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龙傲天成婚百年后》 1、第 1 章 金钗换酒/文 文学城独家 - 上卷·春行 - “看!仙缘榜!” 空中一捧金光乍然绽开,凝字成句。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甲申月,戚扬仙君部于大荒山北探见鬼兵,斥逐千里,大捷。将靖烟尘,同增欢忭】 天道教诲,万仙恭聆,是为仙缘榜。 每每张榜,硕大无朋的金色字迹在云端展开,九州人人可见。 这东西十分不拘,无论是战事丧事还是喜事,不分青红皂白上去遛一圈,说是无上神谕,其实也就是些鸡毛蒜皮,没什么意思。 就比如今日上榜的两人,近几百来来回回不知上过多少次,腻得很。 贺雪权与阎闻雪,一个是当今正道魁首一个是上古光斧传人,两人携手征战,几十年默契无间肝胆相照,好一段佳话。 据闻两人早年相识于微末,后来贺雪权继任仙鼎盟盟主,阎闻雪率全族来投,提笔写: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贺盟主欣然接下。 众人都说,他们是不世出的一双璧人。 好啊,乘白羽一百万个赞同。倘若贺雪权不是乘白羽道侣的话。 盟军今日抵达驻地,乘白羽早早候在仙鼎殿。 他有句话想对贺雪权说。 远远一行人自云边落下,为首一人,瑞凤目、削剑眉,长身玉立重剑在肩,正是贺雪权。他的身边是…… “白羽?”贺雪权蹙眉,“你怎么来了。” 乘白羽一捋衣袖:“我来迎你。” 两人还待说什么,贺雪权身边那人道: “权哥,此番生擒鬼王心腹,还须细细审来,你看是否请他等一等。” 说着那人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一线鲜血抿在唇间。 贺雪权速即回护:“阿闻!你要不要紧?” “来人,延请盟中医修速与戚扬仙君看伤!” 原来凯旋的英雄负伤在身,众人连忙簇拥阎闻雪进殿。 一霎喧沸复归安静,殿前阶上只余乘白羽一人。 还有一些门人,来来回回请医修、晋药案。 间或几声议论传入乘白羽耳中。 “……草包一个,好歹是盟主的道侣,只会干站着碍事。” “就是,他能与盟主缔结婚约,无非是仗着先辈一点余荫罢了,盟主待他仁至义尽,他也该识趣让贤。” “占着位子,阻人姻缘的白眼狼……” 乘白羽没上前与他们理论,世上之人捡金捡银捡宝贝,还没听说有人上赶着捡骂。 负手默立,少顷,悄然离去。 - 仙鼎盟东南碧色如织,碧骖山踞地擎天绵延万里,西麓鲤庭烟波浩渺,三千峰列翠,九万里凌澄,一派仙府福地太清气象。 坐落在鲤庭边上的殿宇,没有一点仙气飘飘的意思,到处金闪闪、红腥腥,绿窗朱帷,暖阁春楼,活像人界的勾栏瓦肆。 它叫红尘殿。 红尘殿是乘白羽的寝殿。 贺雪权说鲤庭的水很灵,瑞气氤氲紫光漫天,最像传说中仙界玉虚天的景象。 “这里不比紫重山高华之气,总是委屈你,你放心,等将来我与你一同登玉虚天,到那时,再也不让你受分毫委屈。” 贺雪权从前是这么说的。 乘白羽立在偌大的殿宇阶前,有一搭没一搭扯园圃里的紫竹叶子玩。 现如今的红尘殿,却成了仙鼎盟最僻静荒凉之地。 门人弟子不爱来乘白羽跟前献殷勤,乘白羽也不太热衷交游。 一峰之隔的仙鼎殿想必是热闹的。 阎闻雪旧伤复发,许多医修拜谒自荐,献药的、开方的,都在仙鼎殿。 仙鼎殿是贺雪权日常起居处理盟中事务之所,此番戚扬仙君重伤,盟主自然看护在侧。 ……跟乘白羽好像没什么关系。 左右无事,不如去瞧瞧阿舟。 渡鲤庭出碧骖,乘白羽捏一个诀,袖间微芒一闪双足腾空,再落地时来到九州东海之滨一片无主之地。 昔日郦清祖师仙缘高妙,于飞升前洞五界、观八方,惠遗人世舆图,这才有九州之分。 可通天达地如郦清,也始终没有参透东海之涯究竟是何地。 后来直至披拂阁入世,世人才知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跳出四界不在五行,只有他请你去,你却万寻不着他,自成一方世界。 未知常常带来恐惧,他们都说披拂阁是老妖怪窝,不知习什么妖法、炼什么毒丹,是天底下最危险可怖的去处。 乘白羽却觉得,这里实乃天底下最清净之地,旁人进不来,不仅人进不来,各色法器符咒也进不来。 阿舟养在这里,放心。 嗯,就是此间主人,有点怪。 “乘白羽?你怎来了?” 到阿舟院中,一藕荷色衣裳男子迎出。 乘白羽退至院外抬头看匾:“这里是阿舟居所,你为何在此?” “我想来么?” 霜扶杳指指内院,“阿舟被阁主禁足啦!教我看着。” “禁足?功课不好么?” 霜扶杳摇头:“我不敢问,我不知。” “你的胆子,没有你原身一片花瓣大。” 乘白羽笑道。 霜扶杳乃西府甘棠花妖,早年得罪族中长老遭驱逐,为乘白羽所救,安在此地避难。 “你胆子大,” 霜扶杳回嘴,“你去问呀,我经不住他一巴掌,你赖好能接他三招。” “我不行,” 乘白羽一脸无辜,“你没听过么?我可是九州第一草包呢。” 说着,他眨一眨眼。 霜扶杳一呆。 乘白羽没说全,他诨名全称叫做九州第一草包美人。 他轻贬自己称“草包”,眉宇间的灵秀却无以遮挡横溢而出,半幅长睫如裁鸦羽。 那目光落在谁的身上,便仿似有惊鸿落在那个人的心头。 “因此,” 霜扶杳轻声问,“你是不愿意被叫草包,所以逃出来了吗?” “哪有,” 乘白羽语气微顿,“谁说我要逃?” “你没有想逃离仙鼎盟,没有想离开贺盟主么?” 乘白羽:“啊。” 霜扶杳道: “我幼时随祖母到花神庙吃供奉,见过千万个来求姻缘的人,他们在花神娘娘像前跪着默念心上人的名字,面上神采珍而重之、乍惊乍喜。” “说起贺盟主,乘白羽,你眼里没有这样的光彩呢。” “从前是有的,渐渐不知何时,没有了。” 乘白羽手挽青色衣袖,叹息道: “是啊,我与他结契已有百年。” “贺盟主会放你走么?” “会的。” “真的?” 霜扶杳不信,“你二人跻身化神境,天道眼中,你们的命途恐怕早已是一体。” 乘白羽笃定:“会的。” “是因为阎闻雪么?”霜扶杳歪着脑袋问。 “你这花妖,” 乘白羽笑道,“这些轶事哪里听来?” 霜扶杳单指向天:“清霄丹地也能看见仙缘榜。” “什么仙缘榜,” 乘白羽哂道,“我猜玉虚天上的神仙身在净地心系红尘,六根不净,才折腾出什么仙缘榜。” “你敢妄议仙人,” 霜扶杳倒抽一口冷气,“你也不怕雷劫时格外难捱!” 乘白羽像是乐极,大笑摆手:“我不是登仙的命。” “呸呸呸,你还会卜命?你不是医修么?” “可我这医修也是半吊子呢,卜卦怎么不能也是半吊子?” “不许再妄议命途!” 霜扶杳胡乱晃晃脑袋,“你与我说说,贺盟主当真有他意?” 乘白羽却不开口,霜扶杳劝道: “那你为何不接阿舟回去?雌花一旦授粉,再不检点的雄花妖也会收心。” “贺雪权又不是花妖。” “知道知道,” 霜扶杳真心在劝,“他是狼妖嘛,半血妖骨登化神境,古往今来第一人,谁不知道?狼族也讲舐犊之情,或许并非不能挽回——” “我不爱他了。”乘白羽蓦地打断。 一静。 垂下眼睛:“你说得很是,花神娘娘很灵,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 霜扶杳还待再问,乘白羽:“既然阁主吩咐禁足,你与阿舟还是乖乖听话,我改日再来。” 话音未落人已飘得没影。 清霄丹地外立有一盏灯,焰光明灭,乘白羽凝目: “贺雪权寻我?你闪什么闪。” 匆匆赶回红尘殿,果然一道高大身影隐在帐中,很沉默。 乘白羽揣着手上前:“怎么没去赴宴?” 大捷归来盟中照例设鹿鸣宴,大宴连月,庆功策勋。 “你去哪里了?” 男人盛气凛凛端坐上首,身形如虎踞龙盘,面色很差。 “采粉葛去了,知你宴上要贪杯,与你烹醒酒茶,好不好?”乘白羽温声道。 面上:美人体贴,无微不至。 心里:希望过得去,若是他知道了清霄丹地,未免不美。 贺雪权脸色稍霁:“近日在盟中做些什么?” 乘白羽只说:“修炼,浇紫竹。” 累月不见,两人相对竟然没什么话说。 乘白羽垂首拨弄衣上饰玉,唉,任谁不说一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贺雪权走来牵他的手:“你来。” 这才发现殿中有五六座琉璃尊,半人来高,里面底部盛放有湿润的土壤,其上珍卉半开,白玉颜色的花瓣蜷曲生妖,独特的光辉熠熠夺目。 “幽冥渊畔生的这花倒好看,他们说名叫幽梦,想你未曾见过,带来与你瞧瞧。” “喜欢么?” 贺雪权问。 乘白羽微笑:“喜欢。” “嗯,”男人身形渐近,“想我没有?” 乘白羽道:“有的。”很乖顺地任男人将他圈在怀中。 相拥片刻,殿中时光如凝又如水,停滞又奔腾。 “真的?” 贺雪权捉他的手舒进衣衫笼攥。 乘白羽第一反应想躲,当即转身,看不巧他身后是一方近花小几,一下趴伏在上。 “你想勾引我?雌兽一般。”贺雪权伏在他身上调笑。 ……乘白羽不说话。 “你久不许我从后头,真是想你,” 似是喟叹似是兴甚,贺雪权用牙齿叼住他的耳垂,“阿羽,我好想你。” 尾椎骨近旁一物,如坚如琢,乘白羽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2、第 2 章 贺雪权是绝佳的相貌身材,乘白羽只觉身后细细密密相抵相触,胸腹腰背处处坚硬如石。 唉他们狼族啊,是挺能长腱子肉。 他也不问先前乘白羽找他何事,进殿先审问一通,而后便是如此。 他似乎也没真正想着求欢,压着乘白羽胡乱相拥,不住揉弄、挤挨,很像…… 很像他的本体原形,像一只狼,对着到手的猎物横搓扁揉。 乘白羽回首瞧他。 他道:“今日饮宴正酣,明日再来瞧你。” 他生得颧骨略高,凤眸绵长,乍一看潇洒无俦,细看之下不免显出寡恩之相。 整张脸和他的手一样,骨感强烈,一看就是要执重剑的手,一看就是要成大事的人。 这样的人,一脸威严不由分说要你等他,要回什么好呢。 尤其当你并不很想等的时候。 大约只以为乘白羽羞涩,贺雪权笑道: “刚成婚时你也百无禁忌放得开,越年长脸皮越薄?” 乘白羽一呆。 两人也曾热火朝天,感情最好的时候贺雪权十余日没离开过他的身体。 那时乘白羽漫浪放纵,如今的乘白羽端庄矜重。 “怎么不说话?不喜欢这花?” 贺雪权退开一些,声音稍冷。 “喜欢。” 贺雪权耐心道: “沿途鸣鸦、赤鵷两州赤野千里荒凉得很,没有旁的,下回给你带别的礼物,好不好?” 乘白羽站直:“好。” 说完两人又是无话。 乘白羽送人出殿。 临出殿门, “你不问?行军是否艰难,鬼族是否猖獗。”贺雪权居高临下审视。 “鬼修阴狠毒辣,是要当心,” 乘白羽顺着话说,忽攸之间想起什么,“戚扬仙君的伤势重么?” “你问他做什么?他求医求到你这里来了?” 贺雪权眉间嵌郁,比方才还要不虞。 “没有,没有。” 贺雪权目光静邃,密密笼来,似是检视又似是平常。 忽道:“你不必关心他。” “我——” 乘白羽待分辨,贺雪权却没有听他说完的意思,大步向仙鼎殿方向跃去。 “倒也没有很关心呐。” 乘白羽立在原地道。 他说给自己听,说给殿前的紫竹听,说给鲤庭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听。 就这样烟水淼淼,独自一人凭澜伫立。 没有的,不关心。 -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贺雪权说“明日来看你”,红尘殿中的岁月走过好几个“明日”也没来。 乘白羽临行前飞到仙鼎殿外隔窗观望。 幽冥渊近百年不安分,几次伺机越过界碑侵扰,此番重创,想来能换回北境一段安宁岁月。 居功至伟,贺雪权与阎闻雪居首功,双双坐在上首。 两人共饮一觞,有人起哄,白玉觞挥掷玉屑飞溅,夜厌长剑踏破酒气飞出,戚扬光斧紧随其后,两人身形闪至大殿中央,各自法器掌在手中,作舞为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祝酒。 好一场英雄意气默契无间。 世人苦被明日累。 乘白羽心头一阵倦怠,悄无声息滑开。 轻车熟路踏进清霄丹地,跑到阿舟院中,这孩子还在禁足。 “你怎又来了?” 依旧是霜扶杳看守,“你不会真逃了吧?贺盟主知道你来吗?你往后要在此间安家吗?” “没有,” 乘白羽摊开掌心,“即便是,你做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霜扶杳双眼瞪大写满惊恐: “贺盟主还算不得大敌么?夜厌砍不到你的脑袋上,你当然不怕。” “我思来想去,贺盟主绝不会同你解契的。” 乘白羽沉默。 然后啧啧两声:“你很怕他?贺雪权。” “你不怕他么?” 霜扶杳振振有词, “那你直接与他言明,就说你要和他一拍两散,将来还有可能带着他的孩子改嫁,你要是不怕他你怎么不说呢?” “……” “我还知道,” 霜扶杳挤眉弄眼, “你身上有炎冰草的气味,是炎冰绝息丹吧?你说说看呢,你服用避子的药,贺盟主知道吗。” “……” 乘白羽叹口气,“好罢,我的确也怕他。” 他是,这里的主人翁啊。 世界围着他转的,不怕能行么。 “说吧,” 霜扶杳脚尖踢踢志得意满,“又跑来做什么?” 乘白羽不答。 “我怎么不能来?” 片刻后乘白羽陡然出手,“我不仅要来,我还要带人走。” “不行!” 霜扶杳险险避开,转身去堵门,“你敢带走阿舟,阁主亲自下的命令,你活腻歪啦!” “我一人是不敢,” 一盏灯浮在掌上三寸,乘白羽语带无辜,“若是看守之人与我一道,似乎便敢了。” “不不不,” 霜扶杳翻来覆去摇头,活像风中抖落花枝子,“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说着看向乘白羽的灯,好像颇忌惮。 “小阿杳呀,” 乘白羽指尖绕着灯穗, “帮嘛。” “倘若我将你定在这里,你没看住人你还不及时禀告,你是不是罪加一等。” 他的灯名唤“春行”。 乘春行故里,徒步采芳荪。 听起来温柔无害—— 当今九州都说仙鼎盟盟主的这位道侣,成天顶着一盏花里胡哨的宫灯,要战力没战力,若说暗藏什么秘法,仿佛也没有。 春行灯的灯罩乃遐邈泽最丰润的珠蚌制成,说是法器更像摆件,珠光宝气,华而不实。 同主人真是相像,众人如是说。 霜扶杳却觉得不是。 他那盏灯,不能细看,能看得人心慌。 焰气幽幽,照得周遭三尺哪哪都是暗影,无论你是什么仙,若多瞅一眼,你心里的孽障便会悉数照出来,怪瘆人。 两厢对峙,倏尔一道威压携一股岐黄气味袭来。 “听说有人意在闯我的禁制,是谁。” 乘、霜二人相顾变色,砰地一声霜扶杳原地炸开,化作连天的甘棠枝影影簇簇。 “竟然现出原身装死,” 乘白羽好笑,转身独自面向来人,“阁主。” 来人眉目如刻,一只鼻子顶天立地,双目寒光如点漆,白衣墨发,从头到脚如覆霜冻,冰冷得不像喘气的活人。 只腰间一只白玉葫芦,许你窥一分落拓意味。 不过不是路边酒肆游侠的落拓,而是天上寒宫谪仙的落拓。 同时也是肃穆,他葫芦中的丹可肉白骨,自然也可反着来,将活物变白骨,没人知道他的修为究竟有多高。 阿舟诞生在此间到今日七十年,乘白羽便与此人相识七十年,大概见过—— 两回吧,第一回拜门,今日是第二回。 披拂阁阁主李师焉。 “想必有些误会,并无人意图毁坏阁主的禁制。” 乘白羽客气道。 “你想带乘轻舟去何地。”李师焉声音不变喜怒。 乘白羽收起法器,手心袒露:“九州处处胜景,何处不可去?” “你慢收灯,”李师焉忽道,“来比试。” “……慢着,” 乘白羽猝不及防,“我今年不过两百岁,阁主少说有千年道行吧?与我等小辈争什么长短。” 李师焉眼神一凛: “你说,我很老?” “没有。” “你要,论我的长短?” “……不敢。” 李师焉颔首:“接招。” !?不及乘白羽反应,周遭蓦地腾起一圈白雾,凌厉肃杀削铁如泥!对方脚下未动,腰间的葫芦也未动,只是平平递出一掌便带出满院杀气! 院中西府甘棠腾地自动自发退开百丈,不远处零星几所屋宅的主人们被惊动,也纷纷探头探脑出来观望。 正合这时,一角炽白的光蔓延开来,漫进每个人的眼底,紧接着一盏灯斜斜捲入雾中。 乘白羽手上捏一个诀,一缕烛光如影随形直至阵中,他并指点一点,烛光摇摇落在李师焉眉间。 烛光有多轻?轻得像乘春行衣袍上的绿。 天地间威压密不透风,一人一灯竟然毫发无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逼窒得叫人喘不上气的杀意陡然消减,清霄丹地这一隅复归平静。 “阁主,” 乘白羽弯眼睛,“承让。” 李师焉面无表情:“投机取巧。” “阁主赐教,不胜感激,倘若阁主允我领阿舟外出几日,我更感激呢。” “不可,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乘轻舟一日也不可外出。” “我敬阁主与犬子半师之恩。” 乘白羽收起笑意,周身清冷之气渐盛。 “我只授道,不收徒。” 白玉葫芦掂在手中,李师焉道,“再来,正面迎我。” 乘白羽扶额:“阁主久不与九州修士打交道了吧?何故如此咄咄逼人不通情理。” 这位李阁主一意再战,乘白羽先说头晕,又说喉疾、腹痛,最后说痔疾,总之不愿意, 李师焉语调冷绝: “乘轻舟未习完课业,自愿受罚。你不成器,此子不像你。” “何故揠苗助长,他还小……?” “呵,” 乘白羽气得冷笑,“你是说,阿舟不是我的孩子?” “仅为猜测,” 李师焉一板一眼不近人情,“况人族男子生产,世所罕见。” 复作瞑目沉思状:“你难道生有金沟胞宫?” “是啊,” 乘白羽周身灵力大盛执灯袭近,“不信?” 李师焉面上显出兴味,手搭上腰间葫芦。 乘白羽却攸地收起气势,仰脸: “阁主要验身么?” 青青的衣带攀上雪白的袖口,灼息吐在李师焉不沾俗尘的脸上。 3、第 3 章 霜扶杳内心发出悲鸣: 兄弟你找死啊! 谁不知道披拂阁阁主不近女色?? 男色也不近! ……总之这些事根本和李师焉扯不上干系!人家千年如一日清心寡欲的清修,人家好端端的清净之地! “哦?” 许久,李师焉喉中凝出一个字。 他没有贺雪权高,贺雪权身上有半幅妖骨,他是没有的,他只比乘白羽高出寸许。 说来,也足够。 “验身,” 李师焉反手擒乘白羽侧颈,“只验?验过以后呢?花妖说结蒂交蕊,人族修士说合籍双修,要么?” “?!你……” 乘白羽半边脖子僵住,耳尖蒸霞,“……你不是六根清净么?平日打交道都是些什么人?有正常说话的人吗。” “平日,” 李师焉盯着他的眼睛,“门人不外乎请教丹道,访客也多是求仙问药。” “清霄丹地开辟千年,自荐枕席者,你是第一个。” 乘白羽:?? 谁啊,阿羽没有啊。 他将袖中春行灯放出,李师焉果然注意力转移,顺势脱身。 一回头,还看呢? 不仅还看,李师焉甚至托出白玉葫芦往他的灯璧上贴。 乘白羽霍地收回灯盏。 两人距离拉开,仿似有什么萦绕在鼻尖的东西被抽走,周围竟然显得空荡荡。 “老家伙,” 乘白羽抽抽鼻子低声嘟囔,“炼什么药?气味还挺大。” “我不老,先前便说过,” 李师焉冷意十足的脸上尽显睥睨,“天何寿,四万八千岁,即知,吾正值壮年。” 他瞥一眼乘白羽:“也不短。” ?? 乘白羽哑在原地,是那个意思么? 他、他不是不老神仙么?神仙也记仇?神仙也会说荤话? “乘轻舟禁足还须百日,百日之期未到前不见客。” 李师焉不再纠缠,收起白玉葫芦,一眨眼的功夫不知所踪。 乘白羽独自呆立片刻,往院外张望: “小阿杳,你还窝成一丛做什么?” 霜扶杳的脸浮现在甘棠树梢,以花叶障目: “我说你为何一口咬定必与贺盟主解契,原来你是按耐不住寂寞。” “胡说什么?” 霜扶杳: “!我没看见!将来贺盟主问起来,你和阁主是如何勾搭成奸的,你是如何光天化日歪进人家怀里的,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 所以你们其实是清霄疯地吧? 一个一个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阿羽不明白,阿羽不知道,阿羽见不到自家的崽,决定打道回府。 - 踏入红尘殿时,乘白羽神色如常。 这是他设过婚庐的寝殿,他身披药香,那是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你的灯,” 殿中贺雪权冲他伸出手,“拿来。” “做什么?”乘白羽下意识捂紧袖口。 仅仅一个动作,贺雪权目光一重,满身威势呼啸而来。 虽说都是化神境界的人,可是贺雪权以实战养修为,进境突飞猛进,半只脚踏进炼虚境门槛,乘白羽不过堪堪化神而已。 “看看看,” 乘白羽勉力承受,将灯盏托出,“有什么好看?” 贺雪权接过灯盏细细打量,半晌问: “不是教你在殿中等我?你又跑去哪里,连夜厌也寻不到。” 两人是道侣,法器自然联结,可传信、可寻踪,两方一体,本该再无秘密。 可是乘白羽有秘密。 绝对不能让贺雪权知道的秘密。 他软着嗓子撇开脸: “你说‘明日’来,我便只等到‘明日’。” “一旦等过了,我便教你寻不见我。” 贺雪权脸色乍晴:“原来是使性子,” 随即复显阴沉,“不对,你有法子能瞒过夜厌?” “什么秘法,解开,不许再用。” 乘白羽叹口气,千不该万不该。 该把灯留在清霄丹地外的。 他的下颌被贺雪权扳在掌中,距离不久前那个冷冰冰的阁主摸过的地方,只有寸许。 他能感到贺雪权的怫郁。 毕竟是仙鼎盟盟主,中原几州大小宗门依附仰仗,一字千钧惯了,并不太习惯有人忤逆吧。 若是从前,乘白羽是愿意哄一哄劝一劝的。 他会握着贺雪权的重剑作剑舞,还会指尖挑着春行灯的灯芯变戏法,他会找一身贺雪权母族的皮饰衣裳扮一只狼妖。 还会不穿,什么也不穿,不着寸缕偎进贺雪权怀中,索吻,求欢,贺雪权再大的脾气也会被他捋顺。 可眼下,软话已经说完。 再浓再热的感情,也淡了。 “你在走神。” “你在想什么?”倏然间贺雪权发问。 “我在外征战,修士虽能缩地成寸,可功法有限,常常一去数年,” 贺雪权将他放在榻上,“你究竟想没想我?” “想的。” 乘白羽放松身体。 他脑袋靠在一方粟玉枕上,枕芯里藏着一只锦囊,囊中有几枚冰蓝色的丹药。 冰蓝色是炎冰草的颜色。 唉,等下恐怕要吃。 …… 殿外喧嚣起时,贺雪权正剥开他的里衣。 “唔!” 乘白羽按住腰间作乱的手,“有人。” “不管。” 殿外兵戈声由远及近: “戚扬仙君魇住了!” “快制住他,莫伤了人!” “谁降得住戚扬光斧?想来只有盟主,快去叫盟主!” 不知是谁高声道:“盟主好似就在红尘殿。” 殿外一静,乘白羽推人:“你去瞧瞧吧。” 不动,乘白羽深吸气,“别是旧伤复发。” “有伤找医修,闹来你这里像什么话。” 贺雪权翻身而起。 殿门吱呀一声开复阖。 乘白羽一口气舒完咽回嗓子,殿门又开。 “阿闻!” 阎闻雪手中光斧炽芒大盛,贺雪权紧随其后,看一眼帷帐顿一顿: “白羽。” 亲属立现语含警告,帐内乘白羽垂下眼睑。 放心,阿羽是不会出声的呢。 一阵叮呤咣啷。 一老者道: “戚扬仙君乃旧伤缠身,阳气孱弱,邪祟趁机入脑,因此魇住。” 有人感叹: “还是夜厌重剑厉害,一招制敌。” “想是戚扬仙君中邪时依旧能感知夜厌的气息呢,因此留手。” 咳咳,帐中乘白羽十分想挪个地方,红尘殿腾给你们好了。 哗啦一声帷帐被拉开。 “春行仙君专擅岐黄,我会没事的吧?” 阎闻雪眼中凄惶无比。 他实在也是相貌不俗,双眸如星英气勃发,天生唇角带笑。 这样一个人偶然示弱,他还是个击退鬼王的英雄,谁不怜? 乘白羽只是推拒:“我不……” 几乎同一时刻, “他乏了。”贺雪权沉声道。 阎闻雪一滞。 殿中帷帐密不透风,榻上乘白羽的衣裳,倒是整齐,可阎闻雪发誓,前一刻它是开的。 “他乏了?” 阎闻雪目中一闪恶意满盈,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他养尊处优,日日在太平之地高卧,他做什么他就乏了?” “戚扬仙君魇症又犯了?!”殿中一仙鼎盟门人惊呼。 “快扶他回寝殿歇息!” “以防万一,还是暂先送到仙鼎殿吧。” “说得是,也只有盟主能救他。” 众人簇拥往外奔去。 人潮中心自然是贺大盟主,以及“时疯时好”的戚扬仙君。 贺雪权似乎回首望一望榻上,又似乎没有。 很快一宵喧闹落幕,安谧的气息重新笼罩红尘殿。 唉,干嘛呢。 乘白羽静坐一刻,披衣起身。 想一想,趁着月色飘到碧骖山东面一处宫苑。 这里乃仙鼎盟中枢所在,止戈、诛邪、罚罪、赏善、晏飨以及知务六卿在此处置日常事务。 左首最边角一殿,香木为栋,杏木作梁,门扉上有木刻金铭纹,上书“知务”二字。 殿门大敞,乘白羽拾级而入,殿中空无一人,硕大四扇吊屏悬围,木牌挂成一排一排。 这些都是报来仙鼎盟的事务,丞待料理,按轻重缓急分排,木牌颜色不同。 看着领几枚吧。 不能总被说米虫,碍事又无能,这话谁都不爱听。 从知务殿出来,乘白羽手拎两枚木牌,没施展法术,步行徐徐往红尘殿晃悠。 其实,最开始幽冥渊有异动时,乘白羽也曾自荐出征。 是贺雪权说,说阵上危险,恐不能分心照拂他的安危。 使盟主分心,那你还去什么去? 老老实实呆在你的红尘殿吧。 晃到后来,乘白羽踏月也兴致阑珊,终究还是飘回红尘殿。 殿前有—— 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量颇小,被另一人单手抱在臂中。 “李阁主?阿舟?” 乘白羽大惊,呃呃呃,连忙请进殿关上殿门。 “吾与你子有何见不得人。”李师焉不悦。 “不不不,” 乘白羽急召春行灯望风,“阁主风姿清隽,最能见人。” 下一瞬跃至李师焉身侧, “他这是怎么了?”乘白羽往李师焉怀中看去。 乘轻舟双目紧闭,整张脸呈现不正常的膛紫颜色,分明不好! 李师焉很是从容:“不过进境过快,真气紊乱。” “我就说不能揠苗助长!” “不过一点灵力泄溢,” 李师焉眼皮半阖,“往灵皇岛讨几副丹药的事。” 乘白羽张着眼睛:“披拂阁的丹药不成么?” “区区凡人疾苦,不值得我费心制丹。” “……阁主,” 乘白羽指指他怀里的孩子,“口是心非不好吧?既然如此你管他的死活做什么?” 此时已探过脉,阿舟经脉里奔腾的灵力被一股更精深的真气止住,暂时无虞。 就是这个老家伙的真气吧。 李师焉寡淡的眼神拂过乘白羽:“霜扶杳说,夫妻反目,稚子何辜。” “……霜扶杳说的?” “……霜扶杳献来的话本,说的。”李师焉道。 乘白羽:“李阁主,你很闲啊。” “吾也该入世。” 。说着入世,您老人家活像冰雕,说话时一张脸上恨不得只有嘴唇在动。 真是入世呢。 灵皇岛远在南海,乘白羽不再耍嘴皮,决定即刻出发。 他匆匆给贺雪权留信说领知务殿的差事,不日即归。 “贺雪权,” 李师焉眼珠微动,“是你的道侣?” “嗯。” “既是道侣,” 李师焉疑问,“缘何深夜留你孤枕?” “他有事。” 李师焉: “话本上说夫妻一体,尤其入夜,要行房事。人族向来重欲,什么事比房事还重要?” “……” 乘白羽张张嘴,“李阁主呐……” 入世,就是说,这个世是非入不可吗? 乘白羽摆摆手,入内殿打点行装。 李师焉立在殿前遥遥望北。 碧骖山北麓,仙鼎殿坐北朝南,此刻殿中,盟主正在照拂“知己”。 阎闻雪闯殿时,李师焉已至。 甚至更早,贺雪权进殿,窗楹间有吟哦之声传出时,他已至。 绿窗春与天俱暮。 “贺,盟主?” 李师焉尾音浮飘,万人敬仰的这一称呼在他口中竟是充满凌蔑之意。 他的视线亦轻亦沉,转回红尘殿。 殿中奔出这一人,姿容秀致风神清绝,步履间却沉重,仿佛负有千钧心事。 七十年前初访清霄丹地,他也是这幅样子。 “你也去吗?” 乘白羽道,“我去过灵皇岛,我带路?” 李师焉微微颔首:“善。” 4、第 4 章 清霄丹地主人的确不染凡尘。 但那是遇见乘白羽之前。 李师焉没想过入世。 但那是听见乘白羽道“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之前。 自从二十悟道,千百年的生命里,李师焉见过许许多多修士。 他们或为疾厄哀怨痛哭,或为修为汲汲营营。 没有人,如乘白羽一般。 他自称“春行”,不肯透露真名,他的步伐略显沉重不仅仅因为烦心事,还因为身孕。 人族男子生产,李师焉怎么没见过? 当年乘白羽在清霄丹地生产,前后修养整整两载,李师焉每一日都在看。 他自己却没有这么上心。 自己的命途,自己的身子,在他看来似乎轻如鸿毛。 他有孕时凭窗远眺,眼中分明空无一物。 临产时万分凶险,那个花妖吓得直哭,他的眼底还是空空。 李师焉听见他对花妖道: “倘若我有山高水低,劳烦你,无须教导他成才,只求一辈子别让他出去。” 出去,外面,究竟有什么? 他又不说,他只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样的人,合该长久留在清霄丹地,一同享他个千年万年,无烦心事,无负心人。 “究竟怎么回事?” 乘白羽问,“怎会忽然经脉出岔子?” 小小孩童,已从白袍子手里转到青袍子手里。 青袍子比白袍子温柔,白袍子单手拎他,恨不得三丈远,青袍子双臂环绕,稳稳将他托在怀中。 此刻他酣睡正香,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出他与乘白羽的相像,眉骨眼尾,如出一辙。 “这要问你,” 李师焉目中温度乍升,竟然露出一个无限近似于怜爱的神情, “你与他下过什么禁制?遏骨术?” 观乘白羽脸色,李师焉了然: “你访清霄丹地,长有七十余年,这孩子形貌却只有六七岁,原来是遏骨术。” 是啊。 乘白羽目光游移。 若是长得太快,狼族血脉觉醒,神木谷中的大妖会有感应,怎么办? 先天血脉并不是后天法术,清霄丹地也阻隔不了的。 只有先启用秘术,延骨抑筋,等找到遮掩血脉之法再解开,并不会对阿舟的身体造成损伤,也不害神志。 “阁主好记性,” 乘白羽眨眼,“阿舟在清霄丹地已有七十余年,这也记得清?” “唔。” “是阿舟格外讨人喜欢吧?” 乘白羽笑道,“阁主不然收他做弟子好了。” 复道:“啊,我忘了,你说过不收徒。” “唔。” “不收徒,” 李师焉慢慢道,“但可以收义子。” “?” 乘白羽受宠若惊,“真的吗。” 阿舟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干爹,如果亲爹真打上门,是不是也不太怕了哎。 不过还是好突然啊。 “嗯,” 乘白羽问,“阁主,你有别的义子吗。” “无。” “那为何会想到收阿舟?” 乘白羽很奇怪。 “话本里,” 李师焉缓缓言道,“越厌被天蓬元帅收为义子。” 乘白羽思索:“有这事?” “有,” 李师焉煞有其事,“姮娥与后羿育有一子名越厌,后姮娥通天蓬,因惧怕后羿知晓,遂假称天蓬元帅为其子义父。” “……” “?” 哪跟哪。 无语半晌,乘白羽拿不准。 披拂阁阁主,人间地仙,为什么自比犯天条的猪悟能? 然而这问题不好问。 不该说的话阿羽不说呢。 在溟鹏州落地,乘白羽还是忍不住:“阿杳究竟给你看些什么话本?” “《东君秘抄》,《瑶台孽海》,《幽冥媚传》,《三皇艳史》,《蟾宫欢喜缘》——” “罢了罢了!” 乘白羽连忙制止,又道,“……很像是霜扶杳爱看的书目。” 李师焉一张脸仍然仿似冰霜,无嗔无喜亦无羞无臊,倒是乘白羽撇开脸,脸色稍殷。 …… 溟鹏州最南端箕尾郡南渡,有一岛。 岛曰灵皇,凡十五山,二千八百里,其上多铜,其下多银,其木多槠、柳,岛内有湖,湖曰遐邈。 灵皇岛,也称药师岛。 雍鸾州与溟鹏州一北一南,一位顶级修士一位当世大能,路途上也花费好几日。 原该一鼓作气,可是在箕尾郡出现意外。 “看!是仙缘榜!” “仙缘榜张榜了!”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乙酉月,九州西北黑云极天,云气如虎豹,三五相聚,战事将起】 九州的西北面还能是哪里,只有幽冥渊,可他们的一位鬼王不是刚刚战败?怎会又起战事? 不过乘白羽转念一想,也是。 只要战火一直蔓延,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生魂前往幽冥渊,或被鬼修捉去炼魂幡,或怨气过重直接化鬼充作鬼卒,幽冥渊的鬼军便生生不息。 这些轮不着乘白羽操心。 他只知道他的春行灯闪啊闪,唉,要瞎了。 他看看怀中熟睡的阿舟,再看看负着手的李师焉。 李师焉: “他果真是你亲生子?你要为着一个半夜抛下你的男人弃他不顾?” …… 阿羽也不想的啊。 “抑或是……” “?” 李师焉眼神深凝:“他不是贺盟主的孩子。” “??” “你与多少男人双修过。” “???” “贺盟主知道么?” 乘白羽脱口而出:“不知道!” “不是,” 乘白羽崩溃,“你少看些话本吧!” “你下遏骨的禁制,” 李师焉若有所思,“也是为了隐瞒,究竟是为什么?” 乘白羽闭上嘴。 “我代你去灵皇岛也可,” 李师焉不纠缠,“你的法器与我联结。” 乘白羽透过纤长的眼睫瞧他。 “好。” 春行灯旋起飞至李师焉面前,缠缠绵绵的灯穗勾住他纤尘不染的白衣。 李师焉抽出腰间白玉葫芦,千点白芒从指尖迸发笼罩,春行灯轻颤,确乎是承受不住如此高深修为的联结。 “好了。”李师焉归还。 “有劳阁主。” - 赶回红尘殿,大军已经开拔。 倒没有直奔北境,而是到荡剑台练兵。 荡剑台在雍鸾州最北,与鸣鸦州隔漳水相望,是仙鼎盟一处驻兵之所。 自从与幽冥渊交恶,这里便作点将台。 左护法蓝当吕躬身道:“春行仙君,盟主请您上荡剑台为他送行。” 他躬着身,语气不卑不亢。 “能不去么?” 乘白羽好声好气,“我在此静候佳音。” “在下有命在身,务必请春行仙君同行,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们盟主要脸,不会为这等小事罚你。” !乘白羽极速改口:“我说你们盟主宽仁。” 蓝当吕还是那句:“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先行一步,” 乘白羽让步,“我随后就来。” “盟主吩咐,” 蓝当吕不肯让,“属下必须带仙君同行。” ……成吧。 虽然乘白羽是很不想去荡剑台。 因为就是在那里,贺雪权和阎闻雪这对相识于微末的昔日好友重逢。 真是一段佳话呢。 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 说真的,有时乘白羽不明白,贺雪权还留着他这个道侣做什么? 大约是,情节还没到吧。 …… 到荡剑台,大小演武场与军帐层层叠叠满列。 外表看只是寻常毡布,内里各显神通,各色芥子各凭本事。 当中一座玄岩石台,高百二十丈,丹砂铸字龙飞凤翥: 荡剑台。 盟主自然住在最高一座帐中。 拾阶而上,蓝当吕渐渐感到困窘。 太过明目张胆。 左右帐中,影影绰绰,千万缕视线缠在他二人身上。 准确些,是缠在乘白羽身上。 这里不比仙鼎盟驻地,驻地的门人是见惯乘白羽的,而这里的将士,没见过。 像乘白羽这样的姿貌,在哪里都很少见。 蓝当吕总觉着该对盟主谏言。 自然,盟主也是英俊不凡。 可乘白羽一张脸过于瑰丽,动人心魄眉眼含情,这样的人,还是少带出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乘白羽的罪便在于他的脸。 “盟主呢?” 蓝当吕询问守在主帐前的另一位护法应孚灵。 应孚灵瞟一眼乘白羽:“一刻钟后盟主要与戚扬仙君在荡剑台比试。” “咳咳,” 蓝当吕道,“问你眼下,谁问你一刻钟以后的事了?” “盟主吩咐何处安置春行仙君?” “哼,” 应孚灵不情不愿,“说请他在帐中暂候。” 蓝当吕转身恭敬道:“请仙君帐中稍候。” “多谢。” 说完谢,乘白羽抬脚往里走。 经过应孚灵当做没看见。 “……你瞧瞧他的气焰!便是戚扬仙君也对我礼让三分!”应孚灵低声嚷道。 帐外吵闹。 “你少说两句吧,毕竟是盟主的道侣,证过天地的。” “早晚解契!” “慎言!” …… 帐中乘白羽慢慢拂过袖口。 袖中春行灯铮铮而鸣。 “你一灯饰,” 乘白羽漠漠笑道,“也作剑鸣?” “再说人家所言不无道理,迟早要解契的。” 咻——啪! 只在一夕间帐中灯烛全灭! 主帐的芥子内拟仙鼎殿陈设,偌大一座宫室,猝然之间漆黑如夜! 不是夜,进来时不过晌午。 不是夜,是夜厌。 乘白羽呼吸一滞,罡风劲袭,他却没有祭出春行灯抵挡,只是闭上眼。 “你说什么?” 幽冷的气息无声无息逼近,乘白羽身如飘鸿,被裹胁着摔入床榻。 贺雪权声如冷铁:“你方才,说什么?” 5、第 5 章 “你说什么?” 贺雪权压制在乘白羽身上,露出的犬齿,寒光凛凛。 那对犬齿,正在变尖变长。 “没……” 乘白羽抽气,“你别化形!” “为何?” 贺雪权外眦到太阳穴一小片皮肤已化出毛发,“你怕我?” 乘白羽脸色发白。 他、他的原身,太、太…… “没有,” 乘白羽竭力镇静,“你稍后还要上荡剑台。” “阿羽,” 贺雪权轻笑如恶鬼吐息, “你赶我?” “你在发抖。” 腹间一物蓄势待发,危险更甚于犬齿,乘白羽吸气缩腹尽量避开。 唇间有痛感,贺雪权紧紧攫住他的舌头卷弄舐咬,随之而来一股血腥气,肆意蔓延。 “你就是怕我,不与我亲近,” 贺雪权咬他,“是以要你来送我还须三催四请,许久才来。” “是以深居简出不爱露面, “是以三不五时不告而别, “是以……” “七十年前你才从我身边逃开,整整两年无影无踪,是不是?” “唔!” 贺雪权越说越凶,碾过软腭,重重抵住他的会厌攮打,毫不留情,逼得乘白羽下颚大张双颊酸涩,涎水沾襟。 “我该如何罚你才好?”贺雪权舔他的唇舌。 “不是我说的。” 乘白羽挣一个空隙为自己分辩。 解契的话,又不是我说的。 “?说什么?” “……” “啊?” 乘白羽张嘴,“是你的护法应孚灵说——” “住嘴,” 贺雪权重新覆住他的口唇,“你来得迟,还在外头和他们饶舌。” “我坐在内殿榻上,你也不来寻我,在外头愣着做什么?” “躺在我的床上,还敢说别的男人的名字?” “你这几日去哪了?”贺雪权孜孜不倦发问。 身下的人,长发如墨,眼角一团轻柔的媚气昭然,像是漳水缠绵的水波。 眼尾轻翘,眼神却冷得像荡剑台上的风。 “怎么不说话?”贺雪权追问。 说什么,原来你没听见啊。 乘白羽躺平,手指在贺雪权胸膛上划过。 “撒娇?” 贺雪权捉他的手指,“知道错了?” 乘白羽轻哼,模棱两可。 他的身体婉顺,任君施为,他的手指轻巧,肆意招惹,他的嘴唇生得好,一开一合: “你弄一回,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言语间似乎是抱怨,可他的神态如坠梦中,似是畅想似是怀恋,隐有欲求之意。 “阿羽想我了,” 贺雪权伏在他颈边调笑,“刚才不是害怕么?” 乘白羽昂起头,手掌轻拨,抓着贺雪权的衣裳说不清是拉是推,显得又畏惧又渴求。 “每次都好久啊。”他小声道。 “怪我么?” 贺雪权托他的屁股往怀里带,“阿羽有两张嘴要喂呢。” 碰到了,贺雪权的手指。 “告诉我,哪个更想要?” “都想。”乘白羽张着眼睛。 贺雪权呼吸骤然抽紧,指间力度猛地爆发。 “可是,你只有一刻钟时间呢。” 乘白羽语带单纯,“你要去见阎闻雪,忘了?” 他的身体水花涟涟,他在贺雪权耳边说:你约了阎闻雪,你忘了? 夜厌的气息,重新铺开。 乘白羽无惧无畏,眼神清白。 贺雪权幽幽道:“又犯。” “不许说别的男人名字,记不住?” “是真的太久未罚你。” 乘白羽无辜道:“还有半刻钟。” 贺雪权瞪他。 “张开。” “不好。” “你——” “我如何?倒是你,” 乘白羽似笑非笑,眼睛转过两人相抵的腰间,“你这副样子去比武么?” “我可没说名字,” 乘白羽细白的手指抚过贺雪权眉宇,“盟主大人,莫生气。” “你很在意阎闻雪?” 贺雪权眼风细细密密投来,“你不喜欢他?” “有些吧,” 乘白羽大大方方承认,“不应该么?魇症不会让人说谎话,只会让人说平日里不好说出口的真话。” “他的真话就是,我,” 乘白羽指指自己的鼻子, “是个废物,你难道还要我喜欢他么?贺盟主,未免强人所难。” “盟主大人,” 他眼睛弯弯,“我难道是个很贱的人么?” “别这样说,” 贺雪权额角抽搐,“你……” 似乎很是费心措辞一番,最终却只道: “你不必为不值当的人多心。” 乘白羽歪歪脑袋。 叩叩—— 叩门声传来。 很近又很远,远在外殿之外,近也很近,就在军帐门口。 “权哥,” 男声清亮,浑然没有当日的癫狂,“将士们还等着,何时开场?” 嘻嘻,乘白羽笑得狭促,手上一推。 “阿羽,” 贺雪权居高临下,俯身攥他的手,殊无一丝笑意,“你在此间等我,哪都不许去。” “不要再拿知务殿的差事作借口。” “你领的牌子该去何方,我一清二楚。你并没有去,我也一清二楚。” “别逼我带夜厌亲自抓你。” 乘白羽无言。 一卧一立,无声对峙。 叩叩叩, “权哥?你在么?” “权哥,你亲口答应与我上荡剑台的,风声已放出去……” “就来。” 贺雪权满目阴悒盯一眼榻上,大步流星出帐。 呵。 “抓我?” 乘白羽望一眼床梁,“你的夜厌忙得很,哪里有闲暇抓我。” 嗯,贺雪权这厮,手长得好。 手指修长,关节虬劲但不突兀,是很劲的一双手。 乘白羽静卧,等待那只手掀起的浪潮过去。 叩,叩,叩, 门口敲门声复又响起,蓝当吕的声音: “春行仙君,盟主请您观战。” “……” 乘白羽清清嗓子,“劳烦你带话,就说我——” 帐外蓝当吕打断道: “盟主说不介意亲自来请,还说不介意让将士们等两个时辰。” “……好吧。” …… 荡剑台四周,人声鼎沸。 或凭栏遥立,或御法器近观,仙鼎盟门人以及沿途宗门弟子无不引颈。 石台两边,一人执剑一人立斧,摆开架势。 却不是对阵的架势。 乘白羽从主帐缓步而出,倒有不少人瞧见,乘白羽恍若未闻,自顾自往外张着眼睛看。 若说他是依盟主之令观战,可蓝当吕觉着他甚至没在看荡剑台。 若问他到底在看什么,蓝当吕又说不清。 看上去,这场比试的输赢不重要。 它的目的应当是振奋军心,乘白羽大致看两眼。 两个人的招式十分花俏,你一招、我一式,分明在互相喂招,为的就是让众人看看,咱们头头厉害厉害真厉害。 一时卷起一汪漳水,一时撼动一方闲云。 动静挺大,姿势挺美。 云起时贺雪权眼里只有光斧,水落时夜厌拂过阎闻雪的发丝。 知道的是在比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偕舞呢。 正出神,袖中微荡,乘白羽单手托出春行。 凝目细观,透过半透明的珠贝灯罩可看见内里殷红的灯芯,大红之中独有两抹异色,一玄一白。 玄者乃夜厌联结留下的痕迹,白的,是那个老神仙的白玉葫芦。 以前李阁主在乘白羽这里是老家伙,可他毛遂自荐要给阿舟当靠山,那当然不是老家伙,是老神仙呢。 此刻夜厌酣战正忙,传信的自然只有白玉葫芦。 话说回来,老神仙的白玉葫芦法铭为何? 乘白羽想着,回到主帐,指尖冲着灯芯邈邈一点。 很快,一团雾气浮于灯罩之上,渐广渐浓,氤氲不休。 “啊?” 乘白羽呆呆望着凭空出现的李师焉,低头瞧瞧自己的灯, “你何时,有这等的出息?能隔空传物?” “胡话,” 李师焉脸色平常,“此非我真身。” 乘白羽定睛细看,是呢,是大半截白袍子的虚影。 “如此么,” 乘白羽目露沉思,“为何从前旁人与我传信,只能传字?” 李师焉想也没想: “从人是个修为低微的废物。” “……那我岂不是……还有仙鼎盟岂不是……” 全是废物? 乘白羽拢一拢袖口, “好的。” 他抬眼:“阁主,有何喜事?阿舟醒了?” “?” 李师焉眸光一闪,“你怎知有喜事?” “阁主先前不是在笑么?” “不曾。” “好吧,” 乘白羽老老实实,“敢问阁主有何要事?” 李师焉静静悬浮, 少时,道:“已访过灵皇岛,你子经脉无虞。” “当真?” 乘白羽笑从两靥生,“多谢阁主。” 正当时,对面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稚子童音。 “是阿爹么?” 是乘轻舟的声音。 “是,” 似是伸手拎起一物,李师焉道,“你父日理万机,不得空陪你瞧病。” 乘白羽收回抻长的脖子,只有声音,李师焉手上有拎起的动作却并无实物,看来显不出阿舟的影像。 “阿舟,听见阿爹么?” 乘白羽语气温软,“别听他瞎说,过两日去瞧你,好不好?” “好,” 阿舟的声音很静很乖,“阁主说往后阿舟要喊他爹爹?” “不曾说过,” 李师焉抢白,“是狂僧乱语。” 原来他二人返程途经南海乘龙观音宫,佛前留名,保许乘轻舟的安康。 哪知一洒扫小僧误会,以为二人是父子。 乘轻舟不吱声了。 说是“狂僧乱语”,李师焉却没有很恼怒的语气。 乘白羽摇摇脖子,拿不准。 啊,这座靠山,性情真是难以捉摸。 这就是高人风范吗。 “我即刻回阁中,” 李师焉的影子旋身飘走,“回头再教你。” “?教我什么?” “教你凭虚显影之法,” 李师焉道,“你不是无能的废物,想必一教即会。” 言罢李师焉的身形全然泯没于灯焰之中。 殿中只余轻烟袅袅。 乘白羽怔然,过一刻莞尔一笑。 听多了“乘白羽那个草包”,偶尔听一听“乘白羽你不是废物”,这滋味。 笑意戛然而止。 帐外有人。 是什么人? “听闻你上知务殿领庶务?” 阎闻雪推门而入笑容满面,“我知道有一件事,你一定想去。” 乘白羽倚在帷帐边不言语。 “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 阎闻雪笑得格外开朗良善,一丝阴霾也无, “上回我病中扰你寝殿清净,只当赔礼。” “不必,” 乘白羽徐徐开口,“我手头已有差事,恐没有余力承接你的歉意。” “不妨听听,” 阎闻雪道,“你知道鲤庭西溯,通往何方?” 乘白羽不说话。 “接伊水,过师每,穿闲鹤州,直通章留山,” 阎闻雪自问自答, “贺临渊就镇压在章留山底。” 攸地,他满脸如同朝晖一般的明朗之气褪尽。 “当年几大宗门联手构陷承风学宫,” 阎闻雪逼近, “昭雪以后几个始作俑者被权哥斩杀殆尽,只有贺临渊,仗着和权哥的一点血脉亲缘苟活至今。” “权哥一直不肯告诉你他关在何方吧?” 阎闻雪贴在乘白羽耳边,“说到底,当年他们为何对付乘氏,你不想追根溯源么?” 乘白羽垂下眼睛。 6、第 6 章 你想知道么? 阎闻雪声声逼问。 想么? 可是,很多事情,想是没有用的。 于焉问道,四海承风,承风学宫。 紫重山乘氏所建承风学宫,不论出身慷慨施教,设丹室、兵室、览遗馆,惠及天下有缘人。 学成之后是走是留,全在个人。 于那些敝帚自珍的宗门而言,承风学宫实在是个异类。 可是啊,往前数五百年、一千年,只有乘氏有人飞升。 真是该死啊。 乘白羽若没有“九州第一草包”之名,未必能活到今天。废物?他只能当个废物。 “呵,” 阎闻雪气息徐徐,“乘白羽,你真是贱骨头。” “贺临渊是权哥亲生父亲。” “他爹干的那些好事,你怎就敢肯定他不知情?” “你现如今委身之人,说不准就是你灭门仇人的帮凶。” 承风学宫出事时,乘白羽正在外游历。 他于某一日莫名陷入深眠,梦见面前有一本册子。 凝目一看,每一笔、每个字都是他熟悉的人和事。 可是,翻到扉页,分明写着“话本”二字。 有一页触目惊心:承风学宫,灭门惨案。 当时醒来,乘白羽当胸喷出一口心头血。 来不及的,赶回去也来不及,怎么办? 他不知道谁可以信任,不知道可以向谁求助。 若说有人,一定能活到最后,心想之事必定能成,那一定是…… 话本的主人翁。 卷首有标注,他会是他的道侣。 去……求贺雪权,若想为学宫挣得一丝生机,只能求贺雪权。 贺临渊还活着,他不想问贺雪权么? 贺雪权不说,他能强迫贺雪权说么? 贺雪权长年在外奔忙,两人少时在学宫的那一点情分眼看消耗殆尽,他能有什么异议? 不能。 梦境模糊,可有一点乘白羽记忆犹新。 每一卷,贺雪权道侣的名字都不同。 他没尝试过挽留么? 他没试图说服过自己,梦只是梦么?一生一代一双人,他不想要么? 可时光如水,只是无情。 贺雪权于某日兴冲冲回来,说寻到旧时好友,他能怎么办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贺雪权口称手足,口称知己,他能怎么办呢? 那人的名字,是他经年的噩梦。 可路是他自己选的,人是他自己求的。 不能,不能怎么办。 “说你贱,” 阎闻雪轻蔑,“真是贱。” “我在你耳边说这些话,你还不翻脸?” “不仅不作色,你的耳垂和半幅耳廓还变得鲜红。” 过去一瞬,又或许过去很久,殿中沉寂。 “是啊,” 乘白羽卒然叹道,“我经不起撩拨的。” “?你!”阎闻雪又惊又怒面露嫌恶。 “早知如此,” 乘白羽眨眼,“是不是当初该选择勾引我?说不准我早和你权哥解契了呢。” 继续眨眼:“此刻也不迟呢。” 阎闻雪掌中光斧一闪,退开三丈远:“不知检点的贱人!” 拂袖而去。 乘白羽慢慢站直身体。 他的耳朵一贯如此,敏感非常。 这就不检点? 那你是没见过当年我如何雌伏在贺雪权面前。 “是以,” 乘白羽拂过袖中的灯,“这人也没说错,是很贱。” “别叫啦,” 他轻拍灯璧,“别生气,气坏了怎么办。” “乘家还剩几件法宝?经得起折腾么。” 乘白羽整拢衣袖,出帐。 帐外犹自欢腾不止: “打平了!” “大战三百回合!果然棋逢对手!” “盟主威武!戚扬仙君威武!” “将帅如此,战无不胜!” 头顶金光乍现。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丙戌月,夜厌戚扬战于漳水之南,功法高妙伯仲难分。自古往圣无双,今英雄有双,九州之幸,下界之幸】 乘白羽迢遥一望。 无甚差别,一旁的蓝当吕一样说不清他到底在看什么,抑或是看进去没有。 荡剑台上的欢声太远,乘白羽遥观两人,心绪平和。 或许从前也曾有过起伏,而今都好了。 方才阎闻雪留下的木牌,握在乘白羽手心,上书“沙凫州合欢宗”的字样。 沙凫州即章留山坐落之处。 要去么? 当年几家联手陷害承风学宫,说父亲戕害各家弟子,最后是贺雪权带头寻证据翻案,一批受承风学宫教导的年轻子弟发誓匡扶正义,反老子的、反师父的、反祖宗的,热闹得很呢。 “春行仙君,” 一旁蓝当吕忍不住发问,“您要去合欢宗?” “嗯?” 乘白羽这才注意到目的地后面的小字,“咳咳,是。” 在盟中效力多年,蓝当吕自然认得知务殿的木牌, “在下有一言,” 蓝当吕神情复杂,“恐怕盟主并不会赞同您领合欢宗事务。” 牌子上语焉了了,说是合欢宗与附近的小宗门多有龃龉。 龃龉是合欢宗的说法,那小宗门言道合欢宗仗势欺人,打又打不过,于是求告到仙鼎盟请求主持公道。 “合欢宗功法恣诡,亦正亦邪,” 蓝当吕道,“您还是三思吧。” “知务殿事,” 乘白羽不动声色,“不过前往查问一二,若果真须盟中出手,自有止戈殿遣人增援,我想必不会有危险。” 蓝当吕默然, 少顷,道: “合欢宗中人行事阴魅,颇多荒淫之事,最擅蛊惑人心,您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左护法,” 乘白羽笑颜脉脉,“原来不是担忧我的安危,是担忧我的人品。” “不是!” “那你是?” “我……” 先前蓝当吕总闹不清楚他在看什么,眼下是清楚的,他在看他。 “没什么。” 没什么,蓝当吕喃喃。 乘白羽视线转回荡剑台。 台上众修士簇拥在贺、阎二人周遭,两人兵器当空并悬,众人围着,仰慕者有之、讨教者有之,众星拱月。 不,是日月同照,宛如一双璧人。 “春行仙君。”蓝当吕唤道。 “怎么。” “您是为着戚扬仙君么?” 蓝当吕问,“与盟主闹脾气,到门人多言行放纵的合欢宗去,惹盟主吃味?” 乘白羽回眸,目光幽幽: “是呢。” “所以,左护法会告密么?” 蓝当吕不言。 “会么?”乘白羽追问。 “……” 蓝当吕道,“在下并未看清仙君的木牌上所写何字,告无可告。” “多谢。”乘白羽展颜一笑。 他生得颌骨轻翘,整张脸清正不失柔和,长眉与眉骨相向,瞳孔晶亮,专注看人微笑时尤显纯善柔和。 “……当不得仙君的谢。” “其实,盟主待戚扬仙君并无逾礼之处,” 蓝当吕眼神游移,“仙君不必介怀。” “我介怀,” 乘白羽摊开掌心,“很明显?” 蓝当吕思忖: “并没有。” “只是在下记得,盟主继位之初,那时的仙君时常言笑晏晏,如今少见笑容,好似便是戚扬仙君拜盟前后有此变化。” “你倒体察人情。”乘白羽和缓地道。 他没有着急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承认,只说:“左护法心思细腻。” …… 要等很久,过去很久,蓝当吕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需要很细腻的心思么? 不必,他的寡欢明目之人都能看见。 左护法,一个外人看得见。贺雪权,他的道侣,没看见。 - 回到帐中,乘白羽竖起一指点在灯芯。 他要给李师焉传信。 要趁着此次贺雪权去北境,跑一趟沙凫州。 阁主大人呐,阿舟还要再拜托你些时日,一时半刻他这个亲爹回不去。 施法良久,不知为何那边毫无动静。 “在做什么?” 背后贺雪权无声靠近。 “没什么,” 乘白羽从容收起春行,“你怎么回来了。” “我教你在此等我,我不回来么?” 贺雪权自腰间摘下夜厌,下一瞬猛然抱起乘白羽。 “嗯,” 乘白羽陡然双足离地,似乎有些目眩神惊,跟着喃喃重复, “你教我在此等你,你不回来么。” 贺雪权安他在榻上,脸埋进他的腰腹间:“卖乖无用,今日你逃不过此劫。” 又问,“比武时你去了哪?不来看。” “看了。” 乘白羽身体颠簸,眼睛漫无目的掠过案上的夜厌。 重剑夜厌,长六尺,剑首饰黄铜,剑格雕神兽狻猊,剑身一面雕星宿成徽,一面雕飞龙在天。 他这柄剑,重逾千八百斤。 太大了。 好难捱。 有时乘白羽疑心,纵然是夜厌劈在身上,也无非如此。 到某一时刻, “……别锁!”乘白羽惊呼。 他们狼族男子!是会锁结的! “为何,” 贺雪权不管不顾,“女娲娘娘庇佑,你得身子如此,可以授孕,为何不许我?” 没带,因为红尘殿粟玉枕里藏的药囊,忘了带。 炎冰绝息丹乘白羽长年服用。霜扶杳这花妖,鼻子倒灵。 乘白羽眼角榨出泪:“别。” “你不愿意?” 贺雪权重重掐他的腰,“罢了,最见不得你哭。” 最终贺雪权在他谷道中锁住。 又整整两刻钟,他终于松开牙齿放开唇,一声嘤咛的尾音将发未发荡在床榻间。 “别忍,” 贺雪权温柔艇弄,“叫我。” 乘白羽战栗不止,始终未再发一言。 淹没有时,并非最终结果而是一个漫长历程,挣扎呼救再溺水,反反复复,冲刷与侵蚀。 只如沧海一粟,沙中一砾,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就是此时,你才肯乖顺,” 贺雪权深深吻他,“不许清,乖,含到明早。” 乘白羽目中如有深雾:“你莫欺负我。” “没教你留到我回来,” 贺雪权仿似格外舒畅,“已是疼你。” 乘白羽抿唇不语。 他的嘴唇被他自己咬狠了,红滟滟成一片,贺雪权拇指拨开揉弄把玩,观之不足。 “嗯?阿羽,” 贺雪权忽然道,“为何闪烁不止?你的灯。” 床脚春行,赫然发出亮光!只有联结的法器传信才会亮起的光! “没什么。”乘白羽脱口而出。 “你的灯,” 贺雪权周身温度骤降,“难道还和旁人有联结?” 7、第 7 章 嗯,其实法器联结,现今回想,是答应得有些轻易。 因为通常只有极亲近之人,譬如父母亲族、同门手足,和……道侣,才会联结法器。 寻常传信,一张传音符也罢了。 这会子春行灯猛闪,大约是方才乘白羽传字,李师焉这时回信。 贺雪权劈手夺过灯盏,春行灯盈盈浮光通体殷红,当中本来只有一种夜厌的玄光异色,现如今竟多出一挼白光。 “是什么人?” 贺雪权笑意森然,“何时同你这般交好,我怎不知。” 他动了怒,乘白羽第一时间感知。 下一个念头还未形成, “唔!”半截吟叫吞在嗓子口。 甚么念头,都远去了,被幢得几乎魂飞魄散。 这一回贺雪权没有留力,拉他的腿挂在臂上,压到内殿窗前。 这里是虚妄,是芥子,明明空无一人,却有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感。 “又填满了,” 不知过去多久贺雪权火气稍平,抱着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总没有余裕再作他想了吧?说。” “是谁。为何联结。” 乘白羽神魂归位,一根指头动弹不得。 有一瞬间的疲累。 或者,不如实话告诉。 不是法器的事情,而是说:雪权,你与我解契罢了。 除却床笫间这点事,你我还有哪一点像道侣。 啊,世间倘果真出自修月手,快些将这一卷写完吧。 “解掉,无论什么人。”贺雪权命令。 “好,” 乘白羽软着嗓子,“解了。” 眼下不是惹怒贺雪权的好时机,正要去沙凫州走一趟,先稳一稳。 乘白羽清清嗓子: “不过承风学宫一弟子,我怜他体弱多病,因吩咐,但有急事可循灯传我知道。” 贺雪权一瞬不瞬盯他的脸。 他的身上欢娱气息未散,脸色兼带着脱力的青白,眼神又清又媚,分外无辜。 “原来如此,” 贺雪权稍霁,“你虽是学宫宫主,又并不与他们教习相处,不必太上心。” “各有造化,渡他们作甚?解了。” “好,” 当着面,乘白羽手掌竖起,“我起誓,立刻去解。” “不必立刻,” 贺雪权想一想,“等我回来,我陪你去学宫。” “你明日乖乖回鲤庭,嗯?” 乘白羽没答。 帐外蓦地想起喧嚣声: “好强的威压!” “是何方高人!” “盟主,春行仙君,” 帐外蓝当吕急道,“荡剑台有大能降世!” “可是鬼修?”贺雪权匆匆披衣起身。 待要出门,未及出门,门从外被推开。 进来一人,衣发如霜,腰间露出一角宝葫芦,身后一众仙鼎盟门人无一敢近身。 蓝当吕冷汗涔涔:“属下无能!” “你——” “无妨,” 李师焉抢道, “自古刀修,悍戾求成,你不过元婴中期修为,刀风之中却自有中正平和之气,五百岁前有望入化神境。” !他是谁!化神修士在他口中犹如蜉蝣不过尔尔! 他是谁,蓝当吕胸背湿透,不过一招而已,自家功法在他面前竟然暴露无遗! 榻上乘白羽,双眼无神,默默端正衣衫,春行灯踢进衾被。 别闪了,真要瞎了。 这人,乘白羽揉揉眉心,怎这时候上门。 “未知前辈驾到,” 贺雪权缓缓施礼,“不知有何指教。” 李师焉单手朝榻上一指:“我找他。” 众人看不清榻上情形,帷幔层层,贺雪权出来前遮个严实。 可盟主榻上还能是谁,只能是乘白羽。 “哦?” 贺雪权眼睛微眯,“未知,前辈找内子何事?” “盟主,” 蓝当吕出声提醒,“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小子,” 李师焉袖子撩向身后,“多余。” 贺雪权吩咐:“左右护法,遣将士先行回帐歇息。” 蓝当吕横刀未退:“此人闯门,恐怕是敌非友。” “哈,” 李师焉笑得嚣张,“贺盟主,你的下属倒是明眼人。” “退下。”贺雪权厉声道。 “是。”蓝当吕犹豫再三,率众人出去。 “你这是何意。” 贺雪权转向李师焉凝目不发。 “方才那小子眼光毒辣,也知你,” 李师焉复指榻上, “护不住他。” 审视一晌,贺雪权忽道:“你是披拂阁阁主。” “哦?你竟也不瞎么,” 李师焉抱臂笑道,“有这等眼力。” “世间有此修为,四界九州,恐怕只有李阁主一人。”贺雪权也抱着手臂。 “是我小瞧你,” 李师焉道,“既知我来历,你倒不惧。你的剑何在?” “我还知道,” 贺雪权勾唇,“你非本尊,区区幻术,不值得夜厌出面。” “前辈术法高妙,能瞒过他们,瞒不住我,” 贺雪权冷眼,“寻内子到底何事。” “内子?” 李师焉的幻象问,“你是他的丈夫?” “正是。” “是么,” 李师焉沉吟,“一丈之内方为夫,倒要请教,一年之中你有几日陪伴他左右?” ……咳咳,乘白羽一只手掀开帷帐。 别问了,问这些做什么? 很像娘家人上门打负心汉。 乘白羽少时,跟着几个师兄弟跑去教训欺负师姐的负心人,就是这副架势。 “眼看入秋,” 李师焉继续问,“阿羽秋日爱喝什么茶?喜食什么点心?” 贺雪权恍若未闻,声线凝滞:“阿,羽?” “是啊,阿羽夜间助眠又燃什么香?” “阁主,” 乘白羽清清嗓子无奈道,“这些您知道么?细枝末节无足轻重——” 他就要从帷幔中出去,一股力道猛地袭来,贺雪权横腰把他撞回榻上。 “我不知,” 贺雪权眉宇间阴沉无比,“你夜间还须燃香助眠?” “偶尔不能入眠,并不成习惯。”乘白羽耐住性子。 这话是真,红尘殿华丽广阔,他又没有点侍者在殿中,孑然一身,有时是不太好睡。 奇怪。 李师焉如何得知?阿杳说的么。 “我都不知道,” 贺雪权牢牢禁锢住乘白羽的身体,“他为何知道?” “……是啊他为何知道?” 乘白羽的疑问很真心。 帐外李师焉:“阿羽,你来,我今日必要亲眼看见你无虞。” “你二人,” 贺雪权丝毫不理会,“何时相识。” 乘白羽暂时闭嘴。 要说认识披拂阁阁主的始末,阿舟便有可能藏不住。 还没编好呢,滋啦——,裂帛断坠,乘白羽的青袍应声而碎。 “你,” 贺雪权在他耳边问,“穿起衣裳做什么?急着去见他?” “不过寻常交游,” 乘白羽忍不住分辩,“或许有急事,你何故一脸敌意?” “寻,常,交,游?急事?” 贺雪权掐他的腰,“没听他说么,只愿亲眼瞧见你的无虞。” “是以,他怎会知道你或许安危有虞?” 贺雪权目光私下搜寻, “你的灯呢?方才传信者,果真只是学宫一寻常弟子?” “真的、不是这位李阁主么?” “……”乘白羽硬着头皮,“不是。” “乘白羽,” 贺雪权撑起一些,居高临下,“你别骗我。” “我没有,” 乘白羽满眼无措无害,“你细想,学宫中人,你前去一探便知,我如何骗你?” “那么,你与此人如何相识。” “……” 乘白羽作黯然状,“与你成婚前便相识,他与父亲是旧交,托他照拂我吧。” “前日我领知务殿事,这你知道的,没去,盖因途中偶遇这位前辈。” “你唤我回来,我不告而别,因此来问吧?” …… “早就相识?” 贺雪权皱眉,“我为何不知。” “我听你的话么,” 乘白羽徐徐道,“长久不与这些旧人联络。” 榻上安宁一刻。 “你!” 乘白羽才舒一口气,“我没骗你!” “不管,他叫你阿羽,我不爱听。” “你去,” 贺雪权嘶声道,“打发了他。” 乘白羽手中白光一团轻划,衣裳裂处复原,贺雪权制住他的手: “不许穿,不许出去。” “就在我怀中。” 说着贺雪权低首在他膺前左侧红处重重一咬。 “嘶!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夫妻间该做的事。” “你疯了?!” 乘白羽目露惊恐,“他还在外面!” “是啊,因此你最好现在叫他滚,否则,” 贺雪权犬齿轻挨,“谁知李阁主稍后会听见什么呢。” “……” 乘白羽忍着哆嗦扬声向床帐外,“劳阁主挂念,若非急事,或许来日再议?” “你身上有伤?” 李师焉疑道,“为何声音抖成这样子?” 告诉他啊。 贺雪权做口型。 乘白羽咬牙,声音平缓:“无事,阁主多虑,改日再叙吧。” 床帐外安静。 “阿羽,” 李师焉声音如咽如含,“只须你一句话,我进帐来,带你走。” ! “呃!” 贺雪权抬起头咧嘴,犬齿染上血丝。 “他说,要带你走?” “你要跟他去哪里,阿羽?” “先前提过一嘴知务殿差事,约定同行,” 乘白羽飞快道,“没有旁的意思。” “他年纪多大了?你也想想,” 眉眼耷拢,眼角生绽出泪,“你、你别咬了。” 许久。 “让他走。”贺雪权道。 乘白羽勉力沉着:“李阁主,今日不便,您先请回吧。” 话音未落贺雪权纵身长驱,狠狠掐他的腰将他死死钉在榻上。 8、第 8 章 帷帐缓飘,帐外不知何时空无人影。 贺雪权逞心,不再挞伐,只慢慢深理。 “回去将知务殿差事推了。” 是饬令的口吻。 “不好吧,” 乘白羽挣扎,“已经领了的,又都不是难事,平白还回去?” 他肯轻言软语,贺雪权让步:“如此,你待我此番回来,陪你去。” “唉,” 乘白羽叹口气,“又不是离了你不会走路。” 贺雪权眼睛微眯:“我恨不得你不会走路。” “你们狼族,” 乘白羽轻声思量, “是否都如此?猎物一定要拖回巢穴,即便食之无味,即便另有喜食之物,也断不许逃走?豢养到死。” 声气渐弱,直至不闻。 “你说什么?” 贺雪权并没有听清,“我们狼族怎了?” “没怎么。” “你嫌弃狼族?” “哪的话,” 乘白羽勉强笑道,“我见你第一面,你不是半狼之身?我不是还摸你尾巴?” “是,” 贺雪权陷入回忆,“你还接我进承风学宫。” “对,对。”乘白羽忙不迭应道。 贺雪权: “我这样的半妖之子,没有哪个人族宗门愿意收我。” “怎会?以你的天资……” “随后你转身便将我忘了。”贺雪权控诉。 “……” “你与那个姓朝的,成天打得火热,” 贺雪权的声音冰冷迟疑,“若非后来承风学宫蒙难,你会与我双修么?” “你……” 乘白羽心内一震,竭力镇定,淡笑道, “又在胡说,我在外游历,以为父亲往仙鼎盟只是受寻常质询,不日即归,与你结伴归来才惊闻惨祸,我又不是神仙,怎会未卜先知?” “那姓朝的呢?” 贺雪权不依不饶,“你为何不反驳。” 脑中泛泛茫茫,乘白羽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朝觉雨。 “反驳什么?” 乘白羽语气稍冷,“无稽之谈,旁人皆知他只是我师兄。” “你二人成日形影不离,” 贺雪权一顿,“他是否知道你是融合之身——?” “他已经死了。” 乘白羽打断, “你说要我解开旁人的联结,我答允,你要拂大前辈的面子,我依你,你要不由分说欺侮我,我也没有二话。” “可是已经死去的人,莫再打搅他们泉下清净吧。” 两人之间静一刻。 “你说,” 贺雪权一字一句,“我在欺侮你?” “我说你如此乖觉,让你解开联结你满口答应,让你赶人你便赶人,” 贺雪权盯着道, “原来是没道着真病。” “朝觉雨是什么圣人名讳,提也不能提?” “乘白羽,道侣间最寻常的事,应尽之责,在你眼里却是受辱?” “与我胶合,使你屈辱?” “可是,只觉屈辱么?” 手掌舒进股间,“你的身体并不认同你的说辞呢。” 或许是因天生阴阳一体,乘白羽身子丰润非常。 他对阎闻雪称耳部敏感,实际他敏感的地方何只于此。 贺雪权缓身退开,潺潺之意如迸如发,乘白羽脖颈高昂,遗溺一般的羞耻感掺杂一点旁的,逼得他嘴唇打颤,一声哀鸣终于畅快逸于喉间。 “你看看我,” 贺雪权扳他的下颌强迫他视线下移,“究竟是如何辱你,看仔细了。” “不,不……” 乘白羽想要挣开,挣无可挣,下颌两侧的手指好似铁杵,只得睁眼看着。 “喜欢不喜欢?” 贺雪权一点一点发问,“其实你知道么?我不介意带你出征。日日将你锁在主帐,好不好?” “不行!他们……”乘白羽胡乱指向帐外。 “他们怎么?” 贺雪权卖弄, “他们之中许多活像浑忘了你是我的人,两只招子不想要了,方才有几只狗眼恨不得会透视之术,真是该死。” “正好给他们长长记性,好不好?” 乘白羽一呆,垂下眼睛。 再抬眼时,他伸手牵贺雪权亵衣领子。 “那你还要带着我,” 乘白羽语气依依,“岂非全让旁人看了?” 白净一只手,细细拢攥,乘白羽道:“不是受辱,只是受累。你生得这样霸道……我又不是牝狼。” “我没见过旁人的,不知是否都如你一般霸道,也……没人见过我。” “我只见过你。” 几句话,可着贺雪权心意,望着他眼中如痴如狂。 乘白羽匀一口气,放松身体。 “嗯!” 贺雪权闷哼,“好,松快些,你前头这口东西难得愿意吞咽。” “就是你,” 乘白羽手导而入,似是羞怯似是畅享,“我愿意。” 短短几字,语焉不详,贺雪权却几近癫眩,哪许他再动,抱定腰身。 这回贺雪权没饶他,锁在胞宫成结,满满当当严丝合缝。 “你绝少许我,如今倒愿意了?” 贺雪权哄问他,“若是机缘凑着,果真成孕怎么办?” 乘白羽瞑目横躺,只是倒气。 “能怎么办,” 闭着眼,“天下间阴阳同体之人又不是没有记载,届时发一封告天下书言明我身,我是你的道侣,果真生怀你的孩儿,也没什么。” 两人从未明说过,贺雪权捧他的脸如珠如宝:“当真?你当真愿意?” “嗯。” “好阿羽,”贺雪权紧搂他,“我的好阿羽。” 乘白羽婉顺非常,偎进男子炽热宽广的怀抱。 真是热,真是广,逃也逃不出去,直如阿鼻囚笼。 过一刻, “何时开拔?”乘白羽问。 “今晚。”贺雪权语气竟然带些委屈。 “怪不得你急唤我,” 乘白羽叹气,“你也早告诉我知道,我一定极早赶来,省你心焦。” 相拥片刻,乘白羽屏息: “我今晚,回鲤庭吧?” 你不会,真的要每日将我锁在帐中吧? “自然,” 贺雪权抚他的脊背,“我知道你脸皮最薄,再说实在便宜他们,原也没想带你,逗你呢。” 乘白羽无声吁出一口气。 “对了,明日不许沐浴,爷的东西,好好存着。” 贺雪权无知无觉,欢天喜地道,“或许,我回来时便有好消息。” “乖乖回鲤庭等我,嗯?” “嗯,都听你的。” …… 他真是柔顺,赢得少许安生。 珍惜吧。 要,许许多多的低声下气,许许多多的讨好与顺从,才换来狼王好脸色。 …… 当日黄昏,荡剑台上祝祷天地,乘白羽揣着手观礼。 见他与贺雪权敛袂从帐中出来,贺雪权又一副意气风发餍足之态,列中阎闻雪面上霎时黑如木炭。 晏飨卿祝嘏词念毕,侍者从祝台上取下夜厌,贺雪权制止, “白羽,” 贺雪权向旁唤道,“你为我系剑。” 咳咳。 乘白羽顶着众人目光飞速行至祝台,接过剑在贺雪权背上打结。 “既然春行仙君来了,” 一旁阎闻雪插话, “一事不烦二主,不如我等的祝捷酒也请他斟满。” “权哥,你说呢?” 周遭响起一片议论,将士门人无不侧目。 系剑,法器或可托亲密之人。 斟酒,只堪仆从侍者之流服其劳。 乘白羽当没听见,转身就走。 他的手被贺雪权牵住。 阎闻雪英气的脸上展开得逞的笑容。 “斟酒,” 贺雪权掌中摩挲不止,慢吞吞地道,“阿闻惯会顽笑。” 阎闻雪笑意戛然而止,漒紫攀上脖颈。 “便是吾私下宴饮,也不劳他斟茶倒水,” 贺雪权一手牵乘白羽,一手负在身后,显得既亲和又威严,向荡剑台四周道, “祝捷酒待凯旋时再饮不迟!” “凯旋!凯旋!祝捷!祝捷!” 将士们深受鼓舞,一时士气大振。 无人留意戚扬仙君眼角眉梢满含的憎恶和愤懑。 临近出发,乘白羽与阎闻雪擦肩而过。 “你倒沉得住气,” 阎闻雪声音极轻,“竟然没质问权哥。” 乘白羽偏偏脑袋。 “不过,” 阎闻雪诡秘一笑,“你当真轻轻揭过?” “你会去沙凫州的吧。乘白羽。” “毕竟是灭族之恨,你不会如此懦弱如此废物吧?乘白羽。” 阎闻雪撂下话,高昂着脑袋纵马离去。 “你费尽心思撺掇,” 乘白羽留在原地自言自语,“无非是想引我与你权哥生嫌隙。” 戚扬仙君,你这一计,蛮多余的。 唉,想乘白羽与贺雪权两个,从前如漆似胶,好得天上地下非卿不可,也不是没有旁人意图染指失了靠山的春行仙君。 喔,那时还不称仙君,两人修为尚未到化神,贺雪权也尚未继任仙鼎盟的盟主之位。 即便这样,也没人能插足这段好姻缘,任谁都是多余。 如今也是多余。 只是,此多余非彼多余。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把流光误。 送走贺雪权一行,乘白羽星夜兼程赶回红尘殿。 殿中榻上,枕间藏着,炎冰绝息丹。 乘白羽拈一枚丹药填在唇间。 他的嘴唇红馥馥嘟着,是过度欢爱留下的痕迹。 与冷冰冰的丹药,莫名很配。 这个啊,可是断子绝孙的好东西呢。 “或许,我回来时便有好消息。” 贺雪权畅快的声音兀自回荡。 呵,好消息。 好消息没有,好东西管够呢。 不多日霜扶杳见到乘白羽,乘白羽膝头正摊着一本名册,是承风学宫的名册。 “你看这个做什么?” 霜扶杳问,“贺盟主不是一向不喜你过问学宫事务么?” “是,但我须甄选新一任宫主。” “你不做宫主了?你要忙什么去?” “要忙的很多,” 乘白羽埋头,“我要同贺雪权解契,我要离开此间。” 霜扶杳一惊:“!拿定主意了?” “嗯。” 乘白羽喉间似有若无应一声,听上去虚无缥缈,实际冷硬无比,再无转圜。 9、第 9 章 “为何终于下定决心?” 霜扶杳坐在对面托着腮。 “阿杳,” 乘白羽不答反问, “我要去沙凫州走一趟,沙凫州往西北两千里便是神木谷,是你的家乡,对么?” 霜扶杳形容有一瞬间的瑟缩:“是。” “妖族之中,你有交好的狼族么。” “不曾,” 霜扶杳摇头,“兽族啖血食肉,我们喝风饮露,一向不来往。” “但你们都认皋蓼雪母为妖主。” “是,皋蓼娘娘修为高深,是妖族之主。” “你见过你们皋蓼娘娘行刑么?” 乘白羽声量缓缓,“或许有人曾背叛过她,或许有人违抗妖典,你见过她处置什么人吗?” 霜扶杳小小声:“见过的。” “那你一定也见过,” 乘白羽看向窗外,目中冷凝, “等待裁罚之人,被视为有罪之人,被强悍的大妖盯死的这一人,是如何惶惶然不可终日,陷于囹圄,生不如死。” “嗯。”霜扶杳声音几不可闻。 乘白羽转过脸,笑靥如花:“那你便一定知道我的决心从何而来。” 霜扶杳一怔。 知道么? 九州多有传言,贺盟主得平生知己阎闻雪,两人势均力敌,两人仗剑踏虏,也有人猜测,或许贺盟主也会迎阎闻雪也说不定。 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仙君和仙子,洞府里多纳几位道侣,也不是新鲜事,只要他们自己不怕天道苛责。 但从没有人真正认为贺盟主会与春行仙君解契。 贺盟主是接了乘秋遗托孤的啊,贺盟主是天底下最信诺守义之人。 即便不谈大义,众人都说,乘白羽那样一个美人,即便再无用,再徒有其表,世间也没有哪个男人舍得放走。 可是不知么? 果真不知么? 霜扶杳伸手捏捏乘白羽的腕子,长叹一声: “乘白羽,你又清减了。” “生完阿舟你暴瘦成那样子,修养两年不得不离开清霄丹地,那时你身上简直只余一把骨头。” “贺盟主,真就毫无察觉?” “几十年过去,你也并没有完全养回来,旁人入冬总见丰腴,唯独你畏寒,中逆不调,一到秋冬便不思饮食,灵谷也无用。” “贺盟主,真就一点也不关心?” 花也有怜人意,霜扶杳的叹息像是鲤庭波上的秋风。 少顷, “彼时,” 乘白羽慢条斯理答道, “南海圣衍兴风作浪,与乘龙观音宫斗法,闹得沿海一带海浪滔天,樯倾楫摧百姓遭殃,雪权忙着带人去襄助。” “……也带着阎闻雪。” “至于颊上一两肉,” 他的语气淡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男子长成之后脸颊瘦削,不负少年时微鼓之态,寻常人也是如此,又有甚稀奇。再者说他长年在外,日常饮食上疏漏一二,也是有的。” …… 闲话完,二人动身。 毕竟乘白羽急着远行,还想拐一趟清霄丹地看阿舟,时不我待。 后来霜扶杳回想起乘白羽今日这些话,什么男子长成什么天下苍生,他分明没有在为贺雪权辩解。 他只是说惯了。 这些话,在七十余载漫长的岁月里,夜夜夜夜,于无人处,他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回,聊作安慰,自欺欺人。 无意间顺嘴说出来,既娴熟又寡淡,比吃饭睡觉还稀松平常。 由此可知,他的决心便是,不再欺骗自己。 - 人间有四季,清霄丹地也有。 乘、霜二人来时,枯叶如蝶清秋和雨,漫天不止。 李师焉正在教授乘轻舟丹道,围着三丈高的丹炉,少者神色认真一丝不苟,长者眉目寂寂端拱清穆。 看一晌, “你儿子真是聪慧好学。” “阁主真是风姿不减当年。” 乘白羽与霜扶杳几乎同时叹道。 “你好色也看人,” 霜扶杳惊呆,“你敢对他品头论足?说不准下一个登仙的就是他,将来在上头动动手指,你不要命啦。” “我分明只是夸赞。”乘白羽无辜道。 “夸谁?” 李师焉身形飘至。 “阁主!” 霜扶杳忙不迭指乘白羽,“是他说的!他说阁主有风姿。” “哦?” 李师焉看去,“怎么说的。” 乘白羽笑道:“客舟栖风雨,高士卧烟霞。我说我少时读诗,不解其意,如今见了阁主才明白。” 风乍起,李师焉回首看他。 “客舟?你不是客。” 乘白羽还是笑:“是,阁主慈念,许一安身之所,我与阿舟宾至如归。” “我去瞧瞧阿舟。” 他行至丹炉旁,俯身浅笑,乘轻舟指手中书册上某处询问,他作答。 春行仙君对外称半吊子医修,丹术医术本不分家,倒也对答如流。 “阁主,” 霜扶杳欲言又止,“您在看什么?” “唔。” “阁主你……” 霜扶杳憋不住,“您知道乘白羽的道侣是何人。” “知道,” 李师焉眼含睥睨,“无名鼠辈耳。” “……”霜扶杳张张嘴又闭上。 “……《金匮要略》已背熟了,” 乘轻舟一板一眼,“可李爹爹说,知而不行者,只是未知,背也白背。” “……李……?”什么? “那我还要背么?”乘轻舟追问。 “要的,” 乘白羽回神,“你李……爹爹,修为高妙,他说的话不能只听表面之意。” “好,我记下了。”乘轻舟答应。 李师焉走来:“你倒放心孩儿交予我。” “能得阁主教导,” 乘白羽恭维,“天下间恐怕没有哪个父母不感恩戴德。” “不必你感恩戴德。”李师焉不置可否。 乘轻舟玉雪也似的小脸扬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阿爹和李爹爹,” 乘轻舟思忖地问,“拌嘴了?” ……那倒没有。 乘白羽垂下眼睛。 嗯,两人之间,只是有些古怪。 这人,看过许多话本,那日帐中声气,他……必定听出一二。 “今日吐纳,去做。” 李师焉吩咐,教霜扶杳也去,一并打发。 “阁主,” 四下无人,乘白羽率先开口,“前日我与外子多有失礼,阁主大人有大量,万勿动怒。” “我,”李师焉道,“无须你感恩,也无须你致歉。” 乘白羽展开袍袖:“哎,我实在身无长物。” 白衣聊挥,李师焉朝乘轻舟背影方向一指。 “?阿舟?阿舟怎么了?”乘白羽不解。 “乘轻舟无事,我有事。” “阁主有何事?” 乘白羽好奇,“倘若有须我效力之处,必百死不辞——” 李师焉截口打断:“你何时与你道侣解契?” 10、第 10 章 乘白羽哑然片刻。 “这个……你也听说了?” 忍不住问,“还有我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毛病,都是阿杳说与你的么?” “莫问,” 李师焉道,“你只说究竟何时。” “还须一些时日,” 乘白羽奇怪,“区区小事,何足阁主烦心?” “我给你养孩儿也罢了,” 李师焉语含不耐,“给旁人养?他也有这个命。” “他……没有,” 乘白羽失笑,“阁主,阿舟只是我的孩子,与旁人无关。” “那便好,” 李师焉满意,旋即又道, “非也,如今与我也有关,也是我的孩儿。” 乘白羽笑意落一落。 乘轻舟这个名字,是乘白羽没见过的名字。 在话本里,贺雪权没有子嗣。 从来命途难卜,到今日竟然有当世高人愿意予以庇护么? “多谢阁主。”乘白羽长揖至地。 他心诚意挚,足足五息方要起身,一只苍劲的手拖住他的手腕。 “起,” 李师焉意味深长,“有你我行揖礼的时候。” “什么?” 乘白羽懵然,不过视线他移,想起些什么,“你的白玉葫芦……” “我的白玉葫芦,如何?” “没什么,” 乘白羽咽下解开联结的话,“法铭为何?” 李师焉道:“你敢问。” 他的白玉葫芦乃修炼元神时所得。 炼化元神,显化婴儿,阳神出窍,神游天地。 至昆仑丘,与西王母座下青鸾鸟一战高下,王母赞叹他一介凡人竟然与仙兽匹敌,赠他一方白莹。 手刻其身、雕其盖,成白玉匏器。 算来也是近千年前的事了。 白莹无名,只是近来主人在瓶身一侧新雕一物,茸质盈盈,纤毫毕现,赫然是一片鸿羽。 从今往后,法器有铭,神仙来问也不改,乃“白羽”二字。 “你敢问么。”李师焉又说一次。 “不敢不敢,” 乘白羽只当有甚忌讳,他们高人嘛,摆摆手,“不敢动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乘白羽笑意款款,“之前阁主说愿授凭虚显影之法,还算数么?” “算,” 李师焉深深凝望,伸开掌心,“手。” 乘白羽依言,两人掌心相接。 啊。 他的手,不似他面上冷,掌心灼灼。 传功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无须言表,乘白羽透过神识和肉.体,于李师焉内府中观学,直至可依样画瓢,再至窥见真谛。 比及乘白羽回神,李师焉已经飞走了。 周围忽然显出一些冷清。 唉,乘白羽不喜欢冷。 红尘殿已经足够冷清,雍鸾州不好。 他喜欢气候温暖一些的地方,譬如晴鹭州,四季如春。 将要去的沙凫州,地近流沙,听闻气候干热,想必也很好。 走吧。 …… 北行北行。 贺雪权也在北行。 他修为高,先一步到大荒山刺探军情,并无异状。 仙鼎盟门人及各家志在抵御鬼族的弟子,或凭法宝、或制符箓,还须些时日才能到齐。 左右无事,贺雪权出大荒山,西折而去。 神木之墟在西北,方八百里,深万仞,上有佳木,大五围,面有九井,玉为槛,槛上有门,魅兽守之,百妖之所在。 寻常修士不来神木谷。 偶有不拘兽性的大妖以生啖人骨为乐,或有不修品行的修士剥服妖丹助长修为,保不齐祖上就有生杀大仇,谁敢擅自踏足神木谷。 贺雪权敢,他来神木谷多次。 籍籍无名时只知母亲出身狼族,登临化神境,他的母亲遣人告知姓名。 “雪母娘娘,” 妖侍引贺雪权进殿,“客人带来了。” “母亲。”贺雪权澹然颔首,并不行礼。 高座中一女子,年岁难辨,褐发绿瞳,五官锐利眉目藏锋,神采奥澈非凡。 据闻皋蓼化形时,娲皇神魂降世亲批:奇相月偃。 生来就是做人君的长相。 贺雪权忍不住纳罕,她是怎么看上贺临渊那条老狗的呢。 “你来了,”皋蓼面上不见喜怒,“访我何事。” “无事,只是顺道来探访。” “你很孝顺,” 皋蓼脸色淡淡,“听闻你们和幽冥渊正打得如火如荼,你倒得空。” 母子二人说几句战事,皋蓼面上倒显出一些热衷。 “如此说来还是为着大荒山,” 皋蓼不屑,“那帮饿鬼,为着几寸疆土得罪人族,眼皮子忒浅。” “或许,大荒山原没几户人家,割与他们罢了?你落得安宁。” 说这话时皋蓼目中精光隐含。 “母亲何必试探我,” 贺雪权道,“我忝摄仙鼎盟诸事,承蒙中原五州各宗门不弃,苍生不弃,必定寸土不让。” 皋蓼忻悦一笑:“不愧是吾儿。” “只是辛苦你些,” 皋蓼又道, “你那个道侣也是,没用处的东西,活像我殿中只会作舞的雀鸟,不能替你分忧。幸而有戚扬,倒是个助力。” “白羽在盟中另有他事,” 贺雪权眉心微皱,“他也曾提出伴我出征,是我让他留在盟中坐镇。” “呵?” 皋蓼凤眼挑起,勾唇而笑,“三九天开桃花,今天稀奇了。” “有何稀奇。” “你替乘白羽说话?我还当你更中意姓戚的小子呢,” 皋蓼玩味道, “毕竟五界传遍。” 闻君有他意,五界皆知。 贺雪权默然。 “罢了,” 皋蓼广袖挥摆,“小辈的事,我不过问。” “人妖到底有别,我不留你,你回吧。” “是,” 贺雪权抱拳告辞,“母亲保重。” …… 11、第 11 章 沙中有绿洲,凡十五山,有泉如月,饮之得长生。 这是当年郦清祖师留下的关于沙凫州的记载。 可见即便是大能也难免谬误,如今的月泉并不能使人长生不老。 抑或者千万年过去,机缘用尽,长生者已然太多。 乘白羽立于泉畔,只看见平平常常一汪泉水。 泉眼以东坐落有大小宗门三座,泉眼之西则全是合欢宗的地盘。 此时东岸有一男子,红紫衣裳,盯乘白羽已足足两刻钟。 若说旁人,乘白羽腆脸自诩或许是在看他的容貌,可是此人,眉目间比他还要艳丽两分。 大红大紫不能夺其风采,这男子容貌之盛,雌雄莫辨。 乘白羽想一想,袖中焰芒微露,化神修士的威压放出去。 ……只见那人,殊无惧色,眼风反倒更密。 “春……春行?”男子喃喃。 “你认得我的法器?” 乘白羽跃近,“请教,道友贵姓?” 男子直直瞪视他的脸。 半晌, “我是莫将阑。” 莫姓,哪里听过。 “莫道友,烦向你打听一事,” 乘白羽亲切道,“听闻此间合欢宗为祸一方?” 莫将阑面露古怪:“合欢宗?为祸一方?” “是的,” 乘白羽耐心,“真有其事么?” 莫将阑不语。 “我观道友亦有元婴修为,” 乘白羽锲而不舍,“敢问尊师门名讳?门人弟子可曾受合欢宗欺凌?” “你是,”莫将阑目不转睛,“仙鼎盟前来斡旋的说客?” “是。” 搞快,着急想去章留山呢。 按乘白羽算盘,三家走一遍,口供到手,他尽可以回去交差。 因此,当莫将阑提出“天色不早不如到舍下过夜”,他欣然应允。 两人沿月泉愈行愈远,远到乘白羽暂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即临莫将阑的宗门,乘白羽眼前一黑。 “……合欢宗?” 乘白羽指头顶匾额,“你是合欢宗弟子?” “合欢宗宗主莫渐夷,” 乘白羽神智归位,“是你什么人?” “吾兄。” “……” “请吧,” 莫将阑面无表情,“若想全须全尾捱过今晚,你还是莫称仙鼎盟门人为好。” “那我是何身份?” “你?” 莫将阑严厉打量,“你是我新寻的炉鼎。” “?” “呵,是么。” 一点焰光凝在乘白羽指尖,莫将阑大叫:“阿兄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属于化神巅峰修士的威压迎面而来,乘白羽气势立收,被莫将阑顺势勾住食指圈进怀中。 “将阑,这是谁?” 来人并不露面,只闻其声。 “新得的炉鼎,” 莫将阑声气贴在乘白羽耳侧,“别动。” “嗯,” 来者听起来松一口气,“你总算开窍,既如此,为兄便贺你新婚燕尔。” 虚空之中掷来一物,是一只秀气岫岩玉瓶,两指来宽。 “哈哈,得此美人,为兄不耽搁你,快去罢!” ……瓶中之物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莫将阑:“谨遵兄长教诲。” “我劝你三思,” 乘白羽安静道,“你既知我的法器,想也一定知道我有道侣。” 腰间的手臂霎时一紧。 “是,我知道,” 莫将阑依旧表情匮乏,“我还知道你的道侣另有新欢。” “……” 你们合欢宗,知道挺多挺会揭短是吧。 “那是他的事,” 乘白羽道,“我也不会做你的炉鼎。” 两人落至一间华屋,格外奢靡,金丝织地,处处宝砌雕栏。 “我不要你做我的炉鼎,” 莫将阑推门,“你且安心歇一宿,明日再忙你的事。” “?你有这等好心?” “但你在沙凫州一日,” 莫将阑疾言厉色,“便须有我伴你左右,不可独行。” 言罢单手挟抱乘白羽进门。 “少宗主。” “少宗主回来了。” “哟,这美人儿是谁?” “真是标致,活像玉虚天神仙下凡,待少宗主享完……” …… “先下去吧。” 男男女女个个姿容不俗,结伴退出去。 “他们是兄长赐来,” 莫将阑忽道,“我不习宗门双修之术。” “?喔,” 乘白羽不很懂,“你是说……” 莫将阑将他放下,形容竟然有些拘谨。 “你不与你兄长同流合污?” 乘白羽眼睛一亮,“你兄长果然在欺负旁的小宗门对吧?” “……” “可有证据?留影璧?或者有良家子被强掳来?关在何处?” “我们虽然主修秘术,” 莫将阑忍无可忍,“但也是正经宗门好不好?都是自愿前来!” 乘白羽瞧他,指指自己鼻子。 “……兄长是看着,” 莫将阑耳尖红透,“看我长久不愿与人双修,才默许我强掳炉鼎。” 乘白羽依旧疑心,莫将阑眼神一暗,恶狠狠道:“怎么,仙君愿意舍身一试?” “罢了罢了,” 乘白羽俩忙摆手,“并无此意。” “你睡里间,我不扰你。”莫将阑撂下话就走。 待入寝,乘白羽静卧榻上,莫将阑突然出尔反尔, “你夫君远在大荒山,” 他靠近榻边, “如此远行,为何不带你?” “你也说他另有新欢。”乘白羽也不惧他,任他近身。 “咳咳,” 莫将阑作出一副轻佻面貌,抛媚眼,“正值青春少小,孤、孤枕难眠的滋味不好受吧?” “需要本少宗主为……替你排解寂寞么?” 乘白羽睁眼。 “要么?” “你……” “我怎么?我的家世相貌,也不算委屈你吧?” “你为何,” 乘白羽难以置信,“区区两句调戏人的话,舌头还会打结?” “孤孤?是什么?咕咕?学鸡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为何抽搐不止?” 乘白羽指他面上,“这不会是你调戏人的表情吧?” “你……到底干过欺男霸女的事么?” “……没有!” 莫将阑面上飞红,“说了我们是正经宗门!” 乘白羽一脸揶揄:“嗯,你们宗门不知道,看得出莫道友你,是很正经的。” “睡觉吧你!” 莫将阑恶狠狠。 恶狠狠落荒而逃。 …… 夜阑人静,画烛长明,烟气朦胧,难舍难分。 莫将阑立在里间门边。 他一身靡艳的红紫衣袍,面上艳光明灭,眉宇间却清正。 他没动,只是望榻上,久久久久。 胸臆间悄悄溢出一声叹息,似有无限怅惘遗憾,又似失而复得。 红烛不通人言却通人情,芯短焰长,喜极而泣。 “小阿羽。” “你瘦了啊。” …… - “月泉水烹制?” 乘白羽呷饮一口盏中清露,“果然不俗。” 莫将阑道:“我以为化神修士无须进食。” “要的,” 乘白羽肃容道,“不吃不睡的是神仙,你还没当上神仙偏要过神仙的日子,仔细将来雷劫也看不惯你。” “……你唬我的吧?” “哪有,”乘白羽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 “对了,你多大了?” “我已满百岁。”莫将阑含糊答道。 “正正一百周岁?” 乘白羽微微恍惚,“说来百年前……” 正巧是紫重山含冤覆灭。 转瞬间他神色恢复如常,复笑道:“说来你已修出元婴,真是少年英才。” 又问,“你说你不习秘术,那你修炼什么功法?” 莫将阑呼哨一声,一柄玄铁剑呼啸而至。 “你修重剑?” 乘白羽端详片刻,指道,“左右无人,你使一套剑式我瞧瞧?” 是无人,合欢宗上至宗主下至洒扫外门,皆以为少宗主得了一美貌炉鼎,正关起门来享春宵呢。 观毕,乘白羽击掌笑道:“好剑术。” 技击一道,此子极有天分。 他的手很稳,他的心很沉。 他一定没有修过正经剑道心法,即便如此,和着合欢宗的心法使剑尚有此效,若得名师指点—— 名师! 话本中,乘白羽只目睹卷一前半卷,往后种种似乎尚只有脉络,或详或略。 不过有一条,贺雪权将会桃李满天下,身边会集结一批优秀的弟子,个个都是当世英才。 保不齐就有莫将阑呢? 对学宫,贺雪权态度向来不冷不热,将来解契,两人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若想确保学宫存续无疑…… 乘白羽再看向莫将阑。 大有可为! “小友,” 乘白羽殷殷,“我知道一个去处,教授剑法,不拘门第,你可愿一试?” 似有所感,莫将阑面色复杂:“你说承风学宫?” “正是!小友你也有所耳闻吧?” …… 他说起学宫种种,神采飞扬。 莫将阑默默聆听,不作打搅。 某一时刻倏尔出声: “学宫剑道最出类拔萃者,是怎样的?” “嗯,” 乘白羽思量片刻,托出春行,“我处算是贮存有此人一缕神识,小友你尽可一观。” 法器联结本质上是留以神识,可借之感知剑意。 可行,剑者慕强,先让这小剑修对贺雪权生出崇敬之心,到时一切好说。 乘白羽想着,揭开灯罩,春行灯焰芯展示无遗。 “小友,你看——” 莫将阑没看,看不了一点,蓦地出剑直指灯芯! “你?!”乘白羽惊呼,下一瞬一缕紫光依依袅袅,绽在鲜红的焰芯旁边。 “……你这是何意。”乘白羽无言。 “我入学宫也行,”莫将阑道,“我要拜你为师。” “不行,” 乘白羽摇头,“你拜师也该拜剑道中人。” “譬如谁?你道侣?” 莫将阑攸地蹿近,“你这么想做我师娘?” “……” “收我么,”莫将阑扯他袖子,“好不好?” “……不好,春行灯不能联你。” 说着乘白羽要解。 “别嘛,” 莫将阑轻声诱哄,“你也没有很不愿意,否则以你的修为怎会拦不住我?” “对不对,师尊?”莫将阑往窗外瞟一眼。 窗外几个心腹侍者探头探脑,点头如捣蒜: 少宗主学得对! 少宗主学得好! 撒娇撒痴就是这副情形的! 一双美艳动人的眼睛,偏生要作委屈状。 他真是美貌,又如幼犬一般时而龇牙时而娇态,叫人无法拒绝。 他的言语间还总有一股莫名熟稔味道,好似经年相识。 “……对。”乘白羽终于道。 “多谢师尊。”莫将阑露齿而笑。 明媚无比的笑颜,俯首帖耳的姿态,可怜兮兮的话语。 齿间寒光一闪,终是暴露出几分掠夺意味。 “啊!快看!” 忽地窗外喧嚣声起,“是仙缘榜!”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戊子月,观妙师道,仰高慕贤,合欢宗莫将阑仰觅贤师,春行仙君收徒有道,桃李待灼,骅骝欲舞,薪火赓续,鹏程有时】 乘白羽总仰望李师焉的道行,其实如今九州之上,他自己也已跨入高人行列。 高人收徒,这般的仙缘,是会惊动天道的。 乘白羽望一眼漫天金光,哑然。 - 万里之外大荒山。 战事绵亘,寸土必争。 上一代腐朽的掌权者屠尽,不是为了裹足不前。 除开仙界玉虚天,九州四界,为何不能是十三州? 幽冥渊有鬼王,三毒境有境主,神木谷有妖王,五界各有其主。 为何不能有天下共主? “方才仙缘榜何事?”贺雪权自舆图中抬起目光。 “……无甚要事。” 蓝当吕低着头。 “?” “好。” 铮—— 夜厌无风自动,飞至帐外直指青空。 夜厌问天。 天上浮云翻滚九霄震荡,很快,原本已然淡去的金光重新聚起,贺雪权仰目看去。 12、第 12 章 “收,徒?” “合,欢,宗?” 贺雪权整张脸都在挣动,额角耿耿,鼻翼翕忽不止,下颌角好似痉挛。 那是他在咬牙切齿的缘故。 “沙,凫,州?他去了沙凫州?” 蓝当吕、应孚灵双双冷汗涔涔,埋首不语。 此时帐外人声渐至: “戚扬仙君。” “戚扬仙君回来了。” “权哥,” 阎闻雪大步进帐,“我瞧见仙缘榜,乘白羽跑去沙凫州,是你遣去的吗?” 帐内门人越发瑟瑟。 “是他自作主张跑去的?” 阎闻雪一脸了然,“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贺雪权僵着脸:“不知。” “哎,即便如此,” 阎闻雪觑看他面上,眸中快意一闪, “他也该先同你商议才是,你为忠孝两全颇多费心,他也该体谅。” “还跑到合欢宗收徒,合欢宗是什么地方?擅媚性淫,他收合欢宗弟子为徒,也不怕失了权哥的颜面。” “据说合欢宗上下贞操沦丧,不讲伦理,霪乱非常,乘白羽说不准——” “住嘴。” 阎闻雪一呆:“什么?” “我说,住嘴。” 一时夜厌凛冽之气大盛,帐中每个人都感受得到,几个修为低些的门人直接跪伏在地。 “我不在时,” 贺雪权咬着牙吩咐,“左护法蓝当吕暂代营中诸事。” “权哥!”阎闻雪急唤,“你要撇下盟军去寻他?” 夜厌只是不闻,挟带寒风已至帐外。 “你是仙鼎盟盟主!九州第一剑修,何必为那样一个人失了身份?”阎闻雪追出。 “身份?” 贺雪权去而复返,压低声音,“我的身份便是,乘白羽的夫君。” “其余种种,徒有虚名。” 话音未落人影已不见,留下阎闻雪一人,握着光斧指节发白。 …… 原本想给贺雪权物色弟子,没想到自己先收了。 很快几位合欢宗长老上门,态度倒也尊敬,除却耀眼的亮紫袍子,在乘白羽瞧来他们和寻常宗门长老也没什么不同。 无非是说一些吉利话,什么我家少宗主顽劣,什么先前多有误会,什么承蒙不弃。 礼数周全,唯独不见宗主莫渐夷。 “师尊莫急,” 莫将阑一笑,两颊生辉不可方物,“往后是一家人,有见面的时候。” 乘白羽无言片刻,暂时安慰自己: 先教嘛,不就是个小徒弟么,到时再拜贺雪权也不迟。 送一遛合欢宗门人出去,乘白羽指点几句剑式。 “师尊真是博学,” 莫将阑弯着眼睛,“随口提点便如此引人深思。” 美目一闪,又问,“师尊从前习过剑道?” “不曾,” 乘白羽答道,“不过我曾与一位剑道高手是至交。” 莫将阑脸色骤冷: “就是你的道侣,仙鼎盟盟主贺雪权。” “?” 乘白羽师尊的架势拿足,“怎么合欢宗与仙鼎盟有何仇怨么?提起他你如此不忿。” 莫将阑不答。 “不过我说的这个人并不是我的道侣,” 乘白羽自道,“我从前有一挚友,说来算是你的师伯,也习重剑。” “师伯,”莫将阑垂眸,长睫密密匝匝挡住眼底情绪,“是怎样的人?” “你师伯,” 乘白羽目光遥遥落在虚空,“出身沛国朝氏,尊名讳上觉下雨,是个……” 朝觉雨,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没有说。 又确乎说了,他的神情凄清一片,这三个字带给他的无限哀戚,他已说尽。 “师尊,” 莫将阑轻声唤,“回神。” “师尊适才说承风学宫之中剑道高手云集?” “是,” 乘白羽收敛情绪, “你须知道,技击一道自古强者为尊,往后倘若机缘到了,得遇剑道高人想收你为徒,你也无须拒绝,更无须挂怀,为师不会强留你。” 莫将阑眉眼一点点耷拢,委屈道: “师尊才刚收我,便要赶我走么?” “……不是,” 乘白羽头疼, “为师只是告诉你,你我不必拘泥于寻常门第收徒讲求的愚忠。” 想一想又道, “不知合欢宗收徒习俗,在承风学宫是如此。” “是么。” “师尊你,” 莫将阑眸光一闪,“果真想知道合欢宗收徒的规矩?” ?? “谁说……?什么……?” 俯身欺近,莫将阑手掌覆在乘白羽手上: “师尊,你的手不沾凡尘,握得动剑么?” “……” “咳,师尊,”莫将阑尾音上挑,“你的手真好看。” 沿着指间的缝隙慢慢拨开,渐渐十指相扣,莫将阑在乘白羽耳边吐息: “师尊的手,合该握着什么东西呢。” “……” “或者,” 莫将阑嘴唇干脆贴上耳垂,“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弟子服侍师尊?教师尊领教领教合欢宗的规矩?” “你……” “我可以的吧?” 莫将阑不知跟谁学的粘腻声线,“师尊会疼我的吧?” “不是,你……” 乘白羽忍不住问,“到底在抖什么?” 举起两人交叠的手晃一晃:“你拿剑的时候手不是很稳吗?” “还有,分明是你冲着我的耳边呼气,为何你自己耳朵却红了?” 乘白羽兴味盎然, “我还真的没见过比我更容易耳廓涨红的男子。” 啪! “你胡说!”莫将阑甩开他的手捂上耳朵。 “哦,胡说么?” 乘白羽玩心大起,伸手勾拽他的衣袖,“你手挪开为师瞧瞧?” 莫将阑又要遮耳朵又要躲乘白羽的手,两厢拖曳,说不准是哪里力道没抻对,他足下不稳整个人跌在乘白羽身上。 他虽然貌若好女,个子却并不娇小,真正算起来较乘白羽还高一头,乘白羽哪里接得住他?两人衣袖纠缠,顷刻间合抱着滚落在地。 “……” 莫将阑手忙脚乱撑在乘白羽身上,一张脸涨得通红,索性鼻孔出气大哼一声, “啧啧原来师尊如此主动!” “你这小子,” 乘白羽仰在地上大笑,“才几岁,非要学人挑逗非礼,又学不会。怎么,这个还要为师教你?” 砰! 房门大开。 “教,什么?” 贺雪权每一步均携千钧之力,一步一滞,目露凶光。 他的眼睛光乍青乍红,眸光幽曳,眼眶猩红。 “白羽,” 贺雪权凝一丝笑意在唇边,“你二人在做什么?” “雪权?”乘白羽扶额,“你来了。” 说着欲敛衣起身, 却未能做到,身体被莫将阑牢牢压制。 “做什么,” 莫将阑瑞凤眼一吊,“你是瞎还是蠢,看不出来?滚出去。” !乘白羽眼前一黑:“这是你……” “我管他是谁,” 莫将阑嚷道,“沙凫州可不是仙鼎盟地盘,在别人家里见门就闯还不道歉,我只当他是没教养的杂种!” !!你敢骂贺雪权是杂种。 不能的啊。 因为他是真的挺杂的。 此时门外呼呼啦啦涌进一批人,皆是合欢宗长老,他们不复先前进来恭贺拜师时的和气,个个手持法器严阵以待。 其中一个越众而出:“未知仙鼎盟中人到我合欢宗东闯西踱所为何事!” “中原至东南五州,听从你仙鼎盟调遣,” 莫将阑扒在乘白羽身上不松手,直直瞪着贺雪权挑衅, “其余西南四州可大多与我合欢宗交好,贺盟主也掂量掂量,好不好在我合欢宗撒野。” 他一面说,一只手握上乘白羽的下颌。 两人一上一下,近在毫厘。 咯咯,贺雪权双手捏拳,力道之大,骨骼发出脆响。 “胡闹,” 乘白羽撑着坐起,“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还不起来。” “师尊,” 莫将阑满脸委屈,一指贺雪权,“此人对师尊好凶,一副要生食了师尊的架势,师尊还向着他说话么?” 众合欢宗长老手中法器、法诀捏得飞起。 什么! 少宗主这副架势,是要和仙鼎盟盟主抢人? 还先拜了师…… 好手段!支持! “好凶!凶神恶煞!” “来者不善!” “打出去!” “不是向着谁说话,” 乘白羽竭力稳定局面,“贺盟主在鸣鸦州战事缠身,抽空赶来,想必有急事。” 莫将阑仿佛戏精上身,只说“不听”,泫然欲泣。 “你这孩子,怎么还要哭了?” 乘白羽纳罕,“怎么——” “白羽,” 贺雪权截口打断,“你说得不错,战事有变,我有急事相告,你来。” 贺雪权缓缓向周遭抱拳:“借贵宗一清净地,多谢。” 长老们互相看,莫将阑看乘白羽。 乘白羽没在看他。 乘白羽在看贺雪权,目含隐忧。 “好罢,” 莫将阑扯一扯乘白羽袖子,“师尊听完快些来寻我。” 说完吩咐侍者引贺、乘二人去往偏殿, 贺雪权手掌平平一推:“不必。”走至门外紧挨着在一旁升起芥子。 “白羽。”贺雪权一瞬不瞬盯着唤道。 乘白羽硬着头皮跟进去。 别慌,别慌。 说什么皆可,不能提章留山。 不能……让贺雪权起疑心。 “唉,你怎亲自前来?” 乘白羽声量软款,“是看见仙缘榜吧?不过收徒而已。” 贺雪权静立无言。 “我看中他,无非是瞧他也学剑,想着你或许能指点他一二——” “我,指点他?” 贺雪权忽地出声,“你还想将他领到我面前?” “……我收一个弟子而已,” 乘白羽有些按不住脾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弟子,” 一瞬的功夫贺雪权逼近,揪住他颈后一点皮揉捻, “还骗我?你们那副样子,你和我说‘一个弟子’而已?” “方才他就如我这般,” 贺雪权阴沉道,“他的脸,就贴在你脸前,和你呼吸交缠。” “你们刚刚吻完是不是?我推门前他的舌头还在你嘴里,是不是?” “你们已经有过了吧,这是第几次?” “你背着我,跑来和他幽会?他有没有去过红尘殿与你偷欢?” “你们身体交叠滚在地上,怎么,如此情热?等不到床榻便要办事?” “贺雪权。” 乘白羽打断。 奉迎柔顺的面目褪去,乘白羽眼底一派冷然:“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13、第 13 章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若果真心里有别人,” 乘白羽半阖着眼,“一定先与你解契。” 贺雪权脸色一寸一寸变青,脑中轰鸣,只听见“解契”两个字。 “否则,”乘白羽道,“既是辱没他,也是辱没你。” 如同当胸生挨一掌,内府迸裂,贺雪权胸臆间猛地一紧。 “什么意思。”贺雪权闷声问。 “没有什么意思,” 乘白羽语气平平, “适才我没坐稳,与莫少宗主跌倒在地,就这么简单。若是惹你误会,原该我同你道歉,可是,你说了那些话。” “倘若你指责我私自收徒,这么大的事不与你商量,或者怪我没听你的话回鲤庭,我都可以认,” 乘白羽一字一句, “但你没资格质疑我的忠贞。” “谁都可以,你不可以。” 无端的,贺雪权气势一抑。 相持良久,他松开乘白羽颈肉。 “我看见仙缘榜,心神不宁,” 贺雪权声气低低的,“急急赶来,又看见你和他那副样子,我……” “我不是有意羞辱你,”贺雪权道,“你原谅我。” “嗯。” 乘白羽应一声。 “我领知务殿差事,” 趁势陈情,“你也听见他们如何议论,你有个护法也说呢,说我是草包,我不过办几件差事堵他们的嘴罢了。” 贺雪权烦躁道:“你过人之处,他们不知。” “嗯,” 乘白羽按一按贺雪权领口,服软道, “我该提早告诉你知道。” “你,稍稍待合欢宗上下客气些么?莫少宗主年小,孩子脾气,又是莫宗主唯一的手足,难免娇惯,天地不服,不是故意和你作对。” “哼,你挑得好徒弟,” 贺雪权道,“合欢宗,我敢不客气?好大的声势。” “你收他们少宗主,也好。” “如今我们与合欢宗争锋,局势渐明。” “其实你说盟中为何一直主战,无非是战事凝聚人心,不使我们输人一头罢了。” “合欢宗宗主平白矮你一辈,是好事。” 贺雪权絮絮权衡完,道: “只一件,你要严立规矩,不许他将合欢宗的习气带来,否则,” 张嘴咬上面前一双翘唇,“若再让我瞧见他有逾礼之处……” 绞缠的缝隙, “你待如何?”乘白羽笑道。 “人族之内长久没有两方割据的大战,” 贺雪权森然道,“我不介意掀一场。” 默一默,乘白羽道:“慎言,当心天道不容你。” “呵,”贺雪权浑不在意,“乱世而已。” “乱世而已,” 乘白羽偏头躲他,“正是你与戚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是么。” “阿羽,” 贺雪权眼神炯炯,“我方才听你说什么,我没资格质疑你的忠贞,我听着便另有含义。” “你在影射什么?我不够忠贞?” 不容许乘白羽躲,贺雪权将人一步一步抵到桌案边, “你怀疑我和阎闻雪有苟且?” “没有,”乘白羽肯定道,“现在还没有。” “现在尚未有,将来一定会有?所以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贺雪权压低身体,“‘既是辱没他,也是辱没你’?你何时有的这些荒唐念头。” 乘白羽想一想,凭空生出一些胆量。 袒露脆弱的胆量,有些事,好像说出口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在仙缘榜上看见我与莫少宗主的名字,” 乘白羽慢慢问,“你想一想,你在急什么?” 除却我身在沙凫州,章留山之侧,旁的,你还急什么? 你为何,看见我与旁人一同上仙缘榜,这么急? 细想或许完全无事,可是那一刻,你究竟在急什么?忧惧无比,这么急着赶来。 “那么你,” 乘白羽嗓子发涩,“能体谅些我常年在榜上看见你和戚扬的感受么。” “不,”贺雪权想也没想,“阿闻不是那样的人。” 乘白羽心中一空。 贺雪权径自道: “哪像外面那个佻薄浪荡子,一看就对你图谋不轨。” “阿闻行止端方,品行端正,无事不可对外人言。” “他……” 乘白羽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牵起一边唇角笑道, “说得是呢。” 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白煞一张脸。 没有,比先前已经好太多。 乘白羽轻抚胸口,几乎无甚感觉。 他舒展身体,承接贺雪权撕咬一般的亲吻。 忧惧,何来忧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无爱无识,离于忧怖。 待手头事了,走一趟章留山。待归来时,贺雪权。 故来相决绝。 - 贺盟主亲至,又在合欢宗众人面前露面,许多事倒好办许多。 贺雪权言道合欢宗与仙鼎盟隐有对垒之势,也不是虚言。 几家小宗门尝试找仙鼎盟当靠山,是白找的么?确实只有找仙鼎盟一途。 当晚,由贺盟主力邀,月泉以东三家聚首,商讨和谈。 比较可惜的是,莫渐夷依旧没来。近侍说偶有急事外出,什么急事呢?无人得知。 乘白羽也没去。 剑道讲剑走偏锋,高手讲刀口上舐血,谁知道明日贺雪权会不会勒令他跟他走?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倒有好月色,访章留山。 他先是假称身上不适,当着贺雪权的面解发上榻,等申时贺雪权外出赴宴,他肩头浮灯飘然而出。 三更天,飘回来。 换一盏寻常提灯,披寻常青袍,迆迤然往行宴之所接人。 宴上不只有三家宗门,竟是连沙凫州及临近几州的仙家也惊动,高朋满座。 见乘白羽前来,殿中静一瞬。 贺雪权下阶来迎: “更深露重,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你归来,” 乘白羽笑道,“想是贪杯,我来接你。” “呀,这是春行仙君……” “果然姿容秀致皆是上上之选……” “怎么与外界传闻不同?两人好似还算恩爱。” “是呀,不是说……” 声声议论中,两人相携入座。 少时,酒酣夜阑,宾客皆散,乘白羽瞧一眼右首第二席。 莫将阑坐在那自斟自饮,从头到尾没往上首看过一眼。 “将阑,”乘白羽唤一声,“你来。” 咣当,莫将阑金樽掷地,拾阶而上: “师尊何事。” “还未正式引见,” 乘白羽指一指贺雪权,“这是贺雪权贺盟主,是你师丈。” 同一时刻, “我不是他师丈。”贺雪权冷道。 “我不需要师丈。”莫将阑更冷。 “……” 是什么,乘白羽心想这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冲。 “盟主,我对你说过的,” 乘白羽又转向莫将阑, “将阑,怎么不是呢?” 现在还是的嘛。 “就不是,” 莫将阑下巴抬着,满脸挑衅,“我将来若想做我自己的师丈呢?” !!席中所余寥寥几名修士还有若干侍者,集体呆愣。 而后四散奔逃! 这是能听的吗?!要死啦。 嗡——夜厌玄光一闪。 “就凭你元婴的修为?” 贺雪权傲慢一笑,贴近乘白羽,“我说什么来着,此子图谋不轨。” “你修为是很高,” 莫将阑横剑当胸寸步不让, “可是有什么用?你不是与另一人携手并肩?纵然是在合欢宗,我们结契以后尚以三心二意为耻,你放弃吧,你配不上师尊。” “……什么乱七八糟的?” 乘白羽已经不想着学宫传承一类的事了, “将阑,莫胡说,你这个逞能挑事的毛病何时改改。” 贺雪权目中暴怒,却没再看罪魁莫将阑,而是改看乘白羽,目光也变得幽深。 “我胡说什么?” 莫将阑面目瑰艳又凌厉,“师尊,你难道没发觉?你与此人早已离心!” “你唤我‘将阑’,尚且只唤名字,你叫他呢?” “不是全名就是‘盟主’!师尊!醒悟吧!” “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的!” 咻—— 贺雪权长袖一挥,夜厌破空而出。 “别!”乘白羽连忙祭出春行灯,“别动手!” 没想到贺雪权并没有动莫将阑,只是劈开虚空,揽过乘白羽纵身一跃。 落地时,两人已身在芥子。 春行灯焰色渺渺,飘荡在一边。 “是以,你果真吃阎闻雪的醋?” 贺雪权紧盯乘白羽眼睛,“那个小兔崽子也说,你昨日也说,你果真在意?” 贺雪权眼中自有炎光滚滚。 乘白羽只是寡淡:“没有。” “阿羽,”贺雪权闷声而笑,“你不说实话。” 他巧劲拿在手上,轻而易举探进外袍解开亵衣。 夜厌的剑气肆意荡开,划过春行灯的珠贝罩子,又与灯穗绞缠,春行灯震颤不止。 “我若说实话呢,” 乘白羽忽然道,“你会让阎闻雪离开仙鼎盟吗。” “恐怕不行,” 贺雪权道,“北征如火如荼,他不能离开仙鼎盟。” 哦。 乘白羽便没接着问。 为何?出征就一定要阎闻雪?是,鸣鸦阎氏是一股助力,可离了他,你贺大盟主就被鬼修分吃了么? 没问。 “不过我只告诉你,” 贺雪权挺腰刺探,“你万不必多心,我与阿闻绝无半点私情。” “你……也不必刻意拘束,” 乘白羽失神,“皋蓼娘娘也说,阎闻雪与你更为相配。” 阿闻阿闻。 哪怕你少在我面前叫一声呢。 “皋蓼娘娘?” “嗯,” 乘白羽眼前发白,“还有……仙鼎盟门人,都如此说。” “阿羽,阿羽,” 贺雪权声声不停,“你常去看我娘?” “你真好,你怎么不说。” 嗯,我没说。 看来你娘也没说。 那我去看什么? 啊,真是好多余啊。 贺雪权纵攮绝处,逼问道:“阿闻的事情也是,你既然不满,为何不说?” “我没说过么?” 乘白羽眸光滟漾,忍不住声音发飘,“我说过吧。” “我不记得了,” 贺雪权蛮不讲理,“你就是没有好好与我说过。” “你不信我,” 贺雪权不停挤他、弄他,“你为何不信我?” 你为何不信我?阿羽。 层层叠叠,他的心思,他的内里。 他的心,倘若能和内里一样热,就好了。 要怎样的欢暧,才能尽煨他呢?他明明也很动情,如蜗之吐涎,如红蝠张翅,可是看起来仍然那么冷淡。 贺雪权越说越快:“你怎么能不信我呢?” “我不是不信你,” 乘白羽颠簸不止,勉强分出理智, “其实你细想,从前在学宫,你我便不是一路人。你总是在刻苦研读,每每路过览遗馆,总有你苦读的身影。” “是啊,” 贺雪权继续掘夯,“你是紫重山嫡脉,哪知我们这些杂姓弟子的日子?不刻苦哪里有脸在承风学宫待下去?” “你自小便众星拱月,你与你那个师兄仗着仙骨、天资和家世游手好闲,想修什么便听一耳朵,又有谁拿着宫训正经罚你?” “斗仙雉、竞奇珍,哪里看过我们这些人一眼?” “你家里蒙冤,你来找我,我有过二话?” 血气上涌,贺雪权狠道:“我助你搜集证据,在三毒境魇族手里九死一生,神木谷梦貘地盘你向我求欢,我转头便助你反我爹,踏平剑阁。” “到如今,你有话始终瞒我?” “到如今,你反而不肯倾心信我?” 乘白羽半截身体瘫软,双臂被扭至背后禁锢,昂着脖子说不出话。 “我倒是,真的很想信你。” 无声的叹息,散逸在贺雪权无情的征伐里。 14、第 14 章 “你这样真好看。” 贺雪权令乘白羽双膝弯折跪在榻上,又从身后缚住双腕吊上床梁。 受摆弄的这一人,周身绵软无力,半面向下抵在枕上动也难动,真正任人施为。 “如乳燕展翅,” 贺雪权在他身后跪定,“又如雌兽堕欢,真是好看。” 乘白羽,自然是好看的。 幼时贺雪权很是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 像他这样的半兽血统,摸爬滚打受尽白眼,兽族嫌弃他不够强壮,人族惧怕他为妖为祸,到哪里人们都避之不及。 一朝否极泰来咸鱼翻身,人人仰望不及的承风学宫竟然让他有幸踏入。 那时他看乘白羽,连鞋履踏过的印迹都是白的。 也是乘白羽引见,贺雪权见到宫主乘秋遗,开仙骨、受真传,终于得窥天道。 乘秋遗是他的恩师。 却一直不肯正式收他为徒。 知道,这是承风学宫的传统。 授艺传道但不轻易收徒,给足学宫众学子自由。 学子们有意拜入别家,从不拘束,旁的宗门送子弟来求学,来者不拒。 可是,贺雪权历来的疑心:宫主是因着他的半妖血脉才不肯收他。 修仙修仙,仙风道骨不知修出来没有,倒修出许多幽仇暗恨。 尤其是,那一日入定悟道,大梦初醒。 尤其是,纯白的那一人,仿佛高在云端的那一人,从不看他。 因此乘白羽收徒,贺雪权总有一万个不称心。 乘白羽的爹到死没收他,乘白羽倒好,如此轻易便收下莫将阑。 合欢宗的人,比半兽之子好到哪去? 还是个不长眼的狂徒,口出狂言的蠢货。 到外面天光亮时,乘白羽禁不住要反抗。 “不成,” 乘白羽抵死不从,“你在人家宗门地界立芥子,本来就不敬,你还要、要这般。” “他们宗主始终不露面,就很敬我了么?” “再说哪般?” 贺雪权驰骋不止,“说么,白日宣霪。” “跟我念,” 贺雪权诱哄道,“白,日,宣,霪。” 乘白羽咬唇只是摇头。 “阿羽,” 贺雪权低首道,“总是摇脖子做什么?白晃晃一片,引我咬你?” “别,别……” “别什么?” 乘白羽闭闭眼:“稍后,你别锁进来。” “哦?” 贺雪权翻过他,面对面逗咬他的嘴唇,“管杀不管埋?” ! 乘白羽被逼得说不出话。 调转身体,这厮却没…… 细触研摩,销魂蚀骨。 “开了呢,” 贺雪权一寸一寸斥地推勘,“看来是管埋的,是不是?嗯?” “找、到、你、了。” 双唇震颤,乘白羽再也无话。 他发誓,宫囗扇开的时候是疼痛的,可是身体的诉说截然相反。 这次贺雪权整整锁了他小半时辰。 他们狼族…… 他颤着手俯身从衣裳里翻出药囊的时候,每一根手指都在叫嚣。 “在找什么?” 贺雪权自湢澡室回来,长臂一展抱起他,“唤我帮你不好么?看摔着你。” “走,我抱你泡一泡。” “嗯。” 乘白羽伏在宽阔瓷实的肩背,手腕一翻,一枚蓝色的丸药填进口中。 不想吃了,好苦啊。 不行,要吃。 包裹进温热的流水里,乘白羽阖着眼一动不动。 他这样子,不知哪里讨着贺雪权欢心,抱着他一下一下梳洗他的头发,捋他的脊骨,助他平复满身战栗,极尽温柔。 “只有这时,” 贺雪权心满意足圈着他,“你才软和乖顺。” “阿羽,”他对他说,“你永远休想离开我。” 永远。 15、第 15 章 “此间事了,你尽早回鲤庭,知道么?” “看来莫宗主注定见不到,” 又两日,贺雪权决定不再耽搁,“我回大荒山,你自己回盟里,好不好?” “好。” 两人在月泉畔分别。 贺雪权似乎不放心: “沙凫州到底不受仙鼎盟管辖,莫再逗留,好么?我担心你。” 担心我?是担心我去章留山吧。乘白羽心底冷笑。 放心,已然去过了。 那里镇压的人…… “我在鲤庭候你,” 乘白羽眼睫低垂,很平静,“雪权,这次北征归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 贺雪权警觉,“你还有什么话是瞒着没告诉我的?现在告诉我。” “……” 乘白羽意兴阑珊,“不是要紧事,你回来再说吧。” 他的身体还是熟透的,带着浓重的痕迹。 最显眼的是脖颈一侧,赫然一条红紫伤痕。 若掀开衣领可发现,细细密密的牙印,从背后蔓延到脖子,往前直至锁骨、胸口…… 可他说出的话真是冷,冻得人骨头缝发寒发疼。 贺雪权眸光深凝:“好吧。” 竟然没做纠缠,携夜厌消失在原地。 乘白羽想一想,转身回合欢宗。 唉,结缘恐怕结不成,但总不能结怨。 那个孩子,真的很合他的眼缘。 也是真的很适合习剑道,且…… 百宝囊里挑来选去,选出一柄重剑,剑铭“紫流”,乃欧冶子祖师生前所铸,正堪配奇才。 至莫将阑住处,手托名剑相赠,这孩子却不看。 “将阑?” 乘白羽伸手晃晃,“直勾勾的,在看什么?回神。为师——嗯!” 一声闷哼,乘白羽被撞进贵妃榻,莫将阑双臂如同铁箍紧紧嵌在他腰侧。 “……”乘白羽严肃,“说过没有,不能这样不成体统。” “什么体统。” “我既然做你师父,” 乘白羽拍拍他的手腕,耐心道,“我须教你,你不能总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 莫将阑问,“师尊觉得我任性?” “是有些任性,不过以你的出身和天资,任性一些也没什么,” 乘白羽望他,带些怜惜和怀念,“我从前比你还要任性。” “不会。”莫将阑斩钉截铁。 乘白羽笑道:“好,好。” 笑意收一收:“先起来,动不动搂搂抱抱,不像样子。” “我不。” “……” “耍赖皮,” 乘白羽叹道,“还任性妄为,嘴巴还毒,你说说你。” “说我什么?” 莫将阑问,“师尊觉得我还有什么短处?” “你,” 乘白羽直白道,“脾气暴烈,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说话也像点爆竹,总往人心窝里炸。” 真是痛快。 到现在乘白羽也记得他敢骂贺雪权杂种的壮举。 “我从前不这样,” 莫将阑梗着脖子, “可我如今发现,这样跟人打交道轻松许多。” “想说什么就说,想要什么……” 就要。 “好好好。快起来吧,” 乘白羽再度在他手臂上轻拍,“你总不能还说想要我吧,这话拿着气气你师丈罢了。” “为什么不能?” 莫将阑盯牢身下的人,“他算什么狗屁,我说话还要想着专门气他?” 乘白羽竖起食指摇一摇: “你再这样,为师要生气了。” “你想要我?你与我才相识几日。难道你浅薄到只看皮囊?” “莫诓我,我观你并非轻浮之辈。” 复道: “顽笑罢了。” “加之你在合欢宗长大,难免耳濡目染。人与人亲近,并非只有肌肤之亲。” “你愿意亲近我,我很高兴,你我寻常师友相处即可。” 莫将阑心中默念,趁乘白羽喋喋不休不设防,张嘴叼住衣领用力一扯。 “……” 大片雪白皮.肉暴露在空气里,白玉却非无暇,青紫红痕一簇一簇,有的地方齿痕清晰可见。 “师尊,” 莫将阑目光锲在其上,“你管这叫肌肤之亲?这叫亲近?” 字字从后槽牙碾过: “贺雪权,我与他不共戴天。” “……” 不知道。 别人家徒弟也过问师父房中事吗? 乘白羽脸上挂不住,勉强掖好衣裳。 “以师尊的修为,” 莫将阑揪住重新掀开,“小伤小痛即刻就能好,这样的痕迹,当时是伤成什么样了?” 乘白羽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含糊道:“并没有。” 伸手又要挡,莫将阑说死不让,两厢角力,袒露的地方反而更多,左肩及大半胸背暴露无遗。 “当时出血了吧?” 莫将阑的眼睛血雾弥漫,“为什么不包扎?” “这不是你该问的,” 乘白羽想把他从身上推下去,“起来!” 莫将阑蛮力镇压,福至心灵: “他不让。” “他不让你包扎,” 莫将阑轻声道,“是不是?” “他,就是要让你带着满身痕迹,他留下的痕迹,伤处越慢愈合越好,是不是?” “最好是,还没好透的时候,他再添上新的,是不是?” “别说了!” “就要说!” 莫将阑状若疯魔,“他凭什么这般凌辱你?他凭什么!” 看一眼身下之人,不怒不哀,一副逆来顺受模样,莫将阑一股恨意翻涌: “你呢?你又为何不反抗!你为何不止血?!你又为何听他的话!” “你是说,” 乘白羽猝然抬眼,“我自甘下贱?” 莫将阑一呆:“不是……” 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莫将阑翻跪在地: “弟子失言,请师尊责罚。” 许久,乘白羽没言语。既没说你起吧,也没说不,我不原谅。 “师……师尊,” 莫将阑膝行至榻边抓住他的手,“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师尊莫放在心上。” 乘白羽没动,也没再试图收紧衣领,莫将阑瞧他脖颈处的伤,又痛又悔,从随身药囊中翻找片刻,找出一只岫岩玉瓶。 “我,替你瞧瞧?” 莫将阑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 乘白羽仰在榻上只是无言。 见状莫将阑大着胆子,伸手抚上他的衣领。 那些,牙齿啃噬的痕迹,看得出一点也没留力,莫将阑忍住满怀的憎恨和心疼,一寸一寸将药粉敷在上面。 “将阑。” 乘白羽突然开口。 “什么?” “我与你师丈……我与贺盟主,可能就要解契。”乘白羽叹气。 莫将阑一瞬间眼中亮极:“真的?” “嗯,”乘白羽道,“我来答你,我为何不反抗。” 因为你不知道,我与他在一起之初,我是怎样的浪荡没有廉耻。 一半天性一半情势,我什么不许他做?都许的。 后来我失踪回来,他下手更重。我不想了,不想那么重,那么疼,那么花样百出,可千万个担忧,怕惹着他,怕他发现我的秘密。 书中没有关于阿舟的痕迹,焉知不是…… 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怎能不怕。 又不知道哪日就是缘分到时,阎闻雪随时都有可能替代我,何必要说。 或许也说过?或许也有。 可正如贺雪权说的,没人记得。 所以你若说我下贱,你也并没有说错。 至于这一次…… “没什么好反抗的,” 乘白羽道,“左右应当没有下次了。” 莫将阑怔然一刻,随即大恸:“所以他就是待你不好,传言没错,他是个负心人。” “好与不好,”乘白羽笑起来,“都到头了。” 莫将阑伏在他颈间:“你受苦了。” “好了好了,” 乘白羽拉一把,“既然上完药,你也该起……” 起来。 没说完。 颈侧的呼吸,好热,乘白羽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微微一颤。 再抬眼看去…… 此地近沙漠,无论男女,皮肤都要比中原人深一些。 这个小徒弟,他的衣领子里露出一寸喉结,蜜色如砺。 嗯,他不小了,他是个男人了。 室内气温陡然飙升, “师……” 莫将阑嗓音喑哑,“还疼么?你的伤。” “不……” 说不清,乘白羽下腹犹如一口盅小火慢炖,抬手抚上眼前人的脸颊。 莫将阑眼眶之中早已血红一片:“你认得我是谁。” “嗯,”乘白羽呼吸渐疾,“你是将阑。” 想,想要沉溺,想要放纵,想要…… 莫将阑俯首,嘴唇落在白纱包裹的一处。 漫无目的轻轻下移。 下有一物,如樱如贝,殷红如绽。 “你……” 忽攸之间乘白羽脑中雪光一闪, “!!” “你方才敷的是什么药粉??” 那只、那只药瓶,躺在榻间,赫然是岫岩玉质地,小巧玲珑,约两指宽。 不是旁的,正是先前莫渐夷赠的助兴暖情药!莫将阑一定是情急之下拿错了药! 乘白羽长袖一卷清除药气,连带玉瓶也远远挥开。 “小阿羽,” 莫将阑不管不顾意乱情迷,“反正你要解契了。” 凑近,拢在指间如痴如迷: “白羽,你的这里为何这样大?寻常男子,” 看一看自己胸前, “没有这么大。” “是贺雪权弄肿的么。” …… 也是,也不是。 毕竟是泌过蟠汁的人,比旁人要丰盈些。 只是这档口提贺雪权,乘白羽周身如同过电,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沿着脊柱一路作弄。 手更软了。 不,不行。 乘白羽一掌拂在胸口的人后脖颈,自己暂时没动,默念清心素体直干无曲。 清心咒,会逐渐起效的。 不,不能贸然乱动,他不敢赌合欢宗的药性,每多一寸肌肤相接说不准都会万劫不复。 都会…… 会…… 贺雪权推门而入,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自己的道侣,衣衫大敞仰在贵妃榻上,腰背高昂,揽着另一个男人的头往胸前摁。 艳红的汝首,就要喂到那个男人嘴里。 16、第 16 章 月泉畔,贺雪权抓心挠肝想知道一件事。 乘白羽要对他说什么? 那般沉重决然。 因此贺雪权假称离开,隐去身形暗中跟随。 阿羽近年修为进境越发快,不那么好跟上,加之合欢宗这样的宗门设有护山阵法,贺雪权落地时,乘白羽已经进去有些时候。 他,和那个姓莫的小崽子,究竟什么话说? 又两刻钟,再等不下去,贺雪权推门。 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看见这样令他心脉骤停的场景。 “你二人,” 贺雪权目眦具裂,“是当我死了?” 轰鸣声起,贺雪权第三回在合欢宗摸剑,这一回终于剑锋直指,朝着莫将阑暴烈劈下。 “雪权?!” 乘白羽惊呼,“你为何——” 一捧浮光,幽幽漠漠,荧微渺小扶摇直起,悍然迎上剑光。 灯盏的珠贝荧光正正撞上夜厌破天盖地的剑意,法器噬其主,榻上乘白羽闷哼一声,一线血色抿在唇边。 剑势只是一滞,余威凛凛,仍然朝贵妃榻袭来,乘白羽带着怀里的人疾翻,挡在身前。 “你?!” 收剑是不及的,一剑劈出百死不悔,贺雪权只得剑锋急转, “你不要命也要护着他?” “既然,”乘白羽不复方才惊惶,声调转平,“你都看见了。” 贺雪权身形一顿,如遭雷殛。 “我心另有所属,你我解契吧。” 乘白羽披着发红着脸,说着天底下最无情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解——” 砰!夜厌剑势再盛,乘白羽飞身而起,磅礴的灵力注进春行灯,两件当世法器相持,威力莫可名状,转瞬之间莫将阑的这间宫室化成一片断壁残垣。 “你我成婚百年,你几乎从未忤逆过我,” 贺雪权剑锋直指榻上,“今日为了这么一个人和我动手?” 远远近近,合欢宗门人奔至,乘白羽不欲在外人面前暴露功力,冲为首的长老赧然颔首: “一点小误会,贵宗少宗主不一时就会醒来。” 长袖一挥,高柱窗梁顷刻间恢复如初, “抱歉。” 说罢一袭青绿衣裳只余残影,贺雪权满目晦暗,向犹自凌乱的贵妃榻投去阴晦一瞥,紧追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停在月泉源头,泉眼无声。 “我说过的,” 乘白羽负手,“不辱没你,你我解契吧。” 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探一缕神识进春行灯。 主动提解契,会怎样? 谁知道啊,没写啊,没看见。 乘白羽担心有可能真的会死。 毕竟贺雪权是这里的主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若要拼修为,真打不过,别提莫将阑坑爹兄长的药效还没过。 此时灯中统共四色火焰,黑白红紫。 紫色,小徒弟修为不够用,况且人还昏着。 只有……白色,老神仙。 救命,老神仙。 乘白羽按兵不动蓄势待发,预备苗头稍有不对就传信求援。 “阿羽,” 安静许久的贺雪权一点一点笑起来,“你在愚弄我吗。” 乘白羽定定心神:“我何时愚弄你。” “说什么辱没不辱没,前日你与我说这话的时候,” 贺雪权每吐出一个字都在舌尖重重碾过, “你分明和这个狗崽子还没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果真看不出来吧?” 贺雪权攸地迫近, “说,是不是明知我在暗处跟踪,故意演这一出给我瞧?” “媚药香气,我闻不出来么?” “我瞧得很清楚,那个崽子分明没有知觉。” “……你怎知他没直觉?” 乘白羽一愣,“他分明一直俯卧,你又看不清他的脸。” “他但凡有一根手指能动,他不跟我拼命?” 贺雪权说话好似咽血,“阿羽。” 深长诡吊的叹息: “你怎么如此招人。” “我就该……” 乘白羽捏诀后撤三丈:“就该与我解契。” “你,说等我回鲤庭有话要说,是什么话?” 贺雪权微侧脸,“不会就是,要解契的话吧?” “……是。” 乘白羽敏感地察觉出这人些微的不正常,可是具体哪里又说不上。 “你的神识,” 贺雪权森森笑道,“分出去到灯罩里做什么?还有援手?” 乘白羽悚然一惊。 而高手较量,每一个迟钝都有可能致命! 粲然的金光乍然一现,有一物自贺雪权掌中抛出,千丝万缕生生不息,兜头罩脸朝乘白羽袭来! 是捆仙索! 要想困住一名高阶修士,唯有二途,其一是借山水之势下禁制镇压,譬如章留山封阵,其二便是传说中世所罕见的捆仙索。 被捆仙索制住的人,即便你有登天之能,你的修为半分使不出来。 乘白羽头也不回,一边退一边挥开灯罩。 “我劝你三思,” 贺雪权阴悒道, “你大可求援,也可一走了之,但承风学宫跑不了。” “你不见了,我难忍丧妻之痛,状若癫狂,一不小心跑到紫重山放火烧山,前山学宫后山宗门,乘氏千秋万代功业付之一炬,你说说看呢。” 乘白羽只觉眼前一黑,停下脚步。 僵持片刻,他的手指缓缓离开春行灯。 “雪权。” “你难道要与我不死不休。” “嗯,”贺雪权愉悦非常的样子,走来牵起他的手,“听话,跟我回家。” …… 这一次贺雪权亲自送人送到红尘殿。 精细华美的赤金链子,贺雪权剥去乘白羽全身衣物,一条一根缚在他身上。 乘白羽忍不住: “你我之间早就淡了,你自己想想,你来红尘殿有什么话说?常常无话可谈。” 贺雪权不言,伸手揪扯他膺前一点猩红。 “……那事除外。” “是呢,” 贺雪权慢条斯理,“我早说,该将你日日夜夜灌满,锁好。” “……不是,” 乘白羽动弹不得,索性摊开, “你先冷静,静下心细想,你对我除却这点肉.体之欲,其余还剩什么情分?你心中其实早就……” “我?” 贺雪权手指打绕,语气讶异,“你还敢指摘我?你的这里,送到别的男人嘴边,你还敢说我?” “……” 乘白羽眼睛一闭, “送到嘴边?可不止到嘴边呢。” “你没发现么?我这处红肿非常,比寻常男子丰腴不少。” “你猜是谁吃的呢。” 贺雪权指尖遽然发力。 乘白羽恍若没有痛觉,掀着一边唇角嘲讽: “怎么呢?不会受这么点刺激又要放火烧山吧。” “你要贬斥我的不忠吗?” “昭告天下?最好上个仙缘榜?” “然后名正言顺迁怒承风学宫?” “是不是啊盟主大人?” 贺雪权道:“确实。” “……?” “确实很大,” 贺雪权目光汇聚若有所思,“为何?” 乘白羽头皮一麻,忘形了。若是被贺雪权察觉他哺过蟠汁,可还得了。 “难道是,” 贺雪权回忆,“是前两日我下嘴太重?” 复垂眸看乘白羽肩颈伤处。 莫将阑敷好的白帛已被贺雪权碎成齑粉,此刻伤处依旧蜿蜒,触目惊心。 “阿羽,你是……” 贺雪权道,“你是嫌我平素床笫之间不怜惜你?” “……?” 乘白羽别过脸,墨发如织,遮住胸口。 “你说我待你淡了,” 贺雪权逐字解析,“说我变心,难道都是因为我只顾自己快活?弄疼了你?” “……盟主,” 乘白羽木然道,“您还是快回大荒山吧。” “可是阿羽,” 贺雪权不服,“从前你是喜欢疼的。” “……谁会喜欢疼??” 乘白羽忍无可忍,“年轻时不知轻重就罢了,到如今——” “你就是怪我待你不够珍重,” 贺雪权肯定道,“还疑心起我身边的人来了,坏阿羽。” “但你不该。” 俯身轻啄乘白羽脸颊,又在唇上重重一咬,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那个崽子下媚香来气我。” “淘气,该罚。” “还说出解契的话,你说该不该罚?” “我说不该,有用么。”乘白羽瞟一眼满身金锁,真是好累。 “你说得是,没用,” 贺雪权笑道, “受着吧,待我回来给你解。” “在这之前,好好长长记性。” 言毕贺雪权窄袖一挥,衾被漫卷,盖住乘白羽的身体。 始作俑者不计后果,驾着夜厌速即离开。 他像是他的贮藏品,私有物。 乘白羽从不觉得他这个物件在主人眼里有多讨人喜爱,他只是…… 忍受不了失去他。 “咳,咳。” 伴着深重两声闷咳,鲜血流溢,淌到乘白羽的下颌和脖子上。 17、第 17 章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未知伏羲上神创世之初,鲤庭是否已然成泽。 仙鼎盟真是会择址,碧骖山一代紫气氤氲,这样的琅嬛福地,一定有人自鲤庭畔飞升,现在早已到玉虚天做神仙。 神仙啊,你们也回人间看一眼。 看看从前的福地还有几分清净,再看看不肖子孙是怎样辱没先人之名。 殿内,春行灯静静搁置在案上,不明不动,与寻常灯盏无异。 殿外,贺雪权走前下过禁制,即便有门人来寻,也会以为红尘殿空无一人。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那么我呢。 乘白羽左思右想不明白,他既没有丰功伟业,做学问也不精深,也没有过人的德行,他究竟为何被困? 他的罪名,是什么呢。 他知道父辈曾经的罪名是,学宫用魇术戕害弟子。 几大宗门世家纷纷作证,好好的子弟,送到承风学宫求学问道,没想到竟然求出一身疯病。 查证,治罪,雷霆手段,前后不过短短三日,乘氏不复存焉。 百年间规复到今日地步,总有鼎盛时期五六成风貌,从前家中蒙难时乘白羽不及回援,今日,承风学宫万不能再次断送在他手中。 可他实在不愿受制于人。 啊,捆仙索名不虚传,究竟如何…… 倏尔一阵轻微响动,乘白羽朝殿外看去。 红尘殿外殿豪奢华丽,寝殿俭朴质古。 外殿之所以奢靡,盖因贺雪权这人,大概总遗留几分狼族习性,打猎不能徒手而归,即便是山花野草也要叼回来些,外殿堆满这些年他带回的礼物,譬如什么幽梦花之类。 然而,殿中有什么也不稀奇,却万万不该有个人。 白衣,墨发,腰间悬白玉葫芦的人。 “你来了。”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乘白羽,” 李师焉问,“此地不是你的寝殿么?殿外的禁制是防谁。” “还赖在榻上?” 李师焉飘然跃至榻前,“你儿子扔给我不闻不问,还须我找上门就罢了,你还躲懒。” “……” 看清榻上情形,李师焉本就冰冻三尺的脸愈发冷凝,“我不知,你还有吐血的毛病。是谁。” 乘白羽摇头:“请教阁主,对付捆仙索有什么法子么?” “捆仙索?” 李师焉上手要掀衾被。 “别,”乘白羽撇开脸,“你说就成,或者有什么法宝——” 哗啦,整床褥被子被震飞,乘白羽闭上眼。 下一瞬他的身体落进一个怀抱。 李师焉用外氅将他裹得严实,拢在怀中朝殿外飞去。 “等等,我的灯!” 李师焉泡袖一展, “……喔。” 原来春行灯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妥妥贴贴挂在李师焉腰间,和他的宝贝葫芦并排。 “多谢。” “呵。” 两人在殿外半空中停一停,李师焉打量几眼: “是以,这禁制不是你下的,不是防不速之客闯殿,而是防你这个主人逃跑?” “咳咳。”乘白羽面上无光,索性闭嘴。 “那个花妖,只说你有意解契,” 两人飞上一张符,李师焉垂着脸,“我不知你的道侣待你恶劣至此。” 再抬起眼时目中锋刃万顷:“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乘白羽只希望,要是真有办法解捆仙索能不能先解开。 缚着手脚躺在另一个大男人怀里,真的是很,不成体统。 “贺盟主为何锁你?” 乘白羽:“一点小误会。” “呵,” 李师焉审视,“你二人两看怫然,必然不是一日嫌隙,何故纠缠至此?” “你二人成婚多久?算来已有百年。” “百年好时光,” 李师焉冷道,“凡人一辈子也过完。” 乘白羽微微摇头:“你不懂。” 李师焉傲然:“大道三千,还未有我不懂之事。” “……” 乘白羽道, “他是,承风学宫的恩人,我父临终前向他托孤,他既接下,势必要‘照拂’我一生一世。” 李师焉: “我观此人并不多么珍惜悦你,究竟有什么舍不得。抑或是,这便是他的爱人之道?” “你不知他,” 头一偏,乘白羽终于偎上李师焉覆着白袍的肩臂, “拖进狼窠的猎物,即便主人饱腹不食,也断没有放归的道理。” 爱人之道,呵。 如今他与贺雪权之间再谈情爱二字,未免奢侈。 “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很久很久了。” 太久太久啦。 久到,快忘了。 …… 在东海之滨落地,李师焉又问一个问题: “你如此轻易便跟我走?” 乘白羽眨眼: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阁主大人呐,您和您的清霄丹地可太高了。” “也好,他若来寻你,” 李师焉眼中寒光乍现,“我让他有去无回。” “好,预先多谢阁主。”乘白羽笑着应道。 来找也没事,又进不来。 贺雪权的底牌便是学宫,最坏便是付之一炬。 那么在那之前呢。 只是脱开你的桎梏,没说解契喔,总不能直接掀底牌烧山吧。 在那之前,贺雪权,你的底线又在哪里呢。 进披拂阁地界,先远远看一眼阿舟,形貌无恙,李师焉带着乘白羽直奔丹室。 知道他或许有伤是一回事,真正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你这是,” 李师焉凝定,“凭肉体凡胎想和捆仙索抗衡?” 乘白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他没有白躺着,而是一直在蓄力试图挣脱。 他右臂上血淋淋的痕迹一道挨着一道。 青白脱力的一张面孔,笑得畅快舒展:“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 李师焉不赞同,“你便去和姓贺的废物计较,伤到他的身上,你伤在自己身上算什么。” “哎呀阁主,至理名言,” 乘白羽笑道,“是我愚钝了。” “哼,愚不可及。” 说着愚不可及,李师焉眼风却错开,并不往那具青红交杂的身体上看。 斟酌着取出几味药喂乘白羽服下,期间一眼也没有多看。 没有看,笔直的脖颈和红透的耳垂,没有看,错落玲珑的锁骨,肌理匀停的胸膛和上头的红英,都没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李师焉冷硬的嗓音变得柔软: “生解捆仙索,你要受大罪,闭眼睡一觉吧,醒来万事大吉。” 乘白羽乖乖闭上眼,犹自顽笑:“倘若醒不过来呢。” “若你不醒,” 李师焉声量渐悄,“我替你找姓贺的讨命。” “在那之前……” “嗯?那之前还有什么?” “还有,” 李师焉手掌覆在乘白羽脑后,“你指望我做高个子,我是不是该,收些好处?” “唔……” 乘白羽没答,已沉沉睡去。 李师焉再不忍耐,俯身含住他的嘴唇。 不很娴熟,不得门路,李师焉一心修炼,没行过人道,没吃过心上人的嘴。 话本上有,可是再细腻的笔触,也只画到两唇相接而已。 如此,怎能足够? 李阁主无师自通,捏着乘白羽下颌轻而易举撬他的牙齿,如愿品尝到他口中的一切。 津液,贝齿,小舌,细细扫舐舔.弄,一寸不肯放过。 手一挥,终于下半身碍事的衣物也去掉。 李师焉细观片刻。 观摩乘白羽的身体带给他极其类似于悟道的体会。 那一瞬间千百年的岁月在他脑中奔腾穿梭,一些感悟,关于美丽与恒常,肆意滋生。 有些美中不足的伤,无碍,他会治好他的。 绑捆仙索的人,大致还算细心,没有碰到要害,膝盖上的淤青也细致绕开。 端看良久,李师焉叹口气。 “你说得对。” “他不爱你。” “倘若爱你,怎会狠心在你身上留半点伤痕。” 倘若爱你,李师焉捏一个诀在手中,预备破捆仙索,你身上每一寸皮和肉,都是不舍得伤的。 万万舍不得。 18、第 18 章 过了荀余,乘白羽伤愈。 清霄丹地,什么都好,就是不太有地方能满足口腹之欲。 披拂阁弟子都清修,借住在此的人…… 还有妖,还有魔,还有鬼,也没谁在吃食上特别有造诣。 这日,乘白羽带霜扶杳和阿舟跑出去大吃特吃,且连吃带拿,带回来两笼屉蒸蟹。 李师焉不明白:“捕捞清理,点水蒸熟,费时费力又难以果腹。” 阿舟腮帮子还是鼓的,模糊道: “这是晴鹭州产的膏蟹,李爹爹尝过便明白了。” 他李爹爹不肯问津这等俗物,霜扶杳在旁也是力劝,依然无果。 还是乘白羽,手剥一只蟹腿送到嘴边,李师焉勉为其难张嘴吞下。 “如何?” 乘白羽笑意殷殷,好似分享宝藏的孩童。 李师焉垂目:“尚可。” 螯肥白玉香。 美人指尖不经意划过嘴唇,也很香。 那是一种烟火香气,也是一种药材气味。 乘白羽硬抗捆仙索,着实伤得不清,李师焉令他在药浴中连泡九日夜,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浸入药汤。 岐黄香气,原本是李师焉身上的气味,绞缠蔓延,现在乘白羽身上也有了。 这比什么珍馐佳肴都令人沉迷,白衣的谪仙也要俯首。 乘轻舟啃完第二只,乘白羽不许他再吃: “你是胎里带的寒毒,蒸蟹性凉,别吃罢。” 乘轻舟恋恋不舍放下。 一时乘白羽心内又是愧疚又是疼惜, 想一想,道: “早前你说要择器,左右无事,不如办了?” 修士择法器,才是正经跨入修炼的门槛,通常由师长量骨勘天分,还要看本人的志趣。 这是大事,从前在紫重山是要占星祈福的,还要敬告祖宗天地,祭祖、恭贺,大宴连月不休。 择器这事,早则炼气修为可选,晚不过筑基初期,总是该选起来。阿舟人生的前一甲子因遏骨术生长格外缓慢,是以一直拖着。 “真的!” 乘轻舟眼睛一亮,“我要看兵器谱!以往阿爹从不让我看的!” 李师焉弹指,一束微光往他眉间一点:“禁制已撤,藏书楼你可去了。” 乘轻舟跃起:“多谢李爹爹!杳杳陪我!” ……有人问过杳杳的想法吗? 杳杳还想再吃一只蒸蟹。 根本没有人在意杳杳! 也没有人在意阿羽! 乘白羽不忿: “不让他上藏书楼,阁主你也不让。今日许他看,还是我的主意,怎么埋怨只埋怨我?谢却只谢你?” 李师焉:“乘轻舟是个好孩子。” ?乘白羽:“……你在得意什么?” “我得意?” 李师焉道,“是,我很得意。小白羽,你我像不像寻常夫妻?为着孩子争风吃醋。” “??” 乘白羽转头翻笼屉,“你吃的蟹难道有毒?阁主,你发癔症了。” “再者,” 乘白羽讲道理,“小白羽是什么?很像凡间富贵人家豢养的鸟雀。” “未尝不可,” 一点意气覆在李师焉面上,“你便做我的小雀儿,如何?” 乘白羽面无表情:“我不是鸟,多谢。” “小雀儿要啄人了,” 李师焉长眉舒展,“脾气真大。” 他正面乘白羽展颜而笑,乘白羽得以看全他的脸。 傲雪拒霜一般的面目,满载的不是意气,是柔情。 “……” 乘白羽面露古怪,“阿杳又给你看什么话本了?” “《长生殿秘史》,” 李师焉道,“杨妃先事寿王府再事大明宫,不正如你一般?先住仙鼎盟,后来我披拂阁。” ……前半段乘白羽还听一听,后半段险些仰倒。 “阁主,话本只是话本,” 乘白羽极其诚恳,“并不一定要一一与身边的人对应……且慢。” 乘白羽沉思:“明皇乃寿王之父,阁主与贺盟主……” 李师焉面目一肃,皱眉道:“我没有那等不肖子孙。” 他的嫌弃无遮无拦,乘白羽被逗乐: “你知道么?你现在的表情很像阿杳,阿杳吃到一只臭螃蟹就是这副样子。” 李师焉并不生气:“你说得很是,贺雪权的确很臭,臭鱼烂虾。” 呃,与臭鱼烂虾做夫妻,好像也很臭,乘白羽自觉被骂,默不吱声。 不过,马上就不臭了么。总有一天会的。 乘白羽心情重新振奋:“阁主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不敢说,不过我知道你一件事,你的事。” “?什么事。” “你想撤去遏骨术。” “!!” 乘白羽:“你如何得知??” 上下左右瞧瞧,“披拂阁难道还有绝学?观心术?” “啧,说你是雀儿,” 李师焉道,“乱学人言。” “……你再——” 李师焉抬手,拇指指腹抵住他的下唇。 啊,好烫,老神仙的指尖好烫。 乘白羽似是被燎灼,随后像是挨一下蜇,仰面躲开。 “走罢,” 李师焉若无其事收回手,“你功力刚恢复,独自解遏骨术不吃力么?我助你。” “阁主,” 乘白羽跟上,“我要与你说,你别学霜扶杳给你看的那些话本,有时人与人之间相处,颇多界限。” “哦?比如?” “比如啊,” 两人并肩向丹室行去,“旁人的口唇、脸颊之类,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能用手触碰。” “你与我不亲近?” 李师焉道,“你若说是,我便再不给你养孩儿。” “……不是一种亲近。” “你放心,” 李师焉忽然神色一正,“我有分寸。” 乘白羽大大呼出一口气,又听李师焉道:“又不是没碰过。” “……什么?” “别问,” 李师焉长袖束侧,“也别再杵着,来助我。” 李师焉令他取药点水,乘白羽默默听从调遣。 阿羽不满意。 但是阿羽会低头呢。 李阁主是个细致人,用各色丹药宝器列阵,以确保乘轻舟骨骼恢复无虞。 确实顺利,身长不过四尺的孩儿,转瞬间拔骨抽条,长成清俊儿郎模样。 此一番来由,乘白羽从前细细对乘轻舟讲过,他醒来时只有些新奇,倒没有惊异骇然之色。 “阿舟,” 乘白羽探他的脉,“可有哪处骨头格外疼么?” 青年声音清亮:“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病小痛,阿爹莫担心。” 他看去二十上下,恰恰是悟道的年纪。 修仙有延年益寿追溯青春之能,因此并没有面目衰老的修士,乘白羽看上去也是二十许人。 不过乘白羽的二十许和乘轻舟的二十许,差很多,乘轻舟看起来清澈、朝气,充满一股涉世未深的稚嫩之感。 在场三人瞧着。 乘白羽心内长叹:这孩子实在缺少历练,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霜扶杳惊呼: “像!太像了!阿舟,你和你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李师焉形容也有几分震动,不过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招呼霜扶杳一同出去,留父子二人独处。 “爹爹,” 乘轻舟轻声道,“从今往后阿舟长大了,爹爹不必总是担心了。” “谁说的?” 乘白羽笑得温和,“你最刻苦,何时惹我操过心。” “有的,”乘轻舟道,“生病的时候。” “从前总是生病,我不愿生病,总害爹爹、阿杳,还有李爹爹,总是害你们担心,” 乘轻舟赧然道。 “你不知道吧?” 乘白羽一副来来来大秘密悄悄告诉你的模样, “常生病的人才长寿,那些平白无故暴毙的啊,都是平日不生病的。” “……” 乘轻舟不信,“我瞧李爹爹就从不生病。” “……这话别告诉他。” 相视而笑,乘轻舟笑意落一落。 乘白羽看在眼里,直言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爹爹,” 乘轻舟问, “杳杳说我诞自爹爹腹中,那我的……另一个爹是谁?” “我自觉不是李爹爹,是么?” “不是,” 乘白羽并不遮掩,“你听我与你道来。” 从承风学宫到仙鼎盟,乘白羽无一隐藏,也无歪曲中伤,平铺直叙悉数告知。 除却“话本”一事,一句也没隐瞒。 言毕,乘白羽自袖中抽出一枚凰羽,五色莹润,流光溢彩。 “有鸟焉,五采而文,名曰凤皇,见则天下安宁。凰羽一物,百妖退避,佩之不蛊。” “你若想与你另一个父亲相认,你可不佩戴凰羽,去寻他,或者他族中的血脉自然会感知你的存在。” “你若不想,这枚凰羽能助你暂时不受妖族血脉侵扰。” 乘白羽摊开掌心:“阿舟,你来选罢。” 乘轻舟歪着脑袋。 乘白羽一颗心提到嗓子口。 紧接着乘轻舟自衣襟里揪出一物,赫然也是一枚凰羽。 “李爹爹方才已予我了啊,” 乘轻舟理所当然道,“我要戴的,我只是爹爹和李爹爹的孩儿,不是旁人的孩子。” “……好。” 说不清为何,乘白羽险些落泪。 胸腔中酸涩交加,一时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乘轻舟仰着脸:“我总算,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爹爹了。” “好,”乘白羽勉力微笑,“等你来照顾。” 说罢将两枚凰羽仔仔细细穿过璎珞结子,亲手佩戴在乘轻舟脖子上。 “所以,” 乘轻舟凝目细思,“从今而后无人可循血脉来扰我?” “是。”乘白羽轻轻颔首。 “好极,”乘轻舟击掌而笑,“咱们便守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谁也管不着。” 这孩子,是如此笃定,如此贴心,丝毫没有迟疑。 乘白羽怔然。 随即笑意绽出:“是,谁也管不着。” 19、第 19 章 人不是神仙,也不是天道。 纵然是神仙,也不可能万事顺心。 倘若一个人事事称心,无忧无虑,那么一定是有人在替他操心。 乘白羽少时很顺遂,那是家族庇护的缘故。 后来,便只有他一人了。 彼时无人议论乘氏这个遗孤的长短么? 怎么那么巧,全族覆灭偏他一人逃过一劫? 也有非议,也有劫杀,贺雪权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终归孑然一身独自面对。 今日有一人,简直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虫,料到他所思所想,不动声色备好凰羽。 也是这一人,对他说出那句话。 这么多年,失去父母亲族以后,再无人说过的那句话: 白羽,你不是废物。 你一定学得很快。 从丹室缓步而出,乘白羽遥望不远处的两人,默念: “多谢你。” “李师焉。” 老神仙偶尔发癫,发好了,又不会少块肉。 乘轻舟拽着霜扶杳继续逛藏书楼,乘白羽走来问李师焉: “阁主怎么想到备凰羽?” 李师焉:“不是你说的么?披拂阁中人都会观心术。” “……” 又在胡说。 啊,无限感怀,只维系住一刻钟。 “哦,” 乘白羽些微无言,“那烦请阁主说说看呢,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不对,” 若有所思,“观心术又不是先知术,凰羽须提早预备吧?” “是,” 李师焉眼风往春行灯飘,“观心术的确不是先知术,不能与东皇遗魂相提并论。” “……” 乘白羽捋一捋袖子,青袍一揽,将春行灯收回袖中。 阿羽听不懂呢。 听不懂怎么办,不答。 “不自在了?” 李师焉抬手捋他的袖口,“贺雪权是个不透气的蠢货,打量我与他一般?” “雀儿。” “你的本事何至于此。” “你的灯比你诚实。” “记住,在我面前永远不必遮掩藏拙,也不必有顾虑。” “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我不看你这副样子。” “雀儿也展羽,你要无拘无束一飞冲天。” …… 乘白羽神魂一劈两半,一半再次陷入感激和欣慕,另一半一句话也不想和这个老神仙再说。 都说了不是鸟了! 可他教他一飞冲天。 “你知道么,” 李师焉手指沿着袖口上攀,拂过乘白羽面颊,“你脸红了。” “!不可能。” “耳朵尖也红了呢。”李师焉兴味盎然。 在乘白羽发作前,他收回手。 另起一事: “其实倒要问你,我阁中多珍宝,是我千百年搜集而得,你的凰羽又是何处得来?你又是如何得知凰羽可遮掩妖族血脉?” 乘白羽:“你不是会观心?你看看呢。” “你啊,动辄耍性子,” 李师焉叹气,“好了好了,我不说会观心术,也不说你是雀儿,好不好?” 这话有点怪,具体哪里怪,乘白羽一时不得要领。 “可以说与我了吧?究竟如何得来?” 乘白羽正色: “在章留山偶遇一罪人,他有罪,以此赎罪,将秘密与凰羽悉数交付我。” “语焉不详,” 李师焉点评道,复道,“罢了,我不多问。” “多谢。” …… 无人处,李师焉自言: “人果然有贪嗔痴,见他脸上涨红,谁能克制心性一点不招惹?一句不逗弄?” “逗得厉害,茸羽炸起要啄人,又只一心一意想要哄他。” “这雀儿。” …… 待乘轻舟择好兵器,乘白羽一窒。 “我想学重剑!”乘轻舟欢天喜地。 “你想学……?那玩意啊……” 乘白羽喃喃, “为何是重剑?哪怕是轻剑也好啊……” 乘轻舟开始喋喋不休,上古神兵从头说一遍,言语间的喜爱崇慕做不得假。 他如此执意,乘白羽叹口气答允。 从前最好的藏剑是紫流,已然赠给莫将阑,乘白羽在百宝囊中搜索片刻,托出一柄镶铜重剑。 “为何剑身分黄白两色?”霜扶杳好奇,“剑脊与剑刃迥然异色,是何缘故?” 此神兵剑刃亮白,剑背却呈古朴铜色。 “黄白出自不同造物,” 乘白羽娓娓道来,“白者多锡,黄者多铜,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韧也。” “原来如此,”乘轻舟眼睛亮晶晶,“真是神异超凡。” 说罢与霜扶杳两个围着,脑袋埋在一处叽叽喳喳。 这剑……自然是一柄好剑。 这是遗物,又不全是。 它的前身是紫重山最好的重剑之一,是从前的大弟子朝觉雨的佩剑。 朝觉雨临死前率众弟子顽抗,最终死在紫重山,刃断魂销。 眼前这东西,是后来乘白羽寻回的碎片,经名师修缮,重得一剑。 “阿爹,剑铭为何?”乘轻舟询问。 “‘枯弦’。” “枯弦,”乘轻舟来来回回念几遍,“是何典故?” 不知为何,乘白羽一时没答。 “是任侠子祖师的留篇,” 李师焉代道,“断剑徒劳匣,枯琴无复弦。相逢不多得,颓手向黄泉。” “喔!颇有真意!” 乘轻舟如获至宝,急急拉着霜扶杳又是一番嘀嘀咕咕。 “断剑重铸之日,是你亲自在剑炉旁守候?” 李师焉似读懂乘白羽腹中隐而未发的千万个心思, “原来另有故人。” “也算不得……” 话到此处,乘白羽索性问,“阁主不问世事,百年前有一件大事,不知阁主有没有耳闻?” “你说你家里的事?” 李师焉道,“略有耳闻。罪名蹊跷,仙鼎盟上一任盟主也不细察,直接兴师问罪率人攻山,想必是有些隐情。” “紫重山百代传承,护山大阵绵延千里,” 乘白羽淡淡道,“我族中子弟都比我出息,怎会?抵御不住仙鼎盟的进犯也罢了,还顷刻之间全部‘伏诛’。” “听闻你父先一步被请到仙鼎盟,并没有在紫重山坐镇。” 李师焉大约头一回后悔,悔避世隐修。 “是,也不全是,” 乘白羽瞥一眼院中刷得正欢的两人,“他们使禁术奴役妖修。” 妖族的大妖,与人族顶尖修士,并不分伯仲。 可是,他们不惧伤痛,不畏生死,佩戴凰羽伪装成人族,攻进紫重山力战到死,而是个人就会惜命,又如何与之匹敌?因此当年夜袭紫重山,一击即溃。 “这些秘辛,”李师焉敏锐地问,“你如何得知?” “说了有一个罪人,” 乘白羽眼中空洞,凭空怨气横生, “有个罪魁,不幸被我寻着。秘术我已知晓,他藏在内府中的凰羽我全数启出……” “乘白羽,”李师焉暴喝,“回神!” “……嗯?” “我,”乘白羽慢慢问,“是怎么了?” 李师焉摸他的脉:“怨气扰人心智,你是一时魇住了。” “……”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向窗外叹道,“原来我怨气还这么大呢。” 李师焉忍不住问:“那名罪魁,如今如何了?” “嗬嗬。” 乘白羽笑一笑,没答。 最后一丝森然笑意散尽,乘白羽复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纯白良善,是他惯有的笑容。 他举步行至院中:“阿舟,我来演一套剑式。” “好!”乘轻舟手托枯弦予他。 他在院中站定。 此时新雪初霁,天光清朗,天地间有一人,青袍如展,剑气纵天。 一套演毕,端的行云流水意态高妙,个中剑道真谛,只可意会。 乘轻舟嗷地一嗓子奔去忙着请教。 李师焉未动,只是久久未能回神。 而后自言自语道:“我观世间传闻,多为不实。” “什么?”一旁霜扶杳问。 “九州皆道仙鼎盟盟主之道侣,空有皮囊,华而不实,” 李师焉情绪复杂, “如今一看,他若修剑,天下古今难逢敌手。” 他的这套剑式,当年又是,从谁人身上看见的呢。 剑道讲究摹形会意,他临摹的那一人,又是谁呢。 忽地李阁主面色渐明。 哈,贺雪权。 他的心里从前有故人,往后有我,从来没有你。 李师焉快慰地想。 乘轻舟研磨新观得的剑式,乘白羽退至近旁。 李师焉悠然靠近。 “又在发什么愁?” “啊?!”乘白羽震惊,“究竟怎么知道的?” “别管,你又愁什么?” “唉,这孩子学剑,” 乘白羽如实道,“九州之上最好的宗门是瑶光剑阁,又不能去,如何是好?” “就是贺雪权兼任阁主的那个剑宗?” 李师焉不以为然,“我看不过尔尔,不如你亲自教。” “我?”乘白羽摇一摇脑袋。 我只是首卷一无名小卒啊。 “不行,还是要访名师。” “你方才身上那股狂放劲头呢?” 李师焉揶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仿佛倘若如来祖师是你的仇人,你也要杀到九重天。” “……这不是,好了么。” 顽笑两句,李师焉正色道: “你说贺雪权心中对你没有爱意,我今日更信服。” “你不信你使得好剑法,而他是剑道大家,百年的姻缘,他竟然从未更正过你的想法。倘若真心待你,怎会打压你,任你自贬至此。” 嗯。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也是好话。 温言款语,慰帖人心。 可是…… “阁主,”乘白羽轻微崩溃,“多久前的话了啊,怎么还记得。” 似有若无抱怨完,他便看阿舟舞剑去了。 “怎么不记得,” 李师焉立在原地轻吟,“你记得家族的仇,姓贺的仇,我替你记。” 永世记得。 20、第 20 章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丁亥月,变通自在,力动乾坤,移山竭海,登乾元境!垂贺合欢宗后继有人】 乾元境,即化神。 修到化神不稀奇,古往今来化神修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但是得天道注目,很稀奇,说明此人八字四正多,命带华盖,大有可为。 并且,应当还很年轻。 紧随其后,一张绯红的请帖呈到李师焉面前。 据闻合欢宗一长老在东海之涯长身伏地,三叩九拜整整十日,轮守的门人动容,代将请帖呈进来。 “合欢宗,好得很,” 李师焉草草扫一眼,“区区乾元境,也值当大肆庆贺。” 霜扶杳左看右看,小小声道: “我怎么觉着,庆贺在其次,最要紧是给仙鼎盟看脸色呢。” 邀四方共贺,就怕贺着贺着,贺出一份盟誓来,你说说看,仙鼎盟保准如鲠在喉。 “此话有理,” 李师焉冰霜也似的眼睛燃起火星,“那倒要好好恭贺一番了。” 乘白羽险些噎住: “……披拂阁在东海之滨,合欢宗在西北流沙腹地,阁主你……” “能给仙鼎盟找不痛快,” 霜扶杳悄悄觑一眼李师焉,“他才不管呢。” 其实乘白羽也很想给仙鼎盟找不痛快。 可是,披拂阁不能打头阵啊,还是要低调。 阿舟选佩戴凰羽,总要成全孩子一片孝心,不能即刻教阿舟置身于暴露的风险里。 老神仙随心所欲惯了,乘白羽张嘴,预备苦口婆心劝说一番, 没想到还没说呢,李师焉话锋一转: “人多浊气盛,不去凑这个热闹。” ……? 变得也太快了吧。乘白羽愈发摸不透这个人。 又过两日,乘白羽正在给乘轻舟指点剑式,李师焉现身。 “你的红尘殿,有访客。” “哦,”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他回去了?” “不是他,”李师焉道,“是他娘。” 嗯?皋蓼娘娘? 不是,嗯?? 乘白羽张大嘴巴看李师焉: “你如何知道红尘殿的访客是谁?” “我在你殿中留有神识。”李师焉大方道。 “我敢不防?” 李师焉袖中一截捆仙索赤金的光一闪,“还有你殿外的禁制,谁知你那个道侣还有什么野蛮手段?” 是这个道理…… 乘轻舟瞪大眼睛: “还有这等事?”一指捆仙索,“那是何物?” “没什么!” 乘白羽拉住李师焉要走。 “阿爹,” 乘轻舟面上怒气渐盈,“你不是说只是日子久了,情淡如水索然无味?难道他还囚齽你不成?” 李师焉意味深长:“你倒好德行,不肯多说一句他的不是。” 乘轻舟愤恨稍缓,迟疑: “难道……” “阿爹,是你与李爹爹的事被那个人发现了吗?因此他才要锁你?” “……??” 乘白羽活像被雷劈,“我和李阁主,什么事??” 李师焉道: “粗鲁凶蛮,暴虐残酷,姓贺的天性如此,与你爹行事无关,” 唤来霜扶杳,“不早了,领乘轻舟去丹室默经。” “可是,” 乘轻舟一面被薅着走一面道,“我观你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也并没有什么呀。” 霜扶杳一个劲拖,装作一个字没听见。 “是没什么啊!” 乘白羽大呼冤枉,“……不是,谁发乎情??” 两人已经走远。 “罢了罢了,”李师焉淡笑着劝,“童言无忌。” 乘白羽:“不行,我要与他说清楚。” “再说罢,” 李师焉拦住,“你得空还是想想,要让你的访客等多久。” “……也是。” “我猜雪母降临,或许与合欢宗有关,” 李师焉道,“我送你去一趟?” 乘白羽斜他一眼:“阁主,你是有什么馊主意。” 李师焉卖关子:“到仙鼎盟便知。” 当夜,两人启程。 落于仙鼎盟山门前,李师焉教乘白羽悄无声息先回红尘殿: “稍后出来,记得了?” “好,好。” 乘白羽大笑,做一口型:老不正经。 李师焉作势发怒,乘白羽旋身朝鲤庭飞去。 鲤庭畔果然有一行人簇拥,当中女子,高冠着羽,手握权杖,不是贺雪权的娘是谁。 乘白羽潜入殿中静待。 约摸一刻钟后,殿外乱起来: “有人闯山门!” “阵法拦他不住……” 乘白羽心说这是作什么妖。 忽攸之间整座碧骖山脉隐隐一颤,磅礴的灵力涌灌而出,每一个修士都感受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威压! “贺盟主可在?吾有一事相托。” 李师焉的声音放大数倍,声震九霄。 隐约有一盟中长老答话,声势未可比拟。 “来者何人。” 铿锵的女声自鲤庭波涛中跃出,遥遥与李师焉对峙。 “东海滨一无名术士耳。” 说着无名,声气傲然。 议论声起: “……是清霄丹地那位!” “披拂阁阁主李师焉!” “他!来咱们这里做什么?盟主不在!” “戚扬仙君也不在。” “化神以上的长老都随盟军出征去了,只有……春行仙君。” “他顶什么用!” …… 乘白羽无奈,怎么还带上我了。 忽地一声惊呼,好似有人负伤, 又听见李师焉道: “呵,即便是你们盟主也拦不得我,何况强抡上古光斧的鼠辈,俱是欺世盗名。” 呃,众人面面相觑: “……咱们放任他如此诋毁戚扬仙君么?” “戚扬仙君的修为,怎么和李阁主比……” “鸣鸦阎氏,又不是从前的紫重山乘氏、沛国朝氏,又有什么说不得……” “嘘……” 皋蓼询问究竟何事到访,并不为旁枝末节所动。 李师焉言道听闻合欢宗有喜事,不便前往,请仙鼎盟代为相贺。 殿内乘白羽一听,果真是“馊”主意。 仙鼎盟原先可能并不一定会应合欢宗的邀,如今非去不可,属于是人家想扇你巴掌,你不得不把脸伸过去。 合欢宗原本意在挑衅,这一下可好,当世高人,要通过仙鼎盟贺你,活像你不够格似的,必定更忌恨仙鼎盟,真是,好恶心。 好恶心,好喜欢。 啊,未知是合欢宗哪位幸运儿,在这风口浪尖化神,算你天降大任于斯人。 正在遐想,殿外传来一股药香,转瞬间一袭白衣在榻边坐下。 “阁主妙计。”乘白羽嘻嘻嘻。 “你愿亲自去瞧这热闹么?” 李师焉道,“我观雪母,有意要你陪她去合欢宗。” 乘白羽想一想。 想多陪陪阿舟。 也确实想看热闹。 “就知道你这性子,”李师焉笑道,“去罢。” 伸手掀乘白羽衣襟。 “?!做什么?” “复原,” 李师焉手上不停, “不然日后雪母和她的好儿子对起来,你身上的捆仙索呢?也让她亲眼看看她的好儿子干些什么好事。” “阁主思虑周全,” 乘白羽吸气,“不过能不能先不要剥我的衣服?” “不成,”李师焉严肃,“来不及了。” 只在须臾,青裳不知所踪,李师焉施法重现前些日子场景,乘白羽身上伤痕纵横。 “啧。” 李师焉俯首立在榻边垂着眼。 “……不是说来不及了?” 还看。 乘白羽又道: “你也瞧见外头那些人如何惧你,我知道你想助我,可依你的性子,不该到合欢宗大闹一场?也没人敢说什么。” “你也不惧贺雪权母子,何故一定要复原?” “我老早想问,何必如此迂回?” “嗯,不许问,” 李师焉倾身,盖拂乘白羽的眼睛,“乖乖的,办完这件事,我与阿舟等着你。” 似有若无,他的袖口飘出一段香。 草木岐黄,沁人心脾。 “……好吧。” …… 高人驾临,真气“恰巧”震碎红尘殿外的禁制。 李师焉离开,几乎前后脚,皋蓼进红尘殿。 “你殿外为何下禁制——?” 皋蓼看清榻上情形,厉声朝身后喝道,“你等在此等候!” “是。” “属下遵命。” 她踱至寝榻旁,居高临下一派审视: “是我儿关的你?” 观她神情,乘白羽若有一个字答错,好似今日便出不得红尘殿。 21、第 21 章 “为着合欢宗收徒的事?” 乘白羽垂首不言。 皋蓼神色了然,行至榻边上下打量一番,她这样的大妖自有破除捆仙索的法子。 有些疼,还好,乘白羽面上不显,低低嗯一声。 “服下,” 皋蓼掷来一枚丹药,“你伤着不像样子,你还要随我去沙凫州。” “是……什么?” “没听李阁主说么?要咱们代送贺礼。” “不等雪权么?”乘白羽问。 “赶回来再折返,折腾人,他和阎家那个小子一道前往罢,” 皋蓼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你乃堂堂化神修为,虽说大致是仙丹仙药堆出来的修为,可你也该自行历练,自立自强,活像离了人不能活” “还是一个使捆仙索捆你的人。” 复道: “我听说了,你去沙凫州惹出好大动静,你该有自知之明,也别怪雪权担心生气。” 乘白羽:。 利落披衣起身。 “知道了,皋蓼娘娘,咱们走吧。” - 乘白羽陪皋蓼到合欢宗第二日,贺雪权至。 自然,是与阎闻雪敛袂而来。 他两人吃好相貌的福,负剑执斧又自有一股杀伐之气,格外雄姿英发,好一双当世英雄。 “呀,可惜了!贺盟主已有道侣。” “可惜什么?有道侣又怎样,迎一位侧君罢了。” “你们瞧戚扬仙君瞧贺盟主的眼神,比月泉水还含情脉脉呢。” “是哦……” 合欢宗的男女弟子从不知矜持二字为何物,当众大声调侃起哄,没见…… 至少乘白羽,没见贺雪权拒绝。 没拒绝,也没有异议。 他好似兴致极高,与合欢宗以及旁的宗门长老寒暄,总要侧过脸引见阎闻雪。 不要韫匵而藏,也不要洗兵不用,就要如此耀眼、如此欣然,带在身边,展示给世人。 皋蓼是大妖,自有矜持,今日儿子接风宴也不来,只有乘白羽只身前来,身形湮没在人群里。 众星捧月,而他只是天边一颗不算明亮的星子。 “师尊,” 不知何时他身边凑近一人,稔丽面孔、麦色肌肤,“我好想你。” 乘白羽转身看。 “啊,将阑。” 随即惊喜:“是你?!成功修成化神境的是你?” “师尊,” 莫将阑黏糊道,“师尊不问我修炼苦不苦,是怎样的不眠不休悬梁刺股……” “是,上次见你不过元婴中期上下,” 乘白羽面目肃整, “你没犯傻乱用什么禁术吧?修炼原本是逆天而行,切忌揠苗助长。” “你!不问我就罢了,” 莫将阑越说越委屈,“还疑心我的人品?” “不是,为师是担心你。” “师尊,” 莫将阑打断,按住乘白羽的腰埋进怀中,“我好想你。” “……你也是化神修士了,像什么话?” “就要!” …… 堂上远处,贺雪权双唇紧抿眸中凛然。 那是他,怒气已极的态势。 角落里,两道身影交颈相拥,仿佛情意绵绵,不绝不休。 22、第 22 章 “与你一同来的那个大妖呢?” 乘白羽:“慎言,她是妖族之主。” “知道知道,贺盟主的娘嘛。但她待你爱答不理的,” 莫将阑撇撇嘴, “我便懒怠搭理她。” 觑一眼乘白羽,复道: “她对你动辄冷眉冷眼,一定是她儿子不肯在她面前替你美言的缘故,母子俩没一个好东西。” “……” 乘白羽拎着人转到一处偏僻廊庑, “越发没谱,你兄长大宴宾朋颇多苦心,你更不好口无遮拦招摇过市,你——” “你有在听么?” “我当是什么,” 莫将阑倚在廊下,懒洋洋的,“还以为师尊领我来无人处要做什么呢。” 说着美艳绝伦的眼睛轻眨,勾魂夺魄。 “不许胡说,” 乘白羽无奈,“你分明没那个胆子,又总要出言佻薄。” “我怎么没有?” 莫将阑勾住青色的衣裳带子,“我记得上回分别前,我与师尊分明……” 上回分别,落在贺雪权手里好一顿整治。 乘白羽神色一黯。 “怎么了?” 莫将阑敏感地问,“对了,上回醒来听他们说姓贺的来了?随后呢?问他们也不肯说。” 乘白羽只说无事。 莫将阑急道:“他怎么你了??” “将阑,他无论怎样,” 乘白羽摇头,“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可是我已经化神了!” 莫将阑分辩,“比我上——比同辈人都要厉害,已经能为师尊主持公道!” “我的公道我自己……” 正说着,一阵骚动: “贺盟主召咱们都进殿……” “……什么事?” “说是方才有人出言冒犯,要揪出来示众……” 乘、莫二人对视一眼,莫将阑道:“在我合欢宗的地盘上立规矩,好大的脸面!等着。” “哎,你做什么去?” “我去叫我哥!” “……”那你去吧。 乘白羽没有撑腰的人可以叫,独自折回殿中。 大殿中央,贺雪权与阎闻雪端坐上首。 听几耳朵,乘白羽愣是没听明白什么事。 究竟这个好事之人说了什么犯上不敬的话? 不知道。 贺雪权寥寥说几句“谨言慎行”、“修士典范”之类的说辞,目光似乎还格外遛过乘白羽站的角落,乘白羽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不久人群散去,重又恢复言笑晏晏的饮宴气氛。 此时乘白羽心内“哦”一声。 大约是,合欢宗弟子的起哄让阎闻雪失了颜面,下不来台,因此要大张旗鼓做规矩。 嗯。 如此珍爱回护,看来进度加快了。 好事。 倏尔殿外一阵舞乐香风,迤逦行进来一行人。 当中的男子,身披紫袍,鲜红冠带,想必就是合欢宗宗主莫渐夷。 其实细论五官,他和莫将阑长得绝相似,但他要多一些凌厉英气,并没有莫将阑的男生女相。 气势也不一样。 莫将阑看起来是个不好惹的人,这位呢,不知哪里带出些狠厉悚然气质,属于绝对绝对不要惹的人。 殿上倒没有当世两大势力对峙的气息,欢声反而更盛。 莫宗主宣布大宴一季,请宾客们尽情享乐,宝馔佳肴、醴酿歌舞,络绎进到殿中。 乘白羽陪在皋蓼娘娘身边扮摆件, 不一时阎闻雪过来, 伯母长伯母短。 皋蓼亲切道:“令堂还好么?前日她……” “劳伯母挂念,家母……” …… 又引一些人族宗门的宗主、长老来见,皋蓼一改冷淡神情,十分好说话样子。 退一步,退两步。 无人发觉,乘白羽在某个时刻留在原地。 哎呀,不是的。 雪母娘娘刚进殿时,也有人上前攀谈,乘白羽也没干杵着不搭理,也从中引见来着。 就像他刚和贺雪权成婚时去神木谷拜见,他是要改口的,皋蓼却道: “吾乃万妖之主,非是寻常父母,你还是伏用尊称为好。” 因此乘白羽没唤过她一声母亲,伯母也没有。 原来,旁人唤伯母,是可以的。 旁人的引见,她是泰然受之的。 从前乘白羽三天两头往神木谷跑,看冷脸也不耽误他跑。 然而人与人交往,大约还是要看眼缘,雪母娘娘,可能就是不喜欢他吧。 那时的乘白羽会伤神懊丧,会变着花样讨一份注定得不到的欢心。 如今的乘白羽澹然笑笑,寻偏僻一席落座,该吃该喝绝不耽误。 唔,合欢宗酿得好酒,是月泉水的缘故么?或许贮存一些?带回去请老神仙和阿杳尝尝。 阿舟还小…… 乘白羽哑然,也不小了,也可尝试饮酒了。 还怪想念的呢,阿舟他们。 左右看看。 今年欢笑有几人? 幽姿不入少年场。 乘白羽从袖中托出春行灯,飘然离席。 寻一处无人偏殿,乘白羽瞑目捏诀,打算试试老神仙教的凭虚显影。 正在此时,殿门开合。 此一处偏殿乃宾客休憩更衣之所,先前进来时乘白羽分明下有禁制,因道: “既见禁制,道友何故闯殿。” “我何故闯殿?我来瞧瞧你是不是又和人幽会。” 一道劲风袭来,卷着乘白羽的腰摔在殿门上,乘白羽祭起春行灯飘立身前。 “真是能耐,” 贺雪权面目阴沉,“见到我二话不说直接亮兵刃?” “……” 乘白羽烟霭一般的眼睛里并没有一丝情绪。 “捆仙索谁给你解的?”贺雪权问,“我娘?” 默然对峙,春行灯寸步不许近身。 终于乘白羽开口: “你看见了,此间并无旁人,遑论什么幽会,你可以走了。” 贺雪权目光悍戾如鹰在他面上逡巡,少顷,夜厌蓦地发动,直取春行灯! 咻—— 春行焰光大亮,与重剑斗在一处,趁着这空档,贺雪权如鬼魅般欺近,照着乘白羽腰眼一拂。 “唔!” 刹那间一股酸麻蔓延全身,乘白羽挥灯反击。 是实打实的杀招,不是闹着顽的招式,贺雪权面沉如水,夜厌转而一剑劈在殿门口的禁制上。 声东击西! “你耍诈!” “又如何?倒是你,” 贺雪权趁机抓住他,“你要噤声,禁制已撤,稍大些的动静传到主殿,修为高深者便能听见。” 半狼血统,高大魁岸,严严实实将乘白羽的身体堵在殿门后。 “我都看见了,” 贺雪权咬牙在他耳边吐息,“你与你的‘好徒弟’大庭广众搂搂抱抱,后来甚至避开众人,做什么去了?他碰你没有?” “你既然已经确信,”乘白羽也咬着牙,“何必再问。” “呵,”贺雪权伏在他肩上闷声而笑,“阿羽,你是真不怕。” 一手环住腰身和手臂让他挣无可挣,另一手托住股间往怀里按紧,两人严丝合缝贴在一处。 “别!”乘白羽疾呼。 “我做什么了?” 贺雪权手上搲掘不停,“怎么,这里,尝过别的男人了?” “贺雪权!” 乘白羽紧抽一口气,“你闹够没有?你成日与旁人同进同出,我说过一个字?你还来污蔑我!” “污蔑?怎么,你二人还未真正苟合?” 贺雪权玩味,“我不知道,合欢宗中人竟然如此纯情。” “他还没碰过这里?” 手上辗转,“你们总是隔着衣裳么?还是他只亵玩你的上身?” “呵,”贺雪权紧盯一眼乘白羽融动的脸色,“怪没趣的吧?” “我、来、教、你,” 寻着一处,两柄指刃毫不怜惜掇开,“何为欢愉。” 23、第 23 章 天地之道,阴阳调和。 女子生牝屋,男子生牡阳。 乘白羽不知上辈子积什么德,抑或是做什么恶,二者兼具。 古籍上记载,阳为浊阴为清,因此女子更适合修仙,又因阳气过重者易犯杀孽,雷劫严厉,是以古往今来飞升的仙子比仙君多。 而阴阳双生者,从没有记载,似乎讳莫如深。 少时乘白羽鲜少为此事发愁。 他是乘氏这一代年纪最幼的嫡脉,父亲是宗主,头顶上的姊姊和族兄都很出息,他生得如此特殊更惹长辈手足爱护。 犹记那时,族人也不敦促他用功,也不强求他修炼,围着护着缄守秘密,成日变着法子与他散心逗趣,生怕他自怜自伤,愁肠百结。 养得乘氏这小公子,见人便笑,柔软良善。 少年不识愁滋味。 于是少债老偿,这滋味,往后的百年间乘白羽尝一个遍。 最难下咽的愁是憎恶,对自己的。 分明是受制于人,分明并没有动情,甚至是气忿,可是,指节延展,欢快的媚.肉迫不及待拥上去,亲吻、谄媚,毫无尊严。 “阿羽,”贺雪权在他耳边调笑,“我的袖子口也要濡出印子。” “你,” 乘白羽咽下满喉热气,“我什么样子要紧么?你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要我。” “哦?被你看穿了呢,” 贺雪权伸手撬开他的嘴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直抵嗓子口,“对,这样多好,乖乖张亓。” 说罢双管齐下,撅开乘白羽的身体。 不,真的不想,乘白羽拼命摇头,听见神智在尖叫。 可胞宫里的软.肉不听,如火如荼如泣如慕,任由深理的一物斥地侵袭,在璧上一次次毫不留情地留下凹印,一双雪臋也不听,自作主张一下一下往后送。 “阿羽,阿羽,” 满足的喟叹自贺雪权唇间溢出,“你好想我。” 不,不是的。 身体的习以为常和眷恋如初,不是想念。 它只见过贺雪权,并且辛勤诞育过贺雪权的子嗣,没想到它竟然逆来顺受变得忠贞认主。 忠贞到没有廉耻。 乘白羽奋力吐出口中肆意作弄的手指,弯腰干呕。 “作呕?”贺雪权声音变冷,“我令你如此厌恶?” “你是在强迫我,” 乘白羽手撑住华美繁复的檀木殿门,木雕缝隙里零星几处灰尘印子,“好脏。” “脏?”贺雪权动作一顿,“你说,脏?” “可是,你的身体不是这样说的呢。” “小肉儿,在撒娇呢。” 乘白羽:“随你说吧。” 身后静默一息。 “还有更脏的,” 犬齿划过耳侧落在后颈,“阿羽,我要溺你里面。” !“别!” 乘白羽瞳孔骤然扩大,恐惧到浑身打颤,“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我曾替你诞育子嗣的,那里曾经为你的孩子撑薄变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可是,又有什么不能。 从前贺雪权在万星崖牵他的手,百万星辰一同见证,还曾花费两年时间徒步行至南海观音宫还愿,一步一叩首。 “我曾拜菩萨发愿,但凡你肯多瞧我一眼,我愿立时死了,” 彼时的贺雪权信誓旦旦, “阿羽,我必定爱你、重你,护你周全,千秋百代,至死方休。” 又有什么不能?他的誓言几句是真。 啊,不好,当时就该听出来的,他实在说太多“死”字。 有些话说太多会成真,乘白羽觉得自己的的确确快要死了。 暮去朝来颜色旧,生死只是两无情。 “嗯?你哭了?” 贺雪权声音惊着,翻他转身,“怎么哭了?” “啊,”乘白羽不知道自己还会哭呢,“没吧。” 他周身直似无骨,滑着往地上瘫,贺雪权双臂抱定他: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显见慌神。 将人细致抱上坐榻,见他还在落泪,贺雪权道: “别哭,是我的不是,别当真,我怎会如此辱你?你一向喜洁,我怎会如此?好了,我给你赔不是。” 乘白羽仰在榻上只是无话,贺雪权道:“你还要我跪地拜你赔罪么?” “不必,” 乘白羽胡乱抹脸,“你只须……退出去。” “嘿,” 贺雪权当他性子使完,重新覆他身上, “那不成。” “禁制我已补好,阿羽,你只须……” 盘桓又两炷香功夫, “乖阿羽,予你了。” 贺雪权在绝深处锁结,又细细密密吻遍腰腹腿沟,声声相唤。 少顷,贺雪权凭空一划,一座三面悬屏的湢澡室赫然出现, “我先收拾干净再来扶你。” 贺雪权在乘白羽眉间轻吻。 乘白羽并不答应。 神魂归位,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糟糕,没带炎冰绝息丹。 上回服得便有些迟了,唉。 屏风后汤水渐渐,声息半刻,贺雪权自屏后转出,俯身细致将乘白羽揽在怀里。 “好阿羽。” 他便这样抱着他,“我就知道,你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那你错了,”乘白羽闭着眼,“我乃九州五界第一无情无义之人。” “胡说,” 贺雪权言语间大有松口气的意味,“我就知道你不会的。” “……我不会什么?” “说来可笑得很,我近来听闻一事,” 贺雪权道,“有人说你服用避子的毒物。” 乘白羽呼吸一窒。 “不瞒你说,你这段日子不服管教,我是将信将疑的,” 贺雪权满目欣慰,“可我立在屏后暗中探看,你可一根指头没动。我想你若果真用药,方才当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你没有,” 贺雪权笑着召来散落在地的青袍,边角袖子里摸过,又送神识到乘白羽各个百宝囊、百药囊里看过, “我就知道,都没有。” “嗯,”乘白羽无声吐气,“没有。” 要说承认也没什么。 其实若非为着章留山的大事,解契二字早也说了。 可贺雪权最近太疯,那种濒死之感,预卜的痛觉,身不由己,乘白羽不想再试一次。 ……且慢。 “有人说?”乘白羽慢慢问,“谁。” “没谁。”贺雪权含糊道。 “阎闻雪么。” “……说了没谁。”贺雪权翻身坐起,面中显出一丝焦躁。 “所以你确信无疑。” “不信了,” 贺雪权扭头看他,“无论是谁,现今知道你并没有,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好么。” 这般目光投来,是俯视。 “不好。烦请问贺盟主,” 乘白羽淡声道,“他是以什么身份过问这件事呢。” “到年纪总该考虑子嗣之事,” 贺雪权脸上的神色不清,“阿闻也只是担心我。” “……” 乘白羽徐徐而笑,“服药的是我,反倒担心你?” 贺雪权皱眉:“莫说瞎话,如今知道你并没有——” “我有啊,每次都吃呢。今日忘记随身带着罢了。” 殿中有一瞬寂静。 “你到底有没有?” 贺雪权问,“没有的吧?你上回答允我的,要为我哺育孩儿。” “倘若有呢,” 乘白羽笑意满面,“你要当着阎闻雪的面千刀万剐了我么?” 贺雪权脸色变得难看:“不许胡说。” “倘若没有,” 乘白羽自顾自笑得格外畅快,“贺盟主,造谣中伤,你会令你的好友向我赔罪吗?” “赔罪?”贺雪权一点一点注视他的眼睛,“阿闻也是好心。” 下一句贺雪权问:“你是否当真在意阎闻雪?” “谁?什么东西?” 乘白羽唇边嘲弄渐浓,“什么人,也值得我在意。” “可是你在生气。”贺雪权加重语气,眸中似有小心检视之意。 “你说呢?贺盟主?” 乘白羽坐起身, “我身上这点事,知情者该是死绝了,除了你。” “阎闻雪如何得知我与你行房须避子?我一副男儿身能有孕,他如何得知?” 贺雪权瑞凤目一凝:“你误会了,不是我对他说的。” “那你听见这话,” 乘白羽心中是怒也是凉, “不想着维护我,不想着追查是何处走漏风声,一心只想着来试探我?” “贺雪权,你说我生阎闻雪的气?他是什么东西我生他的气,我不该气你吗?” “看来你果真气狠了他,” 贺雪权喃喃,似百感交集,“莫生气,” 又道,“我只告诉你,不值当。” 乘白羽怒极反笑:“怎么?又要说戚扬仙君行止正大的话?” “那你不妨问问他,” 嘲讽比夜厌的剑刃还锋利, “他没事盯着你的子嗣操什么心?该不会……是恨不得我这副残躯生他身上,好亲自为你贺大盟主开枝散叶吧?” 贺雪权神情一闪:“你别这么说。” “……” 案上春行灯陡然暴起,捲起光辉气势恢宏一往无前,直直扇在贺雪权左边脸颊上。 “阿羽你!” 贺雪权回神,急忙运起真气护体,稍迟一步,一点红肿落在左颊。 “你闭嘴,” 乘白羽披衣起身,“你告诉阎闻雪,有胆亲自来问我,莫学混迹阴沟的鼠类,暗地里勾弄是非。” “自然,” 衣衫理毕,乘白羽直面贺雪权, “贺大盟主或许舍不得对阿闻说这样的重话,那么这话你听着也是一样。” “流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我乘氏满门皆死于流言,到今日,你没必要再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红尘殿腾出去也是你一句话的事,少做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丢人现眼。” “你……” 贺雪权呆在原地,他从来只见过乘白羽的柔顺,哪见过如此强硬的乘白羽! 待再看时,已然人去楼空,一袭青袍消失之处空空茫茫。 天之骄子,剑道魁首,一时间形容莫可名状。 24、第 24 章 大宴第五日,正式授印。 皇天后土,四海八荒,从此世上多一位紫流仙君。 授印原本由莫渐夷这个兄长独自主持,谁知祭完祖磕完头,这厮亲自行至乘白羽席前相邀。 于是相当莫名,乘白羽这便宜师父被拉到主位。 今日祝告天地,仪式在合欢宗后山占地极广的演武场举行,正中高台上,乘白羽与莫渐夷并肩而立,接受新晋仙君的三叩九拜。 高台之下有合欢宗的弟子议论: “仙鼎盟都是些迂腐的伪君子,怎么养得出这般灵秀之人。” “诶,要不他是九州第一美人呢。” “要我说春行仙君和仙鼎盟没什么干系,仙鼎盟那帮伪君子纯纯捡便宜。” ……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钦若昊天,六合是式。 率尔祖考,永永无极。” …… 紫衣男子口中长啸祝嘏,青衣男子端然挥袖,轻抚其顶。 仪式承灵,玄之又玄,一时间四方神佛和万古洪流似乎俱显其形,高台上三人衣袂无风自动翻飞不止。 在场中人,无一移得开眼。 “……其实若说本事,春行仙君未必逊于旁人。” “是呀,少宗主拜他做师尊,宗主也对他敬重有加,总不能二人都有眼无珠吧。” “就是就是……” 一旁观礼的阎闻雪听在耳中,眼中戾气一闪。 他看向身前两步的贺雪权,清清嗓子低声凑近: “合欢宗野心不小,竟然培养出如此年轻的化神修士……” 贺雪权只听无话。 “听闻这位少宗主也并没有多天资聪颖,春行仙君刚收他做弟子他便突飞猛进呢。” 阎闻雪又道。 负夜厌的这一人,短短瞥他一眼,依旧无话。 “……权哥,” 阎闻雪终于道,“避子毒物一事,你找他对峙了么?他如何说?” “对峙?” 贺雪权奇道,“我与他皆为男子,什么避子,本属无稽之谈,只当笑言罢了,怎还当真?” 阎闻雪待说什么,贺雪权打断: “除却阿羽,乘氏全族已然覆灭,全部是鬼非人。鬼族只在幽冥渊栖息,九州之上,不该再有关于阿羽的任何传闻,有也只该幽冥渊有。” “阿闻,”贺雪权似是无心,“难道你与幽冥渊有联系?” “这是哪里话?万万没有。” 阎闻雪讪讪复惴惴,不再多言。 “我瞧也没有。”贺雪权温和道。 …… 很快授印大典变些味道。 起因是合欢宗为莫将阑奉剑的弟子,不知怎的与一仙鼎盟门人攘打起来,一下两方拉开架势,授印台变作斗将台。 莫宗主一瞧,将计就计,遥遥提议不如正经切磋一二。 这提议,贺雪权不接也得接。 少时,签筹匣子绘毕呈上,中签者当众比试。 这一下可是热闹。 若是抽到两方都是仙鼎盟门人或者合欢宗弟子,情形尚算友善,点到为止。 若是一个仙鼎盟门人对上一个合欢宗弟子,好么,动辄打得天上地下不可开交。 乘白羽泰然旁观。 这等热闹,哎,老神仙和霜扶杳定然爱看。 唔,老神仙从前可能不爱看,现如今入世入得不亦乐乎,应当是爱看的。 正想着,台上掌签筹匣子的弟子高声道: “第三十九场,承风学宫乘白羽,仙鼎盟阎闻雪,请两位仙君!” 场中一静。 “好看!这是迄今为止两方修为最高的一场。” “嘻嘻,岂止这个好看,贺盟主脸上更好看。” “这是家花野花开在一处了哈哈。” “只是单论战力,恐怕家花打不过野花。” “是哦。” …… 阎闻雪起身,一挥袖一负手,腔调拿得很足, 朗声道: “若是春行仙君不方便就罢了。” 场中不免议论又起,纷纷猜测戚扬仙君是不是在给面子,春行仙君是不是该借坡下驴。 一时目光汇聚,全在乘白羽一身。 “阿羽抱恙,” 贺雪权出言,“我代他比。” 阎闻雪神情一黯,很快恢复,冲贺雪权扬起笑脸,道: “权哥,我与你比剑,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哪一回分出胜负了呢?” 贺雪权不置可否。 观乘白羽神色,只是澹澹。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不出来的是废物,” 莫将阑越众而出,紫流直指阎闻雪,“我代师尊迎你的战!” 上首莫渐夷半真半假喝道:“你这孩子,说谁是废物?不合礼仪,快与贺盟主赔不是。” 叫莫将阑赔不是,看他理你。 阎闻雪故作大度:“你是小辈,我岂非欺负人。” 眼光一转, “其实我与春行仙君比,也是欺人,虽说都是化神修士……” 停顿意味深长。 众人抻着脖子看热闹。 看样子,贺雪权是想再说什么的。 只不过,乘白羽没给机会。 “小辈无非灵力蕴积差些,” 乘白羽语气漠漠,“既然如此,你们就比拔剑式,我来指点,将阑出招,如何?” 拔剑式即起手式,比的是技巧以及对于武道的领悟,同境界内的修士,的确不以灵力薄厚定胜负。 阎闻雪与莫将阑两人于高台两侧站定。 乘白羽起身,随意行至台上,立在莫将阑身后一丈之地。 他真的只是随意行走,步履天然意态闲雅,风华俱现。 相比之下,方才阎闻雪一番作态不免显得刻意矫饰。 “动手吧。” 乘白羽眉目清淡,语气也很淡。 “是!”莫将阑尾音未落,紫流飞掷而出! 对面戚扬光斧声势浩大,有挟风动地之威,直冲莫将阑面门袭来。 这是饱经血与火洗礼的长兵,月斧曲刃、凤头斧柄,旋飞间毫无破绽。 场中不少人替自家少宗主抹汗。 其实武道,脱胎于凡人练的武学。 而只要是“学”,不可能没有破绽。 若你看不出对手的破绽,那只是因为你还看不出而已。 “尾厚刃薄,后劲不足,” 乘白羽的声音响起,“先攻斧身圆銎,再攻左肩秉风。” 紫流言出剑随,顷刻间拍在光斧圆銎处,阎闻雪后撤堪堪避开,重剑趁势一递,正抵在阎闻雪左肩秉风穴。 阎闻雪面上铁青,不是霎时间的事情,在乘白羽话音响起时,他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一语道破家传绝学的破绽,任谁也要难看一会子的。 “好!” “少宗主好剑式!” …… 场下欢声鼓舞,终于不知是谁: “春行仙君慧眼独具!道法高妙!” 立时附和之声一片。 左首一席,皋蓼眸中精光一闪,望向台上青衣人。 她的目光灼灼,隐有刮目相看之意,再移向阎闻雪,则有几分轻蔑。 不是她一人,场中嘲讽阎闻雪的声音渐彻。 没法子,谁让乘白羽名字前头缀的是“承风学宫”,只要不是仙鼎盟,那么合欢宗上下一定屁股歪向你。 “师尊!”莫将阑兴奋到脸颊着火,“我胜了!” “嗯,恭喜。” 要说乘白羽喜怒并不外露,可莫将阑道: “师尊,我瞧得出你是真正欣喜痛快,还是师尊疼我。” “好,好。” …… 痛快? 怎么不痛快。 比试前阎闻雪作出好大一篇娇态,结果颜面扫地,如今坐在席中不过强撑着,整个人腰背都有些塌,充满灰败之气。 乘白羽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只是…… 他瞅一眼贺雪权。 抓紧,你竹马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劝慰一二? 算我求你,摒弃你的占有欲看看你自己的心。 总该看清了吧。 ……呃? 只见贺雪权,半点没有要哄人的迹象,不仅没哄,看都没看那边,反倒一双眼睛目眦具裂…… 瞪向莫将阑? 乘白羽瞠目。 文人墨客,我看不透你。 你这执笔者究竟在写些什么东西?戏折子也该翻页,你笔下情节怎的原地不动? 快写啊。 25、第 25 章 戚扬仙君败于紫流仙君,此事荣登仙缘榜,九州皆知。 至此,面子里子抛却,贺雪权即刻率众告辞。 这档口莫宗主又跑出来做戏,说什么与盟主颇为投缘,不能共商大计实在遗憾,云云。 贺雪权皮笑肉不笑: “如今的大计不外乎抵御鬼族,此非一家一姓之事,莫宗主也愿出力么?” 这下莫渐夷笑得不很真心了,只得表示愿意出人出力。 “善。” 贺雪权点将:紫流仙君莫将阑。 满座可闻,莫渐夷只能吃下这一计,答允自家弟弟北上大荒山驻守。 无人处,乘白羽赠一方玉瑱予莫将阑。 莫将阑目光触在玉瑱上,形神巨震: “师尊这是做什么?区区鬼族何足为惧,我定然性命无虞。” “嗯?” 乘白羽奇怪,“你倒有眼光,能瞧出这是保命的东西。” 天地能长久,神仙寿不穷。东皇玉瑱,能替主人抵挡一次致命之危。 乘白羽摆手:“以防万一。” “做什么……” 莫将阑忐忑收下,恋恋不舍走开。 “做什么?” 乘白羽遥望他的背影,“我先行一步,你自多珍重。” - 剑阁峥嵘而崔嵬,长河至此方回流。 在此仙鼎盟众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回大荒山,另一路回碧骖山修整。 贺雪权借口身体不适,要乘白羽陪他坐飞辇。 飞辇这种法器,宝扇雕栏异常华美,也是异常地慢,从合欢宗回到鲤庭估计要花好几日。 辇中。 “你……” 乘白羽瞧瞧窗帷外,欲言又止,“不去安慰阎闻雪?” 去呗。 贺雪权静坐入定:“你究竟是嫉恨我和他还是撮合我和他?” “……” 乘白羽摸摸自己袖子,“没有呢。” 阿羽都没有,别瞎说。 “那你,”贺雪权问,“又是何时习的剑法?” “旧时在览遗馆看过剑谱。”乘白羽敷衍。 “真的啊。”贺雪权仍闭着眼。 某个时刻猛然睁眼:“呵,不是你那死鬼师兄教你的?” “……” “我算知道你为何心仪合欢宗的那个贱.种,” 贺雪权声气含血带恨, “真是像,举剑行止,一举手一投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朝觉雨在世。” “是么,”乘白羽作恍然大悟状,“你不说我还没发觉。” “……” 贺雪权脸色更青, “你吃阎闻雪的醋,他一个活人你尚觉着委屈,我呢?一个死人,我只要还在喘气就总比不过他,如今又来一个活的,我不能委屈?还有你的灯——” 看得出他还有旁的话,但他没说。 乘白羽凝目瞧他一刻,忍不住问: “莫将阑就罢了,他没个边界正形,不怪你疑我,可你到底哪一点看出我对师兄有那样的心思?” “你呢?”贺雪权反问,“我也再三说与阿闻无事,你不一样介怀吗。” 乘白羽眼尾一挑: “我与你成婚时是不是初次,你比谁都清楚。我若与师兄有私,轮得到你?” 闻言贺雪权手中攥紧,指尖嵌进掌心。 两厢默然, 片刻, 贺雪权终于问出口:“你当初与我成婚,是不是因……我同朝觉雨一般,也习重剑。” “你……”乘白羽恍然一惊。 “贺雪权,” 回过神,乘白羽笑笑的, “你若起这个疑心,那么我与你,白白蹉跎百年光阴。” 百余年,三万六千余个日日夜夜。 也未建立起的坦诚与信任。 “是我的错。” 阿羽错了。 真的错了。 这是,那日乘白羽说的最后一句话。 贺雪权拂袖而去。 从辇外看去,一道青色身影端坐,在窗帷后若隐若现,贺雪权便赌气,没往跟前凑。 待抵达鲤庭,掀开车幔,空空如也。 “权哥,乘白羽该不会追着他的小徒弟到大荒山了吧?” “不是,”贺雪权满目阴翳,“另有去处。” 言罢夜厌寒光一闪,人已不再原地。 春行灯焰芯里的白光,真以为轻轻揭过? 荡剑台上,那位李阁主实在说不上友善,父辈旧交?骗鬼。 贺雪权喉头发哽:乘白羽躺在他身下,甚至他还在乘白羽身体里,乘白羽能做到那么坦然地说谎。 皋蓼又提起驾临碧骖山之事,贺雪权听着便觉怪异。 想想也是,世上何处能屏蔽法器的联结?只有…… 清霄丹地。 想问来着,没问。 驾夜厌落于东海之涯,贺雪权目中已是血雾重重。 倏然之间贺雪权看见一个人。 起初以为是乘白羽,奇怪,他何时改穿白衣?怎么没穿青绿衣裳。 再凝目细观,不,这年轻修士不是乘白羽,颌角脸颊比乘白羽圆润,应当极其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甚至算是年幼,肩上负一柄镶铜重剑,也不是乘白羽惯用的法器。 “劳驾,” 心中隐隐动荡难安,贺雪权现出身形上前搭话,“请问贵姓?” 青年爽朗笑道:“贵也谈不上,我姓乘,名轻舟,敢问道友高名?” 贺雪权眼风一震:“哪个乘字?” 青年道:“老聃曰:乘乘兮若无所归。” 乘,他姓乘,贺雪权喉头腥甜,须知乘家绝没有旁的遗脉。 “道友,你怎么了?” 青年走上前来关切相问。 离得近了,可看见他眼中澄澈的善意,修眉俊目,菁华俱现。 他分明长着,乘白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