秦政学着他的样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道:“什么算出格?” 嬴政咬牙道:“涉及房事。” 秦政轻笑:“那还有什么意思?” “循序渐进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嬴政耐心道。 秦政默然片刻,忽而冒出一句:“你让寡人忍三年?” “……”嬴政道:“忍不了去找他人也无妨。” “不行,”秦政下意识拒绝,又反应过来他话中有漏洞,转而把话说了回来:“或者说,你愿意和他人一起共侍?” “大王,”嬴政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冷声道:“你把臣当作什么了?” 秦政就道:“既然不能,那此条不算数。” 这自然不行,嬴政还想和他商量,话还没出口,门外却有侍从敲响了门。 两人同时回头。 “大王,昌平君与昌文君二人请见。” 秦政早些时候确实传唤了芈启芈颠二人,没想到这二人挑什么时候不好,偏生这个时候来。 关于赌的诸多事宜还未来得及说,但既然有人来,嬴政自是起身,道:“臣该走了。” “不必,”秦政拉住他:“此事你可以不避。” 而后不等他反应,忽而推了他一把。 嬴政本是半起的身,被他这么一推,一时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他身后就是桌案,若是这样倒下去,免不了将桌案撞翻过去,下意识就去拽身前的秦政。 秦政跟随他的动作,在最后一刻搂住了他,另手撑去桌案,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 可相应地,嬴政被他禁锢在了桌案上。 他被秦政这不分时机不分场合的动作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抬手就想推开他。 “别动,”秦政道:“让寡人试一试。” 说着不管他来推人的手,俯身就吻了上去。 嬴政身后抵着桌案,前方又被秦政堵住了去路,若是反抗,势必会将桌案推翻过去,届时其上竹简尽数撒下,更是没法收场。 迫于现状,嬴政只好任他动作。 门外的人安静了一会,见他一直没答:“大王?” 又换了人问:“崇客卿?” 屋内秦政摁着人接吻。 学着方才从嬴政那学来的招数。 门外侍从始终不见人应声,终于是起了疑。 一瞬间,嬴政听到了屋外侍从把住剑鞘的声音。 再不答话,其外的人就要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破门而入了。 嬴政推他的动作愈发用力,见他还不理人,咬了他探进来的舌尖以示威胁。 秦政终于是舍得放开他,舔了舌尖上的些许酥麻,原样咬了回去,道:“乱咬人可不好。” 转而回了屋外的人:“进来吧。” 待他答话的当口,嬴政立即起身推开他,秦政被他推了个踉跄,刚想与他说话,就听嬴政嘲讽了一句:“大王看来不擅此道。” 又道:“就算学,也学得不甚精通。” “你……”秦政被他一句话堵住,那边殿门已开,再说什么有些不妥,只好先行忍了下来,让芈启芈颠二人进来议事。 这二人知道嬴政在屋内,见到他本不觉意外,但行礼坐定后,见他还不走,面上齐齐闪过一丝诧异。 秦政没有要赶他的意思,嬴政也懒得去问,在一旁无视了这二人的目光静坐。 以平复方才被秦政气得不轻的心。 一旁芈启开了口,问他:“大王召臣二人有何吩咐?” 秦政道:“近日寡人查到了些证据。” 要单独唤他二人来的事,目前也仅一件,芈启问道:“雍城之事?” 芈颠思及昨日宫中传来成蟜醒转的消息,在一旁接话,道:“大王查出了关于长安君的消息?” 秦政不置可否,而是扔给了他们一卷竹简。 二人打开,一眼下来,却是愣在了原地。 其上是一些供言。 尽然是嫪毐那一队私兵供出背后另有势力,早前就为嫪毐在城外养私兵的供言。 秦政见他二人默然,道:“是何势力,他们并没有说。” “倒是护主的好东西。” 芈启芈颠应声,但也没了下文,两相对视,似在盘算着下步如何走。 又听秦政道:“不过寡人心中已有猜测。” “二位若是也有所察觉,不妨替寡人去解了这心头之患?” 此事与华阳太后脱不了干系,但他二人概是没有参与,否则也不至于人到了雍城,但做不到私下去解决了这些私兵。 秦政打算让他们去内斗。 这二人在秦国长到现在,手中也不尽然全是楚系势力,而是在各处都扎下了脚跟。 华阳太后的势力和他二者在朝堂的位置,只能存其一。 思忖片刻,二人又是对视一眼,而后芈启道:“大王志在攻天下,为此收王权。” 芈颠接了话:“若是能为大王解忧,是臣二人之荣幸。” 现今只余了这一支势力,就算不点明,两者也心知肚明。 这个意思,就是他们会站在秦政这边。 “甚好。”秦政许下了承诺:“事成自有封赏,下去吧。” 二人起身行礼,而后快步撤出殿去。 嬴政惊异于他谈话谈得如此之快。 几句话交代了清楚,看来是急着有他事。 是什么事自是不言而喻。 秦政朝他过来,道:“你方才说什么?” “大王不擅此道,”嬴政知道他不乐意听,偏要重复道:“学也学得颇为拙劣。” 秦政不与他生气,反而道:“你难道擅长此道?” 嬴政冷哼一声:“总比大王要好。” 秦政去牵他的手,道:“那你教教寡人。” 嬴政不屑于教他,拒绝道:“不教。” 秦政撒开了他的手:“那寡人去找其他人学。” “学会了再回来找你,”秦政在他眼角落吻,轻声道:“反正你也躲不开。” 说着起身,作势要走,好似真的就要去寻他人。 嬴政垂在身侧的手收了又紧,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再度翻腾,却是拿他没有办法。 在秦政走到殿门前的那一刻,他终是妥协,道:“回来。” 第062章 报复 秦政止住了步, 回身看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嗯?” 嬴政又道:“回来。” 秦政偏不回,问:“回去做什么?” 这下嬴政不答话了。 同样的话, 他不想再说第三遍。 那边秦政见他冷了脸,这才踱步走到他身边,半俯了身问:“答应了?” 嬴政撇开了眼, 只算是默认。 秦政见他这副模样,轻挑了眉,眼中笑意明显, 道:“不逗你了。” 之后也不缠着他索吻,而是在他被咬破的唇角轻贴了两下:“下回再教。” 秦政被他咬的舌尖还有些麻,加之嘴里破了皮,再吻下去, 明日怕是会显出些异样。 再者,也确实是玩闹得有些久了。 他重新坐回了桌案前, 打开了一卷竹简, 与他道:“今日还有政务未完。” 嬴政终于回了话,却也不是什么好话:“亏得大王能记起政务。” 秦政一面阅着竹简, 一面轻笑了回他:“倒也不会因你误了江山。” 会因人误江山也就不是他了。 嬴政没回话, 起身就想往殿外去。 秦政见他走,手中握笔横转过来,轻敲了桌面, 道:“再留一会。” “还有何事?”嬴政被他惹得有些不耐烦。 秦政无视了他语间的不快,示意他过来:“方才与你说的,诸国皆有动向。” 嬴政见他确实谈的是正事, 终于是过来,问:“他们找到了合适的领头人?” “听闻有人去拜访春申君, 概会是他。”秦政给他递了手中竹简。 嬴政只扫了一眼,道:“黄歇。” 此人与信陵君魏无忌齐名,确实适合做领军。 秦政又拿过一旁放着的地图,在其上挨个圈出了赵、魏、韩、燕、楚五国。 他道:“依旧是此五国。” “他们错过了秦生瘟疫的最好时机,”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嬴政分析此间局势:“按理说不会这样着急。” “不过韩国要地上党已归秦所有,近来又在燕赵与魏韩之间横插了太原,掐断了此四国南北相连,他们因此坐不住了。” 嬴政在他话尾添道:“加之秦攻魏,又逢韩近来献地,秦暂且不会动作,那么近邻的赵国最是寝食难安。” “是,”秦政在赵国处添了一个将字,道:“此次联合赵国怕是会极为踊跃,赵将或许会成主将。” 秦政问他:“你觉得,是该防患于未然,还是等他们攻来,彻底击溃他们的联盟” “就算此次阻拦,他们心存不甘,总归是会再找机会,”嬴政道:“不如让他们联合,此次一旦击溃,足以让他们彻底死心。” “也是。”秦政又换了朱砂,在诸国国名上一个个划叉,道:“寡人也选后者。” 划完回来,秦政又在地图上赵国境内写上了一个名字,道:“还有一人。” 嬴政问:“谁?” “方才说赵国踊跃,此次为赵国出使各国,游说联盟的是此人。”秦政在将字的下边添上一字。 姚。 他接道:“名为姚贾。” 随后问嬴政:“有何看法?” “若是起战,必不能全然两军相对厮杀,此举对秦军损耗太大,”嬴政就道:“既然此人为赵国争取了联盟,那么也可作为离间的突破口。” 他说的便是秦政所想的,秦政不免夸奖了一句:“甚好。” 听他说话间,秦政将地图放去了一旁,反观桌案上未批阅的竹简又少几份。 嬴政看他一目十行,手下也丝毫不歇,知道他不会被谈话影响了政务,随口问道:“这些战术为何要与臣说?” “平日总是寡人一人琢磨,”秦政回他:“找一个信任之人说说也是好的。” 说完又添道:“寡人也喜欢与你说这些。” 嬴政挑眉:“何出此言?” 秦政与他说真话:“你太懂寡人之心,和你说话,总有一种在与自己对话的错觉。” 嬴政忽而默然。 他无意间说的话,竟是道出了其间的真相。 “再说,”还不等他感慨一二,秦政朝他弯唇笑道:“与你说这些,万一你事先知道,还能知道些其中玄机。” 嬴政:“……” 他有些怀疑方才的话是假,此句才是真。 “怎可能,”他将话挡了回去:“若是万事都知道,也不必在此受气。” 说这话秦政可不乐意:“你觉得与寡人相处,尽然是受气?” 近日嬴政只要见到他,没有一次是未生气的,道:“至少近来如此。” 秦政不觉如此:“可方才你分明没有那样抗拒。” 嬴政道:“实属无奈。” 说完也不让秦政反驳,道:“方才的赌还没有说完。” 既然不让走,那么就将事都说个清楚。 秦政手边竹简已然少了一堆,唤人来撤下去后,终于是得了些许清闲,与他好好说这个赌:“你说。” “大体已然道明,”嬴政道:“剩下的无非输赢。” 秦政于是问:“如若没有得到呢?” 嬴政给出答案:“三年之后分开,从此各不相干。” “不行。”秦政拒绝。 嬴政却不由他,质问道:“大王,玩闹归玩闹,总不至于要为这样一份喜欢去绝自己的后吧?” 秦政被他问得沉默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随后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嬴政抢先道:“共侍绝无可能,不必多说。” 秦政又默片刻,也不打算现在就与他说清楚这个问题,再问:“得到了呢?” “那就再陪大王三年。” 想到方才他的约法三章,秦政故意问:“这三年,什么都可以做?” 既都付诸真心,自然也没什么不愿意,但嬴政并不觉得有这个可能,先哄了他:“自然。” “三年后呢?” 还是同样的问题,嬴政道:“届时大王已及冠四年有余,是该考虑后继者。” 秦政在心里盘算起来。 三年长远,以后的事可以再说。 毕竟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真心不真心,还有他身上如迷的身世。 变数太多,着眼当下是最好。 再者,秦政也不知自己三年后到底会不会对他有这样深的执念。 一件事或一个人得不到时总归会存执念,如若得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腻。 秦政并没有回绝,最终是答应下来。 他喜欢一些有挑战性的事物。 这样方好。 不过秦政并不是事事都答应,道:“但你方才说的条件,寡人不答应。” 偏偏他不答应这一点,嬴政很是头疼:“此事若不你情我愿,怎么行得通?” 秦政不以为然:“不愿意也有的是方法。” 一个对于他来说乳臭未干的孩子说这种话,嬴政被他惹出了些笑意:“大王何必这样相逼,若是一人被逼至无路可走的境地,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放手去做,”秦政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道:“且看寡人到底能否制住你。” 说着又道:“你也看到了,近来所有与寡人作对的势力的下场。” “不论藏得多深,又埋下了多少布局,到最后都会被拆穿,无处遁形。” 秦政凑近吻他:“甚至到最后,只能在寡人面前求饶。” 嬴政不回应他,而是问:“大王当真不答应?” 秦政没有吻太深,稍稍后撤,凑在他眼前道:“不答应。” “不过你尽可宽心,时日还长,也不急这一时,”秦政见他沉默,倒也没太为难,哄他道:“慢慢接受也没什么不好。” 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为难,这样一说,倒还显得他善解人意了,嬴政在心中嗤笑。 他起身,道:“臣该出宫了。” 留了这样久,是该出宫去,这次秦政没有为难,道:“也好。” 嬴政起身却不急着走,与他道:“陪了大王这样久,也不相送?” “哦?”难得他开口说什么要求,秦政自是起身来送。 哪想也是半起了身,嬴□□身过来,按住他的肩,就将他按得往旁倒去。 秦政也没想到他会挑这个时机报复回来,反应过来时,嬴政制住了他的双手,压在了他上方,问他:“大王又怎么断定求饶的是谁?” “你怎么敢觉得你能胜过寡人?”秦政任他压着。 反正他吻过来他也没什么不愿意。 嬴政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偏不如他意,一手制住他,一手将他腰间带扯了出来。 秦政心中顿感不妙,道:“你做什么?” 话间就要反抗,恰在此时,嬴政在他腰侧掐了一把。 不轻不重,却掐得他腰身骤软,再想反抗时,嬴政已然用腰带绑了他的手。 “又没说是何种场合,”嬴政将秦政搂着半坐起身,将长出的一截腰带绑去了桌腿,让他只能乖乖靠着桌腿坐着,道:“明面上是不能,或许在有些地方就能。” “什么……”秦政话问了一半,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了一些东西,咬牙道:“你想得美。”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嬴政绑好了他,又将放在桌案上的朱砂拿过来,在他脸上画起了花样。 “你要做什么?”秦政往旁躲。 嬴政将他掰过来,回他:“做点让大王不乐意的事。” 说着指尖沾了朱砂,在他眼角抹上了一尾红。 作为方才吻他眼角的回礼。 之后不顾秦政怒目而视,又在他鼻尖点了一点。 作为他第一次吻过来的回礼。 “你!”秦政带上了些怒音。 “小声些,”嬴政调笑他:“被听见了可不好。” 秦政曲膝想来踢人,道:“放开。” 嬴政一手将他的腿按了回去,而后将他压了个紧实,道:“既然要相处三年,这点乐趣都不让玩?” 说着在他下巴又添了一笔。 到此,嬴政才丢开了朱砂。 面前秦政已经被他气得不说话了。 只余了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良久,才恶狠狠道:“你给寡人等着。” 嬴政本来都打算丢下他出门去,听闻此言,视线落到了先前秦政吃的那果盘上。 顿时又起了些坏心,走近去挑了一片大小适中的梨,继而原路折回来。 “大王莫要动气,”嬴政藏着那片梨,复而压住他,逐渐凑到他面前,指尖去挑开他的唇齿:“张嘴。” 秦政紧闭了牙关。 “不是要臣教怎样吻人吗?”嬴政见掰不开,先好话哄了他,道:“张嘴。” 秦政想说要教也不是此种时机,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嬴政看准了这个时机,撬开他的防线顺势就顶了进来。 之后仿若当真要教他一般,慢慢贴了过来。 他越凑越近,秦政垂着眼,还以为他真要用这个怪异的姿势来教他,只是他当下有气,自然是没心思和他玩,只想往前靠了去,在他唇上再咬出几个伤口来。 哪想嬴政同样一直垂目看着他,等他往前凑的一刻,立即后撤远离了他,随后将藏在一旁的梨怼进了他嘴里。 “想咬人”嬴政不忘抽手回来,忍了笑意,把早些时候的话原样还了回去:“乱咬人可不好。” 说完,不顾秦政气得要冒火,快步往外去。 再不走,那腰带就快给他解开了。 “回来!”秦政将梨吐了出来,见他走,下意识向前去,手上腰带却带得桌案轻摇。 “大王可不要随意叫喊,”嬴政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让他人看到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秦政压了声音:“你回来!” 弄成这样是怪谁! 那边嬴政开了殿门出去,还不忘与侍从道:“去备好热水。” 他脸上朱砂自是不能被人看见的,嬴政道:“大王在里屋歇息,派人送了水在外屋就好,莫要惊扰。” 一切交代完,嬴政潇洒拂袖而去。 只留得秦政一人在宽敞殿内衣衫不整,久违地被气昏了头。 第063章 罚 一路回府无话。 扶苏这个当口正在后院练剑, 见他回来,收剑转身来迎,近了, 方想说什么,却一眼就看到了他嘴角的伤。 当即愣在了原地。 嬴政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道:“今日不慎磕碰, 无需在意。” 尽管觉得他的嘴角不是能轻易磕碰到的,扶苏还是默默相信了这个说法。 接着道:“我将留在邯郸的人召回了多数。” 嬴政答应道:“嗯。” 既然这样久都没寻到人,留在邯郸也就没有了必要。 扶苏虽将人召了回来, 还是不免担忧:“若是大王寻到了是如何?” “不必太过忧心。” 对比起最近的秦政,这个潜在的隐患嬴政都觉不出什么大的威胁。 他道:“她自当年就神智模糊,这么多年,说不准是疯了, 就算找到,估计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何况, 在此事上再投入过多人力未免得不偿失, 他转而问扶苏:“这些人收回来,打算做什么?” 扶苏道:“如我先前所说, 散去各国, 在各地驻扎,以便日后用作起战的引。” 如此这般,势必不能让消息走漏, 嬴政问:“如何确保其忠心?” “除去赏罚分明,用者皆有珍视之人。如死,承诺予重金慰问, 如叛,连同此人三族皆杀。” 这只是最后的惩戒措施, 扶苏并不忧心他们被策反而导致棋局崩盘:“其间真正的布局只有我一人清楚,他们只是行事,却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再者,同一件事也会分由不同领者去做,就算叛者五十者出一,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甚好。”嬴政满意点头。 既然让扶苏自己行事,他自然不会去多做干预。 关于扶苏的动向,他向来只是过问,以防两人所做的事有冲突。 先前的那点忧心做云散,他想的无错,扶苏只是对自己太没有自信,真要放手去做,他并不会输谁太多。 想着,他道:“麃公那边会尽快派人联络,你早些与乔松说好,待时机一到,就可接她出咸阳。” “好,”提到此事,扶苏面上多了些轻快,道:“多谢父皇。” 在此事上他都不知说了多少次谢,嬴政觉得他实在太过客气:“下回不必再言谢。” 扶苏一顿,道:“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什么来。 却也在其中听出来些让他不要再这样拘谨的意思来,当下也没有反驳,带了浅浅笑意:“好。” 他这幅皮囊本是猎户之子,初始见他,还是不与从前相像的麦色皮肤和偏硬朗的长相。 经年魂灵滋养,到了现在,嬴政从其上看到的尽然是从前的影子。 以前扶苏在他面前这样笑的时候可不多。 当下也一片柔和,去拿了剑架上秦政赠的剑,与他道:“当下无事,可要与我对剑?” 这剑到现在都未好好用过,正好趁此机会试剑。 扶苏闻言,去拿了方才放下的剑,与他道:“自是乐意奉陪。” 恰逢黄昏日落,斜阳照身,二人在落日余晖间对剑。 一时剑锋对撞声骤起,道道剑花经由两把剑挽出,多而不乱。 或进或退间,两人不时对话,语间轻快非常,剑身不时折射昏黄光线,打去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间,一直到日沉月起,方为尽兴,转而并肩披了月光,同离了昏暗后院。 往后两日,嬴政并没有按照约定去寻秦政。 既然让步了那样多,也答应了秦政那样多,他料定秦政不会像之前那般步步紧逼。 他知道不听话对于秦政来说反而是一种乐趣。 再者,那日那般逗他,都不见他气到要让人来将他绑入宫去。 既然秦政愿意给这份特权,那么他自然乐意去用这份特权给他添堵。 那边秦政自然知道他故意不来。 不过定期有朝会,秦政也不担心他会一直不入宫。 下次见连本带利讨要回来就是。 想着,他问一旁的蒙毅:“蒙恬近日在函谷关如何?” 近日他召蒙毅入宫来,蒙毅恰好在蒙府得闲,干脆日日跑来寻他。 秦政也就顺带为蒙毅在宫中置办了一处住处,亦像从前那般许了他入宫的特权。 蒙毅闻言道:“兄长跟随王将军左右,听闻在与将军学驭军之术。” 秦政于是道:“你且传信与他,让他与将军说寡人或会亲临函谷关。” 蒙毅自是应下,接着揣摩了他话间意思,试探着问:“若是起战,大王打算亲征?” “自然,”秦政言简意赅:“可借此战扬名。” 他虽即位五年,但一直置身各种权力争端,没有在天下局上打出些什么名号。 有着这个机会摆在眼前,自然是要亲征。 说着,他又道:“既然要动兵,自然要战前动员。” 蒙毅在一旁一边为他磨墨,一面道:“大王觉得该如何动员?” “战前阅兵,”秦政道:“在此之前,还可办一场军中比武。” “比武?”蒙毅问。 秦政与他说了些构想:“在咸阳城郊举办,让各地军中选人参与,来者皆赏,胜者赏金倍增,赏金不仅个人有,此人所代表的军队亦有。” “近身格斗、对剑、对枪或是骑射,凡军中所用,都可用来比试。另外,除去赏金,位列前三者升爵。” 既然都赏,表面是比武,实为借着比武变相犒劳,前三者更是升爵,这消息一经放出,各地军士必然踊跃。 蒙毅道:“此举倒是可以鼓舞士气。” 说着又有些忧心:“在战前如此行事,会不会太显了放松?” 秦政不以为然:“他国越是急于攻秦,秦就越要沉稳,免得自乱阵脚。再者,此为军士间的比试,各地守将并不动,无需担忧。” 蒙毅略一思索,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道:“大王说得是。” 说着问:“比武放于何时?” 近日已然入夏,此事操办也需要时间,不可当下便行,于是道:“等盛夏一过,天气转凉时便可行事。” 转而道:“此事交由你来操办。” 蒙毅抬首,眼底尽然是意料之外:“大王?” “此为升官的好机会,”秦政好整以暇,问他:“难道要违令?” 这样说话,倒显出了些幼时一同玩笑的神态,蒙毅笑回:“谢大王。” 秦政于是沾了他磨好的墨,给他写了些需得注意的事项。 此种比试自然要选拔,一是各军得有固定人数,若是来的太多,赏金的开支会超出预估。 二是选拔必须公平,不能随意让名不副实者混上资格。 写罢,秦政将这卷竹简交给蒙毅。 办此事还需得有权柄,秦政继而写了一份亲笔召,按下玺印后,再度交给他。 最后与他道:“若是遇到难事,可以去寻两位客卿帮忙。” 指的是崇苏和李斯。 蒙毅一一应下,起身捧着竹简,朝他行了一礼,郑重道:“定不负大王所托。” 秦政示意他起身,而后又与他细讲其中构想。 次日朝会上,他在朝堂上宣告了此消息,场上蒙武坐镇,又逢蒙骜战胜收兵待归,自然是没人会在蒙家风头正盛时去反驳秦政这一决定。 此事就此定下。 会后,不出嬴政所料,秦政果然让人来召他相见。 嬴政自知躲不过,一路信步过去,进了殿门,却在门口驻足,望着殿内的秦政不动。 良久,秦政批阅完今日的诸多事宜,将笔一放,就抬眼来看他。 两人对视而笑。 一个是思及上次的快意。 一个是怀了报复心思的坏笑。 “怎么不过来?”秦政半眯了眼看他。 嬴政推辞道:“今日臣有要事,不能久留,大王有何事尽可快些吩咐。” 召他来可不仅仅是为了正事,秦政起身走向他:“有何要事是接连几日都解决不好的啊?” 话间在点他近日都不来宫中的事。 嬴政只当作没听懂,在他靠近来的那一刻往旁一躲,道:“大王平日忙于政事,臣好歹身居客卿之职,自是同大王一般,日日都有要事。” 秦政没抓到人,追着他紧走几步,道:“寡人都能抽出空来,你凭何不行?” 这次嬴政没有答话,专心躲他过来抓人的手。 本就是为敷衍他说的理由,哪来那样多合理的解释。 嬴政又退一步。 如此绕了一圈,他面对着殿门后退,秦政也不与他说话,一步步靠近,等着时机抓人。 一进一退间,嬴政余光扫到身后将要撞去屏风,往旁稍去,哪想秦政趁他顿足,转瞬间就扑了过来。 嬴政只来得及避到屏风边角,就被秦政扑了个正着。 扬起的衣物自然是带倒了屏风,砸出的动静不小,嬴政被惊了一跳,外边的侍从却没有丝毫动静。 秦政见他困惑神色,问:“好奇?” 他在嬴政唇上啄了一下,转而道:“寡人吩咐了他们,若不是寡人出声唤人,不许多过问。” 倒是学聪明了,嬴政笑道:“特意这样吩咐,大王是要做什么?” “你上回做了什么?”秦政压着他,问:“自己说说?” 嬴政不与他细细回忆,道:“不过是将在大王这受来的气还回去。” 秦政将他的话还回去:“那今日寡人做些同样的事。” 说着就将他拉起来,把他摁在桌前坐下。 嬴政扫了一眼,见他的桌案上摆着果盘。 虽说是入夏后的常备,但他就这么摆在手边,嬴政觉得他不怀好意。 果然,秦政伸手就往果盘里去,嬴政可不打算让他绑了去,起身想走,还不忘道:“原样还回来又有什么意思?” 秦政不由他走,将他扯了回来,两指在果盘里夹了东西上来,却不是果物,接着就塞去了他嘴里。 嬴政只觉得嘴中一冰,垂眼一看,就见秦政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冰。 为了防止削好的果肉失了新鲜口感,果盘下往往会铺上一层冰块。 秦政这果盘下的冰还没化多少,明显是他令人方上的。 “谁说要原样还?”秦政朝他轻笑。 接着令道:“咬住它。” 嬴政本想吐出来,听闻此言,倒想看看秦政想做什么,一时静在原地。 秦政凑过去,嬴政还以为他要就着这块冰吻他,秦政却把他咬在齿间的冰原样叼了回去。 之后吐在了一旁地上,脆生生几声冰块触地的响声后,秦政道:“你输了。” 嬴政不明所以。 秦政倾身上前,挑开了他腰间带。 嬴政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裳骤乱。 “罚。”他吐出了一个字。 接着,秦政往嘴里咬了一块冰。 丝丝寒气自他的唇齿间冒出。 接着朝嬴政挑眉。 其中挑衅意味明显。 “好,”嬴政算是明白了他的坏心,哼笑一声,道:“大王可不许后悔。” 说着抬了秦政下颌,偏头便吻了上去。 第064章 光天化日 秦政把冰咬得紧, 二人紧贴了唇,寒气在两人之间来回渡。 嬴政试了又试,都没有把这块冰给抢出来。 秦政见他不得门道, 更是开怀,咬着冰块往前一下下顶他,眼中笑意分明。 惹得嬴政嘴下用力, 冰在两人的温度下本就融了大半,经了此番,彻底在两人争抢间中碎成了两份。 秦政这次将冰嚼碎了咽下, 笑道:“平局。” 嬴政也如他一般将冰块咽下,听他语间尽然是得意,只道:“再来。” 秦政于是又往嘴里咬了冰。 这次嬴政没有与他较劲,而是凑近用齿把冰块往秦政嘴里顶去。 往里用力比往外好使得多, 很快,冰块就被推进了秦政嘴里。 嬴政趁他还没来得及闭紧牙关探进了他唇腔。 冰块被秦政藏去了右腮, 舌尖抵着人不让他继续往里进。 嬴政也不着急往里去, 绕着他的舌尖舔吻,时而带去上颚, 秦政感觉到被他带出的一点酥麻经由唇腔流过全身, 几番下来,秦政有些招架不住,推开他往后去。 他愈躲, 嬴政愈靠近,摁住他后脑不让动,秦政鼻尖抵在他脸侧, 逃也逃不开,呼吸一经乱, 就再也平不回来,只觉得愈发喘不上气来。 方才还能与他有来有回,如今却是方寸大乱。 两人嘴里都染了寒气,却怎么也挡不住体温渐升,冰块融化而成的水愈来愈多,终于是顺着秦政嘴角溢出,滴滴下落。 嬴政把人吻了个迷糊,将他挡人的防线尽破,不一会,就将他藏起来的冰块叼了出来。 分开的那一刻,秦政侧过头喘着粗气,指尖都发着软。 听着那融得只剩了小块的冰被他细细嚼碎,秦政蜷了指尖,擦去嘴边的水渍,道:“你……” 他喘息片刻,这才终于缓过来,问:“哪里学来的这些。” 好歹比他多活了五十载,嬴政自然什么都会,当下却骗他:“无师自通。” 秦政笑了声,道:“天赋?” “是啊,”嬴政察觉他有些寡言,还以为他是暂且有些发懵,未有多在意,道:“大王输了。” 秦政还是微喘着气,问他:“你要如何?” 嬴政并不打算给他解衣,而是抬手去捡回来腰带,想将被秦政惹乱的衣衫复原回去。 稀奇的是,秦政居然没有拦他。 这位方才还嚣张的大王现在静在了原地。 嬴政没有从他暗沉的眸子里读出来对的情绪,一手把着衣衫,一手沾了果盘里的冰水,打算给他冰个清醒。 却恰逢秦政扑了过来,嬴政躲他躲出了经验,此次躲闪及时,没有被他扑到。 可这样一来,衣衫再度乱了开,散开的外衣来不及收,被秦政抓了个正着。 嬴政在他压上来的一瞬间换了手撑地,好歹是没被他压个严实。 还没等他问秦政做什么,两相贴近,秦政倾身吻他的脖颈。 也是在此时,嬴政猛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 嬴政当即推开了秦政。 随即退到桌案旁,又去沾了一手冰水。 秦政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跟着他起身,将他圈在了桌前,道:“这可是你惹出来的。” 惹出来可不一定要解决,趁他靠近,嬴政方才沾了冰水的手一下就摸去他后脖颈。 秦政被他冰得一哆嗦,霎时火都清下去不少。 “光天化日,”嬴政又抬手将他绑发的绳给挑开,道:“大王自重。” 秦政绑好的头发瞬时散了一半,道:“你!” 不待秦政说什么,嬴政又摸了一手冰水,在他额头上复而冰了一下。 趁此时机,嬴政推开秦政紧拉住他衣物的手,草草系好腰带,也不顾衣衫并未全然理好,快步出门去。 再久留可不知道会惹出些什么事来。 可开了门,门外侍从却将他拦了下来,道:“大王有令,未得大王准许,客卿不得随意出殿。” “?”嬴政愣在了原地。 没想到经了上回,秦政倒是吃一堑长一智,此回不那样轻易就让他走了。 对着侍从交叉拦人的兵器,总不能硬闯了出去。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嬴政一时停在了殿门口。 却也开着殿门,不让秦政有所动作。 “回来。”秦政道。 嬴政不回。 既然不让走,那么总不能顺了他的意,让他占去了便宜。 秦政抬手将发绳解了彻底,黑发如瀑洒去身后,他继而朝他过去。 守门者不得轻易往里窥视,此时目视前方,片刻不敢回头。 只有嬴政瞧了他散发的模样,盯着他一步步过来,最后无奈被拉了回去。 殿门再度合上。 “大王自重。”嬴政被他拉着手,却始终走在离秦政一身远的地方。 秦政起的心思全然被他冰没了,自然是自重。 他只召人来上了梳和铜镜,而后将梳递给了嬴政,接着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坐下,道:“为寡人梳发。” 这样正常的要求,嬴政有些意外,拿过梳来为他好好绾发。 此为小事,但他也并未为他人绾过发,技艺不精,发绳带上的那一刻,嬴政明显看出绾得是歪歪扭扭。 不禁失笑,道:“大王还需寻专人来重新绾发。” 秦政瞥眼看了眼前铜镜,自然也看出了他手艺拙劣,笑道:“寡人还以为你事事都精通。” 说着想来解他的冠,嬴政意识到他是想原样找回来,当即捉了他的手,道:“臣还需前去处理公务,衣冠皆不整实为不妥。” “你擅自乱了寡人的发,”秦政问他:“又该如何解释?” 一时情急下的无奈之举,嬴政无话可说。 秦政见他不答话,继而凑来他的颈侧,咬住了他方才吻过的地方。 嬴政知道这又是秦政罚人的小手段。 但咬在明面可不行。 “别咬,”嬴政推开他:“被看见是如何解释?” 秦政闻言,扒开他的衣领,在他衣领下吻出了道道红印。 嬴政垂眼看着他的动作。 最开始仅仅是吻,现在看来,是愈来愈过分了。 之后他只会仗着他是国君而愈发过分。 不同一贯在秦政面前言笑的模样,嬴政难得皱了眉头。 伴随着身上一点点湿热的触感,嬴政捏着精致铜梳的手逐渐收紧。 事到如今,他只想尽早成了布局,而后尽快脱身。 想着,秦政在他锁骨轻咬了一下,终于是抬起了头。 嬴政将他扯乱的衣领正了回来,道:“臣再三言道,今日有要事,是该走了。” “好。”秦政复而将他扯过来,最后吻了片刻,将早些时候丢的面子尽数吻了回来,这才吩咐了门外侍从放他离去 。 这日过后,嬴政将秦政隔两日去见他的规矩当作没有,甚至有时召见都会推拒一二。 毕竟一次比一次难脱身,除去朝会后实在躲不过去的召见,他不想与秦政相处太久。 整个夏日在两人的暗暗较量中过得飞快。 蒙骜不久后战胜归来,秦政自然是为他庆功。 他年事已高,秦政本想借此机会让他卸甲归田,在府中安度晚年。 可惜他在咸阳闲不住,拒了秦政的好意,领了功勋后,再度前往函谷关,说是要去和老友相会,亦是去见见许久未见的乖孙儿。 秦政无法,也只能是由他去。 另一边,为赵姬求情的人久未断绝,秦政听得心烦,却也终于在一个叫茅焦的谏臣劝说下松了口,许诺让赵姬反省半年后,亲自去迎她回咸阳。 那边成蟜的伤也好了差不多,但因是贯穿伤,肩上终归是留了些毛病,对此是郁郁寡欢。 秦政听闻这消息,因怀疑他参与谋乱,也没有亲自前去探望,只派人给他送了些滋补的物事,之后派了人对他多加监视。 至此,雍城一变是彻底尘埃落定。 反观嬴政。 除去周而复始躲秦政,那边麃公终于是来了消息,说是会尽快前来咸阳相会。 但他指明了不会入咸阳,嬴政打算让王乔松在咸阳城郊跟他离去。 秦政策划的那场比武,因蒙毅时而会来找他对接些事宜,嬴政自是知晓。 不同于秦政的设想,蒙毅还加设了非军士的比武,虽只有夺得前三位者有赏,但在各项夺冠者不仅有赏,经由操练,可在军中得到伍长的位置。 是为激励能者从军。 盛夏天晴,接连几场雨后,经由风吹,终于是吹走了长久以来的闷热。 一经迎了凉风,城郊比武的场地就开始筹备。 是借了城郊驻军的练兵场用。 也不等多长时日,约是秋初,各项事宜备好。 早前下发去各地军营让他们先行选拔能者的命令也得了回应,各地前来咸阳参与的军士亦陆续抵了咸阳。 非军士而符合要求者先在各地经由初次筛选,也陆续到齐。 比武初日,场上热闹非常,除去参与者,咸阳百姓亦来了多数,在搭建的观台落座,等着场地间比武者入场。 众臣比之秦王先至,在场中高台上,嬴政和李斯帮着忙得焦头烂额的蒙毅处理各项事宜。 高台正中坐椅所属的主人却迟迟未至。 因是秦政主张办的比武,嬴政并不知他会以何时出场,但这样迟没来,定是好好做了些准备。 比如今日的穿戴必不同寻常。 他年少时也曾颇为在意仪容。 在正式场合上,穿什么出场,何时出场,他还是较为看重的。 虽说他的到来必是万众瞩目,但他往往会追求一些让众人意料不到的出场。 不多时,场边有鼓声起,此声起,往往是显贵入场。 霎时场上由乱转静。 入口处随即有队伍来。 嬴政一眼看出是秦政的护卫先行队。 待此队入场,紧随入目的是一匹骏马。 马首上带着一枚银色繁杂纹饰当卢,连带着络头等物皆为银色,马身前红樱似血,马鞍下亦铺了花纹繁复的障泥。 如此显目的马却丝毫没有夺去其上者半分光采。 随着马儿踏步向前,其上人逐渐入目来。 高大骏马上秦政骑得悠哉,身上不是平日穿的袀玄,而是一身干练胡服。 他黑发高束,束发带外是金色发饰,一条黄金链自发饰末尾而下,一路顺着发延至耳侧,垂在他肩头,在光照下熠熠生辉。 周身带起的风吹起他发尾,连带他额前碎发轻动。 方才静下去的比武场经由他的出现,刹那间爆出阵阵高呼。 一声声听不清的言语中,秦政越过场上千千众,一眼看见了高台上的嬴政。 两人遥遥对视。 迎着秋初的一缕微风,嬴政看见少年的自己裹挟在蓬勃朝日中,携着万众欢呼,正朝他浅浅笑。 第065章 束发 这专对一人的笑意转瞬即逝。 秦政转而微沉了面色, 又是平日不怒自威的模样。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二人之间微小的异样。 嬴政也没来得及回应他,只是在意识到秦政这独属一人的特殊后,心中既是无奈又是好笑。 他倒是没想过他还会有这般面孔。 追人追出这般热烈的模样, 嬴政觉得荒谬的同时又升起一丝不快。 秦政这份喜欢不过是基于崇苏这个身份。 虽不是自己的身体,但二人魂灵一致,嬴政默认他们为同一人, 也就一直对秦政有着一种莫名的占有欲。 觉得秦政只该以天下先,以他本身为先,不该对他人有这样的执念。 如今他却对着一副伪装的皮囊起着不同寻常的欲望, 即使嬴政能感觉到他所谓的心悦不过是基于他本身,丝毫不顾他人意愿,那也是叫人不快。 何况现在的秦政当真是烦人。 他不喜被人掌控,即使这个人是另一个他也不行。 向来都是他凌驾万人之上, 凭何要在这个世界受着秦政的压制。 他的视线又落去了下方的秦政。 尚值晨间,秋日洒下的阳光和煦, 这样照在他身上, 冲散了他素来严肃神态,多了几分亲和。 众人不再如往常那般对他避开注目, 而是视线随他而动, 目送他上了高台。 因此场比武是在咸阳城郊举办,为防有别国刺客趁虚而入,周遭戒严的同时, 护卫队更是紧随其左右。 台上百官为秦政身前的护卫队让路,而后纷纷行礼。 秦政接了众臣之礼,去场台正中落座。 随后挥手示意号手吹号, 以示比武正式开始。 声声悠扬号声传去练兵场每个角落,紧随着是各场地的赛者入场。 其先是近身格斗, 格斗者大多体态结实,上场者均挺胸叠肚,展示引以为傲的强壮体态。 此比试以将对手打倒在地为胜,点到为止,若将人打伤太过,不赏另罚。 赛制为两两比试决出胜者,此间胜者明日再赛,直到后日觉出冠者。 秦政观摩几场,只见决胜后观台百姓欢呼,待胜者下了比武台,将早就备好的花花草草往其身上扔去,代表对其的鼓励和喜爱。 长相端方的,往往能另得好看花环。 与其同时,隔壁场地是刀剑手、矛手,长戈手等武者之间的拼刺,威胁到对手要害即视为胜者。 偶有碰撞擦伤不算,若是伤人太过,亦是不赏另罚。 这边胜后倒不是花草,因是各类武器使用者,为他们丢各色流苏的居多。 每得一胜者,半空中就会飘出一片五颜六色的流苏穗下落,煞是壮观。 咸阳周边久未这样热闹,秦政不免多看了一会,不仅多看,更是跃跃欲试。 一旁吕不韦上前来,秦政方想吩咐他去准备一处能让他策马骑射的地方,却听他道:“大王,该是回宫的时候了。” 秦政并不想回。 一般这种场合,作为国君的他只需出场即可,赛事今日皆有,他并没有必要在此待上一天。 可秦政今日高兴,只看了这一会,是全然没有兴尽。 况且,他特意换了衣装,可不是这样轻易就想回去的。 于是道:“今日无要事,何不兴尽而归?” 吕不韦倒不是不让他尽兴,而是实在是聚者甚众,他是心忧秦政的安危,道:“此地人多眼杂,大王久留或是不妥。” 秦政不以为然,道:“在场都是秦国之军,谁敢在此造次?” “这……”吕不韦一时答不上话。 经了近一年时光,他手下势力被秦政瓦解了个透彻,如今是安安分分作为丞相,上来谏言也是出于本职,秦政这番话给他说了个沉默,一时也不知如何去劝阻。 嬴政少有地站在吕不韦这边,添道:“大王想在此久留可行,但莫要长留一处。” “寡人知道,”秦政接了他的话,指向场中对剑者,道:“待他们分出胜负,寡人自会暂离这高台。” 说着话锋一转:“客卿来相陪?” 嬴政道:“若是臣说不愿呢?” 秦政只把他的话当作欲拒还迎,道:“自然是不可不愿。” 嬴政无言片刻,只回了他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吕不韦在一旁一样无言。 当初说崇客卿得位不正,他自然知道是污蔑了他。 可如今看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倒还当真让他看出些不对来。 但也是不可说。 吕不韦默默退了开去。 台下对剑者恰好分出了胜负,秦政心中胜者果然得了胜,当即满意起身,从嬴政身边走过,也没有多说话,示意他自己跟上来。 高台上除去探出的观台,其后就是屋室,本是供将者用,如今暂且充给了咸阳城中权贵。 最好的那间自然是秦政的。 待会还有骑射的比试,秦政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只与他说些方才不能说的话。 其先凑到嬴政面前问:“你觉得今日的比武是如何?” 嬴政看着他发边的那条黄金链晃啊晃,知道他故意这样问,其间意根本就不在问今日的比武。 他从前少有高束发的时候,秦政今日扮相实为惊艳,又逢了少年郎的意气,嬴政承认即使对这副面容再熟悉不过,还是不禁在秦政身上停留了许久目光。 想着,他道:“比武实为精彩。” 之后添了句让他高兴的话:“大王亦是比之平日好看。” 秦政眼底瞬时浸染上了笑意,凑上来吻他,又问:“平日不好看?”。 嬴政看着自己的脸,夸得是毫无负担,道:“自是好看的。” 秦政复而吻他,再问:“今日有多好看?” “大王的相貌在臣心中本就无人出其右,”夸他等于自夸,嬴政张口就道:“今日比之平日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秦政很是受用,但还是正经道:“花言巧语。” 说着奖励似的又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嬴政:“……” 不夸不行,夸了还要这样说回来,嬴政看他才是无理取闹。 秦政听得满意,转身在桌边坐下,吃了几块糕点,问他:“方才在高台俯看,寡人好似看见了扶苏。” 他倒是眼尖。 嬴政今日一早就来了这边,没来得及吃什么果腹,暂且没答他,也过去吃了糕点。 细嚼慢咽完才回他:“是,他亦参与了此次比武。” 只不过不是嬴政让他来,而是他自己想参与。 除去那边的正式比拼,还有一块场地是供咸阳城中显贵子弟互相比试。 扶苏明面上作为他至亲,亦是有资格参与。 同样参与的还有王乔松,蒙毅若不是主事,多是也会参与其间。 既然都说起了他,秦政又顺口问:“他参与了何项?” 嬴政回他:“骑射。” “这样巧?”秦政去拿糕点的手一顿。 嬴政不解他意,问:“为何说巧?” 秦政不告诉他,朝他眨眨眼,道:“待会去看了有谁参与,你就知寡人为何这样说。” 嬴政当下在心中存了疑,两刻钟后,秦政留在外边的人进来通报,说是外边骑射正式开始了一轮比试,两人一同出去,在高台前站定,望去了属于权贵的赛场。 骑射以赛者中靶率和是否命中准心来判输赢,嬴政一眼就看到了其下的扶苏。 再扫过去,嬴政看到了其中格外吸引他目光的一人。 此人面相有些熟悉。 多年未见,但总归是嬴姓血脉,嬴政还是认得出来。 是为嬴珞。 “什么时候将他接回来了?”嬴政于是问他。 秦政道:“两天前。” 又道:“且看他值不值让寡人为他下赌注。” 嬴政明白他打的什么打算,问道:“还未让他面见?” 秦政点头,道:“能否面见,他还需自己去争。” 与其他二者一样,这些人其间的前三胜者秦政同样许了赏。 且是面见他求赏的资格。 场上比试已然开始。 两匹马儿齐奔,其上人拉弓放箭,一路五箭,是箭无虚发。 场上瞬时喝彩声大起。 接着是下一组。 比之方才秦政说的巧,更巧的是,这组方好扶苏对上了嬴珞。 不过虽说是两两一组,此与格斗两两对决不同,分值前半者可参与到明日的赛事。 两人的视线都放在扶苏身上,秦政问他:“你觉得谁更为厉害?” 嬴政道:“自然是扶苏。” “这样确信?”秦政偏头看他。 好歹是皇室长公子,嬴政当然确信,当即点头。 哪想秦政莫名问了一句:“他对你来说,是唯一的至亲?” 嬴政听这问话,猜到他是想起了那日在府门前的问话。 果然,没等他答话,秦政接着问:“寡人现在之于你是什么?” 嬴政如实道:“不讲理的大王。” 秦政立马就瘪了嘴。 嬴政看他神色微扬了唇角,也不说话了,看向那边赛场。 这两者不说其他,脾性上看上去就差异甚大,一人谦逊温和,挂着浅笑与周边为他欢呼者招手,惹得为他抛花者甚众。 另者却一派冷酷,也不顾有人为他抛花,只紧盯着那边的靶看,一副只在乎输赢的模样。 待表示比试开始的鼓声敲响,二人一同策马前驰,一路速度扶苏稍快,但两者皆箭无虚发,想来区别就在于谁中靶心更多。 整场比完,秦政特意让人报上了结果,全数人排首者为扶苏,其二为嬴珞。 嬴政也看了一眼,是所想无错。 秦政看着扶苏全中靶心的成果,道:“他骑射倒是好。” 接着问他:“你教的?” 却得了否决,嬴政道:“非也。” 即使得了否定答案,秦政却还是道:“寡人想看你之骑射。” 随后道:“与寡人比一比如何?” 第066章 花雨 嬴政照例推辞:“场上武官众多, 为何要与臣比?” “武官之武术寡人几尽知晓,”秦政道:“可你之武术,寡人却尽然不知晓。” 秦政又想起幼时看他杀刺客的那一幕。 现在思来, 他还是想不透他何时会的那般武艺。 恰好有这样一次机会,且试他一试。 嬴政还想推辞,秦政不容他拒绝, 转头就对礼官道:“带客卿去更换衣装。” 不由分说命令完,又出言来哄他,道:“若是你赢了, 寡人可予你一个心愿。” 一旁被无视已久的众臣惊在了原地。 且不说秦政做出的这承诺,也不说能否赢,在此场合若是赢过国君,终归太过不妥。 嬴政自然知道其中不妥当, 委婉道:“怎可能赢过大王。” 秦政一听,思及能胜过他的人确实不多, 也没有为难, 而是道:“平局也可。” 他二人比试,嬴政猜也是平局, 于是问:“如何比?” 秦政道:“比骑射, 规矩不变,一局决胜。” 既然能白得他一个许诺,比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嬴政答应下来:“也好。” 说罢就随人去换衣装。 其后蒙毅终于是忙完了手头事宜,上来顶了嬴政的位置,与秦政一同观着其下盛况。 秦政如要下到场地间, 必然是要暂时清场,他并不打算耽误太久, 故而选了耗时最少的骑射,也选了最快能决出胜负的方式。 此间场地还在进行下一项比武,是使长戟者的比试。 秦政一眼注意到了一个将长戟舞出游龙之势的特殊者。 注意到她一招一式用得巧妙之后,秦政才看到她梳起的发髻,竟是位红妆。 在场地上大多为男子,她虽是一身劲装,却也很是显眼,更是引得了众多观台女子的注目。 为她喝彩的亦是良多。 咸阳城中不乏将门之女,像王乔松这样来参与比试的却不多。 反观她的对手,是一个比她高了一头的男子,使戟使得亦是上乘。 方才一轮下来,谁也没找到谁的弱点。 此时两人都稍稍推开,寻着对方可能露出的漏洞。 静默一会,王乔松其先攻了过去。 接连数下突刺,舞出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对者却尽数挡下,挡得是严严实实。 见先攻无效,她又退走回来,几步退得是身轻似燕,又做拧横刃向下的动作,似是以防对方趁她退走时倒勾去她的长戟。 却也是她拧横刃的那一瞬,对方刺戟横勾,直朝着她向下的横刃去,明显是想趁着她拧戟的这个动作去勾走她的戟。 他攻来的那一刻,王乔松却是去了这糊弄人的假把式,轻转回长戟,当即其下横刃倒转,躲开了他这一计横勾,更是顺势横敲了过去,两相对撞,将男子手中的长戟撞得往旁歪去几分。 男子较她力气稍大,经这一击,手中戟并未脱手。 但胜负仅此一瞬,在他戟偏去的那一刻,就已然是失了先机。 王乔松按了戟尾,长戟转瞬上扬,使出一计突刺,正正好对中了对方的咽喉。 胜。 随后起身收长戟竖去背后,朝他扬了一抹明媚笑意:“承让。” 其后两者互相行礼,败者下台。 她一经胜出,方才为她屏气凝神的女子们于观台起身,为她欢呼的同时,方才为格斗者扔花,为用武器者扔各色流苏穗不约而同的规矩一瞬被打破。 花瓣雨和流苏雨转瞬将她淹了个彻底。 不同于方才比武时不苟言笑,一心对阵,此时的她迎着欢呼,更是接了满怀好意,笑得眉眼弯弯,朝观台各处致去了谢意,最后才朝着武台下等她的两个身影过去。 秦政看她的身影,不禁回忆起幼时为他监国的老者,与身旁的蒙毅道:“王将军也算后继有人。” 蒙毅却道:“可惜将军不希望小乔儿继承他的衣钵。” “小乔儿?”秦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随口道:“你四人倒是亲近。” “是,”蒙毅估摸着崇客卿也快回来,吩咐人准备去清场,一边答话道:“也是一同长大。” “不希望又如何,”秦政当下正等人,与他扯些闲话,道:“寡人最不喜去听谁的话。” 蒙毅只浅笑回应:“说此话的人对她极为重要,这才会去重视,大王许是不会这样重视一人。” 秦政心不在此,还是随意回:“如今还算有一人。” 蒙毅却道:“大王会去为了崇客卿一言而去踌躇犹豫往后如何吗?” 秦政道:“自然不会。” 他的路只能由他自己定。 蒙毅:“那便是了。” 秦政也没细究他话间意思,转而道:“怎么知道寡人说的是他?” 这样明显,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蒙毅道:“自方才上台起,大王与崇客卿形影不离,谈话间也似旁若无人,想猜不到都难。” 他将该说不该说的都抖了出来:“许是大王不在意,但平日百官私下议论者甚众。” “哦?”秦政确实不在意平日他们在议论什么。 他倒是不在乎,但崇苏定然听了这些声音,也不知他是如何想。 却也奇异于蒙毅就这样把百官私下对于他们的言论说了出来:“就这样与寡人言道?” 蒙毅的回答很是官面:“与大王说话自是不能欺瞒。” 秦政低低笑了一声,语间指向明确:“若他亦有这番觉悟才好。” 说完这话,忽而,他在场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才未注意看王乔松下了武台后的动向,此时一看,只见她奔去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扶苏,另一个却是一老者。 “麃公?”秦政有些意外:“他为何来了此处?” 蒙毅也不知他会来,当下猜道:“许是来看小乔儿。” 随即似是怕秦政将当年的几人之间的关系忘了,细心添道:“他与王将军的私交甚好,向来将小乔儿当作亲祖孙看待。” 秦政却莫名觉出些不对来,却也不等他多想,那边嬴政终于换好了衣装,重新回来了高台。 秦政听得动静一转首,就见了大不寻常的他。 嬴政倒是没有如他这般打扮,只卸下了官服,换了干脆利落的胡服,官帽亦换成了寻常冠发。 总之,除去衣装以外无甚变化,也未经任何点缀。 秦政等他过来,方要开口,嬴政却知晓了他想说什么,道:“倒也不像大王有此雅兴。” 被他一句话堵了嘴的秦政:“……” 蒙毅见他来了,自己退去一旁,再度下令让场上各人暂且离场。 而后又让人去备好马。 顺带请示了秦政,是否要准许观台上的百姓在他们决出胜负后扔这些用于庆祝的物事。 若是允许,怕是全场的花草都要扔在他们身上。 扔来的东西混杂,哪怕只有一丝隐患,也还是不妥当的。 秦政略一思忖,还是准了,道:“只许有花草,不许有其他。” 蒙毅得了令,再度吩咐下去。 万事齐备,这才放心让他下场。 嬴政跟在秦政身后,自然是被护卫队裹挟其中。 一路秦政也未与他说什么话,下到场上,秦政上了方才他骑着入场的那匹马。 留给嬴政的这一匹与他的除去其上配饰几尽没有区别,弓箭与箭筒配得齐全。 “你未有惯用马,”秦政策马靠近他,道:“就用寡人平日所骑吧。” 又道:“若是觉得不公平,寡人可以让你一让。” “不必。”嬴政前世所骑都是专供良马,与他自是无差,并不觉得有什么,当即跨坐去了马上。 “大王可不许赖账。”考虑到他一贯的无理取闹,嬴政在赛前特地添了这样一句。 秦政回他:“只要你提的要求不为过分。” 也就是说他提的要求只能是在秦政乐意的范围之内。 嬴政当下无话。 王权果然还是自己捏在手里好。 否则谁来了都显得格外欠打。 话间,两人各自去了自己的马道,分别拿起弓,再是虚搭了箭。 鼓声一响,两人同时夹了马腹,策马向前。 弓转瞬拉了满弦,两人姿态几尽一样,放箭的时机与拿箭的动作亦是重叠。 两人身量本就几尽无差,若是不细看,是看不出其中细微的差距。 待到秦政日后及冠,身上筋骨长全,这点差距自然会连带着消失。 在场者见两人仿若一人,就连离弦的箭都似乎是同一体,破风而去,正扎在红心。 狂风掀起了秦政高束的发,同那一抹耀眼的金色混杂着翻动,眼中是藏不住的少年桀骜。 那边嬴政却是沉静无比,风只吹动他额角垂落的碎发,是度了多年岁月而得的不动如山。 五箭发完,秦政将弓放回马侧,而后策马从他的马道过来。 嬴政亦放了弓,却没有这个兴致再去策马奔驰,只在原地等他过来。 恰此时,判分者见两边靶上几乎没有丝毫偏差,一箭不落尽中红心。 双方马道尽头侍者双双举起秦旗。 示意二者平局。 属于他们花雨在此刻落下。 漫天花叶中,秦政纵马过来,围着他慢悠悠地转圈。 “平局,”两人距离一近,秦政出声问:“想要什么?” 嬴政暂且没有什么心愿,道:“心愿日后再许,大王可愿?” “自然。”秦政答应他。 可现今他高兴,想当即赠些东西,手边却一时没有什么,也就解了发饰上的黄金链,问道:“赠你如何?” 嬴政只道:“随大王心意。” 秦政于是将这链挂到他的发冠上。 随即趁着这番靠近,秦政想在他唇上落吻。 嬴政却随意接了一朵明艳的花,隔在二人中间,挡去了这个吻。 而后将花别去了秦政耳边。 秦政有些不快,蹙眉盯了他,将这朵花抚落。 换得他一声浅笑。 “笑什么?”秦政问他。 随即也接了一朵,想别去他耳边。 嬴政却不让他靠近,策马而动。 秦政当然是紧随了他追人。 许当年亦少年。 曾经的身影在面前具象,这次策马,悠扬的风吹动了由秦政挂在他发冠旁的黄金链,亦是吹动了本该沉静的山峦。 终于是为他渡回了些早已散尽的少年气。 第067章 绕红绸[番外] 近来夏日, 常常万里晴空,到了晚间,夜幕铺垂, 繁星明亮,是灿灿星河。 今日政务理完得早,秦政乘上宫轿回寝宫休憩。 他在宫中寝居多处, 时常更换,虽近日才更换过住处,秦政却未去到那处, 而是在另处带有观台的寝殿落足。 嬴政早些时候为他批阅完大半竹简,早早离去,说是要备些什么。 只在晚些时候给他递了消息,让他来此处, 也不指明要做什么,只道今夜在此歇下。 秦政进了屋, 见殿中并未有人在, 再看去相连的露台,果然见他倚栏观着天上星河。 嬴政察觉有人靠近, 当下回身看他:“回来了” “嗯。”秦政与他并肩而立, 问:“在看什么?” “织女。”嬴政指给他看。 又指了另侧,道:“牵牛。” 秦政一一看去,随即道:“他们的结局可不好。” 指给他看这两颗星并未有其他意味, 嬴政浅笑:“前些日子出巡,偶然听得有人议论,今日方好思及。” 说着问他:“为何说及他二人结局?” 秦政只道:“今日你些许反常, 以为你又多想了其他。” “怎会,”嬴政牵他并肩坐下:“星象而已, 岂会以它度己身。” 又道:“就算度己身,也不会以此二星。” 秦政同他坐下,顺势又以他的腿侧为枕,躺去他身上,问:“会以何星辰度?” 嬴政低头看他,反问:“你说呢?” 秦政去看了那天幕,遥遥指了那颗被众星绕转的星:“自然是北辰。” 复而看他,换得相视一笑,嬴□□身吻他。 好一阵,吻得舌唇都有些发麻,他才舍得分开。 秦政侧头轻喘了气,道:“你果然有些异样。” 说着从他身上起来,转身看他。 “阿政,”秦政唤他:“告诉我是何事?” “些许感怀。”他只道。 又不说真话。 可与此前不同,秦政如今已然能明白他心之所想。 今日章台宫得见前,两人其实分开了一段时日。 是他去各地有事处理,秦政一时走不开,只得留于咸阳。 “回来得这样快,”秦政问他:“不单单是为了彰显你之所能吧?” 他阻了嬴政过来吻他的动作,问:“还为了什么?” 嬴政一时没有答话。 却也没像从前那样不承认,在秦政的注视下,轻声道:“思君。” 秦政眼底是掩不住的笑意,这才撤开拦他的手,主动在满天星河的注视中去吻他。 又是好一阵。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 最终浅浅分开,嬴政一下下碰着他的唇,道:“有一件礼物想赠予你。” 说着示意他看去旁边摆台。 秦政其先看到了他备的酒。 秦政转瞬间多了一丝戒意,问:“可为烈酒?” 上回他喝醉让人一番好受。 嬴政笑了一声,明显是笑他这副警惕的模样,回道:“不为烈酒。” “却宜此景,”他将秦政半搂入怀,道:“也宜此情。” 台上正中还有一个方盒,用红绸系带系了,仿若是极为珍重的礼物。 “这是何物?”秦政将它拿了过来。 嬴政如实道:“下访之时,见许多有情人互赠定情之礼,也为你带了一份。” “是什么?”秦政拆下了红绸。 嬴政没有答,让他自己看。 其实世上能有的,无论滥有还是稀有,秦政都能得到,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要。 嬴政比谁都知道他什么都不缺。 能给的不过是作为另一个他才能给的一份特殊,是只有他能给的,旁人无法企及的真心。 秦政打开了方盒。 是零零碎碎各种路上见闻。 有在各地看到的稀奇物事,或是不寻常的草木,或是未曾见过的小儿玩物,亦或是民间近来兴起的各种物事,吃喝玩乐皆有。 能带回的,皆在这方盒之中,不能带回的,则详细记下见到的地点,之后再派人去寻。 也有与百姓相处或相谈所得赠礼。 其旁是一份份注解,约是何时,又是何感悟,寥寥几笔,却落笔珍重。 亦有路过传闻中百灵之地,去唤来当地愿者,一同在此地许下让秦政长命百岁的殷切之愿。 而得来的一份份千百众者共同写下的祝愿。 与前世不尽相同,他此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愿意下到市井,乐意去与百姓相谈,乐意去将这份见闻写就,去为一人收录这点点滴滴。 桩桩件件,许他一份无可替代的爱。 秦政有一瞬间酸了鼻头。 默然一会,他开口唤他:“阿政。” “嗯?”嬴政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将他抱得更紧。 秦政问他:“与我细讲了这些可好?” 细讲了这些,也当是他也在身边,同他一同走过的这桩桩件件。 他身份特殊,怕是少有机会去下到市井人家,这些细小而温暖的见闻,也只能得见于嬴政的记录。 只不过嬴政走过的路,本就等同于他也走过一次。 他们本就一体,本就两全。 “好。”嬴政自然愿意,又道:“既然是相互赠礼,小.秦王也许我一愿。” “何愿?”秦政暂且放了手中的物事,认真听他讲。 不论是什么,他都能许给他。 嬴政亦是不缺什么,身外之物他尽可不要,此时抵着秦政的额头,眼眸中盛的都是他一人:“许给我岁岁年年。” “可愿?” 秦政未有丝毫犹豫,当着天地星河,如同起誓般,说得万分郑重:“愿。” 嬴政接了这誓言,笑道:“好。” 接着,为二人斟酒,与他讲这些赠礼之源。 由了其上的注解,他很轻易地记起了其间事,细细讲给秦政听。 每讲一件,桌上的酒就要少上一杯。 两人讲得开怀,言笑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待秦政去拿那酒,见只剩了最后一点,拿着酒盏一饮而尽,问:“还要让人上酒吗?” “不必,”嬴政放了与他正在讲的这件物事,道:“不过还想尝些滋味。” “没有了。”秦政倒了倒酒壶。 却见他目光灼灼,其间意根本不是壶中酒。 转而领会到他的意思,秦政笑道:“想尝?那你过来。” “你饮了最后的酒,都未曾想着为我留,”嬴政不过去,道:“你合该过来。” 两人对峙一阵,忽而同时快意笑出了声,又在同时,向对方靠了过去。 凌冽的酒香在唇间散开,还未散去的余香从秦政那处渡给了嬴政。 唇齿相依,嬴政抵去了他的每一处,又用手控着他,教他都不能躲。 吻了好一阵,秦政呼吸乱作一团,嬴政才放开他。 两人堪堪分开,却又没有离开多少,鼻尖相抵,相似的眸子里都盛了些不可言说。 “回殿中去?”嬴政问他。 秦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逗他:“不行。” 他道:“你上回实在过分。” 惹得他身上红痕几日才退。 “那是上回,”嬴政将他牵过来吻,又道:“明日并无朝会。” 秦政只懒懒回应他,笑道:“那也不行。” “当真?”嬴政不信他一点都不想。 秦政躲避他的注视,义正言辞道:“自然。” 嬴政也不与他在口头上较劲,自顾自抱起他来朝殿中去。 “怎么?”秦政在被他抱起的那一刻从台上牵走了那红绸,一圈圈绕在手掌,问:“难不成还要强来?” “想什么呢,”嬴政轻笑了声,又道:“许久未见,连这都要拒绝?” “也不是非要扫了这兴致,”秦政与他谈条件:“得由我来主导。” 嬴政垂眸看他,只见他专心缠着这红绸,当下也没拒绝。 听得他答应,秦政才安心往他身上靠去,看着手间红绸,心间心思百转。 被放去床榻的那一刻,秦政牵着他在身旁坐下。 而后将红绸慢慢褪下。 嬴政直觉他要有些花样,果然,全然褪下的那一刻,秦政捏了红绸两侧,过来覆住了他眼眸。 余出的长段在他脑后系了结,剩下的轻落,打在他的背后。 嬴政眼前转瞬只剩下一片通红,当下问:“小.秦王?” “以防你赖账。”秦政轻吻他,道。 这红绸他想解就能解开,可嬴政也只由了他,任他动作。 他几尽都看不到,只能察觉到秦政摸索了很久,最终自己靠了上来。 两人再度吻到一起。 嬴政头回被他带得乱了呼吸,道:“别咬得这样用力。” 秦政微抬了头,却没听他的,自顾自地,问:“哪里咬得用力?” 他复而去咬他的唇:“这里咬得用力了?” 嬴政额边都出了细汗。 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片坏心,嬴政也不打算解释,想去把他的腰。 “不许动,”秦政不由分说打开他的手,道:“说好的由我主导。” 嬴政抬起的手复而垂下,抓去了一旁褥子,紧抿了唇,红绸覆盖下的眸难得添了几分情难自抑。 良久。 秦政浑身一松,靠来了他颈侧,声音里尽然是沙哑,还不忘调笑他:“陛下觉得如何?” 嬴政看不见他的面庞,只顺着他的鼻息去吻人,将那点不稳的气息尽数藏起,问他:“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秦政笑道:“陛下言传身教。” 他惯会在这种时刻胡乱叫人。 “尽兴了?”嬴政抬手揽住他。 秦政不说话,脸边飞了红,也不知是醉意还是其他。 他有些乏力,道:“尽兴,带我去洗沐。” 嬴政也不再说话,将系在眼上的绸带解下,在手上简单绕了圈,一路拖在地上,抱着秦政过去另侧的浴池。 下水的那一刻,他才复而道:“尽兴了,就不顾我了?” 秦政本已有些昏昏欲睡,听他这话,顿觉不妙,抬眼来看,眼前却也罩上了一片红。 那红绸原样绕来覆住了他的眼眸。 “你……”他的声音一噎,是被他原样堵了回去。 秦政咬牙道:“你莫要太过分。” “过分又如何?”嬴政顺着他的眉眼落吻。 秦政推他,道:“下次……” 话没说完,却忽而哑了声。 他揽在嬴政背后的手骤然用了力,不自觉地伏去了他肩侧,另手抓去了池沿,一时用力得指骨都泛白。 嬴政将他揽到怀里,将他抑不住的那点声音堵在了唇齿间。 不想听的话让他说不出来就好。 那点劲头由池水下酥进了骨子里,秦政呼吸声被他弄得一塌糊涂。 方才一遭本就脱力,此时尽然是落入了他的圈套,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那蒙眼的红绸逐渐晕上了漫出的水痕,长出的末端顺着秦政的乌发垂在池中。 随了久久波动的水面,一刻不歇地,一下一下地晃啊晃。 第068章 怨 观台上抛花的势头渐弱, 两人之间的追逐也随之而停。 嬴政率先到了马道起点,利落下马,那条链子本就没有挂稳, 半路滑了下去,被嬴政好生收了起来。 而后待秦政下马,跟在他的身后再度上去高台。 似乎有人看到了秦政发饰上消失的链子, 却也没有人提起,只是迎了他去屋里休憩。 用过午膳后,秦政便回了咸阳宫。 之后两日, 他未在比武场露面,只在最后各项比试决胜局出现,见证各项的冠者,以亲自为其封赏。 散场前, 秦政还让蒙毅为这些参与者准备宴席,无论获奖与否, 都在咸阳好生休息一晚, 享了宴席,来日再行。 比武会在一片欢声中落幕, 场地间慢慢疏散了民众。 随后就是王城权贵的封赏, 除去许诺给他们的愿景,自然也有宴席为伴,只不过有秦政在的宴席, 场地自然是在咸阳宫。 此种封赏虽明面上是提出皆可封,但大多人心中有度,多是钱财或是珍奇物事, 而非官职等涉及官场的要事。 骑射扶苏为冠。 他要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千金。 这点秦政倒是意外。 不知是否是带了些崇苏的缘故,他见扶苏总会觉其气度不同浮世人。 此种气度他二人独有, 秦政本不觉得他会视钱财多重,以为他所求会让人有所意外,却不曾想他要的也不能免俗。 秦政又从其间悟出些什么不对。 心下存了这分疑惑答应封赏,而后去问同为胜者前三的嬴珞。 嬴珞在骑射上略落后于扶苏,位列其二。 察觉到秦政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他抬起低垂的头,也不知是已然麻木还是贯来冷漠,他眼眸中并没有什么光彩。 他没有要钱财,亦没有要各种千奇百怪的珍奇,只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臣想要一个留在大王身边的机会。” 这话让许多人面面相觑。 留在秦政身边的机会,只怕是在变相求官职。 若是许下,怕是会坏了规矩。 秦政轻挑了眉,也不多做回应,只道:“具体回宫再谈。” “谢大王。”嬴珞只道了谢。 如他这般让人意外的还有王乔松。 她在一众使长戟的军士中夺了榜首,近日是城中热议的话题中心。 身为名将之女,她并不缺钱财,也对其他物事兴趣无多,只道:“臣女不想及笄礼后婚嫁。” “虽有婚约,但臣女心不在此,”她在秦政面前就这样说及了此等私事:“还请大王做主,准许臣女外出游历,待三年后再决议婚娶一事。” 有了秦政开口,王家的亲戚也不能再为难她,她随麃公离开也就不会有那样多的阻碍。 秦政亦是暂且没答。 与她有婚约的杨家此时就在一旁,杨端和面上神色不变,他身旁一个相貌端方的少年却一脸不可置信。 此事随意决定怕是不妥,秦政只提点了一句,道:“婚约是你二者私事,如此决定,可有问过另者意愿?” 王乔松一时默然。 她与那少年不甚相熟,自然是没有与他说过此事。 一旁候着的麃公却在此时三两步上去,拍了拍杨端和的肩,道:“老朽知杨家素来大方知人意,祖孙女她无依无靠,只此一心愿,也不必驳了去?” 虽说麃公手里已然没了实权,但杨端和辈分没有他大,地位也不如他此前高。 何况,在秦政面前与先前的监国大臣说话,也要显了谦和,应道:“自然如此。” 又道:“不过三年而已,王姑娘大可先尽了自己的心愿。” 说着又向自家小辈使去了眼色,让他收起那副受挫的模样,道了一句乐意。 此事也就这么定下,秦政又问:“将军之后打算如何?” 麃公抚着面上胡须,乐呵着道:“既然要游历,那就去往各地,行程不定。” “可要护卫?”秦政对于这个长者还是关心。 麃公推辞道:“不必,祖孙同游,已是乐事,哪要什么旁人。” “好,”秦政许久未见他,不免话多了些,说着又挽留他:“将军当年辞官实在是受了些冤屈,今日随了众人去咸阳宫一聚?” “不必,”麃公豪爽一笑,道:“谢过大王好意,只是近来前来咸阳,家中菜园无人看护,老朽明日启程,今日切莫不可多饮了酒。” 看来除去当年放出的话不愿收回,他对当年蒙冤已不甚在意,甚至对如今的闲散生活还很是满意。 “也好。”秦政紧随了他释然一笑。 在王乔松之后的封赏相差无几,不久后便宣告了结束,众人由是启程回宫。 他惯例将嬴政唤来车乘内。 嬴政这边却拖延了很久。 麃公明日启程,王乔松随他而去,亦是明日启程。 时间上虽仓促,但她早已做好了一走了之的准备,也就无需去仓促备行李等物事,麃公不想入城,她也就此在城郊过夜。 扶苏也因此没有跟随众人回宫。 同为好友的蒙毅还要操持宫中宴会,只与他们浅浅一会,便离了城郊。 而嬴政只多留片刻,与扶苏交代了些事宜,随后受了秦政的召令,进了他的车乘。 一上来,秦政就问:“去做什么了?” 嬴政于是道:“被场上事宜拖了些时间。” 秦政也没多问,半靠去他身侧,道:“未曾想到他变化如此之大。” “谁?”嬴政问。 “嬴珞。” 前几日看到他只是远观,今日他到近前,秦政才察觉到他确实是变了良多。 嬴政忆及他幼时那番张扬的模样,同今日所见的漠然确实是判若两人。 “这么多年,”嬴政道:“总会变的。” 说着还不忘挤兑他:“从前的大王也很是让人顺心。” 秦政瞥他一眼,道:“如今也同样。” 嬴政不语,转而问:“说他做什么。” 秦政又靠去窗边,掀了车帘扫了车外景象,道:“只是在想,他这副模样,还会不会听话。” “是啊,”嬴政道:“这副模样,恨大王也说不准。” “恨?”秦政问。 “给他希望的是大王,”嬴政道:“但时隔太久,该受的苦都已然受尽。对他来说,大王或许来得太晚。” “无事,”秦政轻笑了声:“棋子罢了,用不了丢了便是。” 所说无错。 当年嬴政收归秦宗族势力之时,亦是随意扶持了一个棋子,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心可靠。 “他等你这么多年 ,”嬴政和他闲扯:“这样无情?” “怎么能叫无情,”秦政再度靠来了他身边:“他终归是秦国臣民,效忠是他应做的事,连这都做不到,何必留下。” 嬴政没听他的解释,接着自己的话随口道:“等大王兴致散了,臣怕是也是同样的结局。” 秦政否决他,道:“不会,至少对你有真情。” 又道:“且你有功,寡人不亏待有功之臣。” 嬴政亦是没听进去多少,只默认了重点在功而不是情。 应付了秦政这样久,他早已将胡乱答话和自动理解练了个炉火纯青。 “如此甚好。”他只答。 恰好,此刻车马缓停,咸阳宫到了。 嬴政在车马停的那一刻起身,先将秦政让了出去,而后紧随他下了车乘。 下车的那一刻,他忽而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 回身一看,居然是嬴珞。 嬴政不解其意,浅皱了眉盯他。 直到将他看得回避了视线,这才转身移步。 宫内的宴席,秦政也未久留,开场与众人喝了欢庆的酒,趁着场上氛围正热,悄然离了席。 随后让人唤来了嬴珞。 再吩咐了约一刻钟后唤来嬴政。 待见了嬴珞,秦政也不先说正事,而是问:“这些年过得如何?” 嬴珞还是那副浅淡的神色,道:“不如何。” 又开门见山:“臣明白大王之意。” “哦?”秦政抬手撑了额侧,静听着他会如何说。 他平静道:“如臣所说,臣想要一个留在大王身边的机会。” 说着,他拿出了那枚玉佩,递呈道秦政面前,道:“当年之约。” “大王当年许下的诺只对臣一人,”他道:“今日若要兑现,也只对臣一人兑现。” “臣明白这个道理。” 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人能回来咸阳,当年被请出咸阳的悼太子一脉,不能跟着他一同返咸阳。 秦政只补充了一点:“日后若是位高,也只是你一人之功,不许旁带。” 嬴珞未有犹豫,只点头答应。 秦政未想到他想得这样明白,当下犹豫了片刻。 他即位后的许多动作,宗室势力都未有缺席。 这份力量为他所用,也好用,但秦政不想为它所困。 嬴姓宗族中控权的多是比他辈分大的老者,比如嬴勖。 势力盘根错杂,守旧的也居多。 虽对他助力大,也确实拥护他,但相应地,秦政不能去动这些人的利益。 他不喜欢被这样掣肘。 日后为他管着这庞大势力的人,秦政希望是对他唯命是从的同姓子弟。 嬴珞是一个备选者。 他若是能为了己身前程抛弃家族,回咸阳为他所用,那么他走的就是一条孤道。 只能依附于秦政的孤道。 这可比扎根咸阳的同姓子弟好掌控。 但多年未见,一见面,他这样表忠心,秦政反倒有些怀疑。 于是道:“你倒是想得明白。” “长久居于偏远之地,与成为大王手里的棋,在秦国都城、乃至天下局上落足,孰优孰劣,臣当然想得明白。” 嬴珞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像是丝毫不惧他的怀疑,笃定了他会用人:“与大王的约定,或是臣摆脱已定命运唯一的希望,若兑现此约要些条件,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时隔多年,秦政对他从来都不管不问,接回来了,也只是一颗利用为主的心。 他看得这样明白,秦政不信他未有想到这一层。 于是问:“就没有怨?” 嬴珞如实道:“怨。” 秦政神色冷冷:“何怨?” “何怨并不重要,”嬴珞道:“重要的是如何报怨。” 秦政暂且认同这种做法,问道:“你想做什么?” 嬴珞:“想要大王后悔。” 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意外,秦政问:“怎么后悔?” 嬴珞的眼神暗了暗,道:“后悔没有早些将臣接回来。” 没想到他怨的方式是别具一格。 秦政万万没想到当年随手送的玉佩能养出这样的蛊,难得来了些兴致,最后问他:“当真舍弃你的归属?” 嬴珞一时没有答话,而是行了大礼,语间郑重:“臣只归属大王。” “好。”秦政眼中含了几分笑意,将那块玉佩丢了下去,道:“收着。” 嬴珞好生接过来,再度揣进了怀里。 “亦是玉佩为凭,若真能让寡人后悔。”秦政起身,走到了半跪在地上的嬴珞面前。 秦政的声音自上而下,一字字落到嬴珞耳中。 这是继当年之约,秦政给他的第二个诺,亦是下的第二次蛊:“届时这些年受的苦,你可以在寡人这讨要些好处回去。” “谢过大王。”嬴珞捏紧了玉佩。 秦政没有多说,只道:“下去吧。” 嬴珞暂且没有动,而是抬头看他。 秦政意会到他是在等之后的安排。 本想让他先回去宴会,具体如何之后下诏予他,没想到他这样殷切,秦政于是道:“寡人之计划还需看形势而动,明日会先为你安排住处。” 得到了这话,嬴珞这才放心,又谢过他后,这才出殿去。 一出殿,就遇上了方好过来的嬴政。 见他又在盯着看,嬴政生出了些厌烦,问:“做什么?” “未有什么。” 思及这几日听的传闻,又想起方才看他从秦政的车乘上下来。 嬴珞的语气比起方才在秦政面前冷了许多:“只是觉得大王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在意的人。” “包括你。” 第069章 此后一年间 嬴政无甚反应, 扫他一眼,只丢给他一句:“你没有资格置喙我二人的关系。” 随后略过他进了殿去。 身后视线被殿门隔绝,嬴政在秦政身边坐下, 道:“无心之举,倒是为大王谋了个好棋子。” “见过他了?”秦政略微有些意外。 “方才恰好碰见。” 他将方才在门口听到的话为秦政复述了一遍。 秦政听完,思及幼时在嬴珞面前提到过他。 那句无可替代映入脑海, 恐怕是那时候嬴珞就认定他极为在意崇苏。 听这语气,嬴珞似乎是还有一分敌意。 秦政问他:“你觉得他说的如何?” 嬴政道:“臣也这样认为。” “大王不该有这样在意的人。” 从前多亲近秦政,除去真的情分, 他还存了些让秦政在日后察觉到一切时多少念些旧情的心思。 哪想秦政这份情念到最后居然发展成了如今这样,嬴政很多次都怀疑这条路是否一开始就走偏了去。 他添道:“但这话外人不该提及。” 即使多番推拒,却也不容他人置喙,秦政轻笑, 道:“你倒是将界限划分得清楚。” 嬴政也笑:“大王也是一样。” 话说到这,秦政还是觉得此人心性有些许不寻常, 道:“也不知他是否真心, 还需试一试,不能直接委以重任。” 嬴政接道:“收权的时机也未到。” 秦政偏头看他, 这次语间多了几分质疑:“你看得还真是明白。” “唤臣过来做什么?”嬴政避开了他话中意思。 秦政没有多问:“私宴。” “私宴?” 嬴政看着陆续有下仆送上的酒与炙肉, 不禁发问。 “城外城内皆有宴席,宫内亦有,”秦政道:“但都不是寡人可尽兴的宴席, 特备此私宴。” 嬴政知道他意有所指,一副未明白他所问为何的神情,问:“为何这样强调宴席?” 面前桌上酒杯被斟满, 秦政示意他举杯。 嬴政却不想先于他喝,静静等着他饮下, 听他道:“只是觉得有一处宴席实为意外。” 这样说,那就是指城外的。 他在意指忽然到来的麃公。 秦政再添道:“也觉得众多事情很是巧妙。” “何事巧妙?”嬴政随着他饮酒,并不点破话间意思。 秦政问了一句:“不打算解释?” “本就无事隐瞒,”嬴政将话推回去,道:“又何必解释?” “无事隐瞒。”秦政将他的话重复一遍。 而后放了酒杯。 很沉闷的一声响,秦政抬眼看他,似乎在盘点一件件他隐瞒之事。 嬴政决定退一步:“大王所疑,在臣看来尽数与臣之家族有关。” “但唯独此事臣不能言明,”嬴政道:“虽不能言明,但大王尽可查探,若是查了个清楚,那么届时但说无妨。” 秦政猜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冷哼一声,道:“若是你胡乱编造而成,岂不是怎样都查不到” “的确存在,”嬴政与他笃定,道:“在秦地存在许久,只是因为已然崩塌,怕是难寻到。” 秦政在听到他说秦地时顿了片刻。 他忽而想起很久之前他说的那句本是秦人。 将此话琢磨了放去心中,秦政这才略过了此事,与他单纯尽了此场私宴。 两人都未饮太多酒,浅尝即止,其上炙肉也没动多少。 直至有侍从上来与秦政耳语了什么,秦政才道:“今日尚有些事未处理,客卿先回吧。” 嬴政的视线在那小仆身上停了一会,而后起身离去。 所想无错,一旦涉及了些不在秦政掌控之间的事,他就没有了兴致去谈风月。 今日扶苏不在,嬴政觉得府上忽而冷清了些许,因无事可做,最后是早早歇下。 次日,扶苏自城外归来。 送别而归,见他神色倒是平常,嬴政问他:“昨夜可有何异样?” 昨夜他三人及前来探望麃公的一众人在城外设宴。 宴上一片欢声笑语,不过扶苏留在外的人却来报了异样。 扶苏道:“或是有人在暗中查探。” 说着又问:“大王的人?” 嬴政点头。 秦政恐怕在看到麃公的那一刻就恍然觉出了不对。 之后王乔松的心愿,场上两人的一唱一和,以及他上车乘时些许拖延。 这种在明处显于秦政视线之内的事一经串联,自然是不必妄想去全然避过他的疑心。 他有疑,那么在城外的这一场宴会就不会躲过一番查探。 派人去查探的同时,秦政用那场宫中私宴留他,是为了同时观察他会有何动作。 可惜嬴政早在上车乘之前就嘱咐过扶苏,此宴只当是寻常宴,切忌提及他二者的计划。 城外秦政的人自然查不出什么异样。 而他事先猜到秦政所想,私宴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动作。 只待宴会散去,这些探者归来。 这也就是秦政昨日放他走的时机。 那个与秦政耳语的侍从,嬴政认得他。 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的密探。 扶苏不清楚昨日宫中还有这样一出,自顾自道:“大王若是有疑,怕是会遣人跟随。” 嬴政则道:“长久监视老将不妥,麃公也不会全然察觉不到。” “届时被察觉是他理亏,只消这段时日小心便是。” “好。”扶苏答应下来。 他二人本就打算先如王乔松所说四处游历,事后再寻机会招揽人马。 何况再过些时日,秦政大概会将精力投注去抵御各国攻秦,此等私事自然会旁落,他二人亦会趁此机会摆脱可能有的监视。 扶苏并不担心会被那样轻易识破,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与秦王对弈,伙同的还是父皇,当下感慨道:“若是大王知晓一切,怕是没有这样轻易瞒天过海。” 嬴政没有答话。 如今也不算瞒天过海,他们做的事许多秦政都有所起疑。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秦政对他们的查探就不会停。 积累到一定程度,他就算查不到,也会从他处下手,强硬地将让他不安心的因素荡平。 在一切走到无法再度推进前,嬴政想握住更多的话语权。 秋日随着阵阵秋风而过。 五国同盟终于是在秋末达成一致。 虽说才办了比武这样的盛大活动,秦国表面沉静,但秦政在各地的部署绝没有随意的架势。 此战是对五国之兵,自然不可轻敌。 守将不动,各处增兵,加之粮草运输等等事务,秦政与众臣将战前事宜商量了透彻。 秦政一心扑在国事上,自然是把嬴政丢去了一边,不说不会私下召见,朝会上的会面,也大多是商议公事,而不会召他私下见面。 这让嬴政平日少了些想法设法躲他的烦闷,时日渐过,在秦政未曾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躲过秦政对他的架空,本浮于表面的官职迅速落实。 紧随而至的是这年冬。 今年冬日来得早,各地早早挂上了霜雪。 秋末的同盟畏惧风雪,自觉不能趁热打铁,只能暂且拖了时日。 一场大雪落后,四处游历的麃公带着王乔松回了西犬丘 ,一头扎进茫茫山林,长久跟在他们身后的人一时断了线索,是无功而返。 真正的寒冬来临之前,秦政从萯阳宫将赵姬接了回来,好生在咸阳宫中安置。 却也不去探望,同在一处,却仿若今生不复得见。 那日不顾后果讲出的话,以及秦政割断的发,终是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道不可跨过的鸿沟。 华阳太后在那日秦政与芈启兄弟一谈后没了动静。 似乎是和这二人达成了某种协定,秦政没有对她背后协助嫪毐养私兵予以追究,也不打压这二人在朝中的地位。 相应地,华阳太后不再上台听政,也不再插手干预政事,而是和夏太后同样深居后宫,一切退居幕后。 挡在秦政面前的几人尽然落下各自的帷幕。 自此,即使未正式及冠交接,秦国的大权同样是几尽握于秦政一人之手。 年幼登王,又逢少年掌权,秦政对将要来的风雨丝毫未有担忧,而尽然多了几分期望。 只期望一个扬名的机会。 让天下人畏秦王政之名。 是年正月,秦政在生辰礼时宴请百官,酒乐大行。 事后召嬴政入了寝宫。 宴会上秦政已然借着兴致饮了不少酒,可到了私下却还要和他玩酒令。 嬴政对他醉醺醺的模样很是无奈,对他制定的谁输谁主动含了酒吻人的规则更是无奈。 因是他生辰,嬴政没有过多推拒,顺着他的意思玩闹。 结局就是渡酒渡得弄湿了满身,嬴政心中无甚波澜,却将秦政吻了个意乱情迷,借着酒劲想行些出格之举。 被嬴政在大寒天拉出殿外冻了个清醒而告终。 只好好学了一番吻技。 此夜最终以秦政不胜酒力一头栽进嬴政怀里而结束。 十九岁的第一日,寒雪天两人在暖阁中互相依偎,散落的发丝都相互纠缠。 却因秦政不大清醒,第二日起来只记得个模糊,事后总要寻他入宫,美曰其名是温习所学。 似是隔了一个秋冬,他对情爱一事复而起了兴趣,以至于暂时上了瘾。 嬴政摸清了他一阵阵的热情,适时又抛出了些关于身世的线索,将他再度推远。 反观战局。 各国一直伺机而动,起战准备尽然做好,只等一个时机。 此战浩大,自然不能耽误农时,各国不约而同避过春日。 直至此年盛夏一过,楚燕赵魏韩五国集兵数众,共举楚王为纵约长。 楚王则令春申君黄歇为联军领者。 是为秦王政六年,崤山以东五国惧秦难遏之势,举天下之兵共攻秦。 第070章 战 夏末秋凉, 繁茂枝叶随着阵阵秋风而落,天地间紧随着的变化是当前战局。 一月前,各国军队在赵地集结, 一路西进。 王翦觉贸然交战损耗太过,应对联军拉长战线也于秦军不利,提议主动放弃边界的新占地, 诱敌深入。 秦政采纳其战法,命遇袭新占地军士西退。 联军一路顺遂,收复此前赵国被秦国夺去的寿陵, 却在此停留,暂时不再西进。 函谷关。 秦政立于军帐之中,面前巨大沙盘其间布着当前形势图,鲜明旗帜立于上。 在秦占地的旗子已然换为联军旗帜。 听了当前战报的秦政问:“停在寿陵?” 王翦在他一旁道:“怕是察觉到秦军引其深入。” 此意图太过明显, 也难免会被察觉,秦政并不意外, 如今该考虑的是他们今后是如何西进。 函谷关部署严密, 且地势易守难攻,联军想轻易破关绝非难事。 而在此停留的越久, 他们内部诸如损耗不均的矛盾就会日益凸显, 久而久之,不攻自破。 也就是只要守好此关,联军大有可能会就此回撤。 但此战秦政不想仅仅单纯守关。 “另队士兵准备如何?”秦政又问。 还是由王翦答:“由蒙骜与张唐领队, 阿恬作为裨将,跟随军中待命。” 秦政视线落去图上河川,回道:“甚好。” 又添道:“这几日只需守关, 无需过于耗费兵力。” 王翦知道他对此战期望很高,因他目前为止的部署都合乎情理, 王翦并没有过多建议,当下只应下,而后道:“只等联军疲累。” 秦政回他:“此战还需仰仗先生。” 王翦抚须,哈哈笑道:“不乏名将参与此战,老夫可担不起这一番仰仗。” 说着又将话奉承了回去:“何况大王亲征,军中士气高涨,要说仰仗,只能说是仰仗大王。” 秦政没有接话,只将这话听了个开心,随后离了沙盘,到军中主帐去召集了众臣。 因他的到来,秦国中枢亦暂时搬来了此地。 大小官员除去留在咸阳接应的吕不韦和李斯等少众,大多都来了这边。 这简易的朝会也未说太多,只汇报了各地秋收情况,保证各地粮草存储及时,不能因战缴粮而在此特殊时机闹出饥荒等祸事。 散去朝会后,秦政又去了沙盘,这次只让蒙毅随去了其侧。 嬴政猜他是要与蒙毅讲些蒙骜那边战局的情况,当下回了自己的军帐。 掀了帐进去,就见了帐中观着小型沙盘的扶苏。 他因在咸阳无事,也随着嬴政来了此处。 对于此战扶苏并不心忧,来此尽然是观些前世未见之旧故的心态,见嬴政回来,道:“此世时年无差,主将无差,也不知会不会步上从前定轨。” 嬴政也不能妄下定论,只道:“不知,但此机会不可错过。” 此时是在外处军帐,因担心隔墙有耳,扶苏规规矩矩叫他:“客卿还是打算一试?” “嗯,”嬴政道:“不仅为我,还为挽回些对秦国不必要的损失,值得一试。” 自那次策划扳倒吕不韦之势后,二人再未表现出对未来所知,思及近来秦政的动作,扶苏道:“怕是大王会因此不快。” 何止不快,嬴政都能料到他会为此动怒。 一时也没有说话。 那边扶苏心中藏了事,自然也是默然。 一年来,关于他二人的风言越传越多,秦政貌似没有遏制的意思。 扶苏尽然是不信的,只信了嬴政对他说的,秦政是为了对他多加监视这才频繁召他入宫。 可后来每每提到秦政,扶苏都看得出他不想多说。 若是单纯多加监视,有何不能与他言道? 又思及从前看到他从宫中回来嘴边的伤,各种怪象串联起来,好似还真的串联出了传闻中的结果。 扶苏摇摇头,摇晃走了那不该有的想法。 每逢这个时刻,他都会即刻否决好似呼之欲出的事实。 否则,未免也太疯狂了…… 嬴政看他莫名摇头,以为他是犯了头晕,问道:“近日劳顿?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扶苏被他忽如其来的关心问得有些懵,思及方才自己想了什么,顿时很是难为情,道:“好,客卿亦是。” 也就是此日后日,联军从寿陵开进,一路攻至函谷关。 秦军于关内迎敌,一时硝烟四起,漫天弩箭自城墙而下,联军攻城器械齐上,城下士兵如潮水般奔涌,却始终不得近了城墙。 第二日,联军再度开进,秦军出关迎敌,长戟与盾而成的兵阵在前,长弓放箭覆盖敌军后方增援。 待引得联军更多军力压上之时,王翦命令众将回撤关内,继而自上而下投掷火石,让其在面对众多伤亡的情况下不得不后撤。 王翦极善守城战,此战秦政尽然交由他指挥,两日下来,防线纹丝不动,秦军伤亡少有。 而此一战后,似乎是因初战不利,伤亡数众,联军忽而默然一天,再度攻城时,呈且战且退之势。 关前两军两相僵持,秦军谨慎,绝不随意倾巢出关,联军亦是吃了教训,不再贸然前进。 这样持续两日,王翦不觉此战就这样陷入了僵持的局面,反而却从其中觉出些异样来。 在此日统汇军情时,王翦将此异样报给秦政:“此次敌军只攻一回而尽然泄气,如此大动干戈,如今却不全力进攻,反而是且战且退。” 他推测道:“若不是他们军心不齐,那么就是另有谋划。” “另有谋划。”秦政重复了一遍。 军帐内的烛影摇晃,半映衬在他脸上,秦政道:“那倒是巧得很。” 此时有一小将道:“会不会他们另有策应,不专攻函谷关?” 秦政并未注意是谁说的此话,只认真思考了这个可能,随后问:“若真另有策应,众卿以为,敌军会是如何安排?” 一时众人众说纷纭,有说联军或会突袭,有说联军同床异梦,或许是内部起了争斗,根本不是留有后手。 秦政在诸多意见中听取几项,随即分派了人去查探。 嬴政等他部署完,才道:“此事重大,还需与蒙张二位领军商议。” 不仅仅关乎战术,还有兵力抽调的问题。 此种情况临时抽调各地军士实为不妥,还需用好在此战中部署的精锐之师。 涉及商议,那么单纯用信使传信便是不妥。 秦政的视线扫了一圈,还不等他有所决定,嬴政道:“臣可前往。” 此事对于懂得战略部署的他来说,就是简单的传话交接任务,他既然接下,秦政也顺了他的意思,道:“那此事便交由客卿。” 说着,又去与王翦商讨其后战局,没有在他身上投注过多视线。 嬴政自然没有多说话,默然退出军帐,收好行李,当夜出发,一路加急,在一日后抵达了蒙张二人驻军的阴晋。 此路驻军正等着一个绕路东进的时机,见嬴政来,以为是函谷关那边秦政终于来信让他们动兵。 蒙恬当即出来迎了他。 他初次在这样堪称浩大的战役中担任裨将,整个人气场昂扬,见到他第一句:“客卿许久不见!” 他这个模样从前嬴政看得多,当下并未觉什么稀奇,颔首示意,就当是回了他这一声招呼,随后道:“大王有新令。” “新令?”蒙恬问他:“何令要让客卿亲自前来?” 嬴政却未与他多说,待进了主帐,主将二人在其上,嬴政才详细说道:“函谷关处联军不急于进攻,且战且退,或是牵制我军。” 蒙骜听出了话间意思:“大王担忧其另有策应?” “是,”嬴政道:“故特派我来与二位将军商议,大王的意思,是将军可见势而行。” 张唐闻言,且看了眼前沙盘,道:“若不专攻函谷关,那么便是上下绕行。” 他指着两处山脉:“若从其下绕走,山川为天险。” 又换了一侧,指了其上纵横的河流,道:“其上绕走,大河为拦。” 嬴政每每都在这种分岔出声:“渡河比之越过绵延山脉,或为上策。” 在场并未有人否决。 蒙骜则道:“既大王准许见势而行,那么可分三路。” “我之大军暂且不动。” “只派几队人马去往沿河各地,告之各地守将警戒,若有异况,即刻燃烽烟。” “再派阿恬驻大河对岸策应,见到烽烟,带军增援。” “不,四路,”张唐添道:“且看来者数目。” “若规模庞大,阿恬增援之时切记及时求援,我二者即刻率军迎击。” “若只是虚晃一枪,老夫带人助阿恬围剿此队敌军,蒙兄则照原计东去函谷关。” 两人经验老道,嬴政并未在他们战略部署时多话,只道:“告之各地守将警戒一事可交由本官。” 此为小事,本不该交由他去奔波,但既然他提了,蒙骜也没有多管,也就这样定下。 新的部署令一发,二人即刻出发。 因前段顺路,二人同行了一段路程。 行军无话,只在近了一地时,嬴政忽而停下了马,与蒙恬道:“就在此处吧。” 蒙恬在军令上从不含糊,当下没有随意答应,而是道:“只在此处,支援不能及时到大河北上城池。” “他们若要突袭,目的应是奇袭咸阳,致使秦国动乱。”嬴政没有看他,一直目视着前方,手中疆绳紧捏着,似是下一刻就要奔驰而去。 他道:“既要奇袭,北上过远只会在渡河后给秦军更多调令时间。” 蒙恬被他一席话说得无法反驳,心下却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敌军从何处袭来谁也说不准,若是贸然改了军令,致使驰援不及时,其后果他承担不起。 “若小将军不放心,大可再分一路北上,”嬴政并没有执着在此事上全然说服他,道:“但切记,手下半数军士还需置于此地。” “小将军?”蒙恬心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关注点却移去了其他,问:“你叫我什么?” 嬴政没有回他,最后只嘱咐道:“记得快些驰援。” “此后我一众的安危,或许就看小将军来得是否及时。” 话毕,他手中疆绳一紧,带着一队报信者北上而去。 蒙恬牵着马绳在原地愣怔了片刻。 且不说这个称呼。 让他切记早些驰援的意思又是什么? 难道去的不及时,他会面临极大的风险吗? 为何? 难道现今的形势不该是敌军是否会来都还不确定吗? 众多疑问在他脑海中冒出,还想再问,那边嬴政已然策马远去,只留给他一个充斥着众多谜团的身影。 70-80 第071章 守城 蒲坂。 今夜无风, 又逢近日秋高气爽,白日晴朗,晚间亦是好夜景。 星河倒悬其上, 此城守将照常带人于城墙巡逻。 忽而,夜巡士兵中有一人指了远方星火,道:“今夜不仅星河灿灿, 萤火亦是众多。” “萤火?”另一人应和道:“萤火微弱,要集结多少才能在此处看到?” 说着,他亦远眺去那人所指。 看了一会, 又有人奇怪道:“这萤火,是不是一直在靠近?” 话一出,在场人心中一凛,皆握紧了腰间剑。 待那片星星点点的奇怪萤火愈渐近了, 众人这才看清此物究竟为何物。 竟是众多武器折射而出的点点月光! 除去这几尽快到近前的,其后远处亦不时闪过些微光。 放眼望去, 沉沉黑夜中, 竟不知隐藏了多少敌军! 守将被这架势震得一时呆愣,却也只是瞬息, 他喊道:“敌袭!” “速速准备迎敌!” 蒲坂其后就是大河, 过了此河,一路少有天险,敌军若是进展顺利, 可一路突袭到秦之腹地! 近日各地起战,但此处已然位处函谷关侧后方,守将本以为敌军不会轻易来此处。 哪想会有此次突袭。 若不是今夜月明, 怕是这样早发觉敌军的机会都没有,在一片黑暗中恐怕就被破了城。 面对可见众多的敌军, 他一时心中没底,当下命人道:“去点烽烟。” 当下形势紧急,最好的情况是附近援军来得及时,此城可守。 但此时大部分兵力应是聚集在函谷关,守将对援军及时赶到并没有多少信心。 再不济,就算城破,至少也要让周边城池得知有奇袭。 城墙上速而架上多处投石器,烽火亦在片刻后燃起,一切乱中有序行进。 对方千军万马在瞬息间近了又近,面对燃起的烽火和转瞬通明的城墙没有丝毫惧意。 守将自知其人马众多,有恃无恐。 他扫眼望去,只见众多将士虽面上无太多惧色,但也难掩下意识的惧怕,冷汗几乎要润湿额侧。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鼓舞士气之时,身后却有人来。 一转身,却是自家士兵簇拥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上了城墙。 只一眼,守将就觉此人俊美非常,一步步顺着台阶露面,皎皎月光倾泻,衬得他周身都笼着一层洁白光晕。 守将问道:“何人?” 此问嬴政一路登上城墙听了无数遍,再度拿出照身帖,在守将惊讶的目光下,听他唤道:“崇客卿?” “是。”嬴政平静道。 守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问道:“客卿为何来了此处?” “大王自有安排。”嬴政开口便搬出秦政来。 说着垂目看他:“你为此地守将?” “是。”守将答他。 嬴政面无波澜,语气平平,却无疑给了守将莫大的底气:“援军随后就到,务必守好此城。”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话的缘故,守将看他顿时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 “守城!”他回身喊道。 “大王特派崇客卿来此,务必守好此城!” “莫叫敌军渡河!” 嬴政默然接受着在场军士的目光洗礼。 也默默看着方才本垂丧一片的士气在此刻重新昂扬。 他虽未切实带来援军,却是在场军士的定心丸。 在此处的百姓或是士兵,大多经此一世都不会得见咸阳城中心的高官。 今日只要他在场,就代表着远在咸阳的王权落在了此处。 也就意味着,此战有胜的希望。 嬴政望去那燃起的烽火,烈烈火光照映在他面上,烽烟升起,远远传去。 一个时辰前,他领着寥寥几人来到了此处城郊。 散去各地示意警戒的人一日前已然到位。 之后他领人来了此处。 这个前世敌军奇袭的城池。 此世他并不能全然作保敌军定然会攻来此处,但正如他与蒙恬所说,若是奇袭,必然以快为上,南端城池受袭的概率最大。 他处已然做好部署,而他决意前来这受袭可能性最大的城池。 只待见烽烟的那一刻,他快马入城来。 还是没有变。 能做的已然做好,接下来,就看蒙恬何时率军前来。 约是一刻钟后,两军正式交战。 即使城内守卫没有怯战之意,面对敌方人数众多的精锐之师,还是难掩颓败之势。 守将几经调度,搭上城中存储的所有弓弩,调用了几尽所有可调用的人力,一刻不歇装填着投石机器,这才平衡了战局。 终于是撑过了一轮攻势。 不时有目光朝他看来,似是询问援军为何还不到。 嬴政岿然不动,立于战局中央,从焦头烂额的守将那处分管了后勤补给,及时修补了险些出现的漏洞。 而对方联军似是发觉了其反抗激烈,因想速战速决其后渡河,也不等再观察局势,速尔用上了攻城战车。 战局一时呈倾倒之势。 战车以及周围的盾阵为敌军阻挡了大部分箭雨,推进迅速。 不久后,阻挡不住的战车已然到了城门之下,撞城门者数众,城墙上守卫不得不分去城下阻拦其破城。 片刻后,因城墙守卫骤减,城墙外壁上不免被攻城器械攀附。 即使守卫在其上奋力反抗,奈何攀附而上的敌军有远处弓箭手作掩护,还是不断有敌国军士翻墙而入。 只消一个口子打开,其后之人源源不断涌上。 守将见形势不妙,退到嬴政身旁道:“崇客卿速尔随下官亲卫后撤。” 也不多说,只给他留下那亲卫就再度奔赴战场。 嬴政却不退,估摸着时候,若路上未出意外,蒙恬应是快赶到了。 此时他撤,就代表着放弃,此时奋力格挡的守卫定然会就此放弃。 届时就算蒙恬赶到,想挽回败局也需付出更大的代价。 嬴政示意身旁跟随而来的报信士兵一同上去战场,随即抽出了佩剑。 多久没用此剑,嬴政拿着它甩了两道剑花。 随即刺向了靠到近前的一个敌军,一剑封喉。 果然不怎么顺手。 他在心中叹道。 这个时候,嬴政倒有些后悔没有将秦政赠的那剑随身带来身边。 想着,似是因为他斩杀了一个士兵,众多敌军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一时两把剑同时刺来,嬴政横剑格挡,抵开了两道来剑,手腕侧转,便刺进了一人咽喉,喷溅出的血液模糊了另一人的眼。 下一刻,饮血的剑没入了他的胸膛。 不时有人护来嬴政身侧,却复而被他劝走,加入了与他人的厮杀。 若只是少众,那还不必有人护身。 那被打开的缺口涌上的敌军愈来愈多,不仅此处,第二处,第三处接连被破,接二连三的异装军士踏上城墙。 且好似是知道了嬴政的身份一般,这些人在有意向他围攻。 嬴政不免皱了眉头。 形势不妙。 又是一道剑刺来。 他再度挥剑格挡,余光却见了另一人从背后探来。 只当未察觉这剑一般,嬴政打开面前人的剑后,只顾着去刺中此人要害。 待身后人刺剑来的那一刻,他才堪堪侧身,剑锋过去的一瞬间,嬴政沾着面前人血肉的剑倒转,锋利的剑尖回刺,恰好刺中此人的右眼。 随后浑然不为此人凄厉叫声所动,漠然抽剑,转瞬又是封喉。 可躲过这两剑,又有更多人朝他靠过来。 如此一刻钟后。 朝他聚过来的人愈来愈多,那守将似乎也察觉,但此时众人自身难保,却也抽调不出多余的人去护他。 嬴政不知第几次挥剑格挡。 早知道就脱去这碍事的官服,他不满地看向显了宽大的衣袖。 也就是这一刻。 因是各国联军,军队善用兵器不同,有一人趁他挡剑的瞬间挥刀斩来。 嬴政瞬时反应过来,侧身躲过,方才横挡的剑却收得不及收,被此人的刀正正砍中了剑身。 力道极大,剑身传来的颤动让他手腕骤麻,这一刹那,又一人刺戟过来,其上横刃勾住了他手中剑,嬴政手上暂时没了气力,一时不察,剑转瞬脱了手去。 嬴政默然了一阵。 如果蒙恬再不来,他就要考虑撤走了。 对方几人步步紧逼,嬴政手无寸铁,后撤的同时,余光扫到了落在不远的一把弩。 因其主死得突然,弩落在一旁,但其上箭已然备好。 连躲几次对方刺来的各式兵器,嬴□□身去探那把弩,对方察觉到他的目的,有一人挥剑过来。 嬴政抬左臂格挡避过要害,也不顾臂上骤疼,翻身捡了那把弩。 在其中一名使剑者砍刺过来时,他猛然扣下弩,正中这使剑者后,又抬弩挡另一人落刀。 还是方才那人。 此人力道极大,嬴政只挡了一下,就将弩顺势脱手出去,随后再度后撤,拾起了一旁不知谁落下的一把剑。 这剑更加地不顺手了。 嬴政果断决定后撤。 顺带在心中骂了一句迟迟不到的蒙恬。 看好下城墙的台阶口,嬴政一面应付面前几人一面后撤。 待靠近时,不等他松口气,却见除去这几人,一个一直藏在背后的用矛者举矛刺来。 察觉到寒光骤近,嬴政好险是俯身躲过,却又逢那用刀者从左侧趁势砍来。 嬴政还未来得及全然起身,当下神色一凛,本握在右手的剑在瞬间换至左手,也不顾伤口再度迸出血来,挥剑回击。 以此人挥刀的雷霆之势,接了这一刀,怕是此剑也不保。 不仅如此,本就伤到的左臂经此一震,也不知要受多重的伤。 千钧一发之际。 嬴政恍觉背后的台阶口处有人来。 不知是敌是友,他只觉对方速度极快,随后意识到背上一紧。 有人按着他往前去。 嬴政被按了个猝不及防,却也在这一瞬间,他耳边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刀剑碰撞声。 这来人替他接了这一刀! 下一刻,来者揽着他往后退去,只待站定,两人即刻分开,嬴政侧首便看到了来人。 对上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如何?” 只见蒙恬在月下朝他笑得张扬,浅浅漏了一侧虎牙。 “来得还算及时吧?” 第072章 问责 嬴政将剑换回右边, 呈举剑之势,道:“不算及时。” 蒙恬微侧了身看他,方想解释什么, 却见他莞尔:“不过倒是巧得很。” 见他这副神色,蒙恬方才的话又吞了回去,随即一眼看到了他滴着血的左臂, 道:“客卿受伤了。” 他拦去嬴政身前,道:“暂且避战,此处交由我。” 丢下这句话, 他转头便投注去战局。 方才他上来的台阶口处瞬时涌出众多秦国军士。 “援军!”那守将喊道。 守城士兵本已在愈渐焦灼的争斗中对援军不报期望,转眼看到一拥而上的熟悉的秦国兵甲。 来的不仅是援军,还是秦军精锐! 已然冲上城墙的联军士兵见势不妙,朝着来时的缺口缓缓退去。 有一手握大刀的士兵且战且退, 眼见就要退到城墙口。 一把出其不意的剑却从侧方刺了过来。 他翻身躲过,抬头, 却见是方才那位身着秦国官服的男子。 “你的刀挥得不错。” 嬴政看着这方才步步紧逼的耍刀者。 对方并没有回话。 他也不想与此人多说话, 左臂上细微的疼痛恰似在提醒着。 若不是此人几次趁他不备挥刀,围攻的几人根本伤不到他。 两人对阵一会, 那人自知躲不过, 只得迎上。 方才一刀下去震得他剑都脱了手去,此时更是打算故技重施,抬刀朝着他的剑侧劈了过去。 嬴政却不急着迎敌, 稍稍后撤,带剑躲过他这一击。 因增援的到来,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若不及时撤走,只会被秦国增援反推回去。 他急着撤走, 攻得又快又急,却也没有乱了章法。 嬴政连躲几刀,最后在此人劈刀下砍的一刻,顺着他砍下的势头侧了剑身迎上,刀剑刮擦声铮然,待卸去这蛮横力道,又立刻转了剑锋刺出。 此人反应倒也快,在刹那间卸力,人迅速后撤,等他攻来的瞬间转刀横劈去他的剑身。 又是方才围攻时的招式。 可惜,嬴政这次没有后顾之忧。 他沉了剑柄,脚步后撤,又在他的大刀落下时绕上,一剑刺出,正中此人胸腔。 滚烫的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嬴政躲闪开去,在退开的一瞬间连带着剑将此人踹下了城墙。 随着这一人坠落,城墙上倾倒的局势霎时间扭转,方才被破开的缺口不久被增援补上,其下将被破开的城门缓缓闭合。 不久,一百将模样的人上来问他:“崇客卿随下官前去治伤?” 场上局势混乱,不会有人刻意留意他是否受伤,这人应是蒙恬特意派来。 援军已至,他再留在此处也没了必要,也就随了这百将去。 待随他见了医师,百将正想撤走,嬴政问他:“途中因何耽误了?” 方才他注意到了蒙恬那副想解释的模样。 百将如实答他:“今夜月明,烽烟传得极远,裨将本想用燃明火来告知张将军蒲坂起战,但河岸旁一时刮起大风。” 这一意外稍稍拖住了行军,但也只是片刻,蒙恬最后决议改派信使前去报信。 只是这点意外本不会拖延太久,嬴政静静听着,直觉定有后论。 这百将又道:“也就是入城之际,我等见到了策马奔来的信使。” “这样快?”嬴政问道。 报信之人又是去程又是返程,按理说赶不上蒙恬之军。 百将则与他解释:“是有人从函谷关传来了消息,说在关外的非联军精锐之师,张将军听闻,认为必有蹊跷,早些时候带了阴晋的大半数军士前来,在半途就碰见了信使。” “我等入城时,信使方好赶上,是为传将军之令,让我等与张将军两相配合。” 一席话解释完,百将撤下。 这下嬴政有些意外。 虽说他还留了一步棋在函谷关,但撞出了此般变化是始料未及的。 决定胜局的张唐所领的大队增援到来比预期早,蒙恬的小队反而没有那样及时。 这样一来,虽总体的结局可能比预期中要好,不过方才的情势是险之又险。 医师正为嬴政处理着伤口,嬴政低头看着划出一道长条的手臂。 疼痛对于他来说并不稀奇。 不过,这真是久违的外伤。 如果秦政能将些权柄交由他,也就没有这样麻烦。 他再度叹气,若是此世他占的是秦政的躯壳,不知行事是该多么方便。 待伤包扎好,他再度登上了城墙。 方才尸身横陈的城墙上经由清扫,又恢复了他初来时的模样。 还是那个守将来迎他,此时他面上全然没了惧色,反而是傲色,嬴政同他看了会其下局势。 蒙恬在击退联军攻城先遣队后追出了城,但面对联军的精锐之师,却也没有深入,而是不停袭扰,联军不胜其烦,聚集兵力想要突进。 也就是其兵力前聚之时,张唐这支本要天明之后才能赶到的援军从联军侧后方突袭,打乱了联军阵脚,虽其人数众多,两相围攻,还是难免损失甚重。 混战直至天明时分,联军这才维持住阵营。 秦军突袭得胜,撤回城内,与其对峙。 联军经了此夜,虽仗着五国联合,军士众多,尚有一战之力,但其内部已然矛盾横生。 尤其是楚国军士,跋涉而来,本就疲惫,在此战中亏损更是前列,早已萌生了退意。 蒲坂前的战局瞬息万变,城内主帅张唐手握雄师,与城内百姓齐心抵御外敌,而城外主帅庞煖却面临着各国分歧,力不从心。 在函谷关的秦政当晚得到加急军报。 详细看过后,他目光在那行客卿置身危局久久停留。 蒙毅在一旁道:“此次客卿实为功高。” “嗯。”秦政浅浅应了声。 旁人不知道他的神通,秦政可清楚得很。 当下不是念他功高,而是气他胆敢就这样以身入局。 简直是不顾了性命一般。 秦政暂且将他的事放去了一边,问道:“为王将军献策的那位呢?” 蒙毅适时示意帐外的人进来。 一个稍显了些纤弱的少年自外入内。 秦政抬眼看他,在做出决策让信使去告知蒙张二人联军蹊跷前,他并没有问王翦是谁提出的这一关键。 此时得闲,他才召见了这个最先提出驻扎在函谷关前的联军非精锐之师的少年。 “甘罗?”秦政唤他。 他好似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甘罗在其下行礼,自报了家世,道:“昭王时左丞相甘茂之孙甘罗,拜见大王。” 甘茂秦政倒是熟悉,示意他起身,道:“先为寡人说说,你是如何看出关外不为精锐之师的?” 甘罗便从关前联军士气,所用器械,以及运筹布局等诸多方面为他详述。 秦政听他说得详细,且不无道理,最后问了一句:“是由你自己看出?” 甘罗点头肯定,又接道:“不敢有所欺瞒。” 秦政心念百转,却也不明言,只道:“此次你有功,战后自会论功封赏。” 说完便令他出了军帐。 随后问蒙毅:“他为何会来此?” 蒙毅早前就听他之令将此人查了个彻底,道:“此人现今是隗卿的门客,来此亦是随隗卿而来。” 秦政没再说什么,而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道:“备马。” “大王要去蒲坂?”蒙毅问他。 “嗯,”秦政看他,道:“蒙恬亦在,你随寡人同去。” “是。” 蒙毅迅速安排了下去,在一刻钟后与秦政一同跨上了马。 走前,他最后问了一句:“大王为何这样着急前往蒲坂?” “去论功封赏。”秦政捏紧了马绳。 “不仅如此,”昨日还晴空一片,今晚却起了凉风,黑暗与篝火同时照映在秦政面上,显得他神色讳莫如深:“还要好好问责啊。” 是日。 秦政快马到蒲坂时,恰好迎了次日初晨。 今日不见多少阳光,天空被阵阵阴云笼了,不时吹来些潮湿的风。 阴雨天气,却不妨碍嬴政起了大早。 他一早登了城墙,望去下方驻扎的联军,虽还未撤走的,但已然全无进攻之势。 嬴政盘算着是就此聚集兵力一战,还是使离间让其各自退回,日后再逐一击破。 两相较量,却全然没注意身后城内氛围不对。 待这不对的氛围延到城墙上时,他才稍稍察觉了不对,可也就是这一瞬间,周边跪倒了一片,恭迎的话齐齐整整从一众秦军口中脱出。 嬴政心下一惊,而后转脸就对上了顶着一副冷脸的秦政。 嬴政:“……” 与他行了个军礼,嬴政转而状若平常:“大王怎么来得这样快。” 秦政见他是完好无损,却也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倒是胆子大。” “何意?”嬴政问他。 与他说话的当口,还有心思去示意蒙毅将周围看着的军士都遣退。 “独自来此,”秦政语间又是质问,又添了几分嘲讽:“若是没有守住,客卿还打算以身殉国?” 嬴政淡定自若,回道:“臣自有分寸。” 听闻他来,除去还在将营的张唐,蒙恬和城内守将赶来会见。 方好就碰上了这副场面。 秦政看到蒙恬来,也不去问他了,转而问蒙恬道:“前夜是裨将先到的此处?” 蒙恬靠了过来,浑然不觉场上弥漫的硝烟味,回道:“是。” 秦政示意蒙恬如实道来,问:“你到的时候,形势危急?” 蒙恬实话实说:“十分危急。” 虽是问他话,秦政却直直看着嬴政。 “有多危急?” 蒙毅听出他语间不对,转向自家兄长,朝他悄悄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却被秦政盯了一眼,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攻城器械已然架上城墙,不乏有敌军到城墙上来,臣到时,只见客卿一人对敌,被几人追到了绝路。” “未有绝路。”嬴政及时打断他。 那种情况虽躲不过那刀,但嬴政确信自己可以接下,也确信自己可以脱身。 秦政不听他的,示意蒙恬继续:“怎样的绝路?” “臣到时见几人围攻客卿,有一人自客卿身后刺矛,客卿躲过,但随即一人挥刀劈来……” 他每说一句,秦政的面色就沉一分。 料是蒙恬,都渐渐意识到些不对,越说越是迟疑。 “继续说。”秦政看他。 “客卿举剑格挡,但臣看到客卿举剑的左臂荡出了血迹,万万不能再挡此刀。” “血迹?”秦政转眼看他。 “是。”蒙恬看他神色,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闭了声,朝着蒙毅靠过去。 秦政示意身边亲卫上去查看,嬴政却躲开,亲卫也不敢随意强迫,回头看向秦政。 秦政亲自上前抓了他的手,却也不急着看,而是问道:“若你的援军到得不及时,你觉得会是如何?” 他慢条斯理去卷嬴政的宽袖,嬴政想抽手回来,却被他死死拉住,是动弹不得。 蒙恬还是回了实话:“敌军攻城之势不可挡,若不是及时赶到,怕是客卿安危难保。” 蒙毅在一旁扶额,赶忙将他拉到近前,道:“别说了。” 蒙恬到此时尽然看出他两氛围不对,却也自认为说得都是实话,转而问蒙毅:“大王和客卿先前吵架了?” “阿兄。” 蒙毅平静唤他,随后将不老实的他拉到一旁。 蒙恬经他这一声唤,倒也不出声来,乖乖被他拉到远处好好站着。 那边秦政终于是卷起了他的袖,纱布包扎下的手此时一览无余。 整个小臂都缠着雪白的纱,其上药味刺鼻,伤口还未全然愈合,经了平日动弹,此时还渗了血迹。 秦政的手当即紧了紧,也知道方才蒙恬说得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见他还是默然,气愤中添了无奈,恼怒又无处发泄,到最后,却是迸出了不达眼底的笑意,问他:“这就是你说的,知道分寸?” 第073章 置气 嬴政终于回了话:“小伤而已, 怎能算不知分寸。” 说着把他的手强行掰开,往后退了一步。 而后对他有些不满:“大敌当前,在意这些小事作甚?” 他语气不好, 秦政更加生气,问:“谁告诉你寡人只顾了这些小事?” 既然这样说,那就是来时已然把之后的战事布局安排好了。 方才他犹豫的两种选择各有利弊, 不如交由秦政决策。 当下只剩了扫尾的事,嬴政也不担心再有什么变故,也不说话, 由了他在一旁生气。 那边秦政越想越气,再怎么样,他赶过来也不是为了看他这副脸色的,当下将话说了回去:“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嬴政平静的神色在这一刻有些许波动。 从前教他很多, 如今就成了轮不到他来说教了。 默然片刻,他语间冷冷, 道:“也不必大王关心。” “好, ”既然不要他关心,那就问点其他, 秦政道:“援军若不到, 此城必然失守。” 反正他如此动怒,本也不仅仅因为他这点伤。 “可方才客卿说有分寸,亦不算身临绝境。” “是笃定自己有通天的本领, 能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 “还是客卿神通广大,早就知道援军会及时赶到,是有恃无恐啊?” 嬴政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在意这点伤, 而是借题发挥,道:“皆否, 援军不到,臣自会随城中军队撤出。” 秦政哼笑:“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主动请命前往阴晋,在与两位将军商议后又主动揽下本不该由你承接的传信一职。” 他一路过来,早将事情了解了个彻底:“本只是一种可能,但你就像是笃定一般,在各处关节埋下了引,在最后关头赶到敌军突袭之地,稳住本溃散的军心。” 秦政问他:“一切就这样巧合?” 嬴政全然不答他的质问,笃定道:“臣只是恰好到此城附近,眼见烽烟起,及时赶到罢了。” “大王信也好,不信也好。” 方才秦政的话久久萦绕心中,刺得他极为不快,出口的话更是往气人了去,复而道:“不必大王关心。” 丢下这句话,嬴政转身就走。 见他还胆敢这样随性,秦政更是怒上心头,令道:“拦住他!” “大敌当前,”嬴政看着眼前拦他的亲卫,暂且停步,嘴上却不饶人:“在城墙上久留实在胡来,纠结一个臣子之行更是无理。” “就算轮不到臣来说教,扪心自问,大王又觉得此举有多妥当?” “无理取闹。” 嬴政绕开拦路的亲卫,彻底将他丢在了原地。 身后秦政面上阴云满布,却也没再拦他。 他并不认可他所说,但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再说下去,确实不妥。 虽极为不服气,秦政还是调转了方向,领着一众随从自另一侧下了城墙。 也就是他们背离而去的这一刻,空中电闪,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 雷雨交加的整一日,两个人谁也没再理会谁。 当夜,沉沉夜幕中,驻扎在城外的联军阵营中的楚国军队遇袭。 嬴政听闻此消息,特意遣人去城中军营观望。 却发觉张唐的军队未动。 他心下也就知晓早些时候秦政话间早已有的部署为何意。 阴晋的秦军精锐在秦政的计划中,是为绕后函谷关,从侧后方突袭联军所备。 未曾想联军先一步绕路突进,来的又是精锐之师,若不全力应战根本挡不住,张唐于是做主领了大半数人前来支援。 今日这只军队未动,那么突袭楚营的另有其人。 估计是秦政知晓这边的战局后,当即决定让留于阴晋待命的蒙骜亦开往蒲坂。 在知道这边的军队才是精锐,秦政自然将此处视作了主阵地。 主阵地既然在这边,他自然也就来了这边。 他不单单是为了他来。 方才初来的那副神色,那一点点质问,最后状若心疼的问话。 换个人来,或许真要以为他是多么地情真意切。 实为事态未在他掌控之下生了怒气,借着关心的名义发问罢了。 不过他应是气得不轻,到这边首要之事居然是上来问话,还当着众人的面同他吵架。 嬴政再一次觉得养孩子实在是麻烦。 即使就是当年的自己,也避免不了会有许多捉摸不到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还不肯听话。 嬴政思及那句轮不到你管教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时睡不着,他再度去观了战事。 蒙骜率军到来后,却也没有入城,而是趁今夜阴云遮月,昏暗非常,在不惊动联军大部队的情况下突袭了楚国阵营。 虽人数不多,但楚国军士如惊弓之鸟,已然笃定秦军精锐决意先攻楚营。 为避与秦国再度结仇,也不愿在此战中大伤元气,是日,不顾庞煖劝阻,楚国军队先行撤走。 见楚军独自撤走,联军军心齐动,皆萌生退走之意。 也就在这些人接连请退之时,却全然不觉蒲坂城内变化。 几日后,本该在蒲坂城内驻守的张唐急行军至函谷关,绕后包围,秦军关门大开,关内王翦率军突进,将此处联军围困关前。 留在函谷关的黄歇率领之师在军师姚贾的坚持下本欲支撑,结果错失撤走时机,被秦军包围,一时指向姚贾的怨怒横生。 而蒲坂前的军队几尽全然撤走,秦政再度出现在了函谷关。 面对黄歇的求和,秦政派使者与其商议,其中甘罗请命前去。 秦政对他的能力有疑,最终在隗状的推举之下,秦政准许其作为随行者前去。 出乎意料的是,甘罗年纪虽小,才能却不可小觑。 虽只是随行,但他仅凭了一番口舌,分从此次纵约国楚国,以及主将之一庞煖所属赵国,以及早前献地求和,却还要参与战事的韩国手中要来了数量不等的城池。 自敌军阵营归来后,甘罗将划归来的城池地图交由秦政。 秦政惊于他的才能,自此也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不得不说,就算他怀疑隗状和甘罗与崇苏有些关系,但单从这二人的能力来说,实在是挑不出错来。 他总是让人这样为难。 思及前几日的事,秦政又是一阵无名火。 两人互相置气,即使都从蒲坂到了函谷关,却全然不主动去寻人。 另处军帐中。 扶苏看着嬴政拆下纱布后的伤口一阵肉疼。 嬴政也没想到这伤会存这样久。 虽划得深,几日过去,本该快要愈合。 但近日接连落雨,道路泥泞,一路颠簸过来,在他未在意的时候,这伤口又复而崩开,到今日还未愈。 医师正为他换着药,扶苏看了一阵,不免道:“客卿日后还是莫要以身犯险。” “此伤不算什么,”嬴政道:“若我不带去希望,蒲坂怕是撑不到援军赶到。” “何况我在场,此战盛名归我。” 近日军中谈论大势是秦王初征布局之巧妙,不仅化去了敌众我寡的劣势,还反将一军,围困联军,要得了城池。 以最少的损失换来了最大的成果,如秦政所想,他此战确实获得了威名。 而除去秦王,军中人喜好讨论的还有一人。 尽然是力挽狂澜的崇客卿。 扶苏浅笑,道:“也是。” 说话间,嬴政的伤口已然包扎好,他抬手,又在察觉一阵痛楚后放平,问:“甘罗说出函谷关处非联军精锐,是你告知?” 他虽让隗状将甘罗带来,但这个机会还得他自己握住,否则他指出异样,却说不清原因,极易被秦政抓个正着。 扶苏道:“未有,我只提醒了他注意关前联军异样。” 随后补充道:“他若是未看出来,我自会另遣人暗中提醒王将军。” 总之会让消息及时递到秦政手中,让他给出决断,促使张唐处的秦军精锐赶赴蒲坂。 布局尽然落到实处,嬴政没有再说话。 自他从蒲坂回来,扶苏都未见他笑过,此时见他又是沉默,扶苏邀他:“今日凉爽,且去帐外透风?” 嬴政没有拒绝,起身同他出了军帐。 近日的雨似是不会停了一般,空中还是布着阴云。 阵阵凉风,却也是舒爽。 两人在一处能看见远山的军帐后驻足,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忽而就说去了秦政:“近日大王也如客卿一般满脸不悦。” 嬴政只道:“不必理会。” 话音方落。 “不必理会?” 有人噙着些火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扶苏回身一看,就见身后拐角就出来了人。 他心道不妙,却还是先行了礼:“拜见大王。” 秦政方好回去自己的军帐,路过此地,听闻熟悉的声音,不禁驻足。 只站了片刻,就听了此话。 嬴政瞧他过来,草率行了礼,而后就真的不理了人。 扶苏见他二人剑拔弩张,正想说话,秦政却道:“你暂且退下。” 嬴政却问道:“什么话不能给他听?” “好,给他听。”秦政知道他在故意说反话,也不赶人走了。 而是质问道:“听去了什么寡人用不着关心,对吗?” 扶苏自觉退后了几步。 嬴政却道:“若大王非要关心,臣也无权过问。” “一贯强来,一贯无理,大王不是一向如此吗?” 明明此战大捷,不论他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最终的结果是好的,秦政本不打算再公然去问他背后真相,事后也依旧对他因功论赏。 他隐瞒诸多是事实,自己已经退了一步,他只消服个软,此事可以听他好好解释。 为什么他非得这样呛人? 城墙上若真的强来,大可以令人将他压下,当场质问此事的来龙去脉。 若是真的蛮横无理,大可动权压他,让他在官场上寸步难行。 秦政早前就说过,不许越过他行事,不许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此事过去几天,置气归置气,秦政没有贸然去罚。 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违令,此事他也未有追究。 难道他还不够宽容吗? 不仅这样呛人,又罔顾王权。 他当他是谁? 第074章 撞破 “你就这样看寡人?”秦政冷声道。 嬴政亦是不给他什么好脸色:“又有何处说错?” “何处为对?”秦政眼中愠色愈浓, 道:“你行事诡谲,寡人素来只是发问,又可有强求你尽数道来?” “此只为大王的一己之念。” 嬴政丝毫不领他的情, 道:“此事如若放在他人身上,或是论功,臣助大王良多, 凭何又要受大王的质问?” “他人,你也知道说他人。”秦政更是恼怒。 “你可见他人身世成谜,可见他人知道这样多, 可见他人这样罔顾王权!” “你提他人,不如先问问自己,你做的事,他人如何能做到?” 近日闷在心里的怒气经他这一激全然发泄, 秦政的话一句接了一句。 “这样的事甚至不止一件,如若你此后行事件件如此, 事事如此, 你让寡人如何看你!” “若后事皆为你所知,你又如此心高, 天下人干脆按照你所想, 按照你引导的那样去行进,难道你还要来做天下人的王!” 也不知是一时激动脱口而出,还是他细细琢磨后的结果。 他越说越近了真相。 嬴政又怎可能去承认:“这只是大王的所想。” “臣可有这样做?” “王座自有人选, 臣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臣做的事只要对秦国有利,何必又问这样多?” “对秦国有利。”秦政干笑一声。 “此次有利, 又能确保次次有利吗?” 若此事崇苏真的事先全然知晓,他可以做到事事助秦国, 也就可以做到将助秦国的关节尽数改去。 只消一步错,此战就不会胜得这样轻易,甚至可能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以他的能力,只要他想,就定能做到。 这次他愿为秦国的胜利置身险境,下次呢? 以后呢? 他知道的,或者说他能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大王疑我?” 嬴政觉得自己在问一个不需要确定的事实。 秦政哼笑:“疑你,倒不如说你瞒了寡人多少?” 嬴政原以为塑造的这个身份多少能得一点特殊,至少不会让秦政轻易在他的立场问题上起疑。 没想到涉及到国事,涉及到王权,涉及到无法掌控的因素,他终究是除了己身,谁都无法全身心地信任。 还是太低估他自己的戒心。 这是二人共有的本性,嬴政却也无法去说什么,只道:“原以为大王另眼相看,未曾想只是假意。” “另眼相看的是情意,此不曾假。” 秦政现如今可不是在和他谈论感情。 却也顺了他语间走向,道:“你尽数坦白,寡人依旧对你真情。” 嬴政觉得他简直是在说笑:“真情?” 这样不对等的关系,又哪里是真情。 他问:“就没想过臣之不愿?” 当初秦政说出这荒唐的心意时未曾言明的话在今日开诚布公。 “没想过在臣眼里,这份所谓的真情实为荒谬?” 秦政转而蹙了眉头,一派阴沉:“你说什么?” 又是这幅神情。 从前怎么不觉得自己这样欠打。 他早已对秦政这般强势极为不满。 先前两人表面融洽,不过是他暂且让步得来的一份平静。 即使如此,相处间秦政还是会只顾了自己的意愿去行事,去强迫他接受本不愿的事。 一旦他有一点违抗,一点不受掌控,秦政就会像现在这般翻脸。 这样如履薄冰的关系,也只有其中的上位者会满意,会高兴,会乐在其中。 诚然,或许他从前也会如此。 但他终归到过天下人之上的位置,甚至于比如今的秦政还要位高。 凭何要受这份气? 此战行事前他早就猜到会是这副局面,那也不需要什么挽回。 紧抿的唇在此刻轻启:“臣帮过大王良多,陪了大王许久,若论情谊,也该是相知相惜,为何大王非要如此偏执?” 他看着秦政的脸,心中久违地升腾起灭不去的火:“就算不论此番情谊,只论为官以来的功迹,也该是明君良臣,长此以往,成后世一则佳话。” “为何要起其他心思?” “为何要这样相逼?” 一席话说完,他也不让秦政以为他在服软,而是道:“臣早就说过,百般纠缠,只会换来些出格的结果。” “大王不要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一句话又绕回去他行事疑点颇多。 秦政脑海中兀然冒出那句。 看谁玩得过谁。 那日后,他尽然是顺从或是不怎么出格的反抗。 秦政原本没有多在意这话。 没想到他从不是一句空言。 难道从那日起,他都在盘算着怎样报复回来? 方才阴云盘踞的天空,此刻兀地滴了雨水。 第一滴雨落在面颊上时,秦政不由得怒上心头:“你以为你是谁?” “胆敢这样说话。” 更多的雨点接连落下,秦政的话也滴滴点点砸出。 “你如今的官位,一直以来的地位,都是寡人给的。多年来你所有的一份特殊,现在敢这样在寡人面前说话,尽然是寡人的纵容!” “只不过是将投注在你身上的真情,在你身上以另一种方式寻回。” “你凭什么说寡人偏执,凭什么说寡人相逼?” 雨势渐大。 亲卫上前为他撑伞。 秦政的声音未有被雨声盖过,反而更加清晰:“且不说此。” “你背后做了多少?瞒了多少?一直以来,寡人不仅没有细究,到现在为止,又何曾说过你一句重话?又何曾不分缘由去罚?” “虽有疑,可又有哪一点亏待?反倒是你,不仅一而再再而三蒙骗寡人,如今更是得寸进尺!” 雨水砸湿了面前人的发,秦政却没有一点令亲卫为他撑伞的意思。 转而又是一声声质问:“寡人对你还不够好?” “因为这份心意,给你的特权还不够多?” 嬴政与他简直是说不通。 只要还有这层身份相隔,秦政永远不会理解。 他要的不是他人给的特权。 而是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 秦政浑然不觉,继续道:“可你居然还觉不满,想要摆脱,甚至想着报复?” “你将这份纵容当做了什么!” 退到远处的扶苏见雨落势愈大,却没人为嬴政撑伞,吩咐了身边的侍从过去。 才是靠近,就听了一句。 “不许给他撑伞!” 凑近的人被秦政瞪了回去。 “寡人看你是不知了分寸。”滔天的愠怒过去,剩下的是如鲠在喉。 他一直不回话,秦政也不想再多说。 只安排了两个亲卫看着他,而后丢下一句。 “让他自己好好反省。” 之后也不管他还淋着雨,转头就走。 待他走远,雨中扶苏慢慢靠了过来。 他全然没料到这二人会吵成这样,此时颇为无措,只自己撑了伞过来,站到他身边为他挡雨。 亲卫本想拦他,扶苏却道:“大王未说他走后亦不许为客卿撑伞。” 方才虽离得远,但总归是陆陆续续听了个大概。 尽管很多都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几句却是了然。 嬴政接了他的话:“也未说在何处反省。” 说着就要从此处离开。 亲卫想拦,又碍于秦政确实没说清楚,也贸然强压不得,最终一人跟随他去,一人去告知秦政。 当下无话,扶苏与他撑伞同行,和他一起朝着军帐去。 到了他的军帐,扶苏唤人来为他更衣。 雨下得大,只这么一会,他身上就已然全然湿透。 “回去吧。”嬴政揉着额侧。 实在是被秦政气得脑仁疼,他不想再说话。 扶苏踌躇片刻,最终是乖乖回去自己的军帐。 还是不要让他在自己身上多费心。 毕竟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在嬴政身上看见久违的,藏不住的怒气。 那边秦政更是气在心头。 一路回去,也不想再为他心烦,召来王翦和绕道函谷关的张唐,商议好处尽然得来,是否该就此将困在关前的联军放走。 这期间,他拒见了一切无关紧要的请见。 那来报信的亲卫也就被拦在了外边。 此事商议完,三人达成一致,既然谈判已成,继续围困耗费国力,还可能招致各国反攻,不如就此罢休。 只给各国各自发去警告,尤其让黄歇回去禀告楚王,此后再不得作为纵约长,否则秦楚必有一战。 这样一来,虽未能一举端去各国主力,他们也再难联合。 国事处理好,秦政听外边雨声渐大,不免又想去了私事。 正想召人来去告知崇苏莫要在外淋雨,等来的却是方才一直等在殿外的亲卫。 听闻他根本没有在外,而是兀自回去,秦政不怒反笑。 看来是一点没入心。 秦政也不打算再去寻他吵架,此事就这样搁置。 对他的气却未消。 这次他不主动认错,秦政决计不去寻人。 哪想他这般想,崇苏似是也这样想,战事收尾,留在函谷关前的联军陆续撤走,秦政在此多留了几天。 这几天,不论是众臣议事还是他分内之事,崇苏都称病。 好像这番气要与他闹个没完。 回咸阳的前一日,秦政忍无可忍,差人去探。 未曾想去探的人带来的消息却出乎意料。 “他真的病了?” 秦政不可置信。 他哪里是淋些雨就会病倒的。 亲卫哪敢胡诌,如实道:“医师处给的说法是伤口未愈,那日刚换的药被雨淋了湿透,之后客卿又未及时换药,导致伤口轻度溃烂,继而并发了体热。” 纵然再怎么生气,听闻他染病,秦政心下还是揪紧。 转而有些后悔把他丢在雨里。 那日也没看他纱布下的伤有多重,没想到隔了这样久还未好。 犹豫再三,秦政还是去主动寻了人。 那边嬴政在帐中方好换了伤药。 除去换药,还要服些药。 扶苏这几日常待在他身边,现今方好出去为他去守药。 他半靠在床榻边,等着服下药后再小睡一会。 因为轻微的体热,他有些昏沉,但也不至于要卧病在床。 战事收尾,他此次的布局也已成,暂且没什么事要让他费心。 也就不参与政事在此消磨。 再者,他也不想见秦政。 他觉得这病实在是让秦政气出来的。 嬴政不想再去想他,闭目养神。 可偏偏秦政就这样百般不顺意,不去想,偏偏他就要凑到近前。 留在外边的小仆过来告知他秦政在往这边过来时,嬴政一阵无言。 他并不想见人:“告诉他我在休息,莫要打扰。” 小仆领命出去。 嬴政躺去床榻,盖上被褥,装出一副睡去的模样。 不久,他听到帐外起了动静。 秦政听了小仆的话,当真没有多让人打扰,派人将他军帐外吵闹的人员都挥退。 随后自己一人进了帐子。 不让他人打扰,但他不算在其列。 方一进来,就见了安静躺着的崇苏。 靠着他身边轻坐下,秦政一时也不知做什么。 看了他一会,帮他掖了盖得凌乱的被脚,不经意蹭了他脸颊,又顺势探去他的脖颈。 还真的有些烫人。 秦政顿时有些内疚。 当初他冒着雨义无反顾奔赴,如今他却把他丢在雨里。 虽说他也没听话就是了。 但总归来说,还是要怪他非要这样犟。 “为何不愿乖一点?” 秦政轻声道。 “就算你知道许多,只要你乖乖待在寡人身边,寡人不是不愿信你。” 嬴政听他一席话,更是无语。 不乖的是他。 他在心里道。 却未察觉到心中不快印去了面上。 看他不自觉蹙眉,秦政状若察觉了什么。 随即俯身靠去,故意道:“些许任性也未有什么,只要不出格,只要肯听话。” “你想要的,寡人都可以给你。” 嬴政在心中冷笑。 他想要的是王权。 单这一点,秦政就不可能给他。 却忽而察觉他的鼻息靠了过来。 下一刻,就被堵住了唇。 秦政似乎是以为他还睡着,慢条斯理地□□,将他因为体热而干燥的唇一点点润湿,随后就想撬他的牙关。 这下嬴政装不下去了。 当即掀开眼瞪他,将他推远:“做什么?” “你果然未睡。” 秦政再度凑近想去吻他。 嬴政偏脸躲开,自床榻上半起了身。 “躲什么?”秦政与他耍流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还不待嬴政回话,与他争出个高低来,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一阵巨大的碎裂声吸去。 是军帐入口处传来的响动。 两人几尽同步转头去看。 只见转角处隐约见了人影。 人影愣怔。 而在他面前是跌落在地的端盘。 熬好的药四处泼洒,染湿了帐中地毯。 端盘上熬药的瓦罐,附带着装药的小碗和药勺滚落在地,此时还在微微晃动。 碰撞声回荡,在帐中似要久久不绝。 器具碰地碎裂,而眼前的景象,将来人撞碎了彻底。 第075章 凌乱 相对无言。 那人影察觉到两人正在看他, 转身就走。 嬴政扶额,本就不适,经这一遭更是头疼。 这个时候会端着药前来, 不小心撞破这不可言说的秘密,还这等反应的人,又会是谁。 他将秦政给推去一边, 随后唤道。 “扶苏?” 扶苏迈出的步子骤停,又如前几日看他们吵架一般,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最终艰难回头。 秦政倒无所谓,坐在一旁悠哉,看着扶苏过来,示意他无需多礼。 扶苏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方才的画面刻在脑海, 在他眼前不断重现似的,怎么也挥赶不走。 “我……” 此时想说什么也没看见似乎有些不可信。 我了半天, 也没个下文。 扶苏选择沉默。 嬴政下意识将他唤回来, 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不是他看到的那样似乎很不可信。 “看见了?” 这个时候,秦政倒是会添乱, 丝毫不顾僵住的气氛, 冷不丁添了一句:“你看见的就是事实。” 嬴政斜了他一眼。 秦政视若无睹,继续给心乱如麻的扶苏当头一棒:“他是寡人……” “闭嘴。”嬴政不经意间带了些命令性的语气。 惹得秦政沉了面色。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 也对崇苏这样在意扶苏的感受,却和他甩脸色感到不快。 当着人的面, 秦政质问他:“你还敢这样说话?” 听他们又有吵起来的架势,扶苏强硬让自己暂且忘却,逼迫自己捡起碎了一地的伦理, 开口道:“大王不必动怒。” “客卿只是有一些……” 扶苏不想看到他们再吵架,这般打断, 却也不知该这样去劝阻。 混乱的心思体现到言语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改口道:“不,是我有些……” 有些弄不懂这个世界了。 嬴政看他懵住的样子,清楚现在与他说什么,他也全然听不进去。 还是让他自己缓缓,当下无奈叹气,道:“先回去吧。” 也不怪他想不通。 毕竟他自己对秦政这莫名起的心思,是到现在都未想通。 扶苏闻言立马转身,在这堪称诡异的氛围中再也待不下去。 可看到地上的药罐,还是扭头回来,道:“客卿的药洒了。” 方才本是跟在他身后的小仆端在手中,可看到门外秦政的亲卫,也被知道秦政下了令不让随意打扰。 也不是多麻烦的事,他于是没让亲卫代劳,而是自己端进了帐来。 没想到方好撞见了些他不该看的场景。 太过超出认知,他一时忘了手里还端着药。 早知道他就该随意差遣了人进来。 早知道…… “无事。” 恍惚间嬴政在与他说话:“再差人熬一份就是。” “先回去吧。”他重复道。 扶苏如蒙大赦,快步出了帐,经由凉风吹拂,这才把方才的晕头转向给暂时缓好。 听闻一声巨响,又见他神情恍惚出来,守帐的亲卫不免多问了一句帐内是否有变故。 “无事,无事。”扶苏无意义地重复。 只要不进去,对于他来说就没有变故。 “差人去再熬一份药。” 他丢下这句话,茫然地,不知该往何处去地,兀自朝前去。 看了他这般反应,秦政方才起的怒气却也忘去了脑后,问:“他为何反应这样大?” 即便是至亲,也不该在知道有这份感情的时候这般天塌地陷。 秦政觉得有些奇怪。 嬴政:“……” 这让他怎么说。 对于他来说,秦政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目前姑且算是对崇苏这个壳子动情。 他自己对秦政并没什么欲望。 对于秦政的吻也就暂且还能接受。 暂且没有那样地背德。 可扶苏不知道其中具体。 在他看来,方才看到的场景是不同世界的陛下吻在一起。 何况在他心目中,陛下的形象是那样的神圣不可侵。 何况陛下还是他从前的父皇。 “还有你,”见他不答,秦政自顾自又问:“有什么不能说的?” “赌约有结果前,关系不许告知他人。” 嬴政反过来质问他:“大王莫非忘了?” 秦政确实忘了。 这个赌他也未有多重视。 只记了得到他的真心可以让他主动。 至于其他并不重要。 毕竟现在他强来,三年后如果他还是喜欢,照样可以强来。 他并没有多当回事。 嬴政看他的模样,就知他并未放心上。 可终归是他理亏,嬴政道:“忘记归忘记,还要借此质问,大王未免太不讲理。” 赌约记不清,这次吵架秦政记得清楚,阴阳怪气道:“反正在你眼里寡人一向不讲理。” “不缺这一回。” 嬴政自然听出他含着一口气,懒得去和他争:“知道就好。” 与他废话这样久,方才又临了扶苏的变故,嬴政自觉心累,道:“大王请回吧。” 秦政不回。 攻秦之军已退,明日他们启程回咸阳,几日下来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在这消磨时间又如何。 嬴政见赶不走人,自顾自躺下,躺到半路却被他拦下。 秦政牵着他把他往怀里带。 “做什么?”嬴政挣开他。 拉扯间他骤然蹙眉,看向自己的左臂。 似乎是又扯到了伤口。 秦政也反应过来,当即松了手。 又道:“不做什么。” “你过来。”他朝嬴政敞开怀抱,示意他靠过来。 “不必大王费心。”嬴政道。 争吵时寸步不让的是他,此时来示好算什么。 “就要费心。”秦政二话不说将他搂了过来。 既然他觉得不讲理,那不讲理得彻底好了。 也不让他动,秦政揽着他的腰就把他禁锢在怀里。 嬴政此时有些晕乎,既然只是这样抱着,也懒得去多反抗,留了一丝防备,靠着他逐渐半睡了过去。 怀里的人渐渐软了腰身,秦政垂眼看他。 他睡去的时候全然没有与他吵架时的那股凌厉,尖锐得恨不能将人捅个对穿。 待身上浑然天成的防备落去,就是独留给他一人的温良。 这幅模样还真是惹人爱怜。 秦政越看越心痒,可只消稍稍有点动静,他就极为敏锐地一碰就醒。 闹到最后,秦政只得忍下这点心思,好好搂着人,干望着又碰不得,弄得他有些抓狂。 若是能一直将他这样留在身边就好。 秦政心中一动。 当下抱着他,心思百转,想了个明白,也不急着去索取什么了,而是一下下轻抚着他的脊背。 不久,那边有药端上。 他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秦政不想在此时叫醒他。 只令人将药温了,自己仍旧留下来陪他。 这样抱他有点上瘾。 秦政能闻到他身上近日服药而有浅淡药味,能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平缓地打在耳侧。 从前都是被他搂在怀里,从小搂到这样大,现在反搂回去,感觉竟会这样好。 只是他难得会有这样顺从的时候。 秦政在心中叹气。 吵了这样久,尽然是因为他的这份锐气。 秦政轻勾了他的手指,摩挲着,挑逗着,这样的时辰短,他要给自己寻些乐趣。 才玩了一会。 嬴政推开了他。 秦政有些意外。 明明他动作轻得很。 嬴政倒不是因为他的动作醒的,比起他之前动手动脚,勾手指已然不足一提。 小憩一会,他终于是恢复了些精神气,也不想一直这样睡着,这才推开他起身。 方才跑出去的扶苏也不知去哪了,晚点还得去寻人。 他从床榻上下来,秦政却好整以暇,坐在原地差人去将他的药拿来。 也不知道他趁着自己睡去悟了些什么,此时是神清气爽,也不与他较劲了,而是作势要哄他喝药。 嬴政颇为无语地看他一眼,而后把药碗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随后像喝水一般将极苦的药一饮而尽。 秦政也不计较他的神色和动作,起身朝他过来。 嬴政挡了他:“苦。” “无妨。”秦政照样过来吻他。 他不乐意时总会紧闭唇齿,秦政也不为难,细细吻着他的唇瓣。 吻了一嘴的苦味,这才肯罢休。 之后只嘱咐他好好休息,这几日不会再来扰他,随后也不拖延,出了军帐。 他忽而这般性情大变,嬴政实为意外。 吵了这么久,前几日的怒气全然不是假的,怎么现在就这幅模样? 不过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这幅模样,一般是没安好心。 安的什么心,嬴政却一时猜不透。 千算万算,他算不到的唯有秦政的这份感情。 喝下药后,他复而坐了一会。 且待稍晚一点再出去寻人。 此事他亦然头疼,自然不知该如何与扶苏道来。 另一边。 扶苏在函谷关城墙上吹着凉风。 很多次他想告诉自己。 或许是看错了。 可怎么也忘不掉看到的场景。 在秦王说那句想要的都可以给你时,他恰好进了帐内。 而后就在那个拐角,他方想出声,就看见了那个吻。 这个吻把他震在了原地。 后边的事不必回想。 他只十分后悔为什么要去送这趟药。 后悔完,又不免去想。 为何会这样? 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去看这个世界的秦王。 只当做大王? 可他的相貌脾性与从前的父皇别无二致。 要说没有一点连带的感情,扶苏说服不了自己。 那么。 他前世的父皇,与这个世界相貌脾性全然相同的秦王,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分体。 接吻? 这两个字化作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劈开,炸得他头晕目眩。 这是怎样一种感情? 实在是超出认知,他无法用言语解释。 还有,他听到了什么? 不是第一次。 难道先前还有很多次?? 那些传闻,还有诸如嘴唇破皮的各种异像一个个接连浮现,化作了一个个小人,在他面前举牌大喊着一切皆有迹可循。 只是他从未认真去听,从未认真去想这个可能。 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决计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怎么也不会信。 偏偏他亲眼看见了。 城墙上的阵阵凉风中,扶苏像要随风而去。 忽而有两道脚步声过来。 轻手轻脚,似乎是怕被他发现。 扶苏都不消去猜,就能猜到来人是谁。 下一刻,他左右肩都被人拍了,随后分有两人从其后绕上。 扶苏没有去看他们,兀自飘荡在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里。 蒙恬站在他左侧,搭着他的肩,大咧咧道:“早就见你站在这里,怎么,有何心事?” 蒙毅则规矩站在他右边,和他阿兄一唱一和:“同我们说说?” 扶苏状若无事发生,实则早已透出些平静的崩溃。 也不知道如何去与他二人言道。 斟酌片刻,他幽幽道:“我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第076章 熏香 “?” 两个人面上都是疑惑。 扶苏尝试解释, 又觉得实在不知该怎样出口。 又道:“没什么。” 蒙毅看出他情绪不对,多问了一句:“什么事连我们都要瞒” “也不是瞒你们。”扶苏缓缓扶额。 纠结半天,他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比喻这段关系。 何况他们以后会是近臣, 如若说得太直白,难免会被秦王觉出异样。 扶苏最终放弃了与他们说此事。 而是绕开了话题,问蒙恬道:“明日一同回咸阳吗?” “不回。”蒙恬道。 “回去咸阳是得闲, 不如待在军中。” 此战得胜,但他自觉还有诸多需要磨练的地方,还是决意留在边关。 蒙毅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 自从他决意离家,这一年来就没见他想回咸阳过。 此次若不是大王亲征他跟随过来,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看他沉默,蒙恬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赶忙添了话,道:“近日见了大王和毅儿, 也算回了咸阳城去。” 蒙毅却道:“阿父阿母还等你回去呢。” “我……” 这下他没话说了。 扶苏思绪飘荡在外, 在此刻又飘了回来,幽然道:“待大王冠礼时回去吧。” 是年正月, 也没有多久了。 此次大获全胜, 秦政却丝毫未提庆功的事,以从前对他行事的了解,估计是要庆功宴和冠礼并行。 这样圆满的时日, 怎么样也要回去一趟。 “也好。”蒙恬答应下来。 也在此时,他们身后又有一道脚步声。 此人倒是丝毫未遮掩,一步步踏得结实。 这次扶苏倒吃不准是谁了, 三人齐齐回头。 “在说什么?”嬴政慢步到了他们跟前。 “崇客卿!”蒙恬道。 上次自蒲坂分开,两人少有交集, 此时他叫人却叫得热情。 “崇客卿。”蒙毅朝他颔首。 嬴政回应完,而后看向扶苏。 扶苏一时无措,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眼神。 嬴政于是先问了他二人:“二位可否先行?有些私事未完。” 既然是私事,两人没有多问,双双退开。 临走前,蒙恬靠来他身边。 上回并肩作战,蒙恬自认为他们有些交情,也没什么生分可言,直接问道:“客卿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唤我小将军。” “蒙家两代都为名将,”嬴政笑回:“你日后定也是出色的将领,我不过先喊了将军之名。” 何况比起他从前认识的蒙恬,他的年纪确实太小。 那日的疑惑解开,蒙恬对他更添了些亲近,同样笑道:“多谢客卿所言。” 说着踩着欢快的步子与蒙毅一同下了城墙。 风中一时就剩了同样心情复杂的二人。 一起吹了一阵凉风,扶苏先担心起他来:“客卿尚且不适,我们回去军帐再说?” 这几日在军帐待得太久,嬴政并不想回去,何况服药之后他清明不少,他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之人。 回他道:“无碍。” 扶苏又沉默了下去。 沉默一阵。 “我……” “他……” 两人同时开了口。 “客卿先说吧。”扶苏赶忙道。 嬴政也没推拒什么,先道:“他确实有那般心思。” 这话的意思,扶苏领悟了会,问道:“那客卿呢?” 嬴政平静道:“未有。” 不知为何,扶苏顿时释怀了许多。 转而又问道:“那,那方才……” 嬴政还是说得轻描淡写:“推拒不了,假意顺从罢了。” 父皇居然还会有这样假意顺从的时候。 扶苏觉得这个话题颇为奇幻。 也只能接受,道:“客卿之后打算如何?” 既然不愿意,总不能继续这样假意顺从下去。 嬴政道:“自有对策。” “嗯。”扶苏没有多问。 又静默一会。 嬴政猜他定然从帐子中出来就杵在这了,城墙上凉风大,他道:“回去吧。” 扶苏从一阵神游中回来,将方才的一番话尽数消化了,终于是勉强接受下来,乖乖跟他下去城墙。 殊不知在其下主帐前,秦政望着二人的身影若有所思。 又问方才被他召到近前的蒙毅,问他:“方才说了什么?” 蒙毅同蒙恬一同下来关口,还未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被秦政逮了过来,问得还是这样莫名的问题。 他如实道:“说了些兄长之后的打算。” 秦政看着朝下走的扶苏:“方才他是何神色?” 蒙毅尽力为他描述:“状若失魂,有些空洞,又有些茫然,似乎是遇到了极度不可思议之事。” “可有解释?”秦政最后问。 蒙毅摇头。 这二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神秘。 秦政心道。 就算关系这样好的好友,也不轻易去说关于他二人的事宜。 秦政早觉得他们的关系疑点重重。 虽说他们是同族,但也没见他们同姓,崇苏向来与他说二人是至亲,却也从未与他说过是哪种关系的至亲。 至亲,又是何种至亲? 再者,这二人长相未有什么相似之处,实在是看不出其中有血缘。 他又在骗他。 秦政对于这个事实已经无甚波澜。 倘若有一天他全然不骗人了,那才是稀奇。 总有一天他会查出所有。 城墙上二人已然不见了身影,秦政收下心中所想,回去帐中。 是日,浩荡队伍返王城。 此战收尾,是为大捷,各国撤兵,秦国获得三国献地,沙盘上各国领土范围再度重绘。 听闻那庞煖撤军后,因惧此战无功又赔去领土而返惹得赵王发怒,请示后绕道齐国,以其长久附秦,不参与各国联军讨伐不义之师为由,强攻齐国饶安,最终得胜。 饶安正临海,赵国自从有了靠海关口。 靠海的关口。 秦政看了眼前地图。 秦地居西,所见总是山林居多,他长到这样大,还未见过所记载的海。 也不急于这一时。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他就会攻下这片土地。 不止此处,燕赵之地,楚国大泽,秦国亦能攻破。 此后秦国容纳百川,山林地脉,江泽海河,秦国都会有。 战后他未有大行庆功宴,而是准许各地军民自行庆祝。 冠礼在即,他想两举并行。 回咸阳后,他先是将因战事堆积的事务处理了妥当,随后着手去吩咐人手操持此事。 地点自然是雍城,时间还需卜算,选大吉日。 而冠礼通常要父兄加冠。 他已然没了父,又是长子,也不想让堂兄来承此任。 最终选定了年纪最长的嬴勖。 虽说他也是顽固一党,但自他上位来,嬴勖事事都坚定站在他身后,作为宗室之长,处处助他稳固秦王位。 不论功绩还是辈分,他都承得了此任。 此事决定到一半,后宫安分很久的成蟜却有了动静。 来到他面前言辞恳切,说是想前往秦占韩地上党修养。 理由是自家母亲自上次他长久卧床起忧心过度,常常心悸,在宫中住得颇为不安。 因韩夫人出生韩地,他想携着母亲去上党静养。 秦政并没有先行应允,而是先派了人去调查此事。 自雍城后,因赵姬的变故,嫪毐被灭口,他最终未有查到证据,又因成蟜在明面上为他挡箭,秦政自是不便太过为难。 久而久之,因他消沉度日,秦政都快将成蟜忘去了脑后。 此次出来就怕是他又起了什么逆心。 可一番查探下来,却是没什么异样。 成蟜许久没有过问政事,直到提出此事的前一日,还在当他的闲散长安君。 而韩夫人确实日渐消瘦,近一个月请的太医不断,所居药味也日益渐浓。 秦政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让面前的嬴珞继续讲。 此次调查成蟜,是嬴珞领的人。 宗族势力终归是庞大,单单是将本已逐出咸阳的嬴珞找回来,他们就起了些疑心,处处防着嬴珞,以防秦政安插人。 秦政并不打算先有什么大动作,而是让嬴珞先在身边理些小事,日后再找机会让他名正言顺升迁。 嬴珞听令接道:“韩夫人自成蟜出使韩国后就少有出所居宫门,经了成蟜大病,确实忧思过度,整日垂泪。” 又说了许多其他,最后道:“目前来看,是寻不出什么破绽。” 秦政若有所思。 嬴珞处理事一般会细致非常。 比如他下令调查一个可疑的房间,那么嬴珞连角落掉落的一根发丝都不会放过。 即便这样较真,他行事效率也从来不低。 因为只要得了命令,他就会丝毫不顾自己的时间,不调查完决计不休整。 这样拼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那句定要他后悔。 既然查了彻底,秦政也没什么可忧心。 成蟜空有封号没有封地,就算去往上党,也绝无可能去培养自己的势力。 何况,让他远离王城也没什么不妥。 最终是应允了他的请求。 又是几日后。 朝会散后,秦政回去殿中处理今日政务。 方才坐下,却听了消息。 是崇苏请见。 这倒是稀奇,秦政挑眉,令人将他召进来。 嬴政踏入殿中,面前秦政还是埋头在一堆竹简中。 秦政这些日子没怎么烦他,反倒是今日他主动来寻。 不过如若不是正事,他也是断然不会来找他。 在他面前站定,秦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来。 嬴政没有推拒,在他身边坐下。 秦政也没对他做什么,而是将手头的事宜处理完,这才来与他说话。 “寻寡人什么事?”秦政一手环去了他腰间,将他揽到了近前。 不知为何,经了上一回,秦政比起亲吻,好似更喜欢抱他。 嬴政并未回抱他,开口打算说事。 秦政却比他先说话。 “你用了什么熏香?” 他贴在嬴政脖颈边肆意呼吸着 。 唇在他脖颈边若即若离,秦政轻声道。 “你很好闻。” 第077章 决定 此种香浅淡宜人, 若在室内熏久了,还有些安神的效果。 从前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时,他便喜欢用此种熏香。 他喜欢的东西, 秦政喜欢也正常。 虽说他觉得秦政这对香的喜欢并不单纯。 他把怀里的秦政稍稍推远了些:“若大王喜欢,下回差人送进宫来。” 秦政的意思可不在于香:“不必了,香在你身上才好闻。” 嬴政冷漠道:“说笑了。” 说着把话题拉回了正事。 “此一战后, 大王如何打算?” 秦政收起方才不正经的模样,转而道:“自然要准备攻六国。” 嬴政问他:“其先灭哪国?” 他为秦政展开了地图。 秦政却没有马上在地图上点出。 此前他意欲先攻韩。 但韩国近来接连献地,是全然没有抵抗之势。 加之面积过小, 也全然不能提供许多战时存储。 此国无甚威胁,先攻后攻未有太大区别。 此次攻秦,楚赵倒是出头最大。 秦楚接壤线过长,楚国经了那番警告, 为防秦决意攻楚,迁都寿春。 这也算是在表明态度。 赵国除去献城并无动作, 甚至还出征齐国。 其先攻赵其实也不错。 赵国南面接壤魏齐, 北境接壤燕国,如若加上这块土地, 秦国与剩余五国全然接壤。 再者其国土比之韩魏相加更要辽阔, 以战养战,也不会一时粮草兵马紧缺。 他思量一会,道:“赵韩皆可。” 嬴政却道:“赵国体量太大。” 从前方好借了燕赵之争的时机, 秦其先攻赵,结果是久攻不下,两度受挫。 一气之下他转而先灭了邻近的韩国。 如今重来, 还是得谨慎作此抉择。 秦政不说话了。 方才看着地图的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这神色分明带了些怀疑。 就在嬴政以为他敏锐到只是这般程度都要觉得是预知时,秦政的视线移开:“继续说。” “若要攻打, 必当要有足够的粮草存储,还有完善的兵线。” 他道出其间问题:“现今秦国没有百里沃野。” 秦政不免赞同:“是啊。” 这个问题他也头疼。 用于农作的百里土地有,关中就是。 问题是沃野。 渭河以北有许多不宜农作的荒地,秦国虽有奖励开垦荒地的政策,但还是难以拓土。 现今秦国粮产与当年气象如何息息相关,但凡遭天灾,粮食便会大大减收。 若是平常年,还可借着存储度过此荒年。 可这对于战时的国家来说是致命的,一旦粮食供应不上,此战必败。 粮草定战局,此事重大,如若不完善,秦国或会在此事上吃大亏。 也就是说,秦国要想远征,必须得有较为稳定的粮产。 提及此事,秦政不免回想起他初即位时,韩国惧秦,献上郑国修渠。 水利师为他呈上修渠之蓝图,当时尚且年少的他一眼看出此为长远获利之计,欣然接受,与辅国大臣商议后,予其权柄修渠。 已然几尽七年过去,渠还未修好。 其中投注的人力物力极大,若是修好后的成果不如当年郑国所说,对于秦国来说是一大噩耗。 粮产确实是问题,他东出的心思再迫切,也不能不顾了这些。 这样看来,先全力攻赵确实不妥。 秦政问他:“有何看法?” 嬴政只道:“还是要先修水利。” “就这一条?”秦政有些狐疑。 说多了他更会起疑,嬴政选择沉默。 看他一会,秦政没有多问,转而一下下敲着桌案,缓声道:“投注的人力已然够多。” 他并不是不重视水利:“倘若再投注,许是要从更远的地方征调杂役。” “让一个韩国献上的水利师占去这样多人力,朝中一些人已然颇有微词,再征调必然有阻力。” “嗯。”嬴政回他:“那么暂且不征杂役,臣督促其赶工。” “哦?”秦政对于他的态度很是好奇。 嬴政问:“怎么?” 秦政幽幽道:“寡人现在觉得你在意之事都不简单呐。” 他将话挡回去:“此为臣分内之事。” 秦政再试他:“若是寡人不答应呢?” 嬴政神色未变:“也无碍。” 思忖片刻,秦政最后道:“去做吧。” “?” 嬴政更觉他居心不良。 他本已做好秦政将此事安排给他人的准备。 如若是从前的他,在没有其他打算的前提下,必定会将此事安排给他人。 见他又浅皱了眉,神色间似有困惑,秦政觉得好笑:“为何这般神态。” 嬴政意指那次争吵:“先前大王可不这样好说话。” 秦政淡淡道:“谁叫那时你要惹寡人生气。” “发那样大的火,如今却又这般纵容,大王是已然消气,”嬴政靠到他近前:“还是,另有打算啊?” 秦政并不理他,而是挑了他前一句话回:“你不喜欢?” 嬴政见他没有答的意思,撤了回来:“向来不喜欢。” 秦政扯着他的衣领将他带回来,两人方才就靠得近,这样一拉,嬴政撞去了他的下唇。 就这样极轻的一吻,秦政错开他,将他揽进了怀里。 “会有一天喜欢的。” 嬴政语间漠然:“不会。” “臣该走了。” 他再度想推开靠在身上闻香的秦政。 秦政并未放开他,只道了二字:“不许。” 嬴政微叹了气,由他抱着,视线转去了摊在一旁的地图,其上赵国的领土明晃晃。 他想做的并不只是修渠。 若是秦政执意这样缠着他,那么本打算让他人去做的事,他或该亲自前去。 “好了。” 正想着,秦政像是抱够了,这才将他松开,道:“你走吧。” 嬴政再未说话,起身出殿。 回府后,扶苏找上前来,与他说了一件意外。 是关于王乔松的。 “巴蜀?” 嬴政听闻她近来在此地,颇为意外:“她不是在西犬丘吗?” “不尽然。”扶苏平日与她有书信来往,却也不是样样都与嬴政言道。 此时与他解释:“她除去平日隐在山中,每隔一段时日就外出游历。” “麃公年岁已长,她通常独行。” 接着,他说了这个意外:“在巴蜀,她偶然结识了一人。” “谁?”提到此地,嬴政不由得想起一人。 这个人他们都很清楚,扶苏道:“巴清。” 嬴政顿了一下。 还真是她。 思及从前巴清的为人,王乔松那般活泼洒脱且又以女子之身独立天地的性子,应该很招巴清喜欢。 果然,扶苏道:“巴清觉得与她颇为投缘,近日都留她在府上玩乐。” 如果只是这样,倒不必单独拎出来言道,嬴政猜道:“巴清做主给了她什么?” 扶苏却摇头,道:“是她与巴清要了许多钱财。” 嬴政:“……” 在人家府上还这样反客为主。 这小女子还真是鬼怪精灵。 扶苏补充了一点:“她与我书信,说这笔钱方好为死士添置些赏钱。” 说到这,嬴政思及长久以来,也没问为何王乔松愿意助他们私养死士。 身为将门之女,概是会以国为先。 他们背着秦政做了许多事,若不理解其间意思,极有可能会被看做图谋不轨。 他并不觉得王乔松会不论因果,而单纯为感情去帮扶苏私下做此事。 扶苏则道:“我与她说清楚了其中利害,也说了部分计划,她清楚我们所做皆是为秦。” 嬴政与秦政说这些,总会惹疑,当下不禁问:“她没有问你为何知道这样多?” 说及此事,扶苏眉眼间染上了几分笑意:“她说既然是我不便说的秘密,不告诉她也无妨。” 若是秦政也这般就好了。 他在心中轻叹了气。 转而看了扶苏捏在手里的丝娟。 估计是他两传信所用,扶苏拿得轻柔。 丝娟边角垂下,嬴政一眼注意到了其上落款。 落款不是名字,而是一颗挺拔的乔木。 不知扶苏的落款是否同样是一颗小树,嬴政不免有些好奇。 他接回了此前的话题,道:“若能有巴清的支持,倒是解了钱财的问题。” 扶苏赞成:“是。” 不过她日后住来咸阳,怕会与秦政提起这些。 但到那时,应是无需伴在秦政左右,他也就未有与扶苏说这个担忧。 转而又说了些其他,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此年的后几月随着日渐转凉的风飘过。 嬴政参与郑国渠的督造,虽有督工,但人力有限,又得保证水渠质量,最终也快不到哪里去。 随后冬日降临。 此年步入末尾,年关一过,便为秦政弱冠之年。 大雪落了一阵,寒冷冬日的间隙中,迎了一段晴日。 白雪消融,咸阳宫中卜筮结果出。 冠礼吉日经此选定。 是为己酉。 第078章 冠礼 吉日渐近。 嬴政近来不常见秦政。 他似乎是全然沉浸去对于冠礼的期待, 每日除去政务,就是去安排冠礼相关事宜。 安排到最后,已然是万事俱备, 他却也不消停,总会时不时抽检。 朝会上见秦政,也总能察觉到他身边轻快的气氛。 这样沉浸其间, 也难想起他来,嬴政这段时日算是得了个清净。 秦政冠礼之日,便是正式亲政之时。 秦王的权柄交接需在雍城宗庙, 秦政的加冠之地也就理所应当定在了雍城。 吉日的前五日,浩荡仪仗启程。 到雍城的第一日,城中百姓如他初来时夹道欢迎。 此次比之从前更是声势浩荡。 当日晚。 秦政有些许睡不着。 于是夜半三更,他毫无预兆造访了嬴政的住处。 门被敲响的那一刻, 嬴政都不消去猜就知晓来者是谁。 下一刻,也不等他应答, 秦政推门就闯了进来。 和从前的习惯是如出一辙。 嬴政虽没睡, 对于他的贸然闯入是颇为无语。 他一身里衣坐在床榻边,并未起身去迎接:“大王来此有何事?” “未有何事。”秦政到他身边坐下, 也脱去了虚搭在外的外衣。 而后直言道:“寡人睡不着。” 睡不着不是他来打搅他人的理由, 嬴政收了正在看的竹书,道:“到臣这处来就能睡着了?” “也不是,”秦政又靠近了一点, 问他:“你为寡人备了何礼?” 嬴政撇他一眼,又撇开了去:“未有准备。” “真的?” 秦政不信。 “大王觉得呢?”嬴政反问。 秦政于是道:“你在骗人。” 嬴政轻笑了声,又问:“若确实未有准备呢?” 秦政也不生气, 转而笑道:“那正好。” 随后又接道:“你就不错。” 话音一落,他欺身上前, 将嬴政按去了床榻,问他:“把你给我好不好?” 秦政和他商量:“冠礼之日,一次也好。” 嬴政:“……” 他抬手揽了人的腰,转而将他摔去了里侧。 秦政对于他的反扑已然习惯,正想看他接下来如何。 他却转而熄了烛火。 随后也不等秦政说什么,掀起被褥就将他闷了个严实。 秦政:“……” 他在一片黑暗中钻出来,复而又是一阵漆黑。 “你做什么?” 秦政在一片黑中摸到了人,将他拉着一同躺下。 “不是睡不着吗。”嬴政把他抱进了怀里,像幼时那般为他摸着头发:“睡觉。” 可秦政已然不再年岁小了。 同躺在一处,现在他更想做些其他的。 嬴政自然知道他什么心思,当下转走了他的注意力:“大王可还记得在比武场欠下的心愿?” “记得。”秦政成功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天的事他记得还算清楚。 只是他许久未提此事,秦政还以为他早已忘记。 嬴政于是道:“今日想好了。” 秦政安静听着。 若是他要提日后不许纠缠之类的话,他不会答应。 嬴政说的却全然不与他想的相关:“让臣作为大王的赞冠者。” “嗯?” 说得实在是偏离所想,秦政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赞冠者是为秦政戴冠者的旁助。 戴冠者也就是嬴勖,嬴勖的旁助,理应也是嬴姓子弟。 再者,他冠礼事宜已全然安排好,未免太突然。 秦政问了一句:“为何?” 黑暗里嬴政沉默了许久。 他只是默默抱紧了秦政。 两人心房挨得极近,秦政在黑暗中感受着他心脏的起伏,一声声心跳经由紧贴的肌肤传递。 两人的心跳全然重合。 秦政在两人重合的心跳和呼吸声中察觉。 他好像与他有些共感。 所以他感知到了他身上散出的一股莫名的哀伤。 秦政没有再犹豫:“好。” 嬴政在黑暗中轻笑出声。 却笑得有些发苦:“这样贸然决定,可是会招来诸多不满。” 秦政满不在乎:“寡人乐意为你开这个特例。” “要忧心的是你,”秦政的手在他身上一下下地戳:“你不是向来讨厌他人非议?” 这要求太过特殊,他一个全然不相干的臣子参与君王的冠礼,在他者眼里终究是出格。 嬴政却道:“这一次不想在意。” “为何?”秦政猜了原因:“这样重视寡人的冠礼啊?” “嗯。”嬴政的声音还是很轻。 秦政在此刻岔开了话题:“那你在冠礼之日答应寡人。” 嬴政:“……” 绕来绕去还是这番话。 嬴政不想理他,再度将他塞进了被褥。 “先前怎么不与寡人说?”秦政复而钻了出来。 嬴政也不知道。 其实这个想法初始就有,只是一拖再拖,他竟会不知如何开口。 未曾想到秦政会答应得这样爽快。 “睡吧。”他轻拍秦政的后背,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这莫名的情绪似乎是影响了秦政。 也没了那个兴致,就这样由他抱着,渐渐就同他一起入了梦。 第二日,秦政就与宗族之人提了此事。 一切异议都被他摆平,也明令禁止朝中人公然议论此事,更不许有人到崇苏面前去言语,或是神色怪异。 秦政对于他的维护人尽皆知,这几日里,嬴政未有在身旁听到哪怕一声私议,或是看到哪怕一人异样目光。 转眼就是冠礼当日。 秦王室宗庙。 嬴政作为赞冠者,天未亮时到了此处,同一种嬴姓子弟布设好筵席。 各处物品归置得当后,面朝西方而立。 另三人面朝南,各持冠箱,其上分呈着冠礼仪式所要加的三道冠。 分为爵弁、皮弁、缁布冠。 嬴勖登堂后,三人转而面朝东方站立。 秦政在当日清晨来到供历代先祖的祠堂,其先进去其旁的厢房等候。 宗庙外排成一列的嬴姓子弟尽然随他同着玄黑色礼服。 不久后,其外宣告冠礼开始的礼乐大起。 乐声悠扬远传,终止时余音仍缓缓入耳,直至全然停息。 也就是此刻,嬴勖在秦国历代国君的牌位前,宣读冠礼祝辞。 向先祖请示、并宣告此任国君,秦国第三十七代国君秦政,正式接过先灵大任,接管秦国国君之权柄。 往后承起大任,承接权柄,也承先灵之志。 祝愿新任国君往后为政大道尽是坦途。 祝愿其为君之所成比肩先灵。 更祝愿其能够越过先灵,自成一档。 往后高功伟德,传颂万世。 嬴勖的声音落下后。 秦政从厢房内出至堂上,朝南站立,其外的一列玄黑齐齐对他行跪礼。 跪礼完毕,秦政转而走至平铺在牌位前的席前。 嬴政紧随着上前,将束头巾、簪、梳等一众用物置于席之南侧。 嬴勖则站在牌匾之前,对秦政拱手一礼。 示意他在席上坐下。 秦政朝他颔首,随后上前,在席上跪坐。 嬴政复而从侧后方上前为秦政束发。 而嬴勖暂且下堂。 待在他身后坐下,嬴政解开秦政束发的布巾,黑发随即散落。 他拿起方才放置在一旁的梳,搂了秦政的一缕发,细细为他梳理。 梳理完毕,他将发尽数挽起,盘至发顶,用头巾束起。 随后,他绕到秦政身前,面朝他跪坐下来,为他细细整理发顶头巾。 束发时牌位前只他们二人,面对面对坐,四目相对而视。 秦政眼中含着脉脉笑意,看着他的眼睛移不开。 他的眼神好像在问。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为他人束发? 明明上回还束得歪歪扭扭。 嬴政读懂了他的意思。 只是在心里道。 自然是起这个想法之日,为你学的。 整理好这头巾,嬴政起身,垂手的时候,他的双手扫过秦政的面颊。 在袖子的遮挡之下,秦政轻轻侧头,唇在他的手心挨了一下。 嬴政自然感受到了那一点湿热,无奈摇头,终是起身。 那边嬴勖在其下净手,随后与嬴政交替,上了堂去,与其上排位深深一揖。 随后起身,持冠三人其中一人上前来,面向东方,两手高举,其身俯下,把缁布冠递交给嬴勖。 通常冠礼要加三冠,这第一冠为缁布冠,是一块染黑的布帛,是先灵所用,以此为第一冠,以示敬祖。 嬴勖两手并抬,先伸右手,持冠后端,再是左手,持冠前端,神态庄重而不严肃,一步一缓行至席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在这良月吉日,为你戴上这缁布冠。 嬴勖双手捧冠,声音些许苍老,为祝词渡上庄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摒弃童稚之心,遵循成人的品德,愿你长寿吉祥,上天赐予大福。 念完祝辞,他在席上跪坐,为秦政戴缁布冠。 随后起身,回去堂下。 嬴政再度上前,为秦政加頍。 此为固定发冠所用,经由精美布帛制成,上缀短带,与缁布冠相连接以作固定。 嬴政将其与冠相接后,轻拉着分从秦政头部左右两侧顺下,最后在项中系成结。 其后是冠缨。 是一条漂亮的青缨。 从发顶顺下,而后在颌下系结。 长出的青缨垂下,将他玄黑的礼服衬得鲜明了几分。 秦政还是盯着他不放。 嬴政回应了他眼中的热忱,为他系上冠缨时,在他下颌轻挠了两下。 这次换来了秦政更为明显的笑意。 嬴政同样回了他的笑,起身下堂。 秦政紧随着自席上起身,转向后方,嬴勖首先对他躬身行礼。 随后又是众子弟的跪礼。 受了这番礼后,秦政进入初始的厢房内。 嬴政紧随其后。 这一步本不该是他跟随,但他还是想参与其中。 屋内置着加二道冠所需穿着的玄端服。 分为玄黑上衣、大裙、腰带,外加赤黑色蔽膝。 屋内小仆为秦政一一换上,而后退出厢房。 嬴政转而上前,为他整理衣装。 毫无征兆地,秦政凑过来吻他。 他为秦政系上的冠缨在动作间蹭到了他。 “做什么?”嬴政这次未有什么反抗,手上为他整理衣装的手未停。 秦政看着他动作的手,缓声道:“没什么。” “只是觉得,今日的你很不一样。” 第079章 冠礼 其二 “有何不一样?” 嬴政理好他衣物的每缕每寸, 而后问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反而觉得秦政才是与从前不同:“大王才是。” 他由衷道:“意气锐气皆具,朗朗弱冠之年。” 秦政本就飞扬的神色又添了几分雀跃。 问道:“你喜欢吗?” “喜欢。”嬴政如实道。 又添道:“不是大王那般喜欢。” 而是喜欢从他身上窥见的这种可能。 秦政只听进去前一句话。 还要说什么,嬴政却牵他往外走:“出去吧。” 外边的人都在等着, 秦政也未再拖延,快步出了房门。 嬴勖在他在席前站定时再度行了揖礼,而后秦政即席坐下。 嬴政再度上前, 为他取下缁布冠,又为他梳发,此次发簪取代束发巾用于固发。 又与他对坐, 为他整理簪发。 随后嬴勖净手上堂,还是如方才那般持冠接过皮弁。 这冠形如倒置杯具,上小下大,为白鹿皮所做, 极为珍贵。 嬴勖的祝辞再度唱起。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在这吉月良辰, 为你再戴皮弁冠。 “敬尔威仪, 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此后端正威仪, 敬慎德行, 祝愿你长寿万年,永远得享上天给予的福祉。 为他加上此冠,嬴勖下堂。 而嬴政上前, 为秦政系好此冠纽带。 此次再看,秦政面上多了几分肃色,但还是掩不住那隐隐的振奋。 更多的还有藏不住的野心。 及冠意味着他的权力自此日经由正统继承, 也就意味着亲政。 无人可以再拦下他的步伐,无人可以再对他进行桎梏, 无人可以挡在他的前方。 近日来总是见秦政这幅神情。 原来一路顺遂的及冠之年,他会是这般模样吗? 在这一刻,嬴政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神伤。 他起身从堂上撤下。 秦政复而起身受礼。 此一次奏响了礼乐。 宗室子弟保持跪礼,直至礼乐停止时分,才能再度起身。 而秦政居高俯视其下人。 面上神色,分明是他二十岁时所未拥有过的。 傲然,不羁,带着些许狂妄,是冲破天际的少年快意。 心中壮志全然不藏,世间万物全然不惧。 是一把开锋的剑,是闪露寒光的刀。 他能在这样年轻的自己身上看到鲜活的他本身。 该释怀吗? 还是该遗憾。 比起忍让多年终于摆脱桎梏,却又不得不在冠礼将近、甚至是冠礼当日提防奸佞谋乱。 这样有所亲所爱,满怀期待地亲自去准备,去迎接,一切自己做决。 会没有区别吗。 嬴政说服不了自己。 同样的年岁。 他拥有的是全然完满的冠礼。 而他从前学会的尽然是藏锋。 看着秦政的面容,他会想他如若也是这样顺遂的人生,是否也会是这幅模样。 他其实一点也不大方。 比起秦政拥有这些,他更想自己拥有。 可惜年岁匆匆,光阴不可留。 他的世界已然崩坏,他的人生也绝不可能重来。 在这边算圆满吗。 可圆满的世界的大秦归属秦政,而不是他。 秦政近日这样宽容,丝毫不追究从前,甚至有些一味地偏向与纵容。 估计是因为冠礼带来的兴奋,让他对一切都宽容些许。 但嬴政不会忘记那次争吵。 何况,他定然另有筹谋。 只要秦政有一天想驯服他,想让他低头,他就不会乐意与他同行。 他并不会因为近日的好而舍弃本心。 秦政在施恩,但他不需要。 他从来都只是施恩者,而不喜做承恩人。 秦政亦是同样。 这样的他和他,就算秦政知道真相后并不怨他,也断然没有与他共享天下的理由。 终归是遗憾。 嬴政方才尚且喜悦的神色变得些许黯然。 恰好,礼乐止,秦政进去旁屋。 嬴政自然跟了进去。 此次秦政换皮弁服。 是为白裳、白色蔽膝,与身上皮弁冠相称。 待衣物上身,侍从都退出去后,秦政问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神色渐暗,秦政看到了。 倒是没想到他一直注视着自己,嬴政帮他整理衣衫,一边轻摇了头,未有回答。 秦政又在他身上嗅到了那日晚间的情绪。 “在遗憾自己没有冠礼吗?”他忽而道。 嬴政手下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又随即反应过来,他不是察觉到了他的情感,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崇苏也没有冠礼。 他模糊道:“些许感怀,大王不必在意。” 可秦政在意。 这次他与从前因家族尽毁的伤心不同,这是一种更为细腻,且因他而起的情绪。 为什么要伤心? 秦政道:“你若是想要,寡人可以为你补办,为你亲自操持,让你的冠礼为他人所不能及。” “不必。”嬴政拒绝了他的好意。 “错过便为错过,”他为秦政理着衣领,话间尽然是真情:“日后补足,也不是当初的年岁。” “终归是不一样。” 秦政捉了他的手,问:“这是你要当寡人的赞冠人的原因吗?” “嗯。”嬴政反握住他,捏捏他的手指。 看见他冠礼圆满,也算是自己拥有了这种可能。 所以他想参与进来,想在他的冠礼留下痕迹。 也无需言道,秦政意会了他的想法。 秦政看他一会,像在思考着什么,忽而,他撩开了自己的衣领。 才为他整理好,经了这一下,又是彻底乱了。 他道:“若你想留些痕迹,不如留得重一点。” 秦政轻歪了头,衣领能掀起的范围不大,裸露出的肌肤也并不多。 不过他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这样吗?”嬴政一时没有做反应,只是勾唇浅笑。 “快些。”秦政动了动肩膀,以示催促。 嬴政也不再犹豫,俯身贴近,在他的锁骨与脖颈相连的地方轻轻□□。 等这阵酥痒过后,秦政扫了一眼那处,只见白色衣裳下他的吻痕鲜红。 他复而将衣领放了回来,又抬手,心安理得让他继续整理衣装,一边道:“既然寡人带着你的痕迹继续冠礼。” 他过来啄了两下他的唇,眉眼含笑:“不许再伤心。” 嬴政回他一个浅笑。 这一回是秦政牵着他出去。 出门的那一刻,两人的手才分开。 其后便是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冠,爵弁。 此冠形似酒爵,却是前小后大,颜色赤而微黑。 其后礼节无差。 嬴勖念出祝辞,因是最后一道,他念得更为庄重平缓。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年岁大吉,为你完成这加冠的成人礼。 “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兄弟亲朋皆在,成就你的美德。愿长寿无疆,承蒙上天祝福。 随后为秦政戴爵弁冠。 至此,三冠已加,秦政换上与爵弁冠相称的礼服。 分为浅绛色裙,丝质玄黑上衣、下裳以及腰带,外配赤黄色蔽膝。 此服皆为绸制,放在寻常士人,或是他们一生中能穿的最高规格礼服。 而秦政不同。 他着的礼服,本就该是世间最尊贵的。 三冠加戴完毕,方才持冠的三人上前,撤去皮弁冠、缁布冠、梳子、席子等物,收进厢房。 嬴政随其而去。 而秦政再度受礼。 此次礼乐再起,象征三冠已加。 其后,另有人复而在西边堂上布席。 嬴政则在房中洗名为觯的饮酒器,斟上甜酒,而后拿来小匙,将其口朝下放在觯上,匙头朝向前端放置。 待礼乐毕,嬴勖复而上前,对秦政作揖。 礼毕,秦政面朝南方在席西端坐下。 而嬴勖在室门东侧,从嬴政手中接过觯来,缓步进至秦政前面,朝北而立。 秦政在他站定之后,在席西侧同牌位所代表的先灵行拜礼。 动作间,方才印上的红痕若隐若现。 拜礼后他起身,嬴勖接过秦王剑,双手捧递奉上。 在先灵前接秦王剑。 持剑对先灵再行一礼,他将剑别去了腰间。 之后接觯,嬴政在此刻上前,将干肉与肉酱放置去席前。 秦政再度坐下,左手持觯,右手拿起小匙,以觯中甜酒祭干肉和肉酱。 祭过三番,秦政随后起身,复而在席的西侧坐下,这次小匙轻动,他舀起其中甜酒浅尝。 随后将小匙插进觯中,起身绕至另一侧跪坐,捧起面前的干肉。 按照仪式,他该将干肉奉给母亲。 那次明明与赵姬恩断义绝,但出于孝礼,他并不能公然宣告,赵姬还是他在人前斩不断联系的母亲。 也因她为先王之妻,按照规定,权柄由她暂代。 王玺今日也由他的人看管,暂且存放在她处。 行至位于东堂的赵姬面前,秦政依照礼仪对其行礼,将干肉递承给她。 赵姬双手捧过,放置在周边小仆的端盘之上。 看着他头戴爵弁冠,一身高贵礼服,今日以后,是为成人。 她生养的孩子长大了。 她心下动容,想去抚他的冠发。 秦政却躲开了去。 换得赵姬些许落寞的神色。 她的神色似是恳求,又是乞求原谅,再度抬手想来触碰。 秦政没有心软,复而躲开了去。 赵姬苦笑一阵,只能作罢,转而为他递王玺。 在代权者前取王玺。 他手捧王玺,再度回去大堂。 礼官宣:“冠礼成——” 礼乐后起。 在场众人跪拜,见证秦王即位七年后的成人礼,见证成就万古奇业的君主初长成。 礼乐止息后,秦政率人回雍宫。 一路用垂帘轿,四周不为寻常车轿使用的厢体,而是一道道丝质垂帘。 民众得以通过阵阵风起,在垂帘的间隙中窥见君王优姿。 城中各处大摆宴席,凡秦国百姓皆可上席,宵禁在今日废止,四处灯火彻夜通明。 城外军营下发战时军赏,功宴大行,篝火中将帅士兵同乐,美酒佳肴,载歌载舞。 第二日,秦政沿主道回咸阳。 主道两旁民众自发前来,夹道欢送,绵延数里,在雍城百姓队伍尽头,是闻信赶往的咸阳民众。 当年秦国国君自雍城迁咸阳,今日咸阳民众接替雍城民众迎接君王。 轿上的君王接受着所有人的祝愿,在两城民众殷切的目光中回到日后数年为政的王城。 经年来日月星辰见证他的成长,今日时山川大河记住他成人的模样。 此般盛景自雍城咸阳两城流出,传遍秦国每一寸热土,日后数年传遍天下疆域。 是广为流传,是无人不晓。 是流经后世,是万古流芳。 在很远的将来,纵然世界焕然一新,纵然现世人非当年人。 仍然有许多人从史书中寥寥几字中窥见当年盛景,亦憧憬那时盛景,憧憬若一日能得见当年秦皇。 那初及冠时满怀意气的模样。 而后世史书记载。 己酉,王冠,带剑。 第080章 迷乱 冠礼当日夜。 宴席上众臣敬酒, 秦政全然不拒,饮到最后,沾染了一身酒味。 嬴政试着拦他, 可他却不让,而是道:“今日不必约束。” 不约束的后果便是他醉得不像话。 嬴政本想将他带回去,就此让他睡下, 可秦政坚决不睡。 也不知道是怀的什么心思。 无法,嬴政只能带他喝了醒酒汤,又带着他在殿外吹了会风。 这才把他身上浓厚醉意给吹散。 还未步出冬日, 即便今日晴朗,晚间寒风阵阵,仍旧冷人。 站了片刻,在身上觉出凉了, 嬴政把他牵了回去。 暖阁内又有些热,秦政方才还凉, 现在却很快觉出了闷, 将身上披风与外衣尽数脱下丢在地板上,只留了薄薄一层里衣。 他尚觉有些晕乎, 靠在嬴政身上缓神。 又觉得干热缺水, 让嬴政去倒了水给他饮下。 一饮三杯,这才把唇上润了回来。 看着他的唇也有些干,秦政凑近去吻他。 舔咬了一阵, 为他渡了些水气,这才作罢。 这时他已然清醒不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寡人准备了什么礼物?” 即便上次他说未有准备, 可秦政有这个自信期待不会落空。 嬴政看他一会,本想继续逗他,又觉得先让他失望是乱了他今日的心情。 于是将他先拥了过来,继而从怀中拿出了一件物事。 被体温带得温热的礼物挂去了秦政的腰带。 腰带那处传来些动静,秦政还以为他要为他解衣,当下惊道:“你?” 可也在此时,嬴政松开了他。 秦政这才心觉自己想歪了去。 低头一看,就见腰带上添了一处系带,系带的尽头吊着一块玉。 秦政拿起细看,发觉是一块龙形青玉配。 “送剑未免有效仿之意。”嬴政为他解释。 玉石温润,也可代指身份,又是祥物,有寓意平安之意,同样适合送他。 他今日才接了秦王剑,今夜接玉石,期望他尽露锋芒的同时,也长久平安顺遂。 “喜欢吗?”嬴政问他。 秦政自然喜欢,拿起这块玉石,道:“你送的都喜欢。” 因人而喜欢物,那就等同于讨厌他时也会看不顺这块玉。 嬴政在心中微叹,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秦政能将其一直留在身边。 秦政轻捏着玉在手中把玩,青玉细腻光滑,还沾染着他体温的玉绕在指尖,像是他在触碰他。 他又去细看玉佩形制。 却见龙头朝左,龙尾内收。 这个形制,像是对玉。 秦政于是试探着问:“你留了另一个?” “未有,”嬴政否决道:“只此一个。” “真的?”秦政将玉佩好生挂回去,而后凑近来问他。 他总会在这些方面有所隐瞒。 嬴政见他盯着不放,只好道:“本是有一对。” 他轻拖起玉佩,轻敲了玉面,道:“同一块底料上取下,可惜第一个让臣磨坏了。” 秦政也不免可惜:“这样吗。” 又微微惊诧,问道:“这龙形玉是你雕刻的?” 嬴政并不会这样精细的手艺,因是送他的,又不是什么特别的物事,还是参与了其中:“并不是,只有最后的打磨是臣所为。” 秦政含了笑问:“之后就磨坏了?” “嗯。”嬴政目移。 “无妨,”秦政笑话他一阵,又过来吻他,道:“之后寡人为你做一个,就照着这个做对玉。” 嬴政却推拒:“与大王用对玉未免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秦政话锋一转:“我们本就是一对。” 嬴政没回话。 自然是不想和他做一对才不想用对玉。 秦政对于他的沉默已然习惯,并不当回事。 只将玉石取下,轻放去桌案,之后想牵他去床榻。 嬴政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忽而想起前几日他说的话。 看这小崽子的架势,说的居然是认真的,当即甩开了他的手。 “嗯?”秦政回身看他。 却见他批了厚披风,就要往外去。 “殿门锁了。”秦政提醒他。 “……”嬴政往外走的步子一时停了。 又想他是不是在骗人,上前推门,发觉还真是锁了。 对他无语到极致,嬴政不怒反笑,回身看他:“大王难不成还要强来?” “不强来,”秦政向他走过来,挑落了他的披风:“你现在答应我,就不是强来。” 嬴政嗤笑一声。 流氓之心昭昭,情理道德通通不讲。 他从前哪会这样。 真是把他宠坏了。 “又要与寡人生气?”秦政去揉他紧皱的眉头。 嬴政躲开了一步。 躲一步,秦政就靠近一步。 见实在躲不开,嬴政在原地站定,被他气得咬牙:“大王非要强人所难?” 秦政全然听不进去他的话,只顾着去牵他的手。 嬴政再度打开了他。 秦政这次瘪了嘴。 却也没有生气,他知道发火只会让两人今夜闹得不欢而散。 只是哄他:“这是寡人今日的心愿。” 他过来抱住人,问道:“你要一直这样推拒吗?” 折腾这样久,他身上里衣都渐松。 嬴政垂眼就看见了今日在他身上咬出的红痕。 心知真的躲不过去,良久,他应道:“好啊。” 秦政神色一顿。 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样爽快,当下去看他,好似不像是说谎的模样。 “不过大王得答应些条件。”嬴政撩了他的衣裳,将那吻痕复而挡上,语间意味不明。 既然他都答应了,秦政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当即点头。 “容许行一些过分之事,”嬴政引着他往坑里跳:“不许置气,不许怪罪,也不许回绝。” 秦政和他想的全然不一样,只将他说的过分意会成自己所想,道:“可以。” 嬴政又问:“多过分都可以?” “自然。”秦政满脑子都是待会的事,还是没有意识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嬴政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提溜开,看他不甚清明的眼:“大王可不许后悔。” 秦政肯定道:“绝不。” 即使有些酒醉,但全然不像第一次在他面前醉时记不清事。 这点小事他断然不会后悔。 难得等来他乐意,秦政将他的外衣拨开,而后将他拉上了床榻,挑落了帷幔。 层层叠叠的帷幔落下,其间两人的身影映出,影影绰绰。 秦政将他按着半靠在床头,腰却被人搂着,半坐着贴在他身上,唇齿相接,呼吸间尽然是酒味。 嬴政一边敷衍着他的吻,又觉手边触到了什么东西,垂眼一看,就见床榻上散了许多物事。 打眼看过去,都是些床笫间用物。 他准备倒是挺周全。 嬴政觉得好笑。 这样积极,都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 “在想什么?”秦政见他敷衍之意明显,停了动作问他。 嬴政将他再度揽过来,一边将硌着他的东西都丢开,一边道:“想大王学了这样久,还是不怎么会吻人。” 秦政却挑眉:“怎么不会?” “嗯?” 他本就不会,嬴政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要试试吗?”秦政抬了手,在他唇上揉了又揉。 嬴政默认他在装会,也挑眉:“怎么试?” 秦政垂手至他肩侧,压低身来,若即若离地吻他:“本还想再精进些,不过现在也好。” “你别动。”他最后留了这句话。 说着也不等人回话,一手按了他的肩,一手摁了他后脑,微微侧头吻了上去。 先是顺着唇角一寸寸往里去,绕着唇齿舔去他的上颚,继而又去勾他的舌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时秦政学到的。 嬴政惊讶于他真的学去了这些招数,错愕之余,将一些制人的技巧全然挡了回去。 厮磨间唇腔温度渐升,秦政见这样制不住他,当即换了种方式。 抛了勾人的招式,转而吻得又凶又急,全然不似方才的舔咬,而是横冲直撞了进来,叫人躲也躲不过。 这是之前渡冰块时秦政从他这学来的。 嬴政还是能与他挡个来回。 但终究是被他跪坐着压在下边,一手撑着不让两人倒下去,一手还要揽着他,换气都不大顺畅。 只能将他让了进来,任他在唇齿间吮咬。 秦政一直看着他的反应。 自然知道他很是意外,也知道一直以来的装模作样有了成果。 又去解了他的冠发,等他的黑发全然散落之际,方才摁住他的手绕进了他的发间,穿过他的重重发丝控住他的后脑,引导着他抬头。 制人的方式是他教的,可散发不是。 是他自己喜欢的方式。 他喜欢看他散发。 也喜欢这样去掌控他。 制住他的这一瞬间,秦政顿觉十足的成就感,感官上的潮湿与脑海中的快意交杂,他继而吻得更深。 嬴政浅皱了眉,想将他往后带,却被他压得更紧。 他的重量可不轻,故意全然压下来,他一手都有些撑不住。 两人越凑越紧,鼻尖唇瓣之间微小间隙中的空气似乎都要被他夺了去。 嬴政在此刻意识到。 他从前一直在装不会。 至少近半年是。 明明对他的吻技长进毫无察觉,没想到已然是学得这样纯熟。 此次秦政尽然不藏了,将他用的招式全然用回到了他身上,用先前他制人的方式反过来对付他。 适才还尽然能挡下,此次却有些吃力。 他轻轻换了气。 秦政的动作在此刻停了。 深吻时分开,两人之间牵出了几条银丝。 又转而被秦政印了回来。 在暖阁待得太久,又经了这番意乱情迷,秦政方才压下去的酒劲又找了回来。 此时醉醺醺的,声音也微哑着。 可语间调笑意味明显。 “你呼吸乱了。” 80-90 第081章 食髓 床第间呼吸声确实不稳。 嬴政并没有否认, 而是道:“大王何时学的这些?” “自然是从你这处学的。”秦政舔着自己微麻的唇。 他从自己这学来的,嬴政当然知道。 他想问的是秦政何时会得这样熟练。 明明两人已然很久没有这样吻过。 等他缓过气来的片刻,秦政将手从他发间抽了出来, 转而抬了他的下颚,唤他:“先生。” “学生学得如何啊?” 嬴政:“……” 他打开了秦政的手:“不许这么叫人。” “为什么?”秦政故意问:“寡人都愿意这样叫,你不愿意听?” 嬴政道:“不愿意。” “为何?”秦政固执地问。 嬴政懒得回, 继而问道:“在何处学的这些?” 转而惊觉自己和他一样固执,这个问题也是问的第二遍。 秦政倒没和他较劲,问道:“不是说了在你这处……” 话说一半, 见他不说话,神色也有些许不对,秦政好似意会到了什么,轻轻笑道:“你觉得呢?” 他语间意味不明, 却又继而暗示道:“没有找你,你觉得是怎样精进的呢?” 那只能是寻他人了。 嬴政当即黑了脸。 虽说他并不觉得秦政的喜欢足够让他忠于一人。 这对于秦政以及先前的自己来说是为合理, 但这般事放到他身上。 嬴政不免觉得很是膈应。 揽着他腰的手骤紧, 嬴政翻身将他掀了下去,也不说话, 就这样冷眼看着他。 “生气了?”秦政单手搂着他的后脖颈, 将他缓缓拉过来轻吻:“骗你的。” 随后又勾唇笑道:“这么介意寡人去寻他人?” 嬴政也笑,只不过笑不达眼底,显得凉薄得厉害:“日后大王不纠缠, 想去寻谁就去寻谁。” 秦政偏要问:“如若寡人还要呢?” 只换来嬴政一句冷冷的回答:“怕是没有这个机会。” “哦?”秦政绕着他散开的发,问:“既然这样说,是有何打算啊?” 到如今, 他们之间各自的打算也全然不瞒了,直觉让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有所筹谋。 可秦政抓不到他的证据, 而嬴政也做不到去全然调查他,只能凭着对自己的了解,去一点点推测。 这样问是常事,可这样拿出来问,实在得不到答案。 他们的关系如一条紧绷的弦,也不知断裂的点哪,被两人很不小心地维系着。 或许下一次争吵,就是彻底崩坏的时机。 可就算这样,秦政还能这样对他好,能为他开特例,甚至愿意来照顾他的情绪。 他也一样。 他乐意去对他好,但他不能凌驾于他之上。 对视间,两人的笑都有些假意。 明明互相提防,此刻却能只着里衣共于床榻,上一刻还在吻得情意迷乱。 秦政对他的情不假。 可那又怎样。 两个人的心都有两层,一层装着感情,另一层装着权力。 争锋间杂着感情,十分真情中混着八分假意。 这样畸形的关系,嬴政都不知该如何去言道。 也不知他们的相对存在是上天要他们纠缠不清。 还是真如秦政说的那样,是天生一对。 “既然没有找他人。” 一如既往地,嬴政转开了话题:“大王又是在何处精进的?” “意会。”秦政不去吻他了,转而在抚上他的脖颈,在其上种下一朵朵殷红。 他没什么不好说的:“你不居宫内,寡人得闲的间隙,你总是不在,这个时候,就总会去想。” 他现在年纪轻,都没尝过个中滋味,有些肖想再正常不过。 嬴政调笑他:“就只想了吻?” “那可不止,”秦政从他肩侧抬头,看他的眼分明不怎么单纯:“在寡人想象中的你,可乖顺得很。” 嬴政扫了眼他留下的吻痕,零落各处,有一个都跑到了衣衫遮不住的地方,他道:“想象中的与大王眼前的,喜欢哪个?” 秦政圈住他的腰,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那还是眼前,看得见。” “摸得着。” 他咬字而出,每说一字,手就在他腰间游走一分,终于,他在其上摸到了系带。 嬴政作势挡他:“大王既然想象乖顺的做法,就不该来找臣。” 秦政找到了系带绳结处,勾着那一缕垂结缓缓拉动:“就没有想过你的反抗会让寡人更有兴趣?” 嬴政哼笑一声,看着愈渐松垮的衣衫,最后问道:“为何今日这样想得到?” 秦政也不瞒他:“现在喜欢就该现在得到,否则之后没兴趣了怎么办?” 况且,他喜欢的东西,也该在最喜欢的时候得到。 过了这个阶段才拿到手里,未免失了兴劲。 秦政也并不觉得这样说话会伤他的心。 反正对于他来说是巴不得自己不再纠缠。 系带已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嬴政把住了他的手,道:“大王就未想过,这样带人上床榻,落入虎口的可能会是自己?” “嗯?”秦政眨了眨眼。 不等他问什么,嬴政倾身吻住了他,在他愣怔的片刻,嬴政别开了他抓着自己系带的手。 转而抽了他的系带,将他摁去了床头。 一时被床头的横栏硌住,秦政后背一疼,还没来得及说他,之后又觉眼前一黑。 有东西罩住了他的眼睛。 秦政抬手想摘,唇上转而湿热。 热的不止这一处。 他猛然一惊,微醺的酒意几乎都要惊走,想往后躲,却撞上了床板。 转而去扯他的手,但带动的却是自己疼出了一阵冷汗。 “别动,”嬴政慢慢捏住他,道:“大王不想要了?” “你拿开。”秦政吸着凉气,这一阵疼后,又觉出了些许酥痒,顺着腰腹钻上,密密麻麻痒去心间。 嬴政察觉到他的慌乱,更加觉得好玩:“既然学会了吻,那再教大王些新的,怎样?” “你……” 秦政你不出什么来,只能徒劳地阻着他。 嬴政却不理会,只当他的拒绝是欲拒还迎。 真拒绝又怎么,他强迫的事情做多了,该有一天报复到他头上。 他对秦政熟悉得很…… 平整的指甲刮擦在皮肤上,激得面前的人蜷来了他怀里…… 秦政紧攥着他的衣袖,唇被他咬得发白,面色却红得都要渗出那片黑纱。 这轻薄的纱也是方才丢在床榻上的凌乱事物之一。 嬴政将其他东西丢开,却独留了这个。 他怎么可能答应他行那等事,把秦政框进来时,他就想好了以这种方式敷衍过去。 但看着自己的脸,不管怎样都太过有负罪感。 所以他选择不看,而是黑纱覆了他半面。 呼吸声渐重,秦政的声音尽数闷在他的衣裳中。 这样的声音听入耳,他一点都不觉兴奋,反而想封住自己的五感。 他们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在他身上太容易看到从前的自己,此刻也不例外。 听着他这样,太容易去想是自己被…… 嬴政觉得他在有违天伦。 纵容心里情理道德天人交战,他手下却丝毫不饶人。 转而开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挑逗秦政:“怎么这副模样?” 他将秦政从怀里让出来,两人身形无差,即使秦政微蜷着,他只稍稍俯身,就能贴到他近前。 他在秦政耳边问:“大王没试过?” 秦政偏过头去,只是抓着他的手。 抓得过于用力,嬴政手上都被他抓出了痕迹。 他不想答他。 “有?”嬴政稍稍用了力。 秦政被他这样制住威胁着,由不得他不答。 “还是没有?”嬴政再度靠近他。 他有没有,嬴政可清楚。 “有。”秦政不得不承认。 不仅有,想的对象还是他。 “那怎么还这幅模样?”嬴政调笑他。 秦政又不回他,透过薄纱将他的面容看了个大概,倾身过去堵住他的唇,好不让他再说话。 这和他自己碰全然不一样,秦政都快化在了他手心。 他承认这样确实上瘾,但他不想告诉他。 又是一阵。 秦政受不了他这样轻握又慢移,威胁道:“你莫要太过分。” 却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他一声短促的轻笑。 秦政恼羞成怒,当下给了他一拳,怒道:“不许笑!” 他这下打得用力,嬴政吃痛,收了笑道:“那大王回答一个问题。” 秦政默然,只当是默认。 嬴政于是问:“床榻上这些是做什么的,大王知道吗?” 秦政难耐得厉害,实话实说:“未有细看。” 只是令人都摆了上来。 嬴政又笑了声,这次他躲开了秦政的拳头,咬住了他的唇。 果然他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觉得他人该顺从他玩乐。 才没想过他才是被制住的那一个。 嬴政不再说话,将他全然揽到底下,暴风骤雨般的吻转瞬落下。 泛起的阵阵涟漪打过来,秦政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是失去了言语,呆愣愣躺着,只能感觉到他将水渍抹在了自己的里衣上。 他下意识地去勾他的手,也不知道做什么,只觉得手有些发软,被他牵住,又是动弹不得。 好一阵,秦政才缓过来,转头去看他。 透过黑纱,他看见他好整以暇,在旁边好好躺着,作势要睡觉。 “不许睡。”秦政当即十分不服,翻身起来,扯了覆在眼上的纱丢去一旁。 顺带将他按住,与他道:“这么会玩,你也来试试?” “不需要。”嬴政也起来,挡了他要作乱的手。 秦政执拗着道:“需要。” 嬴政不理他,将他掀了下去。 秦政抓着他的手未松,将他带得侧身,两人滚了一圈,这次秦政在上。 嬴政微眯了眼,等他靠过来的那一刻,又将人掀去了底下。 继而秦政又不服气,周而复始,翻来覆去扭打一阵,被褥都被揉得凌乱。 两人都没下死力,一时谁都制不住谁,不断翻转。 又一次翻身之际,秦政没看准距离,翻得太过,险些就从床榻上跌了下去。 嬴政被他吓了一跳,抬手赶忙将他扯了回来。 也就是下一刻,秦政手被他摁去了背后,再度被他制住。 秦政挣了两下没挣动,怒目而视,刚要说他,却听嬴政问他:“不是说一次也好?” 一次是指让秦政得到他,现在全然反过来了,让他怎么服气。 嬴政自然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故意要问。 也不听意料之中的回答,嬴政的手继而又去方才那处游走。 秦政这次躲开得迅速,警惕道:“你还要做什么?” “大王既然不尽兴。” 嬴政制住了他的手,秦政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也无妨有第二次。” 只看他慢慢抬了另一只手,道:“最好今日一次就腻,以后再也不要来烦人。” 秦政再度被他握去了手中。 “以后还想不想?”嬴政问他。 秦政说不出来不想。 这种事只会食髓知味,哪有一次就腻。 “好。”嬴政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也不顾阻拦,在秦政身上又是吻又是四处撩拨,逼着他再来。 可才落了一回,哪有这样轻易复而再起。 别人或许不行,但他知道秦政哪里最是碰不得。 秦政又觉得自己被掌控去了股掌之间。 在这种时候被强迫再起来,他难受得冷汗直冒。 痛到最后,他推拒不开,只能开口说他,声音带上了怒音:“你放肆!” 嬴政摸摸他的头,含着笑安慰:“乖。” 又提醒他方才答应好的话:“不许置气,不许怪罪,也不许回绝。” 秦政被他一句话堵了嘴。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轻易答应他什么了。 底下的痛感惹得他要发疯,他命令不得,只好转了惯用的路数,缓缓靠近了人去,放轻了声音。 “好疼。” 第082章 知味 又这样耍赖。 嬴政这次可不心软。 任他说好话, 又咬又打,却全然不松手劲。 他又问了一遍:“以后还强人所难吗?” 秦政的眼早已蒙上了水雾,湿漉漉的看着可怜, 透出的却全然是不服。 那自是会的。 连带着这次都要报复回来。 这样的神色被尽收眼底。 秦政继而更疼了。 他觉得自己要断掉了。 秦政一时受不住,赶忙问:“你要寡人忍多久?” 嬴政道:“一年。” 秦政和他商量:“半年。” 又道:“你若还不答应,明日寡人定然不会放过你。” 他总不能成天这样制着他。 等换了明日, 即使玩不过他,迫使让他听话的方法多得是。 嬴政清楚现在一切好说话,但把人彻底逼急了, 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好,”嬴政答应道:“大王不许后悔。” 秦政抽着气,反问道:“寡人今日后悔了吗?” 嬴政没回话,只低头看着他。 若不是让他再三承诺, 说不定还真有后悔的可能。 秦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真心实意地难受, 也是真心实意地要求:“轻点。” 嬴政终于舍得轻放开他。 “不能连吻都不行。”秦政终于舒坦了些, 在这时提出了要求。 否则也太过让人为难。 嬴政默认了他的要求。 两人亲了不知道多少回,里里外外都亲了个遍, 又不影响什么, 他也没什么好拒绝。 想着的这片刻,秦政自己试探着轻轻动了几下。 嬴政没有制止,反而顺着他, 让他体会了些快意。 秦政抬眼看他,有些意外,神色好像在问。 你为何愿意这样迎合了。 “继续。”嬴政将他揽过来, 引着他自己主动。 他没理会秦政的眼神。 但他在心里道。 这自然是听话的一点奖励。 这样比方才更加刺激。 秦政被他控在怀里,把着他的肩, 轻动时总能碰到他身上。 可他好像全然不抗拒,任他怎样都只是由着他,而后一手轻轻解了他的发冠。 如方才他对他一般,嬴政揉着他的后脑勺。 柔情得过分。 不过秦政觉得他在哄小孩。 他不满于再这样被制住,方想翻身压过来,嬴政却将他原样制了回去。 他道:“乖一点,别动。” 更像了。 “乖?”秦政重复了这个词。 幼时他也总喜欢这样哄他。 “你还把寡人当小孩?”秦政停了下来,不满道。 即使他已然及冠,可比起年纪,他对于嬴政来说还是小崽。 “否则呢?”他不动,嬴政代替他动作。 “不许,”秦政捏着他的手:“你分明大不了几岁,凭什么这样觉得?” 嬴政还是骗他:“因为看着大王长大。” 秦政问:“那你现在在对寡人做什么?” 嬴政:“……” 嬴政不答他。 两个人回避的方式都是绕开话题。 他问:“大王不想继续了?” “想,”秦政直勾勾看他,道:“你与寡人换个位置。” 嬴政勾唇,默了声,又不答话。 转而继续制着他,让他逃脱不得,却又不让他出来,折腾了他许久。 秦政挣脱不得,后边干脆和他对抗,偏要憋着。 嬴政又复而揉他的后脑,搂他入怀,道:“憋坏了不好,大王可不能没有王嗣。” “你也知道,”秦政哼笑一声:“那还不快放开?” “不放,”嬴政敲敲他的脑袋,道:“乖一点。” 又这样说。 秦政觉得他太是过分,刚想发作,唇却被他堵了去。 接着,他每次不听话,嬴政总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 先让他乖乖听话,惹得他生气了或者不悦了,又半是威胁半是哄人。 复而几次,秦政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终于是乐意顺着他。 这次慢慢引出来,秦政不觉得难受,但走了一天冠礼流程,又经了这么两次,当下觉得很是困倦。 秦政顶着困意,过去咬了他一口:“你今日的行径,寡人定有一天原样讨回来。” 今天都不知道被他咬出了多少印子,在脖子上嘬出的红痕也不止一处,明日光靠衣衫怕是遮都遮不住。 嬴政没把他的话当做一回事。 有了这一次扮猪吃老虎,嬴政自然不会再上他的当。 过了此夜,他决计不会再在夜间和他共处一室。 不过见他贼心还不死,嬴政打算再吓吓他。 他目之所及处有一盒软膏,嬴政伸手拿了过来,掀开盖子,触了一手冰凉。 秦政方才闭目,却觉得这阵冰凉好似一条毒蛇,顺着他的后腰缠绕,而后游走向下。 秦政的酒意彻底吓醒了。 他险些从床上蹦起来,远离嬴政几步,指着他犹疑不定,活像是受惊的小兽朝人龇牙:“你做什么!” “不是要原样讨回来吗?”嬴政将他拖了回来:“何不今日让大王尝个彻底,之后再慢慢讨回来?” 秦政好似觉得他真能做的出这种事,也觉得自己今日确实落他一筹,真要做起来,还真不一定能压过他。 他可不想吃这种亏。 秦政将他抵开了去,复而远离,威胁道:“你要是再敢继续……” “怎样?”嬴政打断了他,作势在床榻上挑挑拣拣。 秦政话说一半,想起自己那句斩钉截铁的绝不,君无戏言,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出口。 又看他好似在寻着什么,秦政察觉些许危险,最终没有说话,只是果断转身,搭上自己的里衣,掀开帷幔彻底远离了他。 嬴政见他落荒而逃,眉宇间添了几分笑意,在心中笑话他半天,这才想去了其他。 本来觉得他已然长大,到这种时候,却又会复而露出这样如同幼时的一面。 简直和今日早些时候承冠礼时判若两人。 嬴政觉得他把秦政养得太好了。 对外同他如出一辙,内里又保留着该有的少年气,甚至于还保有些任性的心气。 就是这份任性用在他身上,是颇为烦人。 他从遇到秦政的那一刻起就未让他遇什么大挫折,唯一的背叛还被他好好哄了回来。 在他还小时陪他玩陪他闹,在他长大后仍旧纵着他胡闹。 正如他很久之前同秦政说的,在他面前,秦政可以说任何话,可以做任何事,无论何种情绪,都可以在他面前显露。 他做到了。 但最终的走向有点不对。 想象中的挚友成了现在的不知什么关系,都不知是哪处出了问题。 想着,他也起了些困意。 察觉周边乱得可以,自己里衣也不干净得很,当即起身,打算找到人,带他换个地方休息。 找了一圈,最后他在澡池那边寻到了秦政。 秦政泡在澡池里昏昏欲睡,看到他来,当即又清醒了不少,水池波动声轻响,是他在往旁去。 嬴政觉得好笑。 他不愿意,难道他还能强来? 倒是多了些不必要的担心。 现在会躲人了,先前他逼迫人的架势去哪了。 嬴政就着里衣下了水,也不说话,靠在池壁闭目养神。 不久,见他也困意明显,池水波动声复而又起。 秦政自己走了过来,一头栽到了他肩侧。 再不找个靠着的地方,秦政就要困得栽到水里去了。 池水温热,两个人今日都是大早起来,一样累了一天,此刻困意尽然被激出来,相互搂着困得东倒西歪。 最后还是嬴政清醒了片刻,传令让人递了干衣物来,之后将秦政摇了个清醒,让他上去换衣裳。 秦政于是去换,嬴政也不避,看着他换,看得秦政颇为难为情,指着他令道不许看。 轮到嬴政上来换衣裳时,秦政报复似的盯着他看,结果他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把自己盯不好意思了,移开了眼去。 这样闹了好一阵,两人的衣服总算穿好,之后又是干发,秦政已然困得不行。 明日还要回咸阳,舟车疲累,秦政觉得自己需要休息。 头发干到一半时,他就靠在嬴政身上半睡了过去。 将身上彻底弄干爽之后,嬴政牵着睡眼惺忪的他,两人一同光脚踩着宫中温热的地板走去了另一张床榻。 虽没有方才的床榻那样大,但也足够两人睡下。 一同躺下的那一刻,秦政在极度困顿又思及一件事。 不论是在池水中相贴,还是方才看他换衣裳。 弄了这样久,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想法一起,他越想越清醒。 秦政觉得他这样显得自己很是没有防线,故意问:“你是不是有些隐疾?” 嬴政当然知道他在意指什么,道:“未有。” 他眼睛都没睁,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对大王没兴趣。” 第083章 宴会 “没兴趣?”秦政的眸子暗了暗。 微暗烛火中他的神色全然不似方才, 反而像是一团将要倾覆的黑云,要将他纳入吞没。 他将人拖了过来,道:“没兴趣还做这样多?” 嬴政眼眸微睁, 看他:“若不是大王无理在先,今夜什么都不会有。” 秦政的手被他拨开。 烛火恰巧燃尽,黑暗中秦政问:“过了今夜, 又是一如从前?” 嬴政默认他的问题,却又听他问:“你要当做什么都未发生?” “是,”嬴政道:“大王只说是今日的心愿, 今日过了,也就不必再记得。” “不行。”秦政闭着眼与他说话。 嬴政继而默然一阵。 良久,他问道:“臣对大王不好吗?” 秦政缓缓答:“好。” 这是两人不知道第几次床第相拥,而此次相谈却又与以往不同。 还是嬴政先开口问:“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不觉得这是在相互折磨?” 秦政并不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折磨。 “寡人想把你留在身边。”秦政道:“你与寡人一起长大, 你许诺的一切寡人都记得。” 秦政总结道:“你该归属寡人。” 简而言之,就是他对他的占有欲作祟。 嬴政微微叹气:“又为何是这种方式?” 秦政试着将他拥过来, 却依旧是被他摁在怀里:“寡人也不清楚。” 他确实不清楚。 包括为什么会喜欢, 为什么会对他起这些心思。 在初来雍城时意识到这份心思时,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是因为他对他的好吗? 还是因为他与他的相像。 总而言之, 一发不可收拾, 喜欢就是喜欢,在意就是在意。 嬴政又问:“对大王好反而会换来这样相逼吗?” 上回的争吵又摆到了明面,不同的是此次两人都心平气和。 “寡人对你不好吗?”秦政反问了回去。 抛开近两年的强迫, 确实是好的。 “嗯。”嬴政承认下来。 秦政又问:“那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 “难道对你的好反而会换来欺骗吗?” 聊来聊去,又聊到了不得不回避的话题。 秦政未有听到他回话,自顾自道:“留在寡人身边。” “寡人可以给你一切, 就算你知道许多后事,寡人也只当是拥有你而得到的助力。” 嬴政轻抚着他。 话说得这样好听, 实际上还是他为绝对的上位。 明明是他将秦政圈在怀里,可问出的话,却是在问秦政想如何圈住他:“怎样留在大王身边?” 秦政言简意赅:“离开朝堂。” 意料之中。 嬴政哼笑,而后轻摇了头。 “或者坦白,”秦政换了种提议:“与寡人坦白一切,让寡人知道你并没有威胁。” 总之就是要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嬴政厌恶被人掌控。 “该说的早已说了,”他道:“若是大王不信,或是不安心,那便尽管去查吧。” 秦政在黑暗中露了浅笑,语气淡然:“快了。”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嬴政抚着他的手却停了。 “什么快了?”他问。 秦政没有再回话。 嬴政不知他是已然睡着,还是故意不回人。 等了一会,暂时缓解的困意再度找了上来。 他将秦政拥在怀里,怀揣着这一份疑心,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仪仗队返咸阳。 自雍城出发前,嬴政换了厚重的,有着松软毛领的披风。 恰好可以遮住昨日的痕迹。 他随在队伍中,见证着秦政一路万人簇拥,在晴朗的冬日承着世间最好的祝愿返王城。 阵仗之大,山河为之所动。 此次嬴政倒未有前几日的情绪。 短暂的遗憾过后,便是长久的释怀。 他的人生本该在十余年前结束,既然能在此世得见这种可能,总去伤感,未免显得狭隘。 咸阳。 秦政抵咸阳后,其先为百官下发了封赏,其后再是城内外宴席。 此次宫中宴秦政未过多参与,饮下几杯后,就离席而去,将场所交由了百官。 场上觥筹交错,多是官员之间的互相熟络,或是利益往来。 场间一角却松快得不寻常。 四人围坐,面前摆着一只小壶,投壶以行酒令。 在雍城时,因为冠礼盛大,为防有心人添乱,各处安防极为严格,也自然动用了许多人力。 蒙恬参与了其中,连带着蒙毅也随其加入,扶苏也自然被拉了去。 这三人在雍城宴上只是初始露了面,之后又一同去城内外与宫内外巡视。 回到咸阳,因王城防守本就密不透风,秦政也早已离席,三人这才齐聚。 嬴政也在其间。 投了一轮,四人个个都中,又两轮下来,终于是觉得乏味。 扶苏于是提议两人一组,一同投十只箭,用时少者,投中多者获胜。 这样一提出,蒙恬却道:“未免不公平。” 他指指蒙毅,道:“我们是亲弟兄。” 他的意思是亲手足之间默契十足,这样需要些默契的赛制,未免对他们不公。 扶苏笑着摇头,表示并不会不公,道:“我们亦是至亲。” 他既然这样说,两兄弟也没有再推拒的理由。 嬴政自然也不拒绝,与扶苏坐到同侧,请了另一人当了见证者。 四人各拿五箭,旁者一身令下,手中箭齐齐前去。 虽是同时投出,嬴政和扶苏两人的箭全然不互相干扰,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继而齐齐下落。 两箭投中,两人速拿了第二箭,又是齐中。 壶中已在的箭和身旁人丝毫成不了干扰,不久,两人都五箭齐中,壶中十箭齐全。 再观那边,虽时间上相差无几,可因为蒙毅一箭的失误,两人有一回箭在空中相撞,最终漏中一箭。 胜负已分,蒙家兄弟罚酒。 蒙毅不免惊讶,诚心道:“客卿与扶苏真是默契。” 他不禁又好奇起他们的关系。 这个问题他曾好奇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被扶苏回避了去。 他和自家兄长与扶苏相识这样久,却也只知道这二人来自同一家族,但却不知所谓的至亲是何种至亲。 也不便说实话,嬴政这次还是将话挡了回去:“这投壶酒令,从前我曾教过扶苏一二。” “是,”扶苏和他一起编造虚构的事实:“从前在家中,我与客卿很是亲近,一同习礼,这才有了这般默契。” 蒙毅被他们一席话说了过去,方才输了,蒙恬不免不服,当下提议再来,此事就此揭过。 接下来的几局,不是平局,就是蒙家兄弟惜败。 两人未沾什么酒,对方二人却已然喝了几个来回。 最终因为太耗时又未有什么悬念,四人决定先放了这酒令,转而谈去了近来之事。 其余三人的近况互相都知晓,在场只有嬴政不常参与对谈,行事也不会告知。 何况他和秦王还有一层关系。 他与秦王的秘闻久为流传,在场百官就没有几个不好奇的。 谈及近况和私事,三人的目光齐齐投在嬴政身上。 连带着距离他们近的官员也放了耳朵来这边。 嬴政:“……” 虽说秦政顺了他的意愿,不让人去谈论他们的关系,他也确实从未轻易在他人口中听到什么非议。 这些秘闻也只在朝中百官之中流传,传不出更远。 可即使这样,明面上不谈论,私下可不知让人议论到了哪里去。 特别是此次冠礼过后。 他参与了秦政的冠礼,又在当夜居于秦政殿中,彻夜未出。 这消息只消听了,有些好事心的,都忍不住在背后议论其中风流韵事。 这三人近日定然是听了不少,这个时候才会这样忍不住探究的目光。 这目光中大多是好奇,包含着一些复杂,而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对于他们三个,嬴政倒也不会起什么厌烦之心。 于是问:“想听什么?” 这种场合,扶苏自然是不会主动问什么的,而是看向蒙恬和蒙毅。 蒙毅自然也不会第一个开口,随即将蒙恬推了出去。 蒙恬斟酌片刻,最后问:“这几日客卿为何一直不脱毛领披风?” 他从前并不常穿,那日过后,反而是时时刻刻不离身。 嬴政张口就是胡说:“与大王吹了半夜凉风,近日总觉体寒,穿得未免厚了些。” 说着,他脱了披风,脖颈上的痕迹几乎都已消退,余下的也不明显,他们不近看,也看不出来。 只有一道牙印遮不住,从衣领下延出,露了半个在衣衫外。 是他制住秦政后那一阵强迫被咬出来的。 这几人的目光自然是落在了这牙印上。 “互相看不惯,在房中打了一架。” 嬴政神色不变,嘴里真假参半,说得很是唬人:“结果大王打不过,一时气急,就只会咬人。” 上回他们吵架蒙恬蒙毅自有耳闻,那架势,好似是有打架的可能。 两人将信将疑,最终选择了信他,蒙恬道:“想不到大王还会这样。” 打成这样还能让客卿在殿中睡一晚,蒙毅感慨道:“大王好气量。” 扶苏:“……” 想到上次看到的场面,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这样奇怪。 他没什么好说的,选择了沉默。 而嬴政接了蒙恬的话,道:“想不到的还有很多。” 秦政不在场,根本想不到他在外这样坏他声誉。 嬴政也不根本不怕他两捅到秦政面前去,继续道:“比如……” 话说一半,宴席却将散,最后一首歌舞过去,众人就要起身互相拜会,最后离席。 嬴政最终是没来得及说,而蒙毅最后问了一句:“客卿怎样看大王?” 这是在替秦政问呢。 嬴政也故意说给秦政听:“执拗得很,看准了人就不撒手,太是让人为难。” “总之,让人不想与他长久相处。” 说完,歌舞方好结束,嬴政带着扶苏往场中去拜会众官。 而蒙毅拉住往前去的蒙恬。 蒙恬回身问他:“客卿怎么能这样说大王?” 蒙毅只是摇头,让他不要去干涉。 他二人虽现在有些不合,但情分终归是在,贸然干涉,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客卿这样说明显是故意气大王。 能这样故意气人,说明他二人关系本来就好。 若是现在去为了大王而去说教客卿,日后他们和好如初,现在的说教就会变成夹在中间的进退两难。 他可不想做这个倒霉蛋。 想着,他拉着自家兄长拜会了几个前辈,之后离席了去。 那边嬴政带着扶苏在众官员面前露了面,也同他离席。 回府路上,二人并肩同行。 此世两人身高差距已然与从前无差,扶苏只矮他小半头。 待明年,他也就到了及冠的年岁,按照约定,秦政会为他安排官职。 方才带他见众官员的用意,扶苏也明白。 一路二人聊了些其他,却总是心不在焉,心中各自压着事,话间总是多了诸多考量。 到了府门前,嬴政才稍稍叹了气,问出了一路的犹豫:“如若让你一人留下,你愿意吗?” 第084章 锁链 “不愿。”扶苏摇摇头。 说完, 又立马与他解释:“我有自己的打算,不会全然跟随客卿。” 嬴政停下的步子又动,和他一起进了府门, 一面道:“不必解释这样多。” “本就是你的意愿,我没有过多干涉的理由。” 方才这样问,只是担心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为官机会很可能就此远去, 怕他对此失落。 现在看来,他也没有那样想在官场上立足。 “大王究竟想做什么?”扶苏也问出了一路以来的疑问。 亲近又相逼,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 却又间杂着提防与怀疑。 嬴政也没回避,淡然道:“他想掌控我。” 不管是在他眼里的知道后事,还是他二人这份相似,秦政在他身上察觉到了些许威胁, 他想把这份威胁给抹消。 情分是真的,但秦政想要的是一份全然没有威胁的感情。 那三年待在他身边, 事事为他着想的崇苏才是他想要的。 扶苏忽而想起此前他与自己说的驯鹰。 那时不解其意, 如今倒是懂了个完全。 可惜能被驯服的从来不会是他。 越是想驯服,越是会适得其反。 扶苏问:“客卿要走吗?” “嗯。”嬴政道。 前些日子的对话环绕在心中, 直觉告诉他, 秦政和他一样在布网。 或许已经到收网的时候了。 再不脱身怕会很是麻烦。 “既然要走,我也没有留在此的理由,”扶苏道:“过几日阿恬要前往边境驻地, 我想同去。” 嬴政只当他是在告知想法,应道:“好。” 两人对坐,嬴政细问了他:“有什么打算?” 扶苏则道:“如今秦国要攻天下一差良田, 二差干戈,而这些至多两年大王就能尽然备好。” 他明显是早已思量好, 语间丝毫不拖泥带水:“如今我之打算已然见了雏形,这两年间若亲身参与其中,定会事半功倍。” 他要参与其中,必定要前往各国,而这首先就要借机离开秦国。 也是他前往边境的原因之一,边界模糊之地,哪天忽然消失,也不好寻他的踪迹。 这想法必然不是忽然生出的,嬴政稍有些意外,问:“你何时想好的这些?” “父皇说过,不要总是去跟随,”扶苏自然是早前就已想好:“那时起,我就在思量自己的路。” 不过意外的是,他本想的是嬴政在朝中策应。 哪想到他如今也要离开。 不免忧心:“倘若我们都离开,朝中走向又是如何?” 这嬴政并不忧心。 秦政自会选择对秦国最有利的方向去走,就算有时决策会有失误,臣子们也会上谏。 他不是全然未在朝中留后手。 再不济,他道:“如今他深信我知后事。” “届时署名了我的信送来,你猜他会选择考量还是忽视?” 扶苏去想那个场景。 决策一切的王却要受这一份桎梏,不得不去疑心,不得不去考量,去怀揣着一份对未来已知的可能而去行事。 他无奈摇头:“大王会考量,但怕会很生气。” 他的父皇不喜被驯服,到头来他做的事也与驯服另一个自己有关。 嬴政对于秦政会生气这个事实只报以一笑:“那就来寻我吧。” 天下之大,他去过的地方可比如今的秦政多。 秦政让他生气的地方已然够多,反过来气人又如何。 比起担心这个,他更担心日后远走的扶苏。 他叮嘱道:“若是遇到麻烦,记得不必纠缠,或是记得联系。” 他话中意思,实为让扶苏来寻他帮忙,可也不想说得太直白,隐在话间,希望他能自己意会。 扶苏于是意会道:“好。” 随后又道:“父皇也不必忧心,此前去上郡,实为磨练心性武功,在外一切早已能应付。” 说完就顿住,他去上郡实为两个人一直回避的话题。 一时嘴快说了出来,他倒也不知该怎样掩过去。 沉默一会,嬴政问:“你去上郡,是如何想的?” 扶苏如实道:“想父皇或许是实在生气,将儿臣丢去边关,不想再重视。” 嬴政问:“听谁说的?” 这扶苏实在忘了。 好似许多人都这样说。 嬴政微叹了气。 他说出口的往往只是小部分,怕是心中想得更为过分。 嬴政问:“去到上郡,可有诸多历练?” 扶苏点头:“有。” 他的马术和骑射都在那边大为精进。 “三十万大军与上郡百姓,可有记住你的贤名?” 扶苏再度点头:“有。” 两年下来,那边无论士兵还是百姓确实拥戴他。 嬴政最后问:“你两年间的上书,我可有忽视?” 这次扶苏摇头:“未有。” 他确实收到过回信,虽说回信上的语气态度平平,大多是公事公办。 一席话说下来,扶苏好似稍稍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扶苏也学会了换个角度去想。 现在思来,嬴政会回信,说明他的上书他都有看,也就意味着没有不让他议政。 虽远离了朝堂,但未有让他彻底脱离朝堂。 这样看来,从前他以为的放弃,却不是这样一回事。 嬴政无奈道:“怎么会是不想再重视?” 点到为止,他起身离去。 对于他来说,再说下去难免有些煽情。 扶苏在原地愣怔了片刻。 心下惊诧与开心并行,又忽觉这是难得的机会。 看他远去,扶苏难得追了上去,问他:“父皇今日为何要说这些?” 比起从前,他身上反倒多了一些活泼。 嬴政垂眸看了他一会,没有说话。 扶苏稍一思量,问道:“难道是日后不常见到,父皇不想让此前误会再存在我心间?” 嬴政还是没有答他,只是反问:“这次怎么舍得问出口了?” 这全然得益于一个与他经历有些相像,但性格又全然相反的姑娘。 扶苏也不答话。 而是心情大好,跟在他身旁,将想要回房的他生生拦住,二人又在园中同游,从前与现在并说。 直至在这冬夜觉出了身上寒凉,这才各自回房。 第二日。 咸阳的宴会过后,秦政的冠礼最终告一段落。 上回起战的庆功宴与此次宴会齐办,落到最后的,是各位立功者的封赏。 甘罗连同蒙毅共封上卿,而嬴政,秦政只给了丰厚赏赐,而不予官职上的晋升。 蒙恬则是继续作为裨将,只等下回确切战功,则可跻身将军一列。 蒙骜与张唐升无可升,秦政予了良田宅院,再次给了卸甲归田的机会。 张唐选择留在咸阳,而蒙骜却再度选择带着蒙恬前往边境驻军。 王翦则是向秦政讨要了下回起战,让自家儿子王贲作为裨将一同出征的机会。 秦政尽数应允下来。 封赏过后,就是为之后的征六国做准备。 除去粮草,还有战时所需的兵器。 他于是将吕不韦派出,连同芈启芈颠前去督造军工。 而新占土地,则是抽调秦国官员,连同当地人协同管制。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秦政忙于日后的打算,嬴政同样忙于最后的收尾。 那日的承诺秦政当真遵守,嬴政也自然不会主动去找人,两人有些时日互不干扰,在自己该走的路上独自行进。 而秦政在这条路上,同时还走了些分支。 约是两月后。 他收到了些消息,一直在查探的家族,终于是牵出了一条线。 终归是在秦地的线索。 早在那次争吵之前,他就查到了些许消息。 对于这个神秘的家族,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想全然查出来,才拿出来与崇苏对峙。 可线索零散,耗时到今日,这才凑成了完整的线索。 好似确实有这样一个神秘的流派,培养名士,有着天下一统,由此止战的理念。 约是惠王时期便有,历经多年,却又屡次毁于战火。 但又屡次重建。 而最近的一次重建,细察时间线,恰好是崇苏为官的那一年。 若不是这次重建让这家族再度活跃,他怕是怎么都查不出相关线索来。 “能否寻得一人?”秦政问道。 “这些人行踪不定,也难现世,”嬴珞道:“就连查到的这些线索,也是难得留下的痕迹。” 就比如前往各地招揽人才时留下的踪迹。 嬴珞来到他身边后,此事就交由了他办。 他行事一向不会有什么错漏,秦政点头应下,道:“继续查,最好能找出些什么破绽。” 又问他:“还有一人呢?” 嬴珞道:“已然教导妥当。” “好。”秦政复而去看他呈上来的一点点线索。 这已然是他看的不知多少遍。 从惠王时期就有记载,零零散散到了今日,继而浮出水面。 秦政轻轻嗤笑:“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族?” 嬴珞略微抬眼看他,烛火只照了他半侧,只见得半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他神色莫测。 只有眼眸中透出的些许阴沉,让人从其中窥得危险。 “去寻工匠来。”他扔开了手中竹简。 嬴珞听令。 虽不解他这忽起的心思,但秦政的命令,他一向不会轻易过问。 待工匠寻来,秦政首先问:“做出一副锁链,是要多久?” 还不待工匠细问,秦政缓缓道:“要能拴在手腕上。” 工匠于是又问了长度。 秦政令嬴珞呈上来一间屋子的布局图,道:“能在这屋子里活动,不要太长,也不要过短。” 工匠接下他模糊的要求,道:“少则一月,多则两月。” 并不算久。 秦政摩挲着手中玉龙,又提了些要求:“不要磨得人疼,也不要太过锋利。” 这玉龙自从收到,他就当了腰间吊饰,时不时把玩。 本威风凛凛的玉龙此时在他手里颠倒,倒想是被他困在手心,挣扎不得出。 工匠一一记下,最后又道:“要拴在手腕上,还需知道手腕尺寸。” 秦政玩着玉龙的手一顿。 他倒没给崇苏量过。 稍一思索,他将手腕伸了出来,示意工匠来量他的手腕。 这下轮到工匠犹豫不前。 再怎么说,这样明显是用来锁人的锁链,去量自家大王的手腕大小,未免不好。 秦政扫他一眼,这次添了些不耐烦。 工匠只得谨慎上前,小心帮他量好手腕尺寸,这才作罢。 秦政收手回来。 即使没有量过,但他握过崇苏的手腕。 他们身量本就无差,那么手腕粗细应当也相差无几。 嬴珞带着工匠告退。 秦政独自在殿中把玩着手中青玉龙。 之所以答应他半年,不仅是在那之后半年他得忙于国事。 更因查到了许多,这段时间,也足够他去布局。 不愿又如何。 等他再度被困在身边,秦政有的是时间去慢慢磨他。 诸多欺瞒又如何。 他若还心怀一统天下之志,届时也只能听话,像从前那样为他出谋划策,而不是越过他去独自行事。 秦政不允许他做能伤人的鹰。 他只能,也只许去做独属自己的,乖乖听话的笼中雀。 第085章 故人 两月间。 扶苏已然跟随蒙恬前去边境。 嬴政打算等他从边境脱身, 之后再考虑自己离开。 常常在屋中得见的身影一时消失,嬴政稍有些不习惯。 只不过时不时能收到他写来的信。 意料之中的,他的落款是一颗小树。 自上次之后, 扶苏对他的话多了些。 寄来的信也不总是公事,而间或着在边境的一些趣事。 同样是去往边境,此次和扶苏一起的仍旧是蒙恬, 也仍旧是扶苏主动给他传递书信。 不同的是,此次似友的关系代替了父子,私信代替了上书, 他也不是因惩戒而去,而是因两人共谋的未来。 去的也不是接近匈奴的荒芜边郡,而是接近韩地的秦国与韩国交界之处。 他莫名离开咸阳,自然是招来了秦政的疑问。 嬴政随便找了个他与蒙恬关系好, 且已然长大,不想再长居咸阳的理由敷衍了过去。 意外的是, 秦政居然接受了这个理由。 好似对于他来说, 扶苏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还在咸阳。 嬴政继续督造关中水渠, 秦政对粮草的事颇为重视, 在统筹全境的粮食产出后,最终将厚望再度寄予在这水渠。 在能调用的基础之上,他挡回异议, 给嬴政又调去了些许人力。 阻拦他在此渠上投注过多人力的多是执意要用本国人士的守旧一党。 而这一党包括了许多嬴姓宗族的人。 本该是他们的为官机会现在全然被诸多外来者包揽,不满是为常态。 但因不满而去桎梏他的行动,这当然也会让秦政不快。 嬴勖日益年老, 秦政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他告老,或是干脆离世的时机。 嬴勖功勋显著, 又是他的伯公。 若是拿他开刀,这样卸磨杀驴的行径,动的是整个赢姓宗族对他的信任。 此对秦政是极为不妥。 只能暂且两相无事,等他们群龙无首,之后再将他们尽数驯服。 与此同时,秦政几番斟酌之后,在朝堂上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先行攻韩。 但也不尽然攻下,吊着一口气,让其作为秦国与魏国之间的屏障。 之后再着手攻赵。 东出的计划一经定下,秦国上下更是紧锣密鼓开始筹备。 又是一月。 那边军工来了喜报,说是巴蜀之地,在当地居民带领下,他们意外发现了一处矿产。 巴蜀之地自归秦以来,向来是秦国的军事工厂,发现矿产之事常有,此次发现的这处自然是对秦国的又一助力。 秦政派去督工的三人接手这处矿产,开采事宜提上日程。 干戈无忧,水渠虽未修好,此年却也无甚天灾。 若此般维持至秋日,今年秋日丰收,秦国的粮产必然能支撑起此次战线不长的征战。 这些事备好,秦政难得有了清闲。 恰好,那锁链也方好打造完成。 这物件做得精巧,外层渡了金,单从外看熠熠生辉,很是漂亮。 而拿到手里,本是坚硬金属,却柔得恰到好处,粗细也正合适,不至于硌人,也不至于栓不住人。 秦政对此物颇为满意,把玩个够,这才放去了那间小屋。 该用它的人自然也被他寻了个理由召进宫来。 “水渠修得如何了?”秦政用的理由是这样的官面。 “再有一年多。” 嬴政也与他这样官面地答。 秦政又道:“近日布去边境试探韩国的兵力来了消息。” “果然,韩王惴惴不安,多次想聚集兵力,但又怕惹来秦国怨怒,最终按兵不动。” 嬴政淡然道:“垂死挣扎罢了。” “是啊,”秦政接道:“终归会被寡人控在手中。” 他的话锋在此转了向:“你也一样。” 嬴政还以为他又起了什么心思,当即提醒道:“不是以半年为期?” “今日不谈私情,”秦政道:“且谈君臣。” 若谈君臣,为何又要这样说话。 嬴政暂时未做声。 秦政则道:“寡人近日读了一卷书。” “书中所思,很是合寡人的心意。” 提到君臣,又提到书,嬴政自然想到了一人。 秦政扔给他了一卷竹简。 嬴政只扫了一眼,心下当即了然。 果然是韩非所著。 秦政缓声念道:“知臣主之异利者王,以为同者劫,与共事者杀。” 话间意思尽然在点他。 这句话从前嬴政也很喜欢。 懂得君臣利益不一致者,才有资格为王。 若觉利益一致,将会被臣下挟持,若事事分权予臣下,早晚被臣下所杀。 他从前自然是不喜分权的。 可到了这边,他怎么也想要从秦政手里分权。 这是他们的根本矛盾所在。 秦政看着他面上神色,声音平静又不容质疑:“你总说你做的事对秦国有利,你岂敢说,你做的事与寡人利益一致?” 韩非的那句话摆在前,嬴政怎么也不能说他们的利益一致。 他暂时保持了沉默。 “对于臣下,寡人想要的是臣下以君王利为先。” 秦政也不期望他每句话都答,继续道:“而你想要的呢?” “高官厚禄?还是重建你的家族?不管怎样,你不以寡人之利为先。” 他道:“我们的位置不同,我们的利益终归不一致。” 嬴政将话往旁引:“大王这样懂得君臣异利,是天生的君王。” 秦政不上他的当,打断他:“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他重复了一遍嬴政之前的话:“只要做的事对秦国有利,又何必问这样多。” “你这话将你与寡人放在了同样的位置,认为你的利益与寡人的一样。” 他抬手将嬴政牵了过来,手指将他的衣袖上推,露出了他的右腕。 复而又点去了书中话语:“以为同者劫。” “你让寡人不要在意你的身世,但你知道太多,屡次擅自行事,实则就是在分寡人的权。” 秦政轻握住了他的腕,再道:“与共事者杀。” 他瞥眼看他,问:“还觉得你的隐瞒合理,而寡人是在无理取闹吗?” 嬴政无法否决他。 诚然,如若换个位置,他为王,而有一个如他这般的人存在朝堂。 这人早就消失了。 他也根本不会与此人废话这样多。 站在秦政的角度,他确实已经足够宽容。 可目前他二人立场不同,嬴政终归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他问:“大王说了这样多,是想看清臣的身份?” 如若这样,便可搬出他一直以来的准备。 “不止。”秦政放开了他的手腕。 想的无错,崇苏的手腕果然与他无差。 秦政又给他念了一段话:“名实当,则径之。生害事,死伤名,则行饮食;不然,而与其雠。” 他念完,评价道:“寡人觉得这话很对。” 手腕上还有些余温,却丝毫不像先前肌肤相亲的温存,反而像毒蛇缠绕,温热的触感,却又显得那样的冰凉。 这样杀意极重的话,换人听了,估计都要请求秦政饶下一命。 这是韩非书中对于行事出格臣下的杀招。 若师出有名,则依法杀之,若此人活着碍事,贸然杀又坏己身声誉,则在其饮食中动手脚。 若都不合适,则利用此人的仇家,借刀杀人。 他在秦政面前一贯带着的浅笑落下,直言道:“大王想处置臣?” 秦政自然察觉了他神色变化,但他并不去哄人。 而是压了眉眼,显出了些许阴鸷:“寡人并不想杀你。” “不过此为警醒,”他道:“你若继续隐瞒,就不要怪寡人收回给你的一切。” 他不拿走,嬴政也会自己放弃。 这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威胁。 只是不免问:“又为何这样突然?” 上回争吵后秦政莫名亲近,此次又是莫名找他麻烦。 冠礼之日还能那样亲近,现在就忽而谈去了这样的杀招。 嬴政觉得两人都带着些穿上衣服不认人的无赖。 最大的可能,还是他在背后查出了什么来。 秦政未有直言,而是道:“自然是因为近日寡人得知了些趣事。” 果然。 既然围绕着他之隐瞒说了这样多,那么他得知的估计是与他的身世相关。 他曾与扶苏说过,无需担忧秦政查不到他的身世而起疑。 话中的早有对策,是指他为官的那一刻起,就早已着手去打造这样一个家族。 约是一年以前,嬴政让他伪造的家族四处留痕。 目的是让一直寻找未果的秦政寻到些踪迹。 不管他信不信,都能让他转走些注意,也能让他猜不到真相。 秦政起身邀他,道:“带你去看个惊喜。” 什么惊喜,这个时候提出来,只可能是他的算计。 嬴政没有搭理他的手,兀自起来。 秦政也不生气,收手回来,就这样领着他出去。 嬴政跟随在他身后出了殿门。 若秦政让他看的是他查到的一些证据。 嬴政自然有办法敷衍过去。 不过此次他既然已经说得这样直白,料想他不会轻易放过。 秦政若要对他有所动作,绝不可能只是撤去他的官职。 他是不会杀他,但是能困他。 可倘若被秦政一直困在身边,与杀他并没有区别。 嬴政心中心思百转,寻找着适合走的机会。 思索间,秦政领着他到了宫中一处偏屋前。 他到门前,却未先进去,而是就此停在屋外,示意他开门。 嬴政于是上前。 方踏进屋,看到其中人时,嬴政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怎么。”秦政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他的声音从其后绕上,一点点逼近,似要将他围困其中:“不认识了?” 实在是时隔太久。 岁月在此人身上度上了一层显眼的痕迹。 但再次见到,嬴政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久寻未果的人此刻活生生站到了他面前。 妇人神情恳切,到了近前来,对着他唤从未听过的名字:“阿朝。” 第086章 圈套 “阿朝?” 秦政故意重复了一遍。 他问道:“这就是你原本的名字?” 嬴政回避了他的眼神。 以掩饰住眼中的一丝错愕。 心中所想被推翻, 秦政带他来看的全然不在意料之中。 这妇人出现得太过忽然,嬴政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也只是一瞬,他即刻冷静下来。 “你在说什么?”他躲开了妇人, 往后退了一步。 后撤的当口,他大致扫了一眼这小屋。 都是些陈旧样式,除了床榻和摆着几卷竹简的桌案, 并没有太多其他物事。 像是宫中荒置已久的下人住房,近来才洒扫出来。 藏得这样好,也难怪他毫无察觉。 一旁秦政拦住了他后撤的架势。 他伸手挡在嬴政腰间, 将他带得往前一步。 嬴政也同时抓住了他的手,两相对峙,最终二人同时松手。 身后屋门闭上,三人共处一室, 气氛如坠冰窟。 “阿朝不记得我了吗?”妇人再度上前来。 “记得。”嬴政对于她并未有什么情分,眸间尽然是冷淡。 他们的情分在当年给出那些布币时就早已终结, 嬴政挡开她:“我不是阿朝。” “你认错了。” “是她认错了, ”秦政在一旁插话:“还是你一直在欺瞒?” 这样让他措手不及,一上来就往他的身份是假去, 又有一唱一和的架势。 嬴政当然不信这具身体的原主就叫阿朝。 这妇人当初只是见原主搬来那贫民窟。 具体身世, 嬴政当时问了许多,虽她时常精神不对,答非所问。 但也绝不是全然不省。 若她早知道原主的名字, 不可能在相处的那段时日,她从来都不提及。 嬴政不信她是忽然就想起来了这个名字。 还这样摆到他面前来。 设这样的局来诓他,嬴政自然不会给秦政什么好脸色, 冷声道:“大王又信谁?” “谁说的真,”秦政倚靠在门柱上:“寡人就信谁。” 屋外照着暖阳, 这屋子却遮蔽在阴影之下,秦政隐在其中,漠然看着眼前二人对峙。 妇人继而道:“你的阿母曾与我说过,你出生在辰朝,故取名为阿朝。” 嬴政并不主动驳斥,又是一句反问:“你又何时见过我的生母?” “你是跟随阿母来的我旁屋,”妇人说得头头是道:“是长平一战后逃来的孤儿寡母。” 听到这,秦政挑眉,问嬴政道:“你不是说,你本是秦人?” 嬴政闻言去看秦政。 他却隐在一片阴影之中,嬴政并没有看清他面上神色。 这样问,秦政难道没有查到伪造的家族痕迹? 那样明显的痕迹,他并不认为调查了这样久的秦政一点都未察觉。 他是没有查到,还是故意装作没有查到? 嬴政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 也不知道妇人口中的哪一点真,又哪一点假。 就如他骗秦政一般,真假掺半的谎言最容易让人信。 也最容易从人口中套出话来。 路走到此,他进退有些两难。 嬴政最终选择了模糊过去:“家族确实归属秦地,不过臣早已脱离家族,最后是流落他国。” 不管秦政有没有查到,坚持他一贯的说辞是最妥当的选择。 否则不能自圆其说,只会更显得漏洞百出。 打造出来的势力也不会就此落空。 倘若秦政当下真的没查到,日后找出线索,也是证明他所说为真的证据。 至于妇人这边…… 他将漏洞和与她所说不吻合都尽然推给了她。 “此人一贯神智不清,”嬴政道:“大王何必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亦或是此人此番忽而出现,又这样记起来诸多往事,实则背后有人教导?” 语间在点秦政是否联合此人在套他的话。 这样事出突然,都全然乱不了他的阵脚,秦政转而换了方式,慢慢与他言道。 “约是两年前,寡人在长平寻到了她。” “那时她确实神志不清,”他从那片阴影中走出,在嬴政身旁缓缓踱步。 “心中不甘未尽,她怎么也不愿离开长平。” 因怕她寻死,秦政派去的人没了法,不得不回来向他请示。 秦政初始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不过思及从前,两人年岁尚小时,曾谈论过她的家世。 此人的夫君与孩子,皆在长平一战中身亡。 于是他令人细察了当年事,以从妇人口中得来的父子二人的信息,寻到了当年这二人的所属军队,也自然知晓了这支军队最后葬身何处。 这都不是什么难事,钱财贿赂到位,谁也想不到背后查这些的竟会是秦王。 查出这些后,去寻她的小队带她去这处为早已故去的父子立了衣冠冢,总算是了了她长久以来的心结,稳住了她的神智。 那之后,通过妇人的描述,秦政又派人去寻了相貌极为相似的两人陪她在长平度了很久的时日。 这段时日,秦政令人反复问了许多。 可她长久混沌,居然对邯郸的那段记忆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直到近一年,她的病情才慢慢回转,许多事也回想了起来。 趁此时机,以陪伴她的二人为要挟,他令人将妇人带回了咸阳。 她来咸阳的时间倒也不久,约是三月前。 秦政将这些都与嬴政言道。 听得嬴政只余下无奈。 他们两个能动用的势力终究还是差了太多。 他预想到妇人可能会被他寻到,却没预想过见她是这样的突然。 早知道这样麻烦,他在邯郸就不该留此人的命。 但他仍旧信着此前的推断。 一个神智模糊的人,就算记事,又能记多少。 他从不觉得找到妇人是对他最大的威胁,威胁只会是她背后的秦政。 对视间,嬴政扯了嘴角,嘲讽似的:“做了这样多,大王还真是看重臣。” 秦政笑而不语,转而示意妇人继续说。 那稍显了苍老的女声又道:“你左腰有很小的胎记,和你右眼下的红痣一样,是生来就有。” “我不会认错的,阿朝。” 嬴政这次却主动反驳了去:“不,你错了。” 听她这话,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秦政用她来套话,居然连这点事都注意不到。 他看着妇人,笃定道:“我没有胎记。” 说完,又对秦政道:“她在说谎。” 秦政好似是来了兴致,问他:“真的没有?” 他这幅模样,又好似真的没有和妇人串通。 从前他这般年纪,乖张是给别人看,让别人猜不透心思。 如今这个别人换成了自己,他一时也猜不中秦政的打算究竟是什么。 嬴政挑起一抹笑来:“那天大王看了那一遭,都未有注意?” 指的是冠礼那天两人共浴。 秦政道:“未有。” 他确实没有说谎。 那天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哪里会在意这样多。 “你让寡人看看。”秦政将他牵过来。 “怎么看?”嬴政的视线放去了那妇人身上。 秦政转而去问她,问清是一个有些微凹的胎记,示意她转过身去 ,这才拉着他往里走了些。 随后站在他面前,示意他自己解衣。 左腰。 这个位置,如若要看,还得解尽了衣衫。 那样未免太过麻烦。 既然是微凹,那么应也能触到。 嬴政于是只扯松了半边衣裳,秦政也会了意,探手进去 ,上下摸了一阵,便宜占了个明白,却也没有碰到什么胎记。 最后摸得嬴政忍无可忍,将他扯了出来,道:“玩够了?” “不够,”秦政扬起笑来,道:“之后慢慢玩。” 嬴政甩开了他的手。 见他生气,秦政偏又要去扯他的腰间系带,直到再度被打开,他才舍得道:“确实没有。” 嬴政在一旁迅速整理好衣装,随后道:“红痣和胎记,这些生来就有,总不可能存在一个又凭空消失一个。” 嬴政道:“她连这都说不准,其他也就不必信。” “不,”秦政似笑非笑,只道:“你果然在骗寡人。” 嬴政皱了眉头。 他并不觉得他说错了什么。 他转而沉声道:“没发现你的话有错漏吗?” 嬴政还是反问:“何处错漏?” “她说的是假,寡人暂且信你。”秦政示意那妇人退到一旁:“既然这样,你便是归属你所说的家族。” “可这与寡人查到的不符啊。” 他身上如同罩着层层迷雾,嬴政看不清藏在其中的他的打算,却又在这迷雾中觉察到了其中不稳。 他真的在动怒。 难道他当真意识到了什么? 嬴政试探着问:“大王查到了什么?” 秦政瞥眼,视线落去了桌上竹简。 嬴政移步过去,大致看下来,尽然都是他查到的家族相关。 都是他刻意留下的痕迹。 与他伪造的并无差。 “查到了一支神秘的势力,或许就是你所说的家族。” 秦政慢慢靠过来。 “若是真的,你说它已然消失,可寡人却查到了这一年间它不断活跃的痕迹。” “你当初说遭了变故,流落赵国。” “可你的家族尚且活跃,既然这样,怎么会不要你这样挂心它的族人?” 他将人禁锢到了桌前,嬴政手中的竹简被他打落,手腕转而被他控住。 “你从一开始就在说谎。” 秦政根本不给他回话的机会,抵着他不让动,也不让他开口。 继续问:“为什么要说它已毁?你这样重视它,不该这样编造。” “又或是你根本不了解,只是利用它在说谎。” 秦政抓着他的手愈发用力,似要揉碎他的骨血,将他拆吞入腹。 他一步步逼问:“你不是这家族的族人。” 嬴政手腕像要被他握断,终于是反抗了回去:“大王就凭这一点,就全盘否定臣所说?” 一席话听下来,秦政确实是查到了,但又没查完全。 伪造出来的痕迹和他从前的话相撞,撞出了这般误会。 秦政却不理他,两人相互较劲,他继续道:“你也不是阿朝。” “你到底是谁?” 秦政总是能在误会中寻得些真相。 他确实谁都不是。 他是他本身。 但嬴政又怎么会承认。 他掰开了秦政的手,道:“大王误会了。” “臣说的都为真,大王查到的势力近一年来活跃,是另有其因。” 秦政微眯了眸子,道:“什么意思?” “大王既然查了,就未查到近年来,它是何时开始出现?” 秦政状若回想,答道:“约是四年前。” 嬴政再度暗示:“四年前是什么时候,大王不记得了?” 秦政好似真的反应过来,怒气都微消:“是你?” “对。”嬴政承认道。 又补充道:“家族已毁是真。” 秦政沉默一会,转而像彻底悟了明白:“寡人查到的势力,其实是你在重建?” 在秦政眼里是重建,实则是从他手中有权势起,此事才开始筹谋。 目的是坐实他这个神秘的身份。 “是,”嬴政与他解释:“臣极为在意,有这个机会,总归是要尝试的。” “这些是臣所做,故而大王方才所说,并不是真相。” “好。” 不知为何,他这样说完,秦政嘴角忽而挑起一抹笑意。 嬴政在他眼中看出了狡黠。 在他身上的迷雾尽散,方才的涌动不平也尽数消失。 嬴政在此刻反应过来。 秦政在骗他! “这可是你亲口所说。” 秦政嘴角噙笑,越过他敲了敲他身后的桌。 屋门瞬间大开了来。 刺目的阳光照下,嬴政在惊诧中抬眼去看,推开门站去一旁的是嬴珞。 而门外,赫然是成为上卿后掌了些法权的蒙毅。 而在他身后是在任廷尉,手中笔才放,方才他们所说定然记录在册。 这是为人定罪才会有的人马! 嬴政猛地转首,看秦政的眼中尽然是惊怒。 他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揭出他的身份! 秦政知晓他不会轻易被套话,一开始就摆出妇人来,让他误解了他的目的。 他也早就查到了他伪造出来的家族屡次重建的假象,也早就知道了四年前这个特殊的时间点。 却又隐瞒他所知,装作动怒,装作误会,一步步引他入圈套。 至于家族从惠王时期开始存在,这一点嬴政不知道他信了还是未信。 但这都不重要。 今日说了这样多,秦政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亲口承认,他瞒着他组建了这样一支势力。 长久以来,他以为秦政已然是执着于他的身份。 不曾想骗他到最后,居然将自己也困在了原地,觉得秦政一定会想先揭出真相来。 转而忽视了秦政的另一层目的。 他想彻底困住他。 入眼尽然是他的笑意,嬴政听他扬着调子下令。 “客卿崇苏私自培养家族势力,多次行不轨之事,是为轻视法度,而又罔顾王权。” “来人。” 秦政的部分亲卫转而上前。 “带人去搜查崇客卿府邸。” 只消再搜出罪证,他就是百口莫辩。 秦政复而上前,将他圈在身前。 方才他还能挣开,这次过后,秦政要他一辈子都挣不开。 “你这样聪明。” 他去捏了他的下颚,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他。 “就没有想过,今日会落入寡人的圈套?” 第087章 争斗 嬴政被他吻了个正着。 反抗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在想该怎样破局。 他没什么反应,门外看着一切的人却是神色各异。 蒙毅:“……” 大王也真是不把他们当外人。 嬴珞:“???” 他兀自震惊一会,又转头看同僚。 其余人都自觉低头, 只有蒙毅回了他的眼神。 意思是让他不要太过惊诧。 但他怎么可能不震惊。 他知道大王在意此人,但也没想到过是这样的在意。 背后做了这样多,嬴珞一直以为大王是要扳倒他, 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单纯。 他对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心,居然会为了一个人做这样多? 嬴珞掩下心中震惊, 其先遵循他的计划派人去搜查。 自己却留了下来,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如何。 那边嬴政见秦政的人离开,当即推开他往外去:“既然要搜查,臣要在场。” “在场做什么?”秦政牵住他:“好抹消罪证?” 如今扶苏不在, 没人能在府中策应,也没人能拦住秦政动手脚。 没有罪证, 他伪造一份便是。 秦政最是知道他的反常, 也最是知道该怎样给他设圈套。 嬴政总算明白当时秦政为何不追究扶苏远走。 他执拗地想甩开秦政往外去:“要怎样在臣的宅邸中查出些什么来,大王最是懂吧?” 秦政暂且不答他, 而是扫了一眼周边。 那妇人自然乖乖退走了出去。 门外嬴珞虽心有不甘, 却还是听话带上了门。 屋内转而便只剩了他二人。 秦政紧抓着他,质问道:“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会怕这种设计?” 他们不仅身高无差, 体型也相差无几,这样单纯较劲,倒是谁也争不过谁。 嬴政被他固在原地, 听他道:“在背后做的事太多,如今寡人想要揭开, 你怕了?” “放开。”嬴政稍显了愠怒。 被秦政这样算计一遭,他本就恼火,又被这样牵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发什么火?”秦政淡然回道。 忍他够多,倒也不急这一时。 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磨他的这份脾气。 他学了他一贯嘲人的语气,问:“发火有用吗?” 嬴政顿了一下,转而深吸了气,生生将这火忍回去,斜眸看他:“大王又怎么知道今日事能成?” 秦政不以为意:“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逃得掉?” 嬴政不语,只收敛了身上的戾气与冲动,复而又成那沉静山峦。 秦政为他提出了这种可能:“就算能逃掉,你又能去哪?” 嬴政唇边勾起冷笑:“身是自由身,何处不可去?” “方才给你看的那卷书,其中还有一句。” 秦政不与他多说,转而又给他废话起了书中句。 “以三节持之,曰质,曰镇,曰固。亲戚妻子,质也。” 嬴政平静的神色闻言轻动:“你要做什么?” 这话的意思在于怎样用软肋去控制大臣。 其一就是用亲缘为质。 他的亲缘只有扶苏。 “就算你能逃开,”秦政看他的反应,心中起了些不快,继而道:“就不想他会如何?” 他手下用力,将嬴政扯过来,想将他彻底摁住:“他如今在蒙恬身边,寡人一声令下。” 又道:“你觉得蒙恬会忠君,还是在意自己的好友?” 嬴政猜蒙恬会带着怀疑去将扶苏捉来。 虽会事后为扶苏开脱,但还是以秦政的命令为先。 对于臣子的了解也让他更觉无奈。 不过这样久以来,扶苏早该寻到机会走。 边境遥远,嬴政觉得他只是暂未接到扶苏那边来的消息。 而只消他从秦国消失,秦政难寻其踪迹,之后也就无需忧心。 眼下还是他自己更为麻烦。 他的视线继而在屋中扫视。 一边问:“大王要如何才肯罢休?” 床榻上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一层简单的褥子,其上薄被与衣物整整齐齐地堆着。 床的框架有些泛旧,屋中两人的存在让它显得有些窄小。 嬴政试着往那边退去。 他不往外走,秦政就不拦他,他退一步,秦政就靠近一步。 他回答了他的问题,却也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何身份,又到底有何打算?” 秦政想要的不过他能在自己掌控之中。 两人几近退到床边,嬴政又听他道:“现在坦白,你还有机会。” 嬴政在此刻站定,问:“不说又如何?” 秦政就知道是这样的回答。 上回争吵过后,他就领略了这人到底是多么地犟。 他兀地一笑,转而语气轻快,像与他分享着什么:“这宫中有一处精美的笼。” 嬴政面上掠过一丝惊诧,像是不可置信的,缓缓吐出了一个字:“笼?” 秦政还是噙着那抹气人的笑:“你不是知道许多吗?以后慢慢说来听。” “不是喜欢擅自行事吗?以后只许在那好好待着,只能给寡人出谋划策。” 他身后就是床榻,秦政牵着他的手一用力,制住人就将他摔了上去:“寡人早就说过,你想要的都可以给你。” 秦政想紧压住他,却又被他抵着,进展不得,嘴上却不停:“可你偏要这样欺瞒,偏要这样背后自建势力。” 转而紧捏住他的脸,手下了力,将他捏得脸边都泛了红。 他难得狠了声,窜上的尽然是藏不住的疯狂与偏执:“信不信寡人让你做一辈子笼中雀?” 嬴政静看他的眼眸微睁。 略微的怒气闪过,渐而凝起了阵阵幽深。 他几乎是强硬地把秦政往旁掰开。 舌尖轻抵了被捏痛的脸侧,他将秦政猛地拉下来,两相对峙,他缓声道:“雀?” 他将秦政使在他身上的力尽数还了回去,捏得秦政腕骨骤疼。 他换下了一贯的笑意,沉下脸的样子冷戾而疏离:“大王就这样想掌控我?” 秦政与他较着劲,即使手腕被他掰得酸痛,也丝毫不放。 出口的话更是过分:“不仅如此,寡人还要看你服输,看你什么时候肯低头,那样才是最大的乐事。” 此话一出,就如那次表明心意。 他的假面好似又碎了。 秦政从其中看见了涌动的,骇人的怒意。 毫无预兆地,嬴政抬腿踢中他胯骨,手肘转而砸向了他右肋,等秦政吃痛收力之时,转而将他压到了底下。 先发制人,他抵着秦政,掐住了他的左臂摁得他动弹不得。 秦政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敢这样动手。 也顾不得喊什么放肆,心下怒火大起,盛怒下却也一心只想着要将他制服。 当即抬了右臂去砸他,手肘砸去肩胛骨,嬴政却毫无反应,转而扯了床榻上放着的衣物,整齐放着的衣物散落,从中落出一条系带来。 又是这招数。 秦政挥手打开他,挣着左半边身子的同时,抬手就要去抢那系带。 嬴政见他来抢,伸手避开,手往外伸去,秦政自然跟着他探出去。 哪想他这样伸手,实则是被他骗了去。 视线只移开了一瞬,秦政就觉左臂被松开来,随后下巴一紧。 嬴政就这样堵住了他的唇。 秦政瞬间瞪大了双眸。 他怎么每一步都这样出乎意料?? 可两个人争锋的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 秦政方才伸出去的手已然落入圈套,被嬴政套了结,捆去了床头。 虽只捆了单手,但对上他,被捆住单手已然落了下风。 下一刻,嬴政离了他的唇,控着他的另一只手,以同样的方式绑吊去了床头。 秦政这时候才想起来说话:“你放……” “唔!” 场面却已不由他主导。 嬴政紧压着他,只消他一说话,这吻就落下一回,察觉到秦政想咬人时,他又立刻撤出。 两次下来,秦政怒目圆瞪,挣脱的动作愈发厉害,有些老旧的床榻被他挣得吱呀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塌。 可除去这绑绳,身上还有一个人这样压着,任秦政怎样用劲,都不得要领。 嬴政掐了他的下颚,就如同方才秦政对他,甚至还要用力,让他痛得说不出一点话来。 “大王方才说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笼?” 这次不是诧异与暴起的怒气,带了一贯的嘲弄,透着说不出的锐利:“大王在造笼吗?” 秦政被他紧控,根本说不出话来。 眉头低压着,眼眸染着熊熊烈焰,活像要喷薄而出,要将他燃个干净。 他已然被气昏了头。 不需要他回答,嬴政知道他这话既然说出,就代表着笼已造下。 他造的笼在何处? 宫中? 是一间逼仄的小屋吗? 他们的想法可真是一样。 “如若没有这层身份。” 他压下身去,将秦政紧按着。 一直以来的计划在秦政面前露出冰山一角。 但也足够给他当头一棒。 他缓缓道:“大王才是这只雀啊。” 秦政本是苍龙,亦或是玄鸟。 他不可能将秦政困在窄笼。 但若笼足够大呢。 不管他是苍龙还是玄鸟,亦或是其他庞然大物。 笼若在他生长的天地,他还是只能犹如笼中雀。 他给秦政的笼是无形的,是存在于他身边各处的,融进许多角落,叫他逃也逃不开。 让他刻着他留下的烙印向前,在自己的王位上走出来另一个他的影子。 这不算笼吗。 这当然算。 这是只有他能给秦政造的笼。 这又惊又怒的模样可真是令人觉得好玩。 他面上神色越是这般,嬴政就越是觉快意。 与生俱来的征服欲从来没有像现今这样强过。 即使坐拥过天下,即使天下人都曾对他朝拜。 此时此刻,他只想让眼前人对他臣服。 对他服输。 “不是喜欢强迫人吗?” 嬴政松了他的下颚,提了他的衣领将他狠砸在了床板上。 “什么时候认输,什么时候就松开。” 将人砸懵了,嬴政转而咬住了他的唇。 渡来的湿热笼罩了个完全,秦政被他按在床板上强吻。 吻间他挣扎越狠,嬴政将他摁下去的力道就越大,秦政手被绑吊着,火早已从心头起,反抗又被尽数压下,气得简直七窍生烟,叼了他的唇就咬了下去。 他丝毫力气都没收,鲜血转瞬在唇齿间溢出,嬴政也不躲,更是不顾被他咬得鲜血直流,抬了他的后颈逼迫他仰头。 血水混合着唾液送进唇腔,秦政被迫吞咽下去,他吻得凶,血水灌进来的架势秦政根本架不住。 当下被呛了几下,嬴政在他咳嗽的第一下撤开了去。 秦政偏头躲开他咳出了声,才咳完,气都还没顺过来,他又压了上来。 秦政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自回到秦国后,他就没再受过这般委屈。 他嘴上说得好听,说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说他所行之事都对他有利。 结果万事顺遂的如今,他最大的不顺就是他。 被全然压制的愤怒更甚,秦政挣扎得愈发厉害,偏生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又挪不开。 一时根本不顾了疼,双手系带被他用力下扯,手腕上的疼痛根本抵不过心头的火。 可这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注意到他的手腕。 嬴政去抓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挣得太厉害,怕他真的一时怒极去伤到手。 都这样对他动手,这时候又假情假意什么。 秦政更生气了。 可越是想挣开,越是被他紧压着,秦政逐渐陷在他的温度里,像是真的要再也逃不开。 这供下人落塌的床铺哪里经得起他们这样折腾。 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了又响,摇晃间床体渐松,待嬴政意识到时,已然来不及了。 “轰——” 一声巨响,床铺一角断裂,两人猝不及防下落,嬴政只来得及护住秦政的后脑,而后与他一同摔落在地。 门外人听得这惊天动地的响声,嬴珞心下一惊,大喊道:“大王!” 蒙毅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想过他们会打架,倒是没想过会打得这样凶。 嬴珞顾不得其他,立即上前,一脚就踹开屋门,屋内景象却让他震在了原地。 秦政的亲卫也在此刻涌入,列阵开来,手持剑鞘,下一刻就能举剑相向。 屋里两人摔得懵了片刻,一片混乱中,嬴政在门开的前一刻广袖一掀,将秦政遮了个彻底,而后对闯进来的嬴珞一众低声吼道:“出去。” 嬴珞不听他的,手都放去了腰间剑,道:“你将大王如何了!” 秦政被绑住的手还未松开,被他和身边的一众亲卫看到了,只怕是威仪尽失,嬴政虽不情愿,却还是拿开控住他的手,扯开了那个活结。 抑不住的喘息声中,秦政死死盯着人,墨色瞳眸燃起的尽然是怒火,他从一片狼藉中坐起,压下去嬴政挡着他的袖,在众人前露了面。 是和嬴政全然一样的话:“出去。” “大王你……” “出去。”骇人的怒气自他身上升腾,秦政周身浸润了戾气,像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 嬴珞这才掩下心中滔天的震慑,不敢再多言,当即退了出去。 也就是门关上的那一刻,秦政抬手就抓了嬴政领口,单手将他提起砸去身后已然坍塌的床铺。 “寡人是平日对你太好了?”秦政狠道,捏拳就挥去他面上,丝毫力道没收,打得他往旁偏去。 “敢这么绑寡人,谁给你的胆子!” 嬴政压根不躲,生生受了他这一拳 。 今日将他得罪了个彻底,若是不让他讨回来,这事不会完。 嬴政脸偏去一旁,右下颚起了红,唇上被他咬破的地方乍然又出了血,顺着嘴角流出,蜿蜒而下。 他抬手擦去了这抹鲜红,回首看秦政,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带了些笑意,眼中讳莫如深:“这么多年,敢这样对我动手的,你是独一个。” 第088章 破局 “独一个?” 面前人的神情和话语变得这样扎眼, 怒火烧得秦政的血液都在叫嚣:“那让你再领略领略如何?” 秦政抓着他的领口,将他再度提起,又猛然往下砸。 已然坍塌的床板被砸得往里去, 发出了欲碎的断裂声。 这样大的力道,嬴政一丝一毫的疼都状若不觉,反而去钳他的手。 “你还敢反抗?” 秦政手肘砸下, 砸在了他的手腕,这次终于是把他砸了下去。 换来的却是他更为阴鸷的神情,活像要把他生生吞没。 这次轮到他在上, 可唇上传来的湿热让秦政觉得屈辱,他唇上刺目的鲜红更是让他气上心头。 “认输?”秦政又将他提来近前:“怎么不想想你配不配?” 他神色森然:“该认输的是你。” “敢这样张狂,还不是仗着一贯对你的宽容?” 他温热的鼻息扑打在脸上,秦政复而又将他砸了下去。 方才的劲头还没缓过来, 秦政气息都不稳,话间气势却是足得很:“现在没有他人敢对你动手, 可只要寡人准许, 谁都可以对你动手!” 秦政觉得他真是不想活了。 放去旁人,平日未有准许, 连碰他都不敢, 只作为一个客卿,他居然敢对他拳脚相加。 他究竟哪来的胆子! 心中怀疑与怒气并起,他真想就这样撕开他的伪装, 看看他藏在其下的真面目。 唇腔里血腥味弥漫,又尽然不是他的,秦政怎么也咽不干净。 方才如若不是床板塌下, 他想做到什么程度? 想让他认输,这怎么可能。 不看到他认输, 他又想如何? 那股窒息感又涌了上来,秦政怒火又起,去掐他的脖颈,半道却被拦下。 秦政便换手砸下一拳,狠声道:“寡人一直护着你,给你真心。到头来,就这样被你拿来胡作非为!” 嬴政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将他的手往旁甩去:“真心?” 他怎么好意思说出真心这两个字。 嬴政嗤笑一声:“大王的真心就是一贯的强迫?” 又是这样的话。 秦政捏着他衣领的手下力更重。 强迫又如何,君为上臣为下,他本就该听话。 何况他还诸多欺瞒。 他回了一声冷笑:“平日对你的好你倒是全然不看。” 嬴政眸色沉沉,捏住他的腕,将他往一旁拖去:“这份好也不过大王一时兴起。” 手上被他打出来的伤隐隐作痛,他道:“有兴趣了来,没兴趣了走,这样的真心,我不需要。” 自方才起,他一口一个我,直至这次,终于是彻底惹怒了秦政。 又是一拳抡下,嬴政没有再生生受着,而是挡了回去。 秦政打他不得,转而道:“事到如今,你都不愿称臣?” “大王可又将我当臣子?”即使被他压着,嬴政的气势也丝毫不弱。 想将他关住,又对他强加这种感情,谁知道他日后会做些什么。 这种关系,又哪里是什么君臣。 何况,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君臣。 在他面前假意称臣久了,还真被当做了臣下。 如今撕破脸,还叫他一声大王,不过是维护着这摇摇欲坠的伪装。 “怎么不当?”秦政真是不理解他之所想。 “对你有喜欢,和你是臣下,又有什么冲突?” 是不冲突,对于王位上的他来说,确实不冲突。 但他就是厌恶。 秦政所谓的君臣情谊,和所谓的喜欢,两者他都不想要。 如果秦政非要给他一样东西,他想要的只会是秦政的躯壳。 他眉头低沉,唇上一阵阵地疼,质问道:“喜欢?大王又知道什么是喜欢?荒唐至极。” 话间嬴政唇上鲜血又流。 他咬得实在是太重了。 就连秦政看着他的伤都觉得疼,放在从前他会心疼。 现在他只觉得方才应该咬得更重一点,从他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那样他才知疼。 就连他的话,秦政现在都想一一反驳,一一撕碎:“寡人不知道,你又知道多少?你又凭什么说?” 嬴政确实不知道。 他自小得到的亲情在岁月间磨碎,成人后的后宫只是得到王嗣交易场所。 他给她们身份地位,她们还他至亲血脉,毫无情爱可言。 臣子们更只是君臣,他从他们那处汲取的崇拜与跟随的热烈,他还以官职和赏赐。 他们有多少真情,他就下赐多少感情。 可这样,他最后还要被一直信任的臣子背叛。 他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没有人教他怎么爱人。 但他也不需要爱人,他只消享受别人对他的热烈,而不需要特意去付出什么。 而他从不缺这份热烈。 他不缺爱,也就更不需要去索求爱。 与他相伴的是至高无上的王座,这就够了。 秦政这样幼稚、偏执、不纯粹、因为年少冲动而起的喜欢,凭什么又要他去给出从未给出的爱恋? 他重复了方才的话,想将秦政给砸个幡然醒悟:“大王给的真心,不过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 “又凭什么让他人去交出真心?” 秦政最不喜欢他说凭什么。 他眉宇间浸润着怒气,此时又添了对他的不解:“为何不可?” “寡人为君王,之于你永远是高位者,既然给了你真心,你就得拿出同样的真心。” 嬴政不说话了。 想说服有着绝对君臣观念的自己。 他知道他做不到。 嬴政舔着自己唇上的伤口,少有地觉得好疼。 他们互有感情,却又互相争斗,互相在对方身上撕咬出伤口。 可偏偏大多时候,他们又会褪下尖锐的外壳,相互依偎,相互温暖,做对方世上的唯一。 他们势均力敌,他们纠缠不清,他们的关系病态而疯狂。 到底要怎样才算结束。 他不说话,秦政却从他的神色悟出了什么来,道:“说了这样久的真心,你无非觉得寡人高你一等,这份真心难长久。” 这些话嬴政早前就说过。 秦政自然也承认过,他早该意识到他会对此耿耿于怀。 “那你想要如何?”秦政问:“想要寡人唯你一人?” 经此一次,嬴政再也不想与他谈什么感情,冷冷道:“不需要。” 秦政看他这样冷漠就来气,他紧抓着他衣领的手向上,这次终于是掐在了他的脖颈。 却也被他制住了手腕,方才擦出的伤骤疼,疼得秦政不想再用力。 他不想要感情,那么他就只想要权力。 长久相处,秦政知道他的目光永远向上,永远长远,好似不会累似的向前奔赴。 他眼里只有前路,即使会侧目看他,拉着他一同向前,但要他为了一个人停下步伐,秦政知道这对于他来说不可能。 不知为何,秦政出奇地理解他的想法。 也就理解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的脉搏在手里跳动,温热又脆弱的脖颈就控在他手中,秦政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真的掌控了他。 他问:“又或许,你想要与寡人齐平的位置?” “凭什么?” 秦政像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道:“就凭寡人对你的喜欢?” “你才是荒唐!” 这早已知道的结果并不会带来多大的惊诧,嬴政面无波澜,手下紧抓着他的手腕。 如果他要下手掐紧他的脖颈,他就能扭断他的手腕。 他静看着秦政因怒气而显了狠厉的面庞,听他道:“不是不想要吗,迟早有一天,寡人要你求着要。” 秦政将他往旁甩去,起身的前一刻,他最后道:“乖乖在宫中待着吧。” 而后看向门外,方想喊人进来将他带下去,一直沉默的他却开了口。 “前不久巴蜀发现的矿产,大王丝毫不觉得突然?” 秦政猛地垂眼看他,却见了他盛满幽冷的眸。 “人力不多,水渠的进程却又快了许多,大王也不觉奇异?” 嬴政从凌乱一片的床榻起身,缓缓道:“这只势力,又是如何在大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组建,大王不觉好奇?” 秦政顿了许久,质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的比大王想象的还要多,”他来到了秦政身前,看着他道:“我能做到的,也比大王想的要多。” 嬴政看他逐渐紧抿的唇,挑了眉头:“如何?” 秦政在此刻思及了他方才的话。 他才是笼中雀。 本以为他那样说,只是将话还回来,难道他真的有在着手去做? 那又怎么可能? 嬴政继续道:“大王也无需忧心,即使我行事对于大王来说诡谲无常,但我做的事于秦国有利,这一点从来不假。” “若大王不这样纠缠,继续这君臣身份,那么一如从前,我还是会为秦国的利益奔走。” 留下这句话,他错开秦政,往外走去。 秦政反手就抓住了他。 嬴政也不反抗,只是悠悠道:“若大王非要幽禁,那么水渠将三年后才成,各处矿产,也要四处搜寻,而不是那样轻易寻到。” 两人背对着,一个平静无波,一个却扬起千层浪。 “是要秦国长久以来的利益,还是要因私情或是私利去断了这利益,大王自己做决。” 僵持片刻,秦政眸子低垂。 有这样的底气,他必定有把握能够做到。 毕竟长久以来,他所计划的,十有九成。 当初轻易同意让他督造水渠,本是想看他到底要动什么手脚,好日后抓到把柄,数罪并罚。 不曾想现在却被反过来要挟。 秦政也想不到,他对他是这样好,到头来,他竟会成为这样要挟他的阻碍。 有那么一瞬间,秦政对他都起了些杀心。 痛恶和犹疑交杂,理智和冲动混战。 最终,他紧抓着人的手松了些。 “想通了?”嬴政唇边扬起一抹讥笑。 “想通了就好。” 他抬手就甩开了秦政,毫不留情地甩下一句话。 “别来招惹我。” 第089章 迷雾 屋门再度大开。 这次却是从里主动开了来。 门前一众等了这好一阵才见人, 见了门开,还以为是秦政终于出来,当即迎上去, 却是意料之外。 嬴政忽视屋前一众人探究的目光,绕开他们就往外去。 蒙毅岿然不动,目光放去屋中背对人的秦政。 而嬴珞却将嬴政拦了下来。 也不说话, 看他的神色多有敌视之意。 嬴政对待他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让开。” 嬴珞不让。 他身后秦政的亲卫亦没有退让之势,其中一人随即前去屋内问秦政的意思。 蒙毅只看见秦政的手抬起,复而摆了摆。 亲卫会意, 出来与嬴珞耳语了什么。 只换来一副惊诧神色,但嬴珞依旧是未说什么,放下了拦他的手,脸上对他的厌恶丝毫不藏。 嬴政错开他径直往外去。 除去秦政, 还没有什么人的脸色会让他心烦。 身后被他丢下的一众臣子在原地屏气凝声许久,此刻终于是在逐渐散去的争锋中喘上气来, 纷纷抬头, 却也不敢去看屋内的秦政。 蒙毅终于是上前去,在门口轻敲两下, 等了一会, 见他也没说不许上前,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他扫了眼地上塌成一片的床铺,心下复杂了会, 面上神情却全然不变。 “大王?”他轻声唤道。 秦政暂且没理他。 蒙毅也就陪他沉默一会,只等他愤然神色渐渐消去。 随后又问:“去崇客卿府上的人,可需召回?” 这场设计他虽不知其中真正意义, 但看大王的架势,是要夺去客卿手中的权力, 甚至还想控制其自由。 但客卿能这样明目张胆地走,还得了他的准许,定是用了什么与大王达成了交易。 看大王这幅模样,估计还是被迫答应。 “嗯。”秦政头疼扶额。 这个时候找出罪证,依法定罪,届时依照秦法,他该除去官职下狱。 这比幽禁他更会招来怨恨。 他说出口的威胁,秦政既然默认下来,就代表着在找到破局的方法前,自己不能动他。 他总是能把自己的设的局化为己用。 秦政心下更是恼火。 蒙毅将他的意思传达下去,这次嬴珞没有多待,而是带人去递这个消息。 他抬眼,这次看到了秦政唇上的血,唤人道:“太医。” 即刻就有人转身去唤太医。 秦政却道:“不必。” 转而抬袖,自己擦去了唇上的血,嗤笑一声:“又不是寡人的。” 言罢,终于是出了这屋门。 蒙毅紧随其后,走前示意让人收拾好这乱成一团的屋子。 闹成这样,定然是不能住人了。 他一路跟随,直到跟到秦政一概的理政宫殿,蒙毅坐在其下,开口问:“此次拿到的罪证,大王打算如何?” “存下来,”秦政思考着许多,却也能同时回他:“既然他亲口承认,那么定罪只在于时机。” 意思是关键的物证随时都可以找到,现今不能处置是因一些问题,待这个问题在适当的时机解决,此次的设局,还是会派上用场。 蒙毅将话听了个明白,应了下来。 随后安然待在一旁,等着他说下步打算。 秦政摩挲着腰间玉龙出神。 一件方才就存在心底的事,他百思不得解。 但他只允许自己出神了半刻钟,随后问:“兵力调动如何了?” 蒙毅早已习惯他语间这样快的转变,速回道:“已然备好,随时听令。” 永远国事为上,岿然不动的面色下是不变的绝对理性,这一点他和崇客卿还真是相像。 “此次征讨韩国,可有人请缨?”秦政将玉龙放了,青玉顺着垂绳垂去腰间。 蒙毅则道:“王翦将军参与了此次兵力调动。” “蒙将军还在边境?”秦政又问。 “是。” 蒙毅添了一句:“阿兄此次估计也想随军,这样的话,大父定然也会跟随。” “羸弱邻邦,”秦政道:“还不至于要动用两位大将。” 蒙毅顿了一下。 蒙家三代皆在朝堂,虽说自家阿父已在咸阳散居有段时日,但大父屡次战功,占尽风光。 如今他又被升做客卿,要是自家阿兄此次带着战功回来,那么蒙家四人皆居高位。 太过权重。 只顿住几尽一秒,蒙毅接话:“攻韩事宜王将军一人即可,臣去告知阿兄,让他莫要玩心过重,诸事皆要参与。” “不。”秦政却否决了他。 蒙毅又是一愣。 一时有些觉不出他的意思,干脆沉默下来,静等他发话。 “正露锋芒之际,寡人何必去阻拦。” “秦国正需小将,”秦政放下了话:“让蒙将军带着阿恬好好历练。” 即使有些意外,蒙毅也是即刻道:“谢过大王。” 随后正想起身,朝他行揖礼。 秦政却示意他无需多礼,继而转了话锋:“让王将军统筹后方,也去筹备攻赵事宜。” 蒙毅顿悟了其间意,当下替家中做了决定:“攻赵耗时定久,大父年老,阿兄所历不足,都不能担此大任。” “嗯。”秦政这次没有多说。 “先下去吧。”秦政复而看向了垂在腰间的青玉龙。 “是。”蒙毅应道。 走前,他还是与秦政行了揖礼,再度谢恩。 他走后,等在门外的嬴珞即刻请见。 “人召回了?” 又绕回此事,方才被砸出的伤隐隐作痛,秦政不免头疼。 嬴珞道:“回大王,尽数召回。” “他是如何?”秦政揉着额头。 “回了府中,”嬴珞一副不快的模样:“臣去时,方好见他将府中人赶出来。” 秦政听他语气,神色一凛:“你和他起冲突了?” “没有。”嬴珞摇摇头。 没有他的命令,他自然不会多生事端。 秦政平日就见他对崇苏敌意大,这才放下心来,道:“没有寡人的准许,谁都不许私自动他。” 嬴珞回了声是。 秦政随即吩咐道:“派人去看着他。” 经此一次,秦政猜他不会久留。 他那样聪明,应当自知现今虽能一时制住他,但他不可能在秦国境内真的赢过他。 既然明白,那就一定会想着脱身。 诸事交待完,秦政示意嬴珞也下去。 嬴珞临走之际,踌躇一阵,秦政都未抬眼看他,问:“还有何事?” 他还是问出了口:“大王为何还要护他?” 思及今日看到的吻,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秦政哼笑了声。 要动人也是由他来动,他人暂且还没有这个资格。 但对于嬴珞,秦政也不想说得这样直白,只简单道:“他还有用。” 随后再度道:“下去吧。” “是。” 虽心中不怎么信,但再多问下去,也只平白招来厌恶,嬴珞听话退了出去。 宫外。 嬴政看着一片狼藉的府邸很是头疼。 他到府上时,来搜罪证的人已然翻得一片狼藉。 要不是秦政派人来拦得及时,他都觉宅子要被翻个底朝天。 让下人都检查一遍,却也没少太多东西,只是他与扶苏互寄的那些信都被收了去。 他们从不会将证据留在明面,这些秦政收去也没有关系。 真正麻烦的是,此次过后,秦政定然会盯他很紧。 不得已曝出太多,换来的只会是他更为疯狂的报复。 想走也就更为困难,嬴政决定避过这段风头。 他当日晚就给扶苏去了急信,而就在次日,嬴政接到了扶苏来的消息。 自然不是昨日的回信,而是与他所想无错,他接到此信,扶苏已然到了秦国境外。 但也不是自此消失,而是随着前去韩国的商队一同前往。 在嬴政没有脱身之前,他还不能全然消失。 虽不能全然消失,却可以一直拖延不回,至少不会被秦政控制。 接到他昨日寄出的信后,扶苏自然不会轻易回来。 有秦政在,此后他们也不方便互相传信,此点他昨日也在信中写明。 可这样写好,不出十日,他却又收到了扶苏的急信。 走了各种渠道送来,似乎真的很是紧急。 却是一条意义不明的消息。 韩国宫中还有一个韩夫人。 一直藏得很好,近日不知为何出宫了去,途中因连夜雨湿软的道路陷车,方好就被扶苏所跟的商队碰上,机缘巧合下,扶苏看见了她的脸。 四处打听了消息,才知她是成蟜出使韩国那年开始在宫中有的踪影。 嬴政猛然忆起,当初韩夫人跟随成蟜出使,回来后就不怎么愿意出宫。 难道不愿意出宫,是在隐瞒着什么? 又思及从前成蟜叛变,如今他方好又在上党。 在这边有些事,即使他做出改变,也会因各种机缘而与从前高度重合。 这种巧合让他不免忧心。 可这消息太过忽然,他并不方便带给秦政。 此事从未走漏风声,定然在韩国瞒得极好。 如若说给秦政,不说他已然暴露了些在秦国的所作所为,就连在天下事的布局,都有可能被他看出。 他思来想去,想传信予扶苏,可已然过了十日,秦政在他府旁和身边安插得人可称密不透风。 扶苏的消息只送来这一次,他也无法回信,只能就这样拖延。 他只能静待时机。 后来的时日,自争吵过后,两人又是互不理睬。 他仍旧督造水渠,而秦政一心整军攻韩。 两人都心知对方绝不可能先低头,他们之间,得先决出胜负。 而与前世如出一辙,此年异常的天象还是未变。 空中闪过的彗星,此年算上此月,已然是出现第三次。 在得知此次攻韩蒙骜也随在其列时,他愈是不能心安。 本想劝阻,但战到临头,再去换主将太是突然。 何况,嬴政知晓秦政此次对于将领的选择与其后安排是息息相关,定然不会是轻易改变。 他的不信任太是被动,嬴政只想尽快脱身。 而一直静待的时机,在苦等一月后,终于在夏日的烈阳中到来。 第090章 脱出 七月, 蒙家祖孙整军出征。 盛夏烈阳过后,关中境内忽而下了一场夏雨,声势浩大, 极为突然。 咸阳城中近日出入者甚众,同从前一般,战时出入城的检查都较为严格。 此次却还多了规矩。 却是不摆在明面的规矩。 但凡有关崇客卿的消息, 尽数顶格重视,尽然极速上报。 这规矩传出,难免不让人多想。 一月多前, 宫中传出了大王与客卿争斗的消息,两人如今势同水火的消息传遍了朝堂,最后不可抑制地传到了下层官员的耳中。 不乏有好事者观望,却又发现客卿照常上朝, 府邸也无甚异样,更无人欺他势弱。 这样有些时日下来, 几乎所有人拿不准秦政的意思。 不知他是当真放弃了崇客卿, 还是这只是他二人之间的小矛盾。 不知者包括常在秦政身边的蒙毅。 “水渠出了些问题。”蒙毅为秦政递上了一则消息。 听到水渠,秦政难免想起现今督办之人, 却还是先问:“什么问题?” 蒙毅为他解释:“又是起战, 又是筹备以后的战事,先前大王抽调来的人力,不得不又抽调走。” “之后呢?”秦政一边听, 一边摊开面前地图。 “人少了许多,原先计划的工程打乱,没来得及赶上工期, 前几日一场大雨,一处快建成的支撑架被突涨的水流冲毁。” 蒙毅将上报此事的竹简放下, 说出此事最大的难处:“现在那处坍塌,湿泥堆积,怕是会影响后续工程。” 秦政看着地图若有所思,最后问:“怎样解决?” 蒙毅道:“客卿说亲自去与郑国商议。” 这时候出问题,还要亲自去商议。 秦政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傻子。 “他去有什么用?”秦政首先就否决了这个提议。 他又不是水利师,这时候出城,谁知道他出去后还会不会回来。 他不能去,但此事不能不解决,秦政问:“郑国一人不能解决?” 这就是关节所在,蒙毅无奈道:“郑国说等与他商议过后再行事。” 秦政哼笑一声。 看来是早就计划好。 “他怎么不自己过来说此事?”秦政问。 蒙毅:“……” 要是客卿愿意自己来,他也就不必在这当近乎是传话者的角色。 他总不能说是客卿不想见大王。 于是道:“或许是怕大王再度动怒。” “他才不会怕。”秦政又是一声轻笑,他的目光转而在眼前地图上扫动,似乎在挑选着目标。 “既然这样想走,”秦政道:“看来这个官职他也不甚在意。” “从前想过他要身居高位,现在看来,又不是如此。” 秦政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到底想做什么?” 蒙毅默然在一旁。 秦政见他不答,微微侧头看他。 蒙毅从不过于关心与自己无关之事,也从不会过问他的私事,更不会随意去外说道什么。 平日话中意思都懂,行事也少有错漏。 总之,让人极度省心。 也就是说,此事他想寻个人说,蒙毅最为合适。 于是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蒙毅拉来面对他二人的问题,问他:“上卿觉得呢?” 蒙毅抬眼看他,默了片刻,随后带着些无奈道:“大王都不清楚,臣又如何知道?” 秦政又问:“你知道寡人为何要对他这样起疑吗?” 蒙毅摇摇头,静等着他解释。 “他知道的太多了。”秦政淡然道。 继而挑了当年吕不韦的事为他举了个例子。 蒙毅听完,道:“提前这样久的计划,确实离奇。” 秦政点头,又问:“还记得上回他一人去蒲坂吗?” 蒙毅听他话间意思,问:“难道也是客卿设计好的?” 秦政没有否认。 只是问:“现在知道为何要这样疑他吗?” 蒙毅自然悟出了其间意思。 “先前让你去注意的隗状与甘罗呢?”秦政又转了话锋。 他们同做客卿,秦政早就让他在官场中多多注意。 蒙毅将看到的都如实道:“他二人平日与崇客卿说的尽为公事,私下也未见多有接触。” 思及方才所谈,蒙毅说完,随后又问:“这二人是客卿的人?” “不是。”秦政否决道。 尽管怀疑他们有接触,但这二人为官后,却又并不向着他。 秦政向来有些看不清他的所为,倒也不差这一件事。 只将此事也收去心底,问:“你觉得他像什么?” 秦政本是想说,他是不是像抓不住的幻像。 但在他开口之前,蒙毅却道:“臣觉得,他像大王。” “嗯?”秦政有些意外:“为何?” 只是时而冒出的一种想法,蒙毅只道:“感觉。” “寡人有时也会这样觉得。” 秦政感叹道:“没想到你也会这样想。” 他的目光复而放去了那张地图,近来一直的想法在脑海中盘旋,他道:“从前寡人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他复而拿了一只未沾墨的笔,夹在两指之间左右晃动着,一下下敲着桌案,道:“他为何会预知到这样多。” “不过近来,寡人换了种想法,”敲击声周而复始,秦政缓缓道:“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全部呢?” 他唇边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紧接着,他对方才的事下了决定:“水渠那边,寡人准许他去。” “嗯?”蒙毅颇为意外。 “他都提前算计好,”秦政状若无奈:“寡人有什么办法。” 蒙毅可不觉得他会这样轻易放过客卿。 于是问:“需要人护送客卿吗?” 语间护送即是在他身边安插守卫,防止他趁机脱离。 秦政点了头:“需要。” 他手中的笔去染了朱砂。 “客卿若要走,需要将他制回吗?” “不,”秦政看着地图,这次视线只在两个国度其间游移。 他首先划去了韩国。 “寡人改变主意了。” 朱砂继而染去了赵国国土,这次不是划去,而是在其上打画上了圈。 接着,秦政满意似的放了笔,是笑意深深:“让他走。” 几日后。 咸阳城的城门在嬴政面前大开。 守城士兵眼见其出城,收到的命令与现实转变的如此之快,疑惑声四起。 这些时日的风言,嬴政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眼不见心不烦,此后再如何,也与他无关。 到水渠修建地时,嬴政还未下车,迎接之人就赶忙上前。 是郑国本人。 也不待他去问题处看一眼,郑国就将其拉去密谈。 “何事?”嬴政被他拉到了屋中。 郑国看着他,即使在屋中,他还是低声道:“日后切莫再以此为要挟。” 他神情严肃,道:“此事若被秦王知晓,我与此水渠,怕是都无法存续。” 说的是他实为韩国派来的间谍一事。 这边的意外实际郑国一人就足以解决,之所以等他来,实为两人早已定下的两相配合。 这个计划在秦政这次发难前就已定下,想从咸阳直接消失还是困难,但若到了咸阳城外,就是另算。 当初要他配合,郑国初始并不同意。 他并不敢得罪秦政,但以此做要挟,他不得不冒险去得罪秦政。 嬴政只道:“我知晓。” 而后让其放心,此事他日后不会再提。 几番做保证后,他终于是得以前去坍塌处。 秦政的人与他形影不离,即使郑国一人能解决,他也要前去做表面功夫。 白日处理,夜里则秉烛静待。 近日自他到来,夜间水渠旁,空中总有黑影闪过。 夜间屋外秦政的人也一直未有离开过。 是意料之中。 嬴政并不将其放在心上,日日关注着与韩国的战况。 连战连捷,已然攻下五城,秦国的战线拉长,相应地,粮草供应线也拉长。 此五城尽然是蒙恬打下,蒙骜一直在侧。 几战下来,蒙骜对其颇为放心,就要守去后方,去守粮草线。 见他回撤后方,嬴政终于算是放心了些。 约是五天后,上次的坍塌终于补救好,水渠他处停工,转而集中人力,先将此处难疑全然修建好,水渠继续进行。 也就是修建好的当日。 夜间,大雨倾盆。 嬴政屋外的守卫在大雨轰然而下的一刻,慌忙往回,想走去嬴政屋前的回廊。 也就是转身的一瞬。 几个黑影似如地下长出,忽而出现,手中刀柄打在了守卫后脑。 守卫应声倒在了雨中。 而雨声掩盖了一切。 其中一个黑衣人随后上前,在嬴政屋门上规律敲击了几下。 是一个暗号。 门从屋内开来,嬴政从屋中出来,问他道:“还有多少守卫?” “回主上,”黑衣人利落道:“未有太多。” 嬴政出门的步子顿了一下,随后是与秦政如出一辙的笑意。 “好,”他站到了黑衣人为他撑的伞下:“走吧。” 90-100 第091章 追逃 大雨滂沱。 雨幕中几道黑影穿行其中, 几人在前,为其后人扫去一路守卫。 此处是修渠的民居处,民居后则是上层官员的居所。 嬴政从自己的居所出来, 便是民居处。 百姓此时皆在大雨中酣睡,部分值夜的守卫躲在屋檐之下,在各种不经意间被击倒。 尽管会有发现者, 喊声也传不出雨幕,也不待多余动作,下一刻, 就被砸晕在地。 秦政安排来的人确实不多,制服方才门前的几名守卫后,一路过来,除去本就值夜的守卫, 也未见多少拦路者。 不久,嬴政在一众黑衣的护卫下安然离去。 雨势实在太大, 即使撑伞, 他的衣摆依旧湿了个透。 不过出了这居住区,往后的路, 也就无需他亲自走。 再往前去, 黑暗中多了一处亮光,那处亮光见一行人过来,指引着往前, 带领其来到一处隐蔽树林。 进了树林,行路不久,就是一辆被遮蔽住的马车。 嬴政提了衣摆上车, 车内烛火轻晃,他将官服换下, 转而换上了干燥的玄色常服。 之后,他轻敲旁侧车壁,示意车夫前行。 车轮缓动,周边黑衣皆从树林中牵出了马,各自上马,追随而去。 树林再度恢复寂静。 只待一行人尽然离去,不到半刻钟,树林间又起了声响。 林中再度冒出了几人,从树林中出来,已有人牵马等候在此,几人翻身上马,远远跟在马车后。 这些人亦是玄衣,隐藏于浓厚夜色中,行迹诡谲。 而细看去这些人腰间令牌。 是为秦王亲卫。 一路夜色遮蔽,车外雨势丝毫不减,嬴政于绢帛上落笔,几行字后,他将绢帛叠好,之后掀了车帘。 一黑衣见他掀帘,立马靠了过来,道:“主上。” “为扶苏送去。”嬴政将绢帛递了出去。 “是。”这黑衣听令而去。 雨幕中,他与以马车为中心的队伍分散,独自奔向了另一条路。 与扶苏断联这样久,都不知他那边是如何了。 以他的性格,得不到联系,又遇到这样的怪事,多半会再度回秦国。 既然是与成蟜相关的怪事,又不知其中具体,在攻韩的这特殊时期,他定会选择去靠近事源,也就是独自去到成蟜所在之地。 嬴政微微叹了气。 只希望此事背后不要牵涉此次的战事。 正想着,其后有一黑衣上前,上到嬴政车帘旁,道:“主上。” “何事?”嬴政微微侧目。 “有人跟随。”他道。 “嗯。”嬴政并不意外。 他转而又取了绢帛,在其上写画了些什么,递给此人,与他交代了许多。 黑衣领命而去,嬴政复而转头回来,对前方车夫道:“再快些。” “是。”车夫领命,随后再挥马鞭。 而周遭几人提灯为车夫照亮前路,马车在雨夜中破开雨水与淤泥,飞驰向前。 一个时辰后,雨势终于减弱。 早前定好的交接处同样出现在眼前。 又是一队黑衣,一辆同样满是泥泞的马车从林中驶出。 嬴政未有动作,车外车夫却即刻下了马车,去到另一马车上,转而另一黑衣换了与他同样的服装,充当嬴政车前的车夫。 待远远跟在其后的亲卫赶到时,只看见两辆看不出区别的马车驶出。 就连跟随在一旁的人数,同样是一模一样。 面面相觑一阵,亲卫最终兵分两路。 再至下一个交接处,两辆马车所至,皆有一辆同样的马车。 跟上来的亲卫越分越少,到最后,不得不派人回去求援。 也是同时,昨夜传回的消息,已然到了秦政手中。 秦政拿附着消息的竹简若有所思。 屋内很是安静,静得秦政揉捏竹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台下蒙毅和嬴珞皆在,却也都未出声。 良久,秦政才道:“寡人亲去一趟。” 两人齐齐抬眼看他,再度看到秦政点头后,嬴珞转而出去备车马。 蒙毅却道:“大王当真要去?” “嗯。”秦政示意他看桌边几乎空出的上书。 近日他连夜处理了诸多事宜,就是为了此事。 此战进展顺利,无需他太过忧心,平日不慎紧要的事也可以暂拖,等他回来之后再处置。 “既然要追,”蒙毅多问了一句:“大王当初又为何要放客卿走?” 故意将人轻易放走,此刻又要特意去寻,将事态弄得这样麻烦,这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所想是否为对,”秦政看着那张落着朱砂的地图:“总要去验证。” 秦政轻笑了声,似乎是势在必得:“何况,这是让他不得不承认的证据。” “此事很重要,”他转而严肃道:“寡人绝非一时兴起。” 见他如此,蒙毅也没什么好说,当即应了下来:“是。” 而那边嬴珞再度进来,道:“大王,都备好了。” 秦政抬步便往外去,却又在出门前停下,回首看蒙毅,道:“一同去吧。” 蒙毅先未跟上,启唇想说什么,秦政却先于他道:“你任上的事宜暂且交给甘罗。” 话一说完,蒙毅便跟了上来。 待同上了马车,蒙毅还是问道:“大王为何要臣一同去?” 明明此事带嬴珞去便绰绰有余。 “既然说给你听了,”秦政与他解释,道:“何不做个见证?” “也是。”蒙毅朝他一笑。 不过见证不见证另算,对于他来说,这几日不用处理成山的文书,就是极好的。 话间,秦政下令车队出发。 车辆驶出,秦政转而闭目养神。 自崇苏从咸阳离开后,他夜间又是处理政务,又是思考着其他,压根未睡一个好觉。 多辆马车的事传过来时,他方好要入睡,听了这消息,当即又清醒了过来。 “他倒是准备充足。”秦政对于他慎而又慎的处事风格屡见不鲜。 说着,他将竹简递给了蒙毅。 蒙毅接来看过,道:“既然如此,大王打算去哪条路?” 秦政只神秘道:“寡人自有打算。” 车队飞驰,路上有些许颠簸,但秦政并不嫌快,反倒是下令越快越好。 路上他一人沉默的时间愈来愈多,也不去看周边,亦不去命令该往何处去。 车队却始终坚定向前,好似一早就有定好的目的地。 蒙毅愈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懂他长久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也不去过问,而是去经常注意周边风景。 他认出这是去往赵国的道路。 看出这点,他不免想起几日前秦政在地图上的勾画。 从一开始扫视六国,后来只在赵韩两国徘徊,最终是圈出了赵国。 此行又是去追回客卿,难道在那时候起,他就想到客卿会去何处? 蒙毅更是不明白他二人之间这种超乎寻常的心意相通。 连日连夜路上颠簸,秦政在追人的路上,日日还关注着战报。 连战连胜后,蒙恬遭遇了韩国军民的抵抗,在一处城池前久攻。 不过到了近日,却也快要攻下。 再是几日,车队终于停下。 蒙毅还以为已然近了客卿所在,可下车后,一行人却在原地休整了一晚。 秦政也似乎是不慌不忙,当晚很早歇下。 不过当晚,一直在秦政身边的嬴珞却不见了踪影。 蒙毅则携带着一路的困倦和困惑入睡。 第二日破晓时分,一阵急促脚步声破开了屋间宁静。 蒙毅出来时,只见秦政同样出了房门,嬴珞正与他耳语着什么。 说完后,秦政就携着一众人再度启程。 此次却不是乘马车,而是亲乘马匹。 路上小路居多,蒙毅走在他的旁侧。 直至此时,秦政才与他解释了此路的困惑。 “还记得与你说过的,他曾与寡人说所做之事皆对秦国有利。” 蒙毅点点头。 他道:“寡人如今选择信他。” 接着道:“他计划了太多,又一直在朝着计划行进。” 行进在林中路,蒙毅猛然看见了不远处的炊烟。 再往旁看,带来的人已然将这一片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听秦政道:“秦国攻韩后,会着手攻赵。” “韩国对于秦国并不是难事,但赵国不一样。” 炊烟愈近,众人的面前也出现了茂密树丛挡路。 秦政示意一行人下马。 下马后,他继续向前,亲卫走在前为他拨开拦路的树枝。 秦政继而对蒙毅道:“寡人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如他所说,他会为秦国谋利,那么按照他的计划,他的下一步棋,该落在赵国。” 也就是此刻,在前的人拨开了最后挡路的树枝。 秦政眼前顿时出现一处小屋。 “找到了。”他轻笑了声。 嬴珞找了一晚的痕迹就指向此处。 炊烟自破旧的小屋中升起,屋门后,不知是否真的有那笼罩着神秘的身影。 秦政抬步上前,离到近前三步,亲卫其先为他破开了门。 一阵灰尘落后,屋内景象暴露在众人面前。 蒙毅首先轻叹了气。 果然不在。 屋中空无一人,只剩了未灭的炊烟,却也散了个差不多,不知是不是早些时候就已然离开。 而那搭造的小火堆前,立着一个小柱,其上绕着一绢帛。 秦政上前去拿来一看,只见其上有一副小图。 是他二人十分简略的小人画像,只画了头部,一个平静一个活泼,挨在一起。 绢帛轻薄,秦政很轻易就看到了背面也有图画。 他翻过来一看,只见小人分得很开,之间隔了一条线,似乎是代表着国界。 一个头上冒着怒火,一个只画了潦草的背面。 秦政本来不怎么有气,此时却被他潦草的画气得发笑。 他费尽心思逃离,居然还有心思画这种逗人的玩意。 透过破屋间隙洒下的光线轻移,秦政转而又看到了其下的两个小字。 这次他念出了声。 “再会。” 第092章 夜月 念完, 他忽地哼笑一声,随后似乎是品读着其中意思,又重复了一遍:“再会。” 他将绢帛捏在手心, 转而背对着众人摆摆手。 身后嬴珞会意,示意人都往旁散去,道:“速去搜查!” 秦政仍旧是站在那火堆前, 看着缓缓升起的炊烟若有所思。 木堆搭建得十分凌乱,看上去像是仓促之间搭好,木料烧的程度也并不重。 蒙毅上到他的身边, 还未说什么,就听他道:“他并没有来过此处。” 他应了一声,这个结果,似乎有些意料之中。 客卿既然能几度破局, 那么必定就不会轻易被抓到。 他道:“所走为去赵国的必经之路,难道客卿不是去赵国” 秦政将绢帛收进宽袖, 并未答话, 只是摇了摇头。 “回去吧。”他道。 蒙毅以为是回昨日落塌之处,当下称好, 却听秦政转头吩咐道:“明日回咸阳。” “明日?”蒙毅捎带了些惊讶。 他全然不解大王为何既要如此赶路, 如今人不见了,却又回去得如此迅速。 还有方才那绢帛。 即使没看到,看大王神色, 那定然是客卿留下的,估计写的还是什么气人的话。 这样一番逗弄,他居然一点都未有生气, 反而是状若无事。 蒙毅一时看不清他是故作轻松,还是势在必得。 可若是势在必得, 如今回去又是什么意思? 秦政并没有解答他的疑问,独自出了屋去。 在这附近山林的搜查并未有结果,在此等至第二日,秦政见还是未有结果,登上了回咸阳的马车。 看着路上复现的景色,蒙毅对此行的各处困惑越来越深。 他丝毫没留意到的是。 他们在此处的一举一动,尽然被远处的一名黑衣收在眼底。 只待他们一行人离去,从远处到来的另一名黑衣从其后悄然而上。 两人对视一眼,也就是秦政上马车之际,初始在此的黑衣消失在了山林绿意之中。 另一边。 “回去了?” 嬴政看着眼前回来报信的黑衣。 “是。” 黑衣将秦政一行人自到歇脚处之后的所有细细与他言道。 但他在小屋中燃起炊烟,放好绢帛后就撤了出去,转而只在远处盯梢。 秦政去林中小屋的事黑衣不尽然知晓。 也不知他看到时是怎样一副神色。 图上虽画的是他早已脱出,实则他还未出秦国,等的是将他骗回去的时机。 “跟随来的这二人呢?”他问。 “上卿随着上了大王的车轿,”黑衣道:“嬴珞在附近搜寻,估计还得守几日。” 看来是猜到他还未出境,打算让人守在这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自投罗网。 也是因猜到了,这才会趁早回去咸阳。 只因秦政知道不回去,他就不会行动,这路上也就抓不到人。 他可以拖延时间,但秦政可没有这样多时间陪他耗。 可惜,秦政算到这样多,却算不到,他并不打算从那条路走。 在得知守卫无多时,嬴政就猜到他会亲自来寻人。 虽不知他为何要起这份心思,但既然亲自来,定然是有这份底气。 也就是他猜到了自己会去赵国。 秦政追来的路确实是寻常人去赵国的必经之路。 但他还知道另一条。 这条路平日商贾和行人不可行。 秦国四处都有这样的道路,只有君王秘行,才会从这些路行进。 多是隐蔽小路,不对外开放,也少有人知。 因所知者甚少,平日里多是闲置,此路会有守卫,但并不会太多。 只有得知君王将临,此路才会仔细盘查,排除各处隐患,是大为警备。 此路除去君王,只有极少数近臣知晓。 秦政从未告知过作为崇苏的他,自然也想不到他会知道这样一条路。 想着,嬴政道:“今夜趁夜便行。” 既然秦政已然踏上回咸阳的路,在他有所反应前,趁夜走是最为妥当。 他已然到了出秦国的最后关口,只消从此路穿行过去,其外就有等候着的马车。 乘上马车,明日破晓前他便能到赵国。 虽各国君王在异国均有势力,但终归不是本国,总会受限。 只消出了秦国,秦政就再也没有机会那样轻易地寻到他。 “是。”黑衣接令而出。 嬴政转而在屋内换上了一声轻快猎装。 此时已然近了黄昏,他开了窗,昏黄光线洒进,方好映在了那边的桌案上。 桌案上的绢帛是扶苏送来的信。 他果然是一人独自前去了成蟜所在的城池。 这城池只听名字就颇为不妙。 是为屯留。 不过听他信中语气,那边并未有什么异样。 战况亦是喜报,久攻不下的城池终于收入囊中,蒙恬得胜后,暂且在城中补足此次的损耗。 一切似乎在朝着顺遂的方向行进。 倒是扶苏听闻他已然脱离的消息,也开始筹谋远走。 他远走自然是要带走在秦国培养的部分势力,一直在暗中帮他的王乔松自然也会跟随而去。 而麃公年老,经不起这般远走,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留在了西犬丘。 他在秦国的谋划进行到现在,虽出了许多意外,终于也是进行了下去。 最大的意外还是秦政的纠缠。 如若不是他步步紧逼,他本不用离开。 千算万算,是难算到他的感情。 也不知他走后,秦政会是什么情绪。 是恼怒,亦或是憎恨。 诸多情绪过后,忆及从前,他又会不会生出不舍? 嬴政无奈浅笑。 不过…… 他看着日渐沉去的落日。 不说秦政,要说他一丁点不舍都没有,还是有些许违心。 昏暗光线中,他的眸子低垂。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的秦政很是惹人欢喜。 一个鲜活的,热烈的他,又怎么会不惹人注目。 相处这样久,纵然再怎么决绝,离开的前一刻,还是会这样感怀。 往后如若不是被他寻到,他决然不会主动露面。 虽对他说再会,下一次相见,却也就不知是何时。 落日只剩了最后的昏黄。 他按下心底起的情绪,转身提剑别去腰间。 其上刻着的政字明晃晃。 不过剑鞘上的字被他用悬挂的穗子挡去,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即使把他抛下,他诚心送的礼,嬴政终归还是要带在身边。 门外的黑衣尽然准备好,嬴政出了屋门,也未下令,径直往前去,其后人尽然跟上。 在昏黄与夜色交接之时,这些人身形极轻,跟随在身后,犹如鬼魅。 夜幕终于铺盖住落日。 今夜的月光很亮,天上星空闪烁,注目着旷野上纵马奔驰的一行人。 离近了那处行路,嬴政率先下马,让人先隐去马匹,随后示意黑衣先四处散去。 随后独自一人近了路上哨卡。 岗上的守卫如预想般不多。 他独自上前,守卫见人来,先是警惕,又见他气定神闲,转而过来问他是谁人,所为何事。 嬴政并未拿出照身帖,而是拿出了一卷绢帛,递了上去。 守卫接过来,见其上似乎是有着王玺的印记,当下心惊,却又起疑,与他道:“大人且等片刻。” 说完,转头想召人过来确认。 却也只是转身之际。 嬴政猛地抬手,一记手刀,下力极重,即刻就将他劈晕了过去。 在哨卡上盯梢的人目瞪口呆,当下反应过来,大喊道:“有……” 话才出口,不远处飞来一块石子,正中那人后脑,将人彻底砸晕了过去。 随后,嬴政在原地未动,方才藏在其后的黑衣接连上前。 恰巧,厚云蔽月。 黑暗中本就不多的守卫在慌乱中尽数倒下。 只待月光复现之际,一黑衣落到了他身后,为他牵来马匹。 嬴政随即上马,一刻未歇,往前奔去。 出了此路后,就会有早就备好的马车前来迎接。 一路这样顺遂,他反而又起了些不安。 他不知这种心下不宁是担忧远处的扶苏而起,还是什么其他。 只知道,他得尽快离去。 在离开秦国前,他不能再休息。 约是两刻钟后,嬴政终于看到了这路的尽头。 视线所到却并没有马车。 是停在了旁处,只等看到他才出现。 还是出了意外? 嬴政勒马停下,马儿在狂奔中骤停,在疆绳的约束下带着他在原地兜转。 跳动的星空与狂跳的心跳似乎重叠,嬴政呼吸略微有些粗重,视线远眺。 这之后的一瞬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忽而一阵车轮声。 嬴政再度勒马,这次马匹终于安静停下。 而不远处,车夫赶着马车飞驰而来。 还是来了。 嬴政胸腔心跳终于平缓。 待马车停到他面前,黑衣依照规定,在此刻散去周围。 嬴政却暂且阻了他们的动作。 不知为何,他看着被遮蔽住的车帘后方,忽而有些不妙的直觉。 他摘了腰间剑,却不出剑,而是用剑尾去挑帘。 动作干净利落,不给帘后可能在的人一点反应时间。 车帘掀起,嬴政转而顿了一下。 并没有人。 他心下当下自嘲一声,心道哪里来的这样多忧心,随即上了马车。 他在车中下令:“速行。” 车外黑衣听令散去,脚步声轻得几尽未有。 车夫马鞭扬起,即将下落。 只消此鞭落下,马儿飞驰而出,主车携着一众黑衣远走,其后再无人可拦。 星空移转,穹宇似乎见证着这一场充斥着争锋的脱逃。 也只在这一刹那。 飞来的刀刃砸去了马鞭,车外忽而几声闷响。 其外人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主上!” 嬴政心下一凛。 正要去掀帘,车外人却快他一步。 长剑挑开车帘,有人往里探来。 入目是一身猎服,车外人发尾高束,一如在当时落着繁花的比武场。 月光自挑开的车帘倾入,四目相对,嬴政忽而觉得。 秦政的眼眸如天上星一般明亮。 好看的唇齿轻碰,笼罩二人的清冽光线下,嬴政听见他藏不住笑意的语调。 “找到你了。” 第093章 揭晓 月下二人对视, 一个面色沉重,一个笑意深深。 秦政换手挡了车帘,长剑转而去挑他的下巴, 复而问:“还跑吗?” 嬴政打开了他的剑:“自然。” 在车帘被掀起的那一刻,其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来的架势虽唬人,实际上其外黑衣与亲卫对峙。 人数上, 秦政的亲卫占劣势。 虽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得这样突然,但他知晓秦政带来的人必然不多。 否则不可能躲过他留下的眼线。 至于秦政何时自去往咸阳的马车上脱出,又是为何会猜到他会走此路。 嬴政并不知晓。 只知道来得这样快, 定然是一早就猜到。 他心中顿时有了些不不好的猜测。 “莫要管他。”嬴政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收回,抽剑打开秦政的手。 而后对车夫道:“速行。” 车夫手上被方才飞来的飞刀划伤,此时听令,也不顾了手上鲜血流下, 抬手就挥了鞭。 看场上局势,嬴政料定黑衣可以拖住那边的亲卫。 麻烦的只有面前的秦政。 一鞭挥下, 秦政倒也不拦, 反倒是一手抓了车厢前横栏,抓得极其用力, 看他的眸色深深, 颇有怎么也不会放手的架势。 马车在他的阻拦下不得往前。 两人对峙间,车夫再度挥鞭。 鞭子落下的前一瞬。 “停。” 嬴政终于是出声。 这鞭挥下去,秦政再怎么用力, 也定然拦不住。 而看他神色,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被飞驰而出的马车带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政就知道他会拦。 当下弯了眉眼,与他道:“既然这样想走。” 话间他踏上马车, 转而道:“为何还要舍不得伤我?” 嬴政抬剑抵了他,问:“大王?” 他居然没有专用的自称。 秦政示意他看自己并不郑重的衣装:“今日不必叫我大王。” 说着作势去别开他的剑, 想进来车厢。 “下去。”嬴政警告他。 秦政偏握住了他的剑,挑衅道:“不下去又如何?” 他抵着剑往前靠去:“难道你还要伤我吗?” 他抵得愈发紧,嬴政初始没有丝毫反应,可当秦政抬手抽他剑鞘时,寒光乍现,嬴政怕他真的被剑所伤,不得不偏走了方向。 秦政找准这个时机,挤开他的剑,迅速就踏入车厢,在他身旁坐下。 这原本只够一人的车厢更显狭隘。 “就这么上来,”嬴政转而将剑横在了二人之间:“当真不怕被我所伤?” “你不会伤我。”秦政全然不担心,反而靠得愈发得近。 嬴政看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打出来的伤,是不知疼了?” “这次你拿什么制我?”秦政不以为意:“难道用此剑?” 他的视线落到那穗子上,忽而轻笑出声。 这笑意多少夹带着些调笑意味,听得嬴政心里冒火。 早些时候对他的那点不舍烟消云散,现今他只想将秦政踹下车去,远远离开。 他再度对车夫下了令,车夫闻令而动,马车终于驶出。 车外秦政的亲卫全然不动,与黑衣对峙着,似乎只起到牵制的作用。 而全然不管秦政的安危。 嬴政提醒他:“再跟下去,你便要同我出境去往赵国。” “那又如何?”秦政还是那副耍赖的模样。 嬴政眉宇间压上了不快:“你难道要为了一个远走的官员舍弃秦国?” “你呢?”秦政却反问:“你为何又要舍弃秦国?” 嬴政被他噎了一下,最终是没说话。 秦政随后问:“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找来吗?” 嬴政并不关心。 他当下唯一的要事就是快些离开。 秦政已然到了此处,一旦久留,其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官兵涌入。 他急,秦政却丝毫不急。 马车因飞驰而稍显了颠簸,秦政再度凑过来,作势去碰他的眼角。 不出意料地,还是被他打开。 “你这颗红痣,”秦政的手悬在一旁,却若丝毫没有受挫,含着那抹笑道:“当真生得好看。” “什么意思?”嬴政略微皱了眉。 他经久不注重外貌,上回忽而提及,还是自那位妇人口中。 秦政暂且没答,而是掀开了车厢侧帘,窗外月光明亮,散布的云其间是璀璨繁星。 他的视线随着星空而移,继而道:“今年的天象真是一如当年。” 说着,又回首看他,道:“或许此为天意。” 嬴政静默着听他的哑谜。 虽不想懂,心下却也逐渐明了。 “当年你来得晚了些,或许没有注意,”秦政今日耐心出奇地好,为他解释道:“那年如同此年,都出现过几次彗星。” “夜空也如现在一般亮。” “还记得吗?”秦政又凑过来:“明明我们一同看过天上星。” 嬴政又挡开他,这次终于回了话:“记得。” 那时的秦政还是个好骗的小屁孩,他自然记得。 适才的明了转而是生了困惑。 马车不停,嬴政看着其外并未偏离的走向。 秦政并没有来得及替换他的车夫。 既是如此,他倒是底气足得很,丝毫不怕被连带着拐去赵国。 有这份底气,对于他来说,基本就是有了认定的事实,嬴政不免叹息,问:“为什么会知道?” 秦政将他要挟的话说了回去:“我与妇人所谈,远远比你想的要多。” “如何?”秦政问。 这时候了还想着报复回来,嬴政失笑:“不如何。” 秦政话被他堵在嘴里,忆及从前种种,他本是笑着的眼里忽而掺杂了怨恨。 但又随即收好这一外露的情绪,道:“你当时未有执意寻她,估计是当年问出来过,她只知你们何时搬去那边,却不清楚具体来历。” “你所知无错。”秦政道。 嬴政于是问:“她还知道什么?” 如若此人只知这些,秦政本不该猜到。 秦政淡然看着他,心下情绪万千,显露出的又只是浅淡笑意:“她那时已然全都记起来了,当年的事,她能说得清楚。” “那晚扶苏交给她钱财,包括几尽一年间有关于我们的事,她都记得。” “她所说我皆信,”秦政在此话锋一转:“可唯独一点,实在是匪夷所思。” 嬴政抬眸看他,静等他说。 秦政于是缓声道:“她说你死而复生。” 果然。 嬴政一声苦笑。 当年屋中静默几天却又复而走出的孩子,妇人终归是对此有疑。 “我一开始并不信,觉得她定是胡说,至少在这一点,她在胡说。” 见他都不怎么答话,又是这副似乎是无所谓的态度摆在面前。 秦政觉得他更加可恨,可恨到他面上的笑容几乎是维持不住:“可她是那样的笃定。” “你说为什么呢?” 到了这个地步,嬴政本不想过多反驳,却又提防他或是在套话,道:“既认为是胡说,大王最后还信了这胡言?” “又何必唤我大王。”秦政语气嘲弄。 嬴政继而又默了声。 马车仍旧飞驰,夜色愈发浓厚,两人在显了拥挤的车厢中紧靠,其外车轮滚动的嘈杂压根拦不住入耳的呼吸声。 靠得这样近,他们说话都像在耳鬓厮磨。 可秦政语间压根不是什么柔情:“我说了,初始并不信。” “但她总说,那天看见你走出来,是死人复生。” “可也不尽然是。” 他的笑逐渐显得薄凉,语气森然:“毕竟你的样貌比起先前,有了些许变化。” “从屋里出来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从黄泉下回来的人。” 这话自夜色中说出,换个人听,都直叫人后背发凉。 嬴政确实是自黄泉回转,他不会怕,怕的该是秦政。 可秦政也毫无惧色。 他并不懂秦政面上的神色究竟为何。 有着怨,掺着情,适才的笑褪去,从后露出的又是尖利的爪牙。 “而你脸边的红痣是佐证。” 秦政再度抚去他的脸侧,这次嬴政没有反抗。 “因为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秦政看着他藏不住的诧异,哼笑一声,道:“他没有这颗红痣啊。” 嬴政愣怔在了原地。 他曾想过无数种被印证来历的证据,却怎么也想不到,这证据居然初始就带在了身上。 还是这样醒目的地方。 那日忽如其来的妇人,原来不仅仅是为了设局。 以一场争锋几乎解决了关于他的所有问题。 他不得不承认秦政好手段。 秦政可不顾他心中的地覆天翻,紧接着道:“她所说实在太过不真切,我疑过,否决过,可后来,我又确实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又想到你身上的种种可疑,我就想,会不会确实有这种可能,于是我决定让她去试你。” 他放在嬴政脸侧的手滑下,转而滑去他的腰间。 是上次他摸胎记的地方。 秦政继续道:“妇人认识的你,左腰确实有胎记。可你的胎记没有了,而那时,你又没有否定红痣生来就有。” 他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你并不清楚红痣什么时候出现,听妇人那样说,你就以为你确实生来就有。” “那时起我就明白,你在骗人,你在撒谎,关于你的身世,你从未对我说过真话。” 从那天开始的怀疑与犹豫,从那日的诸多思虑,终于是在他面前一一剖出,秦政说得又快又急:“一开始,寡人觉得你替换了房屋中的主人。” “可那孩子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去替换?加之妇人说,你初来时,第一个问题是此为何处,紧接着问此为何时。” “而你又并不知道这红痣,这些说明什么?” 秦政忽而去紧捏了他的手,神色幽幽:“说明这对你也是意外。” “你是突然来的。” 在他半隐在黑暗中的晦涩面容前,秦政道出了一直以来的推测:“来的只是你的魂灵。” 他复而嗤笑:“也难怪我总觉得你有着一层假面。” 既然他都知晓,嬴政更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说,秦政就继续说,教他无可反驳,教他再也藏不住假面后的真相。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谁。” 马儿跑得愈来愈急,扬起而又落下的灰尘追不上飞奔的车体,车厢中闻不到一丝尘土味,反而是两人的气味相互纠缠,就如他们之间怎么解都解不开的线。 秦政状若困惑:“可你会是谁呢?世上人这样多,我怎么想,都想不出对应的人。” “世人的名字被我否决了一个又一个,甚至还去编造,编造一个有着这样神秘身世的人。” “是谁会知道得那样多,身世又那样的神秘,还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寡人。” “这样神通广大,这样不惧王权,这样有掌控全局俯瞰天下的魄力。”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否决到最后,我发现选择所剩无几。” “我转而忆及你举手投足,忆及你高谈阔论,忆及你在我身边的种种。” 语间,他眸色猛地一沉,道:“我忽而就觉得,你与我是如此的相像。” 状若顿悟的那天夜里,秦政带着许多不可置信,可又是终于解开谜题的释然:“其实这个答案十分明显,简直就是摆在我的面前。” “而这些,在你踏上这条道路时。” “一切都有了印证。” 嬴政默然了太久。 他依旧不做回答,可这一次,秦政看懂了他所有的表情。 也就知道了答案。 秦政握紧了他的手,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是十指相扣。 他倾身过去,骤起的情绪又骤落,他又带上了适才看似温和的假面:“该叫你什么?” “客卿崇苏?” “还是,” 秦政哑然失笑。 “秦王嬴政。” 第094章 对剑 这样步步紧逼的问话终于有了结果。 他瞒了这样多, 亏秦政还能从零零散散的碎片中拼凑出来真相。 他一时不知该叹气,还是怪作为另一个他的秦政太过聪明。 嬴政并未做多余的反驳,只是叹道:“若不是不知红痣这异像……” 秦政不想听他继续, 打断道:“若不是这异像,你还想要骗我多久?” “我不猜出来,你就打算这样瞒我一世?” 马车还在摇晃, 他质问道:“你还打算这次走后,带着这个秘密此生不复相见?” 驶出这样久,秦政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何处, 但他也并不想去关心。 秦政知道他不会让自己轻易出去秦国边境。 他只顾着将他的手扣紧:“你想的未免太好。” 这个真相揭出,秦政数日压在心底的情绪尽然显露,也不顾什么伪装,狠声道:“你在我身边种下的因果, 我定要你亲自偿还。” 嬴政显然并不怎么想包容他的情绪。 “松开。”嬴政去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秦政偏不松。 他死死抓着人,犟着一口气似的, 不答话也不松手。 嬴政与他皱了眉头:“偿还?” 话间, 他还是一点点掰着秦政的手,可越要将他掰开, 他就握得越紧。 嬴政拗不过他, 又不能真将他的手掰折,只好道:“将我带回去又怎样?”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声, 不可置信道:“你所谓的因果,难不成是还未放下那荒谬的感情?” 秦政眼眸轻动,嬴政就知道戳到了他的痛处, 道:“既然你知晓了这个事实,不如再告诉你一个。” 他道:“我不仅是你, 还是已然活了一世的你。” 秦政并不意外,也正是因为不意外,他这样说话,才能真正触及到他心底。 他想了这样多,回忆了关乎他的几近所有,怎可能没有注意到他少年老成,还一直将自己当作小孩。 从前的怪异此刻都有了解释,是终于解悟,也是新添了痛恶。 他还未继续说,秦政就猜到他要继续什么,抢先道:“你闭嘴。” 嬴政偏要说:“现在你总该知道这份感情,对于我来说是什么?” “幼稚,愚蠢,荒唐,”他像在对秦政下着判决,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既一意孤行,又不可理喻。” 他脱口而出的讽刺,简直要将秦政得知真相后生出的茫然与对他的怨恨来源尽数剖出。 “闭嘴。”秦政不想再听,抬了另只手就要砸他。 嬴政接住了他的拳头,车内这样狭窄,他们一手紧扣,嬴政轻易就将他拉过来,紧紧制在怀里:“既然你知晓了我是谁,那么你认识的崇苏,便就已然死了。” 他将秦政压在车厢一侧,制住他的挣扎,继而道:“你分得清,你喜欢的是我在你面前的伪装,还是真正的我吗?” 或许这个对他也不重要,对于他来说,分不清的感情,选择去得到也好。 也不等他回答,嬴政又道:“你分得清一直以来,我是为了天下事业而对你好,还是独独为了你本身?” “小/秦王,”嬴政对他换了个称呼,感受他渐渐偃旗息鼓的挣扎,道:“你真的分得清吗?” 他的呼吸紧逼过来,秦政躲了又躲,可几乎全身都被笼罩在他的温度中,怎么也躲不开。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本觉得没有区别,可经他这样一说,那怀疑又涌上心头,怎么甩都甩不掉。 秦政不想再想,他将这些犹疑和引出的心碎尽数怪在了眼前人身上。 扭打不开他的桎梏,他张嘴就咬在了他的肩头。 感受到他明显因置气和心伤而散出的情绪,嬴政忽略了那点疼,也不怪他生气,不怪他咬人,叹气道:“一直骗你是我的错。” 他不再这样制住秦政,反而将他好好搂到怀里,柔声道:“方才那样说,亦是我的错。” “既然知道了我是谁,你就该知道留我对于你是威胁,”嬴政揉着他的后背,道:“以后没必要留我在身边,放下这些,好好走你自己的路。” 秦政终于松了嘴,哑着声音,道:“你说这些,不过就是想走。” 嬴政听着他胸腔的震动,轻笑道:“委屈什么?” “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秦政将这点情绪尽然藏了,道:“你这般说话,不过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 他这次终于从嬴政怀里挣了出来,冷声道:“我偏不如你的意。” “我不认为你能放弃秦国,”短暂的伤心可掩盖不了他一贯的敏锐,秦政道:“你在朝堂定有筹谋。” “你如今手中无权,长相也与我不尽然相同,仅凭对未来的了解,你当真以为,你能对我有威胁?” 作为崇苏,他还能以秦国的未来作为要挟。 可同为秦王,秦政知道他不会做不利于秦国之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在背后帮他。 被他知道身份就是这点不妙,嬴政在心中叹气。 太过了解,一点哄骗人的余地都没有。 马车驶动的速度在一瞬间慢了许多,秦政感觉到其后的平缓,转而问他:“近了边境?” 嬴政没有回话。 秦政则对外道:“停下。” 车夫并未搭理他,车轮依旧向前。 “让他停下。”秦政又与嬴政道。 嬴政只回他:“若你答应离开,他自会停下。” 秦政不与他掰扯,只道:“不是想走吗?” 他掀开车帘,看着外边隐蔽山林,道:“你我对剑,若你能胜过我,我便放你走,如何?” 嬴政拒绝他:“我怎知这不是拖延时间的手段?” “以秦王之名起誓。”秦政只道了这一句,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嬴政同样看了回去,好一会,终于是道:“停下。” 车夫听到他的指令,这才缓缓勒马。 两人下到一片较为开阔的林间路,月光照映下,两相举剑以对。 秦政先出了剑,刺得又快又狠,直朝着他要害去。 果不其然在半道就被挡下。 接下来的每一剑,秦政的剑都走得这样含着百般狠劲。 嬴政全然不攻,就这样配合着他躲。 他知道秦政这是在发泄。 刺出的剑有多用力,悟出真相的这些天,他估计就含着多少怨气。 就算秦政再怎样理智,他离开后,这股怨气也会经久不散,这样一口气憋在心底,总归是不好。 不如让他好好发这样一通火,也算是对一直以来骗他的一点补偿。 多少剑刺出,秦政总归是破不开他的防线。 他意识到对于这个年长的自己,他终归在许多方面都落了一截。 他转而剑走偏锋,擦着嬴政的剑过去,又在他收剑格挡之际,全然不躲,抬了左手就去防他的格挡。 嬴政双目猝然一睁,紧收了力,撤剑而退,道:“你做什么?” 秦政不答他,继而又是同样的招数。 嬴政被他这样无赖的打法逼得节节败退。 又是一剑落下,嬴政被他的剑横到了面前,只来得及用剑尾抵住他的攻势。 两人在寒光中较劲,嬴政道:“你不过仗着我不会伤你。” “又为何不伤我?”秦政更加施力压下去。 剑身相接,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秦政问他:“是为了不伤在秦王位上的我。” “还是单单不舍得伤我?” 他的问题,与嬴政方才问他的相差无几。 秦政并不相信相处这样久,他对自己就一点感情都没有。 就算不是喜欢,就算是他把自己当做孩子一般养大的亲情,那也该是有的。 可就连这种感情,他都弄不懂其间究竟有没有掺杂着他的身份。 既是开了口,秦政对他的怨气压根就止不住,又是一剑砍下,他的神色和剑上寒光一样锋利:“自始至终,甚至直到方才,你都在骗我。” “骗了我十余年,一句你的错,就想掩盖一切。” 分明厌恶他说凭什么,可秦政的第一句质问,却也是这样的话:“你凭什么?” 不仅想凭一句话就带过所有,在此之前,他还那样出言讽刺。 他无情,他张口就是这份感情愚蠢。 可是一开始是他要靠近,是他要留他在身边,是他先对他那样无微不至的好。 凭什么要他生出这种感情又生生折断,凭什么要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他塑造出的假面。 还是他背后掩藏的,实为另一个自己的他。 他张口就是问,问他究竟能不能分清。 凭什么要他来分清。 秦政本是满心怒火,可只消看到他,看到他步步退让,除去这怒火,又夹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作为崇苏时去做那些事,秦政觉得不可饶恕。 可他作为另一个自己,那些就变得这样的理所当然。 连带着他都对他多了一份理解。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有这种情绪 。 秦政觉得自己被他养坏了。 被他养得多出了许多感情。 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在他提供的温床下生出。 到如今,他却执意要走,还要这样伤他,这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千言万语闷在心头,化作一剑剑的劈刺,又一次次被拦下。 他不想去与他争辩,不想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是他的错,此时此刻,他只想他能像他一样难过。 发泄到最后,这些怨汇成了一句话。 夹带着狠厉,夹带着当下对他所有的复杂感情,秦政终于是宣泄了出来:“我恨死你了……” 林间的月光在这一刻暗下。 这样平静的一句话,语间全然没有方才的激动。 却又反而是这样平静的话,嬴政被他说得愣在了原地。 有一刹那,他似乎真的从秦政眼眸中窥到了那一丝恨意。 手里的剑一时不稳,他摘去伪装的假面后,显露出的本该是比之崇苏更为处变不惊的淡然。 却又这样轻易地被撞了个碎。 动作的破绽被秦政捕捉到,下一刻,他的剑被秦政别开,转而他就被指住了咽喉。 秦政道:“你输了。” 第095章 军报 哐当一声。 林间金属碰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秦政赠与他的剑就这样染了尘埃。 不过秦政如今似乎也不怎么注重这柄剑, 举剑指了他,是说不出的决绝。 嬴政去看他的眼睛,去寻找着他说谎的证据。 可那里有的分明只是对他的怨怒。 他的话萦绕在耳边徘徊不去, 眼前又只有他充斥着似乎是恨意的神情。 兀地,嬴政苦笑道:“是,我输了。” 转而却道:“但我不会跟你走。” 他只答应秦政嬴了就走, 可没答应他输了要留。 秦政的剑压根就未放下,就这样指着他,忍着一腔愤然, 质问道:“你就这样执意走?” “不走是如何?”嬴政垂目,避开他的眼睛,道:“回去当阶下囚?” 秦政一时没有回话。 嬴政就知道换来的只会是他这副神情,叹道:“你该知道, 对于你我而言,怎可能甘愿去做阶下囚。” 秦政怎么不懂得。 可他这次不想轻易让步。 指着他的剑未偏, 但锋利的剑尖却也始终没有向前。 嬴政对着这抹寒光, 捡起了跌落在地的剑,用袖子擦了剑上染尘, 收剑入鞘, 最后递给秦政。 “既然这样恨我,”他还是没看他,眼眸中也没了之前的神采, 道:“此剑还你。” 秦政不去接,而是又添了新的失落,道:“你连我的赠礼都不想留。” “怎么不想, ”他再度苦笑:“但你既然这样说恨,我也没必要留它。” “这个世界的秦国归属于你。”他拨开秦政的剑, 想将这赠礼挂去他的腰间,却又被秦政躲开。 他只好继续:“你知道如今的我不可能取代你,我也不可能做于秦国不利之事。” “此去赵国,是为了日后攻赵少些秦国的损耗。” 绕了一圈,他还是绕回了离开:“你若是心系天下,就该放我走。” 秦政在此刻放了剑,寒光敛去,他说的话却似利剑戳心:“我的天下,不需要你来插手。”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能做到的,我亦能做到。” 秦政冷声道:“没有你,我照样能一统六国。” 嬴政抓紧了剑,他的话让秦政伤神,那么秦政的话同样能伤他个彻底。 放在以前,他为不再有归属而神伤时,总是秦政给他宽慰。 不论是当年知晓变故后,还是前不久的冠礼。 可如今秦政却这样说话。 不仅如此,他居然还说恨他。 明明除去闹到明面上的不快,他为秦政做了这样多,到了现在,他却说恨他。 嬴政看着他,失望与神伤并行,从前的苦痛加倍地找了回来,这次还加上了秦政在他身上刺出的伤。 从前他并不觉得离开多么要紧,甚至觉得秦政说将他当作归属视为孩童玩笑。 他一直在踏向前路,一直想着再现辉煌,却忽略了这边的秦国不再归属他的事实。 当这个事实再次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连带着秦政都这样直白地提及,连带着秦政都不再认可他时。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伤心。 秦政当下就后悔了。 那不同于自己的苦痛传达过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 秦政猛然忆及了他此前提及过的。 家族尽毁。 能让他那样伤心的事实还有什么。 秦政忽而有了很不好的猜测。 “我……” 秦政为自己的言行找补:“我只是不想让你走。” 他转手就扔了剑,紧走几步拥住他:“我知道你做了许多,我也知道你帮了我许多。” “我只是气话,”他凑在嬴政的颈窝,当下把想藏在心里,想说出来的,在此刻一股脑地往外倒出:“你偏要走,你偏要瞒着我做许多事,你总要告知我,我不能总是这样置之事外。” 他说了这样多,嬴政却还不说话,秦政于是又问:“既然我都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为何还要像从前那样遮掩?” 嬴政被他这样紧抱着,却一丝一毫都未有被他温暖过来。 想来如今的他对秦政并没有威胁,他才能这样大度地说话。 那些谋划,若是秦政知道,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升起新的恨意。 嬴政默了很久,只道:“你从前说的归属,可还算数?” 秦政想了一会,思及是年少成王时所说的让他将自己当作归属,接道:“当然。” “那便好。”嬴政在他耳边轻笑。 说完,他又道:“是我说得太过分。” 他又与秦政道歉:“我不该那样出言嘲讽,是我的错。” 又是这样一句我的错,虽秦政听得出诚心,但他暂时不想这样轻易原谅。 既然引出了他的犹疑,那就该替他分清这喜欢到底是对于谁。 还应该付出骗他这样久的代价。 没等到他说话,嬴政抬手,秦政还以为他要回抱他。 可下一瞬,嬴政反而劈了他的麻筋。 秦政不可控制地软在了他怀里。 “我去赵国,是想除掉秦攻赵的许多阻碍,”嬴政这才抱着他,语速飞快:“若说太多,你未免会觉得我操纵了太多。” 秦政被他这下劈得难受极了,想使力也使不上,被他制得动弹不得。 “以后怎样罚我都好,”嬴政将他带到了一旁树边,示意车夫拿绳来,道:“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做。” 秦政瞪着他,挣扎着想说话,可嬴政却捂住了他的嘴,道:“我不想听些让人伤心的话。” 绳子在下一刻递到了手中。 秦政的力气却也恢复了些,在他怀里挣起来,嬴政只按住了他的后脑穴位,将他按了个头昏脑胀,又适时松开他。 绳子只在秦政手腕上缠了个活结。 嬴政不会让他追上来,但也不会不顾他的安危,将他弄晕独自倒在这林间。 这样的活结,只消一会他缓过来,就能轻易解开。 而等他缓过来的这段时间,以马车驶出的速度,决然不是秦政能追上的。 可也就是他要将秦政系去树上的一瞬。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来。 他心下一惊,抬头看去,却见是几匹快马疾驰过来。 嬴政垂眼看去秦政,神色间意思是为何有人追上来。 秦政自然也听到了这马蹄声,费劲抬头去看,也是大为意外。 又看嬴政看他的怀疑神色,一时被他气得够呛,道:“你难道觉得我会拿秦王的名义玩笑?” 倒不是不信他,只是这时候来人,嬴政猜不到还能是谁的人。 他将秦政绑住的动作转而停顿,反倒是将他搂到了怀里,将他手上的活结藏去。 待近了,嬴政这才看清来人既有秦政的亲卫,亦有他的黑衣。 见这争来赶去的两人不明不白又抱在了一起,众人下马的动作都顿住一瞬,之后又争相下马,来到了二人面前。 嬴政终于是将秦政手上的结弄开。 之后放他站去了一旁,秦政在一众人面前自是不好发作,忍着被他弄出的不适,问道:“何事?” 嬴政自然也问:“何事?” 如若没有双方都觉要紧的事,在那边对峙的双方必定不会同时找来。 这个时候的要紧事。 嬴政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回大王,”秦政的亲卫先递上了一份带血的军报:“是紧急军报。” 秦政看着其上血迹,当下心惊,也忽略了方才与嬴政闹成了什么样,转而关心起了战况。 嬴政亦是一凛,那预感愈发强烈,立刻凑近同秦政看着军报。 先前被蒙恬打退的韩国军队看似后撤,实则是绕路了秦军后方,是直奔了一座城市。 屯留。 “屯留?”秦政不免问出了声。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在屯留城后,就是秦国攻韩供给的粮草线。 难道韩国想断秦国后方? 嬴政却莫名接了一句:“成蟜在屯留。” 成蟜去往上党后,因其安分度日,秦政并未在他身上投注过多关心。 在出现这种怪象时刻意提成蟜,他明显是知道什么,秦政问他:“他在屯留,与此事有何相关?” 又看他掩不住的担忧与急切,敏锐道:“你为何这副神情?” 他忽而又思及前些时候听说扶苏随韩国商队出去游历,后来归秦。 自那之后,却不知去了何处。 他于是猜道:“扶苏在屯留?” 嬴政面色凝重,道:“是。” “这点残兵不足以攻秦,”嬴政提醒他:“定有合谋。” “寡人知道。”在亲卫面前,他复而换了自称。 “这些你待会与寡人好好解释。” 紧接着下令:“让屯留附近的军队速去支援,蒙骜将军正在后方,让其赶赴屯留,定不要让敌军破城。” 一名亲卫听令而去。 秦政紧接着翻身上马,出了这样的意外,他又恰好在外,理应赶赴。 虽急着走,他却也没把关于嬴政的事全然放去脑后。 马儿被他紧牵着在原地踏步,秦政居高临下,道:“没有扶苏,寡人照样会派人守屯留。” 秦政被他方才的举动气得够呛,一口气憋在心里,借着这个由头报复回去:“但如若城破,或是他坚决守城,届时受伤,救不救他,只在寡人一言间。” 嬴政缓缓抬眼看他:“大王威胁我?” “不是在乎他吗?”秦政往前倾身,微眯了眸子,道:“那就拿你来换。” 言罢,他示意亲卫去缴那方黑衣的器械。 黑衣正想退避,嬴政却抬手制止。 如秦政所说,如若屯留当真遭难,念及城中百姓,又念城后粮草,扶苏绝无可能退走。 以他的性格,只会不顾生死,想尽办法去守下城池,或是守下一方百姓。 秦政不知道扶苏是谁,他也对扶苏没那样多的感情,秦政在乎的只有他。 他也只能为此妥协。 黑衣身上的刀剑尽然被缴,接着被细绳反绑了去,尽然压去了那边马车。 接着,秦政又让他写了亲令,让亲卫带回,令那些还留在原地的黑衣也尽然缴械。 做了这样多,嬴政却没有得到任何桎梏。 秦政与他道:“上马。” 嬴政只看了他一眼。 他离脱出就仅差这样一步之遥。 可再不甘,他也只得无奈认下,翻身上马。 有扶苏这个筹码握在手里,秦政倒是不怕他半路脱逃。 只是一路回去,他策马行路几乎比嬴政还要快。 他知道嬴政很是在乎扶苏。 有这样在乎的人,恰好是用来威胁的筹码无错。 但这样在乎的人,如若当真出事,他怕是怎么都不会释怀。 何况,既然都猜出了他的身份,那么对于他们的关系,秦政倒也不是没有猜测。 只等到了最近的官邸,秦政先令人将嬴政带去了里屋。 随后,秦政就将亲卫派出去大半。 “速去寻人!” 秦政全然不似在嬴政面前的淡然,也全然不像只当扶苏是威胁的筹码。 而是面上也多了几分急切,道:“不论怎样,定要将他活着接回来!” 第096章 屯留 屯留。 今日的天空有些许灰暗。 扶苏一身便装走在街头, 像是在寻着人似的,时不时四下观望。 来到屯留已有几日,除去他知晓的那条匪夷所思的异闻, 这边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他的人起初散在城中各处,视察着城中异样。 前日晚些时候,他与韩夫人前往城西游园, 其中就有人暗中跟随成蟜,看他出宅邸后的一切行动。 秦政并不允许他随意显露身份,他也就不能大张旗鼓, 去往游园,自然不能将园中他人尽然赶出。 趁了这个便利,他的人跟随而去,听到了些话。 这对话全然不像母子聊天, 尽然是些颇为奇怪的话。 ——曾有人让我取代真龙,可我顶多只算蛟龙, 怎敢去顶替真龙。 据说还是成蟜察觉附近有异样时说出口的话。 也不知他是故意说此话, 还是方好提及此事,无意出口。 扶苏倒是觉得他在隐喻从前雍城那场刺杀。 但总归是不能直接去问他, 这个疑问, 也只能隐藏在心底。 除去此句,成蟜还说了其他。 但此句只听了半句。 ——城门处,约是后日。 后句没说完, 成蟜的话就被骤然打断。 也正是因此,扶苏今日打算在城门处守一日,带来的人也被召来了大半。 但他一大早来此, 首先是等一个人。 这小街离城门不远,两人约在此会面。 扶苏来得太早, 此时已然转悠了许久,约摸着这时候,人已经快到了。 他继而看到了一旁小摊,其上珠钗配饰罗列,扶苏过去,挑了许久,又觉没有自己带来的好看,遂又走去了一旁。 携着铃铛的挂饰握在手心,他等去了城门。 等了一会,又觉城门处人实在太多,又出城去,在城门外候着。 手中铃声随着他的踱步清脆地响着,不知响的第多少次,马蹄声缓缓在身后响起。 蓦然回首,就见了一人一马出现在他不远的身后。 马吁声在其上人见到他时响起,马儿缓下步来,蹄声转而轻踏过来。 近了,只见其上姑娘一身红衣。 扶苏眼前一亮。 细看了去,只见她全然没有在咸阳时的清润,身上添了在外风吹雨淋的痕迹。 目光清亮,却又能在其中窥见坚韧,犹如林间小兽,澄澈的双眸之下,永远是蓄势待发的锐利。 一见了他,又添上了发自心底的喜悦,看着他笑得招摇,招手道:“好久不见。” 那清脆的声音倒是未变,随着扶苏手中铃响传来,扶苏面上也多了掩不住的笑意,迎上去,道:“好久不见。” 他下意识伸了手,想接她下来,王乔松却一跃下了马,根本无需他来牵。 不过注意到他伸出的手,王乔松即使下了马,也还是顺势牵了上去。 扶苏本想退走开,可犹豫一瞬,又没有走开,任由她牵着,问:“一路过来,可要先回客栈歇息?” 他说着,从王乔松手中接过了马绳。 她的行李尽然在马背上,扶苏看了一眼,并不多。 就似当初她走时。 他的神思在一瞬间飞去从前,可又转瞬被眼前亮眼的红色吸引。 牵住他的手比之从前多了些粗砺,扶苏默默虚扣住她。 王乔松暂且没回他的问题,只牵他往城中去,先问道:“阿苏今日要去何处?” “要在城门处守一日。”扶苏与她细讲了怪异之处。 王乔松当即接道:“这样奇怪?那我也要在城门处。” 扶苏微愣,道:“不去休整?” “不去,”王乔松否认,末了,又接道:“不过得去换下这身红衣。” 在这边盯梢还着这样显眼的衣裳,实为不妥。 “好。”扶苏答应她,随后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一个掩在人群中的眼线注意盯着此处异样。 他歇脚的客栈离得不远,扶苏牵她过去的同时,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配饰拿出,为她系去了腰带上。 声声清脆铃响随着她的步伐轻动,她细看着这精致的饰物,抬头看他。 扶苏亦垂目,道:“不是什么贵重饰物,只是觉得与你很是相称。” 说着又道:“你着红衣很是好看。” 又莫名多问了一句:“怎么忽而穿红衣?” 从前她并不会穿这样张扬的颜色。 他的话一句又接一句,让她都没法接。 王乔松心下猜他是因为赠礼而不好意思,故意道:“因为要见你,不知要穿什么好,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穿这样显眼的衣裳。” 她说得极为认真,扶苏看她这样,却知她实则是在逗人,也调侃了回去:“小乔儿还会犹豫这些?” “平日不在意,”王乔松凑了过来,朝他眨眨眼,道:“实在是颇为在意你,所以才会犹豫这些。” 这次扶苏没答话,而是瞥眼看去了他处。 这样挑逗的话,她时不时也会在信上写,光是在信上,他就时常不知该怎样回。 真到了面前,他倒也真的招架不住。 但他也真的乐意去听。 话间,他们到了落塌的客栈,扶苏让人将马前去马厩,随后将她的行李拿在手中,带她去到早就备好的屋子,道:“就在此处。” 想松开她的时候,他握着人的手莫名紧了些,看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方才的话,平日也会对他人说吗?” “谁知道呢,”王乔松回握他,微眯了眸,神色中透着些许俏皮:“阿苏不想我与他人说吗?” 扶苏也反问:“我说不想,你会答应吗?” 王乔松不答他的问题,不为遗憾,道:“我可是有婚约,就算现在不说,日后也会说。” 又是这婚约,扶苏稍有些不快。 “若你不愿,”扶苏眸色深深,直接道:“届时我会抢亲。” “哦?”王乔松忍着笑,道:“阿苏不是一向很乖吗” “乖?”扶苏轻笑:“那或许小乔儿还不了解我。” 王乔松终于是笑出了声,笑声与银铃相配,她抬了两人牵握的手,道:“你平日会与他人这般吗?” 扶苏摇头。 “那我自然也不会与他人说这些。” 她说完,含着笑拿去扶苏手中的行李,转而进了屋门。 那铃声掩去了门中,扶苏捏紧了方才握她的手,温度逐渐散去。 可伴随其的而来的,却是唇边掩不住的笑意。 不一会,王乔松一身素衣出来。 不过是一幅男儿装扮。 她长得高挑,这身装扮衬着,扮起男儿来,倒也能让人一眼分不出来。 就是变容清秀了些。 她看扶苏投来的目光,解释道:“在外这幅打扮轻快。” 这身打扮下的她倒是神气非常,她自来精力旺盛,赶了这样久的路,此时状若全然不累似的,拉他就往城门去。 她满心会在城门处遭遇什么,最好能当真被他们逮出些异样,为秦国铲除些掩在暗处的隐患。 可等了一日,却也未见多少异样。 一直到了晚间。 愈是夜晚,愈是要警惕。 扶苏一众掩在城门后不远。 直至深夜,王乔松都撑不住靠在扶苏肩上小憩之时,安静的城墙上才传来了些许动静。 周遭潜伏的人瞬间蓄势待发。 也就是这点风吹草动,王乔松即刻醒转,随着扶苏的目光望去城墙上。 城墙上皆是官兵把守,扶苏没有官职,亦没有身份,如今还因想离开秦国,自然不得将人布控其上,亦不能就此上城门去查看。 只能静观其变。 其上灯火在瞬间点亮,城墙上也转瞬嘈杂一阵。 可也只是一阵,灯火又暗,响动声随之消失。 不一会,却见有六人下城墙来。 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是要开城门。 扶苏见此举动,顿觉怪异。 示意身旁人莫要轻举妄动,首先出去,近了,见这几人一脸警惕,只试探问道:“何事开城门?” 那伍长问:“你又是何人?” 扶苏看他们实在可疑,适时拿出了嬴政的照身帖。 不过是为伪造。 这事物只能用一次,因为如遇盘查,很容易就暴露他伪造照身帖,也就极易暴露他所在。 不过如若对方心虚,此物就极易镇住对方。 “客卿?”伍长抬眼看他。 “是。”扶苏道。 自家父皇远走的消息还未被秦王传出,屯留这遥远之地的官兵自然是不知。 照身帖上画的是他的画像,而以他身上一贯的贵族态势,瞒过这样一个伍长却是绰绰有余。 不出意料,这伍长看他的神情一变,问:“受秦王之托来此?” 秦王。 听这称呼,扶苏心下一凛。 在秦国之境却不称大王,而称秦王,扶苏心下怪异,当即扶去了腰间剑。 与此同时。 这伍长注意到他的动作,面上神色当下扭曲,袖中刀出,直朝他心房刺来。 不远处正打算开城门的几人早就注目着这边,见寒光闪动,其中一人抬了弩箭对准扶苏。 只消此刀不中,便即刻放出。 第097章 驰援 那寒光直刺过来。 扶苏猝然睁目, 速往后退去,同时拔剑格挡。 只堪堪用剑柄挡住,刀锋紧擦而过, 在他手上擦出一道伤口。 血水蜿蜒而出,与此同时,那边弩箭发出。 速度之快, 扶苏心觉不妙。 躲不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戟飞了过来。 其上横勾与弩箭相撞,撞得弩箭侧飞出去。 而长戟的矛头正中扶苏面前的伍长。 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 沾染了扶苏半身。 王乔松从扶苏身后越上,将长戟从已然不动的伍长身上拔出,她全然不顾脚下鲜血股股涌出,抬戟朝向对方几人。 她面上全然没有了与扶苏言笑时的俏皮, 一派肃杀,余光看去了扶苏。 扶苏只藏去了被刀锋擦破皮的右手:“没事。” 那秦军衣装的士兵见一箭不中, 尽数抬了弩。 可此时死士亦从后而上, 在两人身后横列排开。 对方见此,自知人数上敌不过, 只顾着朝身后放箭, 转而不再战,而是上去城墙。 尽数挑开这飞来的弩箭,扶苏笃定道:“这些人不是秦军。” 就算看出照身贴是假, 也不该这样直接就这样斩杀。 “叛贼?”王乔松的长戟收到了身后。 “概是。”扶苏也暂放了剑,示意她与自己退至原处,以防对方从城墙上忽而放箭。 王乔松紧跟他身侧, 找了处遮蔽物,与他道:“我已派人去知会了官兵。” 扶苏目光看着城墙, 应道:“好。” 要上城墙必须得自阶而上,但阶梯狭窄,自下攻上是难。 这些人鬼鬼祟祟想开城门,害怕外人发现,不用想都有阴谋。 既然城墙上有动静,下来的又是叛贼,适才那阵灯火乍亮,定是城墙上有了变故。 而若城墙上已然为叛贼所控,他们未有防备攻上,只会白白送死。 他们的人不多,此刻又不清楚叛贼究竟有多少。 只有等城内官兵来了再议。 但叛贼未能开城门,此时却果断上墙去,扶苏只怕墙外另有策应。 王乔松一面警戒四周,一边问道:“为何屯留会有叛贼?” “许是本为韩地。”扶苏忽而默了一阵。 这怕不是主因。 前世的事再度浮上眼前,他心中有着怀疑对象。 但今世成蟜的话又回荡耳侧,扶苏难得有些茫然。 如果真的是他带头反叛,又为何要在那日园中说那像极了提醒的话? 后日,城墙。 这二者结合,方好就让他们今日及时发现变故。 难道与那两个韩夫人有关? 当下却也来不及顾这些困惑,不远处嘈杂声起,火把成片而来。 王乔松叫来的官兵到了。 一经见了这火把,城墙上速有箭来,以示警告。 官兵持盾在前护卫,其中为首者一眼就看到了避在一旁的扶苏一众。 当下派了一个小兵出来核查他的身份。 扶苏这次没有拿出照身帖来,在这种时刻再出示假的照身帖,无异于引火上身。 王乔松见他犹豫,转而将自己的照身帖递了上去。 原辅国将军之祖孙,这名号自然是响亮。 小兵看过,双手递回,知会领者后,领者转而向他们颔首示意。 军中无需多礼,见终于是应付过去,扶苏松了口气。 不过,王乔松的行踪不定,此时在屯留出示了照身帖,扶苏不免有些担忧。 他在心中祈祷事后秦政不会轻易查过来。 城墙上没有城下补给,箭雨只放了一阵转而止歇,其下官兵拿准此时机一举攻上。 而城门这处虽被叛贼占领,但他处仍旧有着上城墙的楼阶。 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叛贼控制所有楼阶。 很快,城墙上的官兵与下相接应,此处很快被破出一道上城墙的口子。 扶苏一众趁此时机登上城墙。 愈靠近,其上争斗声就越是明显,扶苏跨步上阶,入目就是厮打成一片的官兵与叛贼。 可他的视线转瞬被搭上长梯的城墙吸引了过去。 果然城外有策应! 因有了这几道长梯,墙上除去混在秦军中的叛贼,还有城墙外来的军士,加上这些人,叛贼一时难以被尽数驱逐。 扶苏尚在守军后方,趁此时朝城外望去,只见不远处正有军队踏来。 这些上来城墙的军士正是他们的先遣军。 看其外旗帜和士兵衣装,似是一只韩国军队。 他们为何能来到此处? 扶苏更是心惊。 此为秦国境内,就算对方急行军突袭,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未有。 唯一的可能,就是前方城池遭了围困,或是干脆破城。 这又是何时的事? 正在破韩的蒙恬,与在后方守粮草线的蒙骜,他们又怎样了? 止不住的心惊下,他又迅速冷静,城墙上局势混乱,因发现及时,此时秦国官兵源源不断,还算能占上风。 其外韩国军队估计想与城内叛军里应外合,但明明城门未开,他们不怕败露,就这样攻城…… 说明他们可能有援军。 扶苏完全不知为何这只军队能来到此处。 但以这个人数,如果还有援军,只一眼,扶苏就明白。 守不住。 现在传军报出去估计来不及,但他来之前知会过父皇,这莫名的军队出现,必不会一点风声都未走漏。 以父皇的能力,结合这些,必能看出其后阴谋。 也必然能及时唤来援军。 扶苏拔剑出鞘,转头与王乔松道:“小乔儿去知会城后守粮草的官兵。” “就算城破,也决计不能让他们掠去粮草。” 王乔松也见了城墙外的军队,将门之家,她自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此处与后方粮草同样重要,她并没有犹豫,只对他道:“阿苏万万当心。” 说着便携人往后去,她只消离了城墙,就是暂时安全,因此只带了二人同行。 急走出去,直到下城墙的最后一刻,王乔松回了头。 只见扶苏也恰好在看她。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遥遥对视,只一眼,又迅速各自回过头去。 “援军天明时分将至!” 扶苏赌了一个最后时限。 若是天明时刻还未有任何援军,怕就是此城极限。 身后就是被动乱惊醒的民众,再怎么样,他都要守住这一分可能。 他的身影与一年前蒲坂的身影重合,扶苏最后对身后死士令道。 “守城!” ———— 天明时分。 秦政望着城池战况难掩心下焦急。 那日接到军报后,秦政派了多城援军前去,蒙骜一军同样被令去支援。 不想此次的敌军规模实在出乎意料。 正如二人当时所猜,是有合谋。 韩国自身难保,破城撤走后哪里有那样多余的兵力攻秦,突进的那支军队行进得那样快,定是精兵,也意味着其中定然混有他国支援。 而在受令阻击这一只敌军后,蒙骜一军就失去了联系。 许是错估了对方人数,阻击反被围困。 无奈,秦政只好急令蒙恬之军回撤,以断敌军后路。 可蒙恬已然深入韩国境内,此时撤回亦需时间。 趁此时间差,赵魏两国借谴责秦国攻韩的名义发兵,一路风驰电掣,与那只突进的先行军一同直击屯留。 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秦国几座城池被困,军报亦来不及传出。 昨日晚,先行军赶至屯留。 今日清晨,联军就要赶至。 万幸的是,听完嬴政结合前世经历的分析后,秦政果断倾屯留后方军队尽数支援。 到今日,总算是赶来及时,稳固住了局面, 此时秦国援军与屯留前聚集的敌军交战,小半日过去,敌军终于有退走之势。 又是一时辰。 只等彻底退走,秦政一刻都未等,率军就往城内去。 虽城未破,但先行军昨日就已攻来,距离援军赶来隔了整晚,守城军定然伤亡惨重。 这样凶险,都不知扶苏在其中是如何。 护卫队在前开路,秦政与嬴政被护在中间直往上去。 愈是登城墙,愈发是浓厚血腥味。 直到彻底登上城墙。 秦政看着面前场景倒吸凉气。 血水横流,尸身夹杂着武器杂乱摆放着,层层叠叠,一座座小山横在这城墙上,紧密到都未有多少下脚处。 紧随其后的嬴政本是紧走,方上来,就愣在了原地。 秦政伸手拦住他,道:“你先莫要过去。” 随后令身旁护卫速去寻人。 嬴政静默着站在他身旁,一路过来,犹其是得知这边到底是有多凶险时,那之后,他都少有说话。 城墙上时间似是静止,死寂中不知过了多久,秦政其先缓过神来。 事出突然,秦政连日未有多歇息,此时还顾着宽慰他:“或许扶苏不在此处。” 说完,又令人去城中搜寻。 嬴政还是不回话,双眸直盯着眼前尸山,似乎不会动了一般,死死握着拳。 秦政方想再说些什么,那边护卫却过来禀报。 人好似寻到了。 秦政视线过去,却见护卫围在一堆小山前,在往旁扒着其上尸身。 也不知过去会看见什么。 秦政心下都不安,更是不想让嬴政先过去。 想去牵他的手暂时放开,秦政留下一句:“拦住他。” 随后独自踏着血水,在这犹如地下黄泉般的地方行进。 嬴政并没有动,视线随秦政而去,妄图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寻到一丝生气。 到了护卫聚集之地,众人为秦政让路。 他们方才挡住的景象瞬间在眼前铺开。 秦政心下一凉,拨开的尸身底下,扶苏静静躺在其下。 他身上血污遍布,若不是他先前令每个护卫都细看扶苏的画像,此时决计无人认得出掩在一片脏污下的他。 秦政从尸山血海里将扶苏拽了出来。 “扶苏。”他擦去扶苏面上的脏污。 他身上这样多血,秦政不知这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也全然不顾他将这片脏污带到了自己身上,固执地为他擦着血。 “扶苏。”他让扶苏靠到了他怀里。 他轻摇着人,又怕扶苏身上确实有伤,不敢下手太重。 还是没有反应。 秦政当下有些慌神,去摸他脖颈侧边。 万幸还在跳动。 他再度轻晃了人,轻声唤道:“扶苏。” 直到此时,扶苏才稍许有些反应。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很轻。 轻得像要飘出躯壳。 眼前一片血污,身上到处都疼,他想动动手指,撕扯着伤口却疼得钻心。 记忆在此刻迷乱得很。 他只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好熟悉。 他尽力去辨认,去拨开眼前的迷雾,将愈飘走的魂灵留在了躯壳中。 来人唤到第三声时,他才终于分清这是谁的声音。 是他的父皇。 他好似还没有这样急切呼唤他的时候。 扶苏想去回应他,可他张不开口,也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很疲倦,用尽全力,也只能慢缓缓蜷缩去秦政怀里。 似乎在他怀里终于寻到些安全感,他终于卸下了浑身力气,这才换来缓缓开口的机会。 “父皇。” 他的声音细如蚊蝇,但也足够秦政听个清楚。 秦政揽着他愣在了原地。 不可置信地,他低头看他。 “父皇,”扶苏喃喃道:“我好疼啊。” 第098章 酸楚 “疼?” 秦政听罢, 下意识就想说,知疼才好,知道疼, 说明伤还不算过重。 他暂且掩下对这个称呼的震惊,召人来将扶苏带出这一片混乱。 扶苏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嬴政终于是踏过去。 才踏出一步, 余光中,那边阶梯却闯上来了人。 不待嬴政反应,亲卫就将他拦下。 嬴政方想问这小卒是要做什么, 又是怎么上的城墙。 他却带着些许哭腔出了声。 “崇客卿。” 这声音一出,嬴政才意识到她是谁。 王乔松打开拦她的人,却转而被更多人拦下,最后抬了泛红的眼眸看他。 在援军到来之前, 她都在城后守粮草,直到援军入城, 她一刻未歇赶来城墙, 哪想一上来,就看到了从一片血海中出来的扶苏。 嬴政当下道:“无需拦她。” 亲卫当即为她让路。 可也无需为她多让路, 恰此时, 那担架就从他们身旁过。 看到扶苏一身血污,嬴政伸出的手又顿住,转而扶住自己的额头。 明明从不畏惧尸山血海, 可这一次的血腥气冲得他发昏。 这样重的伤耽误不得,担架并未等他,很快下去城墙, 王乔松紧随其后。 而自始至终,嬴政都未敢去靠近扶苏。 他太怕一经靠近, 碰到的会是毫无生气的扶苏。 那边秦政携着半身血污起身,纷乱思绪中,他其先命令陆续赶来的官兵搜寻城墙上是否还有幸存者,之后清扫城墙。 其后加固屯留防守。 再者,去捉拿成蟜。 他的眼眸中燃上怒火。 在听完嬴政所说后,他觉得成蟜此次定然也参与了谋乱。 否则敌军不会这样明确地来屯留。 这场有预谋的突袭不知多久前就已然开始谋划,趁秦攻韩之际显现,三国联合的卑劣手段,让秦国是措手不及。 待缓过去这变故,这些伤亡他尽数都要讨回来。 携着百般怒火安排好一切,秦政才缓缓踏出了这血水,走到了嬴政身边。 秦政想开口告诉他扶苏尚且有生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都不知扶苏伤有多重,倘若只说他还留着一口气,未免有些残忍。 况且这几日看嬴政面上神色,再怎么说,也太过冷静。 就怕这份冷静是他强压得太久,到最后扶苏若是出事,他会忽而崩溃。 秦政思虑良多,最终没有开口,而是一同下到城中官邸,去到扶苏所在的房中。 入门,就见王乔松背过身守在床前,医师围在其侧,为他包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嬴政在旁看了一会,苍白的面色和到处泛着血的伤口在面前呈现,只是这么一会,他都心疼得无以复加。 除去前世自刎,自小到大,死亡与重生,两世来,扶苏从未受过这样的苦痛。 面前因情势紧急而被随意扔去地面的带血纱布比比皆是,鲜红的血冲击着嬴政的神经。 或许在那样半身踏入黄泉的城墙之上被找到,扶苏还有生气已是莫大的幸事。 可如今呢。 触目惊心的伤痕刺得他移开了视线。 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扶苏救不回来会怎样。 这个世上,扶苏是除他以外的唯一异世来者。 错乱的时空,已然改变的外貌和永恒不变的魂灵,他们互为从前存在过的证明。 既有抛不开的亲缘,又有此世新生后似友的感情。 明明上回走前,扶苏好不容易转变,变得不那样沉默,变得终于愿意袒露一些心声。 隔阂渐散之际,为何如今却会几乎失了生气地躺在此处。 难道他当初不该让他走,不该固执地让他走自己的路。 不该吗? 嬴政生平第一次这样质疑自己做出已久的决定。 心中一团乱麻,他没有注意到自己面上也逐渐没了血色。 一如当年他得知王朝噩耗,秦政察觉到他的情绪,默默牵住了他的手。 他什么也没有说,视线只落在扶苏身上。 嬴政下意识牵紧了他。 心中终于得了片刻安宁,他继而有了勇气去看。 担忧与祈祷并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扶苏身上未有箭伤,也未有什么贯穿伤,划出的伤口和撞出的青紫居多,也未有伤及要害。 嬴政高悬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约是两刻钟,医师才处理好一切,告知他们扶苏性命无忧的消息。 嬴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待医师退走,屋中一片狼藉被收拾干净,屋内剩下三人这才得以靠过去。 王乔松心下急切,却也十分守礼,静待在一旁,看着他们先坐去床榻。 嬴政握了扶苏被纱布包住的右手,方才看到,他的右手上有三道伤痕。 两道是利器划出。 还有虎口握剑,过于用力所崩出的撕裂伤。 嬴政怕触到他的伤口,只虚握着他,面对明显是昏迷的扶苏静默了声。 秦政也不想去吵他,静在一旁,扶苏的面容与方才那一声父皇在脑海中交杂盘旋,扰得他心中翻江倒海。 嬴政是另一个世界的他。 那么他和扶苏的关系怎么算? 扶苏是他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孩子? 忽而有了一个这样大的孩子,秦政有些无所适从。 他方才及冠,真要算起来,他的年纪估计都没有如今扶苏的魂灵大。 他连妃嫔都未有过,在嬴政看来,他什么都不懂,他乳臭未干。 不过秦政自来是不承认的。 他什么都懂,要不是和他纠缠不清,他随时都可以去寻他人。 而在另一个世界,扶苏估计也未见过这样年轻时候的父皇。 扶苏看到小时候的他是怎样一种感受? 也和他现在一样心情复杂? 秦政忽而有点想看扶苏清醒之后对着他唤父王的神情。 他转而又赶走了脑海中的想法。 在扶苏病榻前想这些,总归是不好。 静待一会,他暂移了视线,思及还有诸多事宜未处理,方想退走出去,却见嬴政也跟了过来。 正想问他为何不在此处陪扶苏,嬴政就道:“伤得这样重,怕是一时醒不过来。” 既然这样,一直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多待不过徒增心痛。 而援军经此一战,需要稍作休整,约一个时辰后,又会再度出发。 如若蒙骜一军当真被围困,援军应当速去支援。 秦政要去处理后续事宜,嬴政并不想坐等消息。 他只将王乔松让了过去,轻声道:“劳烦姑娘多加照看。” 她在这边的事估计事后也得要向秦政解释,但她在此处,嬴政也就无须过于担忧扶苏,总归是好的。 看她点头后,嬴政也不多停留,随着秦政出门去。 两人其先换去了染着血水的衣裳,随后将领前来会见,嬴政并未避开,听了一会后,却觉都是能预料的决策。 转而忽然忆起方才思绪混乱,竟是忘了问王乔松城中事宜始末。 待这将领下去,秦政终于得了片刻空闲,躺去卧榻想休息片刻,又听嬴政要出去,本想与一同去,嬴政却让他暂且休息。 这几日为了不让他忧心过度,他被秦政逼着休息,可秦政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 此次不同五国攻秦刻意丢弃城池引联军深入,一旦被破开许多城池,那么城池中物资的损耗以及夺回城池所耗的人力对于秦国就是莫大的损失。 从聚集援军片刻不歇赶来驰援,直到现在,他几乎都未有像样的休息。 嬴政将他按去了床榻,之后盖上被褥,这才又去到扶苏房中。 王乔松正为扶苏擦着乱糟糟的头发,见他来,又赶忙起身,才安定下来的眼眸中添了疑问。 待知道来意,王乔松将那夜之事详细与他说了个彻底,顺带将心中疑惑也尽数道出。 比如成蟜那状若提醒的话,又比如不知何时埋在城中的叛军。 得知个详细后,他这才回去。 这一回,本是该回自己的落塌处,可犹豫一阵,他还是先去了秦政房中。 本意是想看他有没有好好歇下,一进门,却见床榻上哪里还有人,秦政坐于坐塌,听着来人禀报着消息。 他过来时,那人方好下去,秦政看他回来,示意他来身边坐下。 坐下的那一刻,秦政靠来了他肩侧,道:“成蟜自尽了。” 嬴政听出他声音中的疲惫,虚抱住他,轻嗯了声。 “从前也是如此?”秦政又靠近了些。 “嗯。”嬴政低垂了眸,与他细讲了那晚怪异之处。 听到成蟜那句蛟与真龙,以及那句状若提示的话语时,秦政愣了一下。 他道:“像是遭人胁迫。” 嬴政又与他提及了那两个韩夫人,道:“还需去查这韩夫人。” 他给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在韩国的那位,才是成蟜真正的母亲。” 秦政却摇头,道:“就算查到,也没有意义。” 这叛乱已成,成蟜也已然自尽,再去追究这真假韩夫人,是为浪费秦国人力。 只不过留在秦国的韩夫人,还有城中莫名出现的叛贼,还需严查。 关乎这些的命令方才已然发出,秦政靠在他肩侧眯了眼睛,道:“军队一时辰后发出,你留在这?” 嬴政摇头,道:“不必。” 接着,不等他问,嬴政自行解释道:“有些事需去确认。” 秦政很是不满:“又是有些事。” 他思及那夜险些被他暗算,愤然道:“等此事过去,我定要与你好好清算。” 嬴政只把他的威胁当耳旁风,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示意他快些睡下。 秦政心中装着许多事,一时也睡不着,又出言问他:“你就这样把扶苏扔在这?” “总不能带他一同走。”嬴政神色又黯然下去:“我嘱咐了人随时知会他的消息。” 只希望处理完这场变故回来,见到的是恢复如初的扶苏。 秦政默了声。 半响,又道:“他唤我父皇。” 他从嬴政怀里抬头,看他:“他认错了,你才是他父皇。” 这时候了,嬴政还与他开了个玩笑:“你也算是。” 秦政没理他,似乎是不死心一般,语意不明:“是为亲生子?” “当然。”嬴政觉得他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秦政听完,含了气似的,又靠去他肩头,这次却几尽是砸,使力还不小。 砸得嬴政肩膀都痛,他抬手去揉秦政的额头,问:“怎么了?” 秦政压根不想说。 思及他对扶苏一向是一副照顾小辈的态势,他就有过猜测。 但这个猜测化作事实摆到眼前,还是他亲口承认,秦政心下复杂。 有亲生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妃嫔。 本就因为此战而烦闷的心情更是阴沉。 不过细细想来,他在另一个世界活了一世,又怎么可能没有妃嫔。 但秦政不想在此事上去理解他。 此时此刻,他在秦政心里罪加一等。 秦政推开他,抬手指了门,含着心下泛起的酸劲下了逐客令:“你出去。” 第099章 谈判 嬴政一时没意会到他的情绪, 还以为他是要睡下,当真起身要走。 才走出一步,桌上竹简就砸到了他脚边, 秦政幽幽道:“你真的要走?” “是你先……” 话说一半,他终于注意到了秦政面上幽怨的神色。 直到这时,嬴政才意会到他为何会生气。 能在自己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还真是稀奇。 这可不是什么能解释的事,他活了一世,如果一个妃嫔、一个后嗣都未有, 那才叫怪异。 虽觉得秦政在无理取闹,但经了上回,他不想再那样对他冷嘲热讽,平白惹得两人都不快。 既然秦政在意, 说多了,让他猜出了所有, 他更会生气。 嬴政坐回去, 将话引到了他身上,道:“你日后也会有妃嫔与子嗣, 这有什么好生气?” “你不在意?”秦政扫他一眼。 嬴政向来把此事当作理所应当:“为何要在意?” “好, ”秦政懒得再与他说,道:“我等着。” 嬴政问:“等什么?” 秦政微倾了身,戳着他的心房, 恶狠狠道:“等你哪天追悔莫及。” 嬴政可不当回事,一笑带过,只道:“你现在睡下我就走。” “睡不着。”秦政将面前桌案上的竹简翻得哗哗作响。 “还需赶路, ”嬴政将他揽过来,道:“再怎么样, 你都该休息。” 秦政又被他摁到了怀里。 也当真是疲倦,秦政不想再与他闹,只挣了两下,就顺势被他搂住。 困倦逐渐席卷过来,秦政最后出声问他:“我日后会称皇?” 扶苏对他的称呼,虽仅有两字,但能从中窥见的过去是良多。 这次嬴政更加回避不答。 知道太多未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秦政猜他的心思:“觉得我知道太多会过于自大?” 秦政哼了一声,道:“就算不知道,我也认为我会统领这天下。” “群雄相争已久,在我看来,谁会成为天下独主已然欲见分晓,而这个独主只会是我。” 他又道:“你的存在只是让我更加确信这个事实,仅此而已。” 嬴政轻笑:“这样骄傲?” 秦政不理解他的意思,问:“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嬴政搂紧了他,轻声道:“这份心气若一直在,那才好。” 他的骄傲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化作了无尽的心焦与不被理解的失望,如今他只希望这世界的秦政到了那时亦能有着这份心气。 那也意味着这边的王朝便是他二人心中所盼的王朝。 秦政并不理解他所说为何意,他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 关于以后,嬴政还是不想说太多,他又道:“睡吧。” 嬴政让他侧躺下去,枕在他腿边小憩。 随后宽袖一掀,为他隔绝了光线与屋外杂音。 可也是这时,有人在外敲响了门。 近日事宜繁多,许是各处调遣之事急待过问。 秦政方想起身,嬴政却又将他摁下去,随后问他:“你信我吗?” 秦政的动作顿了一下,将他的手扒下来,朝上对视上了他的双眸。 嬴政明白他在犹豫什么,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做任何不利的决策。” “也不是要分权,”嬴政尽力让他安心,道:“现在要处理的,概是城中事宜与后续该是如何。” “诸多琐事我会处理,如若涉及重要决策,我会叫醒你。” 最后,他复而遮住了秦政的双目,道:“莫要太累了。” 这回秦政不再动作,默了片刻,他道:“你总说我放不下。” “但这与我无关,”秦政往里蹭了蹭,道:“都是你的错。” 错就错在他不论曾经作为崇苏,还是如今暴露了身份,他对他的好都如出一辙,实在太有迷惑性,让他不想放手。 嬴政没有答话,只当得到他的默认,这才叫其外人进来。 不出所料,都是关于后续安排。 嬴政一手揽着秦政,一面下令,另一面,还将来人所说简单记下。 好让待会秦政过目,知道他未有骗他。 而秦政安然入睡。 每当被他的气味全然笼罩,秦政都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安心。 平日些许动静他就会醒转,可在他身边,即使现在常有叩门声,轻声说话声,他都能尽数忽略。 比之他独自入睡时好了不知多少。 这样睡了大半个时辰,他堪堪醒转,疲倦一扫而空,他于是起来,抱着嬴政又赖了片刻,随即彻底清醒,就要下榻去。 嬴政在这时为他递上了方才记录下来的事宜。 秦政大致看了一眼,见确实没有太多涉及到行军决策之事,随即放去一旁,唤人来整理过衣装之后,就要出门去。 嬴政跟在他身后,一路随他整军,其后又在城中伤兵处露面,抚平了屯留因守军伤亡过多而升起的挫败。 最后同上承轿,令军队发出。 而就是此时,秦政收到了一份请愿。 是蒙毅递来,内容是请来前线。 那日秦政与他同上马车,在半途,秦政换了衣装,亦换了车轿,留下蒙毅与备好的替身继续行进。 这才彻底瞒过了嬴政留下的眼线,顺利堵截到了他。 他堵人成功和起战的消息一同传回,蒙毅也就未有继续回咸阳。 而是心系自家兄长和大父,一直留在不远处的城池,同城中官员调动战时所需。 蒙骜遭围困的消息他知晓,今日战报传回,他自然也猜到援军会前去解围,所以才会来此信。 秦政应允了他的请求。 而思及来时他身边的二人,嬴政在此刻发问:“嬴珞在那之后去了何处?” 自被秦政带在身边之后,虽行动自由,但身边却总有他的亲卫,是逃不开的隐形禁锢。 此前留的眼线传信到不了他手中,自然是形同虚设,他也就不知道那之后嬴珞的去向。 秦政不告诉他:“你猜猜?” 车轿在此刻启程,微微晃动中,嬴政问:“与我有关?” 秦政刚抓获他的黑衣,这时候他会想去查的,嬴政略一思索,道:“是我编造的家族。” 与扶苏的死士不同,黑衣听属于他,既构造成这家族,也可以散在各地为他所用。 秦政见他猜到,也不瞒他,道:“你花了这么多力气打造这家族,可不仅仅是为了蒙骗我吧?” 知道瞒不过他,嬴政一时默了声。 “我就知道如此,”秦政语间带上了一点得意,道:“一举多得,这才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你想做什么?” 秦政诱惑他:“现在告诉我,回咸阳后,我可以不把你关起来。” 嬴政侧目看他,沉声道:“你还想关我?” “自然。” 骗他这样久的事可没这样轻易翻篇,秦政问他,道:“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埋下了多少棋子?” “你不告诉我,我自然会去查,直到知晓你的所有。” 见他面色沉沉,秦政又道:“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心系天下,关乎天下的消息,我都可以让你知道,但你不能往外传信,不能想着去掌控走向,你想了什么,只能告知于我,为我出谋划策。” 紧接着,秦政又开出了条件,道:“可若我知道你的所有,此事另算。” “怎么样?考虑说吗。” 嬴政垂了眸。 另算又是如何另算,秦政在和他打哑谜。 他此前所做的一切相当于他仅剩的筹码,嬴政并不想轻易尽数道出。 秦政的话也不可轻信,上回落套留的教训嬴政可没忘。 见他沉默,秦政也不急,任他考虑。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他在此事上长久不答话,秦政转而道:“你的人倒是忠心。” 一句话吸引来他的注意,秦政随后道:“本想问出你究竟在布署些什么,只是这些问题,他们就险些尽数自尽。” 嬴政面色一沉,问:“你让嬴珞拷问了我的人?” “没有。”秦政摇头。 秦政忽而靠了过来:“这么担心做什么?” 太过近的距离,嬴政稍稍往旁退,就听他道:“你作为另一个我,本就该属于我,你是我的,你的人自然也是我的,日后他们只会化为我所用,何必太过为难。” 秦政转而道:“但若你还是崇苏,此事另当别论。” 是崇苏,那就是私自培养势力,还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自会尽数遣散,或是干脆斩杀。 养这些人可不容易,嬴政稍稍松了口气,转而与他谈及此次的事变。 秦国有攻韩意向后,这与韩国毗邻两国就最为不安。 赵魏自觉唇亡齿寒,韩国想法设法寻求自保,三者一拍即合,暗中串通谋划此事。 贸然进攻不为上册,韩国其先就以成蟜为打开秦国的口子。 那时请去上党,估计就有了此计。 在屯留策反原属韩国的民众作为叛军,交由成蟜掌控,一早在韩国军中安排去赵国军士与魏国军士,装作战败弃城后,转而穿插去后方,趁秦国攻韩之军深入在后方生事,赵魏两国趁机宣战,压上早已调遣好的主力军。 先行军直奔屯留,主力军在其后围困一路上的城池,而只消叛军开屯留城门,顺利攻占后,一路耗去的补给就可在此城得到补充,再以此城为隔断,主力军逐步攻下围困城池。 掠去这些城中物资,再往前攻,就算还是攻不下秦国,此次也终于是给秦国带来了莫大损失,达到让其缓兵的目的。 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此计近乎完美,差就差在当初不巧被扶苏窥破了其中离奇,而在其攻来之际,秦政识破了他的身份,让他们短暂联手,力挽狂澜。 可保住了屯留,两人心下也并不轻松。 支援的蒙骜一军方好就遇上突进的敌军主力,而回撤的蒙恬不知会不会遭遇伏兵。 敌军动向未知,被围困的蒙骜,回撤的蒙恬,无论哪一方出事,都是秦国将才的极大损失。 行军已然是最快,秦政的车承被护卫在后,待到离蒙骜一军失去联络的最近城池,秦政入此城,而援军将领继而前行,去搜寻近处可能是围困点的地方。 秦政等了半日,等得日薄黄昏,在他们其后赶来的蒙毅也已入城来,将领才有消息传来。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约是昨日,在秦国援军与敌军在屯留交战之际,围困蒙骜一军的敌军发动了总攻,今日早些时候,战局见了分晓。 蒙骜一军终归还是未支撑住,敌军破开其防线,掠走了绝大部分秦军,以及主将蒙骜。 此时被带到秦政面前的,是对方特地留下的传口信用的伤兵。 “他们开了什么条件?”秦政不免头疼。 被掠走四朝老将和这样多的军士,秦政终归不能坐视不管。 伤兵身上尽然是包扎的纱布,嗓音含了血的沙哑:“回大王,他们留下口信,说若要蒙将军和军士回来,就要拿如今被围困的所有城池去换。” 第100章 称呼 秦政听完, 兀地一声冷笑。 那伤兵下意识低了头,继而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屯留。” 话一说完, 秦政更是默声。 一旁听着的蒙毅心沉到了谷底。 一边是为毕生侍秦的老将,一边是这样多的城池。 站在秦政的角度,若是出于现今秦国的利益, 不该换。 可蒙毅又怎会没有私心。 一向为秦政出谋划策的他低了头,静待在一旁,另一边的嬴政瞥眼, 将他的面色尽收眼底。 秦政暂且未有做出决策,手掩在袖子下摩挲着,心中权衡着利弊。 却也是此时,其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在其外的人阻拦无果, 秦政抬眼一看。 居然是一路赶回来的蒙恬。 回撤之令下后,他让蒙恬一路避战, 与秦国这边援军会合后再做打算。 否则迎面遇上人数占优的联军极易遭遇围剿。 没想到他日夜行军, 居然恰好赶在了这个时候回来。 许久不见,他肤色都黑了好几分, 此时灰头土脸, 看他的神色尽然是焦急,却又掺着几分可怜。 “大王。”他唤道。 这副神色,估计是知道了个彻底。 见他沉默, 蒙恬的视线又落去了那个伤兵,紧走几步,上去问他:“大父可有伤势?” 伤兵听他这样叫人, 便知他是蒙家的小将,如实道:“将军左肩中了箭伤。” 有箭伤又被挟持着在行军队伍中前行, 以大父的心性,此为莫大的屈辱。 他很可能会一路拒绝敌军为他治伤,从而断了他们想以他为要挟之心。 蒙恬更是急切,与秦政道:“大王,大父被掳走尚且不久,若此时追击,定然能追上,恳请大王让臣即刻前去营救。” 秦政还是没有答话,也不露什么神色,只抬手揉了额侧。 蒙恬还想说话,嬴政却在此时打断了他,道:“此时若追,难免会迎面撞上对方主力。” 蒙恬的视线投过来。 他并不知道他与秦政的一系列变故,不论是那日争吵,还是后来出走,消息早已被秦政封锁。 在远在边关的他看来,嬴政还是一如往常的客卿。 嬴政说的在理,即使是反驳他的话,蒙恬也没有生出任何不快,转而对秦政保证道:“臣日夜行军,一路迂回避战,这才及时赶回。” “臣能避过敌军主力,只消大王应允,臣救出大父后即刻撤回,绝不恋战。” 嬴政又道:“且不知对方是否会以此作为引诱,暗地设伏。” 秦政抬眼看蒙恬,沉默间是默认了他所说。 而蒙恬赶忙道:“臣能分辨,大父曾教与过臣,若是被俘,该是如何留下以供援军辨认的痕迹。” 他又搬出了一路上的艰险,道:“此一路的伏击臣尽数识破,绝不会中埋伏。” 嬴政最后道:“说是如此,可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因此伤亡过多,又是如何?” 蒙恬自始至终都未看他,听完他的话,只看着秦政,道: “臣立军令状。” “若是死伤过半,臣再不领军。” “大王。”蒙恬没再理他,而是在秦政面前跪立下来,道:“大父他佐助秦国四代国君,一朝落难,难道大王要弃他不顾吗?” 蒙恬的视线随即投向了蒙毅。 蒙毅却垂眸,避开他殷切神色,随后摇摇头。 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对秦政甚至有些威胁意味。 拿城池去换自家大父太过不妥,如今去营救,风险又太大,秦政不答应有他的理由,作为国君,他也确实该以秦国为先。 蒙恬这样质问,像是在将蒙家置于秦国利益至上。 实在不宜再继续,免得君臣异心,蒙毅开了口,却未有站在蒙恬那边,而是道:“家兄一时心急……” 秦政却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释,随后终于发话:“援救遭围困城池不宜再延后,寡人本打算今日为将军解围,明日从此处发兵驰援。” “此事万不能更改,”秦政道:“否则敌军破城后固守,秦国损失的可不止此次被掳走的军士。” 蒙恬听完,还以为他在婉拒,眼中的光亮都逐渐黯淡下去。 秦政却转而道:“这意味着,你只有今日一晚的时间。” “明日约是午前,大军发出,届时你可能赶回?” “可!”蒙恬眼里重新渡上了光,声音也不免激动,道:“只消大王即刻应允,臣明日定带军归来!” “好。”秦政终于舒展了眉头。 又道:“也无需军令状,将军于秦国功高,今朝落难,寡人自该营救。” “只是,”秦政暗了暗眼眸,道:“莫要辜负寡人期望。” “定不负大王厚望!” 蒙恬连声答应,说完,一刻钟也不想浪费,对他行礼后赶忙起身。 他赶路回来,身上军甲都未换,站直身后,再度对他行军礼,这才急步出门去。 蒙毅等他快步出去,上前道:“多谢大王。” 随即又解释道:“家兄说话太过直白,还请大王莫要怪罪。” “寡人怎会不知他的性子。”秦政往后靠了去,安排好此事,他倒是轻松了些。 又与蒙毅道:“日后也不必再解释这些,对于你们,寡人最是信得过。” 蒙毅听罢,抬眼看他,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双手高举过顶,对他长行大礼。 秦政安然受礼,随后道:“去看看你阿兄,切记嘱咐他不要心急。” “定不负大王所托。”蒙毅即刻应下,随后退走出屋。 屋中安静下来,嬴政也不再站在一旁,转而在他身边坐下,幽幽道:“你倒是好,让我当恶角。” 秦政不以为然,道:“哪里又让你当恶角?” “平日惯用右手扶额,此次我立于左侧,偏偏你就左手扶额,”嬴政看他,质问道:“摆明了暗示,还说没有?” 拿城池换将领实为不妥,若要带回蒙骜,此时营救是为上策。 但其中该思虑的实在良多,也实为冒险。 就此拒绝又会驳忠臣的殷切之心,于是秦政借他的口说出诸多顾虑,其后再出来做主。 让蒙恬觉得他为难,可即使为难,他最终还是答应救人。 “我是站在秦国的立场说话,以他们的性子,并不会怪我。” 秦政静听他继续。 嬴政于是道:“但你无视了我的话,最后站去了他们那边。这样一来,他们会对你感激不尽,会对你极尽忠心。” 并且一路背负了这样的信任与恩惠,想必蒙恬会在冲动中转瞬冷静下来,此后概不会轻敌。 他转而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眼前道:“一举多得,小/秦王多坏的心思。” 秦政可不认同,道:“驭下之术,是谁在我年少时教我的这些?” 他微微偏了头凑过来,道:“你也不赖。” 他这样过来,摆明了就是冲着吻人来的。 嬴政抬手就挡住他,把他往后推去,道:“如今你年纪也未见得多大。” 秦政听他关于年龄的论断就不快,认真道:“不许把我当孩子。” 提及此事,他忽而又对从前起了兴趣,道:“你说你是活了一世的我,那在来到这边之前,你年岁几何?” 嬴政学了他的语气,回道:“不许打听往后的消息。” 秦政与他商量:“知道此事就好。” “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嬴政撇开了脸,神色间添了些讳莫如深,道:“知道此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或许还会徒增了本没必要的思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 秦政看他的神色,就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神色恹恹。 默了片刻,他又道:“什么都闷在心里可不好。” 秦政一句话说完,本想唤他,却又不知唤什么。 顿了一下,心中思索了片刻对他的称呼。 直呼全名太过怪异,他唤他小/秦王,是因两人都为秦王,而自己比之他年岁较小。 他总不能为了与此对应而唤他大秦王。 有些说不出的难听。 思来想去,他捡了当初遇嬴政不久,他对他的称呼,唤道:“阿政。” 这回轮到嬴政顿在了原地。 长辈自来唤他政儿,旁人对他的称呼,从长公子变为太子,从太子变为大王,最后变为陛下。 这样唤他的人,秦政还是头一个。 听起来有些幼稚。 嬴政拒绝道:“莫要这样唤我。” 他越说不要,秦政越是要,当下又道:“阿政。” 嬴政:“……” 半响,他斜了秦政一眼:“非要和我这样作对?” “为何不让我唤?”秦政不觉得一个称呼有什么。 他猜道:“不习惯?” 说完,他就为嬴政想出了解决方法,道:“以后听我日日唤,也就习惯了。” 见他还不说话,似乎是不对,秦政又问:“还是,原来有专人这样唤你,你不许再有一个?” 秦政觉得自己猜得还算合理,不过这个猜测未免有些伤人,他问道:“谁?” 又恍然悟道:“你的宠妃?” 100-110 第101章 怪象 嬴政:“……” 这事一经被他知道, 算是过不去了。 他颇为无语,却还是解释道:“你觉得谁会有这样的胆子?” 秦政却道:“如若你准许,又有什么不敢?” 秦政随心给他的特权可不少。 嬴政无奈道:“我从未这样准许过。” 说着, 为了让秦政安心似的,道:“我也未有宠妃。” “哦?”秦政顺势道:“那就更没理由拒绝。” 他又唤道:“阿政。” 嬴政不想理他,懒得答话。 哪想秦政又跳脱去了他处, 他复而凑过来,问道:“那你的王后是谁人?在咸阳城中吗?” 秦政脑海中蹦出了不久前宗族长辈为他寻来的城中贵女。 虽被他回绝,但放在从前, 嬴政可不一定回绝。 正想猜猜是谁,哪想嬴政干脆道:“我未有立后。” 秦政一顿,随即更是来了兴趣,问:“为何?” “幼时所历都忘了?”嬴政轻描淡写带过了这些。 秦政一听, 也觉有理,于是道:“那我亦不立后。” 又转了话锋, 道:“或者说, 让你……” 嬴政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打断他, 道:“绝无可能。” 见他一瞬敛了神色, 秦政立马收了话,道:“我只是玩笑。” 又抬手过来,想拍拍他的发顶, 一边道:“阿政莫要生气。” 嬴政一下就捉住了他的手,眸色沉沉,盯他一会, 直到秦政被盯得自行收手回去,这才罢休。 他对于这个称呼很是不自在。 秦政这样唤他, 颇有些没大没小的逾矩。 偏偏他拿秦政没办法。 不过,提及王后,嬴政倒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段对话。 那时以为他醉后胡言,现在想来,却恍悟了其间意。 当初他问秦政,想要他以什么身份留在身边。 王宫里的杏花开了。 在这句胡话前,记忆中,他初始只说了一个王字。 如今想来,他想说的应是王后。 原来是那样早? 嬴政有些意外。 他一直不吭声,秦政还以为他当真生气,哄道:“阿政放心,我保证,绝不会在此事为难。” 嬴政却莫名道:“小/秦王也真是不坦率。” 不过他对此事也当真迟钝,直到秦政那样主动才意识到他这份心思。 连及时止损的机会都生生错过,他暗地叹气。 “嗯?”秦政不明所以。 “没什么。”嬴政可不答他。 此事说出来,两人估计又得胡扯一阵。 他转而提及了正事,问:“不去看蒙恬之军?” “不必,”秦政道:“他急着发兵,我若去,或会拖上些时间。” 嬴政转而问:“明日发兵之事也尽然布署好?” 此事下午等着援军解救蒙骜一军时就已然做好,秦政点头,道:“只看蒙恬能否按时赶回。” 君臣多年,虽他如今年岁尚小,嬴政还是选择相信他的领军能力,道:“定能赶回。” 秦政默然,没再就着此事说,而是将先前看过的竹简递给他,道:“斥候的消息。” “好在被围困的城池因近边境,平日战备与存粮充足。” 秦政一边与他讲其上内容,道:“即使被围困至今,也未有即将城破之势。” 嬴政接来看过,又原样放了回去,道:“屯留未攻下,敌军必有颓势,若蒙恬能救回将军,他们或会败走。” “是。”秦政默认蒙恬能顺利回来,道:“明日发动总攻,定要决一胜负。” 嬴政接话,道:“还要俘获敌军。” 蒙恬虽能救回蒙骜,一同被俘的军士,却定然不能尽数救回。 若想要不让出任何利益要回被俘军士,就得同样俘虏敌军,以战后换俘。 “战后打算怎样清算?”嬴政问他。 此次不论怎样挽救,总归会有损失,必定不能就此放过。 “调集兵力攻赵魏,威慑其至少一年不敢出兵。” “至于韩国,”秦政面色一沉,道:“我不想再留。” 嬴政方想提醒他缓兵,却听秦政补充道:“不过不能这样急切。” “既然此次他们联手,那么意味着越是临亡国之际,他们的反抗越是激烈,也越是可能联合。” 秦政打算投注更多的钱财去贿赂各国高官,使离间计。 而除去钱财,他需要一个游说各国不再联合的谋士。 再者,秦政道:“水渠必须得先修好。” 说到这,他又思及上回嬴政借修水渠而从咸阳脱身,问道:“你是如何让郑国答应配合你?” 说着有些不解,道:“他倒是不怕得罪我。” 在郑国看来,让他知道了间谍身份,那才是将他得罪了彻底。 嬴政在心里回道。 他并不与秦政说此事,这事揭发出来得看时机,而他不想做这个时机。 他只道:“我总有办法。” 说着又似提醒他一般,道:“无需为难他。” 秦政默然,嬴政就当他是默认。 可秦政挑着方才他话间的隐瞒,道:“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何非要瞒我这样多。” “告诉我你的所有,你究竟做了什么,又有何打算,只要你所做是为了秦国的未来,我都可以保留,而知道这些,我也不会再想着关住你。” 他问道:“这样不好吗?” 嬴政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只问:“届时,你又会给我权力吗?” “会。”秦政肯定道。 嬴政又问:“在你之下?” 秦政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不想在此时与他争论权力上下,道:“如今你瞒着我做这些,不也是在我之下?” 话才说完,他就察觉到其间有漏洞。 可不等他找补,嬴政回他道:“所以说与不说,并不会有任何区别。” 秦政被他一句话堵了嘴,一时默然。 嬴政最后留下一句:“等你什么时候彻底读懂我所想,届时再问此话吧。” 说完,起身想走。 日头早已落了,他该去用晚膳,而后回房歇息。 秦政却拉住了他。 “今夜你留下。”秦政道。 嬴政垂眸看他,等着他说理由。 秦政未有抬头,另手扶额,道:“不知为何,心有不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与此同时发生在外的追击与交战。 除去君臣的身份,蒙骜亦是一贯对他好的长辈。 再怎么说,秦政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关心。 嬴政听完,什么也没说,再度在他身边坐下。 屋中燃着烛火,两人共用晚膳后,秦政半靠在嬴政身上批阅着自咸阳递来的各项事宜。 直至夜深,秦政渐渐倒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嬴政只等他睡熟,其后才他还握在手里的笔挑开。 笔墨在他手上留下痕迹,嬴政任墨渍在他手心晕开,不但不管,甚至还提笔在他手背上点了几朵桃花。 秦政像是真的累了,不论是点墨,还是抱他起来,他都未有反应。 直到将他放去卧榻,秦政才稍稍有了动作。 却也是怕他跑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嬴政解外衫时,他察觉手间一松,闭着的眼轻动,之后就要醒转。 可下一刻,秦政模糊间只听一身叹气。 随后温热的躯体靠近,秦政被他好好拢了个完全。 直至这般靠近,秦政才彻底心安,在熟悉的气味中再度睡去。 次日。 两人醒得十分早,一经醒转,秦政就命令整军,一边等着蒙恬的消息。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比起蒙恬,更早来的反而是扶苏的消息。 他们自屯留来此后,安排了人日日递来屯留传信。 写下信的一般是王乔松。 往日,她都是写扶苏的伤势好得如何。 今日却很不一样,但也不是伤势恶化,而是着重提了扶苏醒不过来。 比之此事更为怪异的是,扶苏初始因伤重而微弱的脉搏,竟是到今日都未回复。 明明伤势已然逐渐好转,但脉搏却若病入膏肓般的虚弱。 秦政看他读着信逐渐紧皱了眉头,问道:“扶苏那边出了变故?” 嬴政沉声道:“扶苏醒不过来。” 秦政心下一跳,问道:“为何?” 嬴政摇头:“不知。” 他继而往下读信。 王乔松的信描述得很详尽。 信上写着,扶苏的伤好转的同时,却又很是虚弱。 面色偏白,唇上也未有血色,僵直着不动,若不摆动他,不论何时都不会有任何自发的动作。 这样的他,远远看着,就似是一具尸身。 但他同时却又留有体温,亦有着心跳,尽管微弱,但一直平稳,没有任何骤低的迹象。 醒不过来,又不会彻底沉睡过去。 他极像是一具躯壳。 这是王乔松描述的最后一句。 而就是这一句,嬴政恍悟了什么。 转瞬间,他面上忧心神色散去,转而莫名地,诡异地,眸底闪过一丝幽深。 秦政看他这般,顿时警觉,道:“你在想什么?” 第102章 探寻 “没什么。”嬴政收了面上神色, 将传信放了,与他道:“去用早膳吧。” 秦政不理他,将传信拿来看了, 细读了其上内容,问道:“为何会如此?” 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被嬴政避过。 他的神情,怎么都不像什么都没有。 秦政并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过来的此世, 他只清楚来的是他的魂灵。 而既然他是如此,那么扶苏也概是如此。 他又细读了其上内容。 这副态势,极像是一具躯壳。 秦政在一瞬间恍悟, 问道:“难道是魂灵的缘故?” 见他猜出,嬴政知道在此事上不好瞒他,道:“或许。” “什么或许。”秦政否认道:“你方才那副神色,定然是确信。” 说着, 他又问:“除此之外,你又在想什么?” 秦政复而问得更紧:“在想若是魂灵离体, 那么扶苏的魂灵去了何方?” 再这样猜下去, 估计会被他猜到所想。 趁着他还未猜个完全,嬴政答道:“是。” 他引导秦政朝着一个方向去想, 道:“如若出走的魂灵仍流转在此世, 扶苏该会想办法与我们联系。” “若在此之后一直未有联系,那么很可能是从何处来,归去了何处。” 这话一说完, 秦政猛地反应过来,果然接道:“你在想扶苏的魂灵或是回到了从前。” 他心思百转,想着嬴政若是这样想, 接下来又会盘算些什么。 却又听嬴政道:“若扶苏真的魂归从前,那么就可以带回些消息。” “什么消息?”秦政紧接着问。 嬴政于是道:“从前所说的尽毁, 实为我的猜测。” 那时只听闻扶苏因假诏而冤死,之后的是事宜,尽然是猜测居多。 “但实际如何,我并不知晓。”他继续道。 秦政呼吸一顿,脑海中顿时有了一个想法,可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再问:“你确认了从前又怎样?” 他语气间多了些着急:“就算未有尽毁,你又会怎样?” 嬴政只回他一阵默然。 秦政紧接着问:“你难道想回去?” 他只消是猜想到嬴政这个想法,就觉无法接受,道:“可就算回去,你原先的身体,或者说扶苏从前的身体,都已然不复存在。” “你回去又能如何?你……”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 嬴政对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提醒道:“小.秦王。” 他声音间的冷淡像是一盆凉水,当头就泼了下来,秦政转瞬清醒,意识到他情绪太过冲动,扶额道:“是我失态。” 说着,又微微抬眼,眼神中转瞬多了几分阴鸷:“但你别想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嬴政却道。 他接着道:“扶苏都未醒转,一切都只是你我的猜测。” “在知道真相之前,”他道:“我并不能做什么。” 秦政却不放心:“如若知道……” 嬴政却打断他,道:“如若扶苏真的回到过去,我只想知道在我们走后,那边究竟是如何变化。” 他话间都是让秦政安心的意思,道:“我只想知道我的王朝真正的结局。” 秦政波动的情绪在此刻终于是安稳了些许,可也不尽然。 他的话好似总带着些近乎于毁灭的倾向,这让秦政很是不安。 可也不待他再思虑什么。 “大王!” 有亲卫急扣了门。 若不是有急事,他的亲卫多不会这样大惊小怪,秦政听这动静,问道:“何事?” 门外人赶忙回道:“蒙家二位回来了。” 秦政神色一凛,当即暂放了这边,即刻出了屋门去。 此时离发兵已然不远,算时间,蒙恬是方好赶到。 蒙毅听闻这消息,早就紧走了出来。 秦政到时,只见一众人手忙脚乱将一老者从蒙恬身上放下。 细看了去,就见是一身粗衣的蒙骜。 蒙恬身上军甲都未来得及换,满身血污,从发冠始,一路粘连到垂落的军甲下摆。 因混战而稍稍歪去的发冠下,垂落的发丝纠葛依附在他的脖颈、脸颊上,显得凌乱非常。 “将军如何了?”秦政快步走到了近前。 一众忙乱的形势下,秦政免去了众人行礼。 蒙骜在此刻恰好被放去担架,秦政扫了一眼他的伤。 左肩的伤口在奔波中再度裂开来,偏深色的衣裳都被血迹染得更加深沉。 失血使得他的面色极度苍白,嘴唇干裂,凌乱的苍白发丝凌乱。 也只在这时,他看上去才是一个真正的老者。 秦政还未见过这样虚弱的大将军,都不禁屏了呼吸,令人速而将蒙骜移去房中,安排了一贯跟随在他身边的太医去给蒙骜疗伤。 这命令下去,传令者方走,秦政又把他唤回来,道:“不论多么珍贵的药材都可取用,不论怎样,一定要保下将军。” 说完这些,他这才放心将传令者派出。 听闻此话,在将蒙骜放下后脱力半跪在地上的蒙恬抬了眼,唤道:“大王。” 他看起来像是奔波一夜,到了此时已然脱力。连声音都没了往日的神气。 秦政半俯了身,等着他继续说。 哪想蒙恬并没有继续,而是抬手,沾了血迹的手轻牵了他的袖子。 昨日如杀神降临的年轻小将,此时惜花般轻牵了君王衣袖,柔软的玄色冕服轻贴额头,蒙恬声音里是道不尽的感激:“谢过大王。” 一旁半蹲着搀扶他的蒙毅投来近乎一样殷切的神色。 “不必,”秦政见他们如此,不禁忆及了从前,道:“寡人少时,将军也是这样为寡人挡去了多数权争。” 蒙恬听了,却不明不白接道:“大父他怪我心急,怪我不该这样急着去接他回来。” 蒙恬轻牵着他的衣袖未放,手中像是握了一路煎熬过后急需的定心丸 “可死伤不超军队二成,被俘之军臣解救了四成,”蒙恬轻声道:“大王,臣未有负大王期望。” “好,”秦政压抑了许久的面色终于是染上了笑意,道:“尔未负寡人所望。” 终于是听到他这一句肯定,蒙恬像是如释重负似的,同样抬头报以一笑。 手中握着的袖子轻松,他最终是耗尽了浑身气力,也不顾平日蒙毅最是不喜脏污,朝着他怀里就倒了过去。 蒙毅根本来不及顾得上嫌弃,将自家被污血糊住的兄长抱了个满怀。 他忽然倒下,反而是秦政略微吃惊,问道:“他身上可有伤?” 蒙毅摇头道:“概是没有。” 要是有,估计在彻底晕过去之前还要和他喊疼。 他很是肯定,对秦政道:“阿兄怕是太过劳累。” 秦政这才放下心来,召人来将蒙恬同样抬去屋内休整,蒙毅紧随其而去。 安顿好蒙家这三位,他继而去看了此夜急行军的军士,以及被解救的被俘军士。 都是一身的脏污,一眼看去,就是多处伏击所惹上的一身尘土。 不乏有缠着带血纱布的军士,秦政露面后,下令好生照料伤兵,这才离了伤兵营。 经此一晚的血战,蒙恬定然是不能及时参与不久后的行军。 蒙恬带走的这只军队,虽损失不算太多,但同样经历了一夜血战,此时再行军,怕是不妥。 不过要他要蒙恬及时赶回,本也不是要让他跟上行军。 而是为了以免他未有及时赶回,届时他还得分散兵力去对他进行营救。 且若他同样被俘,届时敌国可用来要挟他们的筹码也就更多。 好在蒙恬最终是及时赶了回来。 而既然他未有受伤,按他的性子,即便耗尽了精力,等精力恢复后,他定会执意事后赶路跟上。 此事了结,秦政算是安心不少,也不再歇在此,而是去了军营,召集军队发出。 一路过去,他察觉身旁人安静得过分。 不仅是这一路起始,自从方才见了蒙骜那副模样,他就很不对劲。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平添了忧心与不快。 “在想什么?”秦政从高台动员军众回来,问嬴政道。 嬴政想的可良多,当下又不吭声。 “扶苏?蒙将军?”他不说,秦政就替他说。 嬴政轻摇头,不知为何,笑得有些勉强,道:“非也。” 说罢,又道:“军队得尽快发出,不能再耽搁。” 这无需他提醒,秦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两人同上了车承,队伍向前进发,秦政的视线又投来了他身上。 嬴政于是道:“若是扶苏能醒转,我要尽快回去见他。” 他语间意决绝,秦政并没有回拒。 默然一阵,他道:“不论事实究竟是什么。” “阿政。” 秦政凑了过来,嘴上语气可怜,可藏在阴影下的眼眸却聚起阵阵森然:“你不能想着离开我。” 第103章 归来 单单是让他离开去赵国, 这种他可能会使计半途消失的可能,秦政就不想答应。 何况这种去到另世的可能,他更是不想轻易松口。 嬴政不答他的话, 而是问道:“如果是你呢。” 他问得很是平静,问得秦政方才聚起的不快都在此刻散去。 “如果是你呢?”嬴政将他从身上半推了开,再度问道。 嬴政看着他的双眸, 静等他的回答。 秦政知道他在问什么,也清楚其中道理,可他并不想答。 他不答, 嬴政就继续问:“如若这边的世界出了问题,可你有机会挽回,你会尽全力去尝试吗?” 秦政默然一阵,终于是点头。 嬴政又问:“在选择去解决问题与选择一个极为重视的人, 你选哪个?” “我……”秦政只答了一个字,随后彻底默了声。 “小.秦王, ”嬴政也就明白了他的选择, 道:“既然有了答案,何必又为难与你同体的我。” 秦政不说话了, 半晌, 他道:“可这个人不一样。” 他捏紧了袖,道:“这个人是你。” 秦政掩不住心中的难过:“是我之镜影,是我之所爱。” 再怎么样, 他都不想让他离开。 他忽而的表明心意让嬴政微微愣神,可还是几尽不留情面,道:“也正是因为是我, 你不该来阻拦我。” 嬴政问他:“天下,和独独一个我, 选一而弃一,你又选什么?” 秦政确实说不出选他而弃天下。 最终,他低垂了头,过来紧紧抱住了嬴政:“我不想弃,我都想要。” 这样赖皮的回答,嬴政无奈道:“任性。” 秦政紧靠在他肩侧,俨然一副落魄的模样。 一番话说下来,秦政自是理解他所想,但他实在做不到像他一般利落地摒弃情绪。 “那你呢?”秦政不免伤心,道:“你就可以二话不说弃我而去。” “要说不舍,”嬴政道:“那也是有。” 还不等秦政开心一会,他噙了一抹坏笑,道:“但也不太多。” 这话说完,嬴政明显感觉到秦政身上散出的幽怨愈发浓重。 这幽怨并未化作言语上的威胁,秦政自知威胁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只默了声,靠他更紧。 他从嬴政肩侧靠去他颈侧,发顶蹭着他,呼吸都尽数闷在他的衣裳中。 他的头冠硌得人有些疼,嬴政稍稍避开,压根不吃他这一套:“装什么可怜。” 就此事而言,秦政再怎么对他使性子,他都不会心软。 秦政未作回应,嬴政又道:“若我真的想走,无人能够困得住我。” “无论你在想什么招数,”他轻敲了秦政两下:“还是尽快打消。” 他这话一出,秦政更加不安。 他一边觉得以他的能力 ,或许当真能够破局,一边又害怕这种情况真的发生。 其外车轮声滚动,秦政道:“若真能回去,你就此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不要想太多。”嬴政只能道。 在一切都不确定的情况下,担忧这样多,只会白费力气。 再说了,这个世界已然过了十余年。 那么原先的世界定然也历了不少年岁。 现在那边是如何? 嬴政不住忧心的同时,又存了一丝希望。 军队极速进发,不远的前方,就是秦政该进驻的城池。 从此处再往前,就是一直以来被围困的城池。 在击退敌军,此战有一个好结局的时日,嬴政希望扶苏能带回来答案。 而这场反击战如他所料,并未有太多难度。 援军推进,同时还有秦国后方不断调来的军士。 对上接连遭受打击的敌军,纵然人数上略占优势,到此时,却也已然离了心。 被围困的城池陆续解困,城内外皆是欢喜神色,高居上位的二位却各自怀揣着心事,未有什么欢欣神色。 这反击推进到最后,忽而就传来一封军报。 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变故,而是边关一座城池出了些许问题。 这城池因敌军攻来时首当其冲,之后遭困又太久,最终是未有撑住,被破了城。 这也不算是太过意外,秦政召了众将,就要商议如何夺回这座城池。 可也就在等着将领集结过来的当口,忽而就传过来一封信。 是照例从屯留送来的信。 近日屯留来信嬴政极为重视,一经送来,即刻打开就看。此次也不例外。 秦政在他一旁,并没有凑上去看,只是紧盯着他面上神色。 而嬴政方才打开这绢帛,几尽就愣在了原地, 见他这般,秦政稍有些坐不住,当下问道:“何事?” 嬴政则道:“扶苏醒了。” “醒了?”秦政掩在衣袖下的手轻动,说不出是喜是忧。 算下来,到现在为止,统共过去了半月多。 扶苏昏去的怪象突然,醒过来也同样突然。 秦政有些摸不清状况。 “但他只醒了片刻,”嬴政将绢帛放了,大致说了内容,道:“昨日醒来过,却时不时又会昏睡过去。” 身上的伤也未好完全,总之,还得要卧床。 不过,据王乔松所说,他自醒来后,就颇为不对劲。 犹其是醒来时,几乎是哭着醒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情绪崩溃的扶苏,在信中的描述让人读得出惊诧与忧心。 听这描述,嬴政更是生出了更多的、止不住的担忧。 他没再犹豫,对秦政道:“我要尽快回屯留。” 此战并未有太多悬念,但秦政既然到此,当下又要召集将领商议,忽而离开难免会引出不必要的猜疑。 秦政不能走,而他一刻都不想耽误,想要得知扶苏这段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没等秦政同意,他转身就要往外去。 秦政却在此刻上前,拉住了他的袖。 嬴政微微皱了眉,侧身看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架势。 “不管你知道了什么。” 秦政并不打算为难他,可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走他:“等我回去再做决定。” 这要求并不过分,嬴政当即轻点了头。 秦政拉着他的手最终是放了下去。 而嬴政一刻都未停,即刻转身离去。 护送他的人,或是说负责看住他的亲卫,在其后转瞬跟上。 屯留。 嬴政一匹快马入了城池,此时正值早市,城中各处百姓众多,嬴政果断下马,将马绳甩给了其后追上来的秦政亲卫。 之后一路避开人,直奔城中官邸。 扶苏在那之后一直在此修养,府邸外的侍卫经上回一战,也都识得他,嬴政一路畅通无阻,直奔扶苏所在的卧房。 方一靠近,恰好就见了从中出来的王乔松。 嬴政急着进去的步子骤然放缓。 见王乔松将已然凉掉的早膳原样端了出来,嬴政直觉有些奇怪。 而看他忽而出现,王乔松眼眸中尽然是惊诧,先出声唤人道:“客卿。” “嗯。”嬴政应声,问道:“扶苏如何了?” 王乔松朝屋中看了一眼,道:“早些时候醒转了一阵,这会又睡了过去。” 那时候本上了早膳,可直到现在,扶苏都未有动分毫,等到这时,都已然凉透了。 说到此,她面上多添了担忧,道:“这两日他睡着后,总会被梦魇住。” 也正是因为睡不安稳,加上身体尚虚弱,白日里才总会睡不醒。 嬴政听了一阵,直觉有些不妙,又听她道:“不仅如此,还总是冒些胡话。” 她认为的胡话,或许就是事关从前。 嬴政在心中下了判断,对她道:“有劳姑娘近来照料与传信。” 又看向屋中,道:“若现在进屋,可会扰到他?” 王乔松摇摇头,道:“我倒觉得,客卿能开解他。” 她虽然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是出乎意料地能理解他们的关系。 嬴政未再回话,略微颔首,而后推门进屋。 王乔松看着跟在其后的两个归属于大王的亲卫同样进去,自觉或许不该再参与其中,端着早膳,朝膳房过去。 那边嬴政进了屋门,紧走几步去到床前,入目就是额头布满细汗的扶苏。 他放缓了步子,示意身后二人同样放轻声音。 之后坐去了扶苏床边,抬了衣袖去给他擦汗。 虽面色依旧偏白,但唇上血色总算是回来,睡梦间的不安也让他时不时有些动作。 不管怎样,魂魄总算是回来。 嬴政却松不下来气来。 既然扶苏平安,眼下他最想知道的,是扶苏究竟去到了何处,而这些还需他自己道来。 他有些犹豫是否该此时就叫醒他。 可也在此时,他的视线中忽而划过了一滴水珠。 嬴政眼睫轻颤,难掩心下惊诧,抬眼去看。 就见扶苏紧闭着双目,泪珠从眼角划落,顺着脸侧而下,滴滴落在床铺之上。 就只是嬴政愣神的这样一会,他脸上几乎就布满了泪痕,嘴中还呢喃着什么,太过小声,嬴政听不真切。 “扶苏。” 嬴政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唤他。 看他这副模样,嬴政便知道并不是什么好结果。 掩下忽起的失落,他复而唤道:“扶苏。” 一片混沌中,扶苏睁开了眼。 脸边温热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扶苏察觉到是嬴政在为他抹泪。 他缓缓醒转,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痕。 抬手抹去的同时,不等嬴政扶他,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 “父皇。”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 眼角的泪擦得去,红透的眼眶与憔悴的面容却掩盖不了。 扶苏看着他,喉咙酸了又酸。 想说的良多,到最后,却又不知该不该出口。 嬴政微微叹了气。 那次坦白身份都未有见他这副模样,这次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尽管这个打击或许对于他也同样残酷,嬴政却还是先拍拍扶苏的肩,让他靠到自己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别怕。” 第104章 当年 他的这一句安慰更是犹如一记重锤, 方才抑住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肩上衣衫渐渐濡湿,嬴政不时拍着他的背,等着他自己缓回来。 好一会, 扶苏才终于抑住了自己几近奔溃的哭声。 一旁等着的亲卫充当起了仆从的角色,适时递上了绢帕。 扶苏将面上的一塌糊涂擦净,坐在床榻上, 顶着近乎于红肿的眼睛看他。 “父皇。”他又唤道。 这两个字现今像是支柱一般,支撑着他未有再度走向崩溃。 他知晓嬴政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亦想尽快告知他, 可嗓音却沙哑得厉害,他才开口,来的却是一阵咳嗽。 这一场摧残让他消瘦良多,止不住的咳嗽更是让他看起来像是快要崩坏。 嬴政将他从身上扶起, 一旁亲卫速而递水上来,扶苏喝下后, 终于缓过来些许。 “无需心急。”嬴政与他道。 比起再让他经受这般磋磨, 嬴政选择晚些知晓真相。 扶苏缓缓点头,在他的注目下整理了情绪, 藏在衣袖下的手却逐渐紧握。 再度开口前, 扶苏先看了他身后的两个亲卫。 他在犹豫该不该当着这二人的面说。 有秦政的命令在先,就算想要赶走他们,这二人也不会答应, 嬴政道:“无妨。” 反正就算现在瞒着,秦政这样在意,迟早也会揪着这点问个明白。 “好。” 听他这样说, 扶苏这才放心,其先说了他到底去了何处:“我回到了从前。” 这猜测早已生出, 嬴政并不意外。 反倒是扶苏,此话出口,他好似不知该怎样接一般,复而默在了原地。 那充斥着血腥和死亡的画面冲入脑海,冲得他眼前发黑。 “如果不知道从何说起,”嬴政看他的模样,出声道:“那便回答我的问题。” 等扶苏点头,嬴政问他:“你去到的从前,约是我们走后的第几年?” 扶苏接道:“第三年。” 仅仅是第三年。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居然不一样。 而看扶苏这副模样,带回的定然不是好消息。 可仅仅三年,大秦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嬴政有些不想信。 按下心中起的波动,嬴政再问:“你昏睡了半月有余,在那边,你概是待了多久?” 扶苏回想片刻,道:“应是四天。” 说着,他又为嬴政解释了为何只是估算。 他的魂灵转渡,去到那边,生在了一个方才死去的秦国士兵身上。 这士兵因腿伤溃烂,又未有及时医治而死,他的魂灵过来后,这伤并未好转,在那的几日,此伤折磨得扶苏很是痛苦。 也因此,他一直未能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那是一个藏于地下的避难处,在那处的人都是伤重的秦军,藏在此处躲避其外四起的杀伐。 扶苏看不到白天和黑夜,只能大致数着时间,在那具躯壳再度死去之前,想尽办法从这些秦军的口中得知更多。 听到伤重秦军还要这样躲藏,嬴政心下更沉,问道:“谁与朝廷官兵起战?” 扶苏看他神色,都有些不忍再说,但事已至此,也不是该回避的时候,他低声道:“叛军。” “叛军?”嬴政呼吸一顿。 仅仅三年,叛军就能让攻下天下的王朝军队溃败? 他首先想到了在位的统者,问道:“皇位上的是胡亥?” 嬴政想过他愚笨,那时猜到很可能是他继位,他只觉看不见未来。 可又怎么会想到,他居然愚笨到了这种程度,就连按部就班都不会走,生生将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走向了死路。 扶苏的回答更是让人出乎意料。 “不。” “他为二世,”扶苏痛苦道:“而现今在位的,是为三世。” 三世,仅仅三年,竟会换了两任君主。 嬴政止不住内心的翻江倒海,问道:“谁?” 扶苏却没说,看向身后站着的亲卫,只道:“与我同样,是孝文王之重孙。” 也就是嬴政父王,嬴子楚旁兄的孙辈。 嬴政大致有了猜测,但也未有明说,此人在此世亦会降生,让秦政知道,不知又会撞出怎样的变化,不如暂且隐下。 但这继任者的身份,实在能让人从中窥出怪异。 照理说,他的皇位,应由他的子嗣继承,若要选旁支,则是他已然无后。 嬴政沉声问:“其他人呢。” “他们,”思及那些已然遥远的,却又鲜活在记忆中的手足,扶苏的声音再度哽咽:“都被胡亥残害。” 嬴政的心彻底沉去了谷底。 饶是再来一次,他也不会想到这个幼子竟是会这样残忍。 “父皇,”扶苏沙哑的声音再起:“他……” 那黑暗狭窄的洞窟浮现在眼前,潮湿的血腥味再度涌入鼻腔,肢体上的疼痛找上来,扶苏恍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他道:“父皇,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愚蠢、这样无能。” 扶苏从不轻易评判他人,可在听到那些事实的时候,他无可抑制地生出了厌恶,生出来怨恨。 如若他再度死去后不是回到此世,而是带着这怨怒化作厉鬼,他就算覆了黄泉,也要找到那两个罪魁祸首,就算他不得再转生,他都要这二人永世为大秦陪葬。 扶苏状若泣血,为嬴政诉说着残忍的事实:“他杀了蒙恬和蒙毅。” 他的眼泪无意识地落下,可无论他怎样流泪,都不够悼念冤死的魂灵:“他逼死了右丞相,逼死了冯将军。上至朝堂下至地方官员,胆敢忤逆他的,都没能逃过他的毒手。” “就连初始投靠他的……”扶苏忽而梗了声,将就要脱口而出的名字原样咽了回去,道:“就连他,都落得个腰斩处死的结局。” 越是听,嬴政越是失了神采,低垂的眼眸中看不清情绪,满身落寞间,只余了从不弯塌的脊背仍旧挺立。 “朝堂只在胡亥和中车府令的操控之下,他们毁了王朝中枢。” 扶苏没再去看他,他怕看到他的神色,就再也拾不起勇气去讲述:“抵抗叛军的将军,最后也被他逼反。” 光是听着这些的发生,他都近乎是绝望。 他想不到任何可以破局的方法,想不到任何可以挽救大秦的方法。 抓着袖子的手不断用力,他几乎要抓破衣裳,继而戳破自己的手掌。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个幼弟这样深恶痛绝。 就算当初得知最后可能是胡亥上位,他都未有过这样的怨恨。 虽对胡亥的能力不算信任,但只要他能延续王朝,带着朝臣继续走下去。 那么被他当作异己除去的自己,也算能释怀。 可胡亥却是这样的无能,这样的愚蠢。 多年祖业积累,就这样在他手里败送。 如若他能回到从前,回到两人幼时,回到一切都可以挽回之时,他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个祸害。 就算这样做可能会让他失去贤德之名,继而失去继任者的资格,他都没有任何惧意。 他无所谓让其他弟弟上位,他不需要登上皇位,只要大秦基业能延续下去,继任者是谁都行。 扶苏的泪怎样都流不尽,他无法想象从前在面前欢笑的手足面对屠刀时是怎样的恐惧。 无法想象跟随英主的朝臣一朝碰上这样蛮横无理的帝王,又是怎样的反抗和屠戮。 还有本安稳生活的百姓,面临那样多的苛捐杂税,繁重劳役,又是怎样的民不聊生。 战火四起,其外生灵涂炭,而他掩在一片黑暗下,在昏暗烛火中,听着秦军悲愤的诉说渐渐绝望。 无力回天。 那躯壳临近死前,扶苏又恍然忆及那场自刎。 他在此世醒转后,总是不免会去想,会忍不住去后悔。 深刻的绝望加之又起的悔意折磨得他梦魇缠身。 昏昏沉沉间,是嬴政当初那句不是你的错将他不断拉出。 他这才意识到他无法破局。 三十万官兵不是他随意能够调动,那时父皇的离去真假未知,他就算强硬带兵攻回,在盖有玉玺的诏书面前就是抗旨,胡亥与赵高自有理由调兵镇压。 届时两军交战,同样是生灵涂炭。 不说带兵反抗,那份令他自刎的诏书送来,他们就未想过给他留活路。 扶苏回想当时的场面,那时派来的使者在四方围他而站,若是他不自刎,自有人会趁他不备让他“自刎”。 他越是想,越是觉得无力。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 在遗诏被修改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无可挽回。 嬴政只默然听着。 在几近崩溃的扶苏面前,他是那样冷静地听着自己的王朝是怎样覆灭。 他问道:“胡亥因何而故?” 说着,又有了猜测:“叛军攻入咸阳?” 扶苏摇头,泪滴顺着脸侧飞出,道:“他被中车府令设计,最后自杀。” “那之后,三世上位,设计除去中车府令。”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挽回。 王朝中枢千疮百孔,地方官员残缺,要么叛降,要么相互勾连,私吞钱财。 各地爆发战乱,因将才陨落,朝廷官兵早已成散沙,根本镇压不住这场近乎疯狂的叛乱。 王朝摇摇欲坠,一切都在走向毁灭。 “咸阳,”嬴政缓不过心中郁结,一句一顿,问道:“是如何了?” “我不知咸阳是怎样,”扶苏复而咳嗽几声,道:“临时的躯壳死去之际,我只听到他们在谈论有人聚兵攻咸阳。” 听到此,嬴政阴沉的眸子染上了无尽的杀意:“谁。” 扶苏脱口想说,张口却忘了自己要说的是谁人。 “我……”扶苏用尽全力去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深刻的记忆,唯独关于此事,扶苏怎么也记不起来。 “我记不真切,”扶苏顶着一脸茫然看他:“我明明问了许多,但关乎这个,我记不起来。” 第105章 赶赴 充斥着诸多怪异的魂灵转渡, 如今又是关乎叛乱者的记忆几乎被抹消。 嬴政恍然觉得,这个世界或许存在天道。 天道惋惜王朝的覆灭,让他们转生此世。 而现在天道不想让他知道前世叛乱者之名。 嬴政兀然冷笑。 难道在担忧他知道后, 会选择不留他们的性命吗。 他们的性命就这样重要? 嬴政不甚理解这天道的选择。 扶苏该说的,想说的,已然说尽, 此时默了声,像是还在回想那名字。 “不必再想。”嬴政打断了他的思路。 扶苏微抬了眼,嬴政拿起了落在一旁的绢帕, 再度为他擦去眼泪。 一如当年,他道:“不许哭。” 说完,也不说不多,道:“事已至此, 莫要想太多。” 扶苏默然一阵,问他:“父皇如何想?” 嬴政紧压着心中的翻腾, 道:“想如何才能在这边避免这些。” “要忘记从前吗。”扶苏低垂了头。 嬴政同样低了声音:“不忘又如何。” 扶苏自然明白, 不遗忘也未有任何办法。 再不甘心,也终是成了定局。 “就算要记住, ”嬴政又道:“也只需记得, 那副场景绝不能在这世界再度上演。” 即使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扶苏,也概不会有胡亥,但到现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让他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在知道这最终的结局后,怀疑更是加剧。 他犹疑,他心惊, 但当下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麻木。 他这样安慰扶苏, 也这样宽慰自己,道:“这里的世界,也是我们的世界。” 说出这话,那日秦政的一句不需要你来插手又在眼前浮现。 即使秦政后来解释了一番,可这话现今回想起来,仍旧是冷血得让人心寒。 “好。”扶苏并没有读出他这一瞬的失落。 他只从中得出了他一直向着前方看的豁达,从而找到了解去这梦魇的方法。 这几日的崩溃与绝望终于散去些许,扶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笃定道:“此世既然有我二人,定然不会像从前。” 嬴政并未有回话。 近来发生的事他估计还不知,嬴政也不打算此时就告诉他,只默然以对,以示默认。 两人对坐片刻,扶苏见嬴政还是皱着眉,不免担心,问他:“父皇真的无碍?” 虽觉得他一向无坚不摧,但对于此事,扶苏不信他一点触动都未有。 嬴政只摇头。 可看他的神色,又全然不像什么都没想。 扶苏低落道:“我以为父皇不会再瞒我了。” 听这低落的声色,嬴政抬眼看他,就见他哭红的眼睛配上这幅委屈神色,显得是万般可怜。 难以言喻的阵痛中,他不免失笑。 一个两个都爱对他用这招数。 不过不比秦政总是触及些原则性问题,扶苏这要求显得很是简单。 他叹气道:“打击自然有。” “不过,”嬴政坚持了方才的说法,道:“相比这些,我更愿意去看未来。” 说完,见扶苏还是探寻的面色,无奈道:“其余所想关乎大王。” “好吧。”扶苏适可而止。 关于他二人的关系与其间弯绕,扶苏还没有勇气去听太多。 “满意了?”嬴政问道。 扶苏赶忙点头。 “那作为交换,”嬴政自他床边起身,抚去了他的发顶,道:“不许再想太多。” 扶苏乖乖答应:“好。” “这段时日由王姑娘看着你,”嬴政可不给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机会,道:“若你还思虑过重……”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道:“幼时抄的书,可还记得?” 扶苏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下。 那时若课业学得不好,或是顽皮闯了祸,就会被先生罚着抄书,顺带还要被状告去嬴政面前。 而那时的嬴政可不会心疼他,一般都会毫无波澜地默认先生的责罚。 扶苏原以为他未曾在意过,没想到都是这样掩在心底,直到现在显露。 “记得。”扶苏方才头疼欲裂,这样一番话下来,头是不疼了,却是有些晕乎。 嬴政轻敲了他的脑袋,只道:“切记。” 扶苏又点点头。 听他答应,嬴政这才放过他,又看着他躺下,示意他再休息一会,最后是出门去。 亲卫跟随他而出,一出门,这二人就朝了府外去,而紧随而至的,又是另外二人。 出门的自然是去给秦政报信,嬴政没什么意外。 意外的是,他一出门,就见了一直守在门外的王乔松。 还是她先打的招呼:“客卿。” “嗯。”嬴政答应道。 答应完,他本想拜托她帮忙盯着扶苏,方想开口,却听王乔松唤道:“父皇。” “嗯?”这称呼可不比寻常,嬴政难得愣神。 见他果然愣住,王乔松心下明了,又赶忙解释道:“客卿不要误会,只是听到了扶苏梦呓的只言片语。” 嬴政可不觉得只是这样简单。 这姑娘机灵得过分,在这听了这样久,也不知是不是听去了许多。 不过,让她知道也没什么不妥。 嬴政安然应下,报以浅笑,道:“劳烦姑娘日后关照,如见他还忧心过度,可随时传信于我。” “好。”王乔松也没多问,欣然答应,而后朝里看了一眼,像在问如今可不可以进去。 “请便。”嬴政将她让了进去。 在她的明媚笑意里,嬴政转了身。 一转过身去,他面上浅笑就尽然散去。 随后,他兀自离了宅邸,也不顾身后两个亲卫紧随,不知去处地在城中独行。 人来人往的城池中,他独自前行,未有目的,未有去向,最后,他不知不觉走向了高处,反应过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然登楼而立。 高处的凉意吹得他清醒了不少,他朝下俯瞰着,看了这繁华城池许久许久。 直到看见天边黄昏,他这才放过自己已然疲累不堪的身体。 回去府邸,已然见了月光。 他又去寻了一趟扶苏,见他神色状态好了不少,言语间也不再执着从前。 虽知他必然不会这样轻易当下,但至少不再那样偏执。 近来奔波,又一朝得知这样的消息,他从扶苏那处出来后,哪也没再去,只回去自己房屋躺下。 可就算是这样累,也大早就躺下,嬴政却一直未有入眠。 心中堆满的事山峦般紧压着他。 是继续往前,还是止步不前,亦或是回去从前。 与秦政的约定与得知的事实在脑海中状若争吵,他从来不停的脚步在此刻有了迟疑。 夜半时分。 嬴政最终是未有入眠,推开屋门走了出来。 屋外方好是秦政的亲卫换班。 见他出来,亲卫拦住了他往外走的步伐,问道:“这样晚,客卿想去何处?” 嬴政平静道:“去寻大王。” 亲卫一向不会多嘴,听到此话,也就为他让了路。 但他要走,亲卫自然是要跟上。 给扶苏留下口信后,嬴政上了亲卫牵来的马匹,顶着夜色朝着秦政所在的城池去。 一路奔波间,他未曾想到,自己奔向的城池,却也有着一未眠人。 秦政同样是睡不着。 加急送来的消息递来面前,得知这些过去后,他的思绪未有一刻止歇。 虽感觉到这二人还是瞒了他许多,但秦政已然能借只言片语从中窥出事实。 原来在嬴政走后的世界,是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止不住心疼的同时,秦政思及一直以来他的所作所为,越是想,越是有迹可循。 不仅如此,越是知道这些,他越是想去了解他的过去,去了解他的人生。 即使是同一人,但他能感觉到,因为嬴政的到来,他的世界发生了诸多变化。 这也意味着,他们所经历的至少在很多细节上定然是不一样。 这样辗转大半夜,秦政最终也未有睡着,夜半起身,披了外披,站去露台看了月光。 恰此时,云走现月,旷野间嬴政忽而就勒停了马。 凌冽月光下,他缓缓抬头。 两个同样的魂灵在同一片天地共鸣,一人凭栏而靠,一人策马在辽阔天地,透过同一轮月,遥遥对望。 皆是一夜未眠。 之后的整一日,秦政都未有什么精神。 不时有人前来汇报军情,只有这时,秦政才会彻底收起心下思绪,去处理攻城事宜。 城池中的敌军顽固不出,且拿城中百姓以作威胁,勒令秦军不得强攻。 秦政顺势下令围城,而又顾及城中百姓,秦政并未断其粮草。 但他可不会这样坐以待毙。 对峙的几天内,秦政就令人与藏在城中百姓中的军士取得联系,计划着兵不血刃地夺回城池。 另一边,他分派了使者前往赵魏韩三国,分别施压让他们自行退兵。 若敌国不退,秦国攻下城池后,会以俘获的军士去换先前被俘的秦国军士。 若决定退兵,那么秦军就会在入驻城池后,以部分军士试图反抗为名俘获欲退走的军士,以此去交换战俘。 而在这之后,秦军会驱入对方国境。 调动的秦军在前来的路上,秦政并不打算将战线拉长,此后交战城池只在秦国边境。 届时秦国兵力不占劣势,也不畏惧联军再来。 而对方因由联军进攻策略失败,自然不敢再继续出头,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看着秦军闹事。 秦政可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不威慑到让他们至少一年再不敢出兵,秦军不会就此罢休。 将自己沉浸去军务,秦政才从无尽的思绪解脱出来。 可一经处理完,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继而拿了一份书简,看了半天,却发觉一个字都未入脑。 心神尽然被一人占去,惹得他又是心涩,又甚是想念。 竹简上的字离得越来越远,秦政沉去更深的沉思。 恰此时,他听其外闯了人进来。 入门未有请示,进来了站定,也不说话。 秦政心烦得紧,也懒得抬头,当下呵斥道:“出去。” 话音才落,他却听来人唤道:“小.秦王。” 第106章 输家 秦政猛地一顿, 不可置信地抬眼。 昨日想了整整一夜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他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即扔了看了大半天没看下去的书简, 起身朝他奔走了过去。 他先是牵住了他,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你……” 说着,看到他眼下起的一片乌黑, 惊道:“你赶了整整一夜的路?” 他本以为嬴政要在屯留至少待上两三日,全然未想到他会回来得这样快。 这样算下来,他得知了那消息后, 当夜就赶了回来。 他忽而很后悔方才的那句话,他这样着急赶回来,迎面遇上的却是他的冷脸相对。 可嬴政回避了他的问题,亦未有在意方才那句话, 抬手在他眼下轻触,道:“你不也是未有睡好?” 秦政牵着他坐下, 道:“还不是担忧你。” “有什么好担忧的。”嬴政默然道。 秦政看他还嘴硬, 道:“既然什么都未有,那为何还要急着来找我?” “我都知道了, ”秦政倾身将他抱紧, 道:“不论是伤心,亦或是何种情绪,你都可以与我言道。” 嬴政这样急切来找他, 可不是来找他诉苦的。 但面对秦政这样的诚心,嬴政还是顺势回抱了他,其后问道:“你知晓我在背后做了许多, 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秦政正等着他说从前,他的话一出口, 倒是令人意外,但秦政还是依了他的问题去答:“现在明了了许多。” 说着,他与嬴政说了自己的猜想,道:“你想避免大秦再度走向那般命运,所以在背后布局。” “不是这些。”嬴政却否认了他所说。 关于这些,被秦政知道或是不知道,都无伤大雅,他再问:“关乎你的。” 这样说,又是这样一副神色,秦政理解了他的意思,道:“你在问我是否知晓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嬴政默认,随后道:“你应当不会未有猜测。” 秦政不明白他为何忽而要说这些,他一面揣测着他的心思,一面道:“自然,你是另一个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之所想?” 他们之间的争斗在他借助假身份隐藏在他身边时几乎演尽。 走到现在,因为互相的感情和互为本身的特殊,却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争端 。 从前他的所作所为,秦政尽然不理解,反而是自揭开之后,一切才开始变得不同。 想着,秦政先接了自己的话,道:“这么多年在我身边,你不可能没有想过取代我。” 他就这样安然说出了这个事实,道:“你虽成为不了我,成为不了这个世界的王。但你怎么会甘心呢?你会想着架空我,掌控我,由自己来控局。” 十余年来,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说具体的原因。 一旦说具体,就代表着他经年所做会在他面前彻底剖白。 就连秦政己身都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生气。 他继而道:“你对我好,是,没错,但你抑制不了你这份野心。” 所以才会步步为营到如今,所以在作为崇苏时会与他爆发那样激烈的争端。 秦政轻轻将他推开了些许,由紧抱转向四目相对,秦政贴住了他的额头:“你在我身边的布局,一直以来朝堂中埋下的棋子,都是因此而布下。” 嬴政只看着他的眼睛,也不说他说得到底对不对,安静听着。 秦政又道:“就算后来发觉不可能架空我,你也没有放弃,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转而决定去干涉我的决策。” 他说出了嬴政所做为何,又继续道:“目的是让此世发生之事照你之所想行进下去。” 说到此,他的脑海里闯进一句话来,问道:“你那时所说的笼,怕就是此吧。” 提及那次争斗,秦政和他道:“你那回太是过分。” 嬴政可不买账,道:“你不也打回来了?” 都是相互的,谁也别怨谁。 秦政概不认账,道:“是你先动手。” “你咬人又有多用力?”嬴政将话挡得密不透风。 随即反应过来。 怎么就将话扯去了谁比谁过分,简直幼稚得很。 正想说回来,哪想秦政另辟蹊径,问他道:“很疼吗?” 光是咽血就咽了许久,嬴政反问:“你说呢?” 秦政的目光低垂了下去:“伤好了吗?” 过了这样久,怎可能还不好。 嬴政方想说他,却见他速而偏头过来。 没来得及躲闪,他唇上被秦政贴了个正着。 嬴政:“……” 秦政看着他的神色笑了笑,在他唇上只轻咬了一下,随即分开了去,而后又抵了他的额头,道:“看来是好了。” 语间是心情大好,也不等他发作,自己将话说了回去,道:“我说了那样多,你还未回应我。” 他也不去问对不对,笃定似的,等着他回话。 嬴政沉默一阵,最后选择忽略这个吻,转而道:“既然看出来了。” 他又默了片刻,复而道:“看出来了是如何?会想杀我,想抹消这个隐患?” 秦政噙起一抹笑来,否决道:“杀?我怎么会杀你。” 他道:“我想要胜过你。” “要把你的布局、你在我身边布下的所有棋子一点点找出,要彻彻底底地胜过你。” 意料之中的想法。 嬴政未对此做什么评判,而是问:“哪怕他们对秦国的未来会有助力,你也要除去他们?” 秦政默然不语。 “好,”嬴政兀地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既然是如此,他也就知晓前路该如何去走。 随即,他站起身来,就要朝着屋外去。 “得知我不会容他们,你又想如何?” 才走出不远,秦政在他身后发了问。 “觉得待在我身边等来的只会是清算?” 他站直身来,朝着嬴政的方向过去,问:“所以你想着离开?” 秦政平静地说着这个事实,不仅说,还顺带为他做起了分析,道:“当下你面前有着两条路。” “一条是回去从前。” 可这忽起的希望在事实面前状若破裂。 秦政并未有在他面前细说,而是道:“一个是继续留在我身边,或者说,留在这个世界。” “可你所做的一切,虽说是为了此世的大秦,但终归明面上的王还是我,若我不愿意接受,想要将你所做尽然除去,甚至想要禁锢住你,那么你会觉得留在这没有意义。” “方才听完我的话,你的决定是要走。” 秦政说着,低垂了眸,问他“打算怎样?” “扶苏因重伤而去到前世,因再度死亡而回来。那么你打算在此世死去,之后彻底回到从前?” 秦政说了这样多,见他一直不说话,不免叹道:“哪怕只是一次,你为何不愿意与我商量再做决定?” 嬴政默然看着他,平静道:“为何要商量?如若你意下已决,商量并不会改变什么。” 秦政一阵无奈,觉得他简直倔得无可救药,他再度去牵了他的手,想将他牵回去。 嬴政却在原地不动。 “我说要将他们找出来。” 秦政跟着他停住,却不放手,而是瞥眼看他,道:“又何时说过要除去他们?” 察觉到握着的手微蜷,秦政继而道:“我只是想看清你日后的打算,想要明白你要为了大秦的未来做些什么。” “仅此而已。至于你的威胁,我如今并不怎么在意。” 嬴政终于是抬眼,不解道:“为何?” “方才你问我会不会杀你,”秦政先未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若你初始就被我知道身份,或是让我看出来你的目的,我自然会想着杀你。” 秦政丝毫不瞒着所想,对他道:“可如今不一样,阿政。” “我们一起走过这样多年,时至今日,你并不会想着真正去取代我。 言罢,又解释道:“我是说,假若你现今与我长相也尽然一样,你也不会想着抹消我,从而取代我。” 嬴政看着他那抹确信的笑意,无奈道:“怎么这样笃定?” 秦政直言道:“你舍不得。” 这话一出,嬴政轻挑了眉头。 继而又听他道:“阿政,你连夜赶来这边,应当就是想到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能与你这样谈话。” “这样一个人,你舍得轻易舍弃吗?” 秦政的手顺着他的指缝慢慢挤了进来:“不止如此,对你而言,我亦是你之镜影。而你从来都认为我是你亲手养大,还曾情真意切在我面前说过喜欢我如今的模样。” “既然这样,你如何舍得去伤我?如何舍得去在我正逢心高之际将我从高位上拉下来?” 嬴政默然听着他的话,方想开口,却又被秦政打断:“不许狡辩。” 秦政对自己的推测很是笃定,道:“若你不会舍不得,当真那样心狠,当初又为什么要因为我的一句气话而伤心?” 嬴政无话可说。 最终,他只是偏过了头去。 看他这样,秦政就知道自己果然说得很对,继续道:“阿政,在你生出舍不得的那一刻,你就已然输了。” 向来分而视之的感情与权力第一次有了交汇,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输得彻底。 “说这些做什么。” 嬴政看着屋门的方向。 若是他说这样多只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那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秦政没有答话,但他接下来的话会给这个问题做一个解释。 他道:“你输了,但我也未有赢。” 此话说完,秦政顿了片刻。 这么些时间,果然吸引来了嬴政的视线。 他这才接道:“明知还未查个清楚,但回咸阳后,我不会再去想着关住你。” 他语间是对自己的无奈,轻声道:“我也舍不得。” “我长到这样大,”他的声音转而认真:“最是厌恶他人对我的桎梏。” “你我之好恶相差无几,你同样厌恶桎梏。即使这个人是我,你也不会愿意。” “我不为难你了,阿政。”秦政在他的注目下靠近,随即拥住了他。 “留在我身边,”他最终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随后道:“日后你可以随心去走前路,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的过去,还有你之所想。” “关于你想要的,”秦政顿了片刻,而后道:“我要些时间去考虑。” 事关重大,并不是考虑片刻就能做出决定。 也无需多解释,嬴政知晓他在说些什么。 让他意外的是,秦政居然愿意去思考这些。 这样赤忱的一番话终于换得他开口,道:“让步这么多,只想换我留下?” “不止,”秦政在他肩侧偏转了他,吻去了他颈边,道:“还有你。” 果然又是这挥不去的问题。 嬴政将他稍稍推开,说出了暴露出身份后一直想说的话:“你既然知道我是另一个你,就该好好收起这心思。” “为何?”秦政笑了声,复而又倾身过来:“喜欢的人是另一个我。” “那不是更好吗?” 第107章 命数 嬴政被他噎了一下。 这两日满是阴霾的心几乎都要被秦政这通无赖冲散, 他问:“什么意思?” 秦政如实说自己所想:“你作为另一个我,不会背叛我,又这样懂我, 对我的好是他人所不能及,怎么看都是更好。” 嬴政倒觉得他只是单纯自恋。 他拿秦政方才的话堵他,道:“既然我不愿意, 你这样强迫,不还是为难吗?” “不是,”秦政并不觉得这算强迫, 道:“我又不会强要你。” 嬴政听得一阵无言。 既然这样说,他说不准真这样想过,当下问他道:“此前当真想过强来?” 秦政诚实道:“想过。” 还不止一次。 嬴政:“……” 他简直被秦政这副无赖的样子惹得发笑,继而道:“强迫我去喜欢不也算强迫?” “不会的, ”秦政说得理所当然:“你总会真心实意地喜欢。” 嬴政道:“不会。” 秦政不理他,而是笃定道:“我们本为同体, 我会喜欢你, 所以你自然也会喜欢我。” 嬴政开口就想反驳。 可想了半天,却又不知从何处与他辩论, 看着他默了声。 最后选择避而不答, 道:“就算这样,这对于你来说也不是一件足够确信的事。” “难得做这样得失不均的事啊,小.秦王。”嬴政感叹道。 “是, ”秦政笑道:“所以才说我也未有赢。” “我们同为输家。” 输给了不可抑制的感情,但对象既然是另一个自己,那么这种输法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任何坏处与威胁。 秦政从他颈边抬头, 看着他的眼睛问:“答应我了?” 嬴政语间却是模糊不清:“考虑。” 听他这意思,秦政不免失落:“你还是想走。” “为什么。”秦政扣住他的手又紧 。 “不是想走, ”嬴政终于是说了句让他开心的话,道:“只是与过去做个了结。” 秦政随即问:“为何这样说?” “咸阳还未被攻破,”嬴政说及此,不禁低落了些:“但估计存续不了多久。” 此前的世界,大秦的国运已然走向了尽头,纵然他回去,亦然是无力回天。 且回去的变数实在太大。 扶苏的魂灵过去,只是生到了一个伤重军士的身上,他回去并不会有任何特殊,也就意味着,他或许也会是这般命运。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他能做到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王朝覆亡。 “既然如此……” 秦政本想说,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回去。 他不想看到他再徒增心伤。 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如何去说出口,不知如何,才让他丝毫不在意自己一手建立的天下。 “至少与它同存同灭,”嬴政由着两人相牵的手拥他入怀,道:“小.秦王,你知道我不会对它全然弃之不顾。” 秦政诸多话压在心里,斟酌许久,最后却是未有说出口,答应他道:“好。” 说着又道:“但你得与我说好什么时候走,还要尽早回来。” “嗯,”嬴政浅浅笑道:“否则可是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你知道就好。”秦政哼了一声。 嬴政被他的模样逗笑,可也不再说话,直到此时,他才去顾及了昨日的伤神 ,抱着秦政久久不说话。 秦政陪他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先开口问他:“你打算怎样做?” 问完,先否决了一个做法,道:“你如若打算自伤,我不答应。” 嬴政确实是如此想,听完他的话问他:“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秦政想了片刻,道:“我让人去询问太医,问是否有药方能让人沉睡不醒。” 他道 :“扶苏是因意识沉去了不可醒转的地步,这才魂灵转渡,既然如此,其实也不必重伤。” 提及到此,秦政忽而想起,关于这魂灵转渡的原因,他们倒是一直未有探究。 他将这个问题告知嬴政,嬴政忽而就默了声。 这神色,好似当初他初始知晓此事之时的怪异之态。 秦政再度问道:“你在想什么” 嬴政本不想说,转念一想,秦政愿意这样与他说这样多,再什么都瞒着他,或许是不好。 他这才道:“我若是坦白,你不许置气。” 秦政听他这样说,心觉他定然没想什么好事,但还是先点了头,静听他道来。 “你方才只说我有两个去向,”嬴政这才道:“实则对我来说,还有第三条路。” “什么路?”秦政问他。 两人站了许久,秦政在话间牵着他再度坐下。 嬴政则继续道:“既然存在前世与此世,此世照常行进,而前世却亦未消亡,两世同存,若真是如此,我们又凭何觉得,只存在着这两个世界?” 秦政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想去……” 嬴政虚捂了他的唇,道:“先听我说。” “若是存在多个世界,那么扶苏魂灵出窍,为何偏偏只去到了从前?” “排除巧合,我暂且认为,当下存在的世界,只有从前与现在。” 秦政思考着他所说,随后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所想。 嬴政这才继续,道:“延续此种假设,先将我从前的世界当作主世界,此为初始的世界。” “身在主世界的我死后,跨越时空回到多年前遇见你,此后多种变化,导致诸多变化与主世界尽然不同。” 也就是说,自他遇见秦政的那一天起,以此为分界,从主世界分出了一个分支。 这个分支同主世界一样,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不受从前干扰的世界,也就是此世。 自此,这两个世界未有主次,互不影响,唯一的关联,就是他与扶苏来到了这边。 如若这个假设成立,也就意味着回到主世界的某个时间节点,达成一定的条件后,世界会开始分叉行进。 而这条件概是原世之人倒转时空回去从前,且在新世界改变世界走向。 这个走向不是细枝末节的改变,而必须是影响世界进程的转变。 就比如他影响的是秦政,秦政为未来的帝王,他的决策与思想会导致世界巨变,所以全新的世界线由此诞生。 基于此种理论,只消这两个条件达成,就有了创造出一个新世界的基床。 秦政听他尽数道来,其先觉得太是不可思议。 想了又想,还是否决道:“不可能。若真是这样简单,为何这样多年,就只有你与扶苏魂灵转渡,只有我们的世界是新的?” 十余年来,他对此想的可比秦政多了不知多少,他理解他的惊讶与困惑,解释道:“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疑惑的地方。” 不过,特殊的时间,与此年扶苏忽而的转世而渡,现在这个疑惑也近乎都解开。 他道:“或许除去此两项,还需三个条件。” “一为天道所驱使,二,或许是身份的特殊,我为帝王,而扶苏是我心定的继承者。” 嬴政说到此,牵着秦政起身,一同出了屋门,去到了屋外露台。 他赶到时天色已晚,说了这样久的话,天幕已然染黑得彻底。 今夜的天空也煞是明亮。 “最后一个条件。” 繁星闪烁间,嬴政缓缓对秦政道:“天象。” 他侧目看秦政,问:“还记得吗。” “今年的天象,可是和十二年前如出一辙。” 是为彗星多现。 秦政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住。 他怎么会不记得。 这甚至是他亲口所说。 就在堵截到他的那个晚上,他亲口说,今年的天象与从前真是像。 他还说这或许是天意。 嬴政的视线又看向了夜空:“这些条件在今年都齐备,我在此世死去,说不准会去往下一个世界。” “若你方才语意间执意排斥我,我会选择离开,去赌这个可能。” 说完,他状若玩笑,又状若真心话,道:“如若真是这样,你猜猜,在那个世界,有了前车之鉴,我会不会养出一个更好的秦王?” 秦政被他说得握紧了拳。 养出一个更好的秦王。他怎么能这般想? 这不就相当于说,他对于嬴政来说,是可以替代的存在? 他怎能如此,他怎敢如此。 秦政猛地侧目看他。 “骗你的。” 嬴政见他转瞬又委屈又怒气的神色,找补道:“我可没有这样多的精力再去养孩子。” 说起这个,嬴政在心中叹气。 想来他高功伟绩,养孩子的本领却是差到出奇。 且不说其他,扶苏,好好的长公子,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对自己犹疑满身,最后落得个自杀的结局。 再是胡亥,此人不提也罢,将大秦江山毁了个彻底,简直不配称为嬴氏子孙。 到这个世界,养大一个秦政。 这个颇有些离谱,直言说心悦他,对他的心思更是不知歪到了哪里去。 百般对他好,不曾想养出来个枉顾人伦。 有了这样多令人心累的例子,他自然不想再去养孩子。 就算真去到另一个世界,再遇到同样的状况,嬴政会选择去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幕后者。 “你对我这般真心,”嬴政见秦政不理他,想将他搂过来,一面解释道:“我又怎么会想走。” 秦政不买账,不满道:“可你先前确实这样想。” 在他没有妥协之前,他居然打算就这样弃他而去。 “以后不会了。”嬴政与他保证。 既然秦政没有排斥他的想法,离开这种颇具风险的路他也没有必要去走。 秦政不回他的话,偏过头去,不再去看他。 还是生气了。 嬴政不免叹气。 看来最后那句话是不该逗他,把人惹毛了,还得自己来哄。 他于是又道:“若是不放心,除去回去做个了结,此年直至末尾,我都留在你身边。” 也不用过此年,只消这怪异的天象过去,诸多条件有一个不成立,他也就不能想着离开。 话说到此,秦政关心的却不再是这一点。 他知道留下来对嬴政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乃至以后,他确实不会想走。 可秦政想要驳斥他先前的想法,道:“如若你敢走,我就会如同先前那次去追。” “哦?”嬴政嘴边挑了笑,等着他继续说。 “我才是及冠之年岁,日后有的是时间。” 秦政含着气道:“你说这样多的时间,直到我在此世死去之时,我会不会找到去寻你的方法?” “你能去到他世,那么我亦能。届时不论横跨时空,还是在诸多世界中跳转,不寻到你,我不会罢休。” 他的眸子中再度染上了偏执,道:“你别想摆脱我。” 嬴政本想说,何必要对他有这样深的执念。 可转念一想,若未有这样深的执念,秦政就不会想着让步,他也不会因此而留下。 一切好似在冥冥中定好,既定的命数显现到他们身上,是解不开的缘,散不开的红线。 看着秦政这般偏执的模样,他忽而有些好奇。 他真的会如秦政所说,对他生出喜欢吗? 那时,他又会像秦政这样,亦对他生出这种偏执吗? 嬴政当下都有些好奇未来自己的心。 在秦政阴沉的面色前,他反倒轻声笑着,哄人道:“好,不摆脱。” 既然选择留下,也就代表着去承下秦政这份偏执。 可那又如何。 既然秦政不会再去为难,就这样与他纠缠在一起,总比去赌未知的可能,去流离未知的世间好上不知多少。 眼前尚且显了稚嫩的脸还是没有气消。 言语上哄他怕不会有什么成效,嬴政当下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不过他一贯坏心思,一贯不想循规蹈矩地去做事。 于是。 皎皎月光绕身时,漫天星河闪烁间,嬴政倾身吻了正当年少的他。 第108章 改称 湿热的气息印在唇上, 秦政面上神色在转瞬间转为惊诧。 都未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想去回应。 可这个吻却也没有持续多久,他想往前的时候, 恰逢嬴政撤开了去。 秦政吻了个空,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 半响,他抿了唇上那一抹温度, 道:“你……” 你了半天,却未有个所以然, 还不等他说完, 嬴政牵着他往里去。 几步间,秦政终于在惊诧中缓过神来,问他道:“什么意思?” 嬴政偏偏不答他。 越是不答,秦政越是好奇, 偏是继续问。 等到了屋内,嬴政才回话:“没什么意思。” 说着笑他:“有人实在太好哄。” 秦政这才明白他只是想解了自己的这一通怒气。 当下不满道:“我可没说要原谅。” “真的?”嬴政并不觉得他还在置气。 秦政可没有和他开玩笑, 道:“自然是真。” 说着又道:“不仅如此, 你骗我这样久的账也还要算。” 居然还记得这事,嬴政道:“若是不先骗你, 我二人根本走不到现在。” 秦政自然也明白, 但他就是要算。 对视间,嬴政忽而问他道:“可有用过晚膳?” 话间跨越未免太大,秦政被问得些许茫然, 随即摇头。 今日思考了一日他的事,根本就未有心思去用晚膳。 嬴政于是问他:“一同用膳?” 秦政其实不太饿,听他主动提及, 怀疑道:“你昨日到现在,都未有用膳?” “是。”嬴政承认道。 这几日都未有好好用膳, 自昨日得知消息之后,他甚至到现今为止都未有进食。 要不是实在有些受不住,他也不会主动提。 秦政听完,当即下令让人去备晚膳。 这倒是他的疏忽,见他回来,只顾着与他说话,而忘了他一路过来,正疲累饥饿交杂。 但这也怪嬴政,平日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弄得秦政都以为他不在意进食。 等晚膳上来的间隙,嬴政问起了当前军务,道:“被围困的城池怎样了?” 秦政与他说了个大概,道:“正等敌国回信。” 同时潜伏在城内的军士正在行动,只等着秦军主力攻城或是敌军自行撤走的消息,据此再去行进下一步。 他安排都妥当,嬴政没什么好多说,听完,也就静了下来。 又听秦政问他:“扶苏怎样了?” 虽对扶苏未有太了解,但听过那些往事,秦政对他的性格也能猜到些许。 这样的打击,对于他自然是无可估量的。 “经由宽慰,想来不必太过担心,”嬴政安然道:“他不是会颓废不起的性子。” “那便好。”秦政道。 随后莫名问了一句:“那你呢?” 又像玩笑似的问他:“需要我来宽慰你吗?” 他在扶苏面前处万事而不惊,可在他面前不用。 如果因为此事而伤心,那么在他面前诉说是为最好。 “不必。”嬴政拒绝了他的好意。 且不说当下已然有了前路要走,何况,他也不想总将此事拿出来诉苦。 秦政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说。 只与他道了一句:“将此世当作延续,阿政,你的路远远未有到尽头。” 话间,陆续有小仆上来晚膳,两人相对而坐,静言用膳。 秦政自然以为此话题到此为止。 哪想等用完晚膳,两人各自洗沐过后躺去床榻之时。 四周安静得过分,秦政被困意和他的气味裹挟之时,嬴政忽而问道:“上回说的不需我插手,不做数?” 秦政迷糊的思绪顿时清醒了几分。 倒是没想到他还对此话耿耿于怀。 秦政往他脸侧靠:“当然不做数。”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透着浓浓的困意,但尽然是认真的保证:“日后我绝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喷洒在脸侧的热气弄得嬴政有些痒意,他将人搂紧了几分,抵住了他的额头,两人鼻尖相对,嬴政的声音很轻:“除此之外,也不能恨我。” 秦政听得起了些笑意,浓厚困意都被冲散了几分,与他道:“你总说不在意我。” “看来都是骗人。” 连一句气话要记这样久。 他不是不在意,他是在意得过分。 秦政略微偏头,也不去睁眼,循着记忆吻在他唇角,缓缓道:“你也不能厌恶我。” 嬴政没有躲开他,垂目看了他,道:“我可未有这样说过。” “心里想过,”秦政点明了他的心思,道:“定然觉得我或是烦人,或是无理取闹。” 这倒确实。 嬴政扬起一抹浅笑。 秦政贴着他的唇,明显是感受到了这抹笑,道:“笑什么,我要你日后不要这样觉得。” “好。”嬴政又逗他,道:“试试。” 试试。 还有这种方式。 秦政困得厉害,心道这可不成。 话到嘴边,又实在是困得太厉害,最终没有出口,不再出声,贴着他睡了过去。 明明是他赶了一夜的路,此刻却还是秦政比他先睡了过去。 想着今日说过的所有话,越是想,嬴政越是觉得难起困意。 却不似先前的迷茫与困惑,这一次,是说不出的安心与坚定。 又到夜半之分,温热的人在怀,嬴政拨弄着他的发,绕弄间终于多了些困意。 不久,他的手顺着发丝拢去秦政后脑,将他带得愈发近,直至将他全然控住,他这才安心似的,最终睡了过去。 翌日。 秦政比嬴政醒得稍稍早些。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嬴政牢牢圈在怀里。 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靠在嬴政肩头,只在些许间隙中呼吸。 抱得这样紧,睡去时还好,一经醒来,秦政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见他睡得正熟,又思及他赶路许久,一时又不忍心去叫醒他。 只好在他旁侧憋了许久,直到安然睡着的嬴政察觉耳边呼吸不大正常,堪堪醒转,秦政这才将他推远了些许。 不住地喘息间,秦政对他道:“你再抱得紧些,简直像是要来谋命。” 嬴政方才睡醒,面对他抱怨似的话语,从床榻上坐起身来,调侃道:“万一呢?” 见秦政也坐起来,嬴政稍稍靠了过去,神色中添了几分晦暗,吓他道:“这样对我不设防,万一我想谋命又是如何?” “谋命?” 秦政不屑道:“我作为此世的秦国君主,对你而言。” “让你杀我。” 秦政学着他的样子靠近,抬手去牵了他的衣带,言语中透着些许危险,调笑他道:“不如让你从了我。” 嬴政:“……” 他将秦政的手打开,道:“两者皆不可取。” 说着下床去,将人提起来穿衣裳,道:“快些去用早膳。” 秦政对他的避而不答很是不满,披外衣的同时,正想与他再说道说道,屋外却起了敲门声。 今日拖得有些晚了,许是有消息急待上报。 秦政也就将屋中事暂且放去了一旁,召了人来为他整理衣装,速而出了里屋。 送来的消息有关军情。 那边各国国君的消息未来,倒是城中埋伏好的军士传信来。 说城池中不同归属的敌军已然生出了分歧,城中动荡不安。 到了这种地步,离这同盟瓦解怕是不远。 秦政将这消息递给了嬴政,思索一阵,道:“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自降。” 嬴政默认他的论断,之后问道:“反击战之主将,你打算用谁?” 秦政道:“概是蒙恬。” 前两日有蒙骜的消息传来,伤重,但好歹是保下了命来。 只不过日后得需静养,再不得去参与什么战事。 而蒙恬身上只是有些小伤,这么些时日下来,也尽然是休整好,就在昨日,他请命前来的书简就已然送到。 此次主将既然是蒙家,那么让蒙恬来收尾再好不过。 嬴政心下了然。 依照对他的了解,嬴政道:“昨日请命,今日他概会到此城。” 而就像是印证嬴政的话一般,当日晚些时候,屋外忽而传来一人通报。 恰好就是蒙恬已然到来的消息。 说得这样准,秦政不免惊讶得看了他一眼。 嬴政平静回他:“好歹多年君臣。” 对于军事上的调动与派遣,蒙恬一向敏锐。 他定然是料定秦政会答应他的请愿,怕是书信未发出多久,他就已然出发。 秦政也没多问,开了屋门,静等着人过来拜见。 屋外脚步声近时,秦政并未有从竹简中抬头。 直到身旁嬴政有了些反应,他才抬眼去看。 令人意外的是。 除去蒙恬,一同来的还有扶苏和王乔松。 三人一同在秦政面前行礼。 两人稍显了惊讶的目光下,扶苏解释道:“我三人在城门口方好撞见,都是来见大王与客卿,索性一同前来。” 嬴政也就未有多问,对于他前来的原因,嬴政猜是他不想再过多卧床。 而蒙恬与秦政解释道:“阿毅他留下陪大父。” 秦政点头示意了然,再道:“此处军队交由你领军,即日便行。” “是。”蒙恬没有多话,领命后,也不久留 ,而是前去了军营。 见他这样一副寡言的模样,秦政倒是有些不习惯。 出了此事后,总觉得他的话要少去许多。 不过他也未有再多过在意,神色放去了独自上前的嬴政身上。 他与蒙恬说话的当口,嬴政起身上前,与扶苏说着什么。 他随即示意其外人关了屋门。 这两人说着话,秦政则将王乔松召到近前来,道:“麃公近来如何?” 王乔松回应他:“爷爷他身体康健,多谢大王挂念。” 秦政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问她:“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自那日屯留见到她,秦政就不知她为何会忽而来此。 后来诸多事宜,倒也将此事忘去了脑后。 王乔松抿嘴浅笑,话间半真半假,道:“只因扶苏在此,臣女过来寻他。” 她虽回避了具体,但秦政猜也是她定然暗中协助着扶苏在做些什么。 他与嬴政冰释前嫌,如今打算一同前行的事她并不知晓。 此时再问,估计也不会透露太多。 秦政心念几转,又看了那边说话的二人,道:“寡人与扶苏尚有些话要讲。” 王乔松听他特意对着自己说这话,也就知晓此处不该再待,回道:“臣女告退。” 随即往后撤步,回身出门的那一刻,她在扶苏跟随而来的视线中朝他摆了摆手。 之后在缓缓开去的屋门前,跳脱着步子往外去。 待她走后,秦政终于是起身来。 说话的二人在此刻默了声。 扶苏见秦政支走了王乔松,就知他或许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在他过来之前,扶苏再度唤道:“大王。” 却听秦政道:“怎么还这样叫人。” 秦政踱步过来,迎着扶苏错愕的目光,拍拍他的发顶,道:“叫父王。” 第109章 居所 扶苏愣怔在了原地。 良久, 他缓缓反应过来,却是接连不断的疑问:“?” “???” 不说叫他父王,连秦政为何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都不甚清楚。 扶苏看着秦政的脸彻底梗住。 梗到最后,扶苏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嬴政。 而嬴政回避了他的眼神。 随后与他解释道:“我与你的身份,他已然知晓。” 称呼间都未有君臣之分, 而看秦政毫无排斥之色。 看来他不仅知道,两人还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谢下彻底和解开来。 明明此前还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他昏去再醒转, 倒是又变成了从前那样形影不离。 甚至于可能比之从前更好。 又好到何种程度? 是双方对于身份地位的谅解,还是干脆更进一步,进到了他不甚理解的关系? 扶苏有些犯晕。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似他昏睡了许久,这个世界忽而就变成了他不甚熟识的模样。 “我……” 长久不答秦政也不好, 扶苏想说话,话到嘴边, 却又不知如何说。 我了半天, 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叫不出口?” 秦政算是体会到了逗人的乐趣,话间又靠近一步, 道:“那日城墙上, 可是你主动叫寡人父皇。” 扶苏愣神得愈发厉害。 那日的记忆虽模糊,但不是没有。 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一直以为抱着自己的是嬴政, 也就是自家父皇。 哪想到抱他的居然是这个世界并不相熟,但又有着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的秦政。 混杂着认错人的窘迫,他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扶苏一时有些无措。 他的视线再度投给嬴政, 又是一种求助的架势。 嬴政再度撇目旁看。 此时去拦秦政,晚些时候, 他估计又得到自己面前来闹腾。 不如让他现在胡闹完。 不过他直接就这样让扶苏叫父王,倒是和他的秉性全然不同。 太过直接,太过外放。 也不知为何就养成了这副性子。 嬴政看着眼前的场景颇有些无奈。 扶苏见他不出言阻拦,反而微微弯了唇角,自知求助无门,只好将视线转了回来。 秦政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平静的神色中,扶苏不知为何看出了些坏心思的狡黠。 他只好先唤人道:“大王。” 照魂灵来算,他比这个小父王的年岁还要大上许多。 这样让他直接唤他父王,实在太是难为情。 秦政可不管。 虽知他实际上年岁或许比自己还要大,但有这样的便宜,为何不要。 见他实在不好意思,秦政假意威胁他,道:“现在你父皇可在寡人身边,若是不叫,寡人大可下令,不让你见他。” 扶苏第一反应是。 这可不行。 他们许多事都未谋划好,就这样被他隔开,可怎么行。 但嬴政真的会被他这样困住吗? 扶苏的视线不知第几次投去嬴政身上。 这次嬴政终于回了话。 却也不是什么好话,道:“他并不打算困住我,但若是想,也定然可以做到将你我二人隔开。” 神色一派认真,像是真的会被秦政得逞的模样。 秦政倒是没想到嬴政会帮着他这一通胡闹。 长眉微挑,他看着扶苏更添了神采。 像在说要他快些叫人。 嬴政这话一出,扶苏就知道这二人在故意逗他。 可对于一个前世的生父,和一个有着全然一样面容的,不知该如何解释关系的秦政,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进退两难间,扶苏最终心一横,抬头对着秦政,张口闭口间,他道:“父王!” 这正气凛然的叫法将秦政逗了个开心。 却也没笑出声来,只在嘴边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饶是这弧度,也足够让扶苏羞得满面通红。 最终,在两个人的轮番注视之下,扶苏再也待不下去,退走几步,在确认他们不拦时,飞也似的逃了。 屋门再度大开了去,秦政看着他落荒而逃。 只待他彻底远去,秦政这才略微笑出了声。 嬴政目睹这一番场景,悠然坐去一旁,看着慢步回来的秦政,打趣他:“如今可知我为何总以与你玩笑为乐?” 秦政的笑顿时又瘪了下去。 “这样说,”秦政抬眼看他:“你还是把我当孩子。” 嬴政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道:“你让我怎样抹去此种印象?”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即使在一具年岁差不了多少的身体里,这也与将他养大未有任何区别。 “我们之间隔着数十年的年岁,”嬴政问他:“你打算如何去跨越这个年岁?” 秦政皱了眉,看他一阵,随后道:“告诉我你的从前。” 只消告诉他,他自然能从其间悟出方法。 嬴政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说。 也觉得直接与他去言道未免太过煽情,太过怪异。 但他知道秦政不会放弃去了解,斟酌片刻,最后道:“你去问扶苏。” 只是讲经过,扶苏自然能说个清楚。 方好自秦政知晓扶苏身份之后,他二人都未有好好说过话。 “问他?”秦政对他的想法有些疑惑。 他问:“扶苏难道了解你的所有?” 嬴政则道:“至少在哪年发生了何事,他都了解。” 扶苏少有问他从前到底发生了何事,结合他不难被看出的崇敬之情,嬴政知道他在从前就已经将自己的往事了解了个明白。 他道:“待我暂时离开的时日,你大可慢慢问扶苏。” 秦政猜他就是不想当面与自己细细到来。 他总是习惯这样去内敛情绪,去避开他人走进他的内心。 秦政对他这点很是不满。 却也不急着去在当下改变他,只默认了他的提议。 恰好可以用这个理由去召来扶苏详谈,秦政多了这一桩乐趣,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他随即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嬴政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这两日已然算是耽搁,他需得好好盘算该是何时走。 秦政与他商量,道:“等回去咸阳再行此事可好?” 他为嬴政分析:“这边最多只过半月就能解决此事,这样一来,那边最多也就过去四天。” 是这样的道理,但在此一直待整整半月,嬴政暂时未有答应。 秦政则继续,道:“否则你在这边昏睡,还要命人将你运回咸阳,你难道想被人搬来拖去吗?” 倒也不是不可。 嬴政对此没有什么在意的,反正这幅皮囊又不是他的。 但秦政说的认真,嬴政想他或许是怕在外直接行此事,或会出些什么意外。 他们行事一向喜欢万无一失,将昏睡过去的他放在最让秦政心安的咸阳宫,那才不会让他有格外的忧心。 为了不让他多想,嬴政终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好,”嬴政道:“那便多陪小.秦王几天。” 语间好似是最后只陪他这几天而已。 秦政不喜欢他在此事上开玩笑,一经听完,就即刻沉下了面色。 嬴政见好就收,当下挽救道:“放心,不久后便回来。” 秦政这才没有与他多过计较。 但终归是面对他的离开,秦政并不想去过多提及,在这之后的几日,他对此事都尽量回避。 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嬴政去多想。 他原也想趁着这段时间早早寻扶苏问个明白,但上回一见,好似让他窘迫得有些过分,之后的日子里,扶苏都尽量躲着他。 秦政觉得他这般样子颇为有趣,但这些日子不论是军事政务还是私情,积压的问题实在有些繁忙,他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逗人玩。 不过对于此事,日后倒是多的是时间,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反观战局。 几日后,先是韩国那边来了消息。 再是赵魏,几乎是同时递了请和书来。 秦国先未有答应,只告知对方,为若要表诚意,必须先将驻扎在城池中的军队先行撤出。 这消息一经送出,次日,城池中的敌军首领果然朝其外送出了请降书。 秦政安然受下请降,不费一兵一卒将这座被围困的城池重新换上秦旗。 事后,敌军主动交还俘兵后撤走,而秦政以城中粮草被掠劫一空,甚至有妇幼丢失为借口,攻入赵魏边境。 一路颇有长驱直入、誓不罢休之势,逼得赵王与魏王递上千金,无数钱财珠宝,美酒珍馐奉上,用以息战。 韩国见此态势,主动献地称臣,以平息秦国此次的怒火。 此年战事几尽在此宣告终结。 除去再次彰显秦国雄师,此一战,也彻底宣出了蒙恬的名号。 犹其是他在一夜间识出联军借用挟持蒙骜而设下的埋伏,甚至借用这一点反过来伏击。 夜色中,他带领的军队犹如散不去的鬼魅纠缠在联军旁侧,在众人慌乱之际,又如天降神兵般迅猛攻入。 一支并不算多的军队,最后却是从虎口中硬生生抢回了主将与部分俘兵。 在此战末尾,他更是领着秦军攻入两国边境。 攻势之猛,就连边境多年守关的将领都几尽招架不住。 别国将领一时间广传了这新起小将之名,各国对于秦军更是多了一分畏惧。 此战秦国虽有损失,但在结果上来说,总归也算胜者。 而战争收尾之时,也恰好在秦政的估算之内。 只是加上回去咸阳的时间,倒是不止了半月。 这期间,嬴政从初始的难免心焦,缓缓转变成了不去太过在意。 主要得益于秦政在他身边太会惹事,惹得他整天的注意力大都用去了秦政身上。 重新将从前摆到眼前之时,便是众人重返咸阳之时。 让人失去意识昏睡的药并不难找,现今万事具备,嬴政想走,随时就能走。 问题是这样单纯睡过去,而不是重伤,到底能否回去。 此事一试便知,秦政更为犹豫的是,该将他安置在何处。 初始,他本想将人放在自己殿中,却被嬴政拒绝。 他不知要昏睡多久,日日在秦政的寝殿,未免不妥。 思来想去,嬴政忽而想到了秦政想用来关他的那间屋子。 此处定然是他人不得轻易进入,且并不常用。 秦政听他这想法,初始有些犹豫不觉。 就在嬴政想问他是不是在其中放了什么不便让他看见的东西时,秦政最终答应下来。 不过答应的第一句话,是他认真道:“你不许与我置气。” 听他这话,想来此地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嬴政本想打消这个念头,却又实在想知道他到底将这屋子设在何处。 最终答应下来,在到咸阳的第二日,他随着秦政去到了那处。 一路上,只等近了地方,嬴政这才恍悟了是在何处。 也明白了秦政那句莫名的话的意思。 这并不是什么偏僻之处,相反,这屋子在一处什么都齐备的整间宫殿。 是在他登王之后重建,却又一直搁置未用的。 王后所居。 第110章 转渡 明白这屋子所在何处的那一刻, 还在轿上,嬴政的视线就落到了秦政身上。 秦政避开了他递来的目光。 他知晓嬴政厌恶他将他当作王后这一点,如今摆到了他面前, 秦政解释了一句,道:“是先前备好,现在不作数。” 得知他身份之后, 他都未有来得及再回咸阳,一连串事宜的发生也让他无暇顾及这地方。 如今才回来,嬴政就挑了此地要来, 他自然没有对其再另行安置。 嬴政看着他一阵默然。 从前这宫殿他未让人住进去过,未曾想到此世到这边,秦政倒是让他住进了这里。 这诡异的关系到底该算做什么。 嬴政幽幽道:“在此前,我可只作为一个官员。” 话间意思是仅仅一个官员他都能给出这种特殊, 实在太是不妥。 “不一样。”秦政却与他道。 其外轿子缓缓停了下来,秦政并未急着起身, 先解释道:“之前只打算给出这一间供寝居的屋子。” 其间意思也颇带着许多强迫, 并且还不知是能维系多久的热情。 随后紧接着道:“现在不同,咸阳宫你大可自由出入, 想住在何处也大可由你来定。” 同理, 这本该属于王后的宫殿也同样能交由他。 他想住便住,不想住大可离开。 除此之外,在他知晓嬴政身份, 且又对他无可抑制地继续这份感情后。 秦政对他也绝不会再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 嬴政看着他恳切的神色默了声。 也不知秦政这异样的执着到底起于何时,又是为何挥之不去。 总之根植心底, 任他怎样想抹去都抹不掉。 看了片刻,他先行起身下了轿子, 随后同秦政一同进了宫中。 这宫中有几处寝居处,秦政为他挑的是一处带着好景的居所。 四周绿意环绕,还附带了一处小池。 方一靠近,都不消细看,只扫了眼屋前的模样,嬴政就知晓秦政定然每日安排了人打理。 这样久未归咸阳,此处却丝毫未染尘埃。 走到屋门前,秦政忽而提醒他可以脱去外靴再进此屋。 听他这话,嬴政就猜出这屋中的布置。 可即使心中有所准备,屋门开后,嬴政看着眼前尽数铺着毛绒垫的屋子,最终还是一阵沉默。 他扫了秦政一眼,幽幽道:“你倒是好兴致。” 秦政默默避开了他的凝视。 两人只踩了长袜进屋,屋中布置精细,用物一应俱全,皆是照王室规格备上。 嬴政对这些早已看惯,并未有什么好稀奇。 唯一让他有些兴趣的,是屋中摆着的宽大床铺。 层层叠叠的帷幔笼罩下,不知在其间藏了什么。 嬴政可不希望看到的是当时雍宫殿中摆着的那些。 秦政一直默然跟在他身后。 嬴政也未多问,兀自上前,一下就掀开帷幔。 入目除去被褥,偌大床铺上却也没摆什么。 只有一件物事,让人实在移不开视线。 床头处落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链。 金链一侧落在床上,末端是一个用于铐手的环。 另一侧固定在床头,是可以牵引收缩的设计。 此时锁链拉出了最长,堆叠的链子一看就有些长度。 长度是为了保证被困者在这屋子里能自由活动。 而这能收回去的设计…… 嬴政看到这,彻底是忍无可忍。 他抬手就敲了秦政的脑门,道:“此前都在想些什么?” 秦政捂了脑袋,正色道:“都是先前所想,现在不作数。” “此前所想?” 嬴政可不信他,踩着底下柔软的垫子一步步靠近,道:“在得知我的身份后,你可未见得要摒弃这个念头。” 秦政被他逼退几步,语间做了最后的挽救:“就算想过,也只说困住,至少不会强来。” 嬴政被他气得忽起了些笑意。 想来只消他少做一步防备,在作为崇苏时就被他制住,将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间屋子。 虽设计上奢靡至极,足够迷惑人,但秦政在想什么,透过这里,足够让人看个清楚。 怎么就未发现他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会强迫人。 还有这样多莫名其妙的点子。 像是对自己新添了些认知,嬴政紧盯着秦政不放,像要从他身上再捕捉些意料之外。 秦政看他不说话,首先就道:“你答应过不会置气。” 说着又把这地方与自己撇清关系,道:“这尽然是从前的心思,如今我定然不会打算困你。” 嬴政盯了他好一会,没有去理会他的解释,反而道:“若我真的如你所说会起同样的心思。” 他又往前一步,将秦政抵到了床柱上,把他圈在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 随即撇了眼那条锁链,与他道:“届时这东西锁的是谁,可还未有定数。” “哦?”秦政听他这话,当下也不再心虚,转而是起了些兴致。 两人平视着,秦政看着他的眸色深深,道:“你还想拿我的东西困住我?” “有何不可?” 既然秦政许诺他这宫中的事物都能为他所用,那么此处的一条锁链,自然包含在其中。 他说话间又近了几分,轻声说话时的气流打在秦政脸上,他道:“那锁人用的环定有尺寸,我可不记得你给我量过。” 秦政的心思他轻易就能猜到:“你估计从前就觉得我二人体型相差无几,所以干脆让人量的你的手腕。” 他噙着一抹笑,话间凑得更近:“那时套在谁的手腕上,日后若真的要用,就会用在谁的身上。” 秦政可不觉得。 也不去多过解释,真到了那时候,谁锁谁自然会知晓。 秦政只回了一声浅笑,给他们都留了分悬念,道:“那你大可试试。” 说着,权当他的靠近是另种意味的引诱,秦政微微偏头,就想吻上去。 嬴政可没有这个功夫和他玩接吻游戏。 他只顾逗人,却不负责给出对方想要的。 当下退走了几步,故意看秦政眼里失落和不甘齐闪,跟过来的视线还颇具侵略性。 要不是理智总归占在上风,他怕是要像从前一般执着地吻上来。 但嬴政乐得去利用他的这份理智,道:“熬煮的药想来也差不多要送来,你留在此未有太多作用,不如先去处理政务。” 方回咸阳的事宜繁多,他不想让秦政在此耗费太多时间。 话尽,他掀了帷幔在床边坐下。 秦政并未有走,反而跟着他在床边坐下。 “紧要事宜我已然处理好,”他早已为自己的留下做好准备,道:“其余事宜我晚些时候自会处理。” 那怕是又要处理到晚间很晚。 嬴政也知道劝不走他,不再在此事上多过言语。 两人静了一会,也如嬴政所说,那汤药一刻钟后便送了上来。 嬴政在秦政的注视下饮下了药。 此药有解药,且给他用前已然专门让人试过药。 秦政并不担心他的躯体有事。 主要是他的魂灵。 看着他饮下,秦政难免有些不安。 药性起作用的时间并不长,一刻钟都不会有,嬴政就会彻底昏睡过去。 趁此时还未有多少困意,嬴政嘱咐他:“切莫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此战虽胜,身体欠佳的蒙骜,其后的军事布署,加之日后的局势走向,有许多事等着秦政去统筹。 这半月间,嬴政也已然将修建渠道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尽数给秦政写下。 都是当年阻碍了水渠进程,经由上报,最后由郑国与一众水工商议后解决的麻烦。 此时由他提出,会省下许多时间。 且越是接近完工,让朝堂上许多人窥到水渠的巨大利益,也会利于更多的人力投入。 环环相扣,最终会推向更好的结局。 而直到此时,秦政比起这半月来的过于活泼与闹腾,终于是恢复了常态。 他将嬴政轻搂在怀,感受着他愈渐无力的躯体,道:“这些无需你过多忧心。” 该怎样做,他自然知晓,也就没必要去让他多忧心这些。 他只消好好与从前道别,日后安然回来,在他身边走向更好的未来即可。 想着,秦政紧拥住了他,语间甚是珍重:“若真能去到从前,不管看到了什么,记得我在等你。” 没想到即使知道他定然会回来,他还是这样舍不得放手。 他靠在嬴政的肩头,这些时日的神采几乎都要在此刻消散。 嬴政的气力在渐渐流失,却还是去抚了他的后背安抚他:“无需忧心。” 这半月来,明明秦政亦然经历了许多,事实在他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揭晓,军事上的变故也接踵而至,很多夜间,他都埋头于政务。 但每每在他面前,秦政就会抛下那些疲累,是比之往常更多的明媚昂扬,只为将他从繁重思绪中拉出。 这反常的活力,秦政就是有意将他的注意力转走,不让他去想太多。 所以在此时,他也很是愿意去安慰秦政。 “我本是将来的你,但我不认为你是过去的我。” 为了回应秦政这一份诚心,他少有说着柔情的话:“你在此世携着未来等我,我怎可能舍得随意抛下。” 话音未落,他轻抚着秦政的手缓缓放下,逐渐就没了声息。 秦政未有再说话。 抱着他的手愈发得紧,感受着他的呼吸愈渐平缓,最终轻得让人听不见之时,秦政这才舍得将他缓缓放去卧榻。 看着他沉睡过去的脸庞,鬼使神差地,秦政在他脸边的红痣落吻。 轻贴片刻,秦政深深看他一眼,最后步出了房门。 诸多事宜还待处理,他不能在此处耗费太久时间。 屋门轻闭,屋内嬴政沉去很深的睡意。 意识逐渐消散,他恍然觉得自己很轻。 却是没有意识。 这种态势,与初来此世是如此的相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 飘散的意识聚集,感官恢复的那一刻,他的第一感知是。 好热。 星相几乱,魂灵隔世而渡。 他自一片战火中醒转。 110-120 第111章 从前 灼热的温度中, 嬴政睁开了双目。 四周的景象很是陌生,到处浸染在火光中,他一时认不出此为何地。 身上的重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推开,却见是一具沉得吓人的尸身。 随后他缓缓起身,缓去了头晕之后, 他其先看了这具躯体。 还算完好,只是在他坐起之后骤疼。 怕是在战局中受了击打式的重伤。 看身上军甲,居然是楚国军士。 若是可以, 他倒是希望生在秦军将领的身上。 草草收拾了身上狼藉,他从这处尸山中离开。 堪堪抬眼,就是满目疮痍的山河入目来。 嬴政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意料之中的场景,他不想在此再伤神。 他的心中只有一处地方。 咸阳。 此为何处, 距离咸阳又有多远,是他首先要明白的地方。 往外走了一阵, 路上不乏诸多人路过。 但身上的军甲让大多百姓对他避之不及, 嬴政想问的良多,却也总找不到愿意靠近的人选。 苦寻良久, 嬴政终于寻到了一个腿脚受伤, 倒在断壁后的楚国军士。 一看就是在行军路上被抛下,因为腿伤溃烂,此时奄奄一息, 方一看见他,惊异神色过后,就是向他求救。 嬴政在他面前站了一阵, 在他一声声哀求中,最终拖着他到了一间干燥的草屋。 接着将人随手丢去一旁, 在屋外屯水的水缸舀了一勺浊水泼在了对方脸上。 丝丝水流浸入口中,这军士如蒙大赦,而嬴政将手中物事扔了,居高临下,问他道:“此为何处?” 这军士惊讶一阵,本犹疑着该不该说。 嬴政就见他如此,毫不留情,转身就走。 只转身的一刻,这军士喊出了一个地名。 嬴政走出的步子这才停下。 此为汉中的一处地名,离咸阳上有些距离。 嬴政随即又问:“咸阳战局如何?” 也或是机缘巧合,这人恰巧就知晓着这方军报。 此处比之方才还要偏僻,他像是生怕嬴政将他抛下,慌乱间道出了许多实情。 据他的描述,敌军已然几尽占领咸阳。 仅仅过去五六日,怎可能从备军攻咸阳转去了几尽占领。 扶苏上回从秦军口中得知的消息并不准确。 嬴政听完这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主帅是谁?” 这楚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在此刻惊觉,面前的人并不是同伴。 相反,问了这样多,他极有可能是敌对势力。 他是秦人! 也就是他反应过来的这一刻,嬴政的剑直直插入了他的喉管。 冷静而又残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此人即刻毙命。 嬴政也未有再去抽回此剑,转身离开了这破败的屋子。 既然知晓了此为何处,其中路线自然在他心中生成。 此时战乱,本设置的关卡也尽然不会有效力,他大可直接去往咸阳。 而趁此黑夜,他从乱军手中抢来一匹马。 第二日,他在四处疮痍中飞奔向前。 却在第三日,他不时停下脚步,去帮了被各国军士为难的秦地子民。 第四日,他协助仍在抵抗的一队军民后撤,不乏有人看重他,想劝他一同走。 却在嬴政提及咸阳之时,一个个避而不谈。 不过通过这些人,他倒是知晓了所有。 知晓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各国复国,其中以一名楚国贵族,与一名旧亭长的势力最强。 而此时带军攻入咸阳之人,就是这名楚国贵族,名为项羽。 嬴政特地记下了这二人的名字,与这些军民道别,他继而前去咸阳。 愈是离咸阳越近,往外逃的难民就越是多。 看到最后,帮到最后,嬴政却也没有精力再去援助。 之后的三日,他都尽然在马上颠簸。 一路上,他在人流中穿行,与世人走着反方向。 无数人从咸阳往外奔出,或许在此前他们曾是他的臣民。 但此刻,他也只是万千民众中的一个,是无数因战乱而流离的其中一员。 第七日的末尾。 他终于抵达了咸阳。 记忆中繁华的都城此刻破败不堪。 这几日看到的所有,都不及看到故都时带来的冲击分毫。 嬴政愣怔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无数军士在其中烧杀抢掠。 那名为项羽的楚国贵族纵容了这些人的恶行。 无数房屋坍塌,人来人往的市集凋零,住宅成了陈尸所,酒坊烟花巷成为高于皇宫的圣地。 城中稍好一些的建筑蜂拥着无数军士,只待屋中值钱物事劫掠一空,等待它的是最终的付之一炬。 四处燃着火光,嬴政弃了身后的马,冷眼看着这一切。 众人狂欢之际,他显得与此世格格不入。 他在人流中兀自往前,却也无需多过往前。 城中最显目的建筑其实自入城始就能看到。 咸阳宫。 唯独咸阳宫没有处在这一片火海之中。 但在周围不断的热浪中,他不难看到,咸阳宫的高阁之上,同样蜂拥了许多异国军士。 他不知要再去确认什么,也不知这一副躯体究竟能做到什么。 城中狂欢一刻不歇地持续着。 嬴政听到了无数人庆祝着王朝的覆灭。 本该延续万世的王朝,在此刻显得这样的脆弱不堪。 冷眼混杂着麻木,无力混杂着愤然。 嬴政没有想过,愤怒到极致,最后剩下的,竟然是这样的冷血和淡然。 他穿过这地下黄泉般的场景,兀自往咸阳宫中去。 宫门前未有人多过停留,几乎所有人都涌去了宫内,肃穆宫门前尘土并聚,血泪尽染。 而宫门之上,他看到了一张怎么也不愿在此刻看见的脸。 虽掩盖在血污之下,但那身形与脸庞,嬴政并不陌生。 子婴。 据扶苏所说,是为秦三世。 如今就这样不知死活地被挂在了宫墙之上。 嬴政木然的脸终于是多了一分扭曲。 垂着的手紧握,他怒然回身,在一众残垣其间搜寻着。 欢呼声在继续,嘶吼与惨叫混杂着环绕在嬴政耳畔。 在一个略显偏僻的小巷,他躲过面露惊恐的楚军射出的弓弩,抢过弩箭,一箭射出,此人即刻毙命。 以同样的方式缴了几人性命,嬴政在一人身上缴获了一把精良的剑。 是秦剑。 或许是某个秦军被缴获的剑。 即使并不全然与他适配,在这惨无人道的荒原中,嬴政似是见故人。 他一下下为此剑擦去其上血迹与这楚人的体温。 恨意油然而生。 若是大秦雄师还在,若是他还在。 断然不会是这般景象。 下一刻,误入此处的另一个楚人,死在了这才被擦得透亮的秦剑之下。 嬴政的面上染上炽热的血液。 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归自己的躯体,去此军统帅正面而对。 去与他分出个胜负。 去护佑本该属于他的山河。 嬴政含着这一腔恨意抢来马匹,翻身上马之际,他的身后骤然爆发出一阵喊声。 与方才放火的楚军全然一样,可此次声势却又空前浩大。 嬴政心下一沉,回身看去,却见不远处烟雾骤起。 咸阳宫的火已然燃起。 嬴政牵着马绳的手颤了一下。 只片刻,他夹了马腹,冲过所有火光,弩箭对准了宫墙上的绳索。 一箭即中,其上被悬挂的人儿犹如凋零的枯叶一般骤然下落。 飞驰过来的嬴政接了他个妥当。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去了点火的那处,庆祝着王朝的新旧交替,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嬴政救走了子婴。 瘦弱至极的躯体尚有温度,嬴政将子婴带去了一处被洗劫的宫室。 经了这一番折腾,奄奄一息的子婴有了些动静,他想睁眼去看,去看究竟是谁人会在此刻去救已然是无力回天的他。 可剧烈的疼痛却提醒着他,他的双目已然被划破。 他再也看不见了。 “子婴。”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耳来。 嬴政知晓他认不出来人,只用从前的口吻讲述了一件往事。 是当初他去往宗亲住所之时,与子婴对坐而谈的往事。 其中细节只他二人知晓,子婴越是听,抓住他手腕的手愈发抖得厉害。 嬴政感受到他的无助与激动,最后轻声道:“朕回来了。” 也不顾此间怪异,子婴颤声唤道:“陛下!” 子婴看不见他,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 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他嘶哑着声音,拼尽全力,说着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字。 “臣无能。” 他留着一滴滴血泪,责怪自己的同时,又将希望寄托给他。 可他的嗓子里不合时宜地涌出了血。 生命的最后,就连他的遗言,都残忍地尽然淹没在了血沫中。 可嬴政还是读出了他的话。 “救救大秦。” 子婴紧抓着他的手随着最后的口型骤然垂落。 瘦得见骨躯体软下去,他像是一只凋零的蝶。 嬴政岿然不动的心在此刻崩塌。 一路看到的态势,他清楚地知道。 他救不了。 他能做到的,或许是在此世拼上所有,与这些人同归于尽。 如若真是如此,他要流离多久,他要争斗多久,他要守着一个连躯壳都不剩的王朝多久? 但他好像顾不得这样多了。 怀中的躯体流失着温度,咸阳宫的火光冲破了他的理智,让他无可抑制地想要去行进这个想法。 留下来。 去争,去战,去为他的王朝挽回最后的尊严。 也在此刻。 他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管看到了什么。 还有他在等他。 嬴政脑海中疯狂的想法在此刻止息。 理智回归些许,他的眼前出现了秦政的脸。 是在他走前的忧心,是几尽半月来他为他花去的心血。 鲜活的人儿出现在面前,终于是在面前的尸山血海中,为他冲出一条生路。 唯有他在等他。 留下来,是永无止息的苦痛与挣扎。 可往前走,总有一人守在尽头。 那是与他血肉共振的躯体,是和他理想同频的灵魂。 火势蔓延到了嬴政跟前,滚烫的温度冲起阵阵气流波动。 波动间,秦政的身影似乎在其中乍隐乍现。 嬴政望着同属于二人的脸庞久久出神。 两种想法在心间争斗,胜负在此刻似乎分晓。 狂欢后的盗贼在陆续撤出,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咸阳宫中,嬴政抱起没有声息的子婴缓缓起身。 几步间,不少人看到了他怪异的举动。 有声音大喊着:“有人走进了火堆!” 惊异声中,又随即爆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声。 “秦人!是秦人!” 阵阵刺耳的声音却激不起嬴政反应。 反倒是眼前秦政的幻象好似着急地绕在他身侧,想为他捂住耳朵,想替他将这些恶徒尽然杀死。 烈火中,嬴政向着他,几尽没有犹豫地一步步踏入火光。 火舌簇拥着他走向死亡,见证着他成长与衰老的咸阳宫在烈火中为帝王送别。 惨死于这片大地上的魂灵在此刻奏起悲歌,歌声中却不是以作挽留,而是最后的挥别。 此世毁于火海。 此后,是为新生。 第112章 复还 烈火焚身, 嬴政历经莫大苦痛,换来魂灵复归。 咸阳宫。 沉睡一月的躯体缓缓自床铺上醒转。 身体沉得厉害,似乎从魂灵传导而来的温度灼得他难受至极。 浑身疼了一阵, 他缓缓坐起身来。 神识还未全然清醒,他怔然坐在宽敞床铺,大梦一场, 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他有些分不清。 恍然间, 屋内侯着的小仆一声惊呼,转而推门离去。 片刻后,太医与侍从上前来,有人想为他把脉, 有人来为他擦拭额上细汗。 嬴政听着周遭纷乱的响动,只觉得很累。 他从未这样累过。 魂灵连带着躯体, 都沉得让他似要下坠。 头脑很是昏沉, 散不去的热度让嬴政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但他此刻不想让他人近身来,无论是太医还是侍从, 尽然都被他挥退出去。 转瞬安静下去的房屋中, 他静坐其间,周遭明明已经没有了火焰,他却似乎还沉在火海。 复而坐了一阵, 他还是觉得未有任何好转,转而又想躺回去再好好休息一阵。 却听屋门处一声巨响。 门似乎是被撞了开来。 嬴政揉着头,没由来生起怒气, 语气颇为不耐烦:“都给我出……” 哪想回应他的不是仆从,也不是关门净声, 而是一个结实的拥抱。 结实过了头,几近是撞过来的拥抱。 嬴政被来人撞到了塌上,眼前都发着晕,方想发怒,余光却见了那玄色王袍。 怒气如云消散,转而是万分无奈,他揉揉秦政的脑袋:“怎么没点分寸?” 现在可不比他幼时,这样扑人,也不看看他多大的体量,这一撞,险些都要将他原样撞回去从前。 秦政抱着他不肯撒手。 也不说话,慢慢顺着他的腰腹往上抱,直到靠去他肩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他的发冠有些硌人。 嬴政本想稍稍往后躲,这一躲,却是触及到秦政的底线似的,抱着他的手骤紧,几乎就要把他勒进怀里。 被他勒得一口气没上来,嬴政骤然咳了出来。 “松开。”他想将秦政推开去。 也没舍得太用力推他,只轻轻拍了两下。 秦政本不想松,可听他止不住的咳嗽声,最终还是松了手。 渐渐止息的咳嗽声中,两人谁也未有说话。 秦政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而嬴政是不想说太多,只回抱住他,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 “你再不醒,我都要以为你当真那样狠心。” 半晌,秦政才在他怀里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声音很闷,嬴政在其间听出了藏不住的委屈。 他不禁失笑。 两个世界时间流逝差得太大,他那样急着赶回咸阳,几乎是片刻不歇,仅仅七日多,这边却已然过了一月。 不过看秦政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担忧得不轻。 嬴政将他搂近了几分,轻声道:“我的错。” 秦政却摇头 ,从他怀里起来,回他道:“是我太心急。” 还想继续说,却见嬴政面上不正常的飞红。 “你的脸?”秦政去触,却被其上温度吓到。 方才被情绪裹挟,如今反应过来,秦政才意识到嬴政身上的温度。 他恍然惊觉,他好似抱着个暖炉。 秦政惊道:“你怎么这样烫?” 话说完,他赶忙摸去了他的额头,依旧是烫得惊人。 “无事。”嬴政握住了他的手。 秦政可不觉得没事,就是上回他受伤后生的体热,都全然不像现在这般骇人。 这次久睡方醒,就生出这样的反常,又让他如何放心。 他赶忙召来了太医,替人又是把脉,又是百般询问病状。 这次嬴政并没有抗拒。 实在是难受得太过,他任由秦政令人忙前忙后,直到一碗汤药端上来。 秦政盯着他喝下去,这才稍稍放心,抬袖擦去他嘴边沾染上的些许汤药,方想说什么,却听嬴政问他:“方才在做什么?” 现在青天白日,嬴政可不觉得他有这样多的时间陪他。 “在与王将军议事,”秦政为他解释:“议完了才过来。” 听到他醒来的消息,即使再激动,他还是先与王翦说完了事宜,随后片刻也等不及就来寻他。 他自然不会为了私情而对正事敷衍了事,这一点嬴政对自己很是放心,随后又问:“王翦为何回了咸阳?” “边关安稳,他为将来该做的准备也已然做好,回来述职。” 说到这,秦政沉默了一下。 最终还是道:再者,前些日子蒙将军病危,他回来看望好友。” “病危?”嬴政的眼眸沉了颜色。 还是逃不过吗。 他的心也跟随着这消息沉了下去。 秦政不为遗憾,道:“旧伤复发,这次是险险保下性命。” 说完这话,秦政的神色黯淡,道:“宫中最是资历深的太医与我说,撑过这次,怕也没有多少时日。” 他说着,牵紧了嬴政的手,道:“这消息我还未告知蒙恬与蒙毅。” “嗯。”嬴政默认了他的做法。 与其让这二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至亲死期,不如让他们安然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道:“让蒙恬在咸阳留到年末吧。” 秦政接道:“我找了借口让他留下。” 说完这些,嬴政又问他:“还有其他紧要事吗?” “有,”秦政什么都不瞒他,道:“夏太后忽而生了重病,是你走后不久的事。早些时候又有信来,说是她忽而咳血。” 既是这样说,他应当是还未来得及去夏太后处。 想来是被他忽而醒来的事耽搁在了这里。 他昏去一月,想来近了秋收,这些时日递上来的相关事宜,以及牵连到的税收,秦政也得过目。 都不消他细说,嬴政就知晓他到底要处理什么。 得知这些,他示意秦政先行离开,又顶着他担忧和不舍的目光道:“我未有大碍,你晚间再过来也无妨。” 秦政也没在他面前任性,松开了他,却也没有即刻就走,转而抚上了他的脸,道:“你别睡。” 他现在都有些害怕看到他的睡颜。 “不睡。”嬴政哄他。 喝下药后,虽觉得好转些许,但总归是觉得十分困倦。 不过秦政既然害怕,他也无所谓去顶着一身困倦强撑。 反倒是秦政生出一阵阵的心疼,盯了一会,又道:“若是困倦,你还是睡下。” 嬴政失笑:“到底是要我睡还是不要?” 秦政不说话了。 默然间他低垂了眸子,又是不舍,又是害怕。 “不必忧心。”嬴政当然知晓他到底在忧心什么,宽慰道:“就算睡去,我估计也回不去从前。” 经了此次,他有一种猜测。 魂灵虽能转渡,但同样脆弱,是万万不能随心而来,随心便去。 光是这样的一次,他就觉得疲累不堪,是透过躯体,深入魂灵的累。 先前扶苏也是梦魇几日,最终才恢复正常。 这样大的损耗,或许魂灵已然支撑不起这样的损耗。 且就算是当真再度回去,损耗过重的魂灵或许都支撑不起躯体。 除此之外,方才醒转至今,嬴政能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实感,这种感觉,是从前处在自己身躯中才有。 他缓缓说完这些,与秦政推测道:“怕是我的魂灵全然嵌进了这具躯体。” 也就是说,今后再想脱离,或许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而不是重伤或是沉去极深的睡意就能脱出。 “是这样吗?”秦政听完,似是自言自语,与他道:“难怪我会这样觉得。” “哪样?”嬴政觉得有些奇怪。 秦政盯着他的脸,认真道:“觉得你的长相有了些许变化,变得与原本的相貌更加相像。” 也就是与他更为相像。 “哦?”嬴政对这关于魂灵的秘密倒是越来越感兴趣。 甚是奇妙,简直要比上他先前所追求的长生。 秦政说完,又道:“不过不同于我深邃锐气,你比之我多了几分漂亮。” 这样夸自己也全然不知羞。 嬴政唇边起了笑意,问他:“漂亮” 他可不想要这种特质,与秦政道:“那我还是中意原来的相貌。” “那你喜欢我好了,”秦政也笑,话间一点知羞的意思都没有,道:“得到我,就相当于拥有了与从前全然相同的相貌。” 嬴政被他无赖的程度弄得无话可说。 只把人赶走了,让他不得再在自己耳边说这些胡话。 又再度躺回去床榻。 药物作用下,不多时,他难顶困意,又陷去了深深睡意。 与他猜测无差,魂灵果然未有通往从前。 但也不出意料,挥不去的梦魇缠上了他。 横尸千里,烈火燃烧,噩梦中的咸阳宫不断重复在眼前。 落着血泪的子婴复而出现,他临死前的话语,混杂着千万人挣扎着的哀求围绕在嬴政耳畔。 浑浑噩噩的苦痛绕身,他未有注意到时间飞驰而过。 午后阳光盛起又落下,昏黄光线只在天边挂了不久,黑夜紧随而至,笼罩住咸阳城。 屋中烛火燃起,烧去一盏烛火之际。 嬴政心中长燃不灭的烈火,忽而就经了甘霖。 孤独的魂灵几转,寻找着这一丝凉意。 秦政一遍遍将凉水浸透的巾铺去他的额头。 在处理完今日事宜后,他速而赶来心心念念的寝居,来时就见他陷在被褥里,又是那副沉睡过去的模样。 不过这次,呼吸的粗重让他心安。 可伴随着的豆大的汗珠又让他忧心。 将晚间该服的药给他喂下后,秦政就为他敷着湿帕。 屋中只有他二人,只有水热了,他才会唤人来重新换上凉水。 这样陪了他概有半个时辰,秦政才看见了他醒转的迹象。 他的存在似乎为他挥开了梦魇,嬴政拨开眼前滔天的烈火,终于是重返了人间。 方才睁眼,他余光就看到秦政静坐在床下,手里还握着方才换下去的热帕。 心中顿时软成一片,嬴政沙哑着嗓音,与他道:“不必这样守着我。” 说着掀开了被角:“上来。” 第113章 亲昵 “上去?” 秦政手中拿着帕子, 颇有些困惑地愣在原地。 他还这样难受,就这样放弃照顾他,反而上去与他同睡, 怎么想都不妥。 嬴政并不觉得自己还需要照顾。 烧了这样一阵,又出了这样多的汗,他比之方才醒来时好了不知多少。 就是这梦魇挥之不去, 属实是惹人心烦。 既然秦政在这能让他醒转,那么他平稳的灵魂亦能让他平静不少。 比起这徒劳的凉帕,秦政更像是他的药。 想着, 他坐起身来道:“我无大碍。” 被子被他掀开,搭在身上半落不落,身上着的里衣在此刻显现。 出了这样多的汗,里衣紧贴着他的肌肤, 勾勒得其间流畅线条影影绰绰。 秦政默默撇开眼去,难得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混蛋。 “上来。”嬴政朝他伸手。 这邀请不能再明显, 秦政也不再犹豫, 将帕子扔在一旁水盆,由着他的手就紧贴了上去。 嬴政在他靠上来的那一刻, 顺势和他倒了下去。 柔软的床铺凹陷, 嬴政主动靠过来抱住了他。 鼻腔中顿时混杂进他的味道,秦政去贴了他的额头,为他渡过去些许凉意。 这凉意转瞬即逝, 秦政被他染上了些许热气,心觉他还是有些烫人,又想去够那浸润在凉水中的帕子。 才稍稍退开分毫, 他的动作就被压了下去。 “别动。”嬴政的声音沙得厉害,出声几不可闻。 极静的屋子中, 秦政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动,任由嬴政将他揉去怀里。 他不说话,秦政也陪着他安静,明眸在烛火中静看着他不放。 那奇妙的共感携着烈火的温度传递过来,秦政能感受到他身上裹挟着的复杂情绪。 半响,他忽而问:“可是看到了咸阳的结局?” “猜到了?”嬴政轻声问。 “很难猜吗?”秦政的声音很低,他的手放去了嬴政的心房,道:“你在伤心。” “能让你伤心至此的,”秦政顿了一下,还是没说他们都不愿听的结果,而是含糊道:“世间难有几事。” “嗯。”嬴政答应了一声。 还想说什么,秦政却贴了上来。 灼热的身体贴上了凉,秦政吻在他唇上。 一触即分。 嬴政失笑,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与他道:“这时候还要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秦政重复了他的话。 本不打算继续,听他这话,秦政摁了他的手,压着他翻身起来,居高临下控在了他上方。 动作间,嬴政半睁了眼来看他。 对上他的双眸,秦政根本不藏眼里的坏心思,道:“非要趁人之危,我如今有的是机会做更过分的事。” “你敢。”嬴政的声音透着些许懒劲。 这副嗓音下,威胁都显得十分无力。 “怎么不敢,”秦政半挑起他的下巴,道:“我要是想,你现在可逃不脱。” 只不过他现在不会玩强来这一套罢了。 嬴政也不说话,只这样盯着他不放。 确实逃不脱。 但也不意味着他制不住他。 不过这调笑意味明显的话并不能激起他太大反应,嬴政看他一阵,只抬了手,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轻拍了开。 秦政也不继续,而是顺势俯身下去,柔声道:“不是趁人之危,是让你不要说了。” “忘了吧,”秦政揉着他,道:“此世非彼世,我不会让你再看到那些的。” 他这样撑在上方,嬴政甚是不习惯,将他揽到侧边再度团进了怀里,才道:“我更不会让你看到。” 秦政敏锐地捕捉到他一丝外泄的感情,笑声问他道:“对我是这样不忍心?” 嬴政也笑:“只是不想让此世的大秦再走向末路。” 这秦政当然知晓,他抛开这点,只想知道在他心中自己的分量:“就没有一分对我的舍不得?” 嬴政偏不顺着他:“什么舍不得?” 秦政于是道:“舍不得让我受同你一样的苦。” 他的话却没得到答案。 嬴政闭着眼,平稳的呼吸显得他好似已然睡去。 秦政可知道他根本没有睡,与他道:“但我想替你受,阿政。” 这话说完,秦政等了一会,之后,果然又听他开口:“若是还让你受着,还要我在此世做什么?” “至少让我分担,”秦政紧接着道:“告知我你看见了什么。” 绕了一大圈回来,他到底还是想知道这一月来,或者说回到从前的七日里他经历的具体。 嬴政对他有些无奈,道:“方才还说要让我忘掉。” 秦政于是回他:“说出来,你安心忘掉,我替你记住。” 他也知道对于此事,嬴政定然不会这样快忘去脑后,既然这样,不如先与他言道。 他来为他解决心中的烦闷与苦痛,以此来让他彻底忘掉。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嬴政并不想开口。 可秦政想知道,他的所有他都想知晓。 他又换了种方式,问他道:“连让我知道都不忍心?” 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轻笑。 他越是这样,秦政越是想知道,道:“只说大概也好。” “阿政,我什么都不打算瞒你,你也不能瞒我。” 说着,他搬出了这一月来知道的事宜,道:“你的从前我已然知晓,这些你也不要瞒我,” 听到这,嬴政这才开口问:“扶苏都与你说了?” “嗯。”秦政没有瞒他。 从他降生到离世,其间大部分事秦政已然知晓。 不过唯独他的后宫和子嗣,扶苏并没有详细与他言道。 只说了他一生未有立后,也未有偏爱的宠妃。 即使这样,附带着等了他这样久的怨,秦政幽幽道:“又是长子又是次子,你到底有多少个孩子?” 嬴政:“……” 心觉他又要借题发挥,他索性退了一步,将秦政想知晓的拿出来说。 却也不详细说,只把一路上的见闻,与最后看到的火烧咸阳与他言道。 秦政听得默然,顿时又有些后悔让他去回忆这些。 却又忍不住问:“叛军领者是谁?” 嬴政却摇了头。 即使他特意记了姓名,但大梦初醒去回想之际,他还是独独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他不记得,那么秦政也不去在意,万分心疼地对他又是揉又是抱。 嬴政觉得他的动作煞是好笑,又道:“我本想留下。” 说到这,他忽而又默了片刻。 秦政并不意外他的犹豫,可在这奇妙的沉默中,他似乎悟出了什么来,问他:“又为何决定回来?” 他猜道:“难道是想起了我吗?” 嬴政的默然持续地有些久。 “当真?”他又问。 他的沉默给秦政更添了神采,靠人靠得愈发地近:“阿政,你告诉我。” 嬴政被他一连串的话扰得脑仁疼,顺着他的话道:“当真。” 说着又道:“我可是因你而回来,小.秦王可要给些好处?” “好,”秦政的眼眸中映出点点光彩,道:“我本就打算给你我的所有。” “嗯?”嬴政等他说具体。 秦政却也没有现在就说。 此事说来话长,又是精心备着的惊喜,他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是送出去的好时机。 只不过这番话秦政听了个开心,忍不住凑上前去,又在他唇上落吻。 这次凑过去得急,自然吻得比较深,连带着他干燥的唇舌都染上了些许湿。 而见他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秦政只撤回了片刻,又再度吻了上去。 他的温度已然没有初始那般烫人,似乎有他在身边,他魂灵的不安与燥热也会跟着平静。 会意到这点,秦政搂他更紧。 而他不抵触,他就愈发得寸进尺。 唇舌相抵,秦政把人舔.吻了个彻底,很快,他又不满足于单方面的亲吻,要求道:“回应我。” 嬴政只是懒得躲他,此时更是懒得回应,道:“为何?” 秦政可说不出什么为何。 自顾自在他唇上啄了一阵,今日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得知他对自己在意得紧的喜悦一同涌上。 秦政说话间黏糊得很,一字一句咬着道:“寡人以王令命令你回应我。” 嬴政被他故作狠劲的语气逗了笑,含着笑意,学着他的腔调,缓缓道:“朕以皇令拒绝。” 秦政眯了双眼,看着一直就未有睁眼的嬴政起了些不快。 随即…… “阿政。” 他靠在嬴政颈边,一声声接连不停地唤他。 “嘘。” 嬴政可受不了他这调子,示意他闭嘴。 秦政不听他的,在他脖颈边蹭了一阵,时不时又去吻他。 唇上几度相碰,不知重复了几次,嬴政被他啄得都有些嘴麻。 终于是忍不下去,他在秦政再度靠近的时候,轻偏了头向前,极轻极轻地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秦政携着诧异稍稍推开的时候,嬴政睁眼看他。 任他闹了这样久,嬴政的眼眸中却没有丝毫怒气。 他的嗓音仍旧有些沙哑,可似乎是染了秦政渡来的那点湿,又润了些柔:“这幅模样可不像大王。” “像什么?”秦政贴着他的鼻尖问他。 嬴政说得斩钉截铁:“无赖。” 他重复道:“无赖的小.秦王。” “那你呢?”秦政又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随后与他笑:“心软的陛下?” 方才那极轻的回应他可清楚地感知到。 嬴政被他这称呼换得一愣。 随即道:“不许这样随意叫人。” 正式的称呼放到不正式的场合,多少有些不合适。 他越这样,秦政就越是来劲,又道:“陛下何故心软啊?” 嬴政默默往后退了一分。 “为何啊?”秦政含着笑意又凑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重复。 嬴政被他扰得烦不胜烦,也不躲了,而是抬手将他隔开。 在秦政探究的目光中,嬴政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舔了一下,随即又退开。 之后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带着些蛊惑:“过来。” 第114章 聘礼 他话音一落, 秦政抓了他挡人的手就凑了上来。 两人再度紧贴,他吻得用力,却又一次次被一股劲抵了回来。 抵到最后, 秦政本想原样退回来,问他为何还要这样抵触。 退开的一刻,却又觉衣领一紧, 他复而被提到了嬴政近前来。 一瞬间秦政弯了眉眼,这才意会到他的意思。 嬴政回应,但又是慢条斯理地吻人, 要随他的心思,而不许由对方来主导,也不许他吻得太深。 秦政今日乐意顺着他,也不再主动往里去, 而是被他带着推进这个吻。 不一会,他忽觉这种吻法太是勾人。 停留的每一处都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热度和触感, 在让人忍不下那一处酥痒的时候又忽而退开, 换了地方重复着这份湿热。 秦政被他引导得呼吸越来越重,带着些许迷乱在他的唇上极轻地咬。 惹得嬴政低了眸子。 总是喜欢这样咬人。 咬得却又不重, 只在外唇上轻轻地磨。 而听他愈渐沉闷的呼吸声, 嬴政直觉这样下去会惹出些事来,当下停了动作,只任他一次次抵上来。 再懒洋洋地不时回应一下。 哪想他像是上瘾了一般, 多久过去了,还是抵着人不松嘴。 他想退,秦政就往前跟着, 床铺即使宽大得过分,嬴政也渐渐近了那边缘。 较劲中不知持续了多久, 唾液都交换了个够,磨得嘴唇都发着胀。 嬴政终于忍不下去,逮着秦政的后衣领将他提溜开,道:“够了。” 说话间,两人中间牵出的一道唾丝都横断开来。 秦政也不继续索吻,带着呼出的热气在他脸侧,脖颈见来回厮磨。 这副模样…… 为防止事态走向失控,嬴政稍稍推远了他,话间移走他的注意,道:“最后一次。” 秦政的动作果然顿住,问他:“什么最后一次?” “既然说不会为难,”嬴政将再度靠过来的他搂住,随后道:“你也不能总是不顾我意愿地吻人。” “这算为难吗?”秦政的嗓音也带上了些哑,语间揭穿他的谎,道:“你明明可以一开始就将我推开。” 谁要他这副模样来朝他索吻。 顶着他的模样一直做出这副神色,量谁都无可奈何。 可也不等他说话,破天荒地,秦政答应道:“好。” 嬴政带着些许诧异看他,却见他眼眸中带着些许狡黠,又道:“不许我主动,那日后让你主动。” 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嬴政不免失笑,问他道:“如何让我主动?” 秦政只道:“我总有办法。” 烛火已然快要燃尽,嬴政闭了双眸,嘴上还不停,问他道:“小.秦王有什么办法?” 秦政也不告诉他,只将这个谜题留到日后来解。 此刻夜深,他只想安然享受这份心上人在身旁的暖意。 于是挣着从他怀抱里出来,反过来将他搂住,这才安心睡去。 第二日。 嬴政醒来后,屋子里秦政已然不见了踪影。 只在一旁的枕上安静躺着一张绢帛,其上寥寥几字。 ——政务,勿念。 不远的下方,草草勾勒了两个小人,一个面上沉静,一个面上笑意深深,紧紧贴着。 一看就是模仿着他当时逗弄他留下的小人画的。 嬴政莫名笑了声。 这语气仿佛他要出什么远门,但实则他就在宫中,说不准正午时分还会特意来寻他。 总之,这样近的距离,谁会念着他。 嬴政方想将绢帛丢去一旁,余光一瞥,却又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 仔细一看,这两小人并不只是贴着,而是嘴唇对嘴唇。 是在接吻。 似乎是急着走,笔法也颇为凌乱,带得几处笔墨勾连,让嬴政初始没有看出来。 这暧昧的小人画让嬴政不合时宜地回忆起昨晚。 房屋中只余了他一人,四周雪白的毛毯随他一同沉默在了原地。 因由烈火灼烧而有的混乱全然退去,嬴政现今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嬴政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有些发胀的唇时刻提醒着他昨天过了头的亲密。 昨日两个人都鬼迷了心窍似的,一个比一个会说情话。 那黏糊的语气回忆起来颇令人背后发麻。 犹其是秦政顶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与他说这些。 更为诡异的是,他居然还真的答应回应他。 嬴政越想越觉头皮发麻。 索性站起身来往外去。 近日来秋风正凉爽,他推门正想外出,才踏出一步,屋外的侍从却出了声。 却又不是从前对他多有禁锢时期的禁足令,而是秦政留下的话。 那小仆道:“大王留下口信,让客卿穿好外衣再出门。” 听这称呼,看来对于外人他还是位居客卿。 嬴政尝试着无视他的话往外去。 可又只走了一步,秦政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他不会听话,小仆又道:“大王还留信,若是客卿无视王令,今夜他不会善罢甘休。” 嬴政:“……” 温情中带着一分威胁,他倒是会关心人。 无奈,他退了回去,召人来为他添了外衣,这才再度出门去。 这时节即使有些许凉意,和煦暖阳却也洒照下来。 在室内待了许久的躯体经由光照,他只觉周身都轻快不少,一路出了这处宫殿,宫门处两个守着他的亲卫也未有对他的外出有异议。 而等他走出几步,这二人便跟了上来。 不过这次倒不是监视,其中一人特意为他解释,说是他二人日后听他差遣。 嬴政也就任由了他二人跟随,一路也不去寻秦政,而是找了一处从前通常用来会见宾客的主殿。 一路畅通无阻。 也真如秦政所说,在这宫内,无论他去哪里,宫中人都不会拦他。 在殿中坐下后,他什么也未做,而是从宫外召了扶苏来。 在殿中静坐未有多久,扶苏就找了过来。 如今他二人之间也无需行礼,扶苏径直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也不等嬴政问他为何来这样快,扶苏就解释道:“昨日大王他给我递了消息,说是父皇已然醒转。” 昨日递的消息,昨日整一日他却未来,反倒是今日来得及时,估计其中都是秦政派人在传递消息。 这样密切的联系,看来这一月来,他二人的关系倒是熟络不少。 再看他的神态,也全然没有了先前初醒时的疲惫,应当是好好修养,恢复了完全。 两人相对而坐,言语间默契地避开了从前,只说了些今世事宜。 这期间,嬴政不免问起了秦政。 那时扶苏未有紧随他们回咸阳,而是在那边逗留了一阵,他也就未有来得及与扶苏言明要他与秦政说自己的从前。 而听秦政的语气,扶苏是与他说了个完全。 他到底是怎么说服扶苏与他说得那样详细? 说及这个,扶苏沉默了一阵。 忆及这段经历,颇有些不堪回首。 那时他并不知这是他们已然说好的事,只当秦政是在诈他,怎么也不肯说。 初始半月,秦政或是以为嬴政会很快醒转,还不怎么与他着急。 半月过后,见嬴政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秦政心下着急的同时,也越来越想知晓他的从前。 可又不便多么地为难,于是只好来不断扰他。 扶苏道:“那时我府上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来一个大王的亲卫。” 发展到最后,每半时辰就来一次,甚至持续到他睡前都一直有人来。 问到最后,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打搅,再三确认后是嬴政同意让他说之后,这才全然告知了他。 这话说完,两人相对无言一会。 半晌,嬴政对秦政这样发行为做出评价:“我以前有这样烦人?” 扶苏:“……” 这让他如何去答。 说是,那就是在说嬴政从前的不是。 说不是,这话若是传到秦政耳中,或许之后他的小父王又要来与他掰扯个清楚。 沉默一阵,还是嬴政先扯开了话,问他:“对外呢?他如何解释我长久以来的消失?” 这些没来得及问秦政,嬴政暂且都问了扶苏。 “称病。”扶苏诚实道。 不过接连消失一月,最后又是进的咸阳宫,加之从前他们就暧昧不清的关系,群臣私底下已然议论炸了锅。 这些不消他说,嬴政自然明白,扶苏只问他:“父皇打算如何?” “什么如何?”嬴政有些不解其意。 扶苏犹豫了一会,道:“抛去其他而言,大王他对父皇当真情深意切。” 否则也不会日日来问,问个事无巨细,又在听他说完后沉思良久。 而这样一份感情,扶苏并不认为他能一分一毫地尽然忽视。 他的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家父皇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嬴政只沉默以对。 最终,他还是没有答,而是道:“问这些做什么?” 扶苏也默然。 如若他当真接受了这段感情。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小娘是他另一个时空的父王。 扶苏感到一阵伦理关系错乱的窒息。 不过这个事实虽对于他来说还是一时适应不了,但既然情深,他也未有立场去置喙。 其中是非也并不是他能决定或是影响的,扶苏并不打算干涉。 他只是好奇结果。 而这个结果又似乎今日就能得出,嬴政斟酌一阵,最终只道:“日后打算如何,怕不是此时就能知晓。” 思来想去,他觉得秦政那句话也不无道理,也就没有做出决绝的否定。 扶苏也就知晓,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咸阳宫重归朝堂。 关于此事嬴政心中有打算,但这打算,怕是得与秦政先商量,只借口道:“静养半月,之后另行打算。” 他居然舍得去静养,扶苏稍稍有些诧异。 但也未有多问,此次一见,他神色如常,并未被从前所影响,他也就安心出了宫去。 宫中嬴政却被他的几个问题问在了原地。 沉思良久,他又回了秦政给他安排的居所。 居所外的小池景色倒是好。 明明已临了秋日,却未有凋零之色。 他看着这一处景,就着一壶酒,就能消磨几近一下午的时光。 晚间秦政总会过来,看他陷在阵阵沉思里,也不多说,陪他静坐饮酒。 这样复而两日,第三日黄昏时分,他复而坐在池边出神之际,全然没注意到秦政的靠近。 直到秦政轻手轻脚行至他身旁,嬴政才转了视线看他。 这一看,却见秦政身后不远处,从宫门跟进来几个手捧着华贵木盒的仆从。 木盒方方正正,大小全然一样,让人实在分辨不清其间究竟是什么。 嬴政看他这架势,就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要赠我什么?” 秦政却不想一股脑就告诉他,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出来的又是不怎么正经的话:“如若我说这些是为聘礼,你该当如何?” 第115章 上瘾 嬴政一向不把他的胡话放心上, 淡然回道:“不如何。” 秦政也习惯了他的回话方式,走到他身旁,令人撤去了横在坐塌中间的桌案, 再令身后仆从将方盒都放去屋中,随后挥退众人,这才转而陪他坐下。 案上酒盏用了小桌台摆到了他们面前, 秦政一改这两日安静陪他的态势,问他道:“在想什么?” 嬴政静看着面前无波无澜的小池,道:“许多。” “不同我说说?” 话间, 秦政拿了桌案上他剩下的半杯酒饮尽。 嬴政移目看他,拿过酒盏将两盏空杯都添上酒。 两日所想,要是细说,都不知要说到何时, 嬴政并不想细说,在忽起的晚风中避开了他的问题。 他不说, 那么秦政就去猜:“还会去想从前吗?” 嬴政反问他, 道:“你觉得我会想什么?” 秦政挑了一个举例:“比如你记不起的那二人。” 这充满谜题的两世转渡,若说什么最让人存疑, 那理应就是这记不起姓名的二人。 他又问:“你会在意吗?” 嬴政却否决, 反问道:“有何可在意?” 此事唯一值得在意的只在于天道让他们忘却了他们的名字。 如若天道在意他们,那么尽管来吧。 他求长生,他敬未知, 但如若天道要拦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一丝畏惧。 不论他们在乱世中怎样称雄,只消他还在位, 那么他才是这个天。 他带着异世消息转渡,天道能让他忘却他们的名姓。 那么如若他们胆敢再度叛乱, 他就能让他们消失世间。 何况,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秦政。 他二人同在,好比是双日临空。 若是要反叛,那么这二人要破开的就是两重天。 他并不觉得有这种可能。 既是如此,又有何所惧,有何可畏? 若说他确实有在担忧什么,那么这二人绝对不在其列。 秦政听他这般答,释然笑道:“你果然不会有多在意。” 知道他不会多么沉在过去,秦政随即又道:“那么你会在意未来如何。” 他再度将杯中酒饮尽,道:“毕竟你对未来的掌控,已然到了连过去都要利用的地步。” 清冽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开,秦政接着道:“你先前执意回去,除去想做了结,更因扶苏得到的消息并不完全。” 他想知道更多事实,还想看清从前为何崩坏,前世走错的每一步,或是可能造成危险的每个因素,这些种种,嬴政都想知晓,随即去解决。 这两天的沉默也不是回忆从前徒然心伤,而是思考着未来。 他并不是会停留在原地的人。 秦政继续道:“你现在思考的,是秦国日后需要你做些什么。” “包括你从前的布局,有许多都是为未来铺路。” 他的目光永远在前,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废子。 秦政揭开他心中所想,道:“扶苏说你静养半月,其实你在骗他。你怎么会静养,你只是在花时间摸清前路何为。” 嬴政静听他一股脑说了这样多。 夜色中,他看秦政一下饮了两杯酒,桌上只剩了他未动的一杯,他不再为秦政添酒,听他说话的同时,他摸了袖中玉珠把玩着,直到他话音彻底落了,才道:“猜到这样多?” 说完,也没有继续的意思。 “不仅这些。” 他的不回应并没有磨去秦政的耐心,他反而带着些许得意,道:“我还知晓你究竟在担忧什么。” 这些嬴政不想说,那么就由他来替他说。 毕竟在听扶苏说起前世的此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之时,他对此就有了猜测。 今年秦国生出了许多事宜,巧合的是,诸多事实竟都与从前一样。 即使在许多事上改变了许许多多,当今秦国也有的是新变化,可每逢重要节点,正如成蟜的叛变,蒙骜的重伤,以及夏太后的重病,还是如期到来。 一桩接一桩的重合定然让嬴政心中有了担忧。 秦政道出了猜测:“你怕重蹈覆辙,怕即使表象上改变许多,但结局却不会变化。” 又道:“你担忧我会与你一样,带着未完的理想猝然陨落在巡游的路途上,以至天下又会陷入火海。” 秦政说得有些心疼,按下心中忽起的情绪,继续与他道:“我也明白你为何暴露了身份,却还是将所做的事尽数瞒我。” 这一月来,他想通的事宜有许许多多,在今夜尽数与他言道了来。 “扶苏说你在后来的时间里,践行着一件件旁人认为无法达到的事,许多人不理解你,你近乎是孤独地走在自己所追逐的理想之路。” 太过长远的眼光是为当世人所不理解,不免碰壁间生出的焦急与失望定然会接踵而至。 见不到他的时日里,秦政常常在心中描摹着他从前的模样。 现今,他利用这模样揣度着他现在的心理:“不被理解得太多,到现在,你或许觉得就算是年少时的你,也不会理解你以后的想法。”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他答应不再为难,嬴政还是没有选择立即坦白自己所做一切的原因。 如若他不理解嬴政所想,即使他并不会去反驳,但只要他不支持嬴政去做这些未来所需之事,那么他对他说这些,也相当于再一次地碰壁。 徒增烦恼而已。 这些担忧交杂并会在一起,嬴政又习惯于一个人去解决所有,无处言道,干脆不言道,只一人在此静默了两日。 心中所想被他剖白了彻底,听了这样久,嬴政手中的玉珠都染上了热度。 桌案上剩的一杯酒被他拿起,凑到唇边只饮了半杯,转而问他:“说了这样多,其间苦闷,小.秦王可有解法?” 秦政等的便是此话。 当下靠过来,握住他还未来得及放下酒杯的手腕,牵着他为自己举杯,饮去了杯中另一半的酒。 热气呵在稍显了冰冷的杯沿,秦政缓声道:“阿政,你一个人走得好远,让我与你同行可好?” 他揉着嬴政的腕骨,这么些时日,他都瘦了良多。 携着对他的爱与怜,秦政一字一句道得珍重:“我知晓你定然不需要依靠谁,但从前分身乏术,一腔展望少有人可以言道之时,你可有想过有人能为你分担,与你并肩同行?” 嬴政默然点头。 秦政随即一笑,笃定道:“现在这个人选就在你面前。” 话间,秦政将他手中的酒杯拿开,看着他垂手回去,等着他的回应。 可半晌,他都未有回话。 秦政还以为他想否决这种说法,又道:“但你总说我幼稚,许是因为你在理想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不想再去随我一步步重来,那么……” 他话还未说完,嬴政看着他颇为认真的面庞,轻声道:“追上来。” 他的忽而回话让秦政微微愣神。 嬴政看他难得呆住的模样,莞尔道:“既然知晓了这样多,你也该知道,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他愿意与秦政言道他的理想,愿意花去时间为他讲解未来的蓝图,但他做不到为他长久地停留在原地。 他道:“若想与我并肩,那便追上来。” 秦政看着他的笑颜,眼眸中顿时也染了笑意。 即使他没有即刻答应,这个回答也等同于接纳。 一时情起,秦政本想倾身吻他,又恍然记起两人的约定,只在他眼角轻吻,含着笑意再度确认道:“那时就愿意与我同行?” 嬴政并不抗拒眼角的湿热,相反地,他往前稍稍靠去,抵着他的唇角,咬着字说得郑重:“愿。” 在世人中挑选同行者,秦政自然是不二人选。 他是他的镜影,是他亲自教出来,能力又不输于他的小版的他。 再没有人能像秦政这样剖白出他的心思,理解他的所想,还这样热烈地直白地来向他索取同行者的位置。 不过,这也是一个被他宠坏的小孩。 嬴政眼底都浸润上笑意。 秦政粘在他身上不愿走,从他的眼角错开,靠在他颈侧道:“我方才说的解法,也不止我与你同行。” 同行能让两人互相分担这一路的受挫与繁重。 而要实现他的展望,还需一样东西。 秦政从他身上起来,抵着他的额头朝他轻眨了眼:“猜猜我要赠你的礼物是什么?” 他现在自然是学了聪明,方盒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不能让人轻易猜出其中是什么。 嬴政只好问他:“是什么?” 秦政不答,只偏了头,对着他微微昂了下巴。 而后也不说话,就这样瞧着他。 眼眸中神采奕奕,这副模样,嬴政很快会意。 夹杂着些许无奈,他倾身去吻他。 只轻贴一下,他随即退开来,可秦政明显对此很是不满,皱眉间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 嬴政无法,只得再度吻上去,这次吻得又深又急,还报复性地在他唇上咬了几下,这才退开来。 退开来时,他只见了秦政眼眸中泛起了点点星光。 随即又听他道:“赠你天下可好” 换得嬴政眼捷轻颤。 顿了良久,他缓声问道:“天下?” “对,”秦政在他脸侧轻蹭,语间暧昧与郑重并行:“寡人与陛下共天下。” “当真?”他可不认为秦政会这样将全然属于自己的东西共享给他人。 而秦政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道:“若你现今出现,我自然不会有多愿意。” 说着补充道:“可你是在我幼时出现,为我平去了诸多难关。这个天下,本来就有你的一份。” 嬴政惊于他忽而的决定,默然片刻,转头又看向了这小池。 晚风已然停了,月光照耀中,池中绿叶投射的清影静躺在池壁上。 嬴政又揉捏起袖中方才静置着的玉珠。 思绪有着些许混乱,他问秦政:“为何忽而给我这些?” 随即似乎替他做了回答,紧接着问:“要什么来换?” 秦政对他的想法有些无奈。 利益交换了个习惯,他总觉得给出这样大的让步必定是要有什么来换。 秦政反问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在此事上有所图谋?” 嬴政却觉这或许是理所应当。 而就在揣度他的想法之时,嬴政听他道:“我只是想对你好,想让你能如同从前那般去继续自己的路。” 玉珠在手中彻底揉了个乱。 嬴政呼吸一滞,指尖错位之际,玉珠从指缝溜出,骤然滚落下去,骨碌碌响了一阵,却又在池边堪堪停止。 秦政侧目看了那玉珠,继而道:“从幼时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你与他人不一样。” 后来的时光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他道:“你对我的好无人能比。” 他知道嬴政为他挡去了许许多多,知道他比他更加厌恶桎梏,只因他在那场桎梏里多待了许久许久。 秦政现在全然懂得了冠礼之时他的忧伤。 明明是他该拥有的一切,到如今,他却毫无保留地给了在另一世的自己。 他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让他享受了个够,而自己明明作为从前的天下领者,却隐瞒着身份居于幕后。 作为交换,秦政想,这份好,他也该同等地还。 两人在月下依偎着,些许酒意入喉,秦政的嗓音似乎比寻常还要能蛊惑人:“阿政,你给我的爱太多了。” “让我还一些好不好?” 耳边的声音又轻又缓,嬴政明明没有分毫醉意,冲动却兀自找了上来。 他未有想过秦政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日晚上秦政说的给他所有,语间意思在此刻终于揭晓。 他从来都以利益为上,从未想过有一天江山有能与他人共享的选项。 天下与感情之间,他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而秦政选择都要。 秦政不仅想与他同行,还选择重视他的理想,重视他二人日后终会共有的愿景,为此给出所有。 而这只因为他们是为同体,因为这十余年来自己对他的好,以及他抑制不住的情。 他还真是养出了一个重情的他。 可自己呢? 嬴政说不出自己分毫未有所动。 相反地,从心底生出的这股冲动前所未有。 若说先前他能接受将秦政拱手相让,那么如今他只想全然占有。 让秦政此生只能选择对他这样好,不许有半分悔意,亦不许生出半点旁心。 可不等他将秦政紧搂住,也不等他回答,秦政兀自在身上翻找一阵,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金石。 随即从嬴政怀中旁去,作势要将金石扔去池水,而在这前一刻,他对嬴政道:“我的定然会落去水中,是我赢了。” 嬴政在翻涌的情绪中反应一会,才意识到他在指方才那未落入水中的玉珠,轻声笑笑,道:“这也算比试?” 秦政莞尔:“当然。” 话说完,秦政高抛了这块金石,而后再度朝他抬了脸。 作为比试获胜的索取。 让他主动的方式也尽然是赖皮,嬴政在心中道。 但这次,他不再妥协般地无奈。 含着方才的冲动,嬴政将他拥过来,抚着他的脸侧主动倾身吻他。 唇齿间相碰的一刻,金石破开水面,滴答声随之而起。 无风无雨的当下,古井无波的池水因由这枚金石的落入,终于是泛起了止不住的,一阵阵的涟。 嬴政抚着秦政的脸侧,少有地吻得有些用力。 秦政的话萦绕在耳边,他说不需什么来换,但嬴政不信他未有所求。 权力与理想被秦政当做饵,鲜红又诱人的鲜果摆在久历干涸的他面前。 直至咬上去的那一刻,才会恍然惊觉其后藏着的是怀揣着一颗真心的他。 可若说这是骗局。 那么他甘愿落入其中。 从来都点到为止的他这次有些失控,唇齿间撞乱了秦政的呼吸。 可秦政并不躲,回应的同时紧抓着他的手腕,一次次随着他的探入向前凑。 吻到最后分开,两人面对面喘着粗气。 嬴政放在他脸侧的手下滑,按着他的外唇轻揉。 皎白的光照被秦政挡住,阴影中嬴政的眼眸中藏了诸多情绪。 被磨得殷红的嘴唇吸引着他的视线,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泛着红,粗重的呼吸声萦绕在耳畔。 他忽而觉得。 有点上瘾。 第116章 游戏 手下柔软的外唇泛着水气, 嬴政兀自揉了一阵,由着他微张的唇轻抵进去。 泛着些许凉意的手指按在湿软的舌头上,秦政被他反常的举措弄得有些无措, 下意识就轻咬了他的手,抵住他不让他继续往里去。 他不让他继续,嬴政也不抽手回来, 而是凑在他另侧唇角继续了吻。 这次反而是嬴政不松口,在外唇又是咬又是磨,时而才探进来轻舔他的上颚。 抵在嘴里的手指按着秦政的舌头, 让他没法回应,又没法去抵抗。 这样受了一阵,秦政意乱间,他只觉自己的嘴唇都要被他咬破。 “你……”秦政觉得他太是过分。 他的神色中带着些许难耐, 脸边泛红全然不是酒醉。 在彻底控不住之前,秦政及时远离了他。 手指在唇齿间抽出, 他独自站起身来, 俯身看他之际,他轻捂了被咬得发胀的唇, 低声道:“你既然知道我年轻气盛, 要是不想,就不要总是来引诱我。” 被他含过的手指渡上不少湿,嬴政掩去袖下, 默默揉捏着。 他在说什么嬴政当然懂。 但自己这份冲动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为何抑制不住。 不知名的情绪翻涌着,嬴政默然思索着。 两人一站一坐, 互相冷静了片刻。 秦政习惯于这份忍耐,很快冷静下来, 接着,他就看去了嬴政。 即使察觉嬴政已然为他所动,但关于表明心意,秦政可不想帮他来说。 那样未免显得他太过主动。 他为了这份情主动了这样久,怎么样也要看他沉去其中,忍不住去索取,去占有的模样。 两人静默良久,一直到悠悠晚风再度吹起,秦政才道:“回房中去?” 嬴政这才默然起身,与他并肩回去屋中。 方一进屋,秦政踩着柔软的毛毯就朝桌上摆着的方盒过去。 嬴政并不急着去看,视线全然落在走得有些跳脱的秦政身上。 方盒被一个个接连打开,其上盖子被秦政随手扔去一旁,嬴政静看着他的动作一步步过去。 秦政与他说了这样多,对于方盒中的事物,他自然能猜到一二。 方一靠近,他就见了一个盒子中玉石雕刻而成的方状物事。 果然是王玺。 其后引入眼帘的是虎符以及各类印章。 秦政为他展示着自己的所有,道:“我既然这样承诺于你,那么这些你大可随心用。” 熟悉却又时隔久远地见到印证着权力与尊位的这些,直到此刻,嬴政还是觉得秦政此举不可思议。 虽不是拱手相让,可这样与他分权,意味着全身心的信任以及托付。 他再度问秦政道:“当真想了清楚?” 秦政也不再解释什么,只问他道:“如果我现今去到你的世界,你会愿意让我与你平权吗?” 嬴政却不答。 秦政给了他这些,那么他自然也会愿意去给他。 难得的在于秦政这份主动。 在这样一片赤诚面前,嬴政将自己的利益暂且放去下位,去为秦政规避风险,他道:“我的人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想做的也许是与你现在的观念不同。” 在这样的前提下,让他得到权力兀自去做这些,难免会让秦政觉得天下在由他掌控。 秦政却道:“你做的都是我日后会行之事,如今只不过提前了许多年,又有何不可?” 况且提前这么多年,许是他从前推行此事时多受阻碍,此时才会这样着急去铺路。 没有人比秦政更知道他不会为害于秦国,与他共天下并不是一时起意,这些他都有考虑过。 再者,秦政可不觉得自己会全然受他掌控。 桌上的这些暂且被他放下,秦政转而掀开床边帷幔,坐在床沿上道:“不过,你自然不能什么都瞒着我。” 说着,他问跟随他坐过来的嬴政:“与我说说下步打算?” 嬴政果然也不再瞒他,道:“前去赵国,乱其社稷,溃其边防。” 他语意间只点到为止,可这恰好就是秦政所想要的。 他的计划不能瞒他,但也无需说个太过详细。 能在不知晓他意欲何为时猜出他的所为,从中窥出他最终的愿景,同样是追上他从而并肩同行的一种方式。 说到此,嬴政忽而思及先前说过要在秦政身边留过此年。 又看去桌案上的物事,问秦政道:“既然知晓了我的计划,不怕我得到了这些,现在就想走?” 秦政朝他挑眉,大度道:“可以,你想走便走。” 反正这样大的诱惑摆在秦国,秦政不怕他不回来。 “可你要如何走?”说话间,秦政安然枕着嬴政横躺下去。 若要去赵国乱其社稷,那么必然要先打入赵国朝堂。 他既然决意要走,那么这个要去打入赵国朝堂中的人就是他。 想来他去往赵国亲力亲为的原因,似乎是自己从前逼得太紧,让他急着想走。 其间布局也早已在那时定好,以至现在也不能轻易更改。 自己造就的因,还得自己来偿上这个果,秦政轻轻叹了气。 寻常而言,效忠一国之君的臣子转去辅佐别国君主,多是君臣间生出了嫌隙,或者干脆不得重用,又或是理念不合。 这些在他二人之间都未有,不仅如此,他们关系不简单一事还在秦国朝堂上下传了个遍。 即使百般制止消息外露,当下却也不知别国君臣是否有耳闻。 依照他们现今互相坦白,比之从前更加亲近的态势,定然是只能去伪造他们关系不合。 他想的这些,嬴政自然想到,且早已计划好。 当下与秦政道:“如今在外人眼里,我已然消失一月有余,这不正好是我二人不合的假象?” 话间,嬴政由着秦政的发去解了他的发冠。 解下来的红缨与通天冠都被他随手扔去毛毯,长发随之披散垂落,青丝与一片雪白交相辉映,嬴政看着他思考时浅皱眉头的模样入了神。 秦政没有察觉他的目光,当下想的都是正事,问他:“让外人以为这一月是我对你的禁足” 嬴政被他问得缓缓回神,随即莞尔:“反正你当初也是这样想。” 秦政心虚似的移目旁看。 这个想法倒是可行,他魂灵能转渡是为隐秘,此事秦政没有让外人知晓,对于他消失的原因,也只称病。 这理由颇为拙劣,大多人都未有信。 想来若是忽而曝出他被禁足,也算是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嬴政看他眉头舒展,知道他想通了其中关节,接着道:“说静养半月,其实也是为了延续这种表象。” “好。”秦政觉得这个提议十分可行,答应下来,又开始为他谋划该如何走:“届时你假意挟持我,我自会让亲卫放你走。” 嬴政却道:“不需假意。” 做戏自然还是全套来得好,让己方都不知晓事实真相,那样方能瞒天过海。 听他这样说,秦政倒来了兴致,问他:“你有何办法?” 嬴政的回答化作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道:“不妨来一场游戏。” “嗯?”秦政微微歪头看他。 嬴政慢慢俯身,在他的上方轻声道:“小.秦王就当真的禁锢住了我,让你的亲卫如从前那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且看我能否脱出。” 听完这话,秦政首先起了些歪心思:“那我什么都能做吗?” “那可不行。”嬴政回绝他,警告意味似的,敲了敲他的脑门。 秦政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故意拉下了脸。 也不说话,拉着他的衣领就将他扯了下来。 吧唧一声就在他唇上撞了个结实。 嬴政对他忽而的动作无奈道:“说好的……” 秦政打断他,道:“谁叫你要引诱我?” 靠得这样近,怎么看心思都不单纯。 又理所应当道:“我今日该洗沐了。” 说完这话,仍旧是躺在他腿上不动。 嬴政则知道他是犯了懒,在此刻将他抱起,就朝着与屋内相通的浴池去。 过去的路上,嬴政看他安然窝在自己怀里,道:“这副模样,反倒像是小.秦王被我禁锢在了此处。” 秦政轻声哼笑,道:“我愿意而已。” 说着问他:“我若是不愿,你又如何制住我?” 嬴政则按去他脖颈旁,状若威胁道:“我若按下去,制住你可不是什么难事。” 那副锁链也自然能在此刻派上用处。 秦政对于他的威胁视若无睹,正想说话,又嗅到了一阵湿润。 察觉他们到了浴池旁,他正想下来,嬴政却暂且拦了他。 随即抱着他走到池缘,秦政本以为他要将自己放去池中,等了一会,却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静默间,他忽而就生出了一阵不妙。 当下眼疾手快将他的衣领抓了个严实,之后速而道:“不许扔我!” 第117章 珍宝 秦政不觉得他会把自己按晕, 但是将他扔下去这档子坏心眼的事,嬴政不是做不出来。 他在嬴政怀来几乎是蹦起来,十二分警惕间, 嬴政被他的模样逗笑。 吓他的心思满足了彻底,嬴政终于是将他轻放去了浴池。 就着衣裳入水,秦政正想解衣, 余光却见嬴政去解外裳的动作,又道:“你且待我洗沐好再来。” 嬴政不解道:“为何?” 还以为他是难为情,嬴政又道:“你身上哪处我未有看过?” 不说看过, 更是了解,哪来什么不好意思 。 “看过是一回事,”秦政阻拦他想下水的动作,抓了他的手腕, 道:“我对你是何种心思,你又不是不知。” 他拉过嬴政的手腕, 在他腕间亲吻:“但如果你现在就愿意, 那也不是不行。” “愿意?”嬴政听他湿乎的语气,轻挣开他的手, 转而去挑了他下巴。 他故意问:“什么愿意?” “你说呢?”秦政并不反抗, 握着他的手腕不放,抬脸就这样安然望着他。 这次嬴政可不回避他的挑逗,道:“该说愿意的是你。” 他的手在秦政的眉眼描摹着, 忆及上回在雍宫他的迷乱,轻轻笑道:“会疼。” 秦政哪里知道他在想冠礼当日之事,和他保证道:“我不会让你疼的。” 嬴政:“……” 两人各说各的, 想法是全然相反,嬴政摁着他的额头将他推远, 道:“惯会说些大话。” 又把放在浴池旁的干帕捡了,朝着秦政正正丢了过去,轻飘飘的语间尽然是逗弄,道:“真到了那时,你可不要像上回那样乱咬人。” 秦政被帕子砸了个正着,任由帕子落去水中的同时,他才意识到嬴政到底在提及什么。 一经想到,他莫名又生出一股羞耻心来,正想说那次是意外,却见嬴政已然远离了去。 只好兀自泡在水里,乱想片刻,不服了许久,这才召了服侍他洗沐的仆从进来。 嬴政原路回去,在房中解了外衣中衣,衣裳胡乱散落,又拆了发冠,只着里衣散发走在屋中。 那桌上的方盒未收,嬴政踱步过去,王玺被他拿起,手间摩挲着,他想着后事。 若不是因为之后事宜相互照映不宜更改,秦政给出的这些摆到面前,他现下都有些不想走。 当然,舍不得走的原因,也不止摆在面前的这些。 在小池边秦政的话语与面庞再现,那阵混杂着悸动的冲动复现。 嬴政一向对自己的心看得清。 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的同时,他亦在想,若是真的无可抑制,那么他真的要不计后果地去奔赴这一场情谊吗。 他莫名叹了气。 想来他的诸多犹豫不决,都是因为秦政一人。 秦政能任性,是因为他尚且年少气傲,可他呢。 他一贯纵着秦政的心气与各种胡闹,但这也有着底线。 要考虑的事宜有良多,他不想像秦政这般不顾后事地沉去这样的感情。 想着,嬴政垂了眸子,将手中王玺握得更紧。 正此时,脸边忽而贴来了一阵湿热。 转头一看,就见秦政携着浴池的腾腾热气站在他身旁,一手正贴在他脸侧。 见他终于回神,秦政收手回来,问他:“想什么这样入神?” 嬴政盯他一会,转而放了王玺,撒谎道:“在想日后我自赵国回来,你的所属都可随我调遣?” “是,”秦政见他还是在想此事,再一次承诺他:“你大可安心取用。” 时辰已然晚了,秦政洗沐时就起了困意,此时问他要不要去洗沐。 嬴政摇头,主动牵着他往床铺上去。 他昨日适才洗沐,方才只是想陪着秦政一同,既然他不用陪,那么他今日也不必特意去一趟。 被他牵着躺下去,秦政如往常一般凑过来抱他,怕他还是诸多顾虑,又补充道:“我之承诺今生都不会更改。” “我想做你永远的后盾,不论你做什么,永远有我与大秦在你身后。” 语间他看着嬴政说得真诚,他这样诚心,嬴政也为他捧出一样的真心,道:“我要你走到世间的顶峰,做当世人亦或是后世人都无法企及的,永远在九天之上的日月。” 他拥着秦政,只觉得自己拥着天底下最好的珍宝,道:“以我的从前为我们的未来铺路,你尽管向前,无需担忧走偏或是走错,永远有我护在你身旁。” 秦政听完,意动间过来蹭蹭他,道:“你知我如今心气高,再是这样下去,到底是要将我养得多骄傲?” 嬴政并不在意他的心气多高。 在他看来,秦政在他的护佑下走得越高越远,那才是最好。 只与他玩笑道:“已然十分骄纵,再多几分又有何妨。” 反正这份骄纵只对于他,在朝堂上他可还是那副高傲冷淡的模样。 秦政状若不满,道:“又如何算十分骄纵?” 如若要盘算,那可良多。 嬴政反问他道:“自你年岁十八起始,在我面前的每每任性难道不算骄纵?” 他不承认,嬴政方想桩桩件件替他回忆,却听秦政道:“我任性了这样久,如今换我来纵着你。” “嗯?”嬴政稍稍有些意外。 秦政又为他许下一诺,正色道:“日后你也可以那样对我。” 嬴政:“……” 他一时不知该说秦政是心诚,还是在用另种方式继续任性。 秦政本就乐在其中,现在如从前那般对他,只是顺了他的意愿。 不过这时,嬴政倒是注意到了秦政身上因洗沐而浸润着的浅淡香味。 一段回忆涌上心头,嬴政捏了他的下巴,将他带得侧偏了脸去。 之后在秦政对他暴露出的脖颈旁轻嗅,语间尾调上扬,道:“你很好闻。” 秦政对他的调戏可生不出气恼和无奈来,反而侧目引诱他:“之后呢?” “什么之后?”嬴政只是忽而想起了这话,话说完,也就松了控他的手。 可秦政却觉得没有完。 他学了嬴政前几日懒散的腔调,道:“吻我。” 从前他各种使性子可都是为了从他这里夺来更多的亲昵。 要继续,当然要吻他。 但他这话没有换来吻,反而博得了脑门上的敲打。 这下比先前可敲得重,秦政吃痛捂了额头。 又连同捂着的手一同朝嬴政额头上轻撞,紧接着咬牙道:“不许总是这样打我。” 嬴政不再学他那调戏人的往事,含着笑意问他:“那要怎样?” 说着,又在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问:“这样?” “!”秦政被摸得一激灵,才退一步,手腕又被嬴政拉住。 “躲什么,”嬴政制着他,道:“回来。” 将他牵回来的同时,又掐住了他的脸颊肉,故意问:“还是这样?” 秦政被他一连串的招数弄得乱了方寸:“你!” 神色威胁间,他就要去打开嬴政的手。 才等他抬了手,嬴政就道:“不是说要纵着我吗?” 嬴政掐着他的脸揉捏起来,道:“小.秦王的承诺难道不作数?” 听他这话,秦政方起的争斗欲顿时偃旗息鼓。 任他揉来捏去的同时,秦政做了最后的挣扎,道:“不能留痕。” 否则脸上留痕,明日让臣子看到可解释不清。 这无需他提醒,嬴政自然知晓。 只不过,倒是难得看到他这副顺从的模样。 嬴政低低笑了声。 这笑声笑去秦政耳中,就是阵阵羞怒,秦政被他笑得简直困意都消散,抬手也想去捏他。 嬴政察觉到他的动作,也不去挡,揉他的手转去抚他的脸。 之后倾身,没有一丝犹疑,就这样吻了上去。 他的每一步都这样出乎意料。 秦政来报复的手一时都不知往哪里放。 最后只握着他控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去回应他。 也未有太久,嬴政就将他松开了去。 两人今日吻得太多,再这样下去,明日嘴唇都得发肿。 可动作停了,心中所想却难平。 嬴政抵在他肩侧久久未睡。 秦政只听着他的呼吸声急促,如自己一般久不能平。 之前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倒是消散了干净,秦政很是满意地抱着他,连带着心中对他又要离开的不舍也消散几分。 毕竟,如今分开,会辗转反侧,会深深陷在思念中的,并不止是他。 但对于他究竟要如何离开,秦政却不尽然知晓。 秦政对此很是好奇。 而思来想去,他觉得嬴政与扶苏里应外合的几率十分大。 于是第二日,秦政抽空召了扶苏过来。 扶苏入宫见他,方一进殿上,先是叫了人:“父王。” 这一月里不知多少次被他拐着弯地骗着哄着唤他父王,扶苏如今说这个称呼很是顺口。 秦政满意颔首,带着他走到外廊上,看着其下景色与他说事。 嬴政要前往赵国的事扶苏本就知道,而他们现下的计划,以及他打算与嬴政共天下的事宜,这些对于同为异世者的扶苏并没有什么好隐瞒。 秦政与他说明了所有,说到不知嬴政要如何离开时,他正想背着嬴政与扶苏问个清楚,哪想扶苏听完,却先道:“父皇也打算离开?” 这话中意思,倒是对此事亦不知晓。 看他神色,也不似伙同嬴政一起骗人的模样。 但这个也字。 这两人居然不约而同都要走。 秦政顿时升起了些许不满,幽幽道:“你二人倒是很会越过寡人达成共识。” 一月的相处下来,扶苏对他熟络不少,知道他比之想象中好相处得多。 现下也知晓他这样说话,定然是不开心了。 而扶苏自是乐意哄哄他的小父王,一改方才谈话的正经模样,视线投向了身后空无一人的外廊,道:“父皇为何来了此处?” 第118章 相拥 秦政果然被他的话引得回头。 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秦政心觉被骗,回过头来,也不说话, 稍稍眯了眼盯他。 扶苏也全然不惧,道:“我与父皇同世而来,诸多想法难免一致, 父王无需介怀。” “那寡人呢?”秦政话间有些怪罪的意味:“对于你们来说为异世者?” 扶苏轻摇了头,道:“既然决定在此世继续,那我们便早已没了异世同世之分。” 说着又道:“我虽与父皇相处良久, 但真正熟络,还是近一年来。但我与父王相处一月,却已然很是熟络。” 方才的那个玩笑就是证明。 一席话下来,秦政终于被他说了个满意, 又道:“当真不知他如何走?” 扶苏确实不知,道:“父王如若当真想知道, 何不现在问问父皇?” 说着, 视线又转投了去秦政身后。 秦政这次可不上他当,道:“同样的招数, 就不要……” 话还没说完, 他就觉身后当真来人,还没回头,那人的手就过来, 在他后脖颈撩了一下,道:“要问我什么?” 这次回头,却见嬴政当真在身后。 这回扶苏当真笑问:“父皇为何来了此处?” 嬴政回了他的话:“屋中沉闷。” 近来闲时太多, 终日待在那片天地,不免觉得太是沉闷。 秦政也笑, 道:“所以来找寡人消遣?” 嬴政不语,只示意他二人跟随自己进屋去。 此处不为会见臣子的主殿,也无需忧心他被路过此处的官员发现。 不过长久待在外廊上,也确实不妥。 既然要伪装被禁锢宫中,还是回去殿中较好。 三人一同进屋,嬴政先问了话:“方才在说什么?” 秦政一时沉默。 他不说,扶苏自然也不会将他抖出来,也默然在一旁。 他二人一同瞒人,嬴政先盯了秦政。 一片沉寂间,秦政首先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开口道:“问了你到底想如何走。” “这样好奇?”嬴政挑眉看他。 秦政默认下来。 “半月后见分晓,”嬴政也不避着扶苏,直接就道:“小.秦王且耐些性子。” 只因是对于他的事总耐不住性子,这才会问。 秦政方想说话,扶苏却止住了他二人往暧昧了去的话语,道:“我与父皇一同,半月后便行。” 嬴政自然就去注意了他话间所说,问他道:“想随我一同去?” 扶苏却摇头,道:“那边有父皇在,也不需我再过去。” 又与他解释:“父王亦给了我许多。” 亦是在这一月里秦政给出的承诺。 他先前暗中养的死士都可以编入秦国军士,日后就是名正言顺地在各地行事。 他道:“小乔儿也无需藏于西犬丘,日后我二人同行。” 秦政就此事多问了一句:“她继续为你养军士?” 扶苏接话:“不是为我,死士为她所练,她是为统领。” 秦政听完,先是默了一阵,又忽而问:“日后便是剑与执剑者?” 这比喻被一抹浅笑回应,扶苏道:“不,我与她同为执剑者。” 他们并不是谁会依附谁的关系,一路走来,素来是相互扶持。 秦政几句话试出来他们二者相处方式,微微眯了眼,眼眸上带着些许探索的意味。 扶苏看他这样,心知他下句定然要提及他二人,即刻将话题丢给了一旁的嬴政,道:“父皇若去往赵国,该是何时回秦?” 安静在一旁听二人说话的嬴政道:“少则一年。” 秦政方起的玩笑心思顿时消散。 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神色,秦政转脸看了他。 仿佛再说,你怎舍得离去这样久。 一月他都度日如年,何况是一整年。 更何况是少则一年。 嬴政默默避开他的注视,将他的才起的怨怒抛给扶苏:“你呢?” 秦政转而看向扶苏,哪想扶苏道:“或许日后都少在咸阳久居。” 这话一出,屋中冲起的不满似乎是更多。 嬴政只好过来牵他的手,随即道:“我定然尽快。” 扶苏也跟着道:“父王放心,我暂且不离秦,定然会定期回来看望。” 这话听着实在奇怪。 他方才及冠,怎么就当起了盼子归的父王。 秦政默默甩开了嬴政牵他的手,语气生硬得厉害,道:“记得回来便好。” 说话间明显还是不欢快居多,扶苏又道:“我会时常给父王寄信。” 他与秦政保证:“断然不会将父王忘去脑后。” 秦政看他一眼,知晓他在尽力哄人。 而作为父王,他自然是不能在此事上斤斤计较,当下大度道:“也无需太过挂念,如若当真久居在外,其先应当注重己身。” 扶苏回他一脸受教的模样。 惹得嬴政在一旁默默扬了嘴角。 好歹活了一世,扶苏如今远走,又哪里是需要这样嘱咐的。 只不过是配合秦政让他过过当父王的瘾罢了,亏得秦政还这样一本正经。 他抬手捂唇,掩住这抹笑意不被秦政发现。 扶苏正对着他二人坐,余光自然看到他捂唇的手,两人一来一回说话间,扶苏还抽出空来,朝他轻眨了眼。 等秦政对他关照的兴头落了,扶苏适时起身,与二人告辞。 嬴政只在最后嘱咐了一句,道:“即要继续留在秦国,我脱出时,切记造就你与我敌对的假象。” 扶苏答应下来,退走出去。 屋内嬴政再度开口,问秦政道:“当父王的感觉如何?” 秦政斜眼看他,反问道:“你呢?” “扶苏是为你的长子,他降生时,你又是何种感受?” 嬴政回忆了片刻,道:“许是珍视。” “珍视?”秦政回想之前与扶苏详谈的许多,当下道:“可你从前忙于政务,并未在他幼时过多关注他。” 这点嬴政自然是承认。 秦政于是又道:“且你也从不与他明说你的这份珍视。” 一个不说,一个不敢信,致使直到此世他们才解开诸多误会。 嬴政将他牵过来,道:“从前我可不似你这般。” 秦政顺势半靠在他怀里,问道:“我如何?” “有话直说。”嬴政对他道。 他学到的诸多都是内敛情绪,可秦政不一样,他的情绪一贯有他来回应,自然比之他活泼得多。 秦政听此话,默然道:“也不尽然。” 嬴政问他:“嗯?” 到了如今,秦政却也未有什么不可说,道:“至少当时对你犹豫了许久。” 他说这话,嬴政想起了当初他醉酒时分的话,问他:“明明早已动心,为何瞒了那样久?” 秦政也不瞒他,道:“当初犹豫的事宜良多。” 那时察觉到自己动的是真心,可他身上背负的神秘太多,秦政不想让自己沉进去,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 后来挑破之后百般强迫,算计与掌控并行,要的是得到一个全然听话的他,以平自己这番执念。 那时他可以给出的东西很多,但关于一些底线,又是绝不可触碰。 说及这些,秦政莫名问他:“你呢?” 嬴政正以回忆对应着他所说,听他这话,有些不解其意。 秦政于是与他详道:“会不会也如我当初一般,在犹豫什么?” 这话正点到昨日他心中所想。 嬴政掩去了面上闪过的一丝情绪,可也并未有去否认。 秦政也不急着帮他挑破,将话又绕回了扶苏,道:“你日后还会回来,可扶苏说他怕是不再会久居咸阳,不打算与他好好道别?” 嬴政惯会将话抛回来,与他道:“你不也未有道别?” “我大可随时召见,可你显然没有这个意思。”秦政戳他的额心。 嬴政则道:“日后再说。” 秦政不认同他,择日不如撞日,放到日后,怕是没有这样好的时机。 他也未与嬴政商量,召了人来,先支开嬴政,与此人吩咐了什么。 嬴政想知晓他到底问了什么,秦政也不言语,示意他且等片刻。 不多时,殿外就有人来。 嬴政看了殿门缓开,猜着来人是谁,可对上的,也是一副带着困惑的面色。 是方才离去的扶苏。 惊讶的目光相撞,扶苏先与他二人打了招呼。 出宫路上被召回来,扶苏是不明所以,秦政也不唤他过去坐,他只好带着些许茫然站在殿上。 也未有多久,秦政起身朝他来,走了几步,就先对他道:“过来。” 扶苏听话向他走了几步,方想问召他何事,一阵浅淡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猝然睁目间,他察觉到是秦政抱了他个满怀。 他身高差秦政些许,这样抱着,方好抵在他的肩侧。 宽阔胸膛搂着他,扶苏无措得紧,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后退,可秦政有意圈着他,让他饶是半步都退不得。 在此世的年纪他还未及冠,只束发在脑后,秦政垂眼看他,轻抚了他脑后的发:“寡人知你志向高远,也有能力在外护自己周全,但如今天下几分,难免遇到如上回一般的危局。” 他轻揉着扶苏:“若当真遇到,切记莫要逞强,寡人不会觉你无能,只会在你需要时护你周全。” 察觉到怀中人渐渐放弃了后退,反而往他肩头靠紧,秦政唇角勾起笑来,继续道:“不论在外多久,咸阳宫总会待你归来。” “不过,来年冠礼且记得回来,”秦政许他郑重承诺:“寡人未有看到你的从前,但你的今后,寡人都想看。” “从前有的遗憾,寡人也都会为你补足。” 像是当真在从前将要及冠的年岁得到了这样的认可与关心。 扶苏对这份温情无可抵抗,一点点抬手,犹豫只片刻,最终是抱紧了他。 诸多情绪交杂,他的声音显得很是沉闷,低低道:“多谢父王。” 秦政单手搂他,另手拍拍他的发顶,道:“与寡人无需言谢。” 接着,似乎是说给身后的嬴政听,他故意放高了音量,道:“你父皇从前只是不知该如何去说这些,对你的珍重一丝不少。” 说着半松了他的手,道:“这些他对我尽然坦白,如今也打算与你说清楚。” 他这瞎话让一旁安静听着的嬴政自觉不妙 。 果然,下一刻,秦政将扶苏推到了他面前,道:“既然与寡人相拥,与他也该一样。” 两相对望,嬴政与扶苏一个低了头,一个看向了秦政。 秦政可不理他,看扶苏一眼,将他的心思摆到了明面上:“何必这样不好意思?” 他每说一句,就将扶苏揽着向前推一步,继而问他:“是听寡人方才的话听得有些难为情?” 听他这话,又在嬴政的注视之下,本来不怎么难为情的扶苏也升起了阵阵燥意。 看他颇为不自在地捏了手边袖,秦政故意道:“还是两相比较,觉得寡人对你比较好,不想再去理会你父皇?” 这样说下去误会可就往大了去。 “父王。” 沉默许久的扶苏终于开口。 他捂了有些发烫的脸,一面唤人,随即和他求饶道:“别说了。” 第119章 道白 “为何不说?” 秦政又哪里会轻易将此事掀过, 道:“明明都解了误会,为何此举都要难为情?” 扶苏不知该如何答他,犹豫间看向了嬴政。 秦政看到他视线所落之处, 自然也去瞧了嬴政。 迎着二人的目光,嬴政面上倒未有起太大波澜。 三人这样沉默一阵,最终, 扶苏向前挪了步,而几乎同时,嬴政同样起身。 秦政对他二人的动作很是满意, 半搂在扶苏身后的手松了,看着他缓缓向前。 而后在嬴政全然起身的那一刻,彻底将扶苏推了过去。 嬴政顺势就将人接了过来,学了秦政说话的样子, 缓声道:“在外一切安好,莫要逞强, 记得归家。” 简单说了几句, 他知晓扶苏与他这样相拥会是难为情,同样在他发顶轻拍了, 随即就想将他放开。 松手的那一刻, 扶苏却没退走。 嬴政以为他顾及自己,不想这样主动退走,于是主动后退了一步。 意料之外的是, 扶苏还是没有后退,相反地,他的步子朝前了一步。 随即, 他像是豁出去一般,埋在嬴政肩侧, 低头就道:“父皇既然说珍重,那能否告诉儿臣。” 夹杂着当年的困惑与从前因误会而有的委屈,又或许是心底话说出口的紧张,扶苏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不稳,问他道:“在儿臣年少时,父皇是如何珍重?” 当初他万般想得到嬴政的注目,却总觉自己诸多努力未有博来分毫关照。 即使知晓他后来的在意,他对这年少深埋在心底的遗憾,同样是想知晓,想去释怀。 一如秦政所说,既然解了误会,那么诸多事宜,何必不说个明了。 他忽而地敞开心扉让嬴政有些愣神,只下意识搂住他,也未有答话。 秦政在一旁见他沉默,道:“好不容易问出口,若未有答案,未免太过可惜。” 话间明显是在让嬴政同样与他说个清楚。 扶苏方才的话换上了从前的口吻,听秦政这话,只犹豫片刻,嬴政选择了以同样的方式去答。 “你自幼天资聪颖,课业品行皆优,少傅屡屡对你夸奖有加。”” 两人对于情感的表达太是令人琢磨不到,嬴政的话里全然是扶苏看不到的在意:“既是如此,朕觉你无需再多加关照,自你记事后,一贯只是默然关注。” 但在他记事前,嬴政就算是事宜繁忙,也多会抽空去看他。 说到此,嬴政忽而忆及一事。 此事在认出他身份之际就应当告知他,却因一直未有合适的时机,一直搁置到了如今。 嬴政问他:“可还记得当初习字,你学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此事太过久远,扶苏回想了好一阵也答不上来,在他肩角默默摇头。 “嬴扶苏。” 嬴政忽而唤了他的名字。 他极少极少这样唤他的全名,尤其是来到此世不再冠嬴姓后,更是再未唤过。 扶苏在他怀里慢慢睁大了双眼,一点零碎的记忆似乎要被唤出。 “你初习字,学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写的第一个字,自然也就是嬴。 记忆拉回多年前的午后,那时幼小的孩子坐在他怀里,脸上手上都因不安分而沾了些许墨迹,被他握着手,一遍遍去写这个对于幼儿来说很是复杂的姓氏。 是扶苏从他这里承袭去的姓氏。 他学了许久,嬴政就一遍遍耐心教了他许久。 此时忆及,他不免感怀,柔声道:“你的名字,是朕教予你写的。” 零碎的记忆拼凑,扶苏好似真的忆起了当年。 对此事的印象,只剩了那时包裹着他、教他握笔习字的温暖的手。 还有即使写了许久,仍旧歪歪扭扭的字,最后惹得身后人无奈轻笑。 扶苏搂着嬴政的手渐紧,衣裳握在手中,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这些话。 原来后来一直追求着的事物,他在一开始就拥有。 只是岁月磋磨,这些年幼与温情全然被掩去,只剩了无尽的误会与心伤。 也在这时,嬴政不知为何又忽转了话,道:“当年你故意扭曲的笔迹,照理说,朕应当认不出来。” 他并未特意记过谁的笔迹,扶苏凌乱字迹掩藏得也实在彻底,但他还是认了出来,嬴政问道:“可知是为何” 此事久远,说的是那时先王逝世,扶苏还掩藏着身份时给他递的绢帛。 ——明日正午,宫门一会。 扶苏当年对此事疑惑了很久,但到现在,早就放去了脑后,他这样问及,却也实在不知其中玄机。 “嬴与宫。”嬴政稍做了提醒。 扶苏恍然惊觉,在他怀里抬头,问道:“难道是因口字的落笔?” 嬴政欣慰道:“是。” 原因无他,正是当年教他习字时传递的习惯。 嬴政在写口字时顿笔时会稍重些,落墨也就会比寻常重,这一点在当年被扶苏有样学样学了去。 笔迹可以凌乱,但写字时的习惯,却是不会轻易更改。 这点细小的差别他人看不出,但嬴政熟悉自己的笔迹,也早就注意过扶苏与他的相同,自然是一眼就辨别出来。 随即,他又道:“你习好的课业,朕不时会看。” 看了之后觉得他很是省心,课业大多并无错漏,也就放心随他去,却没想到扶苏会觉得自己丝毫不关注他。 也正是因为会看,他才知晓扶苏这个习惯一直未有更改。 接着,嬴政问他:“当初少傅将你的课业收走后,若无差错,便不会返还,这点可还记得?” 扶苏点头。 他说的越多,扶苏就越觉不真实。 一种原来他拥有所有的不真实。 嬴政难得与他说这样多,不过既然捅破,不如就说个彻底,他继续道:“若你用心去找,会发现在朕放置书籍的一处隔室,放着你这些不见的课业。”‘ 他的王嗣众多,很多都来不及照看,只闲时看看他们的课业,再将这些写得不错的收在一处。 虽不会常去看,但也视作一分珍重,好好收了起来。 扶苏是他的长子,要说关心,他的许多都给了他。 在那隔室中,当属他的东西最多。 说了这样多,嬴政问他道:“还觉得朕不在意你吗?” 扶苏征然摇头。 嬴政又看了那边的秦政,道:“如你父王所说,朕因政务忽视许多,但心底对你的关照也从来不少。” 话说完,他再度松开了扶苏。 这次后退,扶苏并没有再上前抱他。 只是站在原地,看他的神色有些愣神。 “怎么,”嬴政拍拍他,玩笑道:“还在怨朕从来不说吗?” 扶苏赶忙摇头道:“不怨。” 说着,又速而低头,掩住声音里的一丝沙哑。 这些从前扶苏也不知,秦政自然也未有在他口中得知。 听嬴政提及,秦政在一旁同样听得认真。 忽而听得扶苏这声音,他与嬴政一同诧异在原地片刻,两相对视间,秦政主动上前去。 他揉揉扶苏的脑袋,安慰道:“不哭。” 扶苏被他揉得僵在了原地,低着头狡辩道:“我没有。” “没有?”秦政扫他一眼,将话挑明了说:“那为何要红眼眶?” “我……” 心思被摆到明面上,扶苏一时哭笑不得。 方起的情绪被他一通搅乱,差不离做了云散,他抬起头来,无奈中拖了些调子:“父王。” “嗯?” 秦政听他这调子,更是来了兴致,挑眉道:“这样撒娇,是想要寡人做什么?” 他这样直白,又这样故意逗人,扶苏只觉耳根都燥得慌,稍稍提了音量,道:“我没有!” 见他这般,秦政笑了两声,而后道:“好,没有。” 话间也似他方才那般拖着声调,明显是在打趣他。 扶苏更是害臊,双唇张合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却也在这时,嬴政替他解了围,道:“莫要再逗他。” 秦政也就收了打趣他的劲头,只是面上笑意丝毫不藏,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扶苏自然有。 只是一时情绪失控,又被秦政打了岔,当下才有机会与嬴政道: “儿臣也有话与父皇说。” 嬴政知晓他在用从前的口吻平从前的遗憾,与他道:“你之在意朕都知晓,无需言道。” 扶苏要说的却不是这点,顾自道:“当初与父皇争吵,是因觉得父皇想做的良多,应当缓行,而不该太过心急。” 嬴政微微顿住。 不想他要说的居然是此事。 扶苏对上他的视线,诚恳道:“一时情急,公然顶撞了父皇,是为儿臣之莽撞。” 说着,他又莫名低了头,声音也落寞了下去:“那时儿臣只在意了天下民众,却也没在意过父皇所忧,也未注意到父皇已然染病。” 从前在他眼里嬴政是那样伟岸强大,又哪里想得到那时看上去精力充足,可以四处巡游的嬴政实则已然落下了一身病根。 也就没有去理解他的焦急,没有理解他对后事的心忧。 一直以来的歉意在此刻言表,扶苏道:“未有为父皇分担,反而惹父皇气急,这是为儿臣之过。” 接着,扶苏又与他明说了自己所想,道:“儿臣绝不是不认同父皇所想,只是未有来得及去与父皇详谈,也没有机会去承袭。” 其实那时接到遗嘱之时的落泪,除去对于己身之终局的痛苦,平齐的是未有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悲恸。 扶苏话间痛苦间杂着动容:“父皇逝世前不在其侧,此为儿臣无法释怀之事。” “若是可以回去那时,儿臣定不与父皇相争。” 而是好好与他送别,去担起他留下的大任。 嬴政听着他的话,不免在心中叹气。 若是这些能在从前就言道清楚。 或许就不会延续出此世,而是在从前就走出一条完好的后路。 终是遗憾与唏嘘。 可又看向一旁同样听得面色沉重的秦政。 若没有从前那些,他也来不到此世,亦遇不到秦政。 万千遗憾与前尘,终究被嬴政归作是命数既定,散在这一声声暗叹中。 他拍了扶苏的肩,道:“你不怨,朕也从来未怪你。” 扶苏啄米似地点头。 气氛朝向无可言说的悲伤去,秦政虽也感怀,却还是站出来道:“何必这样伤心。” 随即连同他二人一同安慰;“有寡人在,绝不会再生出这种误会。” 扶苏也整理了情绪,半是玩笑道:“父王比之从前的父皇当真是不藏话。” 秦政算是捡到了他话中的漏洞,顺势就去解这伤情的氛围,故意问他,道:“既是如此,那你说实话,寡人与他你更喜欢哪一个?” 第120章 布局 扶苏自然是端平了水, 道:“都喜欢。” 秦政就知道他会这样答,当下又问:“那你喜欢不藏话的,还是藏话的?” 这次扶苏顿了一下。 若是可以, 那还是不藏话比较好。 秦政看他顿住,就知晓他隐瞒之下的结果。 接着就看向嬴政,语间不免得意, 道:“果然还是喜欢寡人。” 嬴政可不理会他的挑衅,问扶苏道:“留下用晚膳?” 算了算时辰,也快要到时间了。 说着又贴心道:“若是忧心府中人久等, 大可派人递信。” 府中人是谁也不需明说,扶苏轻笑着答应。 只留秦政有些踌躇,嬴政一看就知他在犹豫什么,与他道:“若是上书未处理完, 大可呈来此处一同处理。” 他都这样说,秦政自然是答应下来。 不多时, 下侍就将他未理完的政务呈到此殿上。 三人围坐, 笔墨尽上,扶苏拿过一卷卷竹简, 简单概括着其上所说。 秦政对此做出回复, 而嬴政不时为他提些建议。 落笔的事宜被抛给了嬴政,秦政半是靠在他身旁,是一派悠然自得。 直至晚膳时分, 三人面前的竹简换成佳肴。 菜肴美酒尽上,许是当真起了这份兴致,平日不轻易饮酒的扶苏也几度举杯。 话说了坦白, 心中无论从前以后都说清道明,寻常遵守的礼数尽然放下, 晚膳在句句话间度过。 最终,桌案撤下,不胜酒力的扶苏晕乎得厉害,不等起身,他垂头就似乎要睡下。 嬴政方想唤人来将他送回府去,扶苏抬了醉眼看他,只一会,他缓缓朝嬴政倒了过来。 却也不是倒去他怀中,而是在他腿边靠下。 安然在嬴政身侧躺下的同时,还不忘伸手去牵来秦政的手,似乎在印证方才说过的话。 都喜欢。 秦政看他这副模样升起的是阵阵喜爱,另手过去,在他脸上贴了贴。 哪知贴得似是不好,扶苏一副将将醒转的架势。 秦政赶忙收手回来,忙乱间看了嬴政,嬴政浅笑着对他做了嘘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扰人清梦。 秦政自是不再动作,只见扶苏再度安然睡了过去,睡着睡着,还渐渐蜷缩了身子。 这副态势真是一如秦政幼时,嬴政看着他不免忆及了当年乖乖躺在他怀里的小团子。 不过不同于扶苏,秦政在长大后也总是赖在他身边一同睡觉。 只待扶苏彻底睡熟,嬴政这才唤人来将他送去宫中为他备着的一处寝居。 送回府中未免太过折腾,干脆在宫中歇息一晚。 替他做了这个决定,嬴政又唤人去给扶苏府上递去了消息。 将扶苏彻底关照好,嬴政继而与身边的秦政言道起以后,道:“不久后我远行,日后我不在身旁,还需照料好自己。” 说到此事,秦政转瞬忆起早些时候他说的少则一年。 当下也不去靠着他了,坐直身来就不再说话。 嬴政在他下巴挑了一下,问道:“生气了?” 秦政暂且不想理他,低头看了面前竹简上的字迹不语。 嬴政以为他故意闹性子,道:“也不一定要这样久。” 赵国朝堂又不尽然是蠢材,察觉到他目的不纯,定然会反抗,若是将他所做尽数检举出来,赵国他也就不能再久留。 博弈这种万般不确定的事,顺利则快,遇挫则慢,说具体时间实为不准确。 他所说的只是预估可以做好一切的时间。 想着,见秦政还不理他,嬴政方想把人拖过来,秦政却忽而道:“以身入局,也不怕将己身搭进去?” 他思索间已然想去了后事,嬴政欣慰道:“若是察觉形势不妙,我自会保全己身。” 话间秦政又问:“日后攻各国,都要这样做?” 嬴政否决他,道:“仅是赵国。” 且不说此方法行过一次后,同样的招数在他国也定然是行不通。 再者,初始他决意这样做,实则是与秦政的相争太是意外,导致他后续计划不得不变更。 在最初的盘算中,他的打算可是与秦政相安无事,在秦国一直为官。 不过弯绕这样久,他这最初的目的最终还是达成,甚至于现在更胜一筹,他在暗面还与秦政有着同等的权力。 听到这,秦政又问:“日后都留下?” 嬴政点了头。 既然有着操控全局的权柄,他自然没有了去外奔波的理由。 秦政这才开展了笑颜,与他道:“好,你大可安心做。” 最好一路顺遂,不需一年就能回来。 “安危也无需担忧,”秦政道:“我自会护你周全。” 他身处的可是他国,秦政平日还要忙于秦国事宜,哪来这样多精力,又如何去顾及身处遥远之地的他。 但他一片心意,嬴政也不打击他,迎合着他话中意愿,答应道:“好。” 说着又道:“关于我背叛秦国的消息也该是放出的时候,打算如何?” 秦政又看去他落笔的竹简。 自方才起,他就一直在看这些由自己代笔的竹简,嬴政察觉了他所想,道:“想利用字迹?” 秦政轻点了头。 与他道:“你作为崇苏时,字迹也能与我写得无差。” 字迹若是写得认真,是极难一时就更改形态。 当初嬴政故意让他发觉自己与他的字写得像,是有意让他趁早发现,避免其后被怀疑是故意模仿。 哪想这一点被秦政当作便利,替他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竹简。 而秦政此时提及此事,是要与他言道自己的计划,道:“当初默许你为我代笔,其实也有算计在其中。” 他道:“还记得当初唤来妇人逼问你后,我派人去你府上寻罪证吗?” 他特意提及,嬴政轻易就接上了他所想,道:“罪证便为我伪造文书?” 秦政点头,道:“当初你替我写就的那些,我早让人秘密保存下来,以当作你字迹与我无甚差别的证据。” 接着,只消在他府上找到秦政特意准备的字迹相同、指向嬴政伪造文书的竹简,就足以定他的罪。 虽说君王诬陷臣子这般方法实为不当,但他实在藏得太深,不用此法,他定然还是能脱罪,从而脱身。 到如今,当初未用上的算计恰好能在此时派上用场。 只消散出这消息,又结合他消失了这样久,崇苏这个伪造出的名号,定然会在秦国遭受口诛笔伐,从而为他之后投奔赵国的计划垫下基石。 嬴政在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他当初的想法。 稍稍意外的是,早在那样早,秦政就埋下了算计他的种子。 他这样想,秦政自然也能猜到。 像是怕他生气似的,秦政解释了一句:“你之前瞒我良多,诸多考量,也是基于此,并不是什么其他。” 不是特意针对,而是只有他值得自己这样认真对待。 但对此,嬴政是丝毫不在意,坦言道:“无需在意,我算计你的也良多。” 两人所思一样,所做自然是能吻合。 再者,他对秦政的算计还要过分许多。 他事先与秦政道:“日后知晓,可不许生气。” 秦政当下并不答应他,而是好奇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嬴政不语,只将他牵出殿外上了宫轿,朝着近来他二人的住处去。 一路任他怎样问,嬴政都避重就轻,与他言着些其他。 回到住处,更是用一贯的亲密去堵他的嘴。 黏糊到第二日,秦政一如往常离了此处去处理朝政。 此年时间所剩无几,两人的计划很快提上日程。 关于崇客卿伪造文书,擅养私兵等诸多罪状被大王发现,入宫审问后一直遭囚的消息就此放了出去。 对于崇苏的指责响彻朝堂,秦政默许众人所为,也默许着这消息飞越国境,传去各国士人耳中。 初始,他对于嬴政带着这样的坏名声去往他国是否会有阻碍有所担忧。 但嬴政与他说了些其中计划,他也就安然放心,静等着他何时脱出。 消息放出后,正是风口浪尖,嬴政自然不能再出去住处。 秦政也如他所说,与他玩起了这场看他何时脱出的游戏。 先前想好的禁锢他的手段尽然用上。 宫殿外守卫尽然是他的亲卫,定时轮换,日夜皆守。 饮食用物全然管控,不给他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宫中洒扫以及仆从亦隔日轮换,以防他与这些人有所私联。 这样严密的防控,又是处于深宫,秦政实在想不到他要如何脱逃。 但嬴政身处这样似乎是绝境的地方,却也全然不急,每日阅书习字,偶然在屋外这片天地闲逛,摆弄其间花草。 秦政也曾怀疑过这堆花草中有什么玄机,可派人紧随着他查看,却也未有找到什么异样。 这样过了半月,秦政每日晚在此歇息,每日早离宫去。 今日照常如此。 秦政走后,嬴政如往常在小池边坐了会,近日天气转凉,却也不适宜久坐。 他遂而起身在这园中逛了片刻。 不过在此处待得太久,小园被他逛了个完全。 虽说秦政以防他无聊,给他送了许多以供消遣的物事,连带着这小园也添了许多花卉,但半月看下来,也早已看了个遍,此时很是无趣。 又回去屋中,挑了书籍看了许久,消磨到晚些时候,猜秦政许是快要过来,起身开门去迎。 正想出屋时,却迎面见了秦政的亲卫慌忙上来。 想问他何事,此人行礼过后,就与他递了东西上来。 嬴政接过一看,就见是当初冠礼之时送与秦政的玉龙。 他面上显出了诧异,问道:“为何此物在此?” 这玉龙秦政有段时间日日带,他身边人都很是熟悉,这亲卫自然也就识得。 近来这风声放出去,他倒是不常带,但也不时会出现在身上。 亲卫不明所以,却也猜测道:“是今日洒扫的宫人在池边捡起,许是大王昨日落在那处。” 秦政昨日确实佩了这玉龙,嬴政点头认可了他的猜测。 亲卫说着,又不免遗憾,道:“落下时许是磕碰。” 他话间指了玉龙上的一道痕迹。 嬴政落目一看,玉龙中间确实横亘上了一道裂痕,砸得颇为厉害,还有些许缺口。 他轻轻叹了气,将玉龙收进袖中,道:“幸而青玉不为难得,既然碎了,再做一件便是。” 说着嘱咐道:“此玉碎去之事暂且莫要与大王说,说了,他难免伤心。” 此话说罢,又道:“就说我闲来无聊想雕琢玉石,让人请工匠来与我一同。” 亲卫尽数答应下来,也不问他为何现在就要重做这玉饰。 他的职责是顾好被关在这的客卿,至于客卿是否要借这工匠与雕琢玉石的名头来逃脱出宫,就是大王该考虑的事了。 将亲卫打发下去,嬴政揣着袖子等在门外。 秦政的身影一时未来,他出神想着什么。 而阵阵凉风间,唯有他静靠着的门窗,听得他袖中清脆一声响。 120-130 第121章 连环 与他所猜无差, 在此处等了不久,秦政自宫门口匆匆过来。 方才进来,秦政一眼就见他倚靠在屋门外, 似乎是在等自己归来。 当下紧走几步上前,几尽是扑过去抱住他。 嬴政被他扑得后退了几步,堪堪站定, 玩笑道:“一日不见,就这样想见我?” 秦政松开他,将他拉进房门去, 道:“明明是你想见我。” 说着,也不给他找补的机会,道:“否则为何要一早在屋门口等我?” 嬴政就道:“实在是此处太过无趣。” “所以就想见我?”秦政侧目看他,道:“这亦是想, 又何来的不承认?” 回应他的则是一阵沉默,秦政也不继续, 转而就问他道:“你要请玉匠来宫中?” 看来许是在宫门处亲卫就已然与他言道, 嬴政也不瞒他,当下点了头。 秦政于是猜道:“玉匠是你的人?” 嬴政哪里会承认, 只道:“大王大可去查。” “查不到是如何?”秦政按着他的手靠了过来。 “我若是将人随意换成民间工匠, ”他继续道:“你又会如何去应付?” 嬴政一时默声。 秦政猜他许是没了办法。 毕竟事先就知他会脱出,他的诸多计划对于自己显得很是透明。 可既然说开,秦政自然不打算去为难他, 他随即道:“就算我给你此人,你又能如何?” 嬴政还是不答,问他道:“就这样想知道?” 秦政点头承认, 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嬴政于是问:“哪怕会牵扯到从前骗你的良多,也想知道?” 秦政不在意他骗人的招数, 道:“我只会觉得这是我该会有的算计。” 又道:“再说,你我当今心意相通,再多的算计,我都当是你在与我谈风月的一种方式。” 嬴政否决道:“谁和你心意相通。” 秦政带着些不可置信看他,道:“与我亲昵了这般久,你可别不想承认。” 半月来,两人宽衣解带同塌而眠,就差没有坦诚相对到最后一步,到现在他想不认人,秦政怎可能放过他,道:“事到如今,便宜占尽,你倒想不认账?” 秦政咬牙道:“那是不是去到他国,你又要美妾绕身,把我忘个完全?” 嬴政知道他话间又在提从前,也故意道:“若当真呢?” 秦政故作狠声,道:“那就把你抓回来,当众剜了你的心。” “这样狠心?”嬴政含着笑意反按住他的手,将他揽过来。 两相凑近,嬴政故意靠他极近,与他道:“我自然不会再娶妻纳妾,可小.秦王不一样,年轻气盛,当真能耐住性子等我?” 说着,他猜道:“还是在我回来之前,早就将后宫填了个完全?” 秦政方想说当然不会,话到嘴边,又拐了弯,道:“这可取决于你啊。” “嗯?”嬴政不明白他的意思。 明明充实后宫是他的意愿,根本无需他的介入。 “看你有多想留住我,”秦政与他道:“我这样年轻,近来宗族也总是盯着我成婚,若是你还是像这般不理会我,我可就要去另寻新欢。” 嬴政的脸色在此刻稍稍崩坏了一瞬。 这一丝反常让秦政捕捉到,即刻道:“怎么?舍不得?” 说着过来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只一下,又退了回来,道:“日后你回来,看到的或许是我对他人这般。” 还嫌不够过分似的,他继续道:“即使不是真心喜欢,也会去与他们……” 还不待他细讲,嬴政一句都听不下去,打断了他,道:“别说了。” “为何不说?”秦政非要逼他说真心话,还想继续,道:“会和他人同塌……” 话再度被打算,这次更是换得了嬴政的神色警告。 接着,也不等秦政笑话回来,嬴政撇目去一旁,道:“等我。” 秦政就乐得看他这副模样,问道:“等你什么?” 嬴政又转回看他,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充盈后宫。” 他说了心中话,那秦政也说:“你也不许去招惹他人。” “自然不会。”嬴政觉得他根本就无需这种担忧。 甚至于都不需说,秦政就该知道他不会去贪图一份欲望。 想着,可又听秦政道:“我还未说答应你。” 嬴政才缓和的面色转而一凛,他道:“你要如何?” 秦政于是道:“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如何想?” 明明为自己所动却又不承认,想沉溺于他所认为的荒唐可又克制得厉害。 秦政有些看不懂他。 嬴政沉默一阵,最终,好似是为了换他等自己回来,道:“我之所想,许是与你那时惊觉这份感情时一样。” 说完,也不等秦政去追文,嬴政转开他的注意,道:“比起这些,你更应该在意的是这场游戏的输赢。” 嬴政问他:“若是我输了呢?” 这对于秦政也未有什么,他道:“我自然会设计放你走。” 秦政以为他说这话是在意着输赢,于是道:“你朝我服个软,这场游戏便算你赢。” “哦?” 嬴政故意过去贴了他,作势真要去服软。 可等秦政扬了脸,嬴政却又撤回来,将他稍稍推远,道:“倒也不必。” 他轻声笑道:“这场游戏必然是我赢。” 秦政可不惯着他这样故意的挑逗,将人扯过来啄了好几下,这才问他道:“为何?” 这样严密的防控,秦政可不觉得他会轻易脱出,问道:“你要如何破局?” 嬴政问他:“想知道?” 秦政点头。 他朝秦政使了神色,道:“过来。” 秦政猜不准他到底要做什么,毫无防备地,就这样靠过来。 而嬴政在他靠过来的一瞬制住他,将他按倒在身后床榻上。 “不许回应。”只留了这样一句话,嬴□□身吻住了他。 秦政以为他是要制着自己吻个尽兴,以此为交换来告知他所想,也不反抗,就这样由着他来。 但抵得这样近,实在是,有些过火…… 可也不等他起什么心思,秦政在美色当前时分恍然觉出不对。 被迷昏了头,他一时也没有注意嬴政为何要这样主动。 放在往常,他想知道什么,嬴政只要不想说,大可不理他。 哪里会这样给他好处,又要告诉他所想。 他越是想就越觉不对,可等他要把人推开之际,已然是晚了。 秦政在这一瞬察觉嬴政渡了什么东西过来。 忽而有异物进来,秦政第一反应是要将此物抵出去。 可嬴政又怎么会让他轻易就抵抗了去,此物渡过去时就落得深,嬴政退出来之际,捂了他的嘴,随后猛然抬了秦政下颚。 秦政这样仰躺着,被他这样一弄,不住咳嗽起来,一咳嗽,那渡来的物事顺着喉管就咽了下去。 他瞬时瞪大了眼,瞧他的同时,几乎是一瞬间,他意识到嬴政到底要做什么。 正想出声唤人来,方才稍稍退开的嬴政复而堵住了他的唇。 同时,床榻上的被褥一掀,就将二人盖了严实。 下一刻,秦政手腕一凉,就觉自己被什么扣住。 在这处床榻上能用来扣人的物事。 不消去猜,秦政就知是那副锁链。 一直摆在床头,也未有去用,此时长度被调试得刚刚好,这样锁着,任他变着法挣都挣不动。 细碎呼声尽然被闷在唇齿间,压在被褥里,身上的重量怎么都逃不开。 被喂进来的东西起了作用,秦政浑身都软了下去,哪里使得上力气,渐渐就被他制在了这方寸之地,不再过多动弹。 也直到此时,嬴政这才渐松了他。 毕竟也不是真正博弈,胜负已分,两人在黑暗被褥间短暂地说话。 呼吸交错,秦政迷糊间,还记得问他真相:“你从何处,得来的,药?” 字句间都连不成话,他眼前是黑暗,身上是滚烫温度,秦政只觉身体很沉很累。 他全然迷糊的样子逗乐了嬴政,对于他的疑问,嬴政将他从被褥间拉出来。 他腕上的锁链叮当着响,在这片静谧间显得有些刺耳。 嬴政将他搂进怀来,趁着药效渐发之际,从袖中拿出了碎裂成两半的玉龙。 秦政的眼睛稍稍瞪大。 他的玉龙。 他今日未有佩带,但他一直揣在自己袖中,为何嬴政手中会有全然一样的一个? 转得有些缓慢的脑袋似乎要反应过来,嬴政先于他道:“你问我如何破局。” “破局的关键,无非一个你。” 咸阳宫这种要地,他就是有再多算计,也不可能全然瞒过秦政做太多手脚。 只能将主意打到咸阳宫的主人身上。 嬴政熟悉宫内外所有应急举措,只消挟持秦政,他就能破开所有阻止他脱出的布局。 再者,他的计划中,只要这玉龙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就意味着咸阳城外他的接应也已然就位。 秦政眼前愈发模糊,他的话入耳,也只是强撑着听个大概。 嬴政从他的袖中摸出了那玉龙,与他道:“你从前觉得,此玉龙是对玉。” 他将完好的玉龙和自己手上断成两半的玉龙一同放置去一旁还宽敞的床榻上。 “你猜了半对,”嬴政与他坦白:“我确实做了两个,不过,另一个并不如我所说被我刻坏,两块玉也不是对玉。” 而是完好的,全然一样的两块玉。 一个用来送他,一个用来算计他。 今日他特意提及要工匠入宫,其实是在混淆视听。 让亲卫与秦政都以为他要在工匠身上做手脚,实则真正有异样的是这玉龙。 这玉龙平日被秦政带了个习惯,也只在他一人身上出现过。 以至于他每日到底是否佩戴玉龙,并不会人人都会特别去注意,但只要玉龙出现在宫中,所有人都只会默认此物确实是秦政的。 而秦政想不到他会在此事上动手脚,根本未有嘱咐亲卫去提防这一点。 偏偏此药其实就藏在这玉龙中。 经由宫人递来,过了亲卫的手,再传递到嬴政手上。 之所以这样顺遂,是因亲卫只知此为大王重视之物,见了其上裂缝,自然不敢多过翻看,而是直接给了嬴政。 而这玉龙之所以有裂缝,正是因破开其藏药,即使经过修补,也总会留下缺口和裂缝。 无论是宫人,还是玉龙,详细到秦政对他的情,以及亲卫的下意识所想,无一不在嬴政的算计当中。 各种早就种下的因在今日串联,最终成就了嬴政此计的实施。 秦政缓缓反应过来,却也在想明白的同时,用尽力气给了他一拳,道:“你,就这样,算计我?” 甚至于冠礼时送他的礼物都暗含着一份算计。 并且连带着平日他对他的重视,和他对这份礼物的珍重也算计了进去。 秦政的声音虚弱,但也不难听出其中藏不住的委屈。 “说好的不生气,”嬴政轻叹气,也不躲他砸来的手,反而抬手去轻揉秦政的脸。 几番不舍中,他轻声道:“冠礼是为真心。” 只不过一直备着的,用来算计他的另一条玉龙也不假。 带着祝福真心送他的这条玉龙又未坏,放在从前,嬴政会觉得秦政大可不必这样介怀。 但他如今会去在意秦政的感情,也就自觉这样利用他的真心实为不妥。 他与秦政保证:“你若是不满,待我归来,我再送你一份全新的冠礼。” 秦政没再答话。 药物强制来的睡意愈来愈浓厚,他倒在嬴政怀里,终于是彻底昏睡过去。 嬴政也就解了他手上的锁链,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一手绕过了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之后,他缓步出门,一声踹门而起的巨响声后,他以一种谁都未有料到的方式协同秦政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此同时。 咸阳城外以及王畿外待命的黑衣自各处阴影显现,影子闪过的地方,早已制定好的各处布局尽数妥当。 寂静的黑夜中,嬴政多年来培养的所有黑衣众各自就位,静待着主上脱出。 而宫内。 嬴政抱着昏睡的秦政,迎着亲卫乃至咸阳宫守卫对着他的闪闪寒光,只道着两个字:“让开。” 第122章 劫持 面前拦他的人怎可能这样轻易就为他让路。 知晓其间真相的只有秦政的亲卫首领与少数亲卫, 此时拦在嬴政面前的,大多处在他挟持大王的惊诧与愤怒间,对着他干戈并上, 暗处弩箭齐备。 嬴政太是知晓何处会有怎样的埋伏,迎着众人的目光,他缓道:“我给大王所用之毒, 解药只在我一人手,若我有闪失,等于尔等断了大王生机。” 话说完, 又得了一片惊疑目光。 知晓真相的亲卫首领赶忙应和他的话,下令道:“捉拿活口!” 话落,他看了周围阵阵寒光,不免冷汗直冒。 也不知闹得这样大, 客卿究竟能否如计策般脱出。 要是途中出了意外,客卿出事, 等大王醒来, 第一个被问罪的就是他。 思及此,亲卫首领几度强调, 定要捉拿活口。 慌乱的秩序因由场中心人的一番话顿时显得有序, 只对他现出刀枪,却又不莽撞上前。 身处焦点中心的人镇静得反常,一步步前进, 逼退着在他身前的众多军士。 他一点点下达着要求,在宫门处配备马车,一路只能由他的人护送, 不能有任何军队跟随。 只消被发现,他就会在秦政身上弄出无可掩盖的伤。 尽管这些要挟不可能被实现, 但这对于毫不知情的他人来说,已然足够有威慑力。 此事太过重大,以至于他之所说在场人并没有权柄去决定。 对峙中,匆匆赶来的秦国要员到场。 无非宗族之首嬴勖,以及此时在咸阳的世家 。 嬴勖到来后,倒是未有上到嬴政面前,而是居于其后,坐观着场上局势。 王翦与蒙家两兄弟不出意外上前来。 倒是未见杨端和。 嬴政猜他是在咸阳城门处布防,先让这三人上前来谈判。 这三人,王翦资历较深,对于秦政是为师长,神情还算平常。 蒙家二子面上神色却一个比之一个震惊。 蒙恬不必说,惊诧与戒备齐具,对他就差没有拔剑相向。 而这阵仗,饶是近来满城言语,也从不信崇客卿叛变的蒙毅,心中也不免生起阵阵怀疑。 这三人赶来,场上的中心聚焦到王翦与嬴政身上。 纵然见多识广,但即使见了这样多,大王被这样挟持,王翦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就算再惊讶,他面上也未有露出太过震惊的神色。 作为场上临时的裁决者,他出面与嬴政谈判。 对于嬴政,因与王翦太过相熟,他的话术对于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从始至终,嬴政只要求面前人退走,其后在宫外备马车。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王翦面对他步步紧逼一时也没了法。 他熟知咸阳宫以及咸阳城是如何布防,又对他们会怎样调动兵力也能猜出大概。 若不是平日借由大王的信任得知这样多,王翦实在想不到他为何会知晓这些。 王翦只觉此人极难对付,也从他知晓这样多这一点,从中觉出诸多蹊跷。 正犹豫着是否该是假意放他走,不远处,扶苏也赶了来。 作为此前一直居于崇府的他在此刻自然被拦在外。 扶苏的目光直投过来,嬴政一眼就看见了他,随后与王翦道:“再配备一辆马车。” 话间意思,似乎是要带他走。 可扶苏却即刻后退了几步,作势甘愿待在守卫对他的包围圈中。 一直看着他的王翦一时摸不透这二人唱的是何种戏码。 但场上局势复杂,既然扶苏不想走,王翦也不想在他身上耗去过多时间,先是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随即又与嬴政道:“客卿若是不满于近来判决,大可再度审查,何必做出此种举动?” 嬴政对于扶苏被带走也不担忧,有秦政布署的人在,扶苏自然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只反问质问他的王翦:“再度审查,概也是同样的结果,将军又何必以此来哄人?” 王翦再度与他商量,道:“就算同样,若是客卿不想遭囚,本官大可说服大王,将客卿放出。” 嬴政只回他寥寥几字:“空口无凭。” 王翦道:“以本官之官职作保。” 嬴政没有答应的意思,道:“你以此作保,大王却不一定就此答应。” 说完此话,嬴政也懒得再与他废话,从袖中翻出早前打碎的铜镜,抵在了秦政脖颈一侧。 也真的怕伤到他,嬴政巧妙地收着力道,外人看起来他在使力,实则这尖锐物事只是轻贴在秦政脖颈旁。 王翦见状,即刻妥协,道:“客卿无非想走,马车不时便备好。” 嬴政淡然给出期限,道:“一刻钟。” 而后就这样抵着秦政,继续往前,朝着咸阳宫门去。 有秦政作为要挟,一路倒也未有人敢上前与他动手。 更有方才框人说的毒,周边布设的弩手箭手一时也不敢攻他要害。 这样直直去到宫门,其外果然备好了马车。 嬴政先是让人上车,细细翻找其上有无藏专用来暗算人的孩童。 接着,又让人去检查车窗旁是否安有让人昏睡的迷香。 这些做完,确认马车未有异样,嬴政又让王翦分找来咸阳城内不同处的车夫,各自报上名姓。 确认都是临时找来,而不是特意安排,嬴政这才安然上车,吩咐车夫径直驶出咸阳,再出王畿。 一通事宜做完,只留得身后紧跟而来的王翦暗暗心惊。 他居然连这些手段都全然知晓。 也亏得他猜到这客卿确实知道,没有多动手脚,否则被他发现再以此做要挟,不知又要生出何种事端。 嬴政所乘马车飞速驶出咸阳城,城门开时,城中接应他的黑衣在此刻出现。 同时,嬴政在此刻掀帘,示意不得有人动他的人,不仅不能动,还要呈上几匹好马。 这些备好,几匹马儿围绕着华贵马车奔出咸阳。 身后远远跟着王翦一军,而两条侧翼,则由蒙恬和蒙毅分守。 这辆马车实在是显眼,即使要求对方不能跟随太近,这样下去,行踪还是会被轻易发现。 不多时,嬴政就在其外接应的一处换乘。 在尾随大军的注视下,宫中奔出的马车驶入林中。 对方一时隐蔽,大军守在其外,谨慎着不再动作。 而再驶出时,初始的马车不复现,取而代之的是两辆全然一样的,再朴实不过的马车。 其上车夫也被换下,尽然换成了黑衣。 不远处蒙毅看了个清楚,不免心道。 又是同样的招数。 但这一次,可就再不会有一个大王去猜到他之行程。 大军随着马车几度增多而分散再分散,紧随着不同的马车往前去。 因不确定究竟哪辆马车中有人,嬴政先前放下了只消阻拦,大王就得出事的狠话,尾随的军士不敢贸然前进,只守在将将能看见马车的远处跟随。 这副奇景在咸阳城外上演,贯彻整个黑夜。 直至天明时分,嬴政所乘的马车终于在不断的变化行路后暂时摆脱了追踪。 王畿外城郊,一间旧屋内,嬴政将秦政抱入其中。 一晚过去,算时间,秦政应当快要醒转。 如若真是被困脱逃,这时候,该要给他喂下第二颗药。 不过既然是做戏,嬴政也就放任这药效过去。 不多时,秦政果然在他怀中动弹了下。 嬴政几乎是即刻道:“醒了?” 一阵迷糊间,秦政还是没有什么气力,靠着他不想说话。 即使听到他的问句,秦政也未有做回答。 直到嬴政第二声唤他时,秦政才懒懒抬手,在他袖子上拽了两下以示回应。 又缓了片刻,秦政问他道:“什么时辰了?” 嬴政示意他看窗外透进的天光。 秦政大致猜到了时辰,顿时没好气道:“你还知道要让我醒转。” “是,”嬴政顺着他的话说:“你不醒,谁来为我脱罪啊?” 秦政斜了他一眼:“你让我醒,果然也只是在成全你之计划。” 听他这语气,嬴政就知他昏过去前的气还没消,叹气中道:“我的错。” “什么错?”秦政静看着他。 嬴政并不说错在哪,而是和他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这样去利用你的感情。” 也不等秦政问他如何作保,他道:“若我再这样骗你,你大可不必给我王权。” 这样承诺,秦政方要出口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这才稍稍满意了些,转而问道:“其外如何?” 说及正事,秦政作势要从他怀里起来,哪想手往后撑时,他顿觉手腕莫名疼了一下。 侧目去看,就见是方才挣扎得太狠,从而留下的些许痕迹。 见这痕迹,昨夜的记忆涌上。 忽而就忆及嬴政制他的手段,秦政揉着手腕,与他玩笑道:“你这一遭,要不是事先知晓,我一时不知你是要劫持我,还是要强要我。” 他在意骗他的手段,却好似对昨日出格的举动丝毫不在意,反而这样一副言笑的模样,嬴政故意道:“怎么这样说话?” 秦政调戏他:“自然是想等你回来后试试。” 他话说得含糊,嬴政也就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问他道:“试什么?” 说着,他又圈了秦政留痕的手腕,问道:“小.秦王真想玩玩这样强来?” 第123章 赠物 “玩玩?”秦政由着被牵住的手, 顺势将他牵过来,道:“那下回我要在锁环中垫一层轻帛。” 否则当时不觉得,隔了一晚, 手腕却是这样生疼。 嬴政全然不将他的话往心中去,将他仍旧带着些许痕迹的手牵到面前来轻吻,与他道:“倒也不必, 下回也不会让你这样用劲挣。” 秦政这时才听明白他想的是将昨日那回事再行进一遍,对他这样强来。 才起的兴致顿时消散,秦政撤回手道:“那可不行。” 嬴政捏握还残着些他的余温的手:“怎么不行?” 秦政又哪里想与他解释, 这时候,他倒觉得嬴政此时说这些是太过不妥当,再度问他道:“如今是何形势?” 嬴政简单道:“追逃。” 秦政又问他:“此处是何处?” 嬴政与他说了一个地名,秦政对了在脑中的地图, 意识到自己已然到了王畿外。 当下情势,可不是能让他这样随意停下的, 秦政问他:“为何要停在此处?” 嬴政回他道:“本是要将你一路带至边境, 但既然是做戏,带到此处即可。” 否则一路带他去到边境, 不仅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 他要废去的心思亦是良多。 这些计划秦政可不知晓,于是问他:“之后的路呢?” 嬴政朝他浅笑:“自是要劳烦小.秦王了。” 否则在王畿外就放他回去,事后当真调动所有人力去搜寻, 他很大可能是脱走不出。 接着,他补充道:“再有一时辰,咸阳官兵概会找来这边, 我即刻便行,此后之事, 便交由你来处理。” 秦政闻言就斜了他一眼。 他倒是会差使人。 毫无预兆地把他下药带走,大闹了一晚上,如今他才醒来,嬴政首要就是让他来帮着收拾他带乱的局势。 可抱怨的话还没出口,嬴政早已看透了他,主动就过来,在他鼻尖轻抵两下,其后就在他的唇上落吻。 他神色中明显带着请求,秦政的话十分没有原则地拐了弯,道:“好,我自会为你善后。” 他这样答应下来,嬴政一时也没去远离他,又贴了他一下,道:“好。” 这才放开他,退走几步,秦政还以为他立刻就要走,片刻默然间,他还是道:“还有话要说吗?” 临别之分,嬴政倒也不想说太多话,只与他道:“赠我些物事?” 秦政有玉龙作为想念,可他赠他的剑却是不能带去赵国。 听他这话,秦政就知他是想带去一件自己的东西当作念想,当下弯了眉眼,道:“还未走,就觉得会十分想我了?” 嬴政不答他的话。 他一贯会这样藏事,可他这样藏,秦政就偏偏要他情难自抑地承认,道:“我没有什么要赠你。” 嬴政瞧他神色,也不像玩笑的意思,霎时间生出丝丝如小针扎的不快来,问道:“为何?” 秦政挑眉看他:“这世间山河,迟早是我要赠你之物。” 又道:“这天地许多景象,我也同你一起看过。” 比如秋末飘落的叶,入冬时分的雪,寒冬时节将要被雪压塌、却又被他们救起的梅花枝,来年的杏花,夏日的冰鉴和蝉鸣。 秦政道:“何不以这些当作我当下之赠物?即见这些,你也不难想起我。” 桩桩件件,都是他们共度多年的记忆,总之,秦政不要他睹物思人,而是要他不论看到何景,看到何物,想起的都要是他。 说着,秦政就为他让了路,示意他往外去,故意道:“时间紧迫,你且速行。” 嬴政哪里又猜不准他的心思,无奈的同时,转而又将他搂了过来,临别时分,他又凑到秦政近前,想要在他唇角落吻。 可秦政再度躲开。 退开几步,他朝嬴政故意道:“等你归来再说。” 嬴政搭在他脸边的手都显了一丝落寞。 又及时收手回来,在转瞬间收了情绪,与他道:“也好。” 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秦政按捺住嘴边将起的一抹笑意,抬抬手,又示意他走。 这次嬴政没有再靠近,而是朝前径直走了出去。 将出门时,却又闻身后人稍稍叹气。 嬴政听这声音回头。 就见秦政朝他过来,一面道:“本是想让你忍着这份心思直到归来。” 让他时常想念又不得见,时常想要触碰却又摸不着。 可看到他方才的神色,加之走出去时,不知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当真存在的落寞。 秦政最终还是扛不住心软。 他对自己很是无奈,走近将他牵过来,抚着他的脸贴近,细细吻了一阵,这才把他放开。 最后撇脸去了一旁,带着些许对自己的谴责,与他道:“尽早回来。” “好。”嬴政说着,再度低头贴了秦政一下,这才转身出屋。 守在屋旁的人在转瞬间尽数跟上,嬴政径直上了马车。 只留两人在屋前,假意守着秦政。 车轮声渐渐滚远,秦政在屋中待得无趣,在屋中踱步间,忽而就闻了旧屋周旁骤起了挪动杂物的嘈杂声音。 秦政半靠在屋中注意着周遭动静,慢慢意识到了嬴政在此处的计划。 却也不动,而是全盘接受,之后琢磨着该如何去缓解这一夜紧绷的局势。 也约是一个时辰,王翦所带军士找到此处,但见屋前景象,一时在门前止步不前。 一路排查至此,王翦推测大王就在此屋内。 可到此处,其先看到的却是引火所用的茅草在这屋旁堆了满地,一个一身黑衣的人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火把。 见他们过来,当下火把就作势要落去茅草堆中。 屋中不知是否是大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 若是这草堆下放了火油,真要烧起来,届时两相争执,必是来不及救屋中人。 以防万一,王翦只得派人上前,要他暂且冷静,两方由此再次僵持不动。 屋内秦政自然是听到动静,却一时没有出去。 嬴政估计还未完全走远,他打算再待小半时辰。 再看守在他身边的一个黑衣,秦政与他道:“他可有交代过要听命于寡人?” 黑衣即刻点头。 也只在点头的片刻,他的眼睛才扫过来,其余的时间,都安静站在一旁。 这样听话,秦政倒是想起了嬴珞来。 那时将他派出去排查,在嬴政醒后,他本是回来一趟,但那时他全然没心思去听嬴政从前到底是如何算计他的,再次将他派了出去。 而这次,就是和上回全然相反的命令——嬴政的人想要做什么,他就要负责去帮扶他们做什么。 秦政到现在都记得他面上错愕与些许不平的目光。 想到这,他对自己的无奈多添了几分。 又待半时辰,其外人有了更多动静。 秦政知道是时候该出去,其先令屋中人倒地装晕,其后走近了屋门。 其外王翦的布署已然成型。 只等屋外黑衣交换手握火把时,暗处的弓箭瞬时发出。 弓弦声起的时候,几乎同时,黑衣被命中左手,应声而倒。 受这样的围攻,黑衣除却方才躲开了朝着心口来的箭,倒去地上后,却也全然不挣扎。 可早已在外等候的人却不等他做什么反应,瞬时上前将他按住,打落他手中火把的同时,腰间匕首抽出,就要去卸此人的右手。 可落刀时分,屋门处传来了一声响。 屋中极有可能就是大王,此时传来异响,众人视线转瞬被吸引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秦政换了一副冷得骇人的面色从屋中出现。 扫了一眼其外局势,他很快出声。 却是制停了场上所有动作,道:“住手。” 第124章 惊诧 听到他的声音, 一时众人纷纷抬头。 那举刀的人愣住片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当下也停了动作, 只将人制住,之后静听秦政吩咐。 他的忽然出现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静下来,面上震惊困惑齐备, 只有王翦上前,想问他其中具体。 秦政却先召来几人,示意他们将屋中的昏去的、连同其外被制住的两名黑衣一同压下去。 随后扫了一眼场上局势, 故意问王翦道:“此为何地?” 王翦自然是看到屋中昏去的黑衣,猜他是方才醒转,挣脱了屋中那人对他的桎梏,但也不知此为何地, 也不知昨夜之事。 与他详细言道一番后,王翦问出了这一路都压在心中的问题:“大王为何会被劫持?” 秦政看着他, 无言一阵, 做出一副不想去回忆的模样,道:“此事无需再提。” 而听他方才提到蒙恬蒙毅也一直跟在其后, 秦政问及了他二人的去向。 王翦自然是如实报给他:“兵分两路去追寻叛臣。” 秦政听他语气间明显的敌意, 先下令道:“让他们回来。” 王翦顿了一下,暂且没有接令,而是问道:“为何?” 秦政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道:“他知晓此时定会有军士追踪,必定会在秦国潜伏下来,等待合适的时机脱出。” “让他们回来, 暂且不用下令去边境,而是由此地往外展开, 搜寻可疑之地。” 王翦一番话听下来,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大王何以见得” 秦政哼笑一声,没什么好气道:“与他相处这样久,他的秉性,寡人自然知晓。” 王翦听完此话,却是沉默下来。 秦政也不再多说,而是如他方才所说下令,一切安顿好后,秦政便下令回咸阳。 马车不多时便来了,秦政正要朝那处去,王翦却在身后道:“大王。” 他的声音镇静,却在其中透出肃然,秦政的步子一顿,之后侧目看他。 却见他一派严肃,道:“有些事若是大王不便直说,臣也未有异议。” “只是,还请大王切记,对于一些人,大王莫要太过笃信。” 话中意思,分明是猜到些许什么,在点他莫要在嬴政身上犯糊涂。 到底是他少时师长,此事终归瞒不过他的眼睛。 秦政停顿片刻,之后,他未有继续朝马车过去,而是抬手示意王翦跟随他去到方才黑衣手持火把之地。 那火把已然熄灭,秦政令人重新燃上,而后由知情的亲卫握在手中。 虽说他们二人的计划,是瞒过所有人才算最好。 但此事实在闹得大,外界不知嬴政的身份,若是全然瞒着臣子,而表现出无条件对崇苏的信任,实在有负他们的信任。 让他们太过忧心,即使最后揭开真相,也还是极有可能会生出君臣隔阂。 王翦既然提出,那么至少要让他意识到,嬴政并不会伤害他,他也不会盲目做出不利之事。 两人站去那草堆旁,秦政令军士都退开去,确保除去他的一个亲卫,无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秦政于是对王翦道:“寡人行事自有分寸,将军可信寡人?” 王翦一时没有应声。 秦政知道他是不放心,也不多说,只给亲卫使了神色。 也就在下一刻,亲卫手中的火把骤落。 秦政此时站住的地方离火堆极近,王翦一时瞪大了眼睛,抽剑就想打开那火把。 可又怎能挽救到火把跌落之势。 火焰点燃茅草,瞬时火光冲出,可秦政和身旁亲卫却全然不动, 身后火焰燃起,四下蔓延间,中间的老旧房屋以及站在草堆旁的秦政不受丝毫影响。 其实就连他,都不清楚嬴政到底安排的人到底在这周边是怎样的布局。 但此刻的火焰燃起,在初始烧了个势头汹涌,却又在烧尽表层的茅草后骤然势弱。 刺鼻的烟味,偃旗息鼓的火光,以及茅草下被浇湿的木头,像在无声地朝王翦证明。 也是在印证他方才的话,行事自有分寸。 即使目前看上去扑朔迷离,看上去他身在险境,但绝不是去盲目地信一人,去将赌注下在自己都不能掌控的事物上。 不需多言,王翦明白了他的意思。 之后道:“既是如此,臣方能安心。” 话说完,也不在此耽搁,而是将他请回轿上。 他被劫持的消息自昨晚就被死死摁下,但即便如此,彻夜大规模的行军,还是有风声透了出去,有风声,自然就有谣传。 要消去这帮谣传,自然是要秦政出面。 所幸今日未有朝会,只消及时在咸阳出现,关于出动军队的谣传自然会以追杀叛逃的客卿为由揭过。 一路急行,一行人终于在傍晚时分赶至咸阳。 入咸阳时,秦政特地在众人面前露面,以平去将要起的满城传言。 之后一路回咸阳宫,秦政在熟悉的桌台前落座,去处理今日落下的政务。 昨日生出的乱子需得处理,比如给嬴政的脱出编造一个合理的过程,从而将自己从中摘出来。 再比如留在那边搜查的是蒙恬,他对于此事并不知晓真相,正尽心尽力地为他搜寻“叛逃者”。 而早些时候,他自觉不能让他们将动静闹得太大,回咸阳之时,就先行令人去将蒙毅唤回来。 估摸着时候,应也快到了。 而关于留下来的两个黑衣与扶苏,秦政倒是不能那样快地将他们三人放出。 否则显得此事十分地可疑。 他只打了招呼,让负责询问的人对这三人要极其重视,不能让其受饥挨冻,更不能严刑逼问。 而关于在路上的嬴政…… 秦政搁置了笔。 因二人约定好出秦之前不再联络,嬴政到了哪里秦政并不知晓。 此时心思放去他身上,秦政不免猜起了他到底在哪。 是不是如他所说,暂且在某一处躲藏,又或是直奔了边界。 此后的计划,他也只与自己说了大概,秦政猜着他的想法,又根据这些想法,去详细布署自己的计划。 他一贯觉得自己是孩子,既然如此,秦政就与他证明,他所认为的孩子,也能跟上他所想,也能在关键时刻作为他的倚仗。 正想着,屋外忽而有人来报,说是上卿请见。 这样的晚间请见,秦政自然知晓他为何这样急切,下令让他进来。 蒙毅一路回来,本想直接入宫来,但昨日纵马奔波时染了一身尘土,他还是回府换了官服,着了干净衣裳,这才前来拜见。 此时到殿上,秦政却也未有看他,朝他行过礼后,蒙毅站在原地,一时默了声。 而秦政在竹简上落下最后一个字,之后问他:“何事?” 蒙毅犹豫许久,满腔困惑和猜测堆在心口,听他这样问,才道:“大王为何会被劫持?” 又是这全然一样的问题。 不过他与嬴政之间的事,蒙毅倒是参与过良多,不同于面对王翦的肃然,秦政反问他道:“你觉得呢?” 他既然这样问,那就是在默认自己可以说。 蒙毅也就直言问道:“合谋?”‘ 秦政未有否认。 他一向嘴严,也一贯衷心,对于他,秦政倒也可以不全然隐瞒。 两人对视一阵,秦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假若这世上出现第二个你,你会如何?” 蒙毅从未这样设想过,也对他忽而说及这不搭边的事颇有疑惑,与他道:“此种异像,臣亦不知臣会如何。” 秦政继而问得具体了些:“若当真有这样一个人,你会选择去信他还是不信?” 蒙毅想了想,道:“概是会的。” 秦政则道:“这种异像,当下出现在了寡人身上。” 蒙毅一时顿住。 在思考中宕机片刻,他缓缓道:“大王今日波折良多,许是劳累,臣为大王召太医来?” 第125章 棋子 秦政:“……” 这话的意思, 难不成是在说他一时犯糊涂,怕是要请太医? 他一时默声,盯蒙毅一阵, 蒙毅自觉自己所说不当,移目道:“臣失言。” 秦政自然也不过多追究,知道他定然不信, 只问他一句,道:“你觉得寡人为何会放过他?” 指的是那日两人打成那样,最后兜兜转转, 却还是走到一起的事。 蒙毅对此向来是不解的。 但要他一时去相信这种事实,他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去相信。 而秦政一句话道完,也不打算与他过多解释。 只消这个事实一说,蒙毅在往后自会去比对各种异样, 慢慢去接受这个看似不可信的事实。 等到他全然相信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再度寻来与他说此事的时机。 当下既然蒙毅知晓此为合谋, 秦政理所应当地给他下令, 道:“扶苏那边便交由你。” 他不多说,蒙毅也不好就着方才的事问得过多, 接下他的命令, 又问道:“要将扶苏彻底从此事脱出吗?” 秦政点头,继而道:“之后按他所想,将他派去民间。” 这样既可以让他人觉得扶苏不再有待在咸阳的资格, 也可以让扶苏顺利离开。 蒙毅再度顿了一下。 对于客卿也就算了,对于扶苏,印象中大王是近来才与他熟络。 蒙毅以为他是因对客卿的喜爱, 而连带着在意扶苏,思量片刻, 还是问道:“大王对于此事,当真尽在掌握?” 秦政看他一眼,知道他是真切地担忧,与他道:“寡人哪一次行事莽撞而未有分寸?” 听到此,蒙毅这才放下心来,领命过后,就与他请辞。 他下去后,秦政召来那日守着嬴政的亲卫,问道:“他的那只玉龙,是从何而来?” 忙着处理他事,关于他脱出的真相,秦政此时才得出空来去解开。 亲卫对于在此事上隐瞒本就心虚,听他问起,当然是与他尽数道来。 秦政听完,感慨一阵他当真很会利用人心,随即道:“去盘问那日洒扫的宫人。” 亲卫亦领命,正要下去时,秦政却叫住了他,道:“那几日谁与这些宫人有私联,亦要查探。” 能这样完美地实行这个计划,秦政有种直觉,这是嬴政早已有的布局。 早到就算他当初真的将他囚禁宫中,以他埋下的这一步棋,他照样能在桎梏之下脱逃。 而以近年来他对他的盯控,至少一两年内,嬴政绝不可能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与宫人有所联系。 那该是什么时候? 秦政再度握笔。 无论是什么时候,嬴政如今都属于他,也就无所谓他从前做了什么。 唯有这一点确信就好。 他这边释怀,那边蒙毅心中却压着诸多事宜,从秦政殿上出去,却也未有即刻出宫去。 在打听到扶苏如今被关在何处后,他径直去了那边。 他入此处,并未有人拦他。 倒是在屋中静坐,读着竹简的扶苏很是诧异。 见他进屋来,扶苏放了手中书简,想起身去迎他。 蒙毅却示意他不必起身,在他面前坐下,其后看他一会,与他道:“当时一派乱象,你出现在场上时,我与兄长都有看到。” 说的怕是昨日晚上他赶到宫中却又被带走之事。 扶苏有些不明白他以这话开场的意思,一时未有答话,静等着他说下去。 蒙毅于是继续,道:“你与客卿的关系,我二人都知晓。” 这话一出,扶苏就知晓他到底想说何事。 估计是觉作为崇苏的父皇叛走,连带着他定然也脱不去干系。 他浅笑一番,接话道:“上卿这样晚入宫,必定不是独独为我来。” 他问道:“若是已然见过大王,大王可有与上卿说过其中玄机?” 蒙毅轻点了头。 扶苏于是道:“既是如此,客卿与我所行,应当不必再过多解释?” 既然都得到了秦政的认可,那么对于他的盘问,蒙毅也未有必要再继续。 可蒙毅显然是未有对他二人放心,却也未有直接说怀疑,而是道:“在我心中,大王与秦国总是第一位的。” 扶苏微微愣了一下。 继而又听他道:“无论你与客卿在做何事,只消于秦国不利,就是再深厚的情分,我与兄长都不会顾及。” 刻意提及蒙恬,怕是这一夜在去追父皇的路上就在一同讨论此事。 而入宫后,虽其中内情他已然知晓一些,但他不知小父王为何会这样信任他们,基于种种,他最终还是不能全然放心,转而越过秦政,来与他言道这些。 这些思量拿到他面前来说,也未有一分一毫犹疑于情分的心思。 扶苏慨叹于他的忠信,但又不能说得过于具体,道:“关乎此事,上卿大可不必这样忧心,大王这样信任我们,并不是未有原因。” 他这话,蒙毅忽而想到了方才被他视作的胡言。 两相结合,蒙毅猜测道:“另一个本身?” 扶苏惊讶于秦政这时就与他言道这些,可也不知他到底说了多少,面对蒙毅的提问,扶苏只含糊道:“如大王所说。” 这一次轮到蒙毅默了声。 接连从两个人口中得到同样的回答,饶是不信,蒙毅也不得不再度思考起这个可能性。 又因太过离奇,他暂且将此事放下,与扶苏道:“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说完威胁的话,蒙毅又为两人之后的关系留了后路,道:“若是其中确是误会,莫要放在心上。” 扶苏则回他:“我知上卿之心,定然不会在此事上斤斤计较。” 听他此话,蒙毅这才与他展露了笑容,两相道别,最后出宫。 第二日,秦政状若无事继续了今日的朝会。 前两日的风波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而满城疯传的崇客卿离秦倒是声势浩大,传得人尽皆闻。 关于他为何要走更是揣测良多,秦政对这些是充耳不闻,只下令要人尽快将他捉拿,其中原因,却只说涉及机密。 可捉拿的进程却一直不顺利。 即使当是时已然有军队前往追击,也早有公示发出检举者有赏,但他的具体行踪,却一直未有暴露。 而再听到消息时,就是嬴政已然出了秦国。 之后十分高调地在赵国露面,在围绕着他的传言最是鼎盛之际,叩开了赵国郭开的门。 消息早已传回宫中,秦政对此事无甚波澜,只静等着另一件东西传来。 而几日后,他期待的东西传回宫中时,秦政正下早朝。 绢帛递到手中,秦政掩下忽起的惊喜,速而回了殿上,几下打开来,就见其上几个字。 ——安好,勿念。 一路为他摆平了许多麻烦,此时终于得了些他的消息,就这样寥寥几字带过,秦政顿时生出恼来。 真是枉费他这样一番期待! 可还不等他发作,一旁负责为嬴政传信的人适时又递了什么上来。 这次是几张叠在一起的绢帛。 秦政疑惑于这次是什么,打开来看,第一张亦是寥寥几字。 ——生气了? 旁边是一个面上无奈的小人头像。 秦政:“……” 一通气还未发出又憋了回去,秦政被他这耍人的方式逗出了些笑意。 接着又是下一张。 这次是一句歌谣。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旁边是一个登上城墙,有些忧愁的小人画像。 不比从前,这次的字与画都是认真赠他,一笔一划都落墨清楚。 秦政的手指不禁触碰去这小人,像是想为他抚平皱起的眉头。 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绢帛。 他恍若醒转过来,垂了眉眼,去翻看最后一张。 此次字也不多。 ——满意了? 这次还是有小画像,但这次小人面上带了些许笑意,是一抹稍显得意的笑意。 秦政:“……” 方起的情绪被冲散,秦政真想就这样将他抓回来,好好报这被逗弄一番的不满。 正要为他写回信之际,那边亲卫却上来请见,说是上回他下令彻查的关于客卿为何能脱出一事有了结果。 今日关于他的事宜还真是凑到了一堆,秦政暂时放了笔,之后让人进来。 那亲卫一进来,秦政就见他身后带来了一个有些面熟的侍从。 看服侍,应当是咸阳宫中的宫卫。 秦政首先问:“何人?” 亲卫则与他道:“回大王,是上回差使宫人将玉龙递去客卿宫中之人。” 秦政听此,又将视线盯去了此人身上。 嬴政是如何传递的玉龙他已然知晓,如今他想知道的,是此人的身份,以及嬴政到底是何时埋下的这枚棋子。 这人他并不熟识,但这样看着,总会生出一些他在何处见过的错觉。 但能在他身边出现且能被他记住的,又绝不是这种普通宫卫。 缓缓地,他生出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起的同时,方才心中所有的疑问,似乎都要得到解答。 他暂且按住对于这个猜测的不可置信,紧盯着此人,问道:“你姓什么?” 面对他,这人倒也不敢有太多违逆,如实道:“张。” 果然是。 秦政又问:“你可有胞亲同在宫中当差?” 此人再度点头。 听完此话,秦政惊到极致,却是换得一声哼笑:“好啊。” 怪不得嬴政从前一直不肯与他言道。 这近十年的棋子,嬴政只消承认,就等于证明他初始遇他的几年,对他根本就是算计居多。 记忆拉回九年前。 那时他初登太子位,立马就想到要将他从宫城守卫处划来自己身旁,而当时为掩人耳目,他还选了嬴政常与他提到的二人。 正是一对姓张的兄弟。 第126章 国丧 秦政知晓他诸多算计早已布下, 可也从未想过,会是这样早。 早到在他全然未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有,早到当时面对一片真心时, 他有的首先是利用这份真心去算计他的心思。 些许难过之余,秦政又生起了这确是他会行出的事的念头。 秦政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是无奈,只可惜如今郁闷, 又无处去找人言道。 估计嬴政也是这样想,想着利用这次离开时揭开这个事实。 而真相揭开之际他在外,也不必费心思去解释其中原因。 反正不管怎样, 届时他还是会原谅他。 他一向精于算计,就算如今被他打动,但秦政并不能保证他不会这样想。 秦政对于这个事实沉默了半响,良久, 才终于打算不再将注意力放去他一人身上。 此次秦政也并不打算给嬴政回信,且看他究竟是要何时才能想得起来再次给他寄信。 想到此, 他就要将这个为嬴政送信的人差遣回去。 此人却一时未走, 秦政再度看过来的一刻,他道:“禀大王, 客卿在走前亦留了信。” 秦政觉得有些意外, 问他道:“何信?” 听他一一道来,秦政得知是那时两人小池旁一谈后,嬴政找机会给他留的信。 秦政斜了他一眼, 问道:“与他欺瞒我一事相关?” 得到确信的回答后,秦政又让此人说了具体。 哪想嬴政这封信还送得颇为别致,居然不在此人手中, 还不告知他具体在何处,只给了些只言片语, 语意间分明是要他自己去寻。 秦政当下未有时间,直至第二日,他特地起了早,根据他留的话,去寻了这封信。 说是沿着他先前居所的花草一路过去,信就在其间。 这个说法,秦政不免思及那时他总会摆弄花草。 他写下信时早在被禁锢此地之前,那么此后一直关注着这些花草,难不成他是在那期间才琢磨如何留下这封信? 秦政越是想越是好奇,沿着这一路花草找寻。 一把短剑被他握在手中,时不时上前挑开挡住视线的绿意。 此时已然少有了花,清香的叶裹挟着初晨的水汽扑来他的面上,几经转目间,他的视线被一条微微下垂的枝条吸引过去。 掩盖在一片绿意中,好似是被什么牵引着,枝条向下垂落着。 这枝条长得颇高,但以他二人的身量,却能够轻易探到。 秦政心下一动,短剑挑开眼前绿丛,果然,就见面前是一条坠着东西的枝条。 顺其下看,就见末端是层层包裹着的绢帛。 秦政将它拆下来,稍显了臃肿的物事拿到手中,其外层染了些水汽,层层打开,放在最里边的、写着字的绢帛,却是丝毫未损。 将其缓缓展开来,就见其上字句写了许多。 其先就是对他的称呼。 小/秦王。 秦政对于他花费的这一番心思很是受用,正想拿着绢帛打开,却在见下句时忽而停下。 ——秋风凉,莫要在屋外久站。 像是他当真在面前,秦政弯了眉眼,一如往常地,先不想听他的话。 不过随即又反应过来,他如今可不在身旁,没有人会来对他的任性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之后再将他拉回屋内。 秦政方起的笑意稍稍回落了些,踱步回屋,踩去屋中温软的毯子,这才继续往下读。 ——若见此信,你怕是已然知晓当年。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秦政拿着绢帛坐去了床榻边缘,在心中默默回着他的每一句话。 ——或许还在想,我怕是故意如此,顾自远走,留你一人多想。 秦政一番心思被他捏了个准,一时挑了眉头,继续往下读。 ——其实不然,我心亦不安。 不安在何处,他却未有详细言道。 秦政却猜得到。 嬴政怕他会因此对他生出嫌隙。 毕竟这个担心在过往许多年都存在着,他思虑太深,深到每一种可能都会考虑,会生出这种想法也是当然。 ——我之所行,其中原由你我皆知,无需再言。 他们之间,也确实不必解释。 不但不必解释,从前他做的许多,好与坏在秦政看来已然相抵,其实只消他想,也不必去偿还。 毕竟如今的他也不会用什么方式去报复回来。 可嬴政对于他或许会有的脾气依旧有应对方式。 ——其中亏欠,来日方长。 又是这样简洁得不能再过的表达。 不过,这话好似是在将以后都许给他。 秦政看了个开心,丛床榻上起身,在宽敞屋中踱步走着。 又看最后的落款。 ——阿政。 看笔墨,本初始只写了一个政字。 只是一字写罢,落墨又转,似乎犹豫片刻,其后在旁又添一字,凑成了他对他的称呼。 秦政盯了这笔迹许久许久。 也不知他到底细想了多少,诸多话语,最终只将满腹言论融在这样一方小绢帛上。 言辞恳切,是真的在顾及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快。 不同于他在看二人关系时更看重当下,嬴政似乎在感情上也改不掉走一步观十步的性子。 被他这样一份心意裹挟,他既是开心,却又不禁会去想嬴政思量太多,许会太过劳累。 百感交杂之下,秦政轻轻叹了气。 都怪他这样一番留信,让他当下十分想见他。 可早起所拥有的闲暇只片刻,他需得回主殿去。 但比之昨日,心中事得解,秦政一路倒是轻快许多。 就是该怎样回信,他还得额外花些心思。 但这番心思却未来得及去花,诸多事宜间,他几乎没有一点空当去思及此事。 晚秋临冬,天气陡寒,牵出的诸多变化始料未及。 一临了寒,丝丝寒气入体,早前有的病症就此牵连而出,先前颇具精气神的蒙骜在此时出了意外。 据蒙毅所说,只是微微染了寒,他便是一病不起。 秦政准许他二人推去许多事宜,回去照料好自家大父。 可就算是悉心照料,应有的命数,终究还是未能逃脱。 此前秦政派去的太医诊断,他撑不过此年,也正是在此尾的前两月,蒙家府门挂上了白藩。 将军走于夜宴,听闻是谈笑饮酒间,伴随着一句句豪言离去。 名为生死的帷幕垂落,盖住的,是老将波澜壮阔的戎马生平。 当夜,秦政听闻消息赶去时,只见得他弥留之际。 少时的师长浑浊苍老的眼看着他,诸多话语未出口,只来得及在他肩上轻拍。 力道轻得几乎不被察觉,其中包含着的千言万语,以及对他此后多年的厚望与祝愿,却又是这样沉重。 秦政与蒙家后辈同守在他床前,再往外些,王翦一众他的好友亦守在屋内。 后辈老友尽在,无憾而终,直至最终阖目,蒙骜面上都是一派祥和。 众人悲恸难当,秦政第一次看到自小的两位好友止不住的落泪。 他虽也心伤,但他不会就此落泪,一众人恸哭间,他宣告了蒙骜的后事。 停灵结束,则与当年王龁一般,以诸侯之礼葬。 随后免去了场上众人谢应,同时,为给蒙家留下一片清净,他也并未在此就待,而是回去宫中。 当夜,他忽而就觉今日的咸阳宫有些冷清。 长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伤情感怀之际时没人安慰会是这样的落寞。 可这样的路他的阿政走了一生。 此时他会去想他,而从前,嬴政在这种时刻,又在想什么呢? 他极少将心中所想剖白言道,何况是这种私情。 秦政忽而就觉得,直到目前,他所了解的都是一些表层,而关于嬴政诸多所想所思,他并也没有来得及了解。 既然来日方长,那么以后关于这些,他也要知晓。 这次要听他亲口说。 诸多念头间杂着,秦政此夜未有阖目。 葬礼如期,蒙家发丧期间,咸阳城都未晴朗过。 阴冷的天空下,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喜事。 紧随着他,久居深宫的夏太后亦染了重病。 亲祖母染病,这些时日,秦政都会抽空去看望。 与夏太后同在一片居所的赵姬亦常去走动,行程多有重合,两人难免撞上。 而她总会给出那些迟来的关心。 比如天凉得快,在外一定要系披风。 再比如近日操劳,她提醒他记得晚间不要处理政务到很晚,莫要伤身。 可这些早有人替她做了,甚至做得更好,以至秦政对她的示好并未有太大感知。 基本的礼数之下,秦政面对她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神色。 尽管对上的或是一副失望的面色,秦政也最多是看在生母的情分上,给她几句关心。 而换来的一副欣喜的神色,也不能让他多么地动容。 只因他拥有的爱并不会让他再去对一份迟来的关心生出贪恋。 他们之间,是止步于此。 与蒙家的情势相同,尽管秦政派去了最好的太医,用药也尽然顶格,诸多挽留,却也未能缓住祖母离去的身影。 这次是在清晨。 秦政还是目送了她的离开。 尽管也未有在她这里得到明显的偏爱,但终归是亲祖母,最后握住她几乎冰凉的手,听她嘱咐的遗言之际,他还是难免难过。 接连两桩国丧,秦政近日来处理政务与这两桩事宜,就忙得不可开交。 就好似这场冬日要带走许多人,他从心底生出许多不安来。 长久搁置未给出的信,也在此刻提笔。 几经提笔又落,秦政在诸多思忖间,一字一字写下了思念。 也就在半月后,远在邯郸的嬴政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和一个香囊。 绢帛上只有寥寥几字。 ——心意皆知,所忧请君弃。 其上字体秀气,口吻也明显偏向女子,显然不是秦政所写。 定是怕太过直接许会败露,这才如此。 但其上内容,未必又不是真心话。 他担忧秦政会生气,而秦政就借用此句话,来解他一份忧心。 不过,千里迢迢送一份牵挂来,以他的性子,嬴政并不觉他只会送来这样寥寥几字。 他的目光投去了那香囊。 可还未等他去解其中奥秘,其外就有小仆报来,说是有人来。 才通报完,那人也不等他同意,直接就进了屋来。 嬴政转目一看,就见是郭开的一个幕僚。 当下也不拦,亦不收桌上物事,任他打量了片刻。 本是找他说事的幕僚顿时起了几分疑心,借着玩笑的语气问他:“谁与崇卿谈此等风月?” 秦政特地弄成这副模样,嬴政自然也不能说是好友,只好道:“是在远方待我的妻。” 幕僚更是狐疑:“先前可未听说崇卿有妻。” 既然这样送来,那边秦政定然是为此安排好了一切,就算去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不对,他要做的,是配合秦政圆这个谎。 嬴政没有后顾之忧,此时张口就道:“是为私定终身。” 第127章 思念 此人被他一噎, 最终也未有说话,只道:“不知崇卿还有此等往事。” 说着,视线一直在往桌上摊开的绢帛上看。 嬴政也不拦, 就这样任他看。 如若多过遮掩,倒更显他心中有鬼。 反正其上内容,这样随意放也无妨。 毕竟量此人想破脑袋, 也断然想不到这是当今秦王所递。 绢帛上字并不多,他看了半天,却也未从其间窥出什么消息来, 只好先道:“还真是一番好情意。” 嘴上这样说,心中却还是怀疑。 崇苏自到此处后,就速而得到了郭开的赏识,许多幕僚都随之被冷落。 他就是其中一员。 对于这个崇苏的到来, 许多幕僚都心存了怀疑。 这点就连郭开都未能避免,更不说他们。 此时好不容易找到些似乎是把柄的东西, 自然不会就此略过。 他的目光随即又落去那同样摆在明面的香囊。 当下问道:“此也为赠物?” 嬴政点了头。 他于是便将这香囊亦拿了过去。 这香囊由绳扣固定着, 由着开口旁扯,就能看到其中装了何物。 他也不避讳, 当着嬴政的面, 就扯开这香囊。 嬴政还是未有拦。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既然要传物,绝不可能就这般藏于表象。 香囊被打开的那一刻, 淡然花香从中飘出。 是平常二人都喜欢的淡香。 嬴政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却又在看到这人当着他的面,将香囊倒转, 将其中花卉尽数倒落在桌上时沉了面色。 已然干透的花有几朵向下滚落了去,嬴政尽数伸手接过, 颇为爱惜地将这些花都端在手心。 而这幕僚看过其中只有花,而未有其他可疑物事之时,朝着他讪讪笑道:“只是想看看崇卿所爱会是何样的花,得罪。” 说着,见他已然皱起的眉,幕僚伸手,就想为他将这些花都一一捡进香囊收好。 这次嬴政却拦了他,道:“不必。” 嬴政冷声道:“爱惜之物,任由冒犯者经手,未免糟践。” 几乎是指着他责骂,幕僚一时嘴角都抽抽。 嬴政可不会管他神色如何,将香囊从他手中几乎是拽过来。 接着当着他的面,像是厌嫌似的,故意将香囊拍了拍,这才将手心中的干花放入香囊。 最后慢条斯理地捡着桌上散落的花朵,只把头稍稍往幕僚这边偏,示意自己在听,他要说什么,随时都可以说。 幕僚被他这接连的动作惹得够呛,本来就看不惯他,当下更是厌恶,一口气理顺了,这才生硬道:“确如崇卿所说,秦国接连遭变。” 但这其中消息,这半月来一直都有传来,郭开早已为此对崇苏表达过欣赏之情,其实无需多言。 今日特地要走一趟,实则是在赵王宫中发生的一件事。 此次的事宜,更是让郭大夫开怀。 幕僚道:“大王近来甚是宠爱公子迁,甚至有另立的想法,这也如崇卿所说。”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嬴政未有认真听,注意力只在一朵朵散在桌上的干花。 以秦政的性子,这花会是他亲手所装,这样的心意,他可不想随意让其付诸东流,只一朵朵收得认真。 对于此人所说,嬴政只是轻点了头。 他来赵国后,用一月骗取了郭开的信任,如今为郭开出谋划策的是他,也就无需去在意此人如何看他。 幕僚即使受气,但崇苏当下受重用,他却也只能道:“大夫颇为高兴,特派我前来知会崇卿。” 郭开得知这消息时,正陪着公子迁游戏,并没有功夫即刻出宫,也不好就这样去召人入宫,于是派他来与崇苏知会这个消息。 哪想会是到他这处来受这等气。 他说完,嬴政还不即刻回他,而是等捡完桌上花瓣,这才道一句:“有劳。” 他这副态度,幕僚自然不想多留,事说完起身想往外去。 却也在走前,想将今日在此处受气尽然还回去:“只这几桩事,并不能证明崇卿说的所有尽然为对。” 说着,见他还是不理人,其后又道:“既然崇卿身上背着秦王布下的悬赏,大夫愿保你在异乡,承了这份恩情,就该多多审视己身,莫要太过猖狂。” 嬴政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回了一句敷衍人的万能话:“此事我届时自会与大夫详谈,下去……”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过往的习惯显露,嬴政顿了一下,又改口,不为戏谑道:“请回。” 他这样说话,分明就是一句话都未有认真听。 还这样故意出言。 幕僚气急,一时想抬手指他,可才半抬了手,就被嬴政身旁站着的侍卫拦下。 这些常常跟在他身边的侍卫气场极其可惧,幕僚曾亲眼见他们以少对多,撂倒了郭开的一众护卫。 一时也不敢多有动作,狠狠瞪视几眼,随即甩袖而去。 却不知,他的这几眼瞪视也尽然被忽略,嬴政一直注意着手中的香囊。 一圈圈揉捏间,他似乎在其上摸到了什么,即刻就示意身旁侍从去寻针线小刀来。 等这些呈上,嬴政首先拿了小刀,割开了香囊封口下的缝线,之后生怕弄破香囊似的,一点点扯出这缝线来。 待扯出来大半,嬴政将外层布料拨开,果然就见其中夹层有一块极其轻薄的帛,隐在其间,状若未有此物。 若不是他猜到定有玄机,方才几番细细查找,是极难发现。 嬴政放了小刀,将这轻帛缓缓扯出,这帛料子轻透,又很软滑,这样扯出来,并未觉有多吃力。 极为珍贵的用料,平日都专为王室所供,很是少用,此刻却只为他二人传信所用,嬴政轻笑于秦政的用心,手下用力更是轻柔。 只待全然扯出,嬴政就见其上细细地写着一些小字。 他先将这帛放在桌上,也未有即刻去看,而是先去处理这被他扯坏缝线的香囊。 府中的绣女不是自己人,嬴政难免担忧其会败露此事。 在这边能信任的只有他带来的黑衣,也就是如今身旁的侍从。 不过这些都是习武之人,大多不会这种细致玩意,千挑万选,嬴政才挑到一个会针线的侍从小心帮他缝回去。 也正是缝的时候,屋外寒风吹彻间,透了几缕冷意到屋内,另一个侍从见状,去关那边开着小缝的窗, 却在看向其外景色时,他回头与嬴政道:“主上,落雪了。” 嬴政的视线随即过去。 稍显了阴沉的天空,一片片薄雪落下,滴滴点点汇入各处,在屋檐上搭起薄薄白绸。 几十载来,这样的初雪嬴政看过许多回,本早该习以为常。 但近十余年来却不同,有人陪他一同看。 他收了视线,转而拾起了那轻帛。 小字布列公整,未有一字写错,也未用一处空余,满腔热忱融在这样一番小方巾中,每一字,都显得那样的珍贵。 其上并未有称呼,其先就是一句。 ——近来安好? 他的消息秦政应当都有所耳闻,他在这方当然安好。 只是秦政接连历经两桩丧事,真正该问是否安好的是他。 ——多逢变故,诸多所思,唯独忆及失你一事,辗转难安。 怕是看到接连两人离世,不禁联想到他离开的那一月。 那一月他只在扶苏口中听闻秦政的模样,秦政却少有与他言道,也不知他那些日子,是怎样怀揣着不安度过。 往后回去,他想听他亲口言道。 ——我情不改,你之所忧皆可抛。只消你愿,我定不负。 这一行字的下边,又小小的添了一行。 ——不能不愿。 嬴政方才垂下的眸子添上几分笑意。 不讲理的性子倒是丝毫未改。 之后是几句简短的嘱托。 ——万事当心,不许伤身,愿安。 看其上落墨,他似乎还想写更多,却碍于轻帛太小,装不下这份祝愿。 最后,便是再直白不过的话。 ——我很想你。 明明才分别不久,秦政这句话却如一记重锤,锤碎了嬴政平日一副安然自得的不在意模样。 其实他在意得很。 尤其是生出想全然占有他的心思之后,秦政的许多所思所想,都被他摆在了首位。 只不过他不会轻易言之于口,也不会把心思摆到明面。 这日,整一日雪落。 似乎是特意不搅他心境似的,郭开在宫中一直未出,没人来打搅他观这场初雪。 屋中小窗开着,嬴政披着厚披风靠在窗边,不远处雪压枝头之景尽收眼底。 从前看到此景之时,就是秦政拉着他出去赏雪时分。 他并不热衷于这份景色,但作为同体的秦政却很喜欢。 怕是一如当年杏花,他的喜欢,只源于有身旁人相陪。 所爱之人相伴,于是万物生情。 嬴政越看越是入神,越是想,就好像以往都在眼前。 还真如秦政所说,以往二人一同所见,到如今尽数会化作思念。 雪覆愈多,待香囊缝好,他将其握在手心,独自行去雪地,想为方才一直看的枝条清扫其上雪痕。 枝丫却未能撑到他前去扫雪。 嬴政靠近的那一刻,清脆的断裂声在天地间惊走,犹如上回池水落石,击出的情绪是覆水难收。 相似的场景激出阵阵回忆,嬴政不禁回想,那日被说动,难道是因他给出的权力吗? 事到如今,他倒也说不出这样自欺欺人的话。 秦政一贯的真心以及磨不去的热忱,他独行许久,一朝遇他,纠缠到最后,生出的竟会是难有的失控。 他想彻底拥有这暖阳一般的爱意。 雪落得更大了。 嬴政在一片雪白中蹲下身来,面前因断枝而堆积的雪被他轻拢,他在其上揉捏着形状。 先前他一直说秦政荒唐,实则荒唐得更厉害的是他。 至少秦政对他生出喜欢之际,不知道他就是另一个他。 而如今他明明知道秦政是谁,看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情。 先前对秦政说的狠话七零八落浮现,诸多说他不可理喻的话还回来,磨得嬴政耳根都生出了一丝热意。 指尖的凉缓去了这分滚烫。 一个小雪人在面前渐渐成型,捏的形状不是太好,歪歪扭扭的,昂着头立在嬴政面前。 嬴政给它挑出来一个笑容,又拾了两颗漂亮的黑石子为它点缀了眼睛,雪人顿时鲜活起来,朝着他绽着笑。 呆呆的模样惹得嬴政轻笑出声。 手中的香囊被他握出了温度。 嬴政看着雪人,脑海里全然是去年此时节,寒雪天他的吻。 那点温度像是透过香囊传递过来,和过往许多时候的亲近重合。 他摩挲着柔软的布料,其中间杂着的淡雅花香,这些在秦政身上也能闻到。 愈来愈多关于秦政的事物浮现,他好像不得不承认。 他很想他。 雪覆枝头窸窣碎响,冬日的初雪中,花草没落。 寒梅未开时节,他低头,轻吻了秦政赠他的百花。 第128章 夜宴 寒风吹得厉害, 在外实在有些冻人,嬴政最后为小雪人搭了一个避风棚,之后便回了屋去。 香囊被他放去床边, 那轻帛不便留在明面,阅过之后,只能交由侍从藏去隐蔽之处。 第二日, 郭开从宫中出来,其先果然是将他找了去。 嬴政对此早有猜测,过去时不急不缓, 倒是郭开急得很,还不待他进府门,上前来就将他迎进府内。 第一句话,就是昨日在宫中所见:“大王昨日在赵妃面前许诺, 说是要改立公子迁为太子,难不成真如崇卿所说?” 嬴政没有即刻回他的话, 而是问他:“消息可有传出?” 郭开与他道:“未有。” 只是当着妃子和庶子的面所说的话, 还是废嫡立幼这等事,自然是不好传出去言道。 不过宫中也不知有没有太子嘉一派的党羽, 也不能断然确认此事不被其知晓。 嬴政便提醒他, 道:“王后与太子虽未有相争之态,但万不可掉以轻心。” 其实也无需太过担忧,就算他不在其中助推, 赵王还是会做出废嫡一事。 他要做的事重心并不在此,但此一步,却又是不可或缺。 嬴政嘱咐他下一步:“大夫尽可继续为赵妃出谋, 待公子迁被立太子,大夫或可升为相邦。” 听得升为相邦, 郭开神色速而明朗起来,连连答应下来。 近半月来,他做何事都会先来与崇苏商量,而从他此处得来的计策,几乎就在后事中完美呈现。 郭开自觉他有些神通,对他更是看重,思及昨日听闻之事,又去问他:“听闻崇卿有一红颜?” 嬴政瞥他一眼,就知他也会对此事介怀,先点了头。 郭开继而问:“在秦国所识?” 嬴政并未否决。 郭开只当他默认,道:“昨日那幕僚所言,客卿对这红颜颇为重视,如今分隔两地,又是如何心安?” 这句话怕是在试探他日后会如何抉择去向。 嬴政知晓他的目的,也就顺着他的意思说:“我必然是不能回秦,往后若有机会,自会相见,大夫无需为我二人忧心。” 郭开半信半疑,但一直质问下去,又显得他十分不信任,暂且放了这份疑心,先将关乎自己的事宜都尽数问他。 他问道:“若当真废嫡立幼,朝中定然会有异议,届时又该如何?” 这时候就开始关心此等后事,他升官之心倒是极为迫切。 嬴政心中极其厌烦他这般唯利是图的嘴脸,碍于不能当面就说,只敷衍他道:“那便要看是到底是哪些人有异议,再议后事。” 郭开却似未有听到他说话,自顾自道:“边关安稳许久,那边将士却空耗诸多税粮,实在不当。” 嬴政听他话,不免在心中暗叹。 这估计是妒忌守边将士每年拨去的大额税款,对此生出的不满。 嬴政早知此人是为蠢材,却也未料到,他居然会蠢到这种地步,只顾眼前利,而丝毫不顾及赵国的长远之计。 赵国边关匈奴之患在几代人的治理之下如今终得平稳,正是稳固其后边防,获利后世之际,此刻在他嘴里,却变为了空耗税粮。 不过他的这一份蠢劲,倒是可以让人很好地去利用,嬴政面不改色,道:“不如现今便去拉拢心腹,以便日后取代边关将领。” 郭开正有此意,问他道:“崇卿觉得该选谁?” 嬴政点出了一个名字:“扈辄。” 郭开思索片刻,此人确实在近两年展露头角,却一直未挤入朝堂的势头,如若此时去寻他联合,很是可能一拍即合。 人选确实不错,但他对崇苏为何这般了解赵国朝堂更是好奇,借着夸赞问出口来:“崇卿当真是无所不知,从前在秦国,莫非就在观天下局?” 嬴政还是敷衍他:“身处乱世,自要懂得天下局。” 说着就与他告辞:“大夫事宜繁多,我不便多留,告辞。” 郭开早已习惯他这样的个性,想说的言简意赅,不想说的绝不会多透露一字。 对于他忽然告辞,郭开并未多拦,只不过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此人面上神色骤然阴冷了去。 怪异的神色被嬴政身旁侍从收去眼底,只等回府,他将此事告知了嬴政,随后道:“主上这样对此等小人,怕是会被记恨在心。” 嬴政并不在乎他的记恨,道:“我知道太多他的把柄,又不是他的心腹,且待他升至相邦,定然会选择除掉我。” 侍从未免担忧,道:“那……” 嬴政却打断了他的忧心,道:“许是会将我交去秦国。” 毕竟秦政所设下的封赏实在丰厚。 能得到封赏,又能在秦王那处争一个人情,对于他来说,何乐而不为。 不过届时郭开把他交出去,秦政可是乐意得很。 也不知他们再次相见,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秦政估计会与预想中的一般,看到他怎么也止不住笑意。 他会说什么呢。 许久未见? 好似又太过寻常。 又同从前那般表明心意? 这些估计在之后传信间不会少说,再见面时,也不知他还会不会言道。 想到秦政,他所想不免发散良多,出神许久,这才回过神来。 也如秦政从难抑的私情中解脱之法,他将注意力投去之后需布局之事。 这月最终是在忙碌与寒风中飘过。 新旧年交换之际,嬴政本不觉此日有多特殊,在屋中阅书,入神之际,忽而有人搅了他的清净。 是侍从给他递来的消息:“主上,郭开派人传信,说是今日有夜宴。” 嬴政放了手中竹简,接过侍从给他递来的请帖。 未有什么特别的话,但在其后附上了参与夜宴的主要几人。 其中就有扈辄。 看到此人的名字,嬴政就知这夜宴的目的究竟是如何。 怕是郭开为结党而举的家宴,嬴政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也没理由去拒绝。 于是为表他不喜这种场合的态度,他踩着时辰的最后一刻才到郭开府上。 但就算到了此处,嬴政也无心参与进去此种小宴,只尝了些菜品,也不饮酒,之后独坐角落,不理会场上欢闹。 直到郭开酒醉之际,忽而就提及他,道:“崇卿帮我良多,可有什么想要之物?” 一时众人的视线齐聚过来,看着端坐的他,尽然是探究之意。 嬴政缓道:“入朝为官,为的无非高位。” 他将自己塑造成看重官职的重权之人,道:“届时大夫登临相国之位,还请记得当今这份情谊。” 说得都是官面话,也并未有什么稀奇,众人兴致缺缺之际,郭开却又半开玩笑道:“只要官爵,不要佳人?” 嬴政避开他话中的试探,冷淡道:“未有兴趣。” 其中拒绝之意明显,放在平常,郭开也就不会继续下去。 可此次,不知他是当真喝上了头,还是借着酒醉的由头故意刁难,道:“许多事,不试试怎知未有兴趣?” 此话说完,嬴政就觉很是不妙。 果然,下一刻,郭开朝着场上奏乐起舞的侍者指了两下。 之后就有两人迈着小步,半低着头朝他过来。 皆是面纱半掩面,但透过纱布影影绰绰,可见其中人长相很是出挑。 直到走到他面前,两人这才摘下了掩面的纱布。 是在供他挑选,如若不满,大可再换。 见他一阵诡异的沉默,郭开状若了然,好似是怕他玩不尽兴似的,又指了一个过来。 这次是一个长相颇为清秀,但骨相明显是男子的舞者。 嬴政只觉一阵头疼,压根不想看这三人,转头看向郭开。 正要开口让他将这三人都撤下,那舞者身上的浓郁香气骤然贴近。 轻薄的纱随着纤细素手的摆动扑到面前来,在他脸颊上轻轻扫过,是说不出的挑逗意味。 嬴政:“……” 第129章 画虎 嬴政即刻将这纱挡开了去。 轻柔而又浸润着香气的轻柔纱布被挥去一旁, 可在郭开的示意下,这三人并没有停下的架势。 嬴政知晓这是常见的,用来留人的手段。 哪管他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只要这红颜不在赵国,那么他就定然会有离赵的心思。 于是郭开为他安排这些人以供玩乐,想让他流连这份风月而更忘却从前往事, 以断了他的念想。 也不知若是秦政知晓他的安排反而惹来了这样的麻烦,他会是何种反应。 反正是不会高兴。 或许又要与他盘算从前的妃嫔。 两相僵持间,嬴政看着又欲贴过来的三人, 放在桌下的手抬了桌案。 一时美酒泼洒,佳肴倾覆,巨大的响声让在场所有人大惊。 面前三人愣在了原地,片刻后, 又纷纷退后。 这动静让其上的郭开酒意都醒了几分,忙起身来, 声音都带着几分怒意, 对他道:“大好夜宴,你这是做什么!” 嬴政冷眼看他, 道:“我既说过有妻, 大夫又何必这样为难?” 郭开被噎了一下,接着又似是不可置信,与他道:“良妻可有, 美妾自然也可有。” 嬴政无言一阵。 这要是当场认下,就算秦政知晓他不会如此,也定然要借此玩笑他许久。 何况这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他果断拒绝, 其后道:“于我而言,唯一人足矣。” 郭开的脸色变了变, 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按下来,语气中是再明显不过的嘲讽,道:“你还真是情深意重。” 嬴政随即还了回去,道:“官位,钱财,都是收服人心的手段,大夫何必执着于此一种?” 郭开见他将自己的心思都指明言道出来,脸上神色更是难看。 场上宾客一时都不知要如何缓和这场面,反倒是嬴政先行转了话,看向一旁的扈辄道:“扈君宴后可有空闲?” 扈辄见他将话忽而引到了自己身上,在这种场合首先看了作为主人的郭开。 嬴政同样看去了郭开,随后道:“大夫有话与我二人言道。” 郭开明显愣怔一下,但此事与后事相关,他即使方才还不痛快,当下还是点了头。 扈辄这才跟着答应下来。 两句话说下来,郭开也不好再将话绕回方才那事,只差人将嬴政面前残局收拾了,之后重新奏乐起舞,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宴席继续。 也是宴会后,三人齐聚,郭开因宴会一事,都不去过多看嬴政,首先做主为扈辄言道了近来赵王室局势。 嬴政则是提及两相合作之事,日后扈辄作为郭开党羽,只待郭开升迁,其后自会将他升入朝堂,上堂议事。 此种提议对于扈辄来说很是有利,一番攀谈下来,虽未有明确言道,但其中意向明显,扈辄随后退走。 目的几尽达成,嬴政也正要走,郭开却拦住了他。 看他片刻,郭开道:“崇卿莫不是从前在秦国贵为客卿,又得秦王信任,平日行事举止竟还留着从前的模样?” 这话一说,估计是觉得他平日太过高傲,显得目中无人。 郭开认为自己作为上位者,很是受制于他。 但这点嬴政已然是尽力克制,否则真要算起来,郭开这种废物,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与他说话都算是破格,何谈去百般顺从。 嬴政先是避而不答,道:“大夫觉我的行事是何种模样?” 郭开还想着要利用他,自然不能直说是自己觉得如此,就此撕破脸,而是道:“本官几个幕僚都说崇卿平日目中无人,这又是真是假啊?” 即使他更可能是在借他人的口说自己的想法,但联想到他近来愈发有为难的架势,定是有人在其后煽风点火。 嬴政只道:“是趋炎附势,还是专心大局,我虽与众人相处不恰,但于朝堂之事,又有哪一次不是尽心尽力?” 郭开的心思放到他面前根本不够看,轻易打发了去,他继而道:“在这样的局面下,是为大夫出谋,还是一直在意自己是否能得到重用,其中优劣,想来大夫应当知晓。” 郭开被他这番话说得无可反驳,但又不想承认自己被说动,道:“无论怎样,崇卿这番脾性还是要改,莫要伤了众人和气。” 嬴政的脾性面对秦政都不改,如今又怎可能去听他的,道:“我脾性一向如此,但在秦国朝堂,我依旧得到重用,与他人和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得到用人者的赏识。” 话中与郭开站到了同一条线上,在点郭开要用人识人,而不是执意让他去与自己的下属处好关系。 郭开再次被他说得噎住。 嬴政趁着他还未想出反驳的话,道:“大夫今日觉我扫了夜宴兴致,可又为何不看我忠于一人?” 提及今晚的事,郭开难免是有些不快,意会到他话中是在说以后会忠于他,道:“忠于一人,又为何要离秦?” 嬴政面不改色地说起了秦政的坏话,道:“秦王如虎狼,伴其左右,难免一天会栽进他布下的棋局。” 如今也确实栽进去了,他可没说假话。 郭开已然彻底被他说动,但还是不愿低头,只道:“此事本官会再去问明白。” 不明不白地揭过此事,他又转去扈辄,道:“要留住扈辄,可不能只靠嘴上工夫。” 此事再简单不过,让一个人忠心站在自己这方,有时最重要的不是信任,而是两人之间的共同利益。 嬴政于是提醒他道:“太子一党近来有人很是活跃。” 郭开近乎是敏锐地察觉他要做什么,道:“要公然除去一人,可不是那样简单。” 嬴政却道:“我并未说过要除去他。” 郭开换了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嬴政则道:“只不过让他去诬造些证据而已。” 以便于日后诬陷时揭发。 说罢,他又给郭开规划了些前景,道:“若是一切顺利,换太子一事,明春就能尘埃落定。” 郭开听完,忽而灵光一现,继而道:“既然如此,崇卿不如也参与进去?” 嬴政欣然答应。 他本就是来扰乱赵国朝堂的,也就无所谓去做这些与郭开绑在同一条利益线上的事。 反正不管他做什么,秦政永远都是他的退路。 这些谈完,嬴政也不想在此处多待,告辞后便回去宅中。 回府洗去一身沾染回来的脂粉酒气,他拿起了走前搁置下来的画。 此年过去,很快又是他二人的生辰。 嬴政琢磨良久,却也不知该送秦政什么。 他如今不方便在众多耳目下为他准备太多,想了许久,选择用再平常不过的形式,为他画一副画。 他并不精通画,但这想法一直有,许多时日下来,在空闲时对着不同的画卷描摹,也算是学了个一知半解。 面前的画卷上,勾勒出了一只动物的雏形,嬴政拿起笔来,为它填充着血肉。 画的内容自然是不能是秦政本人,但作为送他的礼物,又不能与他毫不相关。 借物喻人,而又不能太过明显,嬴政千挑万选,终于是挑中了虎这一意象。 画布上的小虎体型不大,也并不形似真正的虎,而是更为简单的形象勾勒。 笔墨晕染之下,小虎渐渐添了毛发。 他特意在各处都多添几笔,让小虎看起来很是毛茸。 在他眼里,秦政幼时,包括现在有些时候,都会像是幼年的小虎一般,在他怀里露出脆弱柔软的脖颈和腹部。 是绝对的信任和亲昵。 有时候逗得太过,惹急了,会抬起爪子来给他一掌。 通常没有什么攻击力,只会让人更想多逗逗他。 更生气时还会咬人,但也不会见血,只会用尖牙轻轻地磨人。 这样的玩闹仅限于特定的人,要是换人,便不是什么小虎,而是威震八方的丛林霸主。 嬴政很是满意对这一形象的挑选,落笔都带着免不去的欣赏之情。 不过,想到不会见血,嬴政莫名觉得嘴唇隐痛。 思及那回被他咬得鲜血直流,他决意之后去给小虎添上尖牙。 第130章 撕破 约是一时辰, 谨慎落笔间,他终于将小虎的毛发勾勒了完全,毛茸茸的小虎跃然纸上。 只是面上仍旧空缺, 嬴政端详一会,最终却放了笔。 今夜时辰太晚,嬴政并不想为了赶这些时间而草草收尾。 只消在明日之内完工交由黑衣, 便可赶在生辰之日送到秦政手中。 画布上笔墨渐干,等着它全然干透之际,嬴政落目去一旁堆着的良多废稿, 从中挑选出几张比对起来。 比之从前画的有些许干瘪或是过于肥胖,嬴政对于此次画出的小虎很是满意,细细端详片刻,只等墨迹全然干透, 画上小虎最终定形之际,他才放心去歇下。 第二日, 一贯早起后, 嬴政继续执笔,为最后空缺的面上部分添墨。 神态早已想好, 要张牙舞爪, 一派严肃,似乎在警告来人,莫要再对他动手动脚。 但这般神色出现在一张软乎乎的脸上, 反而让人平白另起了些坏心思。 这神态平日很是常见,对于嬴政来说,此时描摹出来并不是难事, 轮廓画出,继而逐步添笔。 在最后, 嬴政为小虎添上黑色眼珠。 生动的形象跃然纸上,心中所想此时具象到眼前,嬴政对着画像,莫名又添了几分想念。 也不知秦政会要送他什么。 以他的个性,必然是想往张扬了送。 可如今自己在赵国,太过张扬可不好,这一点,秦政又会如何应对? 嬴政越是想,就越是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多年未像这般生出期许的心思,同秦政久久相处,嬴政觉得自己再活一世,倒是活得越发回去了。 看了许久,嬴政才将自己从这思绪中拔出,面前画布笔墨干透,画卷被他收好放去竹筒,由黑衣携带着,跨越边境送去秦国。 也就是不久后,生辰当日,嬴政收到了秦政送与他的礼物。 是一方小盒,以及小盒中的字条。 小盒打开,就见是一金铸虎形配饰。 形象也是偏小巧可爱了去,嬴政不免怀疑秦政是参照那画像送出的礼。 这可不像他送礼的风格,嬴政不解之际,却见其下压着的字条。 ——回秦之际,此物为信,兑生辰礼。 这么看来,他所准备之物还是不便送至赵国,嬴政挑起笑来,将配饰挂绳安在了腰间。 秦政给他此物,无非是想让他多一桩期待,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回秦。 即使不想承认,但秦政这招实在有效,嬴政对此处更添了几分厌恶。 也凭借着这份想离赵的心思,嬴政将在赵国需处理的事宜尽数提了日程,联合扈辄与郭开等人,推动着一切朝着自己的预想行进。 此年开春之际,如嬴政所料,赵王平日沉迷美色,在赵妃的几番哄骗之下,执意立其为后。 但因其原本是为娼妓,一时朝堂中反对之声明显。 赵王明显不想听这番反对之声,可又碍于不能随意定罪,接连几日朝堂,他都对此事避而不谈。 而支持赵迁的一党自然不会错过此次时机,不能随意定罪,那么就让这些反对之人变得有罪可定。 一时间,暗流涌动的赵国朝堂中,争斗在一夜之间爆发。 各路检举的证据涌出,在几日间接连呈到赵王面前。 赵王执意立赵妃为后,对这些证据也并不多加核实,先将执意反对的臣子惩处了去。 许多落得禁足的下场,更为严重的,则是干脆罢官。 一时朝中臣子人人自危,也未有人敢去惹这时候的赵王。 但这时机反倒对嬴政非常有利。 先前与扈辄一同伪造的证据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也未经郭开点头,只两人简单商议后,便由嬴政做主,借用扈辄的手递呈了上去。 郭开第二日上朝堂之际,就觉今日氛围十分地不对。 一众人见他来,纷纷将视线投过来。 其中以司马尚为首,赵国诸多将领看他是带着颇多敌意。 郭开被看得背后发凉,赶忙寻人与他言道了其中怪异。 却就此听闻了一件他并不知晓之事。 就在昨日,赵王收到了一封检举边关将领与匈奴一方勾连,假意不时起战,从而骗取朝中大批军饷。 背后真相,实则是将领从中获私利,而匈奴从边关处获取粮食,两相获利,唯有赵国朝堂被蒙在鼓中。 司马尚等人当然知晓此为污蔑,在被赵王传召之际尽然据理力争,奈何赵王对详尽的证据深信不疑,就算他们费尽口舌,赵王也未有将这份检举视作污蔑。 无奈,他们只得去寻为赵王递此信的罪魁祸首。 是为扈辄。 而扈辄近来亲近之臣,便是郭开。 司马尚一众人支持的是素有贤名的太子,而这郭开,一贯亲近公子迁,其中阴谋诡计,司马尚等人自然猜出了大半。 郭开听完,冷汗都冒了大半。 一场朝会心惊胆战地听下来,下朝后,他速而去寻了扈辄。 质问间,郭开才拼凑出了此事全貌。 扈辄是递上去了证据没错,但其上内容,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他递上去的,只是关乎支持太子的一众将领平日跋扈无比,有失德行。 此为意料之中,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证据。 不知是谁递上,与扈辄呈上去的证据恰好就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直指边关将领。 郭开当下目的只是要将朝堂内的阻碍除去,而关乎边关将士与将领,则是日后的计划,为何如今会提前这样多? 招惹到赵国最大的军事集团,以他如今的官位,定然不能与其抗衡。 但此事明显指向是他在背后动手脚,就算他如今去与司马尚等人解释,这些人也概不会信他。 慌乱片刻,郭开速而冷静下来,去想到底会是谁。 思来想去,郭开只能想到崇苏。 只有他了解扈辄在做些什么,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 崇苏在逼他与这些人作对。 想到这个可能性,郭开无疑是怒火陡生。 赵王对此已然生疑,事后必定会去查证,若是放任真相水落石出,那么就是他失势,以后再无翻身之日。 而如若顺水推舟,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去与这一党派抗争,去险中求胜,争个头破血流。 他这是被崇苏推去幕前当作挡箭牌了。 郭开越是想,一腔怒火就越是无处发泄,在府中准备妥当,就唤人召来崇苏。 既然是他惹出的祸事,至少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幕后操纵着一切的人前来府上,却是一派悠哉。 嬴政见郭开这副神色,结合今日朝堂上传出的风声,就知计划颇有成效。 至此,此人的利用价值算是达成,就算郭开再怎么不乐意,日后也只能按照他预设的路走下去。 要么,他往上走,要么,就由太子嘉一党将他撕个粉碎。 郭开知道自己只能选前者,可也正是知道,他才更是震怒。 他这般算是什么,算将自己当作可以一个随意摆布的下属吗。 郭开只觉一味地忍让他得寸进尺,如今居然都骑到了自己头上。 对方处变不惊的神情摆到面前,郭开更是气从心中来,几步走到他面前,质问道:“为何不经由本官同意便行此事?” 嬴政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这般结果,不正是大夫想要?” 郭开就知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也不想多说,只重重敲了身旁桌案。 两个带剑侍卫闻声而出,面对嬴政而立。 郭开有这二人护身,再度看向嬴政。 嬴政依旧不为所动,问他道:“大夫这是?” 郭开冷笑道:“自然是要你好好说话。” 他特意不让崇苏带那些侍从进来,就是要借此给他一个教训。 话一说完,他就示意两人上前去。 直到此刻,嬴政的面色才稍稍变了变。 郭开还以为他终于是害怕,更是得意,道:“我并不缺你一个幕僚,既然你数次逾矩,就莫要怪本官无情。” 只消将人制服,事后怎样处置,就是他说了算。 此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经此一日,郭开要他从前有多傲然,今后就要对他有多唯命是从。 郭开听闻过他守城的事迹,知晓他会武,特意提醒道:“拔剑对他。” 带着寒光的剑靠近,嬴政稍稍后退了一步。 他最后看了一眼侍卫身后神色几尽有些扭曲的郭开,道:“大夫当真要这般不讲情理?” 郭开哼笑一声,朝嬴政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他嘲讽道:“本官对你有恩,你却如此不将本官放在眼里,如此不要脸面,实在是连硕鼠都不如。” 嬴政的脸色转瞬冷了下来。 还未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 他这般态势,嬴政也就无所谓就此与他撕破脸。 侍卫在郭开话音落时一剑刺出,与此同时,一把小刃从嬴政袖中滑落。 今日朝堂上的消息传出,又逢郭开唤他过来,嬴政自然知晓此事郭开不会善罢甘休。 既是如此,他又怎可能一点都不设防。 利剑过来,嬴政也不躲,抬刃格挡之际,移步上前,以刃抵剑将此人剑高抬,另手打出,直击此人咽喉。 此人自是躲闪开去,可就是躲闪卸力之际,嬴政猛抬了手中刃,对招间,就将此人的剑挑得飞去了高处。 嬴政也未有趁此立即去接剑,反而在此刻旁撤了步子。 而就在上一刻,从嬴政身后绕上、另一个侍卫的剑对准他刺来。 恰逢嬴政闪躲开去,他来不及收剑,这剑刺出,是正正刺中了面前被挑飞剑的侍卫。 场上画面在这一刻似乎是凝滞住。 鲜血喷薄而出,在郭开三人不可置信的对视中,被刺中的侍卫缓缓倒下。 嬴政眼睫都不眨,抬手,接住了下落的剑。 手握利剑,他并不打算给敌手时间,趁着手刃同伴的侍卫还未反应过来,一剑刺出。 以同样的方式终结了此人的性命。 速度之快,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两人接连毙命。 郭开被他连杀两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的面容惊得连连后退。 在此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名为崇苏的人能有此等战力。 但他还有侍卫在后屋,方才只唤两人,实在是想借此去羞辱他。 慌乱间,郭开出声去唤其他侍卫。 可才喊出一声,嬴政手腕一转,冒着寒光的剑刃翻转,剑身朝着郭开直直就打过来。 还未滴落干净的血迹重重打来,黏腻的血液沾染到面上,其后是冰凉的剑身。 郭开似乎被拍了个神魂俱散,也不顾嘴中破裂,鲜血涌出,看着愈发近的剑光,他指着嬴政连连后退,又在慌乱中被绊倒,朝后跌去。 嬴政一步也不停,冷着脸朝他一步步逼近。 郭开站不起身来,却又实在害怕时不时闪到面上的寒光,只好在地上一片混乱中,捂着涌着鲜血的脸,蹬着腿朝后退走。 此时此刻,他才像一只被人到处追赶的,无处遁逃的老鼠。 嬴政的剑紧随着他落下,时而砍在郭开身侧的桌案上,时而紧贴着郭开的手,砍去一旁的地板上。 郭开被巨大的响动和寒光落下的极近距离吓得魂飞魄散,想出声求饶,可方才那一下打得他脸侧肿胀,想张嘴,却是一阵阵的剧痛,是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声声巨响和郭开奋力从喉管中迸出的惊叫无可避免地引来郭开的下侍,一众脚步声中,嬴政这才停了这番追逃,上前将郭开控住。 郭开的人转瞬就将他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可就是在他的人面前,嬴政也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 剑直指了郭开咽喉,他幽然道:“你方才,是如何与朕说话?” 130-140 第131章 会面 郭开一个字都说不出, 看着他一脸惊惧。 惊于他居然敢这样直接动手,惧在他手中的利器抵在咽喉。 郭开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在嬴政的示意下, 制止一旁的侍卫莫要对他动手。 嬴政冷眼看他,剑再度往前挑去。 动作间,他都未有看那边的侍卫, 只对郭开道:“让他们下去。” 锋利的剑抵得郭开喉管生疼,血痕丝丝下落,他面上的惧色在此刻达到顶峰, 赶忙示意周身人下去,而后挣扎着再度想开口。 剧痛却再次找上来,这一次,郭开眼中除去痛苦神色, 更多的,还有生起的恨意与杀意。 嬴政轻易看出他之所想, 缓蹲下身, 道:“我知晓你当下很想除掉我。” 他的动作牵动着手下剑锋微不可察的抖动,几乎是带着刻意的不稳让剑下人惊骇不已, 嬴政缓声道:“但除掉我, 你日后的路,又该是如何走?” 这时候了,他好似当真在为郭开考虑后路一般, 道:“做这一切的人是我,你不如猜猜,我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 “或者说, 谁会比我更清楚下一步该如何走?” 郭开死死盯着他,对他的仇视与敌意藏都藏不住。 他并不关心此人想做什么, 他只关心自己在赵国朝堂的地位到底能不能得保。 嬴政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大局观,对于此人,只消与他规划眼前的利弊。 而用来威胁他的话术早已想好,嬴政与他道:“以你如今的官职和势力,既然招惹到这样的集团,就该想到自己并不能全身而退。” “究竟是想当下除掉我,以解一时之快,”说到这句,他抵着郭开的剑终于是松开了几分,问他道:“还是利用我,躲过此难,继而在赵国朝堂立稳脚跟。” “孰优孰劣,大夫自行判断。” 一席话说完,在看清郭开眼底明显的犹豫后,他的剑这才彻底放下。 但对于郭开这类人,一时之气必定不是那样好放下,嬴政适才还冷眼相看,现下却稍稍柔和了语气,道:“此次是我逾矩,但大夫以兽喻人,未免也失了分寸。” 嬴政将剑挂去腰间,随后朝郭开伸出手去,给出了利益,道:“我愿献千金赔偿,大夫看如何?” 郭开当下能领到的俸禄可不算高,手下能供他敛财的贪污之处也不多,千金对于他来说无疑足够多。 一时丢去的脸面化作钱财,又知现下除掉他确实不妥,威逼利诱下,郭开心中有些许动摇。 但当下松口太是有失尊严,郭开拍开了他的手。 可才触碰到第一下,嬴政就紧握了他的手,随后将他从一片狼藉中拉起。 郭开被他拉得直愣愣起身,一时愣在原地,嬴政也不说话,拾起桌上绢帕,将壶中温水倒于其上,之后递到他手中,示意他可以敷去嘴边肿胀。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嬴政道:“我知大夫仍有气在心,只待事成,大夫大可向我出气。” 但只待事成,他自然也就不在了赵国。 郭开哪里知道他嘴里哪怕一句真话都未有,将湿帕敷到脸边,缓和一阵后,他才生硬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在秦国有什么样的位置,”此时说些套话不可信,嬴政将野心往大了靠,显得尽量真实,道:“在赵国亦要有同样的位置。” 郭开哼笑一声。 心道果然,此人心气甚高,又怎会甘心一直做他的幕僚。 嬴政却不笑,说得很是诚恳,道:“大夫之恩我自不会忘。” 继而道:“钱财自明日始送往大夫府上,事后计划也一并送来,大夫觉得如何?” 思及方才他话间的威胁,利弊结合,犹疑一阵,郭开还是点了头。 嬴政这才轻笑,其后与他告辞。 郭开当下也不想说太多话,生生看在日后利益上忍下这一通气,却也不想再看到他,迫不及待就将他敷衍出去。 是日,嬴政当真给他送来一大笔钱财,金光堆了一地,郭开只觉得脸边的疼都轻了不少。 这笔钱财的来源自然被嬴政编造成当初在秦国所得,实际上却是由秦政私库抽出。 他在这边所用现下只能通通算在秦政身上,只等日后他回秦正名,再转而算去国库开支。 而这些嬴政并不需要多管,尽然丢给秦政就好。 此事就此揭过,郭开就算有怨,也暂时被这些钱财堵住了嘴。 赵王立赵妃为后的想法却未打消,几番平去朝中异议后,终于在春末时节提上日程。 虽立赵妃为后,但其子赵迁却未有紧跟着被立太子。 事先蒙骗郭开的太子在春末换人的谎言不攻自破,嬴政给出的解释是错估了太子所拥民心。 实则此话只不过是当时还未捏住他的命脉,用来蒙骗的话术。 郭开被他骗了个习惯,将信将疑间,也懒得去探究其间真假。 这两月间,他之所行也确实对他们有利,郭开更是不想在这种时机去挑起两者的矛盾。 关于边关将领的调查一直行进着,郭开在嬴政的安排下一步步呈递着许多罪证。 许多郭开都有看过,很多是一些军中小事,但又偏偏是这些小事,若是被本就有疑的赵王看见,又极其像是边境军方与匈奴当真存在着不清不楚的勾连。 初始,郭开本以为这些都是崇苏编造,迫于他的催促与几经被针对的无奈,他最终心惊胆战地递呈上去。 本以为会极易被查出是伪造,意外的是,赵王却从未找过他的麻烦,反而是司马尚那边很是焦头烂额。 渐渐地,他意识到崇苏根本不止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要做到这些,他必然要对边关形势足够了解,并且还要提前伪造这些证据,甚至还要与匈奴人勾连,以便说假成真。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些,郭开并不知晓。 但这些于他有利,他只当是在暂且利用这份神通,仅此而已。 这样呈递许久,此事因立后一事搁置,如今又因赵王念及换太子后再度提起。 也就是夏日的第二月,嬴政将一份关键性的证据交由郭开,就此递呈。 也就是隔日,赵王在朝堂震怒,声明要将边关统领召回邯郸,亲自讯问。 风头直指李牧。 赵王一通怒气泄出,最终决意将李牧压回。 但其军功卓越,多年战功,赵王暂且没有像阶下囚一般待他。 而是派人将他护送回来,但一路上不得有自己的下属,以防他去销毁罪证。 又因此事郭开一直参与其中,赵王准许他的人一同前往,以便搜查罪证。 他意已决,众臣在一片默然间认下了他的决定。 此事争辩许久,因他的不信任,形势一直由着那些令人百口莫辩的证据主导着局面。 众人将希望寄托去李牧从边关归来陈情,只消他本人回来,其中诸多疑点,只要赵王能够听进去,都能随之消散。 况且,李牧治理匈奴的功绩仍在,再多怀疑,也只会怀疑他管教下属无方,而不是怀疑他确实与匈奴有所勾连。 此令一下,负责带回李牧的人即日便发出。 郭开将这消息递来之时,嬴政正在府中阅书。 如今郭开非要事不见他,此事也只是照例通知,哪想通知过后,郭开正闲散之际,那边嬴政却来了府上。 自那回之后,郭开便十分抗拒与他独处,只等身旁侍卫罗列,这才听他言明来意。 是要将他的侍从安插进护送李牧回邯郸的队伍中。 如今对于他的决断,郭开只听其中利,至于背后原因,他一向未有深究,商讨片刻,此事也就定下。 边关遥远,负责将其带回的队伍虽即刻发出,但在过去一月后,嬴政才收到黑衣递来的信。 接到此信时,计划便可行。 邯郸城中一夜间生出了诸多变化。 幕僚远走,夜空中潜伏着的侍从只留下传令的少数人。 取而代之的,是城郊多出的一只前行的队伍。 与此同时,郭开府上。 一封密信递上,郭开阅完后,在此前意料不到的道路在面前摆出。 欣喜片刻后,他毫不犹豫地踏上此路。 而夜色下,嬴政驾马行得飞快,若是预估无错,他的计划便可全然顺利实施。 在邯郸潜伏良久,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此事。 来前他曾与秦政说过,乱其社稷,溃其边防,这两点,无非内政与外交。 内政无需他过多操心,赵王废嫡立庶的行径就已然够扰乱朝堂。 短时间内全然毁乱一国内政绝非易事,他只消借助赵王的昏庸之行,为这乱局添上火,再在此基础上进而捣毁边防即可。 而赵国长久以来的边防之患为燕国与匈奴,当初布局之际,他并不便去与燕国同盟,于是他的目光早早就放去了匈奴。 自李牧制匈奴后,赵国边境长久安稳,但匈奴从未放弃过对中原领土的垂涎。 这一点恰恰方便他去利用。 早前培养挑起燕赵之争势力的同时,匈奴势力他亦在交涉。 他想除去的人与匈奴一方重合,利益一致之际,对方根本不会考虑他到底想凭此获利什么,而只会关注自己的利益。 在暗中的双方一拍即合,诸多莫须有的罪名联合扣上,加之赵王早就有疑,李牧自然逃不脱讯问。 但此条线利用得要恰当,如若在此事上让匈奴获取的利益太多,其当真南下攻陷赵国边境,带来的是长久之患。 日后秦国终归会统一全境,可不能在此给日后埋下隐患。 于是嬴政在给匈奴那方提供计策,联手将李牧从边关将领的位置拉下之际,也为赵国边防留了后路。 李牧之孙李左车,此时正当年少,才学却早已闻名,也曾与李牧在边关待过两年,对其大父的治边之道理解颇深。 此点嬴政早已提点过郭开,也让其不时给司马尚等人暗示,日后李牧下任,边关换人之际,郭开大可将李左车推为副将。 届时只消郭开以赵国的长久利益去威胁,李左车必定会抛弃私仇,转而优先国情。 他经验不足,虽不能做到同李牧一般让匈奴丝毫不敢进,但至少能利用好李牧留下的布局,做好守城之将。 总之,能撑到秦国攻陷赵国即可。 至于李牧日后的去处…… 思及此事,嬴政的面色也丝毫未改。 是要成为姚贾,还是成为韩非,去留由君决。 他或许会惋惜,但不会在秦国的利益上做出半点让步。 又是几日,夜。 此地离邯郸还有几日路程,接连奔波的李牧难得觉出累来。 可此夜,他却未有丝毫睡意。 小客栈的静寂后院时而有着虫鸣,多年的军功让他得以独占此地不受扰,他着衣立于堂前,似乎是在静等着什么人。 云隐月出,约是后半夜,前堂起了些动静,是看押人的交谈声。 随后,一个身形顷长,半面掩在面罩下的人缓步行至后院。 长身玉立,戴月而来。 前堂的声音随即止息,交谈声因他而起,也未引出太多骚动,看来是看押者识得之人。 李牧也就知晓此人便是自己要等的人,看他片刻,只从他露出的眉眼中看出他尚且年轻,笑言道:“既特意走这一遭,小友何不露真容?” 年轻人长目轻动,似乎起了些笑意。 随即,他微微低头,抬手揭了面罩。 再度抬目看他这一刻,恍然间,李牧好似在这张从未见过的面容上窥得些前人之影。 年轻人微微欠身,道:“久闻将军威名。” 言道间的态势更是与记忆中的一人重合。 半响,他才想起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印象究竟归属谁人。 李牧并未见过此人几面,但此人却给赵国、乃至其余六国,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再度看见,李牧也颇有些不可置信。 面前这个看似年纪不长的年轻人,举手投足之间,竟是有昭王之风。 第132章 反击 嬴政并不知他竟是想到了自家先辈, 还以为他是在辨认着自己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带此面罩。 他在赵国待了许久,难免会有人识得他, 一路上虽未停留过多,但以防万一,他并不想暴露己身行程, 这才特地做此掩饰。 这种小事他并未特意去解释,面上持着刻意显着的谦虚,静等着李牧再度回话。 李牧也收了心底感慨, 轻笑道:“有何威名。” 说着,他看其上明亮的月,道:“只不过在边关守了十载黄沙。” 又似乎是在自嘲:“如今看来,数载黄沙, 是抵不过几纸诉状。” 他说得这样直接,嬴政亦不与他弯绕, 道:“将军就未想过, 此为君王昏庸之行?” 李牧哈哈笑道:“小友觉得,我可有这样想过?” 他这样说, 那便是想过, 嬴政与他道:“既然昏庸,此次回邯郸,将军怕是也不能脱罪。” 李牧瞧他一眼, 月色下点破这个话里有话的年轻人的心思,道:“小友既然来此,或是未有想过让老夫回邯郸。” 嬴政微微愣了一下。 还真是瞒不过他。 也不等他说些什么, 李牧继续道:“此间押送老夫的侍卫,除去小友的人, 怕是已然昏去了吧?” 一个是羁押嫌犯,另一个是深夜到访的神秘来客,只是在押送队伍中有熟识之人,怎么都不该放任他这样闯入。 可到现在为止,却未有一人前来问他二人为何在此相谈,超乎寻常的寂静宣示着一切。 方才交谈过后并未有引起骚动,想来也是他的人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他到来。 话说完,他也不去看嬴政,像是有着笃信的答案,还是静看着前方。 李牧对他的安排这样了解,倒有些看透他所有计划的架势。 嬴政心念百转,面上神情却未变,只是也不藏话了,直言道:“只不过想为将军寻出路。” “出路?”李牧终于转目看他,道:“去往秦国?” 他面上还是那副和善笑意,语间回了身,邀嬴政在堂前落座,他道:“听闻邯郸来了一位秦国的客卿,若未猜错,就是小友?” 嬴政颔首。 李牧继而道:“此刻邀老夫去往秦国,怕是小友从未有离秦之心啊。” 这话一出,只换得对方笑而不语的神情。 双方都不觉有什么话能瞒过对方,既然不答,那便为默认。 李牧得到答案,问他道:“为何要以身涉险?” 潜入赵国可不比出使,如若所做之事曝露,大有可能永远留在赵国。 嬴政自然不会说是为他的天下,道:“自然是有值得我这般做的人。” 李牧猜了个准,道:“秦王?” 嬴政还是回他以轻笑。 果然。 李牧一副了然的模样:“除去他,老夫也想不出来第二者。” 他平日听到的秦王名声可不好,但比之他,此次赵王深信诬告更让他失望,不免道:“能得小友这般信任,想来是一位好君王。” 嬴政轻挑了眉头,替秦政收下这番夸耀,道:“确为好君王,将军既知,何不来秦?” 李牧也不正面答,而是道:“换做小友,终一生为赵国守边,会选择辜负将士与百姓所信,或是在日后手上沾染他们的亡魂?” 嬴政默然不语。 他并不想去做这种互换,他当下想知晓的只有他的选择。 这个回答,他怕是不会愿意。 也不等他回答,李牧道:“况且,老夫若走,左车怕是不能在赵国久待,小友的计划怕是不能继续施展。” 连李左车这一环都知晓,若不是嬴政从未将自己所想告知过他人,当下他都要怀疑是否有人泄密。 看他微微皱了眉头,李牧窥破了他所想,道:“想知道老夫为何会知晓这样多?” 嬴政颔首,诚心道:“将军心思缜密。” 李牧却道:“不,是小友手段高明。” 高明到他也是近来才在诸多碎片中拼凑出真相。 当初在边关,他虽查到过些许怪异,但并未有全然追查到底。 他想从中看出匈奴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花样,于是在可控的范围内,他并未根除匈奴人与军中人的一些交易。 本以为这是匈奴计策的一环,却未曾想到,这背后是远在秦国的客卿之布局。 状告从邯郸城传来之日,他才恍悟了这其中异样,他一向将目光放在军防上,不曾想到头来等来的不是匈奴人的进攻,而是问罪他的诉状。 事发到现今,他一面接受朝廷调查,同时也在调查这背后的真相,终于是将目光锁定在了这来赵不久的崇苏身上。 许多蛛丝马迹随即牵出,可惜的是,他并未有证据去证明是他所为。 更为遗憾的是,等他明白这一切时,关押他的人已然到了边关,无人会听他的辩解,他也未有时间去布局反击。 其中见解,也就只能留到此时,留到真正做了这一切的人面前去言道。 他静静与嬴政说着这些,最后道:“左车曾与我寄信,说近来总有人与他说日后的路。” 也是此一点,他意识到此人的布局并不只在眼下,他与嬴政道:“小友谋的是天下局。” 身在局中,却在事发的一刻串联起了所有真相。 若不是赵王不信任,朝堂亦有他的敌对势力,同盟势力在此时又要避去勾连的嫌疑,但凡有一点可以利用,他未必会坐在此处,这样被动。 嬴政默然听完,语句间尽然是诚心,道:“将军屈于赵国实为埋没,若是将军愿意,大可假死,同我归秦。” 而此处则会被伪造成失火,真相也就无人会知晓。 李牧怎么听不出他一番惜才之心,但其间种种,又怎么会轻易一言间化解,他叹道:“假死赴秦,在幕后躲藏几年,眼看赵国覆亡,恕老夫做不到如此绝情。” 相谈良久,李牧为这终局下了结论,道:“我们终会为敌,既然如此,小友会是如何?” 嬴政的眸子沉了沉,自知多说无益。 既是如此,他也不会过多让步。 他默然拿起桌案上的酒壶,为李牧面前的酒盏添酒。 却只添他一方酒盏。 其中意思明显,李牧随即会意。 但他自然也不会着急去碰这毒酒,而是抬眼,方才和善的面容此时却有些捉摸不透:“小友就未想过,老夫或是还会有破局之法?” 嬴政只觉他在诈他。 他道:“当下无人信将军,又如何去与他人联合?” 李牧即刻回道:“当下确实无人信我,但有人与我一样,想要除掉你。” 嬴政胜券在握的态势终于有了些许崩坏。 这个人只会有一人。 但在此之前,他并未想过这两人联手的可能。 李牧见他神色变化,就知他瞬间反应了过来,最后道:“小友深谙此道,如今却也在此道失足,是为不该。” 他竟为了破局选择与陷害他的郭开联手。 嬴政严肃了面色,问道:“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李牧也无所谓去揭露这些,道:“小友的人到边关之时。” 那时他的人递信回邯郸,李牧同样顺势派人递信与郭开。 “!” 时间竟与他的计划如此地吻合。 这意味着李牧不但窥破了他先前布局,还借由他的所有布局,推测出了他往后的行动。 没有人比李牧更清楚,一旦到邯郸,他便有机会去与赵王陈情,去有最后的机会翻盘。 而他的对弈者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也就自然猜到会在某夜迎来对弈者的到访。 也难怪李牧今夜会在此等候,只因他知道,他给郭开送出信之时,他的对手所需的密信也会送出。 他也猜到,密信送达邯郸之际,就是他的对手出发之际。 结合他出发的时间与此处距离邯郸的距离,李牧推测出他概是会今日到来。 一切的结局会在这条回都城的路上结算,他自知无解,却偏偏在死路中闯生门。 哪怕郭开亦可能不会放过他,他也义无反顾入局,为故土最后再做一件事。 除掉这个外来者。 第133章 救场 所有的算计交叠到此刻抛出, 嬴政怎么也没想到计划会在最后出了差错。 现在看来,在看到李牧在此等候的那一刻起,他就该觉察不对。 只是一贯胜券在握, 他没有想到身在局中的李牧在最后还能做出这样的反击。 长久利用利益一致的便利,借此去操控人心,他也确实忽视了如今在赵国最想除掉他的两支势力大可短暂联手。 成败皆基于此一点, 失足始料未及,事已至此,嬴政当下只能放眼后事。 他速而起身, 既然李牧早已与郭开联合,那么此地不宜久留。 视线落去李牧面前的酒盏,既然他不愿随他归秦,那么在此事上就不能就此放过。 对峙间, 李牧并没有要饮下这杯毒酒的意思。 嬴政几尽毫不留情地拔剑,对上他的瞬间, 这才换得李牧开口:“比起老夫, 小友要对付的人,或是已然到了。” 话音未落, 客栈四周的黑暗中, 也当真起了些声响。 下一瞬,四下墙头都窜上了来人,面上同他的黑衣一般, 掩在面罩下看不清面容。 郭开的人就此到了。 两只队伍几尽同时发出,如若路途上不耽搁,此时确实应当到达。 但这到来的时机, 未免也太过不巧。 客栈中早早待命的黑衣在此刻冲至跟前,与罗列在墙头的人对峙。 两相警惕间, 嬴政的注意力一时分散,李牧看准这个空挡,捡了桌上空酒盏,借以坚硬的酒盏将嬴政的剑震去一旁,其后速速退走至外墙旁。 郭开一众控住场上局势,举剑齐对其下嬴政一众,却也未有动作,为首者似乎看向了李牧。 这样大的阵仗,对方却全然不怕引起当地官员注意。 此处为官用驿站,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意选了一处偏僻处与李牧会面。 没想到此刻麻烦的竟是自己。 局势一时倒转,谈判的主导者转为被动,嬴政看向翻盘的李牧,问他道:“将军想如何?” 李牧得了一时的主动,其先道:“有关小友之事,老夫并不是全然不知。” 他在方才的谈话中刻意提及秦政,此时又如此言道。 嬴政于是猜到他所想。 是自己绝不会同意的所想。 李牧事先就派人打听过他在秦国的往事,方才的对话同样试探出不少,他道:“小友与秦王关系匪浅,你愿为秦王以身涉险,想必秦王对你亦是十分看重。” 他观着嬴政的神色变化,道:“以小友的分量,秦王会以什么来换?” 意料之中的答案摆在面前,嬴政并不想对此做回答。 李牧已然知晓了他的价值,用他去威胁秦政,开出的条件定然极高。 嬴政知晓秦政不会轻易放弃他,也正是知道,才更要避免被当作要挟的这种可能。 要秦政拿这样多的利益只换一人,于公于私,都极为不妥。 他此次来赵国,目的可不是让秦政陷入两难的境地。 嬴政握紧了手中剑,问他道:“将军打算将我带回邯郸?” 李牧默然间肯定了这般说法。 带回邯郸,其后揭出他所为,最后将他当作筹码,从秦王那捞到一笔好处。 嬴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故意看去外墙上的人,道:“这般做,郭开背地所做之事亦会披露在赵王面前。” 这话是在挑拨场上人与李牧的关系,李牧随即道:“此两者当然可以分开。” 嬴政即刻道:“我为郭开府上幕僚,我之所为,又如何与他分开?” 大半年来,他早已将郭开看了透彻,道:“他并无大志,只想保全己身,此次答应将军,也只是想借此机会除掉你我,而不会去考虑后事如何。” 让郭开冒着风险将他带回邯郸,在还未立稳脚跟之际揭出他府中幕僚是秦国策应,怎么看他都未有胆量去做此事。 而就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围住他们的一众人见所想几乎要被嬴政说个完全,为首之人当下低头看向李牧,随即抛给他装着毒酒的小壶,道:“还请将军自便。” 这个声音,嬴政听出他是扈辄。 郭开一贯谨慎,这般行动,确实也只敢派来自己的心腹。 他的人有动作,在邯郸的黑衣却并未有来信,要么,是消息已然被封锁,要么,他们干脆死在了邯郸。 若真是如此,一贯在他面前窝囊的郭开,实际在背后也未有少做盯梢他的事,否则此次不会反应得如此迅速。 扈辄这一句自便让李牧再度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深知自己当下无路可走,李牧深深叹气,也未有接扈辄扔来的小壶,而是再度绕到那桌案旁。 见其上扈辄轻动,将飞刀对准了他,不免苦笑道:“此亦为毒酒。” 扈辄这才放了手中暗器。 而嬴政看着李牧,从他的背影中窥出诸多不甘。 或许比起他之命运,他更多不甘,在于将要做主赵国朝堂的人会是这样的没有远见。 嬴政手中的剑反握了去,转目间与自己的黑衣对视。 黑衣的手藏于宽大衣袍下,此刻带着衣袍轻动,示意已然知晓。 下一刻,嬴政趁扈辄的视线还落在端起酒盏的李牧身上,手中剑转瞬挥出,寒光闪过,剑锋划过扈辄的右腿,随即飞去墙外。 剧痛中还未反应过来,扈辄连痛呼都未出口,就猛然发觉自己右肩一沉。 低头一看,就见是嬴政身边的黑衣抛出了飞爪,直直勾到了他右肩。 转瞬就将他拉下了外墙,锋利的刀刃抵到喉管的那一刻,扈辄都未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发制人,嬴政本想用扈辄要挟一众人,但场上居然却由他撕破的这一个口子转瞬混乱。 其上人似乎并不在意扈辄到底会不会有事,一股脑冲下来,一时剑光闪动,刀兵相接。 嬴政只好将扈辄丢开,接过黑衣给他递的剑,挡开了朝他刺来的利剑。 看来虽是由扈辄领队,但人却是忠于郭开。 方才外墙上的人到了院中,墙上转瞬却又围上了人。 嬴政见此态势,心觉不妙。 来人并不少。 这样被动的形势,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混战中他往后退去,将两个黑衣身前的敌手都挑开,低声嘱咐了什么,随后再度上前对敌。 他的黑衣在赵国分散了不少,此刻在场的人数并不多,但就算是劣势,场上敌手仍旧未有占据上风,见场上人接连倒下,观战者也争相下场。 也趁着他们下场的当口,方才嬴政嘱咐的两名黑衣猛然冲去了客栈内。 郭开的人目标主要是他,又尽然集中在这后院,只消他在此拖住这些人,那么黑衣就有机会从正门脱出。 至于此处困局如何解…… 郭开此行是为秘密,不能捅去明面。 此时只有下策中的下策,就是将此事捅去赵国官府面前,之后趁乱脱身。 若是此计亦不能及时挽救当前局面,那么剩下的一名黑衣将会依他之令,走去最后一步。 李牧在其后亦被拉入了乱局。 嬴政的人并不护他,却也不动他,反而是郭开的人疯了似的,一个劲地向他扑去。 乱局陡生,也不知过了多久,利剑被鲜血浸润,握在手中,都有些打滑。 嬴政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在蒲坂守城,呼吸间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粘腻血液沾染在手上,是说不出的厌恶。 那时会有秦政赶来,担忧他是否受伤,气他做事不计后果。 虽那日后来两人之间爆发的是争吵,但许久不见,当下在嬴政心里,若是秦政能再度像那般出现,就算现在与他吵架也好,与他怎样也好,他只会欣喜于两人再次相见。 按在心底的思念再度丝丝长出,他手中的剑再度斩杀一人。 场上尸身横陈,黑衣亦有折损,嬴政的呼吸渐渐重了起来。 乱局间,倒是李牧站到了他的不远处,同样沾染着满身血污,同样呼着粗气。 两人在此刻匆忙对视一眼,什么也未说,再度举剑。 黑衣还未归来,嬴政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可还不等他算出个所以然,眼前忽而闪过一团黑影。 一个人忽而从上空掉了下来。 嬴政几乎是一惊,往后连退几步,却见此为一具尸身。 是郭开的人。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外墙上的人似乎接二连三中箭,接连从外墙上栽下。 嬴政全然未有想到这副场景,视线投向李牧,对上的亦是一副困惑神色。 正当此时,客栈外的缠斗声骤起,却未有持续太久,一阵高声后,墙外最终安静下去。 几乎是同时,有人从墙外翻了进来。 嬴政抬眼一看,只见是其中一个方才派出去的黑衣。 还以为是请的赵国官兵到的是时候,黑衣的反应却不似寻常。 “主上。” 他几步走到嬴政面前,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兴奋,道:“是大王!” 第134章 归秦 嬴政几乎是心中一颤。 他怎么可能在这。 可随即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万一呢。 这想法生出, 嬴政对自己都嗤笑了声。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都会生出这种没有任何依据的期待了。 再怎么想,秦政都绝不可能在此刻抛下秦国的事务跑来赵国。 朝臣也绝不可能放任他就这样做出这般冒险的举动。 他心中翻江倒海, 场上交手的人却没有停手。 见到外墙人倒下来,这一众人虽心生慌乱,但他们并无退路, 只好继续迎战。 也不等嬴政想太多,外墙又翻进来了人。 几乎是瞬间,他抬眼去看。 翻墙的身影中却也没有他想见之人。 而是几个身着便衣, 有几分眼熟的面孔。 是秦政的亲卫。 顺利控住外墙后,亲卫并没有着急下来,而是高声喝停了混战,之后在众人面前展开一道印着王玺的王令。 亲卫缓缓念出其上内容。 这内容听完, 不止是郭开的人一时静下,就连嬴政都惊在了原地。 方才客栈外的打杀声并未有持续多久, 说明交手时有人控下了局势。 嬴政本以为许是秦政的亲卫带来的人数众多, 一时震住了场面。 但现在看来,反倒是这道命令起的作用。 这是秦政下的一道军令。 ——若他有任何闪失, 聚集在秦赵边境的五万秦军即日攻赵。 届时事宜人尽皆知, 郭开陷害忠良,引来外敌的事自然也瞒不下去。 场上敌手大部分是郭开的人,考虑到这般后果, 这些人一时不敢再动手。 嬴政这方的人亦停了下来,但即使局势对己方有利,许多人的目光也尽然是惊诧。 就连嬴政都未有想到会是这般走向。 这样及时的军令出现, 几乎就像是秦政本人在场外引导一般。 但他是如何做到的? 郭开与李牧是近来才知晓他是秦国间隙,他是怎么及时发现这二人联合, 又在这紧要关头派来了亲卫? 不过,他本人倒确实未有来赵国。 果然是不可能就这样离秦。 嬴政心中添了些释然。 能赶到得这样及时,这只队伍定然是对他的动向很是了解。 可若是此一年他们都跟在身旁,嬴政不可能全然未有察觉。 只可能…… 想到这,他眉眼间添了几分笑意。 当初秦政说要护他,看来并不是一时戏言。 除此之外,那时他与秦政说过的话,秦政看来一直记在心中。 那句追上来。 想来这一年来,秦政虽不在信上与他言道,但这些年他在天下的布局,秦政定然悟出了许多。 片刻间想了良多,院墙上的亲卫见场上局势静下来,其中一个跳下城墙,朝嬴政匆匆过来,甚是恭敬地为他递上一份绢帛。 此时给他递上,定然是秦政给他的。 趁着乱局中一时平静,嬴政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迹,速而打开这叠起的传信。 只见其上的两行字。 ——见字如面,精锐百人,护你周全。 ——愿安,早归。 在最后,是代表秦政的小人,其上画着一个得意的小表情。 似乎是对这般打算派上用场早有预料,秦政早早就准备了这绢帛,一直交由亲卫保管,只等着这时候给他。 方才还沾染着血迹,杀气重重的握剑之手此时轻触着绢帛上的小人,嬴政心中是说不出的感触。 却也只是一瞬,嬴政收了这份心思,又怕绢帛染了血迹,嬴政将它小心放去了心口。 之后,他问起了亲卫具体:“院外是何局势?” 虽借此控下了场面,但也不能一直这般对峙下去,两方势力交汇场上,总要论出个结果。 亲卫也未有说太多,而是示意身旁人将其外对峙的人唤到客栈内。 客栈后院虽不狭小,却也一时容不下这样多人。 最后,代表着郭开一方的领者以及扈辄坐到了嬴政对面。 而两个黑衣站在李牧身后,以防他再起什么心思。 两方对坐,场上气氛并不是太好。 郭开手下人自觉不能将他的性命带回,视线落去了李牧身上。 而嬴政则考量着这两者的下场该是如何。 郭开既然敢暗算李牧,许多事宜自然也是安排好,也定会去伪造其畏罪自杀的证据。 也因此,嬴政并不能在此地将郭开一众尽数斩杀。 否则李牧扈辄同死在一方客栈,消息传回之日,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他还未从赵国退走,实在冒险。 那么剩下的选择…… 嬴政不免叹了气。 也如他所想,接下来的谈判中,郭开一方直指李牧,似乎在说明,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作为交换,直至嬴政回到秦国,他们都不会将此事捅去明面。 结果已定,一旁听着的李牧是苦笑一声。 嬴政看了他一眼,问道:“重做选择,将军会如何?” 会是投靠他,还是依旧选择在一开始联合郭开算计他。 他这话,实则在试探李牧当下是否愿意随他归秦。 李牧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在苦笑中摇头,道:“多说无益。” 如若当真可以选,他的选择应当是在筑造于边疆的城墙上固守,是在边关与他的将士们饮酒高歌。 而不是参与这种政斗,甚至要在这种肮脏的算计下白白葬送一切可能的未来。 两人对话间,郭开手下人已然重新上了毒酒,亦有人去在客栈各处浇上火油。 手上再度握上毒酒,李牧看着平静的酒面,久久未有动作。 而对方明显添了些不耐烦的神态,催促间甚至想直接动手。 可才伸手,站在李牧身旁的黑衣在嬴政示意下上前,不由分说地,就将那人踹倒在地。 李牧被这一番动静惊扰,从沉思中回神,看向嬴政的神色中带着说不出的复杂。 看他一阵,诸多话语终归被藏下,他道:“枉费小友一番好意。” 嬴政知晓他意下已决,只是轻摇了头,示意不必客气这些。 虽立场终归不同,生死面前,这样忠于己身的人仍旧值得敬重。 李牧对他报以一笑,也不再说什么。 场上局势他已然看了通透,就算郭开的人退走,还有秦王的人在场上,他终究逃不过。 只不过,秦王对其臣下的态度与他两相对比…… 李牧再度苦笑。 他最后看向嬴政,道:“你有一位好君王。” 说完此话,他没有再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饮下了毒酒。 火油在此刻瞬间被点起。 火势由外向内蔓延,郭开的人带上因受伤而一直沉默的扈辄趁此时机退走。 嬴政却暂留下来。 只等那一众人全然退走,嬴政这才从火场中脱出。 顺便带上了因饮下毒酒而浑身剧痛的李牧。 待到隐蔽郊野,嬴政这才停下,转头去看被搀扶着放下的李牧。 毒酒的效用迅速扩散,面前李牧嘴角涌着阵阵黑血。 嬴政将他带出来,并不为别的,而是道:“将军的尸身,我会差人密送边关。” 至少让他枕着熟悉不过的土地永眠。 李牧逐渐涣散的瞳孔在一瞬染上了光采,生死关头,他奋力抬头去看这位异国人。 不论先前如何,但在这一瞬间,李牧对他生出的是阵阵感激。 神识逐渐散去,李牧用最后的力气自怀中取出了一片绢帛:“此物赠……小友。” 先前能举起重剑的手此时却拿不动极轻的绢帛,李牧的手颤得厉害,嬴政也不懂他其间意,只是先接过来。 李牧的动作却未停,抬手沾了口中涌出的血,朝着嬴政手中的绢帛去。 嬴政明白过来他是要在绢帛上起笔,也就顺着他的动作,将其展开来,方便他去落笔。 也在此时,嬴政看清了绢帛上写着的字。 这是一份家书。 其上口吻,明显是少年人对自家祖父的关心,亦间杂着唤他归家的重重思念。 虽没有落款,但嬴政知晓这是李左车所写,因为珍重,从而被李牧时时带在身上。 落笔之下,黑血浸透了绢帛,正面写的字,嬴政在另一侧也看清。 赴,秦。 最后一笔落下,李牧咳嗽了几声,又是一大口黑血涌出,他嘶哑着声音看向嬴政,道:“左车……” 嬴政及时回应了他:“将军尽可放心。” 也不需过多言道,两人都明白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剧痛中,李牧面上终于是多了一丝释然,抬起的手砸去地面,不再有声息。 不远处的火势渐大,此时已然招来了许多民众官兵,场面混乱不堪,众多声音交杂。 嘈杂声源的不远处,护佑这方天地的将领永远地阖上了双目。 嬴政静看着这份家书,是阵阵唏嘘。 最后的最后,李牧为他尚且年少的孙儿谋划了后路。 以他的远见,自然是观出了天下局势走向究竟会如何。 在他窥破的未来中,赵国必定国破。 届时,李左车或将无处可去,乱世流离。 李牧不想让他受这份苦楚,也不想他再跟随昏庸的君王复国,而是直接赴秦。 他贯有才学,,在应对匈奴上可承他衣钵,他知晓吞并赵国后的秦国会接纳这样的李左车。 而只消有此家书在,届时就算他不愿,家书在李左车面前展出,他自会明白祖父的用心。 嬴政应下这提早几年的托孤,将血书收进怀中,其后安排人将李牧尸身护送离开。 他之所以选择此地与李牧会面,除去地处偏僻,还有一点原因。 此地不远处,住着一位李牧多年好友。 情分所在,只消将李牧送到其府上,说明所托,其后交由此人去动用赵国将领的关系,才能顺利将李牧送往边关。 安排好一切,嬴政速而远离了这一片混乱。 此夜的真相估计会被郭开以李牧畏罪,之后与押送官兵同归于尽的罪名而告终。 李牧一人的死,并不足以助秦攻赵。 借由他的死,挑动匈奴再度南下扰乱赵国边境,才是嬴政真正的目的。 这一目的达成,赵国无论是内政还是边患,都将久久不得安。 阻碍除去大半,日后秦攻赵,便是一片坦途。 而这些做完,当下的局势,在赵国并不宜久留。 本想等郭开全然掌了相邦之权后再离赵,但此人实在小人,嬴政并不想再与他过多周旋,当下果断放弃了此种想法。 只在赵国避过这阵风头,待真相被全然掩盖在郭开的谎言中后,他踏上了回秦路。 又是一年秋日。 他在晚秋离秦,如今早秋归秦。 待赶到咸阳之际,时间上算,他离秦的时日与一年相差无几。 当初估算无错,甚至还早了些许,想来定然能让秦政高兴。 此一路上,嬴政不时捏出秦政赠他的小玩意把玩。 即使从不言道,但每日快马疾驰,他想见秦政的心思是半分都藏不住。 亲卫及黑衣护身,嬴政归秦是一路顺畅。 只待到咸阳近处,秦政的一个亲卫忽而就离了队。 嬴政都不消猜,就知他定然是提前去知会秦政。 也不拦他,而是在之后又稍许放慢了行程,以便亲卫能顺利告知秦政这一消息。 毕竟,他也想见秦政迫不及待朝他奔赴而来的模样。 咸阳。 秦政日常批阅着面前似乎永远都有补给的竹简堆。 接连看了许久,他觉出一阵口渴,正想就此小歇片刻,其外忽而就有亲卫请见。 本以为是尚在咸阳城的亲卫,秦政并未有太大反应。 可等来人进来,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此为早前外派去赵的亲卫。 他归来,自然是嬴政有了消息,对此秦政总归是有兴趣的,却也不显山露水,平静问道:“何事?” 亲卫略过了赵国事宜,只挑了关键说:“禀大王,客卿已然自赵归来,算行程,今夜就到咸阳城外。” “!” 秦政立刻从桌案边起了身,也不觉口渴了,只道:“备马。” 亲卫领命,即刻就去为他备马。 可马备好,秦政一时也未有即刻出发。 此时尚且是午后,这时出城,只会徒然在路旁等候。 作为秦王,在路边无所事事地转悠,总归失了体统。 还会在嬴政面前显得他太过心急。 经此一年,秦政早已学会了忍耐,也早已打算这次定要引导他主动。 为此,他颇为矜持地在殿上静坐许久,直至时辰近了傍晚,他这才出了殿门,在宫门处跃上马匹,牵了马绳就要出宫。 恰在此时,自府上被他叫来,入宫后却又见他骑马欲走的蒙毅被带到了他跟前。 蒙毅对当下场景颇为困惑,还不待他问,秦政就与他道:“明日朝会后移,上卿且帮寡人处理好此事。” 蒙毅安然接下他的安排,又看他捏紧疆绳急欲出宫,还是多问了一句:“大王去何处?” 这话问完,只见秦政看着宫门的视线下移,转而看他,面上神色颇为神气:“自然是去见心上人。” 第135章 互换 言罢, 秦政也不再多说什么,策马出了宫门。 一众亲卫随他而去,只留蒙毅在原地, 几乎是带着肯定,他问了留下的侍卫:“客卿回来了?” 亲卫长久待在秦政身边,对于他二人的关系早已不见怪, 默然点头。 蒙毅心道果然。 想来去年两人还闹得你死我活,之后不知为何忽而又复归从前。 现在这架势,估计更是如胶似漆。 他并不关心二人究竟是如何, 但大王因由感情而有的一些决断,却会影响到他。 比如今日。 此次就算,若总是如此,他必定要就此提出异议。 毕竟忙完一日事务在府上小憩之时被忽而唤来宫内, 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蒙毅慨叹一阵,最终朝宫内去。 那边秦政快马出宫去, 一路到咸阳城外。 主路上并未见人来, 秦政还是无可避免地在路边转悠了一阵。 马蹄踏着泥土声声作响,秦政不时望着远方, 也只等了片刻, 路的尽头便有人来。 抬眼一看,却不是心心念念的人。 正要失望,再一看, 却见此人是自己派去赵国护他的亲卫。 当即又起了精神,秦政等那人靠过来,也不他问, 亲卫就道:“禀大王,客卿在前方不远等候。” 这般做法, 估计是已然明了他赶来见人,故意在远处等候,只为看他策马赶赴的模样。 秦政如今对他的心思也能猜个彻底,当下展了笑颜,如他所愿,即刻策马前去。 也就是不远处,一颗染了秋意的大树下,秦政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对上,不近不远的距离,秦政不难看出他面上的明显笑意。 而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秦政的马鞭下落,马儿奔得更快,身后的人被他落下,却也没人追他过来。 他的快马再一次在夜空中奔袭。 去年早些时节,他也迎了月光,这般赶去见嬴政。 只不过那回是去追逃走的他,长剑挑开的是两人之间的谎言与避障。 这一回,嬴政就安然站在树下等他,月光洒照下,两人之间不再有隔阂,不再有争吵,心扉已然敞开,有的只是一年来几尽入骨的思念。 秦政就这般奔去他面前,捏紧马绳勒马的下一瞬,他下意识就想跃下马去,去扑他个满怀。 嬴政当然也是这样想,背在身后的手垂落,只等着秦政朝他过来。 可秦政忍了又忍,最终未有直接下马,而是控着马在他面前踏着。 马儿围着嬴政绕着圈,两人一高一低对视,眼眸中盛的都是对方,笑意是怎么都藏不住。 清冷月光下,秦政向他伸了手,慢悠悠地,含笑道:“可愿与我同乘?” 若是他愿,秦政就将他拉到马背上,放到身前,与他共享这高处的月光。 嬴政却一时没有动作。 马匹之上装他们二人,还是过于狭窄。 他未有答应,却也未有拒绝,而是抬手去牵了秦政。 随后,他明显看见秦政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只是一时兴起,秦政确实未有想过他会答应。 可也只是一瞬,这情绪随即湮灭下去,秦政顺势就想牵他上去。 想将他扯上来的第一下,嬴政却未有配合。 秦政见他不动,困惑间方想说话,却见嬴政牵着他,缓缓朝他张开了怀抱,随后迎着秦政的目光道:“比起同乘……” 他更想与他相拥。 话还没说完,秦政就倾身扑了过来。 忍了许久的心思在触到他的一瞬间倾泻而出,秦政一经落下,就靠去了他的颈窝。 嬴政将他接了个稳当,在他凑过来的一刻将他搂进怀里。 脖颈旁传来熟悉的温度,嬴政揉着他的后脑贴去他的脸庞,在阵阵暖意间将他抱紧。 两人谁也未说话,在一片萧瑟秋意里互换着体温,浓厚的思念经由魂灵传达,他们之间不需再特意开口。 可一经搂住他,嬴政似乎就舍不得再与他分开似的,将秦政越抱越紧。 直到秦政觉出了些不舒服,轻推了他,嬴政这才稍稍将他松开了些。 秦政于是笑他:“怎么总喜欢这样抱我?” 这样抱紧不肯撒手,还总会近乎忘情地勒得他喘不过气。 嬴政却不回话,而是等着秦政一贯会的自问自答。 秦政就知他会如此。 这次他可不替他说,只当没明白他的意思,默然在他怀里。 嬴政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答,只好道:“不为什么。” 只不过是对他起了占有的心思,想得多了,总会带上些不该有的疯狂,想要无时无刻都将他留在身边,甚至将他的每分每寸都揉进骨血中罢了。 可他又自觉这般不对,两相矛盾间,这种情绪就只会在特定的时候显现。 秦政低低笑了声,知道他又不说真话,也不深究,又问他道:“分别良久,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那自然是有,只不过太多,不知从何开始言道,嬴政挑了一点最想知道的说:“当初与我说的生辰礼是什么?” 秦政可不想今夜就告诉他,只是先问了他:“信物呢?” 嬴政也不说在何处,牵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一路顺着往下去。 小虎饰被他挂在腰侧,这样顺着下去,自然能触到。 秦政却觉他这般方式太过不合理。 此时入秋,但他身着的衣物并不多,手被他带着往下去,腰腹的弧度以及下衣掩盖下的轮廓一时通过触感尽数传来。 嬴政觉得没什么,但秦政却渐渐觉出了些燥意。 他轻轻挣了挣,嬴政却像是未有意识到其间问题似的,并未有太大反应。 秦政:“……” 正想拿开手,他指尖却触到了什么硬物。 秦政几乎是一惊,又在意识到这是金属特有的凉意后反应过来。 估计是他送嬴政的小金饰。 此刻秦政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边,他捏着金饰,视线落在他裸露在面前的脖颈上,秦政道:“你在故意引诱我吗?” 嬴政本意只是让他触这小虎,这话一出,却也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是小.秦王想得太多。” “想太多?” 秦政可不觉得。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朝嬴政身上撞,故意还着他方才的动作,道:“是你太出格。” 嬴政捏了他的手,对于他这无关痛痒的撩拨毫不在意:“出格的事可有良多。” 秦政笑问:“比如?” “比如……”嬴政凑到秦政耳边,准备与他说个细致。 可才听了开头,秦政就撤开一步,不愿再听。 他退一步,嬴政就靠过来一步,含着笑道:“躲什么。” 他重新将秦政揽过来,继而道:“你应当没有少想,怎么连这都不好意思听?” 撩拨的话是他要说,可真的说到了那份上,他又是这副模样,嬴政被他的反应逗笑,一时也弄不懂他到底是何心思。 秦政被他这幅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惹得有些不快。 想归想,但被他这般在耳边言道,多少有些难为情。 更为让他不乐意的是,嬴政所说与他所想尽然是调换了角色。 既然这样,那他自然是不想听。 由生辰礼不明不白绕到这话上,秦政自觉有些偏题太过,只道:“不为何。” 随即对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不满,道:“你总是这样随意,到底是想这般玩玩,还是别的其他?” 嬴政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低头看他张合的唇,问:“什么其他?” 秦政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处,去抬了他的下巴,让他直视着自己,随即道:“自然是与我共度余生。” 嬴政神色微微一愣。 随后又听他继而道:“此生此世,只一双人。” 秦政说这些,是为去向嬴政寻得一个答案:“想,还是不想?” 嬴政还是不说话。 但秦政知道他想。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还有诸多顾虑。 秦政要他改的就是这份考量太多。 不过此事要一步一步来,比如说当下,秦政就只是盯着他看,而不主动去替他答。 此前他为嬴政说的话已经够多,往后余生,他都要他亲口言道。 嬴政最终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将秦政抵去了身后老树,控着他不许他动,之后顶开他的唇舌,在他的舌尖轻咬了下。 放在从前,他这般模样总会引得秦政抛开先前的话题,转而与他继续这个吻。 可此次,秦政半分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嬴政诧异于他的冷漠,转而在他唇上轻啄了两下,引诱他自己过来。 可这些招数显然失了效,秦政还是不动。 一年未见,嬴政没想到秦政对他的态度变化这样大,惊异间也不等他问,秦政看着他道:“继续。” 嬴政挑了眉头,还以为他终归是忍不下去。 秦政所说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他同样挑眉,反过来引诱嬴政道:“且看阿政要如何……” 他话间顿了一下,盯着人的视线暧昧不清,秦政奖励似的在他唇上印了一下:“让我有兴致回应你。” 第136章 偏执 “让你有兴致?”嬴政在他唇上又咬了一下。 惩罚似的, 他将秦政抵得更紧:“如今没兴致?” 秦政不答他。 既然他藏话,那么秦政同样藏。 从前都是他主动表露情感,如今他不再如此, 秦政想知道他会如何。 最好与他从前一般,时刻都想着他,想方设法去得到他。 他不答话, 嬴政慢慢磨着他的外唇,撬开他的唇齿,等着他主动回应。 他并不觉得他会让秦政没有兴致, 毕竟从前,只消他略微主动些,秦政就不会让他之所想落空。 可这次却不一样,秦政还是不为所动, 似乎这样的吻确实勾不起他回应的心思。 直到此刻,嬴政才意识到秦政是认真地在践行他之所说。 他不再主动, 而是引导着自己去主动索求。 这又是什么新的小手段。 嬴政对他时不时冒出的新想法有些无奈, 不过既然他要这么玩,奉陪也无妨。 许久未见, 他对秦政有的是耐心与欲望。 他不再继续引导似的去吻秦政, 而是将他摁在树干上,彻底探进了他的唇腔。 他吻人时会直视秦政的眼睛,而秦政同样看着他。 不同于从前总会被他吻得乱了方寸, 秦政漆黑的眸子含了些笑意,看着他游刃有余地抵着他的唇舌。 直到抵得人想往后退走,秦政又主动去舔他, 引着他继续向前。 嬴政意识到他是故意如此时,稍稍退开了些许。 呼吸声在二人之间来回传递, 嬴政问他:“从哪学的这些?” 一年未见,比起从前只会一味地靠近,现在倒是学会欲擒故纵了。 秦政眉头挑得更高:“猜猜?” 嬴政猜他是日思夜想而有的长进,但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并不想说。 他状若玩笑道:“背着我找了他人?” “怎么能叫背着你,”秦政不仅学会了欲擒故纵,还学会了故意激他:“你是我的什么人?” 他这般说话,倒像是他当真去寻了他人似的。 也不管真假,嬴政的眸色暗沉下去。 分别的时候情话一箩筐地说,如今见面,他倒是不认账了。 心中顿时像被人捏紧,分别所造就的思念与执念几乎喷涌而出,秦政这话激起的只会是对于他而言更深的偏执。 也不等他解释,嬴政倾身再度吻了上去。 这次可不比方才,他几乎是将秦政紧紧按在了树干上,捏着他的下巴,抑制着他抵人的动作,似乎要将他全然打开,控着他吻得愈来愈深。 久别重逢后的深吻对于二人来说都是无可抵制的诱惑。 关乎其他的心思此刻都被秦政放下,兴致当真被勾起,秦政不再去抵触,而是选择去回应。 方才口渴的劲头在这一刻又找了上来,不断吞咽着的是比水还可口的甘霖,秦政按着他的肩头,不断去靠近,不断去索取。 可老树粗砺的树干磨得后背有些疼,嬴政摁他摁得又太紧,秦政很是不舒服,撇开他换气的同时想往旁去。 才移开一瞬,就又被嬴政不由分说地捉回来,抵在原地不得动弹。 作为报复,秦政的牙齿在他的唇上磨出了充血的鲜红。 吻到最后,两人都被对方毫无章法的吻法惹得喘不过气来。 狭窄空间内的空气几乎被他二人消耗殆尽,直到此刻,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嬴政抿着险些又被他磨破的下唇,紧盯着面前尚在气喘的人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是你的什么人?” 秦政也看着他,笑意深深间尽答些无关紧要的话:“是另一个我本身。” 都与他这般拥吻,嬴政想听的可不是这话,他道:“不止如此。” 秦政不再答话,而是抵着他的额头,问:“你又想让我承认什么?” 他的呼吸明显还不稳,说话间,鼻息连带着说话的气息打在嬴政面上,让他难以自抑地再一次吻上去。 可秦政却推开了他。 “夜色已晚,”他在嬴政唇上贴了贴,之后从他身前溜走,道:“你该与我回宫了。” 话说完,他谨防着嬴政再度将他抓回去,随意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裳,就朝着那边独自转悠的马匹去。 显了些拖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秦政也不回头看他,迅速翻身上马,其后才垂眼去看他。 嬴政同样垂眸,秦政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当他是不舍与自己分开,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心软。 只等他同样上马,秦政紧了马绳,与他一同驾马入咸阳,之后往宫内去,一路去到了今夜的寝居。 一路风尘,嬴政安定下来,首先就要去洗沐。 可在去之前,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有意,嬴政将才脱去外衣的秦政抱了个严实。 不止如此,还抱了好一会才肯松手。 秦政自觉被他抱了个脏兮兮,只好紧随着他去洗沐。 可也不顺着他的意与他一同去,而是等他洗好回来,才远离了嬴政的目光前去浴池。 秦政越是这般躲他,嬴政越是想看他到底想玩什么花招。 等人这一小会,他十分自然地在床榻上躺下,顺势将秦政送与他的小虎饰拿在手中把玩。 待秦政携着与他同样的淡香回来时,嬴政才收了饰品,朝他伸手,示意他过到自己怀里来。 可秦政不去牵他的手,坐到床边,与他道:“你的居所我早已让人布置好,就在此处不远。” 嬴政等了许久将他等来,当下面对的却是这样一番话,他颇为惊讶地坐起身来,问他道:“为何?” 以前都是同睡,如今为何反倒另行给他安排了居所。 秦政反问他:“什么为何?” “我已然长大,再与你同睡是为不妥。” 秦政与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先前说过的话此时堵住了自己的嘴,嬴政哽在了原地。 从前都是秦政主动让他留下,或是主动睡来他榻上,嬴政从来没有思考过当秦政拒绝时他要如何。 他习惯了秦政的主动,如今换过来,嬴政一时不知该怎样去开口。 但他很想要。 熟悉的体温被他揉在怀里而带来的心安,他很想再度拥有。 相隔许久见面,他并不想在此夜放弃这样的机会。 自然,他觉得秦政也不会轻易放弃。 可盯他一会,秦政却是丝毫松口的意思都没有。 嬴政于是如他所愿靠近,抚上他的脸颊,故作轻松地玩笑:“这样狠心?” 秦政可不上他的当,牵住他的手以作回应,却是一点都不心软,与他道:“当初是你要走,还说少则一年。” 他状若伤心,道:“过去这样久,就算初始不习惯,如今也做寻常,哪里来的狠心与否?” 这话的意思,是还在怪他。 一年以来,他的传信里可未有这般意思。 可无论怎样,当初确实是他决意离去,就算秦政这般想,也并不算有错。 但秦政不好受,他在赵国同样过得一点都不好。 对他的爱意难以摆去明面,就连思念,都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将这份心思忍在心底,借由诸多事务抛去脑后。 只在夜晚,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才会渐渐被袭来的思念狂潮吞噬。 无人可以为他带来欢乐,只有郭开一众人带来的心烦 。 秦政比之他或许要好很多。 即使没有他,秦政在秦国仍旧可以享受着众人爱戴。 他有着权力,有着江山,有着可以预见的大好前程。 就像从前自己所认为的,他确实什么都不缺。 情爱对于他目前为止近乎完美的人生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得不到时,他或许会有偏执,但在得到后,这些也就变得寻常。 也就是变得不再那样需要。 秦政不会抛弃他,但可能会比之从前不再那样需要他。 嬴政心中忽而生出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念头。 但事到如今,秦政对于他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年轻的自己而已。 是他先要招惹,是他搅乱了本无波的池水。 他想要秦政继续从前,想让秦政像从前那般依赖他,离不开他。 秦政越是这样退避,越是让他得不到,唤起的就越不是伤心,而是更加近乎偏执的占有。 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包括这个尚且年轻的他。 这样一份偏执一经萌芽,几乎就疯长起来,就与秦政当初对他的执念一般,怎么都抑制不住。 但他并未有就这样表现出来,而是在狩猎之前,先佯装了无辜。 他缓缓靠近了秦政,抱住他的同时,将脑袋埋去了他的颈窝。 “怎么了?”秦政被他的乌发蹭得有些痒。 在他眼里,嬴政是终于受不住他以退为进的招数,不得不说出想要留下的请求。 可在嬴政眼里,秦政就是对他毫无防备的羔羊。 他问:“小.秦王想让我如何?” 秦政反问他:“你如今又在想什么?” 嬴政闻言,也不答话,埋在他颈窝的脑袋偏转,转瞬就咬住了秦政的脖颈,之后稍稍用了力,就将他按倒在了塌上。 紧接着,他终于是开口说了他的第一个要求:“想与你同榻而眠。” 第137章 妒火 秦政被他咬得一疼, 问道:“你做……” 话还没出口,嬴政压着他就吻了上来。 双手被他锁在身前,秦政被他罩在了身下, 继而被迫使抬头,唇被堵了个严实。 每回都是同样的招数。 秦政早就找到了窍门,抬腿间用了巧劲, 转瞬就将他掀翻了下去。 “你做什么?” 话终于问出了口,秦政脖颈被他咬得生疼,伸手捂了去, 之后又低头看他。 可也就是这一捂,他才制住的人立刻就找到了空当,又是一个翻身,转眼间就要将他再度压下去。 天旋地转间, 秦政拉着他不松手,终于是堪堪没被压到底下去。 两人侧躺着, 双手紧拉着对方, 谁也不让谁。 本些许暧昧的氛围一时变成了互相较劲,再行进下去, 似乎床榻都要变成比武场。 两个人却也打不起来, 嬴政率先松了手,叹道:“久别重逢,你就要与我闹成这样?” 秦政却道:“是你先无理取闹。” 嬴政凑了过来, 再度窝去了他颈边,道:“是你。” “是你先故意冷落。” 秦政被他忽而的、状若委屈的话弄得不知所措:“我……” 抵着他的手一时松掉了。 还不等他答话,秦政忽觉颈上传来一阵阵湿热的触感。 他在吻方才咬出来的痕迹。 不只是吻, 舌尖不时刮擦着齿痕,带出的一阵阵酥痒让秦政缩了缩脖子。 他不经意间吞咽了唾沫, 灼热的温度又让他觉得有些口渴:“我只是想让你对我坦诚。” 温度越来越明显,秦政贴在他身上的手指微蜷:“你不能总让我替你言道。” 直到此刻,两人分别前的相处方式才回来些许。 嬴政这才觉出些许安心,答应道:“好。” 秦政垂眼看他毛茸茸的发顶,问:“当真?” 嬴政在他脖颈上吮出了一个红印,湿热的气流喷洒其上,他道:“试着说。” 秦政闻言,正想威胁他不许说谎,话却一时出不了口。 他吞咽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 他居然咬上了自己的喉结。 秦政被他惊得往后退走,暗示到这个份上,秦政不难看出他居心不良,将他推开捂住脖子的同时,没问完的话此刻拉回:“你想做什么?” 嬴政埋在他颈间不抬头,道:“想吻你。” 这秦政当然知道,他想问的可不是这样简单:“你将我摁倒的时候,想做什么?” 嬴政本想默然以对,又思及方才答应秦政的话,随即承认道:“想强来。” “哈?”秦政有些许震惊。 一年前秦政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不曾想当下如今,他倒是确实起了这样的心思。 说这话的态势,他好像当真做得出来。 秦政兀地觉察出些危险,推开他往后去。 嬴政把着他的腰不让他动,道:“从前你可没少像这样无赖。” 一贯无理,一贯强来。 如今反过来也颇为合理。 秦政听他这样说,思绪拉回从前蛮横时的模样。 那感觉好像也很不错。 想着,他忽而起了些笑意,凑过去捏了嬴政的下颚,道:“你现在也想这样?” 秦政想走的心思全然消了,控着他翻身了起来,将他压在了下边,几乎是跨坐去他身上去解他里衣:“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明日朝会推去了后日,今夜怎样胡来都行。 他牵着他衣带的手一紧,里衣朝一旁散落开去,秦政扫了眼他裸露出的上身,道:“你乖乖听话就行。” “听话?”嬴政捏了他的手,将他拉下来吻住他的手腕,问:“你想做什么?” 秦政被他拉得俯身,另手撑在他脸边,撩着他铺散开的发:“做些你方才想对我做的事。” 嬴政轻笑了声,拉住他手腕的手转而缓缓扣去他的手指:“话说得狂妄,你可不通此道。” “我会……”秦政几乎脱口而出。 话说一半,他想到自己确实没有这个经历,又改口道:“那你教我。” 他学着嬴政的模样轻咬了他的喉结:“我可以学。” 嬴政垂眸看他,神色间露了些不可思议:“你让我教你怎么去……” 他话没说完,秦政叼着他的喉间的突起轻轻磨了起来。 嬴政虚扣着秦政的手在一瞬间扣紧。 尖牙惹起的细密触感顺着被他润湿的脖颈往上窜走,嬴政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都断了彻底。 他另手搂了秦政的腰,就着这个势头将他抱住,随后将他抵去了靠墙一侧。 伴随着不稳的呼吸声,他嘴里还继续着方才的话:“小.秦王,你想得未免太好了。” 秦政一只手被他扣着,另手抵在他身前,以防他将自己困个彻底。 不过腰腹被他控住,秦政想挣开也未有那样容易。 索性就这样触着他烫人的温度,道:“那陛下未免太理所当然。” 嬴政想拿开他抵人的手,可这时无论是松开他的手还是腰,秦政都能借着这个空当再度逃开。 对峙间秦政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嬴政兀地看向他的手腕。 他需要那副锁链。 所想暂且被他按下,他与秦政道:“我比你年长。” 秦政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用小臂抵着他,抬了他的下巴,转而用拇指按住他的唇,一下下地磨着其上水光:“年纪小可不代表不行。” 嬴政已然无心去听他的话。 他的眉头紧压着,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 也不再与他争辩,垂眸间他叼住了秦政的拇指。 才叼住一点,秦政就撤了手,引着他一点点凑近,凑到了自己的嘴唇前。 嬴政用鼻尖抵开了他的手指,紧接着就想去吻他。 哪想秦政偏偏躲开。 他的神色失落了只一瞬,吻于是落去秦政的脸颊,下颚,以及脖颈。 秦政任他随处落吻,即使吻出了痕迹也无妨,反正在外人面前,他们的关系无需再瞒,这些只会被当作二人寻欢的理所当然。 他并不去回应,由着他继续的同时,秦政寻着反制回去的时机。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这副模样,像是当真要将他拆吞入腹一般。 抵着他的手用了力,可秦政越是抵抗,嬴政搂着他的手就越是箍得紧。 近到最后,秦政已经无法再忽视自方才起就有的滚烫,无奈之下,秦政调笑他:“明明都洗沐好,为什么还要带着我赠你的小虎饰?” “虎饰?”嬴政吻人的动作停了一下。 “对,”秦政在他耳畔道:“硌人。” 嬴政明白他在装糊涂,说话的嗓音沉沉:“你赠我的虎饰可不会烫人。” 可秦政是当真被硌得难受。 方才咬他只是因为嬴政这般对他时,他莫名觉出了几分舒服,于是也有样学样。 意料之中的他也喜欢。 不过这无意之举却惹起他这样大的反应,秦政都有些意料之外。 “为什么?”他忽而起了些好奇,丝毫认不清场上氛围似的,去与他追根究底:“没有人这样咬过你?” 嬴政被他忽而的好奇心惹得极其无奈,由着他的唇不时吻着他,问:“你怎么会觉得有人这样过?” 秦政说得理所当然:“你的万千……。” 他又在这点上与他闹。 嬴政堵住了他的嘴,拒绝提起这些:“不许再提这些。” 秦政挑眉,被他堵住嘴的时候还不怀好意地看他。 这本该是他在意的事物,如今反倒是嬴政更加在意,不许他再提。 他在想什么? 是怕之后他也如他一般去充盈后宫吗? 只等嬴政松开他,秦政才问:“为什么不提?” 还不等他说出什么激人的话来,嬴政就主动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他人。” 秦政神色更添了好玩:“有的。” 嬴政几乎是立刻问:“谁?” 秦政缓声道:“你当初问我,我是否分得清喜欢的是你在我面前的伪装,还是真正的你。” 这个当初被用来质问他的问题,反倒在这个时候被秦政用来拿捏他。 狭窄马车中的画面浮现至眼前,嬴政再度被当初说的狠话噎住。 秦政看着他沉下的面色,说得愈发起劲:“这一年闲暇时分,我想了许多。” 他坏心眼得很,从前嬴政拒绝他的话,他借着这个时机,都要慢慢讨回来:“而我如今觉得你说得对,我确实一直未有去分清。” 他被嬴政抵得难受,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去激他:“未有分清,我在意的到底是你,还是你伪造出来的身份。” 嬴政不由分说道:“当然是我。” 秦政状若不解,与他辩解道:“可比起你,陪我更多的是崇苏这个假身份。” 嬴政一时没了话。 崇苏与他本未有本质的区别,只是容貌和名字的些许差异罢了。 可这一点被秦政这样说出,嬴政没来由地觉出阵阵不快。 他控着秦政腰线的手松开,将秦政抵着他的手彻底别开,道:“不许这么觉得……” “也不许在意他。” 桎梏终于打开,秦政摁着他就想反压回去。 可才稍稍用力,嬴政就将他摁人的手同样控住,力气大得他几乎挣脱不开。 只这一下,他暂且就落了下风,被他按在内墙与他的空隙之内。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间隙。 秦政口中会发烫的小虎饰硌得他更难受了。 无奈间他继续了这个话题,试图去移走他的注意,问:“为何不许在意?” 话间他自己的注意力却难以移开,骤升的温度下,秦政嗅着他的气味,不可避免地回应了他。 视线避无可避,他只能直视着他的眼睛。 只见嬴政眸色沉沉,连带着好看的眉骨下都平添了几分阴鸷:“他不配。” 第138章 暧昧 秦政惊于他能对着从前的自己做出这样的评价。 即使披着外皮, 至少内里依旧是本身,他居然就这样否定了己身。 居然还去说不配。 秦政对他的认知又小小的刷新了一下,但他不断侵占过来的体温明显不容他想太多。 喉结又被他咬住, 秦政浑身都发起烫来,守着最后一丝理智,他抬腿横在了二人之间。 嬴政下意识伸手去拦他。 趁此时机, 秦政挣了一手出来,卡着他的脖颈就将他推远。 他一味的抗拒让嬴政很是不快:“为何?” 明明从前都是他一直想着这般,真到了这时候, 又是他一直推拒。 欲擒故纵会有底线,他这是当真不愿意。 秦政依旧是隔开他:“你想行此事,又是如何想?” 他终于是主动问了一句:“当真想与我只一双人?” 嬴政接道:“当然。” 秦政在话间试图将他推远,可他却箍着自己不放, 秦政又问:“那为何又这般犹豫?” 嬴政垂眸道:“这并不是一件简单事。” 说不简单,可又不想着解决, 还想就这样与他寻欢, 想着先得到了再说。 秦政可不惯着他:“是啊,不是简单事。” 他状若遗憾, 彻底将嬴政推远:“那便算了。” 嬴政面上神色再度透出不可置信。 秦政在他眼角轻吻, 随后道:“反正你也犹豫不决。” “可……” 秦政打断他:“没有可是,在你彻底看清自己的心之前,我不会与你继续此事。” 这样说话, 他是铁了心要走。 嬴政可不放他走:“都到这个份上,你想怎么走?” “你回应我了,小.秦王。”嬴政再度咬住了他。 秦政被他抵得偏了脖颈。 都做到这个份上, 他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又不是有什么隐疾。 但他能忍。 以前被他几度招惹可又得不到,再忍一次也无妨。 这可是被他生生练出来的。 这次且让他忍一回, 秦政尽力忽略他点起的阵阵热意:“你困不住我。” 若他真的不愿意,非要反抗,又怎么可能会被这样按在这。 但此刻,他也并不需要与他拳脚相加,照样能脱身。 趁着他还在顺着自己脖颈往下吻的同时,秦政偏头道:“来人。” 他喊得突然,嬴政都没来得及去堵他的嘴。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亲卫应声推门。 两人所在床榻垂了帷幔,但不难看出其间人影绰绰,来者无一人抬头,尽数避了视线。 秦政也不自己去推人了,而是就这样看着嬴政,笃定他会主动放开他。 迎着嬴政紧压的眉头,他道:“将客卿带去寝居。” 榻上的人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但他的命令已下,亲卫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去。 脚步声慢慢凑近,秦政一点叫停的意思都没有。 如他所愿。 嬴政最终还是松开了他。 他确实不可能将秦政摁在众人面前做些出格的事。 秦政被他制住这样久,终于得他松手,活动着手腕,朝他挑眉道:“去吧。” 可嬴政并不想走,即使松开他,却也一时没有动。 秦政于是坐起身来,将他推着往外去。 这样的场景,在外人看来,就是他将衣衫不整的美人主动推去了帐外。 亲卫不知他二人在玩什么花样,纷纷眼不观耳不听,守在一边,等着被推出帐外的人跟他们往外去。 嬴政出帐的一刻,还不忘再度问:“为何?” 虽说方才重逢,或许有些突然,但情之所至,秦政本该没理由拒绝。 秦政抬眼看他,故意道:“没兴趣。” 又是从前的话。 嬴政刹那间有些后悔从前脱口而出的诸多话语。 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可与从前他对秦政确实没起什么心思不同,秦政对于他不可能当真没兴趣。 嬴政撩开帷幔,绕来他的一缕乌发:“可大王方才答应下来。” 他故意咬着字说:“同榻而眠。” 出格的事做不了,但暧昧的话却能说,他将秦政拉过来,道:“大王难道要反悔?” 秦政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将此事答应下来了。 正要出口否定,嬴政顺着他的乌发吻住了他,并没有多久,却故意出了些声响。 分开的一刻,他抵住秦政的额头,轻声唤道:“小.秦王。” 他喃喃道:“我想留下。” 秦政才下定的决心瞬时被击破。 他可以抵住他百般强来,却抵抗不住他哪怕一句软话。 默然一阵,他勾住了嬴政放在他脸边手指:“好吧。” 但心软归心软,他还是守着最后的底线,道:“但不许再继续。” 嬴政自然答应。 秦政与他商量完,这才看向嬴政身后的亲卫,吩咐道:“下去吧。” 在屋内听了一阵接吻声的亲卫只好低着头慢慢退去了门边。 秦政待他出去,重新将嬴政拉来榻上,玩笑道:“你让我看起来像是被迷了心的昏君。” 嬴政也笑:“没有迷心吗?” 秦政并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有。” “但不是昏君。”他一面说着,一面扯过了被子,将两人蒙在了其中。 嬴政顺势将他搂进怀里,听他继续道:“可有察觉我一直在你身旁?” 在赵国那救场的百人到来之时,嬴政就已然意识到了,轻声答道:“嗯。” 能那样及时来,估计在他从秦国离开的那一刻,秦政就在时刻关注他的动向。 不仅如此,还从这动向中去推测他到底在做什么。 甚至最后还根据这些推测出了他可能会面对的风险,再逐步去为他想出对应的对策。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遥远的秦国,仍旧护他周全。 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倒是不少。 嬴政对于他的一片心意早已有数,是而秦政现下无论如何去说不在意和没兴致,他也只当耳旁风。 温暖而又坚定的一颗心此刻被他捂在怀里,嬴政不禁将他又搂紧了几分。 秦政安然躺在他怀里,继续道:“先前你问我,在江山和你之间二选其一,我说都要。” 而事实证明他并不是空言,秦政与他道:“我做得到。” 嬴政被他颇为傲气的语气惹出了些许笑意,道:“好。”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秦政敏锐地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问道:“在想什么?” 嬴政确实在想其他,也不瞒了,问他:“不难受吗?” 就这点时间,方才惹起的火可全然未有消下去。 秦政就知道留他下来,就定然不会这样轻易将此事揭过。 他无奈于自己的心软,也无奈于他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捏住人心,只好承认道:“有点。” 一经承认,秦政就觉腰上搭上一只手。 又听他道:“只是这样可好?” 秦政缩去他肩侧,权当了默认。 相较而言稍显了冰凉的手顿时触了上来,秦政被他惊到,习惯似的,又咬去了他的肩头。 咬得也不重,只迎着他的动作隔着衣物轻轻地磨他。 嬴政在这种时候忽而就想起那时为小虎画像添上的尖牙,笑道:“将你比作小虎,小.秦王可觉得合适?” 说到这个,秦政转瞬思及那副画,抬眼看他,问:“你当真把我当小虎看?” “对,”嬴政揉着他,道:“不论是幼时撒娇,还是如今总喜欢咬人,都像极了幼虎。” 他贴在秦政耳边道:“会在我手下露出最是脆弱的地方,任我摆弄,还会在觉得过分的时候咬回来以作报复。” 他的描述和当下当真是贴合极了。 可秦政的注意力却偏转了去:“撒娇?” 秦政捏着他的手在某些瞬间收紧,不稳的喘息间忽觉汗毛倒竖:“我可没有过。” 第139章 愉悦 嬴政哪里会听他这般说辞, 问他:“没有?” 从前数不清多少次他耍赖,哪一次不是躲来自己怀里不吭声,在阵阵默然中赖去本该输去的棋局或是赌约。 有时见他不理人, 不时还会在他身上蹭人,虽然不说话,但那神色那态度, 不是撒娇又是什么。 他轻声笑问:“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秦政压根没心思答他的话,浪潮一阵阵往脑海里钻,他将嬴政的衣袍揪得愈发地得紧。 察觉到他腰身都软, 嬴政搂着他将他压了下去。 比之上回,他用力倒是轻了很多,可也细致许多,简直是要将他整个上下都刮擦个遍。 秦政受不住他这样拨弄, 想把他推开,方想出言, 嬴政就吻了上来。 舔着他吻在唇腔的每一处, 动作温柔得过分。 细腻的吻似乎要将他化在其中,秦政由着他的引导慢慢松了推他的手, 任他控着自己直到最后。 缓了一阵, 秦政抬手去抱他,与他道:“都怪你,今夜还需换地方歇下。” “嗯。”嬴政慢慢吻着他的眼角。 “在此之前, ”秦政在他额边蹭着汗,问他:“你呢?” 听着他的声音做这等事,嬴政不但没有消下去火, 反而抵得他更是难受。 上回他没兴趣,这回却是很难不有兴趣。 秦政朝他挑挑眉, 手在些许得意中顺着他的腰线下移,却又被嬴政拦住:“不必。” 他越是拒绝,秦政就越是与他唱反:“那可不行。” 说着,他做出了威胁:“你若是此次拒绝,日后我亦会拒绝你。” 嬴政闻言一顿,盯他一阵,见他不像说假话,拦他的手才终于松开,也如秦政默许的方式,他压去了秦政肩头。 秦政如愿触到了他,只不过一时学不来他折腾人的诸多技巧,只是简单地抚着他。 可即使这样,秦政明显感受到了他气息的起伏,连带着吻他的动作都凶了许多。 他的反应越大,秦政就越是想去掌控他,一时兴起,本也想学着他将他压到底下,可方才不抗拒,换来的是如今被他压制了个彻底。 也不想因挣得太过分而去伤到他,秦政干脆也不动了,就这样躺着,琢磨着他方才的招式,想学他去玩些花样。 但还不等他学到几分,秦政忽而察觉了些不对劲。 温度上下移动着,因为握剑和长期握竹简而布着茧的手心此时成为了愉悦的工具,却又轻易被穿过,任由温度一阵阵抵来他身上。 秦政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这根本不像是他在控制他,反而像是被他在…… 秦政越是想越是收不住,到底是未经此事,一时被他惹得红了耳根,也不回应他的吻了,而是想去主动松了圈住他的手。 才松了一点,唇上的气息就远了些,他听嬴政哄他:“别动。” 耳朵上越来越烫,秦政尽力掩饰着自己已然乱了阵脚的事实,胡乱道:“为何?” 嬴政注意到他的反应,轻笑间问:“慌什么?” 他故意去吻他发烫的耳垂:“我不做什么。” 察觉到他缩了脖颈,手下也下意识缩紧,嬴政叼着他的耳垂轻磨。 无论哪里的动作都不停,热意丝丝钻去耳窝,秦政与他道:“痒。” 哪想嬴政压根不理他,手间被他磨得都生了疼,秦政报复似的用力去捏他。 嬴政终于是被迫停下,但也学了他的语气:“疼。” 秦政被他一噎,听他这语气不自觉松手,却也明显感觉他就是故意的。 明显是听到了他的话,可又不理睬,甚至于现在又故意去模仿。 可惜他偏偏受不住嬴政这样对他说话,不仅松手,还被他哄得去顺应他,直到最后沾染上一手的水气,才幡然从他的哄骗中回过神来。 让人知羞的记忆在脑海中兜转着,秦政抬头就撞上他的额头,颇为咬牙切齿:“陛下可真会蛊惑人心。” 额头上的钝痛被愉悦掩盖,嬴政根本觉不出多少来,埋在他颈间道:“小.秦王格外受用罢了。” 脖颈上的湿热又开始了,秦政垂眼看他:“你在我身上惹出了多少红痕?” 嬴政满不在乎:“多少都无所谓。” 说着又特意在衣衫遮不住的地方留下一个,问他:“怕他人看见?” “不怕,”秦政否决他:“但他们会以为我终于有了中意的王妻。” 他们的关系少有人知晓,嬴政回来的事更是机密,这个时候自己身上出现这种痕迹,大多数臣子自然会以为是他终于记起去顾及婚事。 语间他让嬴政抬头,让他逃不开自己的视线:“近来宗室的人催我成婚倒是催得紧。” 闻言,嬴政顿时沉默了下去。 秦政同样不说话,等着他对此做出反应。 也未有多久,嬴政问他:“如若他们知晓你中意之人实则是我,又该如何?” 秦政并未有什么犹豫:“为我们挡下所有阻碍。” 嬴政闻言轻笑,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秦政撩起他因为细汗而沾在脸边的乌发,问:“希望听我这样说?” 嬴政一愣,问:“你并不打算这样做?” 秦政就知晓他会这样问,此时轻飘飘道:“看你表现如何。” “什么表现?”意识到他是故意逗人,嬴政顺着他心意问了下去。 秦政于是道:“看你到底有多想要与我一同走下去。” 他不想成为嬴政可以放弃的选项,也不想让他对这段关系存在着可以退走的选择。 待他表现出无可抵消的坚定,秦政自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他。 当下也不说太多,秦政示意他从自己身上下去:“我要换衣裳。” 帷幔内全然是他二人的味道,他可不要带着一身黏糊睡下。 嬴政在心中考量着秦政方才的话,一时也未有答话。 直到秦政再次催促,他这才将秦政放开,与他一同换了衣裳,又被他牵去另处落塌,一路上都未有怎么说话。 他知晓秦政想要的是什么,但关乎这点,需要考虑的实在太多。 即使他并不在乎诸多险阻,但他担忧日后的秦政终究会在乎。 关乎两人结局的走向,嬴政在今夜终归是未有得出答案。 是日,秦政未有早起上朝,而是陪着长日奔波的嬴政少有地偷闲。 却也未有睡得太晚,嬴政一贯不准许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睡到一定的时辰,也就自然醒了过来。 一经醒转,用过早膳后,两人就坐去了处理政务的桌案前。 赵国的政局在他回秦的这些时日多有变化,李牧死后背上污名,赵王另立太子,赵嘉失势,而赵迁得势。 同样得势的还有郭开,相邦的位置几乎落入他手,而他的党羽近乎尽数升职。 边境形势同样不妙,尽管军事集团许多人选择了明哲保身,顺应得势一众,却仍旧有许多人离开原职。 这样防止拥兵的举动会导致赵军将士与将领一时间难以磨合,虽对赵国而言愚蠢至极,但无疑对秦国日后攻赵是很好的助力。 李左车也未能如愿去往边关,而是被暂且困在邯郸,卷入了各方势力的纷争之间。 秦政对这些消息已然了解,嬴政并未有就此多说,而是直接给了李牧的那份家书。 待看过后,秦政感慨道:“如若他能事秦,日后倒是能省去许多麻烦。” “不必可惜,他来秦只是添彩,”嬴政并不想让他过多在意此事,出言道:“秦国日后也有此般将才。” “谁?”秦政忽而有些许好奇。 嬴政也就稍微给他透露了些许:“小.秦王熟识之人。” 秦政一下就猜了个准:“蒙恬?” 他将蒙骜的性子继承了个准,无事就爱往边关跑,对军事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不说,也耐得住远征。 加上是他熟识之人,除去他,秦政一时也想不出其他。 嬴政只笑而不语。 秦政心底却有了数,对于未来,他也不追根究底,而是继续道:“这样看来,攻赵事宜不能拖延过久。” 否则以如今赵国的时局,拖得越久,就越会让匈奴再度成一桩不小的祸患。 嬴政同意他所说,问:“水渠进度如何?” 秦政答他:“关中水渠几尽修好,明春便可用,若是秋日丰收,便可整军。” 嬴政又问:“兵器呢?” 有那三人在巴蜀督促兵器铸造,一年下来,短时间内不必去担忧此事。 与他说及此事,难免提到远在巴蜀的相邦吕不韦,秦政直白道:“他的相位我会收回。” 意料之中的事,嬴政并未有太大反应。 哪想秦政看着他继续:“只因我有更合适的人选。” 他语间意思再直白不过,嬴政转瞬懂了他到底想说何事:“你要予我相位?” 第140章 共事 秦政点头:“既然做不了明面的王, 至少要让你万人之上。” 嬴政默然一阵,却道:“贸然予我相位怕是不妥。” 秦政不以为然:“你就未有想过,我会为你归秦铺好后路?” 听他这样言道, 嬴政挑了眉头,示意他细说。 他走前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许多人认为他已然叛走。 若是未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里应外合, 怕是不能服众。 而要让众人信服,这些证据首先要被重臣认可。 秦政若真有准备,那许是早已在早些时候与这一众人摊牌。 所想也未有太大差池, 秦政的做法确实包含了这一点。 可除此之外,秦政问他:“就未有想过那百人不尽然是我的亲卫?” 这几乎是嬴政默认的事实。 他的亲卫是精锐中的精锐,且只听令于他,人数本就不算多, 这样多的数量尽数外派是为不妥。 但百人中除去他亲卫的人的身份,嬴政倒是未有细想。 既然他这样说, 其中定有玄机。 秦政说的时机恰到好处:“那些人掺杂着朝中重臣的亲信。” 这倒是意料之外, 嬴政微微眯了眼,听他继续言道。 秦政则继续道:“而在他们看来, 你无疑忠于秦国。” “为何?”嬴政问他。 话才问出口, 嬴政略微一思索,就明白了彻底。 但既然秦政都知晓,嬴政猜他定会挑他的错处, 一时并没有吭声。 秦政也确实将他之所为看了个透彻:“当时你身临绝境派出的两个下属,一个是去唤赵国军士,另一个, 是为你最后的安排。” 秦政戳了他额头:“你居然想过自己有去无回。” 那时他派出的黑衣恰好撞上赶去的亲卫,之后细问下来, 才得知黑衣是去递出嬴政日后的所有计划。 这样一来,就算他不在,世事也能照他之预想行进下去。 嬴政握住他的手,道:“万事俱备,总不会错。” 他行事一贯谨慎而又面面俱到,自然在这一点上也会留有后手。 秦政斜他一眼:“若我的人没有赶到,你又如何?” 为了一个注定会被抹消的国度葬送性命,那也未免太过不值得。 掌握之中的事出了意外,此事嬴政也深感不值,不过在秦政面前,他掩饰道:“此事已过,也就未有必要去假设。” 秦政确实不想揪着此事不放,只与他道:“以后不许再如此。” 嬴政却道:“就算再如此,也不会如何。” 他非要这样说反话,秦政略过此事的心顿时消散,正要与他好好言道,却听嬴政道:“你的存在便为我之底气。” 秦政想出口的话一时被堵在嘴里,几乎是立刻就被哄好。 可又不想表现出来,他咳了一声,随后移开视线:“他们已然知晓你的诚心,之后只消我将真相公之于众,自然不会引起多少风波。” 他说着,朝嬴政挑了眉头:“秦国朝堂总会有你的位置。” 嬴政揉着他的手,也状若调笑似的问他:“为我这样费心?” 他故意这般,秦政也不说真话:“只不过是你对我尚有用处。” 嬴政被他逗笑,也并没有继续玩笑下去。 他方才那话,嬴政不禁想起之前他对扶苏所说。 那句咸阳宫总会待你归来。 这次回秦,他未见扶苏身影,直到现在,也不听秦政去召他入宫相见,估计扶苏并未有在咸阳。 他在赵国不便与扶苏联系,一年下来,关于他的音信极少。 昨夜没有功夫顾及他,嬴政趁着这个当口问秦政:“扶苏如今在何处?” “终于想起他了?”秦政挤兑了他一句,随后起身来,从置物架上拿了一沓显了厚度的绢帛下来。 嬴政扫了一眼,都是他这一年来与扶苏的传信。 扶苏寄来的绢帛落款有时是一颗小树,有时是两颗,而秦政这一方的落款,则是简单的印章。 这样正经,比起他给自己递信时那不重样的小人,嬴政莫名觉出些好笑来。 秦政拿了近来的一封递给他,看他面上笑意深深,问:“笑什么?” 嬴政摇头不语,接过信来看,读了其上内容,才知他近来也在巴蜀,先是与王乔松拜访巴清,其后在各地游历。 他看完这份,又继续去翻看两人传信,问秦政道:“他这一年都在做何事?” 秦政简单概括道:“讲学,立教,助民。” 这些扶苏倒是未有与他详细言道过,嬴政问他:“细说?” 秦政于是道:“他在为民众传达你日后的政见。” 嬴政翻着绢帛的手一顿,秦政顺势又为他找来了扶苏给他呈递的关乎具体行事的文书。 待看过后,嬴政也就明白了他所想。 他并不是直白地去传达这些政策,而是将自己之后为政的所思所想早早移去民众心间。 就如秦国势必会一统,这样的信念根植去心间,会促成秦国上下齐心征战。 那么日后诸如分封走向郡县等一些重大决断,扶苏也在尽力让民众去觉得理所应当,以便日后推行时更为顺利。 不说六国,至少在秦就要打下基础,以便逐步推进。 简单来说,就是在为他之后所治巩固民心。 秦政对未来之事并不了解,一直未有对这些过多过问。 不过除此之外,秦政与嬴政道:“他还在树立自己的威望。” 说着,秦政给他看了扶苏历经之地的官员呈书。 接着,他缓缓念出了一个名号:“贤者扶苏。” 嬴政听他不免骄傲的语气,又看这些呈书,笑问:“你究竟给了他多大的权柄?” 这些呈书内容,分明是扶苏在各地理好各式各样的纠纷,惩恶扬善,帮扶贫苦百姓等等事迹。 做的都是会得罪人的事,可一路下来,却无人敢为难他,反而是获得了一众人拥护。 秦政只简单道:“督察百官。” 话说得简单,嬴政知道这几乎是给了他不输于相邦的权力。 这样重的份量,嬴政几乎都能想象到扶苏会是如何推拒。 果然,下一刻秦政便道:“但他极少动用这份权力,就算动用,之后还会与我说明。” 他叹气道:“实在太让人省心。” 见他还叹气,嬴政不解:“省心不好?” 秦政轻摇头:“只不过好奇他不让人省心的时候。” 那他难免要失望。 嬴政忆及从前,又思及许久未见,话说得轻柔:“这样的时候,就算放在从前也少。” 秦政听他语气,凑近来问:“想他了?” 嬴政承认道:“嗯。” “他的冠礼还未办。”秦政于是提醒他。 本是今年就该办,但嬴政未有回来,无论是秦政还是扶苏都不想他缺席。 在此世的年岁反正是假,推迟一年倒也无妨。 倒是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在明年开春将扶苏叫回来。 但嬴政倒也不想再等这样久,道:“不如岁旦时分就将唤他回来过冬。” 这样一来,还能参与秦政又一年的生辰,之后在咸阳一直待到冠礼后再行。 秦政没什么意见,只道:“书信交由你来写。” 嬴政应下来:“自然。” 两人互相坦白后,时至今日,他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去表达心意。 亦是久别,他的话对于扶苏定然有效。 嬴政也不等稍后,当下就去落笔。 这个当口,秦政也未有歇着,着手去处理今日的政务。 可在拿竹简时,秦政事先移了一堆去嬴政手边。 还不等嬴政问,秦政就道:“这些交由你处理。” 从前的设想在今日实现,嬴政心中开怀,嘴上却玩笑道:“大王倒是会偷闲。” 秦政否决道:“怎么能叫偷闲,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嬴政笑而不答,只将这些竹简尽数收下,写完信后为他批阅政务。 静看到午膳时分,两人才放下手中事务。 一同用过午膳,下侍为他二人上了膳后的水果。 两人联手处理政事的效率奇高,桌上长久累积的竹简头回在上午就消去大半。 秦政于是安然准备午憩。 这一年来,他不时会因政务繁忙折去午憩的大半时间,他回来后,秦政自觉可以不必再如此。 一如十几岁时枕着他睡觉,秦政理所当然就想躺去他腿边。 嬴政却将他提了起来,道:“才吃过午膳,莫要这样快就躺下。” 秦政虽不大情愿,却也被他勒令起身转悠了一圈。 其间嬴政与他说着方才所批阅的政事。 才听了一点,秦政意识到他在将看到的所有都与他言道,当下道:“挑些你觉得必要的与我说即可。” 嬴政挑眉道:“以后都如此?” “自然。”秦政转悠到了他面前,道:“我既然许你平权,你自然有处理这些的权力。” “我们只消交换些要事即可,这样多方便?” 方便是方便,嬴政问他:“就这般给我这样多的权柄?” “当然,”秦政答应完,挑了他腰间的小虎饰:“不是问生辰礼是什么吗?” 他放了虎饰,随即在嬴政额头上落吻:“礼物也与此有关。” 说着,他趁在嬴政不注意,又躺来了他身边。 嬴政也不拦他了,看着他躺下后对上自己的视线,抬了一只手为他二人比划着未来。 “我会予你相位,亦会为你封君,今后你在外人面前,将是秦国无可替代的,在位置上只次于我的相邦。” “而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你是我在世间的第二个映射,你可以全然拥有我的权柄,与我同样拥有世间最高的帝位。” 他不时地挥舞着手臂,神态坚定而又放肆。 君王下着果断而又浪漫的决断,询问时张扬的语气像是在站在他的心上耀武扬威。 “这样的生辰礼,你觉得可好?” 饶是嬴政,却也抵挡不了这样一番无可比拟的真心,心被秦政捏了个彻底,他俯身贴上了秦政的额头:“好。” 秦政笑问:“有多好?” 嬴政却带了些无奈:“你越是这样对我,我越是舍不得放手。” 这回轮到秦政愣住:“又为何要放手?” 嬴政看他一阵,两相对视间,他终于是说了真话:“你年纪尚小,诸多事可能思虑不到。” 秦政还以为他说的是政见上的不同,辩解道:“此次你离赵以及归秦,其间种种,我做得如何?” “很好。”嬴政肯定他。 秦政见他肯定,却也没有改口,继续道:“我不仅做了这些,还看出你日后的布局,你既然在赵国边境上下了功夫,那么不止匈奴,你亦会在燕赵边界埋下棋子。” “关乎这些,我也已然理好一切,只等你的计划铺开,我即刻便能策应。” 说完,又像是怕遗漏似的,秦政添道:“其他各国你的部署我暂且未有看出,但等到那时候,我亦会有所察觉。” 最后秦政才问:“你说让我追上你,我做到了,你难道不觉得?” 嬴政还是认可他:“你已然做到。” 听他这话,秦政更是从他身侧起身,再度问道:“那么,可愿与我同行?” 嬴政也再度承诺:“愿。” 一番话说下来,嬴政都尽然是认可,秦政这才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问他:“那是为何?” 嬴政却不答了。 秦政凑上前去,正想问个明白,却忽而被一阵酸甜堵了嘴。 嬴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暂且止住了他将出口的一连串问题。 而后缓道:“你若执意与我一同,我曾拥有的一些事物,你便不能拥有。” 甚至还会为此招惹上诸多麻烦。 他这样说,秦政就明白了。 无非是王嗣与后宫。 嬴政在为他的往后着想,与其他所有相比,嬴政自然是选择一贯忽视的感情去放弃,而去让他两全。 他或许觉得,如今放肆一阵时日,之后安然退出是最好的选择。 可嬴政根本就未有意识到。 他对他是这样偏执,作为同体,那么他同样会。 只是缺些条件去诱发他本该不计后果的疯狂而已。 秦政轻轻叹了气:“若是你一直这般想,只会将我推远。” “届时你要怎么做?” “一个人?” 他连续的三问将嬴政问在了原地,他明显有些低落,却还是道:“我早已习惯。” 秦政哼笑:“那时你会看到他人对我示好,会看到我出入他人……” “别说了。”嬴政打断了他。 想着把他推给别人,可又做不到去听这些,秦政再度叹气:“你根本不明白你心。” 话说完,他兀自挑了一粒小巧的红果,塞去了嬴政唇边,道:“咬着它。” 嬴政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 他咬上果实的下一刻,秦政轻移了手,转而凑近过来。 等他以为自己要去吻他,微微昂头之际,又适时退走。 可也不退很远,就这样直勾勾看着他,手指越过红果往他嘴里探。 带着些酸甜的汁水混杂着他的气味涌入唇腔,嬴政就着果肉咬上了他的指尖。 而秦政再度从他身前退走。 湿热而柔软的舌头转瞬抵上手指,红果几乎在二人的抵压间碎去。 汁水顺着手指骨节滴滴下落,嬴政看向他的眼神都变了些许。 秦政丝毫不为所动,只顺势动着指尖去挑逗他,声音慵懒而又带着诱惑:“你想吻我吗?” 150-160 第141章 刻意 话才问出口, 嬴政撇开了他的手,搂过他就吻了上来。 红果被他咬进了嘴里,酸甜在嘴中绽开, 他想将这个味道同样传递给秦政。 可秦政却偏了头,故意躲开他的吻,问他:“既然想将我推开, 又为何要对我起这种心思?” 嬴政被他问得疑惑,咽下嘴中果子,否认道:“哪里是要将你推开?” 秦政也不多说, 答道:“既然你希望如此,我现在就召伯公过来,答应他一直在提的婚事。” 嬴政搂在他腰上的手骤然紧了:“为何这样快?” “什么叫快,”秦政故意惹他心急:“我本就为了你拖延了许久。” 否则本该在及冠的年岁或是更早就有了王妻的人选。 接着道:“何况, 既然你决意迟早要放弃,也就无所谓是当下还是以后。” 这次嬴政更是沉默, 将他搂进怀里不吭声。 秦政又问他:“你当真希望如此?”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 嬴政反问他:“小/秦王希望如此吗?” 秦政偏不告诉他所想。 但他能猜到嬴政在想什么。 以他的心性,定然不会愿意与他人共享一人。 那么就这样去放弃吗? 怎么可能。 秦政知道他们不是会将得到手的人拱手相让的好性格。 他想要的人, 那就只能自己占有。 拥有他, 独占他,这才是嬴政真心所想。 但他又一直在压抑着这想法,而是选择去优先考虑他的后来。 不过这份压抑终究会失控。 就如雍城那个雨夜后他之所想彻底改变, 嬴政定然也会如此,这点秦政再清楚不过。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情,自然意识不到这点, 而秦政正诱导他踏出这一步,引导他不顾一切地去索取。 想着, 他叹气道:“我已然无数次坚定选择你,你却还是选择忽视。既然这样,也就不必再多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失望至极,自顾自将嬴政推开:“我许诺的一切,都会照样给你。” 话说完,他还特地看嬴政一眼,遗憾道:“而我会如你所想去成婚。” 嬴政抱人抱了个空,听他这话道:“我…… ” 他下意识想反驳,可确实是他先开口将秦政推开,一时却也不知该去反驳什么。 秦政神色恹恹,也不理他了,蒙头睡去了另侧,只留他一人独自坐在塌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百般纠结之中。 午憩这点时间谁也未有睡着,午后时光也尽然淹没在政务中。 直至日落黄昏,除去交换政事所说的话,秦政绝不主动与他开口,也不言笑了,始终对他神色淡淡。 夜晚,他更是坚决不与嬴政一同睡。 这幅处处躲开他的态势让嬴政颇为心堵,只是第二日,他就受不住秦政再对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转而想去与秦政说个清楚。 可也就是在去他殿上的时候,嬴政迎面便撞上了宗族来人。 看到他们的一刻,嬴政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本以为秦政是在装作与他生气,可此时召宗族之人过来,这架势,他似乎又是当了真。 这一众人的领者,是久未会面的嬴珞。 一年间,他早已被秦政调回身边,之后又从秦政身边的亲信转走,继而在宗室中站住了脚。 看到他过来,嬴珞规规矩矩朝他行礼。 不知为何,嬴珞对他的态度比之从前要柔和许多,对他并不敌视,反而还怀上了敬意。 嬴政扫他一眼,并未回礼。 他当下并未有心思去在意此人如何,他只在意这行人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处就离秦政殿上不远,两拨人同时进了殿上,秦政谁也没赶,让嬴珞一众分立其下,又照常让嬴政坐来他身边。 承诺他的秦政照常履行,可也未有分给他一点多余的神色,而是直接问嬴珞道:“伯公为何不来?” 嬴珞答他的话,说是嬴勖让他先行决断,之后再由他正式着手下聘事宜。 听他这话,嬴政转瞬明白了秦政到底想做什么。 他居然当真这样快就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一时心惊间,他去抓了秦政的手,秦政却不看他,在桌案下将他的手别开,之后与嬴珞道:“按他先前所说就好。” 他这样随便,嬴珞都透出些困惑,看他一眼,又看嬴政一眼,最终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应下道:“是。” 场上忽而沉默下去,诡异的氛围之中,嬴珞再次观望了两人神态,随后道:“臣先告退。” 秦政却没有准许,嬴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场上进退不得。 也未有沉默多久,秦政再度道:“寡人给你的玉佩呢?” 他忽而问及这个,嬴珞一时愣住。 因他之前许下的话,这玉佩嬴珞一直未有离身,惊讶过后,嬴珞在身上翻出了自己的玉佩,与他道:“回大王,玉佩一直伴臣身侧。” “很好。”秦政答他,之后示意他递呈上来。 嬴政默然看着这一切,也不知道秦政为何忽而要提此事。 嬴珞听令递呈上去,之后在秦政的示意下又在他面前站定。 “玉佩收回,”秦政看着他:“可知何意?” 嬴珞当然知晓。 自从回到都城,这三年间,他一刻都未有忘过。 只消让大王认为应当早些将他接回,而不是放任他在外受苦良多,就能还回这块玉佩。 而现在他确实要回去了。 其间意思两人都明白,秦政也不多说,只道:“寡人承诺过会给你好处,官职另算,还想要什么?” 嬴珞几乎是眼睛一亮,话间并没有任何犹豫:“大王可还记得幼时臣之请求?” 稍有些久远的记忆拉回,秦政问他:“朋友?” 当年之事他竟然还记得,嬴珞带着几分雀跃连忙应声,与他道:“幼时未能如愿,如今臣唯有此愿。除去君臣,还请大王能将臣当作同宗的友人。” 秦政轻挑了眉,倒是未想到这么多年,他还对于此事耿耿于怀。 而嬴珞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他并不是存其他心思,而是对于此事,他一直都含着一口气在,既然他当时拒绝,那么总有一日,他会让他答应。 在外时,他日思夜想都是咸阳,自然也就会有这个结识未有多久的小太子。 太子后来成为秦王,时过境迁,无论是在意还是怨恨,辗转到最后,都化作了一份执念。 他并不能讨回诸多本该拥有的东西,但至少这个,他想要得到。 也算是他对自己少时诸多遗憾的偿还。 秦政一时未有答应,只是看向一旁的嬴政。 嬴政早已听不下去这些,掩在衣袍下的手紧捏了袖, 他很是不情愿去听他人对秦政的示好。 秦政只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视线,与嬴珞道:“好。” 随即又拿起那块玉佩,问道:“想要吗?” 这玉佩本是秦政的东西,但好歹在身边留了许久,嬴珞自然想要。 见他答是,秦政拿了玉佩,第三次递予他:“收下吧。” 他少有地朝嬴珞露笑:“这次以同宗之友的身份赠你。” 嬴珞眼睛更亮,长大后的阴沉气势几乎都要一扫而空,惊喜之余,他弯下身去,双手高举,从秦政的手中接来玉佩。 而玉佩接下,秦政的手却未有收回,而是微微侧了,继续朝他伸出。 嬴珞一瞬就看懂了他的意思,可他实在未有想到有一天会受到如此殊荣。 无措间,他赶忙将玉佩收进腰间,小心翼翼地,就想去握他的手。 可才触了指尖,秦政伸出的手却被人半道拦了下去。 秦政几乎被强硬地按下了手,却是暗暗挑了嘴角,转首去看,就见嬴政压了眉头,周身气压极低地盯着他看。 看了这样久,听了这样久,嬴政的耐心早已被磨去,而看到秦政居然主动要与他握手,嬴政再也忍不下去。 即使只是简单的触碰而已,嬴政却丝毫忍不下去。 无论是娶妻还是在他面前与嬴珞这样说话,这样接触。 嬴政敢肯定他就是故意的。 追求了这样久,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下他当真去成婚。 可就是刻意,嬴政也无法再去忽视。 “做什么?”秦政想挣开他的手。 嬴政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去触碰嬴珞。 可秦政又问:“为何?” 嬴政捏紧他的手,道:“你就是在故意气我。” 秦政承认道:“那又怎样。” 秦政与他顶嘴:“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 嬴政顿了一下,也不说什么了,斜了嬴珞一眼,其后捏了秦政的下巴,就想凑过去吻他。 而秦政抬手就挡去了他的吻,紧接着从桌案旁起身,又问:“做什么?” 嬴政跟随他起身,步步紧逼过来:“不做什么,让外人看清我二人的关系罢了。” 嬴珞在对面目瞪口呆,他二人接连起身,嬴珞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秦政简直就是故意激他:“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在嬴政面前站定,道:“你根本不想与我继续走下去,那就……” 秦政抬手就戳了他,一字一句,将逼近的他戳得直后退:“别、来、招、惹、我。” 第142章 前奏 嬴政被他的这句话彻底点燃, 他一把捏住秦政推人的手,就将他拽了过来。 但秦政拿他从前的话来还,他却明显是对秦政说不出什么重话, 卡壳一阵,还是秦政先道:“放开。” 他的语气添了些生硬,刺得嬴政难受至极, 他问:“非要与我这样闹?” 秦政仍旧去顶他的话:“就是这样又如何?” 嬴政抓的他的手更紧了。 可场上人看着,理智和冲动纠葛间,他最终没有做什么。 心中堵得厉害, 嬴政的唇紧抿着,半晌,他道:“好。” 他的神色随即暗沉下来,就这样紧盯着秦政:“好啊。” 秦政同样与他对视, 丝毫都不被他的气场所压。 两人对峙到最后,嬴政才松了控住他的手。 转而看向场下纷纷低头的一众人, 视线落去嬴珞身上:“你出去。” 其他人可以留下, 但嬴政并不想让秦政再利用嬴珞来刺激他。 莫名被针对的嬴珞:“?” 但看出他是当真生气,嬴珞也并未有多少异议, 只是最后对秦政道:“谢过大王。” 随即也不过多停留, 其先就退走了出去。 秦政倒也没有拦,看他出去,又戏问嬴政:“就这样在意他?” 嬴政不说话, 兀自在一旁坐下,在之后秦政与宗室之人协商之际,再未有出声。 秦政只商谈好三日后再与嬴勖具体协商, 那之后,此事也就可以定下。 嬴政静听着他的话, 表面上并没了太大反应。 只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指节被他紧捏着,泛白的指骨透着纷乱的内心,疯狂与阴暗疯长,嬴政这才察觉,自己对他的占有原是到了这样的程度。 而一经意识到,嬴政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个极有可能触到秦政底线的想法。 但那又如何。 他只是想留住他。 之后两日,嬴政照旧跟在他身旁为他处理政务,可也不去试着吻他抱他,也不试着去更改他的想法。 秦政并不担心他会一直不理人,毕竟嬴政不可能当真看着他去定下婚约。 若是要定,定的就是他的正妻,也就是嬴政都未有册立过的王后。 嬴政怎么会准许他当真这样做。 与他较劲的这两日,关于他归秦一事,秦政也未有做过多的隐瞒。 自那日会见嬴珞始,此事就借着一众见过他的宗室之人的口宣扬了出去。 一直藏着的真相揭开,秦政着重宣扬了他此次前往卧底的诸多功劳。 即使有些是为长远之计,现在并未体现出来,但大多数人也能从其间悟出深意。 此去之功加之秦政对他的重视,先前对于“崇苏”的唾弃顿时转了向。 嬴政不日便可重返朝堂,但他一时未有这样做,而是选择暂且待在宫内。 秦政知道他是在意自己成婚一事,此事不解决,他绝不会罢休。 可他要如何解决? 两日间,秦政特意不去关注嬴政的行踪,只是静待着,看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也是这日下午,嬴政照常来他殿上,批阅着秦政分给他的那半数上书。 批阅到一半,正巧蒙毅请见上殿,与秦政商议事宜。 谈话的这片刻,嬴政的视线一直不时会放去秦政身上。 秦政这两日已然习惯被这样盯着,一直也未有看他。 倒是蒙毅注意到他的神色,在嬴政批阅完政务,暂且出门去时,与秦政道:“大王当心。” 秦政不明所以:“当心什么?” 蒙毅只道:“客卿。” 秦政更是不解:“为何?” 蒙毅也不知为何,只是客卿看他的眼神实在算是阴鸷。 无论是哪方面,他都提醒了这一句。 哪想秦政却毫不在意:“无妨,他不会将我如何。” 他并没有什么可当心的,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害他,嬴政都不会害他。 他都这样说,蒙毅自然也没什么再强调的必要,该说的已然说完,蒙毅顺势起身告辞。 秦政对他的这一句提醒只觉出些趣味来,想借此去调侃嬴政。 可嬴政在帮他理完政务后,却不见了踪影。 关乎方才理过的政务,重要之事都被他记在了新的竹简上。 都不留下与他协商了,秦政不明白他这样到底是急着去做何事。 也不去过问,秦政先行处理完了今日事宜。 可今日直至入夜,他也未见嬴政身影。 回寝居的路上,秦政终于是忍不住,去问了他的行踪。 这才得知他原是去了那处带着小池的居所。 又问及他在干什么,亲卫只说在饮酒。 这时候待去那边,又只是饮酒,这是为何? 秦政悟出了些借酒消愁的意味,随即立马又生出些许心疼来。 冷落两日,其实不止他受不住。 秦政回寝居的轿忽而就拐了弯,朝着那处居所去。 进去那居所,秦政就见了本在屋前的侍卫尽然站在了宫门处,一问,才知道嬴政不许人去靠近。 这下秦政更是好奇他到底在做什么,既然他不准许人进去,秦政将自己的亲卫也留在此处,独自进去殿门。 一进去,他就见屋中人趴伏在桌案上,面前当真摆着酒壶。 一旁的酒盏中酒剩了半盏,而他好似是饮醉睡去了。 酒香弥漫在屋里,秦政轻叹了气,去抚了他的脸侧。 或许是当真做得太过,竟惹得他这样伤心。 秦政一时心生不舍,决定等他明日醒酒,先听他之所想,再去行后事。 不过…… 什么酒居然要他都醉了。 秦政视线落去了剩下的半盏酒,平日与他饮同一酒盏饮了习惯,秦政十分自然地喝下了这酒。 是他平日爱喝的杏花酒。 秦政更是对他生出些愧疚心思,将酒盏放了,就想将他抱去塌上。 也就是他杯盏落下的一刻,桌上的人却动了。 似乎是被声响惊到,嬴政从桌案上抬头,神色带着些饮酒醉去的恍惚,看到他,先是过来勾了他的手指,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秦政由着他被勾到近前:“已然落日。” 嬴政接着又看向四周,问他:“我们为何在此处?” 他喝醉酒的模样有些乖。 “醉糊涂了?”秦政稍稍凑近,轻吻他如盛了清澈月光的眸。 他曾经好奇过他酒醉的模样,而嬴政与他说,他喝醉时除去思维举动不同寻常,单看面上,会像没醉一般。 秦政一直好奇是什么模样,今日算是得见。 和他稍许不同,嬴政脸上并没有飞起红来,只是这样直勾勾望着他。 秦政被看得一阵心痒,低头便吻住他,从他唇齿间尝得些凌冽酒香。 他并不容易醉,今夜也不知喝了到底多少,秦政吻完人,难免忧心,暂起了身问他:“要唤人为你熬些醒酒汤吗?” 嬴政还是没有回话,盯着他的眼没有移开的意思。 看来是真醉傻了。 见他连话都不会说,秦政叹气,亲卫都被他留在了宫门处,要唤人还得出门去。 正想扒开他的手往外去,一直安分坐着的嬴政却起了身。 下一刻,秦政往前的步子猛然后撤,踉跄间,秦政的手带落了桌上酒盏。 酒盏跌落在屋中铺着的毛毯上,酒水倾洒而出,随即一声闷响,玄色衣袍散开铺了满床,秦政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嬴政拉着摔去屋中宽大床铺。 也不知是否是摔得太过分,秦政顿时觉得头脑昏沉起来。 想起身却又顿失了力气,也只这片刻,嬴政倾身覆上来,压着他便吻了下来。 吻得又凶又急,秦政被他圈在底下紧压着,腰身都难发力,更别说去推开他。 衣冠被他扯了个松,秦政越是想反抗,越是没有力气。 他被抵得靠去了床头,一阵清脆的叮当声中,秦政只觉得开始发热的手腕一冰。 都不用特意去看,秦政都知道是那锁链。 放在这屋子里,他一直未有特意去收起,此时被调试到了合适的长度,不至于伤到手,也不至于太长,方好够他浅浅挣扎。 吻愈来愈深,秦政忽觉身体升上来一股异样,颧骨平添了红,呼吸都紧促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了身体的不对劲到底是为何,可被嬴政堵着嘴,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嬴政从他的挣扎中意会到他想说话,浅笑间,他草草结束了这个粗暴的吻。 他一松开,秦政立刻就带着些气急质问:“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他的气息已然不稳,嬴政扯开了他的外衣,靠在他耳边道:“小.秦王觉得呢?” 这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又哪里是饮醉了酒。 他清醒得很。 只不过凭借对自己的了解,装醉引诱他自行喝下那半盏酒而已。 不止如此,嬴政还故意将侍卫都放在宫门处,在诸多暗示间让他也将亲卫留下。 他自从踏入这宫中,就是落入了他精心准备的圈套。 秦政咬牙看他,异样的感觉让他难受至极。 饶是他不答,秦政也猜到了他到底放了什么。 嬴政再度凑了过来,知道再去吻他定然会被咬,只凑去了他的耳边,去叼他发烫的耳垂。 他呼出的气流比平日都更烫人,那股酥劲顺着耳廓往里钻,像是一条蛊虫,藏去秦政的骨血,在其间游走,四处点火。 “你……”秦政想去推开他。 药效正是发作时,他手上没什么力气,推他都拖泥带水,嬴政一把捉了他的手,吻住他的手心,问他:“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完,又轻轻在他手心舔。 极轻的力道,那湿热的触感却带得秦政浑身震了一下,烧起的欲望直往下钻,一时他浑身都冒了薄汗。 挣扎都没了力气,他只能听嬴政继续道:“我不喜欢这话。” 第143章 交响 他不承认, 那么他就让两人真正意义上有关系。 话说完,他将秦政的里衣也扯开来。 秦政一手被锁着,另手被他压着, 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腰上搭上了他的手,秦政只能嘴上反抗:“放开。” 嬴政又怎么可能放。 锁链声动得厉害, 见他即使失了气力,仍旧挣扎得愈发厉害,嬴政问:“为何?” 他靠近了些许, 问:“不是希望我这样吗?” 他一边说着话,动作却也一直未停,嬴政将秦政的头冠也解开来,丢去了床下。 接着, 他把秦政抱来了怀里:“你说我不明白我心,我现在明白了。” “我根本放不下。” 秦政反抗的动作一时停了。 身体烧得难受, 他倒也不是当真拒绝他, 而是不想被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强迫。 既然他这样承认,秦政看他一眼, 忍着他惹起的诸多异样, 随后道:“说服我。” 嬴政也就与他说:“我想拥有你的一切。” 他终于是和秦政说了真心话:“就算有许多阻碍,但我不惧怕,一直以来我担忧的只是你会逃避。” 他语间当真带着说不出的忧心:“毕竟你这样年轻。” “你拥有太多, 甚至我没有的你同样拥有。” 锁链在一片寂静中作响,嬴政挑了那锁链,道:“我不喜欢桎梏, 你同样也不会喜欢,我担忧你会觉得我将你锁在身边, 而不让你去接触他人。”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没什么可担忧的,如若他不愿意,那就强迫他愿意。 反正他懂怎样去控住他。 他对秦政的感情极其复杂,可有一点一直未变。 他对他奇怪的占有欲从一开始就有。 秦政是另一个他,所以他做的事不应该出格,他也不该对除去国事以外的其他投注太多感情与热情。 这一点,甚至于秦政对没有揭开身份的他百般示好时,他都生出过阵阵不满。 连他去接触披着身份的自己,嬴政都不怎么能接受,又何况看他去接触别人。 可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他从前觉得了去这番执念,陪秦政几年后看着他成婚或许他能接受。 可昨天看到他那样去对别人,仅仅是牵手而已,他就受不了。 他根本做不到。 关乎秦政去与他人亲密,去将这些本该属于他的赋予别人,当自己不再是特例,嬴政发现自己生出的根本不会是释然,而是更加扭曲的执念。 他养育出的一个近乎完美的自己,他根本放不了手。 当初秦政对他偏执,对他有的是极其偏执的掌控。 作为更为年长的他,他生出的感情只会比秦政更为强烈。 何况是历经这样多年难得生出的感情。 他怎么可能放手。 疯狂,偏执,固执,这些词不单单是形容秦政。 “此生此世,又哪怕是来生,千世万世,”嬴政缓缓从他身上起来,去看他的眼睛,像是在宣誓,又似在诅咒。 “属于我。” “归属我。” 他去吻秦政的眼睛,单方面地为他认下誓言,随即道:“来到此世后,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拥有过什么。” “小/秦王,”放在床榻上的盒子被嬴政用手指挑开,极轻的一声响,他问:“你要拒绝我吗?” 秦政身上燃烧得厉害,泛着欲望的模糊意识容不得他去想太多。 听完他的话,他挣扎的动作终于是停下,神色间颇是添了些视死如归:“你来吧。” 冰凉的触感瞬间贴了上来,秦政惊于这阵凉意,抑不住的闷哼间杂着热气呼在嬴政脸侧。 唇又被吻住了。 他吞咽着嬴政递来的欲望,挑拨愈来愈过分,吻到一半秦政催他:“你快些。” 嬴政却没有理会,只与他道:“会疼。” 那秦政也不管,愈渐灼热的气息让他不想再等。 他再度道:“快些。” 说着,为了让他不再拒绝,他主动去将人揽了下来。 嬴政本就忍得难受,他一经主动,干脆也不想再忍,又看秦政同样难受得脸上飞红,他最后只与他说了一句:“不许咬人。” 吻再度落下,滚烫与生涩交融,汗珠滴滴下落,奇异的触感顺着脊骨攀爬,锁链的声音再度响起,秦政在一瞬间萌生了退意,想往后去,肩膀却被他牢牢摁住。 是他先开的口,这时候他欲是想逃,嬴政就按他越紧。 却也不忘去哄他:“乖一点。” 可听他这句话,连带着羞耻与痛感,秦政的反应更大了。 尚且带着湿意的手指扣住了他的手,嬴政并没有给他张嘴咬人的机会,而是将他几尽强硬地抵去了床头。 秦政的意识都空白了一瞬。 药物灼烧的感觉淡去,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磨人的细密触感。 嬴政被他咬得难受极了,揉着他的脑袋调侃他:“说好的不咬人。” 秦政紧咬着唇,恍惚间自己都缓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咬他。 意识到他到底在说什么,秦政瞪了他一眼。 想开口说他,嬴政却不让他说话,吻着他让他缓过劲来,之后再慢慢引着他去从中觉出些舒缓来。 他的动作轻柔得过分,嬴政一边吻他,问:“还疼吗?” 秦政没有开口。 但嬴政在一瞬间听到了他的想法。 不疼。 共感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峰,交融连带着神识都交汇,他一时听到了不属于他本身的声音。 秦政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个声音的存在。 惊异间他试着去触摸嬴政所想,试探到的却全然是让人面红耳赤的想法。 秦政从鼻腔中哼出了热气,故意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他既然都听到了,嬴政也不瞒他,动作间道:“想怎么玩才好。” 秦政言语都零碎,抓着他的肩膀的手紧得厉害,想说话,越来越多的想法却涌了进来。 传递过来的同样掺杂着记忆。 神识上的交汇,年纪轻的他终归是处于劣势,厚重的记忆涌过来,里外都被填了个满。 他的记忆霸占了神识,他的动作侵占着感官,秦政从里到外都被他占有着,每一丝意识和感觉都是他的存在,哪怕丝毫分心都不能有。 当然,此刻在他脑中炸开的一阵阵海浪让他做不到分心。 他的体温更烫人了。 嬴政将他的心看了通透,无论是当下还是从前,许多所思所想在眼前铺开,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毫无隐瞒。 有些记忆秦政想掩饰,可越是掩饰,嬴政就越想看,他破开了秦政的每分每寸,就连记忆都要尽数打开。 汗湿了被褥,原是平整的褥子被两人推得拧皱在一起,嬴政看到了深藏在他心底的那颗杏树。 多年前那日暖阳下,他搅乱的不仅仅是杏花。 难怪秦政喜爱杏花,就连爱喝的酒都是杏花酒。 一切的源头竟还是他。 深吻间分开,嬴政将他抱起抵到床头一侧的内墙上,吻去他顺着脸颊滴落的汗珠:“小/秦王为何不与我说这些?” 他弄得太狠,秦政气喘得急,话都答不上来,抱着他靠在他肩侧缓着神。 嬴政使坏似地慢了节奏,问:“怕我觉得你太过深情?” “还是怕告诉我,以后就骗不到我了?” 毕竟执念这样深重,嬴政一经知道,就知晓他定然此生都难放手。 秦政被他惹得极其难受:“你闭嘴。” 嬴政偏要继续:“那时是为真情?” 秦政吻不到他,转而主动去蹭他:“丝毫不假。” 话说完,秦政在他身上微微撑起了身,问:“不是看到了吗?何必又问。” 他看人的眼神都朦胧,时至今日,嬴政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倒是觉出了另番滋味。 “想听你亲口说,”嬴政只答了这一句,随后又问:“何时有的喜欢?” 秦政不想说。 嬴政唤他:“小/秦王,说话。” 他一边吻人,一边哄他:“乖,说话。” 也不只是光哄人。 木制床榻的吱呀声响得愈发频繁了。 秦政被他逼得开了口:“自小便喜欢。” 他的声音都发着抖,说完这个还不算,在雍城意识到对他的心意,以及那时如何逃避的想法,许多许多与他相关的心思,都在摇晃和迷乱中被他哄骗得说了完全。 就连这些日子想要引导他的想法都交待了明明白白,听完这些,嬴政才慢慢放过他。 而一经缓神下来,秦政就问:“你呢?” 说完,意识到问题有些不明不白,混沌间他又重复道:“我不可能放下你,你呢?” 嬴政回他:“我亦是。” 秦政与他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 嬴政也笑,将他放下来,道:“都是骗你的。” 他不知第几次去吻他的眼角:“若是不信,你可以看。” 被木架硌得难受的脊背重新触到柔软的被褥,秦政顿失了方才支撑自己的力气,瘫倒在床榻上。 他的记忆太多了。 秦政纷乱的思绪不时被他冲散,又堪堪找回,胡乱触碰间他看到了大火中的咸阳宫。 在他脑海中游离的意识转瞬被吸引,秦政想顺着那处枝丫往下,嬴政察觉到他的意图,顿了顿,暂时停下来,想拦他,可回应他的是秦政的拒绝。 以及秦政为了不让他阻拦,而稍显了笨拙的主动回应。 理智一时断了线,嬴政吻着他,十指相扣,嬴政将他抵得好紧。 华丽的帷幔泛起了波纹,底端挂着的珠饰相撞,发出阵阵声响。 秦政身上的汗如雨滴一般下落,他用着仅存的神识去触及他的记忆。 就算这些他并不愿意去被人触碰,可当下此刻,他也自愿去被秦政探寻。 他心甘情愿。 秦政绕开他们共度的这些时光,去触碰嬴政的从前,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从未告知过他的过往,此刻毫无保留地被他触碰。 他回去前世时,在看到烈火中的咸阳宫看到他。 在赵国时大雪天为他捏着小雪人,在寒雪天亲吻着他赠的百花。 身陷囹圄时最后想到的也是他。 无数他的影子占据着他的记忆,此时在秦政神识里复现。 以及当下此刻疯狂生出的。 他好爱他。 情感的传递比自己生出的情感要强烈的多,潮水般将他拢住,秦政越是看,对他的心疼和爱意越是疯长。 记忆被探寻的不安化作了嬴政不断靠近的理由,连同着感受到的情绪一同回馈去了秦政身上。 附加上神识的两重交叠,两人都分不清乍起的情绪到底归属于谁,交融间不断重合,似乎要复归一体。 被刺激到海浪在脑海中一遍遍炸开,灼热的气流窜走全身,交杂着感受到的伤悲,秦政被搅得神识都要模糊不清。 他眼角的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方才强烈的情绪空白下去,嬴政在一瞬间感受不到秦政在想什么。 他似乎要昏过去了。 嬴政瞬间就放缓了汹涌的情绪,缓和间他吻去了秦政的泪,轻声道:“别哭。” 第144章 余韵 感受不到秦政所想让嬴政少有地有些慌乱。 他不知道秦政是因为他太过分抑不住泪水, 还是因为共感到他的从前而落泪。 他不希望是后者,不希望他在这种时候还要去为他伤心。 缓了一会,秦政才慢慢在他怀里动弹, 但他似乎什么都没想,嬴政还是觉察不出他的想法。 秦政被汗润湿的发贴了过来,轻声道:“你继续。” 嬴政却不答应, 毕竟是头一遭,再继续下去是为不妥,他道:“再待片刻, 我带你去洗沐。” 秦政还是蹭他:“难受。” 嬴政于是抵着他轻轻动作:“这样还难受吗?” 秦政被他弄得有些痒,也不吭声,只是问他:“怎么这样爱瞒人?” 诸多因他而生出的强烈情绪,嬴政从来都不与他言道。 就比如那次他回去从前, 明明在那样的绝境中看到他,当初却只短短一句因他而回来便就这样草草盖过。 直到此刻瞒不下去了, 才在他面前彻底揭开。 秦政与他道:“以后都要与我说。” 嬴政却道:“不说。” 秦政倒没想过他拒绝得这样干脆, 想抬腿踹他,双腿又根本没有这个力气, 就听嬴政道:“这样去看, 也未免不好。” 他语气中带着些说不出的坏,秦政自然听出他的坏心思:“那要听你之所想,还得每次都被你……” 话被他撞了破碎, 嬴政问他:“不愿意吗?” 秦政深吸了气,不稳的气息间,他嘴上仍旧不服软:“不, 我在想,反过来是不是也一样。” 大话才说完, 秦政就在一阵刺激中抑不住出声。 锁住他的链子晃荡着响,嬴政一边吻他一边回:“不一样。” “为何?”秦政挣着想撑起身来,却又被摁了下去,这一动他没得更深,秦政顿时咬紧了唇。 嬴政在这一瞬感受到他顿起的欢愉,就着这一点去激他,还不忘一边道:“你来可不会这样舒服。” 秦政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闻言倔道:“根本不如何。” 这种谎话在此种时刻哪里又管用,嬴政轻易就揭出了他之所想:“你心中可不是这样想。” 明明方才险些神识都涣散。 秦政于是不说话了,轻轻咬了他一下以示报复,继而察觉到他要解开锁链,似乎是要带他去洗沐,又道:“不必这样快。” 嬴政没听他的,将他抱起就要去解开锁链,秦政还是拦道:“你继续。” 又见嬴政对他的提议视若无睹,秦政又激他道:“才这么一会,就不行了?” 嬴政却不上他的当,吻着他轻声道:“你不过是想看我从前的记忆。” 在他流泪的前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秦政在触碰他前世的记忆。 特别是他暮年的记忆。 秦政意识空白下去的前一刻,他感受到的伤心估计也是因为此事。 “没什么好看的。”嬴政还是解开了他腕上的锁。 秦政不应他。 他就是想看。 许多事他不会经历,压根就体会不到他那时所想,借此去看又未有什么不好。 秦政与他犯倔:“可我想看。” 这可是他一再要求,嬴政也不拒绝了,问:“受得住吗?” 秦政闻言,笑着去吻他:“我受不受得了,你不是最清楚吗?” 嬴政同样笑回:“不许后悔。” 秦政自然不会后悔,听他答应,就这样再度抱紧了他。 床榻间的响动又起来了。 但这一次嬴政还是未有让他如愿去看。 与其让他一次看个完全,尽然沉浸在伤心的情绪中,不如这时候纯粹地享受欢愉。 他的意识打不开他的所有,嬴政不愿意,秦政根本没法探寻到那样久远的记忆。 而除去触碰不到,秦政也压根没什么功夫去探寻。 嬴政折腾人的功夫好得很,加之秦政所想尽然瞒不过他,他将秦政连身同心都掌控着。 把人弄得意识都模糊,又控着最后的底线不让人彻底晕过去,翻来覆去一回又一回。 直到把秦政折腾到来了脾气,嬴政才哄着他去浴池,却又在浴池里继续了最后一回。 池水连同滚烫的水流浇灌下去,温暖的水气促着气血上涌,热气直冲脑门,秦政浑身的汗和水珠交融。 嬴政听着他在说不出口的快感和对他的怨怒中逐渐空白了意识,最终受不住丝毫不收敛的刺激,窝在他怀里,彻底昏了过去。 他的温度似乎比池水还要烫人。 呼吸都平稳,意识都空白,秦政却还无意识地连带着那份粘腻咬着人不放。 嬴政看他好一阵,又吻他好一阵,弄到人有些许难受,都有些醒来的意思,他才退了出来。 方才的床榻上乱得一踏糊涂,他将秦政里外洗了个干净,抱着人换了地方歇下。 这样折腾了一晚,两人不可避免地睡过了时辰。 所幸第二日并未有朝会,嬴政醒过来后,见秦政还没有,却也未有去催他,而是暂代了他的所有事务。 但秦政许诺给他的官职暂时还未有兑现,他虽有代理的能力,却不足以让所有人信服。 不可避免地,就招致了许多麻烦。 首先是嬴珞过来请见,说的是三日前秦政答应的商议婚事。 嬴政听此事就烦心,替秦政称病,拒绝了请见。 之后,断断续续有人请见,嬴政都以秦政身体不适,事务交由他暂代的名义挡了回去。 但从昨夜起,直至今日整个上午,都未有人得见秦政,渐渐地就有人对他起了疑心。 毕竟他方才从赵国归来,又未有官复原职,才这么几日,就出了不得见大王的这档事。 怀疑的声音一旦起来,就即刻散播了出去,也不等午后,午间时分,就有臣子集体请见。 无法,嬴政只得让其稍安勿躁,之后去屋中唤秦政。 但其实就算这些臣子未有来,嬴政也觉是时候去叫醒他。 不管如何,他睡得都有些太久了。 重叠帷幔下,嬴政掀开被褥,就见秦政掩在其下,还睡得沉沉。 将他抱起来唤了半天,秦政才堪堪醒转。 也在这时,嬴政忽而摸出他身上的薄汗与异样的温度。 “什么时辰了?”秦政挂在他身上问。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嬴政告知了他时辰,又看他这副模样,问:“不舒服?” 身体有些异样地滚烫,尤其是腰腹以下使用过度,秦政觉得整个人都散了架。 当下确实难受。 不过他的回忆里又尽然是酣畅淋漓。 好上瘾。 就是最后嬴政拒绝他去探寻让他很是不快。 忆起他最后着实过分,秦政将昨日没来得及说的怨气都撒了出来:“你下回若是再这般,我定会……” 顿了半天,却是一点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 噎到最后,他叹气道:“下次不许再这样过分。” 嬴政暂且答应了下来,却也没有太过放心上,想要为他唤太医来,秦政却先问了其外嘈杂是何故。 嬴政只得先与他说了事情始末,秦政听完,无奈道:“唤人来为我更衣。” 他身上不着寸缕,还遍布了红痕,嬴政犹豫了只一瞬,并没有唤人来,而是亲力亲为给他穿好。 秦政看着他前后忙活,笑问:“从前可有想过有一日会为人更衣?” “怎可能。”嬴政为他系上腰带。 从前谁会有此殊荣。 他如今这样熟练,还是秦政尚小时非要他来为他更衣而练出来的。 “你是第一个,”嬴政为他系好腰带,最后理了他的冠发,吻在了他的眉心:“也是唯一。” 秦政只懒懒地回应他,抬头在他唇上贴了贴,之后便往外去。 抬腿的一瞬间,他却猛然顿在了原地。 嬴政看他这样,明明知道是为何,却还是故意问:“怎么了?” 秦政往外去的步子转而缓缓朝他挪过来,复而又抱住他,浑身的力气都松懈下去,又黏在了他身上,随即咬牙切齿道:“寡人觉得该判处你伤君之罪。” 第145章 告白 他的重量全然压了上来, 嬴政将他好生搂住,回道:“好。” 接着又问:“那大王要如何罚我?” 秦政昏昏沉沉,随口就道:“罚你今夜不许与我同榻。” 嬴政不答应他:“这个不行。” 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秦政故作严肃:“什么时候我的命令都可以随便拒绝了?” “我拒绝得还少吗?” 嬴政把住他的腰,言语间又是调戏人的话:“昨日你想要停下的心声我都听到,哪一句我未有拒绝?” 秦政:“……” 一时没了话, 秦政也不想动,就这样赖着,压根没有走去外边的意思。 其外还有人候着, 可不能再这般拖延下去。 他不愿意走,嬴政就抱起他往外去,等到了门口,这才将他放下来。 秦政靠在门上仍旧不想动弹, 抱住他胡乱道:“好热。” 现在并不是热的天气,秦政这样说, 怕是他本身就在发热。 察觉是为太过分, 嬴政忽而就怀了些愧疚,与他道:“一会召人递些药汤来。” 秦政斜他一眼:“只说药汤?” 他难受是因为谁。 嬴政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故意不顺着他的意思, 只道:“以后习惯了应当不会这样难受。” 说完嬴政就去抱他,问:“小/秦王不是说要纵着我吗?” 秦政本想反驳,可他这样说话, 又经昨日探了神识,秦政现下只想什么能给的都给他,什么能答应的都答应他。 一时间秦政拒绝的话都拐了弯, 迷糊间答应一声。 又恍觉自己对他太没底线,又挽救道:“对外不能如此。” 嬴政对外人言道并没有什么计较, 即刻答应下来。 这样折腾一阵下来,屋外私语声却是更多了。 秦政听到些对他的揣度,笑道:“看来对于你,诸多人还是尚有疑虑。” 嬴政也无所谓,与他道:“□□对我没有疑虑就好。” 但他这样想,秦政估计不会愿意。 他能觉察出秦政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心思,这种态势下,他自然不能容忍这样多人对他有猜疑。 不过要做到这点,急不来一时。 秦政自然也明白,与他道:“我会尽快为你升迁。” 嬴政先接下了他的好意,朝他挑挑眉,道:“谢过小/秦王。” 话说完,秦政也不再拖延,终于是起身出门去。 大殿门开的那一刻,私语声顿时涤荡殆尽。 秦政出殿前神色恹恹的模样一扫而空,他看向其外聚集的大臣,问道:“寻寡人何事?” 他面上神色未有任何异样,只是声音有些许掩不住的沙哑。 而见他这副模样,反正起疑的群臣一时也没了话,只是有人出来询问他有无大碍。 这些人的身影中并未有诸如蒙毅一般知道内情的人,而现下他们的关系也不便公开明示,否则极有可能会给嬴政招来许多不中听的谣言。 秦政也就继续用了嬴政所说的借口,称病躲开了一众人的追问,顺带言道今日暂时不会见下臣,至于朝堂事宜,他自不会落下。 这样遣散完众人,一派严肃的模样用完,方才关上殿门,秦政继而黏去了嬴政身上。 嬴政见他有气无力的模样,去摸他的额头,发觉还是些许发热,将他抱回去的同时,又问他:“我为你叫太医来?” 秦政没有拒绝,只嘱咐了一句:“只许说是为你叫的。” 嬴政知道他要面子,如他所愿,吩咐人去召太医,吩咐完,又故意问:“成婚一事不去商谈了?” 本就是诈他的手段,如今成效已见,秦政当然不会去。 何况,当下他也没有这个力气去。 心里这样想,他话却不这样说,而是满不在乎道:“你要是想,我也可以去。” 而嬴政直白道:“不想。” 秦政扬了扬嘴角,问他:“总算愿意说真话了?” 嬴政为他揉着腰,也笑道:“就算现在不说,也迟早会被你看到。” 既然如此,还不如当下直白地与他言道。 秦政满意于他的改变,闭目养神间还一边逗他:“你说不想就不去?” 嬴政于是道:“我大可以困住你不让去。” 秦政问:“怎么困?” 话才问完,秦政就觉腰间一紧,嬴政问他:“不知疼了?” 秦政撩拨开他的手,道:“你可不会这样。” 说着抬了下巴,示意他看外屋:“这样多的政务,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何况他也舍不得让自己太过难受,秦政将他的威胁当耳旁风。 末了,他又就政务添了一句:“晚些时候我起来与你一同看。” 嬴政拒绝道:“不必。” 他这副模样,还是好生休息为好。 秦政不答应:“你从前总是通宵达旦批阅上书,如今还想这般?” 今时怎能比往日,嬴政与他争辩:“从前六国事宜,而今只秦国,根本算不上累人。” 事务未有那样多的同时,许多事他已然处理过一遍,重来一次,效率不知会比从前高出多少。 何况只揽这一日政事,对于嬴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秦政还想反驳,可也在这时,殿外太医已然到了。 嬴政方想示意人进来,秦政却赶忙阻了他,叫他放下四周帷幔的同时,还令他不许出帐去。 也不消他说,嬴政就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一一答应下来,才唤了其外太医进来。 而秦政自太医进来的那一刻就不说话,只将腕上衣物撩起,之后伸手出去。 手腕内侧暧昧的痕迹一时一览无余,太医过目一看,也不吭声,只安静为他诊脉。 因是用的嬴政的名义,太医诊脉完,将开出的药方交由下侍去取药,临走时,太医几经斟酌,还是道:“崇卿既然抱恙,近来还需在此事上多有节制。” 他话说得直白,帷幔内的人一躺一坐,一时未有人说话。 秦政本不打算应声,其外太医收拾医箱时,他只自顾自将手收了回来。 哪想嬴政却答道:“好。” 秦政闻言,立刻警告似的去看他。 哪想嬴政根本不停,还学了他声音沙哑的模样,在帐子里看着他,继而俯身下来,故意若即若离地吻他,一边道:“大王昨日确实太过分。” 说完,又笑问:“太医所说,大王可听下了?” 一句话暴露了他同在帐内,秦政不想答也没了法,可他的说话声实在沙哑,秦政并不想开口。 最终,他只咳嗽了一声,而后:“嗯。” 草草应完,他就将嬴政拉了下来,吻住人不让他再度吭声。 只等太医走后,秦政才将他松开,他松手了,嬴政却还继续吻住他不放。 吻了好一阵,直到药汤递呈上来,嬴政才舍得去放开他。 为他去拿药汤的当口,秦政与他道:“我会嘱咐他不许出去胡乱言道。” 嬴政吹着药汤,随口玩笑道:“不打算给我名分?” 秦政故作高深,道:“时机未到。” 嬴政一手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给他喂药的同时问:“什么时机?” 秦政被这药汤苦得咂舌,面上嫌弃丝毫不藏,回他的语气却又认真:“等你掌了大权,成为当朝权臣之际。” “权臣?”嬴政被他的模样逗笑,言笑间道:“哪个权臣与君王这样在床榻之上厮混?” “名号而已,”秦政道:“你本是帝王,是世间藏龙。” 说着又学他的语气,道:“哪个帝王与年轻的自己这样在床榻间厮混?” 嬴政笑回:“初代帝王。” 秦政在调侃他一事上颇有劲头,听他这样说,又道:“你在国策上开先河,连带着此事亦是历代独一份。” 他凑过来,躲开嬴政给他喂的药,问他:“什么感想?” 他这话问得似乎是事不关己,嬴政暂且放了药碗,捏了他的脸,问:“小/秦王不也一样?” “你什么感想,”他将秦政揉了一圈,道:“我亦是什么感想。” “这可不一样,”秦政没有去挪开他的手,而是道:“你已然当过一回,要说所想,还是你先有。” 说完,秦政将他放去一边的药汤一饮而尽,不等苦味找上来,他就翻身将嬴政扑了下去,把这苦味从嘴里渡给了他。 两人之间掺上了些清苦药味,秦政摁着他又问:“什么想法?” 这次嬴政认真想了想,道:“从前我总觉得,我已然活过一世,你何必再拉我入红尘。” “我曾以为我厌恶这种感情,也不会想去拥有。” 秦政想听的无非就是他推翻从前所想,嬴政将他揽下来,对视间他道:“但现在看来,我并不是排斥。” 只是因为暂且还未有遇见他,还未有从他这体会到这种感情的诸多好处。 话间嬴政忍不住去吻他:“小/秦王,最懂我的是你,能与我并肩的也只有你。” 若非要在这红尘里挑选一人,那么这个人他已然找到。 粘腻的接吻声短暂歇下,长久以来习惯使然,嬴政连告白都说得晦涩:“世上还会有谁能比你与我更相配?” 第146章 子归 “不会有。” 秦政笃定道:“我与你最相配。” 嬴政笑着答应他:“是啊。” 他又去吻他:“你也只能属于我。” 秦政应下他的话, 随即道:“你昨日所说的担忧也根本无需有。” “什么叫锁住我,不许我去接触他人?” 秦政问他:“难道你还怕我对他人有兴趣?” 嬴政即答:“怎可能,我活一世, 感兴趣的唯你一个。” 他又去揉秦政的脸:“我怕你会在意我有王嗣,而你未有。” “怎会,”秦政与他道:“我断然不会在意这些。” 嬴政笑问他:“拥有的那样多, 唯此一件你可以忽视?” 而秦政郑重道:“你可抵去这些。” 说着又道:“再说,扶苏就算我的王嗣。” 嬴政却道:“但要立他为继承人是为难事。” 秦政沉默下去。 这点不同于他不立后选妃,扶苏虽是他另一个世界的孩子, 但在此世来看,他与自己并未有任何亲缘。 就这样立他为继承人,在外看来只会是将嬴姓江山让了出去。 嬴政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道:“不必想太多, 扶苏并不见得会在意这个身份。” 沉默一阵,秦政又道:“问过他的想法后, 此事再做决断。” 嬴政答应下来:“好。” 说着就将秦政揽到了一旁, 道:“好生休息。” 可秦政却不想再在此处躺着,一路跟去了理事的桌案边, 随即在他身边躺下。 这些政务对嬴政来说并不算什么, 一边处理的同时,他还不忘不时去抱秦政。 秦政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再起来时, 是嬴政唤他起来再服一次药。 这次起来浑身的不畅快好了不少,秦政喝过药后,在此时觉出了饿。 晚膳于是提早些上来, 嬴政拿起面前的碗,夹了菜, 却也不自己去吃,而是转向了他。 秦政看他一副要喂他吃饭的模板,好笑道:“你要把我养成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吗?” 嬴政给他塞了一块肉,随后否决道:“只是这般而已,又怎会变成纨绔。” 秦政朝他挑挑眉,也只接了第一口,随后将碗从他手里接过,示意他顾好自己就好。 毕竟不是什么娇弱体质,秦政睡了这么许久,浑身的劲头早就回来,又哪里需要他继续喂人。 晚膳用完,秦政发觉当日事宜嬴政已然处理了差不多,当下问他道:“有何事值得注意?” 嬴政挑了许多自己认为重要之事与他言道,说完,又额外提了一点:“有人揭穿郑国的身份。” “身份?”秦政也就此多问了一句。 这样久远的记忆,秦政当然没有来得及从他的记忆中读取了去。 他于是为秦政解释道:“郑国实为韩国派来的细作,修建水利,依照韩王所想,实为弱秦。” “哦?”秦政有些意外。 可对此,他是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这弱秦之法实在是不怎么明智。 在修建水渠一事上分散秦国的人力又如何,只等水渠修好,日后关中平原粮食产出,足够给秦带来更为长远的利益。 况且,嬴政一直未有对此做出什么计划,也就意味着留下此人并未有问题。 嬴政也未继续与他说郑国,只是道:“宗室那边的人或许会对此有些异议。” 秦政问:“是一直以来的宗室之臣与外臣之争?” 嬴政点头。 此事秦政也不担忧:“实权尽在我手,他们就是想起事,也得先问过我的意见。” 这倒确实,此世不比他从前,秦政掌权已然有这样久,就是先前有这个能力干涉他的决策,但到了现在,也决然做不到施压到让他去驱逐外臣。 秦政道:“此事我会妥善处置。” 对于秦臣或是外臣,他从不偏袒一方,依法依律升迁或是贬黜,此事实为郑国一人之事,而不至于牵扯去所有外臣,届时依律论郑国的功过即可。 嬴政也知晓此事对于他不是什么麻烦,他特地将此事放到最后说,实则有其他目的。 他问:“可想知道此事我是如何处理?” 他这样提及,秦政倒好奇了,问他:“如何?” 当时嬴政也并不想去驱除外臣,秦国先君知人善任的例子历历在目,他又怎可能去这样断秦国用才的后路。 不过当时宗族势力确实庞大,他真正掌权不久,倒也不能就这样驳去他们的面子。 苦恼之际,是一个外臣给他提出的建议。 嬴政与他道:“李斯。” 秦政听得饶有兴致,缩去他怀里示意他继续。 嬴政于是又与他讲他二人的计划,李斯提议他先采纳宗室的意见下逐客令,其后自己上谏,其中言辞恳切,论据颇丰,嬴政借着他的文书,又撤消了这道命令,将外臣召回,继而好生款待。 采纳而又及时撤回,既避开了宗室去指责他不用外臣而用忽视秦臣,也不至于当真去伤了来秦士人之心,顺带展示了他善听劝谏的姿态。 说到此,嬴政颇有些怀念,道:“与他诸如这般的往事亦有许多。” “可他最后……”秦政去抚他的脸,又是一阵叹息。 关乎矫诏的记忆以及事实的真相秦政已然看到,说到此,不禁皱了眉头。 嬴政手指触上他的眉头,揉开了他的一缕愁绪,问:“对于他,小/秦王想如何?” “你呢?”秦政先不做回答,反问道:“我并不如你了解他,你觉得该留下他吗?” 嬴政道:“自然。” 他倒没有那样小心眼,为了他前世的过错在此世抹消他为秦国所做的一切。 “嗯。”秦政尊重了他的意见,并未有多问。 关于他,既然功过皆有,那便交由后事决断。 不过既然知晓此事,秦政也当然不会全然不在意,不当下论罪,却也不会再像嬴政那般亲近他。 而那三人之中,也就只有李斯值得考虑考虑,秦政道:“赵高实属不必留。” 此人出现还要些时日,嬴政笑道:“对于此人,你又如何想?” “罪大恶极,”秦政嗤笑道:“只等他出现,收集好罪证,只消一桩,我自会处他极刑。” “好。”嬴政抱起他来,抵着他额头道:“小/秦王替我雪恨。” 秦政并不觉这算什么,叹道:“若是能替你挽救从前,那该多好。” 嬴政被他说得一动,心中不免抽痛的同时,又不禁去吻他,低声道:“那样的话,我就会回去先前的世界,小/秦王舍得?” 秦政当然舍不得,与他假设道:“两个世界并行,而只有你我互通,那该多好?” 这样确实不能再好。 若是这样,嬴政自然也就没有了遗憾,他肯定道:“那该多好。” 这话题越说越是揪心,秦政适时没有继续,搂过嬴政来吻他。 昨夜吻得太多,今日两人本都适可而止,可当下却有些失控,秦政只是想安抚他的情绪,可渐渐地,却不明不白被他压到了桌案上。 事态发展下去的前一刻,秦政随手拿了竹简去敲了嬴政的脑袋,等他自行抬起头来,秦政稍稍带着些玩味的语气与他道:“纵欲伤身。” 嬴政将他困在桌案与自己的间隙中,笑回:“我何时说要纵欲?” 秦政继续敲他脑袋:“你绝对有想。” “确实有,”嬴政指尖阻了秦政手中的竹简,又在其上轻轻敲了几下,随后道:“比如这些竹简有些碍事。” “哦?”秦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没有竹简的桌案亦有许多。” 嬴政顺势道:“试试?” 秦政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问:“你花样怎么这样多?” 嬴政如实道:“对你格外地有兴趣。” “对我肖想良多?”秦政于是这样理解。 嬴政轻嗯了一声,将他从桌案上抱起,又听秦政道:“近来不许试。” “好,”这嬴政自然知道,一边朝床榻上去,一边答应他:“下回。” 秦政问他:“下回是何时?” 这哪里又说得准。 入夜时分,若是清闲而又正是情意浓厚时,哪一日都有可能,嬴政于是答他:“情之所至。” 秦政的浅笑代替了回答。 他的秋日以他的归来正式开始,许多从前烦恼之事因由嬴政的相陪化为乌有。 而在深秋到来之际,嬴勖在重病之中从宗室之首的位置上暂退。 秦政等此时已久,让早在计划中的长辈接替了他的位置,可管理族中事务的却又不是这位年长者。 忠心秦政的嬴珞被推上了这个位置,他的资历不够为首,但他的能力却让他得以去替秦政管辖宗族。 自此,朝堂上不论外臣秦臣,还是宗室之人,都尽数统筹忠心于秦政一人,郑国的身份被揭穿,自然也就未有掀起太大风波。 秋日和初冬在安宁中过去,而在冬日的初雪时节,两人一直盼归的人也回了咸阳。 在收到嬴政的信后,扶苏并未有马不停蹄归咸阳,因要在咸阳待上几月,他处理好各地留下的事宜才踏上归路。 紧赶慢赶,恰巧就在初雪这日抵达了咸阳城。 他回来的消息传至咸阳宫时,宫内车轿未有耽搁,秦政拉起嬴政就去了咸阳宫门处。 也恰好是他们下车轿之时,宫门处不远现了马匹。 扶苏并未有乘在马车内,而是在车队中骑马当先,当是时,自然也是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他厚重的衣裳上铺着雪花,下马时因有些急迫,动作间抖落了不少。 本是想稳重些过来,可没走几步,扶苏就见秦政朝他张开了怀抱。 脚下踏雪的动作一顿,只片刻,扶苏也不再犹豫,朝着他们就小跑了过去。 近了,他的步子也不缓,而是就这样扑去了秦政怀里。 他一路被雪风刮得有些冷,此时小跑下回温过来,混杂着心下激动,他的面色都红润:“父王!” 第147章 告知 秦政将他紧抱一阵, 松开时拍拍他的肩膀道:“久未归来,可有想咸阳城?” 扶苏笑答:“自然。” 说完,转而看向嬴政, 唤道:“父皇。” 嬴政嗯了一声,对视片刻,两人相视而笑, 扶苏向前几步,亦抱了他满怀。 发顶被嬴政轻拍了,扶苏听他道:“许久未见。” 扶苏这一年多的游历, 常常与秦政通信,但与嬴政,就只有他归来后的寥寥几次通信。 当真是许久未见。 扶苏于是也道:“许久不见,父皇归来后可好?” 那自然是好得很。 至于好在何处, 嬴政却暂时未有同他说。 三人对话间,身后马车亦到了跟前, 车帘一掀, 其上就下来了人。 姑娘凌厉的眉目在寒雪天盛开,王乔松朝三人过来, 扬了笑意行礼, 唤道:“大王。” 随后又转向嬴政,道:“客卿。” 她紧随其后,扶苏对他二人的称呼估计她都听了一清二楚。 而看她丝毫不避讳的模样, 扶苏估计也未有瞒她。 想到当初在屯留她唤的称呼,嬴政与她道:“既然知晓,如今何必这样生疏?” 王乔松听他此言, 望着他顿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不拘束了,又朝他行了一礼,道:“父皇。” 对他改口没什么大不了,可秦政在她眼里向来是独尊的秦国大王,王乔松看他,少有地拘谨了一下。 他二人拘谨的对象倒是恰好相反,嬴政莫名觉出些无奈,方想出声,扶苏就在一旁与她玩笑:“自诩不惧世间万般事的小乔儿也会有这种时候?” 王乔松瞧他一眼,不服气似的,立刻就道:“父王。” 秦政安然应下这声称呼,道:“近来大可在咸阳宫中住下。” 给他二人的居所早已安排好,今夜就可住下。 重逢的时日不多,两人都欣然应下,又跟着他二人入宫去用午膳。 下仆上来的都是平日看不见的膳食,扶苏与王乔松都吃得较平日多了些。 嬴政与秦政只觉平常,如平日般用完,扶苏二人见状,本也想放筷,秦政却阻了他,示意他这时候倒也不必过多在意其中礼仪。 久别重逢,秦政不难看出他比之从前瘦了不少,不免叮嘱道:“在外亦要注意餐食。” 扶苏咽下口中食物,回他:“只是平日游历累了些许,餐食并未苛待。” “嗯。”秦政答应一声。 嬴政听完,亦问了一句:“下回何时走?” 这次扶苏与王乔松对视了一眼,随即回话道:“概是夏初。” 在咸阳的时日还算长,秦政接话问:“冠礼可想去雍城?” 扶苏摇头道:“不必。” 他从前的冠礼便是在雍城,宗庙所在,他作为秦王长子,已然在此地行过一次冠礼。 此世再来,他看重的不再是这些,而是父皇与小父王的一同参与。 秦政特意去雍城参加一个臣子的冠礼实为不可取,不如就在咸阳。 说到这,秦政不免有些遗憾:“怕是不能将你划归到宗室之内。” 也是此时,扶苏用完膳食,面前餐盘陆续撤下,他认真回道:“亦不必在宗室之内。” 说完,他特地顿了片刻,只等下人撤完膳食用物,此间只剩下他四人,扶苏才道:“我自来到此世的那一刻,就知从前不复还,对身份一事也早已不在乎。” 嬴政同他的想法一样,话间看秦政一眼,似乎在说——他果然这样想。 秦政却又问他:“若是如此,你也不会想要继承人的身份?” 扶苏反倒有些意外,道:“父王为何想给我继承人的身份?” 秦政无奈道:“自然是因你本就算是我的王嗣。” 扶苏没有否决二人的关系,却道:“但我并不想因这层关系而去强求。” 不说他在明面上与秦政未有任何亲缘,就连年纪上,两人都差不了多少。 扶苏觉得这并不妥当。 况且其中阻碍必定良多,他对这个位置并未有执念,何必又为了这个位置去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此事郑重,秦政最后又问了一句:“当真不要?” 扶苏轻摇了头。 看向嬴政道:“在此事上,父皇知我。” 就如同嬴政不会去强求当明面上的帝王一般,他也不会去想成为当今大秦的太子。 况且,他如今也并不需要这个身份。 从前与嬴政相认时,他悔恨万分,后来豁然开朗时,就悟出了此一道理。 到如今,也终于是在他们面前言道,扶苏道:“失了秦王长子这个身份,我未必不能在此世走出一条更好的路。” 此话一出,秦政再无话可说。 他在此世并未有这个身份,但无论是早些时候的暗中布局,还是当初拼死护城,亦或是如今名号响彻民间,他确实走出了自己的路,也在不断地实现他身为秦王长子时的夙愿。 他之所说与他的所做相互印证,秦政见他所想坚定,终于道:“也好。” 嬴政就知是这个结果,笑道:“看来王嗣小/秦王还得另寻。” 听到这话,扶苏难免一愣。 什么叫另寻王嗣。 王嗣难道不应当是父王的亲生子吗? 如若不会有,那只有一种情势。 他们之间的感情扶苏知晓,但直到走前,嬴政还未有明确答应。 难道现在答应下来了? 扶苏满腔疑惑,可关于这个问题,又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最后委婉问:“王嗣为何还要另寻?” 他话间意思在嬴政看来再明显不过,秦政还在想王嗣的当口,他主动牵来了秦政的手。 见此,扶苏也就明了。 也明显已然接受了现实,如今甚至还能调侃一句:“父皇不为假意迎合了?” “自然,”嬴政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简单道:“情真意切。” 这些话先前都是秦政说,可此一次,却是嬴政先表明。 看来是所说不假,不仅不假,还是十分之真情。 扶苏默然一阵,心中所思良多,却在王乔松惊讶的目光下一派镇静,丝毫看不出初次得知时的崩溃。 他冷静道:“既然这样,倒是有一个很好的人选。” 扶苏话间看向了嬴政,嬴政于是点点头。 他们打哑谜,秦政也能猜个差不多。 毕竟从他的记忆中看到了许多,秦末的那些事他都知晓。 只不过扶苏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罢了。 但此事毕竟关乎秦国的以后,关乎人选,还需甚重考虑,并不能就这样在谈话间就做下决断。 既然如此,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谈出了结果来,王乔松却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了个无所适从。 从他们谈论王嗣的那一刻起,这段对话对于王乔松来说就已然无法理解。 她只知晓他们三人之间有些怪力乱神的关系,可也不知道其中具体。 在最初,单看扶苏对客卿的态度,她只以为这位客卿是扶苏极为重要的亲属。 可后来相处,发觉扶苏所知甚多,实在不像是什么普通人,而他对客卿的态度也不像一般亲属。 在屯留时,他又历经了那般异像,关乎其中真相,她并不是未有猜测。 猜到扶苏与客卿之间的亲缘关系比她想象得还要亲近,且他们或许与世人隔着一层她不知道的避障。 但要猜到完整,她知道的还是太少。 也太难以理解,她一直避免着去刨根究底。 但此次谈话三人都不避她,当下让她听了完全,听得却是头昏脑胀。 她并不方便去贸然插话,静默一旁,除去时不时震惊地去看扶苏,也就是此刻参与了进来。 扶苏看着她,去问了他二人:“关乎这些,我能否与小乔儿言明?” 嬴政意外道:“你居然还未有说?” 扶苏笑回:“毕竟不是我一人之事。” 而秦政替他做了决断:“说吧。” 既然让她一直留在这,实际上早就是一种默许。 扶苏也知得到的必然会是准许,言道:“谢过父王。” 毕竟是提及自己,王乔松也跟着他接了一句:“谢过父王。” 秦政看她懵懂神色,好笑道:“可知扶苏为何要唤寡人父王?” 王乔松摇摇头。 扶苏于是接道:“是因我在另一个世界,身份实为秦王长子。” 他话间曝露出的信息太多,也太过不可置信,王乔松看着他愣在了原地。 难得看到她这种神色,扶苏掩着笑意又道:“我的原名实为,嬴扶苏。” 说完,还特地等她缓了会。 而初始的震惊过后,到目前为止所有所知在脑海中复现,王乔松几乎是一点就通,看向嬴政道:“那客卿实为……” 话说一半,她又猛然看向秦政。 先前未有仔细去看,直到此时,她才察觉这二人眉眼间比之从前更为相像,甚至身形都相差无几。 所想得到印证,她一时艰难道:“实为另一个世界的秦王?” 扶苏肯定她,也添道:“已然是秦皇。” 所以才会叫父皇。 刹那间,王乔松解开了从前的诸多疑问,可这些解开,却又平添了新的困惑。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有谣言,只消是大王身边亲近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而方才扶苏问起,牵手的动作更是一种明示。 王乔松自初始就猜到他们之间不简单,本不觉有什么,可这层身份一揭开,她很难去忽视一个事实。 她问扶苏:“一个人?” 扶苏理解她的不可置信,道:“嗯。” 王乔松又看对面二人,喃喃道:“你的父皇与异世的父王……” 本尊就在眼前,王乔松想说的话噎了回去。 惊讶到最后,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愣愣道:“哇哦。” 第148章 衣装 这似乎是逗人的一段话与她言明, 王乔松几乎是不可置信。 可他们三人并未有编谎话逗她的必要,王乔松咽下心底的惊讶,转而选择去接受这个事实。 而惊讶过后, 王乔松与他们保证道:“我定然不会胡乱去与外人言道。” 就是知晓她不会去胡乱说,扶苏对她这样不设防,对于这点他并未有过多余的忧心, 道:“其中具体,你日后也可细问我。” 王乔松点点头。 像是知道了不得了的大事,她面上神色逐渐从震惊转为了好奇。 当下也不好问, 王乔松暂且放下这些,转而提议道:“这几日落雪,大雪过后,城郊山野会有野兔出没, 父皇和父王可有兴趣冬猎?” 这乐事她每年冬日都会做,包括尚小时在咸阳时的冬日, 她也曾拉着扶苏一同去往城郊抓野兔。 如今才与两位秦王熟悉, 也就把这贯来的乐趣分享了出来。 秦政一向对这类围猎有兴趣,答应得是十分爽快, 他答应, 嬴政自然也未有什么异议。 但他们既然参与,扶苏多问了些事宜:“可要提前部署?” 王乔松闻言,对方才的提议添了一句:“仅我们四人。” 她从前去冬猎, 大多是好友齐聚,此次也不必去要多大规模。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部署, 只消提前一日清山,确保四周安防即可。 此事便这般定下, 剩下的只有何时去一事。 本就是冬日,事务较之春秋来少了许多,此时也未有战事,亦未有天灾与瘟疫突发,各地用着平日的仓储和食粮平稳过冬,秦国大地沉静在缕缕炊烟和宁静的雪花之下。 而自从他二人同理政务后,秦政比之从前要轻松许多,碰上一个难得平静的冬日,闲暇时间比之任何时候都多。 能去冬猎的时日也不必精挑细选,只待飘雪停,能见些许太阳的时日,便是前去的最佳时机。 这样的时机并不难等,也就是两日后,落雪止息,云雾拨开,冬日间的暖阳如约而至。 这日,嬴政搂着秦政自床榻上醒转,温热的被褥让两人都拖延了一会。 迷糊一阵,直到看见其外暖阳光线,秦政翻身就坐了起来。 被褥刹那间被他带走,凉意席卷而来,嬴政跟着他起来,下意识又再度抱紧他,靠在他肩侧不说话。 秦政却催他起来换衣裳,着常服特地去猎野兔,此事对于秦政来说格外新奇,不由分说就将他从床榻上拽下来,随后召人来为他二人更衣。 今日要着的衣裳秦政早已命人配好,两人穿的猎装都一样,区别只在秦政腰间挂着的是玉佩,而嬴政腰间挂的是金虎。 也未有冠发,在秦政的要求下,嬴政与他一同高束了发,也和他一样装饰上了金链。 这样一番装扮,嬴政平日的沉稳都扫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秦政特地渡去他身上的少年气。 嬴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难得有些感慨,可也不等他说什么,秦政就拉着他出了房门。 咸阳宫各处铺着白毯,扶苏所居离他二人不远,也未有特地去等,两人先行承轿去了宫门处。 承轿过去的路上,两人一眼便看见了宫中一处空地上突兀立着的雪人,身形概有六岁孩童高,很是显眼。 在咸阳宫的雪人很是不常见,嬴政多看了一眼,就见这雪人不止一个。 再近了,就见是四个堆在一处的雪人。 秦政也注意到了这一奇特景色,示意轿夫停下,随即同嬴政下了宫轿。 走至不远处,两人就看清了这雪人到底堆的是谁人。 最大的两只身形无差,身上装饰也无差,一看就是他二人。 小了些许的,用来装饰的是树枝,再小些的,则是其上缀着花苞的树枝。 秦政越看越觉出些可爱来,问道:“他们何时堆的这些?” 昨日还未有,估计是入夜之后的一时兴起。 嬴政则问他:“喜欢?” 秦政自然喜欢,又与他道:“要说喜欢堆雪人,你应当算一份。” 毕竟当时在赵国独自堆雪人的可是他。 说着又挤兑他:“你堆得可未有这样好看。” 除去那对黑眼珠,无论是表情还是身形,都显得他十分之呆。 嬴政笑道:“小/秦王可不一定堆得比我好。” 秦政并不这样认为,方想走去近处,在四个雪人旁边再捏出一个小雪人出来,可不待他靠得太近,自雪人那处,一个雪球咕噜噜就滚来了秦政脚边。 疑惑间秦政捡起雪球,再度抬眼间,就见雪人之后绕出了两个人来。 正是两人要去宫门处等的扶苏和王乔松。 面面相觑间,扶苏朝秦政眨了眨眼。 几乎是一瞬,秦政就意会到了扶苏的意思。 同样意会到的还有嬴政。 脚下步子即刻撤走,嬴政抬手挡在了身前。 可他两人一向挨得近,此时就算后撤也无济于事,秦政手中的雪球迅速飞出,直直就砸去了嬴政身上。 只顾着躲他的雪球,那边两人嬴政全然未有设防。 可也就是在秦政砸他个正着之际,另外两个雪球同样飞了过来。 一时他衣袍上雪白盛开,寒雪天中的笑声在身旁和不远处响起,嬴政被他三人十分之默契的配合惹出了笑意,冰雪般的眉眼同样化开。 他矮身捏了雪来,可等他起身之际,那边扶苏已然带着王乔松跑远。 只留秦政偏不跑,站在原地又捏起雪球,再度朝他砸了过来。 几乎是同时投掷出的雪球在空中相撞,炸出的雪雾在两人之间散开。 秦政再想去抓雪的当口,面前却被扬起一片雪来,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抓住。 嬴政控住了他的手,将他制在身前不许他动,正想说话,秦政却倾身过来,就着落下的雪雾就吻住了他。 这是平日招惹到他时秦政一贯的服软方式,即使招惹他的次数良多,但每回用这招数,却也还是格外地好用。 嬴政紧抓着他的手逐渐放开,秦政方得了空当,捏雪捏得冰冷的手就塞去了他的衣领。 趁着他被冰了个懵,秦政快步就回了宫轿内,随后示意人拦住他,自己先行承了宫轿就逃去了宫门处。 但嬴政几乎一整日都与他待在一起,一时的退避又怎能避开嬴政事后将此事找回来。 只等四人先后上了宫门处前往城郊的马车,秦政看着姗姗来迟的嬴政掀帘进来,看他面上神色,分明是不怀好意。 秦政顿感不妙,与他道:“陛下连这些小事都要计较?” “不计较。”嬴政不理他话间退避的由头,将他抵到了车厢一侧。 他的手指抵到了秦政嘴边,与他道:“只不过被小/秦王留在雪地许久,手有些凉。” 哪里又有许久,秦政走后就立刻差人另行安排了宫轿去将他接过来。 宫中人手这样多,又是他的命令,无人会去拖延,嬴政本该与他前后脚抵达宫门处。 他来晚了,只会是他故意的。 嬴政确实是故意的,他的手指也确实凉,抵在秦政嘴边,冰得他一直想往后退走。 车厢晃悠间,他的手指就这样撬开了他的唇。 他方才还在地上抓雪,秦政想将他的手指抵出去:“脏。” “不脏,”嬴政告诉他:“来前特意净了手。” 秦政扬了眉眼,意识到他原是因此才耽搁了。 手这样冻人,净手用的水估计也不大热。 这般心思就为了此时来冰他一阵,秦政感叹他越来越幼稚,一边又咬着他,笑问:“想如何?” 说着,他事先声明:“可不许太出格。” 嬴政就知他会多想,就着自己的手指在他唇上落吻,道:“自然不会。” 他的手指在秦政嘴里挑逗着,不时探去他的舌底,又勾在他的唇腔里侧。 勾出的热气自秦政唇边散出,他微仰着头,吞咽着止不住的涎水。 冻人的手指在嘴里胡作非为,秦政也不阻他,而是主动去舔他的指节。 他舔人的时候嬴政明显停顿,看着他的神色都晦涩些许。 这样的神色看得多了,秦政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可也不理,就这样继续。 他的手修长而又骨节分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他的手指不时会在另一些地方同样胡来。 初始像冰块的手指在温热的舔咬下迅速回温,秦政适时停下,问他:“暖和了?” 不仅暖和了,还尽然浸润上他的味道,嬴政也未有收手,就这般紧紧盯着他:“嗯。” 秦政闻言,本想将他的手挡出去,哪想嬴政就这样慢慢靠过来抱住他。 随即与他道:“小/秦王这副模样格外好看。” 他自秦政初次在比武场露面时就格外喜欢,以至于现在再看到,是格外地惦记。 “哦?”秦政抬手挑了他高束的发,道:“陛下亦然。” 这话说完,嬴政却还未有从他身上起来的意思。 静默一阵,秦政逐渐就领悟了他的意思,无奈间,却又放纵了他的想法,问:“明日还是后日?” 手指在他舌头上压了压,嬴政与他道:“不如今日。” 第149章 冬猎 “今日或是要在城郊住下。”秦政挑着他的发, 一边将他抵了出去。 嬴政顺势将手放去他腰间,问:“那又如何?” 秦政话间却转了向:“冬猎可想比试比试?” “可。”涉及到这类事宜,他总会想去比试, 嬴政也不多问,就这样答应下来。 秦政则继续道:“若你赢过我,我便答应, 如何?” 单就猎野物的经验而言,嬴政比之他当然要丰富些许,他可不觉自己会输, 还是答应下来:“好。” 大雪过后的路走得不为平缓,一众人午前从宫门处发出,午后时分才到地方。 用过午膳后,再缓了一小会, 四人这才慢慢往山上去。 白雪覆盖下,山上各处都显得十分地安静。 四人握弓背箭, 前后行至半山腰供人休息的小屋, 也在此时,扶苏提议了分散而行。 他们的箭弦处分别绑上了不同颜色的飘带, 护卫跟在身边, 一方面是护卫其周全,另方面,则是捡起他们射落的野兔。 只等一时辰后, 上半场结束,四人在此处会和。 在这小屋歇息两刻钟,喝下热汤暖身子后, 再是下半场。 两轮统共下来,比谁猎到的野兔数量最多, 胜出者可以向其余三人随意提一个要求。 虽胜出者的奖赏并不说多么地珍贵,但有趣在这些要求的未知。 而四人齐聚,此场冬猎的兴头丝毫不输于大型秋猎。 射中敏捷奔走的野兔颇有难度,要论射箭技巧,嬴政秦政和扶苏占些优势。 可要论如何去辨别隐藏在白雪下的野兔窝,王乔松比之他们都要熟练。 胜负因此变得有些许悬念,定好规则后,四人便从这小屋出发。 在诺大山野间寻小小的野兔并不容易,嬴政看着白雪上的痕迹,不时变化着前去的方向。 身后三两护卫隔得不远,但都很守规矩地避免发出太大动静,以免惊扰到嬴政所追寻的冬日生灵。 在各处落光叶子的树林穿梭一阵,嬴政终于找到了一缕痕迹,顺着这痕迹一路过去,转了好几个向,就见了一只深棕色的野兔藏在一片山石后。 嬴政静走至另一侧,在近处一颗树旁半蹲下,正想取箭搭弓之时,余光一瞥,却见扶苏就蹲在不远处。 他看过去,扶苏自然也注意到了他。 一片安静中,扶苏朝他浅笑,也不出声,朝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两人的视线落去同一只野兔身上,因差不多是同时发现,两者并不刻意去让对方,而是双双搭箭,对准了那边在山石中暂歇的野兔。 箭离弦的那一刻,野兔听得声音惊走,可才跑出几步,两箭飞至,是齐齐射中。 结果已然摆在眼前,扶苏见状,朝他摆摆手,与他道:“这只算给父皇。” “不必。”嬴政也起身来。 见扶苏欲走,还抬手示意他过来。 扶苏还以为他要与自己说什么话,步子一时转向,随后朝他过来。 走近了,他还一边问道:“何事?” 嬴政暂且没答,放完箭一直搭在身侧的手在扶苏靠近的一瞬抬起,朝着扶苏就掷出了什么。 “!”扶苏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他或许是在朝自己扔雪球。 抬手去挡,想象中的冰凉却未找上来,扶苏反应过来他实则是在故意吓人,将手放下来道:“父皇怎么这样……” 可不等他说完,见他撤了手,嬴政藏在手中的雪球就掷了过来。 本是朝着他衣领去,可扶苏猝不及防,矮身就想躲,却又来不及,躲闪间这雪球干脆就直直砸来了他面上。 扶苏:“唔!” 炸出的雪花落了满头,扶苏被砸了个懵,愣神的片刻他听到了嬴政低低的笑声。 倒没想到他居然用脸接了个严实,嬴政忍下笑意去为他拨开头上面上的雪花。 扶苏也去拨弄自己的头发,无奈道:“父皇。” 结果换来了嬴政在他脑袋上的敲打:“不许撒娇。” 扶苏:“……” 他可不觉得自己语意间是在撒娇。 又见嬴政替他拨弄完头上落雪就想走,扶苏立刻就跟了上去,道:“既然第一只野兔就是两箭其中,不如我与父皇一同?” 规则中也未有说不许联合,他既然提议,嬴政也就答应下来。 可这样一来,两人一同的脚步声都要大许多,前行时难免会惊扰到野兔,于是在发现踪迹之时,两人特意又分开些许。 有时会少有地遇到两只并行,两人一人猎到一只,还会特意再加上对方的飘带。 而与此同时,山野间两道并行的身影并不止他二人。 另一边。 秦政才在山野间兜转不久,迎面就撞上了王乔松。 她的出现却有些奇特,秦政遇见她时,正巧看见她从一棵树上踩着枝桠慢慢蹦下来。 看见秦政,她先是朝他摆了摆手,只等她彻底从树上蹦下来,这才慢慢朝他跑过来,唤道:“父王。” 秦政惊奇于她从上树的本事,眼神询问下,还未有开口,王乔松先对他做了嘘的手势,随后示意他跟着自己过来。 她身形较之秦政要矮小许多,穿梭在树林枝桠下未有任何阻碍,但秦政显然不便跟在她身后,而是求其次选了稍微宽敞的路走。 这样几乎是跑了一阵,王乔松忽而停了下来,背后箭上弦来,对准一处地方就松了弦。 但她的箭术并不如舞枪来得好,一箭发出,那只隐蔽处的野兔并未有伤,而是如离弦之箭窜走出去。 再度搭弓拉弦之际,王乔松却觉身后有箭破空而去,视线随之而去,就见此箭正中了奔跑中的野兔。 回首一看,就见秦政正收弓去身侧,一边道:“这只便算在你名下。” 王乔松却不愿意,道:“我二人一同猎到,怎能就这样算在我名下。” 秦政身后护卫正想去更换飘带,刚走出几步,却又被王乔松拦下。 随即,她就提出了新的意见,道:“不如这般。” 她将自己箭上的飘带拆下,示意护卫将这飘带绑去那支箭上。 秦政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问:“算我二人一同?” 王乔松答应道:“是。” “既然如此,”秦政于是提议道:“不如同行?” 这样也就省去了他去找寻野兔的时间,顺带也弥补了王乔松箭术不算精通的不足。 王乔松欣然答应,接下来的一路,她负责找,秦政就跟在她身侧,随着她的指向放箭。 虽是一同,但两人并肩相处的时机并不多,王乔松不时就会窜走出去,秦政随时就得跟在她身后上山下林。 找到最后,这附近的树林已然没有了明显的痕迹,时辰也快要到了,两人一同回去小屋之时,秦政才有时间去问她这本事是何时练就。 王乔松便说去了幼时,简单言道几句,说及上树,她不免去提到与扶苏那次在树下相遇。 关于那时候的郁闷,扶苏可从未与他二人言道,秦政难得听到,问她道:“那时扶苏很是沮丧?” “是啊,”王乔松忆及那时,道:“或许我再晚些搭话,他怕是还要在树下哭鼻子。” 秦政听她语意间全然未有了那时的沉重,回忆起来,也只是为他心结解开后的开心,也笑问:“他那时是如何与你言道?” 这些悄悄告诉嬴政的话此时又摆到他面前来,王乔松将扶苏的话再次说了彻底。 包括那句天上明月不得并肩。 说完,又感慨道:“直到几日前,我才彻底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统领庞大帝国的帝王,即使另一层身份是自己的父皇,对于那时的扶苏来说,确实有些可望不可及。 不过现在相处下来,王乔松道:“无论是父皇还是父王,都不似想象中的难以相处。” 秦政嘴角微扬,接下她这番好意的评价,脑海中却在想着扶苏对于从前的嬴政的印象。 他会在嬴政的记忆中看到从前的他,比起现在,的确多了很重的疏离。 但更多地,秦政能从那时的嬴政身上感受到滔天的、从身到心的疲累。 庞大帝国的政务堆在身上,他统筹好这些几乎就花去了一日大部分的时光,又哪里有时间去揣摩这些细微感情。 而在与他同样的年纪,嬴政方从权争中解脱掌了大权,他对于权力的掌控欲比之他或许还要强上几分,各种意义上的背叛也让他对于情感的理解本就浅淡。 这些累加起来,让他很多时候对外表现得都是冷漠疏离,只在熟悉的人面前不时显露些本性。 越是对比从前的他与自己,秦政就越觉该给他良多,以至于现在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比如就算他今日在冬猎中胜出,也概会答应嬴政早些时候的要求。 想着想着,秦政丝毫注意到前方异样。 王乔松不似他想得深,见前方一颗树旁露出的一小片衣角,小声提醒道:“父王。” 秦政沉浸在所思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 于是,在前方两人出现,伸出的弓箭打到脚边之际,那边王乔松轻易躲过了这一小小的暗算,而秦政全然没反应过来,被弓箭绊了个踉跄。 往前跌去的同时,秦政又被人接了个严实。 都不消猜是谁,秦政无奈道:“做什么呢?” 嬴政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定是一路出神过来,这才会被绊倒,问道:“想什么呢?” 从前帝王位上冷酷的人与面前幼稚得不行的人拼凑在一起,秦政并不觉割裂,反而觉得,他终于是将嬴政过早缺失的一份心性养了回来。 秦政平日并不是会多想的人,此时难得有些感怀。 冰天雪地里,那边扶苏与王乔松言笑着,秦政侧了箭筒,挡住两人的同时在嬴政唇上啄了一下,道:“自然是想你。” 第150章 戏角 嬴政好笑道:“一时辰而已。” 怎么也不至于分开这么些时间就要想人。 自然不是思念所至, 秦政掩下所思,其后牵着他朝着小屋去。 扶苏与王乔松跟在身后,回到小屋中饮热汤暖身子的时候, 谈话间就提及了双方合作。 既然是合作,那么猎下的数目两两一样。 而就数量来看,秦政这边比之嬴政要多出一只来。 得知结果的一瞬, 秦政朝嬴政挑了挑眉头。 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嬴政压根不理会他的挑衅。 下半场始,几人再度分散而行, 嬴政踩着冬雪换了一片地方,这一路倒是未有遇见其他三人。 可也不知是这山林实在是小,还是两人寻野兔的思路实在一致。 行至另一处,嬴政抬眼就见了不远处的秦政。 山林间他立于一颗两人粗的树木旁, 聚精会神看着不远处的乱石之中,嬴政的视线随他而去, 就看见了掩在其下的兔耳。 秦政拉弓放箭之际, 嬴政在此处同样拉弓。 但他这边因由乱石遮挡,实则就只能看到一对兔耳。 不过, 他的目的也不是射中这只兔子。 弓箭先于秦政发出, 嬴政的箭飞过一片白雪,正巧打在野兔歇憩的那山石之上。 听得这动静,野兔惊走, 而秦政被此箭惊扰,回头之际,待放的弓箭却也未有发出。 到手的猎物就这样奔走, 秦政侧目见是他,一时没有说话。 搭上的箭也不撤走, 对着他脚边就放了出去。 嬴政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伤到自己,踱步朝他过去,玩笑道:“哪里来的小郎君?脾气这样不好。” 随口的一句话,哪想秦政接了他的话茬:“自山下别苑来,是来冬猎。家里兄长管得严,不猎到比他要多的猎物,他就要罚我。” 他再次想拿箭搭弓对准他:“你赶跑了我的猎物,该怎么赔我?” 嬴政手中的长弓一挑,挑开了他拿箭的手,弓弦套住了他的手,嬴政问他:“怎么罚?” 话间他靠得更近,就着弓弦压制人,几乎是将他抵去了树上,秦政回他:“会打人的罚。” 嬴政彻底靠了上来,弓弦收起,他呼出的热气直往秦政耳边钻,道:“这样过分,不要家里兄长了好不好?” 秦政推拒道:“那可不行。” 嬴政牵起了垂在他侧肩上的发,问:“为何?跟我回去,你兄长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 他这样活像诱骗人的大灰狼,秦政忍着笑问:“你能给我什么?” 说着又道:“你猎到的猎物都给我,我就同你回去。” 嬴政答应他:“好。” 秦政在他唇上贴了贴,道:“那可说好了。” 嬴政看他才像引诱人的坏小狼,摁着他靠在树干上吻了好一阵,直到树林间有了些生灵奔走的动静,两人这才分开去冬猎。 而即使答应了他猎到的猎物都给他,嬴政箭上的飘带都换成了他的样式。 不过在之后的时间里,两人看似在冬猎,实际上尽然是心猿意马,并肩而行之时,两人注意力全然在对方身上,能寻到的踪迹自然不必上轮多。 一时辰很快就到,两轮算下来,结果是扶苏居了首位。 意料之外的结果,扶苏都未有想好该与他们提什么要求。 也就暂且保留了下来,四人用过晚膳之后,就各自回了别苑中的东西两处寝屋。 即使是别苑,此处地板与四周墙壁也都设着壁炉。 进屋的阵阵暖意让两人脱去了衣裳,一日的奔波,特别是下午在山林间蹿走,两人身上都不免有许多灰尘细汗。 一同去洗沐之际,两人束发却未拆,连带着那链子一同搭在干燥的池台上。 温热的池水旁,一套与白日无差,却是干净的猎装摆了上来。 只等洗沐好,嬴政只着了里衣,先行去了屋内,而秦政则重新穿上今日的猎装。 再度回到寝屋中,秦政却不如方才觉得热了,比起先前还有里衣中衣以及斗篷,他现今只着了一层不薄不厚的外衣。 床榻之上,嬴政听他的脚步声抬头,可也不起身,靠在一侧床架上就将他接到了怀里。 秦政靠来了他身上,任他挑开自己腰下衣装,道:“我或许有些太纵着你了。” 午后下半场两人所猎都算在秦政身上,论数量,自然是秦政胜出。 按理说他本不应该答应嬴政的要求,不过到了如今入夜,他既然换上了这衣裳,也就意味着并不打算拒绝他。 他发顶的链子轻轻晃着,嬴政低低笑着:“不好吗?” 才洗沐完,又在温热的寝屋待了一阵,他的手指是温热的。 嬴政压着他的后脖颈与他接吻,一边还问:“就这样与我回家,你的兄长会怪罪吗?” 早些时候在山上的玩笑用到这时,秦政愣了一下,随即与他道:“自然会。” 嬴政控着他的腰让他往下坐,一边听秦政在他耳边道:“兄长不让我与他人这样。” 他咬着字,状若威胁道:“他嫉妒心很重,你对我这样,他或许不会放过你。” 嬴政稍稍放开他,仰头与他对视,问:“有多重?” 秦政被他晃悠得缩了身子,不时去吻他,道:“听到我要娶妻,他想将我锁起来。” 他吸着气问:“是不是很过分?” “是。”嬴政压着笑意,去吻他的喉结。 他又开始出汗了。 干净的脖颈上攀附上汗珠和吻痕,混杂着许多暧昧不清。 嬴政就着他的腰抱起他来,道:“那他尽管来找我好了。” 骤然起身间,嬴政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一阵不安,又与他道:“反正我不会放你走。” “你也要把我关起来?”秦政伏去他肩侧,去咬他的耳垂,道:“你在骗我。” 嬴政笑问:“哪里有骗你?” 他的步子与动作都不停,秦政上身衣装变动不多,腰间往下却混乱得紧:“骗我与你回家。” 嬴政将他放去了那边摆着笔墨的桌案上,道:“哪里是骗你,是你自愿跟我归家。” 秦政不理他,问:“为何骗我?” 他去撩嬴政那条与他一样的链子,问他:“你在贪图我的什么?” 桌案可不如床榻来得舒适,秦政的腰被硌着,难受得紧,一边问,一边想往后退。 他越退,嬴政就追他越紧,桌案被撞得移了位,其上搁置笔的笔架倾倒,冰凉的砚台触到了嬴政手边,他抽空答了一句:“你的所有。” 上身的衣裳终于是被揉得乱了些许,秦政觉得自己在往下掉,绷直了身将他搂近,含了热意与他道:“我的兄长也这样说。” 砚台里不多的墨终于是倾洒出来,墨点夹杂着几滴浑浊往下掉,嬴政吻着他道:“那你不乖。既想着兄长,又不拒绝我。” 秦政被他逗得笑了声,连带着忍不下的闷哼都泄出来,他抬手去掩爬上绯红的脸,问:“为何要乖?” 嬴政不让他掩,将他的手反锁在案台上,道:“我喜欢乖一点的。” 眼看着他的耳根在面前慢慢染上了红,嬴政看到他在内心思及了小时候。 似乎是因他从前总会在秦政小时候对他说乖,所以每回行此事,听到这话他就会忆及从前,也总会格外难为情。 秦政被他窥破了内心,更是侧过脸去,明明已经要演不下去,却还是胡乱问:“我不乖,你难道还要喜欢?” 说着朝他伸手,示意他不想再继续这样,嬴政顺势将他从桌案上抱起来:“那有什么办法,骗你回家可不只是仅仅要与你这般。” 他吻着秦政:“与我成婚。” 他抱得压根不紧,秦政在他身上直往下坠,只好不时搂着他的脖颈往上挺身,道:“我的兄长不会答应。” 嬴政听到他心里抗拒的意思,抱着他往墙边去,一边道:“不要他了就好,与我成婚。” 别苑的地板与咸阳宫一样干净透亮。 映在其上的两人互相交融,秦政浑身都烫得厉害,他的衣装被彻底揉皱,斜露出了大片未有染上痕迹的肌肤。 “成婚?”他问。 嬴政阻开他抵人的手,看着他泛上雾气的眼眸:“对,你亦要对我改口。” 他吻上了秦政的锁骨,问:“该叫我什么?” 秦政还当真做了一次乖孩子,听话地靠在他耳边,却又是故意撩人:“夫君。” 这称呼在他耳边唤出,嬴政的呼吸都紧了紧。 秦政察觉他停顿下来,可内心读到的想法让他霎时有些慌神。 也不等他说拒绝,后背紧贴去了身后透着暖意的墙,秦政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钉在他身上。 发顶的链子晃得厉害,打在脸边惹出了些疼,这戏码秦政再也演不下去,与他道:“你轻点。” 160-165 第161章 重合 他语出惊人, 嬴政在他一旁:“咳。” 他光是不成婚立后,后世人就能给他各种编排,更不用说直接言道有隐疾。 这得被杜撰成什么样。 王翦更是被他噎住, 轮流看了看二人,最后下了论断:“这样说,未免太过不妥?” 如此自毁声誉的方法, 怎么看都不太明智。 秦政一时嘴快,细细想来,确实不是什么好方法。 他处理这样的事没有太多经验, 嬴政于是出了主意:“归去卜卦的结果如何?” 他这话一出,两人的目光都过来,似乎在示意他细说。 嬴政于是道:“就说,宫中卜卦者算出子婴作为继任者, 可昌秦国后继国运。” 将他成婚的问题直接盖过,转而将子婴的身份正统化。 他不娶妻生子, 不立自己的孩子为继任者, 而是为了秦国国运去顺应天命。 不仅可以掩去不成婚的问题,还可以托高秦政的格局。 一举两得之事, 秦政应道:“好。” 说着转头又问王翦:“先生觉得如何?” 这个理由, 至少算不上敷衍,王翦也就道:“可。” 此事也就此定下,秦政又对王翦说了几句好话, 让他帮着自己挡去这些异议,这才与他道别。 待他走后,嬴政才与他道:“怎么张口就是些胡话?” 秦政对于这些非议早已看淡, 道:“就算我不说,总有他人会编排。既然逃不开, 只好不在意这些。” 嬴政敲他的脑袋,警醒他:“他人编排和亲口承认可不一样。” 说着又与他规定道:“日后不许乱说话。” 秦政看他说得认真,心里听了下来,嘴上却没答应,反而问:“你很是在意这些?” 关乎这些,该在意的是他,嬴政问他:“没有的东西说成有,小/秦王难道不怕别人当真相信?” 秦政还是不怎么在意:“你不当真便可。” 嬴政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也不与他正经说话了:“你如何知道我不会当真?” “哦?”他这样说话,秦政起了些兴致,撑在脸侧的手垂落,去撩了他的耳垂,问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嬴政问他:“当真?” 秦政回道:“当真。” 说着就靠过来,抚上他的脸就吻了上去。 嬴政微张了唇齿,任他舔着自己慢慢吻得愈来愈深。 秦政手上却也不老实,顺着他的腰身就往下游走,他想去解自己腰带之际,嬴政却不回应他了。 停顿的这点时间,他感受着秦政轻轻咬着他,对视间似乎在问询他为什么。 嬴政的眼睛里转瞬渡上了笑意,与他稍稍隔开些许,随即两手一捏,一下就弹在他的脑袋上,道:“白日宣淫。” 这一下他打得重,秦政吃痛,一时什么心思都没了,看着他道:“你!” 什么白日宣淫,明明是他在故意引诱! 秦政想把话原样说出来,可还没出口,又被嬴政塞了个果子进来堵了嘴。 不仅堵住,嬴政还捂住了他,道:“吃完再说话。” 于是手掌下温热的唇就开始嚼嚼嚼,待咽下去了,嬴政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 秦政眯着眼睛盯他,嬴政正想看他到底会如何,手掌心却传来些湿热的触感。 秦政在他手心轻轻舔了一下。 极轻极轻的湿热顺着手心而上,牵连起的一阵酥痒让嬴政紧了呼吸。 捂住他的手转而搭去他的后颈,嬴政想将他带过来,两人越凑越近,却也吻住他的将将一刹那,秦政瞥开了脸去。 随后也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退走开去,十分不怀好意地,缓缓道:“白日宣淫。” 话说完,他就丢下嬴政,一溜烟出了门去,不给他任何将自己捉回去的机会。 屋内转瞬就剩了他一人,嬴政捏着手心的那点温度,心里盘算着待会他回来该是怎样去闹他,之后,却也在浅笑中,握笔批阅起了今日政务。 这一谈后,王翦也当真将秦政的说辞广而告之。来劝秦政的领头人都被说服,一时也就没有人再到秦政面前来说及婚事。 而关于后继者的人选,卜卦的说法被广为信服。 异议逐渐平去,在这之后不久,秦政便将子婴立为了太子。 关于他婚事的风波彻底过去,此时却是已至春末。 也在此时,嬴政的那件袀玄已然是制好。 因秦政想要快些看到,这衣装是由秦政的一套礼服改制,在形制无差的礼服上添上配饰与绣纹,与嬴政从前穿的并无差。 但有一块当年由天降陨石所制成的配饰,因由其存在于未来,此时却是无法寻得。 秦政便令人寻了当年嬴政到来那年落下的陨石,将其雕刻成了一件相同的配饰以作代替。 他对此期待已久,当晚,两人就一同去了熟悉的小院,而嬴政在屋内换上了这身衣装。 屋内烛火摇曳,嬴政背对烛火的些许昏暗间,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加之这副衣装,似乎就是复归了从前。 不过,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嬴政见秦政盯着自己不放,又是思索什么的样子,问他:“想什么呢?’ 秦政围着他转了一圈,最后还是站来了他面前。 他终于找到了不一样的那一点,对嬴政道:“你凶一点。” 嬴政疑惑道:“凶?” 秦政点头,他现下与从前的差别,就差在了神情上。 嬴政猜出了他的意图,可他觉得秦政的认知不对:“我从前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凶。” 秦政说得一本正经:“但你喜欢板着脸。” 那是他维持自己威严形象的一种方式。 何况,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对各个不熟悉的人做出许多生动的表情。 这一点秦政与他一样,嬴政问他:“你在外人面前,不也是一样?” 秦政不想与他掰扯这样多,让他凶一点,可不仅仅是为了看他从前的模样,他在嬴政唇上吻了一下,是另种意味的引诱:“那我现在要你像对外人一样对我。” 嬴政也不多问了,目光直接盯去了他的唇,问:“要多凶?” 秦政略微思索,道:“就像那回我们相争时一般。” “好。”嬴政答应下来。 话音一落,他的神色就即刻冷了下来,秦政正想说就是这样,可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制住,被嬴政猛地往后一带。 天旋地转间,嬴政将他压在了身下,另手扼了他的喉咙,拇指抵着他的下巴,强迫着他抬头。 唇齿相抵,嬴政破开他的唇腔,像只猛兽一样压着他,撕咬他,抵着他将他染上自己的气味。 比之那回相争,两人的关系可是近到了一定的距离,嬴政制住他的同时,另手十分恶劣地掀开了他的衣衫,摁去了他的前胸。 秦政唔了一声,被摁得一个激灵,想把自己缩紧,可又在这一瞬间被掐紧了脖子。 窒息带来的恐慌让秦政乱了分寸,他被嬴政的这副模样当真吓住,挣扎得更加厉害。 磕碰间,嬴政的牙齿撞在了他的唇角,一丝血腥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嬴政咽下去他的味道,终于察觉到他的慌乱,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开他。 两人面对面对喘着气,嬴政慢慢舔去他唇上的血痕,一边又调侃他:“怎么害怕了?不是要凶一点?” 他近在眼前说话,眼角的红痣晃眼得紧,秦政避开他的吻,任嘴角流下了一丝血痕。 又用手抹去这道血痕,抬手,就将血抹在了他的这颗红痣上。 这下连带着他眼尾都染上了红。 恰好。 今夜圆月,窗外月光异常地明亮。 他近在眼前,带着这抹红更是显眼了。 “未免太过,”秦政舔了嘴角,答他:“好疼。” 嬴政也不是有意咬他,现下又去吻他,直到伤口不冒血了,才道:“你那次咬得可是疼多了。” 秦政笑他:“还记着呢。” “嗯,”嬴政与他道:“记仇。” 秦政轻轻笑着,将自己已然被扯松的衣衫又扯开许多,朝他露了脖颈,问:“那你报复回来?” 这赤裸裸的引诱嬴政压根无法回绝,他话说完,嬴□□身就叼住了他的喉结。 但也在这一刻,秦政忽而就觉得。 穿着这一身衣装的他,有什么与方才不同了。 嬴政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落吻之时,秦政拦住他:“等等。” 见他不听,秦政直接就道:“你的脸。” 嬴政的动作一顿,抬头问:“怎么了?” “为何?”秦政惊讶道。 嬴政见他不像是玩笑,从他身上起来,问:“什么为何?” 秦政慌忙坐起身来,抬袖就为他擦去了方才眼尾的那道血痕。 看到其下景象时,秦政更是瞪大了双眼。 嬴政见他不说,自顾自就去照了床头桌案的铜镜。 这一照,就连他都愣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红痣消失了。 就连眉眼间与秦政那点细微的差别都消逝了去。 同一个灵魂在此刻具象,秦政看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嬴政,似乎只会问了一句话:“为何?” 嬴政也想知晓为何。 方才的兴头一时被放下,两人探讨了半天,嬴政觉得是这身衣装加之陨石碎片的问题。 可秦政却觉是圆月以及他鲜血的作用。 话说到最后,两人谁也没有说服谁,反倒是一个塌上一个塌下,靠得越来越近。 秦政抬脚就踩在了他的肩上,踩着他的肩将他踢远了些许,随后问:“就不想知晓到底是暂时如此,还是今后都一样?” “怎么不想?”嬴政捏了他的脚踝继续往前靠:“但想这样多有什么用?” 这也不是两人说话间就能弄清楚的事,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这机会做些别的事。 他将秦政的小腿搭去了自己肩头,这个角度,配合上他松垮的衣装,是春光乍泄。 秦政并不太好意思去看他的脸,瞥过脸去,又想把腿收回来。 嬴政不让他躲,控着他的小腿往前靠,让他的小腿肚逐渐擦着他的肩往下滑,直到足够近时,秦政的膝弯恰好搭在了他的肩头。 而他垂了眸子,把着秦政的腰含住了他。 手掌下的腰线有些发颤,嬴政还以为他疼,咬着他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可在他看不见的上方,秦政看着他的模样,脸上红得几乎烫人。 明明都与他胡来了这么多回,该觉得不习惯的都该在一次次的交融中被抹去。 但他此次穿着从前的衣装,甚至面容都与之从前一样。 华冠丽服,本该在端坐高堂。 可他在干什么。 这宛如镜像般的人在面前做这种事,敏感的感官被温热的唇舌包裹。 秦政捂了脸。 未免有些。 太刺激了…… 第162章 征战 底下的触觉愈发明显, 秦政捂脸的同时,手指又绕去嬴政发间,额上起了细汗, 仰着脖颈气喘。 他的腿架在他肩上,无意识地缩拢,又被他摁着腿扒开, 吞得更深了些,如此往复,不多时, 他便缴了械。 嬴政咽下去他的味道,起来便握去他膝弯,往上一提,秦政往后倒了去, 嬴政压去人身上,就要去吻他。 可秦政暂且挡了人, 侧过脸去, 吻随即落在了他脸颊。 嬴政将他正回来,问:“自己的东西, 有什么好嫌弃的?” 秦政哪里又是嫌弃。 像是证明自己一样, 秦政将他拉了下来,舔开了他的唇。 些许咸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秦政闭着眼胡乱吻他。 手指触去熟悉的温度, 他的这副模样嬴政尽收眼底。 平日秦政可不会这样,总是与他对视着,总要先去争一段主动权, 直到没力气了,才会任他摆布。 他享受了一会秦政的顺从, 又哄着他睁眼看他。 他咬湿了他的耳垂,在他耳畔道:“机会难得,难道就不想看看是何种景象?” 秦政知晓这种怪象或许会在明日消失,但现下这种场景,他也确实是有些难为情。 从前问嬴政的问题此刻转嫁到自己身上,秦政才知道那时他的脸红到底是何种意味。 他的想法被嬴政听得一字不落,所想和做出的反应都被他控在手里,在他的几番引诱和威胁之下,秦政终于慢慢睁眼来看。 帷幔遮挡间,烛光透进半盏,又被嬴政挡了完全,被全然笼罩在阴影下的秦政看不清什么。 听到他所想的嬴政于是半起了身,在他身上俯眼看他。 少了那颗红痣的他比之平日要少去许多精致的漂亮,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别无二致的脸。 秦政顺着他的脸往下扫,他的肩颈泛着薄薄的汗,上身线条流畅而紧致,收紧在腰腹处,再往下…… 秦政蜷了腿,搭手到自己脸边。 嬴政将他的手挑开,故意问:“为何不看了?” 他明知故问,秦政不答话。 他的手再度将自己挡住,这次却不是能轻易扒拉开,嬴□□身下去,想要将他老是逃避的手给锁去一旁。 可就在嬴□□身下来的一刻,秦政抬手就环抱住他,随即一个翻身,就将两人对调了位置。 他跪坐在自己身上,上身裸露的尽然是方才吻上去的点点痕迹,嬴政迎着他朝下看来的眼神,笑问:“做什么?” 说着就想去握他的腰。 “不是要我看吗?”这次换了秦政居高临下。 他打开了嬴政伸来的手:“别动。” 随即一手撑去嬴政小腹,盯着他的脸就开始缓缓动作。 这次他的视线不再逃开,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看得久了,秦政才慢慢抛开这份羞耻,又含着一口气似的,要将他逼得缴械投降。 但他显然低估了这许久以来嬴政练就的平常心,他看着秦政这样,不仅没有丝毫羞耻心,反而看着他胡乱想着其他。 他想了什么,秦政可都听得到。 视线中尽然是他的脸,一番话听下来,听得更是面红耳赤。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这样会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听得多了,连带着动作都迟钝,不多时,他反而败下阵来,俯去了嬴政身上。 转而又被他压了下去,被逼着看着他继续。 床塌间的厮磨尽兴而落,而这种异象直至日出时分才渐渐消去。 但这份新意难得,两人后来试验许久,但已然过了月圆之际,要想凑出这夜的条件,还得等下回月圆之际。 等来这个时机之前,夏初已至,扶苏也就要离去咸阳。 王乔松与他一同走,平日热闹的咸阳宫一下少了两人,来送他的一众都没有什么欢喜神色。 早已知晓的分别之日,离别的话也无需多说,嬴政只问了他一句:“下回何时归咸阳?” 扶苏如实道:“若是平日没有空闲,或许要等到来年年关。” 意料之中的答案,秦政没有对此说什么,而是问他:“可还记得上回你离去之时寡人所说?” 无非就是在外照顾好自己,如若有应付不了的麻烦,记得回来寻他。 扶苏自然记得,与他重复一遍,又嘴甜道:“父王说的,我自然都记得。” 将秦政哄了开心,扶苏又去与嬴政道:“父皇说的我也记得。” 他这种对秦政的招数总会连带着来对他用,不过嬴政倒是也受用,应了声,又道:“记得传信回来。” 扶苏点头答应下来,王乔松听这边的话头落去,将抱着的子婴换去了奶娘手中,也来与众人告别。 蒙恬两兄弟昨日还与他们围坐共谈,此时也不多说耽误他们了,只是祝愿了他们在外顺遂。 倒是近来与他们熟络起来的嬴珞,踌躇间给他们送上了一对玉制配饰,说是能护佑平安。 收下这些祝愿,两人这才各自上马,在众人注目下逐渐远了咸阳。 夏初随着他的离去速而过去,而夏日在紧锣密鼓的绸缪下度过。 秋日,关中平原在水渠的滋养下迎来了第一次丰收,囤积在蜀地的兵器东运,秦国大地厉兵秣马。 也在次月,秦国攻韩的军队踏出国境。 韩王恐惧秦国大军,纳地效玺,派出使臣与秦国示好,请为藩臣,一众使臣中,其中就有秦政一贯青睐的韩非。 军队已发,秦政本没有停战接见使臣的意思,但在嬴政的建议下,秦政还是接见了这支队伍。 与韩非的相遇并不如想象中的志趣相投,秦政极为认同他的著作与论断,却不代表着认同他话里话外存韩的心。 多次谈话无果后,秦政将这个难题留给了嬴政。 从前嬴政将这个难题推给了李斯,并在默许之下认同了他毒杀韩非的举动。 不过此世,嬴政将他留了下来,与他细细相谈天下一统之大势,以及一统后的宏图。 若是他接受,那便留,若是不接受,那他便一如前尘,随韩国国运而去,嬴政并不会多做挽留。 这些并不是一时半会能言道清楚,嬴政独独将他留下,而遣回了其余官员,来秦使臣被扣留,代表着秦国彻底撕破与韩国的关系。 韩国自知求和无望,孤注一掷想请外援,但弱小国力并未有支撑到韩国请得外援,秦国雄师入新郑,韩国亡。 韩非的存韩之心随之破灭,自此消沉,本想随之而去,可又心怀着多日来嬴政与他构筑的法家大成王朝。 犹豫踌躇间,经由嬴政几番开导,他最终在嬴政的邀请下留下。 关于他的事,秦政并不好出面,得知他终于想通,本想让他与李斯为伴,但韩非拒绝了他给的官职,言明他只留在秦国著书。 对于他的选择,秦政并没有过多意见,只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国仇暂放,在之后的许多个下午,三人得以互换所思所想,饮酒长谈。 一朝灭韩,韩国大地被纳入秦国版图,一直待在秦国境内的扶苏去到这片新地。 一直以来的讲学与惩恶照旧,恩威并济,他带来的王权与教化争取到了许多民意,在日复一日中的游历中,他慢慢瓦解着顽固的抵抗势力。 筹谋多年,一统之势起,便无法再被遏制。 秦国灭韩后继续整军的消息传遍各国,一时各国国君人人自危,在抗秦的同一目的下再欲结盟。 嬴政便召来从前被赵国逐出境外的姚贾,秦政予其车百乘,准其携千金,让其游说各国。 姚贾借以财宝登门,在各国之间周旋,化解了各国结盟之势,自此,各国最后一次合力抗秦的机会流失在巧舌之下。 第二年开春,嬴政早已埋在燕赵边境的势力激化两国一直一来的旧仇,顺利挑起了两国征战。 赵国兵力北上之际,长年往返秦燕的外交使臣蔡泽赴燕,假意与燕国结盟,秦国配合燕国,燕国派燕太子丹前来秦国为质。 对于这名在赵国有过几面之缘的太子丹,秦政并未投以过多关注。 嬴政布局天下,落在此人头上的棋,也只有借其之手,让秦国有攻燕的借口。 对于他在秦国的待遇也就一如前世,不关注,也不苛待,任其自生自灭。 而这年,秦国借援燕的名义大举攻赵。 李牧已死,这两年来赵国边关匈奴为患,兵力铺陈去边境,此时又与燕国起战,赵国南部几乎没有布防,秦国大军由王翦带领,一路长驱直入。 昏君佞臣当道,赵国良将无兵可用,良臣无处可依,赵国国土无可复还地被秦军吞没。 李左车在见证一番乱局后,在秦军将领的口中得知当年真相,在看到李牧临走时留下的血书后,毅然决定出走秦国。 秦王政十二年,赵国都城邯郸被破。 赵王身死,赵太子迁在其兄赵嘉的护送下逃出邯郸,赵嘉晚行一步,落入秦军包围,最终血战邯郸,殉国而死。 邯郸军民拼死保下的太子迁却在逃亡中不堪其间困苦,仅仅半月后,新立的赵王迁带领赵国军民向秦国投降。 赵亡。 同年,太子丹在咸阳听闻秦军有意继续北上,不顾险阻,自咸阳脱逃。 嬴政放任了此事走向,秦国军队在赵地修养整军之际,太子丹顺利回燕。 世间格局自嬴政与秦政联手后大变,嬴政为秦政规避了极大部分可能的风险。 唯有此事,兜转间仍旧登上舞台。 易水边的壮士再度唱响流传史书的慷慨悲歌,踏上去而不复还的。 赴秦之路。 第163章 刺秦 此年正值夏日, 宫中各处炎热,嬴政与秦政共在置了冰鉴的屋子里,看着各地呈上来的各项事宜。 秦国接连吞并两国, 如今军队修养生息,各地的事宜却照多不误。 两人共同处理,有时也要看到傍晚时分, 不过比之一人总归是好的,至少,是不必去占用晚间属于休憩的时光。 秦国下一步便是攻燕, 攻燕的同时,嬴政打算动用扶苏早已埋在楚国的势力,挑动楚国王室之争。 一统的进程循序渐进,尽然在计划之内, 嬴政并不多有忧心。 近来之事,唯有一件值得在意。 秦政看着眼前竹简, 道:“燕国要与秦献上国土, 还要举国请为秦国内臣。” 这与当初韩国请求存续的方法简直如出一辙,秦政本想略过此事, 却又在扫下去的一眼看到些新鲜事。 随即意外道:“那时策划成蟜之变的韩国贵族如今在燕国?” 那时成蟜已死, 秦政没有对其真假娘亲予以追究,但对于背后操纵的韩国贵族,倒是了解得清楚。 韩灭后, 韩国贵族四散奔逃,其中就有参与此事的一众。 其余该杀的秦政已然寻仇,只有一人, 提前参透局势后隐去了燕国。此时被燕太子找出,为了示好, 燕太子与他呈上了这名贵族的头颅。 对此,秦政与嬴政道:“倒是有些意思。” 他这样说,就是对此十分有兴趣。 那时因为这场策划秦国多有损失,连带着扶苏与蒙骜重伤。 还包括后来牵出回归前世的方法,让嬴政神伤,让他们二人分隔一月,这些债秦政尽然算在了这些人的头上。 仅剩的一人被找出,秦政自然是与他寻债。 不报此仇,秦政不能心安。 嬴政知晓他所想,也不对此多说,默然间答应下来他想接见燕国使臣的想法。 很快,此事就被定下。 也在不久后,约定中接见的日子很快到来。 秦政将此当作一件平常事,不知为何,嬴政却对此似乎是添上了几分重视。 问他为何,嬴政也不答,只是嘱咐他在袖中带上一副匕首。 秦政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 接见使臣,秦政照例穿上了正式的朝服,亦带上了冕冠。 嬴政本劝他不带,但秦政顾及一贯的作风,没有听他的话,是坚持要带。 他既然坚持,嬴政也没有过多阻拦,任他这样穿着,之后跟随他上了朝堂。 他站在朝臣最前列,看着荆轲自大殿门口进来,身后跟着秦舞阳。 一如从前,秦舞阳看着大殿巍峨,以及其上君王气势,最终还是起了怯心。 荆轲仍旧是镇定自若,掩盖过去秦舞阳的惧色之后,便呈上了那韩国贵族的头颅。 秦政过目一看,与先前彻查时呈上的画像是为一致,让荆轲盖上这血腥物事,随即让他将燕国献地的地图也呈上来。 那地图被荆轲握在手中的一刻,嬴政面上神色微变,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往前抬步间,连带着一旁的蒙毅都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 其上秦政看着徐徐展开的地图,却是毫无察觉。 直至地图展到最后,卷起的图纸只差丝毫未有展开,秦政面前瞬时寒光一现。 一把匕首出现在他眼前。 方才还低眉顺目的荆轲面上骤起了狰狞神色,地图在转瞬间跌落,哐当一声,就砸在了秦政所在的高台上。 砸下的声响在大殿上众臣的心上如同砸下一拳。 一时众人大惊,事发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事先有准备的嬴政当即抬步,就要上去秦政所在的高台。 电石火花之间,秦政在寒光闪现的同时迅速起身想往后撤。 荆轲却抓住了他的袖子,那道寒光直直就朝他刺来。 秦政几乎是在这一刻明白了嬴政让他带上匕首的目的。 兵器转瞬自袖中滑出,秦政抓了匕首,直直朝着自己的袖子划去。 但荆轲的匕首同样快,两相对撞,没来得及握紧匕首的秦政当然落了下风。 他手中的匕首被荆轲的撞落,但他极快的反应也算是逼开了荆轲抓他袖子的手。 秦政得以脱身,也没有时间去召人,只在往后退走的空隙间,他下意识就看去了台下的嬴政。 余光中见嬴政正朝这上来,秦政瞬间心安不少,脚下稍显了惊慌的步子都沉稳不少,继续往旁退去。 而台下的众人。 “王负剑!” 秦政听此言,几乎是心下一惊,身后的礼剑在这种场合是装饰为主,不曾想有一日要被拔出来御敌,剑身的长度本就有些过长,此时退避,又哪里有时间去拔。 手中失了武器,他不能与此人硬碰,当下又拔不出剑来,秦政退避间看准了一旁的柱子,就躲去了其后。 戴在头上的冕旒在大步的奔跑间晃得厉害,珠子囫囵打来面上,打得秦政脑门疼。 这时也没有时间去摘下这冕旒,秦政忽而有些后悔早些时候没有听嬴政的话。 宽大的柱子将二人隔开,秦政绕了一圈,正绕回原地,迎面就撞上了赶过来的嬴政。 看到他的一瞬,秦政即刻就侧了身,剑柄的那侧瞬间就对准了他。 嬴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几乎是无缝衔接地,将这礼剑从他背后拔了出来。 荆轲在此刻从柱后绕出,面对刺过来的匕首,嬴政将秦政护去了身后,举剑与荆轲对上。 台下众人在提心吊胆中转为目瞪口呆。 蒙毅赶着上前的脚步顿在了原地,随即,他在高台前的台阶上缓缓扶额。 面面相觑间,秦国的金殿高堂之上,充斥着众臣的腹诽。???那可是秦王剑! 相邦怎么说拔就拔! 虽然他们已经足够卿卿我我,但这次是不是有点亲密过头了! 台上两人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片哗然,嬴政与荆轲对剑,荆轲自然不敌。 就在嬴政打落荆轲手中匕首,又刺破其手腕膝盖之际,自外冲进殿上的护卫上前,即刻将其制服。 对于此次燕国来使的朝见,殿外安防由蒙恬负责。 蒙恬尽职尽责在其外戒严,却也是没有想到内殿居然上演着此番景象。 进来将口出狂言的荆轲压下去之际,蒙恬看着手握秦王剑的嬴政并没有丝毫意外。 是已然习惯。 刺客被压下大殿,嬴政这才注意到台下异样的目光。 在退步间将剑换去秦政手上,嬴政这才后撤离开。 事发突然,秦政本还在方才的惊险之中,未有缓过神来,嬴政给他递剑之际,带着他体温的剑柄握来手中,秦政这才如梦初醒。 回忆起嬴政在此事上的异样,秦政才缓过来,却是有些赌气,朝他看了一眼,尽然带着些与他闹脾气的意味。 也没有当场说什么,他示意跑上高台的几位朝臣都下去。 经了这一遭,朝会也已然不是继续的时机,摆在桌案上的头颅以及掉落在地的图画摆在这高台上实在扎眼。 这残局交由下侍处理,秦政带着百般怒火下达了秦国对燕国宣战的决议。 随即就宣了下朝。 此事惹起的火气一时不能消,秦政回去凉室静心。 他脱去了方才颇为烦人的冕旒,直直就在一旁坐塌上落坐,也不靠去随他过来的嬴政身上。 就这样默然坐在一旁。 嬴政知道他现下生气,将他抱过来揉了半天,又柔声说了许多好话。 诸如不告诉他此事,是因为要借此事去征讨燕国。 况且,他已然多次暗示秦政此次使臣有异心。 比如给他匕首以及提醒他不要带冕旒。 哪想秦政对他太过信任,他不说,秦政就下意识觉得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诚心与秦政说着歉意,又保证道:“日后关于这些,我定然与你言道。” 秦政其实也没有对他有太多怨气,只是与他闹闹脾气,想听他哄哄人。 他一番话说下来,秦政气也差不多消了,觉得他果然在认真悔过,正想与他说自己并没有多生气。 可方才的劲头过去,秦政冷静下来,此时细细去听,却听得嬴政含在喉咙里的声声笑意。 当即气不过,秦政摸了一手冰水就往他颈窝抹:“你还笑!” 嬴政缩了脖子,既然被他发现,嬴政也不藏了,自进屋起就压着的笑意更是明显,嬴政道:“小/秦王可有后悔未有听我的话?” 秦政回忆起来就觉脑门疼,但他并不想承认,而是道:“就不怕我当真出事?” 嬴政自然不担心,道:“你可不是要随时护在手中的娇花。” 他从前毫无准备,在这场刺杀中也未有受伤,秦政还携带了匕首,又有他救场,又怎么会出事。 也是这个道理。 秦政又不说话了。 但对于他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秦政还是不想轻易原谅。 秦政朝着他闹脾气,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看他惊慌失措,在朝堂上闹出的笑话。 嬴政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与其说想看他失态,不如说想看他这宛如炸毛般的小脾气。 嬴政给他揉脑门,道:“若是知晓你会受伤,我绝不会让你去冒这样的风险。” 被冕旒疯狂砸脑门也算受伤,秦政在内心腹诽。 嬴政却道:“若说你在意其中颜面,也可不必。” 嬴政与他说起从前。 关于此事的颜面,他比之秦政可是多丢了不少。 那时他比之秦政是孤立无援。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朝堂上响彻的王负剑之声充斥耳侧,他却没有空闲拔剑,直至夏无且投掷过来药袋,他借此时机拔剑与荆轲相对。 这些记忆嬴政都没有给他看过,秦政起了些兴致:“当真?” 嬴政道:“骗你作甚?” 秦政盯着他又不做声了。 他每回这样,都是起了些其他心思,嬴政都不消猜,就道:“这段记忆大可给你看。” 秦政这才满意,也不与他生气了,主动靠去他怀里,就道:“日后关乎这些都要与我说。” 嬴政自然都答应他。 “后来呢?” 对他的信任丝毫不减,秦政转头就放下此事,与他道:“为你投掷药囊的那位侍医倒是机灵。” 只可惜此世与前世的时间差上些许,现下夏无且还未有到他跟前来当侍医。 作为救君王有功的臣子,奖赏当然少不了,秦政问他:“对于此人,你是如何?” 关于奖赏自然可以随意言道,嬴政道:“赐黄金二百镒。” 至于说了什么…… 嬴政咳了一声,随后道:“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秦政顿时从他身上起来,斜眼看他,咬着字就道:“无且爱我?” 第164章 一统 嬴政解释道:“只是随口一说。” 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秦政当然知道他没有其他意思, 但他想说的也并不是这个:“你可从没有这样直白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都不说爱我这种表达,就连喜欢,他当初都没有言之于口。 事实如此, 嬴政一时没了话。 对于他人这样直白,是因并没有这回事,话说出口, 也没有想那样多。 但对于秦政,他是当真喜欢,这样说未免显得很是肉麻。 不过此事摆来明面上, 嬴政估计他不会轻易放过,于是问他:“小/秦王想让我说什么?” 秦政反问:“你说呢?” 嬴政琢磨片刻,于是道:“我心悦于大王?” “再说。”秦政一直耷拉的嘴角挑起一个弧度来。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听了个满意, 可又想继续听。 嬴政顺了他的意思,又道:“我心悦于小/秦王。” 秦政嘴角的弧度更是明显, 他贴住嬴政的额头, 随后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再说。” 带着唇上的那点余温, 嬴政这回说得更慢:“朕心悦于小/秦王。” 秦政彻底听了个高兴, 也回应他:“寡人亦心悦于陛下。” 他故意含着声说话,一字一句牵连不清,看着人的眼眸煞是明亮, 嬴政应声下来,心底都是满的,垂眸间他微微偏了头, 去吻住了他的唇。 腰间被他抱住,秦政正想回应他, 可方起的情意被一阵叩门声打破。 他遇刺一事重大,并不会随着二人躲来凉室而避过,方才没有处理完的事,如今又找上来门。 禀报的人上来,两人这才得知被带下去的刺客已然自刎。 此世因嬴政救场,形势没有如从前那样危急,荆轲也就没有像从前那般被当堂杀死。 倒是没想到他性子这样刚烈,没有血染朝堂,他也不愿再接受半点拷问。 他死了也就死了,两人都没有过多在意,秦政下令将他曝尸荒野以示警醒,此人就被他在心中放下。 不过他背后牵连的燕国,秦政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 对燕宣战不说,更有对燕太子丹的悬赏,秦政下令,若是有刺客能取燕太子性命,即可领下黄金二百镒。 即使身死,也会为其家人下赐同等赏金。也无需担忧惹得燕国怨怒,届时秦国自会庇佑。 此等悬赏一出,一时想取燕太子性命的不在少数。 蓟城在这条悬赏的作用下戒严,太子丹被迫藏身燕宫。 也不需他躲藏太久,此年秋,秦国休整完毕的大军发出,自边境攻入。 燕军与赵国残党一同抵抗秦军,但赵嘉已死,这支赵国残党并不如前世那样骁勇善战。 也就不能阻住秦军脚步,秦国军队长驱直入,很快就近了蓟城,燕王自知无力回天,举宗室北上避战,走前,还主动献上太子丹头颅求和。 既然已然攻占燕国都城,秦国断然没有放弃吞并燕国的道理,但燕国北部实在遥远,其后又有赵国叛军与他国虎视眈眈。 秦政对燕王的请求模糊回应,即不正面答应求和,可也未有继续进攻,只将现下打下的燕国土地划归到秦国版图之下。 随即挥兵南下,对付尚有一战之力的魏国和楚国。 此时,楚王室内乱已起,关乎继承人选的争斗在寿春掀起波澜。 秦国进攻魏国之际,楚国选择了袖手旁观。 比之楚国,魏国国土小上良多,在多年来各国蚕食之下,仅仅剩了都城大梁以及周边城池。 从前,因其都城难以攻克。秦军在几番强攻之下耗费了大量兵力与粮草。 此次,将领王贲围困大梁后,秦政令其放弃强攻大梁,转而先将魏国剩余城邑全部攻取,让大梁城内的魏国君臣失去所有的外部支援,在无力中眼睁睁看着秦军围困孤城。 但即使如此,大梁城内的君臣仍旧誓不投降。 面对大梁高大的城墙以及纵横交错的水网,王贲的计策与从前如出一辙。 这计策递呈到眼前,秦政并没有什么犹豫,同意了他的做法。 城内人不死,日后或许又会化为一批批反秦势力。 秦政对这样的杀孽毫不避讳。 得了他的准许,王贲随即引来黄河以及各类沟渠之水,水灌大梁。 水淹三月,大梁城墙终于不堪重负垮塌。 城内人只有少数有余力造船者得以避难,其余百姓死伤无数。 魏王驾上小船,在臣民恸哭之下不得已出城投降,其后被王贲所杀。 魏亡。 直到此时,秦军攻势才让楚国猛然醒转。 寿春境内的王储之争暂且歇下,楚国危局被摆上了明面,楚国军队速发往边境,严阵以待。 却也在此时,秦国一收攻势,军队在魏国境内铺开,丝毫没有继续行进的意思。 楚国将领一时不知如何应战,却也不敢贸然后退,就这样驻扎在边境不远。 前线军情传到咸阳,秦政半靠在嬴政怀里,问:“就这样耗他们的粮草?” 嬴政答:“秦军也需修养。” 接连征战,至少要过去这个冬天,才好继续发动军士。 驻扎的粮草战备尽可从攻占的城池收缴,秦政决议为新旧年交替仍留在外驻扎的军士下发犒赏。 而又至一年冬日,每到这时,两人就会不约而同思及聚少离多的扶苏。 扶苏在水淹大梁后,便前去了这满目疮痍的魏国故都。 大水过境之后,这篇废墟之上尽然是流离失所的魏国民众。 扶苏去到大梁,收容了许多在此场灾祸中受难的百姓。 借着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与仁德之名,扶苏并没有成为百姓的众矢之的,反而成功将此地民众的矛头对准了水淹之际抢夺木材造船的贵族。 怨怒随之而起,这场针对于贵族的批判将秦国引水淹城的争议转移开去,扶苏的存在极大程度上化解了秦国在民意上的许多麻烦。 嬴政问起秦政来:“他近来可有传信回来?” 往常扶苏的来信都是秦政来收,近来秦政倒是未有接到他的来信。 不过,许多夸耀他的上书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秦政给他递了方才看过的一个。 嬴政打开之际,秦政与他概括道:“他们对扶苏的称呼都起了变化。” 从前是贤者扶苏。 “现在呢?”嬴政问。 还不等秦政答,他就看到了竹简上的字。 ——圣者扶苏。 嬴政眉头舒缓,神色间尽然是欣慰。 他最终还是做到了他之所言。 没有秦王长子这个身份,他亦能成就一番事业。 其实他早已认可扶苏的这番话,不过以他的性子,自然是要做到最好,直至最后,才来寻求他的认可。 区别只在从前是他一人,现在则变成了寻求他与秦政的认可。 他已然做到,领下这份认可只差回咸阳。 只是近几年连年征战,秦国版图迅速扩大,不仅仅是他二人忙碌,扶苏在外亦然是四处奔波,连带着承诺的每年年关回来都不作了数。 秦政思索着该是何时将他抓回来,思来想去,秦军休整的这一个冬日,想来便是好时机。 两年未归的扶苏也没有拒绝此次的召回,接到家书后,他便踏上了归秦之路。 咸阳宫久违的团圆在飘雪中的阵阵欢笑中度过,开春,齐聚的鸟儿旋即各奔东西。 不久之后,层层披散在旧时魏国领土之内的秦国军队聚齐,秦国调集秦军大半主力开赴楚国。 一直守在边境的楚军奋起抵抗,初始,两军对战,还能战得有来有回。 可待秦军更改策略,采取拖延战术之际,楚国兵线调动便慢慢开始力不从心。 长期驻扎边境,又持续这样久的征战,楚国后方已然撑不起这样大的粮草开支,远在寿春的楚国政局在军事的危急之下再次崩裂,权争不断之际,错误的决断下出,楚国的国运自此断送。 急功近利的打法之下,楚国主力被王翦大破。 而此次跟在王翦身边的小将李信在此战中崭露头角,王翦颇为赏识,在军中任其为福将,由他带领一支军队侧翼助攻。 李信也不负他所望,配合他在楚国领土上攻城略地,长达一年有余的征战在寿春沦陷之际宣告结束。 楚国濒临灭亡之际,芈启与芈颠离秦。 作为楚国王室血脉,二人最终还是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故国覆灭。 但在这个世界,两人并没有领军倒戈的机会。就连赶赴楚国,也被嬴政设计阻拦,直到都城覆灭之际,才得以与流落的王室会和。 现任楚王以及钦定的继任者死后,两者接连被立楚王,又接连被王翦与李信等一众秦臣追杀至死。 昔日同僚再会面,双方面上都没有见故友的慨叹,有的只是刀剑上的寒光。 国恨家仇,最后皆随着抛洒在故土的热血终结。 楚亡。 同年,王翦之子王贲率军北上,在北境之地苟延残喘的燕国与赵国残党彻底被秦军吞没。 天下诸国,一时只剩了秦国与其一向“交好”的齐国。 对于长期被秦国远交近攻迷惑的齐国,在休整好军队后,秦国朝齐国派发了使臣。 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齐国这才觉出不妙。 长期袖手旁观,齐国在此时调集大军,却是于事无补。 人数众多的军队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就连军备,都是已然被秦军淘汰的战备。 灭去燕国的王贲南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绕开齐国虚张声势的人肉防线,绕后一击,随后长驱直入,直奔齐国都城临淄。 内政早已荒废的齐国朝堂见兵临城下,思及魏国都城之惨状,又念天下已然尽归秦,多我一个无妨。 心一横,齐王干脆不战而降。 齐亡。 是为秦王政十六年。 马蹄踏起飞扬尘土,埋葬了百年征战过往,天下自此,尽归秦土。 第165章 盛典 咸阳。 夏秋交替之际, 初秋的风扫过秦国大地,齐国不战而降,天下诸国统归于秦的消息传回, 秦军班师回朝。 久久在外征战的将士归来,咸阳民众自发在城门处夹道迎接。 灭六国进程中近乎所有的将领汇集,一同在军队的最前列。 只待秦旗飘扬过宫门的一刻, 人群中呼喊声顿起。 民众汇聚,将士远归,战报带回的欣喜在每个人的面上浮现, 早已备好的花环披戴去将士身上。 欢闹气氛中哪里还分得清军民,人头攒动,几个将领的马匹都被团团围住。 几个年长者一脸无奈,看向那边招来一众人的李信。 他年纪轻轻, 在军队只两年,就在灭楚一战中跟随王翦斩获颇多战功, 到底是年轻气盛, 行事张扬得很,这种场合打扮得是花枝招展。 不仅如此, 他还要故意慢了马蹄, 去接下众女子们给他递的花环小篮,花团锦簇间,他长得一副玉面, 说话也招人喜欢,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唤人,直教人面渡秋霞。 结果就是招致许多年轻美眷, 将行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军队在城门大道上滞留,欢声笑语几乎要直直传进咸阳宫。 扶苏回来时, 咸阳便是这般欢喜景象。 恰好撞上这水泄不通的长队,他只好下马,将行李都安排给下侍,之后就牵着王乔松拨开人群穿梭着往前。 思念所至,让他并不想再等,在一片拥堵中挤出去,就直奔了咸阳宫。 他故意将回来的时日说晚了几日,一路急着回来,是想给等他归来的几人一个惊喜。 宫内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几日后的大典,嬴政和秦政哪里知晓他今日就回来,此时还试着几日后要用到的衣装。 是一套全新的礼服,玄色为底,袖口领口渡上金色,装饰其上的玄鸟与日月皆由金线勾勒。 与这套礼服配套而制的冕冠还放在一旁,两人却都没有过问,直到穿戴齐整,嬴政才问了一句:“可要戴此冕冠?” 秦政只看了一眼,就拒绝道:“不必。” 自从那回刺秦之后,秦政就少带冕冠,而他既然统领天下,天下法则由他来定,他决定就从几日后起,废除这冕冠。 还是通天冠戴得舒心。 只待浑身上下穿戴齐整,秦政在嬴政面前转了一圈,问:“如何?” 这礼服与他从前所穿差别并不大,只是秦政穿上它的年纪实在比他早上许多。 又是六年过去,他身上的意气却是没有磨灭哪怕半分,嬴政欣赏着他的这份矜贵与傲气,道:“甚好。” 秦政又去照了铜镜,自觉果然很是良好。 只不过比起嬴政来,他还是少了那份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冷淡疏离,秦政又将他拉过来,在他唇上落吻,似乎是要从他这里品尝到几分他的气质。 两人之间这点微小的异样似乎要通过唇齿相渡,他的脸被嬴政托住,深吻间,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殿门那边的些许异样。 门开了些缝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大了,盯着屋内贴在一起的人满是好奇。 “太子殿下!” 一旁亲卫低头,这才注意到这不知何时冒出的小鬼头,见他抱着竹简推开了些殿门,心下一惊,余光间看到屋内景象,吓得立马就把他往旁抱走。 屋内两人被这声响惊动,纷纷回头出殿,就见了子婴被亲卫抱在怀里,还在盯着他们不放。 往常他都会直接往两人身上黏,此时却好像是呆住了,小手抓着亲卫的衣袍,看着他们眨巴着眼。 思及半掩的门,都不知方才的景象子婴看到了多少,嬴政咳了一声,问他:“何事寻我二人?” 子婴这才缓过神来,从亲卫身上下来,缓缓打开手里的竹简,指着其上的字给他们道:“这句话的意思儿臣不懂,想去找韩非先生,但他不在。” 这竹简摊开来,比他的脸还要大上些许,使劲举起来的小模样逗乐了秦政,他穿着这一身华服,就这样抱起了子婴,给他解释完,又问他:“寡人这样说,你可明白?” 子婴点点头。 这个问题明白了,可还有一个不明白。 他问:“阿父和爹爹方才在做什么?” 秦政:“……” 他果然看到了。 秦政的目光投向嬴政,示意他快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嬴政只好道:“没有做什么。” 思及他正是学人的时候,秦政又添了句解释:“只有对喜欢的人才能做这等事,不许随意学。” 子婴似懂非懂地点头。 秦政看他这副模样,还想与他说道,余光却瞥见了什么。 他的视线转瞬就被吸引过去。 随后耳边就传来两道声音:“父皇!” 如今两人都为秦皇,扶苏和王乔松略去了父王这个称呼。 久别的人忽而出现在面前,无论是嬴政还是秦政都是满脸错愕。 子婴亦然眼前一亮。 不同于两人还颇为冷静地站在原地,子婴从秦政身上蹭了下去,小小的身影朝那边两人跑去。 虽说不怎么见得到,但子婴对这个温柔可亲的老师,还有总会带他溜出宫玩的师娘很是喜欢。 王乔松见他捣腾着腿就扑了过来,半蹲下身把他抱了个满怀,让他乖乖叫了人,才抱起他和扶苏一同过去。 秦政先问了话:“怎么还提前些时日回来?” 说完,他先替了扶苏言道:“归心似箭?” 扶苏应声道:“自然。” 说着又反问:“父皇难道不希望我提前回来?” 他提前几日回来,两人自然是开心的,与他说话都藏不下笑意,闲话说了一阵,秦政暂且换下了这华服。 随即一行五人就准备参与宫中宴席。 又因被堵截在城门的将领耽误了行程,宴席要晚些才开始,几人先在后殿逗着子婴玩乐,这个当口,那边蒙恬和蒙毅协同布置好宴席事宜的嬴珞结伴过来。 平日要年关才能见面的一众在今日得以齐聚,子婴与这几人早已混熟,一点都不怕生,混在其中玩得开心。 当初逗扶苏的问题被拿来逗他,王乔松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问:“我们当中,子婴最喜欢哪个啊?” 子婴看了一圈,指着那边靠在一起的嬴政与秦政就道:“最喜欢阿父和爹爹。” 随即又将剩下的人指了一遍,一个个都说了喜欢。 在场人无不被他逗笑,王乔松戳他的头:“小机灵鬼。” 话音才落,子婴也不知想了什么,盯她一阵,之后往前一步,吧唧一声,就在王乔松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清脆的一声响沉默住了众人。 王乔松:“嗯??” 扶苏:“” 王乔松被他惊了一跳,问:“子婴在做什么?” 嬴政一见这架势,心道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学这样快,正想出声带过此事,哪想子婴是个嘴快的,小手又指来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道:“阿父和爹爹也这样。” 毕竟爹爹说对喜欢的人可以这样,那么他喜欢这些大人们,自然也可以这样。 想着,他拽了扶苏的袖子,也想把他拽下来亲上一口。 但他童言无忌,场上除去他还在活蹦乱跳,尽然是一片死寂。 嬴珞在心中替两位陛下小小的尖叫了一下。 这是给孩子看到了什么! 秦政在这尴尬氛围中咳嗽一声。 好在子婴没有有样学样去亲人家的嘴。否则,这事可就闹得有些无法收场了。 将他教育了一阵此喜欢非彼喜欢,秦政给蒙毅递了一个眼神,蒙毅随即会意,将话题引去了将要开始的宴会,带头就要去往大殿。 蒙恬更是将自家口出狂言的徒儿直接拉到身侧,小声与他道:“以后切莫什么都与陛下学,明白吗?” 子婴在这种阵仗下自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做错了事,看着他就啄米似的点头。 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懂,蒙恬也不可能去与他说重话,只揉揉他的脑袋,随即抱了他就去参加了这场宴会。 朝臣汇聚,歌舞升平,宴上君臣同乐。 而秦并天下,举国同庆,宴席自然不可能只在宫中盛起,咸阳宫近三日会取消宵禁,直至深夜,咸阳偌大城池,还会见成片烛光。 民众欢庆,城墙上军防却守备戒严。 四天三夜过后,全面戒严的咸阳城迎来下一场盛典。 百姓们再次齐聚,只是此次自城门换做了咸阳宫外,众人翘首以盼,直至咸阳宫大门开。 “大王来了!” 城中人爆发出一声惊呼。 宫中轿缓缓而出,秦政的车轿会在城中巡游,所到之处也不露面,还是用了当初一样的垂帘轿。 而与上回冠礼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人。 嬴政本觉得与他一同不妥,但秦政坚持拉着他同坐。 六年过去,他在朝堂上的政绩有目共睹,在民众心中的威望节节攀升,而他们的关系,几乎是被世人心照不宣地承认。 就算不承认又如何。 秦政根本不在乎史书在此事上对他的编排,更不必说当下世人所言。 蒙恬与蒙毅并排跟在轿子后,一路跟随着二位,亦承下不少热情。 不比扶苏与王乔松成双对,围去两人身旁的美眷良夫基本没有。两人都未有成婚,城中惦记他们的倒是大片。 蒙恬对于收下这些姑娘的礼物颇有些不好意思,拘谨的样子不知被哪家姑娘看见,要打趣他一般,抛了个白色物事上来。 蒙恬只听得有人大声唤了一句内史大人,回头去看,却被一片白色蒙了眼,摘下一看,顿时满面羞红。 竟是一个崭新的白色肚兜! 这时人群也看清了他手中是何物,顿时爆出一阵笑声,蒙毅侧头一看,就见自家兄长拿着姑娘家的贴身之物不知所措,也笑开了怀,大声道:“哪家的小女子?出来认了这肚兜,我亲自为你主了这良缘!” 蒙恬急声道:“毅儿,你乱做什么主!” 可底下早已炸了锅,应声的不计其数,蒙恬忙想甩了这烫手山芋,又觉得丢弃实在是不好,正手忙脚乱,一旁的嬴珞伸了手:“内史大人,给我吧。” 蒙恬连忙递给他,道:“多谢!” 可欢呼声并未止息,谁叫嬴珞一副冷面状似无情,却又乐意去给蒙恬解围。 还不拒绝给他大着胆子给他递花的女子。 嬴珞本以为自己就算接了这肚兜,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未曾想就在他把这物事塞去袖口之际,给他撒花的人顿时变多,马匹前被方才不敢轻易靠近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嬴珞眼看着自己身上、马上都被鲜花与各类小物件装饰得繁乱无章,又不知如何去拒绝这份好意。只好直愣愣待在原地,直到他身边实在塞不下任何礼物,这才被放走。 轿子后边闹成一片,秦政也没有管。 欢庆三日,城中百姓兴致正高,也不必在此时搅了兴头。 他只顾着牵着嬴政的手,十指相扣间,与他绕城一周,随后车轿回宫。 咸阳宫。 秦政换乘宫轿,在金殿前的高阶上缓缓而上。 而嬴政绕去了后殿,自此处去前堂,随即到了秦政将至的最高处。 行至最后一段阶梯,秦政下了宫轿,轿夫随即撤下,唯余他一人缓缓拾阶而上。 他的身影同前世的嬴政交叠,本该孤独行于大道,孑然至死的帝王不会再重蹈覆辙。 路的尽头有人在等他。 长阶缓尽,唯有二人可以踏足的高台上,秦政转过身来。 他的身前,是秦国朝堂骨干,是攻城略地的精兵良将,长戟反射着盛日光辉,咸阳宫的广阔天地似无垠海面。 再远,是错落屋檐,是他国土上居有其所的万千子民。 秦政受万人朝拜。 而他的身后,嬴政缓步而上,与他并肩。 【正文完】 第166章 终章【正文完】 大典过后, 新朝规章逐步定下。 秦政定下皇帝称号,改令为诏,规定朕为皇帝专用自称, 重设朝堂官制,在地方政法之上设三十六郡。 有嬴政与扶苏的助力,这些已然行过一遍的律法无论是定下还是推行, 都少去了许多阻力。 而这些事宜忙完,已然是到了来年开春。 难得的闲暇让秦政已然按捺不住出巡的想法。 他的多次催促下,嬴政也藏不下这番心思, 想与他尽快踏上西巡的路,在养育秦国先民的天地中正式成婚。 多年前定下的计划终于可以实现,两人在春日正式踏上了沿秦国历代国都西巡的行程。 朝堂除去留守咸阳的一众,多数都跟在秦政身边, 以便及时处理这些时日的政务。 常常伴随在他们身边的几人此次也跟随在侧,为防刺杀, 几人分乘的马车相隔甚远, 路上也不便寻他们说话。 路上乘车的时间,秦政除去在偌大车厢中与嬴政一同处理政务, 就是与他闲话玩乐。 他在外人面前藏的话似乎都要在嬴政面前说回来, 一路上除去被堵住嘴,什么都要与嬴政言道。 只在两个人都想安静歇息之时,秦政才会依偎在嬴政身边, 抱着他或是静默着阅书,或者干脆闭目养神。 这日说及成婚一事,秦政除去与他商议究竟定在哪个旧都, 忽而就来了一句:“你为史上第一位帝王。” 嬴政低头看躺在自己怀里的秦政,正想说你也是, 就听他道:“与我正式成婚后……” 他说得一本正经:“也是第一位皇后。” 始皇帝和始皇后的名头都占下,秦政话说出口,自己都没有忍下笑意。 嬴政:“……” 就知道他忽而扭转话题存的不是什么好心思。 他把人提起来,也带上些调笑意味:“这史上独一,可不止是我。” 秦政被他制在臂弯里,看着他的眼眸眉眼弯弯:“我亦是。” 若算时间,应当是他先作为帝王,嬴政与他道:“要说第一位皇后,应当是你。” 他的手指揉捏去秦政的唇,问他:“想要朕许给你什么?” 秦政眯了眼看他,拿开他的手,就把他反推去车厢壁上,手顺着他的腰线而下,秦政先发制人吻在了他唇上:“把你许给我。” 嬴政环去他的腰,手捏在他的腰窝,故意听不懂他的话:“早就是你的了,不是吗?” 秦政还想说,却溺在了嬴政汹涌的吻里,唇齿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来回渡,秦政的舌头被他吮得有些麻。 直至车轮渐缓,两人才喘息着分开。 车队已然至了雍城,庞大队伍入城,秩序下车队缓慢下来。 秦政有些意犹未尽,抱着他的后脖颈,还盯着他泛着水光的唇:“还没决定好在何处成婚。” 嬴政垂下的眸子里尽然是他微张的唇,这份情愫总像是索求不够,嬴政又细细吻了他一番,这才回了他的话:“上回告先灵是在雍城,这回,去西犬丘?” 此为秦人发源之地,在此成婚,也算是携了秦人先祖的祝愿。 秦政觉得这个想法甚好,答应下来,恰好,此刻马车全然停下,两人下去车轿。 这次至雍城,除去西巡,还是告慰历代先君。 秦人自在西周养马有功获得封地,数百年过去,从被称为西蛮到普天之下皆为秦土,一路走到如今,从来不只是一人之功。 秦政与嬴政在牌位前拜过,告知如今一统盛况,又祈愿日后王朝百代。 拜过后起身,只见牌位前香火比之平日都要亮。 似乎是背后魂灵在通过异象示意,他们已然听到。 两人见此异象,相视一笑,也无需言语,转身,并肩便出了宗庙。 紧随其后进去的是扶苏王乔松以及子婴。 作为秦王后嗣,他们也祈愿了同样的内容。 那香火烧得更是明亮了,恍然间似乎起了些微风,扫过披垂了发的子婴发顶。 像是在抚摸着他,给这位后继者予以最好的祝愿。 子婴抬了头,尚显了懵懂的神色看向那些牌匾。 还不等他问,扶苏牵着他就出了殿去。 与在外等着的一众会和,再一同去了雍宫。 宫中膳食已备,舟车劳顿,八人围坐,谈及一路见闻。 虽所行不远,但一路见到的新气象却不少。 自周以来的陈旧气象逐渐褪去,往后,便是全新的王朝。 在雍城祭拜过历代先君,车队一路西巡,每至旧都,车队都会在此处宫城停留,一路直至西犬丘。 嬴政与秦政要在此间天地成婚,连带着车队都在此处停留得多了些时日。 王乔松在此待过许久,一到西犬丘,就为他们热情地介绍着这片天地。 不仅如此,她还带着一众人去寻了在此处的麃公。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此处独居的老者会长寿至王朝新立。 他年岁实在太高,面容比之从前又添上沟壑,但他的举止言行孔武有力,全然窥不出一丝暮年之意。 得知陛下是要来此成婚,习惯清净的麃公也参与进来,说是要蹭蹭此件喜事,让自己也渡上几分全新的意象,再添上些岁数。 他欢天喜地去到西犬丘的旧宫,却在得知成婚对象的时候发出了近年来的第一声惊叹。 也是向来豁达,麃公很快就看开了二人关系,仍旧决定参与其间。 因秦政并不想要如寻常礼制一般的婚礼,而是想在天地间,众人便为他去寻一片广阔天地。 最终,是寻得一片迸发着春意的广阔原野。 数座山林中的原野,放眼望去,数里无一处人家。不宜久居,却宜纵马。巧合的是,此地入口之处有着几树杏花。 正是秦政意中之地。 对于完婚一事,秦政的想法居多,嬴政尽然听了他的安排。 地方选好,之后便是吉日。 对此倒是好选,只消卜卦一算,便算出后日大吉。 得知时日就在后日,时间紧迫,其余几人在这两日忙里忙外,又是将此处旧宫装饰上喜庆红色,又是备好各项要用到的物事。 而作为主角的嬴政与秦政倒是沉静得很,除去提前试了婚服,两人其余时间照常度过。 但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秦政已然与嬴政憧憬了不知多少次那日的场景。 次次眉眼带笑,回回温柔眷恋。 本以为两人相伴良久,到今日,实在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心动得无以复加。 但事实恰好相反,越是相伴,两人越是发觉对方的珍贵,良人在侧,惺惺相惜,又怎么会磨灭当初热情。 待吉日到,两人起了大早,戴冠着衣装。 所用冠为爵弁冠,婚服则以玄色为主,配合上围绕衣摆而上、在下摆以及袖口多处染上的红色。 两人身着别无二致的礼服,如同是照镜子一般相对而立。 互相欣赏一阵,嬴政在他唇上落吻,随即道:“如若这副模样只我一人看,不失为一桩趣事。” 秦政被他的想法惊到,却也玩笑道:“那怕是要让陛下失望?” “不过……” 秦政故意撩拨他:“穿着这礼服的某些模样,确实只你一人能看。” 随即也不给他继续吻人的机会,秦政转身就出去屋门。 不出所料,门口围聚着一众人。 正值春日,百花齐放之际,秦政出来的一瞬,围绕着他的身侧,忽而就绽开来百花。 花雨自周身落,秦政听众人齐声恭贺新婚。 待这声浪落下,扶苏朝里张望了去:“父皇呢?” 秦政挂着满身盎然春意,方想转身朝里唤嬴政出来,垂落在旁的手忽而被抓住,嬴政捂了他转过来的脑袋,十分轻柔地将他带得再度前看。 场上随即爆发出第二阵花雨,两人被这花香浸润,最年长的麃公为他二人送上寓意着圆满的礼酒。 两人同饮下酒,放下酒盏之际,众人两两分开,就为二人让了路。 屋前便是备好的马匹,同样是装饰上了各类喜庆用物,两人分乘其上,领着其余六人,就前往了那片绿原。 近了原野,那几树花枝轻晃。 春日和煦微风,恰吹来几朵杏花。 花儿随着风的弧度在嬴政与秦政周身兜转一圈,随即飞散。 旷野无垠,蓝天下几匹马儿飞驰,马蹄声踏,也不知是谁带头放声歌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悠扬腔调在辽阔原野唱响,浩荡气势在天地间铺开。 从孑然一身到良人在侧,兜转两世,帝王的归宿终归还是帝王。 苍老的秦土承载着鲜衣怒马,玄衣烈烈,反衬苍野。 己身为媒。 天地为证。 礼成。 【正文完】 【正文完】 第166章 终章【正文完】 大典过后, 新朝规章逐步定下。 秦政定下皇帝称号,改令为诏,规定朕为皇帝专用自称, 重设朝堂官制,在地方政法之上设三十六郡。 有嬴政与扶苏的助力,这些已然行过一遍的律法无论是定下还是推行, 都少去了许多阻力。 而这些事宜忙完,已然是到了来年开春。 难得的闲暇让秦政已然按捺不住出巡的想法。 他的多次催促下,嬴政也藏不下这番心思, 想与他尽快踏上西巡的路,在养育秦国先民的天地中正式成婚。 多年前定下的计划终于可以实现,两人在春日正式踏上了沿秦国历代国都西巡的行程。 朝堂除去留守咸阳的一众,多数都跟在秦政身边, 以便及时处理这些时日的政务。 常常伴随在他们身边的几人此次也跟随在侧,为防刺杀, 几人分乘的马车相隔甚远, 路上也不便寻他们说话。 路上乘车的时间,秦政除去在偌大车厢中与嬴政一同处理政务, 就是与他闲话玩乐。 他在外人面前藏的话似乎都要在嬴政面前说回来, 一路上除去被堵住嘴,什么都要与嬴政言道。 只在两个人都想安静歇息之时,秦政才会依偎在嬴政身边, 抱着他或是静默着阅书,或者干脆闭目养神。 这日说及成婚一事,秦政除去与他商议究竟定在哪个旧都, 忽而就来了一句:“你为史上第一位帝王。” 嬴政低头看躺在自己怀里的秦政,正想说你也是, 就听他道:“与我正式成婚后……” 他说得一本正经:“也是第一位皇后。” 始皇帝和始皇后的名头都占下,秦政话说出口,自己都没有忍下笑意。 嬴政:“……” 就知道他忽而扭转话题存的不是什么好心思。 他把人提起来,也带上些调笑意味:“这史上独一,可不止是我。” 秦政被他制在臂弯里,看着他的眼眸眉眼弯弯:“我亦是。” 若算时间,应当是他先作为帝王,嬴政与他道:“要说第一位皇后,应当是你。” 他的手指揉捏去秦政的唇,问他:“想要朕许给你什么?” 秦政眯了眼看他,拿开他的手,就把他反推去车厢壁上,手顺着他的腰线而下,秦政先发制人吻在了他唇上:“把你许给我。” 嬴政环去他的腰,手捏在他的腰窝,故意听不懂他的话:“早就是你的了,不是吗?” 秦政还想说,却溺在了嬴政汹涌的吻里,唇齿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来回渡,秦政的舌头被他吮得有些麻。 直至车轮渐缓,两人才喘息着分开。 车队已然至了雍城,庞大队伍入城,秩序下车队缓慢下来。 秦政有些意犹未尽,抱着他的后脖颈,还盯着他泛着水光的唇:“还没决定好在何处成婚。” 嬴政垂下的眸子里尽然是他微张的唇,这份情愫总像是索求不够,嬴政又细细吻了他一番,这才回了他的话:“上回告先灵是在雍城,这回,去西犬丘?” 此为秦人发源之地,在此成婚,也算是携了秦人先祖的祝愿。 秦政觉得这个想法甚好,答应下来,恰好,此刻马车全然停下,两人下去车轿。 这次至雍城,除去西巡,还是告慰历代先君。 秦人自在西周养马有功获得封地,数百年过去,从被称为西蛮到普天之下皆为秦土,一路走到如今,从来不只是一人之功。 秦政与嬴政在牌位前拜过,告知如今一统盛况,又祈愿日后王朝百代。 拜过后起身,只见牌位前香火比之平日都要亮。 似乎是背后魂灵在通过异象示意,他们已然听到。 两人见此异象,相视一笑,也无需言语,转身,并肩便出了宗庙。 紧随其后进去的是扶苏王乔松以及子婴。 作为秦王后嗣,他们也祈愿了同样的内容。 那香火烧得更是明亮了,恍然间似乎起了些微风,扫过披垂了发的子婴发顶。 像是在抚摸着他,给这位后继者予以最好的祝愿。 子婴抬了头,尚显了懵懂的神色看向那些牌匾。 还不等他问,扶苏牵着他就出了殿去。 与在外等着的一众会和,再一同去了雍宫。 宫中膳食已备,舟车劳顿,八人围坐,谈及一路见闻。 虽所行不远,但一路见到的新气象却不少。 自周以来的陈旧气象逐渐褪去,往后,便是全新的王朝。 在雍城祭拜过历代先君,车队一路西巡,每至旧都,车队都会在此处宫城停留,一路直至西犬丘。 嬴政与秦政要在此间天地成婚,连带着车队都在此处停留得多了些时日。 王乔松在此待过许久,一到西犬丘,就为他们热情地介绍着这片天地。 不仅如此,她还带着一众人去寻了在此处的麃公。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此处独居的老者会长寿至王朝新立。 他年岁实在太高,面容比之从前又添上沟壑,但他的举止言行孔武有力,全然窥不出一丝暮年之意。 得知陛下是要来此成婚,习惯清净的麃公也参与进来,说是要蹭蹭此件喜事,让自己也渡上几分全新的意象,再添上些岁数。 他欢天喜地去到西犬丘的旧宫,却在得知成婚对象的时候发出了近年来的第一声惊叹。 也是向来豁达,麃公很快就看开了二人关系,仍旧决定参与其间。 因秦政并不想要如寻常礼制一般的婚礼,而是想在天地间,众人便为他去寻一片广阔天地。 最终,是寻得一片迸发着春意的广阔原野。 数座山林中的原野,放眼望去,数里无一处人家。不宜久居,却宜纵马。巧合的是,此地入口之处有着几树杏花。 正是秦政意中之地。 对于完婚一事,秦政的想法居多,嬴政尽然听了他的安排。 地方选好,之后便是吉日。 对此倒是好选,只消卜卦一算,便算出后日大吉。 得知时日就在后日,时间紧迫,其余几人在这两日忙里忙外,又是将此处旧宫装饰上喜庆红色,又是备好各项要用到的物事。 而作为主角的嬴政与秦政倒是沉静得很,除去提前试了婚服,两人其余时间照常度过。 但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秦政已然与嬴政憧憬了不知多少次那日的场景。 次次眉眼带笑,回回温柔眷恋。 本以为两人相伴良久,到今日,实在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心动得无以复加。 但事实恰好相反,越是相伴,两人越是发觉对方的珍贵,良人在侧,惺惺相惜,又怎么会磨灭当初热情。 待吉日到,两人起了大早,戴冠着衣装。 所用冠为爵弁冠,婚服则以玄色为主,配合上围绕衣摆而上、在下摆以及袖口多处染上的红色。 两人身着别无二致的礼服,如同是照镜子一般相对而立。 互相欣赏一阵,嬴政在他唇上落吻,随即道:“如若这副模样只我一人看,不失为一桩趣事。” 秦政被他的想法惊到,却也玩笑道:“那怕是要让陛下失望?” “不过……” 秦政故意撩拨他:“穿着这礼服的某些模样,确实只你一人能看。” 随即也不给他继续吻人的机会,秦政转身就出去屋门。 不出所料,门口围聚着一众人。 正值春日,百花齐放之际,秦政出来的一瞬,围绕着他的身侧,忽而就绽开来百花。 花雨自周身落,秦政听众人齐声恭贺新婚。 待这声浪落下,扶苏朝里张望了去:“父皇呢?” 秦政挂着满身盎然春意,方想转身朝里唤嬴政出来,垂落在旁的手忽而被抓住,嬴政捂了他转过来的脑袋,十分轻柔地将他带得再度前看。 场上随即爆发出第二阵花雨,两人被这花香浸润,最年长的麃公为他二人送上寓意着圆满的礼酒。 两人同饮下酒,放下酒盏之际,众人两两分开,就为二人让了路。 屋前便是备好的马匹,同样是装饰上了各类喜庆用物,两人分乘其上,领着其余六人,就前往了那片绿原。 近了原野,那几树花枝轻晃。 春日和煦微风,恰吹来几朵杏花。 花儿随着风的弧度在嬴政与秦政周身兜转一圈,随即飞散。 旷野无垠,蓝天下几匹马儿飞驰,马蹄声踏,也不知是谁带头放声歌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悠扬腔调在辽阔原野唱响,浩荡气势在天地间铺开。 从孑然一身到良人在侧,兜转两世,帝王的归宿终归还是帝王。 苍老的秦土承载着鲜衣怒马,玄衣烈烈,反衬苍野。 己身为媒。 天地为证。 礼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