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娘子》 001 硬闯 正是七月酷暑。 平县温家四进的宅子里却安静得可怕。 满院子伺候的下人们都面有忧色,恭敬垂在一侧。 只因温家话事人温维明缠绵病榻已有半年。而昨夜眼瞅着温老爷脸色发黑,灯尽油枯。 大约闭气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而家中一应大小事务,全由那位刚过及笄礼的大小姐温婉打理。 温婉,人如其名,温柔可人,模样丰美,冰肌玉骨。 平县都在传,谁娶了温家姑娘,谁就能得温家偌大产业陪嫁,美人在怀,金鼓馔玉,谁不心动? 这半月里,来探病的、打探消息的、说媒的,愣是险些将温家的门槛踏烂。 流言纷纷,而当事人却视若无睹,反将自己锁在闺房里,一日也见不到踪影。 一大早,大小姐便命人抬了半摞高的律令文书进屋,如《法经》《开皇律》《陈律疏议》《陈刑统》等,一钻进去便没了声响,就连午饭也是下人端到门口。 “再这样下去,老爷没倒,小姐先熬不住了!” 送餐的陈妈摇头叹息,一脸焦急,“大姑娘自从前几日大病了一回,这两日吃得更少,就是后院养的小鸡崽也比大姑娘吃得多!” 绿萍看一眼空了大半的餐盘,微微蹙眉。 大小姐用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两道小菜、一道辣炒肉,哪家小鸡崽这么能吃? 不过绿萍早已习惯陈妈的双标。 陈妈一晃眼,就看见温婉身边丫头红梅跑得心急火燎,“陈妈妈,不好了…又…又来了!” “谁又来了?”陈妈眼皮一跳,“要账的?催债的?媒婆?还是温家耆老来抢宅子了?”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跑得绯红,“温家…大…大伯爷!” 陈妈眼前一黑,一颗心哇凉哇凉,“那老泼货怎么又来了?这半个月都来了五六趟了,他是pi眼里有屎在自己家坐不住吗?” “我的陈妈,别屎尿屁了,大伯爷人快到外廊,眼瞅着就要闯进内院!快去告诉小姐吧——” 红梅立刻将具体情况告知陈妈,而陈妈迈开长腿,飞速跑入内院,一支长杆撑开窗户,日头正好,风吹院落,吹起靠窗的人儿一袭娇嫩粉衣。 那倚靠栏杆的小娘子一头健康秀丽的乌发,一根玉簪盘发,粉颊如玉,眉眼干净爽利。 往下,小巧挺立的鼻犹如花瓣一般。 再往下,唇形饱满,色如樱桃。 大姑娘可…真是好看啊。 陈妈不由放慢了脚步,生怕惊扰了那窗前看书的美人。 美人却隔着窗台先开了口,“陈妈,是要债的又打上门了吗?” “不是!”陈妈急道,“是温家那位大伯爷又来了!” 屋内安静片刻,陈妈只听到里面书本翻得簌簌作响。 “是前儿个拉着我爹的手,非逼着我爹过继他那智障孙子的老货?” 罢,屋内又补了一句,“那个脑门斑秃,头上中间一圈没毛的耗子精?” “大姑娘!别这样说…”陈妈语重心长的劝,“耗子的命也是命。” 温婉叹气,揉着太阳穴,“那这次耗子精又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老爷病倒后,这老东西哪一次来不是为了过继一事?那绿豆眼睛就盯着咱家这宅子呢。” 温婉合上书本,站起身来,取下支起窗台的撑杆便往外走,“让仆人拦着点,爹爹好不容易睡下,别吵到他老人家休息。” 陈妈立刻跟上,“大小姐不用着急,柳姨娘已经先去打头阵。” 柳姨娘堪称温家的看门女将,发起疯来就是路边经过的狗都得挨两个耳巴子。 让柳姨娘先去会会这耗子精…也挺好。 不过温婉心里还是不安,“这次来了几个人?” “有两三个妇人,还有个孩子。” 温婉却微微蹙眉,从前这大伯爷都是孤身前来,今日竟还带了帮手。 柳姨娘怕是处境不妙。 她步子加快,又嘱咐陈妈:“快,去叫屠二爷抄家伙到前厅。” 而正堂花厅,大伯爷气急败坏的声音却已经从外院传来,“我是他温维明正儿八经的长辈,怎么不让我见?” 仆人们拦着他,“大老爷,晌午老爷喝了汤药,刚躺下,实在是不宜见客!” “我是他伯,怎滴算客?”大伯爷一拂衣袖,不顾众人劝阻,直往里走,“快快让开,我今日来是有正事。若耽误了时辰,等温老二两腿一蹬去了阴曹地府,一切可都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娇俏女声。 “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在诅咒我家老爷?”柳姨娘一身素白,头戴一根通透玉簪,站在廊下,视线倨傲的落在大伯爷脸上,“哟,原来是大伯啊,什么妖风把您给吹来了?” 大伯爷一看见柳姨娘便是一肚子火。 这柳姨娘虽然是妾室,但温老二正头婆娘死得早,家里就这个妾室当家。 温家家大业大,拔一根汗毛比他腰还粗。温老二帮扶他这个大伯天经地义,偏柳姨娘看不过眼,总要弯酸几句。 尤其是过继一事,柳姨娘明里暗里的使坏,导致这事一拖再拖,眼瞅着就要把温维明给拖死。 若不收拾了这柳姨娘,怕是自家孙子没法子过继到温家来。 那温家的万贯家财…岂不是要落到别人手中? 绝不能让到手的鸭子给飞咯! 他一拂手,“柳姨娘,你来得正好。我倒要问问,温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贱婢掌家?这些年你把持着中馈不撒手,上瞒老二,下欺温婉,老二才病了几天,你就敢在温家长辈面前大呼小叫?老二是个糊涂东西,纵容你这小娼妇许多年。如今他病了,这一大摊子事他管不了,我来管!” 柳姨娘不为所动,反而嗤笑一声,“大伯,温家早就分家,我们这一支的家事,您老可没资格管!今儿个您若识相,我还敬您是长辈,您若是不识相,非要在这节骨眼上闹,可别怪我柳依依不客气!” “好好好,真是了反了你了!”大伯爷气得一佛出气二佛升天,又想起族人们对柳依依的不满和几位族老私下的暗示,心中愈发大胆。 族老们有所忌惮,不敢处置柳依依,可他却敢! 望着这偌大的温家宅院,大伯爷眼红心热,下定决心今日非弄走这柳姨娘不可。 他一挥挥手,冲身后两个健仆说道:“将这小娼妇给我抓起来,剥光了衣裳拉去游街,我就不信今天还治不了她!” “谁敢动我?!”柳姨娘可不怕事,双目一瞪,叉着腰犹如夜叉,“大伯何必藏着掖着,说半天不就是为了过继一事吗?不过我也跟你保证,只要我柳依依在温家一天,你就别想你那到处流口水还尿不干净的孙子过继到我家来!” “你——” 这回大伯爷是真气到脸色血红。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提及他孙子的残缺。 他声音发抖,指使着健仆,“给我抓住她,撕烂她的嘴!” 说罢,大伯爷将身后老妻手里捧着的两幅灵牌摆了出来,“小娼妇,你可看好了,这是我弟和弟媳的牌位。昨夜两人给我托梦,说你柳依依祸害老二,强拦着老二不许过继,让老二断了香火。他们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央我今日来处置你这贱妇!” 柳姨娘脸色骤变。 花厅里准备冲上来帮柳姨娘的仆人们脚下也是一顿。 没想到,这位温家大伯竟然不声不响从祠堂取来老爷和老夫人的牌位—— 大伯爷笑得阴恻恻的,“柳依依,你不是一直想着做老二的正头娘子吗?今日我幼弟和弟媳牌位在此,只要你敢反抗,我就去官府告你一个不孝的罪名!我让你这辈子也别妄想扶正!” 柳姨娘一个分神,便被大伯爷派来的两个健仆一左一右的按住了肩膀,瞬间挣脱不得。 其中带头的那妇人一脚踹在柳姨娘膝盖窝处,柳姨娘“哐”一声,膝盖撞在地上,疼得霎时脸色煞白! 另一个妇人见机立刻从后面抓住柳姨娘的头发一扯。 整个花厅里响起柳姨娘的凄厉惨叫! 而此刻。 ——哐。 一声巨响。 台阶上的花架子应声一倒,砸在青砖地上,连花带盆全都碎在地上。 花架子后,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中年黑脸汉子。 络腮胡,国字脸,皮肤幽黑,一脸的凶悍之气。 大伯爷吓得一哆嗦,语气凝滞,脚步却顿住,“屠二,你…你…你…要作甚…难不成你想杀害主家?” 而一袭粉衣飞速从大伯爷跟前窜过。 众人还来不及细看,只觉眼前一阵罡风,温婉就已经来到那两个健仆面前。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声。 那仆妇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一个趔趄往后倒。 “你敢打我?” “你敢打我?”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响起。 温婉扭头,这才看见陈妈也跟了上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一巴掌打在了另一个仆妇的脸上。 很好。 正愁只打了一个人。这让强迫症的温婉很难受。而陈妈适时的补齐了这个bug。 双管齐下,两个仆妇一人挨了一巴掌,瞬间松开柳姨娘。 陈妈立刻将柳姨娘扶起来。 那粉衣女子立于堂中,眉眼一扫,语气却很平静,“我爹刚喝了药睡下,你们就来这里大吵大闹,是准备逼死我爹?” 厅内顿时一片清风雅静。 仆人们屏气敛声的分立两侧。 “大丫头…你…你这是几个意思?”大伯爷不可置信的往前,随后眼珠一转,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知道你平日受了这小贱妇的委屈,以前是长辈们疏忽,不知你在这贱妇手里过得艰难。别怕,今日大伯爷给你撑腰。” 002 驱鼠 “不慌。先见过祖父祖母再说。”温婉却不接这话,只是往后退两步,随后整理衣衫,一脸郑重的朝着大伯爷鞠躬。 表情十分凝重。 她又吩咐身边下人,“去取三支香来,我要祭奠祖父祖母。” 大伯爷忽然觉得怀里捧着的灵牌很烫手。 尤其是温婉那如丧考妣的晦气神情,这让他一时分不清温婉要祭拜谁。 大伯爷连忙丢了灵牌,将其放置在旁边的石桌之上,随后又缓缓道:“这件事不急,还是先按照弟弟和弟媳的意思,处置了这柳姨娘再说。” 说话间,大伯爷忍不住打量眼前这丫头。 这丫头生得好样貌,一点不像温维明,倒像她那早逝的娘。 听闻这丫头自温老二病倒以后,便开始闭门谢客学做生意。 生意也没学出个名堂,人倒是比从前更沉默寡言。 族老都说这丫头说话做事畏手畏脚,成不了气候。偏偏前几日族人们围攻温家时,这丫头一改往日乖巧模样,和柳姨娘二人大杀四方,好不威风。 可见,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可恨温家族老们日日祝祷温婉骑马摔死、出门掉河里、喝水噎死,老天也只让温婉得了一场厉害的风寒。 这不,眼瞅着前几日温婉险些烧到昏厥,阎王的生死簿上温婉的名字一闪一闪,也愣是没能收走这妖孽。 可惜! “好啊。”不曾料到,温婉满口答应,小娘子眉目舒展的笑,“多谢大伯爷为我主持公道,柳姨娘花钱如流水,爹爹早就想打发她。只是……” 大伯爷笑道:“只是什么?一个贱婢,打发了便是,有什么可顾虑的?” “大伯爷说得是。”温婉轻轻柔柔的笑,一脸如释重负的说道,“全族上下,也只有大伯爷是真心疼我。其他人…唉,不说也罢。” 大伯爷听着不对味了,又想着族老们对柳依依含糊不明的态度,一下有些不安,“这柳依依莫不是有什么来头?” “唉。”温婉重重叹气,“柳姨娘家…是平县的老屠户。她家零零总总加起来十几个弟兄,全部干的是杀猪贩猪的行当。惹恼了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平县谁见了不得躲着走?” 温婉又看一眼脸色发白的大伯爷,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不显。 “只有大伯爷您心疼晚辈,冒着得罪柳家的风险处置柳姨娘。这份心意…真叫晚辈感动。” 大伯爷声音都在发抖,“不…不…客气。” 此刻,大伯爷终于想起族老们先前的闪烁其词。 淦! 原来是让他当出头鸟啊! “对了,大伯爷还有事吗?” “哦,对对对,柳姨娘的事情不重要。”大伯爷似乎精神有些涣散,双目呆滞,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爹呢?我今日寻他有要紧事说。” “大伯爷,爹爹病重,已好几日下不来床。您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听着呢。” 大伯爷想起今日的要事,神智回归,说话又开始中气十足,“你年纪小,又是个妇道人家,我跟你说不着。你爹呢,让他出来见我。我跟他好好讲讲这其中的利害。” 这耗子精到底是瞎了还是聋了,是听不懂“下不来床”四个字吗? 温婉心头怒火蹭蹭蹭的起来,强压着性子说道:“大伯爷,大夫说了,爹爹需要静养。您家中若是缺粮食了,跟我说便是。” 大伯爷脸上一囧。 平日他每次登门拜访,温老爹从不让他空着手离开。 久而久之,族里不少人笑话他打秋风。 转念一想,温维明眼瞅着油尽灯枯,万一气出个好歹来,他还得背黑锅。 刚背了一口黑锅的大伯爷,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做背锅侠。 他面色一缓,“也好。你既做得了主,我也同你说说。前几日我跟老二商量过,说要从族里选个伶俐的孩子过继到他名下,等老二百年之后,这孩子既能摔盆守孝,又能帮着你支应门户,你一个妇道人家,再不用抛头露面的跟男人抢食,你若是个通情达理的,必然能理解大伯爷的一番苦心。这位是你冯婶子,是老二堂兄家里的媳妇——” 他努努嘴,身后紧跟着的一荆钗布裙的大婶登时露出一个巴结讨好的笑来,推着她身后扭捏的男孩往前,“大丫头,这是照儿,以后就是你的亲弟弟——” 温婉一愣。 哟。 换了个人是吧。 这回好歹不是他那智障孙子了。 孙子多就是好啊,这个不行换另一个,总之要给她家塞一个。 说罢那妇人又按着那少年的肩,“快,快叫人,以后她就是你嫡亲的姐姐。照儿,跪下,给你大姐磕个头。” 温婉侧身躲过男孩下跪。 陈妈眼疾手快,将那男孩犹如鸡崽子一般提溜起来。 陈妈对柳姨娘的事情还窝着一股火,正愁温婉没给她发疯的机会,说话间便半点不客气,“滚你娘,叫谁姐姐?睁大你狗眼看看,那是你姐姐吗?” 小少年挣脱不得,无助的看向那妇人。 温婉可不管这几个人打眉眼官司,只冷声道:“这声姐姐…可不敢当。” 以前是叫声哥哥,我命都给你。 现在是叫声姐姐,你狗命给我。 温婉抬手阻止,面露不悦,“这位冯婶子,我父亲可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嫡亲弟弟。您可别胡乱张口污我爹爹清白。” “温婉!”大伯爷一脸疾色,“你真是太不懂事!老二如今眼瞅着就要闭气,这过继之事若是再不办,怕是来不及了!你为人子女,怎可如此狠心,非逼着你爹孤零零的上路?” 大伯爷很急。 过继一事,非得温老二点头同意不可。 可如今温老二要死不死,事情便一直僵持着。 族老那边又不能强行过继,万一温老二真一命呜呼,他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正巧,他家人丁兴旺,孙子辈便有七八个。族老暗示他,要从他的孙子们中选个机灵点的过到温家名下。 如此一来,温家的万贯家财…全拿捏在他手里。 可恨那温老二,每次提起过继一事,这老货便配合着柳姨娘两人装聋作哑,上次甚至还吐了他一身。 温婉心中气急,脸上却撑着笑意,“摔盆打幡的事情就不劳大伯爷费心了。难道大伯爷不知道吗,父亲已经决定为我招婿,相信不出半月,大伯爷就能喝到晚辈的喜酒。” “招婿?!”大伯爷急得拍大腿,“糊涂,糊涂啊!这年头,但凡能吃得起一口饭的人家,谁舍得让儿子倒插门?这招来的女婿,哪个不是贪图你温家的荣华富贵?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应付得了这些豺狼虎豹?别到时候被人吃干抹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才追悔莫及——” 说罢,又语锋一转,“老二别是看上齐贵立了吧?他可真是病糊涂了,那齐贵立一年前已经准备下场考取童生,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做上门女婿?依我看,照儿又懂事又孝顺,如今已经八九岁,再长个两三年,也勉强成人。他跟着你把酒坊管起来,实在不济,还有我这老东西能帮把手。家里生意半点不用你操心,你哪,就安安心心的备嫁——” 大伯爷越说越美,唇角笑意飞扬,仿佛看到金屋美妾向他招手,“我已经看过黄历,今儿个就是好日子,索性现在就把事情给办了——” 办、办、办你娘个鸡毛? 你个耗子精还想得挺美。 温婉上辈子做房地产的,自认为心脏已经练到百毒不侵,可还是被这大伯爷激出了火。 “我招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就不劳大伯爷费心。辛苦大伯爷回去告诉温家族老一声,就说我温婉半个月后娶夫婿,就在您脚下站着的地方——” 温婉跺跺脚,声音铿锵有力。 “大摆宴席三十桌,请他们务必赏光喝这杯喜酒。来人,送客!” 这下仆人们终于有所动作,一左一右的抓着大伯爷往外扭送。 “温婉,怎可这般固执…老夫的一番好心,你全当成驴肝肺…” 恼羞成怒又变成破口大骂。 “你还要招婿?我看你招个到处流口水尿不干净的残废上门才对!” “等过几天,温老二凉透了,族里把你家产全部充了公,你才晓得厉害!” 大伯爷气愤的拉着那妇人和男孩往外走,一边大声咒骂着:“好好好,半个月后,我倒要看看温婉招个什么玩意儿!” 大伯爷走远还在骂骂咧咧。 温婉却充耳不闻,只扭身走向柳姨娘,又替她整理好衣裳,“怎么样?可有受伤?” 柳姨娘一脸委屈,泫然欲泣,“我后悔了。” 温婉轻轻叹气。 柳姨娘应该委屈。明明是小妾的身份,温老爹却给了她正头娘子的待遇。 这半年,冲锋陷阵守护温家的是柳姨娘,今日险些被发卖的也是柳姨娘。 柳姨娘定然是后悔平日将事情做得太绝,才引得族老们不择手段的对付她。 温婉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柳姨娘却已经擦干了眼泪开始复盘,“他娘的,一个牌位就将老娘治住了。呵,就一块木头做的死物而已,老娘有何惧之?下次再不会上那老鳖孙的当!” 温婉目瞪口呆。 早期唯物主义战士·柳依依。 陈妈已经苦口婆心的教育柳依依,“整日喊人家老鳖孙,不对付你对付谁?” 温婉也劝:“姨娘,下次咱表面笑呵呵,背地里再捅死他。” 陈妈:你们都没救了。 003 遣散 耗子精走了,可事情却还没处理完。 温婉站在石阶最高处,冷眼一扫底下厅内的人。 “我说过…从今天起温家关门谢客,各房务必要守好房门,不得放任何人入内。大伯爷是谁放进来的?” 厅内众人扭头,只见入口处那短须粗布的年轻汉子颤巍巍的举手,“大姑娘,大伯爷是温家长辈,他非要往里面闯,小人…也拦不住啊…” 眼神乱晃,动作夸张,身体往后倾斜,面部表情僵硬—— 一看便是在撒谎。 温婉看向那汉子,语气平静的问:“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那汉子大惊,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大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爹还没死呢,现在就给温家族老那边的人表忠心,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那汉子欲再辩,温婉却抬手阻止,“不必叫屈。我昨日既发了关门谢客的命令,只办事不利这一条,你便没有再在温府待下去的理由。柳姨娘,给他结清这个月的工钱,让他立刻滚蛋。” 那汉子叫屈,柳姨娘却叉着腰狠狠啐了一口,“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怪不得前几日温家族老们进门,连茅房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感情咱们窝里出了奸细!若换了我柳依依,定将你身上捅出七八十个窟窿,连带着把你老子娘也捅死,全都倒吊着放干了血——” 厅内人面面相觑。 全部屏声静气。 没一个敢抬头的。 连带着温婉都眉梢一挑。 该死。 怎么还抢她台词? 她霸道少东家的人设…竟然被人抢了? 原主记忆里的柳姨娘是个性格泼辣的女人,可是温婉也没想到…柳姨娘能这么火辣。 尤其是那蛮腰、翘臀、长腿,她就是跳十年帕梅拉也练不出这么凹凸有致又有力量感的身材。 “不必。” 温婉一句话,所有人都望过来。 “今日厅内所有人,一个不留。” 底下人全部震在当场,一片呜呼哀哉求饶,却被那女子冷声打断。 “我温家不留主子受辱却无动于衷的奴才。” 处置完了陈四,温婉将祖父祖母牌位收回,又让陈妈安置好过后送回祠堂。 不过耗子精能拿到这牌位,温家族老定然出力不少。 这群超雄老登们,怕是指望着没头没脑的耗子精打头阵呢。 温婉没工夫对付这群老登,她急着回去看她那一堆法律文书。 上一世,她有着最寻常的人生轨迹,高考、985大学、毕业工作,在某房产公司做管培生,三十岁之前突破年薪百万。 然后就是一场公司体检,查出胃癌二期。 紧接着被公司辞退。 打官司,要赔偿金。 未婚夫留下一句“我配不上你”后果断跑路。 爸爸妈妈难以接受现实,带着她辗转各大城市的三甲医院,企图证明那一份“胃癌二期”的体检报告是医生误诊。 随后便是长达五年时间的抗癌。 期间手术、化疗、吃药、掉发,她从一百多斤骤降至七八十斤,最后瘦得像是一具骷髅架子。 生命如流沙,从她手指间里簌簌簌的往外流。 最后癌细胞卷土重来,吞噬她的生命。 她倒在除夕前夜。 万家灯火的团圆夜。 爸爸妈妈妹妹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打湿她的脸。 她想要擦拭他们的眼泪。 可惜虚弱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她想要跟他们说:她走了…多好啊…她再也不用拖累他们。 爸爸妈妈不必再围着她打转。 妹妹也不必为了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辞掉大城市的高薪工作,甚至跟那个异地的男朋友分手。 没有她温婉,他们能活得更好。 妈妈,真对不起,她不争气,没挑个好点的时间走。 除夕夜这样的团圆日,却成了她的忌日。 以后他们再也过不了除夕了—— 妈妈…爸爸…妹妹…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们会再相见的。 随后,便是黑夜。 一觉醒来,她变成了大陈播州平县的温婉。 一个酿酒作坊的女儿。 一杯碧芳酒,一个酒坊,五个酒肆,养活温家数百个伙计。 温维明年约五十,膝下单薄,从他有一妻两妾却只生了两个姑娘来看,温老爹可能在不可描述方面有不可描述的问题。 而半年前,温老爹得了一场严重的风寒,如今已经病入膏肓。 这要账的、催债的、探病的纷纷上门,还有一群虎视眈眈想要吞并她家产的族人们—— 温婉是两眼一抹黑。 穿越第一天,温府被温家族老们带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柳姨娘吆喝着娘家弟兄,将温家年纪最大的族老打得嗷嗷叫。 险些把族老的屎都打出来。 这是陈妈的原话。 穿越第二天,要账的人拿着武器把温家大门砸出个窟窿。 这一回,屠二爷险些把明明没有借条却逼着温家还钱的人打出屎。 这也是陈妈的原话。 总之,但凡有人上门,就有人被打出屎。 这是陈妈的屎尿屁定律。 穿越第三天,便是今日过继一事。 大陈律法文书看了一半,什么“无后者,为户绝”、“兄弟亡者,子承父,兄弟俱亡,则诸子均”、“其未娶妻者,别与聘财”等,温婉还没理清楚这个朝代的继承关系,便被耗子精打断了思路。 可恶的耗子精! 真想把他脑袋两边仅剩的叼毛给薅走。 柳姨娘处理了前厅的事,才快步跟上温婉的步伐。 这丫头,从前走路两步便娇喘微微,今日偏走出个雄壮威武大刀阔马。 “大姑娘——” 温婉驻足,等柳姨娘跟上,“姨娘何事?” 柳姨娘话在唇边打转,斟酌片刻方才道来,“今日解散这么多的奴仆…怕是不妥。万一有人怨你心黑手辣,出去后诋毁你的名声——” 很好。 柳姨娘刚才没有当面质疑她的决断,反而是私下问她。 知进退,懂分寸,是个好苗子。 “这些人胆子小,又生了异心,留着也是祸端。更何况如今家中艰难,借这个由头让他们离开,也省下一笔遣散费。至于流言…温家已不缺这一遭。” 004 应付 柳姨娘茅塞顿开,“是是是,还是大姑娘想得周到。” 柳姨娘夸得真心实意,“不愧是跟着秀才外祖读过书的,嘿,这脑子就是比温静灵光!跟夫人一模一样!” 温婉的亲娘是秀才的女儿,虽然死了十几年,但在温老爹心里依然是白月光般的存在。 而眼前这位柳姨娘—— 温婉的视线忍不住在她脸上停顿半刻。 她和柳姨娘的长相,有四五分相似。 由此可见,柳姨娘拿的是霸道总裁白月光的替身剧本。 只不过本该傻白甜的替身人设,在柳姨娘处变成:我嘤嘤嘤,但我能倒拔垂杨柳;我弱不胜衣,但哥哥你吃我一拳。 温婉轻轻一笑,“妹妹也很好。昨日她还去爹爹那里侍疾,端茶端水,端屎端尿,不假手与人。” 话是这么说。 可柳姨娘总觉得怪。 端茶端水,端屎端尿? 那死丫头应该用的不是同一个器具吧? “大姑娘心里有数,我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族老们逼得紧,今日只派大伯爷过来投石问路,指不准明日就要按着老爷的头强行过继。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今日的事,给柳姨娘敲响警钟。 温家一倒,温婉和温静或许能幸免于难,但是她得罪温家太多人,处境十分不妙。 温婉却气定神闲,半点不慌,“柳姨娘刚才没听见吗?半月之后,便是我成亲之日。” 柳姨娘和陈妈脸色皆是一变。 陈妈当下道:“大姑娘,这难道不是糊弄温家大伯爷的缓兵之计吗?” 陈妈没读过书。 成语却是一个一个往外蹦。 “如何缓?”温婉讥笑一声,“我一日不招婿,他们一日就惦记着吞并这宅院和酒坊。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柳姨娘心口一跳,瞧见温婉笃定的样子,又想起前几日温老爷强撑病体给齐家写信催促婚约之事,面上浮现喜色,“可是大姑奶奶那边有了回信?” 温维明的长姐温月,膝下有三个儿子。 幼子齐贵立今年刚满十七。 表兄妹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尤其是温婉,对齐家三郎更是颇为上心。 而温维明早早谋划,几年前就和长姐和姐夫提过让幼子入赘温家之事。 温月和齐兰亭无有不应。 两家对两个小儿的婚事呈默许之态,甚至温月还打发齐贵立在温家小住半年,只为让这对表兄妹多多培养感情。 只是那时,温老爹还想再努力一把生个儿子,如此就用不着让温婉来支应门户,更用不着让齐贵立入赘,两家各有算计,便没将婚事白纸黑字的定下。 说来也巧,温老爹一生病,那边齐贵立也病了。 对这门口头约定的婚事,齐家开始装聋作哑。 陈妈也拍着胸脯,按捺不住眉间的喜色,“若是大姑奶奶点头,那族老们再没有逼迫老爷过继的道理。所有事…就迎刃而解!” 温婉却不乐观。 若是那位姑母真有履行婚约的念头,齐贵立便不会这么巧的生病,姑母也不会对温家避如洪水猛兽。 温老爹连派了四拨人前去,都吃了个闭门羹。 偏温老爹对齐家的拒婚之意毫无察觉,反而一门心思担心外甥的身体,只恨不得强撑病体驱车前去探望。 温老爹…是扶姐魔。 “无论如何,婚宴如期举行。”温婉有条不紊的吩咐开来,“柳姨娘,你去寻两三个裁缝上门,给我制一套嫁衣。款式无所谓,只要够快。十五天内必须完工。” “陈妈,让底下的人动起来,屋子修整和洒扫一番,厨子、菜式、酒水、座次都得先定下。安排三十桌席面,婚期就定在十五天后。” 柳姨娘连忙问:“那姑爷的喜服呢?可要让裁缝去大姑奶奶家量尺寸?哎哟,大姑奶奶家离我们这儿三十里路呢,这一来一回就得两天,我怕时间来不及!” “无妨。做宽松点,能套进去就行。既然是来我家入赘的,穿什么不重要。” 柳姨娘和陈妈喜不自胜。 是啊。 姑爷的喜服有什么重要的,一个上门女婿,入了温家宅子,还不是任大小姐搓圆捏扁? 一身不合适的喜服,正好给姑爷一个下马威,让他清楚自己的赘婿身份。 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忙活起来,完全忽视温婉开头那一句“无论如何”。 除了红梅和屠二爷。 屠二爷是个沉默内敛的人,平常属于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温婉只听见他掷地有声的说着:“大小姐,你放心,如果齐家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便闯到齐家将齐贵立抓过来拜堂成亲。这婚,他成也要成,不成也要成。” 红梅却不赞成,“他有脚,他会跑!” 屠二爷将手按在刀柄上,不慌不忙道:“那就打断他的双腿。” “不妥!”红梅凝眉。 温婉欣慰叹气。 她的这几个手下要么菜,要么贼,要么憨,没有一个既美貌又智慧的种子选手。 好在,红梅略有天赋。 天赋选手红梅一脸正气凛然:“得再加条脚链拴住!” 温婉努努嘴,想说什么,但放弃。 回到内院,绿萍在廊下等她,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大姑娘,崔姨娘来了。” 红梅步子快,先行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随后冲温婉眼色打得飞起,整个五官都在抽抽。 她动作夸张,嘤嘤嘤的抹泪。 这死丫头。 温婉试探性的问:“崔姨娘又哭了?” 红梅答:“比花溪河决堤还要厉害。” 绿萍却压低声音通风报信,“崔姨娘等了您许久了,我瞧她手里似拿着文书,问她她又不肯说,一定要等您回来决断。奴婢瞧着…怕是大事。” 好吧。 刚送走了耗子精,现在又来个嘤嘤怪。 这位崔姨娘,祖上做过大官,家里没落了,才让温老爹捡漏成了温家的妾室。 崔姨娘自从入了门子,眼泪就没断过。 总之一句话。 埋怨自己命不好、所嫁非人、爹不疼娘不爱。 更可笑的是,崔姨娘还当着温老爹的面哭诉自己嫁得有多不好,说之前跟自己订婚的前夫婿是多么的高大威猛体贴可人。 温老爹还笑眯眯的为美人擦泪。 两人对窗唏嘘后开始不可描述。 不得不说,某些方面,温老爹也是天纵奇才。 果然,崔姨娘在屋里等她。 崔姨娘最晚进门,年纪最小,也就比温婉大了七八岁。 二十五六,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此刻这花骨朵却是一脸愁绪。 眼眶微红,我见犹怜。 崔姨娘一见温婉,立刻擦干眼泪,恭敬的站起来行礼,温婉大手一挥,“坐下说。” 005 放妾文书 两人落座。 崔姨娘左看一眼红梅,右看一眼绿萍,欲言又止。 温婉便道:“姨娘有话不妨直说。” “大姑娘。”崔姨娘叫了一声,语气顿了半晌,似难以启齿。 遂又狠了狠心,“大姑娘,我…我想…我写了一封放妾文书,想求您签个字。老爷如今病体难支,我…我…实在是……” 说到此处,崔姨娘眼泪先流了下来,“我虽和老爷有些情意,可我不比柳姨娘能干,没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等将来老爷百年之后,我在温家再无立锥之地。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何况我如今不过二十五六,若是再嫁…也不难。” 红梅心中不齿崔姨娘过河拆桥,恨恨骂道:“老爷待你可不薄!那一年你病倒在街边无人理会,是老爷捡了你回来,给你一口热汤吃!否则你早冻死饿死!如今风水轮流转,老爷病倒,你却开始谋划自己前程!” 崔姨娘面色赤红的为自己解释,“可我也伺候了老爷四五年!救命之恩,我已以身相报,还要我如何?”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老爷救了你的命,你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弃温家而去!” “一口饭的恩要我搭上生生世世吗?这世上哪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红梅气不过,“那柳姨娘呢,柳姨娘同你一样都是妾,她怎么没像你这般忘恩负义?” “柳姨娘是自己哭着吵着给老爷做妾的,她和老爷两情相悦,如今主持中馈,膝下又有二姑娘,这日子跟正头娘子有什么区别?我拿什么和她比?我如今不过二十五,就算再嫁…也还能生个一男半女,难不成就因为吃了温家一口饭,我大好年华就得蹉跎在这宅子里?更何况老爷若是百年,莫说你我,就连大姑娘——” 崔姨娘含泪看向温婉,“就连大姑娘你…说不准也得被卖到青楼妓馆。” 崔姨娘的话虽然有夸大成分,但大陈朝女子地位不算高,族中吃绝户现象并不少见。尤其是像温家这种家大业大令人眼红的,只要当家男人一倒,族人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家产变为族产。 《大陈律法》关于继承部分,第一句条文便是:无后者,为户绝。 而这个后,指的是男丁。 也就是说,从法律角度来说,温老爹一死,温家便是官府认证的绝户,族人们可以依法抢走、变卖温老爹手里所有的财产。 这也是温婉急着招婿的原因。 她只恨不得现在就去大街上抢个男人回来成亲。 再去父留子。 这样至少能在律法上站住脚跟。 红梅正欲再辩,险些将温婉招赘的事情脱口而出,好在温婉及时开口阻止了她。 小娘子声音轻轻,不带一丝指责和质问,反而流露出一丝怜悯,“我记得…崔姨娘是被抄家以后才流落到平县的吧?” 崔姨娘轻咬贝齿,声音沙沙的回了一句“是”。 随即有些羞愧的低头。 若非被逼到绝境,她又何尝愿意做个不忠不贞之人? 实在是温家大厦将倾,她一个小小妾室,只能想尽办法明哲保身。 她知道放妾书没那么好拿,因此也做足了被温婉痛骂怒斥的准备。 “你举目无亲,离开温家以后,能去哪里?” “我…我在播州有个表姐,家中尚有几百亩良田,还有几间铺子。前几日她写信给我,说我若是过去,让我在店铺寻一份差事。” 红梅一下跳脚,“好哇,崔姨娘口口声声说自己举目无亲,现在倒是凭空出了个劳什子表姐!是不是再过几天,你那死了的爹也要活过来?难不成老爷一病,你就急着给自己找下家?” 崔姨娘眼泪一下涌出,拿着帕子不断擦拭,“大姑娘,天地良心,当真是近日才有联系。你知道的,当年我爹犯了案,家中女眷被卖到天南地北,我也是一年前才晓得播州有个表姐。实在是最近老爷无力回天,我…我…这才试着给她写信寻条出路。” “无妨。”温婉却全然不在意,惹得红梅频频急眼。 红梅五六岁就被卖到温家,签的又是死契,无牵无挂,自然对温家忠心耿耿。 温婉眼色安抚红梅,绿萍见状也连忙拉着红梅到旁侧,又按着心急火燎的红梅,“你呀你,大小姐自有决断,你一个丫头着什么急上什么火?” 红梅急得直流泪,“我哪能不着急?你又不是没瞧见,前天温家族老们带着十几个族里的青壮年,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差点就动手搬家拆院。要不是柳姨娘从娘家吆喝来几个兄弟,咱们这院子就被充入族产了!这样万分危急的时候,偏崔姨娘还闹着要走,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绿萍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求救的看向温婉。 温婉却不理会,看向底下的崔姨娘。 崔姨娘腰肢柔软,弱不胜衣,哭得双眼发红,似乎是心虚,即使被红梅指着鼻子骂也不还口,只是别过脸去暗自垂泪。 温婉轻叹一声,衣袖微动,来到崔姨娘跟前。 她伸手扶起崔姨娘,又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背,“你有去处就好。放妾书拿来,我签字盖章便是。” 崔姨娘不可思议的望向她。 原本以为,今日若想拿到这放妾书,少不得要刮掉一层皮来。 怎么…大姑娘答应得如此轻快? 温婉命绿萍取出温老爹的印章,又瞧着呆愣的崔姨娘。 崔姨娘也忍不住看过来。 午后的阳光落在小娘子白皙干净的脸上,更显得她瞳孔幽深。 “女子为自己而活,并不可耻。人好不容易来世上一遭,辜负任何人,也不能辜负自己。” 是啊。 回想起抗癌那几年。 妹妹为了她跟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分手。 爸爸妈妈为了她,一夜熬白了头。 他们三个人的眼睛里、心里,仿佛只剩她一个人。 她很想跟他们说:别为了她这样。 她更希望,他们别被她绊住人生的脚步。 红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脑子却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喉咙瞬间被混沌的细线缠住。 “红梅,去找柳姨娘支二十两银子给崔姨娘。” 红梅迟钝的回过神来,声音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后埋着头走了出去。 006 离开 而崔姨娘“噗通”一声,跪在温婉面前,真心实意的磕头,眼泪也流了下来,“大姑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温家。” 温婉扶起崔姨娘,“你过得不好,才是对不起我,对不起温家。” 崔姨娘期期艾艾的将自己写的放妾文书呈上。 温婉掏出温老爹的印章戳上。 盖棺定论。 崔姨娘再不是温家的人。 很快,正准备出门绑架绣娘和裁缝的柳姨娘被红梅拽了过来。 柳姨娘为温婉那门不存在的婚事忙得热火朝天,一进屋就看见崔姨娘抱着温婉哭得厉害,她立马上前拨开崔姨娘,警惕的横在温婉面前,“哭什么哭,咋又哭,我这回可没招惹你,你休想找大姑娘告状!我可告诉你,大姑娘才不是老爷,她不吃你这哭唧唧的一套!” 温婉一头黑线。 柳姨娘你这样不打自招真的好吗。 温婉只好开口解释道:“柳姨娘,我已盖章放妾文书,允崔姨娘离开温家自谋生路。你去账房支些银钱,再寻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护送她出平县。” “放妾书?”柳姨娘看着喜上眉梢,声音欢喜得犹如破锣鼓,“你要离开温家?” 红梅和绿萍表示没眼看。 崔姨娘,你的欢喜会不会太明显了喂! 合着你早就期盼着崔姨娘离开温家是吧? 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柳姨娘故意垂下眉头做出伤心疑问的模样,偏偏唇角上扬的弧度出卖了她。 导致她整张脸看起来…割裂感很强。 “啊,你要走啊……”柳姨娘一甩罗帕,用词严谨的表达自己的不舍,“崔妹妹要去哪里?温家就是你的家,你咋地要走?” 走走走,走了以后再没有人跟她争老爷。 温婉眼角微抽。 倒是崔姨娘面色愧疚,“我…我在播州有个表姐,她让我去投奔。我…我…” 接下来的话,崔姨娘说不出口。 柳姨娘的面部滞了滞,不知怎的,眼底有一分飞逝而过的悲恸。可下一瞬,她依然眉开眼笑,“哟,那可好,早盼着你走我和老爷能够双宿双飞,没想到今日夙愿达成。行,你跟我来吧,我给你拿银子,你那屋子里需要什么帮忙的招呼一声,是定了明日出发吧?那可有的忙活——” 双宿双飞? 温婉没提醒柳姨娘,温老爹快死了,估计也飞不起来了。 当务之急是,如何在这日了狗的封建王朝下保住她的万贯家财。 温婉又一头扎进了那一堆文献资料里。 ——“命继者谓夫妻俱亡,则其命也当惟近亲尊长。” 夫妻双亡,可由继子继承四分之三家产,女儿继承四分之一。 ——“今后户绝者,所有店宅、畜产、资财,营葬功德之外,有在室女者,三分给与一分。” 家产三份,两份充入族产,一份给在室女。 ——“以没入官田悉归常平司,禁募民佃种。” 全然绝户之家,即无儿无女者,田地充入官府重新买卖。 温婉的书稿、文献散落一地,桌上一盏油灯几乎快要燃尽,映照着她熬得猩红的眼睛。 查阅史书和律法文书,通篇只有两个字。 抢钱! 抢钱! 也就是说,理想情况下,她最多只能保留家产三分之一。 剩下的全都得给族里那些蛤蟆精、耗子精、超雄老登们—— 这还是理想情况下。 若是族人们联合一气,还能将她唯一的三分之一给夺走。 所谓皇权不下乡,纸上的法律条文真到了公堂上,族人们胡搅蛮缠,也能让律法变成一张废纸。 甚至族中长辈们还能代替温老爹,随意将她配给某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或是哈喇子横流的痴呆。 温婉身子直挺挺的往后一靠,仰着头,闭上眼,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 得招赘。 还是得招赘。 否则此局无解。 温婉没想到自己刚穿来几天就要面临催婚的局面。 不过这朝代的催婚和上一世不同。 这个朝代,不结婚,真的会死人。 她自问没有改变时代的能力,目前唯一的方法只能是随波逐流。 男人啊—— 求老天赐给她一个男人吧。 温婉内心怒吼。 她没有要求! 只要是个男的,老二能用就行! “姑娘,早些睡吧,仔细眼睛疼。” 绿萍上前来给她添了灯油,又为她披上一件轻薄的外衫,虽说是夏日,可入了夜也凉浸浸的。 绿萍弯腰将满地的书捡起来规整到位,见温婉托腮,满脸愁绪,她很是心疼,可她不如红梅能干,也帮不了小姐什么,只能跟着发愁。 “姑娘你放心,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步,我就是出去给人缝补浆洗也一定能养活您!再不济,我去码头上做力气活,也不会叫你饿肚子!” 温婉扭过头来,小娘子看着一脸紧绷又认真的绿萍,又上下打量一眼她那如蒲柳细长纤细的身子,忍不住“噗嗤”一笑,捏住绿萍脸颊,“不至于。不至于。” 绿萍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脸上出现羞赧的神色,“奴婢嘴笨,不会安慰姑娘。让姑娘见笑。”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你、红梅、柳姨娘、陈妈他们,我很幸运。” 绿萍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崔姨娘那边收拾妥当了没有?” “都妥当了,崔姨娘下午还向老爷辞了行。只不过老爷一直昏昏沉沉,起不来身也说不了话,只有崔姨娘一个人在屋内哭了半个时辰。” “嗯。”温婉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走了也好。温家这艘大船如果真的沉了,能走一个是一个。” 能走一个是一个? 绿萍察觉,大姑娘明显表情一滞。 刚还紧缩的眉头,一下绽开。 温婉细细一凝思,眸色一亮,“绿萍,去叫柳姨娘来。” 夜深人静,唯有温婉的房内还亮着光。 自从温维明病倒以后,不足十六岁的温大小姐肩挑整个温家事务,她房间内经常灯火不熄,直到天亮。 柳姨娘正要哄温静睡下,冷不丁绿萍匆匆来请,所谓家有病患,最怕夜深扣门,柳姨娘只担心温维明病情有变,披了件外衫就往温婉的院子里冲。 007 恩将仇报 “大姑娘,出了何事?我问绿萍那丫头,她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柳姨娘边走边穿衣,走进屋内才发现温婉坐在窗前,屋内立着一绢布屏风,柳姨娘一进屋,温婉便冲她招手,“姨娘不必着急,爹爹安好,一切都安好。” 柳姨娘的脚步这才慢下来。 她走到温婉身后,余光瞥见她桌上放着一支尖头芦苇笔,旁边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字。 柳姨娘一个字也看不懂。 心里只觉得大姑娘真厉害。 这年头,读书人少,读书的女人更少。 即使温婉只跟着她秀才外祖父练过几年字而已,且字迹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也不妨碍柳姨娘自己心里给温婉头上加的一圈圈神女光环。 “姨娘坐。” 温婉示意一旁的椅子。 柳姨娘依言坐下。 “崔姨娘都安顿好了?” “嗯。拨了二十两银子,我体己给她添了五两。衣裳鞋袜什么的,装了满满三个箱笼。” 三个箱笼。 在平县已经算是行囊颇丰。 柳姨娘平日总爱和崔姨娘斗嘴,温婉还以为这两人水火不容呢。 可见柳姨娘这个人…当真没坏心思。 见温婉觑过来,柳姨娘不好意思的提高声音,“哎,斗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她?她那肠子里就那么点心思,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半点手段和心计也没有!这一走…什么播州的表姐,我还担心她被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咧。” 裤衩子? 温婉怎么也不能裤衩子和娇滴滴的崔姨娘联系在一起。 温婉低笑,“柳姨娘怎么不骂她忘恩负义?” “红梅不是替大家伙骂过了吗?”柳姨娘挥挥手,又叹气,“人各有志,也不强求。人家以前是小姐,落魄了才到温家,跟温家人没多大感情,跟我们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更何况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有更好的前程,咱何必做那恶人去拦着?” “姨娘倒是想得通。”温婉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柳姨娘脸上,“难道姨娘就没想过去寻更好的前程,你如今也不过三十,凭姨娘的样貌,若是放出温府,再找一个不是难事。” “呔!”柳姨娘横眉冷对,“你休想挑拨离间我和你爹的感情!” 温婉蹙眉:“我爹…很好吗?” 温老爹或许是个成功的商人,合格的父亲,却绝不是个合格的老公。 温老爹除了对温婉亲娘一往情深外,后面纳的两房小妾纯粹起一个开枝散叶的工具人作用。 而柳姨娘出身屠户家,虽说是贱籍,却是衣食无忧,怎么也不会沦落到给温老爹做妾的地步。 “好!当然好!老爷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温婉眼角抽抽,“姨娘,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勉强认了。可最好看三个字…我爹怕是担不起。” 谁说不是。 温老爹那副尊容,若不是攀上温婉娘亲,只怕生下来的温婉也是歪瓜裂枣。 “你个小姑娘家家懂什么,你爹他——”柳姨娘脸上浮现出一抹少女般的红晕,又娇又羞,双眼迷离漾春水,温婉只能解读为温老爹那方面功夫不错。 只是吧。 光打雷不下雨。 导致上好的田地颗粒无收。 少女眸色很亮,唇边浅浅的笑,“姨娘,我放你归家吧,和崔姨娘一样。” 柳姨娘唬了一跳,“啥。” 眼前灯火险些熄灭。 温婉用手拢了拢油灯,按住心急火燎憋了一大堆话的柳姨娘,“姨娘,目前我们府中还有多少现银?” 柳姨娘不知为何温婉在这个时候问起,却还是老实答道:“前几日刚盘算过,一共约有八百多两。除去修葺昨日要债打烂的门、崔姨娘那儿、老爷的药钱,估计七百两出头。” 七百两,一两银子约合六七百文,取个中间数六百五十文,也就是人民币五十万左右。 温婉扶额。 果然古代生产力底下,五十万就能亮瞎族人们的钛合金狗眼,让他们带着人打上门来。 “这是公账还是私账?” “老爷的私账。公账在石金泉手里。谁也没见过。” 也对。 柳姨娘是内宅之人,插手不了酒坊的生意。 酒坊的账本在一个叫石金泉的人手里,人称“石账房”。 巧的是,这人昨日来探病,话里话外请她另寻高明管理酒坊,明显有抽身走人之意。 可恨原主从前并不关心温家生意,而温老爹宠女儿,也不强求她学。 温老爹病倒以后,原主才开始临时抱佛脚。 显然,原主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 至少在温婉的记忆里,酒坊的生意乱得一塌糊涂,千丝万缕没有头绪。 她只知道温家有个酒坊,在桃花河支流河畔,酒坊有五六十个伙计。五个酒肆主要产品是碧芳酒,销量不错,在播州一带也算是颇有名气。 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这个石金泉值得信任吗?” 说起外面的事情,柳姨娘同她一样两眼摸黑,“不清楚。反正跟着老爷很多年了,温家大大小小的账目都要过他手。老爷很信任他。” “也就是说,温家的钱都掌握在他手上?” “应该…是的吧?” 温婉眉头轻蹙。 如今这公司不大,董事长病重、财务总监要离职、供货商来追款、高管跑路,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眼下。 除了相信身边人也没有其他办法。 “柳姨娘。”温婉也不藏着掖着,将关于齐家的猜想和盘托出,“爹派去齐家的人已经回来,说是在齐家外等了两天,没见到齐家人。” 柳姨娘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第几次了? 温家少说也派人去给齐家送了四五回信了吧? 回回都见不着齐家人,若说齐家没有躲着他们温家,谁信?! 柳姨娘柳眉一拧,“齐家什么意思?!” 温婉一嗤,“或许是…要将我们一军。” 若齐家不答应入赘,按照律法,外嫁女温月也能分得些许钱财。 柳姨娘气得浑身颤抖,“大姑奶奶…她怎么能这样?她可是老爷的嫡亲姐姐!” 她又站起来,焦急的在屋内踱步,“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人!从前她十天半月的来一回,哪回空了手回去!前年她大儿媳难产,还是老爷出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根老参给她吊着续命!若非如此,她那大孙子早就死在娘胎里了——如今倒好,恩将仇报了!” 008 转移财产 又想起中午时候温婉对着大伯爷放下的狠话,愤怒变成了恐慌,“你既然知道齐家的心思,为何还要放出半个月后成亲的狠话?” 柳姨娘一想到自己今日满城的寻裁缝和绣娘,逢人便说温婉的婚事,如今大半个平县都已经知道温大姑娘半个月出嫁—— 柳姨娘整个身子颓然的砸到杌凳上,眼睛里只剩恐慌,“完了,完了,半个月后…你跟谁成亲?” 温婉却和她态度截然相反,“不怕。还有半个月。足够我温婉招婿。我就不信,偌大个平县,还找不出个肯入赘的男人。” “对对!”柳姨娘也被她激出了两分血性,拳头握紧,“天下男人那么多,没了齐贵立,还有赵贵立,就是抢…我也给你抢一个。” 柳姨娘越说越觉得这法子行,眼睛都在发着绿光,“我回去就去求我爹,还有我几个弟兄,明天就上山去抢人。我知道西山有个猎户,面容清秀,就是带着个瞎眼的老娘,一直找不到婆娘。我明日便山上将他绑了来——” “姨娘且慢。我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温婉敲了敲桌上那张写满子的软纸,缓缓将那纸推向柳姨娘。 柳姨娘看了又看,随后见温婉半天不说话,故作高深,一下也恼了,“咋了,这字认识我,我又不认识它。上面都写了啥?” 噢,忘记柳姨娘不认字了。 “这是放妾书。”不等柳姨娘大喊大叫,温婉率先按住她的肩,“我再拨你三百两银子,城南那边还有一处小院子,够五六个人住,我也过到你名下。对外就说是辛苦你为温家生了温静。放妾书往官府一备案,你就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温家那些族老们休想从你身上掏走一个子儿。” 柳姨娘期初满肚子阴火,到后面却慢慢听出滋味。 这不是就是将温家的一半江山托付给她柳依依了吗? 她看着那小娘子线条流畅的下颚线条,那闪动如暗火的眸子,心中暗暗诧异:温大姑娘何时有这般厉害的手段? “若是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我也不至于十分被动,将来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若是此次危机安稳度过,无论爹能不能挺过,将来…我都认姨娘做我母亲。到时候我风风光光的将姨娘请回温家,给姨娘养老送终。” 温婉自认这是她能给柳姨娘最好的条件。 原主亲娘死了十几年,而柳姨娘跟着温老爹也有十年,温婉信得过柳姨娘,却也不愿意全信。 这也是为何只给柳姨娘三百两的原因。 鸡蛋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人心诡谲,不得不防。 哪知柳姨娘一听到“温维明”可能会死,一下眼眶就红了,语气也变得酸涩起来,“若你爹死了,我做这个正头娘子…又有什么意思。” 她又红着眼瞥温婉一眼,“你是他姑娘,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温婉的心,像是被人扎了一下。 她感恩上天给了她一条新生命,因此一直努力的融入这个朝代。 但是只有此时此刻,看着柳姨娘红肿的双眼,温婉才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了一丝归宿。 柳姨娘是纯爱战士。 纯爱战士只用两句话,就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睡前都要坐起来扇自己两个大耳瓜子。 可恶。 她竟然对纯爱战士使用心计。 温婉唇角尴尬一勾,只好快速结束这个话题,“那如此就要委屈姨娘了。” 柳姨娘并不在意,“那西山的猎户…你还要不要?” “不要。”温婉也放了一句实话,“最好是外地的,没有根基方便拿捏。” 将来若是去父留子,也更方便。 当然,这话她没和柳姨娘说。 柳姨娘也没细想,“是这个道理。只不过时间仓促,怕不好找。” “无妨,先找着吧。” —————————————————————————— 次日,柳姨娘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收拾了满满十个箱笼,潇洒归家。 崔姨娘前脚一走,柳姨娘紧随其后。 柳姨娘入门比崔姨娘还早好几年,又生了个女儿,地位自然和崔姨娘不同。 这些年温维明一直没有续弦,而温婉年纪尚小,因此整个温家便由柳姨娘执掌中馈。 温家仆人们也早已习惯柳姨娘当家。 柳姨娘这一走,仆人们更是六神无主。 ——温家真的要倒啦。 仆人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没看两个姨娘都走了吗,老爷八成是活不了了! 还有那胆子大的奴仆开始私下传言。 陈妈一早就按照温婉的吩咐去柳姨娘处要回了管家对牌,又将对牌交给温婉,顺便将哭泣不止的温静送到温婉处。 七岁的温静哭成了泪人,小姑娘一见面就往她怀里钻,“阿姐,姨娘走了…姨娘走了…她不要我了……” 其实温静和她上一世的妹妹并不相像。 偏偏。 她们都叫温静。 大温静为她放弃大好人生,回到老家县城,五年的时间围绕着她打转。 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温婉一个人。 思念是一场潮湿的大雨。 无论你走到哪里,总觉得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即使温婉身处异时空,耳畔却总能回想起闭眼前温静那哭得嘶哑的声音。 看着小小的温静,温婉仿佛看到幼时那个总是跟在她屁股身后的妹妹。 心,忽然就软成一片。 温婉蹲下,为她擦干眼泪,细细安慰:“姨娘不是不要你…” 话锋一转,“姨娘是去给爹爹找药的。” 温静人小鬼大,扯着她的衣角,眼泪珠子簌簌往下掉:“既是找药,为何连箱笼都收拾了?我刚去姨娘院子里看了,她把东西都搬走了…她不会回来了…兰心说姨娘跟崔姨娘一起走了…呜呜呜……” 温婉便压低声音哄她,“这是对外的说法。崔姨娘要去找的药,整个播州府只有一处,好多人都想得到它,因此只能悄悄去找,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温静止住眼泪,将信将疑的望着她。 温婉捏捏妹妹的脸颊,“姨娘那么喜欢爹爹和温静,不会不要你们的,对不对?” 温静信了,鼻头嗡嗡的“嗯”了一声,脸色也转阴为晴。 陈妈笑着说道:“还是大小姐有招儿,今儿哄了她一上午呢,这会子总算不哭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廊红梅心急火燎的跑来,“大姑娘,老爷醒了——” 009 两手准备 温老爹所住的门前已经打起暖帘,温婉携温静踏入屋内。 一股药味冲入鼻尖。 温维明这会刚喝了药,迷迷糊糊的醒着,半倚着枕头靠着,整个人脸色发黄,枯瘦如柴,病恹恹的模样。 “爹爹——”温静率先跑了过来,仆人连忙拦下温静,“哎哟,二小姐,老爷刚刚醒来,身子还虚着呢,禁不起您这样折腾呀。” 温婉也连忙道:“温静,快下来,别累着父亲。” 温维明却任凭温静坐在床边,瞧着气色倒是好了许多,只不过声音依然沙哑,“不至于。小孩子家家的…能有多折腾。” 一旁仆人便搬了把椅子让温婉落座。 温维明刚刚醒来,气力不济,逗弄了温静一小会儿,便让陈妈带着她去外间的院子玩耍。 这些天温维明病情恶化,一日里睁眼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时辰,柳姨娘守着寸步不离,又是灌汤药,又是擦洗身子,温老爹的病情才没恶化。 否则只怕前日就算柳姨娘带来娘家十几个兄弟,族人们也不会轻易罢休。 温老爹枯瘦的手抓着温婉,笑得很是虚弱,“这些天…吓到你了吧?” 温婉摇头。 她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 前世她拖着病体反复折腾,好几次经历生死边缘,心智自然比常人成熟。 “我儿当真是长大不少。”温老爹怜爱的抚过温婉的脸颊,温婉并未躲避。 温维明想起刚才看到外间那喜气洋洋的红绸装扮,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等你和贵立成了亲,族人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放心,爹没那么容易死,爹要看到你成家立业才舍得去地底下见你娘。” 温婉一愣,下意识的脱口:“齐家同意三表兄入赘?” 温维明和温婉面面相觑。 温老爹咳嗽两声,咳得面色青白。 他半靠着仆人身上,缓缓喝了一小碗参汤,这才气顺了些。 “半月后,你不是要和贵立成亲吗?” 温婉低下头去,嘴唇嚅嗫,却不知如何跟温老爹交代。 温维明瞧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一颗心也缓缓下沉,他本就性急,如今这一激,只觉气血翻涌,“难道是…齐家不肯履行婚约?” 温婉只好将送信人去齐家后吃了个闭门羹的事情全盘托出。 哪知温老爹听完后反而一脸如释重负,随后又面露担忧,“贵立…也病得下不来床了吗?” 温婉眉尖轻蹙。 她晓得温老爹有点扶姐魔的倾向,但是她没料到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杀伐果决的温老爹,在面对自己长姐拒婚之举上如此自欺欺人。 齐贵立病重? 他一个身体康健的七尺男儿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爹爹被大夫宣告重病的时候生病? 还真会挑时间。 齐家此举…可谓是坟头上撒花椒,麻鬼。 话到嘴边,到底怕刺激了温老爹,温婉只好含糊道:“许是如此吧。” “既然齐家未答应婚事,为何家中张灯结彩?” 温婉遮掩不过去,只好如实说道:“父亲,我本想这两日去齐家探个究竟。若是三表兄病得确实厉害,女儿也不能绑了他来成亲。可如今族人们逼得紧,女儿只好先用缓兵之计拖着他们。若齐家还愿意履行婚约,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不能……女儿也得另寻他法。” 大陈朝的姑娘,本不该张口闭口的谈论自己婚嫁。 可如今温家这情形,哪里顾得上体面二字? 温维明心中苦涩难当,“你大姑母是自家人,不至于同旁人一般落井下石。定是贵立也病得厉害,你大姑母分身乏术——” 温婉瘪瘪嘴,没反驳。 分身乏术? 上个月温维明眼瞅着没气,柳姨娘都买好寿衣,家中灵花已经扎好,族人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唯独不见大姑母。 两家距离不过两日来回,若是骑马仅半日便到,齐家却不露半个人影。 说完,温维明也有些心虚,额前淌出冷汗来,“不过,这件事是得抓紧办。” 最好是趁着他闭眼之前! “婉娘,你莫独身前往齐家,没得叫人看笑话。你说得对,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大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得亲自上门去摸摸。不必挂念我身子,今日我感觉好了许多,择日不如撞日,老刘,你去套个马车,我们现在就去——” “这……”温婉犹豫。 她担心温老爹的身体。 更担心齐家的态度会刺激温老爹。 若温老爹被齐家气出个好歹,那她才是真正身陷绝境。 “此事拖不得!若不解决此事,为父闭不上眼睛!” 温维明虽然还在病中,人却并没有糊涂,他又吩咐老仆:“去,去把严大夫找来,请他扮做便衣跟在我们队伍之中。到了齐家就跟着温婉去探望贵立。” 温婉不由得高看温老爹一眼。 温老爹虽然扶姐魔,却没有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看来大姑母的话,温老爹也未必全信。 温婉也连忙起身,“爹爹,我去换身衣裳。” 出了正堂,温婉招来红梅,“快去请屠二爷来!” 这温家宅子里。 红梅和绿萍是签了死契的奴仆。 柳姨娘是纯恋爱脑,对温老爹是一往情深拔不出来。 陈妈是温婉老娘带来的,在温家已有几十年光阴,忠心不必再说。 屠二爷更早,多年前就随着温老爹走南闯北,当年遇到山贼时还是屠二爷拼死护送温老爹,否则温老爹早就没命。 温家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这么几个人。 这也是温老爹病重时候的托孤人选。 既是温老爹信得过的,她温婉也信得过。 很快,屠二爷腰佩大刀走了进来,温婉正在屋内和红梅说话,屠二爷便候在廊下。 他隐约听到什么“去齐家”的字眼。 心中暗自揣测,老爷已经醒来,温家和齐家的事情务必要有个说法。 依他看,不如直接闯入齐家带走齐贵立。 也不知老爷怎的瞧上了齐贵立?要他说,那齐贵立文不成武不就,长得跟个软脚虾似的,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却一味躲在老娘身后,根本不堪托付。 屠二爷自然已经猜到温大小姐的心思。 今日必然是请他一起去齐家壮声势的! “屠二爷,我给你支取五十两银子,你现在就悄悄出发去临近县城,不拘使什么手段,十天之内,务必带回一个身体健康没有婚配的男子。” 屠二爷鼻孔重重的喘气。 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啊。 010 姑母 不过屠二爷向来是心有成算不宣于口,他看一眼阶前那少女,曾经软糯可爱的小姑娘已经长到他的肩膀高,身量依然娇小,却隐约透出两分刚毅之色。 小娘子的目光轻轻瞥来,“屠二爷,有什么问题?” 屠二缓缓吐出自己的疑惑:“是作何用?” 小娘子眯着眼睛笑,不紧不慢的说道:“自然是……抢回来成亲。” 屠二爷闻言略怔,旋即明白过来此行重要。 齐家那边若不松口,温家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亮了亮瓦亮的大刀,转身而去,临行前撂下一句豪言壮语。 “小姐放心,我此去务必给你搞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回来。” 温婉盯着屠二爷决绝而去的宽厚背影,半晌后才仰天长啸:王德发,她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啊? 比如身体康健、八块腹肌、容色皎皎、猿肩蜂腰,最好再父母双亡、身无分文、品行端庄、不争不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些要求过分吗? 不过分! 听说屠二爷是军户出身,早些年也曾上过战场,手里沾着不少人命,在播州黑白两道都有所涉猎。 若非温老爹会舔,经常一口一个“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pua屠二爷,屠二爷也不会选择温家作为养老基地。 这就相当于屠二爷是温家的客卿长老。 放在修仙门派里,屠二爷的战斗力也至少是个老供奉级别。 不过现在,别说温家的老供奉,就是温家的大黄狗都得给她出去打工。 温婉又点兵点将,寻了七八个身体健壮的随从。 一群人乌泱泱的等候在正门前,温维明被老仆抬上车,瞧见女儿吆喝的这阵仗,略略蹙眉,“寻这么多人做什么?” 心中又担心大姐看了以为他温家仗势欺人,两家婚事反而没有可谈的余地,“今日不过是去走亲戚,让他们都散了——” 温婉却掀开车帘上了马车,顺势替温维明拉下青帘,“父亲,前段时间并州闹饥荒,流民往各个州府乱窜,如今这路上已经不太平。” 呵,今日去齐家理论,不多带一些人手,怎么能讲清楚道理? 温维明对并州的饥荒略有耳闻。 听闻朝廷拨下七十万两雪花银前往一线赈灾,开春却有人上京状告官员贪墨,七十万两雪花银变成了二十万两。 陛下震怒,封淮安候魏峥为天水府总督,前去并州查赈灾银贪墨一案。 不过并州的事情毕竟隔得太远。 听过便也罢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温维明靠在车璧,面色青白,随侍的老仆又给他灌了小半碗参茶,他脸色才略微好转。 温维明艰难的支起身子,“今日家中好似比从前冷清。柳姨娘呢?” 温维明是病了,却不是老糊涂。 方才从屋内挪到马车上,他就察觉温家和往日不同。 平常若是出门,柳姨娘必定出门相送。 今日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仆人们忙着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之下,却又夹杂着人走茶凉的潇洒冷清。 温婉藏无可藏,只好将崔姨娘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又劝慰老爹:“爹,崔姨娘要走,女儿不好拦着。再说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也没必要留下。爹爹不必伤心,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女儿年轻,怕压不住家中族人,许多事情还要爹爹帮衬呢。” 温维明脸上却不见多少伤心,随后说出一句至理名言。 “崔姨娘花钱如流水,她走了也好。如今家里捉襟见肘,能省一笔是一笔。” 得。 白担心了。 果然资本家看问题,都是通过现象看本质。 什么情啊爱啊,那都是功成名就之后的调剂品。 “柳姨娘的事情你做得好。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柳姨娘那里只是一条退路。眼下最好的破局之法…还是招婿。你且放心,你大姑母虽说喜欢贪些小便宜,但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今日此去,无论成与不成,爹一定要他们给个准信儿。” 温维明只说了这一会儿话,便疲困交加,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温婉不好说自己的盘算。 温老爹和姑母感情深厚,若非亲眼所见,温老爹不会相信至亲之人背叛。 她又何必去做这个恶人? 人心如朔,不可测。 她如今唯一担心的是温老爹的身体。 温老爹禁不起颠簸,温婉一行人走得极慢,平日马车半日的行程,愣生生从天亮走到天黑。 晚间时候,日头落下,田野间风吹麦浪,月色盈盈。 阡陌之间,残灯点点,狗吠声声。 总算到了齐家的宅子。 大姑母家有几十亩良田,早些年收成好的时候,在田坝边起了一座三进的大院子。 院子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白墙灰瓦,顶上三叠式的马头墙,巍峨庄重。 这样的院落,在乡野之中已然十分气派。 红梅提着一盏竹制纱灯,在一片稀薄的夜色中,上前轻叩铺手。 片刻后。 “谁呀——”门后传来门房不耐的声音。 门房打开一条缝隙,一下就认出马车内的人,不等温婉言语,那门房脸色一变,像是夜半见了鬼,“啪”一声重重的关上了门。 温老爹的脸色瞬间不太好看。 任谁走了这老远的路来却吃一个闭门羹都会心里不痛快。 温婉一面观察着温老爹的气色,生怕齐家将温老爹气出个好歹,一面又对红梅道:“再敲!” 红梅心中有气,手上多了几分力气,重重的砸在铺手上。 砰砰砰! 砰砰砰! 屋内一阵着急忙慌的脚步声,很快大姑母带着几个儿子儿媳前来迎接。 大门敞开,光线透出。 大姑母率先上前走向马车,隔着车帘和温老爹遥遥相望瞬间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像幼时般抚着温老爹的脸,声音都在发颤,“阿弟,你…怎么…成如今这模样了?” 情真意切,不见半点作伪。 大姑母拉着温老爹的手,眼泪落在温老爹干枯的手背上,“早听说你病了,不曾想这般厉害。上回我们全家想去看你,偏贵立在半道上掉进了河里常病不起,我这…手忙脚乱…又怕登门给你过了病气,便一直耽搁到了现在。你…身子可好些了?” 011 我装的 果然,温老爹面色好转许多,“不妨事的。” 大姑母又转头看向温婉,拉着温婉的手,犹如家中和蔼的长辈,“婉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温婉适时露出羞赧的笑,“不辛苦。都是我该做的。” 大姑母的长媳李氏上前来见礼,又道:“贵客临门,站在门口作甚?二舅和妹子一路奔波,怕是没吃晚饭吧。正好,我去厨房赶紧炒几个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大姑母便将温婉和温老爹左右相携入了主屋。 乡下人家吃饭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有男女分席,七八个人往正屋围圆一坐,温婉四下瞧着,不见那位大姑父和齐贵立。 许是看穿温婉所想,李氏一边张罗布菜一边解释道:“前几日下大雨冲破了河堤,公爹担心水漫到田地里来,带着你大表兄和村里人去修河堤。这几日都住在那边,招待不周,还望二舅见谅。” 温维明连忙道:“他们既有正事,便不必惊扰。这次来,本也是听说贵立病得厉害,我这当舅舅的来瞧瞧。” 温婉一边夹菜,一边竖着耳朵听。 大姑母拿帕子抹眼泪,“你是长辈,你也病着,怎么劳烦你来探病。阿弟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 温婉继续吃菜。 “刚开春那会儿,听闻你病重,我们全家都急得不行。也怪我,非要夜里赶路,老三一脚滑到河里,得了风寒,现下病得起不来床,半点离不开人。” 多感人啊。 外甥着急看舅,失足落水生病。 作为当事人的温老爹,怎么可能不感动? 果然,温维明面色好转,就在温婉以为温老爹已经忘记此行目的,完全沉浸在姐弟温情的时候,温维明却道:“竟病得如此严重?婉娘,你快去瞧瞧你三表兄——” 说罢,温老爹颓唐着脸,“我就不去了,别给贵立过了病气。” 温婉立刻起身,温月一个眼色,李氏连忙跟上,亲热的挽着温婉的手,“我给妹妹带路。” 温维明朝严大夫努努嘴,严大夫立刻跟上温婉的步子。 齐家宅院并不大,从正堂到齐三住的偏院大约百步路程。温婉来过齐家几次,熟门熟路,并用不着李氏带路。 几步路,李氏便被甩在了后面。 李氏和温婉并不亲厚。 齐家在乡野算上富户,却和做生意的温家没办法比。 因此李氏也没办法和温婉亲厚。 李氏看着走在前面的温婉,穿一身时下城里姑娘们流行的窄袖交领衫,外搭一条樱黛粉薄纱帔帛,梳着俏皮的双垂髻,缀以一根碧玉镶嵌的金簪,行走之间,金簪上的蝴蝶振翅,活灵活现。 整个人说不出的俏皮灵动。 李氏觉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跟温婉身边那个叫红梅的丫鬟无甚两样。 唉。 同人不同命啊。 不过若是温婉能带一车丰厚的嫁妆嫁到齐家来,她也能跟着沾沾光。这样的衣裳和首饰,以后也是用得起的。 李氏瞧着那根金簪,嫉妒的眼睛充血,语气也难免弯酸:“妹妹这身装扮可真好看。尤其是这根簪子,看着值不少钱吧。” 温婉笑笑,没说话。 却惹恼了李氏。 这是看不起她吗? 李氏家境寻常,嫁到齐家都算是攀高枝。 李氏知道公爹和婆母的盘算,因此她早就认定温婉将来要嫁进齐家和她做妯娌。 以温家的财力,若真进了这门子,全家都少不得要看温婉的脸色过日子。 李氏心中又酸又涩,难免自怨自艾,“唉,我和妹妹可没法比,妹妹这簪子,我是万万没资格戴的。” 她又笑着望向温婉,语气若有所指,“若是能戴一回这样漂亮的簪子,真是死了也甘愿。” 温婉听闻这话,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裂缝。 大姐,你没事吧? 讨饭讨到她头上了? 算了,她说话难听,不说了。 温婉秉持着“只要我没有道德,别人就道德绑架不了我”的美德,继续保持沉默往前走。 看谁先破防。 李氏确实破防了。 从前若是温婉听见这话,无论多贵重的东西,只要她开口,温婉都无有不应。 温婉对三郎有情,自然不惜下血本讨好她这位长嫂。 可如今人还是那人,态度却明显变得疏离,李氏觉得不是滋味。 她抿抿唇,许是因为无人搭理而太过尴尬,因此又开了话头,“妹妹今晚怎的不说话?” 温婉笑着扭头对她说了今晚第一句话,“嫂嫂,到了。” 齐三的院子,眨眼便到,李氏不好再说簪子的事情,只在外间喊了两声“三弟,温表妹来看你了”。 屋内迟迟没有动静。 温婉面露焦急,对身后的严大夫说道:“严叔,你是男子,快进去看看我三表兄。” 严大夫便率先钻进屋内。 温婉又问李氏:“三表兄当真病得这样厉害?” 李氏目光躲闪,也露出一副揪心的模样,“时好时坏。” “那大夫怎么说?” “说是风寒,药也喝了,却不见好!” 很快,屋内传来一声咳嗽,李氏喜道:“三弟醒了。” 屋内有严大夫,两妇人才方便进屋,温婉一入屋子便眼观鼻鼻观心。 李氏说齐贵立病得厉害,可屋内却没有药味。 温老爹的房间,药味浓郁,浸染地板,挥之不去。 而齐贵立的房间只有墨香。 窗台书桌上有散乱的宣纸,字迹力透纸背,墨迹却未干透。 整个房间都传递着一个信号:嘿嘿,我病了,我装的。 温婉望着满是破绽的房间,没忍住暗中翻了个白眼。 大哥。 能不能有一点职业精神。 你是在装病唉—— 咱就是说,不整个粉将脸涂得苍白如鬼,也不能面色红润的躺在床上吧? 李氏搬来了杌凳。 温婉坐下,脸上却已经换上一副焦急模样,“三表兄,怎的病得如此厉害?” 别是要死了吧。 我还指望借你老二用用呢。 齐贵立今年刚满十七,皮肤白皙,双眼清亮,体型文弱,是后世的清秀初恋学长类型,难怪原主对他动心。 齐贵立半躺着,说话有气无力,“让表妹挂心了。本该我去看望二舅的,不曾想发生这样的事情…舅舅今日也来了?他身体如何?” 012 反水 “今日尚好。所以驱车来看看你。” “听闻前几日温家族老们去温家闹了一场,表妹没事吧?” 人病着,消息倒挺灵通。 温婉便道:“无碍。已经将族人们打发走了。” 李氏站在身旁,笑着催促齐贵立,“三弟,你不是一直挂念着温表妹吗,还做了个什么小玩意儿,如今表妹人在这里,还不快拿出来?” 齐贵立面红耳热,从床边掏出草叶子编制的蜻蜓送给温婉。 李氏跟个捧哏似的在旁边笑:“温表妹,瞧瞧我这个三弟,这病中呢还忘不了佳人。虽说这竹编蜻蜓值不了几个钱,但却是三弟的一番心意,表妹可别嫌弃。” 温婉接了过来,表情不咸不淡,“怎会。” 李氏总觉得温婉对齐贵立不似从前热情,整个人显得冷淡不少,尤其是从她踏入齐家大门开始,整晚惜字如金,这让李氏有些不安。 她很是矛盾。 一面盼着温婉嫁进来,一面却又防着她嫁进来。 温婉却已经朝严大夫使眼色,随后站起身来辞行,“三表兄,你好生歇着,爹爹身边片刻离不得人。我得回去看着才放心。表兄好好养病,假以时日中个秀才回来,我也能跟着沾光。” 齐贵立恋恋不舍的望着温婉。 而李氏伸手要挽温婉的手,语气难掩惊愕,“这就走了?” 这刚分开的小情侣,不得说说体己话? 李氏还准备抽身给他们制造机会,哪知温婉刚坐下没多久却说走就走。 温婉微微侧身躲开,笑着说道:“既亲眼瞧过三表兄的病,便也安心了。今日来得匆忙,父亲的药也没顾上吃,还得早些回去呢。” “这么晚了,怎的还要赶路。不如就在家里住下——” 李氏却又住了口。 住下? 怎么住? 齐家拢共就三进宅院,家里又有三个弟兄,本就住得满满当当。温家人来了,安排住哪里? 温婉笑着说道:“得吃药,大夫本也不让爹爹远行,是爹爹非说要来看看表兄,如今人也看了,事也办了,是该回去了。更何况明日还约了酒坊的掌事谈正事呢。” 对了。 如今温家的生意都是温婉打理呢。 她每日手里不知过多少银钱,难怪对吃穿住行那般舍得。 李氏的酸病又犯了,“是,表妹如今是做大事的人。只不过该节俭的地方还是要节俭,等你和三郎成了亲,你这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可得改一改。” 她又努努嘴,示意正堂的方向,“别怪嫂嫂没提醒你,你那位姑母…可最不喜骄奢淫逸的做派。” 温婉的眼锋斜斜睨过来。 “李家嫂子,你吃溜溜梅吗?” 李氏一怔,浮起一个自认憨厚的笑来,“表妹说话,我如今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了。到底是城里人,跟我们这些乡下泥腿子不一样。说话也咬文嚼字的。” 温婉抬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扶正发间的金簪。 那簪子绝对是足金的! 李氏一眼识货。 温婉眯着眼睛笑,“李家嫂子也觉得这簪子好看是吧?” “妹妹身上戴的,哪一件不好看?” 若她有温维明那样能干的爹,她能比温婉好看百倍千倍。 “这簪子本也不值钱,能给嫂嫂是它的福气。”小娘子低低笑,看着李氏贪婪的目光,话锋一转,“只是…若戴这样的簪子,还得让绣娘制一身相配的衣裳。少不得要花费五十两之巨。嫂嫂出身微寒,就算戴上这根簪子,若无衣裳相配也会被人笑话。” 昏暗的月色中,提灯那小娘子肤色白得像鬼。 她淡淡笑着,学着李氏的样子努努嘴指向正堂方向,“别怪妹妹没提醒你,你那位婆母…可最不喜骄奢淫逸的做派。” 李氏的脸,骤然惨白! 而那边主屋,气氛同样僵持。 席桌上温维明两次三番的暗示温月,奈何温月装傻充愣,好不容易等齐家那几个小的下了桌,温维明这才语气不善的开门见山,“阿姐,前几日我写信跟你商议的事情,可否给我个准信?” 温维明自知时日不多,因此想快刀斩乱麻。 “这……”温月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同胞兄弟的眼睛,“阿弟你也知道,老三在读书一事上颇有天赋……” 一句话就让温维明火气直往外冒。 有天赋? 大陈朝哪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是五六岁开蒙? 齐贵立可好,十七岁连个童生都没去考,现在来说天赋? 温月心虚得厉害,“这事儿…我也和相公商议过。想着…若是老三入赘,以后在书院也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温婉一个姑娘家,如何做得起来酒坊的生意?既温婉对老三有意…不如…不如让她嫁到我齐家来…” 温维明气得两个鼻孔重重喘气,胸脯一起一伏,不过温维明是生意人,盛怒之下却也只是强忍。 他倒想听听,齐家还有什么借口。 “阿弟,温婉是我娘家侄女,即使你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苛待了她。更何况…更何况……”温月瞧着自己阿弟那双幽冷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更何况就算老三入赘到你家,两个小孩子家家…如何能将日子过起来?我思来想去,再没有比温婉嫁到齐家更好的办法,如此既成全了温婉和三郎的情意,又守住你辛苦打下的江山,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温维明闻言,一颗心急速下坠。 心肺一阵剧痛,喉头涌上腥甜,险些眼前一黑翻过去。 好在他双手撑住桌沿,才没让自己在温月面前露了怯。 他还不能死。 他一死,温婉和温静会被这群至亲手足吃得连渣都不剩。 温维明心中翻江倒海,强撑着站起来,“此事…容我回去想想。明日酒坊还有事,我先走了。” 温月以为温维明口气松动,当下一喜,声音也带了两分轻快,“阿弟就在这里住下吧。我收拾两间房出来,这大晚上的如何赶路?这回既然来了就多住两日,也让两个孩子培养培养感情。” 温维明口气坚决,“不必。回去还有事。下次…下次你我姐弟二人再聚。” 再聚? 那就是敲定婚期的意思咯? 013 吐血 温月不担心温维明不答应。 温维明只有两个女儿,温婉到了出嫁的年龄,而温静年纪尚小成不了气候。若是他不答应,那他辛苦几十年,也是为族人作嫁衣。 温月将温维明送到马车上,又折身返回,迎面遇上了夫婿齐兰亭。 夫妻两一对视,齐兰亭便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稳当,“老二答应了?” 温月又喜又忧,神色复杂,“他哪有其他的法子?” 喜的是温婉嫁入齐家一事有了希望。 忧的却是温维明的身体。 一母同胞,说温维明和温月之间没有手足之情那是假的。方才瞧见温维明枯瘦如柴眼窝深陷的模样,温月也是心如刀割。 做长姐的,盘算兄弟的遗产,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可眼瞅着老二已经油尽灯枯,她总不能便宜了族人们。 既然老二挣下的万贯家财总会被人瓜分了去,何不直接给她齐家? 至少温婉是她嫡亲的侄女,她再怎么也不会亏待了温婉。 老二啊,就是固执。 齐兰亭一脸春风得意,“老二只有两个姑娘,他又最疼温婉,绝不会让她和不知底细的小子成亲。更何况如今族人那边逼得紧,他哪还有时间给温婉相看其他人家?眼下老二…可是束手无策咯。” 温月揉了揉太阳穴,精力不济的说道:“唉,可如此…到底是得罪了阿弟。我瞧着他刚才走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怕是心里也察觉我们的盘算。” “你呀,就是妇人之仁。就算他察觉了又能如何?如今是形势不由人,他温老二没得选!我倒是觉得…得再加一把火,让族人们再去温家闹两回,老二就会巴巴的求着女儿嫁到我们家。” 齐兰亭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算无遗策。 想想温老二辛辛苦苦半辈子,最后却要给他做嫁衣,齐兰亭不禁喜从中来。 温老二城里那套宅院,他可是眼热许久了。 温月叹气,“你看着办吧。” 温维明上了马车,再忍不住愤怒,一拳砸在马车壁上,右手手骨瞬间流出血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齐家…这是逼着我绝后啊!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让温婉带着家产嫁过去,坐收渔翁之利!我温维明打拼大半辈子,到最后万贯家财都姓了齐!” 温维明不知此事是温月夫妇谁起的头,顺带连温月也骂上,“亏我还将她视作至亲手足,哪知她胳膊肘拐了十万八千里,竟糊涂到帮着婆家人来对付我!” “欺负我温维明病倒,开始威胁起我来,说什么绝不苛待了婉娘,我呸,狼心狗肺的奸贼夫妻!” 温维明本就病着,急火攻心之下,腹部翻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老仆吓坏了,生怕温维明气出个好歹,连声呼唤温婉。 温婉在齐贵立那边耽误了一会子,因此出来得晚。 这刚出齐家大门,就听见马车里温老爹气急败坏的声音,她心道不好,果然一掀开车帘,就看见温维明唇边的血丝。 “父亲!”温婉又抓着严大夫往马车里塞,“大夫,快给我爹看看——” 严大夫当下上了马车,细细的为温维明把脉,温维明整个人颓唐的靠在车壁上,脸上苦笑连连,“婉娘莫怕,爹爹无碍。” 温婉视若无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只看着严大夫。 “无事,吐的这口血反而疏通了肺腑滞气,因祸得福。” 温婉这才舒出一口气来。 齐家的事情…她早有预感,可如今瞧着温维明受伤的样子,温婉难免心疼。 温维明还不死心,又问严大夫:“你刚才进去给齐老三把脉了吗?他到底是真病假病?” 严大夫嗤笑一声,“什么病?那孩子康健得像是一头小牛犊,怕是能活个百年。” 温维明瞬间面若死灰。 齐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履行婚约。 什么重病,什么读书,不过是拿捏他温维明的手段罢了。 温婉不忍再看便宜爹的模样,严大夫下了马车后,她才拉着温老爹的手劝慰他:“爹爹不必和他们置气。现下认清他们的真面目,总比将来成亲了好。再说,齐家不同意齐三郎入赘我温家,难道这天下就没有其他男子了?” 温老爹摇头,“孩子,你不知道,这齐家就是掐准了时间,笃定我们短时间内找不到其他小子来结亲,因此才有恃无恐!” 温老爹说着火气又往上拱,“可恨!大姐哪次来是空着手回去,我待她和几个孩子不薄,她却这样将我一军!若不是我顾忌百年以后,她和族老们联合一气欺负你,不敢开罪她狠了,我刚才就掀了桌子走人!” “可恨那齐贵立也不是个东西,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竟然跟他老子娘沆瀣一气的来欺负我温家!亏他从前还叫我一声舅舅,亏他自诩读书人,我呸!合着我还没死呢,他们一家人就把我温家整个都盘算上了!” 温老爹骂得厉害。 温婉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上一世她查出胃癌后,相恋六年的男友弃她而去。 他走的时候哭得厉害:温婉,我爱你,但我更爱我自己。 颇有一种被甩的是他,而不是温婉的感觉。 加害者虚情假意的哭两声,就能变成受害者。 温维明又一低头,看见温婉手里拿着的小玩意儿,一看便是齐三所做,他心一沉,只怕温婉齐三郎余情未了,“你手里捏着什么?” 温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齐贵立送给她的草编蜻蜓。只不过刚才温老爹吐血时她万分紧张,蜻蜓四肢被她捏断,她也浑然不觉。 温婉毫不犹豫的将蜻蜓从车窗抛出,好似全然不在意这是齐家三郎送的东西。 为温维明心中诧异。 从前女儿对三郎送的任何东西都是视若珍宝。如今却弃之如敝履,是不是意味着女儿已经幡然醒悟,不再留恋那齐家三郎? “爹。其实女儿早有准备。”温婉轻轻的开口,“柳姨娘说西山有个猎户,模样清秀,人品持重,只是家里穷了些,婚事就一直被耽误下来。对外柳姨娘是拿了放妾书回娘家,但其实她是帮我相看附近县城男子。” 大陈朝女子,少有自己说亲事的,体面人家更不会让妾室出面去谈婚嫁,不过如今温家这情况,谈什么体面? 014 婚期不改 温维明略略吃惊,可拿不定主意,“可若是招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家,岂非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温婉却摇头笑,“齐家三郎知根知底,大姑母还是您的手足至亲,可他们下手却比族人们还狠。” 说到这里,温婉及时打住。 她可不想伤便宜老爹的心。 于是她立刻岔开话头,“由此可见,人心如朔,不到关键时刻根本不知对方是人是鬼。既然如此,那就不管它是人是鬼,只要能为我所用——” 温维明心中惊诧,暗想女儿一定是被齐家三郎伤透了心,连性子都变得左了。他又暗恼自己身子不争气,拖累女儿婚事艰难。 温婉全然不知温老爹心中九曲八绕,兀自继续说着:“父亲,眼下我们最大的难关是守住您辛苦打下的江山。至于招来的女婿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对女儿如何,那都是后话。咱们父女两得先同心协力闯过眼前这一关。” 温老爹点点头,“婉娘说得对。我们不一定受制于人,让齐家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至于招来的女婿,到时候命他改姓妻姓,再去官府备案,那这女婿一辈子都是温家的奴仆,叫他往东便往东,叫他往西便往西,如何不能拿捏? 统一了战线,温婉一颗心才放到实处。 就怕温老爹觉得她这些话大逆不道倒反天罡,好在温老爹在商场征战多年,思路比常人更懂变通。 如此一来,若是屠二爷那边进展顺利,她也能尽快说服温老爹接受一个陌生人做温家女婿。 夜深赶路,好在有奴仆护送,这一夜倒也安宁。 天亮之时,城门打开,马车缓缓往温家宅院去。 温婉迷迷糊糊睁眼,才发现温老爹一直没睡,老头皱巴着脸,一脸愁绪。 这一晚上,老头就跟熬灯油似的熬着。 温婉便劝了一句,“爹,不必忧愁,大不了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您老的智慧,加上我的聪明,以后平县这天上掉下一个铜板儿,都是咱温家的!” 温维明咧嘴笑了,眉宇间乌云漾开。 不曾想女儿掌家半年,性子比从前豁达,倒是自己病了一场,全然不如从前杀伐果决。 送温老爹回房后,温婉离开时,温老爹提醒了一句:“婉娘,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西山那小子未必可靠,不如让屠二爷去附近的人牙子或掮客手里看看,多弄几个小子,你也好挑选一番。既然是人是鬼我们辨不出,但至少挑个容貌出众的。” 温婉心中暗暗发笑。 可以啊温老爹。 不仅无师自通,甚至还学会举一反三了。 真是孺父可教。 温老爹许是想起温婉的亲娘了,眼睛有些迷离,“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你要相信相由心生。长得丑的人,定然心思也猥琐。想当初…要不是娶了你娘,你也是歪瓜裂枣一个!” 温婉没忍住笑,“父亲放心,二爷昨日已经出门去办了。无论如何,半月后的婚期…绝不拖延!” —————————————————————— 平县内若是有心人定然察觉温家的变化。 拢共就巴掌大的地方,从西到东不过两三里路,这谁家婆娘在外偷人,谁家媳妇和公爹扒灰,谁家男人在外面喝花酒被婆娘追了三条街,不出一个时辰,家喻户晓。 而最近半年,平县老百姓茶余饭后议论得最多的还是卖酒的温家。 ——听闻那温家张灯结彩,怕是好事将近了呢。 ——上个月不是刚挂上白灯笼吗,怎么又要办喜事了?温大掌柜这口气还撑着呢? ——有大夫贴身随诊,又有名贵汤药吊着,死不了! ——哎哟,他家那碧芳酒一壶要卖一百多文,定是黑心钱挣多了,阎王爷要来收人咯。 ——那可惜温大小姐了。听闻那温小姐是平县出了名的美人,就是县令家的夫人都逊她一筹。啧啧啧,这要是谁娶了温大小姐,那可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美人在怀不说,还有温家那万贯家财。 ——别说,万一人家要招赘呢。 ——招赘?如今朝廷又不打仗,也没见哪家的日子过不下去,至于让自己儿子去做倒插门的女婿?!那跟卖儿子有什么区别?!这种爹娘,那是从心眼到屁眼都是黑的! ——哎哎,老赵,你刚才不是说没见过温家大小姐吗?快看,那马车里坐着的那位便是…… 温婉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安阳、阳县、寿安、广济这四个县的酒肆,她都得走一遍。 播州底下共有八个县城,碧芳酒便打入其中四个县,这四个县都是紧邻平县,近的相隔百公里,远的三四百也有。 而平县作为根据地,有温家宅院、制酒的酒坊、一间酒肆作为支撑,集原产地和总公司为一体。而其他四个县,要么是通过所在地的酒肆下定,要么是经销商送上门去,但最终都绕不开平县酒坊这根基。 温婉担心温老爹病情有变化,因此不敢走远,只先去了一个安阳。 一个来回,不过四五天路程。 哪知回来经过茶肆时,就听了这么一嘴百姓闲话。 红梅气得嘴都歪了,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干仗,却被温婉出声阻止,“别去。” 语气一顿。 马车里的小娘子从安阳县酒肆的账本里抬起明亮的双眸,看着红梅,“他们人多,我怕你被打。” 红梅恨恨道:“可婢子不想当缩头乌龟。” “乌龟怎么了?”温婉轻轻合上账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乌龟能长命百岁呢。” 绿萍笑道:“大小姐说得没错。虽然乌龟也会被烧汤——”她扭过头,“姑娘,晚上我做个甲鱼汤给你补补。” 温婉也不知道怎么就从乌龟绕到了甲鱼汤,不过她还是答了一句好。 绿萍心中暗道:从前小姐嫌甲鱼丑不肯吃,现在胃口倒是变了许多。甲鱼都肯吃了,是不是什么鸽子、兔子、蛇羹以后都能给小姐喂了? 殊不知温婉自上一世生病以后,什么不能吃就馋什么。 后来化疗后,吃什么都没味,这才渐渐没了食欲。 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一个健康的胃,她一定要吃好喝好的同时保护好自己的胃。 去他爹的纤细为美。 她要壮如牛犊健健康康的活这辈子。 015 验货 回到家,刚被绿萍和陈妈按着头吃了两碗饭和几碟子菜后,又照例去温老爹那里晃一圈,和董事长汇报了安阳分公司的情况后,便听见下人来报,说屠二爷回来了。 温老爹比温婉还要激动,“定是那件事有了着落!” 温婉连忙屏退左右,只留父亲和一个老仆,她和陈妈四人。 果然很快屠二爷入屋,他一身长衫还未来得及换下,风尘仆仆而归,温老爹往前倾身,语气难免带了一分急切,“二爷,如何?” 屠二爷一句“幸不辱命”让温婉和温老爹都是面色一缓。 “东家,府内人多眼杂,我怕走漏了风声,便将人安排到柳姨娘那处别院。” “这人什么来路?” 屠二爷觑一眼温婉,想起临走前小娘子那一句“不择手段”,才对温老爹说道:“一个是骗来的。一个是抢来的。” 温婉:…… 温老爹:…… 屠二爷浑然不觉父女两满头黑线,继续说道:“骗来那个是小周村进城寻工的,我问过了,身体康健没有婚配,家里兄弟多,穷得响叮当。我跟他说平县遇仙楼的掌柜在招工,他就跟着我来了。” 等等—— 遇仙楼那掌柜,不是还拖欠温家二十两银子酒钱吗? 温婉不由多看屠二爷两眼。 这瞧着跟关公样的屠二爷,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抢来那个…我瞧他浑身是血的躺在树林里,虽伤得快死了,但胜在身体壮硕,一看便是上等好货,就随便给他灌了两碗汤药,又将他弄到马车上搬了回来。” 温婉脑子里瞬间被“上等好货”这四个字占据。 所以上天垂怜,赏赐她一个八块腹肌猿肩蜂腰的绝世美男吗? 温维明也对后面这小子有了兴趣,“既如此,那就不是抢,咱们这可是救了他的命!” 若是挟恩相报,这小子未必不肯入赘温家。 温维明暗自盘算,总觉得后面这小子更有盼头。 屠二爷抠了抠脖子,眼神些许飘忽,“昨天他醒了过来,想跑路,我一榔头砸到他后脑勺了——” 得。 强抢民男石锤。 一群乌鸦飞过。 温老爹努努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放弃。 温婉低咳一声,“人没死吧?” “没死,胸膛还热乎着呢。” 温老爹情绪转变极快,笑得勉强,对屠二爷强抢民男之行给予了高度评价,“屠二哥辛苦。若非为了婉娘,也不必劳烦你走这一趟。” 虽说过程坎坷,但到底弄来了两个男人。 更何况弄一个人和两个人风险完全不同,屠二爷为了让温婉多个选择,可谓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这份情,温维明必须领受。 屠二爷毫不在意,“你我兄弟之间,莫说这样见外的话。” 温婉却已经起身,眼神灼亮,“父亲,我去验验货,您等着我。” 温婉本想让温老爹早些休息,但是看便宜爹那着急模样,只怕是不等到结果会一整晚挠心挠肺的睡不着。 温老爹却不肯,挣扎着起床,“不,现在去套马车,我必须亲自验货。你年轻没有经验,为父一定要替你把关。” 温婉内心:喔,说得您老好像对于强抢民男这事经验丰富一样? 谁也没发现父女两异口同声,说的都是一句“验货”。 潜移默化之中,温老爹不知不觉接受了温婉的PUA。 半个时辰后,温家小别院内。 “这个虽然身体康健,但容貌甚丑!不可!不可!” 温老爹一句话就pass了那个进城打工的小青年。 温婉提着灯往前一凑。 好家伙。 丑得五官像是在闹分家一样。 眉毛跟鼻涕虫粘在眼睛上,身板瘦得跟竹竿子似的,牙口发黄,浑身酸臭无比。 温婉捏着鼻子:“这个只能作为备选。” 一想到跟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温婉有一瞬间甚至想摆烂:罢了,罢了,财产给温家那些超雄老登们吧。她宁可再挣钱,也不想勉强自己下嘴。 温婉及时收回刚才那句“备选”,“算了吧。这个…我真不太行。” 柳姨娘“咦”了一声,“下午看就挺丑。现在晚上…咋还能更丑?” 她又拍拍温婉的肩,“西山那猎户比他清俊不少,明儿个我给你抢来。” 呵呵。 这一院子四五个人,愣是凑不出一个正常人。 本来温婉还担心“抢男人”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不能被常人所接受,哪知无论是温老爹柳姨娘,还是陈妈和屠二爷,各个比她还狠,甚至还为她出谋划策。 “这个不错。”温老爹却已经在柳姨娘的搀扶下掀开了第二个麻袋,“模样不错,身段也不错,就是……” 陈妈往前一凑,扼腕叹息:“美中不足,白璧微瑕,怎么好端端的小伙…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呢?” 温婉凑上前看,眼眸一亮。 心中顿时石头落地,随后笑得真心实意:“这个…可以有!” 什么胎记? 只不过眼尾处有一团青色的印记罢了。 可是即使有这样一块胎记,却丝毫不掩那人清俊丰美的五官。 瞧瞧那锋利的剑眉、狭长的眼、英挺的鼻梁,以及那嫣红的唇瓣。昏暗的灯笼光下,那人肤色苍白如玉,隐约可见根根分明的睫毛。 温婉上手摸了摸他的臂膀,还有流畅的肩线和火热的肱二头肌。 绝品啊。 温婉觉得自己又行了。 她和温家超雄老登们势不两立! 温老爹将温婉心动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暗叹:完了。女儿跟自己一样,是个色鬼。 温老爹低咳一声,细细的问屠二爷此人的来历,屠二爷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河道旁捡的。身上有伤,像是被人追杀——” 温老爹心头一跳,“可别是什么亡命之徒——” “他自己说不是。” 温婉:我还自己说我是刘亦菲呢。 你信吗? 温老爹问:“他中途醒来的时候,你可曾盘问过他的底细?” “自然有。他说他是寿安县人士,姓赵,家中务农,因为有一把子力气就拜了镖局的大师傅,因而学了一身武功。这一趟走镖被人劫了货,他一路逃亡才到了阳城。” 好家伙。 屠二爷三四天时间就走了百里路。 还真是尽心尽力。 016 甲方 温维明这才放下心来,“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小子就成。最怕遇上亡命之徒或是朝廷钦犯。” 温婉笑:“哪里这般巧?咱们这一带治安良好,除了并州那一带流民乱窜,但是也不至于窜到寿安城去。” 温维明为人谨慎,又想着寿安县离平县不算远,便嘱咐屠二爷,“此事先莫声张,你去寿安县查查,看有没有这么个人物。虽说我们时间紧急,但事关重大,越是紧急越不能出岔子。” 屠二爷自然满口应下。 温老爹一扭头就看见自家闺女半蹲在地,盯着那小子看得认真,过一会儿掰他的头和嘴巴,又拉着那小子的手不停摩挲。 他眉目一拧,“婉娘,你在做什么?” 温婉放下那人的手,站起身来,拍拍衣裙,“父亲,此人虎口和大拇指都有老茧,惯用刀剑,应是习武之人。我瞧他牙口整齐,头发油亮,想来家境应该不错。” 原来是在研究这小子身份。 温维明放下心来,却又发愁:“家境殷实的孩子,怕是不同意入赘。” 陈妈却一言点出关键,“那可不一定。脸上那么大一块印记,他在家必然不受宠。若是多花点钱,他爹娘未必不同意。” 温维明口气松动了一分,“可若是他醒了以后,不肯入赘温家怎么办?” 一句话问到众人心上。 屠二爷:“将他绑起来!” 陈妈:“给他下毒!” 柳姨娘:“揍他!揍到他同意成亲为止!” 温婉:咱温家是正经人家吗? 温维明不赞同,“虽然我温家是招赘婿,却也不能把小子当奴隶。两家是结亲,并非结仇。” 温婉也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陈妈,先给他请个大夫,看看身上有没有暗疾。” 主要是查查…那方面有没有问题。 温老爹说了这会子话,体力已然不济,这人也看了,温老爹心中吃了一颗定心丸,屠二爷便护送温维明归家。 温婉则留在小院住一晚上。 很快,严大夫被请了过来,陈妈在前头提灯,柳姨娘在前头带路。 想起温婉的嘱咐,柳姨娘掏出一锭银子塞给那大夫,“严大夫,里面那位是今儿个老爷从官道上救回来的,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呢。麻烦您老给看看,他身体除了身上的伤口,还有没有其他隐疾?” 柳姨娘悄无声息的靠近,声音轻轻的,“最好是查查那方面…” 严大夫理解不了,“哪方面?” 柳姨娘羞红了面颊,“就是…男人行房那方面。” “哦。”严大夫面无表情的应下,“晓得了。” 柳姨娘和陈妈相视一眼。 严大夫…这反应是不是太冷静了一些。 严大夫倒是十分有主见,“我只管救命治病。其他的一律不管不问。” 一句话算是回答柳姨娘的疑问。 柳姨娘连忙一记马屁送上,“要不怎么说您老是平县顶顶厉害的大夫呢。” 入了屋,温家大小姐也在。 严大夫见过温婉好几次,上一次去齐家路上,这小姑娘就很安静,赶路途中也在捧着书看。这一回,她手里依然捏着一本书。 严大夫一扫,看的是《天工开物》。 这小姑娘倒是很好学。 严大夫对于喜爱读书的小辈们格外和颜悦色,两人犹如旧友一般寒暄似的说道:“大姑娘也在?” 温婉笑道:“爹爹不放心,让我留下看看情况,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既然救回来了,可得治好。” “温大掌柜一直都是个热心肠。” 平县里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百户人,有点名望的人互相自然认识。严大夫也不多话,提着药箱往里面走,“伤者呢?” 伤者躺在床上。 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不到,五官凌厉,从四肢的肌肉来看,必是练武之人。 陈妈将严大夫引到床边,“怕牵扯伤口,衣裳都没给他换。” “怎会伤成这样。”严大夫掀开他的衣裳看,只见他胸口上有一道长约两尺的外伤,后背还有两道被简单处理过的箭伤,却已发脓肿胀,严大夫指着其中一处箭伤叹道,“凶险啊,要是再往左边一寸,怕要贯穿脏器。这小子是个福大之人。” 温婉凑过来,先前只听屠二爷说这人身受重伤,却没掀开衣服瞧过,如今才瞧见他身上那骇人狰狞的伤疤。 以及那如同小麦色油亮的肌肤。 视线根本不受控的往下。 那令人垂涎的八块腹肌。 漂亮的人鱼线。 以及裆xia的鼓起。 温婉迅速别过视线,只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温婉啊温婉,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顾着看别人的老二? 简直就是色魔。 不过作为未来的甲方,她提前看看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温婉低咳一声,“严大夫,能救活吗?” 陈妈补了一句,“这小子烧得十分厉害,我半个时辰前拿黄酒给他擦拭了手脚,还是烫得吓人。” 严大夫却道:“都是外伤,但胸前这一刀已经见肉骨,就怕伤口风邪侵入,尤其是现在他又生了高热,若不仔细看顾,怕是无力回天。” 温婉连忙道:“大夫只管医治,多少钱我都愿出。” “急什么,老夫话还没说完呢。”严大夫一笑,打开药箱,不紧不慢的将银针摆放整齐,“老夫今夜守在这里,必不让阎王提前收人。” 温婉放下心来,倒是柳姨娘一直记挂着温婉刚才的嘱托,用眼色示意严大夫,严大夫低咳一声,余光下意识的瞥向温婉。 心中却也暗恼柳姨娘:这儿还有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呢。 柳姨娘以为严大夫没看懂自己疯狂抽动的眼角,干脆大喇喇的说道:“严大夫,这小子…到底能不能生?有没有那方面的问题?” 一时之间,严大夫只觉得屋子里三个妇人的眼睛都粘到自己身上。 严大夫意味深长的看向温婉。 他忽然想到前几日平县百姓流传的关于温家招婿的谣言。 事情已经分明。 严大夫也不含糊,直接说出“无碍子嗣”四个字。 温婉在心中翻译了一下,简而言之,老二能用。 很好。 温婉心中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需要攻克的难题是:如何说服强抢来的民男答应入赘。 她是个老公常年在外跑货车,内心空虚寂寞求几夜情的风流少妇? 还是老公家财万贯却被酒色伤了根本,无法生育,只能重金求子的无助娇弱美妇? 呔! 脑子里乱七糟八的浮现起前世一系列的少妇系列。 “但是。” 温婉发现严大夫说话喜欢大喘气。 她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严大夫啊。 你做什么大夫啊,你该去茶楼说书啊! “他后脑勺的伤很重。醒来或有双目失明的风险。” 017 天鹅肉 夜更深了。 温婉坐在桌前,就着一壶茶水,单手托腮,翻看随身携带的《天工开物》。 原主娘死得早,曾经跟着秀才外祖生活过一段时间。 外祖虽是读书人,却从来不因她是女子就看轻,反而教她读书认字写字。 外祖曾说,正因是女子,才更要读书明理,省得脑子昏聩轻易被骗。 谁说古人迂腐? 看看温老爹、看看外祖、看看柳姨娘,还有敢为自己讨前程的崔姨娘,温婉再没有半点穿越者的高傲和偏见。 “大姑娘,要不你回去歇着吧。反正人也跑不了,我在这里守着,要是醒了我派人招呼你一声。”柳姨娘心疼温婉,替她换了一碗安神茶,“今儿你不是刚从安阳回来吗?别熬着,赶紧回去歇吧。” 温婉摇头,“柳姨娘不必管我,我还想看看书,看看账本。” 柳姨娘见温婉眉间紧蹙,不由心里也提了两分,“是安阳的账本有问题?” “不好说。这账本采用的是单式记账法,只有天干地支和小额流水账,到年终才来盘算一回,若遇到大宗流水或是先支后收,账目便是一团乱。千头万绪,我一时实在没有头绪。” 温婉揉了揉太阳穴,一想起那账本就心烦意乱。 柳姨娘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道:“若是实在看不明白,索性明日叫石金泉来。” 温婉不好说那石账房已经有了二心,柳姨娘操心的事情够多了,不能再火上浇油,“柳老爷子这回…没生父亲的气吧?” 柳姨娘满不在乎的一挥手,“气了好几回,险些拿刀去找你爹算账,被我拦下了。这几天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骂你爹呢。” 柳姨娘是柳家唯一的女儿,她上头有三个弟兄,还有四个堂兄,只得她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是整个柳家的眼珠子。 温老爹虽没有儿子命,但桃花运却是极好。 可见温老爹于哄女人一道上颇有天赋。 她得学。 家里的优良传统必须继承。 这一晚上,温婉便没怎么睡。 那男子高烧不退,烧到下半夜开始出现痉挛和呓语,连内衫和亵裤都被打湿,温婉很是心疼。 这货要是挂了,她去哪里找一个物美价廉且有八块腹肌的手办啊。 一整晚,陈妈和柳姨娘两个人忙上忙下,又是给他擦洗,又是给他灌药,温婉本想帮忙,奈何柳姨娘说她是个姑娘家,不能为了外面的男人脏了手和眼。 温婉只好躲懒。 两个人忙了一宿,直到天微微亮。 陈妈揉着胳膊哎哟叫,“要是这小子不答应这门婚事,老娘第一个收拾他。” 温婉连忙道:“陈妈,快去咪一会儿吧。” 陈妈哪里肯舍得让温婉一个人熬着,当下坐在太妃椅上,往后一躺,“我就守在这儿。屠二爷不是说了这小子身手了得吗,万一醒了要跑怎么办?你陈妈我别的用处没有,还有一把子力气,绝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咯。今天我说什么也不会睡的。看谁熬得过谁。” 温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扭头—— 陈妈已经开始发出均匀的鼾声。 喂。 陈妈,一秒钟前不是才说绝不会闭眼吗? 亏我还为了你的忠心感动得一塌糊涂哎! 柳姨娘那边也趴在桌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床上那人一声痛苦的嘤咛。 温婉疾步走过去,坐在床头。 他似乎陷入了痛苦的梦魇,额前全是冷汗,眉宇之间挥之不去的戾气。 温婉用罗帕擦拭他的汗。 冷不丁那人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眸子。 幽黑如墨。 深不见底。 “你…你…你是谁?” 声音犹如粗粗的砂砾划过喉咙,干哑低沉。 后世俗称“气泡音”。 这是醒了? 温婉正要叫人,却发现那人又昏死过去。 得。 感情是半梦半醒呀。 温婉的视线落在他的腹肌上。 隔着外衫,都能看见腹肌犹如一座小山般起伏。 她强忍自己上手的冲动,随后看见他腰间的香囊。 大陈朝有用香囊定亲的风俗,温婉可不想招个有夫之妇,她伸出手解下男子悬挂腰间的香囊,随后打开一看。 碎银几两。 嗯,确实不是个穷人。 再往里掏,温婉摸到了一张腰牌和路引。 没了。 没有女子贴身的罗帕或发丝之类。 应该是个单身狗。 温婉将那绢布路引摊在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寿安县赵家村赵恒为告给文引事,缘某前往某处探亲经商,诚恐前途阻滞,理合告给文引,庶免关津留难,为此给引是实”等字样。 古代路引等同于后世身份证,若是离乡必须有官府开具的路引为凭,也就是说,此人是正儿八经的良民。 赵恒? 这是他的名字? 看来这人没撒谎嘛。至少来历和姓氏对得上。 温婉这颗心总算落到实处。 她也害怕招个亡命之徒或是官府重犯当老公啊。 虽说这老公也就起个装饰的作用,但她可不想在睡梦中被人砍头分尸再被冲入下水道。 伴随着清晨的一声鸡鸣,就着窗前一盏灯台,温婉继续往香囊深处掏。 仿佛她掏的不是香囊,而是这个叫赵恒的底细。 “娘子…” 一道虚弱的气泡音在背后响起。 气泡音? 温婉蓦的反应过来,抬头—— 那名叫赵恒的男子已经撑着半坐起来,他双颊烧得绯红,三千发丝全部散在一侧,肩上的薄衫滑落至手臂,露出精致的锁骨和胸前大半旖旎风光。 那人有气无力的靠在腰枕上,眸光似春水般迷离,殷红的薄唇一张一合,吐息间似娇花般孱弱,仿佛在邀请她亵玩。 来啊。客官,一起玩啊。 甚至。 温婉完全忽视他眼尾处那团青色胎记。 妈妈呀。 她要不择手段得到这个男人。 这一刻,温婉终于明白后世那些死缠烂打非要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们。 这一刻,她就是癞蛤蟆! 她为癞蛤蟆代言! 她都这么有钱了,吃一口天鹅肉怎么了?!不该她吃吗?! 不对,等等—— 温婉理智回归,他叫她娘子? 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了陈妈和柳姨娘,两个人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看向床上坐着的那人。 哟。 姑爷醒了。 018 吾辈茶艺 见温婉迟迟不说话,只盯着自己,那叫赵恒的男子宠溺又虚弱的一笑,“娘子怎么这般看着我…我们这是在哪里……” 赵恒一句话,让屋内三个女人都沉默了。 也把温婉的cpu给干烧了。 幸福…它就来得这么快吗?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却默契而诡异的保持沉默。 柳姨娘和陈妈下意识的望向温婉。 温婉又羞又窃,扭动犹如一只灵活的蛆,“阿恒,你我…现在还没有办婚事,你叫我娘子…不妥吧?” 温婉一句话,把陈妈和柳姨娘又给干沉默了。 现在的年轻人,玩得真花啊。 那叫赵恒的也沉默了。 他睁着那双迷离懵懂的眼睛看一眼温婉,又看一眼屋内另外两个女人。 风过无声。 房内安静如坟。 半晌,那人咳嗽了两声,似终于认命一般,声音里有浅浅的无奈:“那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哪里?” 柳姨娘和陈妈两个人眼色七转八回,一口气提到喉咙间不上不下。 温婉捏紧香囊。 很自然的将路引和腰牌抓在手里往衣囊里一塞。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任谁也想不到她当着主人的面收走了对方身份证。 “你叫赵恒,寿安人士。我叫温婉,你未过门的娘子。这是温家别院。” 空气内气氛凝到极点。 屠二爷抢来的男人,没有失明,而是失忆了。 陈妈“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偏小娘子眉眼带笑,声音不急不躁,眼眸却亮得可怕,“你失忆了?” 赵恒偏头,打量一圈屋内,“许是吧。脑子一片空白。” 对面那小娘子却嗤嗤的笑,“阿恒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却张口闭口叫我娘子,难不成你对所有姑娘都这样?” 赵恒面色自然,视线落到她手里的香囊上,“我记不得温小娘子,却记得这个香囊。” 温婉脸色有些不自然,“这个香囊…怎么了?” “这个香囊是我娘给我的,她说…若是遇到中意的女子,便将香囊相赠。” 赵恒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黏糊糊的春水,一下就将她包裹其中。 “而且,我之前…好像梦见你的脸了。你照顾了我一宿,对吗?” 啊。 是指先前他半梦半醒时候那一句“你是谁”吗。 这是什么丝滑走向? 还没等温婉理清楚自己这重金求子的俏寡妇人设时,老天就这么水灵灵的将老公送到她跟前了? 而陈妈心中怒吼:照顾你一整宿的是老娘!老娘! 赵恒又望着她,声音沙沙,眼睛深处暗火燎原,“所以,温小娘子,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来了。 关键点来了。 温婉脑子里自然浮现起上一世看过的无数虐心小说。 后宫文、虐恋文、系统流、生子文、复仇文、强制爱—— 哪一本适合她温婉呢? “十日前,我在平县西边官道上救了你。” “你当时身受重伤,自称是寿安某个富户之家的庶子,你小娘早死,和兄弟们争家产失利,被嫡母和兄弟买凶追杀。” “你求我救你。说只要我肯救你,你为我当牛做马。” “你兄长派人追杀而来,我被牵扯其中,并被你家雇来的打手逼进桃花河中。河水湍急,你晕死过去,好在我长在河边,浮水技术了得,这才摆脱了追杀。但是我…我…身子却被你…你…看了精光。” 陈妈瞧见温婉脸上露出那恰如其分的羞怯。 陈妈别过头去。 看不了一点。 偏温婉还点了陈妈的名,“此事,我家老仆陈妈可以作证。” “啊?”陈妈重重的点头,绷着脸,“没错。我能证明,小姐说的都是真的。要不是我家小姐舍命相救,你早死透了!” 陈妈义正言辞的说完,随后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只要姑爷你入了门,陈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做补偿。 赵恒也不知信了没有,那双漂亮的眼睛浮起淡淡的笑意,“如此说来,温小娘子对我有救命大恩。” “大恩言重了。你既然已经答应为我温家赘婿,那么这恩情就已经一笔勾销。” “赘婿?”赵恒剑眉重重一凝。 所以这不是美救英雄结为连理的故事…… “啊,忘记阿恒已经失忆了。”温婉脸上露出一抹失望,“那日我将你从河里救起来后,你说…你说…说要对我负责。” “可我家中只有我和妹妹二人,如今父亲病重,我已经准备招婿。” “你又说,反正你已被家中除名,可谓是无牵无挂,入赘又有何妨。” “十天前,我已经禀了温家族老,说你我二人婚期定在五日后——” 小娘子眼眶一红,那双杏眸浮现淡淡水雾,睫毛也在不安的颤动着。 似不甘、似屈辱、似恐惧。 天色将明。 一抹惨淡的霞光照在小娘子苍白的脸上。 “我知道寻常男儿都无法接受上门女婿,虽然你我有约在先,但你既然已经失忆,那这桩婚事也做不得数。你若是不肯,我不会强求。” 柳姨娘:? 陈妈:? 怎么能不作数?! 怎么能不强求?! 强制爱不算爱是不是?! 小娘子声音低低的,泫然欲泣犹如风雨中被打湿的娇花,“赵公子,就当你我有缘无分吧。族老那边,我自会给一个交代。” 柳姨娘和陈妈急得都准备找绳子把熟了的鸭子绑起来。 这鸭子…不能飞了啊…… “距婚期还有五日,你如何给家人交代?何况……”赵恒眉头一皱,“我并没有说不肯入赘。” 温婉拿罗帕掩面,遮住微微勾起的唇角。 全天下的男人,都爱弱唧唧的娇花。 娇花好啊。 看着既人畜无害,又软弱可欺。 柳姨娘终于忍不住,“那姑爷是同意入赘了?” 这声“姑爷”倒是叫得顺口。 一听就蓄谋已久。 赵恒明显感觉,屋内三个妇人的视线,又“齐刷刷”的落在了他脸上。 赵恒眉间轻蹙,重重叹息,“兹事体大,可容我再想想?” 温婉按住急切的陈妈,面上露出一抹刻意的轻松。 小娘子红着眼眶,语气却十分倔强。 “赵公子不必有所顾虑,即使你我…有肌肤之亲,可毕竟当时只有陈妈一个人在,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是事关我的贞洁,就算你我没有结为夫妻的缘分,也请你守口如瓶。否则…这世上再没有我温婉的立锥之地。” 019 连蒙带骗 陈妈这时候很配合的搂住温婉,哀嚎两声,“小姐啊,早知如此,你何必救他!任他死在外面罢了,结果救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柳姨娘:陈妈你——做人不应该—— 柳姨娘立刻不甘示弱,“就是!他昏迷了这许多日,你便守了这许多日,又是给他请大夫,又是为他祈福诵经,到头来人家一句装作失忆不记得你,你上哪儿喊冤去!” “行了!”温婉语气不悦,又抹了抹泪,“你们别说了。” 她又看向床上的赵恒,“赵公子,不必理会他们。兹事体大,你想清楚。” 三个女人相携走出。 走出了老远,陈妈才敢拍着胸口问她,“大姑娘,他…不会真的不同意吧?” “不会。”温婉语气笃定,“柳姨娘,派个人去给爹爹报信,就说五日后的婚期不变。” “陈妈,去把后院屠二爷带回来另外那个男子给放了。” “还有,再告诉屠二爷一声,就说寿安不用去了。他既然有路引和腰牌,想必身份做不了假。” 温婉已经顺势将香囊挂在了自己腰间。 这…可是她的战利品呢。 陈妈却迟疑道:“大姑娘,不做两手准备吗?后院那小子虽然丑了点,但是…但是……” 陈妈说不出来,半晌才恶狠狠道:“算了,太丑,放了他吧。” 温婉却笑道:“陈妈不必担心。这门婚事……赵恒一定会点头的。” 柳姨娘眉开眼笑,“大姑娘是咱们这屋子里最聪明的人,她说那赵恒会同意,必定跑不了!咱温府…要办喜事咯……” 温老爹听闻温婉婚事已定,喜得多吃了半碗饭。 这些日子温老爹虽然面上不显,但温婉知道他心中焦急。 如何能不急? 两个幼女被群狼环伺,眼瞅着要被族人吃干抹净,而他却力有不逮。 如今,总算是落下一桩心事。 “既然入赘,那让他改姓!”温老爹想得更为长远,“文书上要挑不出半点错处。既然做了我温家倒插门的女婿,可别想着什么三代还宗的事儿!生意上的事…不许让他染指分毫!他若敢有半分异心,叫他绝没有好下场!” 温婉笑道:“等先办了婚事,堵住了族人们的嘴再说吧。” “家里的账本也得藏起来,别让他看一眼。对了,他可认字?” “啊…不知。女儿明日去探探。” 温老爹见过温婉瞧那赵恒时候眼睛发亮的样子,都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温老爹打定主意,一定要耳提面命,让温婉时刻警醒。 温柔乡…最致命呀。 “可惜,脸上有印记。”温老爹破天荒吃了一整碗饭,说话也中气十足了起来,“不然的话,还有你爹当年两分风采。” 爹你是认真的吗。 人…至少…不应该这么自信的吧。 您能不能瞅瞅你自己头上那稀疏的脑壳顶啊? “切记,越好看的人越会骗人,不分男女。那小子空有一副皮囊,偏脸上有印记,又是妾室所生,必然生活得十分不易。” 温婉以为温老爹对这个未来女婿产生了两分心疼的时候,温老爹又补了一句,“所以这种人一般心狠手辣满腹盘算…你不得不防。” 温婉“嗯嗯嗯”的点头,手上不停,夹菜不停,双臂舞得飞快,哼哧哈哧埋头干饭,直到吃得满头是汗。 她要把上辈子丢失的那五年全都补回来! 温老爹表示:没眼看。 孩子吃饭这架势跟并州那边的难民差不多。 温老爹没忍住说了一嘴,“你慢点吃。从前吃饭像是小鸡啄米,如今倒像是山匪进村。” 温婉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的说道:“哎呀爹,陈妈做的饭可真香啊。府内一绝!无人能出其右!” 身边伺候的绿萍如遭雷击:什么,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你明明昨天才说我做的菜是温府里最好吃的! 所以终究是错付了是吗? 温婉吃完饭后,坚持百步走。 温府依次亮起灯笼。 温婉沿着府内,走一圈,她估摸着大约有一公里,两圈足够克化。 大陈朝女子以纤细柔美为审美主流,但是生过大病的温婉却不以为然。 只有敌人才希望你纤细柔美。 她要做一个健壮如牛的跑马汉子。 看着这一圈圈空地,温婉真想来个大改造,增加一些撸铁的设备。 哼,柳姨娘,我也能跟你一样长腰细腿! 而老仆则在一旁和温婉细细的说起温老爹这两日的近况,“老爷今日骤然听闻小姐好事将近,当下多喝了一碗汤,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下午请严大夫来给老爷请过脉,严大夫说自从上次老爷吐血以后,反而肺脏滞气疏通,若是调养得当小心照顾,假以时日定能好全。” “当真?” “千真万确!严大夫亲口所说!”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给严大夫多多的席敬。请他务必好好调养父亲的身体。若父亲这次能平安康健,他就是我温家的大恩人!” 刚说完这话,柳姨娘那边派人来给她递了个消息,说赵恒要见她。 温婉估摸着这次见面应该属于三轮或四轮面试。 今晚过后,大约就要发offer。 “绿萍呢?”她问。 “她去后院抓鸡去了。说明天给姑娘弄个天下一绝的叫花鸡吃。”红梅自告奋勇,“姑娘,我想去看看姑爷长啥样。” “好。见了可别声张。” 红梅不解:“为啥?不能跟姑爷说话吗?” “人既然是抢来的,咱们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红梅懂了。 自家小姐一定是用不可告人的手段骗来了姑爷。 好啊。 男人就要笨笨的才可爱嘛。 温婉带上红梅去往柳姨娘的小院。 柳姨娘便来通风报信,汇报赵恒今日的吃喝拉撒,还说那小伙今日还下地走了两圈,身体恢复得比常人更快。 只不过一个下午都坐在窗台发呆,又担心赵恒是不是脑子不好。 温婉便笑:“不至于,瞧他挺聪明的。” 一进屋,果然看见赵恒已经下床。 他穿一件白色的棉麻宽袖外衫,身形高大清瘦,肩宽体阔,坐在那里手长脚长仿佛没地方摆。 只不过面色仍然苍白。 温婉含笑走过去,“赵公子今日气色好了许多。果然一百两的人参有用。” 温婉特意将重音停顿在“一百两”三个字上。 咱就先别管,有没有人参这个事。 020 最终面试 赵恒虽然失忆,却总觉眼前这小娘子说话怪怪的。 她好像习惯性的说话带上价格。 尤其是昨日她们三人离开的时候,他总感觉她们在一唱一和。 赵恒不愿揣测温小娘子是在挟恩相报。 毕竟她救了他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温婉和赵恒相对而坐。 温小娘子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笼纱对襟水袖外衫,小巧雪白的耳垂上点缀着一颗珍珠,她脸很小,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行动坐卧之间总是眉目含笑,叫人一看就身心舒展。 “听柳姨娘说赵公子有急事找我?” 柳姨娘? 哦,应该就是今日频频偷看他的那位大姐。 “是。既然你我先前有婚事之约,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有些问题想请温小娘子指教。” “指教不敢当。您有什么但说无妨,我知无不言。” 懂的。 最终面试。 温婉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 “温小娘子……”赵恒指了指自己眼角下的乌青胎记,“不介意我这张脸吗?” 古人重外貌。 这个外貌指的是身体有无损毁或刺青。更忌讳脸上有伤疤或印记。 甚至脸上有胎记或天上残缺者会被家族视为不祥之兆。 温婉的视线落在他右边眼尾处。 那里有一团大约四分之一个手掌大小的乌青。 好吧,是有一点点有碍观瞻。 可是大哥,你都有八块腹肌了! 温婉很想说,晚上灯一关,黑灯瞎火的,这摸到的东西可远比看到的东西实惠。 “不介意。”温婉答得很真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脸上有印记,是你无法改变之事。再说我温婉招婿,只看重人品和性格。” “我无法改变,但温小娘子却有选择。” 不是大哥,我真没选择。 你要不要去看看屠二爷拉回来的另一个货啊! 而且大哥,我是招婿不是嫁人啊,我能招到一个身体康健、不家暴她、不杀人放火的她已经谢天谢地了喂。 赵恒看见对面小娘子微微蹙眉,眼睛里是恰到好处的我见犹怜。 不得不说,略有些刻意和拙劣。 却也不乏可爱。 “赵公子,你被嫡母和兄长追杀,无处可去,需要一处遮风避雨之地。而我父亲膝下凉薄,没有儿子支应门户,我急需招婿保下父亲挣下的万贯家产。你我虽然是各取所需,但却逃不过因缘际会四个字。既然是天赐良缘,我又怎会嫌弃上天馈赠给我的礼物?” “何况。我更看重赵公子人品贵重,而非皮囊样貌。” 女孩子声音定定的,回响在房间内。 很沉稳。 很冷静。 莫名给人安定之感。 温婉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赵恒看一眼温婉,也不知他到底信了没有,又问:“那温小娘子如何看待夫妻二字。” 懂。 最后答辩了。 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作为一个订婚又被退婚的人来说,在“夫妻”二字上十分的有发言权。 什么是夫妻? 什么是家庭? 婚姻制度起源于父权对血统纯正的渴求,本质是保障每一个男人有自己的奴隶,更是对女性生育权的剥夺和掌控。 而家庭是这个男权世界剥削女性的中介。 “夫妻是……”温婉舌尖一颤,想说的话在口齿间打了个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之中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空气中静默半晌。 七月的夜,蝉鸣将止,风吹树摇。 月亮硕大。银辉如霜。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年轻男子轻轻笑了,眼睛深处倒影出温小娘子的模样,一如水波荡漾,无法停止,“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温婉略垂下头,等待赵恒最后一句话决定生死。 果然。 下一刻。 “温小娘子,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赵恒缓缓站起身来,站到她跟前,随手双手抱拳。 面色含笑。 声音温柔。 “以后…还请娘子多多指教。” 成了! 温婉心中石头落地。 她也站起身来还礼。 脸色郑重,“夫君…未来请多多指教。” 温家有喜。 然而,齐兰亭却也自觉大喜。 他回家时候脚步轻快,晚膳甚至还多用了半碗米饭,就连平日里木讷迟钝的二媳王氏都察觉公爹的喜上眉梢。 更别提李氏和温月。 这不,刚刚走出饭堂李氏和齐家大郎互相使眼色。 今天下午,温家那位大伯爷带着几个族老登门来访,他们密谈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齐家,自那以后齐兰亭便一直心情很好。 许是和温家有关。 李氏有这个直觉。 事关温家,李氏自然沉不住气,这可关系到她未来大半辈子的生活呢。 若是温家那边答应了婚事,公婆自然是想去城里住温家那大院子,到时候现在这座三进的院落花落谁家呢? 齐家如今是三个儿子,却只有两座院落。 “爹,今日咱家可是有什么喜事?瞧您这眉开眼笑的。”李氏的问询带着两分讨好的意味,“也说出来让我们小辈跟着开心开心。” 齐兰亭向来心有成算,这一次却觉得温婉和齐贵立的婚事十拿九稳,因此也顾不得“事以密成”这四个字,他大笑一声,“刚大伯来劝我,言外之意是让我打消让三郎入赘齐家的念头。” “他还说,温家那边已经定了三日后的婚期,定下酒席三十桌,已经广发请柬。” 这话倒叫众人不解了。 怎么就是好事了? 温月急得白了脸,“婚期?老二从哪里找来的小子,为何没有听他说起?” 齐兰亭嗤了一声,“什么小子,这么几天时间他上哪里去找人?我料到就是我们家老三!他定然是同意了温婉嫁到齐家来,面子上却又过意不去,要故意敲打敲打我们,拿乔呢!” 温月喜不自胜,“这个老二!从小心思就多,事关两个孩子的婚事,他怎么还跟我们置气?咱齐家好歹是娶媳妇,若是这席面出了差错,丢的不也是他的脸?” 齐兰亭不以为然,“说不定他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拿捏咱们的错处呢!” 李氏却总觉得不妥,“公爹,若舅舅当真同意温表妹嫁到齐家,为何迟迟不通知我们?” “妇人见识!你也不想想,如今离婚期不足三日,这几天既没看见他温家广而告之的招婿,又没听见他和其他人户议亲的风声,再者,这挑女婿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那么简单。温老二将那温婉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舍得将温婉嫁给不知底细的小子?” 021 谁急了 “更不要提,那温婉本就对三郎有意。姑娘家家,情郎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她找不着北。她若是执意要嫁三郎,难道老二还能扭得过她?” 齐兰亭训斥了李氏,李氏不敢再说话。 “温老二早该想通,温婉嫁谁不是嫁,不如嫁给咱们齐家,那是亲上加亲!你们且看着,现在是温老二比我们急!” 温月却不同意,温维明到底是同胞兄弟,她既然已经占了便宜,何必还要去争那口气。 于是她劝齐兰亭,“到底女方家面子薄,姿态端得高高的,才显出女儿贵重。咱们既然得了好处,不妨做低伏小一回,这口气哪儿有三郎的婚事要紧?” 齐兰亭本就有此打算,不过是借着温月的口说出来罢了,“没错,天大地大都没有三郎的婚事大!他温老二嫁女要端这个架子,我就让他端个够!去,叫三郎过来,咱们明日去温家,给他岳丈磕个头——” 温月却更着急,这眼看还有三日便要娶媳妇儿,家里却什么东西都没置办,她连忙吆喝两个媳妇儿,“老大老二媳妇,赶紧的,现在就去联系席面和帮工!这娶媳妇儿可不能马虎,温婉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咱这席面不能办得寒碜!聘礼呢,三金呢,得去百巧阁置办,得足金实心的,可不能丢了咱齐家的脸面!” 还有杀猪的、洗菜切菜的、迎客的,至少得准备几十上百桌的席面吧?前后屋子都得打扫,聘礼得准备、迎亲的步骤,还有齐家老家那些亲戚们都得连夜去请。 三天哪里够?! 温月想想已经焦头烂额。 “哎哟,真是忙不完的事情,老二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温月不停抱怨着,语气里却全是得意。 唯有她两个媳妇心头不是滋味。 合着就温婉嫁进来大开一百桌席面,还得去百巧阁那样的金店去置办行头,她们进门就一根簪子一个手镯打发? 不过转念一想。 温婉带着丰厚嫁妆入了齐家的门,难道不会补贴婆家?她们也就自然跟着沾光。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字,命! 齐家人欢天喜地的等着天亮去温家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而赵恒赵恒早就被人一顶软轿接到温府之中,且被安置在后院紧挨温维明的房间。 婚礼倒计时,两天。 赵恒一路走来,瞧见温府那座四进的院落,辉煌大气,家中奴仆众多,少数也有二三十人。 作为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这个岳丈大人算是财力雄厚。 一路红毯铺地,红绸漫天,大红的灯笼排排高悬,窗柩上到处都是惹眼的“囍”字。 满屋飘香,角落里摆满一坛坛碧芳酒,上面用红布盖着,以免提前散了酒味。 仆人们全都身穿彩衣,忙前忙后,为大婚之日做准备。 赵恒总觉得…这种感觉荒诞而不真实。 可是。 他既然和温娘子双双入水有了肌肤之亲,又曾金口玉言许下上门入赘的承诺,那么即使失忆,即使心有不甘,他也必须信守承诺。 若他不肯上门入赘,只怕温家族老会生吞活剥了温小娘子。 那样一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姑娘,怎么有手段和力气对付温家那群族老们? 更何况,他连那定情香囊也交了出去。 可想而知,他失忆之前,也是喜欢温小娘子的。 也罢。 既然他被父亲母亲不喜,生他的小娘已死,又被手足追杀。眼下落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的凄凉局面,那为何不能舍了这肉身去做倒插门女婿? 听起来…倒有种痛快的意味。 温婉。 以后就是他赵恒的妻子。 他自当敬她爱她。 而他的未婚妻今日穿一身烟霞色的对襟褙子向他走来。 他心中安慰自己:至少未婚妻容貌丰美,脾性…也乖巧懂事。 上门为婿,虽然听起来不体面,但美人在怀、吃穿不愁,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这样一想,心中最后那一点不甘也淡去。 他的未婚妻很忙,从他睁开眼后的这几天,温婉几乎每日都会出门。 据他所知,温家是平县附近最大的酒商,播州小有名气的碧芳酒正是出自温家酒坊。 温婉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 偶尔是一碗西街的馄饨,偶尔店铺买的点心,偶尔是竹编的蚂蚱。 赵恒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他虽然失忆,却总觉得自己脑子里随时紧绷着一根弦,就好似…前半辈子征战沙场,平生不得闲。 温婉说他争家产失利被追杀。 那或许便说得通。 身为庶子,又被嫡母和兄弟不喜,在自己家中必然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今日温婉带的是一束野花。 她进门时总是照例关心他一句,“阿恒,今天可好些了?” 随后不等他回答,便将花插在窗台的花瓶之中。 陈妈、红梅、绿萍都是她的心腹。 自赵恒搬进来,便被四面八方严密监视。 温婉刚回府,陈妈就已经整理了今日赵恒的行程,包括但不限于他在树底下坐了半个时辰,吃了半碗米饭,又沿着温府慢慢走了两圈,跟哪些仆人说了话,又去温老爹房了呆了半个时辰。 “哎哟,这么大个小伙,吃饭跟小鸡崽似的。” “大鱼大虾一点不能沾,沾了就起疹子,娇气得很。” “也不爱吃荤腥,还说什么过午不食,腹胀不食,讲究还挺多,不知道的以为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呢。” “瞧着姑爷像是认字呢。今日他还去小书房坐了片刻,我瞧见他翻书来看。” “可惜,就是脸上有胎记。不然姑爷那长相…不知要迷死平县多少姑娘。” “那小子瞧着还真把温宅当自己的家,过得十分惬意自在,不见一点寄人篱下的拘束。” “不过最让你陈妈我看得上的,是这小子眼神规矩,遇到宅子里年轻漂亮的丫头,不曾多看一眼。至少目前看来…姑爷不是爱拈花惹草的人。” 陈妈也知道赵恒并非什么穷困潦倒之辈。 屠二爷说得清清楚楚,这小子是走镖的,这年头有点手艺的人过得都不会差。 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只不过配她家小姐是万万不够的。 托陈妈这位高级间谍的福,温婉成功掌握赵恒的吃喝拉撒情况。 不过温婉也知道陈妈只是爱碎碎念而已,因此随她去,只是嘱咐她莫将赵恒看得太紧。 022 两家对峙 整个窗台,仿佛随着那一束花,那和小娘子烟霞色的衣裳变得鲜艳生动了起来。 “后背和前胸的伤已经结痂。大夫说不出半月便会好全。” 嗯。 不影响成亲就好。 她可不想影响她造继承人的大业。 温婉心中跟了一句。 “在家中住得可还习惯?父亲可有刁难你?” 赵恒摇头,似乎在他看来,温老爹的刁难也不算大事。 他明白。 不知底细的上门小子做了女婿,当岳丈的肯定要敲打立威一番。赘婿的日子不好过,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温老爷子对你很是宠爱。”赵恒笑着说道,前几日因失血过多的脸如今也被滋润了两分,看起来更显红润,“今日老爷子提出,让我改姓温。甚至连名字都为我选好——” 温婉眉梢一挑。 完了。 不防备温老爹这一手。 温老爹也操之过急了些,应该至少等婚事办了再说这些。 更何况,去父留子的父,姓什么有所谓? 生出的孩儿姓温不就行了? 温婉故意做出生气的模样,“好端端的这又是闹哪一出?爹爹怎么这样?我去说他。” 赵恒却捉住她的衣袖,不许她走,“无碍,我只说考虑考虑。老爷子大病未愈,你莫去激他。” 温婉叹息一声。 说出了所有男人都会说出的那句台词。 “夫君…你受委屈了。”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必须无比真诚,眼神务必不避不让,要让对方感受到你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她干脆顺势反手握住那人的手。 “你放心,赘婿这身份不过是搪塞外人的借口,无论爹爹怎么说,无论外人怎么说,成亲以后,你我夫妻一体,互敬互爱,互帮互助,生老病死,不离不弃。总之,我认定你了。” 果然,美男被她哄笑。 赵恒又发现温婉身上另一个特质。 这小姑娘…看着文弱,但其实很大胆。 世间少有女子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说这些“不体面”的话。偏偏她信手拈来,直通通的,面上没有一丝羞意。 尤其是每日嘘寒问暖,随手带的小礼物,恰到好处的关心,讨好他的手段层出不穷,总让赵恒产生一种温婉其实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 男人也轻轻握住她的手,眼神幽幽,“温掌柜最好记得今日所说。我这个人…可是很记仇的。你要是欺我瞒我,我可饶不了你。” 温婉立刻右手举起,“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此心负你,便叫我一辈子再嫁不出去,孤独终老。” “不许胡说。” 赵恒的手指落在她的唇上。 热热的。 可那瞬间,赵恒又抽手,笑着说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今日出门,我还给你带了礼物。”赵恒老早就看见她放了个木盒在桌上,温婉打开,取出一枚半遮式的银色面具,“阿恒不要胡思乱想,之所以送你面具,主要是为了保护你。” “此话怎样?” “你曾跟我说过,你那嫡母和兄长甚是歹毒,务必要你的性命才肯罢休。两日后便是你我的婚期,到时候温家大摆宴席,若席间有人认出你的样貌,反而引祸上身。” 这借口无可挑剔。 小娘子眼中的担忧也不似作假。 “我特意为你做了这面具,这一段时间你就戴着面具出入温家,等过一两年,事情平息了,温家也度过危机,再解开它不迟。” 既然要去父留子,怎能让更多人看到赵恒的面貌? 温婉心中暗道:兄弟,对不住了。 实在是…她想要个孩儿,却不想要孩儿他爸啊。 赵恒视线落在那张面具上,心中一股暖流划过,轻飘飘的脚下终于有了两分脚踏实地的安心,“难为娘子为我想得如此周到。” 他接过面具,示意温婉给他带上,温婉无有不从。 面具轻巧,刚好遮住上半张脸颊,小娘子身体往前倾,动作温柔的理出他额前一缕碎发,赵恒清晰的闻见她身上的气味。 是清爽的山栀花。 干净、浅淡、温柔。 这是温婉的味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牖,斜斜的落在两人交错的身影上。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一对璧人。 正你侬我侬之间,温婉正犹豫要不要大胆一点,拉个小手,搂搂抱抱一下,好让赵恒尽快适应人夫这个角色,前院就传来一阵骚动。 隐约间听见齐家人的声音,温婉只好放弃一闪而过的猥琐想法,拍拍赵恒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好生歇着,昨天跟你提过的豺狼虎豹们来了。” 赵恒很担心,“我陪你去会会他们。” 温婉却不肯,“好生养伤。莫误了洞房花烛的大事。” 一句话撩得赵恒面红耳热。 而前院,齐家人正和温家仆人们闹得不可开交。 温婉在不远处听了一会儿,原来是齐家人以亲家身份来拜会温老爹,却看见温家张灯结彩,又听起仆人说什么姓赵的姑爷。 齐家人不肯相信煮熟的鸭子飞了,便和仆人争论起来,此刻正往温老爹的方向去讨要说法。 温婉心中冷笑。 还敢找他们要说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温老爹这几日眼瞅着身体好转,她怕齐家人将温老爹气出个好歹,只能加快步子去拦人。 齐兰亭自认沉得住气,可此刻却急得团团转,一看见温婉,也不顾满院子的下人,张口便兴师问罪:“婉丫头,这定好的婚事…板上钉钉…怎可改变?” 温婉站在台阶之上,身后跟着陈妈和红梅,居高临下的挥挥手遣散满院子奴仆后,这才慢吞吞的给两人行礼。 齐家人,几乎来齐了。 就连上次不曾露面的姑父齐兰亭也出现了,还有病重不能下床的齐贵立。 温婉笑得不咸不淡,“姑母,姑父,这婚期定在后日,若是送礼的话…来得略早了些。” 温月脸上挂不住,又看一眼宅子里满目刺眼的红,声音也带了两分不悦,“婉娘,你当真要招那个什么叫赵恒的小子为赘?这是几时定下的婚事,怎么我们这些长辈都不知晓?我还以为…” “温婉的婚事,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温老爹在老仆的搀扶下慢慢走向正堂,相较两兄妹上次见面,温维明脸色红润,只除了整个人依然瘦削之外,瞧着倒不像是族老们说的要咽气的样子。 023 姐弟反目 温月心中直叫不好,却只能硬着头皮问:“阿弟这是什么意思?两家不是说好,让温婉嫁入齐家,你我两家亲上加亲。怎么几天不见,阿弟就变了心意?” 温维明心中对这个长姐不可谓不失望。 自他病后,温月便不曾上门探望过一次。 这一次急急登门,看这情形,怕是误认为他同意了这门婚事。 难怪这一家人各个脸色难看,颇有气急败坏之色。 温维明难得对温月出现疾言厉色,“什么亲上加亲?阿姐莫要空口白牙污我女儿清白!既说两家有婚约,可有白纸黑字为证?可有媒人做证?可下过聘礼可交换过生辰贴?” 齐家人傻了眼。 当初两家有意让齐贵立入赘温家的时候,温维明还想着拼一把三胎,争取生一个儿子;而温月则嫌入赘的名声不好听,可又贪恋温家的钱财,因此也是左右摇摆。 两家心照不宣,偏偏各有盘算,谁也没有将婚约写到纸上。 口说无凭,何以为证? 说破了天,这门亲事也做不得数。 也正是如此,前段时间才让齐家钻了空子,好好的拿捏了一回温维明。 哪知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他齐家了—— 齐兰亭和温月双双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再有两日,便是我温家招赘的好日子,阿姐若是还念手足之情,就来喝一杯喜酒。若是再提这些混账话,就恕弟弟我招待不周了。” 温月从未被温维明这般冷脸相待,面色青白的愣在原地。 齐兰亭却不肯相信婚事黄了,“老二,你就算气我和温月先前摆你一道,可两个孩子是无辜的呀,就说我家三郎,和你家温婉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难道你要为了跟我们置气…活生生拆散这对苦命冤枉吗?” 啥? 谁跟他是鸳鸯? 你信不信我告你诽谤哦。 齐贵立一走进温宅,看见这满院子的红灯笼,喜得双腿发软。又想到即将和温婉成亲,胸膛一片火热,哪知却突然半路杀出个什么“赵恒”—— 他如坠冰窟,急得眼睛都发红,“舅舅,表妹嫁到我家,既能守住温家家产,两家亲上加亲不说,日后我也不会被人耻笑,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为何执意改弦更张?” 两全其美? 合着都美到你一家去? 温婉觉得自己的拳头很痒。 温婉好不容易忍住那句“没有镜子你总有尿”,面上做出一副疑惑懵懂的模样,“三表哥,我何时说过我心悦于你?” “有些话,我本不想说。” “但若不说清楚,又徒惹三表兄误会。” “三表兄你文不成武不就,自诩读书人,可十七岁还未有任何功名傍身,可见于读书一事上并没任何天赋。年纪轻轻,一场落水就让你缠绵病榻半年,可见身子有缺。论外貌,你也是中人之姿;论家世财力,我想整个平县也没人越得过我温家。” “我放着金尊玉贵的生活不过,要跑去你齐家受苦受累,我是…魔怔了不成?” 温婉眼神含笑,语气温柔,可内容却咄咄逼人。 齐家人的脸,全部齐刷刷的变色。 陈妈和红梅扭过头,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假装很忙的望天。 好吧,小姐根本用不上他们帮忙。 大姑娘,你还不如直接说让他们撒泡尿照照自己。 齐贵立不肯相信温婉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表妹性情温柔,对他更是无微不至,怎么…今日这般面目可憎? 不。 一定是表妹生气他姗姗来迟。 表妹对他有情。 丫头,别嘴硬了,你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表妹,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气我,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不然你不会收我那么多的礼物。” “啊?”小娘子脸上笑意极淡,“我以为那是回礼。” “什么回礼?” “每次姑母来我家都从未空手离开,米面、粮食、酒水、布料装了一马车,我想姑母总不至于来打秋风的,两家礼尚往来,我就以为…姑母遣表兄回礼。虽说表兄送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两家情意如何能用金钱衡量?因此我也派丫头小心保管在库房之中。” 齐贵立面色发白,浮现不可置信和痛苦之色,“你将我送你的礼物…存于库房?” 那不然呢? 冬天烧来暖手啊? 全都是一些手工艺品,还有齐贵立自己写的字画一类。 一件值钱玩意儿都没有! 穷还要把妹,还要把富家妹。 抠死你算了! 当然不可否认原主必定对齐贵立有情,否则也不会将齐贵立送的那些DIY礼物小心珍藏。 只不过原主这身子被她夺舍以后,她立刻挥刀斩情丝,命人把齐贵立送的所有礼物都扔进库房里了。 年纪轻轻的,谈什么恋爱。 齐家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此刻全都脸色分外难看,尤其是那齐兰亭。 今日这事,本就是他作为当家人稀里糊涂的决定,如今温家骤然反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叫他如何在几个小辈面前抬得起头来? 此刻箭在弦上,也来不及思考和温家人决裂的后果,齐兰亭衣袖一拂,“好哇,温老二,没想到你表面疏财仗义,背地里却看不起我们这些亲戚。既然如此,两家也没有来往的必要!我齐家日子过得去,不至于讨饭到你温家大门!” 说罢不顾众人兀自离去。 妈妈的,你有骨气倒是把以前拉回去的东西给老娘还回来啊! 都是我爹的! 四舍五入都是我和温静的! 温月看看温维明,又看看离开的齐兰亭,左右为难。 她可不想和娘家胞弟决裂。外嫁女若娘家无兄弟支应,那就真是如浮萍飘零,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没地方说去。 她心中对于温维明反水一事也不痛快,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好捏着鼻子道:“阿弟,你姐夫说的都是气话…你我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莫为了这些事伤了和气。两日后我一定来喝大丫头的这杯喜酒。” 温维明心中同样有气,想平日齐家来温家,哪次他不是三留四留,好茶好饭的招待? 没想到升米恩斗米仇,齐家先摆他一道不说,如今事与愿违,倒还埋怨起他来? 他图个什么? 真当他温维明是泥捏的不成? 温维明不耐的挥挥手,不言语。 温月自讨了个没趣,连忙带着齐家几个小辈去追齐兰亭。 024 雪上加霜 等他们走后,温维明才望向此次的罪魁祸首。 温婉低着脑袋,扣着手指,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温维明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无奈叹气,“你心中有气,为父知晓。但…他们毕竟是你长辈,说话怎能这般不留情面?” 啊。 她留了啊。 大大的留了啊。 不然按照她的性格,早派人上门去抢回齐家之前从温家扒拉走的东西了。 她冤枉啊。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听起来是快意恩仇。但是…人活一世,哪个又能真正跳脱方圆之外?我们温家是开门做生意的,什么牛鬼蛇神都会遇到,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若是将人得罪狠了,那起子小人在背后使阴招,才让人防不胜防。” 这话,温婉倒是赞同。 她重生这些天,确实过得太惬意。 从前因为病痛折磨,诸多事情,温婉只有隐忍二字。 忍着疼痛,忍着伤心。甚至因为虚弱,晚上在卫生间摔得满嘴是血爬不起来,她也强忍着不发出一声。 不忍着,父母和妹妹又要半夜为她忙得四脚朝天。 所以温婉上辈子修行最多的便是一个“忍”字。 重生后,她拥有健康的身体,强烈的食欲,以及一群真心实意为她的人,她确实想率性而为一次。 想想从前在地产公司的时候,那些被延迟交房的业主们拿凳子砸破她的头,她顶着满脑门的血,脸上笑容依旧无可挑剔:尊贵的客户,我没事的,您的手还好吗,您的凳子还好吗。 果然。 大爷做久了,完全忘记当孙子是什么滋味。 温婉这回语气显得真心实意,“爹,女儿明白了。” 下次得表面哭唧唧,背后再重拳出击。 “老爷……大姑娘!你们没事吧!” 柳姨娘如同炮仗似的冲过来,背后跟着一、二、三……七个兄弟,各个虎背熊腰人高马大,拿菜刀跑过来的时候面目狰狞,双乳抖动,犹如一座移动的巨型大山。 温婉瞪大眼。 这就是柳姨娘家的葫芦娃七兄弟吧? 瞧瞧其中两位兄弟,围裙上还沾着两根油腻腻的肥肉细条。 这是…刚从杀猪摊子上拽过来的? “姨娘!”温婉喊了一句,又冲她身后的人微微福身行礼,七个壮硕的汉子哪里见过温婉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一时面红耳赤,有的往后退,有的假装很忙,有的将菜刀藏在身上。 愣是没一个敢正眼瞧温婉的。 “我听说齐家来找茬,连忙抓了几个弟兄们过来。家里没事吧?” 柳姨娘四下看一眼,确定家里没什么损失后,才放下心来,温婉也笑道:“没事——”又顾忌温老爹的颜面,“姑母来给我们家贺喜呢,说要来吃喜酒。” 柳姨娘在温家十年,哪里不知道那齐家人心眼屁眼都是黑的,只不过她为人妾室,不好说大姑奶奶的是非,只好道:“没事就好。刚在宅子门口大路边还遇到他们了,他们马车自己坏了,说咱们家晦气,又说不会放过咱们,叽里呱啦一大堆,我也就装没听见。” 温婉看着柳姨娘那视线乱晃的样子,内心:我信你个鬼哦。 说不定就是你派人把人家马车弄坏的! 温维明是商人,最讲究避谶,而温婉婚期将至,本就听不得“晦气”两个字,此刻听见齐家人背后蛐蛐,一下来气,“他家还有脸埋怨?买不起镜子他总有尿吧,实在不济我撒泡尿让他照照他是个什么货色!” 温婉:老爹,不要抢我的台词。 您老人家人设崩塌了喂。 还有,柳姨娘你那一脸崇拜是什么鬼! 恋爱脑可真难杀。 温老爹发完这一通火,看着女儿那清澈懵懂的目光,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哎呀,怎么就没忍住在女儿面前屎尿屁的? 尴尬。 得想个办法囫囵过去。 温老爹揉着太阳穴,一副虚弱的样子,示意老仆来扶他回去,“气得人头疼,怕是又病了,赶紧回去喝一口参汤吊着。” 温老爹脚底抹油。 柳姨娘则眼露心疼,恨不得贴身上去伺候,却被她其中一个兄弟逮到:“走,跟哥哥回家,温家都不要你了,你再粘着那姓温的…爹一定打断你的腿!” 另外一个壮汉也夹起柳姨娘,“大哥说得对,今日要不是你说温维明快死了,我们几个才不跟你来!走,回家——” 话毕,不等柳姨娘挣扎,她那兄弟一左一右的架起她便往外拖。 温婉满头黑线。 这…这…别人的家事,她也不好掺和啊。 为了温家的财产转移计划,只能先暂时委屈柳姨娘一阵。 等温家局势稳定,她再想法子解决柳姨娘此事。 闹完了这一场,院子里才重新忙碌起来。眼看婚事在即,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齐家的事情如风过无声,掀不起半点涟漪。 红梅跟着温婉,见她一直发笑,忍不住问:“姑娘笑什么?” “我啊。笑老天有眼,能不能再施法让他们一出门就掉沟里、一吃饭就噎住、一上茅房就没草纸——” “啊?”红梅不解。 倒是不远处屋内的赵恒眉头轻轻一皱。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听力似乎异于常人。 正堂离他住的房间相隔数十米,可刚才那场热闹…他却听了个全须全尾。 齐家三郎是吗? 早知道就直接半路拦道杀人,何必费力气割断他们车毂? 不过…他以前真是走镖的吗? 仿佛杀人这件事…是藏在骨血里的本能。 他不惧怕,反而兴奋。 齐家回去急不急不知道,但温婉很急。 婚宴的事情自有温老爹和陈妈忙活,她依然忙得四脚朝天,她花了四天时间理清安阳县的账本,才发现收支不平、乱收乱支、账目不清那都是基础问题,关键问题是安阳县酒肆的盈利一直在下降。 眼瞅着明日便要成婚,被她打发出去石账房家中索要账本的红梅,回来时带来了一个惊天消息。 “石掌柜跑了,老婆孩子都不见。我问了左邻右舍,两天前有人看见他拉着全车家当离开了,说是老子娘不好,他得回去照顾一段时间。我悄摸寻进了那宅子里,里面空无一物,锅碗瓢盆啥都不见了,哪里像是还会回来的样子?我又不死心,连床底下都找了,没找到账本。” 025 单身夜 窗外高悬红灯笼。 光血红血红的。 外面灯火通明,早有帮忙的族人们提前到达宅院,为明日的婚事忙前忙后。 席面得很早就准备。 这一夜,温府仆人得忙一宿。 温婉身上还穿着喜服内里,成亲的试妆发髻只做了半截儿,此刻她一脸紧绷,敲了敲桌上的账本,语气听不出喜怒,“姓石的跑路了。” 屋内还有临时被召集过来的柳姨娘和屠二爷。 这样大的事情,温婉对温家情况又不熟悉,只能寻这两人来做参谋。 柳姨娘拧紧眉心,“石金泉跟着老爷的时间可不短。” “他前几日已经来和我说过辞呈的事情。父亲生病这半年,底下闹着走的人不在少数,我便没放在心上。” 自温维明病重以后,原主全心全意照顾了两三个月,那时候酒坊还能维持运转。 可渐渐的,温维明病入膏肓,几个酒肆的伙计们也开始人心浮动。 急着寻求新出路的、生怕温家赖账的、趁机中饱私囊的,温家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说到底,都是怪她这个温家继承人。 这帮人跟着温老爹许多年,怕一朝易主,生意不稳定。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 没带把。 他们更没信心。 就是这么朴素却无法反驳的道理。 红梅咬唇道:“大姑娘,咱们报案吧,账房卷走账本,这是重罪。官府广发海捕文书,姓石的跑不掉。” “不妥。若是报官,债主们知道账本丢失,必定全部上门讨债。官府没找到石金泉,我们倒是先被人吃干抹净。这件事是我失察。”温婉迅速做了自我检讨,“当务之急是摁下此事,切勿声张,先找到这个石金泉。” “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屠二爷立刻领命,却有顾虑,“他既然早有祸心,肯定有所准备。想找到他,估计很难。大姑娘得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先尽量找。”温婉也不乐观,“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他留有后手。” 柳姨娘一颗心也往下坠。 大陈朝的账房几乎都是东家的贴心人,不是至亲便是心腹,和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除非是东家摊上大事,账房为求自保跑路或供出主家外,一般来说,账房都会在一处主家干三年五载,甚至终身。 也就是说。 石金泉的跑路…要么是中饱私囊怕被温婉查到,要么是温家账目有大问题。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现在的温家来说都是致命一击。 “这狗东西!”柳姨娘急得唾骂一声,“眼瞅着就是大姑娘的大喜之日,他倒是会选日子!明知道那些债主们都盯着咱家呢,等婚期一过,定然有人上门讨债!如今没了账本,这欠不欠钱、欠了多少,不全凭别人上下一张嘴皮子?” 温婉示意柳姨娘冷静,“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父亲身子刚好了没两日,大夫说切忌急火攻心。明日又是我成亲的日子,这种节骨眼上,万不能生事。不能让外人看出咱们露了怯。” 柳姨娘被她说得眉心直跳。 还真是,都赶到一块去了! 屋内一盏幽幽烛火,衬得那小娘子面孔幽幽。 “柳姨娘,还要再麻烦你将你那几个兄弟请过来镇镇场子。明日的婚宴,务必一切顺利。” “屠二爷,你先去找石金泉,随后再摸排一下最**县有没有新开的酒坊酒肆,或者石金泉有没有跟其他酒坊接触,他最后几天在平县都见了哪些人,有无欠债等。” 屠二爷一下明白,“大姑娘是怕石金泉还有同伙?” 温婉也说不出子丑寅卯。 从前原主并不操心家中庶务,也只见过石金泉几次,石金泉是什么样的人,她没有发言权。 “我爹待他不薄,两个人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他突然背刺我爹,背后必有原因。一切只能先以婚宴为主,只要顺利办了这婚宴,族老那边说不出话来,到时候咱们再来说石金泉的事儿。” “柳姨娘,这几天你也帮着去打听打听,看看平县内还有没有其他账房。” 温婉语气又一顿,账房这玩意儿,每个铺子都有自己固定的账房先生,除非哪家铺子倒了才能临时流通出账房来。若要临时抓瞎,还真不好找。 “咱们平县郊外不是有个青山书院吗,那儿总有读书认字的吧,找一两个寒门子弟,暂时先顶过这段时间。” 等两人离开后,温婉才轻轻叹气,随后支起手肘揉了揉太阳穴。 望着满院子的大红灯笼,还有墙角摆放的各式鲜艳花卉,这无一不提醒着她,她要结婚了。 想起从前,父母总是小心翼翼的避开“男朋友”“结婚”“生孩子”这一类的字眼,甚至家中同辈兄弟姐妹的婚礼、满月礼也从不要她出席,生怕她触景伤情, 然而现在,她要在这个异时空,完成上辈子都没有完成的大事。 和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男人。 温婉心中沉沉的,半点喜悦也没有。 夜色深沉,后院的仆人们还没有歇息,锅碗瓢盆碰出个清脆声音,全都在为明日的宴席做着准备。 而她这位准新娘,却在对着账本发愁。 安阳的账本如此混乱,其他几个酒肆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想合并成一本收支有度账目清晰的账本,少不得要请人细细盘算。 最要命的是。 石金泉不仅带走了账本,还带走了温家和所有上下游供货商的合同、借条、欠款凭证、收据等。 也就是说,现在的温家被石金泉玩了一手灯下黑给一锅端。 温婉正头疼呢,冷不丁听见窗柩上断断续续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温婉推开窗户,探出头去。 窗台上的支杆被人拿走,随后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探了进来。 赵恒穿一身玄色绸衣,乌黑发丝以一顶竹冠束之,在月色之下完全显露出五官锋利的轮廓。 他刚从院子处走来,路过竹林,右肩上还有一片竹叶。 只身入内的时候,风吹来他身上沐浴后皂角的香气。 他将支杆撑起窗柩,又看一眼温婉,笑吟吟说道:“明日便是你我成亲的日子,娘子为何苦着一张脸?可是…后悔这婚事了?” 026 宜嫁娶 “哪里。只不过…成婚前夜…夫妻双方不是不能见面吗?”温婉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暴露在桌上的账本翻面覆住。 赵恒自然看见她的小动作。 温家人防备他,是人之常情。 或许有朝一日,他的娘子…会真心信任他。 赵恒无视她的小动作,笑道:“有些紧张,睡不着,想看看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激动得难以入眠。没想到新婚前夜,温掌柜却在看账册。” 温婉的谎话张口就来,“本来也是睡不着,所以才起来看账本的。” 男人嘛。 两句甜言蜜语,能哄得他找不到北。 果然赵恒脸上浮起笑来,“娘子的爱好真是别致。” “听说今天爹爹又叫你过去听训了?”两个人隔着一扇窗牖,皓月当空,青年男女,在后厨房忙得一片热火朝天的情况下,难得有时间说两句体己话,“我爹那个人,本性不坏,他只是担心我。你也知道,温家家大业大,又只有两个姑娘立门户,平日里总免不了受族人欺负。虽说你是招赘入门,但这世上女强男弱的婚姻总归是不长久,父亲是盼着你,却又防着你。” “不过明天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天长地久,父亲总会明白你的。” 赵恒笑道:“我何尝不知赘婿难做这个道理。只不过…或许说来你不信,温家的财产…我当真没有兴趣,你救我一命,又给我片瓦容身,或许不久后你还会生下我们的孩儿,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远比财富来得重要。” 孩儿? 你要聊这个…我可一点都不困了啊。 温婉生怕自己的热情吓坏了赵恒,虽说她心中笃定自己和赵恒不过是露水情缘,可即使如此,若是男方不情不愿…又有什么滋味? 高端的猎人嘛,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于是小娘子略垂了头,面上浮现一抹羞赧,小拳拳轻飘飘的捶了一下赵恒的胸口。 温婉实在没能夹出那一句“你讨厌了啦”,舌尖一颤,嗔道:“夫君的嘴可真甜。” 赵恒适时的握住她的手。 两只手十指交扣瞬间,那男子也是面红耳热。 夜风轻拂,远远的,温婉听到绿萍着急忙慌的在喊“我的鸡怎么还没杀”,紧接着便是厨房那边一阵噼里啪啦的忙活声。 很浪漫。 赵恒没忍住笑了一声,终究是艺高人胆大,趁着这微醺的夜风,鼓起勇气在小娘子额前落下滚烫一吻。 “娘子,早些睡,明日且还有的累。” ——————————————————————— 七月初八,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温宅各处早早挂上红灯笼,仆人们要么穿红,要么腰间系着红绸,皆收拾得整齐又喜庆,整个宅院到处都是鲜花美酒,一片喜气洋洋。 温宅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足了三十六发,红纸被炸得在空中打翻儿,闹得整个西街都听见这巨大的声响。 说是那温家酒商温维明招赘呢! 陈妈和绿萍挎着提篮,早早的就准备了甜嘴儿、木瓜糖等,凡是来道喜的街坊邻居全都有份儿,不多会儿便被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 到了吉时,新郎官着一身扎眼的绿色喜服,半袍样式,腰带上悬着珠串,长身如玉、气质如兰,尤其是那戴在脸上的银制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鼻子和嘴唇,却也能看出这容貌俊秀。 前来吃酒的宾客们无一人被冷落,全都被周到的迎进门招待,众人都好奇温家招了个什么样的赘婿,因此今日赵恒一举一动皆是备受关注。 偏温老爹带着女婿迎来送往,那女婿表现得进退得宜,不卑不亢,哪里有半点赘婿模样。 众人心中疑虑:难不成真让温维明捡了个好女婿上门? 而温婉起了个大早。 古人成婚比现代更麻烦。 昨晚她看账本到深夜,约莫睡了半个时辰就被人叫起来,沐浴、净身、熏香、穿衣、梳头、装扮,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 好在今日婚礼虽然隆重,步骤却简单。 原因无他,只因温婉是招婿,许多嫁娶规矩是能省则省,简便为主。 再者,赵恒本就住在温家,少了迎亲接亲这些步骤,不知省下多少时间。 温婉只把自己当吉祥物,任凭喜娘他们折腾。 胭脂,来。 口脂,来。 妆粉,咱就是说…能不能少来点。 当温婉提出不要将她脸打成调色盘的时候,tony妆娘显然有自己的idea,“温少掌柜,妆粉打得多,多子多孙福气多。” 陈妈立刻热血沸腾的按住她,“给她打两斤妆粉!” 温婉:…… 果然每个tony都很倔强。 而绿萍则趁着人多的时候给她悄悄塞零嘴吃,“大姑娘,今日忙,可能顾不上您,我和红梅袖囊里都揣着吃的,您要是饿了就吱应一声,保管饿不着您!” 饿了一上午没吃东西的温婉,热泪盈盈的抱住绿萍,“好绿萍,我就知道你是最贴心的!” 绿萍便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询问她:“对吧,姑娘也知道我是最贴心的丫头吧?” “对对对,你肯定是最贴心的!” 小姑娘眼睛里似有火苗乱窜,“那我和陈妈…谁更贴心?” 温婉:…… 绿萍你这该死的胜负欲是怎么回事啊? 见陈妈没看向这边,温婉点头如小鸡啄米,“肯定是你!陈妈不可能跟你相提并论。” 绿萍眉开眼笑,“果然。” 她才是小姐心中最最贴心的丫鬟! 而温月早早的就带着齐家两个媳妇登门,仿佛那天两家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似的,她一见面就热情的拉着温婉道了喜,又跑去外面忙前忙后。 只不过,齐家男人,一个没来。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婉今日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跟大姑母较劲儿。 “前段时间不是说温老二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吗?我瞧温老二的气色好了许多,说话也中气十足的,这次他家怕是挺过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温老二心里,就只挂念两个女儿,这不女儿有了着落,人可不精神起来?” 027 砸场子 “哎哟,你们说说,这冷不丁的…温老二的就给温婉招了个女婿,我瞧着还挺不错的,会来事儿,嘴也甜,处起事情来有条不紊的。这好事咋就让温老二给赶上了?” “可不是?阳城那家姓赵的人户也是招赘,那家女婿说都说不利索,整日在赵家低眉顺眼的,过得连奴才都不如!赵娘子若是不高兴了,还能拿鞭子抽他夫君呢!” 有人抱着孩子凑上来,“咋不错?你们没看到新郎官正面吧,戴着面具呢,指不定脸上有疤。不然以那位赵公子的模样,哪儿轮得到温家捡漏?” “可不是这个理?这古往今来,哪个有志气的好男儿能给别人做上门女婿?那肯定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需要靠女方家过活呢!我瞧那赵公子虽然带着个面具,但是待人接物极有章法,不像是个省油的灯,所谓钱财招祸,还不知咱们家这个大姑娘能不能拿捏得住他呢。” 七大姑八大姨们进门就看见戴着面具的赵恒,这新郎官不露脸,自然引得人心里百爪挠心。 尤其是温老二一声不吭就办成这么大的事儿,温家人早早就听说温家今日招婿,一打听之下却谁都没见过新郎官长啥样,于是便有那好事之人拉着温月,“哎哟,他大姨,那温大丫头的夫婿长啥模样,怎的还戴着面具?这今日参加了宴会,却没瞧见真容,回头在路上碰见了怕是都不认识!” 温月见温维明今日这婚事办得热闹,又想到忙活半年鸡飞蛋打一场空,还有那齐兰亭对自己的不满和埋怨,心中忍不住迁怒温维明,可又不愿和温维明就此断了来往。 因此她一面帮着迎来送往,一面又愤愤不平。 若温老二不那么固执,今天这热闹本该属于她温月的。 因此对族人们的询问语气也不耐,“我也没见过,老二藏得紧呢,跟捂大宝贝似的,或许——” 温月瘪瘪嘴,心中酸得厉害,“或许面容丑陋不好见人吧。” 族人们全然不察温月口气中的弯酸,反而直接略过她,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看不像,至少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往那儿一站…拿得出手!” “绝对不丑。我阅人无数,这人丑不丑的,看背影就知道!新郎官肯定不丑,瞧人家那身板、那架势,说是当大官的都有人信!” “我也觉得。他大姨,你这年纪不大,眼睛可不好使。要我说,新郎官瞧着可比你家三郎板正!” 一句话,还把齐家三郎给带上了。 温月又想起那日温婉那番“文不成武不就”的话,羞得齐贵立无地自容,又埋怨她和夫君拆散他的姻缘,险些真病一场,温月就呕得要死。 偏不好在族人面前发作,只能心里暗暗反驳:她家三郎好歹不是去给别人做倒插门女婿! 哼,等将来三郎有了功名,她倒是要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到了吉时,前院鞭炮齐鸣,众人纷纷落座,瓜子、糖果、零嘴先摆上桌,司仪高喊准备拜堂,就见温家那女婿缓步走了过来。 正堂内不少人磕着瓜子说闲话。 无非是说这后生真俊俏、婚事真热闹。 偏就在此时,门口一阵骚乱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群穿着体面的人昂首阔步的走进来,西街酒楼的李掌柜、粮庄的朱掌柜、还有其他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下将本就满满当当的正堂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全都带着小厮,顷刻之间将正院团团围住。 这也是来温家贺喜的? 瞧着怎么不像呢? 各个凶神恶煞,身后还带着健壮打手,到更像是…来砸场子的。 众人全都伸长脖颈去看。也有胆小的见势不对,拉着孩子往后躲。 那领头的李掌柜行至中堂,随后有礼有节的向众人抱拳,“诸位,今儿个是温掌柜大喜的日子,我等本不该这个时候上门叨扰,只是忽而今日听闻温家账房石金泉携账本跑路,此人还带走了欠条、合同、凭据等,我等左思右想,只怕温掌柜今日办了婚礼,明日也学那石金泉跑路,因此只能不顾脸面前来堵门要债。” 婚宴中途,遭此巨变,场中众人无不愕然。 他们倒是听说过温维明病中时有不少人前来要账,但当时温维明昏昏沉沉,要债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没想到如今这温家…竟然连账房都跑了! 温维明乍听到石金泉跑路一事,脸色微变,急忙在赵恒的搀扶下往前,“诸位掌柜,我家账房前几日还来请安问礼,石金泉跟着我数十年,一向是忠心不二,你们从何处得知他携账本逃跑?” 粮庄的朱掌柜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温老哥,你就别装了,兄弟们念及往日和你的交情,没让人一上来砸场子,那已经给你留足了脸面。” 那李掌柜也道:“石金泉早就带着老婆孩子跑了,如今我那酒楼预付了半年碧芳酒的定金,温掌柜,这事儿你怎么说——” “温掌柜,俺们荷香村去年可给你们提供了千斤荷叶,到现在还没结帐呢。俺们小本经营,那荷叶都是乡里乡亲采摘了洗干净送过来的,没缺斤少两、没耽误一点工期,如今乡亲们收不到钱,都围着我家闹事,说我在中间昧钱。您家大业大,何至于欠着乡亲们这几十两银子?” 温维明这辈子还没被人堵着要债,更何况今日是温婉成亲这样的大喜日子,那几百双眼睛呼啦啦全都盯着自己,又一想到石金泉带着账本跑路之事,更是急火攻心。 温维明一下捂住胸口,赵恒担忧道:“父亲!” 而温月则拉着两个媳妇直往角落里躲。 方才眼见他宴宾客,温月还满心嫉妒,此刻竟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想不到温家往日风光,一转眼却被人追上门来要债,这要是传出去,齐家的名声也要跟着遭殃。 幸好,三郎没和温家结亲。 温月心中堵着的这口气,一下舒了出来。 那朱掌柜眼瞅着温维明脸色发白,生怕落个“逼死温家掌柜”的刻薄名声,他连忙后退半步,举起双手,“在座的诸位可得给我做个见证。我们只是上门要债,没动手,没辱骂,没推搡,温掌柜若是被气出个好歹,可不能怪罪到我们身上——” 028 婚宴要债 “没错。大家可都有眼睛,前段时间你温维明病重,我们也只上门讨要了两回,够仁至义尽。今天你跑不掉,必须还钱!” “对呀,温掌柜,你给个准信儿,这钱你还是不还?哼,你今天若是不还,别想走出这院子!” 温维明被逼到角落,正斟酌如何回答时,冷不丁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 一个干脆的女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温婉着一身大红喜服款步走来。 她今日穿一身红色宽袖直裾深衣,头戴芙蓉花冠,鬓边配有华丽的博鬓束发,纯金的钿头钗更显妆容一丝不苟。而额间一抹斜红面妆,却平添一抹妩媚。 好俊俏的新娘子。 赵恒望过去瞬间,眼睛微亮。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新娘子出来咯”,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站起身来,伸长脖子一睹新娘子的风采。 红盖头没掀,新娘子倒是先出来见了人。 也不知合的是哪一条礼仪。 可到底温婉是招婿,不合规矩,也没人挑头质疑。 那小娘子脚步飞快,身上佩环叮当,却走得稳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今日是我温家大喜的日子,诸位掌柜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在喜宴之上对我温家发难。” 一席话,成功摁下诸位掌柜心头的怒火。 要债的十几位掌柜瞬间面色松动。 正如温婉所说,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愿意去别人大喜大丧宴席上闹事? 他们还不是害怕温维明和石金泉是一伙儿的,今日收了礼金,明儿个就全部跑路,到时候他们找谁要账去? “诸位叔伯已经容我温家半年时间,这份人情…我和父亲一直记在心中。只不过石金泉携账本潜逃,此事我也是昨日才知晓,我比诸位掌柜更加心急如焚。” 小娘子眸色清亮,声音徐徐,不急不躁。 倒是让先前准备看笑话的人多了两分正色。 “但是无论如何,石金泉是我温家账房,他用我父亲名义在外行事,无论出了任何差错,我温家责无旁贷!” “这钱,我还!” 温婉接过红梅递过来一根红绸包好的锣槌,“嗙嗙嗙”的砸在铜锣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随后一甩。 锣槌重重砸在地上。 也砸在众人心上。 这一下,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小娘子声如洪钟。 “烦请诸位做个见证,三日内,凡是和温家有业务往来者,无论是以我父亲温维明的名义,还是石金泉的名义,或是我温家底下掌柜的名义,只要有真实凭据者…我温家均认账付账!” 底下有人叫了一声“好!” 温维明却眼皮直跳。 看那样子,温婉早已知晓石金泉的事情,却没有提前告知他。 这些年温家生意做得大,来来往往的商户少说有一两百家,底下几个掌柜不知昧着他赊了多少帐,如今石金泉一走,便通通成了一本烂账。 若全算在温家头上,几个温家够赔? 更何况石金泉一走,若有浑水摸鱼的,冒充石金泉签字画押的,这些账认还是不认? 鬼知道他病了这半年,底下人昧着他抠了多少银子?! 温维明想阻止女儿,可温婉却继续高声道:“石金泉作为账房卷走主家财务账册,我已命人报官广发海捕文书,相信不日就能将其捉拿归案。” “若有那浑水摸鱼欺我温家的,日后若翻帐出来,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温维明心中石头总算落地。 那朱掌柜笑眯眯的看着温维明,“温老兄,你这女儿…说话管用不?” 既然温婉话已经放出去,温维明自然不至于拖后腿,反正这债务也赖不掉,索性留个“仗义”的好名声,将来也好东山再起。 温维明连忙抱拳,一脸歉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前段日子生了场大病,倒是无端端连累诸位掌柜。即使温婉不说,我也准备这几日就盘算清账册,将欠款给诸位掌柜奉送过去。还望诸位掌柜不计前嫌,今后温家生意还得仰仗诸位呢。” 温家掌权人发话,要债的掌柜们全都称赞一句“大气”。 温婉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掌柜,请入内一叙。” 温老爹又拍拍温婉的肩膀,将自己箱笼的钥匙递给温婉,“你去理清账册,我和赵恒在外招待宾客们。若钱银不足的,去我书房柜子最下一层取。” 今日婚宴,若是主家一个都不在场,客人们难免觉得怠慢。 温婉点头,“私房钱?” 温老爹白眼,“本是攒给你的嫁妆。” 得。 搞半天贴的是她的私房钱啊?! 温婉又望一眼赵恒,笑得无奈,“今日要委屈你了。” 赵恒握住她的手,“一家人祸福与共,谈何委屈。娘子尽管冲锋陷阵,我稳定后方。” 今日温宅办喜事,里里外外都是人,唯有温老爹的院子稍有空余。温婉令人搬了十几张椅子来,十几个人团团落座。 好在,温婉刚才大话已经放出去,这些人也不担心温家食言。 只是早听说温维明这大女儿能干,却没和温少掌柜打到交道,不曾想瞅着倒是比温维明还有两分魄力。 众人正纳闷这温家以后是不是由温少掌柜掌权之时,那一身红色喜服的温婉已经落座,“诸位掌柜,稍安勿躁,我先命人去取账册。” 既然已经说定,掌柜们自然也多了两分耐心。 反正温家人就在跟前儿,也不怕她耍花招。 红梅取来了温婉的芦苇管笔和纸笔,又得了温婉的眼色示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诸位掌柜们说话,为温婉和柳姨娘争取时间。 “诸位掌柜,走了这老远路,一定口渴了吧。我去给诸位上些瓜子点心,诸位且先坐着,账册马上就送来,还请稍安勿躁。” 其中一人搭上话头,“温家…以后是温少掌柜当家了?” 女人当家…温家怕是不妙啊…… 回去得斟酌斟酌,寻找其他酒坊合作。 红梅笑道:“主家的事情,我一个丫鬟可说不得。” 说话间隙,温婉也没闲着,粮庄的朱掌柜欠款最多,因此最着急上火,他根本坐不住,丫鬟上的茶水也无心饮用,只在屋内来回踱步。 这温少掌柜忙啥呢? 朱掌柜没忍住往前一探,正好看见温婉在写写画画。 029 欠债还钱 上下纵横,拉出个表格,又在最上一行写上天干地支、支取人、事务、签字等名录,朱掌柜这回琢磨过来了,这是要做个支取记录啊。 既然温少掌柜在做表,这还钱的事情自然是板上钉钉。 很快,柳姨娘送来了账本,又按照温婉的吩咐将一各个浑圆饱满的银子在托盘上摞成一座小山,掌柜们看到登时眼睛都直了。 众人只觉得那温少掌柜的脸…前所未有的…顺眼。 或许温维明将这摊子生意交给温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温婉将芦苇管笔轻轻放下,神色如常,只不过唇角微勾起一分笑意,“诸位,愣着做什么,将凭证拿出来啊。” 很快。 酒楼的掌柜拿着石金泉欠下的赊账账单犹犹豫豫的前来。 “石金泉每次宴请都记在温掌柜账下,去年我差人来温宅核实,温掌柜也是点头同意了的。今年石金泉来我们店里吃了五十八次,共计银钱六十三两六钱。” 温婉人麻了。 “我记得,二月初七是他的生辰。”柳姨娘指着账单上的某个日期,又和温婉解释,“他和温静生辰只差一天。” 而像二月初七,元宵、寒食、端午这样至少该回家和家人团聚的特殊日子,账单上无不例外出现石金泉的签名。 那掌柜似乎也有些心虚,“我可没做假账。那石金泉每次都呼朋唤友、宴请亲友,次次都签名画押,若非想着他背靠温家这颗大树,我怎么可能允他顿顿赊账?温少掌柜,你可别赖账。” 温婉绷着下颚线,冷声道:“红梅,取六十三两六钱来!” 那酒楼掌柜眉开眼笑,冲她连连作揖,“温少掌柜大气,注定能发大财。” 先别发大财了,救救孩子乳腺吧。 有人陆续拿着凭据上来领钱,但也有人注意到签字画押旁那一排字,“本人对凭据真实性负责,若有违反,十倍赔偿。温小娘子,这…这是何意啊?” 温婉笑眯眯的回应:“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些贼人浑水摸鱼,模仿石金泉的签名讹骗我家银钱。反正石金泉不久后就会被捉拿归案,到时候我就拿着这名录去寻那些落井下石之人。” 小娘子笑容更真诚,“当然,这一招只是防小人,朱掌柜…您…是不可能骗我的。” 朱掌柜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我这张绝对是真凭实据,我拿项上人头保证。” 温婉苦笑。 眼睁睁看着朱掌柜从托盘中取走了一半的银钱。 五百两家当,含温老爹那边支援的三百两,如今已经去了大半儿。 温婉终于明白“剜心之痛”四个字的含义。 荷香村的村长也来领工钱。 临走时候捏着银子一脸愧色,语气半遮半掩,“少掌柜既然敞亮,那我老李头也痛快一回。今儿个这事儿闹得…害…绝非我本意,架不住有人一直煽风点火。” 小娘子从账目里抬头,眯起眼睛笑,“多谢李村长提醒。” 李村长一顿,见温婉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也并未追问,才知眼前这小娘子怕是心中有数,“既然温掌柜知道情况,我也不多嘴了。今儿扰了您的好事,真是对不住,改日您到荷香村,我再摆酒谢罪。” 紧接着掌柜们陆陆续续对账,温婉眼瞅那一堆小银山见了底。 好在等掌柜们全部兑完给她留了一点散碎家当。 红梅拿小称过了一遍,忧心忡忡道:“姑娘,一共支出七百六十五两三钱,还剩三十二两。” 柳姨娘连忙低声提醒,“我那儿三百两还没动过。” 七百六十两,顺带还掏空了温老爹的老底。 除了酒楼石金泉白吃白喝以外,其他掌柜的账目清楚明了,且都是酒坊专用,这笔钱支得也不算太冤枉。 只是三百三十二两远远不够。 眼看秋收将近,马上便是粟米的蜡熟末期,购买碧芳酒的原材料迫在眉睫,这是每年酒坊最大的支出。 而且若错过秋收,得等半年,意味着温家酒坊下半年将无酒可酿。 温婉盘算,至少得千两出头。 见众人都一脸愁态,温婉笑着安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明儿个我就上山砍柴。” 温老爹却从前院抽身过来,一进屋就看见桌上托盘剩下那几锭散银子,心中还悬着最后一丝侥幸,“剩下多少?” 温婉努努嘴,示意一眼那托盘。 温老爹捂住胸口,一脸颓唐,柳姨娘心惊胆战的扶着温老爹坐下,“老爷别急。我这里还有三百两。” 温老爹心知三百两杯水车薪,却还是勉强笑笑,“无碍。只是今日这婚宴终究办得不美,人生最大事——”他又愧疚的看一眼温婉,“是爹拖累你了。” 温婉笑道:“爹给我留这么多银子,哪儿是什么拖累,钱财身外之物,只要爹爹身体康健,这些钱…咱们迟早挣回来!” 柳姨娘也安慰:“再不济咱还有两座宅子,只要熬过这一阵,总能好的。” 温老爹面色舒缓,又见温婉脸上并无忧色,更不担心流言蜚语,想着自己一把年纪竟还不如女儿豁达稳重,便也略略挺直腰杆,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提醒温婉,“今日这事…绝非偶然。” 温维明不愧在商场打拼多年,脑子倒是警觉,“我刚拉着李掌柜,灌了他两杯酒,他虽吐得含含糊糊,却也道出今日这出戏背后有高人指点。” 温婉也道:“石金泉跑了没两天,他们倒是动作够快。” 温维明埋怨温婉,“你既然知道石金泉跑了,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父亲,女儿也是昨晚才知晓。本想着至少今日平平安安办了喜宴再说。再者,女儿也已经让屠二爷着手去查这件事。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闹到婚宴上来,可见背后这人跟我们家结怨不轻。父亲心中可有人选?” 温维明知道女儿是担心自己身体才有所隐瞒,又见温婉遇事不慌有条不紊,心中深感欣慰。可是说到和温家结怨—— “小打小闹是有,却不曾和人结过这样的私怨。” 温婉想问会不会是齐家。 可若是齐家,掌柜们不会帮着遮掩,由此可见对方至少在平县有一定地位。 算了,不想了。 至少还有三百多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这笔钱,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今日可是她成婚的大喜日子呢! 还是得先结婚! 030 口袋空空 说到结婚,温婉瞪向温老爹,“爹,你就这样把赵恒一个人丢酒桌上了?” 丢七大姑八大姨的坑里了? 温老爹却满不在意,“怕什么,他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应付得来这样的小场面。” 话音刚落,只见一青脸白须的老翁在丫鬟的引领下跨入内门,“老爷,小姐,这人是钱庄的丁掌柜,说是有急事拜访。” 丫鬟说完,规矩退下。 “哟,丁掌柜,哪阵风将您吹来了?”温老爹站起身来迎客,那丁掌柜入内后先是同温婉道了一句“恭喜”,随后慢条斯理的从袖囊里掏出一张薄纸来。 温婉心里“咯噔”一下。 “听闻今日温掌柜摆宴还债,放出豪言说无论是何人借贷,只要有真实凭据,温家皆应承付账。” 温老爹面色微变,紧张的吞下一口口水。 钱庄啊。 来往的必定不是小钱。 可千万别是石金泉捅下的篓子。 “鑫隆钱庄也有温家酒坊的欠款,虽说按照合约本该三个月之后还清,但是考虑到借债人是携了账本跑路的石金泉,我觉得还是有义务提醒一下温老弟。” 丁掌柜抖了抖鑫隆钱庄的借据单子,温婉瞥一眼,眉尖紧蹙。 而柳姨娘却已经叫出声,“一千两?!” 温维明面色青白! 视线落到借据单子上那“温维明”三个字的印信和亲笔签名,迷迷糊糊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往后一跌,温婉眼疾手快将椅子拖到他屁股下,否则温维明便跌坐在地。 温老爹呼吸滞了滞,被激得双目赤红,“我杀了石金泉这狗东西!” 温婉一颗心坠地。 “就这两分利息还是看在你温掌柜的面子上。石金泉说前段日子温掌柜生病病重,温家一应事务交由他来打理。石金泉在温家十几年,整个平县谁人不晓得他对你的忠心,他又拿着你的印信和宅院的地契,我没有不借的理由。” 温婉却打断丁掌柜的话,“鑫隆钱庄借贷不需要本人亲自画押签字吗?” 她只研究了继承法律,还没看过民间借贷那一块,只能挪用现代法律,试图寻找对方漏洞。 但估计收效甚微。 果然。 “本是该的,奈何当时温掌柜情况特殊,石金泉有温掌柜的印信,又有宅院的地契,这样一大笔借款我们也来问过温掌柜的意思——” 温维明蓦地又站起来,看着丁掌柜的目光犹如仇人,“可你当时并没有说石金泉借的是一千两!若早知是这个数字,我怎会同意?!” 温维明祈求似的看向温婉,为自己胡乱辩解着:“我当时病得迷迷糊糊,是石金泉说酒坊银子不够,找钱庄暂借一点银钱。” 谁知,这一点…竟然是一千两! 丁掌柜一下变了脸,刚刚还是慈眉善目的老者眨眼变成索命的鬼差,“温维明,你想赖账?” 胡须一抖,气势骇人,“这平县还没有谁敢拖欠我鑫隆钱庄的银子!三个月,若温掌柜不能按时还款,可别怪我派人来撵你出这宅子!” 温婉听了一会儿,也大概明白了。 先头温老爹病着的时候,石金泉就趁机骗走印信,去鑫隆钱庄贷了这一千两银子。鑫隆钱庄来咨询温老爹同意,却刻意瞒下数字,以求个流程正确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样即使双方对簿公堂,也挑不出鑫隆钱庄的错处。 更何况能开钱庄的人,几个背后没大靠山? 这官司…打不赢。 也就是说,石金泉埋下的雷,得温家人自己顶。 好在如今印信在自己手里。 温婉不忍去看温老爹的脸色,想他不过是病了半年,温家便出这样大的纰漏,甚至最后还要将这宅院腾出来,这无异与是要喝温老爹的血,吃温老爹的肉。 温婉拍拍温老爹的肩膀。 小娘子眸色定定,眼中有笑,“父亲莫怕,一切有女儿呢。” 她又望向那丁掌柜,右手重重一点桌面,“这个账…我认。” 柳姨娘和红梅都看过来。 温老爹则面若死灰。 所有人都知道,这笔账已经被石金泉栽到温家头上,今天温家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丁掌柜又笑得如沐春风,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问:“一千两可不少,温少掌柜…当得了这个家?” 温婉笑道:“我温婉一言九鼎,既说了有真凭实据照单全赔,那必然说到做到。不是还有三个月吗,丁掌柜莫心急,我还想在这宅院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呢。” “好!”丁掌柜一拍手,“温少掌柜大气。” “不过——”女子话锋一转,“这账我认,但丁掌柜也得透两句实话给我。” “您请讲。” “今日这消息…是谁走漏给您的?” 温维明蓦地抬头。 鑫隆钱庄到温家少说得半个时辰,而丁掌柜到达时间如此巧妙,中间逃不开有人通风报信。 “这……”丁掌柜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被人下了套子,却依然吞吞吐吐。 生意人,供出消息来源,确实不厚道。 温婉手指轻点,“丁掌柜您放心,你我的谈话…出不了这间屋子。” 丁掌柜略一迟疑,便说了个名字。 温老爹面色微变。 ———————————————————————————— 丁掌柜离开后,房间内一片死气沉沉。 半刻钟前,温婉还在劝慰自己,至少有柳姨娘那处的三百两。 半刻钟后,温家资产﹣700。 不得不说,人生就是起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 温老爹面色惶惶,甚至不敢去看温婉的眼睛,他怕看到女儿失望的目光。今日全因他一人之过,不仅扰了温婉的大喜日子,还让全家背上这样沉重的债务。 但凡庞然大物,只要有一丁点倾倒的趋势,下面人跑得飞快。 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如今他们兜比脸干净,下半年那酒坊拿什么开工?工人们不得闹腾?那曾经跟温家生意上有仇怨的不得落井下石?亲戚们不得酸言酸语? 若非他身子骨不争气,又轻信小人,温家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老了老了,却糊涂成这狗样! 都怪他! 都怪他! 他这个累赘,活着做什么,索性死了还不拖累家人! 温维明痛苦的闭了闭眼,臊得抬不起头来,只恨不得将这条命抵给鑫隆钱庄。 不,抵命之前得先让石金泉偿命。 那个杀千刀的—— “老爹。”温婉叫他一声。 031 负资产 温老爹犹如做错事的小孩,耸拉着脑袋,肩线紧紧绷着,缩成一团,干枯的手背上青筋迭起。 却迟迟不敢应答。 温婉很心疼。 心中更恨极了那石金泉。 “这不是你的错。”温婉走到温老爹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石金泉跟着温家十几年,一直忠心耿耿,爹爹信任他是人之常情。换了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防不胜防。” 温老爹的眼睛一下红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 柳姨娘也抹了抹泪。 “爹爹从一穷二白的境地把我们带到城里来,又置下这许多家业,已经强过这世上无数男儿。爹爹莫要苛责自己,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健康平安,比什么都强。” 温老爹瘪瘪嘴,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来,哭得手足无措。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好友背叛、深陷困局、前途无望,并不能叫温维明动容。他哭的是…温婉一点不曾埋怨他。 温维明心中方才还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就泄了开。 “爹,前院酒席已散,您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温婉按住温老爹的肩膀,“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是啊。 今日还是温婉的婚期。 柳姨娘也劝道:“老爷,您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身子,大姑娘那边焦头烂额,若您也倒下了,那才真是雪上加霜。” 温维明舔了舔唇,声音沙得不像话,“丫头,你也别急,咱明天一起想办法。” 温婉示意柳姨娘扶着温维明回房,等他们离开后,她才往后直挺挺一趟,仰面,狠狠呼出一口气来,“杀千刀的石金泉!别让老娘逮到你!” 红梅替她斟上一碗热茶,小丫头听完全程,难免忧心忡忡,“姑娘,咱们不能报官吗?那一千两又不是老爷亲笔签名画押,凭啥落咱头上?” 温婉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流水的县令,铁打的钱庄,鑫隆能在平县盘亘这许多年,上头必然有人。何况对方程序完整,石金泉又拿着地契和父亲的印信,打官司除了让所有人知道温家欠了一屁股外债以外,没有半点好处。” “那是不是找到石金泉,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温婉笑得勉强,“或许吧。” 石金泉不是问题。 问题是石金泉背后勾结之人。 温婉有预感,从石金泉拿走印信、借下巨额贷款、再到今日债主上门,这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都是冲温家来的。 会是谁呢? 丁掌柜说的那个粮庄朱旺? 借贷一事,钱庄不得向外张扬,类似后代的保护客户信息一事,而这个老朱却第一时间通知鑫隆钱庄,足以证明至少这个老朱牵涉其中。 绿萍端着饭菜鬼鬼祟祟的进来,却被红梅拦下,“先别急,姑娘想事情,正头疼着呢,此刻怕是吃不下。” “无妨。进来吧。我也饿了。” 上辈子胃癌,这辈子温婉很小心谨慎的呵护自己的胃,不吃冷食、不至腹胀、按时吃饭,即使眼下困境重重。 换言之,天塌下来了,她也得先吃一口热饭! 温婉一边吃饭一边询问绿萍外院的情况。 “宾客都散了,大家伙正收拾着呢。我和陈妈先把礼金登记造册,还有送来的大件也挪到库房。” “大家都夸姑娘做事爽利,实在有爱说是非的,今儿毕竟是喜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也就任凭他们嘀咕几句。” “姑爷好像喝醉了,已经回房歇着。” 温婉嘱咐道:“给他弄点热汤热茶暖暖胃。今日亲戚们没为难他吧?” “没。”绿萍又笑了,“瞅着姑爷也不像是被人搓圆捏扁的人。” “好,你同他说,让他先睡,别等我。我待会就回去。” 说话间柳姨娘已经回来,绿萍和红梅已经退下,今日府内一摊子事情,少了这两个得力丫头可不行。 柳姨娘进屋后兀自坐下,拿手给自己扇风,先前她在温维明处还忍着,此刻见了温婉,就开始声如洪钟的骂人。 “他娘的,狗日的石金泉!要是让我碰到,我非宰了他不可!”柳姨娘气得脸都红了,这酷暑天本就热,加之情绪一激动,柳姨娘额前淌下细密的汗珠,“我刚问了,那狗东西趁着老爷昏迷的时候,自己偷的地契!他在温家十几年,老爷又不防他,这宅院里里外外他清楚得很。” 一句不解气。 柳姨娘接着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老爷接济他一口饭,他早被族人们给欺负死了!眼下倒好,偷了咱家地契去借钱,还一借就是一千两,好大的胃口,怎么不撑死他!从前倒看不出他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一定要报官,这事儿不能我温家来背!” 柳姨娘发泄完,又沉默。 事实摆在眼前。 报官也追不回损失。 那石金泉既然摆了温家一道,自然要好好藏起来。而鑫隆钱庄的帐,可不是那么好欠的。 这开钱庄的,哪个不是通吃黑白两道? 你跟他们斗,最后落个砍手砍脚的下场,得不偿失。 也就是说,至少在抓到石金泉之前,这笔账…温家逃不掉。 柳姨娘一想起温维明那颓唐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只能反复念叨着要杀了石金泉。 温婉就在柳姨娘的骂声中吃完这顿饭,她慢条斯理的擦干净嘴,“我已经让屠二爷将石金泉跑路的消息透给石家族老,威胁说抓不到石金泉就找他们族人的麻烦。咱们找不着的人,未必他爹娘兄弟找不着。” 听温婉这么一说,柳姨娘倒是慢慢冷静下来。 “但…效果可能不大,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此。” 柳姨娘抬头望向那小娘子。 眼下暮色四合,屋里还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柳姨娘便走过去,将烛台拿来,又点了灯,责备她:“成日在暗光下看书,当下熬坏眼睛。” 温婉嘻嘻哈哈,“没看书,吃饭呢。” “吃饭也得看得见啊,当心饭吃到鼻子里去。” 柳姨娘坐下叹气,“实在不行,咱只有将这宅院抵出去,还有个小别院,咱们几个人住也够了。家中奴仆该遣散的遣散,就留忠心的几个。” 032 学习知识 不怪柳姨娘丧气。 温家或许在平县算有头有脸,可撑死了也就是个乡镇企业家,如今倒欠七八百两银子,眼瞅着酒坊那边无米下锅,也就意味着下半年没生意可做,长此以往,温家衰败是必然之事。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温婉安慰了两句柳姨娘,又抓起托盘上剩下的一半银子塞到柳姨娘手里,“今日辛苦柳家的弟兄叔伯们,这些钱给他们买酒喝,当我温家的谢意。这两天不方便,改日得空一定亲自上门致谢。” 柳姨娘不肯要,“这算什么事——” 温婉却按住她,“一码归一码,总不能让柳家人白白出力,也不能叫你脸上太难看。” 更何况,柳姨娘如今在柳家身份尴尬,一个离家的妾室,总帮前任老公是怎么回事? 何况还算不得老公。 若按这个朝代来看,温老爹是柳姨娘的前主家。 “姨娘跟老爷子解释了温家给你放妾书的原因?” 柳姨娘点点头,却没说话。 温婉知道她心中顾虑,也恼自己当时将放妾书一事看得无足轻重,弄得柳姨娘如今身份尴尬,她一面又将人使唤得团团转,一面却又不给人正儿八经的身份。 得亏柳姨娘不是那心眼小的,否则定会猜疑温婉假公济私铲除异己。 更何况这一次柳姨娘毫不犹豫交出三百两,甚至丝毫不提她在娘家的难处,反而事事为他们着想,可见跟他们是一条心。 “姨娘,先前是我考虑不周,倒叫你如今难做。我会跟父亲提一提,让他八抬大轿的将你迎回温家。” 柳姨娘感激的冲温婉笑了一下,脸色却显得倔强,“就算要风光的回家,也不该是你提。你那父亲…明知道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回我倒要看看他能装聋作哑到几时!他若是不迎我,我才不回这个家!” 温婉顿觉不妙。 呀。 好像给温老爹整了个烫手山芋啊。 老爹对原主亲娘可是念念不忘,如今痴等十年的替身女配幡然醒悟。是选白月光,还是陪伴自己多年的温柔女配,温老爹该何去何从? 温婉心中给温老爹默默点上一炷香。 温婉终于问出盘旋心里许久的疑问,“柳姨娘,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怎么看上我老爹的?” 柳姨娘俏脸一红,“就这么看上了呗。” 温婉笑,“我爹年轻时候模样一般,顶多有几个臭钱。但是柳家…可不缺钱。” “害。”柳姨娘一屁股坐下,“少不更事,没见过世面。” 见温婉一脸好奇,柳姨娘用手指点住她凑过来的脸往后推,“他那管家每次到我家铺子来赊肉,又欠账不给,我上门讨债,你爹将那掌柜狠狠训斥一番,又给我赔礼道歉。我当时就觉得你爹这个人通情达理。” “后来我家对面来了个卖猪肉的抢生意,一斤猪肉比我们就低个几文钱,弄得我们生意很难做。你爹知道了,就给我们做和事佬,反正最后两家握手言和,一个在西面一个在东面,谁也碍不着谁。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熟悉了。” 温婉明白了。 小姑娘很难抵挡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老男人。 自家那个老爹…虽然样貌一般,却谈吐不俗,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很得女人欢心。 “可…老爷子怎会同意姨娘给别人做妾?” 柳家一不缺钱,二又只有柳姨娘这一个女儿,温婉怎么也想不出柳姨娘是怎么胁迫柳老爷子同意的。 柳姨娘却怎么也不肯说,“行了,别问了。今儿还有正事呢。你等着——” 柳姨娘匆匆出门而去,不过半息又折返回来,将一本小册子重重放在她面前,“你爹托我给你的。说你娘死得早,怕没人教你这些事,你自己好好看看。” 柳姨娘一脸不自然的说完这些话,随后脚底抹油,快速消失。 温婉拿起来,只看见封面上硕大的《阴阳交欢赋》几个字。 满头黑线的温某人。 这事儿…她还需要学习吗? 她是老司机好不好? 别说阴阳、就是阴阴、阳阳、阴阳阴阳的她都看过好吗? 温婉又转念一想,她看过,不代表赵恒看过啊? 万一赵恒是个雏儿呢? 调教手办,刻不容缓。 温婉吹灭了灯,捏着书,卷成卷儿,夹在腋下,鬼鬼祟祟往外走。路上却遇见忙了一整日的陈妈,“姑娘,您用了晚膳没?今日宾客们送来的礼都码进库房了,单子我也给您放书房。你…你…跑什么。” 温婉想起一事,又停下脚步,腋下却夹得很紧。 “陈妈,你说…我该不该提醒爹…让爹八抬大轿迎娶柳姨娘入门做正室?” 一句话给陈妈cpu干烧了。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要扶正柳姨娘了? 温婉也没人可问,只有问陈妈,“您是我娘带来的人,也知道柳姨娘的品性,如今她得了放妾书,身份尴尬不说,又整日为咱家忙前忙后。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 “这……”陈妈不肯吐口,“不好说。” “我是你娘带来的人,但夫人死了十几年,说实话…我都快忘记夫人长什么模样。”说起早逝的温婉亲娘,陈妈眼底泛了红,“可柳姨娘这些年对老爷和你都是真心实意,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虽是妾室,可跟姑娘亲妈有什么区别?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不好说…” 温婉煞有介事的点头,“行,我知道了。” 陈妈没忍住,又问:“是柳姨娘跟你提的?” “不是。我娘家这边兄弟靠不住,少不得要仰仗柳姨娘家的几个弟兄。总不能一边用着人,一边防着人,天长日久的,怕寒了柳姨娘的心。” 陈妈被这么一提醒,慌忙点头。 可此事迫在眉睫,陈妈也不免发愁。 温婉便笑道:“随口一说,陈妈别放心上,今天大家都累了,快回去歇着吧。天大的事儿,明儿再说。” 陈妈埋怨她,“大姑娘还说这话儿呢,今儿发生这样的事,姑爷一个人在外面应付那一大帮子宾客,累得人都快倒了。我瞧着都有点心疼。今晚洞房花烛夜,大姑娘不许冷落姑爷,更不许看账本——” 陈妈以为她腋下夹的是账本子,伸手就要给她抽走,哪知温婉跟后面有鬼在追似的跑得飞快。 陈妈茫然道:“咋了,我也不认字啊,防着我干啥。” 好哇好哇。 连账本都不许她摸,还说爱她。 033 必读之书 温婉的卧房已经被洒扫修整,小院子里摆满了芍药、兰花等,花香沁人,仆人们忙碌了一整天,温婉下令每人多得半吊钱,又发了一些果子和糖等,命他们早些休息,因此月上枝头的时候,整个宅院才慢慢安静下来。 今夜,宅院的红灯笼要亮一整夜。 温婉一路走来,随处可见“囍”字。 赵恒已经在等她。 新郎官似乎喝醉了,他面色红润,双眸微阖,半躺在她平常最爱的太妃椅中。 因为天热,他解开了领口处的盘扣,敞开脖子散热。 在灯火下,玉面郎君肤白如玉,美人陈体,别有风情。 这是她的SD娃娃。 八块腹肌的SD限量娃娃。 温婉轻手轻脚的进屋,却还是惊醒了那人。赵恒坐起身来,愣愣的望着那一身正红的小娘子,“娘子回来了?事情可都处理好了?” “有些棘手。明日还需和父亲商议。”温婉虽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见愁态。 赵恒发现,无论多大的问题,温婉从不在他跟前唉声叹气。 小小娘子,似乎从不需要依靠他来拿主意。 她走入屋内,净了手,又坐到他身侧来,桌上放着一堆瓜果点心美酒,温婉取了个橘子,却被赵恒顺手接过。 温婉一笑,视线落在赵恒脸上,“今天那些债主们吓到你了吧?” 赵恒一边给她剥橘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又不是瓷片做的,哪里这么轻易被吓住。” 温婉笑一声,却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喝了多少?可还清醒?温家族人们可不好对付。” “没喝多少。父亲心疼我,早早的就让人给我的酒壶里掺了一半的水,又寻了两个海量的远房弟兄陪着,我吃不了亏。” 赵恒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忍不住带笑。 温老爹…平日对他没个好脸,处处压他一头,时刻提醒他赘婿的身份,偏关键时候也会护着他。 这就是一家人吗? 关上门再吵再闹,打开门却必须团结一气。 说话间,赵恒已经剥开了橘子,递给温婉。 温婉却摇头。 小娘子凑他很近,笑眯眯的,半笑半嗔的提要求,“给姑娘家剥橘子…得去掉外层的白色橘络呀。” 夜风轻拂。 赵恒的心,也被轻轻拨弄。 “好。”赵恒无有不应,开始用那双十指修长的手指,去掉橘子外面一丝丝的白色橘络。等将那橘子剥得一干二净后,他才一分为二递给她。 温婉勾唇,眼底有恶作剧一般的笑意,“喂我呀。” 赵恒一愣,似乎不妨她这样的热情。 可又一想,如今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亲热些理所应当。 这一点他倒是不如温婉。 “好。”赵恒掰了一瓣橘子,送到温婉嘴边,温婉一边嚼一边盯着他看,眼神仿佛浸了蜜的糖,“真甜。” 她又刻意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我说的是夫君你。” 就说吧。言情剧还是有用的。 为了拿下她的手办,她可是倾尽毕生所学。 唉,等等,她又不是男的,装什么气泡音? 大意了。 她该用夹子音喊“哥哥”的。 不过赵恒还是被她撩得面红耳热,他假装垂下头去,二人面前有一红线连接两头的匏瓜瓢,由温老爹提前亲自斟满,这是新婚之夜的合卺酒。 卺,一种瓠瓜,味苦不可食,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而又以线连柄,新郎新娘各拿一瓢饮酒,同饮一卺,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甘甜的酒倒入两瓣苦涩的葫芦瓢中,寓意着夫妻二人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娘子,合卺酒……” “噢,对。” 温婉也口渴了,抓起瓠瓜瓢,也不等赵恒,直接扬脖子一饮而尽。 竟然是甜甜的米酒。 温婉大呼痛快,又催促赵恒,“再来点!解渴!” 赵恒微微勾唇,用酒壶替她斟上一杯酒,“这酒喝着香甜清爽,但后劲极大,娘子莫要贪杯误了今晚的正事。” 一说起正事,温婉一下回过神来。 对啊。 造人计划啊! 只有生了继承人,她才能踢走眼前这货,从此过上富贵且寂寞的富婆生活。 “流了一身汗,我先沐浴。” 行走之间,她腰间的香囊挂上了珍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似乎也察觉到赵恒的视线,温婉往下低头看一眼,随后笑道:“既然是送我的,夫君可别想要回去。” 赵恒衣裳半解,眯着眼睛笑,“既是送你的,自然给你。” 温婉拍拍香囊,“放心,我以后一定日日携带。就像是夫君日日伴我身侧。” 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温婉正要叫水,却被赵恒拦下,“屏风后已经给你准备了热水,这会儿温度刚好合适。你去洗漱。” 温婉夸得真心实意,“夫君想得真周到。” 赵恒却笑眯眯的,“身为赘婿,必须照顾好娘子饮食起居。” 语气却听不出自怨自艾。 倒是有一种调侃。 “别听我爹的。”温婉难得一脸正色,“你我夫妻二人关上门来过日子,没有尊卑,只有你敬我,我敬你。我只希望,你在温家的日子能畅快舒心。” 赵恒来不及思考那句“在温家的日子”是什么深意,冷不丁温婉丢给他一本书,“我去洗漱。你先研究一下这本书,讲如何促进夫妻关系融洽的,里面学问很深,新婚夫妻必读。” 新婚之夜…研究学问…吗? 他这娘子…嗜好可真特别啊。 然而当赵恒将书正面翻过来,看清楚书皮上《阴阳交欢赋》那几个字后,表情难绷。 促进夫妻关系融洽? 新婚夫妻必读? 好像…也没毛病? 再一抬眼,那人已经去屏风后沐浴。隔着一纸绢布屏风,流水哗哗声音入耳,美人纤细身影若隐若现,再看手中那些痴男怨女身体相缠的画面,赵恒的脸…终于不可遏制的红到了耳朵尖尖。 翻了两页。 血不再往脑子上涌。 开始往下走。 直到全部集中到某个地方。 夏夜的风,越来越燥,吹得人心里一阵阵的痒。 偏越是燥热,五感反而越发集中,即使隔着屏风,赵恒却也清楚温婉此刻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