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反派白月光,重生助她另谋高嫁!》 第1章 山匪 永安一年冬,十二月四日。 寒风呼啸,枯枝断响。 越来越猛的暴风雪一路跌跌撞撞,将整个山头都笼在白茫茫的阴霾风雪之中。 吹起的雪花好似尖石子打在脸上般只叫人睁不开眼。 树林灌木与寒风暴雪之中,有道单薄身影也跑得越来越急。 那似乎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她喘着粗气,被冻伤的通红小脸上满是泪痕和焦急的神色,脚下的步子几乎都要快出了残影。 一个没注意,这小女孩便如雪团般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感,小女孩发出一声尖锐而急促的痛呼,手背也被树枝擦伤了大片。 可是她顾不上这些。 她咬紧牙关,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泪水止不住地往出涌。 “那夜,段清茉遇见山匪时,镇北王的军队就驻扎在距离福来客栈西南方二里路的地方。” “第二日启程,他还路过了那间空无一人的客栈。” “镇北王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未多想,只命部下快加鞭回京复命。” “后来,永安一年的十二月四日,成了镇北王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日。” 小女孩手脚并用地朝坡上爬去,扣着泥土树根的五指渗出了血迹。 她哆嗦着嘴唇唤着一声又一声的“娘”,眼前时而是这漫天的无边风雪,时而是破旧简陋的茅屋里那形容枯槁的年轻妇人吐血而亡的场景。 不,她一定可以改变这一切的。 她一定可以。 她一定...... 陈昭昭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些许的亮光。 疲惫的四肢已经变得麻木而机械,她的意识也越来越昏沉。 可是当她看到那绣着龙虎金纹的旌旗和肃杀整齐的骑兵部队时,陈昭昭的心头一震,眼中闪烁出狂喜的光芒。 然而还没等她靠近,一股劲风将陈昭昭掀翻在地。 她再抬头,一把长枪已经抵在了她的喉管处。 若是往前一寸,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了此处。 可是陈昭昭顾不上这么多,朦胧昏沉的视线只能让她瞧见那些骑兵皆簇拥着一名身着玄金色铠甲、留着一寸胡须的高大男人。 她对着那人艰难地说道 “有山匪,前方......福来客栈,山匪......镇北王,求您......求求您......” 陈昭昭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双眼阖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女孩微张的唇间,呼出的白气脆弱而细微,风雪一卷,便消失不见。 “父亲,这小孩来的可是诡异!您的行踪她怎么会知道呢?” 握着长枪的乃是一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虽年龄尚小,但青涩的眉宇间已能看出丰神俊朗之姿。 他紧蹙着浓密的剑眉,眼底赫然掠过一抹不符年龄的杀意。 少年的话一出,周围之人皆神色紧张,警惕地环顾四周。 可是被少年唤做“父亲”的男人眼中却有片刻失神,马下那小女孩刚刚扬起的面容,让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那个人。 男人回过神,目光落在了女孩沾染了血迹的衣裳上。 他冷声道“沈三,你去看看。” “是!”被点名的沈三双腿夹紧马腹,勒紧缰绳,带着一队人马就往前方赶去。 “父亲,那这小孩?”少年迟疑地问道。 “先带回营地便是。”男人道。 那双凌厉冷峻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只叫人不敢忤逆半分。 —— 暴雪已停了三日,天气渐渐放晴。 积雪消融,枯枝高树倒是缀满了水珠,时不时砸在军营营帐之上发出闷响。 沈三怀里抱着半只被油纸包裹着的烤鸡,步履匆匆地穿过顶顶军屯营帐和木栅栏,脸上洋溢着些许欢喜之意。 “哟,沈校尉可是又要去看那位美娇娘了?” 有一穿着灰扑棉甲的中年兵卒倚着栅栏打趣道,顿时引得周围一圈兵卒跟着起哄。 “一边去,别乱说!” 浓眉大眼的青年顷刻间红了脸,他呵斥着那几个兵卒,步子却忍不住更快了些。 “可别说,那位段娘子的确生得漂亮,若非她那女儿机敏聪慧,这样的漂亮女人落到那些山匪手中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可惜啊,可惜啊,这世道虽刚刚太平但孤儿寡母的恐怕还是不好活喽。” “你瞧沈校尉那殷勤的模样,没准这小寡妇很快就能倚着新的靠山了!” “诶,沈校尉家世不差,恐怕家中老母不会允许他喜欢这样的女子的。沈校尉今年可才二十二岁,怎么说都要回京娶个高门贵女啊!” 这几个兵卒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打趣起他来也是毫不客气。 沈三听到最后都觉得害臊,他不过是见那位段娘子太过可怜才照拂一二,落到他们嘴里竟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 沈三想到段娘子那张脸,心头也莫名涌起一股躁意来。 思索间,沈三已然到了军营东南角一处最不起眼的小营帐前。 远远的他就瞧见了一道曼妙玲珑的清伶身影站在桅杆前晾晒着洗净的衣裳。 只见女子身着的棕色袄襦没绣什么花样。 收紧的窄袖被卷到了女子的小臂处,露在外面的肌肤倒是莹白如玉,在暖阳下更是白净得让人觉得这等漂亮的藕臂双手天生应当戴上佩环玉镯加以点饰,而非做这等粗鄙之活。 不过沈三知道,段娘子的双手掌心皆有几道细长的粉色疤痕,倒是有些破坏了那宛如瓷玉般的双手。 待他的视线上移,入目便是一张清婉玉雪的素靥,和月温柔般的面容上又透着一股不染铅华的冷韵。 一只木簪将女子的满头乌发挽起。 她仰起头时恰好脸边落下几缕碎发,犹如山水墨画上勾勒的几笔远山青黛,清雅动人。 那张洗干净了的脸,是这般温婉好看。 “段娘子。”沈三仓皇地收回目光,连忙低声唤道。 被唤做段娘子的女子听到沈三的声音转过身子应道 “沈校尉,您来了!” 她将湿漉漉的冰冷双手在衣裙上蹭干水渍,动作有几分窘迫和慌忙,但脸上却露出个柔和温暖的笑容来。 叫人瞧得心头一热。 第2章 重生 “段娘子,昨日我与几个兄弟出去打猎,猎到了几只鸡。今日拜托伙夫做成了烤鸡,这还剩下半只,我就想着给你送来补补身子......”沈三被女子如秋水般的眼眸看得脸颊发热,“对了,你女儿今日可好些了?” 而被沈三唤着“段娘子”的段清茉听到这话,刚还亮着的眼眸顿时黯淡了几分。 她略显苍白憔悴的小脸上浮现出些许忧愁 “今日昭昭的烧退了,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夜里时常梦魇哭泣,也不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段清茉想到前几日发生的事,心尖都忍不住颤动害怕。 若非没有女儿舍命逃跑去搬来了救兵,只怕她和这些一同北上的难民都要成了那山匪的刀下亡魂。 可是陈昭昭虽搬来了救兵,自己也受伤昏迷,高烧不退。 段清茉这几日都是以泪洗面,自责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王军医虽只是军中行医,但医术高超,他说陈姑娘没事,那定会没事的。”沈三安慰道,“段娘子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莫太着急了。” 段清茉道“多谢沈校尉的提醒,既然军医都说了昭昭没事,想来再等等就好了。” “至于这烤鸡......您的心意奴家领了,可是奴家只怕吃不下这些......” 寒冬腊月、深山老林,上哪儿能打猎到野鸡呢? 段清茉不用想都知道,这是眼前的青年有意照顾她的。 想到这儿,段清茉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 只见那营帐内还有一个盘着腿缝鞋底的老妇人,她正虎视眈眈地瞧着她与沈三。 沈三听了这话顿时有些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太过鲁莽了。 女儿生死未卜,段娘子哪里吃得下这等荤腥之物呢? “是我思虑不周了,还请段娘子莫要怪罪。”沈三连忙与段清茉道歉。 “沈校尉可千万不要自责,若非您剿灭山匪救下奴家和昭昭,只怕奴家和女儿早就成了那刀下亡魂。” “您已经帮了奴家和昭昭太多了……这份恩情,奴家会一直记着……” “段娘子不必客气,一切都是军令,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沈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往后若还有什么事,段娘子尽管来寻我就是。” 这时营,帐内传来了一声惊呼。 “娘!” 段清茉心头一紧,连忙跑回营帐内抱住了干草垫上刚刚惊醒的陈昭昭 “昭昭,昭昭,你可算醒了,可算醒了......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呢!” 段清茉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陈昭昭浑身抖成了筛子,她将脸从段清茉的颈窝中抬起来时,已是涕泪纵横,好不狼狈。 沈三瞧见陈昭昭醒了,连忙跑出去寻军医。 而与段清茉母女俩住一个营帐的老妇人则不情不愿地挪了挪自己的身子,暗骂一声“晦气”。 显然她对段清茉和陈昭昭多有不满,可是又忌惮沈三在此。 陈昭昭抹了把眼泪,终于看清了自己母亲的面容。 “娘,我们现在在哪儿?” “山匪可是被赶走了?” “娘,你没事吧?” 陈昭昭看着眼前女子虽苍白憔悴但仍旧清韵漂亮的面容,心中悲喜交加。 段清茉抚摸着陈昭昭的脸道“这是在镇北军的军营,那些山匪都已被镇北军被剿灭了……别怕,别怕……昭昭,娘在呢,都没事了!” 天禄三十六年,封州长崎县一名为黄景的农民揭竿起义。 在建州都督朱吉康和福州都督李齐的支持下想要推翻圣厉帝的腐败统治,以此黄景之乱开始。 占山为王、烧杀抢掠的匪徒。 藩镇世家豢养的私兵。 拉帮结派的地方势力。 整个大周朝都陷入了混乱与战火之中。 直到天禄四十年,镇北王平定天下叛乱,拥护年仅十三岁的新帝登基,大周才重新安定下来。 可各地的匪徒叛军尚未肃清干净,这世道仍不太平。 听到“镇北军”三个字,陈昭昭还有些恍惚,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啊! 几日前,跟随母亲上京的陈昭昭住宿福来客栈后便生了病,整日昏昏沉沉的,时常做梦。 梦里她与母亲因为暴雪来到福来客栈不久后,就遭遇了山匪劫掠杀戮。 山匪见她的母亲生得貌美便凌辱了她的母亲,母亲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得不忍辱负重。 两日后,镇北军的一支精兵路过此处发现端倪,才将山匪全部肃清。 而镇北王也在这支精锐军队中认出了她的母亲是自己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只可惜他来晚了。 自此,镇北王万分自责,将她与母亲接入京中悉心照料疼惜,想要与母亲再续前缘。 可是母亲却始终不同意。 后来母亲的身子也越来越差,镇北王寻天下灵药也救不回母亲残破的身子。 最终,母亲郁郁寡欢,将她托付给镇北王后不堪病痛折磨,饮下毒酒而去。 母亲死后,悲痛欲绝的镇北王将自己对母亲所有的爱与愧疚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将她宠得无法无天,跋扈嚣张。 可是梦里的她后来不知怎么的喜欢上了镇北王收养的义子靳盛泽。 镇北王对她的疼爱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于是便逼着并不爱她的靳盛泽娶她。 没几年,镇北王死后,靳盛泽终于厌弃了她,暗中叫人将她处死于荒郊。 梦里陈昭昭死的时候,不过十六岁。 而段清茉,不过三十二岁。 梦醒后,陈昭昭的脑海中便多了一个话本子,原来她与母亲都是那话本子里的配角。 她是什么恶毒女配。 母亲则是那镇北王念了几十年的白月光。 还没等陈昭昭从震惊中缓过来,她昭昭就听到了山匪来袭的消息,与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于是陈昭昭决定赌一把,她翻窗逃跑去按那话本子里描述的内容去寻镇北王。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成功了…… “昭昭,你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段清茉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问道。 第3章 镇北王 陈昭昭怔怔地摇了摇头说道“娘,我,我没事了......” 这时,沈三着急忙慌地撩开营帐门帘,将军医给推了进来。 泛白胡须上还沾着汤汁的王军医匆匆被拽过来时,整个人还一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直到他看见苏醒的陈昭昭,这才明白沈三在急什么了。 “我说沈校尉啊,这都醒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我饭都没吃完啊……” 这王军医嘴上埋怨着沈三,手却已放下了药箱,尽职尽责地要给陈昭昭把脉。 段清茉抹干眼泪,哽塞的声音里充满歉疚“麻烦王军医您跑这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军医,您那残羹剩饭就别吃了,我这儿有半只热乎的烤鸡,您一会儿拿回去吃就是!”沈三也讨好地说道,“先快看看这陈姑娘怎么样了吧……” “哼,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王军医一只手握着帕子擦了擦嘴,另一只手细细给陈昭昭把脉起来,“嗯……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近来不要受冷受风,再喝上两日药定能痊愈。” 段清茉听到这话顿时转悲为喜。 她下意识地就摸向腰间想要掏出些银钱,一会儿送王军医离开时好好感谢他。 可是掌心摸了个空。 段清茉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的银钱都被山匪搜刮走了。 她的神情一僵,只能动了动嘴唇说道 “王军医您的大恩大德,奴家与女儿定会此生铭记的……” “不用谢我,既然镇北军救了你们,我自然是要照顾好你们的。”王军医不在乎地说道,他又留下了将包药后就准备离开。 段清茉本也想起身送王军医离开,却被沈三拦下了。 “你快照顾好昭昭吧,她这会儿醒来只怕最念着的就是你这个娘亲了。” 青年低声说道。 那一双赤忱干净的眼眸善解人意,当真是为段清茉全心全意地考量。 “还多谢沈校尉了。”段清茉感激道。 她俯身柔柔地朝他行了个礼,然后又去为陈昭昭打水擦脸,洗漱一番。 沈三虽不知段清茉的身世,但瞧见她这举手投足间的优雅礼数和温雅气度,估摸着她从前应当也是大户人家的正经小姐。 还真是可惜。 沈三感叹一句后,这才将王军医送出了营帐。 “王爷可说了,待积雪融化就要快马加鞭地回京,这些难民可是带不了的,你这位段娘子如何是好?” 王军医剥开烤鸡外面包裹的油纸,这才发现沈三挑着送给段清茉的都是烤得最嫩的一只。 啧,瞧这猴急样儿。 “别胡说,段娘子也是要上京寻亲的......”沈三咳嗽了几声说道,语气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这时,又有一骑马而来的魁梧男人朝着沈三和王军医奔驰而来,扬起的马蹄掀起一阵尘灰。 “参见曾将军!”沈三和王军医看见来者是谁后,连忙行礼道。 “吁,你们二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王军医,王爷可是唤你过去呢。”被唤做曾将军的男人声音中气十足,如雷贯耳。 王军医拍了拍大腿骂道“不好”。 沈三急吼吼地把他揪过来,他倒是忘了自己还要给小世子请平安脉了! —— 中军帐内。 放于正中央上的火盆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 旁边另有一长方木桌,上面铺着洛州境域的地图。 一身形高大、眉眼冷峻的男人站立桌前正凝视着那羊皮卷,身边另有一方脸属下正在说话 “王爷,您派去临州的人传来消息了。” “这陈家虽并没受到黄景之乱的影响,但那陈知州却在天禄三十六年因贪污粮草之事被判了满门斩首,家财散尽才保住全家性命。” “此后好像便搬离了临州,若是想寻得踪迹只怕还需要些时日......” 属下靳沙恭敬地说道。 男人听了这话,锋利如山仞般的长眉微微蹙起,似是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这时,曾将军带着王军医和沈三匆匆赶到,一进营帐王军医就下跪道歉“还请王爷赎罪,小的来晚了......” 他口中的王爷,正是平定黄景叛乱的镇北王靳询。 “卑职有错,还请王爷赎罪!前些日子王爷救下的难民之中有卑职的故人,恰好这故人也生了病,卑职不知王军医要为小世子请脉,心急之下才将王军医带走耽误了时辰......”沈三开口道,把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沈三这小子哪里是心疼故人,分明是见那妇人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呀!”曾将军打趣道,一句话拆穿了沈三的谎言。 天下已经基本太平,这次他们这些人回京乃都是要论功行赏的。 这沈三出身不错,武艺上佳,又为靳询挡过一箭。 况且如今谁人不知,这龙椅上坐着的是新帝,但真正掌握天下大权的,却是镇北王。 抱上这么好的大腿,饶是年过四十的曾将军都不禁感慨这小子的好运。 沈三被曾将军说得害臊,生怕靳询因为他的昏头而不悦。 但靳询只是挥了挥手,狭长的丹凤眼中只有不在意的冷漠“无事,你且去寻盛泽便是。” 沈三这几日都围着一容貌漂亮的妇人打转他也是知道的。 不过靳询没想到这沈三竟是个这般好美色之人。 见靳询没有怪罪下来,沈三连忙松了一口气,与王军医出了营帐一同去寻靳盛泽。 待二人走后,曾将军摸了摸腰间的佩剑道 “不过说来,那妇人末将还觉得有几分眼熟......就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 “你何时也成了这等贪图美色之人?”靳询的手指掠过地图上的宣平关道,“红颜祸水,远之则安;情欲伤身,节制为要。” “诶,王爷!这话要是让末将家中的悍妻知晓了,末将恐怕是有得受了!”曾将军连忙敛了神色说道,他可不敢生出什么沾花惹草的心思。 “通知下去,明日用过午膳后起程,不可耽误片刻。”靳询道。 “是!”曾将军道,板着脸出去下达命令。 而等曾将军夜里才想起来那位沈三围着转的段娘子,好像生得跟镇北王上次杀敌重伤时手中攥着的一幅女子小像相似...... 第4章 虎视眈眈 夜里,堆在营帐内的干柴烧得正烈,可饶是如此也抵不过夜里的低温寒冷。 这小小的营帐内挤了六个人。 白日里对段清茉和陈昭昭虎视眈眈的老妇人带着三个妇人紧紧围在火堆边,没漏出几分热气给营帐角落里的段清茉和陈昭昭。 “哎,我若是能在镇北军中寻得个官将就好了,哪里还用去投奔远亲呢?”一个年轻妇人唉声叹气道。 “你有那脸蛋吗?你有那身段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妇人淬了一口唾沫道。 粗鄙的话顿时惹得其他几人也发笑起来。 “哎哟,算了算了,我还是要脸的,都半老徐娘了还去勾引那毛头小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年轻妇人道,余光却故意看向了段清茉,“只是明日这镇北军就要离开了,我们这些难民可如何是好?” “诶,段娘子,你不是与那沈大人关系好吗?不如你去说说,让这些军大人给我们留些盘缠如何?不然还有这么长的路程,我们可怎么办啊!”老妇人转过身子对着段清茉说道,贪婪的视线在她的身上来回游走。 段清茉冷眼看去,这老妇人名叫春红,乃是逃难上京的难民之一,也是这群同村难民的领导者。 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春红可是把自己的儿媳、孙女都卖去了青楼。 段清茉在福来客栈遇上春红时,春红正带着其他人撒泼卖惨,求客栈掌柜在暴雪之中收留他们一夜。 这会儿春红想要问镇北军要盘缠,显然是想空手套白狼。 段清茉开口道“听闻再走上两日就是武龙县,你们若是缺钱不如留在武龙县寻些营生,攒够盘缠再行上路。” “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冷血心肠?这些军大人既然已经救下了我们,那何不再叫他们帮衬一把呢?”春红道。 “若是你们想要钱,自己去说便是,我可没有那份本事。”段清茉将陈昭昭抱得更紧了些。 陈昭昭看向那春红的眼神中却带着恨意。 梦里,她的母亲本不必受那山匪的欺辱。 母亲知道自己容貌出众,便在听到山匪劫掠时用草木灰和泥巴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 可是那春红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故意指出了母亲,这才让母亲惹了眼、遭了难。 “娘,早些歇息吧,沈大人可说了,明日陈军医还要来为我们看诊呢......咳咳......” 陈昭昭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小手紧紧攥着段清茉的衣领,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一提沈三,这些人也就只能嘴上骂几句,不敢再强迫段清茉了。 有这么一群豺狼虎豹在身边,段清茉也不敢真睡过去。 她始终提着一半心神留意着那几人。 果不其然,半夜里春红解便之时特意拉上了那年轻妇人。 营帐外,冷风瑟瑟。 “春红老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年轻妇人哈着手问道,整个人都因寒冷而缩成了一团。 春红短眉一拧,苍老的脸上流露出凶光道 “这小蹄子身上有一个包袱,里面有个盒子她可是宝贝的不行。那山匪搜身时只搜到了些银子,旁地显然是这小蹄子藏在福来客栈了......” “昨日那姓沈的给她塞钱她都不要,她藏着的东西定值不少钱,才让她都看不上那些!这些天我们只管盯着这小蹄子便是。” “待她拿到这包袱,我们抢来就是,还怕没有银子花?” 年轻妇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春红老娘的敏锐与狠辣。 而夜里,段清茉瞧着那本该躺着春红、现在却空无一人的草垫,更是睡意全无。 —— 次日,天光微亮,寒露深重。 陈昭昭比段清茉先醒了过来。 她从母亲温暖的怀中钻出,看着段清茉憔悴苍白的小脸止不住的心疼。 梦里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唯有那话本子里的故事字字清晰。 从她们被镇北军救下来已有三日,可是那什么镇北王并没有和母亲有所交集。 母亲似乎也不认识镇北王。 然而在话本子里,镇北王这人对她的母亲可是喜欢到了偏执的地步,从在山匪手中救出母亲的那一刻便再也没有放手过。 难不成梦境和话本子都是假的? 那母亲还会早早死去吗? 陈昭昭想到段清茉的死,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夜里,堆在营帐内的干柴烧得正烈,可饶是如此也抵不过夜里的低温寒冷。 这小小的营帐内挤了六个人。 白日里对段清茉和陈昭昭虎视眈眈的老妇人带着三个妇人紧紧围在火堆边,没漏出几分热气给营帐角落里的段清茉和陈昭昭。 “哎,我若是能在镇北军中寻得个官将就好了,哪里还用去投奔远亲呢?”一个年轻妇人唉声叹气道。 “你有那脸蛋吗?你有那身段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妇人淬了一口唾沫道。 粗鄙的话顿时惹得其他几人也发笑起来。 “哎哟,算了算了,我还是要脸的,都半老徐娘了还去勾引那毛头小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年轻妇人道,余光却故意看向了段清茉,“只是明日这镇北军就要离开了,我们这些难民可如何是好?” “诶,段娘子,你不是与那沈大人关系好吗?不如你去说说,让这些军大人给我们留些盘缠如何?不然还有这么长的路程,我们可怎么办啊!”老妇人转过身子对着段清茉说道,贪婪的视线在她的身上来回游走。 段清茉冷眼看去,这老妇人名叫春红,乃是逃难上京的难民之一,也是这群同村难民的领导者。 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春红可是把自己的儿媳、孙女都卖去了青楼。 段清茉在福来客栈遇上春红时,春红正带着其他人撒泼卖惨,求客栈掌柜在暴雪之中收留他们一夜。 这会儿春红想要问镇北军要盘缠,显然是想空手套白狼。 段清茉开口道“听闻再走上两日就是武龙县,你们若是缺钱不如留在武龙县寻些营生,攒够盘缠再行上路。” “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冷血心肠?这些军大人既然已经救下了我们,那何不再叫他们帮衬一把呢?”春红道。 “若是你们想要钱,自己去说便是,我可没有那份本事。”段清茉将陈昭昭抱得更紧了些。 陈昭昭看向那春红的眼神中却带着恨意。 梦里,她的母亲本不必受那山匪的欺辱。 母亲知道自己容貌出众,便在听到山匪劫掠时用草木灰和泥巴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 第5章 擅闯 晌午,遍地狼藉的来福客栈内。 沈三搬开墙角处的一块地砖,替段清茉挖出那个灰扑扑的包袱。 看到那包袱,段清茉染着愁绪的小脸顿时如雨后晴天般漾出了个明媚的笑容来。 “多谢沈校尉!正是此物。” 段清茉顾不上那包袱的脏兮,连忙接过解开,查看是否有东西遗失。 这包袱确实藏了几颗银锭和银元宝,但除此之外只有一个装着簪子首饰的妆奁盒和信件等的物件。 若说这些东西里有什么看着值钱,也就那个装着簪子首饰的妆奁盒。 只见这妆奁盒漆黑描金的乌木做底,中间则雕着吉祥安康的五彩如意祥云,周围则是以绿簇雪白的茉莉作配,颇为精美。 金银首饰值钱,可远远不是春红他们所想的大宝贝。 “这就是你夫君留下的遗物?”沈三道。 他见段清茉如此宝贝这些东西,他不免心中生出一股闷胀之感。 脑海中也忍不住猜测段清茉的亡夫究竟是怎么样好的人,才让段清茉这般念念不忘。 “正是。”段清茉的手指打开妆奁盒,最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只绣着鸳鸯团花纹的深蓝色香囊。 见此,眼眸不自觉地就湿润了起来。 这枚香囊本是她绣给自己的丈夫陈颐安的,可是绣到一半时她伤了手腕,便搁置下了。 后来陈颐安瞧见这枚香囊,竟自己帮她绣好了,还亲手刻了这只妆奁送给段清茉。 段清茉自然喜欢的要紧。 “段娘子,你与你夫君当真是感情深厚。” 沈三见段清茉柔情似水、哀伤失神的模样,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的酸味。 但他怕段清茉太过伤心,很快避开了这个话题“段娘子,晌午过后我们便要起程了,你可想好了去处?” “多谢沈校尉关心,奴家准备带着女儿先去武龙县落脚,武龙县有奴家熟识之人。”段清茉道,“听闻您也要入京,若是日后沈校尉您与奴家再相遇,一定要给奴家个机会,让奴家好好请您喝一顿酒!” 段清茉一面说着,一面踮起脚伸手用袖子擦了擦沈三额间的汗。 女人柔软的身子猛然靠过来,沈三顿时晕头转向,俊朗的面容浮现一层薄红。 待那柔弱无骨的小手隔着布料摁在他的鬓角时,沈三更是浑身僵硬得跟木头似的,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是自然,到时候......到时候段娘子可莫要因为沈某喝得多而嫌弃沈某啊!” 脸颊的薄红几瞬息间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脖颈。 “奴家定不会!”段清茉道,说罢她收回了手,眉宇间也多了些忧心之色,“只是......” 沈三见此连忙问道“段娘子可是还有什么担忧之事?” “说出来不怕沈校尉笑话,同奴家一个营帐的那几个难民似乎总觉得奴家这包袱里藏着什么宝贝。” “晌午镇北军就要离开,没了诸位军爷护着,奴家有些害怕......不知沈校尉可否寻个人再护送奴家与女儿一段路?” “只要能到武龙县即可,奴家会按照镖局镖师三倍之价感谢此人的!” 段清茉一边说着,一边羞愧而胆怯地看了沈三一眼。 她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呢? 又哪里不知道沈三对她的好感呢? 若非没有旁的法子,她当真不想做出这副姿态来。 沈三哪里见过段清茉这副示弱的模样,本就血气方刚的男儿顿时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来 “好啊,我瞧着那些难民就觉得不善。一听我们要走,这些难民昨夜竟还想偷拿军中辎重......” “王爷明理,都已经让人给他们留了足够的干粮保证他们能到武龙县,他们还不知好歹!” “此事你别怕,包在我身上就是!” 若非自己不能擅自离队,义愤填膺的沈三都想亲自护送段清茉到武龙县去。 段清茉听到沈三的话,长舒一口气,她也算是没看错人。 这沈三品性纯良正直,并非那等是非不分、贪婪心黑的歹人。 “那此事就拜托沈校尉了。”段清茉一面说着,一面跪下给沈三行了个大礼,“天下叛乱,民不聊生,若非有沈校尉您这样的英勇将士杀匪灭乱,平定四方,奴家这等小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如今沈校尉还愿意帮奴家一把,奴家当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沈校尉,您才是这天底下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啊!” 段清茉这话将沈三高高捧了起来。 沈三见段清茉如此郑重,言辞又如此恳切,心中顿时热血沸腾,连连发誓一定会将此事为段清茉办好! 如今拿到了包袱,段清茉也不敢露出来,只能先给沈三保管。 请求沈三他找到护送她与陈昭昭的人时候,再将这包袱交给她。 此事落定,段清茉的脸上也总算多了几分喜色。 被唤作“大英雄”的沈三也是昂首挺胸,踏步间都有种说不出的自豪与硬气。 然而等二人回到营地时,段清茉才发现陈昭昭不见了。 —— 此时,还不知道段清茉已经回来的陈昭昭正缩着身子穿梭在顶顶营帐和兵屯之间,小心翼翼寻找着镇北王的军帐。 许是诸位兵卒都在准备启程的事,瘦小的陈昭昭竟也没什么人在意。 暴雪过后,天气变得格外的好。 只是这明亮的日光照在人的身上,仍驱散不了浑身的寒意。 陈昭昭扭伤的脚踝尚没有痊愈,所以她走得格外慢吞。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可是梦境和话本子里都与她母亲息息相关的镇北王实在是让她太好奇了。 这镇北王为了母亲十几年未曾娶妻,而母亲年少时好似也心悦于镇北王。 只是命运多舛,两人并没能在一起。 陈昭昭从不知道这些事,她一直以为,母亲此生爱过的只有父亲陈颐安。 想到陈颐安,陈昭昭的心头又是一酸。 若是父亲......她们母亲定不会如此辛苦。 自从黄景之乱后,这世道就变得更加人不人,鬼不鬼。 如今距离京城还有十几天的路程。 陈昭昭怕这路上再遇见山匪暴民,更怕那江伯心怀不轨、人面兽心。 若是能跟着镇北军一路到京城,是不是会好一些? 陈昭昭这般思索着,渐渐走到了一顶四角攒尖式的宽大军帐前。 第6章 相见 这顶军帐瞧着便与其他的军帐更加宽敞大气。 陈昭昭不知这里是否就是镇北王的中军帐,好奇心驱使着她往前靠了靠。 却没想到就在这时竟然真走出几个人来。 只见几名身着赤色铁甲的将领皆簇拥着中间一位身着玄金色细鳞铠甲的男人。 这男人身材高大健壮,蓄着一寸长的胡须,虽有些不修边幅,但仍旧能够看出那人五官的俊美挺拔、矜贵霸气。 一双丹凤眸目不斜视,眉宇间夹着几分骇人的戾气和凶煞。 话本子里并没有对镇北王的容貌有明确的描述。 只说他年轻时也是俊美无双,似天神下凡。 陈昭昭伸长脖颈想要看得更仔细,却不曾想背后猛然被人一推。 她整个人就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吃了一嘴灰尘。 还没等陈昭昭抬起头来,后背被一股大力压住,让她的身子没能直起来半分。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一道清洌的少年声音凶狠地从头顶传来。 少年踩着陈昭昭后背的脚加了些力道,疼得陈昭昭呲牙咧嘴。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这人,少年这才发现脚下之人乃是那夜冒着风雪前来求助的小女孩。 “怎么又是你?”少年喃了一句,这边的骚乱也终于引起了靳询等人的注意。 “放开我!”陈昭昭警惕地低吼道,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而此时,一道如山般的阴影将陈昭昭完全笼罩。 “盛泽,怎么了?”靳询开口道,垂目那张熟悉却又幼小许多的面容映入眼帘时,又让他有片刻恍神。 像,还真是像。 “父亲,这小孩又鬼鬼祟祟地躲在军帐后偷听。”靳盛泽虽收回了脚,但看向陈昭昭的眼神充满着警惕与防备,“你在此处干什么?” 得了自由的陈昭昭喘着粗气,爬起来时又牵扯到了脚踝上的伤,顿时把她疼得龇牙咧嘴。 她琢磨着“父亲”二字,又仔细瞧了瞧靳盛泽和眼前的男人,试探着地对着靳询唤了一声“镇北王”。 “怎敢对镇北王无礼?你这小丫头究竟在做什么?”曾将军声低如牛哞,瞪着陈昭昭的模样颇为凶戾。 陈昭昭一颤,杏眸正好撞入了靳询冷淡而困惑的眼眸中。 她连忙跪下行礼道 “还请镇北王赎罪......民女,民女乃是感激王爷出手相救,听闻,听闻镇北军今日就要离开......特意,特意想来向镇北王谢恩的......” 周围寂静无声,压抑而沉默。 陈昭昭到底只是个孩子,很快紧张的额角都起了一层薄汗。 靳盛泽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这是第二次了,谁知道那些叛军的余部是不是又派出了个小孩来刺杀他父亲呢? 毕竟这样的招数,以前又不是没出现过。 就在他要开口请父亲严查陈昭昭时,靳询竟当着众人的面蹲了下来。 靳询的身量约莫有一米九,哪怕是单膝蹲下,他也比匍匐在地上小小一只的陈昭昭高出了不少。 他伸手扶起那小孩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她衣领上的灰“你的父母呢?” “我,我娘不在这儿......”陈昭昭受宠若惊,她没想到靳询竟然会扶起她来。 男人桎梏在她肩头的手炙热而宽厚,力道却又颇为小心。 靳询又想到,若是她那孩子顺利出生的话,也应该有这么大。 他摊开手,靳沙马上领会了主子的意思,将几颗银锭放在了靳询的掌中。 靳询将那银子塞到陈昭昭的手中说道“收好,莫让别人看到了。” “武龙县距此处不远,且十分安定,你与你的家人歇息好了再上路。” “往后,莫要乱跑了。” “尤其是军营重地,乱跑乱探,会被杀头的。” 靳询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威胁,可语气却颇为柔和。 曾将军和其他几个将领瞧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们何时见过靳询对旁人这般和颜悦色。 要知道就算是小世子办不好事,王爷都是按照军罚惩治,不留半分情面。 这小孩,倒是运气好。 陈昭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掌心的银子沉甸甸的,还带着男人的体温。 镇北王,似乎是个好人...... 靳询做完这些后屈膝起身,刚刚柔和的神情似乎只是众人的错觉,他低声道“用膳后速速启程,不得耽误!” “是!”众将士抱拳齐声喝道。 然而就在靳询带着人与陈昭昭错开几步后,一道清伶纤瘦的身影如风般从他的身边跑过去。 他没看清那人的脸,可是那身形却让靳询如遭雷劈,浑身僵硬。 接着,一道魂牵梦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昭昭,你怎么在这里?” 带着哭腔的清婉女声颤抖不止,好似那易碎的瓷器,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娘!” 还跪坐在地上的陈昭昭被段清茉抱了个满怀。 她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却被段清茉捧起脸来细细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 而靳询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转了过来。 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终于映入眼帘。 他想过无数次与那女子相遇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陈昭昭瞥见镇北王又停下脚步转过了身子,顿时浑身汗毛竖起。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镇北王,心跳如擂鼓。 段清茉也察觉到了陈昭昭的异常,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众镇北军的将领。 而为首之人看过来的目光,格外炙热深沉。 段清茉的神情一僵,那人......有几分眼熟。 可是如果是她记忆中的人的话,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呢? “段娘子,你怎么来了?”曾将军见过段清茉,便开口缓解了气氛的凝固和尴尬,“这可是你的孩子吗?怎么跑到这处来了?” 段清茉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连忙收回目光说道“还请诸位军爷儿不要怪罪,奴家听闻女儿失踪,这才找过来的......” 这时,沈三也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在靳询面前跪下行礼道“参见王爷!” 第7章 不识 段清茉这才知道,那人就是镇北王。 这些日子她也在军营中听到过许多关于镇北王的事。 镇北王好像也姓询,不知名讳,未曾娶妻纳妾,但有一个外室所生的儿子,今年十三岁。 既然有个十三岁的儿子,那便定不是那人了。 更何况那人不曾习武艺,又怎会提刀上马浴血杀敌呢? 段清茉跟着下跪行礼,向靳询道谢。 只是许久许久,她才听到一声远远传来的沙哑声音“平身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镇北王的声线好似有些颤抖,连带着她也忍不住跟着一颤。 这时,沈三朝着段清茉使了个眼色,让她快快带着陈昭昭退下。 领悟到那意思的段清茉扶起陈昭昭,连忙行礼告退,逃似的从这一众将领面前离开了。 曾将军看着段清茉的背影还若有所思“这段娘子末将当真有些眼熟,好像,好像......王爷是不是认识和这段娘子生得像的人呀?末将记得......” 没等他说完,靳询就看着单膝跪地的沈三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声音,冰冷得可怕。 沈三察觉到了靳询身上的戾气与压迫感,但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回王爷的话,段娘子叫......段清茉。” 不知为何,这三个字说出口,让他产生了一股莫大的恐慌感。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缝中溜走。 再也抓不住了。 靳沙听到这三个字,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不正是王爷命人去临州寻的女子吗? 怎么到头来跑到自家的军帐来了? 靳询的薄唇紧抿,嘴角缓缓扯了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靳沙瞥见那笑容时只觉浑身一惊,汗毛竖起。 —— 陈昭昭的脚踝尚未痊愈,走起路来格外地慢。 而段清茉握着她的小手扶着她一步一步朝回走。 “娘,对不起。”陈昭昭感觉到了段清茉的慌张与害怕,立马乖巧地道歉道。 “跑到那里去做什么?昭昭,娘不是说了吗,娘很快就回来的,你可知道娘刚刚找你多着急?” 段清茉并没有怪罪陈昭昭的意思,这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 她真的害怕陈昭昭再出事。 陈昭昭脸上闪过一抹愧疚之色 “我见娘没回来,就想四处转转透透气,没想到个个军帐都长得差不多,我竟迷路了......我发誓,娘,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段清茉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想出去转转,下次等我一起好吗?” 昭昭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而这时,段清茉才注意到陈昭昭手里攥着的银两。 “这是哪里来的?”段清茉问道。 “这个是,是镇北王给的!”陈昭昭摊开掌心道,犹豫片刻她又补了一句,“对了,娘,你可觉得镇北王眼熟吗?” 段清茉回忆起那人的脸。 许是镇北王那长久不打理的胡须太浓密,看着就是个军中糙汉,她现在竟只能想起那人的丹凤眼来——的确,有些眼熟。 “你问这做什么?”段清茉疑惑道。 陈昭昭见段清茉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而刚刚镇北王见了她母亲也没什么激动或是惊讶的神色......难道那话本子是骗人的? 陈昭昭一头雾水,见段清茉当真不认识镇北王后,也不敢再问什么。 都怪那话本子不写全,全程她就知道镇北王姓靳,半分不知道他的名讳是什么。 “娘,待镇北军走后我们要去武龙县吗?”陈昭昭问道。 “自然。”段清茉道,“昭昭别怕,我托沈校尉帮我们寻了人护送我们。有官家军队的人在,那些难民不敢做什么的......” 陈昭昭拉紧了段清茉的衣角,心想那便只能这样了,先到武龙县修养一阵再说。 回了营帐,陈昭昭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后背传来阵阵痛意,肩背稍有动作就疼得她眼泪汪汪。 段清茉撩起她的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女儿的后背有好大一片淤青。 这可是把她吓得不轻,连忙找来药酒替她擦拭。 “你这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段清茉摸着陈昭昭嶙峋拱起的脊背,语气中满是心疼。 陈昭昭支支吾吾只说是自己摔了一跤,心里却把靳盛泽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梦境里自己竟最后会喜欢上靳盛泽? 那混小子用枪挑了她一次,又踹了她一脚,言辞间的逼问之势大有要将她好好审讯一番的意思。 简直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她怎么会喜欢这种人呢? 陈昭昭摇了摇头,愈发觉得那话本子和梦境都是骗人的。 段清茉将药酒倒在手上,快速地在陈昭昭的后背上揉开。 二人尽管在营帐内,可镇北军为了快马加鞭启程,早早就将营帐内的东西收拾空了,就连个火盆都没留下。 如今在帐内虽能挡风御寒,但气温到底是低。 没一会儿陈昭昭都冻得直打哆嗦,段清茉只能尽快缩短上药的时间。 然而母女俩没想到的是,等她们上好药收拾好包袱后,镇北军又得令改换了路线。 镇北军同他们一起,要先去武龙县落脚休整。 陈昭昭本来沉寂下去的心又紧张了起来。 而段清茉则是又惊又喜,如此一来,这路上可是不用怕什么了! —— 中军帐内。 靳询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用剃刀一点点将下巴上杂乱硬茬的胡须剃掉。 那张冷峻凌厉的脸再也不见当年的斯文青涩。 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锐利的杀意、眼眸里如枯井般的幽深冷漠、还有眼角如刀刻般泛起的细纹。 白皙的皮肤变得暗黄粗糙,脸颊和脖颈都有着细短的陈旧伤痕。 是刀伤剑刺,还是箭矢掠过的血痕? 靳询记不清了。 曾几何时,只有这些伤才能提醒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剃刀一点点地往下,直到最后一缕胡须落在地上,靳询瞧着模样大变的自己,都觉得陌生。 是没认出他吗? 第8章 夫亡 恍惚间,他好似又见到了那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举着糖葫芦整日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笑靥如花的样子。 靳询不自觉地攥紧剃刀。 锋利的刀片割伤他的布满老茧的掌心,鲜红的血迹顺着寒光凌厉的刀刃滑落。 靳盛泽进入军帐内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父亲,你受伤了!”靳盛泽如临大敌,立马命人去寻军医来。 靳询将染血的剃刀随手扔在桌案上,抽了条长布将自己的手掌缠绕包裹“无事,不必叫军医来。” 靳盛泽向来将靳询奉若神明,见靳询不愿寻医,他只能作罢 “对了,敢问父亲为何要突然落脚于武龙县呢?新帝不是日日传诏唤您速速入京吗?” 靳盛泽乃是八岁那年被靳询收养的,但是对外一直说他是靳询的外室所生,所以极少有人知道他不是镇北王的亲生孩子。 靳询好似也不打算再娶妻,一心只培养他这个养子。 靳盛泽看似畏惧靳询,实则是真心敬重靳询,二人间并无什么不敢说的。 “他唤我入京,无非是怕我又是下一个黄景罢了。”靳询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他既然这般着急,且让他急着便是。” 新帝今年不过十三岁,乃是圣厉帝第十四子。 若非全国叛乱,皇子都死得差不多了,哪里轮得上他坐上这龙椅。 新帝看似对他毕恭毕敬、事事听从,实则怕极了手握兵权的他改朝换代。 先前急着回京是为了安顿镇北军,随后再腾出时间去临州。 但如今......临州已经没有他要寻的人了。 靳询又想到那人看向他陌生的眼神和防备的神情,胸中猛然涌起一股无力的怒意与悲哀。 男人眉宇间的戾气好似化不开的浓墨,叫人望之胆寒。 年少时,他与段清茉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段家身陷囹圄,他费尽心思斡旋救人,赌下全部身家性命保下了段清茉和她的堂弟。 她弃他而去逃往临州时,他没有怪她。 看到那她写的封决绝书时,他没有怪她。 他说只需要一年时间,他就能接她回京。 可是不到一年,等他前去临州时看到的却是她身怀六甲,与陈颐安琴瑟和鸣之场景。 段清茉衬的他,像个笑话。 靳盛泽向来迟钝,察觉不出靳询的异常,他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自从父亲您斩了朱吉康后,新帝就开始联络朝臣,收拢人心,显然是忌惮着您。如此也好,让新帝好生认清局势!” 靳盛泽不过十三岁,口出之言却也无比狂妄。 这时,靳沙也回来了。 他单膝跪地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悉数奉上“回王爷的话,这段娘子乃是从临州云阳县江家村出发,赶去京城寻亲的。” “她的夫君在三年前就因为肺痨去世了,如今家中只剩下了她与女儿陈昭昭。” 靳盛泽剑眉挑动,心想父亲终于察觉到了那小孩的奇怪之处了吗? 若真是刺客,那万万留不得。 靳盛泽的手都已摁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只等着靳询一声令下杀之后快。 “她的夫君死了?”靳询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 靳盛泽诧异地看过去,竟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诡异的欢喜之色。 靳沙回答道“正是,段娘子的夫君名为陈颐安,当年陈家遭难后他便带着妻女隐居山村,躲避叛乱,几年都不曾离开过。” “这才让我们的人难以寻见踪迹......约莫三年前,陈颐安就病死了。” 靳询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温润俊秀的面容来。 他第一次见陈颐安,那人彬彬有礼地唤他“靳兄”,进退有度间当真是一副端庄君子的好模样。 也正是段清茉年少时,最喜欢的男子模样。 “王爷,您可要与这段娘子相认?”靳沙见靳询又沉默不语,于是试探着问道。 旁人恐怕不知这段娘子是何人,靳沙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段娘子,乃是王爷心中这么多年一直藏着的人啊! 自从黄景之乱后,王爷始终关心着临州。 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去临州打探这位段娘子的情况。 只可惜因为那陈颐安带着妻女隐居山林,外面又战火连篇难以维持传讯,这才让王爷好几年得不到段娘子的消息。 如今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还死了丈夫,简直是天赐良机啊! 可是靳询听到这话,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不必。”他说道。 她怕是不愿见他,才会装作不认识吧。 既然如此,他何必要做那胡搅蛮缠的泼皮,又让她看自己的笑话。 说罢,靳询便入了内帐作势要歇息,徒留靳盛泽和靳沙面面相觑。 靳盛泽难得起了几分好奇,他开口问道 “靳叔,可是这段娘子是奸细?父亲为何不处置她?” 靳沙一言难尽地看了靳盛泽一眼。 小世子在军营跟这些大老粗混迹了这么多年,平日里对那些将领的荤话骚事还真是半点听不到心里去。 恐怕他的脑子里唯有磨炼武艺、琢磨兵法,和怎么样能让王爷更高看自己一眼这些事了。 靳沙拍了拍靳盛泽的肩膀好心提醒道 “日后小世子若是见了那段娘子和她女儿,怕是态度还是温和些好,莫要上去就给那小丫头一脚了!” “偷听军情,乃是死罪,这等人不得不防。”靳盛泽冷冷地说道,心中反而更加困惑了。 “罢了罢了,反正今日也不走了,不如小世子同我去切磋切磋武艺?”很快,靳沙就放弃了教导靳盛泽的想法。 “正有此意!”听到这话,靳盛泽瞬间高兴了。 至于什么段娘子的,父亲这么安排定有深意。 —— 镇北军要带着难民一起去武龙县,难民们自然是高兴的。 跟着这般精锐的军队北上,定是吃喝不愁,平安无事。 可是镇北军的突然改变行程,也让春红等人本来的打算扑了个空。 她们只能咽下这份算计,不敢对段清茉轻举妄动。 段清茉同样欢喜。 哪怕启程后他们这些难民都得挤在几辆狭小的马车上颠簸前行,那她也不必再麻烦沈三了。 只不过......这几日,段清茉就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紧紧盯着她。 第9章 群狼环伺 比如现在。 临近黄昏,又起了小雪。 镇北军下令扎营休息,她便借着这个机会带着陈昭昭在河边洗一把脸。 深冬的河水不深,但足够冰冷,段清茉的手刚浸进去,就被冻得通红。 但这也让她顿时五感清明,浑身没了倦意。 段清茉将帕子浸湿又拧干细细擦着陈昭昭的小脸。 开始赶路,自然就没什么时间去搭火架烧热水了,只能这般将就着来。 陈昭昭蹲也不觉得苦,反而饶有兴趣地伸出手指戳着那河沿上的碎冰。 绒毛般的小雪刮进衣领时痒痒的,她缩了缩脖颈任由那雪绒融化在她的脖颈上。 “昭昭好像瘦了。”段清茉叹了一句,眉眼间又染上忧愁。 “嘿嘿,娘,我这是要抽条了!”陈昭昭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日后我要长得比娘还高,最好跟爹爹一样高.......这样若是娘生病了,我就有力气照顾您了!” 梦境里的事陈昭昭已经快想不起来了,而话本子里的事好像又是假的。 既然如此,陈昭昭索性不去想那怪力乱神的事 只满心满眼地求着母亲平安健康,莫要像那噩梦里般早早离她而去。 段清茉弹了弹陈昭昭的脑门,笑着说道“若是跟你爹爹一样高,哪怕是嫁不出去喽!” 陈昭昭湿漉漉的小脸立马蹭到了段清茉的胳膊上,她软着嗓子道“完了,我只是长到八尺娘就不喜欢我了,这可怎么办好?” “胡说八道!”段清茉被陈昭昭这赖皮模样逗得直直发笑。 而这时,却有一道声音打断了母女俩的亲近“段娘子,这河水冰冷,你与昭昭还是别在此处的好......我已命人烧好了热水,你不如带着昭昭去我那儿梳洗吧!” 段清茉回头,看到的便是沈三。 瞧见段清茉看过来,他脸颊上的薄红更甚,就好似被那灯笼里的火焰熏过脸般红艳。 沈三脑海里满是段清茉刚刚笑起来的样子。 不笑时分明是清婉冷伶之人,笑起来却又是那般明媚娇艳,肆意朗然,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沈三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母亲。 没人知道这段娘子的容貌脾性,与他那早逝的母亲皆有几分相似。 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对她心软又示好。 然而这次,段清茉却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多谢沈校尉的关心,不过军营重地,奴家与昭昭还是不便随意走动的好......” “这些天已经给沈校尉您添了不少麻烦,奴家当真是觉得过意不去......” 沈三一听这话,顿时心急地上前了几步,他道“段娘子这是哪里的话,这都是沈某应该做的,段娘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寻沈某就是.......只是莫要.......” 只是莫要疏离他的好。 沈三的眼眸陡然黯淡了几分,心中也泛起些许苦涩。 离这武龙县越近,段清茉就对他越疏远。 沈三这才明白段娘子对他只有寻求庇护之心,毫无男女之情。 段清茉瞧见沈三这副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就在她想要从河边站起来时,蹲久了的双腿一麻,身形有几分踉跄。 而这踉跄落在沈三的眼中,就是段清茉要失足坠河的模样。 于是他头脑一阵发昏,快步地冲了过来一把搂住段清茉的腰将人从河边拉了回来。 “段娘子,你可还好?”沈三急吼吼地问道,抓着段清茉手腕的五指紧紧收拢,脸上满是惊惧后怕之色。 也正是这时,那道偷窥段清茉的视线似乎更加阴沉浓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却又没发现任何人。 —— 树林深处的角落里,一道高大如山般的身影正藏匿其中,幽深的视线紧紧盯着河边的三个人。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只手便能翻云覆雨、杀人不眨眼的镇北王靳询。 沈三拉住段清茉的场景,落在他的眼中也变成了另一副暧昧亲昵的模样。 孤苦无依的貌美小妇人遇见那年轻气盛、英雄救美的功臣将士,怎么不算一桩佳话呢? 靳询紧紧盯着沈三握过段清茉手腕的那只手,眼中的杀意近乎凝结成了实质。 而还在安慰陈昭昭的沈三陡然缩了缩脖子,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这风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段娘子,快快回去歇息吧,若是感染风寒就不好了。”沈三连忙劝道。 沈三说完这话,那道偷窥的视线好似又消失了,让段清茉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段清茉不想与沈三待得太久,于是道了谢后便牵着陈昭昭先回去了。 待段清茉回去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留下的包袱被人翻过了。 好在镇北王给的碎银还有从福来客栈里挖出来的东西,段清茉都交给了沈三保管,他们自然是寻不到的。 可是瞧见那乱糟糟的包袱,段清茉的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怒火来。 “何人动了我的东西?”段清茉质问道。 可春红和这几个难民只围着火堆不说话,对段清茉的话置若罔闻。 今日春红的儿子王昌也凑了过来。 听到段清茉的声音后,那一身粗布棉衣的胖男人立马搓着手站了起来,色眼眯眯地说道“段娘子,诶,你别生气啊!不瞒你说,刚刚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只狐狸在这儿胡搅一通,许是觉得你那包袱里有什么好东西,这才弄成这个样子吧!” 这等拙劣之词把周围几个难民都逗笑了,然而他们齐齐看向段清茉的眼神,皆透着贪婪掠夺之色。 春红嫉妒地瞧着段清茉那副水灵漂亮的模样,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自己那不要脸的儿媳是怎么用那年轻的身段勾着自己儿子不与娘亲近的模样。 都是狐媚子。 她暗骂道。 王昌嘿嘿一笑道“段娘子,这沈校尉不是良配啊!你可莫要被他的甜言蜜语迷惑了心智......” 若非今日他打探到这个消息,王昌还不敢这么放肆对段清茉说话。 沈校尉哪里能真的瞧上段清茉呢? 这种名门望族出身的世家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他能一时哄着段清茉逗乐,但断断不可能娶她的。 这不,这几日两人显然冷淡了许多。 既然如此,段娘子找的这靠山,又哪里靠得住什么? 一想到这些,王昌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特意召集难民们将营帐扎得远了些,为的就是今晚想办法尝一尝这段娘子的滋味。 第10章 旧情人相认 而且他们还听说,这段娘子前些日子遇见镇北王得了不少赏赐。 若是他们能得到这些银钱,今夜直接跑了就是。 哪里还需要去武龙县呢? 反正这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看着春红和王昌这般有恃无恐,段清茉也算知道他们琢磨过来了。 明日就到了武龙县,段清茉也有了人照应,他们反而更不好下手。 还不如趁着今日动手。 段清茉暗道一声不好,护着陈昭昭就想离开此处。 然而段清茉没跑出几步,就又被几个黑瘦猥琐的男子挡住去路。 段清茉也不是好惹的,捡起地上的石块就朝这几人的砸去。 有一下砸中其中一人的额头,那人顿时鲜血长流。 段清茉的发难顿时激怒了春红,她一个眼神这些难民就蜂拥而上,并且首先最想控制的就是人小力气小的陈昭昭。 眼见陈昭昭被王昌那如肥肠般的手抓住,段清茉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凄厉地唤了一声“昭昭”,自己却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倒在地。 有人好似正贪婪地抓着她的胳膊要往她的身上压。 就在段清茉心生绝望之时,她的眼前一黑,脸颊滑过几道热流。 段清茉怔怔地趴在地上,颤抖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满是滚烫的血迹。 “啊!”一声凄惨的痛呼传来,随后便是一只断臂掉落在了段清茉的眼前。 只是没等段清茉看清楚那残肢,就又被人一脚踹开。 一道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把眼睛闭上,段清茉。” 阴影笼罩在头顶,段清茉抬头也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只见男人的脊背宽阔如巍峨山峰,将渐渐变大的风雪悉数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自己的发间却染着几点雪白之色。 男人节骨分明的手指紧握寒意森森的长刀,赤红的血珠延着锋利的刀刃低落,杀意四溢。 段清茉看到失神惊恐的陈昭昭还愣在原地,她连忙爬起来将女儿抱在怀中。 她闭上眼,也用手蒙住陈昭昭的眼睛。 下一刻,她听到了一道更加沉闷的声音——好似那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你,你是何人......”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王昌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后。 他看向男人的目光犹如在看从深渊悬崖之下爬出来的厉鬼,声音都抖成了筛子。 春红也被吓了一跳,她看出了靳询气度不凡,可是却不知他是哪位军爷。 于是她连忙说道“这位军爷,都是误会,都是......” 只是没等她说完,男人的剑光闪烁,这五旬老妇人捂住鲜血喷涌的脖颈,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娘,娘!”王昌看着自己轰然倒地的老娘,嚎啕大哭起来。 其余人则是被吓得面色如土,两股战战,有人甚至当即就想逃跑。 只是没跑出几步,就被靳沙带来的精兵也围了个彻底。 “参见王爷!”靳沙带头行礼道,众人这才知道眼前大开杀戮的男人竟就是大名鼎鼎的镇北王! 王昌两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其余难民也皆是痛哭流涕,下跪求饶。 然而靳询只是冷冷地说道“这些人全部关押下去!” “是!”靳沙道。 而跟在靳沙身后的沈三满眼里都是浑身染血的段清茉。 他正想上前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被靳沙拉住了手臂。 这位跟从镇北王多年的属下狠狠瞪了沈三一眼,不允他上前半步。 没多久,沈三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稍有谋逆之心就能夺得大周天下的镇北王走到了段清茉的身边,一把将那颤抖不已的小女子横抱了起来...... —— 中军帐。 风雪拍打在帷帐上的声音愈演愈烈,像是噼里啪啦砸下来的玉珠,发出沉闷而细碎的响声。 三足金丝燎炉内,上好的银丝炭灼烧之时没有半分烟尘雾气。 段清茉裹着绒毯坐在燎炉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小团。 她垂目,便能看到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正用火钳往燎炉内加着银丝炭。 男人青筋蜿蜒的手背上还染着新鲜的血迹,触目心惊。 帐内无言,只有一片尴尬与沉默。 段清茉踌躇许久,瞧了一眼掩上的帐门道“王爷,奴家的女儿还在外面,她年纪小,今日怕是吓坏了......” 咔。 火钳用力。 好好一块长炭被碾个粉碎,狼狈地砸进了燎炉内。 段清茉缩了缩脖子,顿时敛了声。“怎么,还怕我吃了你女儿不成?” 靳询看着断掉的银丝炭,心烦意乱。 他将火钳扔在了燎炉中,然后转身走到面架旁用染湿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手背、脸颊上的血迹。 透过模糊的铜镜,他能看到段清茉弱弱地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背影。 他看不清段清茉的神情,却能感觉她的视线犹如羽毛般轻轻飘落在他的身上。 靳询的喉咙一紧,浑身上下的血液好似都流动得慢了许多。 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他第一次见到段清茉的模样。 用茉莉花丛遮掩着的狗洞里,一道娇小的身影撅着屁股边哭边爬。 他面壁而跪,后背仍残留着母亲用鞭责罚时火辣辣的痛意,被那狗洞的动静惊得诧异。 没多久,一张脏兮兮的小脸露了出来。 只见那玉雪可爱的脸蛋上长一道短一道的脏污花痕,左脸更是映着鲜红的巴掌印,可见掌捆之人的愤怒与失控。 她犹如一只被人欺负了的流浪猫,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手背一擦,脏兮兮得更是见不得人。 那时的他也不过九岁,跪着的身姿挺拔却疲惫。 “你是谁?” 小女孩揉了揉如猫瞳般杏眸,水雾弥漫之中可怜又可爱。 他愣了愣,没说话,却听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呜呜......隔壁,隔壁何时住人了?这样我要如何偷溜呢......” “诶,你为何跪在此处?你也,嗝,你也被你爹爹罚了吗?” “嘘,他们来找我了......别出声......” 墙那头传来寻人的嘈杂声音,小女孩紧紧握着肩膀上的小包袱如猫儿般弓着身子贴在他的身后。 他背后的鞭伤并没有痊愈,被女孩软和的小身子一压,痛得他几欲昏厥。 “走开。”他冷声道。 那时的靳询本是生了怒意,可饿了两日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一张热乎的烙饼贴在他的脸边,小女孩从背后眼巴巴地瞧过来 “你要吃这个吗?” …… 思绪一点点收回,靳询已洗干净了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可是他竟不敢转过身去。 第11章 美娇娘 从靳询起身的那一刻,段清茉也忍不住看向了他。 眼前的男人同记忆中的人几乎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声音也沙哑了许多。 在她的记忆中,男人应当是一身青袍清瘦如松,冷峻沉郁的眉眼如雪,清隽冷冷,好似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云顶之巅,让人无法接近 唯有看向她时,漆黑的眼底能闪过几分柔意。 若说从前的靳询是一支清洌锐利的竹笔。 虽亦有锋芒,但却是文人的清高孤傲,透着一股韧劲与克制的锐利。 那现在的靳询,犹如一把寒光凌厉、泣血饮魂的剑。 刃如寒霜,举手投足间的凶戾与血性毫不掩饰。 段清茉何敢认他? 更别提他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儿子。 “你女儿在外面大有我的人照顾,你不必担心她。”见女子迟迟不说话,靳询开口说道。 此话一出,他又觉得自己心急失态了。 难不成不过十年,她就不了解自己的为人了吗? 想到这儿,靳询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段清茉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安地揪了揪衣裙道“今日的事奴家先谢过王爷了,但奴家的女儿性子最是胆小,这会儿见不到娘亲怕是会着急……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不如奴家先去寻一寻女儿?” 气氛实在是太过压抑了。 她确与靳询是旧相识,只是这旧相识也是旧情人。 段清茉闭上眼就能回想起自己当初整日傻乐跟在靳询身后讨好的模样。 回想起她喝醉酒揪着靳询的衣领逼着他发誓考上状元再迎娶她的模样。 还有……回想起她离开京城那日,靳询尊严尽失、如被人抛弃的流浪狗般追着她的马车苦苦哀求她别走的模样。 这些,想必已成为镇北王的靳询,都不想回忆起来了吧。 段清茉低头,看到了自己手指尖上沾染的血迹。 她用力搓捏,却只是把手指蹭得通红一片,去不掉那污迹。 而这时,一只节骨分明、青筋盘踞的手将湿濡的帕子递到了她的手边。 “你这副样子出去,也不怕吓到那孩子吗?”靳询道。 他垂目,亦能看到段清茉眉眼间染上的血迹。 想到那人恶心又贪婪的嘴脸,靳询都觉得一剑斩头,都是便宜了他。 段清茉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脸上还有血迹,她连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通,却不曾整张脸变得更花了。 靳询的忍耐似达到了极限。 他伸手捏住段清茉的下巴逼迫着她扬起头来,然后另一只手夺过帕子替她擦着眼角的血珠。 男人的力道不轻,而眉眼间的戾气又太过骇人,段清茉一时间不敢反抗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男人给她擦脸。 很快,她的鼻尖都眼尾都因为男人力道的刺激而泛起了红晕之色。 “疼。” 终于,忍无可忍地段清茉娇嗔了一句。 靳询微微一怔。 那个谨小慎微、进退有礼的段娘子突然消失,他掌下握着的好似又变成了那个恃宠而骄、爱顺梯爬杆的小丫头了。 “擦,擦干净了......奴家自己来就好......”段清茉忍不住握住男人的手腕,冰冷的护甲硌着她的掌心。 可是这句话,却让男人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靳询的食指和拇指忍不住用力 “你与我何时如此生疏了?” “才不过十年,你就认不出我了吗?” “还是说,你不想认出我?” “一口一个奴家,从前你可不会在我面前这般说话。” 眼前的小妇人一口一个“奴家”,靳询当真是听得心烦意乱。 年少时,她口口声声唤着的可都是“询哥哥”。 段清茉脸色一僵,她别扭地挣脱开靳询的手道“如今您是镇北王,奴家......我哪里敢攀龙附凤、惹您嫌弃呢?” “再说了,您如今儿子都已能骑马射箭,杀敌立功了。我从前认识那人时,他可还没孩子呢......” 正是因为那孩子对不上,段清茉这才认定,镇北王不是靳询。 靳询挑了挑眉道“靳盛泽乃是我从边疆收养的孤儿,无非是堵人口舌才说他是我亲生儿子罢了。” “我有没有这么大的儿子,你心里不清楚吗?” 段清茉顿时虚了下去,踌躇再三她还是起身行礼,作势就要离开。 只是没等她踏出两步,身后又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听闻你要去京城寻亲?” “是。淳哥儿失踪许久,近来听说他在京中有所踪迹,我便想带着昭昭去寻一寻他。”段清茉道。 淳哥儿,是段清茉的堂弟。 段家失势后,她带着淳哥儿去了临州,可是没多久淳哥儿就被人贩子掳走。 靳询如石头般僵硬了片刻,迟疑许久才开口道“你那堂弟当年不是同你一起去临州吗?” 段清茉道“淳哥儿与我去了临州没多久,就被人贩子偷走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靳询问道。 分明他得到的消息是段清茉和淳哥儿在临州一切都好。 淳哥儿怎么会被偷了呢? —— 中军帐外,陈昭昭扶着木栅栏正吐得昏天黑地。 她到底只是个孩子,哪里见过杀人的场景呢? 哪怕段清茉捂她眼睛捂得及时,陈昭昭还是看到了那头首分离的场景。 她从不知道,人的鲜血能喷涌到三尺高。 “呕。” 靳盛泽抱着剑倚着栅栏冷冷地看着陈昭昭呕吐,眼底的防备不减分毫。 而曾将军则伸长脖颈饶有兴趣地朝着中军帐看去。 只可惜那门帘挡得太严实,他只能看到两个模糊昏暗的人影映在帷幔上,却瞧不见他们在做什么。 “靳叔,那些难民瞧着纯良可怜,实际一路上都在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身上搜刮出的盘缠银两都是从其他逃难之人或者孤儿寡母的手中抢来的......光是那个老婆子,手上都有两条人命。”靳盛泽说道,“父亲可还在营帐中?可要我向他汇报此事?” “诶诶,这就不用小世子您费心了。”靳沙连忙拉住靳盛泽道,“王爷这会儿怕是有正事在谈,那些难民先待到了武龙县再让当地的县令去惩处便是,哪里需要王爷拿主意?” “那这段娘子和她可要审一审?毕竟他们都是一起的。”靳盛泽毫不留情地开口道。 靳沙顿时汗流浃背,连忙道“这,也不用您费心了......” “哈哈哈,小世子您还是不懂啊,没准等回到京城,镇北王府就要多一位美娇娘了!”曾将军笑道,“不过这镇北王府中已有了一位痴情贤惠的表妹,皇城之中还有一位爱慕王爷多年的长公主,王爷回了京怕是有的热闹了!” 第12章 重病 靳沙听到这话,也不禁在心中感叹自家王爷的桃花可真不少,只是营帐里的这位......跟其他的好像都不一样。 陈昭昭敏锐度地捕捉到了“表妹”和“公主”两个词,她心中咯噔一下。 那话本子里对长公主还有几分笔墨,说她与自己的母亲从前是闺中密友,母亲与她回京后,这位长公主也对她们多有照拂。 只是在母亲死后没多久,这位长公主也莫名其妙暴毙而亡。 而表妹......陈昭昭倒是没在话本子里寻到什么踪迹。 “曾将军莫要胡说,我父亲向来洁身自好,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靳询道。 曾将军见靳盛泽一脸严肃自觉无趣,尴尬笑了几声就回营帐先行歇息了。 而他走后没多久,披着一件乌黑狐裘的段清茉匆匆走了出来。 她瞧见陈昭昭的那一刻,连忙小跑上前将女儿拥入自己的怀中“你怎么在这里等我?你的病才好,若是又生病了怎么办?” 那靳询分明告诉她的是,他的属下定会安置好陈昭昭的。 “娘,是我要在此处等你的。” 陈昭昭将自己的身子埋入段清茉的怀中,瘦弱的肩头好似雏鸟颤动的羽翼。 她能嗅到段清茉身上的血腥味。 回想起刚刚的那一幕,陈昭昭的心头再次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 哪怕大周已被镇北王平定,可这世道的险恶却不减分毫。 “段娘子,您与陈姑娘的营帐都准备好了,不如您先带着女儿前去休息?那些刁民都已拿下,您大可放心,待到了武龙县王爷定会为您二位做主的。”靳沙连忙道。 “劳烦这位大人了。”段清茉一面说道,一面取下自己肩上的狐裘裹在了陈昭昭的身上。 段清茉临走前还注意到了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靳盛泽。 半大的少年虽眉宇青涩,但依稀可见剑眉星目之俊朗之姿。 靳盛泽冷脸的模样还真与现在的靳询有好几分相似。 她朝着靳盛泽行了个半礼,可是少年只是紧锁眉头,头也不回地进了靳询的中军帐。 —— 缝着兽皮的厚重幕帘被撩起,扑面而来便是暖烘烘的热气。 几个瞬息间段清茉和陈昭昭的小脸就被熏得发红。 陈昭昭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只见帐内不大,但却布置得精致舒适。 铺着软垫的长榻、烧得正旺的炭火、热气腾腾的热水。 甚至还有个身着棉布衣的女子恭敬地站在一侧等候服侍。 “如今行军回城,这营帐还是有些简陋,望段娘子您不要嫌弃。”靳沙道。 “这,这怕是不合适。奴家与昭昭只有两人,哪里需要住这么好的地方?不如大人您随便帮我们寻一个营帐就是......”段清茉瞧见这一切也是颇为不适应。 这样的规格,简直和靳询的中军帐差不多了。 “段娘子,您与陈姑娘今日都受惊了,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陈姑娘考虑......如今天色已晚,若是您觉得这地方不合适,不如明日再同王爷说?”靳沙笑着说道。 话音落,靳沙就跟个泥鳅似的溜了出去。 段清茉愣是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这时,那一直静默等候的女子也快步上前,行礼道 “奴婢给娘子请安!娘子唤奴婢桂圆就是,奴婢先前是曾夫人派来伺候曾将军的,还望娘子不要嫌弃!” 段清茉连忙将跪在地上的女子搀扶起来“这般客气做什么,我这处倒也不需要服侍,不如你且回到曾将军身边吧......” 瞧见这女子的脸,段清茉还有些恍惚。 这孩子的模样像极了她在临州的婢女——阿玉。 顿时,段清茉就心软了几分。 桂圆摇了摇头道“将军吩咐了,要奴婢服侍好您,还请娘子莫要让奴婢为难!” 段清茉不答应,桂圆就跪在地上不起来。 闹得最后没办法,段清茉只能让桂圆在帐中服侍。 —— 中军帐。 靳盛泽将京中送出的明黄色书信双手奉上道“父亲,皇宫来信了。” 已褪下盔甲的靳询乌发披肩,没了那玄色冷甲,男人才能依稀瞧出些当年清冷温雅之姿。 他坐于床上,双腿霸气分开,单手接过了那封书信。 后那鎏金烫纹的信封上第一行就走笔龙蛇地写着“靳询亲启”四个字。 只见那恣意狂放的字体却又透着一股精致,细闻信纸还能闻到女子爱用的香膏之味。 靳盛泽看到那字体,便知道这乃是京中那位太平长公主寄来的,而非如今的新帝。 靳询看过书信后,脸色比往日更阴冷了几分 “把李承雅安插在军帐之中的眼线处置了。” 靳盛泽微微一愣,太平长公主李承雅与父亲乃是少年相识。 一年前叛军攻入京城后烧杀抢掠,凌辱了留在京城坐镇的太平长公主。 父亲杀入京城后,为太平长公主报仇,拒绝了两万叛军的投降,将其直接坑杀。 那日,整个京城血流成河,恍若炼狱。 太平长公主在镇北军中一直都有眼线,父亲也知晓此事,但未曾发作过。 李承雅也是靳盛泽所见女子中,为数不多能得父亲好脸之人。 靳盛泽还以为太平长公主乃与父亲一条心。 只是不知父亲为何又突然变了想法。 不过靳盛泽从不会质疑靳询,他立马拱手道“是,儿子这就去!” 随后靳询直接烧了那封信,连看都懒得看。 待营帐内熄了烛火,靳询和衣而眠,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只有闭上眼,从前他和段清茉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了眼前。 两个时辰过去,靳询仍是心烦意乱,而这时靳沙急匆匆地入了营帐说道“王爷,这段娘子生了高热,情况有些不妙啊!” 靳询的脸色一凌,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披上,就连忙走了出去。 第13章 启程 营帐内。 王军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了,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意。 陈昭昭没来得及穿上外衣,桂圆就将那件乌黑的狐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瘦瘦小小的女孩裹着毛绒宽大的狐裘,瞧着段清茉如火烧火燎般通红的脸颊、看着她半梦半醒中虚弱咳嗽的病态倦容,泪水倏地就涌出眼眶。 那如噩梦般的记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好似又看到了父亲死亡前的样子。 高大清瘦的男人瘦得只剩一把骷髅架子,每一声带血的咳嗽都仿佛能把他的骨架震碎,那张苍白却又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狼狈地朝她挤出个笑容。 嶙峋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宛如恶鬼般可怕。 鲜血从嘴角溢出,男人羞愧又自责地别过头,让她别过来,让她快出去。 陈昭昭走出那间屋子后,再见父亲,父亲已经被白布裹身,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而母亲扶在棺材前,哭得声嘶力竭,几欲昏厥。 陈昭昭颤抖得厉害,可是整个营帐内却无人注意到一个小女孩的恐惧。 靳询是同靳沙一起来的,他一身素白的里衣倒是也不觉得冷。 镇北王一来,陈昭昭更是被挤到了角落之中。 她看到那高大健壮的男人好似小山般将她的母亲遮了个严严实实。 王军医见到靳询也是一吓,连忙拱手行礼。 “无需多礼,她怎么样了?”靳询顺势就坐在了床榻边,粗粝宽厚的手掌紧张地拨开段清茉脸颊两侧湿漉的发。 王军医连忙说道“段娘子受惊过度又感染了风寒,这才一病不起。不过,这段娘子可是有过咳疾?” 咳疾乃是重度伤寒后留下的后遗症。 病人肺部受损,遇刺激时更容易呼吸不畅,流涕咳嗽。 若非再染风寒,要比常人更体虚难受,发热头痛,呼吸困难。 眼下昏迷不醒的段清茉张着嘴,显然呼吸得极为痛苦。 靳询听了这话,立马看向了角落里的陈昭昭。 他招了招手,陈昭昭哆嗦着上前说道“先前父亲肺痨去世后,母亲也大病一场生了,落下咳疾之症,但后来都好了呀......” 提到“肺痨”,王军医脸色一凝。 虽说大周朝对肺痨之病已经疗愈办法,但这等病具有传染性,治疗起来颇为麻烦。 他连忙再细细把脉一番,又翻着段清茉的眼皮、唇齿好好检查了一番,提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来。 “无事,无事。寻常风寒罢了,只是段娘子体弱,这症状才更加凶猛些。”王军医道,“只不过有一味药老夫这处怕是用完了,恐怕要待到武龙县去寻。” 先前王军医随着镇北王北上时路过一镇子,也恰好遇见了不少伤病百姓。 镇北王下令救济这些难民,于是王军医将把手头的药材都用上了,后也没寻到合适的县镇补给。 这个时候,倒显得有些窘迫了。 “今夜立马启程,不得耽误半刻!”靳询毫不犹疑地下令道。 军队调动之事不算小,靳询自然也要主持大局,他对着陈昭昭说道“可能照顾好你母亲?” 陈昭昭点头如捣蒜“我能的王爷救救我母亲,求您了!” 说罢,陈昭昭还跪在地上狠狠给靳询磕了个头。 靳询一只手将陈昭昭提起来道“你母亲不会有任何事的。” 待靳询走后,陈昭昭才哆嗦着小手凑到了段清茉的身边,颤抖地抚摸着母亲的脸颊。 段清茉的嘴唇颤动,似在说什么。 陈昭昭凑近了听才隐约听到,段清茉唤的是“颐安”二字。 那一刻,陈昭昭只觉自己的心脏被豁开个口子般难受。 若是父亲还在,父亲定不会让她们母女二人这个样子的。 —— 军令下达,不过一刻钟整军待发,启程前往武龙县。 快马加鞭的话,今日天黑前就能到达武龙县。 已喝过一遍药的段清茉似乎并没有好许多。 马车内她蜷缩着身子宛如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般不安地颤动着,任陈昭昭如何安抚,段清茉都不见好转。 陈昭昭跪坐在长榻前眼巴巴地看着段清茉,又是为她擦汗喂水,又是唤着她的名字,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瞧着就叫人伤心。 桂圆在一旁看得难过,她说道 “小姐不如先去另一辆马车歇息,吃点东西吧。若是您也熬坏了身子,那段娘子只怕更难过了。” 陈昭昭摇了摇头道“我想在此处陪着娘。” 桂圆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您不听奴婢的,也要听王军医的话吧?若是您也病了,只怕王军医更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了......” 桂圆一面说,一面想要扶起陈昭昭。 而陈昭昭起身的那一刻,也因长久不进食水而头晕眼花,差点摔倒。 这下桂圆可不敢由着陈昭昭这样了,她强硬地将陈昭昭带去了另一辆马车,哄着她喝粥用膳,生怕她也再病一场。 陈昭昭走后没多久,那本该御马前行的镇北王就出现在了马车内。 玄甲贴身的男人进入马车后,马车内的空间顿时变得拥挤狭小了起来。 他宛如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强硬地闯入马车又克制隐忍地匍匐在了那方榻前。 日思夜想的面容触手可及,他望着女子潮红的脸颊和纤弱的身躯,幽暗如深渊的眼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犹豫许久,他想要伸手碰一碰女子软腻的脸颊。 就像年少时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待那软白的脸颊被捏红,她就会跳起来气呼呼地追着他打。 那时候的她不叫他“询哥哥”,而是叫他“靳询”。 然而男人的手指还伸过去,就被女子一把抓住攥在掌心。 那双迷蒙而怜弱的双眼一片朦胧水色,她望着靳询用带着委屈的哭腔哀求道 “颐安。” “别走。” 颐安。 那张如清风明月般俊朗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靳询的心底掀起一股怒火,他伸手捏住段清茉的下巴冷声道 “你可看清楚我是谁?” 第14章 疯狂嫉妒 “听清茉妹妹说靳兄才学无双,能与你相识乃是我陈某的福气。” “靳兄,我与清茉妹妹不过是兴趣相投,喜好风雅,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清茉妹妹生气吧?” “靳兄,若是我告诉清茉妹妹你本性是这样霸道残暴之人,她可还会喜欢你?” “乾坤未定,我未尝不能得她欢心。” ...... 往日里陈颐安挑衅他的话又浮现在了耳边。 靳询恼羞成怒,可指尖的力道却始终克制,指腹触及到女子脸颊上湿濡的泪痕时,他粗鲁地擦了擦她的脸颊,却把那泪痕蹭得更花了。 靳询想要段清茉看清楚自己是谁,可是段清茉又握住了他的手腕,紧闭着双眼呜咽地啜泣了起来。 她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般努力将自己蜷缩在靳询的手边。 女子修剪的圆润而短的指甲几乎快要嵌进靳询的手背。 他能感觉到段清茉掌心那几道细长的伤痕,亦能清楚地看到那双小手上不知何时长起的冻疮。 靳询心头的怒火好似突然被浇灭,唯留下几缕漆黑的烟尘熏着他疲惫而狼狈的心房。 “颐安,别丢下我,咳咳......” 段清茉哭道,孱弱的咳嗽声并不剧烈,却像是一把锯子割着靳询的神经。 只要靳询想挣脱开手,段清茉就哭得更加厉害。 她好似被人抛弃的小狗,呜呜地拱着身子挥动着手哀求他不要走。 靳询紧绷的身子突然松了松,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段清茉就犹如找到母亲的雏鸟扑到了靳询怀中。 女子柔软而温热的身子好似一滩水。 他不用力就抱不住她,用力似乎又能轻而易举地捏碎她。 温软入怀,靳询认命般地闭上双眼,宽大厚实的手掌颤抖着将段清茉抱紧。 他残缺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圆满。 “颐安......” “颐安,别走......” “好......” 段清茉紧紧拥抱着身前的男人,嘴里唤着的却都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靳询的眸色淡漠而沉寂,如墨般的漆黑之中却能隐隐窥见那黏稠翻涌的偏执和病态。 “陈颐安,别抛弃我......” “好。” 日日思。 夜夜想。 十年。 分明是他靳询被她段清茉抛弃了十年。 —— 靳沙坐在马车门前,大气不敢出。 马车内的对话他都尽收耳中,他忍不住擦了擦额间的汗珠——他跟着王爷九年,还从没见过王爷这番卑微的样子。 哒哒哒。 这时,靳沙的旁边传来了马蹄声。 他侧头看到的便是沈三。 分明只是一日不见,这沈三就瞧着憔悴了不少,下巴都长出了短茬的胡渣,眼下也有着厚重的乌青。 “靳大人,我听闻段娘子病了,我可能看她一眼?”沈三攥着缰绳道,声音透着几分颤抖和急切。 靳沙瞥了一眼身后,连忙压低声音道“沈校尉,您怎么还来呢?这段娘子自有王爷照看,就不劳您费心了......莫要再做糊涂事了。” 沈三替靳询挡过一箭,靳沙对他的态度还算尊重。 昨日沈三已经知道,这段娘子乃是王爷的旧相识——准确说不仅是旧相识,还是旧情人。 沈三那未宣之于口的情感突然被摁死在了镇北王那轻飘飘睨向他的一眼中,可是他却莫名有些不甘心。 “靳大人,恕我直言,这段娘子与王爷......段娘子可是自愿的?”沈三攥紧马背上的包袱,眼眸中燃起些许光亮。 靳沙没想到沈三还敢问这事,他连忙说道“沈校尉哟,这话可说不得。你可有见过王爷对哪个女子这样?” “这行程说改就改,夜里说启程就启程。你可觉得王爷是拿军令当儿戏的人?” “前些日子王爷还派我专门去临州搜寻这段娘子的踪迹,结果兜兜转转人就在眼前,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 “沈校尉,你莫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段娘子与你,没那份儿可能呐!” 靳沙努力给沈三使着眼神,他希望沈三能察觉到靳询就在马车之中。 可沈三确乎是有些糊涂了,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靳沙的眼神,反而说道“这是段娘子先前交给我保管的包袱,待段娘子醒后,你可能让她来寻我一次?” “寻你?” 没等靳沙说话,厚重的幕帘被撩开,一张冷峻沉郁的面容出现在了眼前。 马车仍在前进,寒冬的冷风刺得人脸生疼。 靳询弓着出身后反手就将幕帘攥紧摁回,没让一点冷风窜进马车内。 “王爷!”靳沙道。 沈三也被突然出现的靳询吓了一跳,被勒紧的玄马发出几分啼鸣。 沈三连忙调整好缰绳再抱拳给靳询行礼。 可是当他触及到靳询冰冷的眼眸时,沈三刚刚升起的那股勇气与不甘顿时消失得烟消云散。 甚至靳询没有开口,他都不敢松开拱着的手。 “段娘子什么东西在你那里?”靳询只看了沈三一眼后,就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武龙县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沈三回答道“回,回王爷的话,段娘子将她亡夫的遗物放在卑职这处......除了遗物外,还有些盘缠银两。” “遗物”二字一出,靳沙都觉得周围的寒风好似更猛烈了些。 “给本王便是。”靳询的语气冷淡,他朝着沈三伸出了手。 沈三分明坐在马上比靳询还高出许多,可是他却被那无形的威严压得不敢直视靳询的眼睛。 青年的五指将那包袱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懦弱地交了出去。 “还请王爷将此物交给段娘子。”沈三咬着牙说完这句话,背后已出了一片冷汗。 “本王记得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回京后若是看上哪家姑娘就来告诉本王。本王替你去请皇帝赐婚。”靳询道。 他接过那不重不轻的包袱,再次躬身进入了马车内。 沈三怅然若失地被留在外面。 而靳询折回马车,将那包袱放在段清茉的枕边后,伸出去的手却迟迟没有放回。 那包袱里,放着的是什么? 都是与陈颐安有关的吗? 这般乱世她还要带着,当真是喜欢陈颐安喜欢到骨子了吧? 不然去了临州,怎么会那么快嫁给他呢? 嫉妒与猜疑如杂草般疯长,偏偏身边的女子昏迷之中念着的还是——“陈颐安”三个字。 第15章 抛弃他 就在靳询胡思乱想,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时候。 方榻上的女子又小声哼咛了一声。 靳询像是训练有素的犬狗般,立马握住了段清茉的小手。 女子这才如得到安般安静下来,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手背不愿离开。 他侧过头看着那个包袱,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镇北军疾驰往前。 马车内寒风呼啸,马车内温暖如春。 车体颠簸之时靳询便用膝盖抵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段清茉。 他伸手一遍一遍捋着段清茉耳边的发。 这颠簸之中,靳询竟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与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军停驻,终于到了武龙县。 —— 寒风之中,武龙县的周知县正站在县城门前翘首以盼。 远处传来滚滚烟尘和密麻轰隆的马蹄声,他眼中喜惧交加,连忙提着厚重的袍摆小跑着迎接。 如今天下平定,谁不知道能得罪新帝,都不能得罪这位镇北王呢? 周知县也没想到这天大的馅饼还能砸在武龙县头上。 招待好了镇北军,在镇北王面前露了脸,还怕日后不能飞黄腾达吗? 想到这儿,周知县那干瘦的面庞上都笑得挤出了好几层褶子。 镇北军的前锋部队刚刚停下,周知县就一个顺溜的滑跪拱手道“卑职参见镇北王,镇北王能抵达武龙县小歇,武龙县蓬荜生辉啊!” 许是跪得太快,周知县吃了一嘴马蹄扬起来的灰。 他连忙小声呸呸了几句,却见前锋部队簇拥着的一辆马车里下来了高大健壮的男子。 瞧着周围将士恭敬让路的模样,这位应该就是那位镇北王了。 待周知县定睛一看,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他只知道镇北王英勇无双、百战百胜,却不知已年过三十的他还生得这般冷峻俊美。 只不过......怎么镇北王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呢? 周知县眯起眼眸,却只能瞧见那女子身形纤瘦,乌发如瀑,整个人都被宽大的狐裘披风裹住,偶尔露出的一截脖颈莹白动人,似明月映雪。 没等周知县开口,他先听到了镇北王那低哑的声音 “马车可备好了?” 周知县点头哈腰地说道“按王爷您的吩咐,早就备好了!” 城门口,正停着周知县家中最为华贵漂亮的一辆马车。 为了御寒抵风,他前两日还特意命人将马车的幕帘都换成了兔绒的。 靳询不再多言,抱着段清茉先行一步上了马车前往周知县安排好的落脚宅院。 而王军医和靳沙紧随其后,剩余的大部队则是由曾将军安排。 见一切井井有条,周知县也准备坐上马车跟上靳询的脚步。 可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高大的骑兵之中窜了出来,清脆的嗓子开口便问“曾将军,我娘可去了何处?” 那位曾将军则坐在马上朗声答道“陈姑娘,你就不用操心你娘了!王爷自有安排,你放心就是。” 这时,有一道少年身影紧随其后,他冷声道“陈昭昭,不要添乱。” 周知县顿时就被提起来了胃口,他远远瞧见了那个小女孩的面容。 只见这小女孩年纪尚小,却能看得出眉眼间的灵动和清丽。 娘? 周知县黑溜溜的眼睛一转,高声道“曾将军,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卑职帮忙吗?” 曾将军也没功夫管陈昭昭,于是顺势说道“你把这孩子也带过去吧!” 他没明说陈昭昭是何人,但周知县估摸着应当与镇北王怀里抱着的女子有关。 于是他连忙招呼陈昭昭上了马车,还将自己端着的汤婆子递给了陈昭昭。 周知县笑起来看着颇为和善,饶是陈昭昭心生警惕,也在不知不觉的对话中被套了些消息出去。 在确认镇北王怀里抱着的女人乃是陈昭昭的娘后,周知县突然觉得府上那几个年轻姑娘好似没准备到点子上。 —— 周知县并未将靳询安置在自己的知县府中,而是选择了另一处更加华美宽敞的三进宅院供靳询暂住。 别看武龙县不大,但却是个山清水秀、游山玩水的避暑之地。 早些年大周朝各地官吏贪腐严重,武龙县已然成了涪州官吏的避暑行宫。 好几任涪州知州都在此处修建了宅邸并扩建,还沿用上代官员所取之名——“景宅”。 饶是经过几轮叛军洗劫,修缮之后的景宅也远比他那知县府瞧着大气精美。 所以周知县选在了此处供靳询暂住。 靳询将段清茉安置在主屋后,王军医立马拿着备好的药材备药熬制。 没多久一副药喂下去,段清茉很快就退了烧,只是昏迷之中仍喉咙痛痒,时不时咳嗽轻喘。 靳询坐在床榻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揉着段清茉垂落在被子外的小手。 他的手指一遍遍抚摸过女子长相那几道细长的粉色伤疤,回忆再次如潮水将他淹没。 ...... “询哥哥,你别睡着,我不会丢下你的......” “再往前走就好了......” “别怕,你别怕......” 藤条横过小女孩瘦弱的肩膀,她顾不上没有剃干净的木刺,也顾不上身后不知是否有离开的贼人。 那时候不是寒冬,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却依旧没有暖意。 那时候段清茉十二岁,他十四岁。 他们二人前去京郊的野林中放生段清茉救下的一只野兔,可是却不小心撞破了两位贵人偷情。 贵人派了护卫欲刺杀他们二人,混乱之中他中箭受伤,是段清茉不离不弃将他拖出那地方的。 后来靳询考得状元,面见过圣上皇后才知道,他们当年撞见的乃是继皇后和她的表哥。 若非靳询机敏,当时既不要段清茉告诉旁人他们去过野林,也没请过府外的郎中医师。 这才没人知道撞见他们的偷情是他与段清茉,就此逃过一劫。 那时候,靳询要段清茉先走。 可是段清茉,从没放弃过他。 ...... 想到这些,靳询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这么看他们也算是生死与共了,怎么长大后,她反而那般轻易地就抛弃了他呢? 而同时陈昭昭溜着进入屋内时,看到的便是靳询握着自己母亲的手,笑得毛骨悚然的模样。 第16章 梦亡夫 “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金安!” 陈昭昭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眼眸怯生生地瞥向床榻上的段清茉,倒是不怎么敢看靳询。 靳询早就听到了陈昭昭偷溜的动静。 他抬眸看过去,突然陈昭昭生的很像段清茉,可是他也能从她的脸型鼻梁之上,看出来陈颐安的影子。 “你叫陈昭昭,对吗?”靳询一面问道,一面将段清茉伸出来的胳膊塞回了被衾之中。 陈昭昭点了点头,这会儿突然变得胆怯了起来。 梦中那有关前世的记忆已经淡薄得差不多了,饶是她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面对靳询是何种样子。 “跟我来。” 靳询拍了拍衣摆,起身将陈昭昭带去了摆放着茶水瓜果的隔间。 两人相对而坐,倒是陷入了片刻的寂静之中。 陈昭昭此时脚趾都快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来了,她根本不知道要与靳询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她无比期望段清茉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救救她。 “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好在没多久,靳询打破了沉默。 “回王爷的话,是娘起的。”陈昭昭迟疑了片刻又说道,“昭如日月,光明磊落。娘想要的,是这个意思。” “昭如日月,光明磊落......是个好名字。你是何时出生的?” “我是天禄三十一年腊月出生的。” “你们何时起程去的京城?” “我与娘一个月半月前出发,路上走得比较慢。” “到了京城,你们要在何处落脚?” 还没说。” ...... 炭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窗外又传来了雪落之声。 天色已然全黑,好在屋内的灯烛足够温暖灼人。 一大一小的暗影投在轩窗的油纸之上,一低哑一清脆的声音你问我答,竟也透出几分和谐来。 几年战争,几年提刀,被血腥戾气侵袭了个透的靳询自然瞧着凶戾冷冽。 可是陈昭昭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出奇的耐心。 只是他所问之事,全都与段清茉有关。 只是他所问之事,又只字不提她的父亲。 陈昭昭有突然好奇,眼前的男人知道她的父亲是何人吗? 可有见过她的父亲吗? 母亲与父亲、母亲与镇北王,又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陈昭昭心乱如麻,靳询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陈颐安的影子。 眼前的小女孩生的单纯可爱,可他问话之时她却说一半留一半,比她母亲年轻时候机警不少。 更是更像陈颐安那个老狐狸。 这时,隔间外的床榻之上女子唤起了“陈昭昭”的名字。 陈昭昭的腿比脑子先反应。 没等靳询说话,她就提着裙摆跑到了段清茉的身边,连忙回应着她。 靳询紧随其后,见段清茉快要醒了,他反而退了一步。 “她已经退烧了,你若是想,今夜可陪在她身边。只是半夜她还得再喝一次药,恐怕会惊扰你。”靳询道。 “多谢王爷,我,我想陪在母亲身边。”陈昭昭的小脸紧紧贴着段清茉的手臂边,脸上既有喜色,也有心疼担忧之色。 靳询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离开了此处。 待靳询走后,陈昭昭才发现装着父亲遗物的包袱也拿了回来,正在段清茉的枕边整整齐齐地放着。 那包袱上的绳结乃是陈昭昭系的双蝴蝶结,她一眼就能看出那包袱没被人动过。 “昭昭?”这次,段清茉是真的醒了。 她还有发烫的小手从被衾中拿了出来,伸手攥住了陈昭昭的衣角。 陈昭昭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道“娘,你醒了!你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这,这是哪里?”段清茉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场景,脑袋还有些发晕。 “这是周知县的宅院,我们到武龙县了。”陈昭昭说道,“昨日您发烧了,您还记得吗?” 段清茉是当真想不起来自己生病的事,她昨日好像只是昏睡了一场,倒是没想到自己会发烧。 不过,这场昏睡倒是叫她....... “昭昭,我昏睡之时好像梦见你爹爹了。”段清茉沙哑的声音说道,一双大而圆润的杏眸却浮现出些许欢喜的水光,“梦里你爹爹陪了我许久......自从他死后,我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 在那梦境里,陈颐安好像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像往常那样,在窗边读书写字。 她趴在他的膝盖上,看着那鬼怪异志的话本子。 他俯身在矮几前,一只手握笔替乡亲写着婚庆贺词,一只手抚摸着她耳边柔软的发丝。 她牵住他的手一遍遍问道 “陈颐安,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能都别抛弃我吗?” 陈颐安每一次都耐心地回答“好。” 梦里的他变得话少,容貌也看得没那么真切。 可是他的话,却让梦醒后的段清茉潸然泪下。 因为陈颐安死前,她也曾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要他别抛弃自己,可是陈颐安只不停地念着“对不起”。 哪怕是为了哄她、骗她,他也不肯说一句好话。 梦境勾起了段清茉太多的回忆,她并没注意到陈昭昭的神色僵硬。 听周知县说,自己的娘亲乃是被镇北王抱下马车的。 “娘,您可有些饿了?”陈昭昭压下心中的苦涩和对父亲的思念,转而轻声问道,“您昏睡这么久,总要吃些东西补补身子吧?我托人去替您煮些粥食可好?” 陈昭昭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段清茉让人进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桂圆,而她的手中正提着一个食盒。 “段娘子,这是周知县备好的羹汤,您这会儿可要尝一尝?”桂圆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陈昭昭瞧过去,只见食盒中有两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一碟蝴蝶酥,一碟椒盐麻饼。 还有几碟干萝卜、豇豆小菜。 量不算多,但夜里食用刚刚好,不会撑着积食。 陈昭昭还注意到了那皮蛋瘦肉粥之中并没有同寻常做法那样放姜丝。 顿时,她就猜到这是靳询准备的,周知县哪里会知道段清茉的忌口? 段清茉的确有些饥饿,于是便点了点头,由着桂圆将她简单梳洗收拾后便坐到了桌边用膳。 第17章 挑拨 陈昭昭贴着段清茉坐,她生怕母亲吃不好,一会儿夹菜,一会儿递帕子,就差凑到段清茉嘴边一勺一勺亲自喂她吃了。 段清茉被陈昭昭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这皮蛋瘦肉粥煮得当真咸鲜,还难得没有姜丝姜沫掺杂。 段清茉将整整一碗喝得见底,连带着糕点也吃了不少。 这大抵是段清茉与陈昭昭自赶路以来,吃过最舒坦安心的一次。 喝完粥,桂圆又朝屋内的铜炉内添了些炭火,整个屋子都烧得暖烘烘的。 段清茉准备入夜安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托沈三看护的包袱出现了床边。 “沈校尉可是来寻过我?”段清茉诧异道。 陈昭昭估摸沈三来的时候,靳询正在段清茉的马车之中,这包袱他应该是交到了靳询的手中。 于是陈昭昭说道“沈校尉来时您正在昏睡,估计是……估计是靳大人或者王爷帮您收下的。” 段清茉想到昨日的梦境,想到陈颐安,眸色又软了好几分。 “那过几日娘要好好谢谢沈校尉和王爷昨日的照顾了。”段清茉说道,“而且还要谢谢我的昭昭,天底下有哪个小娘子像昭昭这么厉害,能把娘亲照顾得这么好~” 陈昭昭被段清茉夸得小脸通红,她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到段清茉的怀中道“那天底下最厉害的小娘子,今日还能跟娘一起睡觉吗?” 段清茉揉了揉她的脑袋道“那是自然了!” —— 两日后。 昨夜的雪不算小,宅院的飞檐屋脊都覆盖着层层白雪,偶有几处还坠着渐渐融化的冰锥。 青柏枝头银装素裹,风吹而过,簇簇飞旋。 周知县早早就命自己的府中的婢女送来了自家夫人没穿过的新衣裳。 虽是四五年压箱底的锦缎所制的鹅黄锦裙,但崭新干净,外面配着一件橘色的襦袄,领口袖口皆包着一层雪白的兔绒毛,团在脖颈附近既暖和又舒服。 陈昭昭的衣裳同段清茉相同的色系,两人换上好,打眼瞧着都更亮丽娇姿了些,站在院中更是一抹亮色。 沈三来时,看到的便是段清茉与陈昭昭一同站在屋门口等他的样子。 分明只是两三日不见段清茉,沈三却觉得好似过了许久,见到她的时候他竟连与她打招呼的话都哽在了喉咙之中。 还是牵着陈昭昭的段清茉一眼瞧见了他。 “沈校尉!”段清茉唤道,“您来了......咳咳......” 听到段清茉咳嗽,沈三的心顿时就提起来了,他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雪声音。 “段娘子,你大病初愈,怎么能见风呢?”沈三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 段清茉轻咳几声,笑了笑道“这会儿无风,奴家出来透透气......沈校尉,您快快进屋,屋里暖和。” 陈昭昭抬起头道“沈大人,王军医说母亲今日可以透透风,我们这才出来的。您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沈校尉说道,“那我们不妨进屋再说?” 他虽是回陈昭昭的话,眼神却一直在段清茉的身上。 待三人入屋,桂圆添茶倒水加了炭火后,就退了出去。 段清茉同沈三相对而坐,她还没来得及感谢,就见沈三屡次微张唇瓣却又合上,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地落在陈昭昭身上。 沈三此时颇有些紧张,他有些话想同段清茉说。 可是陈昭昭在此处,他又总觉得不好开口。 于是他几次看向了陈昭昭,希望陈昭昭能识趣儿地自己出去。 可是他却只见那小孩只是捧着酱饼小口小口地吃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意思。 这还是头一次沈三觉得陈昭昭有几分碍事了。 “昭昭,你不如先出去同桂圆姐姐练字?”段清茉道,她看明白了沈三的不自在,“离家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可还记得怎么写字?” 周知县安排的屋子乃是整个宅院的最大的主屋,中庭左边乃是一间雅致的书房。 书架上还残留灰尘,但却难得存放着不少奠基宣纸,笔墨也能用。 自从她们启程,陈昭昭的课业可是荒废了不少。 桂圆虽不识字,但陪着陈昭昭消磨时间也没什么问题。 陈昭昭听后连忙说道“我自然是记得的,娘一会儿看了便知道!” “好,娘一会儿就看,你快去吧。”段清茉道。 支开陈昭昭后沈三长舒一口气,这会儿才敢开口问道“段娘子,恕沈某直言,您与王爷当真是......是......” “旧情人”三个字,沈三根本说不出口。 自打军中人知道段清茉与王爷有关后,最近这些人对他都冷淡了许多。 若非靳沙怕他做糊涂事才告诉了他这些事,不然沈三至今还云里雾里。 段清茉知道避不开这个话题,于是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奴家与王爷从前乃是旧友,多年未见,也没想到乱世之后还有这等缘分。至于那些传闻......不过都是往事罢了,奴家心中只有自己的夫君……咳咳……” “今日请沈校尉来,乃是想感谢您近日的相助。沈校尉回京后,只怕定是平步青云,喜得良缘,那时恐奴家还要向沈校尉讨一杯酒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桌案上的瓜果推到沈三面前,然后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 沈三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歉意,而他的心中也生出几分苦涩来。 段清茉所说之话,亦是在点他。 她这是变着法子提醒他,自己对他无有情爱,甚至有些薄情寡义。 可是......沈三抬头看了段清茉一眼,反而愈发不舍。 于是沈三开口说道 “沈某谢过段娘子好意。只不过有些话,沈某还是想说……” “王爷神武非凡,深得太平长公主青睐,当年王爷攻入京城后还为了太平长公主坑杀两万叛军……” “段娘子你若是对王爷还留有旧情,只怕……” 沈三还是头一次对着女子说别的男人坏话,而那人还是镇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