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1、重逢 凌晨一点半,北川二院急诊部依旧灯火通明。 方宜下了出租车,快步往急诊楼跑去。秋末的冷风吹来,钻进开敞的领口,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虽然在北川读过几年书,但她始终很难适应这里的秋冬季节,是北方特有的干冷,就像一把粗硬的刮刀,冷得人每一寸皮肤都疼。 “来了,我马上到!” 她简短地回了电话,掩了掩风衣,跑得更快。 本来这个点,她已经洗完澡准备睡下了,却在二十分钟前接到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好友沈望急性阑尾炎发作,要立刻手术,但他父母亲戚都不在国内,连一个能签字的人都没有。 作为多年好友兼同事,方宜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急诊大厅,惨白的灯光下一片忙乱,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刺破黑夜,高架上发生连环事故,伤者不断被担架推进手术室。 狭窄的走廊上挤满了伤者家属,充斥着哭嚎声、吵架声。不少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匆匆,有轻伤的伤者包着纱布坐在一旁,地面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方宜的心也跟着抖,一边找手术室,一边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行: “不好意思,我过一下。” 突然,前方爆发起一阵剧烈的争执,两方家属厮打在一起,有的拿起包里的东西就互砸。 一个中年男人气急,抡起包里的保温杯就往对面砸。 谁知,他力气太大,提早脱了手,不锈钢保温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重重摔在墙上,直直朝方宜落下来。 方宜反应不及,走廊又十分拥挤,她眼睁睁看着保温杯即将砸到头上,本能地躲避,抬手护住头顶。 “砰——” 保温杯砸在她的左手手肘上,传来一阵钝痛。 方宜“嘶”了一声,后怕地卷起风衣袖口,幸好没有砸到头,这保温杯又硬又重,手肘的骨头处已经青了一块。 有人受伤,那中年男人一下子慌了神,见方宜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觉得她好欺负,反咬一口道:“你自己站在这里,跟我可没关系!” “明明是你扔保温杯砸了我。”方宜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上前理论,“你怎么连句道歉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那男人本就急红了眼,个子又高又壮,梗着脖子伸手推搡。 方宜看他气势汹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 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身前,男声清朗有力道: “这里是医院,你们在干什么?” 是一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医生,身穿白大褂,伸手将她护住。 中年男人气焰一下子弱了,狡辩说:“医生,是这个小姑娘……” 医生微微侧身,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 “我看到你是砸到了他,跟她道歉。” 他向一旁的护士言简意赅道:“叫保卫处。” 不到半分钟,两名魁梧的保安冲进急诊大厅。中年男人心虚,见状连忙支支吾吾:“对,对不起——” 从方宜的角度,只能仰视着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浅蓝色医用口罩,气场极强。站在人群中,让人第一眼就难以忽视。 “你怎么样?”男医生后退一步,回头问她,语气温和。 方宜抬眼,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可只一眼,方宜就怔在了原地,一切嘈杂喧闹都成了背景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 一副细边眼镜下,露出深邃如冷潭般的眼睛,右眼角下一颗泪痣,眉骨修长,鼻梁高挺。剑眉星目,清冷斯文。这张面容太过熟悉,熟悉到她曾有温热的嘴唇触碰过每一寸皮肤。 是郑淮明。 自从四年前分手,他们再也没见过。 更何况,是他提的分手,决绝得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是你。” 方宜努力弯了弯嘴角,勉强凑出一个得体的笑,眼里的震惊却出卖了她。 郑淮明抬起她的手肘,检查她的伤处,动作专业且轻柔。指尖冰凉,触碰到她的肌肤,让方宜忍不住轻轻颤栗。 “给你拿个冰袋敷一下。”他比她高两个头,见她没反应,微微抬眼,语气里似有一点笑意,“见到我,这么惊讶?” 见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方宜将手抽回来。她拉下袖管,故意将前任两个字咬得很重:“对啊,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 果然,郑淮明眼里的笑意一僵。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医生的位子:“我建议你报警处理,然后保险起见,拍个片子看一下。” 中年男人听到报警两个字,明显紧张起来:“小姑娘,医药费我可以赔给你。” 方宜没时间和他掰扯这些事,只当自己倒霉,看了眼表,急切道:“算了,我朋友还等着手术签字。第十手术室在哪?” “跟我来。” 郑淮明带路,通过走廊,来到手术室。门口已经有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在等方宜,看到是郑淮明带人过来,她连忙招呼:“郑主任。” “什么手术?”郑淮明微微颔首,算打了招呼,问道。 “急性阑尾炎。” 女医生利落地拿出手术单,折好,递给方宜签字。 经手的时候,郑淮明也看了一眼信息。 手术单上写着,沈望,男,31岁。户籍比较特殊,是一名法国籍华人。 相恋过多年,他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亲戚。 “是家属吗?你是他什么人?”女医生照例问道,但由于病人是外籍,恐怕身份的真实性也很难查实。 感受到身旁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方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她本想谎称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或是其他无关紧要的身份,却忽然变了心思。 “是。”她缓缓道,“我是他妻子。” 余光中,郑淮明的动作一滞,空气几乎是一瞬间凝固。她心里有些得意,被甩的人,总算有机会找回一点尊严。 说完,方宜自然地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下自己的大名:“麻烦你了,医生,手术需要多久?” “一到两个小时。”女医生毫无察觉,拿了单子回到手术室。 手术室门前明亮惨白,由于位置偏僻,长长的走道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仿佛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凌晨两点,唯有时钟仍在滴滴答答地摆动。 方宜自顾自找到椅子坐下,冰凉的铁椅,传来阵阵寒意。 郑淮明仍站在原地,半晌,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轻声问:“你结婚了?” 他盯着她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方宜神态轻松,朱唇轻启:“去年在法国结的,太远了,就没请你们。” 反正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骗一下负心汉前男友,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你刚回国?” “上个月。” 当年,分手后她很快就去法国交流,毕业后和沈望一起拍纪录片,一晃四年,上个月才因为国内的一个项目回北川。 方宜永远忘不了分手时的情景。她哭着乞求他回头: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了,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找教授写推荐信?为什么要冒着大雪回来见我?” 当时,大雪中,年少的郑淮明站在三步之遥,一如今日般挺拔如松,平静对她说:“答应你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手。这些是我的责任,和是否喜欢你没有关系。” 她的尊严,被踩了一地,混在雪中泥泞的地面,一同她的青春和对爱的渴望。 “手术中”的红字依旧亮着,远处传来担架推运的响声,再远一些,似乎有家属的喧闹、争吵声。 方宜不欲再与他多说,拿出手机,处理些工作上的事。屏幕微弱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眼里的光,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瞳仁,专注地阅读手机文档里的内容。 郑淮明双手交叠,轻轻搭在膝盖上,沉默着。余光里,身边的女孩一身浅棕风衣,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发尾有卷过的痕迹,显得慵懒而随性。她未施粉黛,一双明媚漂亮的杏眼,脸颊白皙,风衣里穿着家居服,穿了一双踩脚的板鞋,看起来是披了外套就匆匆出门。 居家服。他不免联想到,她与另一个男人在家中生活的场景。 郑淮明的手指不禁攥紧,骨节微微发白。 “你和他……”他犹豫着开口,“是在法国认识的?” 方宜打字的手指顿了顿,感受到他的在意,她心情不错,嘴角弯了弯。 “对啊,他是自由导演,特别有才华。”她笑意盈盈,有几分骄傲,“你知道去年的电影节青年奖吗?我们一起拿了最佳纪录片,不过他是总导演……” 此刻,方宜十分感激手术室中的好友是如此给力,能让她好好炫耀一番。 “我看到晓秋转发了。”郑淮明唇色惨淡,打断她口中残忍的话。 金晓秋是方宜大学时的好友,也是两人的共友。 “哦,如果你是想问,是不是在我们恋爱的时候就认识了……”方宜转过头,注视着他,微笑道,“当然没有,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法国。我可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秋夜寒凉,这间手术室位置偏,暖气很弱。走廊的窗大开着,寒风不断地涌入。郑淮明刚下手术,白大褂里只穿了薄薄的一件衬衣,浑身冷得僵硬,指尖没有了一丝温度。 “我没有这个意思。”郑淮明笑了笑,但笑意十分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我去给你拿个冰袋。” 他起身,没有再留给方宜一个眼神,径直离开。 方宜看着郑淮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觉得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毕竟,如果是她发现前男友娶了一个肤白貌美的老婆,也会笑不出来的。 这种难堪不源于情爱,而是源自人性的胜负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脑海里复盘着刚刚发生的事,两个人的对话,嘴角不禁上扬。自己演的还不错,尤其看到郑淮明惨白的脸色,更是快意十足。 果然,五分钟后,回来的不是郑淮明,而是一位陌生的男医生。 “你是郑主任的朋友?” 方宜看着他手里的冰袋,无奈认可了这个身份,接过冰袋敷着。 没过多久,沈望的手术就顺利结束了,只是局部麻醉,他被推出来的时候,还醒着。沈望虚弱地道谢:“麻烦你了,大半夜赶过来。” 夫妻哪有这么见外客气的。 发觉一旁的女医生看过来,方宜连忙靠过去,故作娇滴滴道:“亲爱的,你真是受苦了。” 迎着沈望震惊的眼神,她凑到他身边小声说: “别露馅,为了给你签字,我说我是你老婆。” “咳咳,咳咳——” 沈望刚做完手术,哪受得了这样的惊吓,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惊天动地。 沈望的伤口略有一点发炎,要留院观察两天。利用他办了大事,方宜多少有点心虚。第二天一大早,方宜就跑到住院部探望,还提了一个保温桶。 “你自己煮的粥?”沈望靠在病床上,他身体底子厚,才休息一夜脸色就已经大好。 方宜盛了一碗,把勺子往他手里一塞,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买的,这个桶就是装装样子。” 沈望噗嗤一声笑了,他浑身带一股痞气,一边耳朵打了四个耳洞,笑起来只有左边一个酒窝,活像路边的社会青年,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把他和纪录片导演联想在一起。 “你不是我老婆吗,不喂我一下吗?电视剧都这么演的。” 方宜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别得寸进尺,你不吃我收走了。” “有个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沈望不闹了,正色道,“二院的项目拿下了,昨天李院长刚给我打电话,八九不离十!” 北川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是北川市顶尖的公立医院,无数尖端医疗技术都从这里引进、临床试验,造福全国人民。这一次,沈望和方宜就是为了争取二院的一个纪录宣传片项目回国,只要拿下这个项目,就能大大提高他们在国内的知名度和商业度,是转型的重要一步。 方宜满脸喜悦:“那和悦传媒的投资也到手了?” “只要二院能签,肯定到手。” 清晨的阳光落进玻璃窗,温暖明媚,两个人憧憬着未来的打算,病房里满是欢快的氛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病房走廊上,一个男人站在阴影中,静静地注视着两人的身影。 通过那小小的门玻璃,他恰好能看到方宜脸上幸福的笑容,那样灿烂,对着病床上的年轻男人,长长的睫毛上落满阳光。长发如绸缎般散落肩头,随着笑时肩膀的微微颤动而抖落,那样妩媚动人。 那温热的粥,她也曾为他煲过。 郑淮明久久没有动作,浅蓝的口罩遮住他的表情,平和的外表下,只有露出的一双眼睛泄露情绪,一片渗人的冰冷。 终于,他缓缓转身,拨通了一个电话。抬手间,左手的手背上有着一个新鲜的针眼,和一条挂完水来不及撕掉的透明胶布。 “李医生,心外科的纪录片项目先放一放,我要再考虑一下。” 电话那头惊讶:“领导,这个项目不是您向院里大力推荐的吗?本来好不容易订了后天签合同了。” 郑淮明回头,这个角度,玻璃窗只剩下那女孩的侧影。她笑着为年轻男人递上一张餐巾纸,似乎要亲手为他擦嘴。 郑淮明垂下眼帘,不再看下去: “告诉那边的负责人,我不同意。如果还想争取这个项目,让那位方小姐亲自来找我谈。” 2、医院 北川的秋夜,月朗星稀。方宜刚结束一个饭局,喝了些酒,微醺。国内的圈子更看人情,她刚回国,想拓宽人脉是举步维艰。 沈望替她拿着精致的单肩包,一把拉住走偏的她:“我的小姑奶奶,看脚下!” 自从见了郑淮明,方宜心里就一直闷闷的。今夜醉了,才感到胸口舒了一口气,世界都顺眼了。她指着空旷的马路,骂道:“郑淮明你个王八蛋,谁要你的冰袋……碰到你准没好事!” 沈望哭笑不得,眼前的好友一身成熟大方的商务打扮。利落的黑色小西装,闪钻流苏耳坠,踩着尖头高跟鞋,刚刚还在餐桌上八面玲珑、为人称道。此时,却露出一副十足小女孩的情态,眉头皱着,瘪着嘴,怒骂一个不在场的男人。 “还有你,要不是你的阑尾,我能碰上他?” 方宜矛头一转,咬牙切齿道。 沈望乐了,连忙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阑尾的错……” 单肩包传来震动声,沈望取出方宜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二院李医生。 这通电话断了又响,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方宜明显不像能接电话的状态。 沈望接通了电话,第一时间表明身份:“李医生,我是沈望。方宜……她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 李医生愣了一下,好在很快反应过来: “没事,和你说也一样的。你们项目的事,可能要暂缓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沈望停下脚步,不可置信道:“不是已经要签合同了吗?院里还有什么顾虑?” 李医生轻咳,为难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是科室有反对意见。具体的,趁还有余地,你们尽早去找心外科主任谈一谈吧。” 挂了电话,李医生直奔主任办公室。敲门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郑淮明一直温和亲切,还十分关照科里的同事,可他就是莫名地有些怕这位领导。 距离感。 郑淮明总是淡淡地微笑,如沐春风,却很少展露出出真实的情绪,没有悲喜。这种疏远的距离感,就像一个带着壳的人。 李医生轻敲木门。 “请进。” 偌大的办公室,有股淡淡的烟味。郑淮明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撑着额头,眉眼间难掩疲惫,温声问:“怎么说?” “是沈先生接的电话。”李医生话说了一半,尾音刚落,只见郑淮明的脸色蓦地一沉,周身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他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方小姐好像……不太方便接电话。” 墙上的钟已经走向夜里十一点半,不是一个适合孤男寡女共处的时间。 郑淮明又恍然意识到,他们已是夫妻。 这个时间,不方便接电话,自己怕不是打扰了好事。 他气极反笑,弯了弯嘴角,语气平和:“好,我知道了。” 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好似一个巨大的牢笼。李医生实在受不了这氛围,连忙告别逃跑。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一切外部的杂音。一整天连续三场手术,疲劳感汹涌而至。郑淮明轻轻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点燃一根烟。 他极快极猛地抽了几口,房间瞬间烟雾缭绕,迟来的尼古丁让他短暂地得到缓释。 末了,郑淮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地狱,抽干了所有力气。 - 第二天清晨,方宜宿醉醒来,头还有些闷痛。没来得及泡一杯蜂蜜水,她就接到了来自沈望的噩耗——心外科突然驳回了他们的项目。 她连忙换上衣服,和沈望赶往医院。 好巧不巧,李医生告诉他们,心外科主任开会去了。 “是真的去开会了,大概还要二十分钟,你们先在办公室等一下吧。” 李医生将他们二人迎进办公室,余光悄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毕竟,这是他见过整个医院里,第一个能让郑主任脸上出现其他表情的人。 沈望提出去一下洗手间,出了门。李医生给客人接了两杯热水就去忙了,留方宜在沙发上等。 这个突然刁难他们的科主任到底是何方神圣? 方宜不自觉打量起这间办公室。足有三四十平,木地板,一张木质办公桌大气宽敞,材料柜、饮水机、微波炉等设施一应俱全,对比其他科室几位医生挤在格子间里,能看得出主人排场不小。 但这里没有一点烟火气,或者说,人的气息。整间办公室,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除了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玻璃茶杯,几乎看不到任何私人用品,就连笔筒、水笔都是医院同一的黑色款式。方宜环顾四周,墙上干干净净,没有照片,也没有锦旗。 如果不是茶杯杯壁上残留着水蒸气,方宜会以为这间屋子从来没有人使用。她敏锐地察觉,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这时,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一个步伐沉稳,另一个碎步较快。 伴随而来的,还有温婉的女声,声音带着笑意,似是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 方宜起身,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提前准备的笑容顷刻僵在了脸上。 郑淮明一袭白大褂,手拿一份蓝色文件夹,气定神闲地走进办公室。而他身边,还跟着一位面容俏丽的年轻女医生,身姿优雅,面带笑容。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方宜,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看一位陌生的客人,眼里丝毫没有惊讶:“不好意思,请稍等。” 礼貌又客气。 如果不是他们的关系如此特殊,方宜真要以为他是个翩翩君子。 郑淮明走到桌前落座,那女医生朝她点点头,便跟过去。他一手执文件,一手指着内容耐心答疑:“这里,要提前拿去签字,财务也要盖章。” 那女医生凑过去看,距离靠得极近。晨光中,映出两人的侧脸,好不登对。 “郑主任,你还没吃早饭吧,这个给你。”女医生拿出一盒酸奶,递给郑淮明,注视的眼神亮晶晶的。 方宜怎会看不懂这爱慕的目光,少时天真,她也拿这般眼神看过郑淮明。好友都说,她对郑淮明的喜欢根本藏不住,旁人一眼便知。那时她还不信。 “谢谢。” 郑淮明接过酸奶,搁在桌上,全程都没有给过沙发上的女孩一个目光。那酸奶,成了这间屋里茶杯外第二个私人物品。 等女医生离开,郑淮明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归类放进浅蓝的文件夹里。他又起身,拿茶杯接了一杯热水,回到桌前。 方宜也只静静地坐着,清晨的办公室里,两个人仿佛某种沉静的僵持。 晨光熹微,透过玻璃窗,照在郑淮明的肩上。逆着光,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不言语,抬手轻翻文件,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意味。 如坐针毡的,是沙发上的女孩。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科室会突然改变主意,就在自己偶遇郑淮明之后。原来,始作俑者就是这位甩了她的前男友。 那晚,自己假借“丈夫”炫耀一番;今日,郑淮明手握如此重要的项目机会,显然是在等她低头求情。 方宜喉咙干涩,半天不知如何开口。逢场作戏、阿谀奉承的话她不是不会说,只是面对郑淮明,她一时半会难以启齿。 门外的脚步声适时地拯救了她。 沈望一边擦手,一边吊儿郎当地走进办公室。 “不好意思,我去了下洗手间。”他没见过郑淮明,只觉得这位医生着实气质出尘,连忙迎上去,伸出手,“主任你好,我是沈望,这次项目的负责人。” 听到这个名字,郑淮明的动作一顿,抬眼打量这个年轻的男人。利落短发,一身黑色机车夹克、破洞牛仔裤,伸向他的手上,戴了两个铆钉样式的戒指。按惯常眼光,要么是艺术家,要么是街边的小混混。 “你好。” 郑淮明淡淡应了一句,却没有要与他握手的意思,身子稍稍往后靠了靠,双手悠闲地抱在胸口,摆了十足的架子。 他没说坐,也没有移步到沙发的意思。 沈望尴尬地收回手,脸色有点不好看,但碍于对方的身份,还是笑了笑。 方宜适时起身上前,她站着,郑淮明坐着,两个人之间的高低位置微妙。 “郑主任,之前我们和贵院已经达成了合作意向,突然改变主意,是有什么原因吗?”她公事公办道。 “你们太年轻了,这次候选的团队中,还有两支经验更丰富的。”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看着女孩,饶有兴致地期待她的反应。 晨光迎面,照在方宜的长发上,她今日穿一件法式小西装,显得利落干练。她微微皱眉,据理力争道:“但我们的实力是最强的,得过去年电影节青苗奖……” 郑淮明微笑着打断她,不咸不淡道: “这个,前几天我听你说过了。” 这话意有所指,他还在为那夜她的炫耀计较。 方宜着实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郑淮明对沈望的不屑与刁难,她看在眼里。如今又处处针对,鬼才信他是真的因为团队经验改主意。 她直直地注视着面上风轻云淡的男人,一字一句道:“还请郑主任不要假公济私,影响医院的宣传工作。” 沈望早就意识到方宜和这位郑主任关系匪浅,眼看气氛剑拔弩张,他赶忙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冲动。 方宜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面前两个人的小动作落在郑淮明眼前,变了味,倒像小夫妻间的亲昵互动。况且,还是光明正大地在他桌前。 郑淮明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发白,他轻笑一声:“方小姐,说我假公济私,你有证据吗?” “本来都要签合同了,那天见到我就推翻合作意向。”眼看已经挑破,方宜干脆直接道破,“你难道不是故意难为我们?” 本以为,她会来说几句好话,却是再一次出双入对,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郑淮明的目光落在沈望抓着女孩小臂的手上,他脸上还挂着微笑,紧攥钢笔的右手却已骨节青白,暴露他此时的情绪。 他声音不大,语气还像往常那样温和有力,一字一句却像淬了毒: “带着现任丈夫,来找前男友。” “方小姐,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方式吗?” 3、大雨 此话一出,充满温暖晨光的办公室一下子冰凉、寂静下来。 郑淮明的嘴角依旧弯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甚至蔓延着丝丝冷气。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方宜气得微微发抖,当年是他甩了她,如今却还要接受他的羞辱、向他低头? “郑主任,我光明磊落,工作靠实力。”她咬牙切齿,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留着这层纸,“不像你,手握权利就随便难为人。” 不像他? 郑淮明手中的钢笔轻轻敲在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桌前站着的女孩气势凌冽,眼神也愈发坚定、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用撒娇似的目光看着他,全心全意地依赖他。 取而代之的,是她毫不犹豫地站在年轻男人身前一步,仿佛形成了某种阵营,她在努力地捍卫着、对抗着什么。这样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郑淮明,他感到细密尖锐的疼痛又随着胸口的闷滞升起,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抬眼轻笑道: “是吗?如果你看不上我……” “就另请高明吧。” 话音未落,方宜已拽着沈望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空余开敞着的大门。身后的窗半开着,与空空的门形成对流,一阵秋风起,屋里蓦地冷下来。 方宜连电梯也没坐,推开楼梯间就往楼下走,沈望快步跟上去,担忧道:“你怎么了?你们认识?” 她没有说话,一口气下到一楼,才感到气顺了些。这口气出了出去,方宜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悔。方才她相当于与郑淮明彻底闹翻了,这下心外科拍摄的项目,恐怕是没救了。 “我不应该那么冲动……”她靠在窗台上,用力搓了搓脸颊,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相识四五年,沈望从未见过方宜有如此激烈、针锋相对的情绪,平时她总是笑着,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心态。 “到底发生什么了?” 方宜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与郑淮明的过往牵扯太多,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该怎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前男友三个字太轻太薄,无以总结她与郑淮明纠缠的这么多年。 方宜的指尖陷入掌心,声音渐弱: “郑淮明,他就是我大学的时候……” 这三个字在沈望脑海中闪过,像乐谱中的重音符,一下子掀起了淡去的回忆。虽然方才两个人对峙时,沈望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当他明确得知,办公室里气质不凡的男医生就是方宜那位初恋时,还是难免震惊。 记忆的裂痕越来越大,四年前图卢兹的大雪仿佛在眼前飘落。 那是深冬的法国,凌晨三点半,沈望拍摄晚归,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一个喝醉的女孩。大雪纷飞的午夜,温度直达零下十度,她全身都落满了雪,窝在屋檐下发抖。由于很少在学校见到亚洲面孔,沈望留意到她。 图卢兹的治安不大好,他试图将她送回宿舍,却被她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她很伤心,甚至是失魂落魄,抱着他眼眶通红,喃喃自语:“郑淮明,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怎么还来接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那眼神,沈望至今都难以忘记。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个人在电影与艺术上一见如故,开始一起走南闯北地拍摄纪录片。 后来,沈望问过她,那个人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宜总是浅笑,闭口不谈。 他知道,那大概是她心中一道很深的伤痕,深到即使表面皮肤已经愈合,里面的血肉依旧破败不堪。 “你去法国是因为他,对吗?”沈望回忆起那位男医生,年纪轻轻已经坐上二院心外主任的位子,一身清冷的白大褂,剑眉星目,确实有让女孩仰慕的资本。 方宜抿唇,默认了他的话。 “你别有太大压力,二院还有其他科室,外科、急诊、骨科都是我们之前设计考虑过的。”沈望笑笑,轻拍她的肩膀,“我们再和院方谈,没事的。” 本来情绪还能强撑,被好友这样一安慰,方宜反而有些哽咽:“谢谢你,我下午再和宣传科开个会。” “咱们在法国多难都过来了,这有什么?饿了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川菜馆特别地道。” 沈望的乐观感染了方宜,她脸色好了些,点点头,两个人并肩走出楼梯间,往医院大门走去。 大厅里人来人往,两个人说话专注,没有注意到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猛地停住。 一位男医生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宜和沈望远去的背影,随后快步搭上了上楼的电梯。 周思衡拿着文件夹,朝心外办公室走去。远远看见门大敞着,他大步而入:“老郑,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话音未落,却见坐在桌前的人状态不对,走近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郑淮明半伏在办公桌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陷在上腹,肩膀抖得厉害。他勉强抬起头,脸色眼见的惨白,说出的话只剩一点气声: “把门关上……” 周思衡连忙关上门:“你怎么了?胃病又犯了?” 他听护士说郑淮明昨晚又上了一夜的临时手术,这个时间可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早饭。 “你的药呢?还在第二层抽屉里?”周思衡说着去找,从文件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白瓶,倒出两粒递给他。 郑淮明接过,干咽了下去,哑声问: “你见到谁了?” “没谁。”周思衡是他大学时的好友,目睹着他和方宜的分分合合。不知这个情况能不能说,他只好打圆场道,“就隔壁科那个小张。” 攥着钢笔的指尖因冷汗而潮湿,郑淮明垂下眼帘,戳破这拙劣的谎言。 “她刚走。” 他的声音干涩,含义不言而喻. “所以她是来找你的?你们之前就见面了?”周思衡瞪大了眼睛,脑海中最近的事终于连成了一条有因果的线。他暗骂一声,没忍住爆了粗口,“所以上周你半夜胃痉挛跑到急诊去挂水,是因为见她了?” 都说胃病是情绪病,那天久别重逢,听到方宜结婚的消息,郑淮明找了借口仓皇离开,没走几步就在楼梯间疼得失去意识,被同事架到急诊去输液。他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些无法承受的情绪,又以另一种方式冲击着身体。 只见郑淮明的手越按越深,额头上冷汗涔涔,周思衡也急了,上前拉住他的手: “你别按了,你不知道这样容易出血吗?不就见了几面吗,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拉,竟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郑淮明麻木地任由疼痛席卷,神色克制,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抬眼,深邃的眼睛中,是淡淡的茫然: “她结婚了……” 晨光照进屋子里,却无法让冰冷的空气温暖半分。 半晌的寂静,周思衡愣住了,随即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金晓秋都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快结婚——” 说到一半,他陡然噤了声。 四年。四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了。 他们相恋的时间,也不过三年而已。分开的时间,早已超过了相爱的长度。 - 窗外大雨,天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住院部和行政楼之间没有连廊,方宜顶着背包,冒雨跑进行政楼的屋檐,抬手擦去脸上的雨水。 院方表示,宣传片也可以换到其他科室,但需要他们自己和科室沟通。 骨科、急诊、外科……她连续几天拜访了多个科室,得到的答案都是拒绝。快一点了,她必须在午休结束前,找到出差回来的儿科唐主任。 淋了雨,身上是彻骨的寒气,方宜顾不得喝一杯热水,将头上的水擦了擦,便往楼上跑。正巧,在会议室前撞见了刚开完会的唐主任。 唐主任戴一副眼镜,约莫五十多岁,优雅成熟。看到急匆匆的小姑娘,她露出耐心的微笑:“你好,什么事?” “唐主任您好,我是医院宣传片拍摄项目的方宜。”她拿出工作证,真诚道,“能不能耽误您五分钟?” 唐主任推了推眼镜,走到一旁接了一杯水:“哦,是心外那个宣传片。” “对,我们一开始是和院里商量,准备在心外拍的,但是遇到了一些问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儿科合作?儿科是一个——”方宜刚开始说准备好的词,就被打断了。 “可能不太方便。”唐主任简洁地拒绝。 方宜难掩失落,却还是礼貌地笑道:“好的,谢谢,打扰您了……” 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小姑娘,眼里满是真诚和迫切,唐主任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的女儿也差不多这么大,初出社会,工作都不容易。 但心外科的郑主任平时工作极其认真负责,还帮过儿科不少忙。对于这次拍摄,他少有地提出一次请求,她很难拒绝。 “如果你们一开始谈的是心外。”唐主任叫住她,委婉地劝道,“就再和心外谈一谈吧。” 方宜微怔,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怪之前的科室都拒绝得如此干脆,大概率是郑淮明和他们都打过了招呼。 她告别了唐主任,转身往二号行政楼走去。 郑淮明没在心外办公室,但方宜拿手机查了一下,他今天也没有门诊安排。他可能没在医院,或者是休息了,她一腔的郁闷,在手机上编辑了几条短信,都一一删去了。 他可能早就换手机号了吧。 大楼里空荡荡的,外边的雨声不绝于耳,包裹着这个寂寥的世界。 方宜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走到一楼走廊,她随意地一眼,却看到尽头的通道口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平时少有人走的小门,通向地上停车场,此时,门敞开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屋檐下,背对着她抽烟。 是郑淮明。 秋末雨天阴冷的光线下,他身姿挺拔,静静地站立,指尖明明灭灭,烟雾缭绕。 脚步声融入了雨声,方宜走近,直到几步之遥,郑淮明才后知后觉地转身。两个人目光相对,停滞了几秒。 郑淮明率先动作,他将烟头熄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面上是无悲无喜,十分平静,好似在等她先说话。 方宜讨厌他这副高高在上样子,难掩愤慨:“看我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去求人,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高兴?耍我好玩吗?” 郑淮明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垂下目光,不置可否道: “本来拍摄就会影响正常医疗,他们拒绝也是正常的。” 他站在通道外,她站在走廊里,相差仅三步,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大雨倾盆,有雨点随斜风飘进屋檐里,郑淮明的白大褂肩上落满了雨星。 这话官方又淡漠,他又装什么局外人? 方宜气得想笑,眼眶不自觉有些干涩,不甘心道:“你知道我们为了这个项目回国,一步步走到签约,有多难吗?你就因为我……我们之前的事从中作梗,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郑淮明默然,目光落在女孩微红的眼眶上。她淋过雨,长发上留有未干的水珠,这么凉的天,只穿了件淡薄的浅棕大衣,也沾着重重的湿气。她向来怕冷,他不用触碰,都知道她的手此时一定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见他不表态,方宜心下失望。从再次重逢,到他假公济私阻拦项目,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破土而出,尾音带了颤抖: “四年前,是你不由分说甩了我,现在你又要破坏我的工作……郑淮明,你到底要怎样?我欠你什么了?” 4、求情 阴冷的雨天,这是郑淮明最不喜欢的天气。 看着女孩强忍着泪水的眼睛,他感到一阵郁滞,急切地想要点一根烟,让尼古丁暂时接管他的神经。 可她最讨厌他抽烟,郑淮明的手指触到烟盒,又收了回来。 没错,所有事都是他做的。郑淮明无言以辩驳,默然伫立。 眼看一滴水珠从方宜的发梢掉下来,滴在她潮湿的领口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所有的情绪,仿佛一拳打在了海绵上。 方宜只觉得无力,抬手用袖子将水珠擦去,愤愤道: “你现在装什么绅士?”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声重重地回荡在走廊上,越来越远。 郑淮明怔怔地望着方宜远去的背影,伸手撑住了栏杆。雨越下越大,风裹挟着雨点,打湿了衣服,他也浑然不觉。 他湿着手抽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地吸了几口,急于快速镇静,却呛得直咳嗽。他咳得脊背颤抖,像要把胸腔都震裂。 郑淮明后悔了,更心疼了,他似乎做得太过。 其实,只要方宜说出一句恳求的话,他就会立刻将这个来之不易的项目双手奉上。可他偏偏忘了,她怎会是这样的性格。 抽完一根烟,他打出了一个电话:“小李,项目继续,你和宣传办沟通一个签合同的时间,直接通知方小姐。” 方宜回到家,脱去湿漉漉的衣服,去洗了一个热水澡。 温热的水驱赶寒气,让疲惫与愤怒渐渐消散。她吹干长发,换上休闲服,正准备吃些东西,大门就被敲响了。 沈望和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袋烧烤和一打啤酒。 “今天谁再谈工作,罚两百块钱。”沈望乐呵呵地将东西放在桌上。 谢佩佩笑嘻嘻地换拖鞋:“方方姐,我又来了。” 她是沈望的表妹,也在法国读电影,今年刚毕业,之前她们一起拍过片子,一来二去也熟络起来。 方宜感激地笑笑,邀两人进来。刚刚她一出医院,就和沈望打电话说了其他科室拒绝的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来了。 电视上放着最近大火的喜剧综艺,三个人坐在客厅地上,一边闲聊一边吃烧烤。窗外是一场秋雨,屋里明亮温暖。 吃到一半,沈望起身去阳台上接电话。 玻璃门一关,谢佩佩放下啤酒罐,凑过来,轻声问:“方方姐,二院的项目怎么样了?我问我哥,他什么都不和我说。” 沈望向来报喜不报忧,方宜一想到这个项目是因为自己出问题,一时间难以启齿。 见她不说话,谢佩佩担忧道:“我看我哥这两天总是忧心忡忡的,听说明年巴黎有个影展他很有希望,但资历还不够丰富,他好像很看重这个项目。” 方宜一愣,她完全没听他提过这件事,沈望在她面前,总是吊儿郎当、笑呵呵的。恐怕是不想给她压力,才没提。 透过玻璃门,她看向沈望的打电话的背影,心头一沉。 “你别担心。”方宜安慰地笑笑,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决定,“这个项目我们十拿九稳,没问题的。” 沈望和谢佩佩走后,方宜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张卡碟。 随着绿色指示灯闪烁,机器发出卡碟转动时轻微的响声,电视机上浮现一位英国老人的面孔。画面有些摇动,声音也略有失真,看得出录音技术并不纯熟,但画面及其生动,色彩丰富。 一位在法的英国老人的失独生活,由清晨薄雾的除草机声开始,缓缓展开。他本是跟着孩子来到他乡,却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儿子一家,无法回到英国的他,只能一个人在异国之地养老。 四十分钟的纪录短片播完,谢幕过后,画面一闪,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面容。是二十三岁的方宜,那时她剪了齐肩短发,青涩而害羞,对着镜头简单说了几句后,就连忙抢过摄像机。 镜头一转,是个男孩的脸。沈望无奈地笑,理了理短发,从容面对镜头,用中文说道:“这是我们的第一部纪录片——方宜,说好是你来讲这句话的!” 女孩闹道:“好啦,你快说,要没电了。” “好吧,那你把这里剪掉。”沈望清了清嗓子,正视镜头,“今天是2017年6月12号,我们的第一部纪录片杀青了。我们的理想,是记录真实,生活的每一个面,都是不一样的。不论好的、坏的,我们都不会随意取舍。” 他的目光越过镜头,落在摄像机后的女孩脸上,笑说:“我们以后还会一起拍很多片子的。” 屏幕上蓦地漆黑。 方宜的眼角不由得湿润,那是她和沈望的第一部纪录片,拍得粗糙,却因为独特的题材,获得了学院银奖。 那是他们的起点…… - 当夜,方宜就去商场买了两件礼品,从李医生那得知郑淮明不在医院,便问好友金晓秋要来了他的家庭住址。 金悦华庭,是医院附近一处高层商品房小区,安保非常严格,见这个小姑娘脸生,保安大哥怎么说都不让人进去。 方宜好话说尽,请保安大哥喝了饮料,才得到了坐在保安亭里等的资格。外面大雨依旧,已经下了一整天,就犹如她的心情,低沉落魄。 等待的时间,方宜想了很多,左右不过是尊严与脸面,从前在法国拍片时,也少不了到处求人办事、赔笑说好话,怎么到了郑淮明这儿,就做不到呢? 如果是她自己,她今日绝不会来,但为了沈望,她不想因自己连累了他。 这一等,就到了深夜一点,连保安都叹气:“这么大雨,你还等吗?” 方宜抱着两盒礼品,坐得腿都麻了,坚持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两束车灯缓缓驶过雨幕。保安看了看车牌,连忙打开窗子喊道:“郑先生,这里有个小姑娘在等你,你看看认不认识?” 黑色轿车的前窗先降了下来,驾驶座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那人和保安沟通了一番,很快,后座的车窗降了下来。方宜一眼就看见了郑淮明,他有些疑惑,微微皱眉,看向保安室。 透过连绵的雨幕,保安室里坐着的女孩让他吃惊,暖黄的灯光里,方宜遥遥地对上他的视线。刚刚的饭局上,从不喝酒的郑淮明破例喝了两杯,有一瞬他以为这是他醉酒的幻觉。 方宜有些别扭,但还是探出头:“是我。” 郑淮明点点头:“上车吧。” 雨很大,但几步路的距离,方宜提着两个礼品盒,不方便打伞,便冒着雨跑了过去。拉开车,她满身都淋了水,礼品盒的外壳也布满了水珠,弄得干净的地垫也湿了,颇有些狼狈。 车里是温暖的,耳边放着某首柔和的乐曲,除了香薰的气味,还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上了车,在狭小的后排座位间,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方宜尴尬地目视前方,不知如何转头去看他。 “找我什么事?”郑淮明直截了当地问。 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方宜猜测可能是代驾。有外人在,她有些不自在:“项目的事……” 郑淮明觉察到她的局促,开口打断:“等会儿说吧。” 轿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停好车后,代驾简单沟通后离开,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深夜的车库阴暗潮湿,将外界的雨声全然隔绝开。郑淮明将车锁上,两个人相对默然,许久没有喝酒,酒精让他的大脑有些迟缓。经过上午的事,项目他已经放手,郑淮明实在想不到这小姑娘深夜来访是为了什么。 道谢?不至于,也不像。 况且,这么晚来家庭住址找一个成年男性,她知不知道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如果她不是已经结婚了,他不保证自己不会留有幻想。 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目光黯然落定: “你说吧。” 方宜抿了抿唇,抬眼看眼前的男人。他今夜和平时不大一样,重逢后,第一次见他不穿白大褂的模样。一身黑色呢子大衣,领口露出深灰衬衫,更商务、沉稳。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声音低沉平缓,显得更柔和了些。 “项目的事……”方宜垂眼,不敢看他,态度低微,“能不能请你再考虑考虑?” 郑淮明一怔,原来她不知道项目已经审批通过的事。 和上午的盛气凌人不同,女孩低眉顺目到了极点,声音中隐隐带着克制。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他茫然,酒精似乎让他的思维滞了一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像在摆架子。 方宜从没感到这样难堪,只因为对面的人是她,她做不到。她咬了咬唇,指尖不自觉攥紧衣角,心里默念着,为了沈望,自己不能连累他。 “这个项目对于我们来说,找到很重要。”方宜一口气说下去,诚恳地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抖,“你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有能力做好拍好这个片子,我把之前我们得奖的片子发给你,你有时间看一看,好不好?” 郑淮明不习惯这样的她,工作中身居高位,有过很多人说好话去奉承他、求他办事,同事、下属、病患家属……但不应该是她。 他微微皱眉,像在思索什么。 这样的表情落在方宜眼里,变了意思。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帮帮我们吧。”她心里急切,一时间口不择言,“如果拿不到这个项目,沈望就很难拿到影展资格了,这对他来说很重要,我不能因为、因为自己影响整个团队……” 话音未落,郑淮明肉眼可见地脸色一沉。 骄傲如她,竟能为沈望做到如此地步。 郑淮明胸口一滞,惨然微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恶劣的人?”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方宜想起手里还提着东西,急急地递过去,平日八面玲珑的人,支支吾吾道,“这,这是……” 郑淮明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的东西,两个礼品袋,一袋是一盒茶叶,一袋是香烟。 送礼,她拿他当什么? 这一刻,郑淮明内心竟毫无愤怒,而是漫无边际的悲戚,仿佛深冬的海水涌上岸边,卷走了一切还活着的、喘息着的东西。 过去,她心疼他的身体,总劝他戒烟,此时却成了投其所好的礼品。 郑淮明没有接,静静地挺拔伫立,但若车库的灯光亮一些,就能发现他在微微颤抖。他轻笑:“私下送礼……你想让我被医院处分吗?” 方宜觉得确实不妥,连忙否认:“我们又不是工作关系。” “那你是以什么关系求我?”郑淮明目光柔和,语气浅淡,被刺激后出口的话语却像一把利刃,“人情关系?” 凌晨的车库,远处不知哪里的车辆,在减速带上驶过,传来“哐当哐当”的噪声。那声音碾过的不是减速带,而仿佛是两个人的心。 这句话不言而喻,他们之间的人情,不过是多年前那段残破不堪的恋情。 方宜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又急又难受,眼泪直打转。一眨眼,一滴眼泪就从脸颊滑落。 5、急诊 她哭了。 郑淮明怔住。是为了他们之间的旧情难堪,还是因为没能帮沈望挽回项目?可无论是什么因为,他都只觉得心头如刀割般疼。 每次听到重提她结婚,他都难以控制自己情绪。 “我知道了。”郑淮明后退一步,轻轻地叹息,“你回去等电话吧,李医生会联系你们。” 方宜不可置信地抬眼,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合同还会继续签?” 他终于等到她的低头,却全然没有当初设想的一丝畅快。 郑淮明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礼盒上:“这些拿回去。” “谢谢。”方宜难掩欣喜,唯恐这礼物真会给他带来麻烦,拎起礼盒,转身离开。 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车库,郑淮明无力地靠在车上,深深地折下了腰。这么晚了,他想送她回去,但已经没有了资格。 她还是像二十岁出头那样,遇见爱情就不管不顾、全身投入,甚至能为了丈夫来低声下气地求前男友。他这样想着,只觉得今夜饭局上喝的酒、吃的几口东西,全都在胸口翻涌,几欲呕吐。 郑淮明的眼神一凌,可那个叫沈望的男人,如果真的疼惜她,又怎会让妻子深夜跑来另一个男人家为自己求情? 他点了一根烟,发出一条微信和一份团队资料:帮我查一下这个沈望。 - 第二天中午,方宜就接到了李医生的电话,项目顺利通过,签约仪式定在周二下午。拍摄的团队非常简单,加上方宜和沈望一共四人,还有两位幕后剪辑师,谢佩佩偶尔也会来帮忙。 周二,两个人早早来到医院行政楼。随着电梯的数字缓缓上升,沈望对于项目的通过虽喜出望外,但一想到好友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仍有担心: “那位主任不是态度很强硬吗?他怎么突然同意了?” 方宜不想让他有负担,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吧。” “那你和他……”沈望犹豫问道。 “你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一个倒霉前男友,和我们的大好前途,我还是分得清的。”方宜笑笑,忽然发现沈望的夹克衫后领口上,还挂着一个塑料的小圈,支棱在外面。一看就是买来的新衣服只撕了纸质标签,她打趣道,“今天是签约仪式,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是么,我看看。”他说着就要脱掉外套。 方宜制止了他的动作,走到他身后,凑近道:“没事,我给你一拽就摘了。” 她微微踮起脚,指尖捏住那塑料小环,试图将它扯开。没想到那细细的环很坚固,她手指都勒红了也没有扯断。 温热的鼻息喷在沈望的脖颈上,有些痒痒的,他不自在地僵住,心跳有几分加快。他连忙回头:“要不我还是脱了吧。” “别动,马上就好。”方宜这时起了胜负欲,将头凑得更近,拿指甲去掰塑料环的连接处。 一人专注,一人紧张,全然没有意识到电梯在中间楼层停下。电梯门缓缓打开,郑淮明还未迈入电梯,便一眼看见两个人亲昵的举动。 狭小的独处空间里,方宜凑在年轻男人的脖颈处,踮着脚。后者的外套被扯得歪斜,微微回头,两个人的头紧贴在一起,轻声说着什么,气氛暧昧。 郑淮明的脚步一顿,阴着脸走了进来。 方宜一抬眼,看到来人,也吓了一跳,本能地松开了沈望的衣领。 一时间,电梯里一片寂静,说不出的尴尬。郑淮明的眼神扫过两人,尖锐得像一把刀子,沈望不寒而栗,分明没做什么,却莫名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 沈望整了整夹克的领子,率先友好地笑笑:“郑主任,之后拍摄请多多指教。” 基于前车之鉴,他这次只打招呼,没有伸手。 郑淮明目视前方,微微转了身子,淡淡道:“你好,祝合作顺利。” ——叮咚。 电梯抵达会议室楼层,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郑淮明已经大步迈出,丝毫没有同行的意思。黑色皮鞋踩在瓷砖地上,脚步声渐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沈望长出一口气,这位医生虽礼貌客气,但压迫感太强,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人。 “你说,我惹他了吗?”他无语道,实在想不出原因,“你们俩过去的事,也跟我没关系啊。” “我说个事,你别生气。”方宜讪笑,“郑淮明应该是认为……你是我老公。” 沈望目瞪口呆:“什么?” 方宜只好把那天阑尾炎签字的事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江湖救急,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沈望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郑淮明见到他,那眼神都想把他给刀了。 秋末午后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沈望笑了:“行吧,演出费给你打个八五折。” 可不知为何,接受了这个假身份,他心里竟有股说不清的喜悦。 签订合同算是顺利,场面比方宜想得隆重得多,二院的副院长、书记、宣传科主任都来了,心外科以郑淮明为领头,也坐了几排,甚至请了媒体和记者。 郑淮明坐在第一排,副院长的旁边。他表情平淡,双手搁在桌上,手指交叠,虽坐得随性,却凭空生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气场。年近六十的副院长时不时与他交谈,他微微偏头,唇角带笑。 方宜右边坐了几个心外科的护士,年轻的女孩窃窃私语,看着郑淮明的侧影,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她们的笑。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人。一个愣神,往事便涌入脑海。 那时,郑淮明是学生会主席,每次开大会,他都像这样坐在礼堂的第一排。他左右都坐着校领导和老师,如果是她早都紧张死了,偏偏他能张弛有度地与老师们闲谈,时不时引得一阵欢声笑语。 她是学术部的干事,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郑淮明身后偏左的位置,每一次都遥望着他的侧影,期待着他的转头。 喜欢他的女孩很多,多到表白墙上每天都能看见他的照片。有院花,有才女,有富家小姐…… 郑淮明答应她表白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沸腾了。 为什么偏偏选了她? 曾经,方宜以为是自己足够幸运,是上天给了她痛苦不堪童年的一个补偿…… 后来才明白,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劫而已。 相似的场景重叠,如潮水般的酸涩涌上心头,方宜太过出神,直到沈望将一杯热水递到手边,才反应来。 “你没事吧?”沈望看她脸色不对,小声问道。 方宜轻轻摇头:“没事,可能是有点冷。” 不远处,郑淮明虽说着话,余光却落在这边的两个人身上。 今日,方宜穿了一件精致的小西装,浅蓝牛仔裤,长发打了卷儿,蓬松柔软地搭在肩头。一副流苏耳钉,显得干练时尚,又不失正式。倒是看她小西装的料子很薄,如果没穿厚外套,这天气得冻感冒不可。 这样的念头只在脑海里停留一瞬,只见沈望从包里拿出一个暖宝宝递给她,郑淮明垂下目光,不再看。 她有了丈夫,往后她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签好合同后,简单地举行了一个开机仪式。即日起,接下来的三个月中,拍摄团队将以心外科室的日常医疗工作为主,拍摄制作一个长达九十分钟的纪实长片,兼具文艺性和社会性,对二院的医疗领先技术、人文关怀、医院文化等方面进行宣传。 开机仪式还未结束,郑淮明就接了一个电话,带着几位医生匆匆离开,留下剩余的人继续媒体的采访。 “后生可畏啊,这次的拍摄工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年近耄耋的副院长亲切地招呼道,“听说你有一位,和我们郑医生是校友啊?” 方宜微笑,微微弯腰握手:“是我,我比郑医生小几届。” 副院长对她的资料也有些,她的履历很漂亮,作为优秀毕业生,从国内顶尖学府北川大学毕业,后在法国攻读了世界前列的影视制作硕士,读研期间就屡获奖项。 “果然,北川大学都是好苗子。”副院长很满意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但处事不惊、不卑不亢,于是笑呵呵道,“难怪小郑跟我强烈推荐你啊,说你很有实力!” 方宜微怔,还是笑着接了话,谦虚了几句。 难道不是郑淮明假公济私拦下了这个项目吗,怎么会是他推荐的她? 副院长和一众领导走后,他们收拾设备,准备先去门诊转一转,找些素材。突然,就听后排的小护士急匆匆地往外走: “海原路发生连环车祸了,说有重症要往我们这里运,赶紧走。” 方宜连忙带上摄像机,和沈望分成两路,一人往手术室去,一人往急诊去。 急诊大厅此时一番忙乱,伴随着吵闹与哭嚎,救护车的鸣笛声从门外传来,担架床接二连三地推进大厅。方宜不禁回想起,她来给沈望手术签字那晚,这里也是同样的场景,混乱、悲戚、嘈杂。 这或许是急诊的常态。她拿起录像机,按下录制键。 突然,镜头里一闪而过的人影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惊愕地从镜头前抬头。 两名护士驱赶着人群,护送一辆担架床飞快地往手术室的方向推去。正跪在担架床上,为伤者做心肺复苏的医生,正是郑淮明。 他的白大褂上、手上沾满了血迹,触目惊心。这一瞬像慢镜头,一切人流杂乱、喧闹哭喊都成了背景音,他跪在伤者身上,眼神坚毅,用力地一次又一次按下胸腔,随着胸骨的被动起伏,争分夺秒,与死神做着斗争。 “外婆——”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追着担架床跑去,他嚎啕大哭,一个不留神,被狠狠绊倒在地。但此刻没有人能顾及他,担架床飞快远去。 方宜心揪,赶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来。小女孩外套上全是血,脸上擦破了一大片皮,还在渗血,一边喊着外婆,说话间有血沫从嘴里冒出来。 “医生,医生!”方宜惊恐地大喊,向周围求助。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女孩如断线的木偶一般,在她怀里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6、寒夜 深夜,空荡荡的走廊上,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紧闭,只有一扇小玻璃,可以窥见里面的各类仪器。 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她踮着脚,试图往里看,却够不到那玻璃,徒劳地努力着。方宜走出电梯,看到的便是这番情景,心里不禁一酸。 听护士说,小女孩名叫苗月,才七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外婆带她来北川求医,却遭此劫。车祸时,玻璃碎裂,外婆被甩出窗外,身受重伤,至今还没有脱离危险。 在急诊大厅时,苗月心脏不适,昏迷了几个小时,被转到心外科治疗。可她醒后,固执地跑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等,谁劝都不听,一次一次地偷跑出来。 苗月见到方宜,小跑过来,抓住她的袖子,小脸苍白:“姐姐,姐姐,我想看看外婆。” 方宜将她抱起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凑在那巴掌大的玻璃前往里看。昏暗的监护室里,只能看到各类大型仪器,无数小红点在黑暗中闪烁着,发出“滴滴滴”的声响,根本看不到患者的情况。 苗月扒着玻璃,吸了吸鼻子:“姐姐,他们说外婆在里面,我怎么看不到她?” “你看,外婆就在那边。”方宜搂紧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外婆累了,还要再休息一会儿,一定会醒的。我们先回去睡觉好不好?这样等外婆醒来,第一个就能看见你了。”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平稳的脚步声。方宜回头,见郑淮明走来。他脱去了白大褂,米色的连帽衫外套着一件黑色夹克外套,衬得他高大挺拔,少了几分沉重,更年轻、休闲,像是已经下了班。 他看见方宜,略有惊讶,脚步微顿,走上前来。 郑淮明微微颔首,算是和方宜打了个招呼。随即俯下身来,和小女孩保持平视,语气温柔:“苗月,怎么没有回去睡觉?” 小女孩认出他是刚刚的医生,紧抓着方宜的袖口,略有紧张地问:“外婆是不是很快就醒了?她醒了就能第一个看见我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方宜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 郑淮明没有正面回答,伸手将苗月的外套扣好,温和地哄道:“先回去睡觉吧,等外婆醒了,我会第一个来叫,好不好?” 他神色柔和,右眼角的泪痣在笑意下更显柔情,更像是一个安抚孩子的大哥哥,而非一名医生。 方宜看着他的侧脸,下午他跪在担架床上做心肺复苏、浑身沾血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肃穆、冰冷,和此时的他有些割裂。 其实,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郑淮明笑的时候,眼里并不总有温暖的笑意。他不看人时,面色是很冷的,好似拒人于千里,让她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苗月的身体还很虚弱,脸色很差:“我不想回去……” “我来吧。” 郑淮明没有再商量,伸手从方宜怀里将苗月接了过来,稳稳地抱在怀里,径直朝电梯口走去。他说的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别让外婆担心你,好吗?” 方宜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一路从重症监护室,穿过大楼连廊,走到住院部。她始终走在他后一步的位置,苗月本就很疲惫,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了。 回到病房,将苗月安置在床上,戴好氧气。郑淮明叫来护士,叮嘱她加一些安定药物,看好她,不要再容她偷偷跑到其他楼层。 关上病房门,郑淮明转身要走,方宜叫住她,放低声音:“她外婆的情况怎么样?” 二院住院部已有二十几年历史,装修老旧,走廊头顶的灯光惨白,连续闪烁着。他伫立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不好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脸上没有了方才哄孩子的温和,平静道: “可能就是这一两天。” 方宜心头一颤,皱眉道:“那你非要把她抱回来,给她用安定?如果孩子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怎么办?我可以陪她等……” “一旦离开氧气,她随时有昏迷的风险,三更半夜,你有急救的能力吗?不要给医院添麻烦。”郑淮明打断她,声音清浅,柔和中带着淡漠,“况且,她外婆重度颅脑损伤,大概率不会醒了。” “还有,不要对病人说,一定能治好、一定能醒这样的话。”他说,“不要给他们留有幻想。” 这些理性的语句敲在方宜心上,如同一场冷雨浇下。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冲动,没有考虑到苗月的身体情况。 郑淮明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让她如梦初醒。 方宜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远处,有深夜护士查房的声音,医用推车的轮子走在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嘈杂的细响。走廊窗子没有关严,秋夜的风溜进来,将窗叶刮得作响,哗啦呼啦。 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冷,她只穿了白天那件单薄的小西装,手不自觉地攀上手臂,肩膀瑟缩了一下。 细微的动作引起了郑淮明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冻得骨节都红了。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她内衬也不够厚实,针织衫是低领的,露着纤细的锁骨。 ——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 这是郑淮明脑子里下意识的想法,却又很快抹去。 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也不合适。 值班室里还有其他外套,或者,金晓秋出差了,她的办公室应该有备用的衣物……他这样思索着,没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 郑淮明的表情太严肃,目光有一丝游离,方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项目的事,谢谢你。听说你推荐了我们……” 他回过神,花了几秒才理解她在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不只是推荐,他是为她特意才拉来这个项目。 可又听她说:“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郑淮明的手渐渐攥紧,有时礼貌又是另一种疏远。他弯了弯唇,没有多少温度:“这是院里的决定,参考了所有竞选团队的综合实力。” 滴水不漏的回答。 不知道副院长是不是客套,再说好像成了自作多情,方宜只好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北川的秋末夜晚,温度直逼个位数。郑淮明穿了夹克,都觉得寒意阵阵,他措辞道:“值班室还有衣……” 话还没说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将他打断。 方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沈望的来电。她正困于和郑淮明尴尬的氛围中,连忙示意了一下,背过身,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但深夜的住院部走廊足够安静,郑淮明还是听清了她的话,以及她语气中难掩的轻松。 “好,那我在三楼等你。” “你把车上的外套拿给我吧?” 上扬的尾音,似乎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郑淮明站在原地,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要将掌心的皮肤刺破,留下深深的印迹。方才他的想法仿佛是一通笑话,她自有人担心穿衣冷暖。 “嗯,晚上有够冷的……等会见。”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很柔软。 郑淮明恨不得将耳朵堵上,这样就听不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撒娇和亲昵。可惜他没法这样做,不想连最后的体面也无法留全。 方宜挂掉电话,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郑淮明冷若冰霜的脸色。重逢后,她读不懂他平静表面下隐晦多变的情绪,也懒得再读。 “郑医生,那你早点回家,我先走——” 她话还没说完,郑淮明已经利落地转身离开,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看着他大步走远的背影,方宜的目光转向病房里躺着的小女孩,心里不觉有一丝闷闷的。此时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想把心里憋闷的事一吐为快。 在异国他乡的合作与陪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彼此非常信任的人。 郑淮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朝行政楼办公室走去。这个点行政楼已经没什么人,十几层的楼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窗口亮着灯。 李医生正要去急诊轮班,没想到一出办公室就碰上领导,连忙有些紧张道:“郑主任,明天手术的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您桌上了。” 他全名李栩,北川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曾是一堆光环的优秀毕业生,来到二院,才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 按往常,无论多晚,郑淮明一定会停下,提问抽查他对病人情况和手术材料的掌握程度,时不时还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问题。工作两年多,他依旧没能免疫。虽然即使答不上,郑淮明也从不会像隔壁科室老大那样训斥他们,态度说得上是亲切温和,可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李栩已经做好了准备,暗暗庆幸今天准备得还算充分。 然而,郑淮明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嘴角是弯的,可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辛苦了。” 擦肩而过,没有再任何的言语,十几秒后,走廊尽头传来关门声。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对面急诊大楼的灯光和远处高架上的车流映在玻璃上,郑淮明没有开灯,站在窗口,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烟盒已经空了大半,他微微皱眉,却还是点了一根。 平时半个月也抽不了一盒,最近却屡屡破戒。 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郑淮明站在窗前,远远看见楼下的两个身影。五楼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在灯光下看清。 方宜穿上了一件白色外套,那连帽衫有些大,袖子明显超过了指尖,更像是一件男士外套。她与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笑着,时不时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个玩闹的小孩,露出幼稚的一面。 沈望双手都提着设备包,时不时应着,脸上也有笑意。两人并肩走着,看上去着实般配。 郑淮明自虐般地注视着他们走向车库的方向,直到身影完全消失。 他们会一起回家,回到一个温暖的、明亮的房子,洗澡,吹干湿漉漉的长发,换上家居服,躺在同一张床上…… 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这些画面。 郑淮明猛地将燃着的烟掐灭在指尖,后知后觉地传来灼热感,他却好似没有感知,目光始终停在夜色的一端。 7、伤口 往年十二月初,北川已经开始落雪。今年的气温一降再降,却始终没有下雪的意思,空气干燥又寒冷。 同在心外科住院部工作,方宜偶尔会遇到郑淮明,但再没有一句交谈。他总是步履匆匆,身边不是跟着医生,就是和患者在交谈。 她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他也目不斜视,两人往往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他们好像真成了完全的陌生人。方宜内心似乎有隐隐的郁滞,她将此归结为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 临近周末,为了拍摄一些日常诊疗画面,方宜准备在病房角落布两个三脚架,方便随时拿取摄像机,比一直手持轻松些。 一大早,她就驱车去从工作室将闲置的三脚架搬到了病房。方宜干活利落,不娇气,二十多斤的专业脚架,她说抬就抬。前年秋天,在图卢兹郊外拍摄,她能一个人扛着十余斤的摄像机和稳定器风餐露宿,一天奔波两万多步,连同班几个壮实的法国小哥都对她佩服有加。 苗月对这庞大的机器十分感兴趣,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看。她有些腼腆,好奇却不好意思上手。 方宜见状,抛出橄榄枝:“帮我把螺丝拿过来,好不好?” 苗月听话地拿来给她,一来二去俨然成了小帮工,帮她拿这个,递那个。 方宜欣慰地笑了,一边装,一边跟她讲:“这是圆球可以活动的,你看,这里扭得紧,方向转动就难一点,也更稳。” 郑淮明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清晨暖白的光照进病房,方宜和苗月蹲在地上,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三脚架的零件,一个耐心,一个好奇。病房里有暖气,她只穿了一件藕粉色的毛衣,散落在肩头的长卷发在晨光在照耀下微微泛着浅棕色,白皙的脸颊热得微微透红,显得那样温柔可爱。 她低头笑时,长长的睫毛扇动,盛满了暖融融的光。 郑淮明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像不忍打破这温馨的画面,放轻了声音:“查房。” 方宜温声抬眼,两人视线蓦地交汇。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眼里的笑意,在触及他的一霎,多了几分局促和尴尬。 和苗月的小课堂也戛然而止,她沉默地继续组装三脚架,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郑淮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原来,他就这么让她避之不及。 看到医生来了,苗月乖乖地回了床上,问的问题都一一答了。 一起来查房的还有李栩医生和两个不认识的医生,郑淮明态度亲切、医术可靠,又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气质出众。病房里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他一进来,就有家属给他塞水果,小孩也乐意围着他转。 唯有角落里装三脚架的女孩,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过一次头。 郑淮明走在前面,一个床、一个床地照例检查、询问,李栩做一些补充和沟通,另两位医生拿着记录表写写画画。 三床是一位中年阿婆,儿子儿媳十分孝顺,经常带着小孙女来陪床。小女孩约莫与苗月差不多大,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性格活泼开朗。 “郑医生,阿婆说如果我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嫁给你啦。”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坐在阿婆的腿上天真道。 阿婆“哎呦”一声,赶忙解释:“我是说,你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像郑医生一样,治病救人!” “妈,你成天跟孩子说什么呢。”她儿子嗔怪道。 小孩的童言童语没有人见怪,病房里一阵笑声,隔壁床的病人也跟着笑。 “没关系。”郑淮明抬手假装输液架上的药物,笑容一贯让人如沐春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马上要手术了,这几天饮食务必清淡,尤其是不要多吃糖分高的水果了。” 阿婆见他不抵触这个话题,热心道:“郑医生,你有对象了吗?我表哥家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中老年人总爱牵姻缘,这样的场合郑淮明经历了太多,他向来是笑笑不说话,敷衍过去。可今日,病房里那抹粉色的身影,却始终在他余光中挥之不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听着阿婆的絮絮叨叨,一旁的李栩忍不住跟着笑,来自病患的热情介绍,是领导职业生涯中唯一会吃瘪的地方。 不料,笑意还没明显地攀上嘴角,就触上郑淮明的视线。 他眉眼还是温和的,目光却有一丝隐隐的寒凉。 平时也不至于啊。李栩被激得一抖,连忙收起笑容,上前为领导排忧解难:“阿婆,我再跟您说说这个术前的注意事项,首先啊,就是不能忧思多虑,……” 方宜不是没有注意到病房那一侧的热闹,她蹲着的腿稍有些麻了,一直垂着头,颈椎也酸酸的。手里的零件变得无序,明明装过千百次,却手笨地将一个简单的装置装错了三遍,来来回回地拆卸。 重逢后,仅有的几次见面都算不上愉快。 工作中的郑淮明,对于她而言有一些陌生。从前的他,是与她相恋的他,她已经习惯了郑淮明用那双深如清潭的眼睛注视着、追随着她。哪怕是最后分手,他的所有喜怒哀乐也都因她起伏。 而此时,郑淮明站得那样远,他的目光、话语、视线都是给别人的。她成了无关的局外人。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哪怕穿越遥远的时空,依旧会烙印在人的血液里。 查房按照从门到窗的顺序,眼看郑淮明朝自己越来越近,方宜不自觉加快了速度,想要在他临近之前将脚架装好,避免更多的接触。 “六床的化验结果我看一下。”郑淮明接过化验单,细致地看完,“整体没什么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家属到二号楼会议室,我们开一个简单的术前会。” 余光中,他站在两步远的位置,穿着白大褂的身姿挺拔,声音清朗、不急不缓。 这声音却像一道催促符,一个圆扣零件卡在了轴上,方宜心急,用力地拿食指想将零件掰下来。 谁知,零件滑脱了手,锐利的一角因惯性沿掌心划下。 “嘶——” 尖锐的刺痛传来,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掌心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瞬间渗了出来。 那一声音量不大,但恰逢病房里安静,许多人都听到了。 李栩最先回过头,俯身关心道:“没事吧?” 比思考更快一步的,是本能。方宜下意识抬眼,却只看到了郑淮明检查病患伤口的侧影,他依旧专心地和家属说话,目光丝毫未转,好似没有任何事发生。 分明是能听到的,就算没有听到,李医生的询问也足够明显。 可郑淮明就是连余光都没有给她,仿佛她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没事,不深。” 方宜弯了弯嘴角,像在回应李栩的好心,又像在勉强用笑容安抚自己。心里有一股隐隐的、说不清的滋味,涩得发苦。 口子确实不深,血渗了几秒,就立刻凝固,不值得矫情。她婉拒了李医生要给她消毒的提议,快速地装好三脚架,逃似地离开了病房。 - 午后两点,医院职工食堂里用餐者寥寥。早就过了饭点,但由于手术、急救等各种原因,医生用餐时间不定,食堂二十四小时备着一些菜饭。 郑淮明和李栩刚下一台移植手术,一前一后走进食堂。原本,郑淮明是没准备来的,下午还要轮班,他身心俱疲,累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只想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是被强行好心拉来的。 “领导,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做白衣天使?”李栩早就饿得眼冒金星,拿着餐盘扫荡,“哎,还有糖醋排骨——阿姨,最后两份都给我呗!” 打饭的阿姨认识这开朗的小伙子,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两大份,冒尖。 李栩赶紧也给郑淮明的盘里搁了一份,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领导,再不抢就没了。” 郑淮明端着空空的盘子,不想拂了下属的好意,笑了笑收下。但眼见那盘排骨上的酱汁油腻浓稠,他实在是没有胃口。 最后,只又拿了一碗清淡的小馄饨。 “李医生。”郑淮明冷不丁叫他,“你下午没班吧?” 这话含义不明,李栩心里一紧,不会让他去顶别人的班吧。他可不像郑淮明那样拼命三郎,下了这么长的手术还有精力和体力去轮班。 “啊……”他含糊道,“对。” “能不能辛苦你去住院部看一下方小姐?看看她的手需不需要消毒。下午财务的材料你就不用去拿了,我去。” 李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指拍摄团队的方小姐,早上她的手被三脚架零件划伤了。当时他看了,就一个小小的口子,去晚了都该愈合了。这事他早都忘了,没想到领导还一直惦记着。 半晌,郑淮明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没问题,我吃完饭就去。材料我也带过来,顺手的事。”李栩乐呵呵道,只要不让他顶班,干什么都行。 看来,自己领导对那位方小姐确实不一般。 两人落座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思衡远远朝他们招手,同一张桌子坐下。他盘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四盘菜,随手搁在桌上:“你们也忙到这个点啊。” 周思衡一米八几的个子,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偏偏毕业选了去了儿科。穿着印满长颈鹿图案的白大褂,和气质说不上来的违和。 “嗯,刚下手术。” 饭桌上,郑淮明听着另外两个人聊天谈笑,始终只是淡淡地应几句。 早上查完房,想到那女孩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心里像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只应付了几口面包,就去上了手术。一连七个半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在手术室里尚还撑得住,现在紧绷的弦忽然松下来,疲惫和倦怠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连带着空磨了几个小时的胃,也泛着灼人的酸水。 但明知胃里需要进食,郑淮明看着那层馄饨汤上薄薄的一层油,还是觉得难受得紧。 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勺子,舀了馄饨,却迟迟没往嘴里送几个。连孩子都能吃完的一小碗,在面前放了半天,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周思衡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担忧问:“老郑,你没事吧?你就吃这么点?” “没事,我不饿。”郑淮明轻声道,抬手将那盘糖醋排骨搁到另两个人面前,“你们吃吧。” 周思衡皱眉,联想到上周遇到方宜的事,心里更是没底。 他是真的很担心自己这位好友,郑淮明工作亲力亲为,加班起来不要命。周思衡太知道他的工作风格,心外没人愿意轮的班、人手不够的手术排期,郑淮明都是毫无怨言,亲自顶上。如果一个人能同时间出现在两个手术室,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当两个人用。 “你也别太累了。”他知道自己说的没用,还是忍不住劝道,“你休息一会儿,天也塌不下来。” 郑淮明知道他不是客套,弯了弯嘴角,点点头。下午他还有轮班,怕自己真的撑不住,还是吃了几个馄饨。 可胃里空了太久,加之情绪郁结,连几个馄饨都无法消受。才勉强咽下,郑淮明就感到一阵反胃,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大力翻搅,瞬间脸色煞白,冷汗也跟着滚落。 他抬手抵住左胸,垂眼忍耐,试图强行压抑下这一阵不适。 这下连李栩都发现他不对劲,连忙扶住他不断前倾的肩膀:“你怎么了?” 郑淮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带着油星的食物仿佛一把利刃,随着胃里的抽动,将内壁刮得血肉模糊。他的肩头耸动了几下,依旧忍不住呕吐的欲望,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墙朝卫生间走去。 “我去看看。”周思衡知道他不想让外人看到,示意李栩坐下,自己跟了上去。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掩盖了呕吐的声音。郑淮明撑着洗手台,即使吐完了胃里仅有的一点食物,仍在惯性地呕逆,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周思衡看得胆战心惊,伸手架住他下滑的身体:“怎么吐成这样?你带药了没有?” 郑淮明好不容易止住吐,冷汗几乎将衬衣打湿,只剩气声: “不是痉挛……” “你多久没胃病犯得这么厉害了?”周思衡担心道,在他的印象里,唯一的变量不过是见了那个分开多年的女孩,“之前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了,都过去了……” 郑淮明白着脸,无力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胃空了,反而好受些,胸口堵着的那团东西也随着食物的残渣倾吐而出,终于能缓出一口气。 郑淮明沉重地喘息,好歹胃里舒服了些,他说一句“没事”,却眼前一阵眩晕。 “郑淮明!” 耳畔响起好友急促的呼声,他想回应,却在昏沉中骤然失去了意识。 8、眼泪 经历了早上的事,方宜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就连小苗月都觉察到,把自己的小娃娃塞给她玩。 “谢谢。”她感动地接过来,抚了抚小女孩的头发。 本来是因为急诊环境更混乱、嘈杂,沈望自告奋勇去拍摄,把相对轻松的住院部任务交给她。可这样下去,经常和郑淮明见面,方宜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去挤那乱糟糟的急诊大厅好了。 这样想着,出病房门的时候她走了神,差点撞上一个人。 李栩赶忙刹车,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招呼:“方小姐。” 虽然是郑淮明的下属,可他为人真诚,方宜对他印象很好,便也笑笑:“别见外,叫我方宜就好。” 李栩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递来一沓文件: “这些审批单,能麻烦你签完字去财务盖章吗?本来我要去的,但是临时加了台手术,我实在赶不及。” 财务那边流程繁琐,这么厚一沓材料,估计没有一个小时下不来。 方宜接过,是医院提供的部分拍摄设备的单子:“当然,我看下……” 她纤细的手指翻过页脚,一页、一页地看着,神色专注而温和。李栩看着眼前与他一般大的女孩,她的一双杏眼十分漂亮,像小鹿一样,乌黑灵动的瞳仁,卷而长的睫毛。五官小巧,清秀中带着一丝妩媚,气质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在医院里阅人众多,比她漂亮惊艳的美女大有人在。一开始,对于郑淮明独独关照她,李栩是有些不理解的。但后来,接触得多了,他才发现,方宜身上有一股沉静而坚韧的气质,与她共事,好像任何事都可以耐下性子,让人没由来地感到舒服。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李栩看着最近郑淮明脸色差得厉害,中午更是在食堂没吃几口就吐到昏倒,心里担忧得不得了。 所以他撒了一个小谎,加手术是假的,他想借着这份材料,哪怕让方宜去看看也好。 方宜检查完材料,承诺道:“没问题,我盖好章拿给你。”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李栩说,他有点心虚,语速也快,“这材料急着要,盖完章你直接给郑主任吧。” 方宜怔了怔,心里“咯噔”一声,愣神的瞬间,没能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可已经答应了李栩,她只好点头:“好。” - 厚厚的窗帘遮去日光,偌大的办公室被白炽灯照得晃眼,一片冰冷的明亮。门紧紧关着,窗子半敞,冷风钻进屋里扫荡,没有一丝温暖。 郑淮明双手环在胸前,仰靠在办公椅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身旁的输液架上挂着两个未挂完的药袋,输液针被拔下来,随意地悬置在一旁,水珠在针头上欲落未落。他昏沉着,实在抽不出一点力气,甚至没法起身将那窗关上,呼吸都像在透支体力。 中午在食堂,他曾吐得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没等周思衡打电话给急诊,随着胃里的翻搅,他又在疼痛中清醒过来。不想麻烦同事,更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郑淮明坚持让周思衡把他扶回了办公室。 他判断自己大概是低血糖引起的眩晕,加上急性胃炎,便让周思衡给他挂了一袋葡萄糖和一袋止吐药。 儿科下午有多忙他是知道的,这会儿,周思衡已经被他赶回去上班。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稍微缓过来一点儿,郑淮明就擅自将输液针拔了。 巨大的黑色漩涡逐渐将他吞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的灵魂,想把意识从这副身体里拽走。郑淮明紧紧抿着唇,感受着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他很清楚这是短时间空腹输入葡萄糖的副作用,生生捱着这段熬人的不适。 “咚咚咚——” 一轻、二重。 这骤起的敲门声强行将他拉回现实,郑淮明皱了皱眉,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回应,意识仍在不断地下坠。他很快放弃了挣扎,等待着门口的人自行离开。 心外科的人都知道,郑淮明的办公室没有得到应允,是不可以直接开门的。 但下一秒,门把手就被轻轻地扭开了。 方宜打开办公室门的一瞬间还在庆幸,郑淮明不在,那她就可以把材料放在他桌上,避免了两个人见面的尴尬。 可推门的手很快顿住,寂静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办公室里,她不想见到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休息。屋里很冷,比走廊还要寒凉几分。视线落在挂着药的输液架上,方宜心里蓦地升起一丝酸涩。 他生病了?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到了在办公室挂水的地步? 方宜见郑淮明双眼紧闭着,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 “郑淮明?” 坐着的人丝毫没有反应,看样子是睡着了。她这才放心了些,回身关上门,放轻步子走进去,将材料搁在办公桌的中间。 那桌上依旧整洁得像没有人用过,连那仅有的茶杯也不见了。 方宜走近,才发现郑淮明脸色白得吓人,几近透明,一双薄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着,眉头也微微皱起,像是很不舒服。输液架上的药水没有挂完,针头却已经拔去。他平日里惯是高高在上、风轻云淡,此时却敛了锋芒和气场,一个人独自在办公室输液……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注视过郑淮明了,他的五官大气、板正,眉骨修长,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可他的目光总是温柔的,他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谈笑间增添几分斯文和柔情。 以前,方宜最喜欢他的泪痣,曾无数次坐在郑淮明的腿上,环着他的脖颈,细细吻过他脸上的每一寸。她喜欢凑到郑淮明脸侧,呼吸交融,撒娇似的用牙齿去碰他的泪痣。他会笑,然后将她拥进怀里接吻…… 回忆中的触感浮现心头。 重逢后,每次见面不是剑拔弩张,就是尴尬沉默,他的沉静与柔和,她竟只能在他生病睡着时看到了。 此时,郑淮明闭着眼,仰头靠在椅背上,他眼角的泪痣近在咫尺,像是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 方宜本能地抬手,缓缓地靠过去。 指尖微微颤抖,轻轻地触碰上郑淮明冰凉的脸颊。 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郑淮明没有反应,厚重的窗帘,只有两个人的寂静空间……方宜放轻了呼吸,指尖缓缓上滑,逐渐触到他眼角的泪痣—— 靠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分明清醒,丝毫没有睡意。 目光冰冷,带着几分痛楚和不可置信。 方宜的手一抖,下意识地抽回,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手腕。他手心冰凉潮湿,抓得很紧,紧到她有些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郑淮明深深地注视着她,声音低哑,吐字艰难: “你在……干什么?” 他的呼吸声很重,说话都很费力,一句话没说完,冷汗已从额角滚落。方宜这才意识到,郑淮明是真的病了,便也不敢再用力挣扎。 可刚刚的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还是对不欢而散的前男友,方宜既羞恼又尴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作声,郑淮明皱了眉头。他身子前倾,撑住桌面,紧攥的手骨节青白,气场陡然上升,怒极,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 “方小姐,你结婚了。” “请你自重。” 这一字一句传入耳畔,方宜瞬间难堪得红了眼睛,可手腕被他攥着,连逃离都成了奢望。她不自觉地发抖,却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她声音有些颤抖,无力地辩白:“我没有……” 这否认显然太过单薄,郑淮明眼底已是一片血红,左手不知何时已用力地抵在胸口,强行压抑那翻涌的疼痛: “你把你丈夫置于何地……又把我置于何地?” 方宜一滞,敏锐地觉察到他话里的愤怒和醋意。 什么意思?他在乎沈望的身份? 可那一年,是他连一个分手的理由都没有,就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方宜心如刀割,不甘地喃喃问道: “我还要置你于何地?当年不是你把我扔下的吗?” 是啊,当初被抛弃的是她,他装作一副痛楚的样子,又凭什么质问她? 这话像是一击重锤,砸在郑淮明胸口,病中的人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情绪,翻江倒海的不适与剧痛暂时接管了他的意识。他再也忍不住似的,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也松开了她的手腕。 方宜伫立原地,白皙的手腕被生生捏出青痕,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痛苦男人,心中非但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涌起一阵不忍与酸涩。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她不明白,她和郑淮明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相互伤害的地步? 明明,曾经他是她少女时代竭尽全力仰望,只期盼着说上一句话的人;更是她全心全意爱慕,宁愿飞蛾扑火也不回头的人……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光,也遮住的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 北川这年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 方宜喜欢上郑淮明那一年,距离他记住她名字的那一天,还有四年零三个月。 后来无数次做梦,方宜还会梦到初见他的那个盛夏,改变了她人生的所有轨迹。 初三的一个下午,她和平日一样坐公车回家,却发生了交通事故。车身撞断围栏,玻璃破碎,她被狠狠甩出窗外,从高处坠入湍急的河水。波涛汹涌间,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她用力地挣扎,却只一口一口地呛水。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冰冷河水涌入耳朵、口鼻的声音,她逐渐没有了力气,无论如何努力,却只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突然,深蓝的漩涡中,有人拉住了已经不抱希望的她,将她连拉带拽,托出了水面。空气涌入鼻腔,她用力地呛咳着,宛如救命稻草般抓住唯一能触碰到的人。 “你别怕,没事了。”她听见那人说。 那是方宜第一次见到郑淮明,他穿着湿透的蓝白校服,将她在众人的帮助下拽上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好多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那一刻他的面容,却依旧记得他的眼睛,剑眉星目,深如潭水,泛着好看的光。 方宜打听到,他是隔壁市重点海城一中的学生。很多个傍晚,她都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出校门,很偶尔地,她能看到他和同学们的背影。 远远地,在人群中望见一眼。 后来,她看见他的名字和照片挂在一中的光荣榜榜首: 郑淮明,04年省理科状元,考入北川大学医学院。 四年过去,再没有学生从海城考进北川大学,他的名字也成了整个海城的神话。 高三那年,方宜成绩优异,继父却不想供她读书,要将她嫁给街头开连锁商店的老刘家,去换五万块钱彩礼。 在继父眼中,亲生女儿的一节钢琴课两百块也不贵,但给方宜花二十块买一本辅导书,是浪费的开销。 无数个日日夜夜,方宜被打得浑身是伤,依旧不肯低头嫁人。厨房油烟机的轰鸣声挡住了母亲的耳朵,继妹的优美钢琴声盖过了皮带落在她手臂上的响声…… 快要熬不过去的时候,方宜就会偷偷翻窗,深夜跑到海城一中去。她就站在那,仰头看着那张高高的光荣榜,昏黄灯光下,照片里温和斯文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最后,她签下一张五万块的欠条,手印画押,才换来一个去高考的机会。 那年夏,方宜收到了一张北川大学法语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她走进北川大学校园,远远地看见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人流中,郑淮明站在夏日明媚的阳光里,绰绰的树影落满他的白色短袖。 他笑着递给方宜一张传单,和对每一个陌生的新生一样,眼里充满真诚和善意,声线清朗: “你好,欢迎报名学生会。” 那一天,距离郑淮明记住她的名字,还有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窗外,北川的初雪姗姗来迟。 办公室里如此冰冷,厚重的窗帘隔绝了一切有关于雪色的浪漫与美好。 撑在桌上的男人脊背颤抖,他似是缓了一阵,抬起头时,眼里满是痛色。郑淮明直起身子,声音低沉嘶哑:“你走吧。” 思绪渐渐收回,方宜抬手抹去泪水,心里升起阵阵荒凉。此情此景,她竟笑了一下,心里从未如此不甘和屈辱:“郑淮明,凭什么你勾勾手指,我就跑来。你让我走,我就得走?” 那年,他如神明般降临她的世界,照亮了她的人生,让缺爱的少女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有资格幸福。 可后来,他走的时候如此决绝,连一个分手的理由都没有留下,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和噩梦。 “我跟你不一样,对,我结婚了。”像是为了急于掩盖方才越界的行为,方宜笑着,说出淬了毒的词句,“我现在特别幸福,他比你好多了,不会像你一样,没有心。” 9、体面 (前一章后半段昨夜有修,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没错,当年是他提的分手,他活该,他自作自受。 女孩的话如一把尖刀刺进血肉,郑淮明抵在胸口的手猝然收紧,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已经分不清是低血糖还是胃疼,或是挂水的副作用,他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结束这难熬的痛苦,也不用听到她说出的句句残忍。 可他不能。 最后的体面和尊严,让郑淮明攒着一口气,艰难而决绝地开口: “出去……” 又一次逐客令。 方宜自嘲地冷笑一声。 郑淮明就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刚刚那面具曾裂了一瞬,钻出转瞬即逝的愤怒和醋意。可很快,这层裂缝又闭合了,情绪烟消云散,只剩下虚伪的稳重和冷静。 她的不甘、她的屈辱都一拳打在了海绵上,只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过去相恋时,郑淮明从未和她吵过一次架,她耍的小脾气、偶尔的无理取闹,甚至是故意让他吃醋……他从未气过一次、恼过一次,永远是温柔地对她笑,将她的情绪照单全收。 方宜曾以为那是郑淮明特殊的爱,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从未真正走心的不在乎。 “出去。” 郑淮明短促地重复,随即肩膀一颤,伸手掩住口鼻,用力地闷咳。这一咳,像是要将胸腔都咳碎,怎么也停不下来。 方宜有一瞬的心揪,却还是理性占了风,收回了下意识想扶他的手。 既然让她走,她就走好了。方宜目光一沉,利落地关门离开。 可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到底还是有半分心软。她靠在走廊墙边,给周思衡打去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方宜从窗口看见楼下周思衡匆匆赶来的身影,为了不和他撞见,从另一侧的楼梯下了楼。 一晚上,她都有些心神不宁,甚至在录一段手术素材时,忘记了戴上传声耳机。直到深夜,方宜终于疲惫地完成工作,从病房出来时,却一眼就看见了她想躲的人。 走廊上寂静空荡,她的脚步声方一响,周思衡便转过头来。 避无可避,方宜勉强笑了笑,主动迎上前去:“好久不见。” 上学那阵,周思衡惯是痞里痞气的,头发一个月一个颜色,逃课、骑摩托,做事也不靠谱,如今他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和从容,让人有些不习惯。 “下班了?”周思衡干巴巴地问候。 时隔多年,老友相见,竟是有些尴尬。自从方宜和郑淮明分手,她远赴法国,就和国内的朋友断了联系。周思衡的身份实在特殊,一来,他是郑淮明最好的兄弟,二来,他还娶了方宜大学时的闺蜜金晓秋。 过去四个人关系非常亲近,但要说方宜和周思衡,就像正方形图案的两个对角,全靠另外两边关联着。这半年,金晓秋公派去援疆,此时没有了她在中间做调和,方宜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夜深了,为了不打搅住院部的休息,两人下楼。周思衡去医护站买来两杯咖啡,递给她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么晚了,应该给你买杯别的。” 方宜接过来:“没事,我对咖啡因不敏感。” 门诊大楼已经锁门,此时的连廊上鲜有人至,玻璃上映出窗外细密的雪花和两人的倒影。 “下午的电话,是你给我打的吧。”周思衡直奔主题,“这是你的新手机号?” 那时他刚下门诊,就打来一个陌生号码,里面的女声只说,让他来一下心外办公室。联系到郑淮明下午挂水的情况,周思衡连办公室都没回,立马跑去了行政楼。 “嗯。”方宜垂下眼帘,她也没想隐瞒,客气问,“他怎么样?” 周思衡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郑淮明其实不大好。工作这么多年,那人虽然把医院当家,是出了名地拼命三郎,甚至连发着烧都能上紧急手术,身体亏空得厉害。可周思衡从没见过他连着一个月进两次急救室,赶到的时候,郑淮明跪在地上发抖,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偏偏他还抓着周思衡的胳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别告诉她。 周思衡心里不好受,但也不想违背好友的意愿。他知道郑淮明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连他也猜不透半分。 “他好多了。”重新输液以后,郑淮明确实情况有好转,虽然前提是还加了具有镇定作用的药。周思衡试探道,“他还没回去,你去看看他?” “我不去了。”方宜脱口而出,转而语气软了软,解释说,“我们都分手那么多年了,我去也不合适。” 周思衡微怔,眼前的女孩神色平静,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多年不见,她褪去了青涩,取代连帽卫衣和浅色棉服的,是一件质地细腻的米色高领毛衣,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显得优雅、落落大方。对于郑淮明的情况,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像在说一个被她好心送去医院的陌生人。 “我听说……你结婚了?” “对,我结婚了。”方宜轻轻重复,说到这句话,她眼里略微有了笑意,神态也轻松不少,“我在法国认识的,太远了,就没叫你们。” 看着她因为谈起丈夫而露出的笑容,他心里一僵。 周思衡总算知道,为什么郑淮明受了这么大刺激,就连他,都内心起伏难平。这种改变不是一件衣服,或一个发型,而是由内而外的蜕变,那个羞涩的、低着头不敢和别人对视的小姑娘,彻底消失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方宜的画面。那时他从未想过,这清瘦的、腼腆的小姑娘,会和郑淮明有那么长一段故事。 那是2008年的盛夏,八月底,天空湛蓝,蝉鸣聒噪。 组会快要结束时,周思衡的手机不停震动,来电者执着,挂了又打,他只好接起来。 那头声音急切:“出事了!体育馆布置迎新活动的时候,有一个学妹从二楼摔下来,郑淮明去接她被砸了,现在两个人都在校医院呢。” 他一惊,匆匆请了个假,骑着车赶过去。 病房里,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从窗口落进,透过茂盛的槐树,树影绰绰。辅导员和几个学生会干事也在,郑淮明靠在床头,正微笑着和辅导员说话。 少年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温和斯文,眉清目朗: “真的不要紧,不用和我家人说……” 幸好,除了左脚绑着石膏,看起来并无大碍。 周思衡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音量也没控制:“老郑,你要吓死我啊?正常人不都应该躲开吗?我之前看新闻,有人跳楼,把底下的人都砸死了!” 这一声,全病房的人都看过来,不过他向来大大咧咧,也不在意。 郑淮明却微微皱眉,给他使了一个颜色,示意他不要再说。 周思衡疑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角落里站了一个小姑娘。 及肩黑发、齐刘海,一双杏眼里满是愧疚与青涩,薄唇不安地抿着,局促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病房里那么多人,她始终站在人群后面,远远地不敢靠近。 周思衡后知后觉,这是摔下来砸了人的学妹。 “哎呦,对不住。”他心有愧疚,瞅见床头放了个果篮,问也没问,熟络地拆出一个橘子,递过去,“你没事吧?没事就好。” 那女孩不认识周思衡,怯生生地看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郑淮明哑然失笑:“你别吓着她了。” 这也不怪她,彼时周思衡一米八五的个头,板寸,耳边剃了两道,挑染成紫色。身穿一件满是破洞的黑色骷髅头短袖,牛仔裤上还挂了一条长长的金属链子,看着就不像好人。 周思衡咧嘴笑笑,自己把橘子剥掉吃了。 从周围人的七嘴八舌中,他逐渐勾勒出事情的原委: 体育馆的一二层之间有一个旋转连廊,不到三米高,没有栏杆,只堆着一些杂物。下午布置迎新展板和场地时,一个学长叫这个女孩搬彩旗和塑料板。 起身的时候,她一个重心不稳,就后仰着摔下去。 底下是坚硬的瓷砖地,如果高空摔落、后脑勺着地,后果可想而知。 但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躲开时,只有郑淮明上前几步,试图接住这个掉落的女孩——但这么大的冲击力显然是徒劳,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孩没有大碍,郑淮明却摔成了左脚踝骨裂。 周思衡听完简直咋舌,他都不敢想,今晚学校的论坛上会有多热闹。 郑淮明算是北川大学的公众人物,也是近几年最受欢迎的一届学生会主席。不仅高大帅气,温柔谦和,更是医学院专业成绩常年第一,明恋、暗恋他的女孩,能从体育馆排到北大门。 可纵使身边追求者不断,他从本科到研二始终零绯闻,是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妹,一上来就给大众男神的腿砸骨折了…… 周思衡乐得想笑,觉得太戏剧了。 一整个下午,病房里始终十分热闹,来看望郑淮明的人络绎不绝,朋友、同学,连团委的老师和医学院领导都来了。周思衡口渴,坐在窗台边,不见外地将他果篮里的水果吃了好几个。 等人都散开,已经是傍晚了。 周思衡准备去买饭,这才发现那女孩一直没走,一直站在病房角落。隔得太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其他床的家属。 郑淮明也才注意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许是应付了很多人,他眼里有些淡淡的疲惫,依旧语气温和:“你快回去休息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眼,眼眶微红,不敢与他对视:“我叫方宜……” 她眼里的愧疚和自责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方宜。”郑淮明见状轻轻地念了她的名字,伸手从果篮里挑了一个十分红润的桃子,递给她,“吃点水果再走吧。” 哪有砸了人,还拿水果的道理? 女孩垂着眼,那眼神好似一只闯入城市的小鹿,有一点害羞和胆怯,摇了摇头。 “我过不去。”郑淮明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像是哄小孩般说,“如果你不拿,我就当你还在生我的气了?” 她有一丝迷茫和无措,耳朵唰地红了,不知作何反应。 “今天的事,是我的责任才对。”郑淮明目光真诚,慢条斯理道,“一来,我是今天活动的总负责人,却忽略了现场分工的不合理,不应该让你一个女孩子去搬那么沉的东西,二来,体育馆的连廊没有围栏,是安全问题……” 他轻声问:“从上面摔下来,吓到你了吧?” 温柔的声音在日落的余韵中流淌,窗外的夕阳即将落尽,浓郁的橙红色为房里的每一件物品,都镀上一层温暖的色泽。 这话太过周到,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女孩踱步着上前,从郑淮明手里接过那只桃子,肩头微微颤抖着。 走到近处,周思衡才发现她哭了。 发丝随着低头的动作从她耳侧耳侧掉落,一眨眼,晶莹的泪珠就从眼眶落下。女孩抬手,胡乱地擦去脸颊的潮湿。 不知为什么,周思衡觉得她真的很伤心。 明明没有责怪,为什么要伤心? 周思衡不明白,但觉得这个内向的女孩应该不会想让陌生人看见。他假装接水,离开了病房。 掩上门时,他看见温暖的夕阳下,郑淮明轻声安慰着哭泣的女孩: “已经没事了,别怕。” 那时周思衡没有多想,因为郑淮明向来如此,会贴心地为每一个人考虑。他从不怀疑郑淮明会无私地帮助任何一个陌生人。 可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再回想起那盛满日落的病房里,一高一矮的身影。原来从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夜幕已深,城市的华灯中,细雪纷纷扬扬,一下便是一整天,也同样落满了周思衡的心头。轻而薄的凉意,透彻全身。 方宜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弯了弯唇角:“结婚的事我还没跟晓秋说呢,希望她别怪我。等有时间,我们一定请大家吃个饭。” 她一字一句地维持着谎言,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我丈夫……你可能见过的,我们一起负责纪录片的项目。我们有相同的艺术理想,所以在法国认识以后,很快就结婚了。” 本没必要说这些细节,可像是为了让周思衡相信,方宜本能地编造细节。 如果细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那双总是真诚的、水灵灵的眼睛里,是有一丝飘忽的。可周思衡心里很乱,丝毫没有注意到。 “虽然我可能没立场这样说。”周思衡喉咙干涩,他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欲言又止的时候。他知道郑淮明一定不希望他说这些话,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却是真的担忧,“你尽量……别刺激他,行吗?他之前刚犯胃病,身体还没好透。”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因为方宜随即抬眼笑了,这不是他预想的答案。 “没问题。”她的笑意十分轻盈,甚至带了几分玩笑,“如果他找了一个肤白貌美的老婆,我也会心里不舒服的,前任嘛,我懂的。” 尾音稍稍上扬,仿佛他们只是爱情喜剧片里的龙套角色,正在上演一段陈词滥调的前任戏码。 周思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得故作轻松: “谢了,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 方宜微笑着转身,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昏暗的连廊。仿佛心里终于舒出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周思衡想要的不是这个态度和回答,可她偏要这样说。 当年分手的时候,闹得轰轰烈烈,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可怜。 这一句戏言,不知是在报复郑淮明,还是那些围观的看客,亦或是是当年痛苦万分的自己。 10、伤疤 第二天一早,方宜就去急诊楼找了沈望,提出想和他换一下拍摄任务,她来拍急诊。 “是因为那位郑医生吗?”沈望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犹豫说,“但是急诊很乱,你一个人能行吗?” 昨天一夜,方宜都没睡好,思绪杂乱。她打了个哈欠,笑着拍拍好友的肩,回避了第一个问题:“没问题的,而且佩佩马上放假了,她也能搭把手。” 清晨的急诊大厅吵吵嚷嚷,沈望将她拉到消防通道。厚重的铁门关上,总算安静下来,晨光熹微,透过小小的窗子照进来,细微的灰尘在光中浮动。 这些天,沈望能感觉到方宜的强颜欢笑,几次开会,她听到郑淮明的名字,表情都不大自然。 “他是不是还以为我们是夫妻?”沈望将担心倾吐而出,“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当然,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但我总觉得……” “方宜,最重要的是,你还在意他吗?” 面前的女孩沉默了,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失焦在远处的虚空中。 沈望不否认自己有私心,渴望听到她否认这个问题,但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这一次,方宜没有选择继续用插科打诨来敷衍,半晌,她缓缓拉下了毛衣的领口。 方宜穿了一件米白色的v领毛衣,领口本就比较大,露出纤细的锁骨。她轻轻地往右下方拉了一点,显露出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 那道疤足有十几厘米,颜色暗沉、深红,已经有了年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突兀惨烈。 她薄唇轻启:“你不是问过我,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三年前在图卢兹,一次颁奖晚宴,方宜穿了一件宽领的白色礼服,曾露出过这道疤痕。 “当年郑淮明提了分手以后,他一直躲着不见我。”方宜声音很轻,再次提及回忆,就像生生揭开了缝合的伤口,并不好受。可她还是决定说下去,“有一次,我遇上他,追他的时候走得太急,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当时流了好多血,同学都在喊,可他就是没有回头。”她说着,嘴角反而挂上了一丝故作轻松的笑,好像这样说出来,就没有那么痛苦,“后来送到医院缝了针,可我等到出院,他都没有来看我一次。那一刻,我才相信,他真的不爱我了。” 那天冬天,在校医院,方宜就住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间病房。周思衡、金晓秋,还有很多共同的朋友都来看她,她不相信郑淮明不知道,可他一次也没有来。 方宜至今仍记得那一幕—— 她摔得很重,跪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在一片路人的惊叫与大脑的混沌间,捂着沾满血的胸口衣料。在疼痛中,她无助地抬头,看到的就是郑淮明逐渐消失在楼道转角的背影。 那也是方宜去法国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说不在意,肯定是骗人的。”方宜垂下眼帘,语气平静。昨晚她彻夜未眠,想了很多,“毕竟,如果有一个人,你那么喜欢过他、爱过他……没那么容易完全放下,我注定要一辈子带着他对我的伤痕活下去,就像这道疤一样,好不了了。” 从十六岁的惊鸿一面,到二十岁的年少青涩热恋,再到二十八岁的重逢。郑淮明这个人,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骨血里,恐怕连拆干血肉都没法剔除。 她微微笑了,眼神却冰凉:“但我对他,大概只有恨和不甘心了吧。” 急诊大厅的喧闹、呼喊被隔绝在外,消防通道里的空气潮湿、寒冷。唯有几缕日光照在方宜的长发上,泛着淡淡的暖意,她的神色越淡然,沈望就越心疼,整颗心脏都泛着胀痛与酸涩。 事实上,连方宜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往事。 “都过去了。”沈望勉强地笑了笑,直视着她潮湿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少见地感性,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方宜。 这个拥抱轻而浅,带着真挚的安慰。 “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沈望此刻才懊恼自己嘴笨,说不出华丽的辞藻。可他简朴的词句,带着让人安心的承诺,“如果有一天,你想不录这个片子了,哪怕违约,我也会陪你一起。你不要勉强自己。” 在图卢兹,多少艰难,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方宜接受了这个温暖的拥抱,她点点头,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了沈望踏实的肩头。 - 工作多年从未请过假,郑淮明破天荒地,休了两天病假。 那天傍晚他被推进急诊室的事,惊动了院里领导,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继续轮班。 郑淮明毕竟是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怕自己哪天真的倒下,会耽误更多病患的手术和治疗,便接受了院里的安排。 但当他再次踏入心外科住院部时,却发现方宜不见了身影。 清晨,例行查房,郑淮明带着一众医生走向苗月的病房。方一推开门,只见沈望站在窗边,正在调试录像机。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孩,她穿着雪白的短款外套,高腰修身喇叭裤,妆容时尚,戴着长长的流苏耳钉。 两个人凑得很近,女孩低头去看取景框时,做着鲜艳美甲的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了沈望的臂弯。她语气亲昵:“哎,你把快门调这么低干嘛?” 沈望挑眉,痞里痞气地笑说:“你别挡我镜头,你又不管录像,少管闲事……” 随着医生们走进来,两人距离稍拉开了一点。 郑淮明没有开始查房,而是径直走向沈望。 沈望一见到他,就想起那日方宜悲伤的眼神,笑容立马消下去。他故作客气,语气不善道:“郑主任,这么早啊。” 郑淮明没有理会他的敌意,微微皱眉,审视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 他不说话,面上温和,可这样的沉默是高高在上的,更让人不自在。 “郑主任。”谢佩佩不知这是何方神圣,被盯得发毛,赶紧打招呼,“我是团队的助理。” “你好。”郑淮明微笑,他扫视着病房一圈,依旧没有看到想见的人,“方宜呢?” 沈望不喜欢他这副清高的做派,简洁道: “以后我来拍住院部,她去急诊了。” “急诊?”郑淮明本能眼神一沉,想到重逢时她被家属扔的东西砸到,“急诊太乱了,不适合她。” 沈望双手插兜,明晃晃地对上郑淮明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意味深长道:“郑主任,她为什么去急诊,还不是拜你所赐吗?” 他比郑淮明稍低一点,此时气势却一点不输。 更何况,沈望还是方宜明面上的丈夫。 言下之意,他站在胜利者的高地,俯看着郑淮明的一举一动。 郑淮明脸色一变,霎时没了血色。 那天在办公室,是他太冲动了……可他没想到,方宜会因此决定远远地躲开他。 一床的恢复情况不好,李栩匆匆来找郑淮明。却见晨光中,他的目光凌冽,气场陡然下沉,以至于李栩一时不敢上前说话。 直到郑淮明微微回神,注意到一旁的下属。 李栩连忙递上化验报告:“主任,一床说昨天晚上有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的情况,请您过去看看。” 郑淮明的目光扫沈望和谢佩佩,微微颔首,转身走向病床。 很快,查房结束,医生们鱼贯而出,病房又恢复宁静。等门口的谈话声完全消失,谢佩佩才凑到沈望旁边,一脸兴奋地问:“哥,刚刚那是谁啊?长得好帅啊。” 谢佩佩在艺术学院读书,表演系的帅哥美女如云。可她没见过长相、气质如此周正的男人,一身挺拔的白大褂,清冷、斯文,带着一股让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可查房时,他对病患的叮嘱和照顾又那么温和、体贴,谢佩佩真想也去挂个他的号。 沈望瞪了表妹一眼:“帅什么?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谢佩佩联想到刚刚两个人针锋相对的场景,算是看明白了。她撇撇嘴,故意埋汰他:“他不会就是你的情敌吧?那你胜算可不大哦。” “你小小年纪,胳膊肘就往外拐?”沈望一把揪住她耳朵,笑骂道,“上个月谁给你买的新手机?你个小白眼狼——” 不过,沈望敏锐地感觉到了,方才郑淮明看他和谢佩佩的眼神不太对,可能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他忽然心生一计,放开了谢佩佩的耳朵,满意道:“你还有点用。” 谢佩佩茫然,连问几次,但沈望都不回答。 一连许多天,方宜在急诊忙碌。虽然急诊工作量大,但有谢佩佩偶尔来帮忙,倒也能忙得过来。不少急诊病人见拍摄者是个亲和的小姑娘,也都愿意与她聊几句,她成功地收集了十几个可用的素材片段。 晚上时,她经常刻意绕过查房的时间,直到夜深才去住院部看苗月,顺利地没有一次撞见那个不想遇上的男人。 这样的工作节奏充实、紧凑,一周后,方宜才意识到,她真的很久没有见过郑淮明了。按照二院的大小,和以往的巧遇频率,这好运得不太自然。 直到在食堂吃晚饭时,方宜遇上李栩才得知,郑淮明出差去南城参加国际医疗技术研讨会了。 餐盘里的菜忽然食之无味,方宜自嘲地执着筷子,几次夹起菜又没胃口地放下。 原来,她那么费尽心思躲的人,根本就没在身边,她的这些心思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忽而,又有些愤恨,郑淮明这个人,凭什么就能轻易地牵动着别人的心绪,自己却高高挂起? 这下,方宜真没心情吃了,在李栩惊讶的目光中,起身往急诊走去。 在楼道等电梯时,微信响了一声。 她打开微信,第一眼就看见了二院公众号弹出的推送。 ——心外科郑淮明主任代表二院赴南城参加先心病国际研讨会。 即将落尽的夕阳透过楼道小窗,照在瓷砖上,将冰冷的空间晒得几分温暖。 方宜下滑的手顿了一下,手指先一步点开了这则推文。 文字写得很官方,无非是研讨会成功落幕,郑淮明在会上的发言如何精彩,各国的专家成功交流云云。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张他发言的照片上。 近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各个国家的先心病专家会聚,十分隆重。郑淮明一身笔挺黑色西装,站在发言台上作一篇报告,他身后是近四米的大屏,上面播放着他的医学成果与报告,台下所有专家都专注地聆听。 他的气场坚定而强大,表情泰然自若,即使只是图片,方宜也一瞬间能想象到他说话的声音。声线清朗,咬字清晰,缓缓道来。 那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那是北川大学的大礼堂,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主席台上,在开学典礼上为新生致辞。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眼里是明亮的光,洋溢着独属于少年的风采。 忽而,方宜想起前几日在办公室里病中的郑淮明,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紧紧攥住她手腕的手冰凉而潮湿。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如死海般沉寂。 方宜指尖一颤,右滑将公众号退出。 她不知道的是,郑淮明此时已经下了飞机,在赶回二院的路上。 11、苍白 航班因暴雨延误,郑淮明从南城飞回北川,顾不上回家换身衣服,就匆匆赶回医院。一个危重病人连夜从隔壁市用救护车送过来,这台手术全科只有他能做。 又是一场六个小时的硬战,好在手术成功。关键部分结束,李栩主动上前收尾缝合,郑淮明叮嘱了几句交给他,刚一走出手术室,身子就不由得晃了晃,撑住走廊墙壁才稳住。 连日的奔波和高强度手术,精神疲惫,身体也达到了极点。 这场手术郑淮明本可以拒绝的,风险大、技术难度高,而且他本就预期后天才回北川。可每次遇到危急时刻,他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张病床上少年苍白的面孔—— 清瘦的身体陷在被褥里,少年的嘴唇稍稍蠕动,氧气罩上就会泛起一阵薄薄的雾气。可他的眼神却从未自哀自怨,永远充满希望和乐观。即使前两晚刚从icu转出,经历生死为难,他抓着郑淮明的手,嘴角仍微微扬起:“哥,你哭什么?我都不怕,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治好我的。” 郑淮明无力地滑坐在廊椅上,身体微微后仰,依靠着冰凉的墙壁。 路过的护士见他状态不对,关心道:“郑主任,您没事吧?” 戴着口罩,他本能地弯了弯眉眼,难掩倦意: “没事,我缓缓就好。”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可这位护士主要工作不在心外科,平日鲜少能和他说上话。她脸颊微红,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做了这么久手术,您饿了吧,这个可以垫一垫。” 郑淮明此时确实需要吃些东西,胃里空得难受,再放任不管,可能又要泛滥。 “你自己还有吗?”他温声问。 护士连忙点头:“我这儿还有好几包,平时身上经常带着。” “谢谢。”郑淮明没再和她客气,接过饼干,摘去口罩,吃了一块。抬眼,却见那小护士还站在原地,他礼貌微笑道,“我真没事,你去忙吧。” 护士本还想再搭几句话,听他这么一说,只好留恋地点点头,走了。 郑淮明疲惫不堪,也无暇感知他人的小心思。他吃下饼干,又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买些东西吃。 医院食堂的夜宵无非是些油炸的小吃或汤汤水水,他回办公室换了外套,冒着小雨往对面的便利店走去。 冬至一过,北川已经正式进入严冬,雨丝冰冷,寒彻透骨。郑淮明买了一个面包和一杯热拿铁,在临街的窗口坐下。 虽然他清楚,咖啡这样刺激性的热饮并不适合自己,可急需要一些咖啡因来让大脑保持清醒,饮鸩止渴成了唯一的选择。 时间已经走过十二点,玻璃外是城市寂静的深夜,仅有“急诊”两个亮着红光的大字,在夜幕中醒目。偶尔有救护车闪烁着蓝红交替的光,争分夺秒地驶入大门。 整座城市都有休息沉寂的时刻,唯独医院的急诊大楼不会。 思绪稍一放松,郑淮明又想起那一抹藕粉色。急诊到底紧张、杂乱,而且入了冬,大门开开合合,大厅里冷得和室外没什么两样。她身子骨薄,会冻病的。 郑淮明合计,还是得想办法将方宜调回住院部,哪怕是其他科室。 路上零星还有几盏灯亮着,行人寥寥。他的视线没有聚焦地散在黑夜中,忽然,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郑淮明微微皱眉,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怒意。 其实,是沈望先看见郑淮明的。便利店在黑暗中实在明亮显眼,他一抬头,就看见那个坐在窗边喝咖啡的男人。 谢佩佩宰了他一顿烧烤当宵夜,两个人正合撑着一把伞,准备回医院停车库取车。沈望的伞坏了,用的是小姑娘的太阳伞,粉粉嫩嫩的,伞面也小。雨淅淅沥沥的,两个人不得不挤在一起。 “沈望,你那买的什么破伞?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闭嘴吧你,刚刚谁请你吃的烧烤?” 表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出国留学后,更是异国他乡唯一的亲人。时间久了,谢佩佩也没什么顾及,紧紧地挽着沈望的手臂。伞檐的水滴下来,她脖子一凉,赶紧将头缩回来。沈望个子高,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亲昵地将头靠在女朋友肩上。 沈望察觉到了郑淮明的注视,年轻气盛的男人心头一个念头闪过。他倒想看看,郑淮明把方宜伤得那么深,她对他还有没有旧情,又有多少? 他抬手,一把搂住谢佩佩的肩膀,将人拥在怀里,低头道:“别动。” 谢佩佩不解,但听沈望语气强硬,也乖乖照做了。 不到三十秒,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冲出便利店,疾步走来。郑淮明连伞也没有打,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却丝毫不顾,一张苍白的脸,眉头紧皱,眼里满是强行压抑的愤怒,就快要冲破桎梏。 郑淮明沉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在干什么?” 谢佩佩心里发毛,她能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已经怒不可遏。 可沈望只是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抬眼与孩子们对视,甚至还带了点无所谓的笑意:“没带伞,只能挤一下了。” 两个男人在雨幕中无声地对峙着,沈望盘算着如何激怒他,内心却不知该悲该喜。郑淮明的反应超出了预期,他明显非常在意方宜,远不止是对一个甩掉的初恋。 郑淮明死死盯着沈望的脸,下颌紧紧绷着,面上没有表情,却散发着一股沉重的危险气息。看不到的地方,紧攥的手指甚至在微微抖动。 沈望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事到如今还在装那副清高稳重的人设。这人就不会生气?他嘴角弯了弯,正要开口故意呛人—— 下一秒,郑淮明却挥起一拳,直朝他脸上招呼过来。 沈望完全没有预料,这猝不及防的一拳,力道十足。他的鼻梁一阵剧痛,随即有温热的液体淌下,他抬手一抹,颜色鲜红。 他狠狠爆了一句粗口,冲上去反击。 雨伞落地,谢佩佩连声惊叫,眼看两个男人在路边厮打起来。 沈望也丝毫不输,一拳打在郑淮明的左脸上。“砰”地一声,他的眼镜瞬间碎裂,飞了出去,在脸上刮出几道血痕。 医院对面的人行道路窄,紧挨着非机动车道。雨丝越来越密,混着血流下,扭打间,沈望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踩在了人行道的边缘。 他一个重心不稳,崴了脚,向后倒去。 这时,模糊的大雨中,一辆摩托车在车道上飞驰而来—— - 方宜接到电话时,正在冒雨回家的路上。 谢佩佩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她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就听到她语无伦次的描述:郑淮明和沈望打起来了,沈望伤得很厉害,现在在二院急诊。 方宜的脑袋“嗡”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立刻调转车头,往医院赶去,雨刷器机械地摆动,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冰凉,几次差点闯了红灯。 跑进医院急诊大厅,她就看见了焦急等待的谢佩佩。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吓得惊慌失措,看到方宜来了,眼泪哗地就掉下来,哭得梨花带雨。 两个人一齐朝里走去,方宜安抚了半天,谢佩佩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啜泣道: “郑主任可能是误会我们了……我和我哥打着一把伞,我又挽着他,离得很近。” 方宜又气又后悔,她拉沈望演戏,没想到闯出这么大的祸! 穿过昏暗的走廊,拐进急诊的临时病房,光线骤然明亮,一坐一躺两个身影映入眼帘。沈望平躺在临时担架床上,头上缠着几圈绷带,还在渗血,样子十分惨烈。 输液架上挂着两袋药,平日里痞气爽朗的男人虚弱地合着眼,鼻梁上也又血印。他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脱了,只穿着单薄的灰色毛衣。 方宜简直没法相信,只一眼,眼眶就红了。 认识他几年,沈望连感冒都很少有,更别提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来的路上,她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能将人打成这样! 怒火不禁从心头上涌,方宜先缓缓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替沈望盖上。然后转过身子,看向那个坐在病房角落里的男人。 她听见沈望在轻轻喊,似乎带了一点劝阻:“方宜……” 可方宜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愤,朝郑淮明走去。她面上仍是平静的,只有那双平时灵动的、柔软的眼睛,承着如冰霜般的寒意和怒气。 她双手抱在胸前,俯视着郑淮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和表情,依旧是沉默。 打了人,怎么还能如此理所应当? 方宜怒极反笑,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质问:“郑淮明,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前的男人狼狈至极,浑身上下湿透了,却没有脱外套,也没有任何动作,好像连胸口的起伏都微不可见。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一座冰冷的雕塑。 郑淮明缓慢地闭了闭眼,声音低哑:“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她是沈望的亲表妹!”方宜怒火中烧,带着深深的震惊,仿佛这么当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阴暗的另一面,“哪怕真的是出轨,你就能把他打成这样吗?” 房间里一时寂静,只剩雨声。 郑淮明依旧低默不语,这样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方宜。 “况且,哪怕沈望真的出轨……”方宜注视着他,轻轻重复,嘴角嘲讽的笑意是那么残忍,“郑淮明,那也是我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的事?” 一句句尖锐的话如同利刀插在胸口,郑淮明青白的指尖紧攥,一时间冷汗如雨。 事实上,方才他不是不想回应,而是难受到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那片才吃了两口的面包被扔在了便利店,伴随着痛苦的情绪,此时胃里疼得像有尖石在磨。 接近零下的温度,湿漉漉的衣服贴着皮肤,一阵阵地发冷。郑淮明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疲惫沉重的身体。刺眼的灯光在眼前摇晃,连带着女孩胸前略微卷翘的发梢。 他费力地抬眼,越过方宜的身侧,只看到沈望躺在床上,几分得意地朝他挑了挑眉。 ——是了,他们恩爱信任,只有他是跳梁小丑。 “你在气什么?”郑淮明轻轻笑了,微微仰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她,语气如此柔和,好像真在耐心地询问,“气我打伤了你的丈夫觉得心疼?还是……气我的怀疑玷污了你们至高无上的爱情?” 什么爱情?什么玷污? 方宜气得想笑。她不是没有注意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和过分苍白的脸色,也曾在一瞬间想起,他刚从南城奔波而来。可刚刚冒头的心绪,就被郑淮明这段莫名其妙的话给浇灭。 她不可置信地抓了抓长发,转过身去:“你简直脑子有病,郑淮明,你疯了?” 窗外雨势越来越大,早已过了十二点,夜色浓稠如墨。雨点噼里啪啦地撞在玻璃上,屋内白炽灯明亮得过分,仿佛能将灵魂都照透。 郑淮明湿淋淋地看着她的侧影,刚想开口,就被打断了—— 方宜只觉得好累,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头痛得厉害。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忽然卸下气来。她后退了一步,疲惫地看向郑淮明: “求你别说了,给他道歉……郑淮明,你打了他,至少应该给他道歉。” 12、失控 暴雨用力地冲刷着这座城市,带走的还有空气里的一切温度。 郑淮明闷咳了几声,眼神有一瞬的失焦。他罕见地没有戴眼镜,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脸上几道血色的划痕,触目惊心。 这样的他,对于方宜来说有一点陌生,气质少了斯文,更添成熟、沉稳。 只见郑淮明沉默着,瞳仁轻颤,视线半晌才恢复清明。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轻声问:“我给他道歉?” 话音未落,方宜就不耐烦道:“对,有什么问题吗?你把他打成这样,你道歉,天经地义!” 她心里杂乱,已经彻底厌烦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切。 凌晨两点,当年狠狠抛弃她的前男友,因为误会了她现任丈夫出轨,把人打进医院,还得她来主持公道……这叫什么事? 郑淮明仰起头,注视着面前盛气凌人的女孩,将她脸上的厌恶尽收眼底。他恨自己即使头晕目眩,依旧能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微皱的眉头,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毫不掩饰怒意的杏眼…… 胃里翻江倒海,却由于没有一点食物,连呕吐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尖锐、干燥地疼痛着。努力维持着体面,郑淮明压抑住想折下身子的冲动,勉强微笑,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 “如果我说……我就不道歉呢?” “或许你不会相信,但你忠诚的、正直的丈夫,确实是故意让我误会的。” 这话太过直白、锐利,也太像狡辩。 方宜没想到,他态度如此恶劣、毫无愧疚,满腔怒意隐隐就要爆发。 可先她一步开口的,是病房里躺在床上的男人。沈望艰难地撑起身体,声音虚弱地回击:“郑主任,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你——” 还没说完,他就痛吟一声,蜷缩起来,捂住了渗血的额头。 方宜心头一紧,顾不得其他,连忙一边吩咐谢佩佩去接一点热水,一边亲自扶沈望平躺下。她感到自己指尖在止不住地轻颤,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就快要冲出来,连带着四年前的痛苦与屈辱…… 其间,整个病房陷入骇人的寂静。郑淮明强忍疼痛,冷眼看着她轻柔、小心地照顾另一个人男人。 女孩柔声问:“好点了吗?” 得到沈望的点头,她才缓缓回过身,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故意让你误会……”方宜冷笑一声,眼里无悲无喜,如一片寂海,水面下却暗流涌动,“你以为你是谁?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 惨白的灯光下,郑淮明轻轻颤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你不会说,打他是为了我的幸福吧?当年是你提的分手,郑淮明。”愤怒与控诉交杂,终于如决堤般涌出,方宜有一瞬地情绪失控,脱口而出,“你现在假惺惺地演给谁看?是真的因为怕我婚姻不幸,还是因为你的胜负欲,巴不得我过得不好?” 说出来的那一刻,方宜只觉得胸口那一团闷热难耐的郁结陡然消散,变得空荡荡的,寒意闯进去,整个人也从怒气中逐渐清醒。 她随即有些后悔了。 因为只在一刹那,郑淮明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方宜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能差成这样,几乎是青白中带着几分灰败,阴沉得吓人。他眼里涌起丝丝缕缕的震惊、愤怒,和无法掩饰的痛楚,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晦暗情绪,就像风暴来临前的暗波汹涌。 气氛压抑至极,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引爆这个狭小的房间。 突然,郑淮明猛地站了起来,两个人距离本就很近,加之他个子高大,对她几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压迫感瞬时扑面而来,方宜本能地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但郑淮明没有给方宜逃离的机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病房外拉去。方宜惊慌失措,想要挣脱,但男人的力气极大,攥得她手腕生疼,只能踉跄着跟着出去。 沈望见状,急切地撑起身子要去追,却眩晕得摔倒在地。谢佩佩惊叫着去扶。 只听病房门“砰”地一声摔上—— 深夜走廊上阴暗冰冷、寒气逼人,方宜的外套脱给了沈望,只穿着薄薄的毛衣,她本能地瑟缩,可郑淮明怒极,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你要干什么?”方宜这一刻真怕了,声音带着哭腔,“郑淮明……” 下一秒,她就被重重地推着抵在墙上,郑淮明一只手按在方宜的左肩,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整个人微微前倾,阴影笼罩,将她几乎完全包裹住。 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动作,方宜的肩膀硌在墙壁上,惊恐地想往后缩。 “他的苦肉计就这么好用吗?”郑淮明眉头紧锁,眸子里盛满怒意,脸侧的水珠不知是未干的雨珠,还是涔涔的冷汗。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呼吸声很重,“可对我呢?为什么对我就这么残忍?” 方宜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宛如一头绝望受伤的困兽。 可困住他的是什么呢?好像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心里的某块地方,疼得一颤,让她不敢去想。 “你还想我对你怎么样?”方宜眼眶通红,盈满泪水,“他现在伤得躺在床上……” “我是打他了,可他头上的伤,被摩托车撞的。”郑淮明痛极,已经分不清身体还是心里更加煎熬,手上的力气也失了分寸,将她手腕越攥越紧。他注视着她的漂亮眼睛,甚至弯了弯嘴角,“我是医生,最知道哪里致命……如果我真的对他下死手,他现在还能躺在这里?” 郑淮明的声音低沉,语气甚至留有一丝温柔,这样暧昧的姿势,仿佛情人之间的私语。 说出口的话,却是淬了毒的刀,神情也极其认真。 在这狭窄潮湿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窗外电闪雷鸣,不断传来尖锐的救护车的鸣叫声。情绪在不断地失控、发酵,如同夜里的暴雨一般,倾倒而下。 方宜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被攥着的手一直在发抖。 直到郑淮明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的手腕和肩膀剧痛,仿佛要被生生捏碎。方宜忍不住痛呼,微弱地挣扎。 郑淮明这才微微回神,猛地松开了她的手。 纤细白皙的手腕被攥得通红,几处骨节甚至泛着青紫,尤为惨烈。眼前的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里满是害怕,她的长发凌乱,不少碎发因泪水沾在脸侧。 满腔的怒气骤然抽空,灵魂回到身体里。郑淮明又悔又急,心疼得无以复加,神情也软下来:“对不起……我去拿药。” 看到眼前的男人恢复理智,有回到那个熟悉的、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刚刚所有的惊恐、害怕都涌上心头。方宜忍不住捂住脸,无力地顺着墙滑落在地,失声痛哭。 看着她单薄的肩膀不断耸动,宛如一把刀直直地扎进郑淮明胸口,穿破了肺叶和心脏,汩汩地冒着血。他明白,继打了沈望之后,他又做了第二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胸腔和上腹传来一阵灭顶的疼痛,郑淮明几乎瞬间眼前一黑,痛得失去片刻意识。他本能地想要伸手撑住墙壁,却见方宜触电般地往右躲去,她那双小鹿般眼睛里满是不安,生怕他再次做出方才的举动。 她的反应无疑再次刺痛了郑淮明,可他无暇顾及其他,只能闷哼一声,生生忍住这剧烈的疼痛,整个人漱漱发抖。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被冷汗浸透,所有的热量都在随之而去。 方宜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刚刚他拉住她的手冰得惊人,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上次郑淮明在办公室生病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却碍于今日种种,复杂的情绪堵在心口,难以开口。 这时,走廊那头传来谢佩佩渐远的求助声:“医生!有没有医生?” 似乎是朝急诊大厅那边去了。 可能是沈望那边出事了。方宜的神色一怔,急切地想要起身。可她和郑淮明很近,经历了刚刚的事,她对他有些胆怯。 郑淮明读懂她的想法,艰难地喘息着,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女孩不敢再看他,飞快地爬起来,朝病房的方向跑去。 那是光源的方向,可方宜跑得太急,她没有看到身后的男人跪倒在地的身影。 - 方宜只休息了一天,就重回医院工作。沈望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临时找了一个摄影师补位,她得扛起统筹拍摄任务的担子,不落下进度。 她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多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不难猜到是谁放的。 那夜被郑淮明所伤的手腕已经发青、泛紫,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狼藉,红肿发热,一碰就疼。方宜没有心情涂抹,或许是不想再和他的事扯上关系,只将药搁在了窗台上。 可没想到,再次遇到郑淮明是那么快。 当天傍晚,方宜从急诊大厅回住院部,经过二楼连廊时,一眼就看见了从对面走来的男人。 正是人流多的时候,夕阳西下,病患和家属来来往往。郑淮明和两位老教授并肩而行,他走在最左侧,正好与方宜形成一个对角。 郑淮明一身白大褂,步伐沉稳,依旧气质如松柏般挺拔、清冷。他正与教授谈笑风生,不知在说什么,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时不时微微颔首。 在人群中,方宜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她也注意到,有不少擦肩而过的女孩回头看他,三三两两地笑着。 郑淮明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样子,可那场雨夜的失控,似乎成了一个隐隐的、难以忘却的心结。 方宜低下头,朝走廊的最外侧走去,试图混在人群中,避开他。 可余光中,她还是感觉郑淮明的目光遥遥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脚步微微偏了方向,似乎向自己走来,还叫了她的名字。 方宜连抬眼与郑淮明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慌乱之下,她也顾不上是否刻意,转过身朝另一条岔路走去。 对于那夜的事,她心里很乱,还没有想好怎么再次面对他…… 13、高烧 可在医院,急诊楼和心外住院部总共那么几层,方宜如今要兼顾两边的拍摄工作,和郑淮明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就在她每天为躲避郑淮明绞尽脑汁时,谢佩佩那传来一个消息: 前年他们拍过一个以法国留学生群体为题材的纪录片,投了一个国内的青年电影节。这个电影节在业内知名度很高,以沈望和方宜的资历、名气,本是没什么希望的。 没想到主办方传来消息,纪录片入围最佳摄像奖,邀请创作团队参加展映和颁奖礼,本周末在南方的白云市举办。 沈望头上还缠着纱布,不适合出席颁奖礼。这次出远差对于在医院如坐针毡的方宜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要再躲几天,就能短暂地逃离一阵。 然而,方宜清早一进急诊大厅,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郑淮明站在急诊室门口,明显是在等她。 先思考一步的,是本能的动作,方宜转身从大门退了出去。室外寒风呼啸,她拉紧了围巾,站在清晨的人流边缘,微微愣神。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气他打了人不愿道歉,又对他有一丝害怕和愧疚…… 那夜后来她得知,沈望头上和脚上两处最重的伤,确实都是摩托车撞的。可在冲动之下,她全算在了郑淮明头上,还说了那么重的话。 恐怕整个二院都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方宜等了很久,卡着门诊开诊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急诊大厅。她猜这个时间,郑淮明应该已经去坐诊了。 谁知,一拐弯就差点撞上一个宽厚的肩膀。 “不好意思……” 方宜连忙道歉,抬头就撞进郑淮明探寻的目光里。他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平静地看着她,眼里似乎没有惊讶。两个人靠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她赶紧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郑淮明注视着她,眉眼间有淡淡的失落,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肩头:“你在躲我?” 方宜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咬了咬嘴唇:“没有,我只是很忙。” “忙到连饭也不去食堂吃,苗月的病房都没时间去?”他的声音很柔和,好似在询问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却莫名带着一股紧迫的威压。 方宜有点恼:“郑主任,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郑淮明往左挡了一步,堵住她的去路。他垂下目光,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温声问:“我看看你的手腕,好点了吗?” 方宜逃走不成,下意识地抵触他的触碰,将手缩回身后: “已经好了。” 那青紫的伤痕被她藏在衣袖里,一碰还会很痛。 面前女孩的反应尽收眼底,郑淮明心头微颤,细密的疼痛间涌上无尽的后悔——是他亲手将她又往外推了一步。 他眼睫轻垂,敛去这一抹痛色,声音轻缓,无不诚恳: “那天的事,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方宜一怔,她没料到郑淮明这么骄傲的人会如此直白地向她道歉。 心里还堵着一口气,但她吃软不吃硬,此时语气也稍微软了些:“你打的人又不是我,你向我道歉做什么?” 郑淮明沉默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我只在乎你的原谅。” 方宜听出他的另一层意思,打人这件事本身,他没想认错。 可无论沈望有没有被摩托车撞到,郑淮明都打了他。 她眉头微蹙,将话说得决绝:“如果你不跟他本人道歉,我不会原谅你的。” 深冬气温骤降,方宜穿了一件白色的修身高领毛衣,搭浅咖色羊毛大衣,围巾搭在手臂上。她不施粉黛、长发挽起,此时面色严肃,一双漂亮的眼睛犹如沉静的湖面,颇有些冰冷。 说完,她见郑淮明不语、伫立原地,便不欲纠缠,转身要走。 “方宜……”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可脚步未停,两人擦肩而过。 身后一片寂静,男人没有追上来。 - 去白云市是下午四点的飞机,方宜和谢佩佩一同前往,这一去要一周。好在沈望除了形象受损,已经没有大碍,可以接管拍摄工作。 中午,方宜拖着行李箱匆匆出现在医院。之前一位老人不愿接受采访,家属不知怎么说动了他,同意做一个短暂的访谈,她便立即赶来了。 访谈录得很顺利,方宜一出病房,就见谢佩佩拎着午饭小跑过来。 “方方姐,饭热着呢。” 之前谢佩佩也经常和她分享外卖,方宜没有多想,和她找了个休息间吃饭。 四菜一汤,摆了一小桌。糖醋排骨,毛血旺,地三鲜,清炒时蔬,还有一份黄豆猪脚汤。菜□□人,饭盒精致。 都是方宜爱吃的菜。 访谈时的紧张感消散,她笑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谢佩佩没正面回答:“你快尝尝,看着就香。” 方宜吃了一块排骨,味道相当好,和现炒的餐馆没什么区别。谢佩佩平时最爱点附近十几块钱的快餐,简直不像她的风格。 她的目光落在外卖袋上,袋子上印着“明月楼”的古风字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这是北川市中心一家有名的饭店,方宜记得之前制片人请资方吃饭就是在那里,环境高雅,价格昂贵。面前的菜品口味极佳,也绝非是假冒小店。 这根本不是谢佩佩点得起的店。 方宜放下筷子,眉头微皱,认真道:“佩佩,这饭菜到底是哪里来的?” 但她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不想承认的答案。 自己在吃饭上向来随和,恐怕就连沈望都不一定知道她真正爱吃什么,唯独只有…… 见方宜表情严肃,谢佩佩慌张起来。 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掩饰了几句,便支支吾吾道:“是……是郑主任让我别告诉你。” 答案和她预想的一样,一桌佳肴顿时没了胃口。 方宜叹了口气:“以后郑淮明给你东西,都不要收。” “郑主任说,这算是赔礼。”谢佩佩总算想起他的说辞。本来她是不想收的,但如此温柔英俊的男人请她帮忙,话里话外也都面面俱到,她实在是推辞不了……况且,今天一早还发生了一件让她震惊的事: “方方姐,你知道吗?郑主任今天早上来找我们道歉了。” 方宜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道歉?给谁道歉?” “就是给我哥啊,郑主任好客气啊,还提了水果和营养品呢。”谢佩佩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还是难掩惊叹。 当时郑淮明态度极其温和、谦卑,他提着东西走进设备间,说要为之前的事道歉。他的目光很真诚: “上次是我误会了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见怪。尤其是不该在冲动之下动手,沈先生,这些东西聊表歉意,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地收下。” 话说得滴水不漏,就连能说会道的沈望,都没能挑出什么漏洞。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望只好也客客气气地接受了这番道歉。 谢佩佩看得佩服不已。那夜两个男人闹得可谓惨烈,郑淮明那么受人尊重又清高的人,居然主动给她哥低头了。而且神情中丝毫没有不服或窘迫,反而依旧是翩翩君子,柔和真挚。 “郑主任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我肯定做不到。”谢佩佩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 方宜也不可置信,本以为两人就会如此僵持下去,怎么也没料到郑淮明真能做到如此…… 可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那些东西呢?” 谢佩佩答:“就在设备间放着呢。” “先别拆,等从颁奖礼回来再说吧。”赶飞机在即,方宜来不及思考太多,只能先暂时搁置此事,“你吃完去收拾东西吧,等会儿我们车库见。” 草草吃了几口午饭,方宜赶回办公室拿行李。电梯门才刚刚打开,她就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郑淮明就等在办公室门口,大概是看到行李箱,知道她一定会回来。他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不像平日那样站得挺拔,而是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方宜必须拿箱子,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郑淮明站直了身子迎上来,眼神里有几分急切和恳求:“我们能聊聊吗?” “我要去赶飞机,回来再说吧。” 方宜说的是实话,去机场路远,她现在走时间也不宽裕。 她几步绕过他,强行将办公室的门拉开走进去。 天气难得晴朗,冬日午后的光明媚而温暖,透过走廊的窗子照进办公室,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晕。 郑淮明跟进办公室,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她,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骨节分明的手停滞在空中。他声音很轻,带着半分嘶哑:“可你不是要走一周吗?” 方宜蹲下,将行李箱放倒,拉开拉链,把录像设备的充电线装进去。她动作没停,有些敷衍地应道:“嗯,差不多吧。” 她这一动作,大衣的袖子缩上去,露出了手腕。白皙的皮肤上青紫连成一片,过了几天,淤血愈发深红。 郑淮明目光一沉,呼吸声明显重了几分。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注视着她的目光有些失焦,近乎低微: “就十分钟……行不行?” 方宜本能地感觉他不太对劲,但手机的闹钟响了,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间。她拉住行李箱,放缓了语气: “我是真的要赶不上飞机了。” 郑淮明的反应有些迟缓,似乎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嘴角弯了弯,认可了这个理由,又提出新的方案:“那我开车送你吧。” 他自然地弯腰去拿行李箱。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去。”方宜之前没发现,郑淮明这人也有如此固执的一面。她没有松手,行李箱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就要往外走。 没想到,身材高大的男人竟被拽得晃了晃,方宜自认为没有太用力,却见郑淮明踉跄了一下,伸手撑住一旁的桌沿。他闭了闭眼,脸色霎时惨白下去,微微躬下腰,似乎在承受巨大的不适。 方宜心下一惊,连忙松开行李箱,伸手去扶住郑淮明。她的指尖刚触上他的肩膀,就感到一阵湿冷,不知何时,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她连声问:“你怎么了?” 郑淮明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薄唇张了张,发不出声音,只余下微弱的吐息。 他似乎轻轻摇了摇头,想告诉她自己没事。 可下一秒,他就迎面脱力地倒在了方宜身上。郑淮明个子高太多,方宜哪里接得住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墙壁上。 方宜顾不上疼,尽全力环住不断下滑的男人,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完全忘记了这个姿势有多亲密。 郑淮明有短暂地挣扎,想要撑起身子,却闷哼一声,再一次倒下去。他的下巴嗑在方宜的颈窝,再没有力气动弹。 “我和他道歉了……”他的声音微不可闻,艰难地喘息着,说出每一个字都很费力,意识已经不大清明,“还不能……原谅我吗?” 方宜明显感觉到,郑淮明喷在自己脖颈上的呼吸过分灼热。抬手触了触他的侧脸,皮肤一片滚烫,热得吓人。 “先别说了!”方宜打断他,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轻抚他颤抖的脊背,“你知道吗?你在发高烧……” 郑淮明闷闷地应了一声,让人分不清是他微弱的痛吟,还是对她问题的回应。而后,他原本撑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失去了重量,无论方宜怎么喊他,都再没了一点声音,轻拍他的侧脸也毫无反应。 方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一股无力的恐惧感陡然涌上心头:“郑淮明?郑淮明,你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