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成为箭坛神话》 射箭天才 十一月初,京城下了场大雪。 男人点开今日新闻,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中的人年纪不大,穿着国家射箭队的队服,手里举着奖牌。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朝镜头笑得灿烂。 “国家射箭队选手聚在病房,探望前世界亚运会射箭男单冠军盛恕,”男人念出标题,语气渐渐由疑惑转为沉重。良久,叹了口气,“要搁十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只能在这种新闻上看见盛恕的名字。” “盛恕,这名字挺耳熟……是之前那个天才射箭选手?” “是他。十一岁开始射箭,十六岁的时候就把青年组的奖都拿了一个遍,还得了亚运冠军。在十八岁那年,差点就能代表国家参加奥运了。” “这履历真漂亮啊!但怎么是差点?” “说是在比赛前几个月被查出来身体有状况,没去参加奥运。好像是得了罕见病,肌肉会逐步萎缩的那种,到最后动也动不了,说话都困难。” “肌肉萎缩!那他一个运动员……这得多遗憾啊。” “他会天天想念着回到赛场上去吧。” 雪越下越大,铺得满地银白,像是在为谁默哀。 处在话题中心的盛恕躺在病床上,他形容瘦削,脸色薄如金纸,因为患病,不仅不能动弹,甚至连话都说不了。只有注视着那双墨黑的凤眼时,才能从中依稀辨别出曾经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众队友们聚在盛恕床边聊天,克制着心头的伤感,给他讲近些日子里好玩的事,并小心翼翼避开了射箭相关的话题。 ——那曾经是他最爱的运动,如今却成了扎在心里难以拔除的刺。 盛恕确实不想继续射箭了,即使有一天能恢复健康应该也是如此。 自从生病以后,他看到弓箭相关的事情,总会被迫想起自己是以何种狼狈落魄的样子离开赛场,把人生中最难看的样子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 这感觉很糟,他已经受够了。 可是很多个夜晚,他仍然会梦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七十米长的射箭赛道上,站在奥运赛场上,拉开手里的弓。 一箭正中十环的时候,梦里的少年会偏过头看向他,舔舔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盛恕从梦中惊醒,看着头顶空荡荡的天花板想,以那样的方式离开赛场,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可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他长呼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 “住在对面的还真是盛恕?” “就是他。” “他一个盛家的少爷怎么至于住到这种地方?” “他亲口说的,和家人闹了矛盾离家出走。估计是又做了什么事惹家里人生气,卡都被冻结了,现金也要花完了,只能在这凑活着过几天。我猜过不了两天,他就哭着喊着要回家了。” “那倒也是,离了家族,这些少爷们真算不上什么了。” 门外邻居的谈话声渐远,盛恕睁开眼,目光直视着低矮发黄的天花板。 他眉头微皱,继而缓缓扫过四周——房间很小,各处堆满了东西,床尾甚至摆放着不知过了多久的泡面汤,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刺激得人鼻腔发痒。 窗边的灰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让一束光透进来,压抑而沉闷。 这绝对不是他待了多年的病房。 “怪了,这到底是哪?”盛恕小声嘟囔了一句。 接着瞪大了一双凤眸。 他……他能说话了? 他又试了试,发现自己不仅能说话,说得还很顺畅。 盛恕被自己的发现惊到,联系身边种种,心头浮现出一个荒谬却美好的解释。 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然后伸出手。 少年的手指苍白而修长,灯光透过指尖的缝隙照射下来,甚至能映出青色的血管。 盛恕注视着指尖,缓缓地把手指向内收拢,又张开。 反复几次,他终于确认了。 ——他不仅能说话,还能动了。 美好得像场梦一样。 盛恕嘴角止不住上扬,撑着从床上起身,光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 那是熟悉又陌生的微凉温度。 但还没等他走两步,肚子忽然叫了一声,一股久违的饥饿感袭来。此前他也不知道是多久没吃饭,饿得都有点晕乎,站也站得有气无力的。 这一下,盛恕没工夫细想现在的状况,忙在狭小的屋子里试图寻找吃的东西。 找食物的时候,才恍恍惚惚想起门外的人提到了“盛恕”和“盛家的少爷”。 后面的那个词格外耳熟。 盛恕不久前才听队友们给他念了本小说,里面刚好有个豪门炮灰也叫盛恕。 豪门小少爷“盛恕”,一副相貌惊为天人,可惜不但性格乖僻,脑子还不怎么好使。追在原著的主角攻身后多年,出尽了洋相,也让家族蒙羞,最后被家族厌弃,下场极其凄惨。 因为同名的缘故,盛恕对这个人物的结局只多关注了几分,并没太在意。 却没料到时过境迁,他或许穿越成了这个离经叛道的小少爷。 盛恕想明白来龙去脉,沉沉呼出一口气,终于从被子底下找出几块廉价的薄荷糖来。 吃完糖,盛恕仍然很是饥饿,但好歹有了几分力气。他勉强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房间,并把自己现在的全部身家归拢到一处,开始整理现在这个世界的消息。 这里的科技比盛恕穿越前的世界超前近十年,各个行业都在蓬勃发展,不过基本体系与之前相差无几,除了物价贵一点以外,都很好适应。 盛恕扫过逼仄狭窄的房间,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这具身体同他十七八岁时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黑发黑眼,五官深邃而凌厉,其实不是很好接近的相貌。 只是当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看着很狡黠,又有几分风流潇洒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想和他相处。乍看上去,像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 事实上,原身确实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本来是一种对家里示威的手段,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因此同意让他和主角攻联姻,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原著里对这一段的内容草草提了一句,好像是原身在追主角攻的过程中一次次挑战这家里的底线,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原身的父亲直接冻结了他的银行卡,叫他学会自己动手赚钱,能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后再回家。 盛恕目前也没有原身的记忆,对于其中细节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廉价的群租房里住上多长一段时间。 但是比起住处,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他盘腿坐在床上,鼻腔里充斥着异味,看着微信上仅剩的六块钱和手里皱皱巴巴的五块钱现金。 曾经奖金赢得盆满钵满的射箭天才皱起眉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钱,一脸难以置信。 ——盛恕现在没钱。 而且已经穷到连饭都快吃不起的地步了。 薄荷糖不仅不顶饱,还齁得要死。盛恕连着吃了几块垫肚子,这下真是又渴又饿,无奈之下,只好带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拖着沉重的身躯下楼买吃的。 这一片儿是没来得及整改的城中村,一应设施都很陈旧,但物价一点都不低。区区一袋袋装泡面就已经耗花费了盛恕全部财产的四分之一。 对原来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来说,这估计得算是灭顶之灾了。不过盛恕调整了一会心态,已经很是平静了。 不管再怎么样,他现在起码身体健康,没有毛病,虽然现阶段活得很累,但好歹还有盼头。 盛家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他还可以先打打工维持生计,反正按照书里的说法,这也算是学会自己动手赚钱了。 攥着缩了水的资产和一袋泡面回到房间里,盛恕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算着自己未来的生活。 少年托着下巴,手指在床板上点了点,样子看上去很是老成可靠。 但对与盛恕而言,找工作其实也是个陌生的领域。 因为他曾经是不需要为了生计担心的。 盛恕是专业的射箭运动员,有编制,成绩又好,本来待遇就不错。那几年各大赛事刚刚兴起,奖金还丰厚,他拿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 很多人都说,别的运动员是老天赏饭吃,唯独他一个,是被老天上赶着喂饭的,天生就适合射箭。 其实要真说起来,这个世界也有射箭运动,普及率还比他那会稍高一点,如果去参加点业余比赛,应该还是能拿到钱的。 但是…… 职业生涯最后一幕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之中,盛恕抿了抿嘴,神色立刻暗淡下来。 除非走投无路,他不想再碰弓了。 不过这问题不大,盛恕等着水开,嚼着劣质薄荷糖漫无目的地想。 弓箭价格昂贵,按着这里的物价,一套入门款下来也得奔着几千去了,好的更是要几万块钱,这还不算训练的场地费和要搭上的时间。 要是原身盛小少爷以前当然玩得起,只是最近他饭都吃不起了,肯定很难接触到射箭,就算要赚钱,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总之,没什么可担心的。 正想着,烧水壶里,水咕嘟咕嘟地开了。 盛恕猛地回过神来,在水从壶里溢出来前给自己把面泡上了。在沸水中,面饼慢慢舒展,香气也渐渐散发出来,盖过一室死寂。 但房间里依然很暗。 盛恕的目光梭巡一圈,站起身,抬手拉开窗边厚重的窗帘。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户,铺了满地,把狭小的房间照亮,也照在他利落的黑发上。 少年站在阳光之下,狭长的凤眸微挑,神态间有种独属于少年人的锐利。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再次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了。 在这里,他可以不用被往日的阴影笼罩着,能够远离射箭,开始新的生活。 至于生计,盛恕并不觉得是个挑战。 他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年轻人,还至于找不到一分糊口的工作?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离谱了。 第二天上午,从没担心过工作的前运动员坐在床上,对着一张画满叉子的表格出神。 他实在是想不到原来的小少爷到底干了什么事,能让周围这些自己开店的小老板都对他避之不及。 盛恕跑遍了附近所有地方,但每一位老板光是远远地看见他,就恨不得把“本店招员工(不包括盛小少爷)”的海报贴在外面。 盛恕:……他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找临时工作失败,又多过了一天,手头金钱越发短缺。 盛恕靠着袋装泡面好不容易解决了一顿午饭,想着下午或许该走得再远一点,去哪个还没被小少爷光临过的地方寻找工作。 正发愁着,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盛恕趿拉着拖鞋开了门,一个穿着特定制服的快递员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站在门口。 这是原身买的东西? 快递的包装看着价格不菲,估计是原身离家出走前买的。按照剧情发展,肯定又是为了讨好原著里的攻所买的什么昂贵的东西。也不知道把东西退回去,是不是能让自己手头宽裕一点。 就是这包装他竟然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就好像是……运送某个顶级品牌的弓把弓片的盒子一样。 盛恕愣了一下,心里自嘲地笑起来。 他肯定是多想了。 小说里压根儿没提过原身会射箭,他也没道理在这种时候收到一把弓。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远处,快递员小心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黑发少年。 他五官精致,有一双凌厉的墨色凤眸,眉眼艳丽到有攻击性。 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在这样狭小的出租屋里待着的人。 “盛先生是吧,这是您的快递……” 快递员不由得开始紧张。 “是我,”盛恕笑笑,状似随意地指了指巨大的快递箱。 “这是什么东西来着?” 快递员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是弓和相关配件,一个月前您从我们公司定制的。” 盛恕:? 这不能,至少不应该! 狂妄 怕什么来什么,世上怎会有如此离谱之事! 盛恕嘴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指着箱子,尽量平静地问着快递员:“你刚刚说这是什么?” “您订的这把是竞技反曲弓,”快递员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细致地解释着。 “就是奥运会能用的那种。按照您的要求,箭、配件、护具和弓包都已经配齐了,用得都是顶级的产品。可以先拆开检查一下,我们还能帮您进行拼装。请问您需要这种服务吗?” “不用了,不用了,”盛恕连连摆手,随后抬起眼,真挚地看向快递员:“这套弓能退货吗?” “退货?”快递员闻言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您的弓片是定制的,不支持七天无理由退换服务。当然,如果您有哪里不满,我们还可以进行协商。” 定制! 前亚运会男子个人赛冠军盛恕愣住了。 你们有钱人都这么玩的吗?反曲弓现在还可以单独定制了? 快递员看穿了盛恕的疑惑,忙解释道:“那边说您当时是来我们店里试过的,因为是初学者,弓片用18到20磅比较合适。只不过我们没有这么小的磅数,就只能给您定做弓片了。” “哦对,您还下单了一副28磅的弓片,可以等未来体能有所提升后使用。” 盛恕:…… 初学者一上来就要买最顶配的弓把弓片?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用的顶配弓价格,结合这个世界的物价,选择不去问这套弓的价钱,好让现在贫穷得泡面都只能吃袋装的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既然退不了货,他就只能收下。 一个大纸箱子被拉进屋里,本来就逼仄的空间便显得更小。 “您不现在拆开,检查一下吗?”专属快递员在门外礼貌问道。 盛恕“嗯”了一声,已经做好了让它们束之高阁的准备。他并不厌恶弓箭,之前还有收集各种好弓的爱好,只是时过境迁,他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再看着弓的时候,只觉得那是一道溃烂的疮口,陈年的脓血都积压在里面。 但这么好的弓,放着落灰还是可惜了,盛恕想找个时间去论坛看看,找个优秀的射手把弓二手卖了,好歹也能赚一笔钱,让自己摆脱现在的困境。 他自己计划着,器械公司来送快递的小哥却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子。 “您现在不用真是太可惜了,”快递员说,“这种顶配的弓,我以为您是要拿来参赛的。最近市里射箭比赛可多了,而且没有门槛,我听好多位买家都提过,好像就在今天,还有奖金呢!” 盛恕本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听见这话下意识问道:“没门槛的比赛还有奖金?七十米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吧。” “不是七十米,”快递员道。 今天天气很热,他站在这,多少能凉快一些,刚好今天要派的单子很少,事情不算多,不妨和少年聊上一会儿。 “是十八米室内,一个箭馆新开业,想拉拢人气所以搞的。按理说应该没什么人气,不过听说老板的朋友是现役国家队一挺有名的队员,今天会来捧场,不少人就报名了。大周末,闲着也是闲着嘛。” “那我还是别想了,”盛恕摆了摆手,无奈地笑了一声,指了指周边。“你看我这样,哪儿有闲工夫去射箭?赶紧找个法子挣点钱,好歹能糊口吧。” 他说话做事不摆架子,展现出的性格爽朗,天然能让人亲近,加上长了张一笑起来就很好看的脸,怎么看,都是各种影视作品里最招人喜欢的意气风发少年郎——虽然目前看来穷了点。 可能买得起顶配弓的人,总不该沦落至此,看盛恕穿的用的,其实也都价格不菲。他看着年纪不大,能用得起这些,估计是父母有钱。 快递员结合最近的传闻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小声问:“你是不是离家出走的?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怎么都有这爱好?” 说完,自顾自叹了口气:“在外面总归不太安全,想明白了尽快回家吧还是。不过如果你一定要找点事干的话,注意和那些老板澄清一下,你不是盛家的小少爷就行了。” 盛家小少爷本人:…… 他抬头看向快递员:“为什么他不行?” “其实你多来这附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快递员神秘兮兮地说,“前两天有个饭店老板觉得他脸长得不错,招了盛小少爷在餐厅当临时服务员。原本想着是个不错的事,结果上菜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和客人吵起来了,还把菜泼了人家一身。” 盛恕:……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工作了。 “这些少爷们可真是惹不起,”快递员叹了口气,“大家都是小本买卖,谁想请位少爷过来添乱啊。” 盛恕深以为然,给快递员倒了杯水,让他润润嗓子。 “我不是在内涵你啊,”看着盛恕一脸黑线,快递员忙解释道,“不过说真的,你要是会射箭,那个比赛可比去打工合适得多了,反正也不要报名费,就去试试呗,前四就有钱拿,第一能拿一千多块钱呢!就是现在对弓箭管得严,公共交通上不去,你应该得打车或者骑车走。” 对任何一个有射箭基础的人来说,这都是个合适的事。 可唯独对盛恕而言,这才是一种挑战。 时隔多年,他依然忘不了在自己手中,生生脱靶而出的那一箭。 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相关的画面,盛恕不由自主攥紧拳头,背后冷汗淋漓。 聊天的心思也立刻烟消云散。 快递员看得出他的不悦,就没再多说,给他留了一个箭馆的名字也就离开了。 坐在硬板床上,盛恕眉头越锁越紧。 快递员说的话不像在骗他,以原身的德行,的确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那他现在被老板们避之不及,正常赚钱的方法就不适用了。 除非…… 盛恕的目光不自觉往床边的大箱子上移了过去。 不行,说好了借着这次新生的机会,抛弃射箭和它带来的阴影的。 盛恕坚定地把目光移开,想着新的出路。 十分钟后。 一头黑发被揉得乱蓬蓬的少年拿起手机,在上面输入了快递员方才提到的地址,又随着上面的内容,查到了比赛相关的信息。 屋子里的网很差,加载许久网页才终于出现。 盛恕飞快地划到网页下方,看到了奖金。 奖金算不上多,第一名只有一千两百块钱,但勉勉强强,也够他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要不就试这么一次?他已经把老板们都得罪了,再找临时的工作很难,家里又不让回去,去试一试总好过在这被饿死。 盛恕抿了抿嘴,从床上下来,蹲在纸箱子前。 他找来裁纸刀划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层又一层繁杂的包装。 直到一个线条简约流畅的深黑色弓把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制式和他上辈子惯用的那把弓很像。 盛恕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 他咬了咬牙,迫使自己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情,检查了一遍其他的配件。 “弓把(riser)、弓片(limb)、瞄准器(sight)、平衡杆(stabilizer)……” 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在弓把和其他部件上流连着,黑发少年准确念出了箱子中每一个配件与护具的名称。 那都是久违了的名字。 去试试吧。 这个念头在盛恕脑海里越加清晰。 距离比赛的报名截止时间已经很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盛恕看了眼表,在紧迫的时间下不再有任何迟疑。 他背起弓包,扫了辆自行车,在烈日之下骑行。 盛恕意识到,或许是出于缘分,即使穿越到不同的时刻,他仍然要再一次站在那个曾经为之抛洒汗水的赛场之上了。 —— 燕城第二射箭馆。 三个工作人员聚在报名处,百无聊赖地看着表。 陆争打着哈欠:“就剩五分钟了,应该没人来报名了吧?” “应该没了,”他旁边的人起了身,抱着胳膊往场馆里面看,“咱们赶紧收工看比赛去,今天这些选手我都看了,估计能有不少行家,也不知道最后奖金会花落谁家。” 陆争嗤笑一声:“能把弓玩到这种地步的,谁还是冲着那一千块钱来的?不过这场比赛我也挺期待的,听说还有咱们市队还是国家队的大神来凑热闹!” “国家队他们真是来比赛?” “想什么呢,好像是有谁和咱们箭馆老板关系不错,这不,今天休假,顺便来看看,还能捧个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他们身边一直没有发言的同伴惊呼一声。 “哎,那边又来了一位呢!” 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陆争看见一个瘦削的黑发少年。 他背上背着一个与身型极不相符的巨大弓包,黑发已经湿透了,白色的t恤也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但似乎毫无所觉。 少年锁了车,没来得及把气喘匀,就转身朝箭馆走来。 “卧槽,”陆争忍不住爆粗,“他这是骑了多远才过来的啊。” 然后反应过来:“都累成这样了,他不能是来报名比赛的吧。” “我也觉得……” 另外一人话音未落,盛恕就走到他们身前,朝他们礼貌地笑了一下。 “我应该没来晚,还可以报名吧?” 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陆争率先反应过来,从桌上拿出一张报名表交给盛恕:“可以,填完把底页留给我们,拿着报名表进去就行,可以开始准备了。每轮比赛总共射十支箭,环数高的人晋级下一轮。” 这不是正规射箭比赛的规则,倒是很好上手,确实是适合新手来试一试的。 盛恕接过他递来的笔,伏案填写信息。不同于凌厉又有攻击性的长相,他的一笔字意外的风流潇洒,带着几分倜傥的意味。 陆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年纪不大,却背着顶级品牌icarus的弓包,身上穿的也都是一应名牌,应该是哪家过来玩票的小少爷吧。 再看到“盛恕”两个如雷贯耳的大字,心下更是了然。 盛家小少爷盛恕这几年在名流之中可谓是声名鹊起,他不久前刚听一位和豪门有点关系的射箭发烧友说过。盛恕脾气孤僻古怪,明明自身能力平平,但好像对自己的水平毫无ac数。 各项运动、各类竞赛他都参加了个遍——据说是为了追人——但从没弄出一点名堂,都灰溜溜地不了了之了,反而是花重金买的一系列器械从此被放在盛家老宅里落灰。 这次来射箭,大约也是他心血来潮的一次尝试而已,用不了两天,就又不了了之了。 陆争无聊地瞥了瞥嘴,又扫了一眼盛恕填的年龄和比赛经验,懒洋洋开口。 “17岁啊,之前没有比赛经验,我觉得报名的事情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盛恕头也不抬,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今天来的高手不少,”陆争说,“你一上来就跟他们比,心态可能会崩。” 旁边的人瞪了陆争一眼。 他说的是实话没错。盛恕没有比赛经验,背后背的弓包连价签都没拆,看样子也是弓刚到手没多久,能不能把箭射到靶子上都是两说,这么直接来参加比赛,确实容易受到打击,丧失兴趣。 但是哪有像陆争这么直接坏人心情的。 况且面前的小孩看上去也不是个好惹的,何必给自己找事。 陆争却毫无自觉:“怎么了?我就是怕他心态崩了,以后不射箭了,好好一个icarus的弓把就得一直落灰,我还挺心疼的。” 盛恕:? 他是对弓箭有心理阴影没错,但让弓把落灰这种话叫别人说出来讽刺,他怎么就这么不舒服呢? “唰啦”一声,盛恕扯开复写纸,把复页递到陆争手里。 “每天考虑的这么多,难怪年纪轻轻,发际线就这么靠后了,”他笑着,墨色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不过我自己的弓,还不需要别人来替我操心。” 同伴在两人之间试图阻止争端,陆争抬手摸了一下发际线,“嘁”了一声,“就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连弓能不能拉开都两说,水平差还不让人说了?” 盛恕缓了几秒,才意识到对面这个黄毛说的是什么话。 他从十一岁开始学射箭,大大小小的比赛都参加过,算是曾经风靡一时的弓手,自然也受过各种非议。可“水平差”这个字眼,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印象里最后一次听,是第一次参加世界杯赛那年,他年纪小,还没彻底发育起来,人显得有点瘦。有个别国的选手上前嘲讽,说盛恕长得豆芽菜似的,箭能不能上靶都不一定呢。 时隔多年再回想往事,盛恕对那人的记忆并不深了。反正那年世界杯赛击败两位一流选手荣膺第一的人是他。从那以后,没人再敢因为年纪或是别的而敢看轻他。 没成想今天还能在这里听见别人这么说他,很好笑,但盛恕对此非常不爽。 他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的,能赢最好,赢不了也无所谓。反正这是个箭馆,把弓转卖给哪个行家,自己也能挣到一笔钱。 只是现在,盛恕完全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不就是一场业余的射箭比赛吗?他非拿到第一不可! “我水平怎么样,您又知道了?”盛恕轻嗤一声,他刻意用了敬语,眉眼间的讽刺却毫无掩饰,“只是看一眼就能得出结论,您真是好大的本事。” 陆争还想反驳,被同伴拦了回去,只能在盛恕拿着入场的牌号走后,不屑地说:“狂成这样,看他等会能拿到第几。” 他声音不小,根本没避讳前方还没走远的盛恕。 其它工作人员心说一声不好。 果然,就在要走进场地时,黑发少年突然转过身来,冲着陆争勾起嘴角。 与之前故作温柔时不同,这一次他的笑容明亮又锋利,像是把反射着寒光的利剑,让人看了就不由得心悸,只能暂避他的锋芒。 盛恕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开口。 “无论这场比赛有谁,第一,都会是我的。” 十环 箭馆里冷气很足,盛恕骑车出了一身的汗,这一下才觉得被汗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有点难受。 他没费功夫顾及,目光直直扫过箭馆。 现在箭馆里的人算不上少,除了来比赛的选手之外,还有不少来凑热闹的观众。 盛恕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一个空出来的地方,蹲下身拼装他的弓。 黑发少年入场最晚,年龄又最小,用得还是icarus的顶配弓把“逐日”,一下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刚热身完的选手也纷纷朝他投来问询的目光,不知道这会是个怎样的对手。 处在目光中心的盛恕反而没有任何表示。 他握着深黑色的弓把,手上的触感很熟悉,让他回想起曾经每一次开弓射箭时的感觉。 他是能站在国际赛场上的专业运动员,几乎每一次射箭都很成功。 羽箭离弦,飞过几十米的距离然后正中靶心,台下所有人都为他欢呼。 那是盛恕体验过无数次的快乐,直到那一次,箭支脱离了靶子——欢呼变成了同情、讽刺与谩骂。 少年垂着眼睫,浅浅一片阴影投射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情,上弓片、上弦的动作却快了起来。 围观的人只能看见他拼装反曲弓的动作从略显生疏变得熟稔,几乎看起来像一个行家里手。 有人看了一会儿,对他起了点兴趣。 “这是谁?看着像是有门道的,用的弓也讲究。单说他那个瞄准器,没个几千块也下不来吧。” “我听小陆说是哪一个豪门的小少爷。” “豪门的?那应该从小学过射箭,水平挺高吧。” “小陆说是个干啥啥不行的那种纨绔呢,哦对,来射箭好像是为了追求什么人。” “那还是算了,”最开始发问的人摇了摇头,立刻转换了话题,“我听说今儿还有市队还是国家队的人要来,不知道能看见谁。按说季明煦也是咱们市队出来的,他要是能来……” “你做梦去吧,”友人不留情面地打断他,“人家季明煦都拿过奥运金牌了,来这干什么。” 话题越扯越远,众人便从盛恕身上移开目光。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比赛的表张贴出来,箭馆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氛围甚至有写凝重。 唯有盛恕所在的角落,气氛一如平常。 盛恕一边做着准备活动,一边看着自己装好的弓,微微抿起嘴角。 这是把刚刚送到的新弓,他之前并没有用过,更不像在国家队里那么讲究,还有专人调弓。 不过弓不在最佳状态,他同样也是。 虽然之前射箭的手感还在,射箭的动作可以做得很标准,但是体能并没有跟着过来。 原身之前大概也运动不多,现在他只是骑了会儿车,做了一个准备活动就感觉到肌肉酸痛。 也幸亏盛小少爷买弓时对自己有几分自知之明,特意去厂家试了,选用了能拉开的20磅的弓片。这个磅数对于一个将要成年的男性而言不算太高,不然自己现在怕是连拉个弓都拉不开了。 这该算个坏消息,可是没怎么影响到盛恕的心情。 反正除了这一次,以后他也不打算射箭了。 就用这次比赛的胜利,当成是还自己十几年射箭生涯一个圆满的落幕吧。 盛恕想着,非常细致地做好准备活动,带上护具,背好箭囊,比赛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箭馆总共有四条18米长的赛道,可以供两组射手同时进行比赛。 这次比赛不太正规,是两人轮流射十支箭,最后统计环数高的人胜出晋级下一轮。 参赛的选手共有十八位,盛恕来得最晚,便被排到了最后一组。 轮到盛恕上场时,前面的胜负都已经分了出来,只差他们最后一组。 黑发少年率先上前,礼貌地与对手打过招呼,又转向赛道旁边的观众。上一轮比赛刚结束,讨论声还没有停下,在箭馆里,听着更是嘈杂。 盛恕下意识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是他曾经惯用的一个动作。 少年嘴唇削薄,五官明艳,天生有一副薄情的相貌。那双墨黑的眼睛扫过来时,像是轻佻的调笑,又隐隐像是威胁。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为他噤声。 按照顺序,这一轮是盛恕先手射箭。 盛恕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收敛了笑,手里拿着弓,跨起射线站立。 白色起射线前方十八米就是靶子,而他正站在自己阔别多年的赛场上。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握弓,食指和中指从箭囊里抽出一根红色的羽箭。 修长的箭身搭在起箭台上。箭尾别在弓弦上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响声。 盛恕一言不发,缓缓举起长弓。 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最后一幕幕消失。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过去的成功和失败都将与他无关,现在他全心全意,只想完成最后的谢幕。 原本看着有几分轻佻的少年在一瞬间收敛了身上所有风流气,那张凌厉逼人的脸上也写着让人看不透的神情。 他肩胛骨和肩膀用力,非常稳健地拉开弓,勾弦手靠在下颌,右手手肘略高于箭头,与左臂和躯干三点连在一起,可以形成一条完美又流畅的直线。 这是一个挑不出半分毛病的靠位(anchor)。 箭馆十分考究的灯光落下,整个把他笼罩在浅浅的光晕里。 围观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为他屏住呼吸。 盛恕瞄准,然后进行撒放(release)。 羽箭离弦而去。 欢呼声和庆祝声几乎从众人嗓子中脱口而出。 直到“铛”的一声响起—— 带着红色尾羽的箭直接射在了蓝色的六环,尾羽还晃动了两下。 室内十八米比赛用的是40全环靶纸,由十个同心圆组成,外环直径为四十厘米,十环直径只有四厘米。靶纸九环十环都被涂成醒目的金色,紧挨着的七八环是正红,而盛恕所射中的蓝色区域,则属于五环和六环。 即使是在业余比赛中,六环也是一个称得上失误的成绩了。 “啊,只有六环吗?”不少观众失望出声。 “我看他那架势,怎么都要是个十环呢!” “原来就是个花架子吗?” 陆争顶着他那一头金发站在人群中——他本来是想看盛恕是怎么失败的,但是这一次,在一个显而易见的失误之后,却却少见的没有开口。 因为那人的动作非常标准,即使是他也挑不出一点错处,按理说不会有问题,怎么能一箭射到六环上去? 除非…… 他正想着,盛恕的对手也已经完成了第一箭,稳稳地落在了靶子右侧,金色九环的位置。 这场非常业余的比赛总共只射十支箭,一开局就有了三分的差距,就连门外汉也知道,盛恕这一场比赛想要赢,艰难得很了。 反而是盛恕本人显得毫不在意。 他放下弓后,整个人仿佛就松懈了下来,手指在弓把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眯着眼睛找了找箭的落点。 在该要第二轮射箭的时候,他才又恢复了不久前那种严谨的模样。他背对着众人而站,神色叫人看不清楚。 万众瞩目之下,他的第二箭又一次射在六环。 依然是刚才那个位置,与第一支箭紧紧贴着,几乎靠在一起。 “次次都是六环啊,”观众咋舌,“这样的水平竟然也来比赛吗?” 他旁边的人刚想附和,却一下被陆争打断。 “什么叫这样的水平?”他反问一声,指着第二箭射到左侧八环的另一人说,“盛恕的水平可比对面要高上不少。” “可明明盛恕两箭都在六环啊。” 陆争声音沉了沉:“因为最适合评判一个射手水平的,其实不是环数,而是箭的分布。” 在射箭这项运动中,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动作。 持弓、靠位、撒放……任何一个动作出现微小的变化,作用在一支箭上,都能带来巨大的影响。 一位真正好的弓手,每一次射箭的动作都能保持完全一致,箭的落点也会挨得很近,分布也更密集。 “你的意思是,即使射中十环,有时候也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陆争点了点头,“所以稳定是最重要的。做到了稳定,第二步才是瞄准。” 他紧紧盯着赛场,观察着盛恕的表现。 黑发少年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靶子,才终于有了动作,抬手调了调弓上的瞄准器。 陆争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他对身边人解释道:“他现在是在调瞄,之前那两箭会射到六环,就是因为瞄准器的位置没有调好。” 那人恍然大悟:“照你这么说,盛恕射箭的水平应该很好,调完瞄准器就能有更好的成绩了,对吧?” “是的。” “那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调好瞄准器,一定要等到赛场上再说呢?”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陆争没有答话,而是陷入深思。 射手在比赛之前,一般都会事先设置好瞄准器,不会浪费赛场上宝贵的一箭进行调瞄。像盛恕这种水平优秀的射手,更应该早早做好了准备,怎么会到了场上这么仓促? 陆争突然想起他见到盛恕时,对方气喘吁吁的样子和弓包上没剪下来的标签。 盛恕不会是带着一把全新的弓,赶过来参加比赛的吧? 他这么着急图个什么?总不能是为了那一千块钱吧! 盛恕站在场上,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 他调好瞄准器,持弓而立,感觉经过了前两箭,自己终于确认了手感。 明明原身没有射过箭,他在穿越前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碰过弓,但射箭好像已经成了烙印在灵魂里的本能,只要他拉开弓,就知道该怎样动作。 盛恕对此还是有点惊讶,但是并不排斥——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讨厌过弓箭。 他再一次举起自己手里的弓,稳稳地拉开弓弦,瞄准器上的红色小点与十八米外的金色十环重叠。 一时间世界仿佛陷入了寂静。 盛恕忽视了旁边的一切声音和影响,眼里只有靶纸上金黄色的部分。 九环、十环和整张靶纸最中央的小小的内十环。 在40全环的靶纸上,十环的直径只有四厘米,从瞄准器里看过去,与红色小点重合的地方,就是整张靶纸的中心,也是他躲避了十年的风景。 其实要真论起来,这该是很美的。 盛恕瞄准了那个中心,保持着动作,拉弓臂向后,持弓臂向前,上半身微转,将箭向后拉过两毫米(expansion)。 然后,撒开勾弦的手指。 “铛——” 盛恕的第三支箭,正中十环。 “哇!那是十环吧!”眼尖的观众一下子注意到了场上的变化。 “这是今天射得离靶心最近的一箭吧!” “刚刚还都是六环,这一下是碰运气的还是真正的实力?” 因为这一箭,场下的气氛变了。 不止观众,本来在休息的选手也有些聚集过来,看着最后一轮的对决。 “你看的太准了,”最先开始质疑的人不由得称赞陆争,然后又喃喃发问。 “不过他前面两箭都跟对手落下那么大的差距了,不知道比分还追不追得上……” 陆争撩了一把染成金色的头发,罕见地选择了一个含糊的回答:“比赛会告诉我们结果的。” 看出来盛恕是在调瞄准器,在人前小露了一手,他确实有些得意。可是盛恕的这一发十环,无疑也是在打着他的脸。 陆争撇了撇嘴,想起之前关于这位盛小少爷的传言,怎么看都觉得不对。 果然这些传言根本不可信。 不管盛恕其它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这箭射得,是真的无话可说。 不少开始还听了他的话,对盛恕挑挑拣拣的弓手,现在也都不语,余光往陆争这边飘来,让他觉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即使并不情愿,陆争也要承认,盛恕的水平很高。 因为刚开始的两箭,周遭不太懂箭的观众对盛恕质疑的声音还是更多一些。 陆争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少年进场前那一个自信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妄的笑。 但那或许并不是狂妄。 而是盛恕现在早就不在乎其他人的声音了,无论是质疑也好,赞美也罢。 黑发少年站在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汇聚在他身上。 但他仍然沉稳地射出一箭又一箭。 每一箭都正中十环。 这是他对场外声音给出的最好回应。 放下弓后,盛恕转身,朝场外观众优雅地鞠躬,抬起头时,轻轻舔了一下唇角。 那张艳丽的脸上写着不加掩饰的野心与胜负欲。 如果是他上辈子的对手们,见了这一幕,则会明白另一种盛恕本人都还没有意识到的含义。 盛恕,那个曾经被誉为天才的少年射手。 他回来了。 冠军 燕城第二射箭馆外,两个男人并肩下了车。 “就是这里?”季明煦回头问道。 “是这儿,咱们进去吧,”卫建安上前两步,领着季明煦进箭馆,边走边说,“明煦,我还真没想到你能答应过来。” 他看着比自己还小一岁,却明显更加沉稳的青年感叹道。 毕竟两年之前季明煦就已经代表华国站在了奥运赛场上,当时十九岁的他在与世界排名第一的射箭运动员对决时绝地反杀,抢回了第一块的射箭男子单人组金牌。 华国的男子射箭水平不差,但一直缺一块金牌。 当时,国内的所有射箭爱好者就沸腾了,而季明煦也没有就此驻足,在后一年又拿下了世界杯赛的冠军,再差一个世锦赛,就能集齐大满贯了。 这样的人,别说是在普通射箭爱好者心中地位超然,就是在他们这些同为国家队选手的眼里,也是值得学习的对象。 更别提他不仅射箭水平高超,身材长相还样样都好。 他们偶尔打趣的时候都说,如果不是做了射箭运动员,季明煦去当个模特或者演员,也能火的一塌糊涂。 季明煦平常话不算多,有也都是关于射箭,一张俊脸天生长得带着点冷意,显得不太好接近。 只不过接触之后,卫建安发现这位大概真是脑子里只有射箭。 两人前不久刚参加完在燕京举办的世界杯第一站,有点休息的时间,为了庆祝,卫建安在难得的休息日约季明煦一起出去。吃饭、看展、看电影,对方都一一拒绝,反而是一个极其业余的射箭比赛,倒是上赶着过来了。 他们来得晚了,进去时比赛已经到了四分之一决赛。 两人随便找了个角落站着,看着场上的表现。 卫建安本来只是打算来找朋友叙叙旧,捧捧场,顺道看个比赛。不过看了一会就犯起职业病,对着场上的选手点评。 他指着那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黑发少年:“他动作挺不错啊,应该学了有一阵子了吧。不知道之前有打过什么比赛没有,表现应该会很亮眼。” 季明煦“嗯”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应该是很有经验的选手,如果硬件条件好,未来还能走得更远。” 他的回复一贯简洁而理性,卫建安已经习以为常了,正打算自己接着看比赛,却听见旁边的人跟自己搭话。 “这你们可猜错了,他之前还真没打过比赛,经验完全为零,今天能有这种水平太让人意外了。” 卫建安一愣,偏过头,看见了一个染着金发,发际线略高的青年。 陆争感受到对方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我是负责报名的,刚才看到他填的信息了。才十七,之前没比赛经验,连弓都是新买的。” “十七?挺厉害啊,很多意识和专业选手是一样的了,”卫建安称赞道,随口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呀?” “盛恕。”陆争下意识想把“豪门盛家的小少爷”加在后面作为解释,想了想又咽下了后半句话。 毕竟现在是在射箭场上,盛恕不需要那个头衔。 “名字也好听,”卫建安夸了一句,想着以后有机会,可以和市队的教练提上一嘴,倒也没太往心里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比赛也已经分出胜负,场上的黑发少年毫无疑问地以漂亮的成绩取得胜利。 卫建安跟着众人一起鼓掌,突然听见自己身旁那位向来寡言的选手发问。 “盛恕,他的名字怎么写?” 说话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场上的少年,目光里有种卫建安之前没见过的神情。 陆争不明所以,回复道:“盛大的盛,明恕的恕。” “盛恕……”季明煦轻轻念了一遍,简单的两个字被他一念,不知怎么多了点怀念的意味。 陆争也听出来不对劲了,往他的方向看:“你也认识他——” 话音却在看清季明煦面容时戛然而止。 那人留着长发,眉目疏朗清俊,下颌线条分明,乍一看是很周正的长相,而且还带着点文气。 只不过但凡懂点射箭的人,都不会这么轻易地以貌取人。 因为正是这个人,在两年前的奥运上,拿到了射箭项目男子单人比赛的金牌。 陆争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在卫建安疯狂比出来的噤声手势下,才终于克制住自己,没念出面前这人的名字。 但陆争仍然觉得十分魔幻。 季明煦!射箭冠军季明煦竟然会来这!就站在自己旁边看比赛! 而且,他刚刚甚至还夸了盛恕? 那是一句客套吗?还是真的连国家队的人都觉得盛恕水平优秀? 陆争悄悄打量着不远处的人,发现他的目光异常专注。 除了专注之外,似乎还有一种探寻和怀念。 —— 比赛依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决赛…… 盛恕每一轮的表现都极其亮眼。除了用来调瞄准器的那两箭之外,最差的成绩都是八环。 他是这场比赛里没人预料到的黑马,但也是最不需要质疑的冠军。 决赛结束后,对手放下弓,走来与盛恕握手。 他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盛恕,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来之前我还想,这种小比赛的冠军应该十拿九稳了,可惜还是失算了。不过能遇见你这样的射手,我这一次来也算是值了!” 他自己接触射箭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专攻室内十八米射准,在不少的赛事上都亮过相,虽然没到顶尖水准,但对自己的水平确实很是自信。 只是突然出现的少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对方看着很小,臂力也不大,甚至在射最后几箭时能看到胳膊有点发抖。这样的人在射箭时按理说不占优势。 偏偏盛恕又有着不知道从哪积攒到的丰富经验,控弓的意识神乎其技,最终帮他赢下了比赛。 这是两种本应矛盾的特征,却出现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但不论说什么,盛恕的优秀都毋庸置疑。 他输得心服口服。 “你近期还有别的比赛计划吗?”对手抛开自己的疑虑又问,“我还想多和你比上几场呢。” “我没有那些规划了,”盛恕摇了摇头,轻声道。 他没有继续射箭的打算,自然也就没有更多比赛的规划。不过按照他原来的想法,现在是该和其它选手们聊一聊,找机会把弓卖出去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一场比赛过后,他开始舍不得了。 ——顶级品牌icarus的,弓片都是定制的,是把合手的好弓,要是给了别人,或许也没有自己用着这么顺手。 对手没看出他的纠结,倒是为了盛恕不继续比赛而惋惜:“其实箭坛不止有室内十八米的比赛,三十米、五十米甚至七十米都很有意思。” 对手感叹一声:“尤其是七十米,用122的靶纸,那可是奥运和世锦赛决赛的配置啊。” 盛恕本来随意地应着,听到“奥运”两个字,忽然顿了一下,黑色凤眸中有一抹光芒闪过,接着又沉寂下去。 奥运,那个他最憧憬、最渴望、曾经遗憾错过了的赛场。 可惜是回不去了。 对手看着面前的少年的神色变化,心头忽然有种感觉。 盛恕虽然说着并不打算继续,但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只是还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 而他以后或许不会再和盛恕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但一定能在更大的舞台上,看见少年的身影。 不止是对手这样想,其他很多观众也因此关注起盛恕这个人。 比赛结束,前几名拿到奖金后,也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季明煦,过来凑个热闹。 就在焦点旁边的陆争咬咬牙,没有多和大佬寒暄,选择去找盛恕道歉。 可当他挤出人群时,黑发少年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陆争没有当面道歉,心底那份愧疚积压下来,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倒是盛恕把比赛前的小插曲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赢下比赛,拿到一千二百块钱奖金,生活总算有了着落,松了口气。盛恕是个爱热闹的性格,放在平常早就约着人出去吃饭了。 可是现在,他一路骑车过来,又射了几十支箭,累得除了想回家睡上一觉以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箭馆里还有些骚动,好像是不知道国家队还是市队的人恰巧也过来看比赛。 燕京市是直辖市,市射箭队的地位也就等同于其它省队,按说水平应该不错。国家队的队员自然更不用说,肯定个个都是顶尖水平。 盛恕好奇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见那里已经被不少人围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干脆打算等改天再看看这边市队的人是什么水平。 期间,他躲过了试图抓拍自己的相机,从人群里悄悄溜了出去。 在他离开箭馆不久后,就有两个人拨开人群,追了出来。 卫建安抻着脖子,四处望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人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走得这么快啊,这才多一会儿就没影了。” “要是出来得再早一点就好了,”季明煦附和道。 今天明煦话格外多啊?卫健安愣了一下,看向一贯少言寡语的国家队一哥。 “你也觉得刚刚那个人很有潜力对吧?如果真是毫无大赛经验,一上来就有这个水平的话,那真是……” 他顿了顿,艰难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天才。” 季明煦替他说了出来。 卫建安点点头,看着远方又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才,真想问问他,要不要进市队啊。” 而此刻,他们口中的天才离开了拥挤的人群和刺眼的闪光灯终于松了口气。盛恕数着手里的钱,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费力地把自己连带弓包扔上出租车后座。 对着司机报出现在的地址后,盛恕整个人毫无形象地瘫在车上。 太累了。 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想。 先不说来时骑车消耗的体力,光是他在场上射的那几十支箭就足够要命了。 原身订的弓是二十磅,磅数其实不大,因为特意测过,这个数字是合手的,而且比他原先用的四十二磅弓要轻松不少。 但这具身体本来缺乏锻炼,本来应该先练十天半个月再握弓才比较合适。只是盛恕的经济状况不给他那么长时间的宽限,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虽然奖金拿到了,但是盛恕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动一下就难受。 而且在最后一局时,弓都差点拿不稳了,拼命才保持动作没有变形。要是搁在穿越之前,大概会被队友笑话很久。 盛恕把头靠在车窗上,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脸上的笑收敛起来。 能再次射箭并凭借自己的本事拿到奖金,他很开心,甚至觉得旧日阴影都在这一次的胜利下淡了不少。 但以他现在略大的年纪和状态,是不可能靠射箭养家糊口的。 回家之后,就暂时先把弓放下,去找别的出路,看看怎么才能不继续“离家出走”状态了。 现在手里有点钱了,还应该尽快去医院检查身体,确保自己是健康的,不会再有上辈子那样的问题。 盛恕这么想着,疲惫袭上来,靠着车窗沉沉睡去。 而盛恕在车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盛恕接收了属于原身的记忆和原书中与他相关的剧情,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今天,巧合地收到一把顶配的弓。 搞明白前因后果后,他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而把弓卖掉了。 周围的景物渐渐熟悉起来,他付了车钱,背着弓包下车。 夕阳把他的影子无限拉长,显出了几分孤寂。可或许是赢了比赛的原因,背着弓包时,盛恕隐隐觉得安心。 即使前路充满未知,也并不觉得恐惧。 原身之所以会定制这么一把弓,起因还是因为他爱慕的原著中的攻,陈家的大少爷,陈慕钦。 陈慕钦去年开始跟私人教练学射箭,因为悟性很高,这学期如愿以偿进入了学校射箭队,为了备赛,经常在箭馆练到很晚。 他和原身一起长大,近几年因为原身越发出格而与他主动疏远,可是挡不住盛小少爷一个劲地黏人,总在箭馆里等逗留,有时候还影响到了射箭队训练。 一次两次,渐渐引发了陈慕钦的不满,让这位素来修养不错的人也和他吵了一架,最后口不择言,说自己只喜欢会射箭、水平比自己好的人。 这是一句无心之言,但原身却把它当成了救命稻草。 当即花大价钱去订了一套弓,还直接找到了校射箭队的队长秦羽迟,说射箭这种无聊的运动,随便学一学就能会了,肯定能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盛恕:…… 这话他光是回忆一遍都觉得气血上涌,更何况校射箭队的队长还是被指着鼻子放的狠话。 对热爱某项运动的人这么贬低他们最喜欢的东西,这已经是极大的侮辱了。 对方修养再好,也禁不住会生气。 最后秦羽迟答应了盛恕约战的要求,两人决定在一个半月后,站在30米的射箭赛道上,用实力一决胜负。同时,两个人都决定,如果谁是赢家,就要再额外赔对方两万——反正现在的盛恕是赔不起的。 只是定制弓片很花时间,等这把弓终于做好并邮寄到的时候,半个月已经过去。原身没能用上,反而是机缘巧合的在今天落到盛恕手中,并帮他赢下了穿越以来的第一笔钱。 但这也就意味着,距离他与校射箭队的队长秦羽迟对决,只剩下了短短的一个月。 而原身盛小少爷此时已经把家里得罪的很深了,如果输了比赛,两个人约好的那两万块钱,家里大概率不可能帮他解决。 所以他不会在穿越过来就靠袋装泡面为生之后,解锁新的悲惨结局,开始欠钱吧!然后说不定连现在的出租屋都住不起了,需要露宿街头,甚至可能需要卖掉自己的弓维持生计…… 不行!盛恕立刻打住这样的想法。 他背着弓包,沉思了一会儿。 照这个架势来看,和射箭队队长约好的那场比赛,他大概是非赢不可了。 盛恕想到这,盯着自己的手看,又有一阵发愁。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还是个拉开二十磅的弓,都会发抖的小菜鸡。 吃土少年 第二天,盛恕就起了个大早,绕着附近的居民楼晨跑。 他现在的体力实在是个问题,如果不赶紧锻炼起来,真要射箭的时候,会吃很大的亏。 几圈跑下来,昨天过量运动导致的肌肉酸痛倒是缓解了不少。 盛恕回了家,刚打算趁着时间还早去冲个澡,门就又被人敲响。 这么早就有人来?盛恕心里嘀咕着,不太情愿地起身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考究的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头黑发被整整齐齐地梳理在脑后。大热的天,竟然还穿了西服和衬衫,袖口别了一枚样式精致的金色袖扣。 他模样与盛恕有几分相似,脸上挂着模式性的假笑,掩住眼底不耐烦的情绪。 盛恕看见他的脸,立刻就明白了这人是谁。 原身的亲哥哥,盛忠。 跟原身这种身无长处的小少爷不一样,盛忠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家族的继承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帮着父母打理事务了,如今二十七岁,在公司的声望很高,估计不久后就会接父亲的班,管理家中的企业了。 就是不知道他今天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了。 面容肖似的兄弟俩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盛忠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视线越过他的弟弟,扫视了一圈狭小的房间。 他本身是不想来的,只是父母实在对这个弟弟太不放心,才派他过来看看生活怎么样,会不会有大问题。 相处十几年,盛忠觉得对自己这个弟弟已经十足了解,他的暂时住处,想也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只是今天的样子,倒是让他有点意外。 出租屋的面积很小,位置也不好,常年光线很暗,更容易显得脏乱。 可是屋内现在的陈设,虽然称不上一尘不染,却也收拾得很有条理,物品摆放简洁明了。 一张拼接而成的大面积白纸遮住了斑驳发黄的墙壁,纸上写着精细的锻炼计划,精确到每十五分钟。 盛忠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和自己弟弟的状态,挑了挑眉。 看来是很准时地进行完晨跑了。 这和他在家时,周末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也就窝在床上打游戏的状态大不一样。 难道离家出走这段日子,对人的改变真能这么大? 估计还是装的吧。 盛忠在心里冷笑一声。 家里人素来心疼他,说不定是偷偷告诉盛恕,今天自己要来,这人才好好收拾一番做做样子的。 盛忠对这个弟弟已经失望透顶了。 不仅自己不上进,还天天给家里抹黑,他已经给盛恕收拾烂摊子多少回了? 十几年来,这个哥哥他自认做得还算称职,可一直照顾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也觉得疲惫了。 但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盛忠。 “我不是来接你回去的,”他说,语调没什么起伏,堪称冷漠。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又哭又闹的举动,反而乖巧地点了点头。 盛恕因为晨跑刚刚出了一身汗,只想尽快去洗个澡,希望盛忠快点把正事说完,很配合地等着下文,却没料到盛忠那么多的心理活动。 “我和父亲商量过了,你就是在家里无法无天久了,出去才总是惹事。这次你自己选择离家出走,刚好也借机清醒清醒,待够了一个月,懂得生活的不容易再回家里。” “我知道了,大哥你放心吧,”盛恕说着,拿毛巾擦了擦顺着头发留下来的汗珠,朝大哥露出了一个笑。 自家弟弟原来还会这么好好说话,不夹枪带棒的吗? 盛忠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盛恕。 或许是因为刚刚晨跑过,少年一直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白色t恤被打得半透,贴在身上。这样子并不是很得体,但和以前阴沉孤僻的样子判若两人,让人感受到一种生气。 那双墨黑的眼睛微微弯起来,笑容阳光又灿烂。 “大哥?” 盛忠回过神来,继续道:“和秦羽迟之间的矛盾,这次我们不会再帮你收拾了,钱的事情也不会帮你善后,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只要手段合理不违法,我们都没有意见。” 当他们得知盛恕花大几万买了把弓,还和秦羽迟拿两万块钱做赌注的时候,谁都气得不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盛小少爷败家的名声,几乎整个上流圈子全都知道。 得知此事的人,基本都是在感叹盛恕真会投胎,背后还会说上几句盛家教子无方。 ——一个一无是处的家伙能活得那么自在,不就是靠着家世好吗? 不少人早就对盛恕的作风不满了,都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出个大丑,连带着让这个新晋豪门也脸上无光。 盛家对这些心思清楚的很。 他们如今已经不指望盛恕有什么出息,只是希望他能被教训之后稍微克制一点,不至于以后闯出更大的祸端。 至于比赛,他们根本没指望盛恕能赢。 盛小少爷能赢比赛?这才是天方夜谭吧! 但在盛恕听来,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既然钱的事情不会帮忙,凭原身自己又肯定还不上这两万块钱,那他们的意思就是,赢了比赛才能被接回家,不用继续住在这个地方了? 他们豪门的胜负心都这么重的吗? 盛恕暗自在心底发问。 但盛家没有横插一脚,反而让他能继续在场上射箭,并用比赛解决一切,他还是很赞成的。 之前的业余比赛并不是射箭的终点…… 盛恕忽然松了一口气,心底暗生欢喜。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还看到弓和箭就会退缩。但现在即使依然会有不适的回忆,但他还是舍不得把弓放下。 盛恕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愿再想。 “我会的,”黑发少年坚定地说,“竞技是个堂堂正正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违反体育精神,光明正大地和他比。既然你们让我自己解决,那么我也会尽力赢的!” 他说话时的目光不似做假。 盛忠:……? 事情的发展和他想得并不一样。 “想赢秦羽迟不是个容易的事,”他很快板起脸来,很铁不成钢地训斥着,希望盛恕能清醒一点。 “他从十几岁开始就请退役的国家队队员做教练,大大小小的奖项赢过不少,之前还因为天赋过人,收到过市射箭队的邀请。” “如果你只是意气用事,想要通过赢他获得陈慕钦的关注,还是尽快清醒清醒吧。” “不是为了陈慕钦,”盛恕立刻说道,眉头微微拧起,神色很是认真。 “我射箭不为了任何人,射箭也不该是博得什么人关注的手段,那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也是不尊重射箭!”他说着,语气渐渐温柔起来,墨黑色的眼睛里像是有星光闪烁。 “射箭本身,就是一项很有魅力的运动。拉开弓,看着箭飞出去,落到和预想中一模一样的落点上……”盛恕顿了顿,“这本身,就已经够迷人了!” “秦羽迟能收到市队的邀请,他一定是个厉害的对手,但我会拼尽全力,然后……” “我要去赢他!” 少年抬起眼,看向前方,那种眼神过于锐利,下意识让人联想到将要离弦的箭。 盛忠觉得这是装不出来的。 “那如果你输了呢?”他问。 “愿赌服输吧,”盛恕靠在墙上,语气又懒散起来,仿佛刚才的锐气只是一个错觉而已。 “我想办法把钱还上,有机会再和他比上几场。” 盛忠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满满地都是质疑。 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弟弟根本没有一句话可信,除了闯祸和丢脸外,什么都干不好。 盛恕看得懂大哥的眼神,却并没有出言辩解。 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不会退缩,这就够了。 —— 和亲哥道了别,盛恕匆匆洗了个澡,继续他之前的计划——去医院。 结果出来得很快,盛恕现在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儿缺钙。 看着自己的体检报告,盛恕可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不太喜欢医院这地方,只是为了确认身体健康,咬着牙也得来,幸好得到的,是一份健康的证明。 于是他快乐地拿着证明自己还挺健康的报告单,和已经瘪了不少的钱包往下楼的电梯附近走去,却意外地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那人面容十分年轻,看上去成年没有多久,但面庞过于消瘦,嘴角向下撇着,身上没有一点生气。 盛恕一见到那张年轻的面孔,就移开视线,不愿再看,径自朝电梯口走,只是仍然免不了与那位坐轮椅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两人将近时,年轻人没有拿稳手里的病历本,病历掉落在地,他只能费力地伸手去够。 盛恕快步上前,从地上为他捡起病历本,正想把本子合上归还给对方,却在一瞥之下,看清了病历本上的内容。 ——年轻人所得的,是和自己上辈子一样的罕见病。 盛恕心里一紧,把病历递过去后,几乎没有听完年轻人那句虚弱的谢谢就匆匆离开。 一样的病,相仿的年纪,他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冰封着自己的整整十年。 盛恕早上刚绕着居民楼跑了一圈,但现在却觉得连走路都不太稳。 他好不容易出了医院,站在暮春初夏的烈阳之下,缓了很久,才终于觉得暖和了一点。 刚刚穿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可怕的病魔,可算是好了。 可是今天盛恕又意识到,封住他的冰块不仅在身上,也在心里。 盛恕缓了一会儿,站在公交站等车时,忽然看到一条微信。 发消息的是箭馆的工作人员,昨天在陆争出言嘲讽时拦了他一下的那个。 他年纪小,人很活泼,盛恕也不介意和他聊上几句。 那人开门见山地问:“你下个月要和射箭队的队长比赛?” 盛恕正好奇他从哪知道的这事,对方就甩来一条链接,说是陆争转来的,是个有奖竞猜的,只不过题目并不很友善。 [下个月高二的盛恕对阵我校射箭队秦学长,快来猜猜谁赢?从押中的人里抽三位送上豪华礼品!] 点进去,盛恕和秦羽迟的名字后面各有一片空白,用以统计双方的支持率。 代表秦羽迟的蓝条和100持平,而属于盛恕的红条…… 条呢? 盛恕刷新了一遍,才确认那不是bug,而是压根儿没人投他。 下面还有不少同学留言。 [支持秦队!希望盛小少爷安静一点,别天天来打扰我们训练了行吗?烦都烦死了] [没人选盛恕我就放心了,这谁要是投了他,不得亏死啊?] [说真的,盛恕干好过什么啊?他之前是不是还试过射击和马术来着?] [盛少爷干得最好的,就是抹黑他家的名声吧] 在这条留言下,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哈哈哈哈哈”。 盛恕:…… 他更清楚小少爷是个什么人缘了。 吐槽归吐槽,他心里也对这个形势很是清楚。就原身那个性格和能力,学校已经是很出名的干啥啥不行,脾气还特别差了。 在这次答应和学长比赛前,原身甚至连弓都没摸过,正常人谁会信他能赢啊?而且大部分人,也不希望他赢。 要不是他刚巧就是盛恕本人,他也不会投自己的好吗! 盛恕腹诽着,眼神却在“豪华礼品”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礼品总共包括三项,分别是icarus的38磅弓片、一套x10的挠度自选的箭还有一个顶尖瞄准器。 都是未来盛恕作为一个弓手有可能用到并且目前买不起的东西。 吃土少年盛恕眼睛亮了亮,当机立断,在屏幕上摁亮了“盛恕”这个选项。 于是,代表盛恕的红色小条冒出一个小小的头。 他的支持人数,也终于从0变成了1。 而那个工作人员还在不解地发问。 “你究竟是在哪里学的射箭啊!水平这么好,你们学校的同学竟然完全不知道!!” “昨天好多一起射箭的弓友都看见了,都说你还是有不小赢面的,都等着看你赢呢!” 他又发来一个帖子,楼主是昨天那位亚军,不止夸赞了盛恕的水平,更多聚焦在他的心理状态上。 [很难想象,这样稳重的箭来自于一个完全的新人。假以时日,我想他必然会在箭坛有一席之地。] 下面不少人纷纷附和。 工作人员不解地继续问盛恕。 “你还不回应吗?那些话我看着就好气啊。” 他手速很快,没等盛恕慢悠悠打完字,就又发来了一行。 “你发现没有,盛哥,有人给你投了一票!他太有眼光了!” 盛恕把之前打好的字一个个删除,回复他:“不用管那些,票是我投的。” 工作人员:??? 还能有这种操作吗? 盛恕不紧不慢地解释:“如果只有我投了自己,那最后三件奖品,应该就都归我了吧。” 在学校射箭队组织的有奖竞猜条下,关于盛小少爷的流言依然没有停止。 但在他们没有看见的地方,很多人都等着,盛恕将以何种姿态,迎来属于他的胜利。 在公交进站前,盛恕看了一眼日历。 小少爷之前请的假已经过去了,明天,他就该回学校上课了。 在那里他将会遇见的,除了原著中的主角攻,还有那位和他约定了比赛的校射箭队队长。 看履历,该是一位劲敌。 少年扬起嘴角,笑得灿烂无比。 分寸 给自己投票归投票,盛恕还是老老实实整合了一下原身关于秦羽迟的记忆,好了解自己的对手。 这位校射箭队的队长其实比盛忠所说的还要厉害一点。 他从十三岁开始学射箭,一路请着从国家队退下来的教练私人辅导,本人又有天赋,现在的水平在业余选手里也算顶尖了,拿过大大小小的奖项。 对手的履历漂亮得很,实力也没有掺水,但盛恕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在他们目前这个水平,决定胜负的因素很多。 经验、控弓水平与心理素质都在其中,而盛恕自信他不会落了下风。 只要在比赛前能够把体能锻炼上来,让自己足以稳稳拉开磅数更高的弓,参加室外三十米的比赛,胜利的天平就会倒向他这一边。 他没时间耽搁,趁着今天是周日,整个下午都在训练自己的核心肌肉。 盛恕对于这套训练的方法已经烂熟于心。 在患病的那十年里,科技飞速地进步着,体育训练的方式也日新月异,越来越多新的科技被用到了运动训练中。比如说在盛恕确诊两年以后,emg手段就已经被用来检测运动员运动时的肌肉状况。 盛恕虽然不想再碰射箭,但由于各种原因,总能看到相关的信息。 他躺在病床上,不情不愿的,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模拟新式的训练。 到了现在,他终于能将一切重新付诸于实践。 也是因此,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盛恕训练时其实兴奋得很,完全不知疲惫,练完之后才感觉浑身上下又和灌了铅一样,一动都不想动。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又去冲了个澡,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可惜这一觉并不安稳。 他梦见了在医院见到的那个患病的年轻人,但再看过去时,那似乎又是自己的脸。 盛恕从梦中惊醒,出了一头冷汗。 他看着低矮破旧的天花板,明明很想尽快入睡,脑子却异常清醒。 盛恕很多时候都把患病的日子模糊地称为“那十年”,对细节避而不谈。 但在遇到刺激之后,那些不堪的画面就会突兀地在脑子里出现,让人毫无办法。 盛恕确诊是在三月份,有点倒春寒。盛恕讨厌这种天气,一边盼着夏天,一边盼着奥运。 结果他先等到的,是教练语气沉痛地对他说出一个有些陌生的医学名词。 他当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后来,在那一箭脱靶而出,在清醒的灵魂一点一点被自己的肢体束缚住的时候,盛恕才终于明白。 ——这一场寒冬永远不会过去了。 他只能花一辈子,去等一个遥遥无期的夏天。 盛恕掐了自己一把,当痛感从腿上传来,终于相信现在健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那个。 和他那里不同,在这个世界里,将要入夏了。 但他竟依然觉得冷。 他趿拉着拖鞋起身喝水,可等他再关上灯,躺在床上的时候依然怎么都睡不着。 不接触有刺激性的人或物,他确信自己能平静地生活,可是一旦遇到了,人就开始不正常起来。 症状轻微些的如弓和箭,重一点的有相机的闪光灯、也有今天直观地看到的那位病人。 盛恕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还带着湿意的头发坐起来。 这才是穿越过来的第几天就做噩梦了?这日子过得也太操蛋了。 他本来想写点什么,但是一拿起笔又觉得矫情——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思来想去,他最后打开了手机,不知道搜些什么,还是下意识打了“射箭”两个字出来,搜出来一个论坛。 盛恕:……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去看论坛。 论坛里的主要内容都是射箭相关,既有初学者的问题,也有看得出水平很高的人在提问。 盛恕反正也睡不着觉,随便给自己roll了一个id,在不少帖子下面都回答了问题。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论坛里有的是夜猫子,都看见一个id是“per aspera”的人半夜连着回复了一堆技术帖子,质量都很高,就是语气实在有点欠,看着让人禁不住拳头痒痒。 于是在盛恕回答完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后,就在论坛上看见了一个高高飘着的新帖子。 “不懂就问,per aspera是哪来的新人,狂成这个样子?” 下面还有不少回复附和,楼很快盖了起来。 盛恕挑了挑眉,划过这些回复,最后了一个号称水平能吊打他的人。 per aspera:[11 箭坛传说大半夜了才开始构思晚上做什么梦是不是有点晚?真是普通又自信。凭本事说话,有能耐线下比一场,我就用五百一把的神弓,先让你十环,敢来吗?] 短短一句话,嘲讽值已经拉满。 话题中心的人出来回复,全楼里的吃瓜群众都开始疯狂跟帖,希望11l真能和盛恕比一场,让这家伙消停一点。 但盛恕回复完就退出了论坛,没再管这些回复了什么。 一场噩梦把困意都消耗完了,回答了几个有意思的问题之后他越发清醒,更加睡不着觉,干脆掏出手机选了上届奥运会的决赛看。 射箭的竞技性很强,只不过在场外看的时候,并没有球类运动那么激烈,也不太能抓住观众的眼球。 即使奥运赛场上选手射出的每一箭都有计时,但在经过转播之后,似乎也少了其中的紧迫。 站在场上的两个人只是不断重复着拉弓、瞄准、撒放的动作。 比赛分成几轮,每一轮共射三支箭。三箭总环数高的选手记两分,如果平局则记一分,率先达到六分的人就能获得这一场的胜利,从四分之一决赛晋级为半决赛,再从半决赛到决赛。 最后,决出那个唯一的冠军。 而败者只能离开。 盛恕答应秦羽迟的这场射箭赌约,除了交替发射的顺序有所不同外,用的是和奥运会决赛一样的规则。 十几支箭,谁射得最精准到位,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而对盛恕来说,这场比赛还直接关系到他以后的吃穿住行。 万一输了,就是真·吃土少年了!可能还要为了生计把自己的弓二手卖掉…… 不行,之前想好了,绝对不能卖弓! 盛恕试想了一下,满脸写着拒绝,心情也奇异般地平复了一些。 为了不被生活逼到卖弓,盛同学决定牺牲伤春悲秋时间,早点睡觉,明天好起来练习。起码在最后射箭的这段日子里,不辜负一直爱着的运动吧。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利落地关上灯躺回床上。 当他准备关上手机屏幕时,赛场上属于华国的运动健儿正一箭射中十环,从蝉联数届冠军的对手手中,赢下了奥运金牌。 国旗在他身后飘起,解说欢呼着新晋冠军的名字。 季明煦。 盛恕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在上辈子时,他认识的人几次冲击奥运金牌却没有成功。 也不知道穿越之后那边怎么样了,他能不能在下一届奥运中成功圆梦。 但在这里能看见“季明煦”夺冠,也算是一件喜事吧。 盛恕在心底吧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然后按灭手机屏幕,重新入睡了。 —— 接下来几天,盛恕都忙于执行自己的训练计划。 清晨起来晨跑,骑单车去上学,午休时间在走廊的空处锻炼核心肌肉群,一放学就骑车或者慢跑回家,进行拉弓的练习。 得益于原身之前定了两种重量的弓片,盛恕的弓片成功从二十磅换成了二十八磅。他需要使的力气更大,但在更高的磅数下,箭的飞行轨迹也会越稳定。 当人忙起来时,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功夫对未来感到担忧了。 盛恕依然会在半夜从梦中惊醒,但他也开始习惯,起床喝一杯水就继续回去睡觉。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像上辈子那样将射箭作为职业,转而全心只关注和秦羽迟之间的比赛,回避更远的事情。 值得开心的是,经过训练,盛恕的体能已经提升了不少。 也幸亏原身之前只是五体不勤加有点缺钙,身体的底子没大问题,加上科学训练方法,进步才能这么迅速。 这些努力,和盛恕同校的同学并不清楚,倒是他与秦羽迟约定的比赛在全校范围内广为人知。 除了全力备战高考的高三同学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对此有所耳闻,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秦羽迟会赢。 过了好几天,当时那个投票里,选择盛恕会赢的人还只有孤零零的一个。 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倒是故事的主人公该吃吃,该喝喝,除了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抠门外,生活好像比以往还幸福了。 之前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迟迟也没见到,都烦躁了起来。 “阿姨,要份西红柿炒鸡蛋,再来个油麦菜!” 一下课,黑发少年就冲到窗口前,兴冲冲地说。他放学了还要去训练,得多吃一点才有力气。 “好嘞,还是多来点米饭?”阿姨问了一声,已经先给盛恕多来了不少白米饭。 在盛菜的时候,还特意多舀了一点,把饭盘堆得满满的。 “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 “谢谢您!” 黑发少年接过饭盘,笑着谢过食堂阿姨。他长相本就明艳,一笑起来更加惹眼,光是看着,就能让人心情好上不少。 盛恕也确实挺快乐,开开心心端着满满一盘子饭要走。 他周一上学的时候发现了笔意外之财——在原身的饭卡里存好的二百块钱。 虽然这是所贵族学校,但食堂很亲民。给的饭量又多,价格又便宜,二百块钱够盛恕吃上挺久。 但在别的同学眼里,笑得脸上开花的盛小少爷,就看着很吓人了。 不少人嘀咕着绕开盛恕,远远地走了。 盛恕倒不怎么在意,去拿了一双筷子,然后寻觅着食堂里的空座位。 他来得早,这会人还不多,附近刚好就有一个空座。盛恕朝那里过去,快要走到时,背后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下,本来就瘦高个子的少年眼见着就要狠狠摔倒,就算是平常看不惯盛恕的人,也不由得有点揪心。 不过盛恕只是往前滑了一步就立刻稳住了身型,手中的餐盘稳稳的,一点菜汤菜汁都没有洒出去。 他被推了一下,却一点不见着急,走到空位旁边放下餐盘和筷子。 “真危险,差一点就要摔着了。盛小少爷身手这么好,是去垃圾堆里练体操了吗?” 周围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还跟着几声轻佻的口哨声。 盛恕缓缓转过头,看向说话的那几个人。 这是学校里知名的几个纨绔子弟,每天不学好,仗着家势欺负人。学校只能警告他们,真要管,是管不住的。 原身和他们之前有过不少过节,因为盛家的关系,他们原来不敢招惹,趁着现在和家里关系恶劣,都被赶出去了,自然也就找上门来,落井下石了。 他还没有说话,对面的另一个人就接着讽刺道,“盛小少爷可不是去练体操,是去练射箭了呢。” “也不知道小少爷斥巨资买的弓,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会不会也染上臭味。” 那一伙人又哄笑起来。 黑发少年抿着嘴,慢条斯理地挽起校服宽大的袖子,主动往前迈了一步。 “你刚刚说什么?” 他自动走上前来,和那伙人对峙。 盛恕是瘦高的个子,站在他们面前,怎么看都一定要吃亏。 “盛恕今天怎么这么不理智?和这伙人对着干,没那个必要吧。”离盛恕不远处,一个模样斯文的男生心急地说,“他们家这次是真生他的气了,不一定能护着他。” 他身边的友人却冷笑一声:“他大概是还没意识到这点吧。” “他们这种靠着家族的荣耀招摇过市的人本来就蛇鼠一窝,不必去管。” “但话也不是这么说,慕钦,”友人低声道,“你家和盛家关系好,他出事你要见死不救,也很难办的。” 陈慕钦不屑地瞥了瞥嘴:“麻烦。” 友人打了个圆场:“也不至于,你们小时候,不是还有个婚约来着吗?虽然后来取消了,但情谊还在嘛。” “和他?”陈慕钦冷哼一声,“他只要以后不再去射箭队缠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话虽这么说,但出于两家的关系,陈慕钦还是不情不愿地关注起不远处的状况。 其实他觉得这是多此一举——那帮纨绔子弟虽然要整人,但面对盛家小少爷,也该是有分寸的,不会真的出了大事。 另一边,闹事的纨绔子弟们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侮辱之意比原来更强。他们对着之前不可一世的小少爷总算吐出了一口恶气,爽得不行,却没注意到盛恕逐渐沉下来的神情。 盛恕活动了活动手腕,眼神越发阴沉。 说他什么,他都可以不在意。 但是这些人刚刚,竟然说他的弓和垃圾没什么两样?? 那可是一把优雅的竞技反曲弓,用的顶级的配置! 他们竟然敢这么说? 盛恕怒从心头起。 但对面的人毫无所觉,依然得意地滔滔不绝,还有人伸出手,想趁机再推搡盛恕一把。 饶是陈慕钦看了也皱起了眉,想着要不要上前制止事态闹得更大。 但在那人再次推到盛恕之前,他的手腕就已经被牢牢抓住。 紧接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 视线天旋地转,一瞬间失重的感觉让人胃部翻涌,下一秒,落地的疼痛袭来。 食堂众人听见了令人牙酸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然后是一阵痛苦的哀嚎。 吃瓜群众:! 陈慕钦:?! 说好的分寸呢? 还有盛恕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武力值了? 盛恕一个过肩摔,利落地把动手的人摔在地上,却只有头发乱了一些。 他理了理头发,抬起眼看向对面目瞪口呆的几人,黑色的凤眸之中,充满了攻击性。 “你们刚刚是怎么说我的弓的?还要再重复一遍吗? 陪练 盛恕本来就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动了真火后,就更显得凌厉了。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惹了他的人正躺在地上哭天喊地呢。 本来趾高气扬的一伙人看着他,突然感觉哪哪都疼了起来,谁都没有说话。 所以不管再怎么恶劣,都还是群欺软怕硬的学生啊。 盛恕无谓地活动着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之前不是说得挺起劲的吗?现在不敢说了?实在嘴臭就去看病,别到处乱喷坏人心情。” “还有,永远不要在我面前,侮辱射箭。” 挑事的人再怎么纨绔,到底还是欺软怕硬的,并且要一点脸。 在绝对武力值的压制下,没敢闹出风浪。 盛恕不打算和他们浪费太多时间,得到道歉之后就往自己的座位上走。 但不太巧的是,刚好有个人在他的位置旁边杵着,模样似乎有点眼熟,但盛恕已经挺饿了,没有细看,直接出言问道。 “同学,让让呗?我要坐下了。” 陈慕钦和盛恕离得不远,清晰地看清他的表情。 盛恕确实是只在看着他的午餐,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但这怎么可能? 别说陈慕钦了,就连围观的其它人都目瞪口呆。 盛恕不黏着陈慕钦了,这比他能过肩摔一个壮汉还要震撼啊! 毕竟盛小少爷天天追着陈慕钦,哪哪都跟着,霍霍了不少人,想不知道都难。 现在这个样子…… 他是脑子终于恢复正常了,还是又想出什么新的追人战术了? 盛恕对此一无所知,更没特意去想刚刚看见的是谁。 他一边淡定吃饭,一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会打架是从上辈子小学的时候就练出来的。 老有人嘲笑他被父母抛弃,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把他惹急了,就和人打到一起。久而久之,也练出了点水平,到后来学了射箭,才开始有所收敛。 如今他打人的技巧还在,就是力气还是有点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他上辈子十七岁的时候拉开42磅的弓都轻轻松松呢。 不过提磅的事可以慢慢来,和秦羽迟的比赛却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围观的其它人缓了一会儿,小声交流道:“看盛恕这架势,是真要和秦学长比了。” “就他?先不说盛恕这个人怎么样,秦学长的教练可是退役的国家队成员呢,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远远甩开盛恕了。” 盛恕根本没管其它人的议论,埋头吃着饭。 他下午还要抓紧训练,得多吃一点。 —— 放学后,盛恕又一次站在燕城第二射箭馆前,刚好看见出来抽烟的黄毛陆争。 两人打了个招呼,盛恕就继续背着弓往里走了。 他这段时间包括未来的一部分时间,都打算在这里练习。 这里主要都是18米及以下的室内赛道,30米赛道只有一条,环境不算太好,但盛恕没有别的选择。 射箭场馆普遍价格不低,一个小时就要一百多块钱,是现在的盛恕完全付不起的价格。同时,有30米赛道的箭馆都不在市里,距离太远,来回的路费又是大头。 在这种时候,当燕城第二射箭馆的老板愿意先通融一阵,让盛恕先用着场地,等经济好一些了,再把钱补上时,盛恕自然感激地答应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能得到这个机会,还是上次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嘲讽他的黄毛陆争,在箭馆老板面前提的。 盛恕有点惊讶,但也不是个记仇的人,没过多久就和陆争混得很熟了,并且发现这人只是单纯的嘴欠而已。 陆争倒是一直有点愧疚之心——他其实也没为盛恕的事情出多少力,箭馆老板本身就很关注这个少年了。 或许是这位能在寸土寸金的燕京市开射箭馆的生意人看重了盛恕和他身后的背景。 但是陆争觉得,曾经在体校射箭队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老板还有另一个原因对盛恕青眼有加。 ——惜才。 夏天天黑得晚,少年每天一下课,天还亮着就赶到箭馆,等离开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无论天晴还是下雨,都总能早早就来,从不缺席。到了周末,更是在开门之前就到了箭馆,要等老板关门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盛恕的水平在没日没夜的练习中也在突飞猛进。 他现在已经不射40全环的靶子了,而是选择使用40半环的三联靶。 在一张靶纸上,三个靶环直径为20厘米的靶子呈品字形排列,而有着艳丽红色尾羽的箭稳稳地做到了收黄,并且大部分箭都集中在十环之内。 而他现在拉开二十八磅的弓,射一二百支箭,也没有之前那么累了。 盛恕在18米赛道上练好了动作,确定没有细节问题后,才终于升去30米的赛道。 随着距离增长,难度自然也变得更高,但那才是他和秦羽迟比赛时需要使用的场地,盛恕需要提早适应。 无论是出于生活原因,还是他本人身为前运动员的尊严,盛恕都一定会竭尽全力赢下比赛。 “小盛,休息一会儿,来吃点西瓜了!” 陆争端着一盘冰镇好的西瓜在休息室门口喊着,“别太累了,过度训练可不太好。” “我有数的,你放一万个心吧。”盛恕正在重新搭箭,闻言回过头去,看着一盘冒着冷气的西瓜,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帮我留两块,这一轮完了我再去。” 有了上一辈子的经历,他把身体健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绝对不可能忽视自己的身体问题。 在射箭的时候,盛恕习惯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但在不用拉弓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开始评估自己的状态,是否适合继续进行训练。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好极了。 盛恕举起弓,在吸气的同时拉开弓弦,然后屏息瞄准。 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忘记上一辈子的阴影,在医院见到的年轻人,和将要到来的至关重要的比赛比赛。 射箭是一项极其纯粹的运动。 盛恕自己其实并不清楚,如果不射箭,未来将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上辈子生病的那段时间躺在床上没事干,考上了物理专业的本科和研究生,后来又转了神经学。 成绩都还可以,这次再回学校,他轻松得很,简单学学就回忆起了之前的知识,无论未来打算出国还是在国内高考,都没大问题。 但他却并不为学业上的一帆风顺而开心,反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握住弓的时候,就可以不去想那些令人头疼的事情。 一支离弦的箭,时速有一百八十千米,超过人类奔跑,超过自行车、超过汽车,带着他的意志,径直飞往那个唯一的彼岸。 爱恨或许会错付,世事每时每刻都在改变。 只有箭永远纯粹,输赢容不得置喙。 在撒开弓弦的一刻,盛恕的左手手腕自然下垂,弓身没有力量的支撑,也跟着向下,被护弓绳束缚住才没有坠落。 这个动作最大限度保护箭道不受影响,而能按照射手规划好的路线飞行。 盛恕看着那片红色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线,然后稳稳地正中靶心。 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嘴角,这才开始回忆刚才的每一个动作,进行复盘。 这一周的训练他很满意,只是仍然有一丝细微的不对劲。 那种感觉并非来源于这具身体与自己之前的天赋的差异,也并不是由动作失误造成的,那难道是…… 盛恕想得入神,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你的弓没有调好。” 这声音与盛恕脑海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猛地回头,两个身材高挑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自己浑然没有察觉他们的到来。 为首的那人头发微长垂至肩膀,缓和了过于刚硬的面部线条。他薄唇、高鼻梁,剑眉之下生了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乍一看倒有几分文气。 只是当他抬眼看过来时,便也有一种逼人的锐气。 盛恕和他对视,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张脸眼熟得很,他前不久才见过,属于上届奥运会上夺得射箭男子单人项目金牌的那位冠军。季明煦。 有趣的是,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个名字,都和他上辈子在省队时的一个故人几乎如出一辙。 盛恕挑了挑眉。 “我也正想微调一下,”盛恕回答他,语气随意带了几分疏离,“不过现在还没什么头绪,先试射几箭看看再说吧。” “好,”季明煦点了点头。 盛恕笑了一下,这人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季明煦性格还真挺像的。 可能叫这个名字的人都话不太多。 他想了片刻,就准备试射几箭进行调弓。 调弓是个很繁琐的事情,想要做好必须沉下心,盛恕没有在一个巧合上面多费心思,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箭台上。 他一心射箭,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人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太像了,季明煦想。 小到几个下意识的动作,大到长相与性格,盛恕几乎就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个人的背后看他射箭,这么多年里,每当遇到实力强劲的对手也会无可避免地想起他。 盛恕。 这个名字就那么直接地出现在季明煦心头。 穿越之前和他同在省队的前辈,比他只大了两岁,却是他在射箭一道上真正的引路人。 后来这么多年,虽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期待着在某天、某个赛场上能与盛恕再次相遇。 他想着,罕见地走了神。 回过神来时,黑发少年已经结束几箭试射,准备专心调弓。 季明煦走上前想说点什么,只是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但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对着黑发少年伸出手:“要我来吗?” 语气很熟悉,对面那人的样子也有些眼熟,盛恕想也没想,习惯性地把弓递了出去。 “那就麻烦你了。” 过了一秒,他才发觉不对。 操!这是在干什么! 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季明煦还不知道呢,他直接把弓给人家让他调弓,好像不太行吧! 然而季明煦毫无异样,认真地对着弓进行着微调,样子专注又认真。 和盛恕记忆里的那人,其实很是相像。 要说起来,上辈子在省队的时候,季明煦就总是自告奋勇给盛恕调弓。 后来盛恕进了国家队,觉得经过专业人士调试出来的,也比不上季明煦的手艺。 盛恕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只觉得对方给他的感觉,和上辈子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异常相似。 半晌后,季明煦抬起头,把弓还给盛恕:“应该好了,你试试。合适的话,等会把响片(clicker)上了。” 仰仗于多年练就的厚脸皮,盛恕一拿到弓,就把刚才的尴尬抛于脑后。 他重新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缓缓开弓。 季明煦后退几步,站到卫建安身边,目光仍然停留在前方挺拔的身影上。 “明煦,你不是想过来给市队教练拉人的吗?”卫建安有点好奇,“怎么给人调上弓了?” 他知道季明煦有看见适合射箭的好苗子就举荐到他们市队里的习惯,甚至会为此把一周唯一的休息日搭上。但给素不相识的人调弓,还真是第一次。 季明煦没有移开目光,淡淡地回答:“习惯了。” 习惯于给那个人调弓,习惯看他在赛场上矫健的身影。 他总在盛恕背后看着他,大约也正是因此,才能为他调出那么合手好用的弓。 前方的黑发少年正在瞄准,动作标准而到位。 季明煦印象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盛恕射箭,甚至也很久没有见到对方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盛恕非常艰难地抬起手,用无力的指尖帮他抹去眼角的泪。 “哭什么呀,”青年笑容依然爽朗,“把你的眼泪都留好了,然后等拿到奥运金牌,站在领奖台上升国旗的时候再让我看见你哭吧。”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直到季明煦由于一场车祸身亡,他也没能如盛恕期待的那般夺冠。 然后他穿进书里。 能重来一次的青年运动员从头开始,不分日夜地训练,终于在奥运赛场上,拿到了自己期待了两辈子的那枚奖牌。 他站在领奖台上,国旗在身后飘扬。 巨大的自豪与满足感之后,季明煦心底还有一丝难过。 他想,自己终于做到了。 可是,那个人没有看见。 “铛——”的一声,羽箭没入靶心。 季明煦想,如果那个黑发少年真的是他,就好了。 盛恕已经收好了弓,站到他面前。 少年的凤眼微微弯起,里面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真是太谢谢你啦,”他笑得灿烂,心里闪过种种可能,最后选择了与季明煦初见的状态,想要同他握手。“多亏你,这把弓比原来更好用了。对了,初次见面,请问你是?” “季明煦,如果以后还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好啊,”少年笑起来,收回了手,随手拿来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状似随意地问:“旭日东升的旭?” “和煦的煦。” 季明煦如实回答,却在与少年笑意灿然的眼眸对视时,感觉这个问题是故意为之。 还是卫建安上前一步,对盛恕说明来意:“盛同学是吧,他是国家射箭队的季明煦,我是卫建安。” “我们两个这次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你有没有进市队的意向?” “市队吗?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我现在拿不定主意,还给不出答复。”盛恕委婉地说,“我现在在这里练习,只不过是因为下个月有一场非参加不可的比赛而已。” “比赛?” “同学之间的,30米射准。” 卫建安听见是同学之间的,兴趣随即低了一点。 盛恕倒是面色如常,爽朗地一笑,看向面前两人。 “不过你们来都来了,只问这么一句多亏得慌呀?” 少年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尽是对于切磋的浓浓兴趣,即使对面站着的就是全国最顶尖的射箭运动员,也没让他退缩分毫。 盛恕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下,卫建安也动了相似的心思,用余光看向季明煦。 既然来都来了,这里又是箭馆,对手是他觉得很有潜力的新人,他也觉得什么都不做,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么……”盛恕举起那把刚刚调好的弓,朝赛道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先来一场吧。” 陆争端着瓜从休息室走出来时,正听到这句话。 他有些骄傲地想:有大佬做教练算什么? 他们小盛,可是有现役国家队的队员做陪练呢! 一个月后的比赛谁输谁赢,现在可说不准。 抉择 “不愧是国家队啊……” 几轮比完,盛恕放下手中的弓,感叹了一声。 以他如今的状态,还比不过国家队的队员,双方差距不小。 在由世界冠军季明煦屈尊做裁判的情况下,他和卫建安总共进行了四轮比赛,除了第三轮盛恕扳回一城,非常幸运地平了一次后,其它时间都没有赢,最终被卫建安轻松先行拿到六分。 卫建安解下身上的护具,神情中的激动与兴奋还未完全褪去。“你真的是不久前才拿到弓的吗!完全不像啊!” “只要再练一阵子,进你们燕京的市队肯定不是问题。这么好的天赋,你不走职业真的太浪费了!” 盛恕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没想明白呢,但目前确实没有这个打算。” 与之前委婉的说辞比起来,这已经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了。 卫建安闻言,微微有点发愣。他其实真没觉得盛恕会拒绝。 他学射箭也近十年了,很清楚一个人如果喜欢射箭合适什么样的表现,盛恕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或许盛恕自己都不清楚,但是身为局外人,旁观他射箭的时候,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对射箭的炽热的爱。 卫建安没想过一个这么爱射箭、甚至比自己还要深几分的人,会对市队的邀请说出拒绝。 他还没说出点什么,季明煦已经先上前一步,手抬了起来,像是下意识地要去要拉住盛恕的衣角一样。 “射箭是我的爱好,但我不想把它当成职业,有什么问题吗?”少年的声音清脆,笑吟吟的,在季明煦的目光下,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季明煦忽然觉得那声音很冷。 他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抱歉,是我失态了。” “没事,”盛恕笑得很阳光,“你们能来邀请我,我也很荣幸的。” 卫建安很快收拾好情绪,回应着他。 “竞技体育太苦了,你不想走这条路都能理解。当做爱好不也挺好的吗?闲下来就射射箭,放松一下心情。” 盛恕配合地点了点头,手却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 他不怕训练的苦的。 那条路他走过一次,毫不后悔,再走一次,也绝对不会反悔。 只是有了过去的阴影,尽管有所好转,但他在赛场上的状态还是会有瑕疵。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适合继续射箭。 如果不适合的话,只是当个爱好,或许也挺好的。 可他还是很想站在赛场上,想要继续射箭。 想要赢…… “别聊啦!”陆争从休息室探出头来,“都比完了,就来吃点西瓜吧!” “好的!”盛恕立刻回过神来,应了一声,然后三人沉默地往休息室走去。 陆争拿来的西瓜冰得恰到好处,在夏天吃上一口,简直觉得整个人都跟着凉爽了起来。 “小盛过两天有个挺重要的比赛,是和大他一届的学长比,那人据说还差点就进了市队,”陆争一边吃一边说,“要是可以的话,两位大神能不能帮他看看还有什么能进步的地方?” “行啊,”卫建安倒是爽快答应,“反正我们今天是在休息日过来的。” 虽然邀请加入市队的请求被拒绝,但卫建安也可以理解,并不很是在意,他咽下嘴里的西瓜,诚恳地接着说。 “小盛的动作和我还是有些差别的,要是我来说可能不太准确,我尽力而为吧。不过这套动作和明煦的倒是很像,你能看出来点什么?” 季明煦和盛恕的动作确实是一套——他俩毕竟师出同门,那几年盛恕还给他单独开了不少小灶,两个人私下练习。 他仔细思考了一阵,实在挑不出毛病,给盛恕提了几个注意事项,然后叮嘱道:“练习的时候也要注意身体,如果只有昙花一现的话……太可惜了。” “这个没问题,我前几天刚做完体检,身体倍儿棒!”盛恕吃完一块西瓜,拿纸巾随意擦了擦嘴,笑着跟他们比起大拇指。 方才的一瞬失态已经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仿佛那只是旁人的错觉而已,盛恕还是那个笑容可亲的射箭爱好者。 时间飞逝而过。 盛恕在室外射箭场连着练了几天。 赛道长度为三十米时,靶纸就换成了80全环的靶子,周围的环境也不如室□□箭馆那样平静。 噪声很多,偶尔有风吹过,但习惯之后,盛恕已经能把控得很好。 他调好瞄准器,培养舒服手感,再过一天,就是那场能决定命运的比赛。 比赛前一晚上,盛恕和陆争出去吃了顿饭,回到狭小的出租屋里之后,又分别收到了卫建安和季明煦发来祝好的消息。 上一辈子,每逢重大比赛前夕,其实也是这个样子。 盛恕能收到来自队友的、教练的、和没能出征赛场的伙伴们的来信,然后肩负着他们的信任,代表着国家参加比赛。 一晃眼,就这么过去了好几年。 自从盛恕病倒后,这是他第一次感受这样的氛围。 他放下手机,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弓。 修长的手指滑过弓身,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微凉温度,盛恕微微抿嘴。 那天见过季明煦后,他想了很久。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季明煦眼底的失望。 来自自己后辈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在质问他:明明是你带我走上射箭这条路的,但是为什么先一步离开的人,会是你? 你真的就不喜欢射箭了吗? 盛恕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回忆,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他皮肤很白,手背上分布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乍一看上去,确实就是什么都不干的小少爷。 可他也曾经是能骄傲地站在国际赛场上,面对一众强敌,拉开四十二磅的弓,与他们一较高下的。 自己依然是喜欢射箭的,仍然想继续走这条路,只是在经历了太多事后,不敢相信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他检查好了弓,躺在硬板床上,侧过身,对着那个自己列的训练计划发呆。 每一天、上面的每一项,他都完成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次遗漏。 盛恕觉得自己不是很勤奋的人,最能让他努力的,也就是射箭这一件事了。 他是真的不想放弃。 那就用和秦羽迟的这一场比赛来决定一切吧。 脑海中构思已久的决定终于浮出水面。 赢了就继续,进市队,打职业。输了,就离开。 这是最合适的方式。 夜里下起了雨,窗外的风刮得很大,但盛恕内心十分平静,并且很难得的,一夜无梦好眠。 第二天到比赛地点时,雨已经停了,但天还阴着,空气也很闷热,似乎还在憋着场雨。 场地是秦羽迟选的,比盛恕之前临时使用的射箭馆要高级不少,两边还有观景台和专门用来转播比赛的大屏幕,以保证每位观众都能看清场上的情况。 盛恕搭陆争的车来,到得时间很早,但是观景台上已经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坐下了。 “咱们这来得也太早了吧,”一个人揉着眼睛,明显还没睡够的样子,“不就是看场比赛吗,至于来这么早吗?” “这可是秦羽迟的比赛啊,”同伴语气夸张地念出了“秦羽迟”这三个字,“要是来晚了,位置都不一定能抢得到。” “秦羽迟人气这么高吗?” “他射箭水准很高的,不少喜欢射箭的人都会看他的比赛,他们学校的人也会来。当然,迷妹这么多的原因主要是他长得好看,射箭的时候动作也超级帅,箭‘铛’的一下子射到靶心也很酷,很多人都冲着他来。” 起初发问的人思考了一会,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又问:“那他的对手呢?那是谁,好像是张生面孔?我怎么都没太见过他?” 同伴咋舌:“在射箭领域确实是名不见经传,但在燕京市上流圈子里名声很大呢。总之是豪门里最不成器的那个孩子,水平一般,性格很差,干什么都不太行。听说这次秦羽迟之所以会和他比赛,也是因为他先出言挑衅的。” “哦,”观景台上的姑娘有点无聊地托着下巴,“我还以为能看一场精彩的比赛呢。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就没什么意思了。” “也不一定,”他的同伴说着,指了指从观景台走来的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你看,他们学校射箭队的人来了,都是来支持他们队长的。场外说不定比场内还有意思呢。” 正说着,校射箭队的众人也已经走来,一路上还在对比赛的结果进行预测。 “秦队对盛恕,6-0吧。” “要不是比赛顶了天也就6-0,他俩分差还能更大呢。” “就盛恕,也敢说射箭是个无聊的运动?秦队肯定能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们聊天的声音不大,奈何场地里现在没太多人,四处静悄悄的,即使盛恕没有刻意去听,也能听到零星几个词语传入耳中,大致猜出了聊天内容。 “太过分了,”陆争压低声音,为盛恕打抱不平,“他们根本都不知道你的水平,怎么就……” 话音未落,盛恕就幽幽一眼看了过来。 陆争立刻闭嘴,回想起他和盛恕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那时自己也是信了传言,先入为主地对盛恕的水平产生了怀疑。 “这个……真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有点心虚地说道,“不过他们看见你的真实水平,估计会比我还要震惊。” 盛恕往观景台那边看了一眼,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笑。 “我又不是闲得慌,关心那些事干什么?”他轻声说,“一个射手在场上,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射好自己手里的箭。至于观众情绪什么的,只要场上的选手用心,观众就不会失望。” 黑发少年扬起头,经过一个晚上,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墨色的眼瞳里满满都是自信与骄傲。 “用心比赛,我觉得这是身为运动员能做的,最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对手和观众的事情。要是真有谁在赛场上因为观众的呼声小了分心,我都替他丢脸。” “他们不会为来看这场比赛而感到后悔的。”陆争肯定地说。 “那是当然,”盛恕张狂地笑起来,打趣道,“放心,以后我的比赛肯定会给你留票的!” “咱俩这交情,就这啊?”陆争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那怎么行?”盛恕和他有说有笑地往准备的场地走去,“我得让十个人一人举着一面锦旗出来接你,还得敲锣打鼓。” 比赛还未开始,但盛恕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血液流速加快、整个人进入一种极其兴奋的状态。 他在期待着,与秦羽迟这样的强者一战。 训练一个月,盛恕多少找回了当年的手感。 他熟练地把弓片和弓把拼装到一起去,不用上弦的工具,自己直接用手将弓弦装到了反曲弓的弓片上。 就在一个月以前,盛恕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自己完成这样的动作。 准备完一切,盛恕照例事无巨细地进行着准备活动,一个背着弓包的银发少年也在同时走了进来。 “盛恕,”秦羽迟礼貌地伸出手,冷静地和他问好,看见盛恕摆在墙角的弓,多留意了几眼,才说:“你的弓不错。” 他话不多,表情也不多,看着并不好接近,但处事极有礼节。 盛恕握住秦羽迟的手,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多谢夸奖,你的弓也很棒。” 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上力气却不小。 两个人看似一派和谐,私底下已经暗暗较上了劲。 他们最终没能分出胜负,盛恕抽回手,下意识舔了舔唇,嘴角挂着抹不羁的笑。 两个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的弓手在打完招呼后,就立刻回到属于自己的一边。 一个做热身,一个还在拼弓。双方一言不发,但已经有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在二人中间酝酿。 直到盛恕被通知先行出场时,银发少年才朝着他微微颔首。 “期待和你的比赛。” 黑发少年潇洒地一挥手:“那就赛场见吧。” 他走到赛道上,向两边观景台打招呼。 黑发少年照例笑盈盈地看向观众,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冲着观众席眨了下眼,风流中又夹杂了几分轻狂。 他射箭的时候,对场外环境要求其实不高。但小时候有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观众们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被带着,都安静了一些。 这个就是那位不学无术的豪门少爷? 两侧观景台上的声音立刻小了很多,不少观众暗自在心底好奇。 和秦羽迟这样的强手对战,他倒是显得很从容。 射箭队里有人“嘁”了一声,“嘚瑟什么啊你。” 但很快被同伴以对场上运动员口出恶言不好而制止。 盛恕缓缓收回视线,在观众席那里看见了不少熟人。 除了在学校里常见的校射箭队众人,还有有陆争和燕城箭馆的老板。 这一场比赛的观众阵容,或许也能称得上是群英荟萃了。 盛恕想着,方才刚刚因为他而静下来的观景台上,突然传来一阵欢呼。 银发少年持着弓,在众人的欢呼和注视下从容出场,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排面。 与他相比,盛恕那一方的人简直少得可怜。 但盛恕并没有因此多去留心。 赛场上的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明确的、想要获胜的欲望。 离弦 两人抽签决定顺序,先行射箭的是秦羽迟。 从银发少年上场的一刻,观众们对他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 成绩优异、天赋出众、相貌俊逸、家境优渥……种种形容词加在同一个人身上,就注定了他会成为整场的话题与焦点。 也是所有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冠军。 比起来,盛小少爷就像个笑话。 这场比赛之所以不采取交替发射,也是因为他对射箭的过于无知,和秦羽迟约定的时候,说了通过抽签决定顺序,并且一直保持如此。 秦羽迟不愿和他多做纠缠,就应了这条无理的规则。 但旁观的人,全都能感受到盛小少爷的离谱之处。 这样一个无知又自大的人,谁都不觉得他配取得胜利。 一片讨论声中,陆争不爽地皱起了眉头。 “这么大的排场,真是看得人好气。都觉得小盛必输无疑了,等着待会被打脸吧。” 他已经提前帮盛恕把那一套扮猪吃老虎式的剧本写好了。 箭馆老板是个挺和蔼的中年人,闻言呵呵一笑:“急什么,等他们见识到小盛的实力了,肯定就不会这样了。” 就像他,曾经也只觉得盛恕是个来玩票的富家子弟,现在却看到了他身上的无限潜力。 秦羽迟像是习惯了自己出场时的氛围,一点也不曾分心。 他稳稳地开弓,尾羽为黄色的箭便毫无悬念地落入十环之内。 看台上,又一次为这位少年射手爆发出激烈的欢呼。 “我看秦学长的赢面很大,”观众席上,射箭队的人对陈慕钦说道,声音里依然是掩饰不住的鄙夷,“他才开始射箭多久?满打满算一个月吧,秦学长可是从十三岁开始练的,基本功扎实得很。” 陈慕钦这次倒是点点头:“我也认为秦队赢的可能性更大,希望盛恕经过这次,也能清醒一点。” 友人在旁边配合地笑了一声。 看台上的人心思浮动,却在秦羽迟的第一箭结束后齐齐为他喝彩。 第一箭,他们的队长便在三十米开外射中十环,得了漂亮的十分。 接下来的,就该是那个口出狂言的盛恕了。 众人都翘首以盼,等着看他出丑。 之前还敢说射箭是项无聊的运动?马上就该知道自己有多浅薄了! 赛场之上,无数回忆在脑海里闪过,盛恕深吸一口气,随着呼吸拉开了弓,瞄准。 少年身型舒展,腰细腿长,光是看着他拉弓就像是一种享受。那张过分艳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收起了一副漫不经心的壳子后的盛恕,闪烁着耀目的锋芒。 这是半个月内他重复过千百次的动作。 练习的数量足够大,正确的靠位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无论在什么场合之下,都不会出错。 瞄准器的红心与三十米之外的靶心重合。 盛恕没有迟疑,松开了勾弦的手指。 箭向前飞,弓向下落。 “铛——” “盛恕竟然也射中了十环!”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比起秦羽迟预料之中的优秀,突然杀出的黑马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观众席上,本来还在猜测着盛恕这一箭会不会脱靶的年轻人们看到盛恕那一箭后,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向前倾了些身子,注视着赛场。 竟然真的是十环? 而且他的动作很标准,确实不是运气。 可是刚学射箭一个月,动作怎么也不能练得这么纯熟啊。 难道他一直在藏拙? 校射箭队的众人看着盛恕的发挥,脸色都不太好。 他们当然希望这个总是给他们添乱,还贬低射箭的家伙在场上丢尽脸面,但是事实告诉他们,盛恕或许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弱。 “不用着急,”陈慕钦的声音淡淡响起,“看起来盛恕确实是有功底的,但秦队自小打好的基础只会比他更牢。” “在射箭场上,决定胜负的也并非第一箭。一轮有三支箭,一场比赛至少有三轮,这才只是个开始。” 陈慕钦声音不疾不徐,看似是在公平地评判着场上的标准,但字里行间对于秦羽迟胜利的肯定一点也不少。 其它人听了他的话,也跟着放下了心。 一箭代表不了什么,就算盛恕开场不错又怎么样? 他们秦队代表学校,在亚太举办的业余射手比赛上都拿过了奖,怎么会打不过一个盛恕? 果然都是他们有些心急,还是陈少爷做事稳重。 陈慕钦扶了一下眼镜,微微抿唇。 他们这一代人里,最让他刮目相看的人之一就是秦羽迟了,他不信这样的人会败在盛恕手下。 盛恕还配不上一场这样盛大的胜利。 场外的观众和射箭队员心思各异,反而是赛场上的两个选手都异常镇静。 秦羽迟听到了盛恕的成绩,却像是丝毫没有被影响,再次开弓时,依旧稳定在了九环。 他从不小瞧任何对手,即使是和盛恕这种纨绔定下的比赛,也尽了全力准备。 对手发挥的好,秦羽迟没什么可惊讶的。 在盛恕稳稳地又一次射中十环后,他发觉自己之前仍然低估了对方的水平。 但他并不懊恼,甚至隐隐期待起了盛恕更精彩的表现。 谁都希望与更优秀的对手比赛,秦羽迟也不例外。 两人分数咬得很紧,最终,第一轮被盛恕以29环拿下,秦羽迟只落后了他一环。 率先拿到两分,盛恕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他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像个风流的小少爷,一到射箭时,就像完全换了个人。 专注、认真。 但无论怎样,练习时间的差距仍然摆在他与秦羽迟的面前。 即使后两轮发挥不错,盛恕还是差了一些,没有敌过对手,让秦羽迟获得了四分。 如果最后一轮也被他拿下,那么秦羽迟就将最先得到六分,成为比赛的赢家。 此时,第四轮前两支箭的成绩已经被记录下来,盛恕前两箭得到了十九环。秦羽迟和他的环数则仅仅落后了一环。两人之间的环数没有显著差异,意味着如果盛恕想要取胜,一切都依赖于双方的最后一箭。 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扯锯,长时间的全神贯注,过于耗费心神。 单人射箭比赛中没有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也没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团队合作。可是当观众身临现场,情绪却在那坚定射出的每一箭里被带动着。 天气也越来越闷,好像正酝酿着一场雨。 观众席之上,不少人都为盛恕捏了一把汗。 “这就是要分出胜负了吗?” “唉,谁输了感觉都挺不好受的。” 大部分观众本来都是为了秦羽迟而来,可是当他们沉浸在这场比赛中时,就无可避免地被黑发少年所感染。 他们不希望比赛就这么早早结束。 “还有最后一箭了,”友人紧张地说道。 陈慕钦手指在膝盖上点了两下,侧过头去看他:“这一箭盛恕哪怕只是落后一环,也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了。” “是的。”友人说,突然觉得手心开始冒汗。 陈慕钦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移开目光。 他们射箭队的人,应该都是坚定地相信队长能赢的。 资历、技术、心态摆在那里,胜利该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坐在观众席上,心跳的速度比以往都要快,莫名回想起那天在食堂,盛恕很冷的笑颜。 他突然也觉得,这场比赛谁是赢家,犹未可知。 陈慕钦面沉如水,将目光重新移回赛场。 这是场私人的比赛,因为盛恕之前的要求,并没有严格遵照交替射箭的规则。既然是秦羽迟先手射箭,就一直延续了这个顺序,他现在依然要先于盛恕,射出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箭。 在比赛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秦羽迟依然面色沉静,冷静自若,最后关头,又射出了一个压线的十环。 这一下,全场的人都暗暗为盛恕心焦。 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盛恕想要比赛继续下去,赢得这一轮,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射到十环。 一箭十环,放在平时说难也不难,学箭时间不太长的人碰碰运气,也能有一发十环。 但要真在赛场上,面临着各方压力,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才知道这件事的难度。 尤其是像盛恕现在,退一步即可能满盘皆输。 天越发阴了,雨似乎马上就要来临。 厚重的云层中,隐隐有电光闪过。 陆争都为捏盛恕了一把汗。 “小盛现在得有多大的心理压力啊,他这要是输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看着站在秦羽迟身后的教练,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早知道我也该想法子让小盛请个教练,这回好歹还有个人能和他说两句,缓解缓解压力。” 老板却缓缓摇了摇头。“现在没到这个地步,小盛还不需要你的帮忙。” “他很清楚,射箭是一个人的事情。” 盛恕站在场上,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之前所有若有若无的焦虑和惶恐都离他而去,压力好像也隔着一个玻璃罩子,怎样也伤不到他。 射箭是一个人的事情,是一项纯粹到极点的运动。 无论对手射的是十环或是脱靶,比赛结束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都不该是影响到射手的理由。 当一个射手站在场上,所做的就该是比上一箭射得更准,动作比之前更到位。 所有其余的东西,都只会让人分心。 所以盛恕依然像往常一样搭箭、拉弓、瞄准。 每一个动作都规整得像是从教科书上抠下来的一样。 接着,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盛恕的手依然很稳,一丝晃动也无。 他在隆隆雷声中撒开弓弦,利箭离弦而出。 黑发少年嘴角扬起一抹艳丽到极致的笑,仿佛能让全世界为他倾倒。 箭飞行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迅速,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上靶。 一箭,十环! 最后赢家 箭射中十环的一刹那,观众席寂静了一下。 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 在那样的压力下,盛恕还可以有如此稳定的表现,心理素质实在是强得超乎想象。 第四轮,最终以秦羽迟二十九环,盛恕三十环收尾,双方环数的高得吓人。在原有的基础上,盛恕再得两分。 这也就意味着他和秦羽迟平分了,接下来的第五局,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第五局后两人依旧平分,就只能各射一支箭,根据离靶心的位置来判断胜负。 本来没人能想到盛恕能在秦羽迟手下坚持这么久,但到了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最后一箭定胜负的局面,或许也不是天方夜谭了。 观众席上,陆争终于感觉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落了回去,长舒一口气。 “多亏了小盛心态好,换别人,光是那么大的压力就不行了吧。” 他话音刚落,不少观众又讨论起来,目光纷纷看向盛恕和陆争对面的看台。 陆争好奇地看了眼盛恕,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弓放下了,对着一侧看台上看似很快乐地挥手。 他左手还带着防止撒放后让弓落地的白色护弓绳,长长的绳子随着动作,以剧烈的幅度晃动着。 顺着盛恕的目光,陆争看见看台最后面,在学校射箭队之上,还坐着一个穿着休闲服装的青年。他的着装很随便,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贵气,拿望远镜仔细看,还能察觉他和盛恕的五官有几分相似。 那应该是盛恕的大哥? 陆争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认错。 不是说盛家兄弟的关系不怎么样吗?盛忠还会特意来看比赛? 盛忠坐在看台最上方,特意戴了副眼镜。 今天虽然是周末,但是他的事情并不少,本来应该在办公室里度过一天。 但得知了盛恕今天就有比赛,他还是把工作都推到了下午,跑过来看。 坐在看台上的时候,他有一瞬后悔——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不工作来看人射箭!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弟弟是以何种沉稳的方式拉开弓时,盛忠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糟了。 第四轮开始前,裁判上前拔箭。 而是场上的黑发少年忽然转过身,朝向学校众人所在的地方,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他动作做得很清楚,配上脸上毫不遮掩的表情,他们大致能猜到他在说的到底是什么。 “想看我输?等下辈子吧!” 在众人的目光中,盛恕伸出右手,大大方方地朝众人比了个心。 离得近些的,还能看到黑发少年嘴角一丝得意的笑。 挑衅!明晃晃的挑衅! 射箭队众人气得牙根痒痒,但偏偏也不能对这个动作挑出刺儿来,只能期盼着最后一轮,秦队把对面这个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虽然进展可能并不会想他们开始想象的那么顺利了。 陆争和老板把一切尽收眼底。 末了,老板笑眯眯地说:“你看,那小子状态好着呢,哪儿需要人担心啊。” 第五局比赛很快开始,私人教练嘱咐秦羽迟之后,银发少年就再次上场。 不知是教练说了什么,还是他和盛恕的状态互相影响,两人这一局的发挥都极其出色。 观众看着一箭又一箭正中九环与十环,都跟着心绪浮动,不住地为两人喝彩,同时也意识到,第五局两人也平局了。 环数相同,双方各加一分,同时达到五分后,决胜的方式就与之前有所不同了。 两位选手各射一支箭,谁离靶心更近,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射箭比赛中,无论因为什么缘由,都不会有重射一箭的事情出现。 也就是说,无论结果如何,这都会是两人在本场比赛中射出的最后一箭。 “都是最后了,他们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毕竟那是秦羽迟嘛,你看盛恕都没什么反应,不过也不笑了。” “他射箭的时候不是一直不笑吗?安啦,就他那心理素质,这会儿能有别的反应才奇怪呢!” 这时,发令长已经给出了最后一局开始的信号。 秦羽迟持着弓走上前去,步伐稳健如初。 看台上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突然感到手边一凉。 陆争一低头,看见手背上一滴小小的水滴。 在同一时间,不少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那场酝酿了太长时间的雨,终于在这将要决胜的时刻,纷然而下。 伴随着雨点的,还有乍起的风。 “突然开始刮风下雨了,”陆争旁边的观众第一次现场遇到这样的情况,面露难色,“这样最后还怎么比啊?会不会都被影响得成绩不好啊。” “这倒是不会,这架势看着挺大的,不过风也不猛,雨也不大的,”陆争回答了他的疑问。 “这点微风细雨,对箭的影响并不算大,如果真的有发挥失常的情况……”箭馆老板沉吟一声,补充道,“只能说,是射手自己被风雨影响到了。” 那个观众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这就是一个心态的问题了。” 老板点点头,“射艺,是仁之道,本来就该如此。” 陆争刚想称是,忽然欲言又止。 秦羽迟身经百战,应当不会被目前的突发情况所影响。 可是盛恕毕竟才刚刚学箭一个来月,他又该怎么调整心态? 与陆争一样,其它观众也都为盛恕揪心起来。 谁也不希望这场如此激烈的比赛最终竟然是以这么出乎意料的方式分出胜负。 就连陈慕钦都不由得拧起眉头。 只有当雨落下的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在场上和秦羽迟打得有来有回的少年,其实学箭刚刚一个月。 而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所有人口中“干什么什么都不行”的一个超级笑料。 这样一场比赛,胜负本该是板上钉钉的,只不过盛恕给了他们太多惊喜,才造成了如此结局。 那么最后一刻,他能不能再一次让全场的人都为他沸腾? 盛恕凤目微敛,脸上没有笑意。 上辈子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就有喜欢盛恕的观众玩笑似的说过,他平时笑得太多,有时候看起来笑得有点假。反而是场上那个不苟言笑,目光锐利的人,才更像是真正的盛恕。 到了这辈子,这个问题似乎还没有解决。 穿书前十年病痛,亲生父母却一次没有到场,穿书后一上来就穷困潦倒。 经历种种,盛恕从来都没在人前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来。 他觉得有些话太矫情,只要一说出口,原本一分可悲的事情就变成了十分可悲,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他打小就习惯以笑示人,别人开心,他自己也体面。 要是遇到不体面的人想来欺负他,他就主动动手帮人体面。也是因为总在打架,学校找了家长很多次。直到十岁那年盛恕一时兴起,拿起了奶奶留下的一把竞技反曲弓。 握住弓、拉开弓弦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完整且圆满,在一瞬间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 盛恕握紧自己的弓。 这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放开。 少年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水珠顺着他的面庞滑下来,又没入到衣襟里。 前面秦羽迟已经完成了堪称完美的一箭,再一次将盛恕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盛恕深吸一口气,握着自己的弓走到起射线前站定。 忽然之间又有种想笑的冲动。 这一箭看着严酷,容不得一丝差池。 可是射箭比赛里面的哪一箭,又是不需要射手倾尽全部心思,拼尽一切去做好呢! 他先前能射中靶心,那么现在自然也可以。 他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候场区,教练正与秦羽迟说着鼓励的话,相信他可以凭借这一箭获得不俗的成绩。 但面前的银发少年却止不住地将目光移向盛恕。 他看着盛恕那个并不起眼,但是挑不出一点错处的站姿。 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两腿笔直,既没有弯曲,也不会完全锁死。他的腰、肩、颈都维持着极其合适的角度,推着弓的左手的姿势,是最难完成、也最为优秀的那一个。 而这一切需要千百次锤炼的动作对于盛恕来说,似乎不费丝毫力气,轻易就能达到。 可秦羽迟当年光是练好这一个站姿所用的时间,就已经长得让他回忆不起来了。 他忽然嗓子有点干涩,头一次打断了教练的话。 “教练,这一次,我好像要输了。” 教练震惊地睁大眼睛。他教了秦羽迟很久,却从未从这位天之骄子的嘴里听过这么笃定自己会输的话。 黑发少年的姿势确实很好,一看就是下了狠功夫练的,可秦羽迟也并不会差。 “怎么能这么说?”他问。 “……直觉。”秦羽迟轻声说。 他当然不喜欢输,几乎也没输过。 可是这一次,这种罕见的直觉却让他兴奋起来——不是为了这一场比赛,而是为了以后。 秦羽迟话音落下。 他看着盛恕拉开弓,弓弦贴着他的脸颊和嘴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他看着盛恕从瞄准后的一系列动作到最终的撒放,用时大约为两点五秒。根据以往数据,用这么长时间进行瞄准的射手,更容易射出最好的箭。 他看着箭矢飞了出去,而盛恕那样完美的动作还继续保持了一瞬。 ——带着红色尾羽的箭直中靶心。 80半环的靶纸,最外围的直径为四十厘米,十环的直径有八厘米,内十环的直径则只有四厘米。 而盛恕在三十米开外,无比精准地射中了靶子正中的靶心! 那个位置如此醒目,甚至不需要记分员去量,这场比赛的结果就已经能够被直观判断出来了。 秦羽迟叹了一口气,握拳的手微微松了松。 即使再不甘心,但结果已经出来了。 他心服口服。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这场激烈比赛的最后赢家。 如心 盛恕站在原地。 他看着自己的箭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然后落入靶心。 随着箭射入靶心,他一直以来疑惑的那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他该随着自己的心意,去走职业的道路。 雨还在下,落在他身上时凉凉的,但在这个季节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很是舒爽。 盛恕抬头看向观众席,对陆争和老板致意,接着又转向另一侧的观众席,整整齐齐的校射箭队很好辨识。 他朝着那个方向笑了起来,笑容是能让天都亮起来的明朗,又带了一种逼人的傲气。 他站在场上,位于一切的焦点,观众的目光将他加冕为王。 而他肆无忌惮地,向对手宣告自己的胜利。 盛恕握紧他的弓。 属于小少爷的手肤色苍白,上面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没人觉得这是一双能拉开长弓的手,可刚刚,盛恕就是这样赢下与秦羽迟之间的比赛的。 “天哪,他竟然真的赢了!”观众席上,众人发出一阵感叹。 “这算是什么,绝地反杀吗?” “可是能绝地反杀的,也得有足够的实力做前提啊!” “我还是想不明白,秦队怎么就输了呢……” 在比赛开始前,没有任何人觉得盛恕能赢。在他们看来这是场一边倒的胜利,秦羽迟该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可盛恕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看法。 即使几次陷入险境,他依然沉稳地射出一箭又一箭,在风雨之中,亲手赢来了自己的胜利。 陆争听着观众的话,与有荣焉地扬起头,向场上的少年招手。 从第一次看到盛恕射箭开始,他就知道,这小子一定是可以的!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尽全力克服。 并成为最终的赢家。 “恭喜,”在裁判宣布结果后,秦羽迟走向盛恕,真挚地祝贺他。 他能看出来,盛恕从这一场比赛之中赢下的,不仅仅只是约定的两万块钱而已。 他像是借着这场比赛,打定了什么主意。 秦羽迟看向盛恕手里的弓——icarus的逐日。 这是取自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名字,为了纪念挥舞着蜡做的翅膀也要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莫名地很像是为盛恕量身定做。 ——他不怕摔死,只怕再也追不到太阳。 校射箭队的众人跟在秦羽迟身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对于实力很强的人,他们自然容易心生好感,可当那个人是一直口出狂言,甚至不尊重他们的爱好的家伙时,就更加别扭了起来。 他们犹疑不定,倒是盛恕突然朝着秦羽迟和他身后校射箭队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他语气很真诚,“之前几次打扰你们射箭队的训练,说出很多不尊重射箭运动的话是我的不对,我向你们道歉。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弥补之前的过错,你们尽管提要求。” 这话一出,不止是射箭队的人,就连秦羽迟都有几分诧异。 他们没想到以盛恕所表现出的性格,赢了比赛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道歉。 射箭队众人的目光都隐隐看向他们的队长,而秦羽迟思索片刻,向前迈了一步,向盛恕伸出手。 “你已经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了,这场比赛圆满结束,就已经够了。”他没有再计较,大大方方地夸赞着盛恕,说出了见面以来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你是很强的对手,能和你对战我很开心,这一次我技不如人。但是下一次再和你比赛,我会取得胜利。” 盛恕收了弓,直接握住秦羽迟伸出的手。 “谢谢,你也很厉害,但无论是下次还是下下次比赛,胜者都只会是我。” 秦羽迟冷冷应下:“那我拭目以待。” 连他都表了态,射箭队的其它人也都一一上前,略显别扭地祝贺盛恕胜利,陈慕钦也在其中,只是脸色更不好看。 虽然刚开始他们还对盛恕有点芥蒂,但在和盛恕聊了几句之后,发现他并不像之前那么孤僻,反而很开朗,很好相处。 当他们聊到射箭时,盛恕还总能有一针见血的观点。 难道一个月内,一个人的变化真能有这么大? 他们心里嘀咕着,但看在盛恕已经道歉,连他们队长都说了恩怨一笔勾销后,也就没有再计较。 一行人一边聊着,一边慢慢从箭馆出去,盛恕和秦羽迟走在最前面。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盛恕突然抬头看向秦羽迟,神色郑重了起来。 秦羽迟见他突然认真起来,仔细回想了自己忘掉的大事却没有得出结果,神情越发严肃:“是什么?你说,我一定尽力解决。” 盛恕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比赛前说好的,输了的人将要给胜者赔一笔钱,你还没有给我。” 秦羽迟:…… 这么认真你就跟我说这个? 他有点无奈:“这个你不用急,比赛结果一出我就已经安排人去转账了,你到时候看下账户就好。” 盛恕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听盛忠的意思,只要在外面待够了一个月,能让和秦羽迟之间的矛盾彻底化解就能回家过他的少爷日子,但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差池。 比如说,如果他告诉盛忠自己真的打算去当运动员的话,那个位傲娇的心疼弟弟的大哥会被气死的吧! 为了避免再一次过上只能吃袋装泡面充饥的日子,他还是觉得未雨绸缪,做多方面准备比较好一点。 好在秦大少爷也是个爽快人,立刻把事情安排好了。 盛恕自来熟地揽过秦羽迟的肩膀,“咱们秦大少爷一言九鼎,我就知道不会赖掉我这点小钱。” 被他揽住的一刻,秦羽迟有一刹那僵硬,想要避开,但最后还是没动,跟着盛恕一起往场外走。 路上,他们两个就射箭的事,越聊越投机,感觉今天上午比得还不够过瘾,干脆打算再来几场。没注意到一众射箭队队员目瞪口呆的样子。 天啊!他们是看到了什么! 秦羽迟,他们被称为高岭之花的射箭队长,竟然和盛恕这样的家伙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 勾肩搭背的,而且还是笑着的! 这真的是那位极守规矩的秦大少爷吗! “要完……”友人在陈慕钦身边发出低声惊叹,“这一个两个的,每天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第一次看见秦队和人贴这么近走在一起,他肯定是被盛恕这个不讲究的带歪了。” 可问题是……盛小少爷以前,好像也不这样啊? 陈慕钦微微皱眉,没有回答。 他觉得盛恕举止最异样的还不是突然散漫轻狂起来的作风,而是他就在射箭队里,盛恕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总是缠着自己。 这次来看比赛前,他还特地做了很多种准备,临时想了方法摆脱盛恕的纠缠。 但现在,他像是突然忽视了自己,转而去和秦队走到一起。 之前那次在食堂也是一样,盛恕生分地管自己叫“同学”,那语气,就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在叫一个陌生人一样。 不用再被人缠着,陈慕钦自然舒服多了,但是他竟然莫名地觉得有几分不适应。 ——那个在场上果决利落的射手,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他之前所想象的那么近了。 但明明就不该是这样的。 “盛恕他……”陈慕钦纠结许久,总觉得心里不对味。他本来已经应该踏上返程的路了,这时候却朝一个射箭队的队员问,“你们看见盛恕了吗?” 话音一落,他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变了一点。 “家里有句话让我带给他,”陈慕钦装作镇定地说着,心中却有些焦躁。 平常家里老是找机会让他多帮衬着盛恕,怎么现在,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呢? “还比着呢,”射箭队的人朝靶场指了指,有些无奈地说,“这都第几轮了,他们不累吗?” “对啊,秦队体能好,倒还好说,盛恕可不一样了,之前咱们体测,他应该不太行吧。” 陈慕钦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盛恕和秦羽迟站在靶场上,双方继续着新的比赛。 尽管体力确实不行,但盛恕依然从容而稳重地拉开68英寸的竞技反曲弓,挑战着更精准的动作和更稳定的落点。 等一轮结束,起射线前不再留人时,陈慕钦走上前去,想了几个合适的开场白,正准备对盛恕开口时,黑发少年已经转过身来。 “盛恕,我……” “麻烦让一让,挡着我放弓的架子了,”盛恕下了场,匆匆扫了一眼陈慕钦,“怎么又是你?”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我要去确认一下环数,刚刚有一箭不确定到底是在九环还是十环……” 盛恕语速飞快,不等陈慕钦再说什么,就放好了弓,跑去前面和秦羽迟确认环数。 只留下了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 —— 等到中午,大部分射箭队的人也都要走了,一群人聚在箭馆门口。 临分别之前,秦羽迟忽然和盛恕拉开了一点距离,清了清嗓子道:“盛恕,我有一个请求,想请你考虑一下。” 盛恕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吃的棒棒糖,随意地摆摆手,“这么生分干什么?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了。” 秦羽迟也不拖沓,直接问道:“我们可以邀请你加入学校射箭队吗?” 见盛恕没有直接回应,他又补充了两句:“我校射箭队实力很强,在全国高中射箭大赛中拿过团体第二,在亚太区业余的射箭比赛中,也有单人金牌。如果加入校队,你可以获得更好的训练场地、教练、对手以及机会,或许还能为国争光。” 他说得内容实事求是,没有一点掺水。 校射箭队实力强劲,因为是贵族学校,一应硬件设施也都极为优越,一直很是难进,就算是陈慕钦,也苦练了一段时间才拿到资格。 学校射箭队对正式队员的吸纳很严格,想要一个席位,都需要经过重重筛查考核。 盛恕能直接受到邀请,已经是对他实力的认可了。秦羽迟抛来的这根橄榄枝,很少有人能够拒绝。 但盛恕顿了顿,很抱歉地说:“我不久前是考虑过的,但是很抱歉,现在我不打算加入校射箭队了。” 在秦羽迟发问之前,他就继续道:“我想走职业的道路。” “你是说……” 盛恕点了点头,坚定地说:“我要进市队训练。” 近一个月前,他还在不断地怀疑自己时,是拒绝过季明煦等人的邀请的。 但在一个月的训练之中,盛恕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继续射箭,不单单是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而是将它作为自己的职业,全身心扑在射箭之上。 他要站在大赛的赛场上获得胜利,要把上辈子没有成功拿到手的奖项,一箭一箭地,赢回来。 他说得铿锵有力,一众射箭队的队员却难以置信。 盛恕在说什么,去市队? 就算他水平确实不错,射箭也不是一个对年龄要求极高的项目,但专业队和业余爱好者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就连他们秦队,业余爱好者里顶尖的水平,和专业选手比也怎么不够看的。 更别说专业队训练远比自己当爱好玩一玩,辛苦太多。 就盛恕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受得了? 不到一个月,非得哭着喊着回来吧。 他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没有一点看好盛恕。 而就在他们开口之前,另一道声音已经响起,说话的人,是盛家的大哥,盛忠。 盛忠虽然衣着休闲,眉宇间有几分疲惫,但身上贵气不减,一开口,便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不同意。” 对手 盛家大哥刚刚从观众席上下来时,还沉浸在方才盛恕的精彩表现之中。 一个月不见,弟弟比他想象得进步还要大,无论是在待人接物上,还是某一方面的专项技能上。 身为兄长,不欣慰是不可能的。 他走到箭馆大门,正打算带着“改邪归正”的弟弟回家去,就听见了这么如雷贯耳的一句话。 “走职业道路”、“进市队训练”…… 刚松了一口气的盛忠眼前一黑。 如果不是因为周围还有人,几乎想拎起他亲弟弟的领子大声质问。 “盛恕!你这小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所幸盛忠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合弟弟发飙,但是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阴沉。 直到他同盛恕一起回了临时住处后,才终于开口。 “盛恕,你说想走职业的事情,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他的语气异常严厉,比前一次两人见面时还要严肃不少,有公司中雷厉风行的小盛总的味道了。 盛恕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嬉皮笑脸,他那双黑色的凤眸里满是认真,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我想要进燕京市射箭队,做专业的射箭运动员。”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并不是一时兴起,从第一次在箭馆的比赛上拿到第一时就开始考虑了。这次和秦队的比赛给了我答案,我想,还是应该去试一试的。” 这话很是诚恳,但大哥盛忠不为所动。 “不行,我不同意,爸妈也不会同意的。你之前想怎么任性,我们都没太管过,唯独这种大事不行。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或许还没有人跟你说过,但我要提醒你,市队的训练强度比你所以为的,要大得多,也枯燥得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高强度的训练,队员如果跟不上节奏,无法进步,就只能离开。” “你看着电视上摘金夺银的奥运健儿很光荣,但是看不见他们身上的伤病,也看不到背后的汗与泪。那样的生活,我不觉得你能坚持下来。” 盛恕知道他说得对。 专业队是个太苦的地方了,即使他多年以后再回想,依然那么觉得。 虽然能继续自己挚爱的运动很开心,但是压力无处不在,竞争也无处不在,想要不被刷下去,只有拼命努力。 对于原身盛小少爷这样养尊处优的豪门孩子而言,专业队确实不是最佳选择。 像秦羽迟一样,把射箭当做爱好,或许才是最适合他的。 “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或者去市队里参观参观,”盛忠说,“到时候你就该知道,我不让你去,是正确的决定。” “进专业队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成为专业的运动员后,你出门就代表着我们市的荣耀,像国家队的队员每一次也都是在为国出征。家国大义面前,容不得马虎,我不希望以游戏的态度加入,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其它人的不尊重。” “这些我都知道,都可以接受的,”盛恕耐心地说,“我会努力为市队争取来更多的荣誉。” 他很难和盛忠解释,他上辈子打小就进了省队,十五岁就进了国家队,在那种训练强度之下,也没叫过一声苦。 不过是再走一次老路,他一点问题也没有。 盛恕始终想再一次披上国家队的队服,代表国家的荣耀,重新站在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赛场上,去拿回那枚上辈子遗憾错过的金牌。 盛忠与他对视一眼。 从自己弟弟那双黑色凤眸之中,他看不到任何一丝迟疑。 就像上次见面时,对方说要战胜秦羽迟时一样,尽管面对着一项艰难无比的任务,但盛恕没有退缩。 在那样的眼神下,盛忠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说服得了他了。 也没有手段能够阻止他去往自己想去的路。 而更重要的是,他从一开始就默认了这一点,甚至没有想过,盛恕或许都不会被市队所录取。 这种信任毫无缘由,或许只是因为那样一个眼神而已。 盛忠叹了一口气,接着站起了身。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说,“我是拦不住你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吧。但既然决定了,你就没有退路了,就算是靠爬,也得给我爬到终点去!盛家,不会成为你想要偷懒时的避风港。”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但盛恕闻言觉得心头轻了一些,当即也站起来,郑重地谢过他,然后说:“我会的。” “兄弟一场,说什么谢字,”盛忠疲惫地摆摆手,转身要离开盛恕小小的出租屋。 跨出大门前,他又转身看向盛恕。 “把东西收拾一下,晚上就回家吧。一个月不见了,爸妈都很想你。” 盛恕看着盛家大哥离去的背影,紧皱的眉头久久没有松开。 直到他把弓取出来,做日常的养护时,神情才舒缓了一些。 无论怎样,盛家始终是关心这个小儿子的。 这份亲情很温暖,很诱人,但并不属于他。 他不是原装的盛小少爷,只是一个孤独的异世界来客,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除了弓。 盛恕握紧手中深黑色的弓把。 这是他在这个书中世界里所遇到的唯一真实。 —— 当天晚上,秦羽迟就来找盛恕说了进市队的相关事宜。 彼时盛恕已经把从他那里赢来的钱转给了箭馆老板和陆争,大部分是场地费,还有一部分是作为感谢,两个人没有要,但盛恕坚持要给。 两万块说多不多,但除此之外,盛恕还有一笔额外收入。 ——朋友圈有奖竞猜中的三件豪华奖品。 三件套全是射箭的装备,盛恕美美地收下了,除此之外,办抽奖的人大概于心有愧,还想给它补点别的东西。 盛恕拒绝未果,只能收下。但除了基础的生活费外,他把其余剩下的所有钱,都捐给了一家罕见病基金会。 许多罕见病的治疗费用都极其昂贵,很多家庭都难以负担得起。 如果进了市队,盛恕基本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与其留着这么大笔钱,不如捐了还有点意义。 不过市队,也并没有这么好进。 燕京市队现在的总教练郑君用人不拘一格,真正要求的只有两点——实力和热爱。 除此之外,无论是谁说话,都管不了用。 即使秦大少爷开口,也只是为盛恕争取到了和郑君见一面,展示实力的资格。 而更麻烦的是,因为此前盛小少爷出言不逊,说射箭是个无聊的项目,不知怎么从射箭队队员那传到了郑君的耳中,导致他现在对盛恕印象极差,认为这人根本没有对运动的基本尊重。 最后他能答应下来,好像还是因为之前已经有哪位国家队的队员和郑君提过盛恕,说他实力不错,同样热爱射箭。郑君权衡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给盛恕一个机会。 他提出的要求是,盛恕在单轮全能中,必须要到1250环以上。单轮全能之中总共包括144支箭,需要在90、70、50、30米的距离各射36支箭。 对于现在的盛恕而言,最大的问题除了他此前从未上过90和70米的赛道之外,是体能问题。 他现在用的弓还是28磅的,想要上更长的赛道,必定需要再次升磅,起码也要三十多磅,到那时,整整144支箭,对他而言将极为困难。 秦羽迟也清楚这一点。 毕竟盛恕才开始射箭一个月,体力不足是可以理解的。 除非天生神力,很少有人能直接用三四十磅的弓射一百来支箭。 而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缺钙的盛小少爷明显不在这个队列里。 他和郑君商讨许久,才终于让量减了半,同时对环数的要求也更高了。 72支箭,总环数要在660以上,并且相约见面的时间无法延后,不给盛恕更多的准备时间了。 这几乎是对专业运动员的要求了。 “下周一就见面,你可以吗?”秦羽迟问,他其实也摸不清楚,毕竟这次试射对于环数的要求太高,对于盛恕体力的要求也太高。 就算盛恕知难而退,他也完全能够理解。 但盛恕给出答复的速度非常快:“可以的。” “你这么有把握?”即使是秦羽迟,也微微一惊。 “没有,”盛恕如实回答,眼神沉了沉,“但我必须可以。” 做不到,就没有进市队的机会了。 可进市队对于射箭的道路而言,不过是刚开始的一个小小关卡,如果他连这个也过不去,干脆洗洗睡了算了。 秦羽迟听着他所说的,忽然就想起了今天早上两人之间的一场比赛。 在比赛开始前,也没人相信盛恕能赢。同学之间为了好玩搞得投票之中,也只有盛恕一个人投了他自己。 所有人都把这当成一个笑话,直到盛恕获得了胜利。 盛恕那时对他说:“即使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也没关系,但如果连我都不相信我自己,觉得自己会输的话,那就真的赢不了了。” 秦羽迟总觉得盛恕说到这些时,都有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好像只要输了一场,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可他一个豪门的小少爷,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只有盛恕心里清楚。 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从上辈子开始就是如此,不想输,不想就那样的离开赛场。 即使那时一看到弓箭心里就会难受,他依然不想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就这么结束。 到现在,更是这样。 继续射箭或许很艰难,比他上辈子的经历更加不易。可他现在已经下定决心。 无论前方布满了多少荆棘,他都要重新踏上射箭的职业道路。 不止是入门而已,他还要赢! 秦羽迟了然地点了点头,“你在此之前,还要做更多准备。” “是的,”盛恕应道,“升磅、换弓片、换挠度更合适的箭、适应90米和70米的场地,还有更重要的……” “你需要一个合适的对手。”秦羽迟说。 只有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里,运动员方能把自己磨砺得更强、动作练习得更加精准,心理也更为强大。 盛恕笑起来,“不知道秦队长有没有意愿,来做我的对手?” —— 周一。 每周的第一天,总是学生们最困的一天。高二三班的学生睡眼惺忪地来了学校,上完上午的课后,结伴准备着去吃午饭。 只有盛恕一个人,仍然坐在班级靠窗的角落里,看起来孤零零的,很是可怜,引起了不少关注,只可惜根本没人愿意叫他,更多的反而是窃窃私语。 “盛恕今天倒是不去食堂吃饭了,他前几周不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嘛。” “可能是怕遇见什么人?” “怕?就他那么能打,会怕谁啊,一对多都没问题的吧。” 同伴轻声道:“可能是射箭队呢。你还不知道吧,这周末的比赛,盛恕射箭赢了秦学长!好多人都说手段一点也不光彩,惹了射箭队的人生气,说不定要来找他理论呢。” “赢得竟然是盛恕?”一人震惊地瞪大眼睛,“那手段肯定上不了台面,就他,凭什么赢秦学长啊?他拿过亚太比赛的冠军嘛?” “说得也是啊……”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往班门口走去。他们聊得入神,险些没注意到正有个人往班里走来。 “不好意思!”为首的人连忙道歉,抬起头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 ——刚刚他们还在讨论的,校射箭队的队长,秦羽迟。 几人面面相觑。 秦羽迟这是……来找盛恕算账来的? 他们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没来得及从门口散开,一直堵着那条路。 秦羽迟朝他们礼貌地颔首示意,声音冷淡又疏离:“打扰了,可以请你让一下吗?” 不等几人回应,秦羽迟又看向他们,这一次眼神更冷了一些。 “也希望你们不要再散播一些谣言了。” “盛恕赢我,赢得堂堂正正。” 回音 本来等着看秦羽迟找盛恕理论的人,当场愣住了。 谁都知道,高三的秦学长,做事一直是最有分寸的。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他说话做事一直都让人觉得温和有礼。这样的语气,明确地说出“谣言”这个词,已经很是罕见了。 而且还是为盛恕撑腰? 是秦学长傻了还是他们傻了? 秦羽迟见几人还没有反应,皱了皱眉头:“谣言止于智者,我和盛恕比赛的视频有人录过,画质很清楚,不存在让人看不懂的地方。赢就是赢,他没有用任何不光彩的手段,我也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在我们的比赛之间。” “无论你们之前对他有什么样的印象,但在赛场上,盛恕行得端做得正,还轮不到诸位指指点点。” 这话竟然是从秦羽迟嘴里说出来的? 等着看戏的几个人更傻眼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才把班门口的位置让出来,容人通过。 秦羽迟轻轻向他们致意,径直走向窗边,盛恕的位置。 盛恕坐在座位上,还在盯着手机屏幕看,他全神贯注地,有人来了也没察觉。 秦羽迟也没有出言打扰,静静等着他看完。 黑发少年仔细观摩完视频,一抬头,就发现了一头显眼的银发,立即笑起来。 “秦哥,你来了,咱们下午去箭馆练习去?” “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的,”秦羽迟说着,指了指盛恕的手机,“你是在看上届世锦赛的比赛?” “是的,是季明煦和麦克莱恩那场,”盛恕大方点头,把进度条调到合适的地方,认真和他分析,“我发现麦克莱恩握弓的姿势很有讲究,主要是推弓的这个姿势……” 两个人聚精会神地就一场比赛讨论,之前气氛非常融洽,完全不像之前有过矛盾的样子。 他们两个聊得非常投机,自己都浑然不觉,反而看呆了门口的那几个同学。 “我总觉得,这是假的秦学长和假的盛恕……” 他的同伴狠狠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是过去了一个周末而已,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变化这么大! 两位当事人却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们讨论一会儿,立刻就去了箭馆,练习了整整一个下午。 接下来的一整周,盛恕几乎都泡在箭馆里。 不仅练习的时长增加了,他还加了更多对体能与核心肌肉群的锻炼。 秦羽迟是业余选手中顶尖的存在,教练则是从国家队退下来的前运动员,有他们在,盛恕的训练效率更上一层楼。 在询问过教练的意思,得到许可后,盛恕也换上了38磅的弓片——还是他得的那套豪华奖品里的。 为了和弓片磅数相匹配,盛恕还买了新挠度的箭,只不过还没到货,现在就借秦羽迟合适的箭先用了一用。 时间过得很快,天气越来越燥热了,70米和90米的场地都在室外,更是热得不行。 盛恕和秦羽迟比完一轮,上前查看环数时热得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却在看到箭支分布的时候又精神了起来。 “走进了看,感觉这个分布比我想象得还好啊。” 秦羽迟也表示同意:“你进步真的太快了,虽然郑教练的要求很严格,但现在也并非不能实现。只要体力能有保证,再进一步也并非天方夜谭。” 燕京市射箭队已经等同于正常省队,要是再进一步,那可就是国家队了。 盛恕咧嘴笑了笑,把箭从靶子里□□,“虽然还有点远,但我一定会去的。” “不过在这之前,我真要谢谢你,”他认真地对秦羽迟说,“没有你陪我训练,我不能进步这么快的。” “好的对手都是相辅相成的,你不必谢我,我不会以射箭作为自己的职业,也陪不了你太久,”秦羽迟道,“你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就会遇见越强的对手,很少有人能一直陪你走下去。” 他说完这话,忽然又沉吟了一会儿,补充道:“不过要说起来,和你练习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你已经遇见过那个能陪你不断前进的人了。” “是嘛,”盛恕微微垂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极其温柔,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黑发少年笑起来,笑颜明亮而耀眼:“那我希望能早一点和他重逢。” 秦羽迟没有回答,他意识到盛恕这句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对方或许都没有感受到,他刚刚的眼神和以往很不相同,大约是只有在提及射箭时,才能流露出的柔情。 在盛恕眼里,竟然有人能和射箭的地位平起平坐吗? 秦羽迟有些惊诧,但并没有在这方面思索太久。 “明天上午你就要去见郑教练了,”他提醒道了一句,“郑君教练虽然很严格,但绝对不会因为私人感情为难你,发挥出现有的实力,你不可能不被录取。” “如果还不放心的话,需要我陪你去吗?” “当然不用了,”盛恕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指了指自己。 “你就在学校好好等着,看我带着好消息回来吧!” —— 周五下午,学校。 陈慕钦从年级主任办公室往自己班里走,刚好路过盛恕在的三班,习惯性往里多瞟了一眼。 他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开始对这个原来极其看不上眼的前联姻对象上心。就算看见对方趴在桌子上毫无形象地大睡,也总会联想到那一天站在小雨之中,坚定射出一箭的黑发少年。 出乎意料地是,今天盛恕下午,竟然真的在班里。 他撑着身子,和站在面前的高个子银发男生说话,站在陈慕钦的位置,也能看见那双凌厉凤眸里的蕴藏的笑意。 ——盛恕很久没有对自己笑得如此灿烂过了。 陈慕钦莫名地不爽,放慢了脚步,在嘈杂的课间中听到了盛恕和秦羽迟的对话。 “去市队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和教练见过了,很成功,”盛恕一边转笔一边说,“他让我先去试训三个月,合适的话试训时间还能缩短。这以后,我就能算半个专业选手了吧!手续已经在办了,顺利的话,下周周一应该可以了。” 盛恕还真去成了? 陈慕钦打心里不信,继续停在二班门口,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接下来,似乎秦羽迟的声音:“你家里知道之后,没有拦着你?” “拦倒是没拦,不过有过一个约定。” 盛恕的语气很随意,还有几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像是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似的。 “其实也没有很难,一个是试训期,要获得教练的认可,被允许正式入队,”盛恕道,“另一个是半年之内,我要在全国级别的比赛中,拿到八强及以上的名次。” 他说话风轻云淡的,反而是秦羽迟和准备离开的陈慕钦有些惊讶。 陈慕钦纠结了一下,停下离去的脚步,站在门口听盛恕接下来的反应。 全国比赛中的八强,这个要求太高了,哪怕是专业队里的优秀队员,也不敢打包票自己能有这个水准。 盛家最终的意思,还是不想让盛恕走职业的路子的。 盛恕自己也是射箭的,或许现在了解不多,但以后总会意识到这一点。 到那时…… 就连秦羽迟声音也沉了一些:“全国八强,你确实离这个水平还有一段距离。 但出乎意料的是,盛恕只轻笑了一声,语气是陈慕钦近来常听见的骄狂。 “有距离又能怎么样?” “再给我三个月,我把冠军都给拿回来!” 这话也太狂妄了。 他难道不知道专业队里有多少高手吗?先不说八强,或许连获得全国比赛的资格都难…… 可是陈慕钦听着这狂得没边的话,竟然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皱起眉头,感觉不太对劲,匆匆从听墙角的地方离开了。 秦羽迟发觉一直站在门口的无关人员走了,微微挑了下眉,打开射箭论坛刷了一会儿,忽然看到条帖子,拿到盛恕面前问:“这个应该是你?” 盛恕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有一天上过论坛,好像还和谁吵了两句,约了场比赛。 但他当时印象中的帖子,今天竟然还在,还被顶得高了不少。 当时和他互相嘴炮的11l,“箭坛传说”次日下午就给出了回复,说要和盛恕比一比,倒是盛恕自己,整一个月没上来,把事情忘得彻底。 顺着帖子刷下去,围观群众比他记得还牢,情绪还激动。 [我赌上下个月的早餐,这绝对是坛子会赢,他们燕京市队这几年厉害的新人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专业队的,怎么说不得狂虐一个业余选手啊。] [per aspera也是踢到铁板了,拿个人爱好去和靠这吃饭的选手比,怎么可能赢啊!] [万一他也是哪支队伍里的呢?] [不可能,专业队选手还玩论坛的,基本都互相认识,他肯定不在里面] [一想到专业选手对业余的,我就想笑了,大概会是虐菜?看以后那串字母还怎么狂起来。] [不过专业vs业余,不会有点胜之不武吗?] [楼上一定没见识过per aspera那张嘴,绝了,虽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看着他的回复就火大,坛子快去赢,我想看那家伙公开道歉!] “你什么时候还和市队的人约过比赛了?”秦羽迟颇为不解地看向盛恕。 他才学射箭多久,为什么已经挑衅到这么多人了? 凭他爱打嘴炮吗?不得不说,也是挺天赋异禀的。 盛恕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自己当时也完全没想到,随手的11l竟然也是专业选手。 他刷了刷论坛,大致了解了一下对方的身份后,发现那人很巧合,和自己同在燕京,嘴角向上扬了扬,慢慢悠悠地打下了一个回复。 然后他抬头看向秦羽迟:“没事,遇到比赛,赢了不就行了吗。” 论坛毕竟是在网上,有的内容并不怎么友好,还有很多人直接贬损盛恕的射箭水平,秦羽迟看了都有些生气,倒是盛恕,和没事人一样,还笑得很开心。 “业余选手要赢专业选手确实很难,他们说得没错,”他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 “可惜的是,他们看错人了。” 虽然现在的盛恕还只是在市队试训,顶多算是半个专业选手。 但穿书之前,他在国家队,可是正经的一哥。 面基 周五下午,射箭论坛。 per aspera:[上个月一直有事,才看到消息。这周日有没有时间?赛场和规则都你定,箭坛传说] 随着约战中另一位主角的正式出现,帖子立刻又被顶了起来,不少人纷纷回复。 [我以为这个比赛已经鸽了,没想到真的蹲到结果了!泪目!] [坛子人呢?快过来宣战啊] [快,我第一次这么希望看到一个人赢!] [这还用希望,坛子稳赢啊] 在千呼万唤中,当天晚上,箭坛传说也终于现身,回复了盛恕的话。 箭坛传说:[周日上午十一点,城郊箭馆,70米36支箭,带着你最好的弓来。爷爷我一定打得你心服口服!] 70米36支箭啊,盛恕看着回帖,轻轻笑了笑。 刚好,是他最近一直再练的项目。 他随之敲下回复。 per aspera:[我是来赢你的。] 到了周日,盛恕带着弓和箭早早到了约好的比赛地点。 已经到了五月下旬,天气越发热起来,盛恕取下自己的渔夫帽,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还差五分钟就到一点,约好要和他比赛的“箭坛传说”却迟迟不见人影。坐在盛恕旁边的秦羽迟也不由得皱起眉头——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这人是怎么在市队练的? “按照你们的约定,按时没有到场,也算是输了,”秦羽迟道,“过了十一点他还不来,我们就直接宣布胜负。” “不过我看那家伙也不像怂包啊……”盛恕小声嘟囔一声,语气里还有几分失望。 他嘴上说话一贯狂劲,在行事的时候却一直心里有数。 明天就要和郑君见面,进行试射了。 那个要求确实不好达到,他练了一周,也不过是擦着边到了而已,还并不稳定。 在这之前,要是能和市队正式队员好好比上一场,对他来说会有很大帮助。 要是这个机会因为对方的不守时而被白白浪费,还真是有点可惜。 他和秦羽迟聊着天,同时也频频看向箭馆大门的方向。 直到十点五十八的时候,才有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少年。 “草,差点儿就到晚了。”穿着黑色衣服,戴同色鸭舌帽的少年说。 “是你自己起晚了,相关准备也没有做好。”陪同而来的人语气无波无澜。 “可是咱们市队只有周末一天休假啊!”鸭舌帽少年抱怨道,“而且就是一个论坛上的键盘射手嘛,那么用心……” “谭岳!”高个子少年喝斥道,“说多少次了,不尊重对手就是不尊重你自己,打起精神来!无论对方是什么情况都得全力以赴!” 谭岳像是被太阳晒蔫儿了,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卡这点进了大厅。 他穿的衣服与昨天约定好的一样,正式射箭论坛里的“箭坛传说”。 一进箭馆,在空调加持下,谭岳很快精神了起来,拿手一指穿了身白衣服的盛恕:“你就是那个per什么的吧?看清楚了,我按时到了,你爷爷我可没有怯场!” 另一人一见他拿手指着人,赶忙又纠正:“谭岳!你的礼貌呢!” 谭岳明显瑟缩了一下,蔫蔫地把手放下,气焰瞬间灭了不少,心虚道:“关哥,我这不是一时冲动吗。” 盛恕看着他当成表演大变脸,没绷住笑出声来,惹得谭岳又向他投来愤愤的目光。 “我就是per aspera,”他在小刀一样的眼神里站起身,向两人问好,又指了指秦羽迟,“这是我朋友,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待会的裁判就由他来当吧。” “他一个人怎么行!关哥怎么也得在旁边监督吧!”谭岳插了一句,充满着对盛恕的不信任。 盛恕和秦羽迟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同意后,两人一起点了点头。 比赛的选手和裁判都已经集齐,谭岳因为晚到了些,还要先把弓装好,而盛恕已经做完热身,悠闲地好穿护臂、护胸、护指,正往要上挂着箭袋。 迅速把弓拼起来进入热身阶段的谭岳看见盛恕箭袋里的箭,还不忘嘲讽一句:“呦,你一个业余选手也用x10啊?” x10是一款顶级碳铝箭,也是如今市队国家队都在用的箭支,用起来确实手感很好,只是价格也同样美丽。 盛恕之前能用上x10,还是沾了原身的光。只是因为射七十米赛道,弓片磅数变大了不少,箭的挠度相应改变,原先的箭用不了了。 由于订的新箭支现在还没收到,盛恕接着借了秦羽迟挠度合适的箭暂用几天——秦大少爷家财万贯,又喜欢射箭,他的的住处简直像个弓箭博物馆,看得盛恕眼睛都直了——怎么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能有这么大呢? 因此这次用的箭虽然不是他的东西,盛恕仍然异常不爽。 “我看你也不差啊,”他反唇相讥,“既然用着顶配的弓和箭,那待会出了问题就别往设备身上甩锅,承认自己就是菜比什么都强。” “这话应该我送给你才对!”谭岳跳起脚,“我好歹是市队的,你看着也就是高中生吧,既不在区队也不在市队,不知道是个什么路子。” “是啊,我现在确实不在市队,”盛恕挑眉看着他,“不过有些再继续跳脚下去,市队就是你以后唯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名头啦。” “呸!你瞎说!我可是要进国家队的人!” 秦羽迟看着那边一个十七岁的一个十六岁的人开启一场小学生似的吵架,和关京华相对无言。 他有时候不是很能理解盛恕这种和人比赛一定要在口头上先占领上风的癖好。遇上性格沉稳一点的人倒是还好,要是像谭岳这样性子跳脱的,那就真是小学鸡互啄现场了。 于是他和关京华一边一个把两个人拎走,两个人都一脸操碎了心的样子,内心十分疲惫。 “马上就开始比赛了,你省点力气,”秦羽迟对盛恕说着。 而盛恕自从和谭岳分开,也冷静了不少。 他这次确实要省着力气才可以。 盛恕如今穿书将近一个月,凭借之前的经验和大量练习,动作已经极其准确了。虽然不像原来那样在射箭上有着极强悍的天赋,但水平依然出挑。 唯一一个拦着他的,就是现在的体能问题。 这是靠着经验,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差异。 尤其是在盛恕为了射七十米赛道而把弓换成了38磅的以后,体能问题便尤为显著了。 他喝了口水,把渔夫帽戴在头上,深深吐出一口气,主动放松自己的情绪。 射箭是一项需要的心理素质甚至超越身体素质的运动。他现在在体能上已经讨不到好,那就不能让无谓的紧张摧毁自己的武器。 无论何时何地,面对多么强大的对手,盛恕从来都告诉自己——只要正常发挥,胜利就是他的。 等谭岳也做好了准备,两人就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赛道上,并前后脚安静了下来。 秦羽迟宣布开始后,这一次是盛恕先行射箭。 与大部分选手喜欢后发不同,盛恕习惯于自己最先登场。 也在最初登场的时候,就让众人为他而惊叹。 他泰然自若地拉开弓,花了不算长的时间就完成瞄准,松开手里的弓弦。 在七十米远的位置,很难看清箭真正的落点,但他却对自己的发挥一点也没有疑问。 秦羽迟弯下腰,从自带的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七十米外的122靶纸。 这是一发压线十环。 因为这个成绩,关京华对盛恕微微侧目,旋即又镇定下来。 和他那除了射箭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师弟不同,关京华认得盛恕带来的朋友,也看清了盛恕使用的箭支上刻的名字。 ——秦羽迟,当年他们市队教练请了好几次,也没能请到市队的人才。 能被燕京市队看中的人,必然不会简单,而能让他屈尊跟着来比赛的,想也该是个人物。 现在看来,和谭岳约战的这个“per aspera”确实也有真功夫。 不过就算如此,谭岳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关京华看着平常咋咋呼呼的少年在赛场上沉稳下来,第一箭同样也是十环。 真正的选手在前方紧紧追逐着, 而两个随行而来的朋友也相视一笑,掩住了眼底的胜负欲。 前方比得激烈,他们身在后面,也跟着心向往之,几乎能想象出来自己在场上的模样。 每一项运动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而射箭,它不需要激烈的肢体碰撞,美艳绝伦的表演或者是极致的速度。 只要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起射线上开弓搭箭,所有人的目光就会自然被那样自信而优雅的姿态吸引。 晌午的日头格外烈,等三十六箭射完,在场的四个人都汗流浃背。 秦羽迟同关京华把两人的成绩核算了一遍,最终给出了结果。 谭岳36支箭的总环数是327,这个单轮成绩不算差,即使是在u16、u18这样的锦标赛里大约也能排进前二十,若是换一个对手,想要赢也轻易得很。 只是盛恕的成绩…… 就连稳重如关京华,在看到盛恕的成绩时都忍不住又核验了一次。 36支箭,满环数是360环,而盛恕有332的成绩,平均每支箭能有92环。 而这还是在他某一箭有些失误,只射到七环的结果。 这真的不是个专业队的选手?关京华甚至忍不住想要发问。 但他随即又想起来秦羽迟的情况。 对方当年也是天赋很高才能被教练看中,然而射箭只是他的爱好之一,远谈不上想要从事的工作,所以才没进市队。 但这些年里,听说秦羽迟也一直请着成绩优异的教练进行辅导,水平并没有落下。 per aspera既然和他一起来,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况吧? 这边关京华尚且能淡定自处,谭岳就难以冷静了。 他一边感叹着自己会输,一边惊讶于盛恕的成绩,直到四个人一起走出箭馆将要分手时,才猛地想起来,这个比赛输了,自己是要在论坛发帖写八百字小作文道歉,并且挂着“射箭菜鸡”这个称号长达一个月的! 而且这么损的主意竟然还是自己提出来的! 他的脸色变幻莫测,又一次为自己做事不留退路的习惯后悔起来。 盛恕看着他,不怎么厚道地笑出声来。 他可是没有什么不欺负后辈的觉悟,临走前还带着招牌微笑,“好心”提醒了一句。 “愿赌服输,别忘了回市队以后在论坛通报一下比赛结果。咱们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超时不报的人惩罚加倍吧……” “我知道了!”谭岳涨红了脸打断盛恕的话。 然后他停下脚步,迈步朝盛恕走来,离盛恕还有两米时终于站定,气势汹汹地对着他说:“你先得意去吧,等下次见面,我绝对会打败你的!” 谭岳说完这话,飞速转身,和关京华一起走了。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既感叹又不肯服输,夜里都没有睡好,心心念念明早起来一定要加倍努力,有朝一日把那个讨人厌的per aspera打趴下。 因此,即使第二天一早是顶着黑眼圈起来训练的,谭岳依旧斗志昂扬,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练习的效率最大化。 至于教练身边介绍的,来试训的新人,更是一眼都没有多看。 直到那个人向前一步,用熟悉的声音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盛恕,从今天开始,来市队试训三个月。” 谭岳瞪大了眼睛,僵硬地看向那个新人。 ——熟悉的黑色头发、熟悉的黑色凤眼、熟悉的挂在嘴角有点欠揍的笑…… 这、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要打趴下的那个per aspera吗! 糖醋排骨 随着入夏,天气越发炎热了,与燥热的空气一同浮动的,还有市队众队员的心思。 有人前来试训在市队里并不是新鲜事,他们平常有空的时候,也喜欢就着新队员的实力聊一聊,评估一下未来的队友或是竞争对手。 这次来的盛恕年龄偏大,其实队伍中有过先例,并非不能理解,只是和其它新队员不同的是,与大部分人的训练并不在一起,听说还要像很多新手一样拉橡皮筋。 这与他们心目中中市队队员应有的实力实在是大相径庭。 “我听说他是个新手啊,”吃午饭时有人抱怨道,“说是才开始射箭几个月,怎么就能进专业队了?我当时进来可没这么容易。” “是有人推荐的吧,好像还是国家队的什么人。” “我听说的版本怎么是秦家大少爷推荐的?” 运动员的训练本来就艰苦,在场的人多是从小开始训练,经过一层又一层的筛选才终于能进市队,有了编制。 即便已经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才能获得留下去的机会。 突然插进来一个据说没什么本事的新人,任是谁也会觉得不爽。 更不用提,传言中把盛恕推荐进来的,还是大家都向往的国家队队员。 “要是姓盛的话,会不会是咱们燕京市里那个豪门的人?”有人挤挤眼睛,故作神秘地说,“这么想就能说通了,有权有钱可真好。” “要不怎么说秦羽迟也跟教练推荐他了呢,”一人耸耸肩,“真是想不明白,他们这些人自己玩玩也就算了,偏要来专业队凑什么热闹?” 进了专业队,从此就是靠着射箭吃饭的人了。要是真论起来,即使是顶尖的业余选手,也不过只是射箭队的一般水准而已。 “专业运动员”的头衔,都是靠不断的高强度训练的累积才拿到的,不该是个富二代托两句关系就搞到手的东西。 属于运动员的荣耀和对射箭运动的尊敬,让他们都对空降进来的盛恕有所不满。 队员们吃着饭在少有的闲暇时间里分出神来,打量着还在打饭的少年。 瘦高个子,皮肤苍白,一看就没什么肌肉,好像随便一推就能碎了的瓷娃娃。 就这样的人,也算是运动员? 谭岳跟着关京华,也在食堂打饭,饭厅里其他人的议论,他听得清清楚楚——其实和他第一次见到盛恕时的想法很像。 毕竟盛恕长相实在太有欺骗性,他乍一见面,都不觉得这人能把箭射到靶子上。 谁知道这家伙竟然真跑来市队了! 好气哦! 谭岳恨恨地磨了磨牙,又想起盛恕那一脸欠揍的笑,和还挂在自己论坛账号的菜鸡称号。 但旋即他又想了起来,就盛恕这么有欺骗性的家伙,上当的肯定不止自己一个。 “等他们见过盛恕射箭之后,绝对会被打脸的,”谭岳低声说,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好像昨天被打到脸疼的人不是你一样,”关京华平静地戳破他。 “我看到别人吃瘪就舒服很多了,”谭岳叹了口气,“不过没办法,我现在确实比不过他……关哥你是咱们市队一哥,可得为我一雪前耻!” 关京华神色微微凝重了一点。 “我尽力,但不能保证,”他说。 与当时站在赛场上,且日常热血上头的谭岳不同,他在赛道外面,能看清盛恕的神情。少年一双黑色的凤眼里像是只有箭和靶子,无比专注。 能来走到市队的人,对射箭的热爱必然不少。可关京华敢打包票,盛恕的爱是疯狂而厚重的,超过他们的。 那种感觉很难说,但他觉得盛恕握着弓的时候,就好像在末日的大洪水来临时抓住诺亚方舟的船板。 “呦,关哥,小岳!” 熟悉的有点轻佻的声音响起,盛恕端着满满一盘排骨从关京华两人面前走过。 关京华礼貌地点了点头,而谭岳看着盛恕盘子里的排骨眼睛直了:“糖醋排骨!你在哪个窗口打到的?” “就在旁边哦,”盛恕指了指两人旁边的一队,黑眼睛弯了弯,“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这是最后一份。” 他说完,在谭岳失望的目光里从容走开,而关京华看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沉思。 有糖醋排骨的那一队,离刚才吐槽盛恕的那些人很近。连他们都能听到的吐槽内容,盛恕不可能一点都听不见。 可是在被人误解的时候,他竟然只关心一份市队的糖醋排骨?! 到底是盛恕心理强大到根本可以坦然面对这些风言风语,还是他根本不关心这些? 关京华想了想,总觉得对方眼里有一种隐藏很深的,被冰封一样的冷。 让关京华没想到的是,他和盛恕很快又再次相见了。 这次的地点不是别处,正好是他和谭岳的宿舍。 “为什么你会住到我们宿舍来!”谭岳看着拎着箱子进来的人,把绝望都写在了脸上。 什么叫不是冤家不碰头啊,还有比他这更尴尬的场面了吗! “因为你们宿舍是四人间,但之前只住了两个人,”盛恕收拾着自己的床铺和桌子,朝他笑了笑。 谭岳:…… 更气了。 自己的快乐二人宿舍多了一个人,且新室友还是之前和自己比赛赢了的人,新仇加旧怨,谭岳把自己一天的问题大声朝着盛恕说出来:“骗子!” 在关京华担心小学鸡互啄的场面再次发生时,盛恕这次却安静得反常,在手里摆弄着手机不知做了些什么,慢条斯理地反问:“我哪骗你了?” “是你说……” “我当时只说我现在还不在市队,又没说以后也不在,明明是你自己先入为主,用刻板印象看我,现在反而还怪我吗?” 少年一双黑色的凤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看起来像只得逞的狐狸。 “你…… ” 谭岳说不过他,最后只能“嘁”了一声:“你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谁都会那么想啊。” “那也没办法,脸白又不是我的问题,”盛恕摊了摊手,扬起脸看向关京华,“我还没想到关哥会和你住四人间呢。” “那怎么能一样?”谭岳反驳道,“关哥是自愿的!” 以关京华的水平,虽然在国内不算顶尖,但待遇也应该要比普通运动员要好一些,按理该住双人间或者是单人间。 之所以还在这里,确实是他自己要求的。 身为被市队重点培养的队员,关京华天赋足够,实力也不弱,这几年却一直没出什么成绩。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心理压力日益增高,自己不愿再担着这样的待遇,干脆自请和人共住宿舍了。 不过分到谭小岳这么个聒噪的室友,实在是意料之外。 “住在哪都没关系,反正一个月之后的奥项锦标赛选拔,关哥肯定能胜出的!”谭岳道,“你还是去操心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把比赛射完吧。” 他所说的奥项锦标赛,全称是全国射箭奥林匹克项目锦标赛,一年一度,本年的比赛将在七月中旬举办。 赛制为70米双轮赛,共144支箭,按照总环数决胜负。 全国的队伍都将派出队员参赛,上限为男女各七人。能排进前十六的人,将有机会参加国家队参奥的第一轮选拔。 对于盛恕而言,这也是他所能接触到的第一个全国级别射箭比赛。 “上次没一起比过,那就选拔赛上见真章吧。” 既然是竞技体育,哪有不拿成绩说话的事? 黑发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容明艳而有攻击性,就好像再大的困难也不能让他后退半步。 关京华被那抹笑晃了下眼,迟疑一刻点点头:“好。” 谭岳凑热闹不怕事大,在旁边喋喋不休了好一阵,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吵得盛恕和关京华脑仁儿都疼了,然后被关京华压着赶紧去洗漱睡觉。 盛恕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安静点儿了。” 关京华以一种怀疑的目光看向他,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让盛恕有几分心虚。 ——他承认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很闹腾的,但是绝对没有谭小岳这么吵,绝对! 季小明那么安静的性格都没说过他呢! 运动员的作息都比较健康,不会熬夜,盛恕也早早就躺在了床上。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他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住单间,和几个队友住在一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不过专业队的床铺依然和他印象中一样舒服,软硬程度适中。像是盛家那样的床就过于柔软,睡久了都觉得腰不舒服。 实话实说,盛家这种豪门都绝不会在住宿方面亏待自己,床垫选得都是顶级的,价格看了都令人咋舌,很难找出比那更好的东西。 可盛恕习惯不来那些顶级的东西,也受不了小少爷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可能天生缺点当顶级富豪的命。 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这么个人,再金贵的床垫对他来说,也比不上专业队四人间里,上床下桌的配置。 盛恕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枕头,为自己成功进到市队小小地庆祝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要争取全国大赛的资格,并且打进八强了。 虽然嘴上说着要拿冠军,但盛恕心里很清楚,能上全国大赛的选手,没有一个会是好对付的。 他只能一箭一箭、一场一场赢下眼前的比赛,向着那个目标进发。 很难,但他必须做到。 盛恕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从穿越过来到现在,他似乎总是出于各种压力,不得不站上赛场,继续拿着弓。 但是很多时候他得承认,继续射箭并不是唯一的路子。 他不是被逼迫的,而是自己有心,所以主动选择往这条路上走,不断地去挑战更难的目标。 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不想放下。 就像现在,他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必须前进的理由。 “所以……” 一周之后,市射箭队主教练郑君坐在教练办公室里,双手交叠在身前,看着面前目光坚定的黑发少年。 “你确定要参加这次的资格选拔赛?” 独木 盛恕会主动要求来参加选拔赛,郑君着实有些意外。 盛恕开始练箭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但与一般初学者大不相同的是,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射箭的意识,使得盛恕的每一箭精准度都极高。 市队招人不问出身,只凭能力,郑君当时就是看中盛恕的水平,才不计前嫌,同意招盛恕进来试训。 然而与那种惊人的天赋不同的是,盛恕的体能远不足以支持他完成正式些的比赛。 70米赛道,38磅的弓,144支箭。 对于从区队升到市队,打小训练的选手而言,这算不得什么。 只是对盛恕这种只练过两个月的人来说,很难。 即使郑君很看好他,也不得不承认。 “我确定。”盛恕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 他的眼神坚定,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迟疑,其中兼具着这个岁数的孩子身上的意气风发,和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即使是素未谋面的人,看见这样的他,都会下意识信服。 郑君的两只手叠得更紧了一些。 他想了想,对盛恕仔细阐明了自己的考量,道:“盛恕,你要知道,每一个选手站在赛场上,都是冲着要获得最好的成绩去的,以你现在的情况想要在选拔赛上出线还是有点难度的,不如先沉淀沉淀,再去参加其他比赛。市队里,只要优秀,机会就会有很多,我希望你不要着急回去再思考一个晚上。” “而且国家级别的比赛要在队内有正式编制才可以参加,就算你自己有这个意愿,也需要先成为正式队员才行,”郑君提醒道,“这一次,可没有总箭数减半的那种事情了。” 话说得很委婉,但仔细一听,其中劝说的意思很明显。 盛恕听得出来,如果换做他是教练,面对一个新进队的队员或许也会这么说。 但他虽然披着十七岁少年的壳子,但早就把相似的路都走过一遍了。更何况,他真的不想放过任何一场比赛,这与和盛家的约定无关,更多在他自己。 “那我明天给您答案,”盛恕应下郑君的话,答应再回去好好想想。 但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会变的。 在目送盛恕离开的那一刻,郑君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他得承认,从第一次见到盛恕射箭时,他就改变了从流言中对他产生的印象,相信这个自信而张扬的年轻人会在箭坛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虽然盛恕没有从专业队出身,但是完全没有野路子出来的粗糙。他的动作精准而细致,即使是箭坛里最负盛名的射箭教练,也不能从这套动作上挑出什么问题。 动作可以通过长时间的练习进行完善,他们队里的关京华就正是如此。但盛恕比关京华更优秀的,是他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 成熟稳重,同时又不失锋芒,加上完美的技术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狠劲,几乎没有人和事能够影响到他的发挥。 郑君上一次遇到的这样的人,还是季明煦。 经过几年的磨砺,那人已经成了国家射箭队当之无愧的一哥,从世界排名第一的选手手中抢夺到了金牌。 而纵观世界箭坛,那些身经百战的知名射手们,也都有着同样的气质。 盛恕如今和他们之间,差的也不过只是时间而已。但时间的差距,也在近乎极限的练习下被逐步缩短。 市队训练强度本来就大,盛恕的练习强度却还要再大一点,有时为了避免过度训练,教练还会上前制止。 但盛恕虽然停止了物理上的练习,却还在不停地看各大比赛,分析每一位选手的动作。他一刻不停地、一直站在那条70米长的赛道上。 有些时候,郑君几乎觉得盛恕射箭像是在燃烧自己,以此发出灼热的温度,去融化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 盛恕回到宿舍时,谭岳和关京华都已经在了,两人分别坐在自己的学习桌前,对着文化课作业发愁。 “唉,今天的题怎么又这么难啊!” 谭岳烦躁地一遍遍把笔尖戳在写满天书的卷子上,侧过头看了看旁边的关京华。 “关哥,你要是也选生物就好了。你学习那么好,我这时候就能来问问你了。” 关京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可别说了小岳,我这儿还有一道题不会呢。” 只是和谭岳空着的大片卷子不同,关京华只是空了一道提高题的最后一小问。 “这怎么能一样呢,”谭岳大大咧咧地安慰他,“我们每天只要运动就好了,知识这东西,它就不进脑子啊!” “也不能这么说,”关京华提醒道,“无论什么时候,学习都很有用处,比如说……” 一听他又要开始讲大道理,谭岳就跟着头疼:“不好好学习的也不止我一个啊,你看盛恕,他还大我一岁呢。” 正说着,门忽然开了,黑发少年带着戏谑的笑站在门口:“谭小岳,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呢?我可都听见了!” 谭岳说坏话当场被人抓包,慌了一瞬,接着想起来盛恕每天的表现,又理直气壮起来。 “什么叫坏话嘛!我们在讨论你的成绩,”谭岳说道,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提前问了盛恕一句:“你成绩也是不算特别好的那种吧。” 盛恕:……?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但他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挺一般的。” 谭岳闻言,得意洋洋地朝关京华看了一眼。 那样子跟找到了靠山似的,像是在炫耀,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友军。 关京华看着两个不爱学习的问题少年,头一阵阵地疼。 不过这实在并不让人意外,盛恕全心扑在射箭上,这些日子进步也快,没工夫顾及学习,确实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谭岳的表现过于傻兮兮的,让盛恕实在不愿意和这种人在同一战线上。 他在宿舍里晃悠了一圈,休息一会儿。在经过关京华书桌时,他停了两分钟,然后从自己的铺位上抽了张便签,写了点什么,又随便搁在桌子上。 谭岳没注意,依然生龙活虎的,又拽着盛恕去水房打水。 两个人各拎了一个大号保温杯,往水房去时,正听到别的宿舍的门开着——市队内关系很融洽,基本没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 宿舍里的几个队员,正就不久后的选拔赛如火如荼地讨论着。 “这次选拔赛,也不知道能有资格的都是谁。” “关哥肯定在里头呗,还有咱们队里其它那几个,比起来也没什么悬念。” “也说不准呢,”有人神秘兮兮地打断这场关于实力的评比,把话绕到了盛恕身上,“我今天看见新来的那个人找总教练去了,他是不是也要参加?” “就他?别了吧,连正式编制都还没有呢。” “对,而且我听人说,他体力还是个问题。这要是上了场,不是给自己丢脸去了吗?完了,我已经提前开始尴尬了。” “你老替别人瞎操什么心?赶紧洗洗睡吧,到时候咱们比赛比得好一点就是了,争取在比赛上拿到个好成绩!” 他们的门没关严,声音也不小,没有避讳的意思,走外面能听得很清楚。 谭岳拎着自己的大杯子,有点狐疑地打量着盛恕,目光扫了几个来回,发现对方还是和之前在食堂里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们这么说你,你真不气?”谭岳没轻没重地问。 毕竟是室友,他对盛恕的了解更多一些,知道他虽然面对着不小的困难,但倒也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狼狈。 可盛恕像是真不在意,很随意地说:“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要是我拿了第一名出线了,我还挺想听听他们那时候说点什么呢。” 话又张扬又嚣张,听得谭岳都一愣一愣的。 “不对!”他立刻反应过来,“第一得是关哥的才对。” “我们现在这些人里,他就是最强的了。现在的队员,没人能超过他。”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关京华总没能在大赛上取得够好的成绩,但他的实力,是被所有人都认可的。 “现在不行吗?”盛恕想了想,伸手欠兮兮地呼噜了一下谭岳的脑袋,“那我赢了他,不就有人超过他了吗。” “切,就你?!”谭岳本来还有几分为盛恕抱不平的心思,这下是烟消云散了,非常义正言辞地说:“关哥这次肯定还是第一的!你做梦去吧!” 两个人在路上继续拌嘴,直到打完了水回到宿舍,看到关京华一脸黑线时,才终于安静下来。 天可怜见,在有这么两个闹腾的家伙之后,他们宿舍越来越不宜居了。 所幸以日常训练的强度,真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搞出什么岔子来。 关京华写完卷子,划去上面自己无意识写下的几个单词,重重叹了口气。 出于一种很阴暗的心态,他在得知盛恕学习成绩并不出色时,可耻地有些开心。 那感觉就好像是一种心理暗示,在说着如果他也像盛恕这样只顾射箭,实力也能进步飞速。 但这只是懦夫逃避问题式的想法而已。 关京华稳了稳心神,再次告诫自己,他们站在场上,不比学习,只比环数,一切为对方的强大找理由的动作,都是懦夫的行为。 一段小插曲算不了什么,市队的生活依旧日复一日地继续着。 训练、训练和更多的训练。 六月份的燕京一直又热又闷,仅仅只是站在太阳底下就能让人觉得被热到虚脱,更不用说进行高强度的练习。但是没有人敢于懈怠。 对于盛恕而言,这尤其重要。 他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训练而已,还要在资格赛开始前,追上其它那些从十几岁就开始训练的选手。 夏日的汗水、肌肉的疼痛,一点一滴堆积在一起,几乎要把人打碎重塑。而当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时,盛恕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最终还是说服了郑君——这没什么意外可言,并且赶在资格赛开始之前,经过了其它教练的认可,提前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试训,成为市队的正式队员。 市队里有些颇有异议的声音。毕竟一个基础这么浅的人竟然能提前结束试训,还挺不讲道理。有部分人觉得以郑君的性格来看,盛恕确实有可取之处,但也有人认为无论如何,那些差距不可能在短期内弥补,都等着资格赛上看盛恕的好戏。 当然,这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没有人会为此耽误训练,让出自己的位子。 私下里关系好是一方面,但在赛场上,只能由实力说话。 比赛前夜,终于起了场风。 盛恕和谭岳看起来心态良好,丝毫没受到影响,继续拌着嘴去打水,而关京华在空调房里待得很闷,起身开了窗。 开窗的时候,风吹进来,一个猝不及防,吹落了桌子上的东西。 关京华耐心地走过去,把东西一一收拾好,却在无意中,捡到一张小小的便签。 ——是张写着题的便签条。 而关京华对那上面的内容格外熟悉。 他之前不会做的那道大题,老师不久前刚讲过,印象还很深刻。 虽然写字的人很懒,没有给出最终结果,但这张纸上所写的步骤和真实思路完全如出一辙。 是对的。 而那张写着正确答案的便签纸上的字迹潇洒不羁,辨识度极高,一看就知是出自谁手。 关京华蓦地愣了一下。 盛恕……他是什么时候学的,连高三的题都会? 资格赛 关京华看着纸上那个辨识度极高的潇洒不羁的字体,一下子就知道这份答案是出自谁手。 但盛恕不是说他成绩一般来着吗? 谭岳这家伙可能又被蒙了,关京华立刻想。 再不济,也是盛恕对于一般的定义和他们有所不同。 毕竟这可是高三的题,而且还是提高题,盛恕今年才高二吧,竟然也会做?用的还是最优解! 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关京华越发不安起来。 盛恕的成绩其实很优秀——起码物理是如此——这已经毋庸置疑了。 再想到自己之前甚至还因为盛恕成绩一般而轻松过一阵后,更为当时的自己感到可耻。 同时拥有一种隐隐的恐慌。 和盛恕相处得越久,就越知道他的嚣张并非空穴来风,尤其是在射箭相关的事情上,盛恕从来没有虚言。 以他现在的实力来看,如果不是有体力的限制,盛恕想战胜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本来在大赛上就没有过好成绩,如果这次再没有出色…… 走廊里,说笑的声音响起,关京华强迫自己停止负面的思绪,和盛恕打了个招呼。 “呦,起风了啊,”盛恕撇了一眼有些凌乱的桌子,笑道。 关京华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希望不会影响到明天的比赛。” 谭岳非常不是时候地跳出来拍了拍盛恕的肩:“明天可算要比了!我都等不及看你成绩出炉,他们震惊的样子了!” “然后关哥再赢了你,他就是最强的啦。” 他说得没心没肺,话题中心的另外两个人却沉沉对视一眼。 关京华想,他会守住这次的第一,不退让半步。 而盛恕非常清楚,在这次比赛中出线,他就能站在更高、更大的舞台上。 他所要的,不仅仅只是出线,也是资格赛的第一。 更是与盛家约定好的,全国大赛的八强。 第二天,射箭奥项锦标赛,燕京市队资格选拔赛正式拉开帷幕。 随着绿色的信号指示灯亮起,盛恕握着弓走上前方,跨越起射线而立。 他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平复心绪。 站在场上的选手,全部都想要赢。 可第一,只会有一个。 —— 市队资格选拔赛开始,身为市队的一哥和最近饱受争议的新队员,关京华和盛恕无疑处在众人的焦点之中。 两个人的靶位离得并不近,站在起射线上时,都没有功夫多去关注外界的信息。 不同于奥林匹克淘汰赛和决赛的赛制,个人七十米轮赛并没有和对手交替射箭的规定。这样的比赛之中,每一位选手都更加独立。 远在七十米外,人眼很难清晰判断箭支的落点,只能借助单筒望远镜进行观察。而这也就意味着,在场上的人所关注的,只能是自己如何射好144支箭。 场上的选手专心致志射箭,场下的教练员们也在仔细观察着场上每一个人的动作。 绿色信号灯变为黄色,几秒之后又恢复为红色,昭示着一轮的结束。 场上的选手都已经射出第一箭,结果清晰、一目了然。 “这次京华的心态好像比平常要好一些,”教练点评道,“不知道是不是和新来的盛恕有关系。” “他潜力很大,就是因为之前的几次意外有了心理阴影,如果能借着这次机会摆脱阴影,我们就能再添一员猛将。” 郑君闻言,儒雅地笑道:“盛恕这孩子心态很好,我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起,也有这方面的考量。目前看来,结果确实不错。” 他说着,看了看盛恕的第一箭,一如既往地稳定在十环。 “不得了啊,”旁边的教练感叹一声,“我们要是能早点发现,让他来市队,到了十七岁,青奥会和世青赛肯定会有他的名字。不像现在,明明水平有了,竟然会被体能限制住!” 绿灯又一次亮起,教练看向郑君,眼神里带一些疑惑:“说起来,你怎么会安排他现在就来比赛?完成144支箭对他现在而言还有难度,而且他用的弓磅数偏小,和其它人比起来还有点吃亏。” “我劝过,在他坚持要参加的时候还有点担心,但现在倒是不这么想了,”郑君道,指了指属于盛恕的那张靶子,“即使并不占优势,他的表现不也依然很好吗?” 教练看着两发稳稳落在十环之内的羽箭,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郑君又道:“盛恕自从进队以来,还没有参加过这样正式的比赛,其它队员好像还对他颇有微词。我也想借着这次机会看看,他能在各方压力之下,发挥成什么样子。” “你真是对他寄予厚望啊。” 郑君一笑:“看着这样的表现,谁能就此忽视他呢?” 场上的比拼还在继续。 第一场70米轮赛将要结束,盛恕和关京华的表现都很优秀。 比赛刚开始的时候,关京华像是摆脱了之前的心理阴影,完美发挥出了平时的水平。而面对最佳状态的市队一哥,盛恕也不逊色,只落后于关京华两环,已经足够令人惊叹——关京华毕竟是目前市队里最强的选手。其它选手表现虽然不如他们两个亮眼,但彼此之间的差距也并不大。 关京华站在场上,每射出一箭,都相应地安心一些。 这次选拔由144支箭的总环数来进行排名,比起淘汰赛的18支箭和决赛里的12支箭而言,轮赛允许选手偶尔的失误,并且不会对总成绩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前面正常发挥,后面即使因为心态原因出现一些瑕疵,这次奥项锦标赛的名额也就能到自己手里了。 关京华在收弓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紧接着,他猛地一个激灵——赛程还未过半,有这样的想法太危险了,就像给自己立了flag一样! 他原来的好状态突然烟消云散,接着听见了众人的讨论声。 “盛恕追得很紧啊!再差一环就能反超了!” “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比赛吧,心态真的很不错了。这次要是能参加全国比赛,估计能让不少人记住。” “我记得当时季明煦刚进咱们市队也是这样吧,一下就崭露头角了。” “这么说,盛恕是要接季明煦的班了。” “是啊,而且听说当时另一个推荐他的人,就是季一哥呢。” 所有那些关于盛恕的讨论声涌入耳中,关京华告诉自己,现在正在比赛,不应该因此分心,可是仍下意识地想要知道盛恕如今的比赛状况。 他是多少环?有没有超过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在因为比分而紧张? 关京华这样想着,拉开了弓,但心绪已然开始浮动。 他用准星瞄着金色靶心,却迟迟不敢撒放,直到信号灯已经转成黄色才匆忙出手。 他及时意识到问题,在规定时间□□出了一箭。 但是这一箭偏了。 而在他之前,盛恕已经以完美的姿势完成了他的又一支箭。 比赛至此,他已经肉眼可见有些疲惫了。今日的天又热又闷,即使昨天晚上还有风乍起,现在空气也凝重得一动不动,汗水止不住地顺着他脖子往下淌,落在地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但这种情况,早先教练们便预料到了,盛恕自己也有心理准备。 他敢站在场上,就做好了体力会受到考验的觉悟。 盛恕做着深呼吸,握紧弓把,冰凉的的触感让他微微静下心来。 体力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他迟早要翻越过去。 他做事不喜欢拖拉,最好的时间就是今天。 比起盛恕,教练们更诧异的,是关京华的状态。 “京华这是……”教练员皱起眉头,“回去还是得好好进行辅导。” 郑君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他这次的症结和以往不一样了。” 关京华之前的紧张来源于过往经历留下的阴影,他过于患得患失,害怕类似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往往在比赛开始不久就会出现问题,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现在,身边的强大对手已经不允许他再去胡思乱想了。 那种强大的压力架在人身上,或许一时之间会造成心态失衡。但若是学会如何相处,便能成为一个人强大的动力。 一切全看关京华如何解决了。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关京华的状态并不算好。 最后的几支箭都不算理想,也就是前面发挥良好,现在的排名依然稳在前三。 而盛恕后面虽然疲态渐显,却成功超过关京华,以661环的成绩位列第一。 初一登场就能在第一轮资格赛中获得第一,已经是一个足够好的成绩了。 这可是整个市队的第一名。 而这个实打实的成绩比一切言语都有说服力。 即使是之前对盛恕寄予厚望的教练们,都因此而微微侧目。 他比他们预想得,还要优秀。 第一轮赛比完,接着是休息时间。 众人放下弓,退出赛场,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一众队员三三两两地走着,都在讨论方才的比赛。 第一轮的环数大家已经都知道了,位于榜首的两个人名字显眼。一个是他们的一哥关京华,而另一个是盛恕。 那个一进队就被他们当成小白脸、关系户的盛恕。 几周以来,由于盛恕的训练项目和他们不同,彼此之间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关于盛恕的风言风语一直没有停止过,即使谭岳说过他在此前的私下比试里输给了盛恕,他们也都不以为意。 盛恕本人想必也听到过这些,却从未给过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们曾经以为那是出于心虚的识相,直到现在才认清,那该是一种自信。 就像少年永远挂在脸上张扬而骄傲的笑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实力,不会因夸赞自满,也不会因批评自卑。 “总环数竟然超过关哥了,”有人咋舌,“他才进队多久啊?” “而且今天比赛前半,关哥的发挥绝对一流。这都能赢,真的是……” “而且不是说他才射箭两个月吗,体能基本没怎么练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之前用来攻击盛恕的点在这一刻都起到了奇妙的反转作用。 在那样的实力面前,无论是开始学习的年龄、接触射箭的时间和为人诟病的体能都不能影响他分毫,反而更让人觉得盛恕这个人的与众不同。 “变态。” “怪物。” 几人同时说,随后干笑了一下,认可了彼此使用的形容词。 他们用余光去看盛恕,他和关京华几人前后走着,正拿毛巾擦去脖子上的汗珠。 方才的72支箭对他而言消耗太大,盛恕原本苍白的肤色平添一抹潮红,眼尾也有几分薄红,整个人没有平时那么凌厉,却更添艳丽。 他的容貌一向很有攻击性,好像多看几眼,就会被灼伤一样。 “你们觉得他最后能赢吗?”有人好奇地问。 他说出这话,才意识到自己用的已经是“赢”,而非出线了。 就好像下意识里已经认定,他是在争这个资格赛里第一的位置了。 口哨 这句话如果是盛恕说,放在几个星期之前,谁都会觉得他在做梦。 可现在,成绩已经摆了出来,明晃晃得,他们根本质疑不了。 射箭这种项目,射在了几环就是几环,很难弄虚作假。 而这次是整整72支箭,光凭运气,也不能达到这样的成绩。 他们非常清楚,这必须只是因为盛恕的实力。 “我其实觉得会输,”有人说,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是说出来,感觉又会被打脸了。” 众人聚在一起哄笑着,确实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十几分钟之间,他们对于盛恕的看法已经大有不同了。 但就依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盛恕想赢确实困难。 盛恕如今用三十八磅的弓,换算一下是十七千克,也就是一袋米的重量,听起来不算太沉。 不少第一次射箭的新手听见这些数字,也都会自信满满地觉得自己绝对可以 但与新手们设想的不一样,弓并不是这么好拉开的。 光是必须的正确姿势,就能让这么一个动作提升很多难度,更不用提像专业运动员一样,要上百次重复同样的姿势,拉开这样的弓。 盛小少爷原本运动不多,拉开二十磅都有点吃力,如今能用三十八磅的弓,在他们看来,进步已然很是迅速。 可体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的。 第一轮赛的后几支箭,盛恕的状态明显没有开始那么好,拉弓也吃力了起来。即使中午有休息时间,他的体力也很难再回到巅峰,那又该怎样才能圆满射完剩下的72支箭? 他们自然是觉得很难的。 反倒是盛恕,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还在用口哨吹着一首带点凄清意味的民谣。 他可能五音不全,好几个音都走了调,费很大力气才能依稀辨认出,这是那首脍炙人口的《斯卡保罗集市》。 “所以这家伙为什么还有心情哼歌?” 谭岳在离弦走板的口哨声中不满地问关京华,在意料之内地,没有得到回复。 谭岳年轻、鲁莽,而关京华与他恰恰相反,是个心思细腻而内敛的人。 他平常就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更何况在刚刚的比赛上,最后明显没有发挥好,正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自责。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多想,或许是可以战胜盛恕的。 在这种时候,就连行事一贯夸张的盛恕都知道少说些话,偏偏谭岳像是少了根筋,偏要找点话题聊,从盛恕的音乐水平开始到这次选拔赛,最后竟然问:“关哥,你是在害怕盛恕超过你吗?” 当事人之一的关京华:…… 无辜卷入的盛恕:?? 谭岳却像是一点没意识到这话的不合时宜,又说:“那么你现在已经没有可怕的了。” 关京华一愣。 以谭岳的想法来看确实没有问题,因为他已经被盛恕超越了。 而这次败下阵来正是源于他无谓的空想。 “抱歉……”他的道歉还没说完,忽然重重的被谭岳拍了一下。 谭岳的笑很爽朗,颇有点没心没肺的意思。 “输了一次又怎么样嘛!盛恕那家伙确实挺变态的,但是我们一起努力,总有能超过他的时候吧!” “不过现在来看,关哥你比我的希望还是要大一点的。” 关京华猛然回神。 被人打败了就该去努力超越对方,在这里自怨自艾,算是什么好汉! “谢谢你,小岳。下一轮我会努力的。”关京华诚挚地说,接着在自己的脑子里复盘着刚刚的几箭。 比赛还没有结束,就算第一轮输给盛恕,但他仍有机会翻盘。 盛恕离他们有一点距离,在这一刻能看清关京华神态的变化。 两人此刻还是场上一定要分出胜负来的对手,但盛恕却无比希望他在下一场能找回自己的状态。 倒不仅仅是出于对强大对手的渴望。 而是盛恕自己非常清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和关京华是一样的。 ——他们最大的敌人,都是自己的某段过去。而“过去”是个很难办的概念。 那不像是少年漫里的真实存在的敌人,只要打败了,就能真正取得胜利。没人能打败一段过去的时光,就像没人可以切断一滩水。 因此盛恕时常发觉自己的无力。 于是他选择不去思索那些东西,专注于眼前,也并不敢多想。 可如果关京华能借着这次机会突破樊笼,那么他是不是也有希望摆脱曾经的阴影? 他想着关京华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着他。 盛恕挺高,身型清瘦,但在关京华看来,有时又像难以翻越的大山。 他抱着必胜的信念而来,但是盛恕剑眉微皱,神色肃穆。 关京华紧张了一瞬,总觉得那样的表情过于沉重,上前问道:“你在想什么?” 教练们刚好也在附近,他们看着盛恕,想听听这位屡次让他们惊讶的队员在这样一个充满压力的中午能说些什么。 如果心态有问题,要赶紧联系心理医生过来和他谈谈。 少年的嗓音清润透亮,掷地有声,与那张艳丽的脸极为相配。 盛恕缓缓开口:“咱食堂今儿中午有点啥?” 关京华:? 教练们:??? 在众人满脸的问号中,盛恕敛去了眉眼间的一丝凝重。 午饭!都什么时候了脑子里还想着午饭! 众教练在后面恨铁不成钢。 平常看盛恕挺用心的一个人,临到阵前,反而又把生活里那种混不吝的气息带过来了。 别以为他们听不出来,盛恕这小子平常说话标准得很,哪像现在这样,是地地道道的京片子。 马上就是第二轮70米轮赛了,能不能射好,决定了他能不能获得参加全国大赛的资格,他倒像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还有心思说起方言了! 教练们都替他心急,却忘了比赛开始之前,他们都没想过盛恕会有那么好的成绩,对他的期许只是能锻炼技术、磨炼心态而已。 “人是铁饭是钢,不好好吃饭哪有力气拉开弓?”郑君先行上来劝几人,“而且小盛这心态可是没得说。” 他竖了个大拇指,“怎么,你们还真希望人家紧张兮兮,茶饭不思的啊?” 几位教练默默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正在一本正经自我反思的关京华,心里暗自叹气。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极端,性格就不能中和一下吗! 盛恕全然不知自己又被盯上了,正因为中午的饭菜很合胃口而开心。 他在香喷喷的饭菜的款待下好好休息了一个中午,感觉身上的疲惫都轻了不少。等下午回到赛场时,又一次站在起射线后面。 第二轮70米赛开始,即使能看出来有些疲劳,但盛恕的发挥一如既往地稳定。 有了第一轮的惊艳成绩,这次教练们把更多精力花费在他身上,仔细观察着盛恕的每一个动作。 “一致性真的很高,以他的体力现在还能保持,算是很优秀的了。” “很多细节的处理与国际上有名的运动员都是一样的,能看出来自己下了功夫。” “保持下去,出线的资格就稳了,第一说不定都有望一争。可他这才进市队多久?还真是前途无量。” 郑君听着,忽然出言泼了一盆冷水:“前途无量,只是对于盛恕的进队时间而言的。可正常他这个年纪的运动员,都有在青奥会、世青赛上夺冠的了。登上全国射箭奥项锦标赛,对盛恕来说,还不够。” 他看着一次又一次稳定地拉开弓弦的少年,缓缓道:“他自己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出线不够,进前三也不够。 盛恕要的,是市队的第一名。 响片 “要是保持下去,这个几率倒也不小。”有人点评道。 “也不一定,”另一位教练看着场上的关京华反驳,“还有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呢。” 第二轮一开始,关京华就扫除了最后几支箭的颓势,虽然偶有失误,但整体不落于盛恕。 凭借着自己长足的经验,也在慢慢追赶上来。 这两人各有优势劣势,不到最后一箭,难以轻易断言胜负。 一箭接着一箭,场上紧张的氛围在不断堆积着。 六月燕京多雨,天又阴了起来,乌云翻滚,不久将有一场大雨。 只是雨未下下来时,周围就比往常更加闷热。 细密的汗珠顺着选手的脖颈往下滑,滴落在地上,却没有一人因此分心。 盛恕不知多少次凭借本能抬起弓,但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已经足够酸痛。前些日子因为大量拉弓训练而被磨红的大鱼际也在此时被磨得更疼。 不同于其它自小接受训练的人,这后半轮的比赛对他而言更加煎熬。 而他射箭的精度也因为疲劳而不可控制地降了下来。 就是这时,关京华的总环数超过了他。 虽然只有一箭的优势,但那也是一点一点追赶上的。 和谭岳说完之后,关京华感觉自己释然了很多。 他在燕京市队一哥的位置上待了有一阵日子了,即使关京华本身不是个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也无可避免地被这些所影响。 他希望自己有所作为,替市队在全国比赛上大出风头,在没有成功后心里的包袱越来越重,只能开始逃避。 可身为市队目前的一哥,责任就落在肩头,他又怎么能逃得开?并且久而久之,关京华也开始害怕自己被从这个位置上击落——那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击败了。 这很遗憾,但是并不可耻,甚至让关京华感到一瞬间的轻松。 他身上那些沉重的包袱好像没有了。 他可以纯粹地做一个挑战者,向着更远大的目标冲击,去翻越面前的山。 他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 站在场上,他的世界里只有拉弓、瞄准和撒放。 而这意味着最纯粹的快乐。 从在少年射箭体验馆里射出第一箭时,看着利箭嵌入靶子,关京华就深深爱上了这种感觉。 他一度迷失过,不久前还因此患得患失,但是现在不会了。 “京华这一次的状态应该没有问题了。”郑君看着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多亏了他当时坚持不住单人间,要和其它队员一起相处。” “关京华现在的室友是谭岳和盛恕吧?怎么,这有什么帮助吗?” 郑君叹气道:“京华是个心思深的人,有什么不舒服都心里憋着,不仅对着我们放不开,对着心理医生同样放不开。有时候反而是心思单纯的人无意间说一句话,能起到破局的作用。” “也是,不仅谭岳,盛恕也是这个类型的队员。这么个宿舍安排还真是赶巧了。” 郑君应了一声,心思却有点飘远。 他倒是觉得,盛恕没有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反而像是把真正的心事都压在心底。或许现在看不出来什么,但积累的时间长了,总会有不好的影响。 郑君想着,皱起眉头,忽然发现本已拉开弓要进行撒放的少年动作突然有些不自然。 盛恕以往拉开弓的时候,动作都流畅得很,哪有这种卡顿。 他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便看盛恕结束将弦归回原位,准备重新拉弓。 “这是……”一旁的教练语气严肃,“盛恕的响片不对劲?” “声音响起来的时间不对。”另一人说道。 响片又称为信号片,虽然并不起眼,但是能极大的提升竞技反曲的精度和准度。 简单来说,一个调好的信号片,既能在前期练习的时候帮助射手提升动作的一致性,也能在他真正站在赛道上时,替他检验动作是否准确。 只有动作足够精准,箭才会在过响片时适时地发出一个清脆的“咔哒”声。 通常来讲,当一位射手的响片没有在正确的时机响起,就意味着他的动作出现了问题。 这个提示非常明确,让人无法忽视,接着只能调节自己的动作。 这本来是个好事,可是当人站在赛场上,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包裹住时,一个错误的响声就可能让人心理开始崩溃。 而在射箭比赛中,仅仅只是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导致结果的重大不同。 对于盛恕来说,这一次响片出现问题,并不是因为他动作有误,而是因为他已经过于疲劳,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流畅地拉开弓弦。 但这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消息。 因为盛恕的体力已经告竭,如果他再因为响片的原因心理失衡,后面的几箭就极其危险了。 市队队员的环数都追得很紧,现在离比赛结束还有六支箭,整整六十环,如果盛恕在这个裉节上掉链子,那可就不仅仅是与第一名失之交臂的问题了。 他会彻底与全国奥项锦标赛无缘。 饶是郑君,也在这个时候为盛恕捏了一把汗。 他们紧紧盯着场上的盛恕,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 当人过于疲劳的时候开弓,有可能出现为了拉开弓而肌肉代偿的情况导致动作变形,精准度下降。 如果说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刻,那么对于盛恕来说,就是现在了。 盛恕自己站在场上,感触更加深刻。 从响片没有按时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坏菜了。 响片很能败坏人的心态,但他上一次被这个东西影响,还是上辈子用弓不久时的事。没过多长时间,就再也没被困扰过。 重来一次因为体力不足导致了问题,既让他哭笑不得,同时也意识到接下来几箭的重要性。 可是每一箭都有计时,没有更多时间让他思考了。 盛恕抿了抿嘴,咬着牙再一次持弓。 三十八磅的弓从来没让他觉得如此之沉,几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才能举起,然后再去拉开。 从靠好位到过响片,其实只有两毫米的距离。 可是此刻这两毫米对盛恕而言,像是重逾千斤。 他从未觉得“毫米”是一个如此长的距离单位,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 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放弃,肌肉像是要被撕裂一样疼。 汗水顺着脖子和后背流下去,感觉很不舒服,所有不适并着心底那一丝慌乱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盛恕咬紧牙关,几乎能从口腔里品出一丝血腥味。 也正是这浓郁的铁锈味道让他打起精神。 于他而言,进一步去全国大赛,退一步就寂寂无名。 盛恕整个人的精神绷到极致,四周很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动,速度越来越快。 但他清楚地知道,射箭不是一个比拼肾上腺素的运动。 要冷静。 只有静下心来,摒除一切杂念,才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盛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不去想响片,不去思考比赛的输赢,也不去考虑自身的极限。 在得了那样的病后还有机会再次站在赛场上,对他而言已经是种恩赐。 那他现在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拼尽全力! 时间一秒接着一秒地过去。 少年瞄准得当,左手持弓把,右手顺着之前动作的轨迹,缓缓地把弓弦向后拉开。 零点五毫米、一毫米…… 弓的拉距终于要到达属于他的最佳拉距。 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在地。 所有人看着盛恕,不由得屏住呼吸。 千里之外,卫建安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翻看了一会儿朋友之间的聊天,从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明煦,你们燕京队开始奥项锦标赛的选拔了,”他一边满是期待地看着一边喊人,却并没有收到回应。 卫建安回过头去,看见季明煦正在场下擦着汗,目光却还朝向靶场的方向。 他无奈地撇了撇嘴,“都休息了,你就安心歇一会儿,放松一下吧。你看这个,他们说盛恕去参加全国大赛的选拔了。” “盛恕?”季明煦猛地回过头,动作快得吓了卫建安一跳。 好在射箭运动员都心理素质上佳,很快恢复过来,应了声是,并且非常热情地给季明煦展示着几段聊天记录,自己还津津有味地评价。 “盛恕表现挺不错的啊,第一轮能压小关一头呢,可惜体力是个问题。听说刚刚在场上响片没拉响呢,这下真是危险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出线。” “不过体力这事呢,倒也不至于限制他太久,等下次比赛,估计没问题了。这次就算了……” “他可以的。” 季明煦沉声道。 卫建安惊讶地抬头看向他,国家队一哥的话语里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他对于这件事是如此笃定,就好像在复述着某项真理。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的。”季明煦又重复了一遍。 这种神情在日常的季明煦身上很少见,太专注又太虔诚,真要说的话,就像是他站在赛场中,拉开弓的那一刻一样。 透过他那双眼睛,卫建安仿佛看见了在遥远的燕京市,跨越起射线而站的黑发少年。 盛恕正在倾尽全力,拉开弓弦。 然后,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在一声声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里,箭头擦过响片。 在弹力作用下,响片回弹,敲击在弓把之上。 “咔哒——” 这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时机。 第20章【VIP】 第20章 【三合一】最佳时刻 响片响在最好的时机。 即使没有在体力最佳的时期, 盛恕的动作依然和之前一样完美无误。 他已经拉响了响片。 而在射箭时,只要一个人的动作成功了,这一箭就等同于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透过瞄准器,红点和黄心重迭在了一起。 但是此时, 象征着时间将要告罄的黄灯亮了起来。 盛恕因为重新拉弓浪费了不少时间, 如果这一箭没能在规定时间□□出, 无论动作有多完美,他依然没有分数。 他注意到了灯光的变化,但并没有着急。 即使勉励拉开弓的每一刻,肌肉都在从里到外地嘶吼着疼痛,他也依然一丝不茍地应对着。 就像一个猎手,寻找着最合适的角度和最适合完美的时间。 一旦确认了感觉,下一刻—— 利箭离弦。 箭支离弦的那一刻,反曲弓的弓身向下自然坠落,被盛恕的护弓绳系住,才不至于掉下去。而那条白色护弓绳的尾端在空中轻轻晃悠了一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 也落了下去。 盛恕依据着之前的动作轨迹, 将姿势维持了一瞬, 抬起眼, 看着前方的赛道。 在这个轮次之中, 其它人的箭早已射了出去,分数如何, 也都尘埃落定。 唯有他这一支被响片拖了几秒的箭,现在才终于飞向天际。 那支箭以一道优雅的抛物线划过天穹,俯瞰着70米长的赛道,在微微发灰的苍穹下, 尾羽的那抹红被映衬得格外张扬而耀目,像是一簇燃烧着的火苗,就此被牢牢地烙印在观众的视网膜中。 盛恕本身就是个足够吸睛的人,他的箭却比本人,更能叫人为之惊叹。 那支箭、那支盛恕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射出的箭,稳稳落在十环的内圈,甚至连一点线也没压。 所有在场下观看比赛的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刻,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感叹。 “太强了!”渝西笃加。 “场上响片不响,换我就要疯了,盛恕竟然还能越射越好!” “他竟然没受到体力影响吗?” 就连教练们也都不由得赞叹几声。 他们见多了各种各样的队员,盛恕这种立刻凭借极强的心理素质调整好状态的队员并不罕见,但更令人欣喜的是,他没有仅仅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回及网格线,而是达到了更高的水平。 箭靶在七十米开外,今天还有风。 在横风和重力的干扰之下,盛恕托着疲惫的身体,抗住了最重的压力。 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 郑君的嘴角止不住上翘,眼底的欣喜根本掩藏不住。 “盛恕是遇强则强的性格,”他说,“压力越大,他能爆发出来的潜力也就越大。我看着他射箭的风格,虽然不太明白,但总是觉得只要有一息尚存,他就永远不会真正失败。” 射箭与人的心理有很强的关联,一个人的性格和经历的过往时常会被反映在这项运动之上。 而盛恕通过射箭所表述出来的,是一种和年龄、背景、表现出来的性格完全不相符的韧性。 ——即使身在绝处,也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盛恕站在场上,喘了几口气。在这种时候,人连呼吸都好像是灼热的。 他的状况并没有因为这一箭的成功而好转多少,反而叫人更加疲劳。 可就如同大师说的一样,“体力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盛恕这块海绵大概要被压瘪了,不过索性还能再分出一丝体力让他坚持下去。 虽然,老实说,他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体力还是在靠着意志力和那点胜负欲在强撑了。 但是在放下弓的时候,盛恕不由自主地想起上辈子教练对他说的话。 “人只有活着,才能射箭,才有资格谈论输赢。” 为着这一个念头,他勉力熬过了疾病缠身的那些年,直到现在,克服重重问题再回赛场。对于身为运动员的盛恕而言,他觉得那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狱了。 但是同时,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其它任何东西能够让他退缩一步。 场上的小小骚动很快过去,比赛仍然需要继续。 教练们看着盛恕从一瞬间的晃神里走出来,然后继续比赛进程。 响片的意外和那出奇好的一箭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盛恕只顾着、也只能选择向前。 赛场之外,盛恕和关京华之间的分数屡次变动着。 先是盛恕反超关京华,接着环数又被扳平反超,盛恕的下一箭又紧紧追回来…… 他们能看出来盛恕很累了。虽然射箭比起其它运动而言温和不少,但那只是相对而言,需要的体力绝对不少。 而盛恕的疲劳,也是肉眼可以看出来的。 所有人都在想,下一箭,盛恕的响片是不是又会出差错,他会不会出现失误。 可体力将要耗尽的少年就是顽强地支撑着,一点错也没犯过。 明明这只是144支箭里的最后六支,在这两人之间,却像是奥运决赛时一样,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每一环都至关重要。 在场上的两人虽然看不到彼此的分数,暗中也在较着劲。而观赛的人们看着这两人紧追不舍的比分,也跟着热血沸腾。 “盛恕又一次超过关哥了!” “关哥这次把分数扳平了!” “还剩下最后一支箭,到最后决胜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为二者捏了一把汗,对于比赛结果也越发期待。 获得胜利的会是公认的市队一哥关京华,还是新来的射箭天才盛恕? 在最后一箭离弦之前,一切都无法料定。 绿色信号灯再一次亮了起来。 备受瞩目的两位运动员同时走到起射线上,跨线站立。 他们隔着几个靶位,面对不同的靶子,同时持起了弓。 然后是刻入骨血一般的拉弓、瞄准、和撒放。 天气热很热,空气很闷,引线被点燃了,这或许就是炸//弹引爆前最后一秒的平静。 盛恕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两半。他的一部分平淡极了,只要按部就班地射箭,而另一部分像在燃烧,渴望射箭、渴望结果、渴望胜利。 他相信关京华也是一样。 于是,那两个人的箭在同一时刻离弦而出。 70米赛场上,刻着“关京华”和“盛恕”名字的箭支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嵌入靶子。 在两位选手还没有通过望远镜看清箭的准确落点时,场外紧紧盯着他们靶子的观众就得出了结果。 十环! 两个人都是十环! 在比赛的最后关头,他们同时射出了最好的一箭。 随着这一箭,场外观众们紧紧揪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原来是平分啊,”有人感叹道。 “挺好的,他俩谁不是第一我都不愿……” 第二个人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射箭是不会有两个并列第一的。 当两位射手总环数相同时,就由射得十环数量更多的人获胜,如果连十环数量都一样多的话,就按照被记为“X”的内十环的数量判定输赢,反正总有一种方法能够分出第一第二。 这样的规则确实残酷,可也正是竞技体育的魅力所在。 单纯来看射箭队比赛的观众们没有记住每位选手的环数,但是他们的成绩已经被专门的记分员记录下来了。 在144支箭的激烈竞争后,关京华获得的十环数量还是更胜一筹,取得了市队资格选拔赛的第一。 盛恕在后期因为体力这样的客观原因略显吃亏,只能位列第二。 但对于一个第一次参加这类比赛的选手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成绩了。 “和关哥的总环数相同啊……”下了场的其它队员看着盛恕的成绩,几乎难以置信。 “关哥在男队现在绝对是第一啊,盛恕的总环数和他相同,可他才来多久?” 而且更让人在意的是,盛恕接触射箭的时间确实没有多久。 体力现在对他来说还是个限制,这不好提升但也是最容易随着时间流逝而增长的。当盛恕能摆脱这个问题之后,他会有多强? 在他现在的状态下,第一轮就能赢下关京华,那么以后呢? 他们几乎能想象到,盛恕会有着怎样的未来。 即使他现在还并非第一。 关京华这次能赢,本身没有什么悬念。但当经过了比赛中的一系列逆转后,谁都知道他的第一有多来之不易。 关京华看到自己的排名时,手都是颤抖的。他几乎不敢相信,在第一局失利的情况下,自己还能扳回一城,以微弱的优势获胜。 或许只要人不放弃斗志,就总有成功的一刻。 谭岳一看见成绩,就欢乐地跑过来和关京华碰拳。 “我就说你可以的吧,关哥?”他得意洋洋道。 “他们最后都觉得盛恕会赢,就我相信你!你看,果然还是我慧眼识英雄。” 关京华笑笑:“幸好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啊。” “那是,”谭岳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就算现在你还不是最强的,未来也总有一天,能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 他也说不清楚那种信任从何而来,但对自己的朋友充满信心,并不需要理由。 如果关京华缺乏勇气,那么他时时刻刻站在他的身后,给予支持,这就足够了。 经过一天的激烈角逐,获得参加全国奥项锦标赛资格的人选已经出现了,男女各七人。 资格赛已经结束,更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教练们着手准备把参赛者的名单上报,还要为选手们进行复盘。比赛结束后,盛恕只来得及见了郑君一面。 市队总教练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到超出他的预期。 盛恕一点也不心虚地接受了他的夸奖,然后小声嘟囔道:“倒是有几箭还可以再改进一点。” 他所说的几箭都只有细微的偏差,与之相比,响片注明的体力问题明显更大,但盛恕却只字未提。 正常来讲,人都会盯着自己最薄弱的地方,但盛恕并没有把体力当成自己最大的阻碍,也没有满足于目前的成绩,一心进取,精湛技术,这个心态确实很好。 “现在先别想这些了,”郑君心里夸了他两句,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等晚上就有复盘,每个人的问题都会一一提到,你先趁着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复盘的时候,千万给我认真听,不许走神!” 他说完,见盛恕脸上笑意好像不像平常那么明显,关心了一句:“怎么了?还在想什么?” “哦,”盛恕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诚实说道:“我在想今天晚上有没有莲藕排骨汤喝。” 郑君:…… 结合中午的事情,他对这个答案竟然一点也不意外呢。 白担心了。 盛恕美滋滋地去食堂喝了莲藕排骨汤,没想到只是吃个晚饭的功夫,自己的事情就已经传开了。 围观了比赛的某位观众在射箭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燕京市队这次参加全国奥项锦标赛的选手里,有一位十七岁的选手,表现惊艳。 十七这个年龄在射箭领域并不拔尖,真正的箭迷见了,就纷纷给楼主科普,告诉他十七并不罕见。 每年国家队一队二队里,就有好几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射手,更别提如今最年轻射箭奥运金牌的获得者季明煦了,初次在市队里出头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零一个月! 楼主发完帖子后就消失了,过了几个小时才回来补充道:“之前没有说完全,他虽然是十七岁,可是来市队训练只有一个月,据说学射箭也没有多久!” 一直有很多回复的帖子在某一刻静了一会。 接着,一大串问号不约而同地出现。 [???真的吗,你真的不是听错了吗] [?我要去问燕京的朋友了] [其实……虽然很离谱,但是我好像认识那个人] 有一个在论坛里级别不低的用户回了贴,不久后讲述了自己在一次业余比赛中输给一位新人的事情。 之所以说他是新人,是因为他连弓包上的标签都没来得及剪,甚至还在比赛当场调了瞄。就这样,最后还赢了! 有诚信的用户主动站出来回帖,这件事的可信度高了不少,帖子里的一排问号变成了一排叹号。 屏幕另一端,陈慕钦看着帖子里的细节,把时间线逐渐对了上去。 同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他确定那个说的就是盛恕。 陈慕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盛恕了。 起初,友人还和他打趣,说盛恕终于不再黏着人,不打扰他的生活,该是个高兴的事情了。 陈慕钦也确实因此而松了口气。 但一直缠着自己的那个人不见了,他总觉得空落落的,甚至忍不住去看盛恕的现状。 那人原来朋友圈发得很勤,几乎都是名牌球鞋和名表,现在却空空荡荡,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是射箭队训练时,他才从秦队那里知道,盛恕在市队进步很快,被市队那位严格的教练都说是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之一。 陈慕钦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他以为自己和盛恕从小一起长大,对方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一步都不肯离开,他该是最清楚盛恕是个怎样的人的。 偏执、孤僻、爱慕虚荣…… 可那些词汇和现在的这个运动员一点边也不搭了。 陈慕钦对盛恕的了解过时了,而他似乎也正在从盛恕的世界中逐步淡去。 可明明,连射箭这项运动,都是他所介绍给盛恕的。 话题中心的盛恕,此时正在宿舍里,脸色无波无澜,并没有别人想象当中,获得了全队第二的欣喜。 他上辈子好歹也是国家队的一哥,大大小小比赛参加了不少,在市队里取得了第二自然不会有多开心。他甚至还吹毛求疵地复盘着每一个动作,力求比之前更加完美。 等下一次,再和关京华在赛场上相见时,他一定要获得胜利。 等到晚上,酝酿了一天的大雨终于下了起来。这一晚风也大,几乎能把伞掀翻过来。 盛恕几人吃完晚饭从食堂出来,在这种恶劣地天气之下,直接被淋成落汤鸡,然后才狼狈地回了宿舍。 盛恕撇了撇嘴角。 射箭比赛有一个“十箭九雨”的玄学,指的是在射箭比赛的时候,总是能遇到点雨。 这次没在射箭时遇到雨,但比完赛有这么大雨,也不是个开心的事。 他一直是不大喜欢阴冷天气的,今天也没有例外。 正想着,冲完了澡的关京华走了出来。 这次表现得极佳,甚至隐隐打破了心理阴影,关京华的状态肉眼可见得好。 两人在宿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照例是互道恭喜,再来一轮“下次我一定打败你”“我等着你来”的惯用狠话。 话依然是之前说的那些,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极了。 资格赛上的一次胜利或是失败还不够。 他们要在全国大赛的舞台上,打败对方。 —— 川西省,红棉市,国家射箭训练基地。 “小盛和你说了吗?他最后真的拿到燕京市队进奥项锦标赛的名额了!就算响片都没拉开,也还是行了!” 季明煦结束夜训,刚挂断和家人之间的语音通话,门就被卫建安敲开。 青年脸上笑意无法掩饰,从头发丝儿里透露着快乐。 “不愧是小盛啊,我都迫不及待等着看他到全国大赛的赛场上大展身手了。明煦你还真神,怎么就能那么笃定他会赢啊?说起来,你猜猜他最后是第几?” 季明煦抬起眼看了看笑得像在炫耀孩子的家长一样的卫建安:“第一。” 说得是肯定句。 “啊,那倒没有,”卫建安挠了挠头,“是第二。其实总环数和第一是一样的,就是十环的数量稍微少了一点。不过小盛刚开始训练多久啊,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啊!” 他感慨着,没发现季明煦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 一瞬的怔忪后,季明煦回复了正常,他拿着手机,一边打开软件一边问:“明天周日,我们休一天对吧。” 卫建安摸不着头脑:“是啊,不都是这样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季明煦长发垂下,挡住了眼神:“订票。” “啊?”卫建安一愣,“门票吗?你要去哪?” 现在不在封闭集训期间,运动员周日有一天的假,可以自由支配。但他从来也没见过季明煦周日去哪玩的,怎么现在改了性子? 季明煦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机票。” “回燕京。” “明天你要回燕京?”卫建安大惊,“那下周一训练怎么办?” “周一早上训练前我会回来的,”季明煦平淡地说。 “不是……”卫建安有点语无伦次,“咱们这没有直飞燕京的航班,想要回去还得中途转机,你要是准备周一之前回来,到燕京也待不了多久,坐那么长时间航班,白白在天上浪费时间?” “没事,不需要很久的,”季明煦很好脾气地回答,“我会买车票回来,在周一训练开始前就能到基地。坐卧铺晚上能好好休息,我的私人行程绝对不会影响到训练。” 这才多一会,他就把行程都安排好了? 只要不影响训练,确实没有拦着不让人去的道理,但是…… “你费这么大劲去燕京为了什么啊?”卫建安真诚发问,“也不是有什么急事。” “家里有事,”季明煦回答道。 “他们刚刚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应该推不掉。” 难怪进来的时候看见季明煦才刚放下手机。 卫建安这才回过劲来。 这也不怪他迟钝,而是季明煦的家庭背景他略有耳闻,家中关系很乱,他也并不怎么管那些事情。就算之前真有家人叫他回去的时候,也都没有理睬。 这次一反常态改了性子,估计是确实有很严重的事情了。 “既然家里有事,那就赶紧回去吧,”他想了想道,“如果周一时间太赶的话我帮你跟教练说一声,这种事还是能稍微通融一下的,明天一路平安啊。” 季明煦淡定地点了点头,几缕长发垂至锁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波无澜,像是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事情。 市队资格选拔赛后便是周日。 市队每周单休,只有这一天能好好放松一下,又刚好赶上预选赛结束,不少人都出去玩了一圈。 盛恕属于比较特殊的一个。 他还得往医院跑一次——去取自己的体检报告,只不过这次不是他一个人。 关京华被叫去心理咨询了,谭岳闲的无聊,便陪盛恕去了趟医院。 全项体检是盛恕上周日做的,隔了一周刚好出结果。少年身体健康,没一点毛病。 盛恕看到报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也在思考把自己来医院的频率减少一些。 路上他心情好,还和谭岳逛了逛商场,送了他一个漂亮的手办。谭小岳立刻心花怒放,破天荒地叫了盛恕一声“盛哥”。 盛某人可能是对于做人长辈很有些爱好,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于是大手一挥,又买了罐糖。 俩人都开心了,欢欢喜喜回了市队。 刚进大门不久,关京华和另一个人朝他俩迎面走来。 谭岳想着事,眼神全放在盛恕身上,差点撞着了人。 “看路啊,小岳,”关京华提醒道。 “知道啦,”谭岳熟练地敷衍着,朝前方瞄了一眼。 与关京华并肩走来的是个陌生面孔,高鼻梁,薄唇,剑眉之下有双深邃的眼睛。比五官更好认的,是一头及肩的长发。 “季明煦!”谭岳惊呼出声,使劲往关京华的方向看,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不应该是在红棉市训练吗?怎么回燕京了?” “家里有事,要来燕京一趟,刚好还有空,就回市队看看,”季明煦平静地解释着,说话间,目光却全落在盛恕一个人身上。 谭岳浑然不觉,两年前他就是因为看了季明煦在奥运上的表现才坚定下来,决定一直在射箭上深造,今天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开心得口不择言,更没功夫察言观色。 还是关京华眼疾手快,拉着谭岳走开。 ——季明煦一来市队,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盛恕在哪,然后才去见过各位教练。 听说之前推荐盛恕来市队的也有这位,估计他大概是来找盛恕的。好不容易等到了人,可不是来听谭岳抒发感情的。 虽然他也很想知道季明煦来找盛恕能说点什么,但还是别在这拦着人家谈正事了。 吵闹点的谭岳走了,周围一下安静不少。 季明煦一边打量着盛恕,一边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期间季明煦想找机会和盛恕摊开聊聊好确认身份,奈何双方的训练都忙得不成样子,根本没有时间,一直就拖到了现在。 一个月不见,少年的个子好像窜了一些。在一箭又一箭的淬炼下,气质比以往还要强势,漆黑的凤眸扫过来,就有种一往无前的锋锐。 更像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他多希望那就是,这样就可以像过去一样,同他一起庆祝胜利的喜悦。 “听说你能去参加全国奥项锦标赛了,恭喜。”季明煦说。 一腔心思转了又转,最后只成了很程序化,挑不出毛病来的一句恭喜,也是季明煦平常见到人时说的话。 这样的好处是不管对方是自己那个世界的盛恕,还是这里原装的小少爷,都不会觉得被冒犯。 但更多想说的压在心里,沉沉的,又像有好多蚂蚁爬过,抓得人心痒。 如果就是盛恕该有多好。 那个一直骄傲又意气风发的人可以和摆脱曾经的一切苦难,健健康康地站在赛场上拉开弓。 下场后,那人又会收敛所有锐气,手把手教他拉弓的动作,用奇怪的昵称呼唤他的名字…… 季明煦第一次和盛恕说话,是在他十三岁进省队的时候。 那一年盛恕十五,在市队的一众小队员里格外耀眼,是同年龄段当之无愧的一哥,在大赛舞台上,也初露锋芒。 在此之前,季明煦在很多地方都听过他——从射箭爱好者的谈论中、市队教练的嘴里,还在电视台转播的大赛里看见黑发少年轻松地拉开反曲弓。 那种独属于少年的自信几乎从方寸的电视屏幕里溢出来,让所有观众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一定会成功。 他也确实成功了。 一年之后,大街小巷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小运动员,从几个超级射箭大国的选手中虎口拔牙,夺得了一枚世界级的金牌。 他们都说,等奥运的时候,盛恕一定会再次扭转乾坤,直接夺冠,然后继续在世界箭坛上大放异彩。甚至连专业教练也预测过,盛恕或许是最年轻的拿到大满贯的选手。 但现在,还没有这么多重头衔压在十五岁的盛恕身上,他在省队里一枝独秀,几乎是不可超越的一座山。 但他并没有因为超然的天赋而被孤立,反而人缘很好,身边聚着一大群朋友。 季明煦总在远远地看着。 他刚来省队,没有朋友,本身也不会交朋友。关注盛恕只是出于习惯,还有天然对于强者的向往,他以为自己和盛恕的关系应该也会一直保持如此。 直到某天中午,被人群簇拥的少年叫他:“那边那个同学,一个人坐着多孤单啊,要不一起来吃饭呗。” 少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人无法拒绝。 季明煦“哦”了一声,端着盘子规矩地过去了,刚好坐在盛恕对面。 他第一次离盛恕这么近。 盛恕是黑头发黑眼睛,发色和瞳色比起别人还要更深一些。他本来就白,这么一衬,像是动画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好好看。 “我知道你,”盛恕突然说,季明煦猝不及防与他对视。 少年的那双凤眸里一半是认真,一半是玩笑,长长的睫毛在在眼下留了一小片阴影。 “刚来省队的,射箭很不错,是叫季……季明明来着?” “季明煦。”有人在旁边提醒。 “旭日的旭吗?还是和煦的煦?”盛恕问了一句,大概是嫌麻烦,摆了摆手,看向季明煦。 “算了,我以后还是叫你季小明吧。” 从上辈子盛恕患病到他穿越后长到现在,季明煦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什么时候那个张扬又自信的少年能站在自己面前,再叫他一声“季小明”。 十几年的期盼,会不会有能够成真的那一刻? 季明煦矛盾极了。 他既渴望得知对方的身份,可是又害怕一切被揭开时自己的希望落空,射箭这么多年,遇到的困难根本数不清楚,但季明煦从未觉得自己有过这么慌乱,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他就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只是身为射箭选手的良好心理素质让他看起来依旧平静如常。 正在他琢磨着怎么才能以一个礼貌的方式开口询问,并且接受那个自己不太愿意看到的结果时,忽然听见盛恕不耐烦地喊了他一声。 黑发少年斜靠在墙上,双手抱着胳膊,动作看起来没个正形,眼神却锐利的出奇。 “我早就想问了,如果是的话你就应一声,是你吧,季小明?” 这语调与上次两人见面时截然不同,透露着一股熟悉。季明煦听着盛恕说话,只觉得心里那个小人敲鼓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 直到他听见那一声风流恣意的“季小明”。 “咚”的一声。 心里那张鼓……被敲破了。 盛恕见到他的反应,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我没认错人。” “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个前怕狼后怕虎的性子了,季小明?” 这一声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而说话的人,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隔着十几年的时间,隔着生死,隔着两个时空,季明煦终于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称呼。 “盛师兄。” 季明煦注视着记忆里的那双漆黑的眼瞳,缓缓地说。 “怎么还叫师兄啊,”少年的黑眸里满是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季明煦一下,“现在该是你比我大吧?我是不是还得管你叫哥啊?” 最后几个字被盛恕刻意拉长念了出来,语气很像那种风流公子,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缠绵。 季明煦非常认真地思索:“虽然从年龄上来看是这样的,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这么叫的必需,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叫你师兄。” 盛恕:…… 可以,这么实诚,非常季小明。 但这实在是季明煦的基本操作了,他自己没什么意外的,很快又继续问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师兄?” “这还用问吗?”盛恕瞥了他一眼,“能给我把弓调的这么合手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啊?” 早在箭馆的时候,盛恕就大致觉得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季明煦。 之所以没说出口,只是那个时候甚至没决定要不要射箭,总觉得哪里对不起季明煦,不太想和他相认。 后来进了市队,也没有和他去说,总想着要等到了全国赛场,拿了那个冠军之后再把一切和盘托出。 大约是出于一种古怪的自尊,他希望季明煦看到的自己一直是优秀的,起码不该只是在市队里,什么成绩都没有。 可是当他看见在自己面前紧张纠结的季明煦时,忽然就觉得,自己到底在磨叽些个什么啊! 于是他主动叫出那个名字,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也像是落了地,忽然又轻松起来。 “真是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整个人都变怂了啊,小明。”他用平常的语调调笑着。 季明煦却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 “是,”他和盛恕双目对视,望入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 “我不敢,师兄,”他如实说着,“七年了,我怕那还不是你。” 盛恕怔了一下,平常能说极了的那张嘴现在却突然语塞。 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七年那么长,季明煦等得难捱,他乍一得知后也难过。 可、可是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gay啊! 师兄和师弟之间,有这么说话的吗? 所幸盛恕脸皮够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打了个哈欠,侧过头看向季明煦,选择转移话题。 “这么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 “去靶场吗?” 他把手伸在空中,季明煦没有犹豫,像之前那样熟练地和盛恕击掌。 来自盛恕的温度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散去。 季明煦悄悄收回了手,将手掌在身后攥紧,像是要留住那点久违的体温。 “你怎么过来的?” 在穿护具的时候,盛恕随口问道。 “车祸,”季明煦垂着眼说。他那天本来是约好了和其它队员一起去医院探望盛恕,路上却出了事故。 他戴上自己的护胸,“穿过来之后知道这是本小说,我有自己的剧情线,不过我没有走。”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十二岁,因为很荒唐的事情已经死了,而他本该继续这样奇怪的命运。 但季明煦没有接受。 他还记得一个人和自己说过的话,那个人希望看到自己站在奥运领奖台上举起金牌,他也有着这样的执念。 那么他一定要履行自己的诺言,达成这个心愿。 后来,得益于原身优渥的家境,季明煦进入了燕京城的知名箭馆射箭,教练之一是退役的国家队队员。因着这层关系,他的天赋很快被人发现,受邀进了区队,进而是市队。 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季明煦在队员中极为出挑,他几乎复制了盛恕当年的路。 ──一枝独秀的市队一哥,被誉为天才的少年射手,那些称呼听起来很耳熟,但季明煦从不觉得是在称呼自己。 可当他抬头寻找,却从来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感到无比孤独。 夺得奥运冠军那年,台下所有人在为他鼓掌,身为射箭运动员,季明煦骄傲极了,满足又自豪。 可是比起全世界的欢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更想要的,是一个人的笑容。 “没走那扯淡剧情线就好,”盛恕说着,低着头扣好腰间的箭袋。 “现在走的这条路多好,你都是奥运冠军了。还差一项世界杯就能大满贯了,对吧?” 季明煦忽然僵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向盛恕,声音没来由得紧,用不高的声音发问:“那场比赛……你看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是满满的都是说不出口的期待。 那一枚金牌,是他从上辈子就励志要拿到的东西。 努力两世终于收获金牌,为国争光后,季明煦问心无愧。 唯独对一个人心怀歉意。 他想,自己还是一直没能让师兄看见这一幕的。 直到今天。 梦里的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一身装备穿戴整齐,拿着一把黑金色的弓,和当年的样子渐渐重合。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他处在他最好的年纪,仿佛无所不能。 盛恕回过头,朝着季明煦笑。 “不止是比赛,还有你站在领奖台上,举着金牌的时候。” “我都看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盛选手记忆力还是很好的,不会存在记不住人名的情况,叫人家小明不过是因为看师弟可爱想逗一下罢了。 但后来他发现,随便给人起外号是要付出代价的orz 20-30 第21章 【双更】黑马 盛恕说:“我都看见了。” 季明煦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为此在一个陌生孤独的异世里,一个人艰难地前行多年。 所幸,他终于等到了。 而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在季明煦紧张的注视里, 盛恕抬手, 揉了揉他的头——季明煦如今比他要稍高一些。 “那场比赛真的比得很精彩, ”盛恕笑着,笑容像是能点亮灰霾霾的天空,“当时真想从床上爬起来,跟见到的每个人说,‘看见了吗,台上的冠军就是我们小明!’” “如果是你,会更早的。”季明煦说,发觉自己头上那只手很暖。 他一向不喜欢和人有太近的肢体接触,但盛恕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 “赢都赢了,说这个干什么?”盛恕利落地数好几支箭,打了个响指, “把头发扎起来, 小明, 我们比比去!” 季明煦穿戴齐整, 扎起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 本来就线条分明的脸更显出几分凌厉。 他收敛一切心思,和盛恕同时迈步, 踏向70米的赛道。 他们很久没见了,之间曾相隔着不同的时空也隔着漫长的时间。 可是箭就是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在它离弦而出,嵌入靶心的时候,像是也缝合了两个人之间那几年的鸿沟。 可惜的是, 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练习很久。 季明煦家人安排他晚上回家,他办完事还要赶火车回红棉市训练,只和盛恕练了几轮便匆匆离开。 季明煦来市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之后一个月,盛恕的日子依然按部就班。 他的体能在一次又一次达到极点然后又突破极限中飞速成长,很快,144支箭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种困难的挑战。 盛恕的天性之中就带有一种乐观和理想主义,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很快和周围人都成了朋友。 谭岳有时候觉得这家伙挺可怕的,好像只要盛恕想,他只要和别人吃一顿饭,两人就能成为可以一起打趣的朋友。他和关京华说了自己的发现,随后被提醒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购物车——那里已经有几样选好的东西,用来给盛恕做生日礼物。 七八月份,市队过生日的人很少,也就是某位新来的队员。这礼物送给谁,其实不用再多说。 谭岳呆住,然后试图据理力争。 当一个人很厉害,性格还算有趣,长相也很优越,并且向你示好的时候,可能很难有人会说出拒绝的吧。 关京华不置可否,默默捂住自己的手机,决定不让谭岳发现自己也给盛恕准备了礼物这件事。 他觉得盛恕是个太会做朋友的人。他清楚自己的一切优势,比如说那张俊逸的脸,还有太阳一样的性格,当他打定主意想要融入某个集体里时,他一定会成功的。 与此同时,盛恕偶然流露出的、骨子里的那种狠劲也让关京华确信,他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于是关京华决定再给自己的训练加两组箭,并在每天回宿舍之后和盛恕一起举哑铃——盛恕进步的速度太快,他很有危机感,当然还不想就这么被超越。 市队里的生活充满压力,但也充实快乐。 盛恕和关京华在训练里卯上了劲,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两人都有输有赢,胜负基本五五开,谁也不肯先行认输。他们都等着一场正式的、全国性的比赛给最后的比拼画上句号。 而除了训练以外,和季明煦聊天成了盛恕少数的娱乐之一。 他们都在专业队,有空聊天的时间并不多,基本都是寥寥几句,但就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彼此不会在微信里沉下去的对话框有时候像是提示,告诉身在异世的他们,彼此其实并不孤独。 燕京市队出发参加奥项锦标赛的前一天晚上,盛恕检查好了弓,随手给季明煦拍了一张照片过去。 深黑色的弓把和黑金配色的弓片,逐渐和季明煦印象中,盛恕用过的那把弓重合在一起。 上一辈子,十六岁的盛恕用那把弓惊艳了世界。 这一次他依然会默默看着,盛恕用自己的力量,让所有人都记住他的名字。 —— 七月中旬时,燕京市队选出来的七男七女在领队与教练的带领下一起踏上了征战奥项锦标赛的路。 比赛地点在草原自治区乌市,几人按照行程,在正式开赛前两天到了比赛地点报到。燕京市队是中午到的,晚上其它省队、市队、自治区队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晚上各省市的领队们去开了技术会议,在他们的会议结束前,各队的队员们已经先提前见了面。 关京华去年也来过奥项锦标赛,算是个熟悉面孔,带着盛恕一起见过几位之前认识的朋友。 带眼镜,长了张娃娃脸的矮个子选手是津海市现在的一哥霍问。卫建安进国家队集训前,就是津海的上任一哥。今年高手们都在备战亚运,小辈们便有了彰显实力的机会。 头发乱糟糟,眼底黑眼圈明显的是淮林省的实力选手施杨。淮林省是射箭大省,男队女队都强得出奇,有一年直接把全国大赛的所有奖项都包圆儿了。 今年,他们也是夺冠的最热门队伍。 不过虽然大家在场上都是对手,在场下的关系却亲近得很。 “你就是盛恕吧!久仰大名了!”霍问热情地上来打招呼,比看起来的样子显得好亲近很多,“论坛上的Per aspera,对吧,我听谭小岳说过,我可喜欢你说话的风格了!” “他的说话风格?”施杨在旁边冷冷瞥了他一眼,“您的口味有够奇特。” 盛恕乍一被戳穿马甲,还有人在旁边冷嘲热讽,自己却一点尴尬也没有,开心地和霍问握手:“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一直觉得这么说话让人心旷神怡!” 施杨:……这算哪门子英雄? 旁边俩人依然聊得火热:“小盛,你那个ID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知道,”盛恕道,“系统推荐的昵称,看着还行就用了。” 这俩的对话实在是太无厘头,施杨看不下去,在旁边解释道:“Per aspera ad astra,这是一句拉丁文,直译的意思是穿过苦难,抵达星辰,你昵称单拿出来的意思是经历苦难。” 盛恕和霍问同时露出一脸了然与崇拜的神情。 “这是真学霸!” 施杨:…… 自己其实之前觉得盛恕这个名字起得很有意义,感觉该是个能聊到一起的朋友。现在他绝对不想对着面前这个家伙把话说出来了。 知道盛恕拉丁文说得极溜的关京华暗暗撇嘴。 他不太懂盛恕装傻充愣的意思,但就他这演技,不去演戏可惜了。 几人很快熟稔起来,结伴往住处走去。 夜色渐深,走在路上时看不清他人的面孔,却听到了几个陌生的声音在谈论着这次比赛的对手。 “强队还是那几个,淮林省、苏南省、津海市几年也越来越好。” “今年能得第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个队里的了吧,我估计是淮林省的沈雁回。” “津海和苏南风头也正盛,燕京这几年除了出了一个季明煦和还不错的赵衡以外,倒是不如以前了。”有人感叹道。 “而且今年那俩都不在嘛。季明煦要在……大家都该争第二了。”另一人的声音里夹杂自嘲的意味。 过了不久,他又说:“真要论,关京华也是不差的,就是他那心理吧,射箭本身又对心理素质要求特高……”剩下的话余味悠长。 大家都走在路上,隔得距离不远,关京华听得一清二楚。 盛恕拿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他,递出从食堂拿来的一个橘子问:“吃吗?” 他比较担心队里心态一直有问题的一哥因此再次崩溃。 关京华正要接过去,表示自己没事,又听见那几人继续评论燕京市队:“听说这次他们队还有个挺特殊的选手,开始训练的时间很短。” “那也能来?水平怎么样?” 这次回答变得模棱两可了许多:“我也不清楚,但是之前没什么名气,应该也不是太有威胁的对手。” 关京华想要接过橘子的手僵硬了一下,身边感觉到一股凉意。 他有点僵硬地回过头,正是月过梢头,明亮的月光照亮黑发少年的小半张脸。那双黑色凤眸向上扬起,嘴角弧度明朗,看着笑得开怀。 可另外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沉沉地让人看不清神色,却无端让人感到恐惧。 他没来由地一冷。 “关哥。”盛恕把橘子重重地塞到关京华的手里,动作比原本的粗暴很多。 关京华转头与盛恕对视一眼,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样燃起的火焰。他说:“不急,明天就见分晓了。” 盛恕凉凉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这一次,第一会是我的。” 活两辈子,他在意的事情不多,被人说射箭水平一般,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事。 这是有关尊严的大事。 草原自治区的晚上挺凉,但盛恕却觉得这天热了起来,在血管中某些东西疯狂地流动着,告诉他一定要赢。 不论是为了之前和盛忠的约定,还是纯粹的为了尊严。 “你可以的,”关京华把手搭在盛恕肩上,两人虽然同为舍友,但如此亲昵的接触还是头一遭。 他肯定着盛恕,眼里也熠熠闪着光:“但我也对这个位置志在必得。” 两人目光交汇,都读出了彼此的信心。 在男单的比赛里,队友就是如此。他们同样代表着队伍的荣耀,却也要在同时一较高下,既是互相搀扶的战友,也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在多重身份之下,驱使着他们前进的,是尊严。 是对射箭如出一辙的热爱。 “我也想!”霍问听着两人的交谈,非常自然地插了一句。 施杨拉住他。这是人家燕京市队的事情,他们不要搀和为好。 但即使不说,他也十分清楚,自己也是要争上一争的。 来这里参赛的,当然都抱着要赢的希望。 但是第一永远只有一个。 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就在那里,等着少年们粉墨登场。 第二天,各队队员开始自主练习,熟悉场地。大赛在前,他们都没有练习太多,教练主要让他们在赛前平复心情,找到手感,不要被外界因素影响。 比赛前夜,盛恕和关京华还被叫走,被教练特殊关照了一番。 教练看着面前的俩人,心里其实不太有底。毕竟关京华心理素质一直不佳,盛恕第一次参加大赛,可能也不适应。 “明天下午是70米第一轮赛,不要慌乱。平时练习你们的表现都很好,在赛场上你们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只要专注自己,像平时训练一样发挥就好。” “您放心。” “不会有问题的,我们燕京队肯定能在这次奥项锦标赛里夺冠,不管是个人赛、混双还是团体赛!” “是的。”关京华同意道。 他和盛恕一前一后给出了回答。 教练点点头,总觉得关京华像是被盛恕带得心理素质强了不少,就是过分自信了点。 今年竞争激烈,男子组里最拿得出手的队员又已经身在国家队,他们来参赛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夺冠,只觉得能拿个前三,摆脱燕京队没了季明煦就不行的标签。 不过自信总比患得患失要好。 教练肯定了两个人的态度,见他们心理状态良好,悬着的心松下一点来。 最后嘱咐道:“明天你们遇到的,都会是强敌。但射箭并不是对抗性比赛,他强任他强,你们唯一需要战胜的,只有昨天的自己。” 他说完,发现面前两位队员的眼神坚定异常。 那该是一种灼灼燃烧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 教练是从国家队退下来后回市队教学的,已经很久没有以运动员的身份站在赛场上了。 当他站在场外分析时,很多时候像一个局外人。因为选手在场上,身为教练他必须时刻冷静理智,好调整策略。 从理性角度看,盛恕和关京华想要夺冠的想法近乎是难以实现的,他也没想要给队员这么大的压力。 可当这两人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他突然觉得,这个年纪的学生本就该如此。 那就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往前冲,其它的事情,自有教练们来解决。 教练眼神沉沉,对两人缓缓开口。 “明天,去大干一场吧。” —— 奥项锦标赛的第一个比赛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男子反曲弓个人的第一轮赛在下午,选手们早早穿戴整齐,站在离靶位五米远的地方进行撒放练习。 时间不长,只有二十分钟,但这就是轮赛正式开始前,最后的练习机会了。 盛恕随着呼吸的节奏拉开弓,在肌肉记忆之下,进行着毫无差错的撒放。 运动员们站成一排,利箭接连离弦而出,六十多英寸的长弓错落地向下坠,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 在他们身后,三米线、起射线、一米线、候射线都已被画好。 侯射线之后,各种媒体扛着长/枪短炮,镜头摄着场上的每一位选手。 新媒体们都是有备而来,在选手们进行练习的时候,就已经瞄准好了大热的队伍。 “男子组主要就拍津海市和淮林省,镜头多给他们一点,着重拍淮林省的老将沈雁回。”记者对实习生段飞白提醒道,“最近国内水平比较高的选手你应该都了解过了吧。” 段飞白连连点头,数出几个名字,抬起头透过望远镜,根据资料认了认。 选手们特点都很鲜明,他也提前下了功夫钻研,认出了沈雁回、霍问、施杨、徐子睿包括燕京队的关京华等人。 除了这些人之外,里面其实还有个生面孔。 他站在新媒体线后,看不到选手的正脸,只是觉得那个少年身高腿长,体态优雅贵气,练习的时候有拿着箭杆在指尖绕动的动作,看着很是自如。 在转过头来时,段飞白看清了他的侧脸。 眼眶深邃,鼻梁高挺,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五官也精致艳丽得让人震撼。 再看这人练习时的箭,就没有一发在内十环之外,箭的分布整齐到可怕。 应该是水平很好的选手,可是实习生回忆一阵,却始终没有想起他的名字。 不应该啊,有那么一张脸的人…… 他有些疑惑地问了问自己的前辈。 “不是知名选手,”记者看了看,教导道,“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不要因为这个多给他镜头。这是射箭比赛,不是选美比赛,不要因为个人喜好就本末倒置了。” “可是我看他箭的分布很稳……” “因为那是从五米线射的,而且现在用的靶纸是122厘米的,能来参加比赛的选手肯定都能在这个距离,用这个靶纸都轻松做到全进十环,”记者解释道,“这位选手或许成绩不错,但你根据现在的信息就这么判断,实在是武断了。” “对了,你拍照得时候记得要用点心,不是构图好看就行了的。对这种感染观众的比赛来说,你也需要给出足够的情绪,”记者说,“情绪,这才是沟通你和读者之间的最好桥梁。” 段飞白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两条教导,他又多看了盛恕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去观察其它选手。 赛前的撒放练习总共只有二十分钟,轮赛很快就正式开始。 144支箭,一支箭20秒,需要的用时并不短,如果换成其它比赛,场上的选手们可能已经激烈地大战了几个回合。只是在射箭时,汗水静静地流淌。 选手之间并没有怎么交流,都只是根据着信号灯的指示,像是机器人一样严谨地一箭接着一箭。 人和靶之间隔了七十米,羽箭离弦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箭真正的落点在哪里。 段飞白之前没接触过射箭,对这项运动也不是很感兴趣,纯粹是来实习的时候恰好被分了过来,才恶补了一些知识。 但有了这些知识,他也没能和场上的选手多么感同身受,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反而感觉有点无聊。于是在带着自己的前辈不需要帮忙时,他就分出神去,看看燕京市队那个长相艳丽的少年。 少年射箭的时候,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而在比赛正式开始后,身上又有一种强烈的胜负欲,结合那张本来就有十足攻击性的脸,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无聊的比赛竟然也能这么专注,不愧是专业运动员啊。段飞白心里感慨一句,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他的成绩。 他在听前辈科普过之后,便觉得盛恕水平应该并不出众,加上他不在重点选手之列,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水平一般的少年。 可出乎段飞白的意料,虽然射箭的位置从五米移到了七十米,但属于少年的箭支分布依然十分稳定,成功做到收黄。 这样的表现在射箭比赛里也算是平庸吗? 段飞白心中疑惑,举着望远镜去看其它的选手,大概看了看在黄圈里的箭支数量,虽然基本也都在黄圈里,但是分布比盛恕要乱了不少。 而被大众极为看好的那几位,箭支分布其实和盛恕看起来差不多,有很大一部分箭都落在十环。 段飞白沉下心,数了数盛恕和霍问现在靶子上的环数,惊讶地发现,盛恕的环数竟然还要高一些! 可霍问不是强队津海市队的一哥,备受关注的种子选手吗? 如果盛恕能超过他…… 段飞白不敢继续迟疑,忙叫来前辈,跟他说自己的发现。 记者原本还有些不信,在亲自看过盛恕的成绩之后,神色立刻凝重了起来。 他嗓音有点发干,目光紧盯着黑发少年,对段飞白说:“我们这次,可能遇上一匹黑马了。” “那镜头……” “多关注着他一点,去查他的数据,包括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练习射箭的时长,”记者飞快地说,“具体情况还要等第一轮赛的结果出来,我们看看排名。现在看来,进个人淘汰赛应该是稳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段飞白一一应下,着手去做准备。 记者往盛恕的方向又多看了一眼,心想,这位选手会不会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还不一定。 但他们很确信,突然出现的这匹黑马,就是他们遇到的最大的意外。 —— 盛恕站在场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新媒体的关注。 他按着场上信号灯的指示把弓放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好极了。 他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自己这一轮射出的箭,发挥很好,甚至超过了平常训练时的水平。 盛恕舔了舔嘴角,露出一个不羁的笑来。 与外在性格不符的是,他其实是个很少把希望寄托于临场的超常发挥的选手,在每次练习时都尽全力,而比赛的时候只要做到像练习时一样就可以了。 但今天这样好的状态和手感……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盛恕想,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如果此时有人能拍到他的正脸,就会发现他此刻的笑和以往都不一样。少年的容貌本就艳丽,现在笑起来,更是充满了侵略性。 即使看不到正脸,只是看少年挺拔的背影和舒展的手臂,透过小半张侧脸,旁人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必胜的气质。虽然盛恕现在只顾着射箭,根本没有去想胜负的事情,他就是有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认为他就是第一的本事。 盛恕用左手大鱼际推着弓把,右手三指拉开弓弦,食指的指侧靠在下颌上,胳膊肘抬起。 这是严格按照国外知名教练来的那套动作,一致性很高,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用多想就自然成型。于是盛恕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底气去瞄准。 他瞄准的速度比很多射手都要快一些,似乎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策略。 后来很多媒体也都称盛恕为“直觉型射手”,其实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但盛恕心里清楚,这具身体的运动天赋并不突出。与其说他靠得是与生俱来的直觉,倒不如说是不断积累的经验。 他上辈子本来就接受系统的训练长达七年,那本身就让他不逊色于任何出色的选手,接着是痛苦的十年卧病在床。 ——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但是当一个人每天什么也干不了,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即使他再不愿意,脑子里也会不断回放着过去的人生。 记忆和经验聚沙成塔,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直觉”。 然后这种直觉与获得新生的盛恕融合——他握着弓的时候就像是在燃烧,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自发的寒冷,偏执地非要让自己的温度融化什么不可。 那么这种直觉,就成了他的燃料。 盛恕透过瞄准器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金色圆点,没有思考太多,便随着直觉松开了弓弦。 他的动作又保持了一瞬,然后看着自己的箭飞过长空。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盛恕就是知道箭的准确落点。 十环。 段飞白亲眼看着那一箭是怎么落在一个完美的位置上的,和之前射出去的羽箭离得非常近,几乎能挨上。但是他从黑发少年脸上看不到一丝震惊,好像这司空见惯了一样。 或许是因为除了这一箭以外,他所有的箭都离得非常近,紧紧分布在122靶纸的内十环里。 “又是十环啊,”他喃喃道,“太可怕了,这是机器人吗,能做成这样?就算是机器……也该有失误的时候吧。” 可是与段飞白所想的不同,直到第一轮赛落幕,他都没有看到盛恕有一箭失误。 第一轮赛,这位初登全国舞台的燕京市队十七岁小将以673环的成绩圆满射完72支箭,与同样来自燕京市队的关京华并列第二。在他们之前的,是获得677环的霍问,在他们之后,是以一箭之差落后的淮林省实力选手施杨。 虽然并非第一,但这个成绩,早就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燕京市队这次爆冷了!”比赛结束后所有人都在讨论。 “之前那个没出成绩的关京华现在排名并列第二,他们队的新队员也和他一个分!奇了,我两个月之前从没听说过燕京市队还有这号人物!” “是盛恕吧?他可真成了这次奥项锦标赛里的黑马了!可惜我们之前没注意,都没怎么拍他。” 段飞白路过嘈杂的人群,回忆起自己下午照的盛恕的照片,不由得得意起来。 他该是最先发现这匹黑马的人,就连前辈也因此夸了他好多次。 他很是开心,却也有人不爽。没走出多远,段飞白就听到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个人排名赛第一轮而已,就把人吹上天了?”那人冷冷道,“盛恕就是个新队员,心态根本不稳,这次发挥得好,下一轮又能怎么样?关京华不就是这样?” “你们现在可劲吹吧,当心第二轮赛结束,你们的黑马连前八都不是。” 怎么说话呢?段飞白听着,心生不满,刚想打抱不平,忽然被前辈拽了一下。 他顺着记者的眼神看过去,张扬骄傲的黑发少年正站在灯光下,嘴里含着个棒棒糖,抱着胳膊往这边看。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泰然自若地把硬糖嚼碎,对面前的人挑了挑眉。 “对我有什么看法不用背后偷偷摸摸的说,当面提不丢人。” “如果只是担心业绩的话也没关系,你可以明天多拍拍我嘛,我不在乎这些。”他笑起来,看着狂妄又冷酷,叫人不敢搭茬。 在一片寂静之中,盛恕穿过人群,随手把棒棒糖棍扔进边上的干垃圾桶里。 他随意拍了拍手,语气轻柔,却笑得很有侵略性。 “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这次的金牌,我都要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盛盛不懂装懂(1/1) 第22章 【双更】耀眼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盛恕身上, 黑发少年笑容张扬,有种能刺破黑夜的明亮,似乎生来就属于耀眼的赛场。 即使他现在不是第一,可在那样自信的气场下, 所有人不自觉地被裹挟着, 几乎相信了他所说的。 如今盛恕和第二也只有三环之差, 第二轮赛追上来并非不可能。 明天的比赛,大概会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激烈。 一众记者心思浮动,细细打量着盛恕。 黑发少年依然是之前那副随意的做派,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没有找到那个出言嘲讽的记者后便又收了回来,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四周静悄悄的,这一声笑听起来格外清晰。 “当然,不管是团体赛的金牌还是个人赛的金牌,最后都会是我们燕京市队的。如果大家这两天很闲,不如先把通报我们夺金的通稿写出来?” 狂妄,一等一的狂妄。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这么想着。 而刚刚嘲讽盛恕的那个人脸色又青又白, 把自己掩藏在夜色里, 面对着这种狂妄, 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关京华站在盛恕后面, 嘴角抽了一下, 想上前拦一下。 在这么多媒体前面这么说,总是不太好的。 但在他上去之前, 霍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打破一片寂静。 “你这话说的!”津海市队的一哥大大咧咧地穿过人群,锤了盛恕肩膀一下,“我可是不会让你超过的!拿第二还差不多! ” “有说话的功夫, 不如多去射几箭。”施杨冷冷地说,从两人身边走过。 眼见这几个麻烦的人都走了,关京华也赶忙跟上,同时不忘对盛恕补了一句:“这一次,我也不会认输。” 盛恕不甘示弱:“这话说的,我要是输了,请你出去吃——” 他话音未落,想起身为运动员,最好不要在外面的餐馆吃肉,当即改口道:“我要是输了亲自下厨请你吃饭。”渝西笃加。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是很期待尝尝你的手艺的。”关京华笑容温和,但也一步不退。 “我也来,我也来!”霍问在旁边跃跃欲试,转头看向施杨,“杨杨你来吗?” 施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和盛恕,最终摆了摆手,无奈道:“比当然要比,做饭就大可不必了,我怕吃完食物中毒进医院。” “哎,你这个人!” “那是关京华和津海的霍问?他们走得这么近?” 等几人走远后,记者们才开始讨论,忽略了刚刚出言嘲讽的那个记者,目光聚集在比赛的前几位选手身上。 ——唱反调的人哪里都有,但有实力的运动员可不是随处可见。 “津海和燕京的关系一直好,他们玩在一起不奇怪。倒是旁边另一个,背影挺眼熟的。” “另一个是淮林省的施杨吧,第一轮赛排名第四的那个。不过他脾气不好,很难亲近,没想到和这几个这么熟。”有一个记者回答道。 “毕竟都成绩好嘛,聊得也来,”另一人说,“第一轮赛的前四名都在一起,关系还这么好,真是难得。” 但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的是,施杨本来确实是不打算加入的,只是霍问这家伙实在过于热情,连拉带拽的把他给弄了过来。 主要在说话的就是盛恕和霍问这俩人,他们聊上了头,甚至想赶紧拿上弓再去找个地方练习一番,输了的人要吃对方一天的黑暗料理。 关京华:…… 他看着对于黑暗料理极其感兴趣的两个人和旁边看热闹的施杨,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 “明天还有下午第二轮赛,你现在嘚瑟什么?”绝望的一哥上前劝说盛恕,“省着点体力,别跟之前在市队的时候一样,连响片都拉不响!” “霍问你也是,你们教练都嘱咐你多少次了,赛前一定要保持好状态,切忌过度练习,现在倒好,不仅不听,还带着我们的队员一起了。” 霍问糊弄地笑了两声,好歹收敛了点。 关京华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却听旁边一直安静的施杨发话:“如果想练习,也不一定就要去场上。酒店有健身房,器械很全面,你们其实……” 施杨话音未落,就有两道灼热的视线朝他投来。 始作俑者盛恕和霍问这才想起健身房这茬,当即决定去转转。 关京华:…… 这两个人怕不是射箭把脑子射坏了! “你别这么看他们,”施杨的声音幽幽传来,“在外人眼里,你和他俩算一类人——脑子里除了射箭什么都没有的怪胎,区别可能是你怂了一点。” 关京华嘴角抽搐。 一个神经大条,一个像是偏执狂,还有一个毒舌怪,相比起来,他就好像这些奇葩的保姆…… 不、明明自己才是唯一一个正常人好嘛! 虽然腹诽着,但他还是跟了上去,几人谈笑着并肩往健身房去。 关京华就站在盛恕旁边,黑发少年的笑现在很是爽朗,又有种痞气,与不久前面对记者时的那种堪称冷酷的笑截然不同。 这种表情在盛恕射箭时偶尔会露出来,私下聊天时也有时会出现。但他浪归浪,在公众场合还是有分寸的,当着记者的面这样,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在打心眼儿里烦躁,装都不想装了一样。 关京华想起那一幕,就有点发愁。按说盛恕是最知道自己那个天生显凶的长相该怎么做表情才合适,更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在大众面前展示的时候。偏偏今天晚上表现和往常大不相同。 如果只是被人背后谈论,心情一时不好也就算了。 他更怕盛恕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影响第二天的比赛。 —— 盛恕从健身房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出了满头的汗,在猜拳赢了关京华后,立刻就钻进了浴室里洗澡。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的表情完全沉了下来,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承认自己今天面对记者失态了,运动员的形象应该积极正面,但他非常肯定,自己笑得绝对像一个反派,还是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不过他是一定不会让这些情绪影响到比赛的。 微凉的水冲洒在头发上,盛恕整个人清醒了很多。事实上,在和霍问他们从健身房出来后,那种不受控制的烦躁就已经被高强度运动冲击散了。 盛恕在浴室里继续哼他的《斯卡保罗集市》,发觉自己的烦躁与兴奋从来都出自同源——来自于射箭,来自于他自己。 酒店隔音虽然还好,但隐隐约约的口哨声传出来,依然听得关京华脑仁儿发疼,他在屋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恨不得找个东西把耳朵赌上。 盛恕自己哼的时候浑然不觉。他感觉不爽消退了很多,整个人一天的疲惫也在淋浴中被缓解了不少,经过一夜的休整,很快就能回到巅峰状态。 毕竟有着上辈子因病痛而被迫离开赛场的经历,盛恕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管控极其严格。除了确保饮食和作息正常以外,训练也绝对是在合理的承受范围内进行的。 他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健康去冒险。 即使心情不佳,也不会对这方面忽视一丝一毫。 而且在和霍问等人一起泡了次健身房之后,盛恕觉得自己的状态甚至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他越来越期待着个人排名赛结束后,与高手一对一进行的淘汰赛和决赛。 ——十几支箭决定胜负,每一箭的意义都将重逾千斤。 紧张、刺激、但是令人着迷。 盛恕洗完了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脑子里还在复盘今天下午的比赛。 他知道自己还有失误的地方,还可以做得更好,那样就不会只是并列第二,而是稳妥的第一。 他复盘得入神,手臂跟着在空中摆出射箭的姿势来。即使现在手里没有弓,但他的动作依然精准,仅凭着持弓的手和靠位,就能让人脑补出一把竞技反曲弓该有的样子。 也正是因此,手机在床上震动了有一会,盛恕才发现一通新的来电。 打来电话的人还是盛忠。 他环顾四周,关京华正在洗澡,四周没有别人,而且这家酒店的隔音勉强还可以。 盛恕评估一圈,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接起电话。 “你还记得和家里的约定吧,”盛忠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当然,我还以为你看见第一轮赛的结果会先来恭喜呢,”盛恕道,手指在床头柜上轻轻敲了两下,笑起来,“不过简练一点也好,我还在复盘下午的比赛。” 他还有要复盘的? 盛忠闻言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祝贺等到你彻底赢下比赛也不迟,我是来提醒你,你只有至少进入八强,才能继续射箭,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 似乎是觉得说得太狠了,他又很快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次没成功也没关系,这才过一个月,你以后还有关系。” “我会稳住的,”盛恕说,“我现在的状态好极了。” “对了,”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淘汰赛以后的比赛都有直播,你会来看的吧?” “如果有时间的话。”盛忠道。 他以一贯的简洁作风挂了电话,突然轻笑一声,感慨起这通电话的不必要来。 他本来担心弟弟和家里的约定会不会让他有更多压力,或者心理被外界的东西所影响。 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盛恕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任性妄为的小少爷了。 他看着虽然漫不经心,但心里都是有数的。 或许在答应家里的条件时,他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 当然对他来说,这些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赢。 更多的是作为射箭运动员的荣耀。 —— 第二天下午,天气晴,湿度百分之六十八,风速每秒零点九米。 射箭奥项锦标赛男子反曲弓个人七十米第二轮赛开始了。 选手们的站位以及身上带的号码牌与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后排的媒体们却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 他们的长镜头不再只是对着原来那几个声名赫赫的实力选手了,而是移向了另一个人。 而在昨天之前,这人藉藉无名。 ——燕京市队的盛恕。 差一个月年满十八,从正式开始射箭到现在不过几个月,在此次全国奥项锦标赛之前没有参加过任何大型的、专业性的比赛。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昨天的赛场上力压一众实力选手,拿下了并列第二,并且还在当晚扬言,会拿到最后的冠军。 无论他说的这话究竟能否实现,但从这句话出口开始,话题就已经有了。 这个优秀出众的、身上集满矛盾点的少年,必将成为此次大赛最受关注的选手。 即使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第二轮赛,盛恕在前二十分中的撒放时从箭袋里抽出箭来时,依然习惯性地让箭支在指尖转出一个花来。 这显得他游刃有余,并且对自己十足自信。 各类媒体的镜头捕捉着盛恕每一个动态。 但是他们拍不到正脸,只能从肢体语言里拼凑着场上少年的所思所想。 练习结束,盛恕回到候射线之后,接过教练递来的水,仰起头喝了一口。 第二轮马上就要开始,许许多多选手,许许多多他将要超越的人就和他站在一起,很快他们将要跨越同一条起射线而站立,然后分出个人排名赛的胜负。 赛场内外并不安静,但盛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有力,且清晰。 然后他开始觉得口干舌燥。 盛恕清楚那是交感神经系统的作用,但他承认,自己是在紧张。 他身边都是高手。 有津海队的一哥霍问,与自己环数相同的关京华,身后有紧追不舍的施杨,还有第一轮发挥不佳,但之前成绩极为优秀的淮林省一哥——那人比他还要小上一岁,但是已经拿过全国级别的冠军了。 与这些人站在一个赛场上,稍有不慎就会被超越。而他在比赛前看见了后面新媒体的一堆□□短炮,都正对着他。 昨晚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烦躁又升了起来,盛恕舔了舔嘴角,放下水杯。 上场之前,郑君叫住了他。 教练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和蔼又温柔。 “盛恕,别急,”他柔声说,“决定一场比赛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不到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我们都不知道谁会是最终的赢家。” “去把弓拿起来吧,在赛场上不要考虑输赢,你只需要记得——” 燕京市队总教练年轻不再,鬓角甚至生出了几根白发。 但当他昂首挺胸,如山岳般站在教练席中时,盛恕依然能从中窥见属于昔日运动员的锋芒。 “握着弓的时候,世界都是你的。” 盛恕拿起弓,心情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开始品味教练的话。 不用担心对手、不用思考输赢、不要权衡比赛后的结果。 当一个射手站在70米长的射箭赛道上时,他唯一的对手只有自己。 动作怎么比上一次更到位,箭的落点怎么比上一次更准。 盛恕拿起弓,前方视野开阔毫无遮挡,身后又教练撑起的坚实屏障。 他可以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只用射好眼前的这一箭,以后的每一箭。 盛恕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合适的时机,脑海里几乎能在同时想象出箭在空中飞行的轨迹。 箭在离弦后的飞行并不完全平直,即使有箭侧垫进行缓解,依旧会有一定程度上的轻微抖动。 但在成千上万支箭的练习过后,这对运动员们来说早已算不上什么。 他精确地寻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毫不犹豫地进行撒放。 羽箭破空而出,射中靶纸的金色区域。在下午日光的照射下,箭杆的影子垂下,投射在靶纸上,形成一个浅浅的阴影。 “今天的第一箭!”后方媒体看见盛恕的动作,飞快地举起单筒望远镜去寻找箭的落点。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片醒目的红色尾羽。 顺着箭尾往前看去,黑色的箭杆落在代表九环和十环的金色区域之内。 位置离靶心不远,箭头不偏不倚地没入了标示为“10”的灰色数字之中。 “十!是十环!” 结果被人奔走相告,他们争着拿起望远镜,去查看那一箭的位置。 开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对射手本身也是一种鼓励。 但不仅是盛恕,其它高手的开局同样漂亮,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没有由这一箭而拉开。 个人排名赛总共有144支箭,这不过是1440分中的10分,虽然此刻看来异常显著,但并不能决定真正的战局。 所有人都等着选手接下来的表现。 但无论结果如何,自从盛恕放出自己一定会得到金牌那句话开始时,他们就有了足够的爆点和话题。 段飞白站在新媒体区,举着相机寻找角度拍着盛恕。 他今天见到很多人都在唱衰盛恕,而他莫名的因此愤怒。 射箭可能有一种奇妙的魅力,他最开始看个人排名赛的时候,还没有觉得这项运动多么有趣。可是经过昨天的第一轮赛后,他越来越期待比赛的最后结果了。 他观察着场上选手的动作,看他们如何拉开弓,预测羽箭将会射向何处。 选手们射箭时都很安静,几乎没有大的动作,每一箭射出之后,也只是静静地从单筒望远镜里看自己箭的落点。 可是段飞白发现自己静不下来了。 盛恕的很多支箭都射中了十环,可是随着每一箭落下,他都想欢呼出声。 ——为那完美的、不可挑剔的一箭。 “小段!” 记者在他看得入迷时出言提醒,“别忘了你的工作!” 段飞白忙应了声是,想起来自己在这里,并非是单独作为一个观众,而是有正经的工作要做的。 他虽然被记者提醒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但却觉得自己还沉浸在这场比赛之中,甚至比运动员还要紧张。 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从小小的取景框里观察着盛恕。 他在的角度不错,能拍到盛恕的侧脸。 黑发少年正在瞄准,拉开弓的姿态舒展而有力,整个人像是和弓箭融为了一体。 盛恕手上带着护指,弓弦靠在脸颊侧边,渔夫帽的边檐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叫人看不清神情。 但即使这样,黑发少年仍然意气风发,那种无人可挡的锋锐几乎要溢出画面。 在某一瞬间,段飞白觉得盛恕就像是搭在起箭台上的那一支有着红色尾羽的箭,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点寒芒。 没有什么能牵制住他,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不断地向前。 只有向前。 段飞白的心神像是被摄住了,食指按在快门上,对焦,然后把照片拍了下来。 “咔嚓咔嚓”几声过后,弓已经从盛恕手里下坠,黑发少年完成了撒放的动作后放下弓,转到后排去观察自己的箭。 那依然是一发稳定的十环。 “我觉得他今天的状态很好,原来昨天还不是巅峰啊。”记者喃喃道。 “如果照这个水平继续下去,个人排名赛他拿第一,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全国射箭奥项锦标赛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名,意味着他会进入下一轮淘汰赛,与其他人一对一进行对决。从三十二分之一到十六分之一再打到八强。接着是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然后就可以与另一位高手角逐冠军。 意味着他将参与燕京市队的男子团体淘汰赛和混合团体淘汰赛。 意味着他拥有了参加奥运国家队一轮选拔的资格。 如果他真的得了第一,那么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将借此机会,一战成名。 比赛持续进行着,越接近尾声,越是让人心神摇曳。 所有人都在心底发问,第一会是谁? 第一轮赛就排位第一的霍问,风格稳重老成的关京华,淮林省的实力选手施杨,还是之前因伤发挥一般,后面会奋起直追的淮林省一哥沈雁回? 又或许,确实就属于赛场上轻狂又耀眼的盛恕。 在所有人的期待里,第二轮赛落下帷幕,不久之后,个人排名赛的成绩就在公布。 众人紧张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段飞白与记者一边等着,一边查看着今天的相片。 “这一次比昨天的好很多了,你构图一直很有灵性,现在这样也确实更能调动人的情绪,”记者评价道,“不过还是感觉差了一点意思……怎么说呢……” 他正选择着合适的措辞,周围忽然因为什么消息而激动起来。 记者分神去听,同时示意段飞白翻向下一张照片。 在下一张照片展示出来之前,他听清了那些人说话的内容。 “个人排名赛成绩出了!” “盛恕第二轮680环,总环数1353环。” 那人语气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他就是第一名!” 不仅是第一,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排在第二的是霍问,比盛恕落后了整整四环。 “黑马……”记者喃喃道,“回去就写稿子,这次遇到真正的黑马了!” 他兴奋地对着段飞白说,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加载出来的那张照片。 惊鸿一瞥之下,那张照片上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光影——让他为之一震,连忙低下头端详着显示屏上的图像。 那是盛恕在瞄准。 比赛的紧张感在盛恕身上体现不出分毫,他神情专注而虔诚,瞄准的时候好像在凝视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光影打在他脸上,经过摄影师的刻意雕琢越发凌厉起来,而记者这时才发现,盛恕是在笑着的。 少年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容优雅,却又野性难驯。 他站在灼灼烈日之下,但光芒要更加耀眼。 记者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期《箭坛人物》的封面,就用这张照片了!” 第23章 淘汰赛 成绩出来之后, 盛恕毫不意外地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教练和市队里的人纷纷上前来道贺,得益于盛恕强大的社交能力,不少其它队的人也过来和他拥抱。 而开场前私下里嘴过盛恕的选手看着当之无愧的第一,心里除了佩服以外, 还有种尴尬。 毕竟开场之前, 他们还说过这是个不太有威胁的对手, 但现在,人家稳稳地拿到了个人排名赛的第一,用实力说明了问题。 这样一对比,显得成绩远没有盛恕好的他们很是搞笑。 他们站在不远处,在少年不经意间扫来的视线之下,都觉得很不自在。 盛恕或许压根没认出来他们,也没有在看他们,但仅仅凭着自己心里的愧疚,就足够让人难受。 “不行,我受不了了,”有一人纠结许久, 终于对同伴说, “我得跟他把话说清楚。背后说人就是不好, 现在遮遮掩掩地没有意义。” 他说完, 没管别人的目光, 径直朝盛恕的方向走去。 “恭喜你,盛恕, ”他上前去,这句恭喜真挚而又诚恳。 盛恕听见声音转过头,把嗓音和那天含糊地说他“没有威胁”的选手对上,这人在个人排名赛里排名还行, 按照淘汰赛的规则,和自己同在A组,或许会在四分之一决赛碰见,或许也不会。 “谢谢,你的表现也很棒,”他官方地选择了无害的回答谢过了对方,却突然听到那人很大的一声“对不起”。 “我在比赛开始前评论过你,语气并不算很好,”他有点僵硬地说,“不管你听没听到,在不在乎,我都要来跟你道歉,都是我的不对,你的实力真的很强。” 盛恕眨了眨眼,明显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句道歉,但旋即向对方伸出手。 那句话的伤害性并不大,侮辱性也不强,属于正常选手之间讨论的范畴,他作为燕京市队的当事人,确实觉得不爽,但也只是想在赛场上用实力说话。 竞技体育本来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会变得很复杂,但也很简单。 “没关系,”盛恕说,“如果对我的实力有疑问,那就赛场上见,我很期待和你的对决。” “我、我也会努力晋级,和你一对一比上一场的!”对方闻言,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弓和盛恕在场上见真章。 盛恕爽朗地笑了笑,与那人愉快地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余光看向旁边的关京华。 淘汰赛的排位已经定了,按照规则,十六名参赛者被分为A组与B组,第一与第十六名对决,第二与第十五名对决,以此类推。 在十六进八的比赛之后,第一轮的胜者们会互相对决,最终在半决赛后,A组B组各出一名胜者角逐冠军。 关京华这次排第四,排在D组,如果他们都能坚持下来,两个人在半决赛之间会有一场对决——即使他们同属一队。 “你最好赶快调整心态,”周围的人散去后,关京华对盛恕说,“我还是想和你在半决赛见面的。” 盛恕手插在兜里,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冠军的位子我要定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他不知从哪又摸出块糖来扔进嘴里,小跑两步跟上前面的霍问等人。霍问这次是第二,施杨排第三,他们淮林省的一哥身上有伤,对排名赛这样长时间的比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最终排在了第七名,如果没有意外,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就会和霍问对上。 那伤是年轻时候因为意外受的,在腰和膝盖,站久了很疼。但淘汰赛总共十几支箭,时间短,他的状态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唉,这可怎么办啊,”霍问为难地叹气,“我又想和盛恕比一场,还想和老关比一场,不过他俩里面只有一个能出线。” “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施杨在旁边道,“想进半决赛,你要先赢了我们的一哥。” 淮林省一哥沈雁回是名老将了,实力强劲,算是如今所有选手的大前辈,之前也是在奥运上拿过铜牌的。出于热爱和坚持,他一直留在赛场上,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水平。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已经大了,再加上伤病复发,个人排名赛,他不至于落到第七。 “那不是去年没遇到吗,”霍问大大咧咧地说,“沈哥是大前辈,今年既然能和他分到一起,我肯定会好好决出高下的。” “哦,那就祝你好运了。”施杨冷淡地说道。 这两个人无论谁成功了,都将会是劲敌。而自己在与他们两个对上之前,需要打赢的对手也都不容小觑。 能留到淘汰赛的六十四位运动员里,没有弱者。 他收敛心思,等了等后面的关京华,两个相对稳重点的人在后面慢慢地走。 他们话都不多,关京华得以静下心来观察前方的盛恕——正跟谁勾肩搭背地侃天侃地呢。 反正他一直跟谁都很处得来,即使那些人与他熟络起来也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情。 盛恕被一群新认识的朋友围着,状态看着很好。 但关京华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他隐约感受到盛恕和自己是同一种人,都在害怕着某些事情,区别是面对恐惧的态度。 他在逃避,而盛恕通过把所有空闲时间填满来麻木自己。 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 比赛结束后,新媒体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回房间整理稿件了。 今天他们有太多东西要写,太多可以报道的了。 段飞白和《箭坛人物》的记者尤为开心,今年最大的黑马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在结束比赛后就可以进行采访。 盛恕一下子夺得排名赛第一,吸引了很多媒体眼球,其中不乏现在正火的自媒体,但他推掉了其余所有邀请,只答应了《箭坛人物》这一个采访。 段飞白因此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 《箭坛人物》是当今最大的体育期刊旗下的子刊,做射箭专项的文章已有多年,虽然算不上太火,但在业界名声一直很好。 相比之下,邀请了盛恕的自媒体“胡言”虽然热度很高,但涉猎内容很广,于射箭项目并不精,并且之前采访另几种冷门运动时就曝出过对运动员言论胡乱剪辑的丑闻。 段飞白想着,往“胡言”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他们的记者和带来的实习生一脸不甘时,还替盛恕松了口气。 一家自媒体的风评在网上差成这样,也能透露出一些运营者的人品和德行,盛恕不选他们,绝对是明智选择。 但他很快就在自家前辈的催促下收拾东西回了酒店,没有看到“胡言”实习生和记者脸上不甘心的神情。 “盛恕为什么会拒绝我们的采访邀请!”实习生一脸不悦,“我真是想不明白,比起《箭坛人物》那种没落的纸媒,我们的流量要大得多,多少公司上赶着让我们给打广告。” “他这个练体育的,真是死脑筋。” “胡言”的记者吴驰神色中也隐隐带着轻蔑,却没有直接说出这样的话。 他视线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像隐藏着草丛中的毒蛇在看什么人。 实习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从一群运动员之中里分辨出瘦高的黑发少年。 “盛恕啊……”吴驰指着人低声道,“在这次比赛前他什么都不是,即使他拿到了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很多人都说他是这次比赛的黑马,也仅限于射箭这个小圈子之内。” 吴驰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射箭冷门得要死,观众甚至分不清比赛里的弓箭和电影里的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这项运动最大的优势只有一点——好看。” “技术性的东西很少有人懂,但美是一目了然的。盛恕这个人,只要包装包装,就绝对是个爆点!” 吴驰对射箭的了解算不上很深,不知道这些选手的技术到底有什么分别,但他是个做自媒体很有热度的人,深知什么样的内容能引人注意。 单纯的一个冷门运动,即使再厉害,也不如人本身更能吸睛。尤其当这人还是一个长相俊美,经历奇妙的年轻人时。 “可我们没有采访,拿不到第一手信息。”实习生有点着急地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吴驰得意地扬起头,“采访不到盛恕,我们可以问他的同学,问他的家人,还可以对他的经历进行一些润色。像是《箭坛人物》那么死板的媒体,就算有了采访,又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实习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觉得无论是《箭坛人物》的记者还是场上的这些运动员们,想要的都既不是出圈又不是流量。 他们想要的,是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比赛,用来磨砺自己的弓与箭。 然后实打实地凭借着自己的实力,站到更高的舞台上去。 个人排名赛落幕,郑君带着市队的队员们进行复盘,同时安排明天的比赛。 明天上午举办男子女子反曲弓个人淘汰赛,下午则是男女团体淘汰赛 团体淘汰赛是由每支队伍个人排名赛的前三名组成的,各队个排名前三的选手的总环数之和排在前十六的队伍即有资格参加。 燕京市女子射箭一直很强,实力稳定,稳稳地进了淘汰赛,只要没有意外,闯进四强难度不大。 而今年燕京市男子组,盛恕和关京华的表现都很优秀。在他们两个的加持之下,男子反曲弓团体70米轮赛的三人总环数排名是第二名,明天要先与排第十五的A省队相见。 从今天以后,没有人再会说他们的男子射箭队是指靠着季明煦撑着的花架子了。 盛恕手里转着笔,和他在赛场上转动箭杆的动作一样流畅,听到郑君说的话时,手突然顿了一下,笔尖划到纸面上,“嚓啦”响了一声,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 “怎么了?”郑君看过来。 盛恕与他目光交汇一瞬,随即笑起来,对着长辈时,模样很乖巧,说出来的话却截然不同。 “只要四强不够,”他话说得张狂,但神色真挚,一点动摇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季明煦不在,我在。只要我们燕京市队参赛了,其它队伍要争的,都只能是第二了。” 没等郑君说些什么,射箭队的一姐沈燃就已经朗声附和。 “盛儿说得好,强敌再多,赢了他们,我们就是冠军。” 接着,关京华等人也纷纷出声应和。 郑君看着这群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没扫他们的兴。 “这种状态是好的,箭永远向前飞,我们射箭运动员,站在场上的时候,不要怕对手,更别怕闪光灯,你们最该战胜的人只有自己,只该想着不断向前!” “明天的淘汰赛上,我期待你们每一个人的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淘汰赛和团体淘汰赛的match play charts 可以去world archery上面看,写得特别详细。 第24章 【双更】队友 盛恕混在人群里, 和他们一起为明天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 冥冥中总觉得,不要怕闪光灯那句话像是对他说的。 果然,会议不久后就结束了,临走之前, 郑君叫住了他。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小小的徽章, 递到盛恕面前。 盛恕摊开手心, 端详着两枚精致小巧的徽章。 一个是圆形的,上面画了一个箭靶,另一个形状并不规则,中央是一张搭着箭支的拉满的弓,旁边散布着几颗星辰。星辰下面,镂刻着一行拉丁文。 “Per aspera ad astra,”盛恕低声念出来。 “你的礼物,”郑君慈祥地看着他,“圆的那个是我之前定制的,每次有新队员入队,我都会送点小礼物, 你的这份拖到现在, 就连进入淘汰赛一起庆祝了。” 他又指了指方形的那一枚, “这个是明煦送你的, 好像是他上届奥运的时候买的纪念品。他之前回来的时候, 特意把这个给我,让我在你进了淘汰赛后送给你。” 是指和自己相认, 并且一起去射箭的那回? 临行之前,小明好像确实又见了教练一面。 郑君见他没收,以为是他又多想了事情,嘱咐道:“明煦也算是你的师兄了, 别见外,快收下吧。就当我们提前庆祝你的好成绩了。” “行,谢谢教练,您也帮我谢谢小……明煦哥,”盛恕爽朗地收下两枚徽章,左看右看都觉得精致非常,爱不释手,几乎想立刻挂在什么上面。 “不用谢我,”郑君道,“你能把市队当成自己的家,我也很高兴。” 盛恕听到“家”这个字眼时愣了一下。屿;汐;独;家。 他很久没有提及过这个词了。 上辈子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把他扔给爷爷奶奶之后,从没来看过一眼。就连后来生病住院,最难的那段日子里,那两人也从未出现过。而他在省队和国家队的时候,虽然和大家都关系不错,但总也不能称之为家人。 穿越过来之后,和家相关的,主要是盛家。 盛忠对自己有种别扭的好,他的父母也都是很温和的人。 住在盛家的那寥寥几天,他某一晚上半夜惊醒,起床喝水的时候,听见盛家人的谈话。 他们一边为小儿子有所进步而开心,一边也为他将要吃苦而心疼。 甚至在提及对小儿子之前恶劣的性格时,一直忍着不肯责怪他,认为问题都在自己,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弥补。 他们太爱这个儿子了。 可盛恕总觉得这种爱并不属于自己,他只不过是穿进来的一个外来者,怎么能享有属于别人的爱? 但市队和他们都不一样。 和他们认识的,不是原来的盛小少爷,而是真正的他。 他们站在同一条起射线后,一起训练,既是队友,也是对手,彼此相处的时间,比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要多太多了。 如果说是真的家人,或许也不为过。 但盛恕疏于说出这个词汇,骤然听到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 说起来很怪异,要真论起来,又让人觉得很安宁。 “家”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很平静的词吧。 盛恕那颗在赛场上都不会为比分而焦虑的大心脏突然有点慌乱。 他匆匆应了一声,打算离开,郑君也没有多留他,两人就此道了别。 但他总想和谁说点什么,思索一番后,掏出手机,把季明煦送的那个徽章照了下来,发给了他。 恕:[很好看。] 想了想,盛恕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从表情包里找出一滩可可爱爱的大猫猫发了过去,故意打了一行字。 恕:[谢了,明煦哥。] 发完之后,盛恕看着自己最后叫的那一声“哥”,都觉得有点恶心心。 毕竟在十七岁少年壳子里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成年人,而且还比当时的季明煦要大上两年。 但一想到季明煦看见之后可能的反应,他又觉得逗逗对方也挺开心的。 季明煦还在夜训,肯定没看到微信,盛恕也不着急。他挑了挑眉,把手机塞回兜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抛着收到的新礼物,心满意足地朝健身房走去。 健身房里,霍问依旧精神充沛。 没能拿到个人排名赛的第一,他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来了兴致,卯着劲要和盛恕一较高下。 盛恕自然不甘示弱。 每一次大量运动之后,盛恕总能觉得精神轻松,在晚上迅速入睡。 但是这一夜,他罕见地像之前一样,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 只要闭上眼,就是按下快门的声音,人群嘈杂的讨论,还有连续不断的闪光灯。 有的是这场比赛时遇到的,有的则要追溯到近十年前。 这种回忆突兀的、强制性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盛恕上辈子,大概每周都会有这种异常的感觉。他原以为穿越过来,拥有了健康的身体自己能有所好转,却没想到又是这样。 他越发烦躁,却又无计可施。 盛恕确信自己曾经没有这种被闪光灯照着久了就难受的毛病,并且很享受众人的关注。 开始讨厌这些,其实是在他确诊罕见病后一年多的事情了。 罕见病的进程在每个个体上都不一样,一般都从人的四肢开始出现异常。 但盛恕比较幸运,确诊半年后,在利鲁唑的帮助下,病程发展不快[1]。只是行动有些不便,没受太大影响,拉弓倒是比原来费劲了一些,不过不多。 他那时候还天真地抱有一种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可以战胜奇奇怪怪的病,重新站在赛场上的美好愿景,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表现确实不错。 自从患病后,很多媒体在拍他,宣传他是如何努力地与疾病抗争,把他当成一个积极向上的榜样,然后他们找出了盛恕的所有信息。 ——父母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由于奶奶是退役的射箭运动员,所以继续了这项运动,靠着努力和天赋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大放光彩。 他们觉得这励志极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就连盛恕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依然努力练习,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模拟着射箭时的动作和姿势,等待着再次站到专业的赛场上。 但在那之前,他受邀参加了一场室外三十米的射箭比赛。 公益性质的,他出来只是表演一下,没人觉得会出问题,比赛开始也都很顺利。 盛恕自己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直到在倒数第三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右手突然无力了起来。 单肢肌无力,是患病后的正常症状。 但在赛场上,是致命的错误。 然后那一箭脱靶了。 当时他们用的是80半环的靶纸,而盛恕射到了靶纸之外。 那是他自十三岁以来,唯一的一次脱靶。 闪光灯闪烁着,记录下他最狼狈的时刻。 那场公益关注度很高,所有人、全国人都看见他如何出丑。 很巧合的是,从那以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 外界的声音很多,大部分是同情和怜悯,小部分是嘲讽。 无论哪一种,盛恕都并没有为此太过难受,他毕竟也是个以心理素质出名的射箭运动员。 但比起被别人的言论影响,他在和自己较劲,仅仅是脱靶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让他足够难受。 他自从登上国际赛场以来,没输过一场外战,所有人都等着他在奥运上拿回来属于自己国家的第一块男子射箭的金牌——基本没什么悬念的。 可最后竟然滑稽地、荒唐地跌倒在了一场小小的表演赛上! 这到底算是什么! 盛恕想,他需要一场胜利。 不、甚至只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他就能重新拥有一切。 可这是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 疾病带走他的健康,把他困在冰封的躯壳里,那一场本该属于他的胜利遥不可及。 盛恕有复盘比赛的习惯,他会把每一支箭里小小的不完美拿出来反复回想,鞭策自己下次做得更好。 但他现在闭上眼睛,能想到的只有可怕的、脱靶了的那一箭[2]。 他怎么也不能宽恕自己,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通过努力获得进步,打碎梦魇。 最后的那一支脱靶的箭像是把钝刀,反反复复、永不停息地地切割着皮肉和神经,在漫长的年月里,形成一道不可愈合的疤。 盛恕放弃射箭后去学了物理,自物理转去学了生信,做相关的干实验。他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一点,也想借此忘掉自己所恐惧的与那场比赛有关的一切东西——像是闪光灯、像是挚爱的弓箭。 可渐渐失去行为能力,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的他,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阴影。 其实盛恕清楚,他讨厌的既不是闪光灯也不是弓箭。 所以他可以重新握起弓,可以克服对闪光灯的厌烦,但他依然害怕失败,害怕看到胜利远去,繁华落幕之后,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 盛恕站在赛道上,对着他的媒体镜头比昨天还要多出一倍。 他深吸了一口气。 淘汰赛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场,十六进八的比赛,只要获胜,就可以参加明天的决赛。 此刻比赛进行到最后一轮,场上的比分是4-0。盛恕在前两轮的环数都高于对手,率先得到了四分。只要最后的三支箭不出差错,就能结束这场淘汰赛了。 他举弓,与对手交替发射,射出两箭,所幸都是十环。 按照交替发射的规则,因为之前一轮环数更低,对手先行射箭,此时正在射他的第三支箭。 “盛恕今天的状态依然不错啊,”段飞白听着裁判一次次念出的十环感慨道。 今天上午这一路淘汰赛比过来,无论对面实力如何,他的发挥都很稳定,赢得也很漂亮。 淘汰赛时比赛就有直播了,观众们为他的水平而惊叹,同时比赛的解说也一直关注着盛恕的表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名燕京市队的十七岁小将,看看他的出现,能否带来更多变化。 “好的,来自A省的路乙最后一箭射到了八环,本轮总环数是二十六。” 解说在对方完成最后一箭时说道。 “盛恕前两支箭得到了二十环,下一箭他只要射到七环及以上,就能获得本场比赛的胜利,成功晋级八强。” 解说的话只说到了这里,但是在场所有看过他比赛的人都很清楚,七环及以上,对于在场的大部分选手而言都稀松平常。这也就意味着,盛恕冲进八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比起这个结果,他们更关注的是,盛恕最后一支箭是否能再次进入十环,达成30环满环数的优异成绩。 直播的镜头转向盛恕,放大着他的侧脸。 而新媒体们则不甘示弱。他们举着相机拍照,已经开始讨论淘汰赛后将如何进行报道,字里行间,全部都是对盛恕的期待。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好极了,从开场以来,他们都觉得盛恕的状态很好。 这是一位性格开朗,实力优秀的选手,本来就足够讨喜。 但在镜头之下,盛恕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 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不显得异样,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将现在的场面和当时他参加的那场公益比赛联系在一起。 当时,他们也都是这样的相信他能再一次获得胜利。 但收到的结果,是脱了靶的一箭。 昨天场面没有这么明显时,盛恕还能克制一些。 但现在,与记忆中的场景越来越像时,盛恕开始觉得如芒在背。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可避免,也很清楚怎么全神贯注地去射箭。 但是现在一切心理建设都不起作用,每一种声音都被放大,在他耳边炸开。 淘汰赛的每一支箭都是有计时的,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人耽搁。 盛恕咬咬牙,依然用熟悉的姿势拉开弓,射出最后一箭。 箭飞行的轨迹依旧好看,那三片红色的尾羽在碧空之上格外醒目。 主办方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箭的位置,裁判很快宣布了结果。 “七环!” 镜头转向盛恕——他就是这场比赛最终胜出的选手。 直播之中,插入了之前的盛恕射箭的回放,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好看又精准。 新媒体线后,各位记者对着备受关注的赢家拍照,同时在脑子里构思着回去的稿件应该怎么发。 段飞白却看着那个七环微微皱眉:“我以为他最后的成绩能更好的!” “你以为射到七环是个简单的事?”记者敲了敲他,“谁的发挥都不会一直处在巅峰,尤其是在淘汰赛,心理压力这么大的时候,这个成绩本身来看确实不行,但是三支箭总环数27环,总的来讲,发挥也还是可以的。” 他说完,看了看仍然站在靶前的黑发少年,补充了一句:“不过盛恕本人肯定不太满意。像你说的,他该有更出色的成绩,而他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一直也很高。” 盛恕听到了裁判的判决后,握着弓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愣了一秒后,才去拿望远镜看箭的落点。 七环,怎么会是七环? 是有些偏了吗?怎么也该在八环的吧。 可依照自己刚才的状态,这个成绩,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怀揣着一种矛盾的心情急匆匆地去看。 然后透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成绩。 ——那是一发压线的七环。 这像是一场晴天霹雳。 这样一个七环,在早些的时候其实也是有的,而且刚穿越过来的那会,盛恕还射到过六环上,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 再加上他的总环数也很优秀,没有什么可以自怨自艾的。 而且说实话,盛恕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再差那么一点,箭射到了六环,那一局就算平分,还要再比一次。 以自己刚才的情况,如果僵持下去,可能会状态越来越差,搞不好还会输掉比赛。 所以他刚刚是幸运的。 可他并不为这十足幸运的一箭而开心。 盛恕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感到无比恐惧。 那好像不再只是他的手而已,青色的血管时刻会刺破皮肤,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从中冲出来,扼住他的咽喉。 身边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处处皆是杀机。 十年病痛、被迫离开赛场、被渐渐冰封的身体、脱靶的那支箭…… 思绪向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发展,盛恕知道这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思维向下滑落。 他在负面地想:如果这次在淘汰赛里有一发压线的七环,那么下次,会不会就脱靶了? 七环、七环、脱靶、脱靶…… “盛恕,小盛?盛大选手!” 在没有尽头般的下落里,盛恕听见声声呼唤。 他猛地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笑得很轻松,表情和之前别无二致。 “没怎么,今天午饭有烧麦,问你要不要去吃来着,”霍问说。 关京华和施杨站在他身边,他们都各自比完了,过来找他去吃午饭。 “当然了,”盛恕笑着说,感觉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吃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缺席?听说烧麦是这边的特色,我还没吃过呢!” “你还愿意吃就好,”霍问松了一口气,“我们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而且看脸色好可怕,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呢。” “我能有什么事?”盛恕反问一句,扯开话题,“对了,你们结果都怎么样?” “好着呢,”霍问没再深究,笑得很是得意。 十六进八的淘汰赛结束后,他虽然比赛略有失误,但还是和施杨和关京华一起成功进了八强。 当然,淮林省的沈雁回也成功从中闯了出来,明天就要先和霍问在四分之一决赛见面。 对方毕竟是淮林省一哥,明眼人都知道霍问身上压力并不小。反而是他这个当事人还跟没事似的,琢磨着中午去吃点什么。 “我又不是神仙,失误总会有的,”霍问说,“但只要把之前因为失误丢掉的分都抢回来,比赛不就能赢了吗?” 关京华:…… 施杨:…… 说得好像在全国比赛里,领先对手几分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一样。 盛恕一言不发,余光倒是多看了霍问几眼。 瞧瞧,什么是大心脏,人家津海队一哥才是真正的大心脏。 至于自己,主要是个装出来的心大,盛恕悄悄在心底吐槽。 他知道自己心理是有点问题的,不过一直都觉得不算严重, 就像自己之前虽然很怕弓,但还是没费多大功底就成功把弓拿了起来,能正常射箭了。 只要他想,没什么做不到的,而且不碰到诱因,盛恕保证自己能过得比谁都正常。 可是这一次,他在射箭时受到了影响,甚至差点因此输掉比赛。 不能再耽搁了,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燕京市队,他也该去看看医生,解决相关问题了。 但是看了,就能好吗? 如果一切都像是感冒一样该有多好呢?可以轻松地查出来,吃点药就能治好,不会留下一种后遗症,长久地在人心里溃烂。 中午休息的时候,郑君找他谈了谈。 七环不是一个需要单独谈话的成绩,他在下场后,也立刻和盛恕沟通过。 但他做了多年教练,总能感受到队员不一样的情绪,因此特意来找了一趟,只是似乎没有太大成效。 下午的团体淘汰赛,盛恕和燕京市队的其它两个队员站在一起,与排名第十五的队伍开始比赛。 团体赛每一轮有六支箭,三位队员各射两支,一般在队里轮流发射。 到了下午的团体赛时,来围观的新媒体比个人赛时略少一些,但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盛恕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射出一箭。 这次很正常,是八环,不算优秀,不过没有太大的问题,不会给团队拖后腿。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因为这只是个开始。 他还有很多支箭要射,还要无数次地站在赛场上。 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次机会,他不想辜负。 盛恕觉得嘴唇发干,下意识抿住嘴。 他正想着,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动作很轻柔。 是关京华。 盛恕侧过头去看他,从燕京队沉稳儒雅的一哥脸上,看到一种郑重。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我或许能理解你一点。”关京华说,这不是责问的语气,而是平淡的陈述。 “我不久前也是这样的。” 他之前的状态和盛恕不尽然相同,不过确实有一点像。 “我在害怕失败,”关京华坦诚地说,“这大概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谁都会面临失败的风险,即使是你也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让我清醒的是谭岳的那句话,想明白之后,我就觉得舒服了很多。再加上一直与心理医生的聊天,虽然我现在仍然害怕,但已经能与这种情绪共处,让它转化为我的动力。” “恭喜,”盛恕对他说,“这很不容易了。” 关京华笑笑。 “我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治疗。等你回了队里,应该去找他们做做咨询,进行详谈。在你个人赛的时候,你我各自为战,我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不同了。” 他看着盛恕,眼神坚定,神情可靠。 关京华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在前面射箭的队员,又向后,指了指他们的教练、领队和在远处的其它队员们。 “现在是团体赛了,”他一字一顿地对盛恕说,“我们是你的队友,我们三个人环数的总和才代表着比赛的成绩。就算你失误了,也不意味着就会失败。” “当你拉开弓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你身后呢!” 盛恕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一看过去。 前方,他的队友正在瞄准。身旁,关京华稳重而充满斗志。而在身后,他的领队、教练、朋友,这些他所拥有的家人们,正对着他而笑。他们在一起,就好像一座座可靠的山岳。 他们用目光告诉盛恕:你不是在孤军奋战。 作者有话要说: 盛恕的心理问题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心理素质不好而造成的,他有在尽力和病魔抗争,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但在面对着一种逐渐让人失去行为能力且目前无法治愈的疾病时,会焦虑、会抑郁,会产生ptsd,这本身并不少见,现在对于ALS患者的心理关注也在越来越受到大家的重视[3]。 第25章 【双更】八强 盛恕和其它人之间有些距离, 不能很真切地看清每一个人的神情。 可就是在那种不经意的匆匆一瞥之下看见的身影,似乎都有着某种力量。 整个人不再往无止境的绝望里下落,那个负面的循环骤然而止。 它没有消散,但似乎不再那么让人绝望。 盛恕仍旧觉得闪光灯是令人心烦的事情, 但是当他知道回过头去还能看到自己的队友时,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 在前方的队员射完了燕京队的第三支箭, 拿着弓回来时,与盛恕和关京华分别击掌相庆。 这是燕京队的传统了,在团体赛的时候,每位队员完成一支箭后,都会这么和队友示意,久而久之,就延续成了一种习惯。 用的力气不大,有时只是象征性地碰一下手掌,但仅仅用一个动作,他们就能知道,彼此都在。 燕京队的前三支箭射完了, 就轮到他们的对手了。 按照比赛的分配方式, 与他们对战的是团队总环数排第十五的队伍, 实力也不算弱。三支箭下来, 他们达成了27环, 比燕京队还高上一分。 盛恕微微抿嘴。 还好团体赛每一轮,每一队能射六支箭, 现在第一轮刚过半,他们还有机会在后面的几箭之中挽回局势。 对面的三支箭结束了,轮转到他们这一方,第一个射箭的就是自己。 盛恕拿起弓, 准备上前,紧张感不可避免地席来。 就在这个时候,关京华和另一位队员先后伸出拳,在他后背上轻轻敲了一下。 “如果觉得一直向前看太疲惫的话,偶尔回下头也不是不行,”关京华对他说。 盛恕感受到了背后温暖的目光。 燕京市队的教练们站在后面,向他挥了挥手。 “回头看看,我们一直在你身后。”声音没有很大,但能让盛恕听得很清楚。 沉疴不会轻易治愈,动动嘴皮子就能消除一个人所有的创伤,是电影里都没有的情节。 人有时就是这样脆弱。 在所有殷切的视线中,盛恕定了定神。 来自队友的教练的鼓励好像在某一瞬间盖过了冰冷的闪光灯,他的周遭安静起来。 盛恕意识到,他现在是以市队队员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病人的身份站在场上的。 他或许没办法战胜沉积已久的痛苦,但他应当有足够能力让自己在赛场上发挥最好的状态。 这是身为运动员的职责所在,是身为市队一份子的必须。 更不用说,有那么多人都站在他的身后,他们能包容自己的张扬与任性。 他们让自己不是那么的一无所有。 人很多时候,可以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坚强。 盛恕再一次站上了起射线,习惯性地敲击了几下弓把。 他深吸一口气,告知自己不要什么都不要想,只去射箭。 去重复他练习过那样多、被肌肉都记住了的动作。 ——他总能完成这个。 盛恕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起箭台上。 箭尾扣上弓弦时发出清越的声响。 那是一个信号。 他举起六十八英寸的反曲弓,像之前在团体赛时那样稳健地拉开弓弦。 但这一次,盛恕不再那么慌张。 得过罕见病后再次选择射箭,他踏上的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坎坷之路。心理阴影不会轻易散去,他得时刻和藏匿在暗处的苦痛相抗。可是在他明白这点前,处在前方的梦想和身后的伙伴们就已经同他站在一起了。 盛恕觉得自己头脑越发清晰,他感觉着、计算着,草原的风微微拂动他的黑发,但是却无法影响搭在弦上的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 然后羽箭离弦。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飞速飞行的羽箭已然上靶。 媒体人或是举起相机抓拍盛恕,或是凝神去倾听那个结果,期待着新晋黑马的表现。 但燕京市队的人不急不躁,只是静静地等。 他们看到黑发少年毫不犹豫地瞄准,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撒放,像之前那样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角。 于是他们知道,这必然是结果很好的一箭。 “十环!” 裁判再次报告出了环数。 “这是本场比赛中的第一发十环,”直播之中,解说员讲解道,“干净利落,非常完美,离靶心很近,这一箭的水平在本场比赛中,绝对能排进前五。它来自燕京市队的黑马选手——” “盛恕!” “盛恕选手是今年新进入燕京市队的队员,也是本场比赛最受期待的黑马,”解说继续说道,“在个人排名赛里,他以1353环的成绩夺得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名,击败了大热的夺金选手沈雁回和霍问。” “个人赛的黑马能否在男子团体赛中继续大放异彩,我们持续关注。” 最后,他们给了盛恕一个半身的镜头。 黑发少年身姿笔挺,动作舒展。他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但举手投足中,都有种优雅。 他身上唯一的色彩来源于腰间系着的黑色箭袋。 ——那里别着两枚精致小巧的彩色徽章。 盛恕的一箭射完,拿着弓下了场,与自己队里的两人分别击掌。 “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关京华看着他,嘴角向上扬起:“放心吧,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在全国比赛上好好展示一下了。” 他说完,不再耽搁,迈步走向前方。 “我怎么觉得关哥说话风格跟你有点像了,”另一位队员嘟囔着,“他原来可正经了,还很谦逊。” “近朱者赤吧,”盛恕肯定地点了点头。 队员:……是觉得你把人带歪了喂! 盛恕一边聊着天,努力忽视掉正对着他的一堆摄像机,去看关京华的表现。 赛场之上,关京华这次稳定地贡献了第二个十环。 燕京市队的第一轮最后以55环收尾,这已经是个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燕京市队这是打出状态来了,”解说看着比赛,有些兴奋地说。 “今年年满十八的关京华是全国大赛的常客了,前几年一直默默无闻,这次却凭1348环的成绩位列排名赛第四,也是一匹意想不到的黑马。比起前些年,他这次射箭的风格略有改变,要说起来,其实和他们队的盛恕有些相似。” “队员之间互相支持,互相影响,这或许就是燕京市队这次能取得佳绩的原因。” 在燕京队的优良表现下,另一支队伍明显也被激发了潜力,环数追得很紧。 双方表现都可圈可点,但是最耀眼的,依然还是盛恕。 现在团体赛,直播的镜头不可能一直在他身上。但是只要他一上场,就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看着直播的观众们,也都在讨论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 [啊啊啊又看到盛恕上场了!看他射箭真的是一种享受!] [水平是真的稳,记住他了,感觉再过几年,也是国家队选手。] [但是好奇怪,最开始看淘汰赛的时候,他和现在的感觉不太一样哎。就是胜负心很强的样子。] 观众之中也有人就此提出反驳。 [这能有什么不一样,我怎么没看出来?] [就是,不都是射箭的吗,不懂他能有什么特殊。] [拜托,都在赛场上了,哪个运动员不是冲着赢去的啊] 最开始感觉不同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盛恕在赛场上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野心勃勃又凌厉的。 但现在就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干一场。 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包容了他的放肆与张扬。 盛恕确信,即使在多年以后他对这场大赛的印象不再清晰,也一定会记得,是一群坚定而有力的人站在他身后。 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甚至足以融化坚冰。 而在这之前,他要先和这些人一起,赢来属于他们的胜利。 比赛继续进行着。 盛恕一次次上前,一次次代表着队伍拉开弓弦,回到候射线后,与自己的队友击掌相庆。 他们为成功的一箭而欢呼,也没有执着于偶然的偏差,互相鼓励着前行。 八分之一淘汰赛,燕京队最终以6-0的成绩拿下,晋级八强。 接着是四分之一决赛。 与他们对决的是预赛之中,排名第七的队伍A省,双方打得很是胶着。 燕京市队先以射出51环,以3环的优势赢下第一轮,但对方紧追不舍,第二轮52:50,同样拿下了两分。 在赛场上,耗得时间越长,便越容易令人焦急。最初领先的燕京队在想要尽快结束比赛的焦虑之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偏差,没能发挥到最佳水平。 但A省队心态保持得平稳一些,两队的第三轮以平局结束。 他们现在各得三分,分数相等,于是下一轮的两分就极为关键了。 谁赢得了最后一轮,谁就是最终的赢家。 “抱歉,”燕京队的队员道。 上一轮的最后一箭,他只得到了七环,如果再好一点,就可以赢下这一轮,拿到两分,大家现在的压力也不会这么大了。 “不是你的问题,我刚刚也没到最佳状态,”关京华说,“下一局拿下就好。” 他说完,感觉周围的压力还是大了一些。 比赛打到这份上,说得再轻巧,也不想就此止步。他们不仅仅想要四强,还想进决赛,想要给队里拿一枚金牌。 关京华十四岁进的市队,四年来,跟在前辈身后拿过团体奖牌,也曾在个人赛失利,与前几无缘。 但是现在,身为燕京队的一哥,队里的前辈,他也想亲手摘得男团的金牌。 但是他们不想输,对方同样不想,坚持着每一箭都追上来,最终达成了上一局的平分。 关京华咬紧牙关。 “现在就该你放宽心了,”盛恕的声音响起。 下了赛道,他以一种和之前一样的阳光状态和关京华说话,寥寥几瞬的失态被掩藏了起来。说完之后,举起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眼睛却看向他们,隐隐含着笑意。 下午天热,少年黑发的发梢上挂了几滴汗,在阳光之下反射着亮光。 盛恕喝完水,抬起手背随意擦了擦脸上汗渍,抬眼看过来。 “刚刚不是你说的嘛,大家都在你身后,输是一起输,赢也是一起赢。” “你再多虑一会儿,我们都把金牌给你拿回来了!” 盛恕的笑明亮又锐利,很惹人瞩目,像是一轮小小的太阳。 关京华愣了一下。 有的人好像就是这样,无论经历过什么,自己的境况又如何,只有你需要,他就会一如既往地给予你信心。 他想,盛恕自己可能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人是狂妄的、骄傲的、有时或许又很深沉。但只要在赛场上,他就永远可靠。 由于第三轮两队是平局,两支队伍的射箭顺序就保持不变,依然是第二轮落后的燕京市队先行上场。 而第一个上去的,就是盛恕。 最后一轮的第一支箭,这个位置极有压力。 它代表的不仅仅只是环数,更与队伍的气势息息相关。 如果盛恕发挥好了,落在关京华两人身上的压力就能小上很多,队伍气势能因此大涨,也能借此给对面以压力。 而他要是出现失误,后面两人势必会更加紧张。而过分的紧张和心理的压力在射箭比赛之中,是致命的。 结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盛恕的这一箭。 但是对于场上的压力,盛恕从来都无所畏惧,他唯一害怕的只有自己,但幸运的是,他现在不是单枪匹马。 他拿起自己那把名为“逐日”的弓,又一次走上赛道。 比起不可挽回的昨日,比起心中的阴影,拉开弓对他而言,是最简单的一件事。 关京华看着盛恕劲瘦的背影,看着他用不可挑剔的姿势拉开弓,听到裁判再一次报出那个极为优秀的成绩。 他听懂了盛恕没有说出来的话。 “咱们会赢的,信我。” 关京华从单筒望远镜里去观察盛恕的成绩。 那依旧是一支稳定射进十环的箭。 而他甚至觉得很平静——这就是盛恕该有的水平。 不同于关京华的淡定,在看直播的观众开始沸腾。 [不是吧,他这都是第几次射到十环了!] [刚刚才平局了,对手发挥得又越来越好,他竟然没有一点压力的吗?] [这到底是什么心理素质啊!分我一点吧!!] [啊啊啊我刚刚还觉得我们省队能翻盘呢,燕京的人怎么一点纰漏都没有!] “这其实还没到盛恕心理素质的十分之一呢!”燕城第二射箭馆里,陆争一边看着直播里的聊天记录一边对老板说。 “当时和秦同学比赛的时候,那才叫惊险,好几次都是他绝地反杀,现在不过是平局,对盛恕而言算得了什么!” 老板一边检查着馆里的弓片和弓弦一边感叹:“不要光看他有多厉害,你也想想小盛从零开始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 “体育运动大多从小开始培养,是要经年累月下功夫的。即使再天才的人,想用几个月的时间弥补这种差距都很困难。而盛恕能从一个业余选手变成和全国高手同台竞技的强者,靠得绝对不止是所谓的天赋和心理素质。” 靠着某项运动吃饭的人,尤其是站到了全国舞台上的运动员,不可能疏于练习或者松懈。 盛恕想要追上他们,只能每天都要比别人练得更多、练得更狠才行。 短时间内,他们或许看不到成效,但是总有一天,人们会记住他的名字。 起码就在现在,所有观看男团淘汰赛直播的人,都记住了盛恕。 这个年轻的、骄傲的、令人心安的运动员。 受到盛恕那一箭的鼓舞,场上的燕京市队队员们调整状态,在出手的时候不再犹豫,都贡献出来了自己最好的水平。 但是对方的攻势依旧猛烈,一点也不肯让步。 一箭接着一箭,他们通过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射箭堆砌着自己的成绩。 十环、十九环、二十九环…… 无论是哪支队伍的人上前,观众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比赛看到这份上,是真的不希望任何一方因此输掉。 但是输赢总该分出来的。 终于,漫长的拉距战结束了。 直播间中,两队的成绩标得很清楚,让人看一眼就能明了。 A省射出了开赛以来,他们在男子淘汰赛射出的最好成绩,五十六环。 六支箭中,A省队射出两发十环,四发九环。 单看成绩,很多人可能觉得九环并不厉害。 但这是在决定最终胜负的一局里,每位队员射出的两支箭。 在射箭过程中任何一毫米的失误,都可能造成他们最终的失败。 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能有现在的表现,A省队已经极其优秀了。 他们本该取得胜利。 如果对手不是现在的燕京队的话。 观众们看着燕京队的成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十八环。 这不仅是两队比赛之中他们的最好成绩,更是此次奥项锦标赛男子团体赛之中,最好的成绩! 他们赢得堂堂正正,毫无悬念,虽然打出这个环数还是有很大运气成分,但是这赢得也太漂亮了。 就算是支持A省队的观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燕京这次真的太强了,我服气了,就算在奥运里,这个成绩也太棒了。] [咱们的队员也比得特别好啊!56已经很厉害了!!] [不要气馁,你们都是最棒的!今年不行明年我们再战!] 在众人对这场精彩对抗的感叹之中,比赛落下帷幕。 他们在这一个比赛日的比赛,至此就全部结束。 输的人只能离开赛场,而赢了的人则可以留下,在明天向金牌赛进发。 个人的、团体的和混团的比赛,都要在明天一决高下。 燕京市队男团女团都成功晋级四强,而男子个人赛中,盛恕和关京华也都在八强之列。 对于燕京队来说,这当然是个好事。 但如果两个人都进了四强之后,就意味着身在A组的盛恕和身在D组的关京华必然会在半决赛率先见面。 到时候,同一支队伍中的两个人必将分出高下。 两个当事人都对此异常期待。 比赛结束后,盛恕又被拉去和领队谈话了,这次随行的没有心理医生,所幸科技比较发达,他们在线聊了一会儿,不过更多的诊断还要等回去了才能做。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谈话,盛恕把那种恐惧压了下去,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他不受到刺激本来也正常得很——开始用心思考次日的比赛。 尤其是和关京华的。 他们在市队的赛前资格赛和个人排名赛上都各有胜负,目前只能算是平局。 但平局才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在半决赛上,为了冲击金牌的资格交替射箭,以每一支箭断定胜负,才是他们共同渴望的。 胜利与失败,这个在竞技体育里最残酷,也是最令人动容的概念。 他们都为此深深着迷。 —— “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燕京市队对A省的比赛结束后,段飞白仍然不住地感叹。 “盛恕的最后一箭一下子就命中十环了,一点犹豫也没有,瞄准的时间好快!我看着他‘唰’一下收手,箭‘咻’地往前飞,然后就上靶了!” “那种情况他是怎么保持冷静的啊,我看着都快紧张死了,心脏差点儿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既然还没跳出来,就赶紧平复心情。”记者听他不知道多少遍,来来回回描述着场上那几箭,耳根都快起茧子了。“八分之一淘汰赛现在都结束了,我们快点回去写稿子,争取第一个发。” “唉,好吧。”段飞白被泼了盆冷水,冷静下来一些,“可是昨天的稿子阅读量好低啊,好歹也是国家级别的比赛,怎么都没什么人看?” “射箭毕竟还是冷门,普及率不高,就算前几年奥运有选手拿了金牌,热度也没持续多久。”记者收拾东西时叹了口气,“但我们不是为了热度才做这些的,射箭本身就是个很美的项目。” 记者说起来,语气也缓和了起来,带了一种温柔。 “射箭是很安静,但它的感染力一点都不比三大球这样激烈的运动差。你沉下心去看,每一箭不止是技术和体力的对抗,也是思维的对抗、心理的交锋。平常我们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射箭把它们具象在了一张122厘米的靶纸上,这难道不迷人吗?” 记者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抱歉,是我又说多了,你以后应该也不会继续做射箭这块的东西了。”他轻轻拍了拍段飞白的肩膀,神色不知怎么,显得很是落寞。 “以后有机会,去箭馆试试射箭吧,很有意思的。” 段飞白本来被他的话带得心驰神往,这一下突然梦醒。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能说出口。 “看看这些可悲的传统媒体吧,”在段飞白两人走了之后,吴驰冷笑一声,“明明都已经是信息时代了,却还是这么守旧,最终只能被淘汰。真可惜,对盛恕的专访竟然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了。” “如果我来,绝对能让盛恕更受关注一百倍,那不是能更好的推广射箭吗。” “他们想要的未必是关注。”沉默许久的实习生突然说。 他一发言,吴驰立刻变了脸,疾言厉色起来。 “他们想不想要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们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因为射箭还冷门,没体会到流量的好罢了。等真火出圈了,代言、广告蜂拥而来,能受着各种粉丝的追捧,谁还会像这个样子?” 实习生没再说话,他今天一直在观察盛恕,感觉他对于闪光灯和摄像机是有一点抵触的。 再加上之前对记者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不觉得盛恕是会享受这些的人。唯一一个能让他满心欢喜的,似乎也只有射箭了。 但他不敢驳斥上司的话,只是低下头,没再说话。 在决赛的前夜,没有人关注到这两个人之间的隐秘谈话。 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着精细的准备,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又在七十米的赛道前相见。 参加四分之一决赛前,盛恕转头看了一眼关京华,冲着他扬了扬手。 关京华,他的室友,值得信赖的队友,有着类似创伤的同类,也是他在燕京市队里最大的敌手。 即使不久前两个人还在互相鼓励,并肩而战,即使今天下午他们依旧要为了团队的荣誉奋斗。 但在个人赛的赛场上,他们也一定要分出胜负。 一步不让。 第26章 【双更】星辰 无论怎么志在必得, 盛恕想要和关京华对战,都只有一个前提。 ——赢下四分之一决赛。 在四分之一决赛与盛恕对战的,是个人赛排名第九,来自苏省队的徐子睿。 苏省队的射箭同样强悍, 在之前的团体赛中排名很高, 而徐子睿也很不简单, 他的箭风沉稳且深思熟虑,是很强的一名选手。 淘汰赛中的每一场,他都干净利落地用6-0结束了战斗。 徐子睿和盛恕这样的直觉型选手路子并不相同,他们两个人在四分之一决赛遇上,也是件很令人期待的事情。 几千里之外,国家射箭基地里,卫建安兴冲冲地推开季明煦宿舍的大门。 “明煦!现在在直播奥项锦标赛男子个人的半决赛,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话一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明明都是休息日了,为什么还是要看射箭相关的东西!他已经被季明煦这家伙带歪了! 但没等他多感慨两句, 季明煦就已经回头看向卫建安, 做出了响应, “我已经在看了。” 卫建安这才发现, 季明煦正坐在书桌前, 他的书桌一贯整理得干净简洁,书架上, 几本与射箭技术相关的书和好些大部头的英文书摆在一起,右手边放着纸笔,书桌正中间,则是一台电脑。 在屏幕之上, 正回放盛恕之前的射箭影响,而在镜头之中被无限放大的,正是盛恕那张美得有攻击性的脸。 季明煦这时正回着头,没有训练时,他微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部凌厉的线条,整个人多了几分平和。他的相貌没有那么强的侵略性,但与盛恕放在一起时,也能平分秋色,甚至更让人觉得有种儒雅温和的美,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卫建安看着两张对着自己的大脸,有一瞬间的失语,然后才震惊地问季明煦:“你这是已经开始看了?” 季明煦起身给他拉来一张椅子,平静地说:“四分之一决赛,盛恕这组是第一个比的,我不想错过。” 真用心啊……卫建安心中感叹,转念又一想,季明煦在所有涉及射箭的事情上都很上心,已经不是什么怪事了。屿;汐;独;家。 他点点头道:“和苏南省的徐子睿,这场比赛确实很精彩,不容错过。” 季明煦应着,一边关注着场上,一边却下意识打开了微信。 他的微信界面一片干净,并没有那个想要看见的红色小点。想来也是,他昨天回消息的时间已不早了,对方应该并没有看见。今天早上起来就是备战决赛,自然更没有时间看。 季明煦微垂着眼睫,按灭手机屏幕。 他抬起头,目光汇聚于赛场上的黑发少年身上。 开场前,两位选手礼貌地握了握手。 他们的双手一触即分,徐子睿抬起头,笑着看向盛恕:“你确实很强,能在四分之一决赛打倒你这样的对手,我很荣幸。” 直接听见别人要打倒自己,盛恕很是不爽,朝徐子睿笑了笑。 “啊,是嘛,那祝你在输掉比赛之后尽快调整好心态,不要哭着回去找教练诉苦,说是我欺负人。” 二人针锋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如浓烈的火药味,比赛即刻开始。 “今天的第一场四分之一决赛,燕京市队的盛恕对战苏南省队的徐子睿,”解说在直播中道,“这一次先手射箭的依然是个人赛排名第一的盛恕。” 场上的黑发少年搭箭开弓,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没有等待多久,就有率先发出一箭。 “九环!”裁判播报着。 然而在直播之中,数字“9”的旁边打了一个星号,意思是在一轮结束之后,还要裁判再行确认。 “盛恕今天的第一箭是在九环,离十环就差一点,成绩不错,”解说的声音响起,“今天风速为一点五米每秒,对箭的飞行有一定影响,他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应该会继续调整。” 徐子睿的第一箭同样果断,落点也在九环。 “仅从现在来看,这两位风格迥异的选手势均力敌,究竟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还是个未知数。” 第二支箭,盛恕波澜不惊地再次开弓,用来瞄准的时间很短,毫不迟疑,这一次直接命中十环。 “漂亮!”解说欢呼,“盛恕选手这一次所用的时间很短,果决利落,而这样的表现,也能给对手带来很大的压力。 徐子睿并非初次上阵,心理素质极佳,并没有太受到这种压力的影响。更何况他有过登上全国级别的比赛,经验远要胜于第一次面对决赛的盛恕。 只是他的优势在盛恕凌厉的攻势之下被逐渐瓦解。 除了盛恕在新的环境之下没有完全放开,二人只是平分以外,剩下的三轮,盛恕箭箭干脆利落,没有留一点余地,早早锁定了胜利。 “盛恕今天的表现依旧令我们惊叹,”解说激动地说,“昨天个人赛时,盛恕选手的最后一箭发挥有不算上佳,状态似乎也低落了一段时间。但现在看来,昨天的成绩对他并没有造成影响。” “他今天的箭风依然犀利,甚至比昨天还要更有冲劲儿。” 解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们再次把掌声送给这位表现优秀的燕京市小将!四分之一决赛的第二场,将是来自燕京市队的关京华和淮林省的队员。” 这场比赛,将直接决定盛恕在半决赛时的对手。 盛恕接过毛巾,站在场外观赛。 “关京华今天的状态比以往都要好,”教练对盛恕感叹,“他之前过于稳重了,这一次更果敢了,这是心态上的变化。”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心态变化,教练没有多说。 他很清楚,市队目前最优秀的两位选手正期待着一场属于彼此的比赛。 这种专注和激动让他们暂时忽略了很多其他因素,有种比原来更加可怕的专注。 他们之间,迟早需要一场胜负。 场上的对决并不轻松,但关京华最后还是拿下了比赛。 众人都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保持状态,再假以时日,将会是能代表国家队参赛的选手。 但现在,他还不是。 而在此次奥项锦标赛中,确实有一位出自国家队的选手——沈雁回。 他代表华国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大赛,射箭至今,已有近三十年。 只是后来因伤病而回到淮林省,没能参与这次的亚运会选拔。 因为腰部和膝盖的伤势,个人排名赛的一百四十四支箭对他而言并不轻松,他的发挥也不算太好,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雁回实力普通。 在个人淘汰赛的最后一轮上,他凭借稳定的高水平发挥顺利晋级,与津海队现任一哥霍问赛场上相见。 霍问这一场的发挥不可谓不好,但在沈雁回毫无纰漏的几箭里,还是败下阵来。 比赛结果在预测范围之内,但是很令人惋惜。 霍问对此反应倒不是很大。 “我尽力了,今天各方面都很在线,但还是输了,”他攥紧拳头,“这就是技术的不足,但是没有关系。” “输掉比赛很难受,但是并不可怕,我会一直记住这次输的感觉,直到来年再战,一定要一雪前耻!” 与此同时,施杨成功战胜对手晋级。 至此,四强的最终席位定了下来,分别是来自燕京的盛恕与关京华,和来自淮林省的施杨、沈雁回。 也正是因此,半决赛看起来反而倒像是两支队伍之间的内讧了。 但无论如何,金牌和银牌都必定在这两支队伍之间诞生。 众人想到这里,看向郑君的目光又变了变。 他们本以为这一届奥项锦标赛,失去了季明煦的燕京市队会变得平庸、不再耀眼。 没人想得到,强势队员们都进入国家队后,他们不仅没有衰退,潜力选手反而越来越多。 经此一役,没有人会再说燕京是靠着季明煦、赵衡两个撑门面的队伍了。 他们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强悍。 半决赛开始,盛恕与关京华站在裁判左右两侧,对着场下同时鞠躬。 他们以对手的身份站在两条相对的赛道上,朝彼此示意。 这场燕京市队的内讧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奥项锦标赛直播的观看人数也上升了一些。 个人赛排名为第一的盛恕先手射箭。 比起四分之一决赛,此时的风向略有改变,也更大了些,但对盛恕影响不大。他发挥得漂亮,依然是一发稳当的九环。 镜头给到关京华。 他射箭时没有盛恕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小动作,规规矩矩地举弓瞄准,动作朴实无华,乍看平平无奇。 关京华性格安静平和,在场上远没有盛恕引入注目,但射箭时,他也绝不留情。 关京华的第一箭,嵌入内十环中。 一个完美的十环,直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个在之前几轮虽然表现也很好,但是并不惹眼的选手,竟然有如此强劲的实力吗? 或许说,比起之前没能发挥出全部水平的他,这才是关京华的真正实力。 毕竟是市队倾心培养的选手,怎么也不可能太弱。 所有人在直播中拭目以待。 第一轮,盛恕的三支箭超常发挥,直取二十九环,而关京华仅仅落后于他一环。 第二轮,轮到刚输一局的关京华先手射箭。但是在对方压力之下,他的心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着射出两个十环。 这绝不可能是运气了。 所有冲着盛恕来观看比赛的人,都在第二局记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关京华——燕京市队的现任一哥。 半决赛中,每轮每位选手射出三支箭。 而在关京华射出第三箭后,不用再看盛恕的成绩,就先行锁定了胜利。 第二轮他的胜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又在情理之中。 关京华毕竟是燕京市队的高手。 在全盛状态,并且超常发挥的他,甚至都摸到了国家队的门坎。 郑君在场外,露出一抹笑容。 “盛恕确实亮眼,是比赛中的一匹黑马,但是可别忘了,关京华也是从区队到市队,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到现在的。” 或许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但绝对不容小觑。 “京华现在能有这种状态,真的太不容易了。”另一位燕京队的教练感叹着。 运动员都是从小培养的,他们基本也算是看着关京华长大的人。 曾经的少年斗志昂扬,励志要在全国级别的比赛上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可是关京华运道似乎不大好,每每到了比赛前夕,总会家里出事或者自己生病,从没能以最好的状态上过场,即使打进淘汰赛,也会发挥不佳,早早离场。 久而久之,他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不知道怎么能来参赛”、“躲在季明煦光辉下偷懒”、“燕京队青黄不接的主力”。 竞技类项目的观众自然不会管运动员在上场前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看重场上的表现。 比得好要夸,比得差要骂,其实也无可厚非。 关京华清楚这点,但明白和看开并不相等,这些话语堆积日久,终成心魔。 所以,现在的他能抛却以往的阴影,站在赛场上正常发挥,教练们已经很是欣慰了。 但今日,当关京华正以超常水平进行比赛时,他们抑制不住激动,发自内心地想为这个看着长大的选手吶喊。 他们明白,从这一天以后,关京华就脱离了之前的阴影,那些以外产生的痛苦过往不再有能困住他的威力。 教练们观察到的,场上的盛恕更加感同身受。 站在关京华相邻的靶位,他更清楚对手发挥的实力。 可盛恕并不觉得焦躁,也没有因此而嫉恨关京华的超常发挥。 与之相反的是,他现在兴奋极了。 如同关京华之前所说的,他们两个的状态有一点相似,在不同的诱因之下,同样恐惧着自己没能展现出最佳实力,辜负了最爱的运动。 那是一片笼罩在他们两个头上挥之不去的阴云。 很长时间以来,盛恕只能选择不断逃避,无处可逃时就靠毅力支撑。 他看不到这片苦难的尽头,就像他上辈子穷尽一生也没能等到最后的夏天。 可关京华的成功让盛恕开始觉得,如果他能好起来,自己是不是同样可以? 盛恕深吸一口气,举起弓,拉开弓弦。 “这是盛恕选手在第二轮的最后一支箭,”解说再次出言,“即使这一箭射到十环,胜利依然被关京华锁定了,让我们——” 他话音未落,带着红色尾羽的箭已经飞了出去。 那支箭以无比流畅的弧度,直直射中了靶子的内十环。 “漂……漂亮!”解说顿了一下才喊道,“在绝境之下,盛恕依然保持超高水平的发挥,获得又一发十环。” “但是由于之前的分差,这一局,最终还是关京华拿到两分。两人现在是各有两分,接下来的两轮也因此极为关键。” 草原的盛夏,即使起了风温度仍然不低。 但在盛恕与关京华之间,还有种更炙热的的东西在燃烧。 长//枪短炮对着半决赛上的两个人一顿狂拍,在休息时,镜头又一次回放着盛恕的最后一箭。 那是优雅而凌厉的。 即使这一局已经无法逆转,但是盛恕的最后一箭仍然带着一种必胜的气势向前飞行。 他本人更是如此。 “盛恕,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段飞白禁不住低喃。 在他看来,尊重比赛确实是一位运动员的基本素质,但盛恕那种坚定能赢的信心,未免显得盲目。 “竞技体育里面没有常胜将军,即使再优秀的运动员,也会有落于下风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运动员能保持什么样的心态,”郑君笑着点评他们队的另一位队员,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在局面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盛恕的表现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盲目自大。但换个角度看,或许也并非如此。”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盛恕和关京华的比赛。他们彼此期待这场比赛很久了,但这也是盛恕与盛恕、关京华与关京华之间的比赛。” 一位运动员在职业生涯里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对手,熟悉的、陌生的,唯一一个永远相伴的,就是他自己。 如果每一次都能超越之前的自己,即使没有获得胜利,他们也依然该为此而感到开心。 “输掉比赛不等于失败,”郑君说,“虽然这一场盛恕丢掉了两分,但我依然为他高兴。” 重新回到赛场上,比赛继续进行。 射箭到了这一步,比得好像不再是谁超常发挥的次数更多,而是避免失误的次数更少。 七十米的赛道太长,任何一个微小的因素都可能对结果产生巨大的影响。即使是世界级别的顶尖选手,也免不了有射出七环八环的时候。 根据记分的规则,无论是压线的十环,中规中矩的十环还是射在靶心里的内十环,在这种时候的意义都是一样的。 在这场胶着的比赛中,无论前面有多惊艳,一旦一发七环或者八环出现,甚至是多一发九环,就可能意味着输掉一轮。 积压在运动员身上的压力随着时间过去而越来越重。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箭会是能最终决定战局的,只能一直全力以赴。 神经被绷紧到极致,任何一丝微小的失误都有可能致命。 第三轮比得很激烈,最终胜出者是底蕴更丰厚的关京华,只要他乘胜追击,就能赢下半决赛。 但是盛恕没有给他机会,在第四轮和关京华打成了平手,双方各得一分。 而这也就意味着最后的第五轮,将决出两个人的胜负。 [啊啊啊提前开始紧张] [先关手机了!比分出来再告诉我谁赢了!不敢看下去了呜呜呜] [现在的情况对盛恕很不利啊,3-5,如果他赢了这轮,最后也就是和关京华平分,还得决胜] [是这样的,盛恕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第五轮前夕,裁判去场上亲自确认方才几支箭的落点,而二人趁机在场下休息了一下。 盛恕喝完了水,感觉嗓子舒服了很多,表情仍然是一派平静。 在观众们的心都被悬起来时,他却还像之前一样,笑得痞气又随意,仿佛正要参加的,不是一场全国级别比赛半决赛的最后一轮,而是随便一个小小的小区游戏。 盛恕舔了舔嘴角,放下水杯,重新系好护弓绳,持着弓向起射线看去。 那条白色的线离他也不过是两步的距离,很近,一分钟后他就要再次上前。 明明是两个很小很小的数字,但盛恕就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快点开始吧。 无论是比赛的第五轮,还是可能会用来决胜的最后一箭。 临上场前,郑君最后一次叫住盛恕。 “我该和你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现在没什么可犹豫的,尽你所能,去完成你最喜欢的运动,这就够了,”郑君对他说完,又指了指盛恕箭袋上挂着的那个形状不规则的徽章。 “但是有个人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决定复述给你听。” “您说,”盛恕看着郑君,微微颔首。 他已经猜到了说话的人是谁,却禁不住好奇起来那句话的内容。 “不论结果,家人永远都在等你凯旋。” 家人。 这句突兀的家人绝对是是在回应他那一声刻意而为之的“哥”。 盛恕笑了一下。 季明煦小时候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而他打小就被父母抛弃,扔给了老人养着。 一个孤儿对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倒霉蛋说出“家人”,听起来有点凄凉。 但是盛恕笑得很开心。 他伸手摸了摸箭袋上别的徽章,金属的粗糙纹理划过指腹,触感冰冷而坚实,像是那个永远遵守承诺,决不食言的人。 黑发少年眼睫微垂,顿了一会儿后低声道:“那我信你一回。” 休息时间结束,他走上场去,对着身后的市队众人做了一个必胜的手势。 直播间的观众们看着他这样上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他们都知道第五轮意味着什么。 输了就失去争夺金牌的资格。 而赢了,之前的所有劣势就会都被扳平,盛恕将重新和关京华站在同一起跑在线,用一支箭决定胜负。 风拂过盛恕耳畔,按下快门的声音还是在不断响起。 他依然感到烦躁,但是来自不同人说过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 大心脏的霍问说:“只要把之前因为失误丢掉的分都抢回来,比赛不就能赢了吗” 稳重老成的关京华说:“我们所有人,都在你的身后。” 从不食言的季明煦告诉他,无论结果,家人永远都在等他凯旋。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被汇聚到一起的那一瞬间,盛恕想起一句话——被他拿来当成id、被刻在徽章之上的那句拉丁文。 Per aspera ad astra. 人活着,总觉得有些苦难如王屋太行压顶,遮蔽天穹,凭借一己之力,怎么也无法战胜那些大山。 这路太长太暗,叫人看不到尽头,似乎也没有希望。盛恕恐惧过、犹豫过。 可他必须要扳倒那座山! 他抱着一腔孤勇,踏上了通向星空的崎岖坎坷的路,做好了一辈子走不到头的准备。 直到他遇见了这些人。 形形色色的人,或温柔、或吵闹,但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都倔强地不肯回头。 因为有他们相伴,周遭似乎都亮了一些。 人类互相搀扶着前行,或许花费一年,或许是十年二十年,但总有一天,他们将走出荆棘丛生的小径,掀翻头顶的山。 再抬头看时,头上没有阴影,只有璀璨星空。 ——繁星触手可得。 盛恕站在起射线上,拉开弓,射出一箭。 他看着那支羽箭破空而飞,带起呼呼风声,在极高的时速下,一箭破碎头上厚重的山岳! 但这还没有结束。 带着红色尾羽的箭继续向前飞。 然后,它直抵星辰。 第27章 【双更】决赛 半决赛第五轮的胜利, 最终属于盛恕。 他的最后一支箭落下时,关京华尚没有射出自己的第三支箭。 但情况如第二轮末尾时,盛恕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 黑发少年收起弓时,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他转过身, 去休息区准备着最后用来决胜的一箭。 面部朝向观众席时, 所有摄影机都能拍到盛恕的正脸。 他和之前在各种场合时一样, 保持着挑不出错处而又得体的笑,一切好像都还一样。 但很明显,又有些什么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们感觉得出这种变化,只是没有多想,无数双场外场内的眼睛都盯着休息区的两位运动员。 此时,距离半决赛分出胜负,只剩最后一箭了。 “在刚刚的第五轮比赛中,最终取得胜利的是盛恕,那么场上现在就是5比5平,”解说的声音里都透露着兴奋和紧张。 “在五轮比赛结束后达成平分,意味着双方将用一箭进行比试, 谁的箭离靶心更近, 谁就能最终获胜。如果两人的成绩相同, 则再射第二箭, 直到分出胜负为之,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可以说最终决定胜负的, 也就是下一箭了。” 之前的一切优势劣势全部都被抹平,两位运动员重新站在同一起跑在线竞赛。 这是将要决定所有的一箭。 因为基数变小,比赛之中,意外对于结果的影响也就会更大, 这才真正是一场比赛走到尾声,最刺激的地方。 而拼尽全力走到这一步的两位运动员,没有谁会轻易让小小的“意外”干扰最终的结果。 别说是专业的教练、队员跟着紧张起来,就连看直播的观众们也被紧张情绪所传染,为场上两人捏了一把汗。 屏幕之外,卫建安摸了摸下巴:“局末决胜啊,我自己这么些年也就碰到过两三次,那感觉……小盛倒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关京华我去年在淘汰赛的时候遇到过,挺厉害的。最后怎么样,还真有点悬。” 季明煦目不转睛盯着场上的少年:“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现在的盛恕,从开始射箭不过几个月,能和关京华之间有来有往地在个人赛打出成绩,已经很不容易。 但当关京华心态彻底稳定,并且在场上打出状态来时,训练时间更短的盛恕终究还是站了劣势。 如今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5-5,也是他一箭又一箭咬着牙追上来的。 能达到这个成绩,对盛恕来说太不容易。 高清镜头怼在盛恕脸上,极高的像素之下,甚至能看清盛恕先前靠位时,弓弦在脸颊上留下的淡淡白印。 面部细节被放到最大,但没有人从少年脸上看到一丝最后一箭带来的压力和紧张。 他嘴角翘起一个很淡很淡的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有种极度的兴奋从中折射而出。 盛恕并不恐惧最后的一箭,他期待极了。 这毕竟是他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结果,无论最终如何,现在他都无比满意。 这一次,轮到关京华先行上场了。 他有过太深重的心理阴影,当人长久地面对那些时,最后一场比赛的压力似乎也就没那么大了。关京华的表现很好,在最后时刻,也射出了离靶心非常近的一箭。 “完美!”解说看着他的结果激动喊道,“我们可以看出,关京华在本次大赛中突破了自己固有的心理阴影,完成了蜕变。即使在最后一支箭的压力之下,也有很完美的发挥。这样看来,盛恕想要取得胜利,还有着不小的难度。” 镜头转向赛场,关京华的那支箭,落在122靶纸的内十环之中,离靶心距离很近。 [感觉盛恕这样的赢面很小啊] [是的,就算他之前有过这样的发挥,但这可是最后一箭!] 谁都知道最后关头,对手的完美发挥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很多人都断言关京华已经胜券在握。 还有一小部分人期待着盛恕能向此前那样,逆风翻盘。 [好想看盛恕赢啊!] [如果之前都可以有内十环的话,这次也要做到啊!求求了!] 他们在屏幕之外紧张地看着关京华下场,盛恕对他点头致意,然后拿着自己那把深黑色的“逐日”弓走上前去。 黑发少年在场上举弓,观众们都屏息凝神地看,生怕一个不小心,打扰到上面的选手。 盛恕出于无数人目光的焦点之中,微微垂眸一秒,随后就不再迟疑。 除去人为因素,能影响比赛最终结果的外在变量也太多了。他可以计算好风力和风向,却依然不能避免是否会有其它意外发生。 但那些是他无需再去考虑的事情。 此刻,所有关心着他的、他的家人们就在身后,即使会有意外,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无需担忧,只用尽力就好。 那一箭最终离弦,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后, 镜头立刻转向靶心。 关京华的箭落在了靶心偏右的地方,而盛恕的箭则在靶心上方一点。 双方的箭都在内十环里,用肉眼来看,离靶心的距离似乎都差不多。 场下没人说话,就连解说都静了一下。 他们既惊讶于盛恕也能在这样的时刻发挥出最高水平,同时对比赛的结果产生了疑问。 现在算是谁赢? 两个人分出胜负了吗,不会还要再来一箭吧! 所有人都沉默着,翘首等待着裁判报出的结果。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们终于听到了判诀的声音,看到直播间右上角,那个分数的变动。 盛恕的本轮积分上面,缓缓浮现了一个“1”。 而随之一同改变的,是他的总成绩,由5分变成了6分。 6在不同场合有着各种不同的含义,但是在这场比赛之中,它唯一的含义是, ——胜利。 “根据最终结果的显示,盛恕以微弱的优势从半决赛中胜出,将要角逐本次奥项锦标赛的冠军。而关京华则要去和淮林省队的一位队员竞争铜牌。” 解说通报完场上的情况,深吸了一口气:“感谢盛恕和关京华为我们带来了这场极其精彩的比赛,他们在赛场上的不懈坚持也诠释了竞技体育的精神。” “我很荣幸能坐在这里,为大家解说这样一场比赛,也为我国射箭队拥有这样两位优秀的选手而感到骄傲!” 解说的声音在赛场中响起,也在直播之中回荡。 “赢了!盛恕赢了!”段飞白在听到确认的消息后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就说他肯定可以的!” “胡言”的实习生站得地方离段飞白等人不远,听到这句话后,心中的想法和他一模一样,只是没敢在上司面前说出来。 他低下头,手机正在播放着这场比赛的直播。 观看比赛的人数并不算很多,但早已超出正常观看射箭比赛的体量。 直播间中,来自观众的源源不断的弹幕已经解释了一切。 这些突然增加的流量源自于场上精彩的拉锯战,源自于盛恕。 满屏几乎都是惊叹与震惊,在解说对场上的两位运动员表示感谢后,观众们也都是如此。 盛恕,那个站在场上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耀眼。 奥项锦标赛确实是全国级的比赛,可是在射箭整体关注率不高的情况下,在网上也还没掀起什么波澜。 但就是如此,盛恕也渐渐被人关注到了,以天才的姿态渐渐为人所知。 如果有一个更大的舞台,毫无疑问,盛恕会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记住他的名字。 而不是在一个公众号的刻意炒作之下。 实习生叹了口气,徐驰的决意已定,他没有办法更改,现在只觉得当时看不起传统媒体《箭坛人物》的自己过于天真。 —— 几百公里之外,陆争和老板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这一仗打得太艰难了,盛恕最终还是战胜了优秀的对手,获得了胜利。 即使是一直沉默地在屏幕外看着比赛的陈慕钦也忍不住在最后一刻站了起来,为盛恕叫了声好。 这场比赛比他想得精彩太多了,在看直播的时候,他没有功夫去想场上的人是谁,原来是什么样子。 因为属于运动员的荣耀与光辉太盛,遮掩住了一切其它标签。 比赛胜负分晓,陈慕钦坐下冷静很久,才不得不承认。 比起盛家的小少爷,自己身后的小跟班……射箭运动员,是最适合盛恕的身份。 而他为这位运动员深深着迷着。 即使是远在国家队的卫建安也很开心,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感慨:“场上这俩人的心理素质还真是强啊,水平也不错。刚好这次在奥项锦标赛里都得了名次,下次国家队选拔就有资格了,努努力,应该能留在二队?” “再给盛恕几年,他说不定都能去为国争光了。” 卫建安自己说了一阵,才发现这一次季明煦压根没有搭话。 那个平常每次提到和盛恕相关的事情都会提起精神的男人,这一次仍然在看着直播出神。 “你想什么呢?”卫建安打趣,“总不能是怕盛恕太强,抢了你男子组一哥的位置吧。” 季明煦没有回应这个玩笑。 他语气很沉,带着一种郑重:“盛恕的状态有点不对。” “他不是挺好的吗?”卫建安一愣,“最后一支箭的状态明显能看出来比之前都要好。” 季明煦缓缓摇了摇头。 他没有想好怎么去和卫建安解释。在大多数人的了解里,的盛恕很开朗,和谁都能玩到一起,是个情绪很外露的人。 但他真实的情绪,其实是很少展现出来的。 比如半决赛的最后几支箭时,他才能感觉到盛恕和上一辈子患病之前的不同。 他对场外的某些东西,有一种自发性的回避。 很微弱,被人为克制住了,在场上一点也不明显,但是季明煦看得出来。 季明煦一直看得出来。 卫建安不明就里,念在季明煦确实有些时候神神叨叨的,也就没有细想。 他又把目光放回直播上,看着下一场半决赛的两名选手,来了兴致。 “燕京内讧完了,轮到淮林省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往计算机屏幕前探了探头。“沈师兄宝刀未老啊,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把小霍打下去了,这次要跟施杨比了。” 他们津海市的现任一哥止步八□□建安倒是一点难过也没有,反而还挺乐呵地给季明煦解释。 “霍问这小子是队里重点培养的队员,实力自然是不错的,也处在最好的年龄段,现在的各方面硬实力真要论起来,他比沈雁回确实要强。” “是经验,”季明煦说,“沈师兄年龄偏大了,又有伤病,但他也是在国际赛场上一箭一箭历练出来的。节奏、技术、心态都无可挑剔,和他相比,霍问还有一定差距。” “施杨也是同理。” “我觉得施杨这场估计悬,”盛恕坐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看着比赛。 关京华和他并排坐着,随手给盛恕递了条毛巾过去。“无论他俩谁晋级,你等会就等着苦战一场吧。” “是啊,”盛恕不见外地接过毛巾,擦了把汗,“我这几天比赛看下来,施杨逆风翻盘的次数很多,也是个越打到后面、越身处劣势越狠的选手。” 关京华点点头,施杨和盛恕的这种风格有几分相似,不能在局末掉以轻心。 “不论最后会遇到谁,金牌赛和铜牌赛都不会轻松,”关京华说着,看了盛恕一眼,“之前吵吵了那么久要拿金牌,关键时刻一定撑住了。” 盛恕“嗯”了一声,看向关京华:“你也是,铜牌可别落到淮林省手里了。” “你就等着吧。”关京华和盛恕在空中击掌,语气挺轻松的。 他很快把目光移回赛场上——半决赛后,先进行的就是铜牌赛,他很快就要重新上场了。 赛场之上的比赛依旧激烈,双方互不相让,贡献出又一次精彩的表现。 场内外的观众们也都为两位运动员而倾注了丰富的情绪,尤其是对老将沈雁回,很多上了年纪的箭迷对他很有感情。 毕竟在华国射箭运动还没有如今实力的时候,是他在S国几乎包揽奥运射箭项目男子个人赛前三的情况下,拿到了一枚宝贵的铜牌。 从他开了先河之后,才有了陆陆续续的队员在射箭男子个人赛上实现突破,直到季明煦那一届,直接夺冠。 箭迷们即使清楚如今沈雁回状态的衰退,还是盼望着这位老将能战胜伤病和时间,再一次取得优秀的成绩。 毕竟英雄迟暮,是谁都不忍见的。 经历了激烈的五个回合后,场上终于7-3分出胜负。 “最终胜出的,还是老将沈雁回!”解说说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虽然最开始占据劣势,但他还是成功扳平比分,最终取得胜利,这就是属于老将的沉稳!” “今年40岁的沈雁回曾四次代表我国参加奥运,为国争光。虽然因为腰部和膝盖的旧伤,他无缘本届亚运会,但在这次的奥项锦标赛上,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水平,战胜了淮林省队的施杨。在他和燕京的盛恕竞争金牌之前,首先要进行的是铜牌争夺战。” 关京华在比赛分出胜负前就又一次进行了热身,检查自己的一应设备,此刻已经站在了场上。 盛恕遥遥地对他比了个“加油”的口型,也不知道对方看没看到。 坐在场下,他才更觉得看射箭比赛是一件令人煎熬的事情。 他迫切地想看到双方的表现,甚至觉得射箭的短短20秒都长了起来。而且他确定,自己想看到的不止是比赛,更是为了那个结果。 ——关京华获胜、他们燕京市队获胜。 盛恕做了几个深呼吸,放平心态,仔细去观摩施杨射箭时的动作。 同出淮林省队,他和沈雁回的动作有很多相似之处。盛恕一边看着,一边在脑海中模拟着自己等一会在场上的情况,越发冷静下来。 直到最终分出胜负。 赢得人是关京华。 盛恕蓦地松了口气。 他很久没有这种为另一个人的表现而感到紧张的时刻了,上辈子在省队、国家队的时候当然会有,但那些记忆已经太过久远。 这辈子自从穿过来,基本都是在致力于打败对手,没有功夫去想其它的事情。但是此刻,当他坐在场下,属于一个集体的荣誉感自他心头升起。 市队多了一枚铜牌了,盛恕想。 即使那枚奖牌与他没有干系,但他依然与有荣焉。 关京华从场上下来,和市队的教练员、其它队员一一拥抱,最后和盛恕也抱了一下。 “看你的了,”他眉梢眼角都是压不下去的笑意,拍了拍盛恕的肩膀,“去给我们拿个金牌回来吧。” 他笑起来,神情比自己上场前还要有信心。 盛恕注意到,他的用词不是“我”,而是“我们”。 他愣了一下,应了一声:“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们有的就不止是男子个人赛的铜牌了。 还将有一枚崭新的金牌。 他拿着弓,走向个人赛最后的赛场。 盛恕站在裁判身侧,和沈雁回打了个招呼,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这名老将。 今天的几场比赛下来,他的精气神依然不错,但是站姿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硬朗了。 沈雁回膝盖和腰都有旧伤,久站会很不舒服,他在开始的前两场排名赛中表现不佳也是因此。 而现在,在经历了比赛紧张的日程和今早两场鏖战的他,也已经不在最佳状态了。 沈雁回如今最大的依仗,是丰富的大赛经历,但盛恕虽然明面上没打过什么打比赛,上辈子也是在亚运会、世青赛和世界杯上都崭露头角的人。 论大赛经验,可能是这里仅次于沈雁回的人了。 更何况,他和关京华打出了手感,现在正处于状态最好的一段时期之间。 双方都已就位,决赛正式开始。 老牌运动员对上新晋黑马,这是个很戏剧性的话题,下面的媒体都在时刻关注着。 但盛恕并没有表现出他们所预料的紧张,他现在的模样比之前在场下看比赛时可能还要轻松一点。 与其说是轻松,不如说更从容。 无论对方怎样,他都守着一套固有的节奏,不急一分,也不慢一点。 他有时候不像个运动员,而是位钢琴家,随着每一个到位的手型,音符自琴键上流泻而出。 而盛恕用弓和箭,在靶纸上谱写出他的旋律。 看着他射箭,就像是一种享受。 谁都得承认这一点。 沈雁回打得很认真,也发挥出了自己应有的水平。 只是最终还是没能比得过正处在巅峰的盛恕。 终结比赛的最后一箭,是盛恕射出去的。 沈雁回站的地方离他不远,很清楚地看见身旁的少年以一种规范而漂亮地姿势把箭射了出去。 他站在场上,那么年轻,那么自信,眼神专注得好像面前只有那个靶子,射箭就是他的全世界一样。 这一箭有着191千米的时速,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上了靶。 通报声音很快响起,这是一发九环。 这样一来,盛恕的总成绩就已经超越了他,获得了本场的冠军。 因为最后的胜负,场外静了一阵。 但在场上时,沈雁回已经向最终的胜利者开始致意。 他听着耳边的呼声响起,决赛的胜负终于宣判。 教练到场上来给了盛恕一个拥抱,燕京市队的队员们凑在一起,把盛恕团团围住。 花团锦簇之中,沈雁回看见了少年嘴角上翘的弧度。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淮林省的教练也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 教练大他五岁,自己也曾管他叫过师兄,只是对方先退下来当了教练,而自己仍在场上。 “这群小辈啊……”教练感叹一声,充满了怀念,绝口不提比赛的事情,“咱们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吧。” 沈雁回称赞了一声:“年轻的小伙子们真厉害啊,我可是真的比不过了。” 他看着盛恕那个意气风发的侧影,不自觉地笑起来。 “现在的时代,是他们的啦。” 第28章 【双更】第一枚金牌 “赢了!!”燕京市队的队员们冲上来, 把盛恕围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抱着他。 如果不是在郑君的威慑之下,他们大概率还会把盛恕抛起来。 “盛恕这也太牛了!金牌啊!” “而且我们赢得可是淮林省队,今年夺金的热门队伍!” “关哥不是也拿到了铜牌吗?奖牌大丰收!” 即使上场的不是自己, 他们也由衷地为两个同队的选手感到开心。 这些日子以来, 他们是看见了关京华和盛恕是以怎样的强度在练习的, 有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这种练习本身像是在身体的承受能力边缘来回试探。 幸好他们还很健康,而且也赢了。 燕京队几位教练聚在一起,脸上也喜悦难掩。 这次奥项锦标赛队里的几个强手不在,以他们队里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他们其实也没想过能有这么好的成绩。 但是比成绩更重要的,是看到关京华的心理阴影越来越淡,是发掘了盛恕身上的更多潜力。 单这两点,就已经很赚了。 其余教练看向他们的目光既有羡慕也有佩服,郑君负手站着,很是开心,但仍然冷静地记着这场大赛中看到过的问题。 “回去之后, 还是要让关京华多见见心理咨询师, 把状态稳固一下。” “还有盛恕, 也安排他和咨询师见一面, 我老感觉他心理有点问题。”他说着, 眉头微微皱起,看向几个队员的方向。 一群十几岁的小伙子们站在一起, 笑得没心没肺的。 而离他们不远处,淮林省的人则显得没那么快乐了。 在燕京市队收获一金一铜的时候,他们身为热门夺冠队伍却只收获了一枚银牌,而没有拿到本来一直认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 因为最后在场上的, 都不是他们。 这种时候,最难受的一定还是施杨和沈雁回。 都进了四强、打进了决赛,最后却…… “好啦,打起精神来,”沈雁回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一位队员的头。 他找地方坐了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神色中的疲惫已经掩盖不住了,但是语气依然温柔。 “金牌银牌,这些都是我们竭尽全力去争的东西,可要是脑子里只想着成绩,而忘记射箭的初衷,就得不偿失了。” “一场胜负只是告诉你们,还不够强,仍有需要磨炼的地方,除此之外,它代表不了什么。”沈雁回说着,朝大家轻笑。 省队里的大部分队员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以他的年龄来看,要是在古代,都能给人当爹了。也是因此,他对着他们从来都语气温和,但双方之间的关系又比与教练之间的更亲近一些。 说起来,大概更像忘年交。 在他这一席话之下,淮林省的队员们的状态缓缓恢复着。 “未来还长着呢,”教练也拍了拍手,“下午还有团体赛,既然咱们在单人比赛吃了亏,那团体赛就更要努力,把他们给赢回来!” 淮林省队的众人声势浩大,原本因为决赛输了而有点低落的士气又涨了回来。 教练环视一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施杨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天生长着一副黑眼圈,怎么看都显得凶,现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更是如此。 在众人前后脚离去时,施杨还站在沈雁回边上,没有离开。 “怎么了?”沈雁回抬头看他,温声道。 “没什么。”施杨说,声音却有点闷。 他一直是个心思有点深的人,沈雁回也不着急,满满地等着。 过来一会儿,施杨才终于开口问道:“沈哥,你快退役了吧。” 沈雁回:……能别往人心上戳刀子吗? “快了,”他想了想说,随即又安慰道,“我年纪大了,现在的状态下滑得也越来越厉害了。总得把位置给你们让出来。再说了,我待在赛场上的时间,已经比太多人都要长了。” “那你会留下当教练吗?”施杨抬起头,直白地问。 “或许吧,但还说不好,”沈雁回耸耸肩,“我原来想着退役了就多去别的地方走走,玩玩传统弓或者复合弓。但是……” 施杨的眼睛亮了一下。 沈雁回接着说:“这场赛比下来,我突然觉得,陪着你们,看你们的成绩越来越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到时候你在什么全国比赛上拿了奖,我就可以站在教练席上,摄像机拍过来,好多人问,‘啊,那边那个看着就不会运动的胖子是谁啊’,我就说,我是冠军施杨的教练……” 施杨轻笑一声,非常深以为然地打量着沈雁回,又隐晦地朝他们教练看了看:“射箭确实不减肚子。” 那位教练是沈雁回的亲师兄,看脸其实不是很显老,但人到中年退了役,加上射箭又更专注训练上肢力量,确实微微发福,啤酒肚尤为明显。 沈雁回:…… “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不会有啤酒肚的!绝对不会!” 这可是尊严问题! 不过在被冒犯到的沈雁回说出更多之前,施杨站起了身,活动了活动胳膊,看样子状态还行。 “没事了?”沈雁回问。 “没事,”施杨说,回过头来,锐利的视线与他相对。 “你等着吧,男子团体赛,咱们肯定能拿个金牌回来。” 沈雁回笑着说好。 —— 最后一个比赛日上午,男子女子个人赛都落下帷幕。 燕京市男子射箭超水平发挥,出乎所有人意料,占据了金牌和铜牌。而女子射箭则一直很稳,虽然金牌最终落入了强敌淮林队的手中,但沈燃依然抢下一枚银牌。 得知盛恕和关京华的表现,沈燃快乐地对两个人竖起大拇指。 “盛儿,关儿,牛啊你俩!” 关京华一直不擅长应对这种过分热情的夸赞,倒是盛恕,非常自然地和沈燃在空中碰拳。 “光说我俩,沈姐你今天也超棒!!下午的女子团体也要加油!” “那是,”沈燃很自信地说,“论金牌,我们也是不会输的!” “你们还记得下午有团体赛和混双啊?”郑君的声音飘来,声音不大,但是让两人立刻警觉起来。 盛恕僵硬地回过头去,看见郑君慈祥的笑脸。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非常危险。 果然,郑君笑眯眯地、温柔地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因为太飘了下午发挥不好……记得后果自负。” 盛恕:! 他立刻警觉起来。 沈燃无奈地笑笑,但还是很胆大包天地悄悄给盛恕打手势:“别看老郑笑眯眯的,但他发起火来是真凶,最好别惹他。 盛恕深以为然。 他们为个人赛奖牌的快乐确实也没有持续多久,毕竟下午的团体赛,还有各种强敌环伺。 对于男子团体赛来讲,四强分别是燕京市队、津海市队、淮林省队和苏南省队。 比起其余三支队伍而言,燕京市队三人间的信赖还不够,虽然在个人赛表现优异,但是三个人的总体实力,和全员无短板的苏南省队依然有着一定差距。 津海市和淮林省水平相差不多,双方又都因为金牌赛失利而憋着一口气,在第一场半决赛时先行碰上,打得有来有回。 一时之间,觉得谁会赢的都有。 只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淮林省略占上风,靠着不知道从哪爆发出来的一股子气势,最终拿下半决赛。 霍问不甘心地揉了揉手腕子,花了一会功夫才把状态调整好。 “感觉今天施杨不太一样啊,”下场时,他嘟囔了一句。 他和施杨在比赛里碰上过好几次了,正常来说,还是他赢得次数要多一点。因此,他觉得自己和施杨之间非常了解,已经到了看表情就能大致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水平。 但是今天,施杨的攻击性比平常更强。 “可能是队里有人快要退役了吧。”队友轻声地说。 “沈雁回要退役?”霍问回了下头,声音也跟着轻了很多。输了比赛也没见他安静成这样。 津海市的队员点了点头,“是人都会有退役的一天啊。” “我知道,”霍问说着,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我会努力在赛场上多留几年的。” 第一场半决赛结束后,就到了燕京的场次了,他们这次又是和苏南省打。 徐子睿一看见盛恕三人,就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 “Hi,咱们又见面了,算一算,真是漫长的几个小时呢。” 盛恕也是一脸假笑:“是啊,上次你和我信誓旦旦地说你会赢,还历历在目呢。就是不知道这一次,结果会怎么样了。” “可别把团体赛和个人赛混为一谈,”徐子睿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队友,“这次我可不是一个人。” “好巧,我也不是。” 盛恕没让他占着口头便宜,几人打过招呼后,就各自前往场地进行准备。 像徐子睿说的,团体赛和个人赛是两码事,即使已经拿过个人赛的冠军,但他还是想赢。 以一个团体的名义赢下来。 第一轮下来,双方都是53环,打成了平手。 第二轮,燕京市队的三人以微弱的优势扳回一城。但越打到后面,对手的攻势就越猛烈,好几次的发挥都出乎意料地好。 与之相对应的,燕京队虽然没有失误,但表现太平了,终究还是没能赢下比赛,遗憾地失去竞争金牌和银牌的资格。 从赛场上下来后,燕京三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很是沉重,就连盛恕这个平常有天大的事都能笑出来的人,都没有了那种标志性的笑容。 身为运动员,知道胜负无常是一回事,但是真的输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离男子团体赛的金牌赛明明只有一步之遥。 在最终比分宣判的时候,谁都有一种浓浓的不甘心。 如果自己表现再好一点,或许就能赢下比赛了! 但这次的异样没有持续太久,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负面的情绪。 “怎么垂头丧气的!把精神打起来!”郑君对他们义正言辞地说,“赛场上瞬息万变,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刚刚拿了金牌又能怎么样?要是只沉浸在一场胜利里,下一次连名次都拿不到!” 他说完,语气缓和了一些,看着面前三人,神情依旧非常严肃。 “输了就是输了,你们现在的实力比不上其它队伍,输也应当。” “过去已经改变不了了,但你们还有机会,成为明天的冠军。” 盛恕眼睛微微眨动。 过去已不可追,如果说他们能从之前的失败中学到什么的话,那就只有依靠复盘,明确自己的不完美之处。 只有不断磨砺技术,才能更进一步。 每一个选手、每一支队伍都想载誉而归。 他们必须更努力、更用心,才能在未来争得更高的席位。 “我知道了,郑指导!”盛恕认真地对郑君鞠躬,“下一场,不会再这样了。” 其余两人也先后应了是。 他们刚刚输了一场比赛,可士气却没有低迷。 恰恰相反,留下来的是一种燃烧的斗志。 他们要前进,怎么能只拘泥于一场失败! 更何况,马上还有铜牌争夺赛呢! 郑君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队员们的心态还是放心的,只不过仍然有些担心。虽然盛恕在场上的情绪有所收敛,但依旧是个执着于赢的人。 这并非不好,如果盛恕能一直一直赢下去,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谁能保证这一点? 可惜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更改得了的事情,回了队里之后,还需要心理团队多和盛恕谈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盛恕在场上,不会陷入这样的情绪了。 郑君和盛恕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很清楚关于射箭的事情,盛恕说了,最后就一定会做到。 事实也确实与他预料到的一样。 铜牌赛的对手是津海市队,今年最强劲的选手就是霍问,剩下两名队员在个人排名赛之中,也都成绩优异。 但在激烈的铜牌争夺战之中,还是燕京市队从中险胜。 男子个人赛的金牌铜牌和团体赛的铜牌,女子个人赛的银牌和团体赛的金牌,燕京队这次满载而归。 饶是郑君,也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笑得合不拢嘴,只是转到队员面前是,又是一副威严可靠的形象了。 全国射箭奥项锦标赛的最后一项日程——颁奖典礼,终于在此时开始。 得了奖的运动员们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代表荣誉的奖牌,在摄像机之下合影,最灿烂的笑容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上台之前,关京华紧张兮兮地对盛恕问:“你没事吧?如果不喜欢这些人对着你拍的话……” 盛恕揉了揉脸,活动好面部肌肉,又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头对他说:“没事,就是拍几张照嘛,我好着呢。” 关京华:…… 好像那天晚上被噩梦吓醒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他当时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出声,今天就更不会拆穿他的心思。 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了,他想。 等他们都去见了心理医生,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想事的功夫,盛恕已经和第二名的沈雁回攀谈了起来,聊得非常开心。 他们说得多是二十年前的事,彼此之间的说辞有些出入,但听起来一点代沟都没有,天知道二十年前盛恕这家伙都还没出生呢! 关京华腹诽着,还是和他们一起站到领奖台上,对着摄像机露出营业笑容。 还没等他笑完,台下突然一阵骚动,那些记者们明显激动了起来,对着他们几个一顿狂拍。 关京华用余光往身边瞟,就见站在冠军台子上,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的盛恕举起胸前那枚闪耀的金牌。 黑发少年把金牌举至唇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亲吻了那块金牌一下。 草原的风撩动他的头发,盛恕站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轻狂。 这是在干什么呢?关京华恍惚一下,忽然想起来个人排名赛第一轮结束的时候,有个记者断言盛恕最后不会有好的成绩。 那时,盛恕就声明自己会是最后的冠军,叫他们提前准备稿子去。 过了这么些天,他都以为盛恕快忘了,没想到在这等着呢。 盛恕拿着金牌,站在阔别多年的领奖台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上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上领奖,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人生顺遂,上台领奖,接受接受采访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真要算起来,他自己可能都数不清楚。 但这一次,盛恕确信自己能记住很久。 ——这是他穿越以来得到的第一枚金牌。 上台领奖之前,沈雁回和他说,无论以后得到多少荣誉,但人的第一块奖牌都是最难以忘怀的。 因为那不止是一块牌子,更是一个象征。 它告诉你:你有能力战胜一切困难,走到领奖台上。 一旦人成功了第一次,他就有了更强的勇气去面对未来的更多挑战。 盛恕听到这话时微微侧目,从沈雁回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一抹怀念的意味。 比起关京华这些同龄人,沈雁回才是真正意义上和他同一时代的人。 在领奖之前,两个人站得近时,盛恕从沈雁回精心染过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隐藏的白发。 而对方站着时,也时常扶着腰,是个不太舒服的姿态。 沈雁回向他解释,膝盖和腰都是年轻时因为一场意外受的伤,刚痊愈的时候年轻气盛,还没什么,到了四十岁,就开始觉得煎熬。 除了严重的腰伤,他的肩膀也因为过度训练而时时疼痛,这些伤病,确实限制了他的继续比赛的时限。 射箭运动员的花期相较其它运动而言要长一些,如果不是如此,沈雁回其实可以在赛场上待更长时间。无论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有时候只要能留下,就已经足够开心了。 盛恕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幸运的。 他穿越过来后的这具身体没有伤病,除了缺点儿钙以外,一直都健康地成长着,他由衷地感谢这一点。 而且这时他才只有十七,正处在最好的年纪,开始射箭的时间也不算太晚。 他刚患病的时候,每天都想着人生能重启一次,自己回到健康的身体和最好的年纪。 如今这个愿望阴差阳错的实现了,他也打破了重重困难来到了全国的舞台上,却仍然在恐惧过去的阴影。 这也太浪费了吧。 于是,就像在赛场上拉开弓时那样,盛恕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金牌。 他用实际行动,响应着自己曾经回避的闪光灯,响应着旁人对他的评价。 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的姿态。 不止是今天。 他要拼尽自己一切底牌,不懈努力,让这些相机拍下的,都是他和他队友胜利的姿态。 他不要再害怕了,也不会再输了。 领奖台之下,裁判们、教练们、选手们都看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 几千公里之外,正看着这一场颁奖典礼直播的人嘴角微微上翘,拿到金牌的人分明不是他,可那笑容却比往日都要灿烂。 卫建安都看得有点呆——季明煦怎么一遇到盛恕,面部表情就那么丰富了呢? 他并不知道,那是季明煦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要看到的场面。 他盼了太久太久。 虽然空间变幻,时间流逝,但他的师兄依旧站在领奖台上,举着金牌,意气风发。 ——是他心里唯一的冠军。 作者有话要说: 盛盛未来还会有更多更多金牌的! 第29章 【双更】变化 在季明煦为他感叹时, 盛恕还在被记者围着,接受他们的采访。 身为本次比赛最大的黑马,他受到的关注自然也就更多。 在赛场上,盛恕还能因为射箭而克制住心里的不悦, 但到了这里, 被长/枪短炮围着, 他的焦躁溢于言表。 关京华微微上前,帮盛恕挡了一下,替他回答了好几个问题,好让他不那么彻底地暴露在镜头之下。 但记者们的发问依然凶猛,不乏有人点明了让盛恕来答。 “想问一下盛恕选手,你身为本次大赛的黑马,在与大前辈沈雁回对战并获得胜利后,有什么感受吗?” 已经有不少人问了类似的问题,盛恕知道回避不了,身子前倾,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正想开口时, 突然感觉背后一凉, 遭到了郑君的审视。 于是原本准备的话直接被噎了回去。 “沈前辈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水平高超, 和他对战的感觉非常过瘾, ”盛恕换成了非常中规中矩的回答,“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着要和他对战, 没想到终于有了这么一天,真的是太感动了!”或许是觉得太少了,他直接开始编其它的内容。 记者们:…… 你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敢再真诚一点吗? 但盛恕的话没说完。 在扯了一通对沈雁回的仰慕憧憬之后, 他挑了挑眉毛,语调也慢了很多。 不远处看着的郑君突然心脏一跳。 盛恕抿了抿唇,慢条斯理地开口:“至于其它的感受嘛……我其实挺不喜欢别人叫我黑马的。”屿;汐;独;家。 他说着,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 “毕竟只有出乎意料的赢家才会被成为黑马,比起这个,我觉得‘卫冕冠军’这个称呼,更得我心。” 台下静了有小半秒。 随后,他们才反应过来,盛恕这当然不止是随意的一句话,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下次比赛,他还会是冠军! 但他真的能保证吗? “说这么多应该够了吧?”盛恕侧过头去问关京华,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肯在这里多留,径直从记者之中走了出去。 一路上,关京华暗地里帮盛恕挡了不少人的抓拍。 饶是如此,他们在回到酒店后,也都各自出了一身的汗,然后还和关京华一起接受了《箭坛人物》的访谈。 等段飞白两人走了,盛恕直接呈大字型很没形象地躺在床上回微信。 很大一部分是比赛期间没来得及看的祝贺,他把朋友们一一回复过去,最后才点开和季明煦之间的对话框。 他们两个人都忙,聊天总是断断续续的,但以一种非常前言不搭后语的方式持续着。 季明煦会按差不多的时间给盛恕发来自己的日常——诸如今天食堂的饭味道很不错,红棉市的天气晴朗,落日特别漂亮。他买到了一种甜却不腻的糖果,似乎只有这里产了,已经给盛恕寄过去,如果喜欢,他再买一点。 然后是上场之前,他托郑君转告的那句话,还有在比赛结束后,一句平平淡淡的恭喜。 盛恕夺了冠军,他的朋友们都开心得不行,其它人也是又惊又喜。 唯有季明煦对于盛恕夺冠这件事毫不意外,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一样——比赛之中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赢家,但他却对盛恕一直有着这样的直觉。 向上翻了翻两人间的聊天记录,盛恕眼睛弯了弯,无声地笑起来。 上辈子时,他们两个也是这样的。 那时通讯还不发达,盛恕进国家队后,比起打电话,写信其实要更频繁。 两个人隔着几千里远,收信时间有延迟,因此每一封信都写得不短,零零散散地记录见闻。 季明煦字如其人,规整、方正,看着很赏心悦目。可能正是因此,每次盛恕收到来信时,心情都会更好。 如今用上微信,通讯成本低了不少,可盛恕看着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依然觉得珍重。 他给季明煦发消息:“训练基地这么好,我越来越心动了。” “你当心,我一过去,可要和你抢一哥的位置。” 季明煦的回复迟了一些。 他说:“师兄尽管来,我等着。” —— 奥项锦标赛的日程全部结束后,参赛队就都各自回去了。 燕京市队的几人拿着几块奖牌回来,一进市队大门,就被早已得知消息的队友们围了起来,往空中抛。 “我看见你们的比赛了,太精彩了!” “盛恕一箭决胜的时候真的绝了啊!” “关哥!关哥你在场上也太帅了!我下次也要和你一起比男子团体啊!” 当时在赛场上郑君制止了这些傻兮兮的行为,现在倒是同意了,在边上看了一会,和其余几位教练准备离开时,回头对他们嘱咐道。 “别玩得太过了啊,洋洋得意的,下午训练照常!” 从草原自治区回来的众人后颈一凉——都已经连轴转比赛小一周了,怎么还要接着练啊! 倒是没去成大赛的人干劲十足。 谭岳轻轻砸了关京华一下:“关哥男子个人拿铜牌了,不错啊,快去场上比比啊!” 盛恕边上也有很多人,对于新晋的金牌得主也很感兴趣,嚷嚷着要和他大比一场。 两枚奖牌,并没有让他们之间变得疏离,反而让队里良性竞争的氛围更强烈了起来。 盛恕和关京华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虽然在赛场上获胜的是盛恕,但两人仍是彼此在市队最强的对手。 一次胜利或失败还不够,他们还要继续比下去。 几人立刻把坐了几个小时高铁回来的疲劳抛到脑后,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直接上赛道来上一场。 那场让人大放异彩的全国级别比赛仿佛只是他们生活中的小小插曲,训练才是永远不变的基调。 金牌确实只是一个开始。 盛恕站在暌违好几天的赛道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和以往都不一样了。他不再需要刻意找出什么理由,支撑着自己继续下去射箭了。 他终于可以重新正视自己对射箭的这份喜欢,并毫不迟疑地坚持下去了。 而在经过全国大赛,遇到那么多强大的对手后,他也无疑迈上了更高的台阶。和沈雁回对战,以及和淮林省队员打团体赛时的感觉又从盛恕心头浮现。 他们都是很强的对手。 如果沈雁回没有受伤,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想要赢他,实在是不太容易,但才是进入国家队的队员应有的实力。 随着科技进步,训练方法越来越科学,选手们的成绩也在实打实的一步步提高着,只满足于如今的水平是万万不行的。 国家射箭队,背负着国家的荣耀走上他梦想的国际舞台…… 盛恕把这几个字在脑海里细细品味。 他喜欢这种挑战。 今年的亚运会他是赶不上了,但一年之后的世青赛,应该还来得及。 少年的黑色凤眸之中寒光乍现,终于瞄准好了靶心。 他背部发力,完成expansion的动作,接着进行了撒放。 锐利的箭矢破风飞行,最终狠狠地钉在了盛恕的目标之上。 市队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过着,盛恕抽空回了趟盛家。 去之前,他托秦羽迟帮着自己拿这几个月以来在射箭队攒下的工资和这次比赛的奖金买了点记忆中原身父母最爱喝的茶叶,一起带了过去。 茶叶价格不菲,一点点就花光了盛恕几个月的积蓄。他一贯抠门,这时候却不怎么心疼了。 自穿越过来后,盛家父母给他的都是最好的,他没道理在钱这点事上和两位老人计较。 更何况若不是他们,自己根本没有可能接触到射箭,更别提站在场上,去圆什么上辈子的梦。 一点茶叶而已,还不上他们的恩。 盛恕擅长与人相处,可在和这么亲近的人面对面而坐时,却慌了神,拿捏不好分寸。 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在那样温柔的目光下,他却没有开始那么拘束了。 等吃完饭,盛忠和他在房间闲聊,道:“你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达成了约定的内容,比我们想得都要快很多,是个很令人惊讶的成绩。爸妈真的很开心,该说的饭桌上都说完了,我也再在你面前重复一遍吧,盛恕,你这次的表现确实很好。” “第一块金牌虽然拿得惊险,但总归是个好的开头。” 盛恕笑了一下,谈到比赛,他更放松一些,说了说自己的心路历程,忽然注意到盛忠的用词,问他:“你看决赛的直播了?” “周日事少,”盛忠不太自在地说,又补充了一句,“打发时间而已,你不要多想。” 盛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眼睛弯起来:“那小盛总这次打发时间的观感怎么样?需不需要小的后年去奥运上再提供一次打发时间业务?” 盛忠:…… “你还是先进国家队再说吧。”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贫成这个样子了。 但是这种多话很多时候,并不让他觉得讨厌。 别人说这个,他可能还觉得是大话,可盛恕一说,他竟真有几分觉得,或许并非天方夜谭。 但这话他断断是说不出来的。 盛忠只是轻哼了一声,道:“说那么远的事情干什么?先吃好一点再说吧,比上个月还瘦,你们市队亏待你吗?” 这话说得,要是知道盛恕每天是怎么大碗吃饭并迫害食堂的糖醋排骨的郑君看见,指定会给气得都笑不出来了。 那是食堂的问题吗?是盛恕自己的问题好吧! 盛恕:…… 为了避免市队食堂惨遭扣锅,他忙解释几句:“食堂的饭还是挺好吃的,而且我长肌肉了!” 射箭用肩背部发力,运动员练得时间长了,背部肌肉都漂亮得很,光是看着,就是很令人心安的线条。 盛忠将信将疑地应了。 他们闲聊一会儿,氛围越发轻松起来,盛恕这时终于颇为小心地向盛忠开口,提了自己想说很久的话。 “最近这段时间我训练没那么忙,有些时间,不知道周末能不能回来照顾照顾……” 话没说完,他突然感到脑袋被人拍了一下。 盛忠拍了他一下:“你小子说什么话呢?” “周末回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这样,害得我还以为你又要干什么荒唐事儿了呢。” “想回来就回来,”他说着,忽然神色一凛,嘱咐道,“你可得好好训练,不许借着回家的时候偷懒,要给市队争光才行!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盛恕看着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良久才缓过来。他感觉眼周有一点润,忙重重地点头,遮掩一时的失态。 “我会的!” 他会做市队的荣光,也做……盛家的骄傲。 —— 比赛结束后,队员们训练虽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但量依旧不小,所幸日子里也有很多趣事。 盛恕自比赛回来,奋笔疾书地用闲暇时间补完了比赛而落下的作业后,终于可以玩一阵子了。 于是他在每日固定的聊天时间里快乐地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季明煦展示得到金牌后自己从市队众人手中收到的小礼物——他们准备的时间不长,主要都是投盛恕所好,送了各种各样的糖过来。 硬糖和软糖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堆栈在一起,看上去好看是好看了,但就是显得有点幼稚。 盛恕本人十分满足,但在众多口味中,还是季明煦从红棉寄来的那种最为好吃。 他爱吃甜食这点,和他有过接触的朋友都知道,上辈子在国家队的时候,每次他一赢了比赛,队友都要送点糖吃,毕竟都没成年,也送不了太贵重的礼物,就用糖果表示一下心意。 不过只有季明煦一个死心眼的,每年在他的“获奖纪念日”上,也得送一盒糖过来。 即使盛恕说过很多次,冠军这东西不用像生日一样纪念,下次再拿到就是了,但季明煦一直坚持不改。直到盛恕患病,也一直在送着糖来。 谭岳虽然贡献了一大把糖,但是仍然在偷偷找关京华笑话盛恕对于甜食的极度爱好。而盛恕完全把这些当成耳旁风,每天吃几颗,一颗一颗地给季明煦写评语。 “我喜欢这款硬糖,甜橙味的,嚼起来也很爽。” “这个软糖有点齁了,但主要是长得好看,颜值比较高,太和我心意了。” “你买的那款我真的太喜欢了!有没有链接,发我一个,我再去买点!” 季明煦结束了夜训,坐在桌子前面,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拿了个小本子出来,把盛恕夸过的品牌和口味都记下来,好方便下次选糖的品牌。 等两个人都互道了晚安,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 本该放着各色书本的抽屉里,各色糖果盒子被堆放得整整齐齐,果糖,龙须糖,牛轧糖的盒子一应俱全,每一个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日期,还跟着小小的标语。 “遇见盛师兄。” “师兄拿亚运冠军。” “师兄拿世青赛冠军。” …… 为了避免浪费,当时买的糖都已经分发给了队友,自己只留下了包装。 但这一次……季明煦把抽屉轻轻合上。 他想,自己买的糖,终于再一次送到盛恕的手里了。 运动员的作息都比较规律,很少晚睡,但媒体工作者就绝非如此了。 段飞白的日常就是熬夜修仙。有时候是加班,更多时候是纯粹不想睡觉上网冲浪。 但现在,他抱着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接连几天工作到很晚,《箭坛人物》的新一期要发布了。 他们这次杂志涵盖的内容很多,有亚运会参赛队员的选拔,也有世界杯第二站的消息,国际箭坛上的动荡自然也被囊括其中,但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相比之下没有那么重要的奥项锦标赛相关的内容了。 因为盛恕突然火了。 好像是一个博主在视频平台上传了自己从官方视频里剪辑的内容,做了一个选手合辑。其中既有盛恕关京华等人之间精彩紧张的拉锯战,也有比赛结束后笑着站在一起的选手们,和盛恕站在领奖台上亲吻金牌。 射箭本来就是一项很帅的运动,弓兵在各类影视片里也是经久不衰的职业,实力强大到让人直呼“中土第一挂”。 竞技反曲弓虽然和在影视作品中出现更多的美式猎弓有所差异,但拉弓瞄准的动作依然透露着一股子飒爽气息。更何况这一届的选手都长相周正清俊,还有像盛恕这样极其耀眼艳丽的。 任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把比赛继续看完的。 比赛都看完了,又有不少人摸到这期的《箭坛人物》里,对射箭能有更多了解。 即使最新一期还没有放出来,依然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都在官博下面嗷嗷待哺的催更。 段飞白在半夜还在和前辈工作,但每当他一想到自己在赛场上拍下来那张盛恕射箭的图片将要放到封面上去时,立刻又迸发出无限动力。 他相信那些看到新一期杂志的人,会像他一样,被射箭的魅力折服,开始慢慢了解这项运动。 一开始连弓种都分不清楚也没关系,一切都需要慢慢来。 像是段飞白自己,经过一系列恶补,如今已经能熟悉弓上面的每一个配件,对箭支挠度的选取也有了了解。他周末还预约了一家箭馆的位置,决定亲自上阵,切实感受一下射箭。 段飞白这几天想了很多,他觉得随着大众兴趣的提升,这项运动会越来越普及,国家射箭队的实力也能逐步逐年往上提升。 说不定可以像是跳水,乒乓球一样,也成为出场必夺金牌的梦之队了呢! 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要是真到那个时候,像前辈们这样做射箭专题的人,也不用为了阅读量而费心。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不止是他,就连盛恕这种对大众喜好不太上心的人都抱有着很大期待。 每一个真心喜欢冷门运动的人都一样,希望自己热爱的东西能被更多人了解。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受到那么多关注了,但盛恕还是希望射箭能借着这股东风,普及程度越来越高。 他们都对此翘首以盼。 在万千期盼之中,《箭坛人物》的最新一期终于发布。 封面之上,印着一个轻狂少年射箭的侧影。无需点开大图,那股属于运动员的锐气就已经透出屏幕。 电子版杂志一上线,阅读量就猛得上涨,纸质版的销售量也大幅上升。 再加上访谈内容本来就做得很好,记者文字也深入浅出,很容易让人理解,口碑也越来越好。 段飞白自己也禁不住又看了好几遍访谈的具体细节,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紧张刺激的赛场上。 这样的情绪能让更多本来不关注射箭的人们了解到,真的是一件好事。 他又想起那天采访时,市队的参赛队员们挤在酒店里,盛恕和关京华坐在中间,脖子上各挂着枚奖牌。 关京华给每个人倒了杯水,盛恕则漫不经心地从兜里拿出一把糖给大家分了。 酒店房间不算大,人一多了就显得拥挤,但他们一群人待着,却有种幸福的热闹。 《箭坛人物》准备了很多问题,关于技术上的,也关于心态上的。 其中有一个是问盛恕未来的目标。 黑发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大部分运动员的目标都是拿到奥运冠军吧,我是个俗人,我也这么想。” “但男子射箭中,强大的敌人很多。”记者说,“S国的选手常年占据着奥运射箭前几的名次,A国的格里芬·麦克莱恩是近年新秀,其它诸国很多选手也都紧追其后。” “当然还有我国射箭队的季明煦,自两年前在奥运夺冠后,又拿下了世界杯的冠军和世锦赛的银牌。” “他们确实都很厉害,”盛恕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灵活地活动着,“但强者并非一成不变的。” “你的那些对手大多数都处在青壮年,等你成熟起来时,他们也该正在自己的巅峰时期。”记者的话很客观,把盛恕的困难清晰地陈列出来。 “要只是按照训练时间、天赋和身体状态打分,又需要哪门子的奥运?”盛恕问,几乎无意识地活动着持弓手的手腕。“射箭不是一项对抗性的比赛,我只要环数比他们高,不就赢了?” 记者沉默一会,从盛恕年轻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神情,只觉得他面如平湖,安定极了。 他顿了顿提醒道:“但现在男子射箭世界记录的保持者是季明煦,72支箭,703环。” 盛恕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703环。” “所以……” 他笑起来,笑容认真,但又带了点痞气。 “既然季明煦的记录是703环,那我射到704环,不就超过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纪录是我编的,稍微高了一点orz,现在竞反男子组72支箭的最高环数是702环,world archery上也可以看 第30章 【双更】新晋天才 盛恕的“704环”很快成了射箭圈的一个梗。 这话说来实在是太嚣张, 但让盛恕说出来,似乎就像是在阐述着一个事实。 他说话时的那种平淡和射箭场上展露无余的锋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那种眼神之下,他们开始不自觉地去期待盛恕创造的另一个奇迹。 但真要论起来, 虽然他只用了几个月就能从射箭小白变成72支箭680环, 进步确实很快, 可这不意味着两年后的奥运上,他就能拿到704这样高的环数。 成绩永远是越往上,提升的难度越大。多少运动员穷其一生也到不了700环以上的成绩,盛恕最终的结果如何,还犹未可知。 因此对盛恕抱有一些微词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对于更多人来说,这样年轻气盛的话听一听,倒也无妨。 “704”这种张狂的说法也在市队里流行开来。 大家见面打招呼,或者遇到强敌时偶尔会说一句“等着我射出704环的那一天”,意思倒也不是真的信誓旦旦地要达成这个目标。 只是同为运动员,谁都是朝着更高、更快、更强的方向去努力的, 没有人甘心一直落于下风。 也有一部分人开始关注采访中另一位被提到的运动员, 季明煦。 季明煦毕竟是华国男子射箭第一个拿到个人金牌的选手, 还差一项世锦赛的第一就能集齐大满贯, 可以说是近些年国家射箭队的一哥, 也是最有望成为世界排名第一的射手的。 盛恕一句要打破季明煦的记录,也有人觉得实在是没轻没重, 都等着季明煦本人的反应。 他们猜测,以季明煦这种一心射箭,与世无争的性格,对口出狂言的盛恕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大概就是见了面,两个人直接到射箭场上拉拉弓,谁强谁弱一下就能见了分晓,盛恕估计就不敢这么狂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真相了。 毕竟盛恕穿越过来后,和季明煦在线下总共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箭馆,第二次就是在市队,一起射箭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还长。 不过这些消息,两位当事人都没有看到。国家队正为了选拔亚运会和世界杯后面的几站的准备忙得不可开交,而市队之中的训练任务也没轻到哪儿去。 比赛一项接着一项,七月份的奥项锦标赛结束了,八月份还有U17、U18,十月份有室外射箭锦标赛,十一月份则有青训营。 再往后推,到了明年,世青赛和世锦赛将要开始,而备战奥运的国家队一轮选拔也要在明年年初拉开帷幕了。 运动员的训练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少有休闲的时刻,反而是箭迷们在论坛里对此事津津乐道,已经脑补出了不少几年之后新晋天才和国内一哥的大战。 “这不太公平吧,”段飞白翻着《箭坛人物》电子版下面的评论抱怨道,“盛恕一个新手,怎么也不能和季明煦一起比啊。” 记者摇了摇头,“怎么不行?奥运会射箭项目满额都只有三男三女,盛恕要是想出征奥运,必须在几轮选拔赛中位列全国前三。只要在同一个组别里,无论学了多久,今年多大,他们都只有作为选手的平等身份。” “竞技体育,尤其是射箭这种黑白分明的项目,就是最公平的。如果你总是把盛恕当成新手,估计他自己都不会乐意。” 段飞白又想起赛场上的少年。 锋利的、张扬的、骄傲的、不服输的…… 这样一个人,确实不会吃着年龄红利原地踏步,更何况十七已经不算是一个很小的年纪了。 在同样的年纪,国内外都有人拿到了国际重量级比赛的金牌,而盛恕虽然优秀,但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运动员只能拿实力说话,”记者对段飞白说,“没有成绩,其它都是无稽之谈。你也不用为盛恕瞎操心,不是约好了明天去箭馆了吗?射箭很耗心神,早点休息。” 段飞白猛地看了一眼日历,才发现明天又是周日了,刚好是他约了去射箭的时间。 一周过得太快,他几乎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竟然已经是周末了。 他忙向记者应是,处理好手头的东西,收拾着自己准备睡觉。 临睡前,他调出自己写满行程的日历看了一眼,离实习期结束,其实也只有小一个月了。 到那时他或许就该被调离《箭坛人物》,去做自己本来的意向了。 只是……段飞白想着一周之前,自己站在烈日之下,在相机里存下的那么多射箭运动员英姿飒爽的照片,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还想和前辈一起看着,射箭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入大众视野的。 不止是在比赛期间才昙花一现,而是一直一直吸引着更多爱好者。 —— 段飞白为自己的去向心事重重,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刚见面就被前辈邢非吐槽了一顿,说是黑眼圈重得和施杨有一拼。 施杨的黑眼圈,那可真是…… 段飞白郁闷了。 再加上箭馆刚开门,周末人还挺多,附近赛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人不太开心,有些人聚了过去,声音立刻显得大了些,让段飞白更加郁闷了。 但他没来得及郁闷多久,就听见箭馆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有说有笑的前后走进来——主要是前面两个负责说笑,最后的那个时不时管他们一下。 这个互动模式,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段飞白眯起眼睛,因为离得太远,没能看清几人的容貌,直到他们三个都走到近前,才发现走在中间的,不就是盛恕吗! 按说市队现在不在集训,周日是休假的,他怎么还要往箭馆来跑? 正想着,盛恕也认出了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你是上次来采访我们的那位记者吧?好巧,也是来射箭的?” “您好,”盛恕身后,关京华礼貌地对段飞白和邢非点了点头,又把身后对着箭馆左右打量的谭岳拉过了,和两人见了一面。 “所以你们这是……”段飞白看着休息时间还要跑来箭馆的三个市队队员,有点目瞪口呆。 “这箭馆的老板是我朋友,”盛恕取下弓包,随口解释道,“我进市队之前他们帮了我很多,有时间也会回来找他们玩玩,至于这个……”他蹲在弓包前,指了指对馆弓挑三拣四的谭岳道,“他是来凑热闹的。” “怎么说话呢?”谭岳不满道,“我和关哥明明是来和你试新弓的!也不知道你犯什么毛病,明明在队里就可以弄好,偏得跑到射箭馆来。” 在关京华那越来越有教练风范的眼神示意下,谭岳声音越来越小。 段飞白这才注意到,盛恕的弓包和之前在比赛上时用的不太一样,黑色底上绘制这蓝色波纹,似乎是换了一个款式。 而其中躺着的那把弓,也与之前使用的纯黑色的“逐日”截然不同。 这一把弓的弓把是深邃的宝石蓝,造型极其富有现代感,弓身线条凌厉而流畅。 它的弓片底色成白色,上面绘制着蓝色花纹,乍一看像是海浪,又隐隐约约能看出线条勾勒而出的一艘船。 “Theseus,”邢非看见那把弓时缓缓开口,“‘澜’的最新款顶配弓把。” 盛恕把东西都取出来,闻言打了个响指,“没错!秦队给我推荐好久了,说忒修斯比逐日那款要轻一些,更趁手些,我就换了一把新的,看起来挺好用的,确实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弓弦,把上弦器扔到一旁,徒手给弓上弦,接着是瞄准器和平衡杆等配件。 盛恕把弓拼起来的速度很快,手脚利落极了,眼神极为专注,和他与人相处时一点也不一样。 段飞白只在场上看到过这样的盛恕,没想到他拿着弓时,也是如此。 他们聊天的功夫,旁边的争吵声又大了。谭岳之前还没注意,听见声音瞥了瞥嘴。他回头扫了一眼,看见一个暴发户般的人在和箭馆的工作人员吵着些什么,一个金毛的工作人员正在往过赶。 箭馆再怎么样,环境也是比不上专业队的,不知道盛恕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但盛恕自己也说不太好。 他比赛回来,本来就该见老板和陆争一面的,原先想着是喝喝茶聚一聚,刚好弓到了货。他看着新到的深蓝色弓把和还没有上的响片,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把“逐日”的响片是季明煦给他上的,细节也是由小明进行的微调。 那人如今在国家队集训,自然不可能再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给自己调弓。 但鬼使神差的,盛恕就是想过来一趟。 不知道当时给他调弓的小明,现在在干什么呢? 依照季明煦的性格,即使是周末,应该也在练习吧。 盛恕想着,微微有点出神。 直到另一边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让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相伴的,还有“当啷”一声响。 “你们箭馆的弓就是有问题!垃圾!” 盛恕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这是什么素质? 他拼好弓,侧身往声音来源看过去,赫然便看见一个身型壮硕,烫了一脑袋小卷儿的男人站在十八米线前,把箭馆的弓扔在了地上。 盛恕:! 硬了,拳头硬了。 不止是他,谭岳也是一副目眦欲裂的样子,直接蹦出一句国骂,就连一向稳重的关京华,这次都没有拦他,一看就气得急了。 射箭馆里用的馆弓大多没有竞技反曲弓上面那么多配件,没有那么专业,价格也远比专业选手所用的要便宜。 可那也绝不是一个用户能故意把弓扔在地上的理由! 虽然那不是他的弓,但盛恕的心已经在跟着疼了。 更别提这还是他朋友的箭馆。 盛恕抿着嘴,面色不善地扫过那人,果然又看见了他旁边的陆争和正往过走来的老板。 陆争看见弓摔在地上也又气又心疼:“你自己水平有问题,怪我们的弓干什么?” 那人的分布实在是太乱了,箭馆给入门新手用的十八米靶子是80全环,就是为了不伤到自尊,让人共容易有兴趣一点。而他射出来的箭愣是分布在靶子各处,除了黄圈没进以外,哪哪都有。 就这水平,怪他们的弓有问题? 要不是这是客人,他肯定能吐槽一大堆出来。 但那个客人也不甘示弱,立刻从手机里调出来几张照片,怼到陆争眼前让他看。 “我之前去射的,可不是这个样子!”他信誓旦旦指着箭的分布,“你看,十八米线,都收黄了。” 陆争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那人随手划过的一张照片时,直接气笑了:“可你用的这是复合弓啊!复合弓为什么要和反曲弓比精度啊!” 这话一出,别说其它围观群众了,就是那个客人自己带来的朋友,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了。 复合弓和反曲弓根本就是两个弓种,一来复合弓有滑轮减力,同样磅数的弓,达到最大拉距时复合弓需要的力会更小,瞄准期间稳定性更高。 二来复合弓的瞄准设备也比反曲弓要精细很多,两种弓的准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十八米,复合弓想要做到收黄,说实话不是什么难事,练得久一点,追箭都不是难事。 它们之间的差别,夸张一点说,大概就跟左轮手/枪和□□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吧。 也正是因为准度的不同,在世锦赛这样的大赛里,复合弓所用的靶纸都和反曲弓并不一样。 当然,用复合弓专门去玩射准的,数量也没有那么多。 拿着复合弓的成绩,说着反曲弓的不是,盛恕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种人间奇葩了。 “这人应该是几个月前借朋友的复合弓玩了一会,刚学了个皮毛,连两个弓种都分不明白,”箭馆的工作人员小声告诉盛恕,“结果他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这次还带了亲戚家的孩子,就为和他们炫耀。” 盛恕凤眼一扫那人,冷笑一声:“活该。” 不尊重运动的人,怎样也不会取得好的成绩的。 像他这种人,只是丢脸都算轻的。 上一个自以为是,不听劝告的,可能已经因为射箭的时候故意空放,把自己送进医院了。 但那个人明显不这么想。 他不依不饶地追着老板和陆争,硬说是箭馆的问题。 “你看看你们这个弓,缺胳膊少腿儿的,怎么能是好的呢!” “我要去网上挂你们!服务态度差,环境差,器械也差,开的什么店啊!” 箭馆里了解射箭的还是大多数,有人有心帮着说话,但一看那个大汉凶横的样子,又住了嘴。 段飞白看着先发愁起来,对于一家新起步的箭馆而言,一条差评的影响很大,更何况这人看起来还一点都不好惹。 他刚想上前讨一个公道,就被盛恕轻轻挡了回去。 黑发少年回头冲众人眨了下眼:“是我朋友,我去就好。” 关京华有点担心地拉了一下,却没能成功拉住。 盛恕把自己的新弓交到他手里,拨开人群,走到陆争旁边,从地上捡起刚刚被摔过的弓,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这弓确实不是顶配的弓,但也是要花钱的,”他说着,发现了弓片上的一处磨损。 “像这种故意毁坏馆内设施,加上毁坏箭馆声誉,你应该要赔钱的吧。” “赔钱?明明是——” 盛恕冷冷扫过去,直接打断他的话,“自己菜得离谱,关弓什么事?” 他说着,嗤笑一声,“十八米,竟然连一发八环以上都没射中,我也真是叹为观止啊。十三岁的小孩,水平都比你高点吧。”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但嘲讽程度直接拉满,没有给大汉留一点面子。 大汉恼羞成怒,朝盛恕竖着中指:“有本事你上啊?拿这破弓——” 他话音未落,手指直接被盛恕一把攥住,往内折着。 “我真心的建议你,不要再用‘破’这个字形容任何一把弓了。” 大汉有心反抗,但盛恕手上的力气大得出奇,用得劲又巧,他根本挣脱不了,发出一阵阵惨叫,只好喊着答应。 但盛恕还没有放开他。 黑发少年那张精致的面庞离他很近,脸上的笑意灿烂极了。 “我行就我上啊。十八米而已,我不仅能射十环,我还能追箭呢。” “如果我行了,希望你能当众给箭馆道歉,并且赔偿箭馆的损失。” 他举着那一把馆弓,威胁性地在大汉面前晃了一下。 “我答应,我都答应!”那人连连同意后,盛恕终于松开了他。 他一得到自由,离开退到朋友身后,揉着自己的手指,又惧又气地看向盛恕:“你不能用高配置的弓箭,只能用这馆里的破……” 他话音未落,感受到盛恕凉凉的眼神,立刻改口。 “馆里的正常弓!” “放心,”盛恕冷哼一声,“对付你,还不需要用我自己的弓。” 他说着,从馆弓里随便挑了把同样是20磅的,问道:“这样可以了?” 在大汉没有异议后,盛恕利落地穿好装备,从箭筒里拿了四支箭放入箭袋。 “真是对不起你了,小盛,”陆争道,“我也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么个事儿。” “没事的,”盛恕摆摆手,轻声问他,“对了陆哥,咱们箭馆里的箭,都装防爆珠了吧。” 防爆珠是安插在箭尾的,一般防止水平高的射手在射箭时第二支箭的落点和前一箭一模一样,直接劈开箭杆,把箭报废了。 安上防爆珠后,如果追箭,大部分情况下都只用更换箭尾扣,不需要买新的箭杆,能为箭馆省下不必要的钱。 但这也就意味着,除非第二支箭的落点、角度都和前一支箭一模一样,才能成功追箭,不然只会让箭支跑偏。 “装了,你放开手干就行了,就算射坏了,碳素箭又不贵,也不用你赔。追一支箭,我请你一顿饭。”陆争答道,神情里全是对盛恕的信任和笃定。 “那好啊,”盛恕笑着往起射线走,“看来我未来几周的箭,都是陆哥你包圆儿了。” 他们两个走得很潇洒,闹事的大汉就站在后面,一边握着自己的中指,一边愤愤地看着。 他就不信,拿这种弓,还能搞出来追箭来! 周围刚刚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有散,都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他们大部分不像闹事的人那么毫无基础,是知道追箭有多难的,尤其是用馆弓这种精度并不太高的弓,只要能成功的,肯定都是大佬。 “这行吗?”围观的人群中,段飞白紧张兮兮地问邢非,“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邢非说,往市队另两人那边瞥了一眼。 关京华和谭岳的表情都无比淡定,看着盛恕跨起射线站立,表情比喝水吃饭还要平淡。 对市队的专业运动员来说,十八米追箭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盛恕这种能在全国大赛上拿第一的射手而言。 闹事的人今天还真是踢到了一块铁板上面。 要说平常,盛恕大概是不屑于和这些人较劲的,但那人又是闹事,又是毁弓,甚至还要打恶意差评,换谁谁能忍得了? 即使是正经如邢非,也觉得对方挺活该的。 正想着,盛恕已经站好,从箭袋里熟练地抽出一支箭,在手里翻了一圈,搭在箭台之上。 “花架子。”闹事的大汉轻蔑地笑道。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黑发少年稳定地把弓拉开,即使是一把馆内普普通通的弓,在他手里,似乎也有大几万顶配弓的气势。 一个动作,就能直接分出内外行了。 “这可比刚刚那人拉弓标准多了,”围观群众里也有人小声道。 “是啊,他那哪是拉弓啊,跟狗熊掰苞米棒子似的,一点美感都没有。” 他们讨论声没有停止,盛恕就撒开了弓弦。 箭矢直直向前飞去。 十八米的箭道比他们用惯了的七十米箭道短了太多,甚至看不到箭支划出的漂亮抛物线,箭就已经上了靶。 有点偏左,但无疑是一发十环。 盛恕眯着眼睛,判断好了箭的落点。 毕竟用得是馆弓,瞄准器基本都是调好了的,不会出大问题。 而且他想要追箭,其实也没有必要再进行调瞄。 看着这个成绩,众人都有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毕竟就盛恕的动作来看,确实是很标准的。 只有闹事的大汉还不肯认,一个劲喊着“运气”,叫盛恕有本事试试追箭。 盛恕看都没看他,从箭袋里取出了第二支箭,搭上箭台。 他依然稳定地拉开弓,动作和前一个之间没有丝毫分别。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之中,“咔”的一声,第二支箭精准地射中了第一支箭的尾部。 两支箭首尾相衔,在力的作用下微微颤动。 但这还没完。 站在场上的黑发少年气定神闲,从箭袋里抽出了他的第三支箭。 30-40 第31章 【双更】返省 竟然还来吗?! 对于一般弓手来说, 能用馆弓追箭已经是大佬行为了。 更何况还要来第三支? 至于最开始闹事的人,看着那两支首尾相衔的箭已经说不出话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在盛恕开始射第三支箭时,匆忙掏出手机, 搜索一把普通馆弓的价格。 如果太贵了, 他真怕自己压根就赔不起。 但在结果出来之前, 又是“咔嚓”的一声响。 第三支箭的箭头和第二支箭的尾部相连。 三支箭连在一起,长度并不短,点对着点,连成一条细长的线,同时晃动的幅度也增加得更大了。 但盛恕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等它停下。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第四支箭,搭在了箭台上。 而这时,盛恕的箭袋终于空了。 “他怎么只拿了四支箭?”谭岳低声问关京华,“我觉得盛恕平常嘚瑟多了。” “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关京华想了想说,不过这话说出来, 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盛恕并不是一个实用性为上的人, 他更多时候随心而行, 比如说这次偏要来箭馆调弓一样。 只有刚刚听到了盛恕和金发小哥谈话的段飞白默默流汗。 都想多了。 盛恕他, 只是舍不得那几个防爆珠的钱而已啊! 说话间, 盛恕又一次拉开了弓。 只是这一次,瞄准的时间比以往略长了一点。 终于感受到压力了吗? 众人想着, 总觉得连续追箭这么多支,不太像是正常能有的表现。 如果最后这支还成功了,那这人也…… 太变态了吧。 可他们依旧听到了那个很清脆的“咔嚓”声。 四支羽箭连在一起,在草垛和地板上投下一根细长的黑色影子。 射手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握着弓转过半个身子,似笑非笑地看向最开始闹事的那个人。 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但那个大汉又觉得中指开始剧烈疼痛起来,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处在他的周身。 打也打不过,论实力也论不过,这次真的没办法赖掉啊! 馆弓的价格倒是不贵,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丢脸。 大汉用余光往身后瞟了瞟,那是几个亲戚家的小孩,学习不错的,也爱运动。 最近听说是挺喜欢一个射箭运动员的,总是在聊射箭。 刚好是暑假,串门的时候他就提了一嘴,拿着几个月前射出来的成绩炫耀,闭口不提复合弓的问题,毫不意外地,获得了这些小孩的追捧,求着他带他们射箭。 这本身也不会太难吧? 他只想着自己上次的成绩,把朋友科普过的内容全都抛在脑后。直到直接上了十八米线,射得七零八落,感觉到亲戚家小孩诧异的目光是,才开始觉得尴尬。 射箭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可之前他明明成功过了,这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是馆弓,都是箭馆的毛病! 为了挽回颜面,他和箭馆吵了起来。 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确实在所有人面前丢了更大的脸。 “我说到做到了,”少年的声音很清亮地响起,“那么这位客人,您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我……”大汉抖了抖,过了许久,才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之下咬着牙。 “箭馆的服务和设施都没有问题,我道歉。这把坏了的弓,我也会按原价赔付。你看行吗?” 盛恕探询地目光往王老板那边看了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点了点头。 “早这样不就行了?”谭岳小声和关京华吐槽道,“就算知道他是业余的,水平不行也没什么人会笑话他啊。” “谁都是从不好到好,没什么可奇怪的。偏要把问题推给设备……弓是倒了几辈子霉啊。” “有的时候,不敢直面自己的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关京华说。 “没有装备,环境不合适,没有状态……只要想推锅,什么都可以成为理由。这或许能找到一时的心理安慰,但长久下来,人不会进步。我们不能逃避,只能直面问题。”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谁讲道理。 谭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头一看,盛恕已经趁着没人射箭,去靶子旁边拔箭了。 “盛仔!赶紧回来接着调弓了!”他对盛恕喊了一声。 盛恕拔了箭,拿着细长的一条正有点为难,听见谭岳叫他,头也不回。 “礼貌呢!叫盛哥!” 谭岳抱着胳膊撇了撇嘴,“嘁,谁叫你哥啊。”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学生样的少年用星星眼打量着盛恕。 “盛……你是盛恕吗?” 那是大汉带来的亲戚家小孩,非常激动地从随身背包里抽出一本《箭坛人物》的杂志,举在身前。 杂志封面上,有一个运动员射箭的侧影,少年黑发利落,眼神也锐利,炎炎烈日在他身后,光芒却胜不过他。 而无论是侧脸还是身型,都和刚刚在箭馆里射箭的少年几乎一模一样。 他激动地指着杂志封面:“这个是你对吧?盛恕,我看了你的比赛,射箭的时候也太帅了!” 学生有点语无伦次,“你、你能不能在杂志上给我签个名?” “我是他弟,”盛恕一本正经地逗他,“我叫……盛利,无往不利的利。” 学生一脸惊讶:“可是你们长得很像啊……” “我们是双胞胎嘛!”盛恕随口胡编,被谭岳拍了一下。 谭岳看他这样,又想起这家伙刚进市队的时候天天逗自己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别老欺负人家。” 盛恕揉着后脑勺,脸上的笑却一点也没收。 他微微弯着腰,看着比自己矮点的学生:“你刚刚是让我签名吗,没问题的。” 说完,接过学生递来的杂志,回头朝关京华喊了一句:“关哥,你带笔没?” 关京华从随身的兜里掏出根马克笔来递给盛恕,莫名觉得总是被谭岳和盛恕喊来喊去的自己,承担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负担。 段飞白:……可正常人也不会随身带马克笔啊! 这功夫,几个学生已经围着盛恕和看热闹的谭岳问了不少问题。 有关射箭的问题两人都难得的一一耐心解答,等到后面,几人明显没什么可问的了,但又不想如此草率地结束谈话,绞尽脑汁地,问了问盛恕的八卦。 盛恕:? 实话实说,他还真没这方面的经历。 无论这辈子的市队还是上辈子待过的省队,左右的队友们都是兄弟。而且他们每天训练都忙,更没时间去谈情说爱。 而且说真的,他觉得看着自己成绩越来越好,比谈恋爱来得快乐多了好嘛! 谭岳也被问到了盲点,狐疑地打量盛恕良久,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立刻被盛恕制止。 黑发少年大笔一挥,潇洒地签完了名,三两句略过了这个话题,同时扫了扫咋知道封面。 对着封面上的自己端详了许久,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照片拍得真不错啊,放在杂志上的效果更好了。” 段飞白骄傲地挺胸抬头:“这张是我照的!” 盛恕上下打量着他,对段飞白赞不绝口,说得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得知这个少年就是全国大赛上的黑马本马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围观的群众过来找他签名或是聊上两句。 箭馆老板和陆争也趁着这时候,成功解决了来闹事的大汉。 闹事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对损坏箭馆设施进行了赔偿后,灰溜溜地带着自己亲戚家的小孩走了。 被他带来的学生倒是恋恋不舍的,盛恕在不远处试用他的新弓,他还想再看一会呢。 全国冠军,多难见一面啊! 他们这一练,又是几个小时。 盛恕把弓调得差不多之后,心情肉眼可见地好,和关京华一起,还对初学射箭的段飞白进行了指导。 关京华是典型的老父亲作风,教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而盛恕虽然平常嚣张得很,但射箭的时候意外地温柔又有耐心,又很小心翼翼,帮人纠错的时候会站在他身后,轻轻把段飞白的胳膊向后拉,摆到正确的位置上。 在他表现好的时候,还能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块糖来奖励一下。 段飞白刚练完拉弓,胳膊又酸又痛,坐在旁边休息着,看盛恕等人射箭。 他嚼着嘴里的草莓味果糖,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艳羡视线,自己也难以置信。 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才能被两个专业选手围着教射箭啊! 话说回来,要是真有谁能一路被盛恕指导着学射箭,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吧! 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盛恕带人会是这个作风。 段飞白自己有个弟弟,他保证在教亲弟弟写作业的时候,都不会有这么温和。 盛恕去拔箭的时候回头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段飞白,不解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不至于吧,反差有这么大的吗? 他一直都是这么教人的,上辈子教季小明也是这样。 不过小明天赋很高,进省队的时候底子也很足了,他们两个私下练习的时候完全不用他多费功夫,偶尔提两句就能进步神速。 别说是带季明煦的教练了,就连盛恕看着都极有成就感。 他当时在各大比赛中一枝独秀,从未尝过败绩。 有时候他甚至期待季明煦能和自己同龄,这样他就能拥有势均力敌的对手,两个人同时站在赛场上,酣畅淋漓地比上一场,然后击败他。 盛恕一直都知道,季明煦也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要奋起直追的,倒是他自己了。 他一定要和季明煦站在同一个赛场上,在世界的见证之下,好好分出胜负。 练到晚上,几个人决定一起吃顿晚饭,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做点家常菜吃。 下厨的是陆争,利落地做了一大桌子在做几位运动员能吃的菜,主要都是鱼还有点花蛤,清蒸的,甜口的都有,还不带一点辣味。 也不知道盛恕到底是为什么对甜食这么执着。 好在在座的几人都不挑,看见硬菜够多,都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段飞白是被他们拉着留下来的,起初还有些矜持,后来发现如果不抢着点吃的话,自己晚上就只能啃菜叶子和白米饭了。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出击,艰难地从饿狼一样的几个人里争夺到了一块鱼肚子肉。 可都抢成这样了,怎么反而是最好吃的鱼腹被留下来了? 段飞白回忆了刚刚的场景,隐约记得盛恕根本没朝刺最少的部位动筷子,关京华还拦了一下试图去夹的谭岳,特意把最鲜嫩的鱼肉留给了他和邢非。 “我们真的挺感谢你们的,”盛恕一边剔着鱼刺一边说,“射箭能被更多人了解,是好事,它这么美,不该只有我们才知道。” “现在很多人对射箭都还有误解,觉得那是在影视剧里才有的运动,或许还很危险。”关京华道,“但其实不是的,真正带来危险的是恶意空放、毁弓或者违规野射,按照规矩来,射箭就很安全。” 邢非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我们杂志一直以来都在专注着专业性和准确性,但最近也有意向做一个新的分区,主要向大众进行科普,消解这些误区,这是每一个喜欢射箭的人都想要看到的。” “你们是运动员,不用太为这方面操心。请毫无顾忌地向国际赛场冲击,取得更好的成绩。等那个时候再向身后看,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那我们借你吉言,”盛恕举起果汁,和邢非碰了碰杯,关京华和谭岳也都各自站起来,同他们碰杯。 餐厅屋顶的灯光洒下来,落在在他们眼睛里,各自闪烁着光辉,像是每一颗在夜空中光芒大盛的星星。 常年坐办公室的人饭量小,很快就不吃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说着说着,段飞白忽然看见手机上一条推送,封面是盛恕亲吻金牌的那一张照片。 他兴冲冲地点进去,在几人的好奇下清清嗓子,开始念推文的内容。 “在刚刚结束的射箭全国级比赛上,来自各省市的高手们齐聚一堂,为了争夺第一的宝座使出浑身解数。但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位十七岁的小将横空出现,横扫一众强敌,拿到了比赛的金牌。” “是横扫吗?”谭岳皱起眉头,“你赢得没那么容易吧。” 盛恕也抿着嘴:“和关哥、沈前辈那几场,还是打得很艰难的,还是有运气成分在里面的。” 段飞白也觉得这用词有点不对劲,赶紧向下划,看看还写了点什么。 他挑了几段念出来,越看越觉得有问题。 盛恕做事一直都不曾藏过什么细节,媒体很快就挖出了不少他的内容——大多不怎么正面。 如果只是这些,盛恕也并非不能接受。 既然已经穿书了,借着健康的身体赢得比赛,那他现在就是盛小少爷。无论是家庭的、还是个人的荣辱他都要一并承担,本就是该做的事。 但令人不爽的,是后面的话。 段飞白挑挑拣拣念完重点,发现谭岳正以一种呆滞的目光看向自己,陆争捂着嘴,掩盖住自己的表情。 而燕京市队最稳重的一哥关京华死死拉着盛恕,一脸悲愤地劝道。 “盛恕,冷静、冷静!你是不能去揍人一顿让他改口的!” 盛恕过了很久才终于坐回位子上,狠狠地咬着一块糖醋排骨,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这个人写的东西真假参半,乍看确实有几分道理,但他们不懂盛恕,不知道他的症结所在,更不明白什么叫做竞技。 通过对盛恕论坛账号的起底、在比赛期间的只言词组和一些同学的评价,“胡言”的撰稿人用真假各半的话语拼凑出了另一个看起来还可信度蛮高的盛恕。 一个为天赋所累的天才。 但那并不真实。 天赋既不是盛恕的症结所在,也并非他所独有的东西。 能入选全国比赛的,无一不是有着天赋的人,要想从中脱颖而出,需要花费的努力绝非说说而已。 而“胡言”努力突出的天赋,轻飘飘地抹杀了所有人的努力。 无论是从零开始的盛恕、厚积薄发的关京华还是带伤也要上阵的老将沈雁回,在“天赋”二字下,都显得无比单薄。 “这个自媒体是不是想采访你,然后被拒绝了来着?”关京华翻回去,看着公众号的名字,想了想。 “那他们还能编出来这么多?”谭岳撇着嘴,“写得太假了吧,也会有人信!” 当然有人信了。 邢非没有出声,但已经翻了翻下面的评论区,热度高到爆表。 前几天让他们开心得很的关注度和它们一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很多时候,赤//裸裸的真实并不引人注目。 “我还是不明白,”盛恕紧皱的眉头许久没有舒缓开来。 “在竞技体育里,技术才是最重要的,但真正受到关注的,却是赛场下的我。可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又和射箭这项运动有什么关系呢?” “小盛啊……”陆争叹了口气,“我怎么老觉得你有时候的思想跟王老板他们差不多,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想法了。” 邢非也点点头:“不往远说,季明煦在奥运上战胜了世界排名第一的格里芬·麦克莱恩,拿了单人射箭的金牌之后,讨论他的热度比你这可还要高太多了。门外汉对技术一知半解,可是评判一个人,却是谁都会的,而这也是最危险的。” 提到季明煦,盛恕往前坐了坐,停下手里的筷子。 “后来呢?” 邢非叹了口气:“后来在世锦赛上,季明煦在半决赛就提前和格里芬·麦克莱恩对上了,最终惜败,只拿到了个人铜牌。当时就涌现出了各种不和谐的声音,有人说他上次能赢纯属捡漏,也有人说他是训练懈怠了,持续了好一阵子,等世界杯季明煦重新赢回来的时候,才好转了一些。” 盛恕的手不自觉攥紧,一夕之间夸赞全部变成质疑和更严重的谩骂,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但盛恕从小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别人骂他,他直接拿成绩反驳回去也就是了。 但是他没想到季明煦也经历过这些。 他沉默内向而不善言辞的小师弟,身处在异世,一个人孤身面对着小说里的荒诞剧情和大量质疑的时候,该是什么感觉呢? 盛恕低垂眼帘,忽然有几分说不清的难过。 面对这样的事情,他其实做不了什么的。 怎么写、怎么说都是别人的自由,他管不了。 但如果当时他在,最起码能在季明煦最失意的时候,走到他身边。 然后在他的手心里放上一颗糖。 邢非注意到了席间低沉的气氛,但依然还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提醒着盛恕。 “你看,一旦被捧上过高的位子,你就危险了,盛恕。” “你最好能一直赢下去,否则……” “我会的,”盛恕说,“我不会给他们那个机会的。” 他本来就要一直向着胜利冲击,再多一项压力,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比起某些杜撰的文字,实力永远是最好的回击。 关京华看着盛恕,觉得他有种箭在弦上般,一往无前的气势。 而且和以往不同,像是又多了些什么。 —— 八月初,燕京、淮林和津海队组织了一场合训,三支队伍都派了男女各六人在一起进行训练。 除了日常几项训练之外,更多的是三支队伍之间的比赛。 个人的双轮全能、男子团体女子团体和混双,都比了一场又一场。 津海队的阵容和之前在全国赛时看起来相差无几,淮林的沈雁回这次却不在队里了,听说是伤势复发,越来越严重,现在还在修养。 盛恕本来还因为这位和自己同一时代的老将离开而感到悲伤,但很快就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 因为即使沈雁回缺席,淮林的男子团体射箭还是一枝独秀,燕京对上他们的主力,依然胜少败多。 但这还并不是终点。 “今年十月份的室外射箭锦标赛你应该会去吧?” 休息时间,施杨和盛恕坐在场外,一边擦着汗,一边问他。 一个月不见,淮林的这位主力队员黑眼圈不仅没消,反而更加明显了,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点瘆得慌。 盛恕点了点头,就听见面前行走的大黑眼圈阴恻恻地一笑:“那你可要小心了。” 盛恕冷笑一声:“怎么说?” “十月份嘛,你算算时间,”施杨往后仰着,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在椅背上了。“世界杯结束了,亚运会的选拔也落幕了。算上替补,亚运的席位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可队伍里的人却不止那些。” “那你说,国家一队二队里那些没有抢到席位的高手,又该何去何从呢?” “返省训练啊……”盛恕长长呼出一口气。 “Bingo!”施杨打了个响指。 “沈哥之前再怎么样厉害,现在也不在巅峰期了,但这些返省的队员可都不一样,”施杨看向他,“之前你能一路过关斩将,拿到全国级别的冠军,那这一次,那么多高手都回来了,你觉得你还能继续夺冠吗?” “究竟是幸运捡漏还是真的实力超群,这次可就能一见分晓了。” 盛恕闻言,转过头去,和施杨四目相对,忽然就知道他越发浓重的黑眼圈是从哪儿来的了。 施杨上次的成绩也很好,全国第四名,和奖牌只有一步之遥。 淮林是射箭大省,他又是现在年轻一代里很拿得出手的,放在他身上的期许,可也没比盛恕少了多少。 强敌越来越多了。 盛恕想着,远远地听到燕京的一姐沈燃叫他。 “盛儿!咱俩该准备混双了!” “我这就来!”盛恕应了一声,对施杨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 “越来越多厉害的对手出现,想要赢确实越来越难了。” “可是……” 黑发少年站起身,从高往下看,墨黑色的眼睛里有一抹掩饰不住、令人心悸的锐意。 “你不觉得,这更让人兴奋了吗!” 第32章 【双更】礼物 混双比赛即将开始。 盛恕和沈燃将要对上的是津海市队, 对面的两位也都是熟人。 一位是津海的现任一哥霍问,另一位是沈燃多年以来的对手,津海市射箭队一姐秋晓澄。 三队的合训为期一周,现在已经接近尾声, 盛恕沈燃组合与他们来回来去打了不少场, 输赢各半, 一直都没能真正分出来谁弱谁强。 也正是因此,双方都卯足了劲,要在最后这几天一决胜负。 上场前,沈燃拉住盛恕,对他说:“盛儿你不用急,专心射箭,我先给你领先几环,咱们这次保准能赢。” 盛恕点头:“那就麻烦沈燃姐了,这次津海那边第一个射箭的应该是秋……” 他话音未落,秋晓澄就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笑着凑近沈燃面前。 “姐姐, 这次你也是第一个上场的啊。” 秋晓澄原本是南方人, 个子比沈燃矮上不少, 说话是温柔的吴侬软语。她的长发被扎成一个低马尾, 发尾是浅淡的栗色, 笑起来也可爱又甜美。 只是在射箭场上,秋晓澄可是位不折不扣的大魔王。 奥项锦标赛沈燃只拿到了银牌, 就是因为输给了她。 沈燃听到秋晓澄的话,当即冷哼一声:“再叫十声姐姐,这局赢的都会是我们。” “姐姐,话别说太满了, ”秋晓澄挑了一下发尾说,“我们也不会把胜利拱手让人的。” 双方打过招呼,比赛正式开始。 津海由秋晓澄先行出战,她拿了把白色的弓,一站在赛道上,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她身材并不高大,对比之下,66英寸的弓都显得太高,但秋晓澄拉开弓时,并没有一点犹豫,是赛场上的绝对统治者。 而她的箭也同人一样,有着不容置喙的锐气。 一开场,秋晓澄的状态就好到了极点,是一发无可挑剔的十环。 而霍问也因为她的优秀发挥备受鼓舞,津海队士气高涨,大有在第一轮就先下一城的气势。 转到燕京这边,情况则对他们不太有利了。 更多的压力聚集在沈燃身上。 且不说对面是自己的宿敌,如今他们还在混双比赛当中,沈燃不论如何都不想把第一局的两分让给别人。 可往往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容易出岔子。 场外全程观摩的其它队队员们为沈燃捏了把汗,倒是燕京这边,一丝着急也没有。 盛恕也气定神闲地,不上场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来旅游的游客。 现在的压力是很大没错,燕京射箭队男队的一哥之前也是一个在压力之下容易掉链子的选手。 但沈燃可和他们不同。 她有着一颗真正的大心脏。 一上来就能射到十环又怎么样? 能站到这里的,谁不是能射出来不少十环的选手? 秋晓澄确实强,但她也未必就弱呢! 沈燃矫健地拉开弓弦,正红色的弓把反射着灼灼阳光。 她面对强敌,几号惊慌也没有,只是稳稳地拉开弓—— “10。”裁判报出数来。 沈燃收了弓,朝秋晓澄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她的一箭已经射好,和盛恕轮换了位置,两人身型相错时,轻轻击掌。 由于刚刚霍问射出的环数是9,盛恕这一次必须要射到10才能拿下两分,一轮比赛的压力全部被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但他依然不见惊慌。 盛恕五指在弓把上活动了一下,不紧不慢地从箭袋里取出带有红色尾羽的箭,将箭上弦、开弓。 他今天用的是那把白色的忒修斯,重量确实要轻了不少。 而在这一个月以来的大量训练中,体能也渐渐不成问题。 盛恕拉开弓,42磅的重量在他的动作中并不能体现太多,有种举重若轻的从容。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射箭步骤的重复已经比吃饭睡觉还要频繁了。 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乏味,反而那种渴求登上更高殿堂的想法越来越明晰。 这样的训练和这种让他磨砺水平的比赛再多来一点吧,直到他能抬手,够到最高的那一级台阶。 盛恕在开弓的过程中缓缓吸气,同时也稳定着心绪。 现在训练的场地很优越,周围也都是教练和队员,没有别人,更没有讨嫌的闪光灯。 周遭没有任何干扰到他的东西,而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像之前成百上千次那样,把箭射到十环的方位。 这一轮的结果如何,能不能就此赢下比赛,在这一刻已经不在盛恕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那还属于未来,不是他现在能够决定的事情。 他在场上,只要做到自己的最好。 沈燃在盛恕身后,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这次合训的时候,她看着盛恕的状态一点一点变好,就像是心底的包袱被渐渐放下了。 而这种时候,人往往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又是毫无疑问的十环。 关京华也在场外看着,忽然就想起来不久之前,盛恕在场上截然不同的表现。 但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说,盛恕本就应该如此。 他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一心专注于射箭,就绝不会让人失望。 这一轮混双打得很激烈,虽然盛恕和沈燃拿下了第一轮,但后面又被秋霍组合扳回一城。第三轮两队险些平局,最后还是沈燃表现出彩,以一环险胜。 比赛最终的结果,是沈燃与盛恕取得胜利。 “畅快!”沈燃单手拧开瓶盖,另一只手在空中和盛恕碰拳。 她目光看向秋晓澄的方向,一派嚣张又得意的样子。 秋晓澄仔仔细细地拿毛巾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感受到沈燃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柔声道。 “这一轮是姐姐赢了,恭喜姐姐和盛仔呀。” “你们只需要再赢下我们一局,咱们这次的战绩就算是平局了呢。” 沈燃:…… 她清楚,她清楚得很。 秋晓澄这人只有长相和声音是甜甜的,至于其它的,没有一样会落得下风。 而且对方态度这么好,自己也没有理由恶语相向。 沈一姐快意恩仇十八年,从没有怕过谁,唯有和秋晓澄对上的时候,最容易犯难。 所幸盛恕这次也在,两个习惯笑脸相对的人这次旗鼓相当。 黑发少年笑容灿烂:“晓澄姐一说,我更期待咱们未来的两局对战了。” 明着暗着表示己方会赢下两局扭转战况,愣是一点亏也没吃。 沈燃毫不避讳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合训的七天,由一场接一场的比赛和漫无边际的训练组成,强度比以前在市队还大上一些。 也就是津海是个海滨城市,没有燕京那么热,让人能稍微舒服点。 夜训结束后,盛恕又自主训练了一段时间,直到怕再练下去会造成损伤后,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说是自主训练,但基本来的队员全都待到了这个点才往宿舍走。 夏天的白天很长,但等一帮队员们回程时,都已经披星戴月了。 盛恕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打了个哈欠,和霍问他们随便聊了几句,急着往宿舍楼回去。 他还想赶紧洗漱,和某位季姓运动员发个微信就去睡了。 但这帮人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偏要在拉着他在外面溜达,说些有的没的。除了男队的,以沈燃为首的女队也跟着一起。 就连最怕蚊子的霍问今天也不急了,拽着盛恕问,如果这时候天边有流星出现,他想要许什么愿望。 盛恕:? 他眯起一双凤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霍问,又扫过在场其它人:“你们这是打什么主意呢?整蛊游戏吗?” “要真说流星雨的话,虽然这个季节确实会有……” 他话没说完,声音就被淹没在一阵此起彼伏的烟花声中。 在市队北边,几朵烟花同时出现在墨色的天穹之上,焰火的颜色耀眼而又张扬,每一朵都绽开得尽态极妍,同时出现时,几乎能把夜空点亮。 星星的光辉也比不上这些焰火。 盛恕愣在原地,微仰着头,看向北边那片绚烂的天空。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烟花了。 “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盛恕却觉得周围无比安静。 夜空中的花火和星辰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之中,在其中染上一抹缤纷的色彩。 “盛恕!”“盛仔!” 礼花依然在不断炸响,很多声音此起彼伏,在盛恕耳边响起。 他回过头去,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脸上的笑容被烟火的光芒照亮。 他们异口同声地呼喊:“生日快乐!” 最开始放出的烟火已经落下,但依然有新的烟花升空绽放。 漫天光华之下,盛恕被人群围在中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今天竟然是他的生日了。 原身的生日和他的生日一样,都在八月初,基本就是奥运期间的那么几天,按理说并不难记住。 但上辈子盛恕没心情去庆祝生日,穿越过来后,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早把这事抛在脑后。 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十八岁了。 “不会吧,你怎么都不说话了?”霍问笑眯眯地凑过来,“不会是把自己生日都给忘了吧!” 施杨在旁边帮腔,“连生日都能忘掉,盛恕,你也真是个奇人啊。” 其它人稍微友善一点,没有继续出言调侃,但脸上的笑怎么也掩不住。 “那怎么会!”盛恕死鸭子嘴硬,“我就是没想到你们还能搞上这么一出。” “你真是太小瞧我们了。”霍问得意洋洋,张开双臂,向盛恕展示天空上的烟火,“惊喜吧!这排面挺大的,不错吧!” 这样的场景确实美丽,也震撼极了。 “这可不是你的功劳,”施杨展开敌我不分的嘲讽攻击,“主要是人家燕京队的人张罗的,跟你有多大关系?” “关哥他们?” “是啊,”霍问点点头,“今天毕竟是你生日,但没什么合适的礼物,他们干脆一起准备了烟花给你。同时我们也配合了一下,让你能看见这些。” 最近几年燃放烟花爆竹查得很严,也幸亏他们训练的地方在津海郊区,不然这么漂亮的烟火,是绝对看不见的。 霍问总结了一下,老神在在地说:“你运气还是不错的,唉,我过生日的时候就不知道能不能有这待遇了。” 施杨冷哼一声:“如果你肯少吵吵一点,说不定呢。” 盛恕看着他们说双口相声一样有来有往地聊了一会儿,天边烟花依然没有落幕。 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一份惊喜。 但这还不是结束。 “这可没完呢,”沈燃笑着说,和关京华不知道从哪,分别摸出来两个漂亮的方形盒子,都不大,但包装很是精美。 “生日总得吃蛋糕,总要收礼物吧,”她说,“蛋糕确实不太方便,最后搞得比较简陋,你们回宿舍凑活吃一下,许个愿。不过礼物,我们可是准备很久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长方形小盒子,在秋晓澄的配音下,慢慢给盛恕打开。 盛恕记得,早在几个月前,市队的人就已经给他零零散散地送过不少礼物提前庆祝生日,没想到这次竟然还有,而且看起来无比正式。 他不自主地往前站了一步,借着烟火的光芒,隐约看清盒子中礼物的轮廓。 那是一个漂亮的羊毛毡娃娃。 ——黑发黑眼,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弓,另一只手指着一个靶子,金色十环的方位,还画了一支箭。 全然是一只Q版的盛恕。 “是纯手工羊毛毡Q版娃娃,你可以把它挂到箭袋上,”沈燃说,“这主意还是老关出的,他看见你箭袋上面挂的徽章了,再挂这么个小东西也不是事儿,就当大家的心意了。以后上场完全不用多想,我们都在后面保佑你呢!” “你看,箭射在靶心了呢,”秋晓澄的声音甜甜响起,冲盛恕眨了眨眼,“不过就算这样,下一次我们混双再见,我还是会打败你的哦!” 盛恕接过那只超小号的玩偶,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他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但那个娃娃实在是太好看了,虽然个头很小,但身上的一应配饰一点问题都没有,连专业选手都挑不出错来。 不过做这个的,也是专业运动员就对了。 可是平常训练这么忙,他们哪来的时间? 盛恕捧着玩偶,往关京华和沈燃的方向看去,这才想起前段时间关京华和谭岳在宿舍的动作有时奇奇怪怪的,好像在刻意避开自己一样。 难道就是为了准备这个? 沈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只有图是我画的,大部分都是老关他们扎的,因为时间有点赶,来这儿之后橙子还出了几分力。” 她才不想承认,是自己做得那部分实在太惨不忍睹,被秋晓澄看见了,然后接手过去的。 和神经大条的沈燃不同,秋晓澄心思细腻得多,手工也更好。但毕竟他们是射箭的,又不是专业手艺人,效果只能算是一般,勉勉强强也能拿得出手。 直到他们看见关京华的成品。 那已经是能拿到市面上去当玩偶卖的水平了,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就连玩偶脸上的神情,都和盛恕平常嚣张又放肆的笑一模一样。 而关京华还非常自责地说:“时间不太多,做工不够精细,真是不太对得起盛恕。” 可恶,被凡尔赛到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两位市队一姐终于大惊失色,看着自己做的东西,忽然就入不了眼了。 为什么人家做得就那么好看! 射箭场上无往不利的两人在手工上也不甘示弱,心里同时燃起了奇怪的胜负欲,为此甚至连彼此间持续多年的敌对关系都暂时放下了。 经过默契的合作和不懈的坚持,终于做出了满意的成品,虽然与关氏出品的还有小小的一段距离。 “关哥这种手工真是……”秋晓澄的语调依然软软的,但已经有了很多怀疑人生的意味,“他是怎么练出来的?难道你们男队的队员衣服裤子破了都是他给缝的吗?” 沈燃:……现在这年头谁还会缝衣服和裤子啊!而且羊毛毡的娃娃是扎出来的啊! 但她竟然觉得,秋晓澄的话有几分道理。 毕竟就他们队里的那些队员,还有关京华这种性格气质,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 关京华:?我觉得你们在想什么很冒犯的事情。 还好盛恕并不知道这些小插曲,不然他一定会跟着沈燃起哄,继续迫害他们非常有爹妈气质的关一哥。 但现在,他珍而重之地把玩偶放回盒子里,强迫症一样把玩偶上面的挂链也摆得很正,才恋恋不舍地合上盖子。 “谢谢大家,”盛恕又重复了一遍,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难得地开始词穷,并且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这是他过的第二次十八岁生日了。 上一次没有烟花,没有玩偶,也没有这么多和自己志趣相投的朋友。 他在自己空空荡荡的家里,吃完了能延缓病情的药,给自己下了碗长寿面,打开电视,看射箭比赛淘汰赛的转播。 那是也他确诊的第一年,奥运举办的那一年。 那时的盛恕,还没有因为疾病和失利而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 可是当为国出征的队友们站在场上,在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那片场地上拉开了弓,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高手同台竞技。 盛恕还是不自觉地看着电视,放下了碗,也重复起一样的动作。 可是他的队友们在淘汰赛的最后一轮爆冷止步了。 盛恕的动作僵在空中,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他在场下,他无能为力。 电视中的解说一句句感叹着,甚至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们说,箭坛原本最受关注的小将,只差一个奥运冠军就能集齐大满贯的射箭天才因病而无法上场,实在是太可惜了。 而被提到的那位天才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自己生日的一份长寿面,机械性地咀嚼着。 眼泪划过脸颊,盛恕也浑然不觉。 要多吃点,要长寿,他那时想,该死的罕见病算什么? 他能赢下比赛,也能赢得了病痛,他得回去。 回赛场,去参加奥运,为自己和国家拿回那一枚稀缺的金牌。 但后来他与罕见病抗争十年未果,在表演赛上意外脱靶,从此再也没有碰过弓。 于是盛恕也再没有过过生日。 可现在,他却觉得当时的愿望,似乎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 “盛儿这是怎么了?”沈燃拿胳膊肘捅了关京华一下,悄声问,“没事吧,不会都感动哭了吧?” 关京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觉得盛恕反正不是感动哭了的。 他想了想,上前一步,对盛恕温声道:“蛋糕也看了,礼物也看了,趁着大家都在,赶紧许个愿吧。刚好还在放烟花。” 其它人也跟着,劝盛恕赶紧许愿,霍问喊得尤其大声。 盛恕目光在关京华脸上停了一刻,很快也恢复正常,灿烂地朝众人一笑:“好啊。” 他闭上了眼睛,双手在胸前交迭着。 在他背后,最后几朵烟花升上天空,绚烂而盛大的花海滞空几秒,借着开始向下划落。 划过天际时,就像千百颗流星一样。 但与流星不同,他们为盛恕一个人而出现。 在一切恢复寂静后,盛恕睁开了眼,嘴角依然有浅淡笑意。 “哎,你许了什么愿啊!”霍问兴冲冲地过来问,被关京华一把揪住。 盛恕眨了眨眼,很高深地对他们说:“秘密。” “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关京华等人也点点头,证实了这个说法。 霍问有几分失望,但很快就放下了,拍着盛恕的肩膀。 “那算了,等你的愿望实现了再告诉我吧!” “会的,”盛恕嘴角含笑。 一场简短的生日会之后,盛恕终于回了宿舍。 他们燕京队几个同宿舍的草率地分掉了小蛋糕,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不够有生日的氛围,最后还是施杨提议,打算看点什么。 晚上的时间不够,几个人只能看看经典电影的片段,其中大部分都是盛恕没看的,但他曾听过这些片子的名字。 那些都是记忆之中,如雷贯耳的名字。 只是上辈子电影上映的几年里,他生活灰暗而冰冷,连看电影的兴趣都没有,错过了太多。 盛恕后来有过遗憾,可现在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他曾经失去的,都在被一点一点补回来,那些缺失的色彩,迭加在一起,重绘出一副美丽的画。 盛恕的手机不断地响着,亲朋好友们给他发着生日祝福,无外乎是身体健康、事业顺利的那些话。 但盛恕看了,觉得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祝福了。 手笔最大的依然是盛家人,红包一个接一个,而且不收不行。 盛恕无奈,只得全都收下,转过手去,以盛家二老的名义把钱捐献给了罕见病基金会。 他算了算日子,想着等二老过生日时,或许能有机会回去一趟,为他们现场庆生,已经暗自把为他们选择礼物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季明煦的生日祝福和记忆中一样,好像这么多年从没变过。只不过这次多加了一句,明年想要在盛恕身边,陪他过完生日。 盛恕笑了笑,发了一个小猫表情包过去,说会的,我一直想多看看你,就是机会太少。 其实按照国家队队员的训练强度,单独挑一天出去给朋友过生日必然不可能。 明年他们想一起过,除非季明煦返省训练,否则盛恕必然也要进入国家队才行。 盛恕自动排除了第一种可能,季明煦继续留着,他也进国家队,这不是最好的事情了吗? 他们师出同门,一起训练过不短的时间,却因为年龄的差距,遗憾地从没有过并肩为什么而战的经历,也不曾在最盛大的赛场上,展开一场激烈的角逐。 但这一次的穿越,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盛恕会完消息,正打算继续看电影的精彩片段,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还是季明煦发来的消息。 煦:[我也想见你] 煦:[我可以给师兄打电话吗?] “直接视频吧,”盛恕发了条语音过去,“咱俩都好久没见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准备出去一阵。 他的操作刚刚结束,谭岳就练习前段日子盛恕被偶然问到的问题,警觉地发现了盲点。 “你大晚上的不好好和兄弟们看电影是要和谁视频!快如实交代!” 其余几人也投来了探询的目光,并且越发八卦而危险起来。 除了谭岳以外,很多人都好奇,就盛恕长得这么一张标准薄情郎的脸和那种风流性格,感情生活应该挺有意思。 但是他们朝夕相处,盛恕每天对着自己的两把弓笑得比什么都甜,他们也从没在盛恕身上发现一点恋爱的蛛丝马迹,只除了一件事—— 盛恕每天晚上都会给不知道谁发上很长一段微信。 市队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也需要点事情来调剂一下,他们已经好奇对方的身份很久了。 关京华知道他们的心思,但总觉得不好,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是你家人吗?他们一定很盼着和你过生日。” 盛恕:……虽然他很想就这么认了,但真的不是。 有几人意味深长地“哦”了起来,谭岳贱嗖嗖地笑着,“反正我们队又不禁谈恋爱,盛仔你……” “喊什么盛仔,没大没小的!”盛恕忙斥责着他引开话题,“快叫哥!盛哥喊起来多好听!” “转移话题对我可是没用了,”谭岳不上他的当,得意地继续八卦道,“你是不是要给女朋友视频!” “才没……”盛恕反驳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 “女朋友?”屏幕另一端的季明煦擦着头发,面带疑惑地看向盛恕。 视频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 关京华:? 谭岳:??? 盛恕:?! “啪——”的一声,盛恕的手机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盛盛:开始扣城堡了 第33章 【双更】目标 电影片段依旧在播放, 配乐中哈登角琴悠扬而宏大的声音响起。 但燕京队的宿舍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始作俑者谭岳看着手机屏幕中那张家喻户晓的脸,手都是抖的。 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啊? 关京华则目光深沉地打量着盛恕, 发觉他和季明煦之间的关系比自己之前预测的要好。 而盛恕坐在床上, 任由电影继续放映, 只觉得自己已经能用脚抠出来一座电影里的城堡了。 这到底是什么绝世社死现场啊喂! 但屏幕那边的季明煦完全没有发觉这里的尴尬氛围。 一直没有得到响应, 还在很实诚地发问:“师兄, 你那边听得到吗?会不会是信号不太好?要不我重新给你拨过去?” 盛恕听见那句“师兄”, 猛地一个激灵, 出窍已久的魂魄终于回来了。 他忙捡起手机,决定在季明煦的三言两语让他们的关系听起来更奇怪之前制止这个走向。 但看着屏幕里的季明煦,他又想起刚刚谭岳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女朋友”, 也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 现在的盛恕面对季明煦,实在很是愧疚。 好在盛恕一向是个脸皮很厚的人,他对着手机“喂”了几声, 做出一副信号不好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信号才终于“恢复”了。 盛恕盘腿坐在床上,朝季明煦招招手:“可算好了, 刚刚我们这信号太差了,都听不见你说话。” 谭岳终于回神,小声嘀咕:“盛恕这演技,不去演戏,屈才了。” 关京华瞪了他一眼:尴尬成这样,还不是你惹得祸? 但季明煦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附和道:“是的, 刚刚你都急得把手机扔出去了, 信号确实太差。” 山。与。 三。タ。 盛恕:…… 而谭岳在他后面,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就盛恕这种满嘴跑火车,脸皮又厚的类型,可能也就季明煦这种太实诚的人能治一治了。 另一边季明煦还很是关心:“你们现在是在合训吗?要不要和教练组反映一下,信号有问题,还是会带来很多问题的。” “没事没事,这个我们自己会解决的,”盛恕忙打断他,免得好好一个训练基地被扣上信号不好的帽子。 但他也就此松了口气。 季明煦没有计较,大概就是也没听见刚刚谭岳说的话吧。 不然无论是得知他被误认为女朋友,还是自己不好好训练,跑去谈恋爱,没有做好表率,都不是件好事。 两人视频了一小会儿,盛恕给季明煦又展示了一下身后活蹦乱跳的几个活宝。 季明煦是燕京市队出来的,跟关京华很熟,和他们自然也认识。 只不过他们进队的时候,季明煦就已经声名赫赫了,更多时候是在国家队训练。 即使偶尔能见到,也说不上几句话。 但这并不妨碍队员们对于第一个在奥运上拿到男子个人金牌的选手的崇拜之情。 在季明煦礼貌地和他们问好,谢谢他们为盛恕过了一个很难忘的生日后,以谭岳为首的几个人就更幸福了。 世界冠军和我打招呼!他还说谢谢我!四舍五入,我就等于有了史诗级buff·【世界冠军的感谢】了! 虽然是大晚上,但这么一想,他们也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明天上场,去把淮林队和津海队都打个丢盔卸甲。 将一切收归眼底的关京华:……丢脸 但好在,经过这么一出,已经没人想到刚接起视频时的尴尬时刻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也碍于周围还有人在,盛恕和季明煦只是聊了几句日常,也没有用平常惯用的称呼,就挂掉了电话。 但很多时候,当他们要提到过去的事情时,两个人还是会默契地相视一笑。 季明煦不知怎么地,即使视频通话已经挂断,他依然觉得很开心。 明明周围都是人,但只有他们听得出彼此想说的是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毫无顾忌地进行着一场“密谋”。 那是只属于他们才知道的事情。 这是他给师兄的第二个十八岁生日了,他想。虽然第一次盛恕并不知情——他那时在省队,结束夜训后给盛恕打了电话,但只收到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所以这次的生日,应该是一个好兆头。 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彻彻底底地离他们两个远去了。 盛恕会再一次站到他应有的位置,而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在世界的关注之下,进行一场迟来多年的比赛。 友情——或许也是亲情、钦慕、崇拜和胜负欲,季明煦一直认为这就是他对盛恕的情感。 他既想看着师兄好好的,永远那么耀眼,也想亲手从巅峰状态的他手里赢下一局比赛。 但他突然觉得,或许又不止如此。 刚刚他没有和盛恕说得是,他听到了很多他们聊天的内容。 从谭岳说着“队内不禁止恋爱”开始。 季明煦当时没来由得心慌,选择了不开口,听着接下来的动向。 然后他听着盛恕和众人打趣,让谭岳叫他“盛哥”。 那个语气就和他们刚认识那会儿,盛恕招呼他的语气一模一样。 盛恕总是这样的,记恩不记仇,基本上谁都能成他的朋友,谁都是他的兄弟,他们之间都那么叫。 只有季明煦一直执拗地叫他“前辈”,叫“师兄”。 他一直说不好为什么,只是觉得想这么说,就用这个罕见又中二的称呼叫了。 此时此刻,季明煦才忽然明白,或许就是因为没人这么称呼盛恕,他才一定要喊他“盛师兄”的。 ——因为独一无二。 季明煦意识到自己不止是想要看到盛恕站到巅峰。 他还想要站在盛恕身边的那个人,一直都是自己。 师兄、前辈。 这两个字眼不断地在季明煦脑海里反复着,堆栈在一起,层层迭迭,最后勾勒出的还是两个字。 “盛恕”。 独一无二的。 —— 宿舍中已经熄灯了,虽然还没到零点,但是对于市队队员来说,给盛恕庆生的日程已经结束了。 他们每天的训练量都很大,大部分人都是沾枕头就着,已经有不知从哪来的,有节奏的呼噜声响起了。 盛恕却睡不着,但这次不是因为什么PTSD了。 盛忠的烟花,队员的玩偶和蛋糕,季明煦的一通视频电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夜之间暴富了,连夜晚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时,盛恕开始回忆自己许下的愿望。 他想要身体永远健康、想要能拿到上辈子失之交臂的那一枚金牌、想要身边永远有这些好友相伴…… 他想要的太多了,想一次性全许完愿望。 但盛恕又记得很小的时候,奶奶同他说过,人是不能太贪的。 一年只有一次生日,一次只许一个愿望。 不然太贪心了,什么都得不到。 于是盛恕闭着眼,纠结了一小阵,最后终于赶在烟花落幕前许下了他的愿望。 他希望世界上所有的罕见病都得以被科学攻破,没有疾病会困扰着原本幸福的人,让一个个家庭支离破碎。 所有人都会幸福的。 至于金牌…… 那不该是仅凭许愿而得来的。 黑发少年睁开了眼睛。 身后的烟花都落下了,但那些燃烧着的火星却永远停留在那双幽黑的眼眸之中。 上辈子没能拿到的那块金牌,他会一箭一箭,亲手追回来的。 —— 合训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几支队伍各自踏上返程的路。 临行前,朝夕相处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众人击拳道别。 他们都清楚得很,这次分别之后,下次再见,就是在真正的赛场上了。 但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八月中下旬,亚运会拉开序幕,而国内的U14、U16等青年射箭锦标赛也陆陆续续开始。 盛恕等人也不敢懈怠,训练强度逐渐升高,同时还进行着其它体能上的训练。 有科学的训练方法和可靠的医疗团队做后盾,他们这一代运动员已经很少在训练之中受伤了,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对盛恕而言,他的心理状况也在切实地好转着。 科学是在发展的,比起他穿越前,心理医生的水平切切实实提升了不少,也让盛恕的治疗更加顺利起来。 虽然时间太短,那些变化还不足以让旁人发现,但盛恕清楚得很,他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上辈子的阴影,正在离他远去。 训练和比赛堆积在一起,构成了他们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在相似的生活中,亚运会的结果成了一个小小的调剂。 女队巩固了自己在射箭方面的实力,势头已经从前些年的与S国分庭抗礼,变成隐隐有压他们一头的趋势。 而男队这边季明煦再次在亚运会中击败S国选手,夺得个人金牌,但团体赛上,却惜败底蕴丰厚的S国队,只拿到了银牌。 但就是这个结果,也比上一届,射箭男子项目完全被S国统治的情况要好些。 盛恕他们看完了比赛全程,在为己方的胜利欢呼时,也注意到了另一个要点。 ——S国队参加过三届奥运的老将,这次并不在出场的运动员中。 替代了他位置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将,还未满十七,但站在场上时,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对手,甚至打进了八强。 对于他,各大媒体的报道自然是少年天才。 而S国那边还要激动一点,直接写了“16岁小将,或成击败季明煦与麦克莱恩,重夺射箭霸主地位的关键契机”。 面对这种言论,盛恕一般只会一笑置之。 但这次,他的情绪竟然也被报道给引燃了——只不过并非认可,而是抱有一种一定要让对方铩羽而归的心态。 那名小将的实力确实很强,两年后的奥运会成什么样子还说不清楚,目前最强的敌人,除了S国,还有A过的麦克莱恩。 华国男子射箭如今的地位还不稳固,或许会有意外发生。 但盛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不会轻易将已经得到过一次的冠军拱手让人。 亚运会结束了,世界杯的决赛又将在十月份拉开帷幕。 而国家射箭队中,除了还要备赛世界杯的队员,基本都重新回省训练,既是调整状态,也是为了将要到来的世锦赛和希莱奥运备赛。 各支队伍中的阵容在这一番调整之下,又和奥项锦标赛时截然不同了。 像是燕京男队,虽然季明煦没有回省,但此前以替补席位出席亚运会,在亚运选拔中总积分第五的队员,就在此时回到队里。根据安排,在十月初国内举办的射箭全锦赛时,他也会上场。 其它队伍中也是这种情况。 重新回归的国家队队员,给全锦赛带来了更大的变量。 这一点,在奥项锦标赛的冠军,盛恕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他明显受到了更多关注,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压力与质疑。 盛恕对于这些倒是一向看得很开。 运动员总要面临这些的,不止如此,站得越高,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 十月初,世界杯决赛先落下帷幕。 季明煦和老对手麦克莱恩继续在最终进行了对决,以两分的优势险而又险地获得了胜利,拿到了世界杯金牌。 而在男子团体赛上,华国的三人奋战到最后一刻,打败了前不久刚刚赢过他们一次的S国,第一次拿到男团的冠军。 消息一出,不少射箭爱好者都沸腾了,之前不关注射箭的人中,也有不少因此被吸引了注意,便顺理成章地发现了在马上就要进行的射箭室外全国锦标赛。 射箭论坛中,也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射箭全锦赛马上要开始了!大家猜猜这次的冠军会花落谁家?] [盲猜个燕京市队(说得不是盛恕,是赵衡,亚运会选拔中排行第五,以替补身份出席亚运的,这次返省的队员里,他应该就是排名最高的了吧。] [臣附议。] [+10086] [等等,所以真没人觉得盛恕能再拿一个金牌?] [不能够吧……国家队的都回来了,他这……等过两年再出来说吧。] [上一次奥项锦标赛,真的是没劲透了。盛恕捡漏捡了个冠军得意得意就够了,这次别想了,哪还有他说话的份。] [楼上的,不至于吧……七月份那次明明也比得很紧张啊,而且盛恕起步晚,过了三个月,应该也有变化的。] [什么时候起步晚都能拿来说事了?这是竞技体育好吗,只看实力,要谈别的,还来这干嘛?] 论坛里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也没分出来一个结果。 盛恕毕竟出现得太突兀,成长速度又太快,谁都不知道三个月过去,他是否能拥有和国家队队员的一战之力。 至于在全锦赛里继续拿到冠军,就算是盛恕最忠实的粉丝也没有这么想。 ——做梦也是得讲究基本法的。 国家队一队的人都在,冠军还能轮得到盛恕? 虽然可惜,但他也得再等上几年了。 类似的疑问不止出现在在线的论坛里,几乎到处都有。 就连燕京队的的众人抵达这次的比赛地点,淮林省木市时,都被几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报记者追上,缠着问些问题。 “是燕京市射箭队吧!你们对这次的全国射箭锦标赛的成绩有什么期待吗?” “上次比赛夺冠的小将盛恕,在这段时间和前辈的训练中,表现怎么样呢?” “网传盛恕选手是燕京豪门盛家的小儿子,这是真的吗!” “在‘胡言’的文章中,他们说盛恕不善于面对失利,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吗,请问……” 他们一下高铁,还没出站呢,就已经被堵住了。 那些不止是发问,还拿着开了闪光灯的相机猛地朝这边拍,闪得人眼睛生疼。 射箭又不是多火的项目,市队众人还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全都愣了一下。 这种情况其实很是棘手,面对这些无良的小报记者,说几句重话是没用的,只能尽快往前走,或者等车站人员前来解决。 郑君立刻反应过来,让众人不要回应,直接往前走,出去了就好。 他话没说完,就被喋喋不休的问题淹没了,周围相机不断按下快门的声音吵得人头疼。 在这一刻,郑君非常能够理解比赛时,对于相机的厌恶了。 “所以你们都问完了?”盛恕皱起眉头,直接从队伍后面走了出来。 关京华想拉他,没拉住,露出了非常不忍的表情。 盛恕一看就是又生气了。 虽然盛恕平时都笑眯眯的,显得攻击性并不很强,看着爽朗又好接近。但是他的长相,到底都是显凶的,尤其是不笑的时候。 他要是真生起气来,绝对不会太把握分寸的。 “你们该问的都问完了,我是不是能说两句了?”盛恕抱着胳膊,抬眼朝为首的记者看过去。 在相机近距离的拍摄下,他眉眼之间的凌厉之气尽显。 举着相机的人,不由得有点想往后退了。 看着真的太凶了。 盛恕直接道:“本次比赛中的强敌很多,在同前辈的训练中,我也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我期待着在场上与他们的对决,也期待他们在场上能有更好的发挥。至于我的家庭背景,与比赛无关的事情我不会提及,请你们不要越矩。” 盛恕说完,抬眼瞟过那些等着他回答,依然没有散去的记者们,挑了挑眉。 “还有哪个问题我没回答来着?” 前排有人出言提醒:“你对比赛成绩的期待。” “无论是普通比赛、全国赛事还是世锦赛、奥运会,只要站在赛场上,我都会竭尽全力。” “只争第一。” 第34章 九十米 相关视频被传到网上, 盛恕标志性的嚣张又引起了一小波关注。 [每天这么说话,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1,好好一个帅哥, 为什么要会说话] [不是, 盛恕这么狂真的不怕被打脸吗?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对手都有谁吧, 赵衡可是跟他一队的啊, 到了场上, 哪还能让他放肆。] [应该就是没受过社会毒打吧, 这次比赛, 别说第一了,盛恕能进四强就算我服他,小伙子以后好好学学怎么说话吧] 如果是认识盛恕的朋友们看见了, 一定会好好纠正这种说法。 盛恕虽然满嘴跑火车,但唯有在射箭这一件事上,说得永远比不上做得多。 他说自己会拼尽全力, 就意味着他会不顾一切, 创造更好的成绩。 但专业队的众人一直都没什么工夫去管那些,更别提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对于他们来说,马上将要开始的比赛, 才是最重要的。 全国射箭锦标赛一开始,最先比的自然也是个人排名赛。 只不过与奥运等比赛有所不同,它所要求的,并不是在70米射出72支箭,而是个人单轮全能,就是盛恕在还未进入市队时, 郑君原本想让他进行的测试。 即运动员在距离靶子30米、50米、70米和90米的地方各射出36支箭, 总计144支箭。 在当时, 体力对于盛恕而言还是一个大问题,但现在已经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别说一百来支箭,他们一天三五百支箭的练习都实属正常。 单轮全能也是分两天比完,第一个比赛日,先比90米和70米的两场。 虽然在训练和合训时,他们已经比过了不少次,但在全国大赛上比单轮全能,对盛恕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比赛正式开始之前,郑君特意关注了盛恕的状态,又嘱咐了两句,才看着少年走上候射线,然后同对手们一起跨越起射线而站。 第一个要比的,就是90米。 在距离靶子90、70、60米的时候,比赛用靶纸都统一了规格,为122靶纸。 距离增加,靶纸大小不变,也就意味着比赛的难度会比以往更高。 “老郑,这次盛恕的状态怎么样?”场下,有同是燕京市队的教练询问着郑君。“没有大问题吧。” “不用担心,他现在的心理好得很呢。”郑君拍拍同事的肩膀,看着盛恕的眼神中,满是欣慰。 心理障碍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想要彻底开解也需要一段时间。 但是在特定的时间应对心理障碍,却并不难办。 盛恕本来就有一颗大心脏,虽然不知因为什么而有了一些阴影,但在他和心理治疗团队的共同努力下,已经是可以克服的了。 旁边的教练闻言,松了一口气,没有再去多问。 同在燕京,看着盛恕这几个月训练过来,他们非常清楚,除了这点之外,盛恕没有太多需要操心的地方。 曾经困扰着他的体力问题,已经在扎实的训练下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而盛恕本来就足够精准的技术,也在不断打磨中更上一层楼。 或许与最顶尖的选手相比,他依然欠缺一些时间。 但是面对其它选手,哪怕是国家队二队的成员,盛恕依然也有一战之力。 站在起射线上,靶子在九十米之外,比平常显得要更加渺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点。 盛恕即使是透过瞄准器,也很难判断出黄心的位置,只能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感觉。 但对他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他全神贯注地瞄着靶子,持弓的手臂稳如盘石,抖也不抖。 视线中,属于瞄准器的红点和远处的黑色小点连成了一条线。 盛恕吸着气,在脑海中感受到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现在! 顷刻之间,羽箭便离弦而出。 盛恕那把白色的弓在力的作用下向下倒去,其余射手也陆陆续续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支箭。 一条直线上,几百张弓重复着近乎一样的动作,伴随着箭支离弦的声响,场面震撼极了。 随着所有人射出第一支箭,全国射箭锦标赛中,各支队伍之间,每位队员之间的比拼,也正式拉开序幕。 上一次取得佳绩的,将要继续捍卫自己的成绩。 而之前没能如愿的,则要在更大的竞争之下证明自己。 所有人站在场上,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不能输的理由。 盛恕的第一支箭,射到了靶纸九环的位置。 离十环很近,下一次只要结合今天的风速风向稍作调整,就没有问题。 在90米的比赛中,这已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开场了。 在他不远处,燕京市队的赵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他这一箭和盛恕一样,也处在九环。 他轻轻“嘁”了一声,不再多看。 盛恕看着那个九环,手指无意识地在弓把上敲了敲。 一开场出现一个九环,还算是可以的成绩。 但这还不够。 九环还不是他的极限。 动作可以更一致,箭可以更准,他能得到那个宝贵的十环。 而且还不仅仅只是十环。 第二箭出手。 箭依然还在九环,但是比刚刚,离象征着十环的那条线更近一些了。 在绿色信号灯响起后,盛恕不骄不躁地从箭袋里抽出第三支箭,把箭搭在箭台之上,稳稳地拉开他蓝白相间的弓。 随着他的动作,挂在箭袋上的那个与他容貌相同的羊毛毡玩偶轻轻晃动了两下,在玩偶旁边,还挂着两枚小巧精致的徽章。 盛恕深吸一口气,把一切不合时宜的情绪从脑子中清除出去,让身体的潜意识代替他控制着肌肉的活动,动作和前几次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他瞄准着那个远方遥不可及的小小黑点时,感觉周遭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从自己胸口传来的,砰砰不断的心跳。 直到他完成自己的瞄准,拉响了弓上的响片。 勾弦的三根手指松开,弓弦向回弹,而搭在箭台上的箭支径直向前飞行。 箭尾羽上的那一抹红无比绚烂惹眼。 从箭离弦到落到靶上,需要的时间只是弹指一瞬。 但盛恕用肉眼捕捉着箭的飞行轨迹时,突然又想起了“胡言”公众号里,那胡编乱造的关于他的评论。 天赋,究竟什么是天赋? 盛恕曾经以为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上辈子,他继承了来自奶奶的运动员的血脉,从小就运动神经发达,于射箭上更是如此。 因此他走得比别人更快、更远,几乎未尝败绩。 可真的只是如此吗? 时过境迁,在他生病又穿书之后,盛恕越发确信,比起先天的优势,那些后天的努力才是会跟随人一辈子,无论什么都夺不走的东西。 胡言拿天赋做文章,听起来有种既定的宿命感,然而什么都不是这样的。 盛恕的第三支箭落下了。 他走到望远镜旁,再一次窥见箭的落点。 这一次,是十环了。 虽然还只是压线。 但在九十米以外,他的箭精准地落到了直径只有12.2厘米的那个圆里。 选手在个人排名赛时,每射六箭,就会上前拔箭,同时统计环数。 九十米的赛道毕竟长了不少,能有五十多环以上的成绩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统计出来的数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开场的第一组箭时,盛恕就射到了56环。 在对手都来自国家队的情况下,他竟然甩开了第二名两环! 赛场之下,各队的教练密切地关注着场上情况。 看到这个结果,都不由得对盛恕侧目。 ——上次比赛中的黑马,这次或许又要给他们带来新的惊喜了。 “不论是有些媒体,还是有的队伍,觉得既然国家队的回来了,盛恕的竞争力就低了。”选手们记完环数,已经开始了下一次,六支箭的发射。 淮林队的新教练看着场上各队的队员们,慢悠悠地做着点评。“但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到盛恕的成长速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可都三个月未见了呢。” “确实是你最有感触,老沈,”淮林省的领队道,“三个月前,你因为伤病惜败盛恕,现在看来,就算你在健康状态下,遇见他也很棘手。” 沈雁回呵呵一笑。 “你这话说得不错,可我的巅峰期早就过去了,”他慨叹一声,语气中却没有太多失望。 “但咱们队里的其它人,在盛恕进步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进步着呢。” 他上次在赛场上时,还是运动员,现在则站在教练席上,成为了淮林队的新教练。 虽然他不能再亲自上场比赛,但有些精神依然传承下来。 他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队员拉弓射箭,就像是自己还在场上。 那一刻,沈雁回突然明白,即使伤病缠身,未来或许会身型臃肿,但他永远也不会彻底地老去。 —— 单轮全能一轮只有36支箭,很快落下帷幕,成绩也实时统计了出来。 在网上,观众们虽然不能看到比赛全程的直播,却能够看到成绩。 于是在成绩公布时,不少人早就在外面候着了,都等着看第一轮的胜利者。 会是此次返省中,亚运选拔中排名最高的赵衡吗? 还是国家一队里实力强悍的其它选手? 或者二队之中,这次又从哪里出现了一匹黑马? 但无论如何,几乎没人在名单里提到盛恕。 喜欢他的人,早就明白盛恕难得第一,干脆不提这事,只等着后面几轮的结果。而不喜欢盛恕的那部分,倒是还开了个帖子用来预测盛恕的名次。等着看淘汰赛上,他和哪个大佬被分到一起,然后早早退出比赛。 看那个时候,盛恕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继续狂啊! 众人各怀心思,准时准点候在网站前,等待着那个结果。 网站刷新,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排名和成绩。 前五名的成绩都挨得很近,从330环到324环,后面还有几人分数重合。 但即使这样,第一名的成绩也很夺目——他的10环数目足有10个,内十环数目五个,也是整场比赛中,得到十环最多的人,一骑绝尘,在这两项上,远远甩开他人。 这究竟是谁! 此刻无论是谁,都迫切地想要知道36箭中能射出10个十环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刷新,表格姓名的那一栏,始终是一堆乱码。 观众们急得抓心挠肝,终于意识到一件烦心的事情。 因为流量太大,用来公布成绩的网站哪有过这么大的排面,没有撑住,悲伤地……崩掉了。 一时半会儿,网站还没有修好,但他们已经急不可耐了。 所幸所属队伍一栏还没有坏掉,他们能从中推断出第一的身份。 而这次90米赛的第一名,属于燕京市队。 所以,该是赵衡了? 不少之前就认为是赵衡的人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叹,不愧是国家一队的狠人,这成绩真是太牛了。 就连之前支持其它人的观众,也不得不认同这一点。 直到一个射箭爱好者在论坛中弱弱地发问。 [大家就没想过,盛恕他,也是燕京市队的吗……] 第35章 意料之外 场上, 单轮全能的第一项已经比完,领队郑君拿着最选手们的成绩,目光扫过第一名那几项让人佩服的数据, 不由得感慨一声。 “盛恕, 真是无论什么时候, 都能给人以最大的惊喜啊。” 虽然盛恕只要发挥出平常训练的实力, 也能轻松排进前十, 但不得不说, 这个成绩, 比他们想得还要好太多。 青年组90米36支箭记录现在是332环,由S国的运动员创造,那人后来也成了S国国家射箭队的一员, 是个很有威胁的选手。 这份记录是十一年前留下的,至今还无人打破。 但盛恕距离这项记录,竟然只剩下了两环! 而他现在刚满十八岁, 距离青年组的年龄上限十九岁还有一年, 如果成绩再提升一点,或许就能破了这个S国人留下的记录。 别说燕京市队的教练,就算其它队的人, 也对此又是震惊又是兴奋。 抛开这次比赛的输赢,他们为自己国家能刷新一项世界纪录,自然是开心的,即使现在在场上双方是对手,但到了国际赛场上,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华国的运动员。 他们越强, 华国射箭就会越好。 而这个突破出现在盛恕身上, 其实也合情合理。 盛恕从来都是遇强则强, 没有心理障碍的干扰,凭借他这颗大心脏和精湛的技术,未来一定会在国际赛场上越走越远。 盛恕自己下了场,倒是没有什么表现,依然是之前那么吊儿郎当的,顺便找郑君要了块糖——运动量太大,他还是有点饿。 郑君原本恭喜的话和提醒盛恕保持状态的话在他这么一说之下,都给噎着了,只在媒体对着盛恕拍的时候,为他挡了挡。 就照着这小子的状态,他们都急死了,他在场上估计也还淡定得很呢! 信任归信任,后面还是有几场硬仗要打。 郑君没给盛恕太多压力,在他上场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不要太飘。 黑发少年持着弓,灿然回头一笑,漂亮的凤眸向上扬着。 “您还不放心我吗?” 郑君无奈地笑。 虽然在射箭的时候,他确实对盛恕非常放心,但这话让他自己说出来,总显得太自信了点。 其它队伍很多人都说盛恕嚣张,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只要不影响状态,郑君挺乐意看这小子狂劲的样子。 十八岁,这可是最好的年纪了。少年不就该是这样吗? 短暂的休息结束,70米36支箭的个人排名赛即刻开始。 对于射箭运动员来说,70米才是他们练习最频繁的项目,他们都在同等长度的赛道上成千上万次地拉开过弓,射出手里的箭。 这次比赛的三十六支,则是他们长时间以来训练的一个体现。 盛恕站在起射线上,自己的记忆不断出现。 他穿越过来后,第一次站上七十米道,还是和谭岳比得那一场,那时他还连弓都拉不太稳。后来在队内开始训练了,在选拔赛时,也因为体力问题险些遭到滑铁卢。 但距离那时,已经又过了四个月了。 曾经挡在他面前的那些问题——经济、体力、心理,全部烟消云散,再也不能束缚住他前进的脚步。 盛恕今年十八,正是最好的年纪,一腔锐气。 他势不可挡。 第一箭出手,盛恕看着箭支飞行的轨迹,在零点几秒的时间之内断定,这支箭必然落在十环之内。 而结果确实也与他所料如出一辙。 盛恕的手指在弓把上无意识敲击了几下,嘴角微微上扬。 十环,还只是一个开始。 当70米的轮次已经开始时,官方网站上的bug终于修复完成。 在所有人期待之中,乱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运动员的名字。 而位列第一的,那个十环和内十环数量一骑绝尘,来自于燕京队的队员,并不是赵衡。 “盛恕”两个大字明晃晃的,刺得他们眼睛生疼。 不是他们之前猜测过的任何人,而是压根没有被看好的盛恕。 上次奥项锦标赛中出现的黑马在国家队队员回归后,不仅没有泯然众人,反而还越发耀眼起来。 之前所有发出过言论讽刺盛恕的,脸都开始隐隐作痛,觉得盛恕好像是在刻意证明着自己。 “可真是想多了,”陆争刷着论坛里的言论,吐出一口烟雾,神色间,满满都是骄傲。 “盛恕会为了他们去证明自己?他们也太看得起自己的脸面了吧。” 他喜欢,想要做到,于是就尽全力去做了。 贯穿盛恕信念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看法。他只在乎自己的喜欢。 而因为喜欢,他无所不能。 比赛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盛恕出色的成绩,无疑给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同时也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后面几场,盛恕的成绩依然出色,只是在没有像之前那样超常发挥的情况下,与其余人的分差被渐渐缩小。 他毕竟练习的时间与其他人相比都太短了,依然有所欠缺,占了一些劣势。 如果正常情况下,这些劣势并不明显,只是全国最顶尖的高手汇聚一堂时,每一环都会是致命的。 最后盛恕个人单轮全能为1330环,比第一名赵衡落后三环,位列第五。 第三四名之间环数相同,都是1331环,最后靠得是十环数量决出顺序。 而盛恕之后,关京华和霍问的环数同为1328,最后两人的名词依然是由十环数量决定的。 两个比赛日结束,个人排名赛的结果出炉。 盛恕虽然不是第一,但已经超出了很多观众的预期。 毕竟在他们看来,高手云集之时,谁要是能挤进前十,都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更何况他与赵衡之间的分差,也远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大。 排在盛恕前面的四人里,有三位都是前国家一队的成员,一个是他们燕京的赵衡,另两个是射箭大省,淮林省的人。 但目前的盛恕,分数与他们比,都很是接近。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保持现在的发挥,盛恕已经有了和国家队选手抗衡的实力。 至于排在第二的那位非国家队选手,也是一位盛恕的老朋友了。 他并非来自国家队,而是淮林省现役的队员,论年纪,其实比盛恕还小了两个月。 他的出现,甚至比盛恕更让人意外。 ——施杨。 上次奥项锦标赛中惜败于沈雁回和关京华,拿到第四的选手。 现在,他在个人排名赛上击败了上次的胜者关京华,击败了和自己同省的、自国家队回来的大佬,站在了仅次于赵衡的位置上。 而另一位曾经的对手则成为了他的教练,在台下欣慰地望着他。 赛场之上瞬息万变,或许在某一瞬,战况就会彻底扭转,给人意料不到的结果。 但这正是竞技体育的魅力所在。 沈雁回笑呵呵地鼓掌:“风头不能总让他们燕京市队出嘛。” “我们家杨杨,可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呢。” 下了场后,施杨一边收着他的弓,一边朝盛恕几人招了招手。 他那天生的黑眼圈依然浓重,只是气色比上次合训时盛恕所见的,要好上了不少。 盛恕注意到他新换了一顶帽子,上面印着一个与施杨气质明显不符的可爱图案,心下了然。 “恭喜啊,杨杨,”盛恕熟练地走上前去,勾住施杨的肩,“上次我们说好了谁输了,谁就下厨,不过一直没来得及兑现。这次比完赛,我们应该能在淮林多留一天,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把账算了?” 施杨:…… 他怀疑地打量着摩拳擦掌的盛恕和霍问,“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们吗?” 但其它三人并不听他的辩解,就连关京华也加入进来,一起清算着胜负。 排名赛的成绩自然算是一次,上次以及这次决赛的比分自然也算。 如此一来,他们应该互相为对方下厨做上好几道菜。 施杨对此表示,他感到更加窒息了。 但即便胜利者的待遇并不怎么样,他仍然非常想赢。 在全国大赛的赛场上,面对来自各地的强者们,堂堂正正地拿下一枚金牌。 沈雁回还等着他呢。 “比就比,”施杨答应下来,同时扫过众人。 他们几个排名都还算靠前,淘汰赛都在不同的组别,即使要想见,也要等到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了。 “你们都争点气,”他说,“到时候,可别让我一个人都看不见,尤其是你,盛恕。” 按照这次的分组,如果顺利的话,分别在G组的H组的他与关京华在四分之一决赛就能碰见,而位列第六,F组的霍问如果战胜了排名第三的淮林省运动员,则可能和他在半决赛碰面,最后胜利的人,进入决赛。 而盛恕身在上半区,强敌云集。他如果想要再次进入决赛,不出意外的话,最大的敌人就是同样来自燕京的赵衡。 赵衡处在壮年,是本场个人排名赛上的绝对第一,大赛经验也比他们远要丰富得多。 几乎所有人在得知他参赛后,对于冠军人选的猜测,都是这位选手。 “明白,”盛恕扫过对面三个人,目光中傲气尽显,“我就在决赛现场等着你们。” 他这话说完,几人分别对视一样,胜负欲在四双眼睛中清晰可见。 还不等什么更励志的话出口,他们同时听见从彼此肚子中,传来“咕噜——”的响声。 刚才还斗志昂扬的几人:…… 到底还是盛恕脸皮最厚,很快没事人似的吹了声口哨,“该吃晚饭了吧,咱们得赶紧去食堂,去晚了我的西湖醋鱼可能都抢不到了。” 在饥饿和嘴馋buff下,几人并肩,快速朝着淮林省队的食堂走去。 在路上,他们和赵衡几人擦肩而过。 “这次比赛,值得关注的对手还挺多的,阿衡你们那区,强手不少啊。” “比如说盛恕,我看了他之前的比赛,也是一位劲敌呢。” 赵衡一直话不多,背微微有些驼,看着像是刚刚结束996的社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唯独在提到盛恕时冷哼了一声:“他就是能和我在半决赛见面,我也会打败他的。” 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友善。 让他的朋友都略显吃惊。 后面赶着去吃饭的四人也立刻警觉。 关京华用不满的目光审视着盛恕:你是不是什么时候惹着人家了?虽然赵衡态度对所有人都不冷不热的,平常话都不多,跟谁说了话基本就是冲着要打败对方去的,但这么差还是头一遭。 盛恕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哪儿知道啊! 但比起这个,他对赵衡刚刚说的话更为在意。 赵衡非常想要打败自己,这实在是太好了。 因为他也正想着在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这位比赛中,最强的选手。 第36章 宣战 次日一早, 淘汰赛便拉开了帷幕。 一众自媒体早早就在新媒体线后等待,随时准备着报道场上的新进展。 而射箭馆很多时候都空旷极了的观众席,这次也多了许多观众。 一部分人是真正的射箭爱好者, 想看看这次的比赛里备受关注的几位选手的表现, 毕竟除了之前已经为人所知的赵衡等人外, 新露头的盛恕都很有看点, 而就在昨天, 施杨还成为本次比赛中的黑马, 一跃而出。 也有一小部分人是在之前因为盛恕在网上小火了一把, 慕名过来看他,对射箭规则倒不是太懂,能看得懂人在场上的动作, 知道箭会射到几环,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慕钦坐在这两类人之间,怎么都觉得并不舒服。 他认为自己八成是脑子出了问题, 才会在好不容易的法定假期跑到淮林来, 只为了看几场比赛。 可是盛恕在这里,而他的表现,让陈慕钦很是介怀。 自从进入燕京市射箭队后, 陈慕钦几乎看不见他了。 仅有的几面,还是在盛恕和秦羽迟讨论时见到的,但他们两个聊得火热,不曾分一点眼神给自己。 曾经追在他身后的盛小少爷就像一个梦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 至于校射箭队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和盛恕混得很熟。最开始一提到他还有点别扭, 后来就越来越自然, 常常提起他。学校里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有时瞎说,还会站出来为盛恕正名。 随着盛恕锋芒渐露,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封面上,学校里的同学似乎也忘了他之前的样子,他们只记得那个年轻的射箭冠军,和自己曾做过同学。 贵族学校里,有钱的人太多了,可能站在专业的、国家级的赛场上夺冠的,却总会让人心生佩服。 明明没了日常的骚扰,每天都很轻松,但陈慕钦却始终觉得有种不爽梗在心头。 ——一个那么爱自己,追着自己不肯撒手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变了呢? 陈大少爷长这么大,从来只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而没有得不到的。原先看不上眼的人突然把自己甩在身后,并且对自己爱答不理,是他从没有尝过的感觉。 这该是个新的陷阱,他努力说服自己。 盛恕大约是学精了,换了种方式引人注意。 如果看到自己就在观众席上,他该会很开心,然后回过头来,对着自己露出笑颜。 直到盛恕射箭时的照片被刊登在《箭坛人物》上时,陈慕钦才觉得原来司空见惯的笑容有一种那么动人心魄的美。 盛恕确实生得漂亮,陈慕钦想。 他还愿意见他再多笑几回。 陈大少爷坐在看台上,等着选手入场,并且很快从一众运动员里,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劲瘦的身影。 他的位置不错,按说盛恕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可等到淘汰赛正式开始,那人也没有多留一个眼神。 盛恕握着他那把白色的42磅的弓——现在叫小白了,又听郑君重复了几遍注意事项。 倒不是技术方面的,而是侧重于心理状态。 这次来得人,比起奥项锦标赛时只多不少,追着盛恕拍的现象必然也更多。做运动员的,这点无法避免,重要的是不能让外物影响到发挥。 “我会仔细处理的,”盛恕神色郑重地答应着,骄傲地昂着头,“这几个月的成果,我会在比赛上都展现出来的!” 他说得,当然不止是技术上的提升。 在经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后,他同时向困扰了自己多年的心理阴影宣战。 他不会再受到影响了。 盛恕坚定了心意,在刚才抬起头时,满心满眼说得也都是射箭,根本没注意到观众席上,有一个人正望眼欲穿,等着他一个停留的眼神。 淘汰赛陆续开始了。 全国射箭锦标赛依然有着直播,解说与上次的还是同一个人。 “现在站在场上的,是来自燕京的小将盛恕,在此前的奥项锦标赛中取得了冠军,也是本次比赛中,受到关注最多的一位选手。” “在本次的个人排位赛中,他排名第五,位于C组之中,前两轮都获得了轮空,将直接参加十六分之一淘汰赛,对手是来自B省的,排名第28位的选手。” 虽然很多人都并不看好盛恕,但是他们也清楚,除非爆了冷门,盛恕是不会在前面就轻松落败的。 那些自国家队归来的队员也都一样,他们真要碰面,最少也要到了八分之一决赛。 果不其然,盛恕赢得轻轻松松,6-0很快结束了比赛。 “有了!”解说在盛恕赢下一轮后,淡定地说着。 “盛恕心态稳定,轻取一场,即将为八分之一淘汰赛做准备。”镜头转向即将要决出十六强,与盛恕比试的C2组,在那里,比赛也已经落下帷幕,胜出的是个人赛排名第十二的选手徐子睿。 “盛恕和徐子睿是老对手了,在上次奥项锦标赛里就互相交手,最后盛恕以微弱优势获得胜利,”直播间中,解说耐心地说,“本次全国射箭锦标赛中,他们再次相遇,胜负如何,还犹未可知。” 所以那个就是徐子睿? 观众席上,陈慕钦微微侧目。他之前听说过这人的名字,甚至两人还比过一场。 竞技体育,没有什么谁让着谁之说,尽管是他练习过很久的30米赛道,还是轻松地被徐子睿击败,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大极了。 而在他之后,秦羽迟也同徐子睿比过,虽然输得没有那么惨烈了,但照样还是没赢。 专业和业余之间,一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优秀如秦羽迟都未能跨过,便已经说明了问题。 但盛恕,反而是他最不看好的盛恕,竟然轻松地跻身于专业选手之列。 从上次盛恕取得奥项锦标赛的冠军后,陈慕钦就一直陷在惊诧之中,甚至觉得有很大成分该出于运气。这一次,盛恕怕是不会那么好运了。 可事实与他想得恰好相反。 尽管站在场上的还是同样的两个人,但当盛恕拉开弓时,气势已经大不相同。 比起原来的锐利和一往无前,他似乎更添一丝稳重。 他用的那张白色的弓,金属质感的弓身反射着阳光,有种不可言说的美。 还有不减的锋芒。 盛恕的第一轮,以两环之差胜出。 第二轮,以一环胜出。 第三轮,却高出徐子睿整整四环! 四环,在淘汰赛中,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分差了。 [我靠,盛恕这是进化了吗?上次还打得那么难啊] [是不是徐子睿后期心态崩了?] [是,但他开局发挥完全没问题,盛恕这就算是进化了,速度也不带这么快的吧!] [虽然我不是太喜欢他,青年组的纪录他大概真能刷新一次了,也算是好事吧。] 连解说都一改今日开局时的镇定,连着说了好几次“漂亮”。 “在从十六分之一淘汰赛轻松胜出后,盛恕又在八分之一淘汰赛里,击败了上次还只是艰难取胜的对手徐子睿。只过了两个月,却有如此大的进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也意味着,盛恕再次拥有八强中的一张席位,这一次,曾经的黑马是会在与国家队对手的对决中遗憾止步,还是能继续向前冲击,问鼎冠军?” 唯有见识过盛恕进步的教练们,在场下努力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弧度。 虽然不想炫耀,但这就是他们队里培养出来的孩子! 他终有一天,将迎来自己的巅峰时刻,并且他们相信,距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观众席上,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热烈地为选手们响起。 盛恕背对着一切欢呼和耀眼的闪光灯,面朝着他的对手。 徐子睿在场下,与盛恕握手:“你变得更强了,恭喜。” 连着两次在个人赛败在盛恕手下,他第一次或许还很不甘心,觉得双方之间只有一丝差距而已。 但这次,他清楚得很,即使自己超常发挥,也很难赢他了。 盛恕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总有一天,或许就要甩开和他同期的其它选手,自己已经位列其中,并且因此,提前离开了赛场。 但怎么能就这么甘心! 徐子睿手指微微用力,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盛恕,眼中的不甘昭然若揭。 “你可不要得意,”他说,“团体赛的时候,我们再来比过!” 盛恕点了点头,以同样的力道回握徐子睿。 上一次的男子团体赛,他就输在了徐子睿等人的手里,最后只拿到了铜牌。 徐子睿想在团体赛上,重拾省队的荣耀,他又何尝不想在第二次相遇时,洗刷上次的失败?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空气中硝烟味十足。 他们的淘汰赛结束了,但更多的比赛,永远不会落幕。 其余几组淘汰赛的结果也先后出炉。 盛恕在场下围观了几场,很多人的表现都惊艳极了,尤其是施杨,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一路干净利落地赢到最后,成为八强之一。 倒是关京华这次的签运不太好,在淘汰赛最后一轮碰上了进化版的施杨。 两个人苦战一场后,终于还是施杨从燕京队手里扳回一城,晋级八强,而关京华遗憾离场。 燕京队至此,有两位选手进入八强,分别是盛恕和最受看好的赵衡。 如果他们都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胜出,就会于半决赛碰面。 赵衡的对手对他而言,并不会形成太大的挑战。 但盛恕的,则不一样。 在四分之一决赛中,他将要遇到的,是一位自国家队二队返省而来的选手。 他虽然这几年默默无闻,但曾经也是在当地很轰动的一位天才。 “盛恕对选手杜琼胜负预测”很快就成为了热点话题。 尽管盛恕在这场比赛中的表现已经很夺目了,但还是有更多人认为,出自国家队的选手会在苦战一番之后取得胜利。 也有一小部分人,在摸清了盛恕遇强则强的秉性之后,认为他或许能通过苦战,再次扭转败局。 “你怎么看啊?”个人淘汰赛结束后,段飞白悄摸摸地走到关京华旁边问。“盛恕会赢还是会输?毕竟是国家队的哎,感觉赢面还是有点……” 虽然段飞白基本已经算是盛恕的头号小迷弟了,但还保持着一定理智,看法也和大部分人相差无几。 关京华目光深沉地看了这位说是要调去其他部门,但仍然跟了过来的好奇实习生一眼,眼神几乎处在麻木与怜悯之间。 他缓缓开口说道。 “盛恕会赢的。” 在段飞白问明原因之前,已经有另一个人淡淡地接过话茬。 “赢杜琼不难。” 这是多狂的言论,才能说出轻取一位国家队的队员?尤其是那人曾经还盛恕本人在场,都不敢这么说吧! 他机械性地转过头去,看清了说话那人的脸。 ——是赵衡。 第37章 天赋 第四个比赛日上午, 男子个人赛四分之一决赛开场。 盛恕的对手来自于D2组,在个人排名赛中位列第四,无论怎么说, 都是位强劲的对手。 但少年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地异样, 在场下依然和队员教练笑着, 指尖偶尔拨过箭袋上那两枚精致的徽章和上面可爱的小玩偶, 玩偶脸上的笑, 灿烂得令人心悸。 他就不会怕吗? 陈慕钦抿着唇沉思。 这种比赛没有回头路可言, 输一场, 就是输一切。 盛恕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其它观众倒是见惯了盛恕这幅样子,能稍微平淡地对待了。 “盛恕不一直这样吗,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好像就没见他怕过。” “确实,上次比得那么激烈,他都没什么变化, 可能这就是心理素质好?而且这次他状态肉眼可见, 比上次更在线了吧。” “状态不状态另说,盛恕还是多笑会儿吧,他一板着脸我就心慌, 想着得是什么大事能叫这家伙都笑不出来了。” 他们讨论的时候,四分之一决赛第一场已经有了结果。 确实与所有人料想中的一样,赵衡6-0,轻松拿下比赛。 而盛恕和杜琼就在此时,在众人瞩目之下,同时持着弓进了场地, 两人打过招呼后, 比赛正式开始。 杜琼弯弓搭箭, 动作灵巧极了,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年少时期就成了名,当时不少人都说他有天赋极了,早早就进过了国家队。只不过近些年,倒是一直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成绩。 按说,他之前也非常努力,几乎有段时间在拼命,曾经还入选过国家一队,不应该就这样泯然众人,可是目前看来,反而是不进则退。 在四分之一决赛的赛场上,与一位刚刚有些名气的小将对决时,杜琼并没有花太多心思。 国家队前五他进不了,但一个普通的国内比赛,进四强总是轻轻松松的吧? 他瞄准没花多长时间,轻巧地射出一箭,压着线,射中了九环,算不上个太好的位置,但是分数并没问题。 杜琼表情没有变化,但在那一箭九环之后,整个人明显轻松了很多,转身下场喝了点水,并没有去关注盛恕的表现。 好像他已经胜券在握似的。 场下,赵衡木着脸,在盛恕的第一箭结束后,就移开了眼,转而去端详着自己的手指。 他天生八字眉,嘴角向下撇,一副哭丧相,说什么都显得丧里丧气的,打不起精神。 “太轻敌了。” 关京华微微皱眉:“杜琼的状态确实有些松散了,但以他的实力,盛恕想要赢下这场,其实并不轻松。” 他还记得昨天赵衡说得那句“赢杜琼不难”,心中一直不解。赵衡性格虽然比较独特,但对射箭依然非常看重,容不得一点马虎。没有笃定的证据,绝对不会说出“不难”这两个字。 他的话问完,赵衡却一时没有响应。 他盯着自己食指指侧的一颗小小黑痣,过了好一会儿,等又轮到盛恕射箭时,才终于开口。 “把对手看得太低,就是在削弱自己,”赵衡说,“人一旦膨胀,漏洞就会变多。” “盛恕比他聪明得多,起码他和谁对战的时候,都会全力以赴。”说完,赵衡冷哼了一声,好像夸盛恕的那一句,都说得非常不情不愿。 也不知道他俩之间到底什么时候有了矛盾。 关京华心中腹诽了一句,抬头去看场上的状况。 两位选手前两支箭的环数都是相同的,这一局当看最后一箭了。 杜琼似乎是因为没有立刻分出高下而有些焦急,动作确实如赵衡所说,出现了一丝小小漏洞。 不过这并不太严重,他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箭彻底脱手的前一瞬进行了及时补救。 这一箭,不仅没有偏离,反而还正中了十环,虽然只是堪堪压线,环数后面还标了一个星号,说明这一箭待会还要另行勘验。 杜琼的小漏洞在外行看来不太明显,甚至不少人为他的得分欢呼。 因为如此一来,盛恕即使也射到了十环,这一轮也不过是双方各得一分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 盛恕倒是没有管对方到底是十环还是九环,没有被影响分毫。 他稳健地拉开自己的弓,放空一切心思,在肌肉记忆之下,自动完成了精准的动作。 然后他进行了撒放。 今天风速较以往稍快一些,对箭的飞行轨迹造不成太大影响,却吹得盛恕黑发微微扬起。 淮林省的风,即使在冬天,依然带着股暖意,并不怎么寒凉。 盛恕于和煦的微风中,射出本轮的最后一箭。 ——也是一发十环。 只不过与杜琼压线的十环比起来,他的那支箭落入内十环之中,获得一片叫好,解说也在场外连连称赞。 这一轮,双方都得到了一分,距离分出胜负,还有很长的距离。 杜琼休整时,侧着眼睛朝盛恕那边看了看,不屑地撇了撇嘴。 “运气好的小鬼罢了。” “杜琼!”教练语气不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们就别担心了,好歹我也是进过国家队的人,季明煦卫建安赢不了,他一个市队的我还赢不了了?” “再说了,他们网上的都觉得我能赢,这你还不放心?” 杜琼说完,拿毛巾擦了擦汗,非常油腻地挤了挤眼睛,看得教练心里一阵来气。 网上的人说你能赢,不就是拿键盘打个字的事? 把这个当凭证,到底是飘到哪里去了! 他有心想再提醒几句,但因为上一轮平局,这次依然是杜琼先手射箭,而他已经跨越起射线而站。 杜琼搭箭上箭台时,总觉得心里有股气憋着。 第一轮竟然只是平局而已吗? 不过是一个拿了弓还没半年的小鬼,连青训营都没进过,以他的实力,明明该轻松地先用两分赢下第一轮才对。 要不是今天有风,他状态也不在绝佳,肯定赢得轻轻松松。 呵,只是因为运气而已。 但运气这东西又不能一直伴人左右,等一会儿,他绝对7-1,轻松扳回比赛。 先赢了这个只会耍帅的好运气小屁孩,再赢了一直压在头上的赵衡——他们两个的天赋其实相差不大,另外半场似乎没有很强的对手,金牌就拿得轻轻松松了。 看谁还敢再看不起他。 杜琼越想,越觉得一阵畅快,等拉开弓时,几乎没有瞄准多久,就松了勾弦的手指。 风吹过来时,他有一瞬的心慌,但看见那支箭再次压着十环的线落下时,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这一回幸运女神是站在他这边了。 饶是如此,杜琼也定了定心神,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飘飘然,开始清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好好调整状态。 他这一箭的毛病,别人也都看了出来。 “杜琼这次瞄准的时间很短,动作也有细微变形,或许是第一轮没有直接获得胜利让他有些焦急。”解说道,“反观盛恕这边,对于对手的发挥一直表现淡然,没有过分关注,保持了良好的心理状态。射箭运动员在场上,确实也是在专注自身时,容易发挥得更好。” 他话音一落,身姿舒展的黑发少年已经一箭出手。 依然是质量很高的一发十环。 虽然他自己无意,但却像是冥冥之中,朝着杜琼宣战一般。 也有敏锐的观众在直播中发现,盛恕在这场比赛中的笑,比以往少了很多。 他那张脸,不笑便显得凶,是侵略性十足的样子,乍一看不太好相处。 盛恕确实不如平常比赛时那么兴奋。 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手的对自己的怠慢,但令他不爽的却并不是这点。 而是杜琼他并没有认真对待比赛。 一个人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就可以得意忘形,以一种毫不认真的态度站在赛场上,让盛恕感到无比不悦。 这样的赛场,四分之一决赛,是多少人努力许久却因为天赋掣肘没能站上的,是他自穿越过来之后,抱着极大的决心才终于重新踏上的。 走到这一步,对方必然也付出了努力,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自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盛恕清楚,他无权干涉杜琼的决定。 但既然身为对手,他就还能做一件事。 盛恕握紧手中的弓,指尖无意识在弓把上敲击了两下。 ——杜琼会为自己的轻视付出代价的。 第二支箭,杜琼调整好心绪后,射在了九环之中。 不算完美,但九环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下一箭也发挥不错的话,应该能把那个小鬼甩下去了。 杜琼没关注过盛恕之前的成绩——那根本毫无必要,且浪费时间。 即使是上次的冠军又能如何? 即使是媒体宣传的新天才又能怎么样? 国家队里有天赋的人多了,可争来争去,不是还是只有那么几个席位可以出战吗? 曾经,那些人用同样的辞藻形容过他,他也拼了命努力过,最多最多,不也只能争到一个替补的席位吗? 可惜,同样都是努力,有的人因为缺少天赋,总会离门坎还差着那么一点。 天赋,太多人最大的命门。 杜琼叹了一口气。 正如他一直战胜不了比自己天赋要高的季明煦、卫建安之流,这场比赛之中的普通运动员,也无法将他打败。 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无论如何,他的胜利,已经板上钉…… 这样的想法还没有落下,盛恕的第二支箭已经射了出去。 裁判报出了他第二支箭的环数。 “十!” 那个数字念得当然很是清楚,声音也大,一下让杜琼回过神。 他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对手。 盛恕冷着脸,深邃的眼睛看过来,凤眸之中,有一股逼人的冷冽。 好像在冷冷地反问: 谁说我赢不了你? 盛恕的第二箭,依然是十环。 它的落点与第一箭十分接近,竟然都在内十环之内,引得观众不由得继续为他叫好。 毕竟这可是和室内十八米不一样,专业选手不费非常大的功夫就能追箭。 这可是在在七十米之外啊! 更何况今天还有点儿风,箭能射进十环,本身就已经很厉害了, 就连陈慕钦,都坐在观众席上,直愣愣地盯着场上。 盛恕,竟然真的有这么强吗…… 场下的各种媒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话题,对着盛恕一阵狂拍。 黑发少年却只是在与杜琼对视一眼后,就移开了目光,不再多看。 看起来,很是淡然。 杜琼却安不下心来。 是运气吧?这样的准头,得是运气吧! 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即使真的是运气,这样的概率也太小一些了。 无论对手究竟是什么实力,只要自己的心态不受影响,能发挥出全力,会输的概率,其实也不大的。 杜琼忙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他知道,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时,心态就已经乱了。 他的第三箭,表现也并不如之前,落在了红色的八环之内。 虽然不是太差,但就盛恕前两环的成绩来看,只要不失误,这一轮的两分必定是他的。 杜琼这一次,终于重视起了自己年轻的对手,他紧紧盯着盛恕,眼里的不甘几乎要溢出来。 可他看着少年以一种专注而虔诚的姿势拉开弓,动作一丝不茍,对于弓的掌控异常纯熟。 有很多东西是可以练出来的,但杜琼很明白,有些人天生就拥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天赋,自己花费大量时间磨合出来的手感,不过是对方与生俱来的。 他不服气。 可是那么多东西,从出生的时候就注定好了。他打不过季明煦,他做不了国家队最顶尖的那一个,没办法为国出征。 可这有什么办法! 他又不是没努力过! 从被人追捧的天才少年,到认清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独一无二,杜琼花了很长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能够接受这种平庸——起码已经好过大多数人太多了。 可当一个又一个的天才站在自己面前,他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盛恕平淡射出的第三箭,依然是十环。 那三箭,是漂亮的三十环满环数。 他赢得毫无悬念,一轮结束后,表现也非常平淡,没有太多的激动,像往常一样,朝观众席比了颗心。 观众们和直播间里的人却已经沸腾了。 [这赢得也太漂亮了吧!三十环!!] [别说是杜琼了,就算赵衡来,这轮肯定也赢不了啊] [唉,杜琼现在不行了啊,当年也说是小天才呢,好歹是国家队的,怎么打个盛恕都打不过] [一开始可能轻敌了?但就这一轮,他即使是全力发挥也赢不了了啊] [看看后几轮,说不定他能反超呢?] 很多最开始猜杜琼会赢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等着后面,自己看好的运动员能开始反击,在前面吃了一个大亏之后,把比赛赢回来。 可是这次,反转没有发生。 第二轮输了之后,杜琼的状态直线下滑,轻松让盛恕拿到四分。 在第四轮的时候,似乎觉得败局已定,心态回升了一些,发挥出来了正常的水平,却依然没能打败盛恕。 这场比赛,最后的结果是7-1,正如昨天赵衡所说的那样,赢得很轻巧。 除了第一轮的平分之后,一直都势如破竹。 或许是因为他获胜的速度太快,甚至没让观众因此而开始紧张,只顾着为他的表现而欢呼。 通过这一次,他们也终于认清了一件事。 时隔几个月,盛恕和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他并不是有了和国家队队员的一战之力而已。 而是他已经拥有了进入国家队的实力。 这是太可怕的成长速度了。 “看来半决赛赵哥就要和盛恕打了,”场上分出胜负后,关京华谨慎地说,然后看向了赵衡。 赵衡活动了活动手指,目光在盛恕身上停留了一阵,依然显得无精打采的,但在某一瞬间,似乎又显露出一种无人可挡的锐气。 “确实是很强的对手,”他语气丧丧的,说出来的话却锋芒毕露。 “但现在,我会赢他。” 关京华听着这话,心里突然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赵衡上一次对市队的队员表现出如此明确的胜负欲,对手还是季明煦。 除他以外,盛恕是头一个。 不过盛恕倒是没有太明显的表现。 赵衡会是他在本次比赛里所能遇到的最强的对手,比杜琼还要强上不少。 更何况,现在的他看起来战意十足。 能赢吗?关京华心里没底,深深地看了盛恕一眼。 盛恕下了场,本来要往市队那边走,却好巧不巧地和杜琼撞了个正着。 “呵,真巧啊?”杜琼冷笑一声,“天才。” “下一场跟赵衡比吧,你最好期待自己天赋足够高,能赢了那家伙,说不定还能好运的,再拿一个……” 盛恕满心是下场比赛,正调整着心态,突然碰上了杜琼,对面还上来就算这个态度,还说得是这种话,当即冷哼一声,少有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天赋天赋的,说够了吗?” 杜琼愣了一下。 “觉得对方比自己天赋高,就输得理所当然,觉得对方比自己差,就一点也不上心,随意对待比赛,总之也能获胜。” 盛恕说着,语气渐冷:“照你这么个逻辑,竞技体育得有多无聊?大家还比什么比,直接去给天赋打分不就好了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杜琼反唇相讥,“不过是仗着有比别人都高的天赋,才能堂而皇之地在这里说这些大道理,如果没有这些,你算是什么?” “天赋不如你,却依然站在这里的人很多,那不是你消极比赛的借口,”盛恕说,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实话实说,最后两轮你的实力很强,是值得尊敬的对手。真论天赋,你才是这场比赛里数一数二的人。” 他非常清楚,穿越之后,盛小少爷的天赋是不如自己上辈子的。 可既然决定要走上这条路,不要说只是天赋不足,走得可能稍慢一些了,就算爬着,他也要爬到那个终点去。 天赋是一道门坎,把天才和普通人分成两类,天才之中,也分三六九等。 可那并不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了更进一步而努力奋战。 杜琼愣在了原地。 他们这边的比赛已经分出胜负,下一场还在进行。 若论天生的能力,那些人确实都没有他高,可留到最后的,却并不是自己。 杜琼闭了下眼睛,恍惚想起自己成名之前。 那是没有人和他谈天赋,他只顾着一个劲提升自己,认为这世上没有翻越不过去的山,也没有打不破的墙。 怎么到了后来,就变了呢…… “现在还不晚,”一个声音突然打断杜琼的思考。 杜琼猛地抬头,看到了教练那张熟悉的脸。 “虽然现在醒悟还不算晚,但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教练对他说,“是从现在开始改变想法,沉心训练,还是继续把自己禁锢在天赋的笼子里,这都取决于你自己。” “杜琼,你必须做出选择了。” 半决赛陆续结束了,四强也已经决出。 除了盛恕和赵衡,另外半场的一个是国家队一队的队员,另一个则是施杨。 霍问又一次在场上和淮林队的人相遇,只是不同于上次,这回输得非常惨烈,没有来得及挣扎多久。 说来,他现在的样子和当年屡在全国大赛上铩羽而归的关京华有几分相似。 可霍问却没什么异样的表现,轻车熟路地找到关京华,两个人上了观众席,一起观战。 “你心态没问题吧,”关京华关心了一句。 霍问喝了杯水,擦干嘴角水渍后才回答关京华的问题。 “难过肯定是有的,”他说,“但是我技不如人,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说完,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看向关京华。 “很丧的时候,我其实也会想,比起盛恕他们,我是不是少了一点天赋,所以才不能做赛场上的常胜将军。可是后来我明白了。” “天赋不足,是先天的,可能决定一个人走多远的,并不是这些。我已经比那些顶尖的天才起跑晚一点了,再自怨自艾,给自己定一个框框,不是会输得更多?” 关京华笑道:“你比我那会儿可豁达多了。” “也就是说说好听,”霍问道,“不过下次你就等着看见一个全新的我吧。” “哎,半决赛马上就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报幕也开始了。 赵衡和盛恕互相示意一眼,分别拿着自己的弓,走到该站立的位置上去。 “老关,你跟赵衡哥熟,你猜谁能赢啊?”霍问戳了戳关京华。 关京华沉吟许久难下定论,最后咬了咬牙,道:“我好歹也猜一次盛恕吧。” “你可小心,不要毒奶他了。”霍问闻言,在旁边笑起来。 他们两个说这话的时候,开玩笑的意味更多一些。 但此时此刻,真正站在场上的两位选手针锋相对。 盛恕把目光从赵衡身上收回来,握着弓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 ——终于相遇了,这个赛场之上,最强的对手。 第38章 挑战 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很是胶着, 持续的时间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长一些。 即使是盛恕,心里也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 关于赵衡的实力,他其实很是清楚。双方同在市队, 免不了要在训练的时候日常相遇, 自然也会暗暗比较。 能进入国家队前五名的赵衡, 自然不会是吃素的。 在之前的比试之中, 盛恕依然胜得少, 输得多。 射箭不比其它运动, 展现实力的方式非常直观, 没那么多策略性和特定的打法,也没什么风格相克之说,只是以环数来定高低。 在两名选手心理素质处在同一水平, 发挥也都不受影响的情况下,自然是平常底蕴更强的人会取得胜利。 “要么是盛恕超常发挥,要么是赵衡失误, 不然这场比赛的胜负还挺好分辨的, ”观众席上,有观众冷静判断。“盛恕这次也挺可惜的,都进步那么大了, 要是遇到的不是赵衡,说不定真能进决赛。” “这次也还不错啦,”另外有人说道,“他的表现已经很出色,比我们意料中的高不少了。明年奥运选拔,他肯定是能进一队的。” 其它人对盛恕的看法基本相同。 毕竟绝地反杀这种事情, 发生一次两次就够了, 总不能次次都让盛恕遇见吧? 盛恕比其它人更知道这场比赛有多艰难。 但他不平静之余, 并未感到恐慌。 心跳加快、血液的流速也加快,在去甲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在叫嚣着。 山。与。 三。タ。 去赢。 赢了赵衡,走上更广阔的舞台,战胜更强的选手。 诚如郑君所说,太看重输赢并不可取。 但是在赛场上,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 赵衡的个人赛排名是第一,这一轮自然先手射箭。 他发挥和平常一样稳定,昭示着本场比赛并不会简单。 而开场的第一轮,盛恕保持了上一把留下来的好状态,气势如虹,以不大的优势先赢了两分。 这一场的胜利已经让不少人暗自激动。 在创造了那么多奇迹之后,这一次,盛恕难道也能继续辉煌? 但赵衡并不是吃素的,第二轮很快拉开了盛恕三环,直取两分,双方重新站在了同一起跑在线。 “一上来就有来有往的,双方现在2-2平,本场比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而这个比分虽然在人意料之外,却也让观众们兴奋起来。 毕竟是国内的比赛,盛恕和赵衡还在一队,射箭又较为小众,即使他们有着更偏向的队员,幅度也并不算太大。 比起一场毫无悬念的0-6而言,他们自然更喜欢竞争紧张激烈的比赛了。 哪怕因此手心都是汗,这也都是由竞技体育所独有的魅力带来的。 他们甘之如饴。 而场上的选手也同样如此。 第三轮比赛,盛恕先手射箭。 上场之前,他用余光瞟到了赵衡的侧影,持弓手的手指轻巧地在弓把上敲击了几下。 赵衡是一位强劲的对手,毕竟是能在国家队中排到前五的选手,他对待比赛的态度极其认真,心态也稳,几乎不会被外界干扰。 他甚至像是不在乎输赢一样,无论处在优势劣势,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这无疑将盛恕的心态优势降到了最低。 当两个人都没有破绽时,比得只是纯粹的实力。 但赵衡的沉淀时间,自然要远远多于盛恕。 可这不是问题。 盛恕舔了下发干的嘴角,随着指示走上场去。 和外界的考虑不一样的是,他现在兴奋极了。 这是一场合国内顶尖选手的对决,他已经期待了太久。 与其说是一场用来证明自己的比赛,倒不如说是更像一场检验。 看他这近半年来,有没有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盛恕从容不迫地在计时下开始准备第三轮的第一支箭。 新媒体线后,各大媒体迫不及待地对他进行拍摄。 在这种时刻,视频远比静态的照片更要瞩目。 因为盛恕的动作太流畅了,即使在holding和aiming这样近乎于静止,和expansion这样幅度很小的动作时,依然不显得滞涩。 他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在撒开弓弦,自然地进入follow-through状态后,也一系列动作像是连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环,和呼吸节奏紧密贴合在一起,仿佛离弦的不止是一支箭而已,而是一串由精密的人体所构造出的和谐的音符。 “他简直不像个运动员,”段飞白轻声呢喃,从相机的取景框里,他看到盛恕脸上的那种投入。远方的景色和离弦而出的红色羽箭倒映在墨黑的瞳孔里。 在某一瞬间,段飞白觉得盛恕像一个钢琴家,他对每一个音符都一丝不茍,在演奏一首超出语言可以形容的范畴的乐章。 既有种超越空间的优雅,又有着他自带的桀骜与野性。 这该是怎样的一首乐章?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十环”的报数就又一次响起。 而段飞白这时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盛恕在本场比赛中,出现的第几个十环了。 但他却没来得及为盛恕叫好。 赵衡的箭风同样犀利,在场上时,他的专注一丝不输盛恕,这世上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分心。 他自然也是一箭十环。 “这真是……”段飞白实在觉得今天的十环含量有点高了,半晌没说出话来,“真是棋逢对手啊。” 心态、技术都被摆在同一平面上竞技着,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任何马虎,只要有一点微小的裂隙—— 就是输。 在这种情况下,第三轮竟然又是盛恕获得了胜利。 场间短暂的休息时,赵衡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他正把弓片支在鞋面上,撑着弓不倒。 在上场比赛时,盛恕射箭的身影再一次在他眼前出现。 这个人,他找不出破绽。 即使他并不喜欢胜负欲这么强,还这么狂妄的家伙。 赵衡抿着嘴,神色再次暗下来。 盛恕比他预想之中的还要强大。 早在还没返省训练时,赵衡就听说了盛恕的名字。 是在奥项锦标赛落幕后,黑马的名字很快为人所知。但这年头黑马常有,不是什么新鲜事。国□□箭的整体水平也并非处于最顶尖的位置,在全国大赛上拿了一个冠军后,想要真的成为国际健将,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么多年,在全国大赛后直接一飞冲天的,也不过就是季明煦一个人了。 盛恕的厉害不可否定,但那样的天才哪能接连出现? 尤其是在后来盛恕扬言要破了季明煦的记录,打败目前最强的选手时,赵衡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服气。 他对目前国家队一哥的观感有点复杂。 即使赵衡是个再佛系的人,他也是个运动员,面对强者时不会退缩,取而代之的想法更浓。只是多年来,他一直都离成功有一段距离,国家队其它同他抱有一样想法的人也都是如此,这无疑让执念变得更深。 可他想要战胜谁是一回事,别人口出狂言,想要打败他心里最强的那个选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赵衡心想。 他会让盛恕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是多么的自大。 他要先击败他,然后继续向季明煦发起挑战。 赵衡闭了下眼,手指无意识蹭过那颗小痣的位置,整个人平静了许多。 又是他先手射箭了。 赵衡不在乎射箭的顺序,但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他都一定要自己的状态,处在最巅峰的时期,不能有一丝瑕疵。 这是他对于射箭的尊重。 成熟的青年射手举起弓,背影在他人看来依旧冷漠,只是在那种冷淡之下,藏匿着极致的狂热。 他就好像是一个理智却又疯狂的信徒。 距离盛恕取得胜利,仅仅只有两分了。 如果这一盘输掉,比赛就会满盘皆输。 而赵衡与盛恕的状态还并不完全一样。 他是老选手,国家队的人,本身已经被放置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了。 盛恕则年轻气盛,身上的包袱远没有他大,赢了比赛,算是光荣得胜,输给了他,也不是什么多不光彩的事。 可赵衡若是赢了,也只是意料之中。 他如果输,将要面对的就是大量的指责和质疑。 然而赵衡没有破绽。 他冷静得可怕,完美得可怕。 他步步紧逼,不给盛恕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 这就是国家队的前五,能出席亚运会的选手。 他硬生生地追平了盛恕。 场上比分到了4-4,到了真正的赛点。 赵衡淡漠地向盛恕那边扫了一下,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 可就是这一眼,让盛恕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危机感。 赵衡看着不太精神,但到了赛场上,就是凶悍的虎豹。 比他之前遇到过的所有对手都更加棘手。 而他下意识地就知道,下一轮,不会再有平分。 他们都会拼尽一切,在最后的第五轮,分出最终的胜利。 谁敢掉以轻心哪怕一秒,就会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吗? 盛恕轻笑了一下。 他已经经历过这世上最恐怖骇人的失败了,还有什么能让他再害怕呢? 他重新,拿起自己的弓。 第39章 绝地 第五轮, 盛恕先行上场。 从他站在场上的那一刻起,周遭的观众席就一片安静了。 但在直播之中,讨论一直都没有停止。 这一箭会在几环?这一支箭谁的分数更高? 以及, 最终的赢家究竟会属于谁。 在国内的比赛上, 观众说白了都没有什么太强的立场。射箭也是小众项目, 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运动员粉丝, 无非是谁表现得好, 就一直把宝压在谁身上。 原本赵衡的赢面确实是更大的, 可前两轮他们有来有回的比试, 和赵衡身为前辈的debuff被加上之后,天平两方的重量似乎变成了一样的。 即使是支持某一方的人,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得出结论。 在众人眼里, 应该正紧张着的赵衡心里却出奇平静,如果这时有监测心跳的仪器的话,甚至能发现他的心率和平常也没有差出多少。 他毕竟是射箭运动员, 一种以心理素质强大而出名的运动员。 赵衡甚至都没有去看他的对手, 也只在报出十环之后分出了一丝神。 他从小就学会了一件事,在场上重要的永远不是对手的环数,而是自己的。 射箭淘汰赛和决赛一轮只有三支箭, 满环数就是三十。 但只要能站上国际赛场,不管是前任世界冠军还是小透明,这样的成绩基本都是能做到的。 在比赛的时候,比分也一般在28环以上,分出胜负的就是那小小一分。 对手是十环还是九环,关注这些没有意义。 他只要做到最好。 赛场之上, 赵衡依旧没有一丝纰漏, 和盛恕争得不相上下。 无论什么人看了, 都必须承认,赵衡发挥了他身为国家队一员的最好实力。 那样的心态稳定得吓人,仿佛是根本不能移动的山岳。 什么前辈的尊严,必须要赢的包袱,他身上都一一没有。 能看见的,只有一种浓烈得能从屏幕之上溢出来的专注。 赵衡的眼里,只有箭。 他不被任何外物影响,心坚如盘石,似乎是为这片赛场而生的。 如果绝地反击这样的剧本会在什么人身上出现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就是赵衡了。 这样的人,如果再赢不下一场比赛—— 但到了这份上,比赛竟然真的还没有结束! 前两支箭,双方的总环数还是没有拉开差距,数字一模一样。 观众席上,有人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道:“最后一支箭了。” 陈慕钦下意识地轻声说:“还是……国家队的会赢吧。” 不然,总不可能真的是盛恕,在强敌环伺的境况下,再一次拿到金牌吧? 可是周围已经没有人理他了。 现在还拿着国家队头衔当令箭的,还是没有认清局势。 也不明白竞技体育的真谛。 运动员之所以进入国家队,只能有一个原因——足够的实力。 而当一个人实力够强,即使还没在国家队内,他也总有一天,会跨过那个门坎。 盛恕和赵衡完全处于一个水平线上。 在国家队里看到他,也只是不久之后的问题。 郑君看着自己队伍里的两个队员将比赛进行到尾声,表情淡定如初。 他看着盛恕的背影,赞许般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之前几次绝地反击太深入人心,很多人都误以为,盛恕最大的优势是他的大心脏。而在与同样类型的选手对决时,这种优势很容易荡然无存。” 但那只是在观众看来的盛恕罢了。 市队的教练都非常清楚,盛恕是有ptsd的,甚至就在上次奥项锦标赛的赛场上,还险些出现状况。 他没有看起来那么自在洒脱,甚至面对着比其它人更大的压力。 盛恕所走上的,注定是一条坎坷而曲折的路。 他能把这样一条路走得像是平坦而宽阔的康庄大道,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实力。 如果心态尚不完美,也只是刚刚克服了体力问题的盛恕都能在比赛上夺冠的话,那么心理阴影渐渐淡去,实力在集训中更上一层楼的盛恕…… “还有谁能挡得住他呢?” 郑君笑着,而前方黑发的少年已然完成撒放,动作果决利落。 而属于他的那支箭,正中十环。 一厘米也不多,一厘米也不少。 ——他射出了三十环。 这是极其完美的三支箭,就连分布都非常密集。 而谁能想到,这是从七十米开外射出来的箭呢? 胜利的天平从这一刻起,缓缓地倾向了盛恕。 一切,现在都押在赵衡最后的那支箭上面了。 盛恕放下弓,目光仍停留在场上,但神情并不是十分紧张。 反而是其它观众们,比他都更在意最后这支箭的落点。 这基本是最重要的地方了。 如果赵衡没有十环,比赛就此结束,盛恕再一次战胜比他更强的对手,或许就能拿到属于他的第二块金牌。 但如果赵衡也得到了三十环…… 然而盛恕不在意这个。 赵衡的环数如何,是他自己的发挥。 射箭并非一项对抗性的比赛,他不能左右对手的发挥,甚至期待赵衡有更好的表现。 因为胜负并不是系在对手的失误身上的。 就算这一轮结束,他们依然没有分出胜负,那又有什么关系? 继续比下去,他也一定要赢! 属于赵衡的那支箭终于离弦。 千万双眼睛盯着它,等待着比赛的最终结果。 他们屏息凝神,感觉时间过得有几分钟那么漫长,终于听到了环数的播报。 是九环。 这意味着赵衡的总环数是29环,比盛恕要低。 也就是说,盛恕他……真的赢了?! 镜头移到了靶子上面,他们得以看清箭的最终落点。 离十环非常接近了,差一点点就能压到线。 以至于在最终直播的画面上,九环旁边标了一个星号。 裁判走上前去确认时,直播间的画面被从赛场上移开,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紧紧地系在上面。 到底是盛恕赢了,还是依旧平分? 这场比赛最终的结果,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他们紧张地盯着屏幕,一瞬间也不敢把目光移开。 直到画面再次出现,盛恕名字后面的分数进行了变动。 ——他竟真的是最后的赢家! [我的天,他赢赵衡了!] [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nb!] [赵衡最后这一下好可惜,差一点点就是十环了] 说实话,这样的发挥对于赵衡来说不算失常,总环数29也一点都不差。 可只差“一点点”,本就是最让人遗憾的,就像没有什么比“我本可以”更叫人觉得难过。 这一次,幸运女神在最后的关头,还是向盛恕微微偏斜了一点。 只是他虽然以极其微小的优势赢得了比赛,却没人觉得这是运气所致。 即使有好运相伴,前提也是实力。 他们都清楚得很,盛恕有了和国家队前五对战而不落下风的水平。 那么他未来的路,还会通向哪里? 赵衡在结果出来后的表现并不激烈,只是相比原来,面部表情的变化幅度依然大了很多。 他从望远镜里看向自己的靶子,看着那支箭,手掌不自由地握紧。 十月的天气不算太热,但他依旧出了些汗。 如今比赛结束,汗在微风之下被吹得干了,有点发凉。 输了。 赵衡想,没人会甘心输的,即使是他。 他艰难地移开视线,抬起头,目光与盛恕相对。 那个赢了他的年轻人沉浸在一种胜利的喜悦中,并为金牌的争夺赛做起了准备。 但输掉的他,就与金银彻底无缘了。 赵衡“啧”了一声,从盛恕身边走过。 “你别得意,”他说,“我要在你之前赢了季明煦。” “下次再见,我还要赢了你。” 盛恕笑起来,墨色的凤眼之中,锋芒半点不减。 “这话是我要和你说的。” 赵衡冷哼一声,两人一起下了场,为另一场半决赛让出位置来。 他们同归市队后,周围的教练和队员们都跟了上来,焦点渐渐从他们身上移到了下一场比赛的两位选手身上。 其它观众都跃跃欲试地等着新一轮比赛的开始,唯独陈慕钦,已经木然地坐在椅子上,脊背被迫挺得笔直。 下一场比赛时施杨和另一位前国家队队员的,其实也很有看头。 听着周围的呼声,他隐约也知道,比赛应该精彩得很。 陈慕钦是喜欢射箭的,可现在却分不出一丝精力去关注场上的动向。 他只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投射向自己,讽刺着自己的自大。 盛恕赢了,他赢得漂亮,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而他在心底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盛恕寻找好运的借口时,就像一个小丑。 陈慕钦一直都知道,盛恕学射箭,是因为自己而开始的。 黏人的豪门小少爷缠着他,就连一项随意的爱好也一定要花着功夫去学。因此,即使盛恕走上了专业道路,他也一直都有一种优越感——这个人是被我带入门的。 不是秦家的大少爷秦羽迟,不是市队什么厉害的队员,国家队的教练,而是他。 可现在…… 他忽然想起来上学期自己和盛恕擦肩而过的那两次。 在食堂和秦羽迟那场比赛之后。 当时无论是他还是学校的其它人,都以为盛恕或许是想出了什么追人的新招数,后面才慢慢意识到盛恕是真的变了。 但其实早从那时起,盛恕的目光就已经不停留在他身上了。 少年一路向前、并不回头。 场上的比赛似乎结束了,胜者被决了出来。 铜牌争夺赛继而结束,然后又是金牌的争夺。 黑发少年再一次站到场上,和他的友人相对,默默打了个招呼。 他是那么意气飞扬而又夺目。 从这一刻起,陈慕钦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与盛恕没有任何瓜葛了。 但他竟然在因为这一点而感到不甘! 不管陈大少爷在家里和学校里多么备受关怀,在比赛的现场,都没人会在他身上多费功夫。 买了票来看比赛的观众,自然只关心场上的情况。 盛恕和施杨年龄相仿,同样是打败了在国家队待过的选手晋级到目前的位置,拥有角逐金牌的资格。 作为两张相对年轻的面孔,观众们对于他们之间的胜负并不好把握。 只是盛恕毕竟也是上次的冠军,在此前还打败了赵衡,他们不自主地对盛恕期待更大一些。 就场上前两轮的情况来看,确实也是如此。 盛恕很快拿到了4-0的分数,只差两分就能彻底胜出。 可就是在这个预示着胜利的第三轮中,施杨竟然以一环的优势取胜了! 而这还没有结束。 他们看着向来是“越挫越强”、“绝地反击”的小将盛恕上场以来第一次,在分数领先的情况下……被人彻底追平了! 第四轮结束,比赛仍未结束,盛恕和施杨之间的比分是—— 4-4平。 第40章 循此苦旅 这样的一场逆转, 实在是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期。 盛恕一直是越到后期越容易打出来状态的选手,在之前几场很是刺激的比赛中,一直也都是逆风翻盘。 他的心态也一直稳定, 不会被近在眼前的胜利影响而变得着急。 可是施杨的表现实在是太亮眼了。 他原本就是淮林的主力选手, 这次比赛时, 明显有了质的突破, 表现只能用惊艳二字来形容。 但能在最紧要的关头连拿四分, 确实还是有一些运气成分在的。 “风水轮流转, ”沈雁回道, “一个人不会永远走运,也不会永远倒霉。” 在半决赛时,幸运女神青睐了盛恕, 等到了决赛时,则倒向了施杨这一边。 当然,若非两个人实力就在伯仲之间, 施杨就是给自己加满了buff, 也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翻盘。 场上的选手自然更清楚这一点。 施杨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多在靶子上停留,等裁判上前确认环数时,活动着自己的手腕。 “状态不错, ”沈雁回对他说,“一鼓作气拿下比赛!你有能战胜盛恕的实力。” 施杨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他一直是这样,和人相处不太热情,天生一对儿浓重的黑眼圈,显得就很冷漠。 沈雁回知道他就是这个状态,见施杨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 对他更放心了一些。 在这几个月的训练中, 施杨确实有了非常大的突破, 水平直接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让省队的教练们都喜出望外。 那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年累月的沉淀,最终让他跨过了那个瓶颈,迈向新的天地。 沈雁回由衷为他而开心,也希望施杨能拿下这枚金牌,巩固自己的地位。 施杨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没说话,再抬起头时,直视着沈雁回的眼睛。 “我会赢了他的,沈雁回。”施杨说,“你没打过的人,这次由我来打败。” 几个月前,头号种子队伍淮林省队在凭空出现的黑马面前落了下风,沈雁回只拿到银牌,而施杨止步四强。 相较于对省队的期待而言,不是一个很好的成绩。 他忘不了。 两个人分明站在不同的赛道上,没有肢体接触。可在对方的每一箭完美射出,逼得自己节节败退后,心中反而会更难受。 施杨一直自诩理智,不会像霍问和盛恕那么热血上头,他知道自己和顶尖的运动员之间还有差距,在按部就班地训练之中,慢慢弥补自己的短板,发扬自己的长处。 这是他早就给自己规划好的路,他的心态也一直平稳。 可是就在燕京市队拿下那枚一直被认为属于他们的金牌的时候,某种情绪被积攒到了极点。 施杨看着盛恕再一次站上赛道,身为上一轮环数更低的选手,他这次自然要先上场。 对方的背影和原来一样,依然是那么专注。 那是战胜过他们市队一哥的选手。 但现在不一样了,施杨想。 在这次的决赛里,他可是来复仇的。 为他自己,为沈雁回,为他们省队。 —— 盛恕的第一环是九环,而施杨比他要高一环。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略显劣势的开局了。 在现场和远方看着比赛,支持着盛恕的人再次替他揪心起来。 本以为战胜了最强的选手,之后就可以顺风顺水了,没想到决赛依旧是决赛,无比令人提心吊胆。 这不是盛恕的问题,但要是像半决赛的赵衡那样,在离金牌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失败,那也太搞人心态了吧! 就连一路看着盛恕走过来的陆争也不由得为他而焦躁。 毕竟每次翻盘的人都是盛恕,这次轮他处在这个极有危机感的位置,也不知究竟会怎么样。 解说员也道:“目前局面对于盛恕而言,并不好办。他是之前领先后被追上来的,有一些心态上的不稳在所难免,重要的是他怎么处理好这些情绪,重新以饱满的状态应付如今这一场困局。” 盛恕轻轻用手指敲击着弓把,不自觉抿着嘴。 处在这个比分,说毫不在乎,那肯定是假的。 可他的心思不能因此而动摇。 竞技性的比赛总能让观众热血沸腾,跟着心跳加速,为场上的每一点表现而欢呼。 但射箭运动员却并不遵循这样的规律,与他们恰恰相反。 焦急和紧张带不来任何益处,过度的情绪只能冲昏头脑。 射箭的时候心要静,方能不让自己被外物打扰到,影响本应无错的发挥,因而射击射箭这类的运动,总是最考验运动员心态的。 摆在盛恕面前的,是一个艰难的困局,输赢都只在一念之间。 他轻轻吸气。 盛恕在比赛遇到困境时,总是会这样。 一来是因为深呼吸能让人更好的沉静下来,更重要的则是因为,这就是射箭过程中所需要的。 呼与吸,对应着肌肉的收缩与舒张,影响着射箭的每一个阶段和步骤。 没有好的呼吸,就没有好的箭。 他渐渐沉下心来。 盛恕左手推弓,右手勾弦,竞技反曲弓深蓝色的弓片受力而形变,时刻将推着扣在弓弦上的那支箭离弦而出。 而盛恕的眼神冷冽,没有任何犹豫。 射箭比赛做不了假,容不得投机取巧,想要破局、想要获胜,都只能——以力破之。 但这恰恰就是盛恕最不怕的! 他既然站上了场,就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两辈子的经验、两辈子的执念,即使面前困难重重又如何? 他只需要一箭。 在那个瞬间,在拉开弓的前一刻,盛恕蓦地回想起很多年以前,在他刚刚学射箭的时候,奶奶曾问过他的。 “小恕,你觉得射箭最重要、最让你快乐的是什么?” 盛恕那时把玩着奶奶给他买的十二磅儿童弓,弓身上很不伦不类地贴了个贴纸,写着句拉丁文和中文翻译,“循此苦旅,以至星辰”。 闻言,他几乎没有多想,毫不迟疑地回答:“让箭落到十环里,比别的人得分都高!” “但你总会遇到更强的人,如果赢不了呢?” “学射箭的时候,你没有可能次次都有满意的环数,就连世界上最强的选手都做不到发发十环。到了那个时候,你还喜欢射箭吗?” 盛恕愣了一下,奶奶温和的嗓音继续响着,既有种属于长辈的慈祥,又有一种来自运动员的坚韧与挺拔。 “一个运动员最耀眼的,就是站在场上的时间。所有人都会看着他,用优雅的姿态完成高难的任务,或许是精妙的团队配合,或许是超越人体极限的冲刺。” “但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 “你需要知道,荣耀或许不能伴你一生,真正被你所铭记的,是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的汗水和努力。” “过程或许不起眼,不好看,但只有那才是唯一的基石。” 盛恕似懂非懂,抬起头问:“奶奶,你在乎的是结果,还是过程?” 头发斑白的老人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一点一点地给他拆开来讲那句拉丁文的意思,眉目慈祥而和蔼。 “傻孩子,过程即是结果啊。” 他确信自己的过程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自然没有必要担忧结果。 或许在某一天,类似的意外会重新发生在他身上,但那不是今天。 今天,他带着自己一直以来的训练,用一个属于运动员的健康的、矫健的身体站在场上。 再一次的,盛恕松开弓弦。 他不再去关注施杨的环数,不再去关注场外的进程。 什么输赢胜败,等他拉开弓的时候,才不需要想那些东西。 那一箭再一次落在十环,但盛恕毫不意外。 他也不应该因此意外。 场外的教练席上,郑君的目光隐隐向沈雁回的方向看过去。 比赛嘛,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总是难分。 就像最开始没人能想到盛恕竟然会在赛点被施杨反超一样,这场比赛最后的结果,也还没有板上钉钉。 盛恕的这一箭是十环,施杨这次稍逊一些,得了八环。 眼看着两人的分数再一次拉平,陆争在屏幕外终于小小地松了口气。 好歹是有些优势了。 若施杨这一发仍然是十环,乃至于九环,那盛恕接下来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赢面变得更小。 所幸这一箭,算是扳回来了。 射箭这项运动,虽然双方肢体没有任何接触,比赛过程中眼神的碰撞也欠奉,可就是有一种超常的刺激感。 你看着他们两个赛道之间隔着距离,却总觉得是两个灵魂在进行比试。 谁意志更坚定、心态更平和,谁就能站到最后。 盛恕对于施杨给了他机会的那一发八环仿若未闻。 无论是对手的失误也好、正常发挥也罢,现在都还不是开心的时候。 如果因此而松懈的话,就会葬送最后一丝胜利的可能。 施杨垂下眼,没有往其它地方看。 对于那一发八环,他自然心中有些不满,可箭已离弦,就不会再追回来了。 他和盛恕再次落到平分的环节,而以对方的心态,这样的局面并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自己和他对决,没有太大优势,这不是还有功夫伤春悲秋的时候。 下一箭。 场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要用下一箭终结比赛,获得桂冠。 要想完成复仇,下一箭,就是唯一的机会。 信号灯又一次亮起。 盛恕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自己的箭袋里,抽出了决定比赛胜负的最后一支箭。 40-50 第41章 瞬息 人闲下来的时候, 总是会想很多,从自身的一些事情开始,有时甚至能联想到宇宙那么宏大的事情。 盛恕之前就是这样, 他又看着病房的雪白的天花板, 脑子里想得却是超出这个病房之外的很多身后事。 他知道自己总有要死去的那么一天, 遗嘱早早就立好了, 财产分为两份, 大头给了家中老人, 剩下那部分则全捐给了基金会。他还申请了器官捐献, 如果能用得上的话,好歹也能再做一点贡献。 盛恕还曾经天马行空地想过,以后航天技术更发达了, 干脆就把骨灰撒到太空中去。 他向往了一辈子的星辰,如果活着的时候总是摘不到,死了以后要能以物理形式留在那里, 化作星尘, 或许也足够浪漫。 他那时确实想过太多,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盛恕把箭搭在箭台上,箭尾在弓弦上扣好。 他手还是一如既往地稳, 背影看起来云淡风轻,即使这就是最后一支箭了。 说实话,盛恕自己也拿不准比赛会不会就这么结束——施杨是劲敌,在现在的状况下,谁胜出都有可能,这轮结束了依然平局也有可能。 他不能预测施杨的发挥, 只能保证自己的箭尽可能地向靶心靠近。 他是很想赢没错, 可无论这一轮的结果如何, 他都会一直握住自己的弓。 不会再放手了。 盛恕从学射箭那一年开始,就梦想着握住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辰。 或许此前碍于种种而没能成功,但现在,他要自己走上这条路,走到群星之中去。 这样多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等到拉开弓的那一刻,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人在闲着的时候想法很多,可真正紧张起来时,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其实什么都不想了,身体本能做出了最佳的反应。 解说在这时也静了下来,等着他最后一箭的分数。 而陈慕钦坐在看台上——他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自大,但却还是来了——或许是来自找苦吃。 他看着盛恕配合着呼吸的节奏,进行射箭的一个又一个步骤。 射箭动作到如今已经很成体系了,大多都是跟着一位知名教练的方法来练习,陈慕钦的教练是这么教他的,他在学校射箭队中也正是这么练的。 这其中的每一个动作,他们都曾拆解开来,单拎出来练过,合在一起后又练过很多次。 可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在不同人手中,却有着天差地别。 在盛恕做来,那些都是连贯的,毫无滞涩感,有种浑然的纯熟。 他节奏稳定,步步为营,没有一丝纰漏。 那一箭是如此漂亮。 即便是对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施杨上场前闭了一下眼,教练的身影、沈雁回的身影、淮林省队其它队员的身影一一在他眼前出现。 但取而代之的,很快又成了盛恕。 他是如此骄傲地站在领奖台上,举着金牌笑,站在靶子前,一箭又一箭发挥出自己完美的水平。 盛恕的最后一箭依然还是十环,总环数到了29。对于燕京市队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因为目前总成绩是18环的他,即使最后一箭到了十环,也不能取得胜利了。 输赢早就提前锁定,最后这一箭便显得那么让人无力且绝望——无论多么优秀,都不能改变既定的结局了。 所以该怪那平平无奇,甚至在这样的比赛里显得拉胯的八环吗? 可在前几轮的对战里,这个成绩也出现在过盛恕的身上,并且让施杨拿下了那宝贵的两分。 场上局面瞬息万变,占优势的那一方换了又换,如今却又转了回去。 胜负已经提前定下。 施杨咬紧了牙关。 他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输掉比赛,没有为自己和省队拿到这一枚新的金牌。 结果已然无可更改了。 可是此刻,他还站在场上,比赛还没有结束。 那他就必须全力以赴! 于是施杨也拉开他的弓。 媒体的镜头这一次又有大部分聚焦在他的身上。 事到如今,这个已经注定输掉的选手,却仍在为最后一箭做着准备。 他们猜测,或许会从这位年轻选手的脸上看到不甘,看到愤懑。 分明年纪相仿,盛恕却已经有两块全国比赛的个人金牌在手,而他只能在一长串的想要挑战盛恕的名单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可施杨脸上,却没有这些的痕迹。 少年天生黑眼圈很重,可是神色间却不见疲惫。 他昂首挺胸地跨越起射线而站,眉宇之间有一股叫人无法忽视的傲气。 人或许无法决定自己每一场比赛的输赢,但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每一支箭,将决定他们现在的、未来的成绩。 施杨用肩背的力量带动弓弦向后,达到自己的最佳拉距,听着响片清脆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响起。 他松开弓弦。 教练席上,沈雁回轻轻松了一口气,郑君神色中也有种淡淡的欣喜。 解说的声音很快响起。 “漂亮!”解说激昂的声音响了起来,配合着他的声音,镜头给到施杨的最后一箭,“十环!在内十环之中!” 这一箭太完美了。 处在内十环里,一个极其贴近靶心的位置。 如果这不是第五轮的最后一支箭,而是在平分决胜时的那支箭,胜利或许就归为施杨了。 可惜这不是。 世上不会事事都如愿。 谁都竭尽全力了,但金牌只属于一个人。 最终,盛恕以二十九环的总成绩拿下这一轮,先行到了六分。 这意味着他在金牌争夺战中胜出,拿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二枚金牌。 比赛开始前,唱衰他的声音更多,没人能想到盛恕竟然真的保持了自己的地位。 这可是从进过国家队的队员手里,“抢下”的一枚金牌啊! 经此一战,没有人会再去怀疑盛恕的能力。 他有时确实嚣张得欠揍,但却有着足够的实力,站在如今这个位置。 别的不说,他们已经开始期待明年世青赛上,盛恕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了。 而除了他之外,明年的世青赛中,另一位选手也同样让人满怀信心。 施杨下了场,省队的人纷纷上前,沈雁回在最前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回来,我们的亚军。” 其它人,包括在半决赛被施杨击败的前辈也笑着和他击拳,“你小子拿银牌了啊,下次努努力,争取当个冠军,嗯?” 施杨嘴角上扬的弧度并不大,但还是笑了。 省队所有人的用词,无外乎都是“亚军”、“银牌”,他们将这称之为是一场凯旋。 因为银牌本身是一种荣耀,而施杨的表现也无愧于此。 他拼到了最后一刻。 就如同几个月之前,盛恕在和关京华对决的某轮中,即使已经提前被锁定了胜局,依然全力以赴一样,施杨也是如此。 这就该是运动员所拥有的素质。 无论敌人多么强大,都不能丧失斗志。 在国际赛场上,人和人之间的竞争只会更激烈,在某些运动上,有的选手或许天生就带有优势。 可只是因为这些,就能不比了吗? 既然同在一个赛场上,人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全力以赴,这既是尊重对手,更熟尊重自己。 或许在一天里,他还不能取得成功,但经年累月,总会有某个“奇迹”悄然出现。 “这世上又没有神,哪来的什么奇迹呢?”郑君余光扫过淮林省的队伍,轻轻感叹了一声。 “没有一蹴而就的天才,也没有一夕出现的宫殿,所有被人理解成奇迹的,其实早就出现了端倪。” 练习,只有练习。 血和汗堆砌在一起,那就是人造的绮丽殿堂。 他们为自己,戴上属于胜利者的桂冠。 盛恕被队员们簇拥着,关京华上前同他拥抱,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你这几局赢的,真是……” 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其它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半天才说出来一个“刺激”。 盛恕本人同样如此。 他自己都拿不定比赛的输赢——即使嘴上说着要继续当他的冠军,可最后一支箭不落下,谁能断言最终的成绩? 万幸的是,他又一次赢了。 在人群之外,赵衡抱着胳膊而站,朝盛恕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转而又错了过去。 他们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一场比赛的输赢定下来了,但这绝不可能是结局。 他们还要有更多次的比试。 回市队后、在国家队选拔赛上、甚至于……出现在国际赛场。 盛恕眨了眨眼,能感受到自己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此次回去之后,十一月初就有一个射箭的青训营,男女前二能够拿到世青赛选拔的资格。 再之后,各种集训紧锣密鼓,春节期间训练也照旧,等转过了年,就该是国家队的一轮选拔了。 未来一刻也容不得他松懈。 但在更远的规划到来之前,他还有场男子团体赛要比。 他的队友时关京华和赵衡,对手是加强版的之前的老对手们。 盛恕舔了舔发干的嘴角。 他可还记得自己上次说过的话呢。 ——他要为燕京队拿一次团体赛的金牌。 第42章 门票 燕京市队这次男子团体赛的阵容很强, 在排位赛的时候就名列第二,只比施杨等人所在的淮林省落后一点。淘汰赛中,他们更是势如破竹, 一路赢得不算有多艰难。 但真正艰辛的还是在半决赛和决赛。 对他们最有威胁的几支队伍, 都汇聚在了一起。 下午的半决赛一开场, 他们遇到的就是强敌。 对面的是苏南省, 上次的团体赛, 燕京队就是输在了他们手里。 此番再战, 苏南省也有返省训练的队员, 与阵容增强的燕京市队其实差不了太多。 真要说起来,他们之间纠葛还挺深的。 徐子睿几次在个人赛中输给盛恕,盛恕也在团体赛中输给过他。 成绩自然没有做假, 对于结果,双方都是服气的。 但总有一口气憋在心里,要把之前失利的局势全都讨回来。 上场之前, 盛恕和关京华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还记得之前输了比赛的滋味。 那时郑君对他们说, 世上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什么地位、名声那都是虚的,只有实力是唯一的硬道理。 之前的冠军得主可能在下一场比赛中就铩羽而归, 曾经输过的人也可能摘得桂冠。 这是竞技体育最残酷、也正是最有魅力的地方所在。 盛恕在个人赛上时,以前任冠军的身份捍卫自己的地位。 但到了团体赛事上,他和他的燕京队,都只是纯粹的挑战者。 比赛开场,没有太多的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燕京队这次的选择是由赵衡开局, 盛恕压轴, 射每轮的最后一箭。 赵衡发挥稳定, 不出意外地开了一个好头。 他下场后,一手持着弓,另一只手握成拳,同关京华在半空相碰。 两人手上都戴着护指,交错的瞬间,护指相碰,轻轻响了一声。 赵衡没有多做停留,只是简短地说:“去吧。” 但是这就够了。 关京华也在时间之内完成了他的那一支箭,自然也发挥得极为优秀。 当他原本患得患失的心理有所好转,能展现出自己平常训练的水平时,本就有着这样的能力。 他又同盛恕击拳。 黑发少年笑着应下了,就像是接过胜利的火炬——有某种精神在他们三人之间传递着,摸不到,说不清,却又如此鲜明。 一箭跟着一箭。 场上报出的环数一声跟着一声。 高手之间对决,很难轻易拉开差距,比分一直都紧紧咬着,难以分出胜负。 这会是场“漫长”的比赛。 出于赛制,射箭淘汰赛和决赛的每一场都不会耗时太久,但相比流动的时间,更叫人难熬的,是随着每一支箭落下后,逐渐增加的压力。 在拉距战之中,这只会越积越多,并在迟迟不能分出胜负的时候,叫人开始焦躁。 观众受到的影响尤为明显。 射箭过程需要时间,每一支箭都给运动员留出来二十秒。 可在这样的氛围里,这项运动的节奏竟然也显得快了起来,狠狠地揪着人的心。 现场观众的目光在选手们身上、弓箭上、靶纸之间来回不停地移动,期盼着每一个结果。 在等待的时刻,他们甚至觉得心脏跳得飞快,要从胸腔到嗓子眼儿了一样。 唯有场上的选手,表情依然不变,一个赛一个的冷静淡定,眼神坚毅而冷峻。 没人知道站在场上的运动员,心跳也远要比平常快。 谁都会紧张的,他们也不例外。 但他们是不能被氛围所影响的一群人。 只要站在赛场上,心里就只应该有箭。 半决赛,燕京队最终险胜。 他们拿到了通往决赛的门票,但对手变得更强。 盛恕等人在场下围观了另外两支队伍的半决赛争夺战——无论是谁胜出,对于他们的压力都一点儿不会小。 毕竟是决赛了。 他们总会遇到那个最强的对手。可是只要能打败对方,就能拿到金牌。 盛恕感觉嘴里有一点发干。 等待决赛开始的过程中,他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是一晃眼,就又重新站在了赛场上。 十月份,即使是在南方,天气也变得有一些凉了,可场上的氛围依然灼热。 这场关于冠军的战斗,也比以往都要艰难上许多。 到了后面,解说的嗓音都有些微微嘶哑,他几乎词穷,不知道该有什么来继续形容这场团体的比赛。 能说得或许只有精彩。 到了后来,他们已经不去看比分了。越是到尾声,这玩意越是容易让人煎熬,还不如专注自身,在每一支箭上做到最后。 他们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是这么做的。 盛恕第不知多少次拉开弓,松开弓弦,下场时,同关京华和赵衡像之前那样击拳。 他抬起手,擦了擦头上沁出来的细密汗珠,正要为下一轮继续做准备,却听到属于燕京队的席位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赢了!”没有上场的其它队员喊,女队的几位也混在其中,以沈燃的声音尤为瞩目。 盛恕愣了愣,停住擦汗的动作,抬起眼,看向前方的计分板。 比分清清楚楚地列在上面,燕京市队的总分数高于他们的对手。 是六分。 决赛突兀地结束了,没有任何预兆。 这并不在盛恕的预料之内,他以为这样的拉锯扯锯还要持续很久,但却就这样结束了。 他甚至还意犹未尽。 关京华的声音很快在他耳畔响起,在盛恕听来,都带了一丝不真实。 “我们……拿冠军了?” 盛恕这才恍然惊觉。 他眨了眨眼,再次上前确认。 缓了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的,我们赢了。” 赢了。 盛恕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他也不止一次地在各项比赛中胜出。 可是这一次,意义对他来说与以往都不尽相同。 这是他第一次和市队的队友们一起,拿下了团体赛的金牌。 他的第一枚团体赛金牌。 盛恕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此时,忽然又说不出口。 在一瞬间的静默之后,他和其它人一样,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出声。 盛恕尚且压着激动的心情放下了弓,淡定地走下场。 然后同关京华、同市队的其它队员围在一起,相拥着庆祝。 盛恕三人自然处在人群的最中心,在场边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 就连赵衡这样看着丧里丧气的人都露出了难得的笑。 他对关京华和盛恕说:“这么激动,真是少见多怪了。”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盛恕抬起手同他击掌:“嗯,还会赢更多次的!” 观众的席位上,也因为比赛的最终结果而非常亢奋。 为期几天的比赛终于结束,他们可是切实地看到了盛恕的成绩。 个人排名赛中就名列前茅,最后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拿到了两枚金牌! 可惜他在排名赛中不是燕京市队的第一,不然混双可能还能再摘块奖牌回来。 而这可是全国级别的比赛! 除了那几个还在准备世界杯最后一站的,最优秀的竞技反曲弓运动员都在这里了。 盛恕打败了杜琼、打败了赵衡,打败了那些地位超然的强队,再一次地站在了领奖台上。 盛恕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牌,虽然都是金牌,但那并不是金子做的,实际重量没有多沉。 可它们挂在脖子上时,盛恕就是觉得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却并不让人觉得疲惫。 为了这份重量,他宁愿一辈子也不停下脚步。 陈慕钦看着盛恕和他的奖牌,眼睛有点发直。 他看完了整个颁奖典礼,而领奖台上的黑发少年无比显眼,但真正惹眼的却不是那副天生的好皮囊,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 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早就和他相识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了。 在盛恕的身上,有一种他从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鲜活。 那是人在不计代价地追寻某种东西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而那些同盛恕离得很近的朋友们——有的拿了奖牌,有的还没有得到,有的是陈慕钦能叫出名字的天赋选手,有的名声其实不怎么响亮。但他们现在站在一起,都有种如出一辙的执着。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走在这条路上,每一秒或许都可以被称为幸福。 一场比赛的结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陈大少爷紧紧抿起了嘴,开始觉得自己被那一抹鲜活灼伤了眼。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观众席。 而现场没有人在乎他的离去。 当天晚上,盛恕在全国室外射箭锦标赛中再夺两金的消息就被刊登了出来。 那些曾经质疑盛恕,说他先前夺冠只不过是因为强者刚好都不在场,捡了漏的人都收了声。 这次的锦标赛里,可是高手如云,比赛程度也异常激烈。 但就是在这样的竞争之下,盛恕依然脱颖而出。 他的实力究竟在不在线已经不需要再多做探讨,成绩简单而明了地说明了一切。 ——盛恕并不是他这个年龄段里的佼佼者,他是整个国内射箭领域的佼佼者。 那两枚金牌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真的只是国内吗? 面对着盛恕,这似乎是个不需要问出口的问题。 他把野心和胜负欲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只是国内还不够。 他要去更大的舞台、面对更强的对手。 他要代表国家,在世界级的赛场上一战 第43章 冒险 比赛彻底落下帷幕, 众人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松了一些。 尽管很快依然要投入紧张的训练当中,但这次燕京市队的众人并不是立即就要启程回去。 他们能在木市多待一天,四处自由活动一会, 只要不乱吃东西, 其它都好说。 于是当天晚上, 几个人悄悄聚在盛恕和关京华的房间里, 盘腿坐在床上, 神色肃穆。 “所以……”盛恕双手并在一起, 支着下巴, 黑色凤眼沉沉扫过面前的几人,缓缓开口。 “我们今天晚上是真心话大冒险还是玩万智牌?” 关京华一言不发,从随身的行李里抽出两套牌, 往中间推了出去。 施杨瘦长的手指按上那副万智牌,抬起头,动作俨然说明了一切。盛恕点点头, 抓了块糖递给施杨, 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了同盟。 “我觉得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吧。”霍问挠了挠头,“主要是万智牌我们是都不会玩,还得现学, 上手有点慢。” 谭岳和他坐得很近——自从在U16里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后,他的进步很快,这次的锦标赛也得到了一席之地,跟着大家来了。 他和霍问性格相似,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不错的朋友。 盛恕同施杨对视一眼, 义正言辞地说:“正是因为不会玩才要学习, 我们是运动员, 要勇于挑战陌生的事物。” “是这样的,”施杨应和道,“而且万智牌可是一款充满变化,有趣又刺激的游戏,我们不应该错过。” 谭岳不置可否:“论刺激,真心话大冒险也不差吧?” 剩下的几人静默了一下。 谭岳说得其实不错,但问题在于他和霍问这俩人实在是太坦率一点了。 牌组里面的问题和行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没有能让他为难的——但当人爽快地完成这些任务的时候,这游戏的快乐不也就没了吗? 虽然相较起来,万智牌似乎更复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上手,但为了游戏体验,盛恕和施杨是愿意选择择后者的。 于是剩下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关京华,自从双方因此而争执起来后,他一直没有说话。 如今两方的支持者数量相等,都等着他这至关重要的一票。 关京华先是看向盛恕。 他对于游戏体验确实有所考虑,和什么都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家伙玩真心话大冒险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而且万智牌确实听着就很有意思。 但他们五个没一个人清楚这个游戏,能不能上手确实也是个问题。 他又迟疑地看向谭岳和霍问。 那两个人跃跃欲试,尤其是谭岳,眼神里几乎写着:万智牌看着就很难,大晚上了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们的脑细胞!而且我肯定不会问什么很冒犯的问题的! 霍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他生了一张学霸脸,只要不说话,光看起来是靠谱极了。但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就不难发现,这人真是天生把技能点全点在运动上了,至于学习…… 也不是每个满脑子射箭的人都和盛恕一样,开了挂似的。 关京华心里权衡着,鉴于霍问和谭岳有可能真的不能在睡觉之前学会万智牌的玩法,最后拍了板。 “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吧,”他有点抱歉地朝盛恕两人看过去,“下次再见面,我会把玩法琢磨清楚,让大家都好上手的。” “这怎么能只让关哥你一个人干?”盛恕一摆手,嬉皮笑脸地冲谭岳打了个响指,“谭小岳,有不会的直说,我来教你啊。我可是有丰富的教学经验,我一出马,保证药到病除!” 施杨以地铁老人手机式的表情拧开了脸。 而关京华熟练地分开了马上又要开始拌嘴的两个家伙。 关京华:他好累,真的。 不过游戏开始,他们先前的担忧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不为别的,施杨和关京华这两个人实在是太非了。 全程几乎都是他们两个被各种迫害,惹得剩下三个人笑了好久。而同样运气不算上佳的盛恕这次却一直没落到一样的境地里,叫他们两个百思不得其解。 施杨同关京华使了个眼色,两人决定下一次一定要逃离这种命运。 像是这种游戏,通过转动一根指针来决定谁回答问题的简单机制,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 桌子上旋转的指针速度越来越慢,分别扫过在场的五个人,最终再一次要在施杨和霍问之间停下。 “你猜会是谁?”谭岳看热闹不嫌事大。 盛恕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漫不经心地笑:“施杨吧。” 他正是这一次转动指针的人,从头到尾都有一种和在赛场上如出一辙的气定神闲。 看他比赛时,他的气度叫人赏心悦目。 但是在这种时候,就越发叫人气得牙根痒痒。 两人紧张地盯着指针,眼见着它从朝向霍问的方向慢慢转走,停留在施杨那边。 施杨:…… 你妈的,为什么。 他还没有来得及吐槽,一抬头就看见盛恕。 黑发少年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和施杨目光相遇也一点都不避讳,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 施杨:他就知道是这样! 不过就算盛恕拥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每次手动让自己幸免于难,他也还是被抽中了几次,霍问和施杨自然也是一样。 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太在乎面子的人,无论什么问题都回答得轻轻松松,自己完全没有觉得太过尴尬。 在这种时候,盛恕自然完美地发扬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精神,没少嘲笑那两个比较注重面子,但又非得可以的可怜人。 能凭借嘲讽技能在论坛上拥有一席之地的Per aspera还是宝刀未老,三言两语之间就成功地拉到了大批仇恨值,但他自己浑然未觉,完全没有发现剩下的四个人已经暗中将目标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等到盛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施杨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笑起来,活脱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反派。他阴恻恻地盯着盛恕:“这次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饶是盛恕,也在这种目光之下打了一个寒颤。但他很快恢复正常,非常潇洒地说:“当然是大冒险了,真正的勇士都选大冒险!” “好,”施杨点点头,抽出一张牌,念出了上面的内容,“给最近的一个联系人打电话,并且一定要说‘我喜欢你’。” “就这?”盛恕翘着二郎腿,随手撩了一下落下来的头发。他的发色天生很黑,到了晚上头发未经打理,挺散乱地垂着,酒店房间冷白的灯光照在他侧脸上,衬得整个人有种不羁与落拓。“你们忙活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这个,我都替你们觉得不值当子。” 黑发少年啧啧称奇,还不忘嘲讽几句,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熟练地点开聊天记录,“果然手非就是手非,这种时候都不能抽到刺激点儿的牌。” 施杨摊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传统套路了,乍一看好像是挺刺激的,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不太管用。 毕竟大家平时都忙,能联系上的不是队友就是家人,这种情况下随便说一句“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实在是太司空见惯了。 再加上这个年纪的青少年脸皮普遍不是很薄,玩梗尤其玩得飞起。如果是队里某些关系特别好的队友,甚至还会当场配合地响应一下,两个人隔着电话演一出“回家的诱惑”都不是难事。 施杨对这件事如此清楚,就是因为在不久之前,霍问刚刚和他津海队的好哥们这么演了一出。 而那个时候,盛恕这个五音不全地还在旁边激情配乐,“为所有爱执着的痛……” 他确信自己受到了双重暴击。 ——心理上的和精神上的。 天可怜见,他可是再也不想经历这么一遭了! 盛恕深知这一点,因此根本无所畏惧,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局怎么把他也给坑进来,一边随便扫了一眼自己的通讯记录。 现在时间不算晚,和他练习的基本都是队友,这个点儿打电话过去也不会很打搅。 他支着下巴这么想着,点着手机屏幕的手指却突然顿住,目光也紧紧凝滞在了通讯记录最上首的那个熟悉的名字上面。 真要论起来,确实也是队友。 不仅是队友,还是关系特别好,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朋友。 不是别人,正是季明煦。 在看清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盛恕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浓烈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悔意。 草! 明明是谁都好,但为什么偏偏、偏偏就是季明煦啊 第44章 假戏 盛恕手机里的最新一个联系人是季明煦实在不太让他意外。 毕竟两个人的联系一直保持着, 自从互相把话说通以后,基本就再没断过。 或者说,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断的。 盛恕和季明煦对于彼此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代表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而对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见证者, 也是唯一可以互相倾诉的人。 即使两个人平常的聊天很少提及那时的内容, 但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慰藉了。 对于双方之间的关系, 盛恕完全不排斥, 可对着他说“我喜欢你”这件事, 总让盛恕觉得有点不对。 他刚认识季明煦的时候, 那人还是个沉默的、小自己两岁的孩子,头发留得有点长了,几乎遮住那双漂亮又温柔的眼睛。 两年不是很大的年龄差, 可是对于青少年而言,其实差异很大。 即便后来季明煦长高、抽条,甚至到如今比他还要高上两三公分, 季小明在盛恕心里依然也是一个小师弟的模样。 他如果一上来就说什么“我喜欢你”, 会不太好的吧…… 更何况上次两个人视频的时候,出于谭岳的搅局,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有一点误会了。 这次再来, 小明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轻浮又奇葩的人吧! 尤其是现在射箭世界杯刚刚落幕,季明煦还未回国,他们两个隔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自己再说起这个事,简直像一个神经病! 盛恕脑海中各种思绪不断,迟迟没有按下通话的按键。 他罕见的安静叫其它几人好奇了起来。 “不是吧, 你还有犹豫的一天?”霍问奇道。 在盛恕给出回答之前, 他很快自顾自地想出一个答案。 “难道你最后一个联系的是你们领队?” 他话音一落, 盛恕、谭岳和关京华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场面和可能随之而来的郑君的训话,三人同时打了一个寒颤。 “你……”谭岳用震惊、同情和绝望的目光看向盛恕。 “不是!”盛恕终于失去平静,有些破功地反驳。 他揉了揉太阳穴,好不容易想出来了一个可行的借口,说:“是季明煦,但他们还没回来,按照现在的时差,他们可能……” 盛恕话没说完,施杨率先打断了他。 “不用担心,那边和我们只有六个小时时差。” 他们现在都是大晚上了,季明煦那边的时间刚好是下午,还真说不上什么不方便。 盛恕费力想出来的借口一下子被打了回来。 他嘴角微微抽搐,还想再说点什么辩解一下,施杨就露出了一副成竹在胸的老狐狸的神情。 他可不是没听说过盛恕和季明煦之间关系好,只可惜当时那是在燕京队的宿舍,自己不在场,才错过了一出好戏。 现在玩个游戏倒赶了巧,施杨怎么说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忙拍了霍问一下,那人很快心有灵犀地装出几分难过:“唉,没事,盛仔不愿意玩就算了,我们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说完,还假模假式地装做擦眼泪的样子。 霍问长了张娃娃脸,还戴了一副书生气的眼镜,这个动作也就他做不会显得太假。 可偏偏这人演技差得离谱,像是把“我在演戏啊,你凑活一下看一看”写在脸上。 盛恕:人为了看热闹原来能付出这么多吗? 但由于他前不久刚看了好多人的热闹,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吐槽别人,只能乖乖上阵。 好在射箭运动员有一颗大心脏,盛恕还有张厚脸皮。 他潇洒地挥了挥手,给季明煦编辑条消息过去,确认对方有时间后,抬起头询问面前的几个人:“所以任务就是说‘我喜欢你’就好了?” “别玩文字游戏,”施杨抱着胳膊朝他阴恻恻地笑,“要明确地跟对方说哦,你可别说你不敢——” 他话音未落,盛恕已经把语音通话拨了出去。 他朝旁边几人挑了一眼,身上那股轻狂的劲儿丝毫不减,就好像一分钟前为此心烦意乱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语音还未被接起来时,在拨号通知的声音中,盛恕在心里劝说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句喜欢而已,霍问刚刚还跟他的队友这么玩了一圈,也没发生什么事。 而且他确实很喜欢季明煦啊。 从第一次和季明煦在靶场上擦肩而过时,盛恕就注意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射箭的技巧。 大概会是一个讨喜的人吧,他那时想着。 以至于后来发现季明煦竟然一直都是一个人,甚至隐隐有点被孤立的感觉时,盛恕惊讶极了。 于是他坐在饭桌上,给季明煦让出来一个空位,冲他招手。 “那边那个同学——” 拨号的配乐停下,回忆戛然而止。 季明煦的接了语音,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师……盛恕,好久不见了。” 他下意识又想叫师兄,要是搁平时,盛恕一定要想方法调侃一下,但这个时候却突然没了这个兴致。 左思右想,草草应了一声,有点尴尬地说:“你们应该要回国了吧,比完赛应该有假期?燕京这边新开了个主题公园,听说风评不错,有时间一起去逛逛?” 他一边说着,剩下几个等着看热闹的隐隐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氛,赶紧在旁边比划,叫他切入正题。 而另一边,季明煦很平静地答应:“好啊,只要你有时间,我都可以。” 国家队的人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就算比完世界杯后各自返省,以大家的训练强度,也难说出这种话来。 可他说得自然,答应得爽快,几乎没有迟疑,并且很让人信服。 盛恕心中还是一团乱麻,没注意到这些,脑子里只有绝望。 天啊,主题公园,他为什么要说主题公园?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上辈子他就问过季明煦要不要去主题公园,但结果好像并不怎么美满。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过往的记忆飞快地在盛恕脑子里闪过,而他从未觉得他们如此鲜明,而且还如此尴尬。 他机械性地和季明煦说着其它的东西,同时努力地回想,终于从记忆的缝隙里找到了——他们之间一共说过两次。 一次是在自己参加奥运前夕,新的主题公园建好,他问季明煦,等奥运结束后要不要去,他会把奖牌带上,两个人好好看看。 一次是季明煦参加奥运,痛失金牌之后,他来探望他,整个人的精神都显得很低沉。 盛恕觉得他眼眶有点泛红,就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想也没想,抬手摸了摸季明煦头制止他。 他一直不喜欢哭,也不喜欢看见别人因痛苦落泪。 “哭什么呢?”他说,“为这些哭,不值得的。” “一定要流泪的话,等到你夺了冠,站在奥运的领奖台上的时候再说吧。我会看着你的。” 季明煦当时点头说好。 就在盛恕以为这一茬都过去了,他忽然又说,“如果我赢了,师兄能陪我去主题公园吗?” 那家主题公园建好已经许多年了,没有刚开那年那么火爆,但依旧人多,而且有很多过山车之类刺激的项目。 盛恕不认为他这状况还能去坐过山车、跳楼机什么的。 但或许旋转木马可以一试? 于是他也答应下来。 那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约定。 虽然盛恕一直觉得,如果一定要骑马的话,去骑真正的骏马才更叫人快乐,但这时他又想着,旋转木马也是一个不赖的选择。 可惜的是,他们彼此一直都没有等到出游的那一天。 果然一点都不美满,盛恕想。 他这时已经和季明煦扯了点闲篇儿。大约是提到了主题公园这文件子事,对方也有点心不在焉了。在两个人都打算挂掉电话时,盛恕才终于在几人的催促下,叫了季明煦的名字。 “小明?” 得到的自然是对面柔和的应答。 盛恕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很清晰的、熟悉的、温暖的,比记忆中的嗓音低沉,但更成熟。 他忽然又觉得,连主题公园的事都提了,他们两个之间再说点别的什么,也没这么多顾虑可言。 盛恕顿了几秒,不羁的笑容收了收,表情看起来有点别扭,但又夹杂了难以言明的其它东西进去,叫人觉得又有几分自然。 “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其它几个人立刻竖起耳朵,等着听后面的回答。 而盛恕表面看不太出来,实际上也在严阵以待,只等着告诉季明煦,这只是个游戏。 这次,手机那一边没有迅速的回答了。 季明煦静了一会儿。 他的周遭,嘈杂的声音传来,甚至夹杂着卫建安的声音:“明煦,你干什么呢?” 季明煦这次却没有理睬。 与他这里不同,盛恕那边很静,静得就连那人的呼吸声都像萦绕在自己耳边似的。 “师兄,”季明煦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他。 随后,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但声音还是提高了一些。 “我喜欢你,一直以来。” 第45章 千军万马 另一边更静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 这样更该被称为是一种死寂。 盛恕原本都准备好的话又没说出来,他面对季明煦总是会觉得措手不及,但这么叫人呆滞的还是头一回。 “这是一个游戏……”盛恕捡起自己丢掉的语言能力, 缓了缓才重新想要继续向季明煦解释。 “我知道的, ”季明煦说, “真心话大冒险吗?” 没有等到响应, 他的声音依然柔和:“那你赢了吗?我配合的应该还可以吧?” 这确实是一场游戏, 由盛恕被不幸抽到而开始, 他知道这是, 季明煦知道这是,其它几个朋友知道这是。 但氛围就是在这样大家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慢慢变得不可言说起来。 所幸其它人也没说话, 盛恕感觉自己的脑子很快活了回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季明煦那个问题,而是对着电话“喂”了两声,语气中带着一种殷切——他真希望现在信号断了。 “你在吗?” “喂, 我听不见了!” “我们有时间再聊吧!” 事不如人愿, 信号并没有恰到好处的断掉,盛恕只能靠着自己坚定的意志力演完了全程,并在季明煦继续开口之前, 避免了他说点别的什么,叫氛围更加脱线地跑向某个方向。 等电话好不容易被挂断,盛恕才终于松了口气。 仔细想想,这也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小明配合了他,效果确实惊人。除此之外,大概不会有别的意思, 他也不该东想西想。 回过神来, 其余四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如果视线可以有温度的话, 那盛恕觉得自己应该被烤熟了。 加热管一号霍问先开的口:“咱们这儿信号很差吗?我怎么感觉我那边还好,打游戏不怎么卡。” 加热管二号谭小岳紧随其后:“我那屋就在关哥隔壁,也挺好的呀,而且你看,我信号满格呢。” 他还真的很热心地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机的信号! 盛恕:…… 还是关京华善解人意,及时地避免他们的新冠军在空调房里被烤死。 “你手机该换一个了,盛恕,”他平静地说,“我早劝你用国产手机。” 盛恕第一次觉得关京华的声音这么好听,如同天籁一般,忙跟着点头:“这不是一直懒得换吗?回去就换个新的。” “关哥,你手机什么型号的?我参考一下。” “关哥手机是……”谭岳自然地把话接过来了。 谢天谢地,谭小岳总是在奇怪的时机说些奇怪的话,可算把话题拐过去了。 关京华虽然不明就里,不过还是替盛恕找补了找补,“明煦哥和他认识蛮早的,关系好。” “你们下次玩这个提前说一声,突然搞这么一出,怪吓人的。” 盛恕痛心疾首:“我会提醒他的。” 倒是谭岳,心大得跟窟窿眼子似的:“这有什么可吓人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虽然咱们也不禁队内恋爱,但盛仔和明煦哥,一听就不可能吧!气质也完全不配啊!盛恕一个人长了俩人的嘴似的,人家明煦哥又不爱说话,会嫌他话多的吧。” “而且盛仔最想干的不就是超过季明煦当第一吗,这肯定怎么也走不到一起。” 末了,还言之凿凿地说,“他俩要在一起了,我能倒立用鼻子吃饭!” 盛恕热泪盈眶,几乎想冲上去和谭岳握手。 剩下三个懂点儿的,则都在心底默默为谭岳祈祷。 谭小岳,你还是快点去练倒立用鼻子吃饭吧。 季明煦的语气,和之前霍问跟他队友之间的,完全就不一样。 他心思或许还不明确,只是小心和珍重是做不了假的。 虽然最后还是被盛恕给挂了。 不过他们都没再提。 虽然大家有时候都挺喜欢八卦的,但八卦也要讲究基本法。像这样明显有一方不怎么开窍的,再说就容易招人嫌了。 经历了比较刺激的小插曲,游戏依然继续。 只是自从这么来了一遭之后,盛恕原本的非气又回来了,和施杨分庭抗礼,两个人双双成为真心话大冒险的常客。 又一次轮到盛恕,这次他被抽到的是唱首歌发到群里去。 虽然以盛恕的唱歌水平,已经够社死的了,但他现在已然麻木,觉得怎样都好了。 盛恕不太会最近流行的歌,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倒是小时候奶奶老是领着他去看京剧,突兀地想起来了几段词。 施杨开着盛恕的手机录像,少年定了定神,翻着手腕摆了个京剧的架子,随后哼了那么两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唱得是段《捧印》。 盛恕打小儿五音不全,放京剧里也没好哪去,调跑到姥姥家去了。 但或许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几个动作摆上,就有了点味道。或许原剧里的词写得太好,即便叫他这么荒腔走板地唱出来,依旧有种上得了战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少年一双眼睛是墨黑色的,颜色深,有种星空的深邃。他一眼扫过来,应着冷白的灯光,又有种说不出的冷峻。盛恕学着京剧的念白唱:“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隐隐约约,又同戏中原本的情形并不相符了。 关京华在旁边笑道:“你这唱得,可不是原版的《穆桂英挂帅》啊。” 照原本戏中情节,穆桂英本来是在家国有难之时,毅然接过帅印出征,去保家卫国的,无论怎么说,背景都是沉重的。 而盛恕这演出的,全是所向披靡的气势和必胜的决心。 施杨拿一只手堵着耳朵——盛恕这段表演,要是开了静音模式,就还挺赏心悦目的。他逃开了魔音入耳,非常自然地反驳了关京华。 “这不是刚好吗,毕竟时代变了,”他说,“原本唱得是危难之际接掌帅印,现在像是主动为了荣耀出击,也没什么不对。” 就如他所说的,戏里戏外的状况,早就截然不同了。 戏里的宋廷内忧外患,他们如今却早已迈上了新的台阶。 这是个很好很好的时代,一切繁荣兴盛,欣欣向荣,他们的运动员在外边奋力拼搏,一往无前。 关京华顿了顿,也点了点头:“明年就是世锦赛了,我真希望这次不仅能有个人的金牌,还能再拿一块团体的金牌回来。” 说到世锦赛,氛围突然就变了。 国际级别的比赛一项一项接踵而来,时间已经不远了。 刚刚盛恕扮得穆桂英唱“有生之日责当尽”,聚在一起的少年们也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责任与荣耀形影相随。 各项大赛和最激烈的比赛该要拉开帷幕了,上一次他们还只能是观众。 但下一次,没有人甘心还坐在台下。 对他们来说,一箭,就是他们心中千军万马。 —— 在淮林省的众人已然收了心,季明煦反而有些不对劲了。 卫建安看见他的状态奇道:“明煦,你这是开心啊,还是不开心啊?” 季明煦低头,黑色的发丝垂下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或许都有吧。” 那天师兄打来电话,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 知道是游戏的那一刻,季明煦并不意外。 盛恕无论到了哪里,总是有很多朋友,一群人聚在一起玩游戏不是稀奇的事。 但他有一点私心,借着游戏的机会把想说很久的话说出来了,效果却不太好。 那以仓促收尾的语音通话,大概确实是太突兀了吧。 他们坐了九个小时的飞机从世界杯最后一站飞回国内的路上,季明煦没有睡着。 从国家队返省回燕京市队的路上,他也同样如此。 机舱里的遮光板是升上去的,他看着窗外,飞机驶于云海之上,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万丈,透着窗户传过来,盛大的、艳丽的。 季明煦下意识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避开了太阳,看见三千里浩荡烟霞。 他曾无数次坐在这样的航班上,并觉得自己身边本该有另外一个人。 比日光要明亮,比朝霞更灿烂。 他最初只想再次看着盛恕,想去一次主题公园,可是一旦愿望被提上了日程,就不可避免想要更多。 这种贪婪的感情指向性明确,只朝着一个人。 曾经他不懂,一个人在异世孤身多年,才发觉自己懂得太迟。 但现在,他似乎有了新的机会。 他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叫盛恕的“我喜欢你”只对着他说。 并且不只是在一场游戏里了。 鳞片似的云层从他脚下铺开,金光里杂揉着耀目的红,直直地流泻而下,渲染在此起彼伏的纯色连绵里。 季明煦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打算等下了飞机,再发给盛恕。 但在他飞机落地后的一系列匆忙中,他还没来得及把照片发出去,就见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联系的人。 黑发少年站在阳光下,手中拉开一把深蓝色的弓。 他背对着季明煦而站,日光给他的黑发镀上一层金,耀眼得几乎让季明煦忘记他拍摄的那张云海。 大概是一轮比赛结束,盛恕上前查看环数,回来的时候箭袋里插好了红色尾羽的箭,眉眼间洋溢着笑意——张扬的,又有几分可爱的骄狂。 季明煦心头一动,取下自己背在背后的弓包,上前一步。 他看清了盛恕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却没有后退。 那话曾经是盛恕对他说的,这次换他先来开口。 “我回市队了。” “这一次,我们不来比比吗?” 第46章 乐园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一部分注意。 季明煦刚回燕京, 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先拿出来了弓,好好做了一番准备活动, 穿戴上护具, 要和盛恕比一场了。 这举动实在是太突兀, 配合上前段时间盛恕明确说过的要在比赛中击败季明煦成为新的第一, 更多不知情的人对此, 不由得想得更多。 堂堂的国家队一哥, 目前世界排名第二的狠人, 听到有人不自量力地想挑战自己,或许真有点心生不爽。 所以他是回来捍卫自己的地位的吗? 但无论如何,季明煦发起了这样的一场比赛。 而盛恕应了。 盛恕答应得很自然。即使他现在看着季明煦还是有一点难以说清的心虚, 但他对于比试的邀约从不拒绝。 上一次两个人现场比试,还是小半年前,他的体力尚且是个问题。 如今过了不短的时间, 在各方面都有进步的情况下, 盛恕自然也想再和季明煦比一比,看看自己究竟如何了。 他们两个人站上靶场,赛道七十米长, 靶子距离他们很远,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很近。 两人互相颔首示意了一下,双双准备开始。 他们准备以三十六支箭来决定最后的胜负。 盛恕抽出一支箭,箭杆在修长的之间翻了个花儿,搭在箭台上,尾扣在弦上扣好。 他的动作游刃有余, 又透着一股子猖狂。 黑发少年搭箭弯弓, 缓缓拉开弓弦。而在他不远处, 季明煦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几乎完全同步。 动作、幅度、呼吸,就连射箭时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从远处看过去,这简直像是一个人在射箭! 比赛从第一箭开始,就激烈至极。 他们在场上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箭箭朝着靶子的最中央去。 双方都没有说话,除了风声和呼吸声,就是箭离弦时,和箭入靶子后的那两种声音。 像是某种莫名的鼓点。 周围来看他们比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季明煦如今自然不用多言,而盛恕可是近期最耀眼的新星。 他们之间谁输谁赢,确实是个大众感兴趣的问题。 更何况,高手之间的对决本来也很有意思。 可惜大部分市队的队员依然忙于练习,几个教练在场外指导着他们,又是也会分出去看另一边的状况。 “盛恕和季明煦之间的差距,比我们想得还要小。” “是好事,好事啊。” “你猜他会不会有一天真把明煦给超过了?” 郑君拿着保温杯喝了口水,笑眯眯地说:“我猜管什么用啊?不过我看,盛恕想要赢了明煦的气势倒是足得很啊。” “不过季明煦从来也不是愿意输的人。” 盛恕和季明煦上次比试,还只是私下里的。 这一次突然多了很多人观看,却也没对双方造成太大影响。 射箭,只有射箭。 他们因射箭而相识,这项运动和彼此都贯穿着两个人的一生,但他们真正针锋相对的时间太少。 在现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愿分出神去,考虑别的东西。 第一轮结束了,但这还没完。 三十六支箭对于职业选手远远算不上什么,他们每天练习有几百支箭都是稀松平常,更何况偶尔还会有在几个小时之内射完一千支箭的挑战。 一轮而已,双方都没尽兴。 他们没有说话,只一个眼神,就默契地开始了第二轮的比拼。 甚至到了后来,双方射箭的节奏也变快了,开始寻求在短的时间之内,射得更加精准。 一切变化都几乎是同步的。 “奇了怪了,”有场外观战的人感叹,“这怎么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啊。” “按照道理说,他们确实也是同门。”市队之间,其实是知道盛恕和季明煦关系不错的,但在他们印象中,两人也没怎么提过彼此。 倒是季明煦总是会说到自己的一位师兄,言语间尊敬和佩服都有,说他是自己射箭路上重要的引路人。 当年郑君听了,还动了心思,想去把季明煦的师兄也一并挖过来。可惜后来才知道,人家并不在这里。 其它好事的人当时也猜过不少,如果不是当时季明煦年纪还不大,或许就会转向另外一种奇怪的方向。 “就算是一位指导出来的,他们也能同步成这样吗?”依然有人发自内心地好奇。 “谁知道呢,”他的朋友摇了摇头,“可能他们厉害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这场比赛持续了很久。 直到早上的训练结束,众人纷纷要去吃午饭了,两个人都不怎么想下场。还是郑君上去,强行叫他们去吃饭,还吩咐季明煦整理好东西,把一切安顿好了再来。 训练的时间长着呢,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都这么说了,盛恕也只能收了行头,把护具都摘下来。 比赛打得酣畅淋漓,他把前几天的尴尬事全然抛在了脑后,朝季明煦笑了笑。 “真痛快啊。” 季明煦也点了点头,好久没有比得这么痛快了。 盛恕进步惊人,虽然如今还是他环数略低一些,但放出去,已经是顶尖的水平了。 在和他比试时,就算是季明煦也会有一种危机感。 他们都是不想输的,在场下可能关系融洽,互相让着彼此。 但唯有在场上,怎么能因为私情而后退哪怕一步? 这话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盛恕就说过的。 那时他才十五岁,个子长了起来,但人显得有点瘦,本来就攻击性十足的容貌未免更凶一些。 盛恕正缠着护弓绳,动作间不经意回头扫了一眼:“小明,你知道怎么才是最尊重你对手的方法吗?” 他嘴角笑容飞扬,带着十成十的猖狂。 “打败他。” 两个人并肩往食堂的方向走,都是个高腿长的人,走一起尤其赏心悦目。 一路上以盛恕的话更多,眉飞色舞,连着肢体动作也很多。 季明煦一直应着,偶尔也和他一样在空中比划一些动作。他话不算太多,却全然看不出有敷衍的意思。 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而且他们的想法在某一瞬间,也都是一样的。 “要更加努力,下次打败他才行。” —— “所以,你还真打算答应谭岳的提议了?”趁着宿舍里最没心没肺的谭岳去洗澡,关京华谨慎地发问。 “你周日和明煦哥去新开的主题公园?” “是啊,”盛恕点了点头。 经历了一场比赛,他觉得当时因为游戏带来的尴尬少了很多。 那本来也是一场真心话大冒险嘛。 他选择的可是大冒险,又不是真心话。 而且喜欢这种词,适用的范围广了去了,哪里只是拘泥于什么情情爱爱? 是他自己先入为主,把事情想歪了。人家季明煦心里,大约也就是把自己当师兄看待的吧。 他和季明煦认识得那么早,对他的性格也了解。 那是个纯粹的,心里只有射箭的人,当天估计就是纯粹地配合自己一下,只是业务能力不太熟练,搞得氛围有些尴尬而已。 再者,就像谭岳说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认识得越久,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反而容易没有那种想要甜甜蜜蜜在一起的想法了。 既然这全是一场误会,解开也就完了。 游戏时他们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谭岳记起了刚开业的主题公园,想和关京华趁着这周日还不算太忙,去玩上一天,还想着叫盛恕和季明煦也一起。 刚好公园是以他们都喜欢的电影为主题,其中的主角之一还是知名弓兵挂逼,里面自然处处都可见弓箭的身影——虽然不是反曲弓。 但射箭这么有排面已经很难得了,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密室就是射箭主题的! 盛恕题听见这个,立刻就动了心。 而且他一直记得,自己欠了季明煦一次主题公园的旅行。 不过他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四个人一起去,玩得时候两组各玩各的。 季明煦不是个太热衷于社交的人,和他人待得久了,反而会不自在。 而主题公园这个地方,盛恕上辈子就因为种种不可抗力失约,这次要去,实在是不想再有一点差池了。 但四个人同行一路,倒也无妨。 毕竟运动员平常太忙,考驾照手续繁琐,关京华和季明煦都没去考。 反而是盛少爷刚年满十六那会儿,赶上了驾考的新政策,即使没到十八,也拿到了车本。 他们开车去,路上方便不少,而且省时省力。 出行规划愉快地订了下来,他们几个抽着训练的空闲把游玩计划安排妥当。 训练内容千篇一律,日复一日,但周末以有了安排,就让人更有盼头。 周日当天,几人又一次起了个大早。 季明煦准备好一切,在约定的地点等着盛恕。 他想过很多,包括盛恕将以何种方式出现,他们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 甚至因此头一次期待起游乐场里一些看起来乏味的项目来。 这毕竟是期盼过太久的一场旅行。 他正想着,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车就在面前停了下来。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开车的少年侧过身子,把胳膊搭在车窗外面。 他摘下墨镜,潋滟凤眸中含着笑意,恣意地季明煦打了个响指,叫他回过了神。 “这边这位小明同学,要我载你一程吗?” 第47章 密室 盛恕语气很洒脱, 笑得很甜,摘下墨镜后一双锐气的眼睛弯起来。只可惜托过于艳丽的长相的福,再加上这身行头, 即使他已经努力收敛, 看着仍像是什么在找人调戏的不经管教的小少爷。 坐在后座的关京华看着盛恕的表现, 忍不住捂住了脸。 盛恕喜欢笑, 正常情况下, 对大部分人几乎都是一个热心又亲近的样子, 甚至容易叫人产生错觉。 唯独这次, 他竟然有意控制了一下,虽然效果并不明显。 好在季明煦没有介意,只是微微愣了一下, 就冲几人打了招呼,上了车。 他规矩得过分,一上车便把安全带牢牢系好,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脊背依然笔挺。严谨得和在前面开车的盛恕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们坐在前方,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盛恕车开得很熟练——他对这些项目天然有种亲近。 几人兜着风, 放着歌,一路到了主题公园, 主题公园以电影为背景,其中射箭元素尤其多。在入场不远处便是座相关雕塑,一位长发的射手拉开一把形制美观的美猎,箭头瞄向身前一点。 那雕塑实在刻得很真, 射手一双眼睛里好像也能看到一股凌厉的锐气, 仿佛前面真有什么东西似的。 在其它游客疯狂感叹雕塑的帅气时, 四个人也在连声赞扬着。 “真不容易,可算是有个没错的雕塑了。” “看这个动作,确实是舒服了不少。” “下面还有科普呢!谢天谢地,以后应该不至于有拿着竞反当复合弓的人了吧。” 他们说着,又提起了之前盛恕在箭馆追箭的事。 当时季明煦不在场,盛恕也没就这个跟他仔细提过。 谭岳嘴快,添油加醋地把当天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在描述盛恕接连追箭和对方难看的脸色时,花了尤其多笔墨。 季明煦听完若有所思对谭岳道:“他脾气变好了。” 本来正在毫不心虚地听别人夸自己的盛恕:? “四支不够,”季明煦说,分明对着谭岳,眼神却仿佛在看另一个人,“如果是以前,他会把能力范围内的所有箭都射出去的。” 盛恕真正的少年时期远比现在张扬得多。 他年少成名,身边总会遇到不服气的人。但不管他们水平高低,盛恕一律来者不拒,一定要把人打得心服口服才肯收手。 他对射箭有种堪称固执的执着,因此有很多相似的朋友,但也因此而树敌。 就连当时省队里的教练都有点为他头疼。 ——盛恕惹事的毛病和他射箭的本领一样好,是个十成的厉害的刺儿头。 比起那时,他如今的脾气确实好上许多了。 可能是因为到底经过了多年,变得成熟了起来,也可能是发生过的太多事导致他没有从前那么叛逆。 但那双眼睛里写得很是清楚——盛恕性格依然没变,只是从皮表内敛,移到了骨子里,却比从前更加坚韧。 只不过,曾经叫人头疼,现在骨子里也没变的那个人,正以罕见正经的姿势坐在旋转木马上,神色肉眼可见的肃穆。 盛恕和季明煦都高,在这种以小孩子为主的游戏中不太讨巧,长腿几次三番落在地上。 在一众小朋友中,他们两个显得格外突兀。 自从入了园区,几人就开始单独行动。 盛恕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拉着季明煦直奔旋转木马而来。 他脸皮一向厚得没边,这次依旧如此。 难得正经一回,也绝不是因为一群孩子在旁边看着害了臊,而是在非常用心地耍帅装酷。 少年骑了一匹白马,身姿挺拔,神色坚毅,笑嘻嘻惯了的人突然收敛表情,一下就严肃不少。配上脸上恰到好处的攻击性,简直像是故事书里的王子或是骑士。 区别只在于,他拿着的是箭。 有的人真是连背影都好看,季明煦心想。 属于他的那匹马在程序的控制之下有时落在盛恕身后、有时同他并辔而行,有时又超出去他半个身子。 两人的马一直起起伏伏,倒是很少处在同样的频率。 季明煦心知这样才最妥当,没人想在这种游戏里看见复制粘贴一样的游戏器具,一直保持着一个速度也未免太过死板。 可当他看见盛恕在马背上,就觉得他或许要有第二种样子。 少年骑在马背上,打马扬鞭奔驰过草原。 他自由而随性地掠过草场、越过河岸,与风同行。 有人生来就该如此。 音乐终止,旋转木马也渐渐慢了下来。 盛恕下去的时候,还有不少小孩觉得新奇,想要同他合影。难得出来散心,他自然没有拒绝,揽着那些孩子摆好姿势拍了一阵,等到人终于少了时,回头朝季明煦招呼了一下。 他之前脸上的笑容没散,灿烂又阳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形象。 季明煦见多了这样的神情,突然觉得有些心乱。 ——就像他还是习惯叫盛恕师兄,一提及他,想到的是对方十几岁时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样。盛恕对他大概也是如此。 他们认识得早,在十几岁的时候给彼此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于是后面几年见不到面的书信和电话之中,这种印象层层迭加,即使时过境迁,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都增长了年岁,有些认知依然不变。 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可是季明煦却想要更多。 他早已成年,不想永远做盛恕心里的那个小他两岁的师弟了。 “小明!” 盛恕又叫他,挥了挥手机,想说什么的样子。 季明煦朝前迈了一步想听,忽然又有个孩子跟过来想要同盛恕合影。 他原本想说的话就大概这么断了,转而温声地告知那个孩子,两人说了些什么。 于是季明煦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沉默地等着。 直到盛恕说完一切,他才又走上前。 “师兄,你刚刚——” “笑一笑,”盛恕对他说,把季明煦拉到自己身边,站在旋转木马前面,比了一个幼稚的胜利的手势。“看镜头。” 镜头? 季明煦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方才那个半大孩子拿着盛恕的手机,正仔细地对着他们两个人拍。 闪光灯的光芒一闪而过。 盛恕转头冲季明煦笑:“纪念一下,总算来过主题公园了!” 他接过小孩手中的手机,满意地夸赞道:“这摄像技术真不错,我真是找对人了!” 相片里,黑发少年嘴角笑意灿然,手里比划着胜利,旋转木马在他身后启航。 季明煦看见自己站在他身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或者兄弟之间的正常距离。 但取景框只截到两个人的上半身。 照片没有拍到的,是季明煦下意识张开,虚虚落在盛恕腰侧的手。 可以被解释为正常朋友之间的接触,或许又可以被解释为一次不太成功的拥抱。 主题公园面积很大,有趣的项目开了不少。 他们两个把那些比较刺激的玩了一个遍,总算到了当初约好的和关京华他们去玩四人密室的时间。 彼时盛恕和季明煦正从号称是全燕京最刺激的过山车上下来,脸色正常,神情轻松,甚至在伸完懒腰后,还有时间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看见谭岳和关京华,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以为会更好玩的。” “这可不算什么,”谭岳“切”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预约票,“我可是听说这里的四人密室逃脱最好玩了,恐怖解谜向,有射箭元素,而且都是机关,特别刺激!你在里面可别被吓得喊出来。” 盛恕拍了拍他的肩:“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 他说着话时语气很好,动作也很轻,但反而比平常看起来更加具有嘲讽意味 眼见这两个人又要开始传统的小学鸡吵架,关京华连忙自己上前把两个人分开,而没有像以前那样试着去叫季明煦一起——主要是他最近已经认清楚了,在盛恕不落下风的时候,他们的一哥一般什么也不会说。 而很巧的是,无论是在比赛还是日常拌嘴中,盛恕基本都很难落到下风。 在两人之间劝说的关京华感觉自己越来越头大了起来。 为什么,明明市队真正的一哥都回来了,这些事还是一样没少啊! 在一番艰难的劝说后,几人总算进了密室。 密室装潢精美,房间布置得如同一个弓箭陈列馆,布景是各种弓箭以及年代背景,主要以传统弓为主,现代的几大弓种也微微有所涉猎。 只是与正常情况下的弓箭不同,这里的弓弦和箭头上,似乎都沾染了什么液体——干涸已久,无法剥离,在手电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叫人心悸的深红色。 房间之中,恐怖的背景音乐响起,伴随着阵阵可怕的音效,而四个玩家手中,最初的设备只有亮度并不高的手电筒,甚至在这房间里,他们离得远一些都不能凭借这点微弱的光看见彼此。 浓重的黑暗、陌生的背景、恐怖的环境、看不见的远处、未知的谜团…… 这一切迭加在一起,足以组成一个游戏的密室逃脱游戏,并叫人入戏了。 密室的工作人员坐在监视屏幕后面,老神在在地想。 他们这个密室制造精良,一系列细节都耗费了大价钱,其中既包括机关,也包括专门请人写出的带有恐怖氛围的背景音乐。 虽然没有大片大片的鲜血和夺人眼球的鬼怪,但在吓人这方面可是一点不差。 前几天刚有几个号称是恐怖密室常客的人信誓旦旦地进来,最后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 今天这四个人虽然看着也挺淡定,但好像完全是新手,一进密室都没有像别人那样收集线索,而是使劲拿着手电筒往墙上晃,眼睛一直盯着。 虽然那里确实也有一个线索,但这也…… 工作人员充满怜悯、同时又有几分期待地摇了摇头。 他们几个在第一间密室逗留的时间太长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会触发机关,叫负责扮演的工作人员上场“配合”一下。 黑暗之中突如其来,也不知道这几个人会不被吓出什么好玩的反应。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可就有乐子能看了。 果然,在这几个人龟速的解谜步调下,他的同事从迷雾般的黑暗中登场。 工作人员逡巡一番,最终朝密室的东北角迈出一步,将枯瘦冰冷的黑色手掌搭在一个玩家的身上。 有冷气从他身上慢慢散过去。 面前的黑发少年明显僵了一下。 这是正常反应,如果不出意料,下一步,这个人就要—— “等会儿啊。” 工作人员的手突然被少年挪开。 那人声音中带着几分随意和急切,又充满了探寻的意味。 “你来看,这把美猎的配箭,箭羽是不是配错了啊?” 工作人员:??! 第48章 心跳 他自诩在密室之中有过多年工作经验, 却从未见到过这么奇葩的客人们。 谁来密室不是图个快乐的游戏体验,哪有人盯着这种细枝末节看。 不,这一定是自己出场方式还不够震撼, 所以才叫这个客人没有发觉! 工作人员心里想着, 又站得离盛恕近了一步, 心中竟然希望他能赶紧发现这里的异常, 做出一个正常的、在密室逃脱中的玩家的举动。 手电筒虽然光芒微弱, 但是近到这个份上, 那人肯定也能看出自己并非他的同伴了。 可黑发的少年依然没有异样, 见他没有响应自己,自言自语道:“这看起来是胶羽而不是真羽,如果美猎用起来的话, 肯定不太应手。” 说着,又招呼起其余的几个人,同时想伸手去碰面前的箭支:“既然这里其它的信息都是对的, 只有箭的羽毛不配对, 那一定有点问题。” “哦?这个羽毛不对?”谭岳的声音响起来。 关京华跟着道:“这里还有支多余的箭用于展示,应该是真羽。不过先别动,等我们站到一起再说。” 季明煦则没有说话, 直接站了过来,位于盛恕身前一点的位置,是个隐晦的、保护的姿势。 工作人员:…… 不是!你们能有谁注意一下这里还有个在扮鬼的人吗! 给鬼一点尊重好不好! 在他绝望地捂住头的同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 四人中年龄最小的男生打量了工作人员一眼,奇道:“咱不是四个人进来的吗?这儿怎么多了一个?这密室还带反送人的啊?” 盛恕和季明煦同时伸手拿起那支箭,语气平淡:“看装扮应该是扮鬼的工作人员吧。可以为这个密室逃脱增加一点……”他想了想, 斟酌着用词, “趣味性?” 工作人员:。 也就是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克制住了说点别的什么的冲动。 既然身份已经被识破, 吓人的最初目的也没有达到,那就没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他灰溜溜的在无人在意时退场,在观看监控中几人的动作时,有点幸灾乐祸地对同伴说:“他们这也太奇葩了。” “没事闲得就盯着里面的箭看,都不去解谜。可别搞得时间太久,等下一组玩家都来了,我们就只能手动帮他们通关了。” “也不一定,”同伴优哉游哉地说,“咱们密室不是有一个隐藏彩蛋吗,上面不肯说,咱们都不知道,说是只能让玩家自行发现。说不定他们发现了,就有新线索了呢。” 工作人员轻嗤一声:“那种东西一定藏得很深,就他们这样,才——” 他话音未落,屏幕中的少年已经拿起了原先放置的属于美猎的箭,替换上了原本孤零零拜访在展示台上,被当做展览品的一支长箭。 随着他的动作,箭支嵌入下方的凹槽。 紧接着,是“咔哒”一声机括弹动的声音。 齿轮声音逐渐响起,在机械金属碰撞之中,密室中灯光缓缓变亮,最终汇聚成一束,照耀在一个隐蔽的、前人未曾发现过的暗格之上。 “这是……” 屏幕前的工作人员异口同声。 “果然有线索!还是关哥厉害!”谭岳一见这动静,立刻欢喜地上前,想要看看其中究竟展示了些什么东西。 “是盛恕先发现的。”季明煦提醒他,语气不知为何有些强硬。 谭岳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因为心虚,也因为觉得这样的季明煦同印象中不太一样——没有再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新的线索已经得到,房间里其余射箭相关的东西他们也都看了一通,几人终于开始专心通关密室,进展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 就连时不时还往这边打量的工作人员都有点惊讶。 他们搜集线索的速度很快,各种推理也非常迅速。 但最重要的是,那些被专门设计好,用来干扰他们的背景音乐和恐怖氛围对这几位玩家而言似乎全然没有作用。 他们走在恐怖游戏里,淡定得像是在餐馆点餐,选择午饭吃点什么。 甚至到了他们被迫分开,两两一组,分别进入一条黑暗的长廊时也是如此。 长廊很窄,周围涂了吸光的涂料,本来就鸡肋的手电筒在这时更是派不上一点用处。 盛恕走在前面,季明煦跟在他身后。 这里空间狭小得很,有那么一刻,盛恕甚至觉得他与季明煦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近得令人心惊。 两人手里捏着下一关的线索,缓慢地穿过暗藏机关的长廊。 空气很寂静,这时连密室安排的bgm都没有,只有彼此交错在一起的呼吸和离得很近的心跳。 “砰。” “砰砰。” 一片沉默中,心跳格外明晰,速度的快慢也更能让人准确地分辨出来。 小明的心跳在变快,盛恕想,我的也是。 他们是运动员,平常训练有时还会有专门监测心率的仪器,再加上他现在很注重健康,更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也就能明白,自己如今的心跳频率已经超过了正常水平,甚至达到了在激烈比赛时的速度。 但这不是在射箭。 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对恐怖元素的抗性,这些没有让他害怕。 盛恕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忽然又回想起那个令人尴尬的晚上,不得不说点什么打破沉默。 “小明,”他在前方喊,这一次出乎意料地直白,“你心跳变快了。” 季明煦“嗯”了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状况也十分清楚。 想了想补充道:“我有一点害怕。” 当然不是指这间密室,也不是指这片黑暗,他在心里说。 而是他们离得太近了。 师兄的呼吸若即若离,心跳声清晰可见,他甚至还能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曾共享过这样的时光,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季明煦行止端正,从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心虚。 这样还是头一次。 他知道自己有了些或许不会被接受的念想。 但就像箭只要离弦,射手就不再能控制得了它飞行的方向,现在的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念想。 季明煦心思千回百转,可在盛恕听来,却只有一个意思。 害怕吗? 盛恕有一点意外,并因此叫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些。 但这没有影响他后续的举措。 在季明煦做出更多回应之前,他感觉面前的人停了下来,回过了身。 在几乎吞没一切的黑暗中,带着温度的、属于少年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这些全都是假的,”盛恕轻声说。“不过这种情况下让你别怕,好像有点扯淡。” 黑暗之中,季明煦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辨认出熟悉的轮廓,想象到凤眸之中的一丝轻松和促狭。 盛恕侧着身子,将手递过来,四指并在一起,俨然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放心去害怕吧,”面前的黑发少年说,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 “拉着我的手就好了,不管前面有什么吓人的东西,我都不会放开你的。” “盛哥保护你。” 季明煦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握住盛恕伸过来的手,对方掌心的体温传过来,温暖又灼人。 而季明煦发觉自己正可耻地贪恋着这点温度。 他贪恋那一年盛夏,小少年冲他扬起的笑,亲切地叫他同学;贪恋他们共同泼洒过汗水的赛场;贪恋这一刻,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他握住盛恕的手,他们一起往前走。 “我也不会放开的。”季明煦说。 “这就对了嘛,”盛恕声音里带着笑,和季明煦手牵着手,继续向前。 终于,在漫长的黑暗过后,他们走到了最后的房间。 关京华和谭岳已经提前出来了,正在分头寻找线索。 在看见他们手拉着手,以一种并不太自然地姿势从长廊中走出来时,关京华眼疾手快,阻止谭岳说些什么不合时宜地话,开门见山地和盛恕讲了目前的情况。 他们现在在最后一关,遇到了两种可行的,能够解开密室的办法。 一种是循规蹈矩地解谜,而另一种则和他们触发的机关有联系,不用解开最终的密码,似乎达成什么条件,也能够开启大门。 两种听起来都挺好玩,他们讨论了一下,也没决定先放弃哪种,而是两边同时进展,寻找两条线索。 关京华和谭岳此前已经有了准备,很快就有了头绪,而盛恕和季明煦默契很高,不久后也找到了破局的关键。 ——一张40半环的靶纸和配套的靶子。 靶子和普通草垛的手感还有所不同,里面像是装了什么机关。 这毕竟还是个以射箭为背景的游戏啊。 盛恕感叹了一声:“靶子里有机关,最后肯定就需要弓和箭,我看这里……” “找到了。”季明煦的声音适时响起。 几个人先后凑过去,看见他从隐蔽的地方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那个盒子造型独特,看起来便价格不菲。 在他们看来,倒是很像某个大品牌出的,用来放置弓和相关配件的弓盒。 只是不同于那些批量生产的,这上面还做了精致的雕花和镂空,造价瞧起来,自然更上一个档次。 这下连盛恕都激动了起来。 好锅配好盖,这么好的弓盒,里面的弓自然也…… 四人屏气凝神,虔诚地打开弓盒,借着房间里的一点灯光非常清楚地看见了躺在弓盒里的一把简洁、质朴、充满活力的—— 儿童玩具弓?? 第49章 明光 说实话, 那把弓如果能被称为儿童弓,绝对就是抬举它了。 毕竟儿童弓虽然磅数小,但制式依然与正常竞技反曲弓相差不多, 只是给年龄不大的孩子练手用的。 但面前的这一个, 弓身都是塑料的, 弦也就是根普通绳子, 所配的那支箭的箭头甚至还是个吸盘! 四人集体:…… 密室逃脱不会有真弓箭, 他们对这一点完全接受良好。 可是密室的整体氛围都这么严谨, 东西还被在这么精致的弓盒里, 为什么会是一把玩具弓! 谭岳不死心,拿着轻飘飘的玩具弓左看右看,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们就要拿着这……这玩意儿把那个搞到靶子上?” 他对着这么一款小玩具, 甚至说不出弓和箭两个字来。 话音刚落,几束灯光亮起,这东西竟然还挺严谨, 示意他们必须在一条距离靶子有五米的地方开始射箭。 “看来就是这样了, ”关京华用一种无奈地眼神打量着这一切,语气几乎有点生无可恋。“那咱们赶快出去吧。” 他们之前抱有的期待值太高,以至于拿到了东西, 突然就没了什么兴趣。 谭岳瞅了瞅手里的弓,姿势别扭地把塑料箭放到塑料弓上。 他本来想象一般的时候那样拉开弓,动作到了一半却戛然而止。 ——塑料可比不上他们用的专业弓片,还没拉开多远,那弓竟然就已经到了极限,再拉下去, 恐怕都该断掉了。 谭岳的动作僵了僵, 一时不知道怎么才好。用了个极不标准的姿势把弓拉开, 勉强将箭射了出去。 剩下几人看着那支箭有气无力,飞得晃晃悠悠,最终落在了墙上。 小吸盘在上面粘了两三秒,接着就扛不住了。 “啪”的一下落地。 声音倒还挺清脆。 谭岳:…… 这怎么都脱靶了! 盛恕在一旁看着,到了现在,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还非常努力地试图安慰他。 “没事儿,不用担心,多来几次,一定能适应的。我们能不能出去,可就看你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谭岳更气了,也没有了耐性,直接把弓递给了盛恕:“要不你来?” “我来就我来,”盛恕也不扭捏,拿着那把玩具弓就走到了前方去。 这把玩具弓拉距太短,根本不是正常弓的水平,他们用惯了竞反,一下子肯定适应不了。 盛恕停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姿势。即使手里拿得是一把略显滑稽的玩具弓,但是少年身姿依然舒展,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具在他手里,似乎也有了属于真正赛场上竞反的气势。 然而不好用就是不好用。 甭管是姿势奇葩还是形容潇洒的盛恕,遇到这么一把弓,依然逃不了脱靶的命运。 有了谭岳的前车之鉴,盛恕这一箭做出了调整,离那个靶子近了一些,但想要上靶,还是有点距离。 姿势不标准,弓也完全不对头,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歪打正着,想要靠着技术把塑料箭射到靶子上,可不是一箭就行的事。 谭岳看着盛恕的样子,指着他大笑:“盛仔,你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这不是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吗!大家明明都是脱靶!” 关京华拍了谭岳脑袋一下,但没忍住笑。 反而是季明煦,看到那一箭脱了靶子,手立刻不自由地握紧,脑海中充斥着不愉快的回忆。 很多人,包括郑君和盛恕的心理医生都不清楚,他分明心理素质强大,对射箭的爱超脱一切,生活至此顺遂无忧,也没经历过太大的创伤,怎么就会对很多东西产生ptsd,从而影响到比赛状态呢? 这算是射箭队里的一个未解之谜,也是盛恕说不出口的东西。 这世界上唯有季明煦知道,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脱靶本身严重吗? 或许并非如此。 任何一个射击射箭运动员,都是从最开始拉不稳弓,箭上不了靶子开始的。 即使随着技术的提升,水平渐长,也可能会有发挥失常的时候。 但跟随场景变换,一支小小羽箭偏离靶心,甚至不是在什么最隆重的比赛上,也会对人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就好像压死一匹骆驼的,永远不止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没有以后了。” 季明煦记得很清楚,上辈子那场比赛过后不久,他去医院找盛恕,在提及射箭时,就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师兄躺在床上,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本上。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不久,他却仿佛一下颓废了很多,身上有种日薄西山的无力感。 “小明,这病是不可逆的,现在也没得治,你明白吗?”盛恕笑着,季明煦却觉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说:“我没办法再回去了,但你还可以。去比赛,去夺冠。奥运里我们一直缺一枚男子射箭的金牌,我拿不到了,你去吧。” 语气很轻松,可是听得季明煦心一阵阵发疼。 季明煦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 他满脑子所想的都是这是两人相识多年以来,盛恕唯一一次说过自己不行,心一阵阵抽痛。 那一晚盛恕没有睡着。 他不知道的是,季明煦躺在床上,在他曾看过的天花板之下同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们此后再也没有提过一次“脱靶”。 直到今天。 塑料弓和塑料的箭矢,造成了这一次几乎注定的脱靶。 即使在场只有四个人,这也不是什么大型的比赛,季明煦还是在那一刻迅速把目光投向盛恕,紧张地注视着他。 但盛恕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少年走上前去,弯下腰,捡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箭。 轻而又轻的塑料制品在他手里打了个转,盛恕转笔一样转着箭支往回走,重新把它搭在简陋的小弓上。 “脱靶又怎么样?”盛恕瞟了谭岳一眼,再次拉开了弓。 “就算这一箭是脱靶的,我也总会射回到十环。” 话里有一种难以抵挡的傲气和自信。 小弓拉距很短,他的右手远未够到下颌正确的靠位,只能自己在空中寻找合适的点。 他一箭一箭射出去,其它三人在旁边专心地看。 谁都没有上前争抢,也没提到还有另一种可以解开密室大门的方法,只是看着在盛恕的努力下,箭的落点开始朝靶心靠近。 从脱靶到上靶。 从六环到八环。 在盛恕不知是第几次拉开弓时,他手心都有了点汗,谭岳也适时的紧张地发问。 “你这次到底行不行啊?” 盛恕没有回答,目光凝视着前方,在自己选择的最合适的地方拉开弓弦。 “嗖——”的一声,塑料箭支飞了出去。 而黑发少年薄唇轻启,自己为自己报数。 大门后面的机械机关在同一时间应声而动。 “十环。” 随着盛恕话音落下,一亮光出现在他们眼前。 最初只是丝线般细微,后面越变越宽,越来越明亮。 黑暗如潮水般退散,大量的光从逐渐打开的门缝中涌进来,照亮了站在正门前的挺拔的少年。 盛恕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门外接应的工作人员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把塑料小弓和箭重新放回了盒子。 “出来了。”他说。 —— 密室虽然过程波折,但总体体验还算不错。 几人又分别去玩了几个项目,并约定了在晚些时候到停车场集合。 等关京华和谭岳两个人卡着点出了主题公园,太阳都快落山了。落日熔金,燃烧着一样的云层绵延开来,而盛恕和季明煦已经到了。 盛恕靠在车门上,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棒棒糖。他把墨镜架在头上,黑发被晚风吹动,脸庞的轮廓被落日的余辉镀上薄薄一层金。 他和季明煦似乎在说些什么,眉眼间有浅淡的笑意。 季明煦背对着他们而站,关京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肢体语言比平日历都要放松不少。 于是他拦下想往车那边走的谭岳:“小岳,你看今天的天。” 谭岳果然停下脚步,抬着头和他看着晚秋高远的云。 “其实也还好啦,”谭岳嘟囔了一句,“最近每天晚上的天都很好看,希望以后也天天都能看见吧。” 关京华轻轻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他们赶着时间回了市队吃了顿晚饭,又要开始新一周的训练。 燕京已是深秋,随着几场秋雨落下,天气也越发冷起来。 时间依然走着,训练还要继续。 在十一月初时,盛恕和其余几位同伴一起飞离了越来越冷的燕京,前往四季温暖的儋海。 谭岳羡慕得要命,只恨自己还不够火候。好在他去不了,关京华和季明煦同样也走不了。 毕竟盛恕是被推荐去参加射箭青训营的,而他们两人虽然水平够了,却不幸超了年龄。 青训营将全国适龄的射箭运动员聚到一起,每支队伍根据在全国大赛上的名额推举不同数量的运动员参加。 这些少年们聚在一起,将展开为期一周的训练,每项成绩都会被积分。 到了最后,男女积分各前两名就会拥有世青赛选拔的资格。 射箭这几年依然不温不火的,参加青训营的运动员数量其实并不算多,里面还有好几张熟面孔。 他们见到盛恕并不意外——两次全国大赛的个人冠军,团体赛前三,他就是如今华国男子射箭青年组当之无愧的一哥了。 而现在世锦赛选拔报名时间已过,明年盛恕能够参加的也就只有世青赛了,他也必然会争取这个名额。 盛恕入专业队时间晚,最好的获得选拔资格的方式就是在青训营里拿到前二。 如果是之前,他们可能还会有一些异议。 但现在,盛恕一出现他们心里就已经清楚,这次的前二人选大约已经定了,所不确定的,只是名次而已。 至于名次…… 施杨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和盛恕互相打了个招呼,“我跟沈雁回说过,我会赢你一次的。” “这次你想拿第一?”盛恕问道。 不等施杨回答,就提前给出了答案。 “真不好意思,我也是这个想法。” 第50章 来者不善 十一月份的儋海虽然温度不如夏天, 但依然灼热。 青训营也在这时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从全国各省市被推荐来的少年运动员们齐聚一堂,训练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谁都没有一丝懈怠。 他们清楚得很, 在这里的每一次练习、每一次积分都是一场硬仗。 但所有人里最耀眼的, 依然是那个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黑发少年。 “这次又是盛恕啊。” 国家队的孟教练站在场外, 再一次于第一的位置写上了盛恕的名字。 他抬头看着有说有笑和同伴去拔箭的少年, 微微点了点头。 盛恕最近一两个月被人提及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们自然也早有耳闻, 更是仔细地看过盛恕的比赛视频, 并朝燕京市队了解过他。 盛恕射箭的技术高,心理素质也好,发挥稳定, 下限和上限同样高,是名不可多得的好运动员。 只是在最初得知他有一些心理问题,并正在队内找心理医生治疗时, 他们还有些忐忑, 不知道这些是否会影响盛恕未来的路。 但现在,在和医生确认过盛恕的状态,并亲自和他相处后, 他们也更放心了起来。 再加上盛恕虽然性情飞扬,但是和所有人的相处都很融洽,有他在的地方,氛围也都充满竞争,欢乐而和谐。 而这正是教练们最想要看到的良性竞争。 青训营已经接近尾声,在国家队教练的指导和先进科技的辅助下, 所有人的能力都有了提升和进步, 其中仍以施杨和盛恕尤甚。 孟教练旁边的人翻了翻记录, 微微咋舌:“第一不是他就是施杨,这两个人可真是……把前两名的位置守得牢牢的,也不知道最后谁会是第一。” 虽然目前的总积分是盛恕高些,但是两个人之间分差很小,排名也一直都在浮动。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确定会不会出现什么变动。 孟教练倒没有太在意,眼神里充满期待:“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又多了两名好的运动员。” “今年世青赛上,让他们好好等着吧!” 另一位教练点了点头,看向前方少年们的眼神深邃:“不过在世青赛之前……S国的人可要到了。” 一周后在儋海有一场亚太地区的比赛,含金量不算高,但是胜在赞助商富有,奖金极为丰厚,也能吸引来一批运动员参加。 S国射箭一直比较兴盛,自然不会错过这场比赛,也派了几名运动员前来参加,就当是磨砺也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一批运动员里,就有着在亚运会上展露头角的那名S国小将。 初入亚运便进了八强,加上年龄甚至还不到十七,便让他更受瞩目。尤其是在S国国内,都认为他将是在两年后的奥运上击败季明煦,重新夺回金牌的关键人物。 而在同一时间饱受关注的年轻运动员盛恕,尽管对此没说过什么,但自然也会被和他一起提及。 S国内尤其如此,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 从年龄到目前获得的奖项一一列出来,最后洋洋得意地得出结论——和他们的选手相比,盛恕根本称不上天才,不过是华国为了掩饰青黄不接的运动员梯队捧出来的庸才罢了。等再过几年,他们S国定能重新称霸箭坛! 或许是出于这种目的,S国的领队还同青训营进行了商议,想在集训的最后一天让双方小将见一见,切磋切磋。华国身为大国,近些年射箭又飞速崛起,自然也没有拒绝。 但那些S国人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孟教练等人心知肚明。 这可是来者不善啊。 S国人进行着一场狂欢,并打算手动给这份疯狂添些火候,但知情的人却都在心中冷笑。 离世青赛还有大半年,这么长一段时间,以盛恕的成长速度,能达到什么地步可还难说呢。 这么早就开始提前欢呼,可要当心到时候打了自己的脸。 “他们来便来,”孟教练也道,语气很是泰然,尽显泱泱大国风范,“和咱们的运动员说一声,叫他们不要紧张,国际友人来了,我们当然要拿出实力。” “好好招待。” —— 青训营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为期七天的训练强度很高,即使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普遍要好,也都免不了疲累。 盛恕和施杨并排坐在长椅上,身上的护胸护臂还没卸。 在儋海的大热天下,他一头黑发全被打湿。他把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拿着瓶运动饮料,低着头,看汗水滴在地上。 “可算比完了。” “是比完了,”施杨说着,语气并不怎么友善,“下次你等着,我一定赶上来。咱俩来日方长。” “有话好好说,别搞这么gay里gay气的行不?”盛恕抬眼看他,嘴角扬起一抹不羁的笑,“我可不跟你来日方长。” “无论下次还是下下次,赢得还得是我。” 施杨“切”了一声,转过头去,但还是给盛恕递了条毛巾过去,“擦擦汗吧你,动手的时候就别说话了。” “你这说的……”盛恕大大咧咧地擦了擦头上的汗,白色毛巾上一根细小的白色绒毛也粘在了他头顶,看上去很好笑,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盛恕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人穿过靶场的大门,正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为首的是训练基地的工作人员,他身后跟着的人中,一个烫着头,棕褐色头发的少年走在最前,目光扫过训练场里的众人,却又轻飘飘地移开。 他身后,个子高些,长得也更壮实的几名队员紧紧跟着,期间用S国的语言交流着什么。 那语言他们听不太懂,但是看语气,大约不太友善。 盛恕和施杨对视一眼,立刻知道了眼前的这一波人的身份。 正是来儋海比赛,顺道来这里看看的S国运动员。 孟教练和他们提过,队员们也都放在了心上。 射箭本身的意义或许只在爱好者心理格外显著,但当一项运动被搬上国际舞台后,它所承载的就是更多更深的东西。 即使一场比赛或许不会为人所知,他们也要全力以赴,捍卫国家的尊严。 盛恕和施杨同时站起身,向前走去。 青训营的少年们很快列队站成一排,和S国的人都见过了面。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熟悉的面孔,虽然年纪没有大他们多少,在世界上也小有名气,和初出茅庐的少年们其实比不在一起。 而这就更显出人群簇拥之中,那个少年的独特了。 很明显,那就是S国最近风头最高的小将,尹在勋。 列队时,他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或许是打量,或许是审视,但看得人很不舒服。 盛恕微微眯起了眼睛。 按照之前说好的,他们之间要有一场比赛。 混双、男团和个人都有。 只是碍于人数,输赢之间的规则有变,比起层层晋级式的比赛,更像是一场擂台战。 双方扔硬币以决定先后顺序,扔到先手的人就是擂主。在比赛时间结束后,谁仍保持擂主身份,谁便能获胜。 按照之前就定好了的,盛恕先去了混双。 他们这组运气不太好,没有扔到擂主,是以挑战者身份开始的。 对面的人脸上瞬间写满了得意,仿佛这不是一个纯靠概率扔出来的结果,而是他已经彻底赢得了比赛一样。 他说话声音很大,还用了门听不懂的语言,吵得人心烦。 盛恕皱起眉,想说点什么,但想起临开始前孟教练对他的单独提醒,叫他别惹出什么事来,忍了忍没有说,开始专注比赛。 混双比赛一组两人,各射两支箭,以每队总成绩记分,进程比之个人比赛而言,自然是要慢的。 于是,当盛恕这边混双快要过半时,男子个人的第一场比赛已经落下帷幕。 盛恕本来正准备射箭,忽然听到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自己对面的选手同样也是如此。 振臂高呼,声音很大,如果单看表情,还以为刚刚被盛恕两个压着打,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不是他们一样。 吵得叫人心烦。 射箭比赛时,场外可能有观众喝彩的情况发生,大家都有能力处理,也不会觉得被冒犯。 但对面的人同样也是射箭运动员,该知道在一场比赛里,怎么才算是尊重比赛、尊重对手的行为。 但现在,不用去看,盛恕都知道那两个人脸上会是些什么表情。 他心里猛地上来一股火气,却没有被影响到状态,在嘈杂的“喝彩”声中,稳稳地拉开弓。 随着他这一箭上靶,混双第二轮比赛的成绩也已经见了分晓。 华国对S国,这一轮又赢得毫无悬念,大比分已经来到了4-0。 一轮结束之际,他们短暂的休整了一下。 盛恕在这时间抬头向对面看去。他们刚刚大比分又被拉开,但依然一副不屑的表情,因为语言不通,还大声用S国语说着些什么。 盛恕心里火气上涌,也不去想孟教练说得不去惹事了——他们都在说话,他也说上两句,算什么惹事嘛。 黑发少年站在原地,用英语和他的搭档交流起来。 搭档开始还愣了一下,旋即就明白了盛恕的意思。 用只有自己人听得懂的语言在别人后面说悄悄话多没劲? 他们行得端,做得正,既然要说,就要说得坦坦荡荡,绝不藏头露尾。 盛恕刻意让声音很大,吐字清晰,确保对面听得见,也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一场体面的比赛的基础,是尊重体育精神,也尊重对手。” 对面用S国语进行的悄悄话戛然而止。 几双眼睛看过来,盛恕依然不为所动。 他说:“我是个喜欢体面的人,不过谁要是做不到也没关系。” 黑发少年说着,漫不经心地朝对面扫过去,眼神中锋芒冷冽,锐利得扎人。 “我帮他们体面。” 50-60 第51章 此刻 在场的人基本都听懂了盛恕的话。 一时间, 就连之前还在嘟嘟囔囔的S国人也闭上了嘴,都向黑发少年投来了审视的目光,却在那样锐利如刀的眼神下又缓缓移开视线。 盛恕对此恍若未觉, 淡定地重新看向自己的搭档。 “我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些现象, 有感而发, 对吧?” 搭档同他配合良好, 三两句话, 又把事情揭了过去。 同时, 她心里也有一点惊讶。 一直感觉盛恕这个人狂妄得直来直去的, 倒是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阴阳怪气的功底也这么深? 但在某些时候,这样的阴阳怪气确实让人身心舒爽。 盛恕的意思,他们的对手都能非常名, 但面对这样好的态度,尤其是后面一句茶里茶气的“有感而发,请不要对号入座”, 完全让他们没有立场再去反驳, 只能忍气吞声。 临上场前,盛恕转过身去,朝搭档比了个大拇指。 动作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嘴角上笑意很深。 对面气得牙根痒痒,只是碍于没有办法才不能上前。 正常情况下来说,在口头上占不到便宜,就要努力在场上找回面子。 可偏偏他们的对手是盛恕。 而盛恕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华国女子射箭近年越来越强,已经超越了S国,而盛恕在国内也已然进入了顶尖行列, 在一周的魔鬼训练中, 更是有所提升。 S国射箭虽然曾有多年统治地位, 男子射箭目前也依然位于第一,但派来的这些选手不是最高水平的,与盛恕这组仍有差距。 三轮过去,华国队轻轻松松地以六比零拿到了胜利,胜负非常分明,就算对面有心不认账,也根本没有下手的余地。 这一把,可算是好好把方才的恶气出了。 华国运动员眼里的欢喜也掩盖不下去,只是并没有方才那些人做法那么猖狂,而是在场下轻轻击掌示意,小心地不打扰到比赛进程。 如今他们赢了混双和女子个人,输了男子个人赛的一场,稍微占了些优势。团体赛虽然惊险,但以施杨为主心骨,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目前正处于领先地位。 唯有男子个人赛,因为青训营最强的两个人都不在,碰上的偏偏又是尹在勋。 亚运会高手云集,他都能排进八强,已经不止是哪一国顶尖的水平了,在世界范围内,都开始排得上号。而这只是他第一场国际级别的大赛。 也无怪他一出现,S国媒体就沸腾了,认为他是那个能够打败季明煦的人选。 这种感情很好理解,但奖牌有国界,运动员也有国界,谁也不想容尹在勋在儋海趾高气昂,最后拿下这一场擂台赛的冠军。 除了胜负欲以外,有一种更纯粹地东西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流淌,充斥着他们精神的每一个部分。 盛恕想起来,未曾进入市射箭队时,盛忠就曾和他说过。 进了市队,他就不再只代表他个人,身后的还有燕京市的荣耀。 他现在身在国家青训营,自然要肩负起国家的荣耀。 这不是一份负担,而是生来便应该承担的责任。 男团还未结束,如今自己倒是比完了赛,还是个闲人。 盛恕看了眼他的混双搭档道:“我去那边看看。” “没问题,”女孩回答得很爽朗,“我也去看看她们那边怎么样了。” 她冲盛恕眨了眨眼,样子很俏皮。 “要赢啊,”她说。 盛恕郑重地点了点头,拿起弓,走向靶场的另一头。 第二场比赛还在继续,盛恕站在场外观察了一阵。 尹在勋的射箭功底很厚,但同时也是非常明显的直觉型选手。他对待射箭的态度很认真,在场上一丝不茍,虽然在场下就不太一样了。 毕竟是未满十七岁就能进八强的选手,尹在勋的进步速度也很快。 距离亚运会没有过去多久,就能明显看到他有了进步。未来再过几年,确实也会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盛恕承认,即使在现在,尹在勋也会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但他并不怕他。 他活两辈子,长这么大,天才见得多了,但能赢他的可不多。 更何况,这一次他有着必须赢下比赛的理由。 盛恕以冷静的局外人视角分析着场上局面,渐渐沉下心来,同时活动着身体,为接下来做好准备。 虽然不情愿,但第二轮最后,尹在勋还是再一次获得了男子个人赛的胜利。 实力上的差距实在有些大,不是一时热血能弥补得了的。 S国人终于又扬眉吐气一回,还没来得及炫耀些什么,先看见那个上前一步的挺拔的少年,忽然噤了声。 ——他们可是看见刚刚盛恕是怎么残忍地获得胜利的了。 尽管他们相信自己的天才,但对面这个华国人,似乎总能给人以意料之外的惊喜或是惊吓。 尹在勋也看见了盛恕。 他放下弓,在休息时朝盛恕走过来,和他打了招呼,他英文说得不标准,中文似乎也不会,唯有盛恕的名字念得格外清晰,连发音都对。 “喔,所以我这可是总算见到一个值得费心的对手了。” “你就是盛恕,对吧,想认识你很久了。” 盛恕微微颔首,“彼此彼此。” 尹在勋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淡,刻意很亲切地发问道:“我想知道很久了,恕,这是你的名字吗?” 盛恕不明觉厉,没有回答。 而这确实也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尹在勋很快就接着自己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 “听起来很像你们语言里的‘输’,照你们的说法讲,似乎不太吉利?” 他又笑了笑:“或许有些冒犯,但我倒不喜欢吉利不吉利的说法。往好的方面看,这或许是一个预言。” 话里话外,挑衅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盛恕抱着胳膊,朝他扬起一个笑,看起来一点没恼。 “我之前一直好奇,为什么S国的好演员数量这么多,今天看到你,可算是解了我的一大疑惑。” “单口相声都能说得这么津津有味,想必演起戏来,也不差吧?刚好啊,”他拍了拍手,“退役了就去说相声,蛮合适的,有时间可以和津海人民切磋一下,应该挺有意思的。” “不过……”他顿了顿,深黑色的凤眼扫过尹在勋,“要想说好相声,你的中文水平还要提升一些。”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少年说,“我叫盛恕,上如下心,以己度人谓之恕。不过我语文水平不够高,这个名字没教会我宽宥,只教过我字面意思。” 华国的运动员基本都懂了盛恕话里的目的,暗自憋着笑。 尹在勋觉得不对,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别急嘛,”盛恕慢条斯理地解释着,“简单来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赢下擂台。” “打败你。” 尹在勋冷哼一声:“大话说在前头,可别闪到舌头了。你们不是都说\''''盛名之下,难符其实\''''吗?” 盛恕倒不在意,拿起自己的弓:“到底是谁不符其实,上了赛场才能看出来嘛。” 这场比赛,他是挑战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要先手射箭。 盛恕和尹在勋毕竟是这代选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两位,先前的几句话,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如今比赛由盛恕正式开始,自然有更多无事在身的人看了过来。 尹在勋年纪小,已经上过了国际赛场。盛恕虽然还没有这样的荣誉,但两次获得过全国级别的冠军,还击败了很多自己的强敌。 双方都是被本国所关注着的黑马,究竟孰强孰弱,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期待。 S国的几个人倒是颇为不忿:“盛也就是在他们国内逞能,加上几句嘴炮而已!真要比,怎么能胜过小尹?” “急什么,”方才盛恕的混双对手道,“马上他就能吃些苦头了。” 相比之下,华国的观众们不骄不躁,既没有出声反驳,也没有像S国人那样大声地加油助威,只是冷静地看着盛恕。 即使盛恕还没有上过国际赛场,他们也相信,他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选手。 相处时间久了,他们都很清楚,盛恕虽然平常总是言语狂妄,但在射箭相关的事情上,几乎从未食言。 他说会赢,那么就是会赢! 他们都期待着。 而盛恕站在万众瞩目之下,再一次拉开他的弓。 神情一如多年以前他第一次站上国际赛场时。 少年个子很高,面部轮廓深邃,眉眼锐利到有攻击性。他有头黑曜石般的黑发,在阳光之下,泛着浅浅的光。 在射箭赛场上,他的年纪算不上大,身材也称不上魁梧,但偏偏就有着叫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威力。 黑发少年弯弓搭箭,娴熟而沉稳地瞄准。 他的箭带着红色的尾羽,颜色如主人一般张扬,以优美的弧线划过天际。最终稳稳地没入靶心。 那是一发金色的十环。 盛恕用这一发十环,宣告了这场比赛的开始。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是《让子弹飞》里的台词,非原创。 第52章 捍卫 儋海的日光充足得过分, 盛恕戴着帽子和墨镜在太阳之下瞄准。 他透过墨镜的镜片看到自己箭支的飞行轨迹,发觉那一抹艳丽的红色也变得有些深了,但反而更添了一番滋味, 颜色依然很美。 盛恕很早以前, 就看到过这种颜色。 那时, 他第一次在射箭的时候带上墨镜。 避免了阳光的干扰, 射箭变得更加便捷了。 但是周遭的世界都像褪了色一样, 没有肉眼看去时那么鲜艳明亮, 就连天空都是如此。 只有远方随着微风轻轻飘扬的那一面旗帜, 颜色浓烈得过分,被褪色的蓝天映衬着,如同有种亘古不变、永不褪去的美。 盛恕看得很呆, 就连奶奶从身后走过来都没有发现。 顺着他的视线,奶奶也看到了那抹鲜艳的旗帜,她取下了盛恕戴着的墨镜, 温柔地问他:“很好看的, 对吧?” 盛恕点了点头,摘下墨镜再看,那面旗帜的色彩更加具有冲击力。 它飘扬在天上, 像是燃烧着的火焰,有一种磅礴而浩大的东西从中迸发而出,生生不息。 “你以后会披着这样的颜色上场的,小恕,”奶奶揉着盛恕的头,牵着他的手走得近了一些。 “像您那几套衣服一样吗?” “是的, ”奶奶说,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了, 等你穿上新的,队服应该已经换了好几代了。更多的人穿上它,站在国际赛场上,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责任。” “你穿着红色的队服,你就代表着它,你也要去捍卫它。” 盛恕很爽快地应下来。 他说:“这是最漂亮的颜色,我一定会让更多人看见的。” 后来几年,盛恕频繁出入于各大国际赛场之中,他所到过的赛场上,总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冉冉升起。 有关射箭的各项世界纪录后面的颜色也都开始转变,成为属于他们的红。 它飞扬而鲜活,恢弘而盛大。 盛恕站在红旗之下。 他既是运动员,也是捍卫者,这两个身份原本就应该被放到一起提及。 从来都是如此。 儋海射箭训练基地。 盛恕的第一箭落下。 十环,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结合这一箭的位置,便显得更加优越。 但是一发十环而已,还不足以让场外观众惊讶。 毕竟这里是青训营,又是两国之间顶尖的高手交手,本来就该有这样的水平。 一发十环不奇怪,就算双方全是三十环,也完全是情理之中。 面对这一箭,他们也只能看出盛恕的状态不错,为自己开了个好头。 至于结果,现在还远远不是能够分出来的时候。 果然,尹在勋一出手,结果也毫不逊色。 这都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 两个人第一轮环数完全相同,根本没有分出胜负。 尹在勋撇了撇嘴——原以为这个盛恕是华国按照需要捧出来的,没想到确实水平不错,竟然能和自己第一轮就打到平局。 不过这算得上什么? 他们在射箭领域占有统治地位太长时间了,别的不说,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射箭选手所用的射箭姿势和呼吸方法,都是由他们这里最先传出来并改进的。 他们如今,更是占着多项世界纪录和奥运会的最佳纪录,地位依旧超然。 尹在勋从这样的氛围中突破层层选拔才走到世界舞台上,成为被多方认可的天才少年,天赋本身已经超然。 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真要论起来,如今他和那些顶尖选手差得,也不过就是经验而已。 ——大赛经验。 可对面的盛恕虽然比自己大上一些,却从没上过国际舞台,本身视野就够有局限性的了,和自己相比,欠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尹在勋不认为自己小瞧了人,他只是冷静地进行了分析,在比赛时依然尽了全力。 只不过,种种加持之下,尹在勋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自信。 一时分不出胜负算不了什么,只要把时间线拉长,最先撑不住的,自然会是盛恕。 自己能赢,才是理所应当的。 他很快就提前在心底断言了自己的胜利,比赛时状态很是平稳。 “都是青年才俊,他们两个比一场,真是我们都期待已久的事情。”S国的领队说。 “盛虽然比小尹大上几岁,但也算是同一年龄段的人。前段时间小尹差点就破了青年组90米三十六支箭的记录,好像就比盛高出一环吧。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世青赛上,会不会有更亮眼的表现。” 他暗地里炫耀着尹在勋的成绩,孟教练礼貌地回应着,却在没人注意时,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起来。 上次在室外射箭锦标赛时,盛恕险些打破青年组的一项世界纪录,这事上报给了箭联,还得到了一定关注。 S国的人也知道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认为,盛恕距离纪录还有一小段距离。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盛恕九十米的成绩已经和青年组纪录持平了。 就在今天,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上报。 S国人没得到这个消息,外界也都不清楚。 只有同在青训营里的人知道,盛恕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不过他们一向谦逊,也没在这时候把盛恕的成绩说出来。 落到S国观众眼里,反而就像是种无声的妥协。 他们反倒因此更兴奋了,每次在尹在勋成绩优秀时便欢呼,盛恕射箭时就喝倒彩,场外的势头比场上还要大上不少,听着很叫人心烦,在射箭的时候,尤其容易打断选手的状态。 盛恕站在场上,对于外边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他们都经过训练多年,早就知道该怎么去排除场外的干扰,但听在耳中,还是免不了受到细微的影响。 比起这个,更容易叫人生气。 他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从腰间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来,动作朴实,很缓地将箭搭在箭台上,提前做着深呼吸进行调整。 场外的人看见他速度的变化,立刻就有好事的议论起来。 “把节奏放慢,这才说明盛的心绪出现了变化,是愤怒吗?还是什么?” “不管具体是什么,但这一定是击垮他的前兆!” “他实在是太缺大赛经验了,而且华国的射箭资源也不如我们,强劲的对手就那么几个。” “再加油啊!只要心理防线出现漏洞,我们肯定可以一举夺魁。”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这次他们私下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倒是还用S国语,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而已,语气里的讥讽与不屑一点儿没少。 “他们到底说什么呢?杨哥?” 男子团体赛结束,施杨和几位搭档获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休息期间,几个人闻讯过来看看,刚好见到盛恕这边的比赛。 施杨会的语言不少,观赛空间又不算太大,他们刚好离那些人很近,即使对方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得清楚。 施杨听完他们的话,想了想,转述道:“白日做梦。” 缺乏大赛经验会影响到盛恕的发挥? 这简直是个笑话。 这些人但凡多去了解了解盛恕过去的比赛,就该知道,他是第一次登上全国舞台就能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夺冠的狠人。 更不用说他是怎么在各方压力之下,屡次从绝境之中翻身,获得自己最后的胜利的。 在赛场上,这实在是一个难缠到极点的对手。 而在看着盛恕比赛的时候,同样也需要足够的心理素质。 S国人一点都不了解盛恕,还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想着叫盛恕失去冷静,或者开始愤怒。 施杨幽幽地叹了口气,向他们瞥了一眼,眼神之中充满怜悯。 如果是他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赛场上试图惹怒盛恕,尤其是以这种不太遵从体育精神的手段。 虽然盛恕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但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他一生起气来…… 短短几分钟之内,场上局面又发生了变化。 盛恕虽然主动放缓了动作,但射箭的精度不减反增。即使他每一次射箭时都有场外干扰,也没收到一点影响。 少年甚至还有闲心,回过头去冲给他喝倒彩的S国观众们打打招呼,致谢的神情很是真挚。 “谢谢,谢谢,多亏了你们给我加油。” 观众:…… 他们被盛恕的阴阳怪气拱了一肚子火儿,更加卖力地开始喝倒彩,都险些忘了给自己的运动员加油,等工作人员屡次示意后才肯有所收敛。 可就是这样,盛恕依然发挥稳定,甚至直接拿下了第二轮。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在给他加油一样! 比他们更烦躁的,是场上的尹在勋。 眼见着自己的欢呼声减弱,众人都把注意力聚焦在盛恕身上,他又输了一轮,本以为自己一定能赢的他开始有些焦虑。 就连场外的声音——为他加油的,或是更多尝试去干扰盛恕的——都显得更加杂乱。 终于,在一箭出现小的失误,只有八环时,尹在勋忍无可忍,猛地转过身去,像后面吼。 “闭嘴!在比赛呢,能不能安静一点!” 他这么说了,状态也明显不好,场外S国观众虽然不情愿,但也停了下来,同时也确实不再为盛恕喝倒彩。 这下看你还能怎么样! 刚刚借了我们观众的加油勉强能赢,那么这一次呢? 尹在勋不怀好意地想着,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看着盛恕的动作。 可他看见的,是少年和原来一模一样,不受任何影响,从不改变的那一套流畅动作。 尹在勋瞳孔猛地缩紧。 施杨掏了掏兜,摸了一个空,旋即叹了口气:“要是关京华在的话,就好了。” “怎么了,杨哥?这跟关哥有什么关系?”队友问。 “我运动服里没有随身带纸巾,老关的话,倒是一定不会忘记的,”施杨说着,看向面前的赛场,语气悠闲懒散。 “还是应该备一点纸巾的,免得比完赛之后,有的人……可能要擦眼泪呢。” 第53章 精神 赛场上的局势已经彻底扭转。 不再是之前的不相上下, 而是非常明显地向盛恕开始倾斜。 在开始之前,谁也想不到,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呼声最后却成了干扰己方运动员的最大因素。 场外的S国观众们忙闭上了嘴, 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之前的话, 已经搅乱了尹在勋的心绪, 即使这时候停下, 也为时已晚了。 偏偏他们最开始想要干扰到的那个人一切如常, 甚至在主动放缓射箭速度之后, 准度越来越高。 胜利早已无可阻挡。 可本来不该这样的! 盛恕怎么能战胜他们的天才?论实力、论成绩,这个人同尹在勋本来都称不上势均力敌,但最后竟然赢得如此轻巧。 这不可能! 比赛进行到后面, 尹在勋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而双方之间的竞争也远不能被称之为一场比赛,或许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成功。 没有人能够挽回败局了。 在场的人多少都懂射箭,看得出盛恕状态越来越好, 这样的他, 即使是叫比赛刚开场的尹在勋过来,也难以战胜了。 一场本该竞争激烈的比赛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落下帷幕,他的过程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结果也正是如此。 下场的时候,他们觉得有几个人看起来都快哭了。 但碍于施杨几人手里没有纸巾,现在正在快乐地为盛恕庆祝胜利,也没时间想起这些事来。 他们和盛恕这位新上任的擂主庆祝了一会儿,方才因为S国人在场外瞎叫唤的气也出了,大家都神清气爽, 只觉得儋海热得叫人发燥的天气也舒坦了起来。 盛恕放下弓, 活动着手腕。离下一场比赛还有点时间, 他便摘了护指。 大热的天,少年掌心都是汗,带着护指的地方也有汗渍。 方才那场比赛对他而言,其实并不轻松。 竞技体育又不是什么战斗系少年漫,少有临场爆种,或者因为愤怒而获得全面加强buff的场面。很多时候,过于丰富的思绪可能还会叫运动员眼前视野不够明朗,心理受到影响,从而发挥失误。 盛恕能在愤怒时表现良好,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便是越生气越冷静的类型,主动放缓节奏,就是他用以减弱场外影响的方法。 但即使这样,从第一局起,盛恕就能感受到对手的实力。 尹在勋本人并不弱,射箭比赛不好掺假,能在亚运会上闯出名头的选手,确实都是有实打实的水平在的。盛恕不敢断言两人水平高下,但只能说,他们最开始的一轮,其实比得很是胶着。 但是在外界的影响之下,尹在勋的心态着实发生了变化。他或许本来并没有轻敌,依然在全力比赛,可当人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一定能赢后,本身就处在了劣势。 毕竟是竞技体育,哪能有永远的胜利者? 体育运动发展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因为太高看自己,或是太轻看别人而导致的意料之外的失败。 不过如果S国人不搞什么幺蛾子,他和尹在勋之间谁胜谁负,其实难说。 “可能体育精神就是这个样子,”施杨对他说,“你尊重它,它就会尊重你。你蔑视规则,投机取巧,酿出来的苦酒也只能自己全部饮尽。” “不错!说得好!”盛恕非常给面子的鼓掌,直到施杨无奈起来,才上下打量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文艺了?” 施杨能说出这话,盛恕不怎么意外,毕竟两个人刚见面的时候,这人就直接和他聊起来了那句拉丁语的释义。 但更多情况下,他对自己和霍问的态度都保持一致——大概是介于“我怎么能和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成了朋友”和“都做了朋友还能怎么办”之间的一种。 “有感而发而已,”施杨说。 “盛恕对于文艺青年不定期的有感而发表示理解,同时问道:“团体赛是咱们赢了吧?” 施杨点点头:“是我们,比了很久,好在最后还是赢了。” “那就好,”盛恕比了个耶,“别说是这次的擂台赛了,就是明年世青赛,也还是咱们会赢。” 如无意外,他和施杨应该会一起被选入世青赛的阵容,且应当属于三位正式队员。 虽然两个人在个人赛场上或许会提前遇见,但到了团体赛时,必将并肩作战。 “‘话别说太满’,我本来想这么说的,”施杨想了想说,“但其实这种话说得满了一点也没什么。” “我学射箭早,小的时候,S国还在射箭上具有最强的统治地位——男子女子都是,他们的教练出名,生产的弓把也是最受认可的高端弓把之一。那个时候想打败他们,听起来就好像是天方夜谭。” “但你已经打败过他们了,”盛恕说着,擦干手上的汗,重新带上护指,“我们的女子射箭已经超越了他们,现在我们甚至也拿过奥运冠军了,也正在努力拿到更多的金牌。” “不要看,要去做。” 施杨突然想起沈雁回曾经同自己说过的话。 他曾经以为在射箭项目上夺冠是件很难的事情,就连沈雁回那年拿了铜牌,都足够他们兴奋很久。 但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华国射箭怎么样,对他们而言不是看看排名、看两场比赛的事情了。 他们才是决定本国射箭水平的那一群人。 “世青赛你最好能选上,”临走前施杨对盛恕说,“我还挺想和你当回队友的。” “你漏说了一项!”盛恕穿戴整齐,休息得当后对施杨说,“不止是世青赛,还有奥运的选拔呢。” 施杨回过头去看他,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相由心生”是什么意思。 少年把野心全部写在脸上,毫不遮掩,他生来就是要站在那个最高的舞台上,去竞争那一项荣誉。 他不怕别人知道,不怕别人嘲笑他自不量力。 因为他总有一天,会站到那里去。 —— 相比于华国这边的其乐融融,S国堪称愁云惨淡。 尹在勋会输,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意外。 而他的失败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这边的人,便叫整个事情显得更加滑稽。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谁能想到这样的事? 尹在勋一下场,脸色就很差,恨不得把自己的失败全部归咎于场外的队友身上。 S国的教练人在外面,强压着怒气才没有发火,只是暂时叫他们冷静。 “这场已经输了,还有什么要反思的以后再说,但是现在……”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靶场,嘴角紧紧抿着。 射箭比赛的几个项目:个人、团体、混双现在竟然全被华国占着擂主的位置,他们一个也没赢下来? 射箭可是S国为人所知的最擅长的项目,现在这个场面,算是怎么回事? 教练只能忍着气吩咐下面的队员:“无论怎样,后面几轮一定要赢下来,不能把冠军全让他们占了。你们是我国最优秀的运动员之一,怎么可能比他们要弱?” 他这话说完,面前的队员有的人应了是,也有的低头不语。 斗志什么的不说,单从客观角度来论成绩,他们里面最强的尹在勋都被打败了,剩下的又能怎么说? 就算有各种因素决定了比赛的胜负,但盛恕的水平毫无疑问,也已经有了在国际赛场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资格了。 这能怎么赢? 运动员当然不能指望职业顺风顺水,但有时候人和人相差太大,不得不上去挑战的时候还得说服自己一定要赢,本身听着好像也太不切实际了。 S国教练快被他们把鼻子气歪了。 之前给尹在勋加油,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能把盛恕打得落花流水,难道就不是过于自信了? 现在该上场了,反而来想这些事情了。 反观华国的运动员盛某,即使不占优势时,内心也无比坚定,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脚下的路。 怎么他们光是有盛恕的猖狂,却没有对方的实力和坚定了? S国教练恨铁不成钢。 可直到比赛彻底落幕,双方看起来非常友好地互相致谢后,场上的局面都没有再出现变动了。 混双组的比赛在他们那轮一锤定音后就不用再比了,盛恕和他的搭档都去别的组别晃悠了两圈,排着队比赛。 而在击败尹在勋后,盛恕理所当然地成了男子个人的擂主,往台上一站,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一下子,刚好也没人在台下给他喝倒彩了,四野非常安静,而盛恕对此自然是满意极了。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比赛结束,和对方道别的时候。 好巧不巧,站在他对面的人,就是尹在勋。 S国少年比他矮了一些,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愤恨,两人的短暂相处可谓一点也不愉快。 所幸他们也没有什么更多需要相处的场合了。 倒是在临走之前,尹在勋哑着嗓子,又对他说:“你在得意吗,盛?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拿到世青赛的冠军了吗?” 盛恕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尹在勋笑起来,是那种幸灾乐祸的笑。 “我劝你早点别去想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还有谁会和你同在青年组?不要把目光只放在东部,西边近几年可是出了一位新的天才,下次就是他最后一届世青赛了,我们都处在同一个组别里,但他比你强多了。” “据说,他可是赢过当今排名第一的人的。”尹在勋说到这里,看起来更开心了,“实力差距太大,即使奇迹也不会眷顾,你不可能打赢他的。” 盛恕非常麻木地应了一声,“哦,你知道在咱俩比赛之前,你的队友也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对手是谁都没有关系,就不牢你操心了,”他说。 “因为,我会尽力去赢。” 第54章 神话 话虽如此, 但盛恕还是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赢下每一场比赛。 尹在勋说得那个人他知道,卡罗斯·兰斯,上一届世青赛的冠军。 而令人侧目的是, 世青赛竟然就是他参加的第一场大型比赛, 而当时的他就能够一举夺魁。 不过兰斯一直很是低调, 出席射箭赛事的次数少之又少, 因此被报道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也就是这一届世青赛将近, 才有不少人堪堪回想起, 他或许会上场。 兰斯初次参赛那时应该还不到十七, 两年之后,刚好还能赶上自己的最后一届世青赛。 但谁也难说他现在到了什么水平,只是有小道消息称, 他同现在世界排名第一的麦克莱恩关系很好,两个人切磋过不少次——而且兰斯还赢了。 不过兰斯的教练之一正有位S国人,听尹在勋的意思, 他会出席此次世青赛, 已经板上钉钉了。 射箭如今的青年组可并不是什么好混的地方。 盛恕深知对手并非等闲之辈,但同样想要取得胜利。 自怨自艾没有用,自吹自擂也不行, 只能训练更多、思考更多。 也只能如此。 青训营进行到最后一个晚上,按理说一切都尘埃落定,可是因为S国的突然造访,所有人又被更紧迫的赛事牵动了心绪。 直到他们从儋海回到燕京。 十一月份儋海依然热得要命,但燕京就早已冷起来了,在十一月初这几天, 气温一天降得比一天低。他们回去的当天, 甚至还下了场雪。 盛恕下了飞机就裹紧衣服, 他一直不是很喜欢天冷的时候,现在到了冬季,同时还在担心感冒。 然而他千防万防,还是没挡住。 毕竟原本七天的训练安排就已经很是紧凑,他回来后也没肯歇息,继续以高强度的量进行着训练。 所幸只是普通感冒,而非流感。 盛恕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直很是重视,下午训练时一有不对劲,先行请假去找了队医。 也多亏了他来得早,症状还不严重,吃了药,下午发了会儿低烧,睡了一觉,再起来时整个人的状态好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很多。 盛恕从床上爬起来,窗外黑漆漆一片,月亮挂在树梢上,很弯很窄的一轮。现在已经到了饭点,关京华和谭岳自然都不在宿舍,房间里就他一个人,大晚上的,显得很空。 他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感觉肚子有点饿,想自己去买点吃的,一动起来才觉得胳膊腿都酸,毕竟发烧了一个下午,自己也没劲。 倒是没想过会因为这个中招。 盛恕有点无奈地笑了一声。 加上上辈子,他其实已经多年没有过感冒发烧这种小毛病了,早就把这种感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照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队医也给他做了细致的检查,但正卡在训练的要紧关头,就这么被迫歇上两天,他还是挺不甘心。 盛恕幽幽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想给关京华发条消息,叫他有空帮自己带点饭回来。 但消息还未发出去,宿舍外就传来规律的敲门声——三声,声音几乎是一样大的,每一下之间的时间间隔几乎也一模一样。 这绝不可能是谭岳,也不是关京华。他进自己宿舍,不可能也搞这么麻烦。 不过这虽然不是自己的两个舍友,盛恕也没花什么时间就知道了门外的人的身份。 他下意识揽了两下自己已经乱如鸡窝的头发,朝外面道:“进来吧,我醒着呢。” 季明煦这才进来。 借着走廊里的亮光,盛恕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兜子东西,几个饭盒迭在一起,粥和小菜都有,看样子是两人份。 除了饭菜以外,甚至还有个别的装饰品,颜色很鲜艳,盛恕远远就看见了,却没看清楚是什么。 这一下,成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以季明煦的性格,能在买饭的时候再买点什么来? 他燃起了兴致,叫进门的季明煦开了灯,自己则从床上下来。 虽然下床的时候手脚无力,踉跄了一下,但是拜优秀的身体素质所赐,即使看起来,应该也不至于显得太狼狈。 季明煦收回本来想要去扶他一下的手,纯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把饭放在了桌子上,一一揭开盖子,有条不紊地拿出来摆在一起,就连饭盒都摆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茍,乍看不像是要吃饭,是让饭盒们开始列队。 他一直都这样,盛恕早习惯了,在饭盒被打开的时候就抽了抽鼻子,很是兴奋地坐了过去,看着自己面前一道道菜。 盛恕嘴不刁,但确实也有偏爱的几道菜,这一次毫无意外地,又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喜欢吃的各种菜品。 怎么说……真不愧是季明煦啊。 有的事情不用说,就能做得面面俱到。 以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常说“谢”这个字,盛恕给两个人搬好凳子,又分好餐,怕把季明煦传染上,坐得离他稍微远了一点。 季明煦在心底估测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盛恕问:“我听说你新换了张弓?” “是‘澜’的,”季明煦如实回答,把弓的性能和自己选择换弓的理由一一说了清楚,然后道,“本来晚上是想叫你一起去试试的。” “可惜了,等我好了,一定陪你去试!我觉得明天就行!”盛恕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如果忽视了他正因嚼满东西而鼓起来的腮帮子,那神情一定会更真挚一点。 注意到季明煦正在看着自己,他忙把饭咽了下去,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我脸上还有东西吗?” “这儿,”季明煦在这方面从来有话直说,指了指侧脸的位置。 盛恕从来不算是个太在意形象的人,而且一直脸皮很厚,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但在这个时候,突然有点纠结起自己是形象问题来——可能因为面前的是师弟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发烧了脑子还没足够清醒——迅速抽出张纸巾,快到有点手忙脚乱的地步。 可能这幅尊荣看着着实有点忙乱了,在他自己动手之前,季明煦已经倾过了身,拿着纸巾帮他抹去了脸侧的污渍。 他动作很轻且有分寸,很快就又坐直了身子,保持着两人最开始的距离,温声道:“现在干净了。” “啊,是嘛,”盛恕罕见地不知道说点什么。 方才明明是隔着一层纸巾,但他就是感受到了来自于季明煦指尖的灼热温度,让他觉得哪里都有点不对,就像是又要烧起来了一样。 他暗自叹了口气,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在那场玩脱线了的游戏之后,他和季明煦之间的氛围一直不能回到原来那种样子了。 现在的自然也不差,就是总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怪怪的。但这话盛恕也没和任何人提过,总觉得一说起来,就显得很是自作多情。 他兀自纠结着,在生病的这一小段空闲里把脑子从射箭上移了下来,分出一点给那些被他主动抛在脑后太久的事,没注意到窗外已经起了风,夹杂着被风吹进宿舍的,还有几片雪花。 “又下雪了啊,”盛恕嘟囔了一声,后知后觉感到屋里的气温往下跌了一点儿,酒足饭饱之后,困意也开始向上涌。 毕竟他还在生病呢。 季明煦看了眼表,时间也不算早了,他收拾好东西,道:“时间不早了,师兄也早点休息吧。再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那是当然!”盛恕说,“我可是答应你了,明天就要去看看你的新弓怎么样。” 季明煦轻轻笑了:“我知道的,师兄从来都不食言。” 不食言吗…… 盛恕在床上躺好,明明已经很困了,却无可避免地想起来自己曾经和季明煦之间的约定。 或许确实没有食言,但他隔了太久太久才兑现自己的承诺,听起来,似乎也没有比食言好上多少。 他一直还是有点愧疚的。 “师兄还睡不着吗?” 季明煦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返回来,语气很温柔:“确实还没到睡觉的时间,你要听会儿故事吗?” “故事?比如说?” 季明煦声音低沉好听,告诉他:“是伊卡洛斯的故事,你给我讲过的。” 盛恕恍然想起来。 那好像也是发生在一个冬天,但生病的不是他,是季明煦。 十来岁的小孩发烧,烧得温度很高,整个人都迷糊了,盛恕本来是去看看他的,却被发着烧的小病患揪住了袖子不让走。 他实在是太不安稳,盛恕也于心不忍,坐在床边照顾了一会儿,想着睡前再讲个故事。 然而他自己平常没看些什么适合用作睡前故事的读物,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则希腊神话来。 伊卡洛斯和他的父亲代达罗斯用蜡将飞鸟的羽毛粘在一起做成翅膀,从此拥有了在天空飞翔的能力。 他们将要越过大海,飞往家乡,那位父亲提醒他的儿子。 “伊卡洛斯,你不要太靠近太阳。” “阳光会融化你的翅膀,叫你跌落。” 可是伊卡洛斯已然忘形。他挥舞翅膀飞向天空,飞向太阳,离天神的力量越来越近,仿佛伸出手就能握住整个天穹上最耀眼的东西。 人类曾无数次站在地面上仰望天空,可这一次,他离得那么近。 但在他触及到太阳之前,翅膀上的蜡已经开始融化。 “然后呢?”那时的小季明煦问道,眼里是一种深切的不忍和难过,“伊卡洛斯会摔下来吗?” 盛恕听着这话,声音停顿住了。 他不愿意讲这样一个悲剧,尤其是在唯一的听众还明显生着病时。 所以当时的他更改了结局。 “伊卡洛斯没有坠落,”季明煦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穿越了多年时空,温和的,沉静的,有种宿命般的感觉。 “他回到克里特岛,重新制作自己的翅膀,不断地飞向天空。” “他还要挑战苍穹,不管是这一次,下一次,还是以后的千千万万次。” “太阳的光芒太盛,伊卡洛斯还没有成功触碰到它,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握住了那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这是多熟悉的结局,和他当时说过的,完全一字不差。 迷迷糊糊之中,盛恕想着。 这算什么,只要季明煦愿意听,他还能讲出好多这样的故事来——成功把石头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为人类拿到火种后幸福而快乐的普罗米修斯…… 这些肯定不是原版的神话,也没那么意义深厚了。 但是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讲不完的故事。 季明煦讲完了故事,终于没时间再留下,只能离开了。 借着他推开门时的光,盛恕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多了一个花瓶,一簇金黄色的向日葵正生机勃勃地开着,看着充满了精神。 而在向日葵花束的正中央,有一朵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小心放好的鲜红玫瑰。 第55章 毫无道理 那是一支玫瑰, 绝无错看的可能。 盛恕躺在床上盯着花瓶看,直到季明煦已经离开,带好了门, 走廊里的光亮被隔绝在外。夜色里肉眼不能那么清楚地分辨颜色, 但那么一抹艳丽的红好像依旧还停留着。 盛恕呆了好一会儿, 意识到这次并不是一场游戏。 也没有被误解的可能了。 季明煦不会轻易送他玫瑰花, 他最清楚这一点。 或许谭岳可能会在关京华的威逼利诱之下向盛恕示好, 随便给他买点花;或许霍问会纯粹觉得这花很好看给盛恕寄一点;或许盛忠会在他赢下比赛后用一束及其昂贵美丽, 里面带着玫瑰的花束欢迎他回家。 但季明煦都不会这样, 眼下的情况也并非上述几种。 盛恕活两辈子,恋爱虽然没谈过,但是被追或是看朋友谈恋爱的经历其实不少。甚至于他一穿过来的背景就是盛小少爷苦追陈慕钦多年无果, 有段苦逼的单相思过程。 盛恕自诩无心于此,做人当然要搞事业才是最香的,但也绝不可能一窍不通。 山。与。 三。タ。 更何况, 这是季明煦送的玫瑰。 而小明是一个太有分寸的人。 他过于循规蹈矩, 绝不越界一步,有时候看起来甚至因此显得太疏离,和四海之内, 就算之前吵到快打起来了,后面也能继续做兄弟的盛恕完完全全就是两种类型。 送花是有讲究的,他们都清楚这一点,但是只有季明煦会一丝不茍地这么照着送。 季明煦不是没给他送过花——他知道盛恕有时候挺喜欢这种生活的仪式感。 但是蓝风铃有,向日葵有,绣球花有, 他甚至在两人联系最少的那段时间送来过迷迭香。 唯独没有玫瑰。 这么一种花, 花语几乎人尽皆知, 意味浓烈到叫人无法忽视的话,盛恕之前以为这辈子他不会看到季明煦给谁送过去了。 也正是因此,盛恕曾非常确定,季明煦和自己之间,绝对是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关系,或许友情以上亲近如手足,但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从季明煦手里收到玫瑰花的。 盛恕缓了好一阵,终于从宕机状态恢复过来,把手臂挡在自己眼前,开始觉得无所适从。 他从未觉得过分了解季明煦,会是这么令人纠结的事情。 他们两个从小认识,认识了太多年,已经到了盛恕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何反应,对面会如何作答的地步。 这大约是季明煦的一个宣告。 他向盛恕证明这不是一场游戏。 至于其它的:盛恕将如何响应,他将怎么对答,未来都怎么发展,他全看盛恕的意见。 如果师兄不同意,那就把这当作一朵纯粹的玫瑰也好。 季明煦呼出一口气。 在燕京寒冷的冬天里,吐息凝结成白雾,最终飘散在冷冽的空气里。 真能这样吗? 他在心底问自己。 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盛恕从小这么教自己,他也一直这样做。 把场面闹得太不堪,那样多难看,他也不喜欢。 换任何一件事都是如此,唯有现在不行。 雪下得越来越大,连同北风呼啸而起,已经到了会干扰射箭的地步了。 原本的训练立刻转为在室内五米之外的拉弓训练。 季明煦拿起他那把新的弓——还没有上响片,他拒绝了队友的帮忙,说不着急,还想再等等。 等什么呢? 或许就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年朝他伸出手,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可人怎么能只是等待。 季明煦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一扫而空。 他在五米的起射线处拉弓搭箭,箭仅仅飞行了五米便上了靶,箭头和箭杆深深没入靶心,有种令人惊骇的坚定。 季明煦想,他决不会放手的。 ———— 盛恕被这意料之外的事情扰得心神不宁,最后只给季明煦发了微信,告诉他花很好看,但觉得他该在想想。 第二天他回去训练,给季明煦上好响片后,又重复了一遍。 天底下这么大,总会有更合适的。 盛恕整日里没个正形,在季明煦面前还算是注意形象了,但说话也没好到哪去。唯独这一次,他用词很是妥当,几乎礼貌到疏离,只差没把“你给我冷静冷静”写在微信上。 季明煦当然懂他的意思。 但是玫瑰长在花圃里,是出于园丁的悉心浇灌,可当玫瑰肆意生长在人心头时,却又那么地没有道理。 这世上不会有和他更合适的了,只有一个盛师兄啊。 季明煦这样想,却一直没机会说。 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两个人都忙碌了起来。 各大赛事在明年就接踵而至了,这种关键关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那话硬生生被压在心底,而盛恕也一直小心翼翼避开季明煦。两人在赛场上还会很频繁地碰见,但是仅限于比赛,明眼人都能看出氛围的不对。 “所以,盛仔和明煦哥闹别捏了?”谭岳悄悄问关京华,最后得到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拳头。 “练箭去,少八卦,人家的事,你不要瞎掺和。” 谭岳:…… 那到底是谁每天忧心忡忡地叨叨盛恕和季明煦的事的。 答案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不过氛围不对是一码,训练状态是另一码事。 谭岳发现自从这两个人开始有点隐隐约约的别扭以后,状态比原来更上一层楼,尤其是他们之间对抗训练的时候,每一环都咬得死紧,几乎是发了狠一样在打训练比赛。 到他们这个阶段,进步很难有所谓“一日千里”,但这两个人的进境也已经够快了。 只是他们队内还来不及惊叹太多。 因为听说西方,目前季明煦最大的敌人,和世青赛那位非常淡薄的天才最近也有了新的动向。 他们比原来强得还要多。 一个在最近的两场大赛中都输给了季明煦,憋着一口气一雪前耻呢,而另一个则要卫冕,取得自己青年组的最后一次冠军。 外界压力只会增,而远远不会减。 内外的压力之下,时间仿佛过得格外地快,转眼甚至过了新年,然后又过了春节。 春节期间运动员没假,盛恕甚至人都不在燕京,而飞去了省外训练。季明煦同样不在,两人之间隔了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从前是个麻烦事,如今却叫盛恕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盛恕在这种事情上不含糊,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他不认为自己和季明煦是可以互送玫瑰的那种关系,虽然他们已认识很多年,并且他一直很喜欢季明煦。 但是对方的感情太强烈,而他或许只是出于多年情谊。 双方根本就不对等,这对季明煦太不公平。他明明值得一个更好的、更全心全意喜欢他的人。 季明煦好像接受了,他们把全部精力挪到比赛上,好像只留着队友和竞争对手的关系,但又有哪里好像并非如此。 盛恕已经搞不懂了。 他收敛心思,在把训练复盘了一遍后,又大手一挥下单了不少东西,有一部分给了箭馆老板和陆争,以及他的几个朋友,剩下的全都一股脑儿给了盛家。 平常他不能经常回去,已经是没有办法了,这次春节又不能陪着家人,实在是更叫他忧心。 人既然不在,只能想想方法多买些东西,代替他陪一下子了。 毕竟就连大年夜当天,他们还有自主训练。 盛恕这天难得拉了个晚儿,和盛家二老视频着一起跨了年。 等几人聊完后,盛忠忽然又来微信问他:“你这小子,最近也给家里买了太多东西了,没在外面借钱吧!” 盛恕:……没。 盛忠却不满于此:“就你这点死工资,本来就买不起什么,给爸妈寄回来的还全是最好的,早就该花光了吧。“ “还好,”盛恕据理力争,“我之前拿了全国冠军,有奖金的。” “而且他们本来就该用最好的,也没什么不对。” 盛忠轻哂一声:“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射箭冷门,关注度低,本来就在运动里算穷的了。你现在又没去过国际比赛,奖金就是有,又能有多少?” “这份心意,我们必然领了,但是不用买这些东西,只要说两句好听的,爸妈就能非常开心了。”他想了想,问:“你平常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到了最需要嘴皮子的时候,反而变哑巴了。” 盛恕没明白他的意思,“啊”了一声。 “爱一个人是要说出来的啊,”盛忠恨铁不成钢,“这么简单一个字,说出来大家都能开心,我们不就是和自己爱的人这么相处的吗?” 盛恕这次愣了愣。 他好像一直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养他长大的爷爷奶奶刚柔并济,有他们的存在,即使他的童年里缺失了父母,回想起那段时间,也依然是快乐更多,而且现在还能支持着他前进,给他启示。 他们是盛恕最亲近的人,除了和他们短暂地相处的童年以及少年时光,盛恕再没有什么家人可言。 或许是老人表达感情的方法太含蓄,又或许盛恕那时太小不懂,等他长大后,从人堆里练就了一副和谁都能好好相处的本领,只是和越亲近的人相处,他就越拿不准主意。 今天盛忠告诉他:“你要把爱说出来,直白一点,这不丢人的。” 于是盛恕问:“那究竟什么才能算是呢?” “陪伴和等待,耐心和宽仁,”盛忠说,“我们都想看着所爱的人如愿以偿,越来越好,想给他们最好的,却不奢求什么回报,这份情感也没有什么理由。” “这样没有道理的,就是爱了。” 盛恕举一反三,一点即通。 像是他和爷爷奶奶,像是他渐渐习惯的和盛家人的相处。 盛恕认真点了点头,当即调整了自己的沟通策略,决心以后一定要表达的更直白一点好。 但他突然明白,这描述也像是…… 盛恕觉得一个晴天霹雳恍然在头顶炸开。 第56章 师兄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外面的烟花炸开, 声音混在一起,此起彼伏,叫人短暂地失去听觉。 盛恕费力地从烟花和鞭炮的声音中找回自己的心跳。 盛忠没和他再聊多久, 就被叫回去包饺子了, 盛家依然保留着发迹之前的传统, 跨年的时候必定要吃饺子, 如果不是盛恕不在, 他也必然得去包上几个。 “看你还在集训, 这次就饶过你了, ”盛忠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就赶紧回家来,爸妈都说要把这顿饺子给你补上。大年夜的, 不吃饺子,成何体统?” “我晚饭吃过了……”盛恕非常无力地反驳,很快就被他哥打了回来。 “那怎么能算?味道肯定也没有家里的好!” 他还有心再说, 但父母的声音已然响起, 招呼盛忠去厨房干活,叫他别成天找弟弟的不是。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大少爷一下子就蔫了,快步往厨房走去:“来了, 这就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挂断视频,不经意间录进了父母的声音。 “小恕没回来,遗憾归遗憾,其实也没什么的。虽然身在异地,但心是在一起的。我们都看着同一轮月亮。” 盛恕闻言拉开窗帘,一片银辉从窗外洒进来, 铺在地板上, 清冷好看。 他抬头看向窗外, 月亮高高悬着,现在还是初一,只有很细很瘦的一弯月牙。但在同时绽开的千万烟花映衬之下,天穹依然明亮。 相隔在千里之外的他们,看到的其实该是一样的景象吧。 视频终于挂断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但这毕竟是大年夜,到了凌晨一二点依然灯火通明。 盛恕有些困意,却难得不想去睡,顶着风开了窗,把手机探出去,拍了一张今晚的月色。 月光本身并不明亮,但是在这个时节却显得格外好看。 他看着这张图无比满意,又不住地想起盛忠说的那些话来。 那几句话本身或许平平无奇,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儿,就是烦人的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地,盛恕重新打开手机,点进那个很久没有看的对话框里。 他这段时间躲着季明煦,几乎不想点进两个人的聊天中。不过虽然他这些天没看,季明煦却保持着原来的频率发送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说他现在正在国外集训,吃到一种很好吃的熏鱼,来自其它国家的选手很厉害,叫他也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季明煦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诸多奖项加身,在外界看来或许已经是射箭领域首屈一指、排名第一的选手,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位置也并不是那么稳固。 周围强敌环伺,他和麦克莱恩的每一次对决都非常惊险,并没有一个稳妥的胜利可言。 而除了这个老对手外,其它国家也都有强悍的选手,谁要是先掉以轻心,谁就会输掉比赛——赛场上,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季明煦在这时发的内容很多,他不是一个会将内心感受表现出来的人,但是在盛恕面前,话却格外多,打出来的字都成大段,摆在一起看,密密麻麻的。 盛恕直到这时才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看他的话——季明煦对他,真的称得上是坦诚,除了意料之外的那朵玫瑰,其它的全都没有任何隐瞒。 盛恕一一回完,自己发出来的消息也都大段大段,或许是受季明煦影响,内心感受也占了绝大部分。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对第二个人如此推心置腹了。最后将自己拍的月亮发了过去。 他说:“春节快乐,希望你们那边晚上的月亮也能这么好看。” 回完消息,他终于也睡了。 在次日早上起床训练时,他看到了季明煦的回复。 那也是一张照片。 国外没有过年放烟花的习惯,一弯新月挂在天上,看起来比这边的颜色黯淡不少。 但他们都知道,那正是四海之内,他们看到的同一轮月亮。 这天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突然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 转过年来,就快到三月份了。 春节假期之间运动员一直也没怎么歇着,但当料峭春风拂面而过,终于吹走了他们留在新春里的最后几丝幻想。所有普通上班族都回归岗位开始工作几周之后,那种紧张感更甚于以往。 他们都很清楚,那些竞争激烈的、事关国际大赛名额的选拔已经被提上了日程,并且一场接着一场。 这其中,最叫人关心的,就是奥运的第一轮选拔。 这一次,除了那些在去年声名鹊起,获得选拔资格的小将们,国家队一队的主力,频繁出现于国际赛场上的那几位,也全部都会出席。 奥运选拔赛上,绝不考虑任何以前的荣誉,就算是奥运冠军来了都一样,唯一评判的标准只有眼下的实力。 盛恕和燕京队来参加选拔的几个队员一起下了飞机,在踏上那片土地的一刻,心跳就快了起来。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一次地站在了奥运赛场的台阶之下。 而他要跨越那些阶梯,推开通往奥运的大门。 来参加选拔的,大多都是很熟悉的面孔了。他们多多少少都在比赛上见过,彼此之间很熟悉,互相打着招呼寒暄。 反正射箭也不是什么需要肢体对抗的比赛,更看重的完全是个人发挥,赛场上每一箭打得再激烈,也不影响在场下是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好哥们。 在训练基地,盛恕也终于和好久不见的卫建安见上了一面。 在这个天才频出的时代,卫建安没有一上大赛就夺冠的那么耀眼的实力,但也是国际大赛稳定的八强选手,连下限都高得吓人。 选拔赛在即,确实有人会有忧心的神色,但是其中绝对不能包括他。 卫建安笑眯眯的,拿了块巧克力扔给盛恕:“我可算是见着你了,小盛!”他很自来熟地拉着盛恕,“你快和他们说,在你进市队前我可就认识你了,我当时还邀请你了呢。” 盛恕看见他,原本就好的心情更是舒服了不少。 卫建安和他之间的交集虽然不多,但与他而言,却也算是贵人。 如果当时没有那场箭馆的比赛,没有阴差阳错地他带着季明煦过来围观,他自己或许还囿于之前的心结,迟迟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意,重新拿起弓来。 他也笑得非常开怀,替卫建安说道:“当时确实是这样的,我们还在一起吃了西瓜来着呢。” “我就说没骗你们吧!”卫建安一拍大腿,“如果不是你刚好就去了燕京市队,我本来是想把你推荐到我们津海来的!” 霍问在旁边帮腔,“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可惜,本来我能早点遇见盛恕的,可惜,全让老关和谭岳占了便宜。” 关京华:…… 不,谭岳才不会有占了便宜的这种想法。盛恕要是能去别的队,不再成天和他互相迫害了,他只会伤感一阵然后幡然醒悟,快乐地拍手把盛恕送走。 不过鉴于谭小岳不在这,那他也就没有反驳的机会了。 等下届奥运选拔的时候,叫他自己来说才行。 他们这边其乐融融,卫建安也没忘记叫上季明煦。 他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人,一边还在和盛恕几个人趁着休息时间瞎聊。 “早知道我就亲自上门劝你,直接把你拉到我们津海那边了,”他说,“要是成了,咱俩现在不就是师兄弟了?” 盛恕很上地道拍他:“卫师兄说得这是什么话?咱们要是都在国家队里,不是也能算师兄弟了吗?” “对哦,”卫建安后知后觉,“那你可得加把劲,快来当我的师弟。” 他说这话时开心得很,浑然没有发觉背后有一股凉意。 季明煦站在盛恕和卫建安身后一点的地方,同人群保持着距离。 他一贯话不多,在这种时候也很少出来掺和,单是看着其实特别高冷。 只是今天,眼神好像比平常还要锐利一点。 也就是盛恕和卫建安两个人还在傻笑,完全没有察觉,其它人都或多或少朝这边看了一眼,最后也只能归功为季明煦不愧是国家队一哥,气场就是如此强大。 但季明煦脑海里重复着盛恕和卫建安之间有关师兄弟的玩笑。 这叫法其实不常见,大家也就偶尔才会说上一说,只有当年的季明煦会认真地追在盛恕身后,每天管他叫“盛师兄”、“盛前辈”。 他从来没有为此觉得尴尬,反而是今天,当那些习惯的称呼不再和自己有关时,季明煦感到心乱。 可他明明没有任何立场来说类似的话。 所以当盛恕觉得他样子和平常不一样,回过头来关心的时候,季明煦也只说了没事。 这又换他和我别扭了吗?盛恕想。 其实这也正常,毕竟上次的“玫瑰花”事件在他自己结束别扭之后就没有后续了。盛恕有心处理,却没想好怎么开口,季明煦则没有再提。 在这件事上好像是有点怂了……盛恕抽空思索着,但他一向比较灵光的脑子在这方面毫无想法。 直到选拔赛第一场开始前的非常漫长的正式会议结束,他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会刚散场,大家都没来得及走,人依然还是那么多,有些之前没见过面的,也趁这个时候交换了联系方式。 而季明煦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盛恕面前。 盛恕心头猛得一跳,想往后面溜一步,才反应过来身后就是椅子。 他意识到这点后,季明煦已经走到近前,眼神是几年如一日的坚定认真。 “师兄,多年不能在真正的赛场上再见,我很想你。” 第57章 盛夏 师兄? 这次不仅是盛恕, 就连其他人都有点愣。 大家还没从会议室出去,在房间里,声音非常清晰。 而在场这些人就算是再不熟, 也能知道季明煦和盛恕是有年龄差的, 很明显, 后者比前者小了几年。 更何况, 他们还挺相熟的, 无论从年龄还是从辈份上, 季明煦都没道理这么叫盛恕。 倒不是八卦, 但这个称呼实在是奇怪,以至于他们这段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至于唯一的知情人盛恕,脑子里是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季小明今天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要放几个月前, 他绝对想不到“幺蛾子”这仨字能和季明煦扯上关系。 他之前也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下这么称呼自己。 虽然彼此之间叫习惯了,但他叫自己师兄实在是太奇怪了。盛恕不怕吸引别人的目光,但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功夫, 更重要的是, 这里面还牵了季明煦。 他之前非常肯定,季明煦不喜欢这种无谓的关注——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别人太关注自己。 但今天,季明煦究竟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盛恕满心震惊, 费了老大力气才保持了面部表情不至于那么奇怪。 “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叫我了?之前不都是私下喊着玩的吗?” 他努力给季明煦的这个行为寻找一个理由,然而听起来实在是太假了,别说别人,盛恕自己都不一定会信。 于是他本来想象平常和朋友们相处时那样和季明煦做出哥俩儿好举动,但刚刚抬起来胳膊,整个人却又有点无所适从。 在知道季明煦对自己有意思, 并且自己对他的想法可能也不那么单纯之后, 再和之前完全一样的相处, 怎么看着都怪了起来。 盛恕的手最终没有落到季明煦肩上,气氛甚至比开始更尴尬了。 所幸其它人也都发现这是一个没有那么可口的瓜,不再多花心思。 选拔赛在即,马上就是要决定能否有可能在奥运里有一席之地的时候了。奥运对于有些项目来说,并不是最高的殿堂,但像是射箭这种小众运动,奥运已经是他们能够踏上的最大的舞台了。 没有人会不想上去的。 因此就算是有了更大的八卦,他们也分不出心去多关注了。 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关京华倒是分了分神。 他不觉得季明煦是会公私不分的人,反倒是他们前不久的谈话里,好像有提到过师兄这种不怎么常见的称呼。 所以…… 关京华自己拼凑并臆想了一会儿,最终选择打消这种想法。 那毕竟还是季明煦啊!和别人因为一个奇怪称呼而争风吃醋什么的,绝对不可能吧! 至于盛恕,关京华倒是不太担心他。 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永远不怎么着调,但是为人还算有分寸。如果他真对季明煦没一点意思,动作肯定和现在不一样了。 分析一番没发现有什么事之后,他也收了心,全心准备着接下来的选拔赛。 于是在场的唯一一个焦头烂额的人,只有盛恕。 小盛选手活了两辈子,人从来没怎么怂过,如今又有点想逃避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 ——天可怜见的,不知道是谁分的房子,选拔赛期间他和季明煦竟然住一屋! 这下当真是想要逃避也逃不了了。 两人结束夜训后回了房间,季明煦看着盛恕在自己面前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师兄,我今天这么叫你……” 国家队一哥平常高冷极了,虽然五官不至于有攻击性,但浑身的气质比他的箭还要锐利,光是看着就总觉得难以接近。 偏偏到了这时候,微长的头发垂下来,房间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小半张脸上,那双本就生得漂亮的眼睛里,有种平常罕见的温柔的小心。 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欺负人一样。 盛恕无奈,重重往枕头上一靠,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床垫里。 “我没生你的气,”他说,“我就是想不明白。” 说话时,盛恕甚至没有看季明煦的眼睛,这句话更像是小声的自言自语。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刚认识的时候,他真是一点想法也没有,顶多是出于看见同样天赋卓绝的人,生出了一点想比一比的心理。后来处久了,就把他当自己亲师弟看。 盛恕从不端前辈架子,原来那几年在季明煦面前更是如此,他注意形象,也就是这么几个月的事。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味了呢? 他自己想不明白,这么一问也没期待季明煦给一个答案。 可是那个人却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最开始我以为只是想和师兄一起射箭,”季明煦说,“我很喜欢射箭,它让我快乐。师兄很强,我想要和你做队友,或者是打败你。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让我能那么快乐的其实不止是射箭。” 他顿了顿,垂下眼帘,神情中有种宛如神佛般的悲悯,确实朝着他自己的。 “师兄,”他终于抬起头,和盛恕目光对视,“最叫我快乐的,是和你一起站在赛场上的……那种可能。” 这世上叫人快乐的事情那么多,但他要的只是一个可能。 盛恕很久没有接话,最终别过了眼没有看他:“何必呢。” “可是已经改不了了。”季明煦说。 “你不用给我答复的,”他说得很诚恳,“我会尽量不打扰到你……”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被盛恕打断了。 “怎么做?”他反问,“不打扰我,那我叫你放手,你就会放手吗?” 季明煦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 “我会给你答复的,小明,”盛恕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会的。但在此之前,我们都清楚什么更重要。” 季明煦点了点头。 “我在赛场上等你。” 他去洗漱的时候,盛恕无意识地活动着手指。 两个人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再拖下去没有意义。即使他很想逃避这个问题,也意识到了这几乎不再可能了,所以必须有一个期限。 盛恕算了算时间,上半年比赛一贯很多,但对他们最重要的几场在十月份前就能结束。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也不希望感情影响任何一个人的发挥,事情只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可能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但是或许,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 三月份,国家队的一轮选拔开始了。 竞争很激烈,但是最后出线的人选并没有什么意外。 盛恕几乎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一队,而此时距他第一次开始射箭的时间,其实还不到一年。 他的出现引发了很多人注意——赛场上的那匹黑马并没有昙花一现。他走得很远很远,甚至将要触及更高的舞台。 然后是几项全国级别的大赛。 盛恕没做到场场冠军,但成绩同样非常瞩目。 日历翻得飞快,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每天除了射箭依旧是射箭。 盛恕已经为此更换了好几条弓弦,只是最开始的那两个弓把一直都没有动过。 他有收集东西的习惯,直到看到自己这几个月以来换下来的所有装备后,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又到了夏天。 时间已经是六月中旬了。 他们换下羽绒服和长风衣,又从卫衣换成短袖,开始觉得天气变燥变闷,训练时也开始汗流浃背,依稀还和去年的场景一模一样。 而去年这个时候,盛恕记得很清楚,在那场决定全国大赛名额的比赛上,他有一场没有拉开响片。 但这些都早已过去了。 如今他在世青赛选拔的集训里,在个人七十米双轮中又取得了最好的成绩。 世青赛名额已经定了,他和施杨都在正式选手之列。 于是再往后,就是向往已久的国际舞台了。 但在世青赛之前,还有一场更加受到关注的比赛——世锦赛。 按照时差换算一下,世锦赛的男子个人决赛就在今天晚上。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男子团体赛上打败S国和A国又拿了一枚金牌。 虽然比得很是胶着,对面的能力也在这段日子里有了明显的提升,但所幸最后,还是他们赢了。 华国男子射箭近些年得了很多奖牌,团体赛也有不少,但世锦赛的金牌,这还是第一次。 因此当结果一出来,大家就因此而沸腾了,同时也更期待决赛。 这次依然是季明煦和他的老对手,格里芬·麦克莱恩。 在上届世锦赛中,季明煦就是输在了他的手里才错失金牌,如今一直差着一个世锦赛的冠军才能获得大满贯。 但不久前的世界杯里,季明煦又超越了麦克莱恩,赢下了他。 两个人之间一直是各有胜负,但这一次,在华国男子团体赛已经先下一城,士气高涨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期待着季明煦能乘胜追击,拿下自己的大满贯,也是华国男子射箭个人赛的第一个大满贯。 所有人都拭目以待,但比赛比想象中的还要激烈。 他们甚至又一次进行到了最后一箭决胜的关头。 电视机前,不再有人说话。 盛恕紧紧盯着屏幕,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比他本人在场上时还要紧张百倍。 他一直想和季明煦在赛场上对决并获得最终的胜利。 但在其它时候,他希望他的师弟,赢到最后。 第58章 无悔 然而在这世上, 哪有事事都能如人所愿? 最后决胜的那一箭,是由麦克莱恩先行射出的。 到了比赛最最关键的时刻,所有人都紧张得不得了, 死死盯着电视屏幕。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 屏幕大约已经在这样强烈的炙烤之下炸了。 出于体育精神, 观众们当然会认为一场比赛最好的结果是双方都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在最好的状态决定胜负。 但有时候, 体育不单单是体育。 在有了预设立场的前提下, 季明煦的胜利这一结果, 叫人格外青睐。 如果麦克莱恩在这时候能有一个失误,就像很多年以前在奥运赛场上真实发生过的那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很多人按了下去。 其实不需要失误的。 只要幸运女神的天平不向着任何一方倾斜, 那么以季明煦最近几次和麦克莱恩对上的表现来看,他的赢面更大一些。 在所有观众杂乱的思绪中,麦克莱恩拉开弓的那几秒变得极为迅速。 他们还是心乱如麻, 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不自觉地握起拳,看着属于麦克莱恩的那一箭。 会是什么结果? 在这样简单的想法里,箭飞行的速度显得太快了一些。 机器同步报出了分数:“十!” 念得无比响亮。 如果只是十, 其实也还好,站在决赛的这两个人,都在70米双轮中拿到过700环以上的成绩,而这意味着十环在他们的比赛之中是常态。 所以…… 但拉近距离的镜头很快打消了所有的念想。 最终决胜箭比的,是从靶心到箭落点的那一段距离,谁的距离更短, 自然是判谁获胜。 可令人惊诧的是, 麦克莱恩这箭并不仅仅是十环, 甚至也不仅仅是内十环。 它离靶心如此之近,几乎贴合到那上面去了。 或许都不用量,仅仅用肉眼观测,本场比赛的胜负就已见分晓。 那样近的一个距离,当然是实力使然。 但若说没有运气成分,也很难做到。 就连麦克莱恩本人,在看到那一箭的结果之后,眼里都有着意想不到的喜悦。 这实在是太难得了,尤其是在最后这样紧要的关头。 幸运的天平终于缓缓倾斜,到了一个华国观众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然而比赛有双方,一方不愿意见到这种结果,另一边便自然开心。 如果放在平时,他们早就开始欢呼了。 但这次不一样。 A国队的队员保持了一种压抑的沉默,不约而同往季明煦的方向看去。 唯有这次,他们不敢提前欢呼,生怕被翻了盘。 即使可能性已经几乎为零。 他们打量着季明煦,像一群鬣狗打量着落了单的雄狮。 可是再警惕,他们竟然不能从季明煦身上找到异样,仿佛那一箭和普通的一样稀松平常,没有任何需要注意的地方。 季明煦比赛时扎起了头发,高马尾垂在脑后,一副墨镜挡住了温柔的眉眼,面部线条便开始显得冷厉,有种和平时不同的锐气。 教练在他上场前又嘱咐了什么,声音并没有被录进去,从屏幕中得以窥见的,只有属于季明煦的一派冷静。 即使局势已经到了对他最最不利的情况下,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拉开弓。 这世上谁都不想输掉比赛。 季明煦也不想。 在外界的眼里,他像是华国箭坛的一颗新星,用很快的速度就升到了顶峰。 除了和世界排名一直位居第一的人比赛输过几场以外,好像是从头赢到尾的。 但他们不知道他曾经也很狼狈地输过。 在运动员的生涯里,一开始输总是占多数,等技术渐渐成熟了、超过同龄人、超过同一组的人后,概率会减小,但依然还会存在。 比如在盛恕生病的那些年里,季明煦一次也没有拿到过奥运的冠军。 他享受过世俗意义上最大的成功,也经历过多年失败,可在一次次的胜负之下,叫他记得最清晰的,始终是盛恕的一句话。 “开弓无悔。” 那时的盛恕念着教练给他们留下的话,一遍不够,又重复了一遍。 盛恕变声晚,到了十五岁才开始,嗓音中稚气未脱,却已经有了大人的成熟,在说到射箭这桩事情上,便显得格外坚韧。 他那时个子高而人有点瘦,却还是狂得不可一世,发丝在冬天的大风里乱飞,一身桀骜也随之飞扬。 “你知道怎么才能开弓无悔吗,小明?” 盛恕看着他,少年眼睛颜色很深,像是看不透的夜空。 季明煦想,他并不知道,或许也不想知道。射箭就是射箭,和后不后悔有什么关系? 但盛恕说:“你要问心无愧。” 无论是哪一箭——刚开场的一箭、在自己绝对胜利情况下的一箭、在自己面临无可扭转的败局时的一箭,唯有全力以赴,方能走得更远。 这不关乎技能,而关乎箭心。 更何况,当他重新聚焦于赛场上时,这真的就无法扭转了吗! 那箭再近,也没有在靶心正中。 他获胜的几率不是零。 比赛还远远没有结束。 季明煦拉开弓。 他惯来是个很内敛的人,不张扬,为人稳重,是公认的一位扎实稳健的选手。 但在这一刻,熟悉的人会发现他有种和盛恕如出一辙的疯狂。 离靶心很近又怎么样? 赢得概率很小又怎么样? 只要箭还没有离弦,胜负就没有定! 什么必败之局,什么运气使然,再厚的壁障立在眼前,但他的手里有弓,弦上有箭。 他只要一箭! 那一箭破风而出。 尖锐的箭头划破空气,一往无前地朝前飞行。 它穿过场地、穿过风、穿过赛场内外所有人惊讶的目光——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空气中那些细小的微尘悬浮着,却在这一刻被箭头推开。 它们阻挡不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 箭终于上靶。 报数的声音响起,但已经没有人在乎那是什么,因为最终的数字是必然的。 屏幕上开始回放着那一箭的场景,他们如今在场外看着,却都明白地意识到,今后它将还会被以经典影像的身份被回放多年。 A国人脸上的表情在几十秒钟之内变得无比精彩。 从暗自得意到凝重,再到紧张,直到比赛的胜负终于宣布。 在世锦赛的场地上,裁判大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属于华国人的名字。 痛苦、不甘一瞬间在多人脸上浮现。 局势就这么彻底地翻转了,并且已经盖棺定论了。 麦克莱恩伫立原地良久,默默摘下了自己的护指,然后是护臂。 “费恩,”他的教练走过来,“不要灰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格里芬·麦克莱恩抿着嘴,叹了口气:“最后一箭,我能有那样的结果,主要是运气原因。” “但我没想到,即使这样,也无法击败季吗?” “一次胜负而已,”教练说,“在奥运之前,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练习。目前为止,在你与季明煦之间的比赛里,你胜利的次数其实更多。” “我知道你在乎世锦赛的结果,但你早在他之前就拥有了大满贯。季明煦从第一次获得世界杯冠军——也就是你因为伤病刚好没有出席的那一年——至今,花了五年多,而你,只用了四年不到。” “不是这样的,”麦克莱恩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他第一次站在世界杯赛上拿冠军,你们都说他是占了便宜,我也那么想。但今年,我和他同台竞技,冠军依然是他。五年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不短,我们早该重新评估他,甚至对于季这样的选手,时间间隔要更短才对。” 教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麦克莱恩所打断:“这不是没来由的恐慌,崔教练。我关注了箭坛近来的新闻,除了季明煦以外,还有一个人让我很在意。我担心他会成为另一个很强的敌人。” “我想你说得是盛?”教练问道,随即放松下来,“他能不能在华国射箭队拿到正式席位还是个问题。即使他可能拿到奥运席位,在奥运之前,兰斯就该能先击溃他。” “这小子已经能在很多时候赢过你了,不是吗?” 麦克莱恩的眉头依然紧锁。 尽管他知道教练的话很中肯——盛恕也是如今备受关注的运动员,他们甚至内部分析过盛恕和尹在勋的那场比赛,对他的实力早有了解。 世界级别的强手,但没到顶尖那几个。 兰斯已经能在很多场合打败他,那么想要赢过盛恕,应该也不是问题。 他就是心里很不安稳。 可能是出于某种运动员的直觉,他甚至觉得素未谋面的盛恕,和季明煦气质很相似——即使更多人觉得他们两个人南辕北辙——不同之处在于盛恕的危险性更加外露一些。 其实很多时候,往往那些越内敛的生物,给人以致命一击的可能性越大,过于显眼倒有可能是色厉内荏。 在这一宗上,麦克莱恩持相反意见。 他的直觉告诉他,盛恕这个人,可能比季明煦带给他们的威胁可能都还要大上很多。 第59章 会面 世锦赛落幕后再过小两个月, 就是世青赛了。 在世锦赛上,华国男子射箭第一位大满贯的出现太引人注目,国内无论是射箭爱好者还是普通群众, 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振奋万分。 大满贯的意义一直都非比寻常, 尤其是在这么一项他们曾经并不占优势的项目上面。 距离下一届奥运也只有一年了, 难道他们真有可能在此前都不怎么看好的男子射箭上面, 再拿一块金牌? 这完全是出人意料的喜悦, 已经有不少人在提前加油助威, 同时也把目光放在了近期的其它比赛上。 虽然奥运国家队选拔的结果每轮都在公布, 但比起这个,明显是国际大赛更加醒目。 世青赛便这样映入大众眼帘。 而有好事的人已经找到了消息,世青赛中会出席的, 就是去年夏天风靡一时的小将盛恕。 盛恕自打在奥项锦标赛夺冠后,就很受箭坛的人关注,还因为一小段出圈视频被不懂射箭的人也发觉了。他们的热度明显持续得没有那么长久, 过了几个月就忘在脑后, 但还是或多或少记住了这个名字。 因此,当他们看见盛恕从一时叫人震惊的黑马真的变成了世青赛的正式选手,除了惊讶以外, 还有一些期待。 他们可是在这人最开始起步的时候就看见他了的。 是不是也能看见他走得更远? 如果他真能在世青赛上崭露头角,那么更后面的呢?甚至是奥运,盛恕是否也有一战之力? “是否有一战之力?”盛忠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盛恕这小子都进一队了,还用问这种事吗?” 他翻了一眼评论,反驳一声, 便不再看了, 埋下头处理手中未来几天的事务, 同时叫助理订好票——飞E国的,本届世青赛就在E国的首都举办。 众人期待之下,盛恕等人终于踏上了飞往E国的飞机。 盛恕从舷窗里看到外面的景色——即使多年过去,空间也有所转换,云海依旧和记忆之中的相似。 他曾无数次见过这样的景象,然后站在赛场上,叫那面鲜红的旗帜飘扬在自己身后。 如今终于能够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了。 对于这场世青赛,盛恕不敢说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他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绝不想让金牌旁落。 他越兴奋,心头便越冷静,一路上休息得很好,完全没花额外的时间去倒时差。 华国的行事风格向来非常谨慎,提前就到了比赛的地方,教练去探查了正式比赛场地,盛恕几个则去了练习场馆,先把手感练回来。 E国的气候环境和国内截然不同,风速风向也都有变,湿润程度更是要高上不少。 但在场的都是杰出的选手,深谙如何应对不同的条件,这些外界因素并没有怎么影响到他们。几人练习的前两天都平静度过,直到S国和A国陆陆续续到了。 三队人马在练习靶场相见,氛围一时凝固了。 S国为首的正是上次的尹在勋,脸色差得很,一看就是和盛恕结下梁子的样子。 那场练习赛的结果他们都没和外界通告,他的脸面感觉就回来了一些。 但在盛恕面前,当天那种叫人不爽的感觉再次出现。 而A国在不久前的世锦赛上刚从华国手中丢了一块金牌,见到他们,队里三个人自然也并不友善。唯有一个个子不高,肤色浅到苍白的男孩,从一进靶场就没把视线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低垂着头,看地面上的几颗小小石子。 看起来像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但盛恕知道他的脸。 卡罗斯·兰斯,上次世青赛的冠军,也是他此行最大的敌人。 和他在赛场上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盛恕倒是不在意对手在私下里是什么样的人,他和对面两队的人见了面,不管私下关系如何,倒是先大大方方出面打了招呼。 他脸上笑容很甜,叫本身面部的富有侵略性的轮廓没那么显眼了,一举一动礼貌非常,是个叫其它人对他态度冷淡都会显得失礼的场合。 S国人已经见识过盛恕这样的能耐了,A国人则一脸懵,反应过来之后还得忍着气和盛恕把招呼给打了。 从远处看起来,三队之间其乐融融。 但实际上,尹在勋一边同盛恕握手一边道:“那就是卡洛斯·兰斯,做好输给他的准备了吗?盛。” 这是明显的挑衅的话。尹在勋也不指望这种话真能叫盛恕心态不稳,纯粹是口出恶言,要在这时候恶心他一下。 盛恕倒是不急不恼,看着尹在勋挑了挑眉:“你说完了吗?我有个问题很想问问你。” 尹在勋道:“你还想问什么?” 于是盛恕压低了嗓音:“不好意思啊,但我真的太想知道了,你跟卡洛斯·兰斯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尹在勋:? 盛恕看着他,语气非常柔和,眼神却恰恰与之相反:“你说你一个运动员,对自己的比赛毫不关心,反而天天盼着别人赢。怎么能这么大公无私呢?” “我见识短浅,想了很久,只从一种关系里找到了这样的态度。” “小尹啊,卡洛斯·兰斯,是你亲爹吗?” 盛恕说话声音不大,但偏偏很让人气恼,尹在勋一下又着了道,分贝提高了不少。 “你!” 靶场原本很是安静,一下被这一声打破,所有目光不约而同看过来。 众人的目光很快就使尹在勋意识到,不该再说了。 但盛恕的话……又远不能叫他咽下这口气,最终只能恶狠狠地瞪了盛恕一眼。 他们这边骚动不小,但兰斯依然低着头数地上的石子。现在是夏天了,E国气温难得的高,他却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又有点像躲避太阳似的。 盛恕从来不管别人的小癖好,拿着弓从兰斯身边走过,却突然听见那个人用很轻的声音说。 “盛恕,你想打败我,对吧?” 盛恕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个比他矮了小半头的苍白少年。 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他说:“是的,当然如此。” 兰斯依旧没有抬起头,他戴着鸭舌帽,同时还戴着一副很厚的墨镜,嘴角天然向下垂,躲避着什么的样子。 “很多人这么对我说过,但最后都没有成功,”兰斯说,“你或许也不会例外。明知如此还无谓努力,你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盛恕耸了耸肩,“你也说了或许,对吧?所以这种事,还是留到赛场上再定吧。” 他说完不再停留,快步迈向自己的位置。 —— 三队在靶场的会晤自然有人关注,甚至还有照片流出。 虽然当时他们的关系并不融洽,但看起来非常和睦。 只是在某种阴间滤镜之下,倒是完美的还原了几人真实的气氛。 媒体拍着尹在勋和盛恕打招呼的场面,放出的标题却是—— “尹在勋与挑战者盛恕相遇,他将在几箭之内击败对方,登上决赛舞台?” 第60章 勇敢的人 这样的标题就是奔着煽动大众情绪去的, E国媒体对此和使用他们的阴间滤镜同样拿手。 无论是S国A国人在看到新闻的爽快,抑或是华国人的愤慨,都恰恰达成了他们的需求。 不少人都气得不行——比赛还未开始, 他们凭什么对胜负如此笃定? 盛恕是他们华国这一代青年组最耀眼的人, 实力就算放在国家队里也算耀眼, 他们这么做, 无疑是在通过新闻而贬低华国射箭的水平。 但这种揣测不管恶意善意, 运动员自己都必然不好响应, 国家队也不能发言, 否则便显得太没有气量,在这种不够格的问题上和媒体计较。 一切的解法,只在运动员自己身上。 赢了, 一切就迎刃而解,口出狂言的人自然会被打脸。 但要是输了,那丢的就不仅仅是盛恕的脸面了。 有人对此忧心忡忡, 射箭毕竟是最看重心态的比赛之一, 如果盛恕在开始比赛前就因为这些而使得心态拥有了瑕疵,岂不是太吃亏了? 就算他此前天赋惊人,冷静得过分, 这毕竟还是国际赛场啊。 而尹在勋,怎么不愿承认,也是S国很强的青年组成员,甚至上过亚运会。 当然,更不用提两年前就夺冠了的卡洛斯·兰斯了。 盛恕处于风暴中心,每天吃得好睡得香, 换了新场地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对靶场熟悉得很了, 几乎都像是这儿的景点导游。 他一贯心大,有情绪也不表现在脸上,这么做不足为奇。但射箭队的其它人同样非常镇定,好像自己并没有被E国媒体所内涵到一样。 除了盛恕和施杨以外,华国来参加世青赛的其它几人都不被观众所认识,看着偶尔流出的照片,确实不由得感叹:真不愧是射箭运动员啊! 波澜不惊,沉着淡定,果然是他们的运动健儿,这次一定能拿个好成绩的! 他们的表现,无疑让场外观众们安心下来,不论最近状态上升的男子射箭还是一直以来很强的女子射箭,都有了更强的信心。 对于盛恕他们来说,还真是不在意这些。 无良媒体又不分国界,哪哪儿都有,他们又没有叫人降智的buff,管那些干什么? 而在知道盛恕和尹在勋上一场比赛结果的人眼中,这就又不一样了。 急什么呢,还是等着比赛开始了以后再看看结果吧。 他们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开始备赛。相比于平常的训练,备赛时的训练强度其实低了不少,在保证手感的同时也让运动员们避免受伤之类的突发情况,为比赛养精蓄锐。 在世青赛开始的前一晚,几人收了弓,结伴从靶场返回宿舍后正打算早点休息,为明天的排位赛做准备,施杨却突然刷到一条消息。 而盛恕等人的手机上,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类似的信息。 ——那是一条速报,关于箭坛的。 字不多,写得非常简短。 ——在两个星期以前,青年组70米36支箭的纪录,被打破了。 原本纪录的缔造者是几年以前的B国人,在总环数为360环的情况下,打到了347环。 而这一次,有人在国家选拔期间,将纪录刷新到了348环。 那个名字他们自然熟悉得很。 卡洛斯·兰斯。 盛恕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苍白的少年的模样。 兰斯在场下的态度很消极且很沉默。虽然对盛恕说得话很奇怪,但是竟奇怪的一点冒犯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打心底觉得疑惑。 他似乎游离在状况之外——赛场上的、国际上的,身体状况似乎也没有普通运动员好,和盛恕印象中大不相同。但外貌从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实力。 至少现在,兰斯成为了新纪录的拥有者。 这从侧面反映了他如今的实力,在青年组说是首屈一指也不过分。 比起尹在勋,这才是更强劲的敌人啊。 不说盛恕,其它人的眉眼间都聚着一抹凝重,原本还挂在嘴角的笑也或多或少都淡了一些。 原来347环的纪录已经保持多年,却被兰斯打破了,而他们就在将要和他同台竞技的前一晚,得知了这样的消息。 如果说没有一丝意外,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但…… “板什么脸啊,”盛恕突然出言打破沉默,从兜里抓了一把,给一人扔了一颗糖过去。“不就是刷新了个世界纪录吗,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且不说他未必能在世青赛上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就算他再射出来一个348环又怎么样?只要比他高出一环,赢得不就是我们了?” “而且一轮三十六支箭,咱们这次比双轮,总共七十二支箭,叫每一箭都分摊一下的话,这一环并不多。” 盛恕说着,剥开自己手里亮闪闪的糖纸,在灯光下,那种材料映射着多种色彩的光。 他是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慌乱,甚至带得其它人也更冷静了起来。 盛恕毕竟是对着季明煦都说过,要“射出704环,破了他的纪录”的话的人。 而且比赛也确实如他所说。 想赢,只要比对手高出一环就行。 而这不在于比赛的最后一支箭,在于比赛途中的每一箭。 那才是什么也影响不了的东西。 眼见着插曲就这么过去,盛恕也很快遵循着之前的规律作息上床休息。 他在人前一派镇定自若,其实到了晚上,真的有点睡不着,对着天花板看了将近十分钟,终于决定拿起手机。 盛恕刚刚解锁手机,便下意识点进了微信,和某个人的对话框里。 季明煦消息在几个小时前发来,大概是他们睡前那会儿了。 他很显然也看到了兰斯破纪录的新闻,在两个人的日常聊天中提了一嘴,但没有多说,很快将重点转移到比赛上面。 他说:“师兄,我等你。” 等什么呢?盛恕看着那个名字,和季明煦的话,有点啼笑皆非。 他意识到彼此之间最长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从认识开始,盛恕沉迷于射箭,每天泡在靶场时,总会叫季明煦等等,两人一起回屋。 到后来无数次出国比赛,季明煦每一次都会照例说,要等他凯旋。 他还说过要等盛恕重新站在赛场上的那一天,等他拿到那块可惜的金牌,等他…… 等他的一个回答。 盛恕的手指悬停在对话框上许久,终于想好一句话发出去。 他说:“不用等了,就这场比赛吧。” “兰斯的纪录确实很高,但我不会叫他在青年组第一的排名上再多待下去。” “你也当心,你的70米纪录可能也保持不了多久了。” 这个时间点,季明煦当然没有回复他。但盛恕从他此前发的内容里翻到一个音频文件,季明煦说,假如睡不着的话,说不定可以听一听。 盛恕确实还因为兴奋而睡不太着,当即点开文件,从耳机里听见那样的熟悉的声音。 是季明煦在给他念一个故事。 脱胎于希腊神话,却又与希腊神话截然不同。 他说,日日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终于将巨石推到山顶,他挑战并打破了诸神的权威。 日复一日的工作没有叫他痛苦,也并非无谓,这个不认输的、却又狂妄的凡人拥有一颗坚韧的心。他淬炼自己的血肉筋骨,终于自苦难中脱出。 他傲立于山巅之上,没有了巨石的遮挡,四野辽阔,一片清明。 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阻挡,他带着自己经历锤炼的骨肉站着,呼啸如刀般的风也不能伤他分毫。那一刻,西西弗斯知道,他寻到了、或者早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自深渊走出来,便不会惧怕任何沟壑。” “西西弗斯或许不是英雄,但必定是最勇敢的人。” —— E国这边已经入夜,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依旧喧嚣。 在卡洛斯·兰斯破了世界纪录后,A国人更是情绪高涨,无论是懂箭的还是不懂箭的,都对“破纪录”格外敏感。 在他们看来,兰斯早已稳操胜券,而什么尹在勋盛恕之流,都只能沦落为陪衬。 虽然他们的世锦赛没有得到金牌,但在世青赛上,可算能再扳回一城。 而华国国内的夜猫子也已经讨论起了这个消息。 这似乎已经是不是盛恕能不能在资格赛获得第一的问题了,大家开始转而关心起盛恕能否在淘汰赛和决赛中发挥稳定,拥有击败兰斯的可能。 眼下运动员还没比赛,他们也嘴下留了情,不想给盛恕施加太多压力,只好寄希望于他在场上的发挥。 至于之前想的什么在国际比赛上破个世界纪录的…… 一来当时盛恕比的是九十米,二来现在的兰斯刚刚破了世青赛要比的七十米的纪录。 虽然真的很想看见国内运动员获胜,但大部分人还是很可观的。 到了比赛当天更是如此。 排名赛开始前,各国的记者问盛恕道:“这次排名赛,你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或者期待吗?” 黑发少年穿着国家队的队服,多了分平日没有的稳重与成熟,回答很是简洁。 “冠军。”他说道。 “您可能听错了,我说的是个人排名赛,”记者以为他听错或是理解错了意思,立刻重复了一遍。 盛恕点点头,眼神很锋利:“个人排名赛我的目标就是第一。” “整场比赛的目标也是这样。” “我刚刚没有听错。” 60-68 第61章 纪录 射箭项目的个人排名赛耗时较长, 选手人数众多,观赏性也没那么强,照例是没有实时转播的, 即使是国际性的比赛, 观众能得以窥见比赛激烈程度的, 也只有官网上面在实时更新的小小数字。 它们以六支箭为一组记分, 随着每一次的分数变动, 排名也随之上下浮动。 在前几组箭之中, 众人的水平差别尚且显不出来太大, 就连那几个备受关注的选手之间也是如此,甚至有环数都一样的也不稀奇。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分差渐渐拉大了。 个人排名赛虽然没有淘汰赛看起来那么刺激, 但是确实最能体现一个选手整体水平的。 较高的箭支数目分摊了一些意外因素带来的失误,叫选手的水平能以最完善的程度体现。 十几年来,世青赛和奥运关于射箭的规则都有所变动, 如今世青赛的个人排名赛是以70米赛道, 36支箭射两轮,总环数为720环。 正在进行的,就是第一轮了。 它占有排名赛中一半的成绩, 同时开场的状态多少也会影响到后续发挥,是整个比赛中都举足轻重的一部分。 谁如果能在这里开一个好头,既能叫自己拿下第一的排名,在未来的淘汰赛中能遇到不那么强劲的对手,也是给状态加分。 也无怪盛恕在接受询问时,那样坚定地说自己要在此时就拿下第一了。 而他的表现也确实不错。 [环数又更新了!盛恕这次真的好强啊!] [这是冲着破纪录去的吧……] [谁能想到他一年多前七十米的成绩是什么样呢] [一年前也不差了好吧, 但现在实在是……] 当比分拉开, 梯队清晰以后, 选手的实力就能很好判断了,尤其是越到了前面,大部分情况下,每一名之间的分差都很显著。 比如说盛恕和尹在勋之间。 随着比赛进行,国外的社交软件上也炸成一片。 [尹这是怎么了?这次发挥失误了吗!竟然被盛恕领先!] [好气啊!他一定是使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不然怎么可能超过小尹!] [我没有恶意啊,但说实话,尹的实力不就是这样吗?截至目前为止,他的表现已经比上次在亚运会的时候要好不少了。在每次比赛中都超过之前的自己,本身也是个了不起的壮举呢。] [你们对盛恕,但凡有对尹在勋十分之一的友善和宽容就可以显得不这么双标了。承认对方就是很强难道有这么难?] [他可是领先了尹三环!而尹后面的华国选手追他可追得紧多了,他们只差一个十环数量了。] 原先E国媒体将人夸得有多狠,如今便越讽刺。 什么在几轮之内打败盛恕,淘汰赛和决赛还没有相继开始,尹在勋看起来可就要输了! 华国观众前几天因为各种奇怪的声音早都憋了口气,如今在这件事上别提有多舒坦。 环数高,心态稳,羡慕了吧? 这可是我们的运动员! [现在怎么能定分晓?] 很快便有人开始质疑。 [盛恕现在可不是第一,他可还没有找过卡洛斯呢。] 这话说得不假,但其他观众们其实并没怎么受挫。 虽然他们很想叫盛恕在个人排名赛就夺得第一,但兰斯毕竟刚刚破了世界纪录,两相比较,倒不如说以盛恕的心态和发挥,在决赛要是碰到兰斯,赢面还能大一些。 除此之外,光是在环数上压尹在勋一头,叫他们能扬眉吐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盛恕这场比赛你怎么看?”卫建安刷新了一下网页,眼见着盛恕和兰斯的分差又小了一环,问季明煦。 “兰斯很强,”季明煦说,对于盛恕对手的评价到此为止。 然后在卫建安期待的目光里,他斩钉截铁地说:“盛恕会赢的。” 对他而言,世青赛的意义重大。 重回国际赛场的第一站,谁能放下这样的机会? 更何况盛恕经历了那么多,他怎么可能叫自己的射箭生涯再留下一点遗憾? 今年是兰斯最后一年世青赛,也是盛恕的最后一届。 他对此势在必得。 “你啊……”卫建安摇了摇头,我现在也没搞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能这么看好盛恕。你自己比赛的时候也没这么——这么自信过吧!” 季明煦闻言竟然笑了,他说:“毕竟是他呀。” 他的话就好像是一个预言。 因为盛恕和兰斯的分差开始逐渐缩小了。 从落后到持平,甚至到了第一轮的最后一组箭时,观众们惊讶地发现——排名变了。 先是施杨超过尹在勋成为第三,然后就是前两名之间的变化。 盛恕他竟然真的超过了卡洛斯·兰斯,在第一轮最终排名第一! 兰斯的发挥正常,虽然不是历史最佳成绩,但也环数很高。 可是盛恕确确实实如他所言,做到了环数更高。甚至有347环。 如果不是兰斯刚刷新了一环,他就能真正达到世界纪录所拥有的成绩了! 原本众人还没有太在意纪录的事情,但这一刻,却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惋惜。 所有比赛之中,永远是将成未成,这差的最后一点叫人难受。 但其实已经挺好了,他们互相安慰了一下。 盛恕这个成绩,确实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算没破纪录,能在个人排名赛上暂时领先卡洛斯·兰斯,就已经叫人足够惊喜。并且成功让他们在面对某些不友善观众时底气更足。 比赛开始前,对于他的“必胜宣言”还有人持着不满的态度,甚至有S国观众冷嘲热讽,认为他一定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可现在,没人会对他的言论本身发表评价了。 因为盛恕就是这样言出必践。 这大概是他所能达成的最好的一种结果了。 但盛恕用自己第二轮的表现告诉所有人。 这,还远远不够。 第62章 疯狂 世青赛70米的场地上, 几十把反曲弓同时竖起,随着箭离开弓弦,又错落的向下坠。 一支箭离弦的声音或许不大, 但如此多的数量聚在一起时, 声音也足以叫人心潮澎湃。 不止场上如此, 在靶位不远处等待比赛的其它运动员也是这样。 射箭比赛的个人选拔赛由选手以AB-CD的形式共享一个靶子, 当有一组的两人在起射线前站好时, 另一组的选手就该在线外候场。 个人排名赛耗时漫长, 进行到第二轮, 虽然对运动员的体能来说,这些都不成问题,但是每一箭的精神压力都不小, 已经叫人开始心生疲惫。 E国的选手奥利维一下了起射线便要趁着这段时间养精蓄锐,抬头看向远方,叫自己舒缓一些。 但这里毕竟是靶场, 在最前方的是靶子, 然后是起射线前的,现在正在射箭的CD组运动员。 而他不可避免地在扫过前方时,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刚结束一箭的华国选手身上。 在前方的运动员很多, 但或许是因为站得近,或许又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奥利维觉得盛恕好像要更显眼一些。 这当然与样貌和身材无关,甚至也和技术没有太大差别——射箭这种对动作统一性要求极高的运动,即使大家的动作可能会有一些分别,但核心的几点依旧是不变的。 或许那更应该被称之为一种气质。 一种想要站在赛场上的迫切和对继续比赛的渴望。 奥利维并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 他是一名专业的运动员, 对于自己从事的职业非常热爱, 也很自豪。他在所有射箭相关的道路中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 这本身就有他的骄傲所在。 但他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叫盛恕的选手对射箭的渴望比他要更强。 那感觉和他们都不一样,就好像是因为曾经失去过什么后,要努力再加倍弥补回来一样,有一种比他们都要显著的疯狂。 而这种疯狂同时也体现在成绩上。 随着信号的出现,一个靶位前的四名运动员一起上前进行记分和拔箭。 都在世界级的比赛了,正常情况之下,他们的箭大都属于九环、十环的范畴。 个人选拔赛时的环数按照箭的分数高低来记录,奥利维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支压着内十环线,拥有红色尾羽的箭。 黑发华国少年指着箭尾,以说明那是他的,方便记分。 奥利维和同组的另一名选手眼神交汇,双方同时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一点无奈。 又是盛恕,这毫无疑问。 在他们这两轮漫长的比赛中,盛恕的箭几乎一直是第一个被记分的,环数也都很高。 他们觉得如果这些成绩加在一起,绝对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分数。 尽管比赛开始前,针对盛恕的实力,网上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他们也略有耳闻。 但是只要和他比上一场,他们就能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的实力完全没有一丝水分。甚至因为太强,很容易叫他们失去和盛恕一争高下的想法。 那绝对是奔着前三而去的。 “说不定有可能破纪录呢。” 拔箭回程的路上,AB组的另外一位选手喃喃自语。 奥利弗听着,心里突然对自己和对方都升起了一丝同情——和太过于强大的敌人站在一起,压力已经叫人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了! 他们在同一个赛场上,当最终成绩公布了之后,自然知道彼此的分数。也就更知道盛恕暂时排名是第一,甚至达到了不久前世界纪录的标准。 只是太过可惜,没有超过兰斯刚刚刷新的那个。 刚才他的水平就已经过于令人惊叹了,虽然现在这轮也不错,但想要超过刚才的,实在还是有点难吧…… 抱有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少,都开始在为盛恕错失一个世界纪录而感慨了。 毕竟比赛的第二轮对选手来说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更疲劳了,再想要超越前一轮的成绩,好像难度要更大一些。 [没事!这不是已经说明了盛恕的潜力了吗?等来年吧,一定可以的!] [但盛恕马上可就不是青年组了,升组之后,各项记录都往上提了好几环,那时候可就不一定了。] [潜力放在这,他总有一天可以的,我觉得只是时间问题] [但今年……还是觉得遗憾啊] 他们一边说,一边继续刷新着射箭比赛的页面,相关的论坛和聊天室里在线的人数多出了一倍,所有人关心的重点都变了,已经从“谁会是第一”、“我们这次的排名怎么样”变成了“盛恕到底还有没有最后的机会”。 随着时间过去,箭支数量渐渐增加,箭的环数也开始迭加。 分数从两位数变成三位数,从一百上升到二百、三百,而剩下的箭支数量也在越来越少。 盛恕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但是手里留下的箭却越来越少。 已经有好几个计数君开始计算,随着每一次更新,汇报盛恕想要突破347需要的剩下每一箭的环数。 他们的讨论铺天盖地,但世青赛官网界面却一片寂静,有的只是隔一段时间一更新的数据。 数据冰冷,但后面的人却全是活的,每一个数字代表着一直以超高时速飞行的羽箭究竟上了哪里的靶子,代表着他们的期望最终会落向何处。 等比赛只剩下最后一组箭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攥紧了拳。 盛恕这一轮的表现比他们想象中要好,和上一轮至此时的分数所差无几,甚至还高出去一环并且保持了整组排名的第一。 但这也意味着,他如果想要靠着最后这六支箭打破世界纪录,要达到和上一次相差无几的水平。 可这毕竟是整个比赛的最后一组了,越到后面压力越大,这几乎是个人尽皆知的事情。 更何况上一次盛恕最后一组有57环的成绩,分数本来就已经很高了。 想在最后关头保持,即使对他来说,也完全不是简单的事情。 最终结果到底会怎么样,盛恕能超越几周前由A国人创造的世界纪录,为他们带来一项新的荣誉吗? [完了,我已经开始紧张了,这成绩怎么还不公布] [我抖得相当年发成绩一样紧张] [也不知道场上时什么情况了,好想预测一个,又怕自己会毒奶] [+1,这时候真的是不敢说话了!] 所有喜欢盛恕的、讨厌盛恕的、期待他成功的,想看他遭遇滑铁卢的,都在这一刻紧紧盯着屏幕,直到那一刻,国内和国外几乎同时有人在社交网站上发表。 “结果公布了!” 他们冲到世青赛的官网上,熟练地点开个人选拔赛成绩的界面,在第一排看到了属于华国的耀眼的国旗,和SHENG Shu的名字。 最后一组每一箭的成绩都被列了出来,而在他的结果里,最为醒目的并不是9和10,而是列在最后,整整齐齐的三个代表着内十环的“X”。结合上盛恕另外两箭十环的成绩,这意味着他拿到了59环! 但59环在这种情况之下,已经不再仅仅意味着一个很好的成绩而已。 它的意思是,盛恕真的在第二轮超越了自己前面的表现,拿到了59这样的分数。 同时,他这一轮的总环数也超过了卡洛斯·兰斯打出来的347环,甚至超过了他整整两环! 谁都知道两环在世界纪录里意味着什么! 所有等待着结果的人几乎隔着网线相拥。 成功了,盛恕真的成功了! 他们这下就可以叫那些颐指气使的A国人闭嘴,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实力面前容不得挑衅,也叫他们更清楚,盛恕就是他们的骄傲。 但很快便有其它消息陆陆续续地出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这个分数很高了,盛恕上一轮的分也很好,加在一起,70米72支箭的纪录是不是……也有破的可能啊?” 这个消息刚一出现,还叫人觉得震惊。可是当他们细细一算时,却突然一个激灵。 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青年组如今72支箭的纪录是694环,而盛恕这两轮的总成绩直奔395而去。 这个的意思难道是…… 在方才盛恕打破36支箭的世界纪录时,众人还都很为他开心。 但现在,他们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这成绩当然很好,好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竟然在同一场比赛中连破两场纪录?! 并且这还只是他第一次登上世青赛的舞台! 盛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怎么做到的暂且不论,这个喜讯很快就有人通报了。 除了比较引人注意的盛恕夺得第一,连破两项世界纪录以外,还有另一个叫人心神舒爽的新闻。 ——在关键时刻,施杨终于追上尹在勋,靠着一环的优势成为整场比赛的第三名,而那个号称是能打败季明煦,被预测将在几箭之内终结盛恕的S国小将则只有第四的席位,实在是大快人心。 “小尹,你把这事儿往好处想,”有人在比赛后在社交网站上私信尹在勋安慰道,“第四虽然不是最光彩的,但这成绩对你而言也已经不差了。” “更何况到底是好是坏还说不准呢,排名第四的话,你只有在决赛才有可能遇见卡洛斯·兰斯这样的劲敌。虽然盛在排名赛取得了第一,但我们还是相信你,如果和他单独对战,一定能取得胜利的。毕竟你的心理素质可是叫我们一直以来都最仰慕的!” 尹在勋:…… 去他的! 比起兰斯,他更不想提前遇见的,就是这个盛恕啊 第63章 重现 比赛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在这里更是如此。 自从个人排名赛的结果出来后,淘汰赛的排位便早早确定,他们几乎都对自己的位置有了一个判断, 对对手也是如此。 比赛日程照常进行, 这回男子淘汰赛安排在上午, 一场接着一场。 当每一次的对决落下帷幕, 都会有人脸上难掩喜悦, 也有人一脸悲戚的走下赛场。 E国的阳光并不算很明亮, 但就是这点光, 也足以将赛场上的人分入明暗两个世界。 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够继续走下去。 盛恕在场外热身,他排名第一,前面一轮的淘汰赛直接轮空了, 排名靠前的选手大多拥有轮空的机会。但他们之间的氛围也并不轻松。 淘汰赛毕竟不比箭数众多的个人排名赛,哪怕一个失误都能叫优秀选手与出线的席位失之交臂。 而正有无数人盼着,等盛恕被哪个人打落的一刻。 以如此大的恶意揣测一位射箭选手, 这还是头一回。 盛恕赢了兰斯, 连破两项世界纪录,取得的成绩实在是太耀眼,并且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可谁会愿意华国除了季明煦之外还有一个新星升起? 山。与。 三。タ。 话说都说了, 早就收不回来了。比起道歉,他们更愿意见到盛恕落败。 呼声最高的是尹在勋,以他的实力,确实可以与盛恕一战。同时,如果一切如常,他们将在半决赛相见。 虽然他们很想看盛恕被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选手率先淘汰, 但也都知道, 那或许不太可能。 “怎么, 紧张了?”施杨结束热身,戴好自己的护具,活动着手腕看向盛恕。 “没有,”盛恕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混杂着一种将要下雨的、湿润的气息,他抬眼看向远方,灰蒙蒙的云层已经压了下来,可他身后依旧是蓝天白云,红日当空。分隔开两者的,是一条并不明显的线,仿佛只要一步,就会进入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是挺怀念的,”盛恕说。 自淘汰赛开始,场外有了观众,比赛也有了转播。 E国和华国之间时差比较友善,季明煦在晚饭时间打开手机看比赛的直播,注意到了那个特征非常明显的天空。 他没从镜头里找到还未上场的盛恕,却觉得这场景很眼熟。 当年盛恕第一次踏上世青赛的赛场,也是在类似的天气。 从电视画质很低的转播里,他们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少年好从容,站在比他要年长、比他要高、比他要壮的一群人里都一点也不害怕,只是默默拉开弓。 盛恕头顶的那片天很灰暗,细细的雨丝从空中滑落,打湿他的衣服,也划过他的脸颊。电视里那些一律看不清楚,他们只能听到解说念出的每一箭的环数,辨认出每一支箭的落点。 直到比赛结束,少年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了胜利,电视之外的观众们恍然发觉,雨已经停了。方才的碧空和骄阳如今正在盛恕头顶,就那么照耀着他。 他们说,他一定是个天才。小小年纪就处变不惊,日后必成大器。 只有季明煦在比赛结束后收到了盛恕当时寄来的信,是他写在排名赛前夜、淘汰赛前夜和决赛前夜的。 他字迹有点凌乱,纸上有不少拿笔涂改过的痕迹,某些地方墨水甚至晕染开来。 盛恕平常写信并不这样,这作风也和他在赛场上截然不同。 那是盛恕夹杂在激动里,罕见的一点慌张。 无论是谁,第一次登上国际舞台或许都会如此,就连他也想了很多,秘密地写在纸上寄给一个人。然后他才收拾好情绪上场,在属于祖国的旗帜之下、披着运动员的尊严和荣耀,以一副淡定的模样登场。 可是如今,盛恕是真的表里如一了。 太多的比赛已经叫他学会应对那种激动,也早让他不再紧张,甚至当他想起第一次登上世青赛舞台时的那种青涩,恍若觉得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但确实也已是隔世了。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来过的舞台,他不陌生,并早已做好了再次夺冠的准备。 于是这一次,太阳一直照耀在他头顶,直到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一场又一场淘汰赛。 或许是因为动作太干脆,以至于后来解说都显得词穷。 观众们也在这一刻更深刻地意识到,究竟什么才是能连破两个世界纪录的水平。 72支箭能射到695环,意味着箭的平均环数能达到九点六环以上。 或者说,在正常的情况下,盛恕的水平,都是十环。 只要他发挥正常,在这个赛场上,有可能击败他的人没有几个。 因此,盛恕闯出淘汰赛的速度虽然快,但结果完全在众人意料之中。 而他的对手们,也都顺利进入决赛。 尹在勋一路上也过得不算太艰难,除了在八分之一决赛时的对手有些难缠,两人比了几轮,最终他以7-3胜出以外,其它都还比较顺利。 S国的观众在场内场外都关注着他,在他进入决赛后第一时间庆贺了这个消息,同时也注意到了另外的一点。 以目前的这个比赛排位表来看,只要从四分之一决赛中胜出,半决赛,他就是要和盛恕比了。 外界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仅仅一个晚上的发酵,就已经成了当地的一个新的话题。 他们坚定的认为,在S国这样曾垄断射箭项目的国家,他们最优秀的青年运动员打败刚刚破纪录的盛恕并非难事。 世界纪录拥有者又怎么样? 到了场上,还不是照样输? 他们群情高涨,在尹在勋赢下四分之一决赛后更是如此,甚至有观众在两侧的看台上高呼他的名字,声音大得叫其它人都觉得吵闹,纷纷投去不赞成的目光,直到工作人员前来提示,声音才低下去了一点。 盛忠坐在看台上,眉头一直皱着。 “这是什么环境,能安心射箭吗?盛恕等会儿不会被他们干扰到吧?” 他面容和盛恕很像,本来就长相凌厉,眉头一皱,便显得更凶。 秦羽迟和盛忠位置刚好离得很近,两个人刚好挨着。听见盛忠的发问就耐心解释着:“盛忠哥,您对盛恕放心吧。” 一年过去,他将头发染回了黑色,言谈举止间,更有种说不出的书卷气。和周围的吵嚷格格不入。 秦羽迟温声道:“盛恕是最顶尖的一批射箭运动员,知道怎么在这种情况下专注于比赛,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不会被轻易干扰到的。” 盛忠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 这是他第一次看弟弟参加这样国际性的比赛,明明重量不轻,环境却还没国内的比赛友善。 虽然他从各种渠道都听说了盛恕如今的厉害之处,也知道他刚刚破了世界纪录,但还是处于一种很梦幻的感觉里。 场上的盛恕和那个几周之前回了家,在厨房里因为炒一条松鼠鳜鱼而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的少年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 其它所有人都期待着盛恕去赢下尹在勋,冲击世界冠军,可他却隐隐有些担心。 这样一个舆论环境下,如果盛恕输了,会怎么样呢? 赞誉、期许都是一时的,在破了纪录,拿到世界冠军之后,盛恕或许会获得长时间的褒奖,载誉而归。 没有冠军,这些赞美会消失得彻底,甚至可能变成谩骂。 但对他而言,无论盛恕有没有拿着奖牌回来,他都永远是他的弟弟。 他希望他赢,不止是因为他是华国的观众,也是因为他希望看到盛恕实现自己的幸福。 “盛忠哥,比赛就要开始了。”秦羽迟在旁边出声提醒道。 “不用想太多的,”他对盛忠说,浑身透着种儒雅的书生气,说出来的话却非常笃定。“这一场比赛,盛恕一定会赢下的。” “因为,他已经赢过了。” 同样的对手、同样的环境。 那一次,盛恕在极度的冷静之下,赢得非常漂亮。 而这一次,他在上场之前与尹在勋没有说话。 盛恕讨厌射箭时的噪音,看见尹在勋时不那么快乐的回忆就浮现了一次,如今半决赛当前,他没想到不尊重比赛的人还有这么多,便更加不爽起来。 两个人只是对视了一眼便踏上了各自的场地。 看台上的一些观众仍然没有放弃喊叫,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种纯粹的助威。 可在尹在勋听来,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次和盛恕比赛时的样子。 那绝对称不上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对他的呼声和朝向他对手的唏嘘不再是为他助力的武器,而是为他套上了枷锁。 尹在勋咬紧牙关。 不,上一次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的技术有所进展,而盛恕——破了纪录又怎么样? 在半决赛时,一个人一轮只有三支箭,这为比赛提供了太多可能。 他当然能抓住这次机会,他当然能赢。 他当然能一雪前—— 盛恕的第一箭就这样在他思考时离开弓弦。 紧接着机器报数,是一个毫不叫人意外的十环。 尹在勋马上将要上场,忙调整心理,放空大脑,并不打算再因为盛恕分心。 但他还是在走上起射线时瞥见那人的身影。 盛恕侧着身站,脸朝向他。 黑发的少年没张嘴,眼神却代替他说出了更多,叫尹在勋立刻回响起去年十一月分双方的那场比赛。 这不是正常的盛恕的样子。 他现在的锐气过于外露,浑身充满侵略性。 用华国网友的话说,盛恕这或许不算显凶的相貌。 只是当人长着这样一张脸并不加掩饰时,你就知道,他生来是为了在赛场上驰骋的,干翻一切对手的。 而现在,他杀气腾腾。 第64章 桂冠 比赛开始了。 那些看过盛恕更多比赛的人敏锐的发现了他和以往的不同, 而没有看过比赛的,则只直观地感受到成绩。 真正观看一场比赛,和在场外看着手机屏幕上数字的变化是完全不一样的。 紧张感扑面而来。 可偏偏, 他们又不能从盛恕身上找到分毫。 他从容、优雅。 射箭的那一套动作其实与人真正站立时还是有差别的, 即使动作要领是不变的, 做出来, 一般也很难非常美观。 可盛恕却是其中最舒展的那一种。 他射箭的动作漂亮, 成绩也漂亮, 似乎没费多大功夫, 便能轻松地将一箭射到十环上,甚至叫人看着的时候,会因此而忘了他们现在距离靶子, 有着足足七十米的距离。 “一年时间能有这么大的变化……”秦羽迟看着场上的人,不由得出声感叹,“我还真是捡了便宜, 能和他做对手。” 他在大学里依旧加入了学校的射箭队, 在知道射箭难度的情况下,更清楚这一年盛恕的进步意味着什么。 这几乎是个奇迹。 大多数运动员从小训练都没有这样的成绩,更遑论盛恕半路出家——虽然他从一开始的表现就不像一个初学者——但这确实极其少见。 而且射箭的进步并不能只靠练习。 每天练习的时间是有限的, 过量练习不仅不会叫人进步,反而还会给运动员带来不必要的伤病,在场上影响他们的发挥。 随着训练手段越发科学,靠过量练习带来短暂成绩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目标,取而代之的,是需要的更多思考。 也因此, 射箭比起来是谁箭的环数更高, 倒不如说是对技能心智的全面考虑。 它通常需要很久才可以分出高下, 但在这里,盛恕的胜出显而易见。 从他的第一箭开始。 在对手举重若轻的姿态衬托下,尹在勋脸色很差,心头积压已久的凝重渐渐浮现。 他知道盛恕当然不可能原地踏步,从盛恕破了那两项纪录后就对此更为清楚。 但知道对方很强和同他站在一个赛场上,这感觉有天差地别。 如果说上次比赛,还是在两个人水平相差不多的情况下,盛恕借着场外观众的干扰反将锁链套在了尹在勋脖子上,那么这一次,他已经不屑于那样委婉的招数了。 盛恕的箭风像人一样锐不可当,几乎不给尹在勋一点喘息的时间,像一把尖刀,毫无阻碍地逼在他的咽喉之上。 因为他的第一箭和他的每一箭都挑不出来一点错误。 身为对手,尹在勋在场下观看时,甚至觉得盛恕像是机器。 是机器吧,是机器人吧? 不然同年龄段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精准? 尤其是这并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交手,他对盛恕上次的水平还记忆尤新。 可是…… “尹在勋!”教练从背后喝住他,“这是在比赛!专注你自己!” 他猛然回过神来。 可是场上比分已然拉开。 第一局已经一锤定音,盛恕赢得太利落,没有留下一点悬念可言。他为人也足够干净,即使是有人有心挑刺,也不能从他这里找到一点可乘之机。 早在第一轮结束时,场外那些叫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就消失了,他们识时务地闭了嘴,把场地让还给了运动员。 但是这些都对尹在勋起不了任何作用。 第二轮还差最后一支箭,但他已经无力回天。 因为盛恕的前两支箭都仍然是十环。 尹在勋咬着牙,他想,十环又能怎么样呢? 三箭都在十环,他又不是没有达到过这样的成绩。就像是盛恕,在他后来对这个人的研究里发现的,即使到了绝境,甚至是斩钉截铁地要输的时候也在以最强的姿态面对。 运动就是这样的,即使面前摆着再多障碍,再多限制,只要比赛没有结束,他就还有赢的可能啊! 属于运动员的热血一时冲上了头,他持着弓走上赛场,在第二轮的最终时刻决定不计后果地放手一搏。 可是当他跨越起射线而站,绿灯亮起,咸湿阴冷的海风吹过来,周遭赛场彻底寂静,只有对着他的用以转播的各种相机镜头中隐隐有光时,尹在勋忽然冷静下来。 那一点热血被风吹散,变得冰凉得吓人。 这一轮确实已经没有机会了。 而他已经从看台两侧那些人的目光里感觉到了讥诮。 在比赛开始前,是谁把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是哪些人在造势,说盛恕必定不敌尹在勋? 那时的风头太盛,就像是海浪把一艘船高高地架起来,叫他误以为自己是艘巨轮。 可是只有当海浪落下的那一刻,他们才能知道,那看似宏伟的,究竟是巨轮,还是一只不足以抵抗风浪的小船。 尹在勋翻得彻底。 他突然开始感觉到厌烦,并且开始恐惧。 S国队内的氛围并没有华国那么友善,他如果没有得到理想的成绩,只会被迅速抛弃。 那些曾经一口一个“小尹”,亲切地叫他的人也都会离得远远的。 场上的竞技体育并不温情,可是有时下了场,生活依然残酷。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尹在勋脑海中有诸多想法,忽然就想起了上一次训练赛的时候,和盛恕站在一起的其它华国队员还有这一次比赛开始后,在看台最前方注视着盛恕的那一群人。 他们为了盛恕每一箭的成功而激动,在他有微小失误时,却会朝他笑得更灿烂,像是永远朝他张开的臂膀。 盛恕敢于奋力一搏,那么多次都能逆风翻盘,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 可是时间不足以叫尹在勋想更多的东西了。 他只能努力收敛心神射箭,可某一刻心头燃起的火就那么熄灭了,再也不能被重新点起。 在他的那支箭也离开弓弦后,尹在勋意识到,射箭不能再像很久以前那样轻易地叫他快乐了。 他还有机会吗? 第二轮的胜利依旧属于盛恕。 他本来就锁定了胜局,再加上尹在勋的最后一箭出乎意料地没有气势,这赢得并不艰难。 而且在之后的一轮里,他似乎也有受到这种颓势的影响。 “他本来是个很强的选手,”秦羽迟说,他从不否认任何一位选手自身的能力。“但在上场之前,面对着盛恕,在开始逃避的时候起,他就已经输掉了比赛。” “其实以射箭运动员对心理素质的要求之高,即使外界压力再大,他也不会受到这么剧烈的影响。但是在盛恕面前,是他自己先丧失了斗志。” 胜负欲,对每一箭的精益求精,公平公正的比赛,这些东西已经在日益提升的技术之下被抛之脑后了。 可恰恰是这些,才是一个运动员最基本的精神。 比赛最终比所有人预料中的都结束的要快。 他们这边分出胜负了,另外半场施杨和卡洛斯·兰斯的比赛也告一段落。 施杨奋战到最后一刻,最终非常可惜地输给了兰斯,叫解说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令人稍微开心一点的是,在铜牌争夺赛之中,施杨最终击败了尹在勋,成功拿到了整场比赛的第三。 这是个很出人意料的好成绩。 在盛恕已经进入金牌战之后,华国此次男子射箭至少能拿回一银一铜,甚至一金一铜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很清楚,己方的运动员已经竭尽所能,做到了最好。 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众人趁着这时间休息了一下,讨论着刚刚的两场比赛。 而尹在勋下了场,S国这边阴云密布。 他清楚自己刚刚有多不行,也知道自己不是本来就这个样子的。 可是…… 当他细细剖析自己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时,又发现了和盛恕他们之间的那一场训练赛。 事情的走向,他天才的、在年龄相仿的选手中近乎不败的纪录正是从那时开始打破的。 而他们当时本该势均力敌。 是他放纵它人在场外喝倒彩,也是他借着空子,使了些手段,想要轻松赢下比赛。 但他当时如果没有这么做呢?是不是或许就能赢? 是不是即使赢不了,面对盛恕时也不会这么心虚? 可是选择已经做出来了,没有人还能给他答案。 盛恕也不再朝这个方向多看一眼。 尹在勋不久前还同他站在同样一条线后面,但现在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走向更前方。 他自己丢了决赛资格,丢了铜牌,可这一刻,却更加希望盛恕不要拿到那枚金牌。 怎样都好,只要最后的冠军不是盛恕。 于是他红着眼睛,看盛恕和卡洛斯·兰斯在比赛开场前互相点头致意——兰斯竟然还破天荒地对盛恕笑了一下!他们之前无论是在大赛上相遇,还是私下训练赛时,都没有这个待遇的! 这算是什么?对强者的致意吗? 尹在勋握紧了拳头,心头闪过无数个希望盛恕惨败的念头。 施杨从选手席上扫了一眼,注意到尹在勋的异样,但是没有继续在意。 他想起之前盛恕和自己说过一句很欠的话。 他说:“想看我输的人多了去了,自己打不过我,天天敲键盘也不行,指不定哪天就开始在网上赛博做法也说不定。” “多可怜啊,他们想尽办法要看我输,可我只需要站在赛场上,就能叫他们全都闭嘴。” 他的话太猖狂,活像整个赛场都装不下他了一样。 施杨当时笑骂盛恕,可现在,就像自己不在意尹在勋的碎碎念叨一样,他也认同了盛恕的那一句话。 少年只要站在赛场上,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最终,为自己加冕。 第65章 万事如意 盛恕最终取得了决赛的胜利。 整个过程其实无比艰难。 他的对手卡洛斯·兰斯看起来是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 他不在乎别的选手也不在乎自己的名次。 但赛场就是最好的催化剂。 他可以不在乎一切,但不能放弃输赢。 比赛一开始,他和盛恕难分高下。 两个人本来就都是青年组最最顶尖的选手了, 最佳成绩之间的差异也没有那么巨大。他们比赛的僵持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但是结果却没谁能拿得准。 好几次, 当观众以为盛恕握住了赛点后, 兰斯将比赛扳了回来。 而当盛恕短暂地落后, 比赛看起来要告一段落了, 他也一点点追回比分。 坚韧和耐性, 运动员最为突出的两项特点,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场真正难以预料到的比赛。 普通观众说不准,专业的人也说不准。 他们不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没有相同的背景,此刻却怀揣着相同的心情。 卡洛斯/盛恕,拿下这场比赛, 摘得属于你的王冠吧! 但胜利的人只能有一个, 在射箭这场比赛中,谁的准确性最高,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盛恕比卡洛斯·兰斯还是更胜一筹。 尽管在比赛落下帷幕之后, 当他开始复盘,还是发现在两个人的对决中,有不少地方差一点点可能就会输掉,叫结果彻底改变。 但他还是赢在了这微弱的一点点上。 盛恕下了赛场,朝兰斯笑了笑,以示敬意。 这确实是他在青年组里所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了, 他毫不意外, 在很多时候, 卡洛斯·兰斯确实拥有了击败麦克莱恩的水平,这是足以叫很多人望而却步的战绩。 但对他而言却并不一样。 盛恕想,他有一位同样优秀、甚至要更好的陪练。 他们认识的时间更多,相伴的时间也更长。 只是因为陆陆续续的备赛,两个人几个月以来的见面时间都寥寥无几。 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刻,盛恕感受到了来自所有人或骄傲或艳羡的目光。他同样为此而自豪,但在扫过台下,发现缺少了某个熟悉的眼神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有点空虚。 如果季明煦也在场,如果他也在看…… 盛恕朝着前方笑,自行打断了这个念头。 他想,这不需要如果。 季明煦一定在看。 而意识到这一点,叫他前所未有地安心。 男子个人赛的金牌到手,混双和男团的结果在早几天也都出来了。 华国的成绩极其优异,不单是女子射箭捷报频传,男子射箭似乎也就此登上了新的台阶。 但在他们为了这个结果庆祝之前,很快便有各国媒体闻风而动,在出口处将两人围住。 A国的媒体最急不可耐,几乎把话筒举到兰斯眼前,迫切地问他:“兰斯,你对这场比赛的结果有什么感想?身为对手的盛是怎么样的?你认为最后的结果和运气有没有关系……” 兰斯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别过头,皱起眉。 A国的教练很快上前,叫记者退后一些,太近的距离会叫他感到不适。 记者不明所以,但只能耐着性子退开等待,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们离得不远,华国队这边也能听得挺清楚,有的问题就好像是在挑事儿一样,引着运动员往哪个方向回答。 他们当然知道什么话才是如今A国观众更愿意听的。 兰斯垂着眼,声音很低,语速很慢,乍一听是很温驯的,唯独姿态里充满了戒备。 “盛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水平要高于我的运动员,”兰斯说,“他获得胜利的唯一原因是比完更强,和其它东西无关。” “很多人说过要打败我,但盛是真正做到这一点的人,虽然我们两个的差距就在那一点。” 摄像机围着兰斯狂拍,他们都清楚这会是很惹眼的一段话。无论兰斯是承认盛恕为优秀的对手抑或是否认,但现在他们两个之间的任何消息,都能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兰斯面对灯光微微有点闪躲,却还是继续说:“我接受结果,但并不甘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说着,终于抬起头,往华国队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再是这里了,在奥运上。” 盛恕站在人群中,从一众围过来的记者里自然而然地选择了靠得最近的邢非和段飞白的问题回答。 时隔一年,段飞白已经是《箭坛人物》的正式员工了,因为工作业绩很好,最近好像还有升职加薪的待遇,邢非自然更不用提。 盛恕一向欣赏《箭坛人物》提问的分寸,见到熟人心情更好,回答也比以往面对记者时多了一些。 他说了不少,难得在这时候也细致起来,直到段飞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下一个阶段,你的目标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出,他们都同时笑了。 盛恕双手搭在身前,挑了下眉:“这个问题,我在一年以前就回答过你们了,到现在依然保持不变。” “在场可能也有人不清楚你去年的回答,能不能再复述一遍呢?” “行啊,”盛恕爽快答应,眉眼间的轻狂与去年的依旧如初,就连答案也是一样的。 他说:“无论是奥运冠军还是拿到704环创造新的纪录,我全部都要做到。” 段飞白看着眼前的人。 一年时间过去,盛恕个子好像又高了些,但在大量的训练后,原先的清瘦早就从他身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射箭运动员的流畅且并不夸张的背部肌肉,叫人更加心生安全感。他的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说不上来,但像是要比从前更加无畏。 这是外表的变化,但内在的改变更多。 如果说去年还有人觉得盛恕的“704环”自不量力,觉得他的第一个冠军属于捡漏,那么现在,没人会再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已经站在了金字塔尖上,正在朝着顶峰冲击。 短暂的采访结束,段飞白准备收工,轻轻感叹了一声:“这才一年啊……” 但在他身后,邢非却出声提醒:“盛恕的变化确实很大,但是记者同志,我们要回去写稿子了!” 段飞白被那声“记者同志”叫醒,猛然想起自己也早不是那个在未来面前犹疑不定的实习生了。 他立刻调整好状态,挺胸抬头,阔步跟在邢非身后,走向属于他的工作战场。 在路上,段飞白用余光看见盛恕和一个同他长得很像的人相拥在一起,而许许多多的人围在他们身旁。 他此刻已经卸下了箭袋,但是手心里,正躺着一枚新的闪闪发亮的精致徽章。 段飞白想,盛恕那些叫人说不清楚的改变,或许就来自这里。 而黑发少年在人群中,笑容飞扬。 —— 世青赛的时间赶巧,回国之后正好碰上盛恕的生日。 他刚结束一场大赛,难得有假,马不停蹄带着买的一堆东西回了盛家,总算也是有时间好好陪陪家人了。 盛家的房子在市内繁华地段,价格不菲,周围邻居也都非富即贵,甚至有不少人的孩子当初就和盛恕在同一所豪门学校里做同学。 当年他们见了盛家人,虽然也彬彬有礼,但是目光中总是透出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刚刚起步的新贵摊上了这么个到处惹是生非的败家子,确实是有些可惜。 不过现在,剩下的只有艳羡了。 燕京市豪门众多,有钱人更是不少,但真正能破了世界纪录,拿到世界冠军的,才有几个啊! 之前他们和盛家小儿子的接触或许不多,但现在有着生日的机会,确实不好再错过了。 也是因此,盛恕的生日会比想象中要热闹很多。 盛家父母本来还担心盛恕能不能好好应对,难得回一趟家还要费心处理这些关系会不会太累,甚至想推拒一下,只办个家庭范围内的小聚会,最后还是盛恕劝了很久,二老才放弃这样的打算。 这次生日会,对其它人来说是个重要契机,对于盛家来说同样如此。生意场上的事不止是在谈判桌上才能谈拢的,盛恕不愿意父母为了照顾他而放弃那么多。 更何况,他应付起来本身也不费事。 生日会当天,寿星本人彬彬有礼,风趣幽默,在谈到射箭的相关事情上也一点儿没有冠军的架子,反而是由浅入深,一切都解释得很详细。 一场生日会下来,大多数人不仅对盛家小儿子彻底改观,反而还对射箭有了不小的兴趣,大有趁着闲暇时间一试的打算。 他们晚上过得繁忙,直到深夜才清净下来。 十二点已经过去,盛恕的生日到了。一家人庆祝完毕,要各自歇息后,盛忠带着盛恕,两兄弟站在阳台上。 他们所在的位置很高,头顶繁星闪烁,身前灯火万家。 八月的晚风吹过来拂动两人的鬓发,温度正暖。 盛忠把什么东西塞到了盛恕手里,没看自己的弟弟,而是看着眼前的夜色。 “生日礼物,”他说,“漂亮话生日会上都说完了,就不必再说了。但不管是破纪录还是拿冠军,我们对你其实都只有一个期待。” “你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盛恕接过礼物一愣,借着夜色看清了那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里面的东西,珍而重之的在手中握紧。 “我会的,哥,”他对盛忠说道。 “已经没有比这更叫人幸福的日子了。” 晚风吹过来,在燕京八月的灼热气息里,盛恕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终于走入自己的夏天了。 第66章 回答 这一次的生日过的, 比去年这时候可要正式多了。 除了盛家举办的宴会以外,生日当天的晚上盛恕还和自己的一众朋友们聚到了一起。 这天的时间刚好赶得巧,是周末。 津海和燕京射箭队的人都离得不远, 能过来一起玩, 而施杨几个和他们一同去了世青赛的如今正在假期。已经工作的人自然时间更自由一些, 大家难得到一起。盛忠直接给了盛恕一套海景房的钥匙, 在海边吃了顿令人心满意足的海鲜宴。 八月份正是好时候, 各类海产品都鲜甜肥美, 又点了不少盛恕最爱吃的甜口。 “去年来我们怎么没这么好的待遇, ”施杨一边扒着螃蟹,一边佯怒地朝霍问说道。 当时还是几队在集训,忙都忙得不可开交, 盛恕一个生日蛋糕都是他们抽时间才搞出来的,更不要提出来吃饭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不仅有霍问几位对海鲜非常熟悉的津海人亲自挑选, 心思细腻的关京华为他们筹划布置, 一切都恰到好处。 “没办法了,”霍问吃得正香,头也不抬, “什么时候等你黑眼圈儿少点了,你估计也能跟盛恕一个待遇。” 施杨:…… 他愤怒地指着自己眼下一周:“我这是天生的!”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霍问一脸了然地看着他,“明明是你太卷了!我都发现了,你睡前还在偷着学习!” 施杨反唇相讥:“学习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而且你怎么不说盛恕呢?是谁去年比完赛出来玩的时候还大半夜不睡偷偷看论文?” 矛头一下子转到盛恕身上, 他伸过去夹菜的手猛然一抖, 好险没把鱼掉到盘子里。 所幸身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 盛恕反应极快,手也很稳,保住了自己的一块完美鱼肉。 他脸上波澜不惊,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那就是一个意外。” 那本身确实是一个不怎么常见的事件。 秦羽迟大学的专业是医学相关,他的导师刚好是研究某一种罕见病方向的大牛,去年那时候发表了一篇关于这种罕见病新机制的论文,是一种突破性的新进展,在业界影响很大,或许能为罕见病的治疗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盛恕向来对这些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秦羽迟一看见便告诉了他。 这消息也叫盛恕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连出去玩时的疲惫都抛在脑后,甚至罕见地熬了个夜。 就算当年的心理阴影已经逐渐淡去,这样的消息依然在时刻触动他的神经。 幸好是一个好的消息,并且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了。 今年秦羽迟到E国看世青赛的另一部分原因也是他的导师刚好带着他出席这边关于罕见病研究的会议,根据他的说法,这一年确实又有一些新的进展。 尽管这些研究要耗费很长的时间,药物的研发更是以十年为单位计算,但只要有了一线希望的曙光,凛冬的长夜就该要结束了。 当然,对于盛恕的说辞,其它人都是不认的,以谭岳为首的“盛恕凡尔赛受害者小队”可太知道这家伙的成绩是什么样的了。 就盛恕那个成绩,不说在体育生里一枝独秀,在正常文化生里也很出彩儿。 鬼知道平常训练那么忙他是怎么学的,从上辈子就开始的吗! 盛恕:……这个问题他真的没有办法回答。 于是在他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他这个已经学过一辈子的人非常罕见地没办法招架,找了个理由赶紧遁了。 他去了和客厅一墙之隔的客房,站在阳台上,任由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盛恕嘴角的笑意更难以收敛了。他爱笑,却不常有除了赢得比赛之外的时刻开心到这种地步。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盛恕猛地回头,正看见季明煦朝他走来。 这人不比赛的时候头发都是散下来的,只吃饭的时候随便拢了一下,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这半年以来实在太忙,头发没来得及剪,已经长过了肩,几缕发丝在空中飞舞。 落日的余辉落在他脸上,把季明煦又衬出了平常罕见的温柔,空气间弥漫开一股莫名的情愫。 盛恕看见他,忽然又忍不住笑了。 他胳膊搭在栏杆上,头发,衣服都随着风飞扬,嘴角带着丝轻佻的笑。 在这房子里,确实很像是风流轻狂的小少爷。 “我们的大满贯得主怎么来啦?” 季明煦一手端着一个瓷碗,另一只胳膊上打着件轻薄的外套 “晚上风凉,你当心别冻着。” 盛恕倒不觉得冷,但从善如流地接过衣服披上,看向季明煦手里的碗。 盛选手在朋友面前从来不是个讲究人,要搁平常直接凑过去了,现在倒是站在那,真跟个少爷似的。 就是眼神还是止不住往碗这儿瞟,像只藏不住好奇心的猫。 季明煦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就彻底没办法挥下去了。 他端着碗解释:“宵夜,我炒了点小龙虾,甜口的,你应该爱吃。” 盛恕一听,重点都不在小龙虾上了,抬头和季明煦四目相对,震惊遮掩不住。 “你都会炒小龙虾了?” “不难做,”季明煦说,把碗筷递给盛恕。 一碗小龙虾已经去了壳和虾线,只有饱满的虾球堆成一堆,躺在碗里。 面前新晋的大满贯得主手洗得非常干净,却还有个剥虾时留下的小口子。 这可是拉弓射箭的世界冠军的手啊。 盛恕突然就有点心疼了。 他自己从来不在乎这点小口子,刚学射箭的时候动作还不熟练,胳膊被弓弦抽得青青紫紫一片也不是没有过。 倒是这时候,看着季明煦手上一个再晚点就找不到了的口子,反而迟来地开始心疼。 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对季明煦始终有种身为兔子竟然啃了窝边草,啊不,师兄竟然霍霍了乖巧师弟的愧疚感。 “手伸过来吧,”盛恕叹了口气,掏了掏兜,找到了一片随身常备的创口贴,“没什么事吧。”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问。但凡正常成年人,谁能为这点儿事叫痛。 但季明煦竟然很自然地响应了。 “疼。” 盛恕:? 我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也会撒娇? 他心里这么想,手上动作却很小心,好像那真是什么严重伤口似的,把创可贴严丝合缝地谨慎贴好。 他一只手拖着季明煦的手,另一只手粘创可贴,两个人掌心的温度就那么贴近,被传到一起。 盛恕动作太轻,甚至连带着挠得季明煦心头都发痒,好像那不止是在贴个创口贴而已。 刚刚那句临时起意的“疼”也后知后觉的叫他耳朵发红。 创可贴总算粘好,季明煦刚想把手抽开,却被盛恕紧紧握住。 那人俯下身子,捧着他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目光在季明煦发红的耳尖上打转,又好像只狡黠的狐狸。 “疼就吹吹,”盛恕说,“现在还疼吗?” 季明煦一瞬间答不出话。 盛恕的面容确实太艳丽,艳丽到有侵略性,艳丽到惑人。 “不逗你了,”盛恕笑着松开季明煦的手,倚在栏杆上看着海,“半年之前那个问题,我是不是一直没有给你回答?” “师兄,你不用为了同情回答我,”季明煦说,“我愿意一直等你,一辈子不够,那就再下辈子。” “只要还能看着你,没什么我不能做的。” 盛恕看着他,反问道:“如果是我不想等了呢?” 季明煦说:“那我就陪你一起。射一支箭的时间只有二十秒,但我想陪你,从年少到白头过一辈子。” “完完整整的一辈子。” 盛恕笑了。 他接过季明煦手里一碗剥好的小龙虾,夹了一个放进嘴里。 “这算是筹码吗?” 黑发的运动员站在他面前,鼓着腮帮子嚼一只甜口的小龙虾。 季明煦紧张地看着他。 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一群人正在热闹的大快朵颐。 而这里,海浪拍打沙滩,晚风拂过树林。 他的师兄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盛恕说:“这是我见过最好吃的筹码了。” “所以……我没办法拒绝。” “说好了,一辈子的。” 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季明煦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都知道,彼此之间还有完整的一辈子要并肩走过。 但也要在赛场上的每一个二十秒里,分出胜负。 第67章 舞台 67 假期过得比想象中要快了很多。 盛恕等人没过几天就返回了队里训练, 而其它人回去得甚至还要更早。 他的假期其实还没用完,但是各项选拔在即,奥运会就在一年之后, 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人落下。 季明煦也是同样的想法, 两人回去之后, 火药味反而比平时还要浓了。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每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距离靠得太近, 几乎会叫人觉得他们是什么不共戴天、一定要在赛场上狠狠把对方打倒的仇人。 知道内情的关京华:…… 别问, 问就是小情侣之间的情趣罢了。 盛恕和季明煦之中, 到底是存在竞争关系的。 国家队正式队员的席位就那么几个, 一项世界纪录上面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射箭冠军永远不会出现并列。 他们越是看重对方,便更不愿意把这样的位置拱手让人。 他们要拿出全部的本事, 拼尽全力,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打败对方。 两个水平最高的人都如此努力,其它人被这样的氛围鼓舞着, 自然更不用提。 世锦赛和世青赛的接连胜利只是一个开端, 他们不会让华国射箭止步于此,更不愿意永远笼罩在季明煦和盛恕的光辉之下。 要变得更强一点,要站得更高。 总有一天, 他们也要站上那样的舞台! 下半年安排的比赛和奥运的一项项选拔如期进行着,盛恕和季明煦之间各有胜负,最终都顺利入选,成为正式代表华国出战的队员。 这其中的选拔并不轻松。 国家队选人不看过往成绩,只单纯计算这段时间之内的实力。大量的比赛一场接着一场,集训一个接着一个, 每一个事项都进行积分。 他们没有假期, 也没有新年可过。春节的时候万家团圆, 他们则在外和其它国家的射箭队进行训练赛。 类似行程一直持续到次年三月,才终于决定出了最后的正式队员。 这个阵容一经推出,便受到了众人的大量关注。 毕竟是这几年里国内最强的选手和锋芒毕露的小将,众人对他们结果的期待也会越来越高。 季明煦可以卫冕吗?而盛恕第一次登上奥运舞台,他又能走到哪里? 他之前放话要把当场破了季明煦的世界纪录,难道真的可以做到? 毕竟集训期间,他们就听说国家队里有人在七十二支箭的比赛中得到了很高的环数,甚至连箭联都有人向他们道喜。 只是目前大众都还不知道,时隔一年,他们两个到底拥有了怎样的水平。 甚至在射箭论坛上,又有一个帖子高高挂起,就讨论得是盛恕和季明煦的实力。 随着奥运将近,各项运动的热度都在逐步提高,那个帖子也几乎被置顶在了论坛,谁见到都要过去说上两句。 神秘兮兮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奥运前几个星期,国家射箭队终于放出了宣传的短片。 视频不长,都是些日常训练的场景,偶尔穿插几句对选手的采访。 国家射箭队的这几位都是大家的熟面孔了,经历大半年的时间,变化其实不大,只是气质和原来有些不同。 更果决、更锋利。就像是打磨好的剑,正要期待着出鞘饮血。 训练太多太长,他们都想要一场漂亮的胜利来告慰自己。 不止是团体的,也有个人的。 奥运的日程安排早就出来了,先比的自然是个人赛,接着就是混双、男子团体和男子个人赛。 而这意味着,在站在同一条起射线上之前,他们要先在个人赛中,分出一个高下。 夜训结束,盛恕和季明煦并肩往回走。 奥运的日期已经越来越近了,每一个日程过去后,倒计时都要再翻一页。 他们再过两天就要出发,而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路两侧的木棉枝叶繁茂,月光葱天空上洒落下来,被分成零散碎裂的波光。 盛恕抬手,拈起肩头落下的一片小小绿叶。 “师兄在紧张吗?”季明煦走在他身边问,“奥运上麦克莱恩和卡洛斯·兰斯都会出席,S国之前那些非常有名的老将也还在。他们都不是好对付的敌人。” “紧张?”盛恕笑着摇摇头,手里握着树叶,无意识地在指尖转了两圈,“有点儿,不过也称不上。得算是激动吧。” “都是奥运会了,强敌怎么会少?但我最强的那个敌人……”盛恕转头看向季明煦,目光灼灼,“希望他可别叫我失望。” “不会的,”季明煦说,与盛恕眼神相接的那一刻,胜负欲一点也不少。 “两辈子了,师兄,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从前他还太小,后来是盛恕已经不在场上。但现在,他们能够并肩。 并肩的队友、并肩的敌人。 “可别给自己乱立flag,季明煦!”盛恕伸了个懒腰,双手向后张开。 正有一阵晚风吹过来,撩动他的黑发和衣角,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色的大鸟。 盛恕松开手,方才那片静止的树叶便随风飞了出去,在风里盘旋。 风自红棉市吹到了燕京,从燕京又吹向遥远的海外。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他们脚踩坚实的土地,将国家队的队服穿在身上。 盛大的开幕式已经结束,华国代表团的那抹鲜艳的红色在各个场地分散开来。 而这之中,射箭比赛开始的时间相对较早,没有给他们太多感叹的时间。 射箭的第一场个人赛没有转播,但是期待已久的观众早已于观众席上坐好。 一路看着盛恕走过来的那些人一个不差都在看台之上,目光凝视着正在备赛的黑发运动员。 盛恕穿着队服,手里拿着支箭,正游刃有余地在指尖转动着,看不出什么紧张的情绪。 那支早不是他穿越过来后用的那一批了,只不过箭羽依旧是醒目的红,而箭杆的尾部刻有他的名字。 在赛场上,这就是他的标记。 和他上辈子专用的箭支也是一样的。 盛恕的目光在自己名字的部分停留了一小下,随后就抬起了头,坚定地看向前方。 奥运,上辈子他失之交臂的那个赛场。 现在,他终于站上来了。 陆争坐在看台上,拿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放下了手,转头同老板低语道:“老板,你知道现在盛恕给我什么感觉吗?” 老板示意他说下去。 陆争抿了抿嘴道:“我觉得他无所不能。” 奥运的第一场,终于拉开了序幕。 ———— 比赛的数据实时更新,场内场外的人都关注着选手的状况。 那几位在国际上已经很有名气的选手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而像卡洛斯·兰斯和盛恕这样在前期比赛中表现非常惊艳,但出场次数还不多的选手,同样也一直处于众人的讨论范围之内。 在此之前,盛恕还经常会被质疑是不是没有大赛经验,临场发挥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在越来越多的比赛出现之后,就观众对他的了解而言,这已经是个不需要考虑的情况了。 无论是他第一次登上全国比赛、登上世界级的比赛都是一副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淡定状态,那么奥运自然也是一样。 就盛恕这个心态,即使天塌下来了,他应该也只会射完手里这支箭再去看吧! 然而对于盛恕来说,其它那些比赛他都早有登台,唯有奥运的舞台,是他两辈子第一次登场。 或许是该想点什么,说点什么的。 在正式比赛开始前,盛恕一直隐隐有这样的想法。 但当他第一次站到这个已经不再陌生的赛场上时,盛恕很快意识到,他不用再说什么了,因为一切的一切已经都过去了。 他是十九岁的盛恕,他的路就是这条,他的舞台就在这里! 没有遗憾、没有伤心,没有那些难平往事。 他顺着荆棘小径一路狂奔至此,终于得见璀璨星空。 而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 ——射箭。 第68章 蓬勃 盛恕从十一岁开始练习射箭。 最一开始, 其实兴趣的成分更多一些。 弓毕竟是很好看的,各大影视作品里,也总喜欢塑造帅气的射手形象。 半大小子平常闲不下来, 但是对于叫自己看起来帅一点这种事怎么说也无法拒绝。 但握住弓的那一瞬间, 当重量从掌心传来, 沉甸甸的, 却突然叫他定了下来, 心也好像在那一刻平静了。 用盛恕后来的话说, 他觉得那一刻自己就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有了弓箭和靶子, 那些颜色各异的圆环重迭在一起,就能叫他感到富足。 于是后来他顺理成章地进了市队、省队、进入国家队,乃至于全世界都记得他的名字。 其它所有的奖项拿了个遍, 到了最后,距离大满贯唯有一项空缺——奥运。 一个大满贯的成绩,这个世界的得主格里芬·麦克莱恩花了十几年, 季明煦辗转两辈子, 总的时间加起来算算,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而盛恕,他在这些与最后一项奥运冠军失之交臂、遥遥无期的时日中经历种种, 几乎曾经停留在原地,看着四野被黑暗笼罩,不想再动。 直到有无数人向他伸出手,他们破开黑暗,拉着他,在他耳畔喊。 “盛恕!站起来!” “向前, 继续向前走啊!我们都在你的身后!” 光芒撕破黑暗的一刻, 也刺痛了他的眼睛。 可是当人重拾希望站起来后, 那些过去带来的灰心、绝望、不甘、愤怒都已经随着时间过去,成为被抚平的一道疤。 它们最终没能打倒他,没有叫他绝望。 盛恕从不感谢苦难这种东西,他有时候觉得人和植物是很像的。 苦难是奈何不了他们的。 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从疾病肆虐过后的瓦砾里生根发芽,转而塑造出一个更坚韧、更强大的他。 但周遭的土壤和雨水,才是叫生命能重新抽枝的真正原因。 苦难不值得感谢,真的需要被感恩的,是那些与他相伴、温暖如春雨,宽厚如大地的人。 黑发的青年运动员携着两辈子的记忆,两辈子的骄傲站在赛场上,他稳稳地射出一箭。 奥运赛场上,来自于他的第一箭。 而那是一发十环。 周围只有弓弦弹动的声音,其它都被隔绝在外。 盛恕在射箭的时候习惯于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看着靶子,只握着弓。 那些动作在他脑海内模拟了有十年之久,切实训练加起来的时间也已超过十年。 身体早就能替他做出最好的反应,告诉他站姿改是怎么样的、持弓手要如何拜访、靠位应该在哪里…… 一切都水到渠成,他的分数也是如此。 在看着奥运记分的观众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盛恕现在的分也太高了吧! 几乎和他在世青赛上破纪录那会、不,甚至比他那时的表现还要好! 而上一次,他七十二支箭最终的成绩是六百九十五环,距离成年组的世界纪录七百零三环之间,还差八环。 [这是又要破纪录的节奏了吗!] [一定可以的!小盛不是一直在这么说吗] [可是这回是成年组了,高的也不止是一环两环,我还是有点担心] [已经过去一年了,说不定盛恕还有新的进步呢!] [季明煦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吧,他现在总分和盛恕差不多,肯定也是冲着刷新纪录来的]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格里芬·麦克莱恩也追得非常的紧,甚至在某几次中超越了盛恕。 真要说起来,射箭要是有一次能到六百九十环以上就已经很了不得。最顶尖的选手也绝不是次次都能如此。 至于上七百环,即使对于世界排名第一的运动员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有时候他们的纪录一旦摆在那里,自己穷尽一生或许都破不了。 世界纪录存在的意义本来也是如此。 它记录着人类在某一个项目之中的最佳水平,是人类向着极限发起的挑战。 百米赛跑的每一秒、跳高跳远的每一毫米、射击射箭的每一环、每零点零一环。 那是很难去超越的东西。 可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去打破它! 这样一群人,在同自己命定的对手、长久的敌人奋战时,也在同时发起挑战。 不管是成名已久的运动员还是初次登场的年轻选手,这次,他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后。 观众们的心跳快起来了,但选手的心率却和比赛开始时所差无几。 他们必须控制着自己平静,才可以向前。 他们也只有向前。 赛场上,此刻有一种别样的安静。 弓弦弹动的声音一直错落响起,箭矢没入靶子的声音已经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基本不能听清。 但他们心里都有一张靶,清楚箭到底应该落在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逐渐升起来,开始有汗水顺着脖子下滑,而比赛终于接近尾声。 还有最后一箭。 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这一箭也是十环,根据盛恕自己的计算,他就拥有了新的世界纪录,正是他所说的七百零四环。 但如果没有…… 盛恕握紧弓把,他向来心态很稳,但当最后一箭和破纪录的最后一丝要求相重合,他也必然有所思虑。 瞻前顾后,射箭忌讳这样,可是他实在是太想迎来这场胜利,于是担忧的就多了。 可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奥运赛场和其它地方一样,都是靶场而已。他能做到那么多次十环,那么这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向前”的呼喊声萦绕在盛恕耳边,替他吹散那些杂乱的思绪。 他再睁眼时目光一片清明,剩下的只有坚定。 只要向前,就好了。 盛恕结束最后一箭,和同组的其它人上前记分拔箭,在箭靶上看到自己的箭果然安稳地处于十环。 就算是他,也不由得呼了一口气,心率有延迟似的,终于在这时快了起来。 虽然在比赛时他专注于射箭本身,但每支箭的环数心里也都有数。 这确实是他自学射箭起发挥最好的一次,有运气成分在里面,好得简直出乎意料。 如果没有记错,这一次他大部分的箭都在十环,不是十环的,也全部在九环以内,大约有十几支的样子。 具体他记不太清,但应该是十五六支左右,不会大于这个数字了。 而这就意味着…… “七百零四环!”领队的声音传过来,向来稳重的人这次也带上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狂喜。 “盛恕!季明煦!这是你们这次的成绩,新的纪录!” “也是个人排名赛的最高分!” 盛恕和季明煦一身护具未脱,闻言对视了一眼,齐刷刷转头看向领队,异口同声问:“那名次呢?” “总环数相同,就按十环数量排,”领队说着,目光扫过二人,同时拍了拍他们的肩,“盛儿高一点儿,这次是第一,小季第二。” “你们开了个好头,后面稳住,咱们再拿一个冠军回来!” “应该的!”他们两个点了点头,盛恕又说,“光是冠军哪儿够啊,我们总有一天能把金银铜全包揽回来!” “都说了叫你别飘,”领队佯怒道,语气里倒是没有一丝斥责。 他说得轻描淡写,只讲这是开了个好头,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儿影响。 网络上都快炸开了! 不止是国内,所有看射箭的,不看射箭的都在讨论这个。 这次的结果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太惊人了。 破纪录本身就是个值得庆祝的事,但这次的纪录可是两个人同时突破了的。 不止如此,这两人还都是华国的运动员。 要知道在十年之前,男子射箭的冠军还都在S国运动员与A国的顶尖选手之间出现。沈雁回当年拼尽全力拿到的铜牌,就已经让太多人为之欢欣鼓舞了。 这一次,盛恕和季明煦同时达到七百零四环,着实昭示着华国射箭再上新的台阶。 包揽前二对他们来说绝无前例,而这也正是说盛恕和季明煦两人将各占一个半场,唯有击败场内的所有强敌,才能成功。 如果一切正常,季明煦这次在半决赛就会和老对手格里芬·麦克莱恩进行对抗。 而盛恕这边需要注意的人也有不少,卡洛斯·兰斯就是其中一个。 那个苍白的青年运动员在排名赛中拿了第五,这成绩也够叫人惊讶了。 尽管曾经和他对战并胜利过,但盛恕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兰斯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危险了。 射箭的排名赛到底只是排名而已,也不是没出现过前几在第几十名手下遭遇滑铁卢的事情。 只要没比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好。 第一天的比赛暂时告一段落,盛恕和季明煦并肩往回走。 “淘汰赛前还有混双和男团啊,”盛恕掐着指头数了下日期。 那几个比赛的时间早就已经印在他心里了,现在只不过是再行确认。 他扭过头去看向季明煦:“小明,这一次是我赢了。但在最后的胜负分出来之前,我们还有事要干呢。” “男团的金牌会是我们的。”季明煦淡淡地说,语气中有一种笃定,“混双也会。” 盛恕很是郑重地应下来,走在了季明煦前面一点,又带着几分得意回头:“那男子单人的,我也拿定了!” 季明煦停下脚步,缓缓摇头。 “师兄,我会在决赛和你会面的。”他说。 “我要打败你,就像一直期待的那样。” 盛恕微微眯起眼睛:“就这个,我不会如你所愿,我最最亲爱的……” “对手。” 完结+番外 第69章 最强 随着射箭的个人选拔赛结束, 真正的重头戏接踵而至。 盛恕作为华国男子射箭代表中排名最高的一位,要比其它两人多参加一项混双。 和他一起比混双的是女队的一姐,已经连着两届拿过个人比赛的冠军, 这次排名赛, 更是排名第一, 在赛场上极为出彩。 他们两个在集训的时候也有过配合, 这次在奥运赛场上相见, 和平常倒是也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一路过关斩将, 从淘汰赛到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和决赛。 虽然过程惊险, 其中也有不少强敌,但最终成功卫冕,成为混双的冠军。 射箭比赛开始的时间相对要早, 这正是华国从奥运开场至此拿到的第四枚金牌。 前面几枚也都来自于比较冷门的项目,一下子都获得了不少关注。 很多平常不关注体育的人都在奥运的光环下慕名而来,找出了八百年前某些无良媒体对盛恕的报道, 越看越震惊。 “他竟然真的站到奥运上了!” “这算什么!现实里的偏执天才, 真的好帅,希望这不是他的巅峰了。” 这些言论一发出来,便引起了很多射箭爱好者的不满。 [多久前的假消息了, 还信呢?但凡看过盛恕的采访也不会觉得他是什么偏执天才] [能上奥运的哪个不是天才啊,用天赋盖过他和其他人的努力,实在太不公平了吧] [而且混双的冠军绝对不会是盛恕的巅峰,好戏都还在后头呢!] 射箭项目的首块金牌自然最吸引旁人眼球,但这确实只是个开始。 毕竟在混双上,华国近几年保持的都很是不错。对射箭了解多的, 其实并不太担心这一块金牌旁落。 只是要说到男子团体赛和个人赛, 竞争才更激烈, 位置也并不牢固。 而他们也确实遇到了强敌。 S国队这次的整体发挥算是非常一般,身为比赛的种子选手,被广泛看好的冠军队,和华国在四分之一决赛时就先对上了。 尽管他们排名赛成绩不佳,在淘汰赛里还是恢复了正常水平,再加上因为不久前的失败而产生的羞愧感,一路打过来,对面都没有什么还手之力。 直到与华国相遇。 无论是否情愿,双方的敌对关系都确立已久。如今站在场上,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上场之前,华国的三人将手搭到一起,对视了一眼,气势十足地为彼此加油。 “必胜!” 盛恕抬眼向对面扫过去,看见熟悉的S国选手的面孔,还有看台之上一张张叫人看不清楚的观众的脸。 距离太远,看清他们的五官很难,可是却能轻易地分辨出来颜色。 很多观众手里挥舞着红色的旗帜,脸上画着国旗的标志。 他们很安静,礼貌地观赛,可是在那红色的浪潮之中,却有一种精神飘扬着,发出的吶喊的声音能直击灵魂。 选手很快上场,录像设备清晰地转播着他们的动向。 解说的声音响起来:“这边三位是来自我国的运动员,季明煦、卫建安和盛恕。站在最前面的是季明煦,上届奥运男子射箭的冠军,一年前取得了大满贯的成就……” 在介绍到本国选手时,解说自然说得更为详尽,同时话里话外都能听出来一种骄傲。 场上的三位运动员都在各个赛场上取得过傲人成绩,他们与有荣焉。 “盛恕在不久前结束的混双比赛中和周妍取得冠军,在个人排名赛中,更是拿到了七百零四环的成绩突破了世界纪录。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世界纪录了。 目前的排名是我们领先,比赛从我们这边开始,先射箭的是季明煦。” 随着解说的声音,比赛已经拉开帷幕。 “很好,动作很标准,季明煦表现沉稳,开了个好头……” “漂亮!十环!” 他创造了一个很好的开头,紧接着卫建安和盛恕表现也都很好。 他们这边气势惊人,可S国毕竟底蕴犹在,又已经打出了手感。 第一轮结束,双方竟然平分了! 都只是各得一分。 可在平时,这样的成绩无论是面对什么队伍,都该能够轻松拿下一轮了。 场外观众顿时有些紧张。 他们看着射箭队一路势如破竹,唯独到了这里,明明大家都已经很好了,但是一上来就是平分。 在大多数近几年不了解体育的人心里,S国以射箭出名,目前还拥有很有优势的地位,能打败他们太不容易。 后面几轮的结果,可就更说不好了。 “不用着急,”教练对几人说,在他们脸上确实也没有找到类似的征兆,反而都平静极了。 他对这几位的心理素质都很有数,也清楚在赛场上,他们一定会做到最好,但比赛正在进行,还是又给他们鼓了把劲。 “不论对手怎么样,我们只要发挥出目前最好的水平,就能拿下比赛。” 卫建安点了点头,目光里收起平常的笑意,真正正经起来,其实也很有气势。 “我估计可能不少人对射箭的印象还停在几年前,S国最强的时候。即使我们多次夺冠也是这样。” “但这次奥运,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最强的!四分之一决赛还拦不住我们。” “没错!”盛恕说,三人在短暂的休息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的平局没有叫他们有任何迟疑,而是以更坚定的气势上场。 第二轮依旧是华国这边先开始。 季明煦拿起他的弓,在准备踏上起射线前,听到后方盛恕的话。 “放心上吧!小明!”黑发的运动员这么说着,张开了手,“有我们在你身后。” 季明煦重重地点头。而盛恕看着他,这一刻,心里确实一点紧张也不剩了。 在奥运赛场上,他把大家曾经向他说过的话再次喊出来,这一次却并不处于被拉出黑暗的范畴。 这是一场团体赛,三个人每支箭的成绩加在一起才是最终的成绩。 他们互相守护、互相扶持,才能走向最后的胜利。 一时平局不算什么。 因为他们永远同行、永远并肩。 在团体赛的赛场上,他们要共同走向辉煌。 第二轮,依旧平局。 对面已经有些焦躁了,但华国的三人平静如初,就好像真的不是在比赛一样。 他们太沉得住气了,依然保持着最高水平的发挥。 于是后面一轮,终于以几环优势胜出,率先到了四分。 4-2的阶段,再来两分就能赢,失去这一轮,则会失去已经抢占的先机。任是谁先到了四分,都不会想看到第二种情形发生。 偏偏这一次,S国运动员卯足了劲,甚至小小爆发了一轮,距离满环数只差一环。 难道比赛还不能结束吗…… 或许运动员已经对拉锯战做好了准备,可是观众却远远不能习以为常。 他们看着华国选手的每一个动作,都感觉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有箭上靶的时候才能安心。 也就是他们的运动健儿发挥稳定,前面来自季明煦和卫建安的两支都是十环,才叫人心稍微放松了一点。 此刻距离胜利,只剩下最后的一发十环。 所有人聚焦在盛恕身上。 黑发运动员的心率依然和之前保持着一样的数字,从他脸上看不到紧张,只有一种专注,或者说对箭的疯狂。 他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的呼吸融入拉弓的过程,浑然一体。 整个看台上都在因为这重要的一箭而惊慌,唯有他冷静自持,却又带有一种极致的疯狂。 从他站上起射线的那一刻,倒计时开始了。 20、19、18…… 每一秒流逝着,盛恕的弓被逐渐拉开,持弓手靠在下颌上,箭头反射着下午的灿烂的阳光。 有一滴汗顺着他的鬓角缓缓地滑下来。 气氛凝固到极致,就连屏幕之后也是如此。 谭岳看了整场比赛,到这一刻终于按捺不住,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了,对着计算机屏幕,双手放下嘴边,向着屏幕里的运动员大喊。 他不顾一切,声嘶力竭。 “盛恕!带着团体赛的金牌回来吧!!” 和他一起在看比赛的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拳。 盛恕站在场上,及其微弱的风拂过耳畔,但却仿佛从中听到了来自各地的吶喊。 他终于完成了一切动作,在响片响起后的那个完美时机松开了手。 箭离弦。 又上靶。 “十环”的提示音里,解说的声音激昂响起。 “将军三羽箭,箭箭定天山。” “四分之一决赛的胜利,有了!” 第70章 永不落幕 短短几天时间, 奥运里那些最受关注的火热项目纷纷提上日程,而射箭的各项比赛已经拉上帷幕。 四分之一决赛后,男子团体赛中, 华国一路所向披靡, 顺理成章地又拿到了金牌。 随着混双、女子团体、男子团体、女子个人一一结束, 男子个人赛终于开场。 淘汰赛开始, 那种氛围似乎比其他的比赛还要紧张。 在这样的赛场上, 即使是不久前的队友之间也要相互竞争, 为了更进一步的名额而战。 更何况, 这就是最后的比赛了。 之前成功的人想要再续辉煌,而那些之前成绩不如意的,则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创造奇迹。 只要比赛还没有结束, 每一秒都有可能成为那个最重要的契机。 这样的事在淘汰赛的赛场上发生了几回。与一兮一湍一√。 个人赛排名更高的选手被排名远要不如的敌人击败,被众人看好的种子选手意外爆冷。 每一场都看得人惊心动魄。 但盛恕在这样一种氛围下,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每当轮到他上场时, 观众们因为前期比赛而悬起来的一颗心就安定了下来, 好像只要看着盛恕动作,就知道他能赢,无论对面是多强大的对手。 就算他看着年轻, 平常大多数时候没个正形,只要站在靶场上,就分外可靠,也让人心向往之。 “可恶啊!” 谭岳一边给盛恕鼓掌一边不平地说。“这家伙比赛的时候也太帅了吧!”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天认识盛恕,看他的比赛,但还是总能被他身上的某一种劲儿所吸引着。 即使身为对手也是如此。 淘汰赛的最后一场结束, 胜负分得清楚。 盛恕下了场擦汗的功夫, 方才的对手走过来同他握手。 对方也是位名将, 在排名赛时名次很高,比赛开场前,海外不少人都有将宝押在他的身上,认为他将是阻止盛恕再继续向前的那个人。 可他们之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胶着,盛恕的箭凌厉依然,双方打到了第四轮时,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不管其它观众在场外是如何扼腕叹息的,对手却先承认了盛恕的实力。 “这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他对盛恕说,“继续向前吧,没有人拦得住你了。” 盛恕礼貌地回握住他的手,朝他笑了笑,斗志昂扬。 “我会的。”他说。 比赛一场接着一场,越向上,越是强敌不断。 就算是盛恕,结束一轮比赛的时间也拖得越来越长,季明煦那边也是如此。 在他们跻身四强后,形势便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因为四强之中的另外两个人,都是之前和他们打过的对手。 盛恕这半场的是卡洛斯·兰斯,季明煦那半场的是格里芬·麦克莱恩。 “要相信自己,兰斯,”麦克莱恩上场前,回头叮嘱道,“盛打败过你一次,但这次你不会再输他。” 兰斯的大半张脸被帽子的阴影和墨镜遮住,神色完全难以看清,只对麦克莱恩点了点头,“希望站在决赛赛场上的,还会是我们。” 另一边,季明煦也结束了最后的练习,和盛恕一起往赛场返回。 他们一只手握着弓,而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则交握在一起。 盛恕没有回头,目光看向前面,对季明煦说:“和老对手对战别输了。” 季明煦和他步调一致,并肩而行,直到上场的地方。 麦克莱恩和A国队的教练正同时从赛场的另一边走过来准备入场,而他们自己的教练也已经准备妥当。 这场比赛是属于他的,盛恕没办法进来。 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于比赛前最后看了盛恕一眼。 “师兄,我在前面等你。” 说完,季明煦不再回头,奔赴向他的赛场。 而盛恕在休息区和远方的兰斯对视一眼。 他也有他的战斗,而他为此等待已久。 再次和兰斯成为对手,盛恕却没有什么紧张和担忧,而是整个人兴奋起来。 对面那个苍白的少年不知道这次又会带来什么惊喜。 但是正如兰斯上次所说的,胜利只能属于一个人,而他将拥有继续向前的权利。 上一场比赛已经分出胜负了,获胜的好像是季明煦。 盛恕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这上面,全神贯注地备赛。他感觉自己今天的视野格外清晰,握住弓的时候,也能很好的感受到弓把上的条条纹路。 自己状态好极了,对手应该也一样。 这就是他期待的奥运的赛场。 一箭接着一箭。 场上的半决赛简直打得难舍难分。 五轮已经过去,无论是盛恕还是兰斯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依然在这一刻获得了平分。 双方各得五分,离最后的胜利只差一分而已。 这一分,也就是一箭。 最后决胜的一箭。 肃穆之中,谁都没有说话。两位运动员分别站上起射线,在万众瞩目下拉开弓弦。 没有什么能影响他们,也没有什么能够影响离弦的箭。 从盛恕射出最后一箭的那一刻,比赛已然结束。 但直到裁判上前核实了环数,结果才终于公布。 现场没有声音。 观众静静地看着,直到兰斯收拾着自己的装备离场,而场下的季明煦准备上来时,才有热烈的欢呼声爆发。 他们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最后的金牌争夺战,这次会出现在盛恕和季明煦之间。两位华国运动员一起出现在决赛,提前锁定了金牌银牌,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回! 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人期待他们之间的比赛,谁才是现在的真正的冠军。 各种声音之中,盛恕和季明煦再次走到一起,向对方示意。 各种转播的摄像机在拍着他们,全世界的观众看着他们。 “你来了,师兄。”季明煦轻声说,向盛恕伸出了手。 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他们的声音没有被任何设备录入,自然也就没人看见燃烧在他们眼中的浓烈的想要胜利的欲望。 “是的,”盛恕说,握住了季明煦的手。 他们双手交握,又很快分开。彼此转过身,走向最后的赛场。 决赛将要开始,也总会落幕,金牌的归属终将尘埃落定。 奥运会结束,这个夏天会结束。 但对他们来说,一生的胜负,才刚刚开始。 第71章 番外一 八月, 淮林机场。 正是暑假,航站楼人流如织,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青年走在人群里, 步伐却依然轻快,仿佛那样密集的人潮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个子很高,腰窄而肩宽, 远远看去, 光凭身材就已经能叫人很是惊叹了, 只可惜五官都被帽檐的阴影挡住,叫人看不真切, 仅仅从线条流畅的下颌判断出,这人应当也有一副不输身材的好相貌。 青年走得怡然自得,步履中都透着一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活, 却挡不住有人形色匆匆,推着两个最大号的箱子往前面跑的时候, 险些把旁边的人全都给卷进去。 眼见着就要撞到青年, 想象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那人很轻巧地侧过身子, 顺手扶住了脱缰野马一般的箱子,把它们往后推了推,看向箱子们的主人。 “还好吧, 需要帮忙吗?” “没……没事!”推着箱子的大学生慌忙接过自己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走过,他忙推着箱子往旁边躲, 情急之下却绊了自己一下,险些摔着。 面前的青年似乎笑了一下——不带恶意的, 声音很清越,听起来年纪可能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他帮着扶住还在往前滑的箱子:“你去哪?” “C口旁边那个星*克。” “刚好顺路,”青年笑了笑,抬头看向他,“我和你一道儿过去?” 他抬起头的时候,帽檐的阴影便没那么重了,大学生看清他的面孔,五官深邃,眼睛像是一对黑曜石,笑起来时很好看,气质介于风流和轻佻之间,有点像是哪家那种有钱的小少爷。 而且看着有点说不出的熟悉,总感觉是在哪儿见过的。 电视上? 他没看电视的习惯,也就近期扫了几眼奥运,主要关注的还是一直以来最火的那些项目,想了一阵子也没想起来,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答应了对方的帮助,两人一道走过去,路上还闲聊了两句。 青年手里那个箱子很沉,大学生自己光是推着就够费劲的了,但在对方身上显现不出来和刚刚有任何区别。 少了个箱子,路程感觉也就短了不少,总算快到学校说的接人的地方,大学生终于松了口气,一抬头,倒看见前面熙熙攘攘聚着一群人,举着□□短炮,声音即使在人非常多的机场里也算得上嘈杂,隐隐约约能听见在说谁的名字,“盛……”什么的。 “我到这儿就行了,太谢谢你了,你要不要……”眼见到了地方,他正想着措辞感谢一下旁边的青年,然而语句还没组织好,却看见那位青年正缓缓从前方收回视线,和自己对视了一眼,只是气质和之前见面时截然不同。 他敛了笑,墨黑色的眼睛扫过来。青年五官其实生得很深邃,是艳丽逼人挂的。正经起来时,便有种刀枪剑戟般的锋锐,在帽檐淡淡的阴影下,看起来又有点骇人。 原来是侵略性这么强的长相吗? 这看着……心情像是不太好吧。 大学生在心里想,莫名觉得有点怕,电光火石之间又觉得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太眼熟,直到对方又笑起来,恢复成不久前那样子,他脑海中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名。 他确实在电视上见过的,奥运里的,算不上是什么大火运动项目的运动员,但今年却有着叫人无比骄傲的成绩。 射箭项目今年硕果累累,一直处于顶尖位置的女子射箭自然不必说,优秀得毋庸置疑,男子射箭今年的成绩好得叫人意外,个人赛竟然包揽了金银两枚奖牌。 对于男子射箭,这可是头一遭! 大学生还记得自己当时在家看了半决赛和决赛,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十几分钟内不知道多少次口不择言蹦出国骂,尤其是决赛,即使金牌已经落在了华国一家,却仍旧刺激得叫人难以忘却,只能在结束后说上一句精彩。 而面前这位,可不就是只比自己大上一点儿,但已经夺得了奥运金牌的新任射箭冠军盛恕吗?! “你真是盛恕……?” 震惊之余,他甚至有几分期待。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奥运冠军!也就是盛恕场上场下性格差异太大,不然他其实一早就该认出来。 “是我,”盛恕往下摁了摁帽子,对他认出来自己有一点意外——倒不是他突然转了性变得低调了,只是在机场,不远处还有那么多无良小报的情况下,人太多了麻烦。 他把箱子归还给了大学生,拒绝了他答谢的请求。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边的记者,“前面有点不太方便,我就不送了。” 大学生还沉浸在惊讶之中,半晌点了点头,关切道:“前面这么多人,你没事吧?” “没事,”盛恕没有再看向前方,当他把眼神从那么乌压压的一群人身上移开后,嘴角笑意反而更深了一些,“有人来接我呢。” 他和大学生说了声再见,自己往前走,到了没躲过去,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盛恕最烦这种在公共场所堵着通道的事情,叫他们在一边散开,好歹不要挡路。 盛恕的脾气已经不是这些无良小报第一次见了,脸皮早厚得没边,勉强让了个地方出来,仍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发问,试图从盛恕身上找到点新的话题。 “拿冠军到现在也有段时间了,有什么感受吗?” “听说你私下和季明煦关系很好,这次打败他,没什么想说的吗?” “除了射箭以外,你还有什么打算?这次来淮林是为了干什么?” “最近的安排……” 一个个问题吵得盛恕头疼,他一边推开人群往外面走,一边随便挑了个问题草草回答一下。 “度假!” 度假?盛恕这种射箭狂人,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说出要度假这种话?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盛恕就已经挤出包围圈,往外面跑过去。不远处有人前来接他,脸看不清楚,身型倒是有点熟悉。 一群人在远处端详一阵,有点迟疑。 射箭最近关注度还挺高,两位国际健将自然引人注意,盛恕是一个热点,季明煦自然也是。 只不过听说他最近也正在享受假期,好像还是要去陪男朋友的。 外界对于季明煦男朋友到底何方神圣的揣测很多,只是始终不得要领,毕竟他实在不爱分享自己相关的内容,说得最多的还是射箭,偶尔问道对方的问题,他总能把所有美好词汇往人身上堆栈,不管有没有互相矛盾的意向都是如此。 众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形容什么啊,喂! 不过去年的时候季明煦倒是有一次说过双方见面的时间其实没有那么多,大家也都推测他男朋友肯定是个和竞技体育,起码是射箭无关的人选。 运动员日常训练很忙的事情基本所有人都知道,难得可以放假和亲友相处一下,他们也都能理解,还有不少人去季明煦那个除了转发过射箭队得奖信息以外再也没有消息的微博下面祝好。 所以季明煦在淮林就这么几天假,光是陪男朋友都陪不过来,还能特意到机场接盛恕? 一群远远看着的人心中感叹,这得是什么华国好队友啊! —— 盛恕把箱子和包放进后备箱,总算舒了一口气,自打看见季明煦,他眼里的笑就再藏不住了。 “师兄,”季明煦也叫他,这人脸生来很冷,平常都表情淡淡的,现在却能看出嘴角明显上扬的弧度,“我想你了。” 停车场是公共场所,两人的拥抱一触即分,但上了车后,却仍有一抹余温萦绕在两人之间。 现在是盛夏,车里空调明明开得很足,但内里仍旧叫人觉得热。 可能是外面的热气在开门的几下中窜了进来,也或许是点别的什么。 挺燥的,盛恕想。 “这么想我呀,”他念头一转,冲着人打趣道,故意明摆着在季明煦面前数了数,“这才一、二……才四天没见,一周刚过一多半呢,就有这么想我?” 他数得很认真,为了调戏季某人,刻意缓慢地数着数,甚至每数一下,还会特意伸根手指。 盛恕很白,手生得修长且漂亮,但看起来并不柔弱,反而是极为有力的,上面有不少平日练习留下的茧。 现代人奇奇怪怪的爱好很多,比如手控,卫建安就是其中佼佼者,之前给季明煦看过一些自己的珍藏图片,结果对面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反应极其平淡。 ——漂亮归漂亮,但也就是手而已,谁的都是那样。 季明煦之前说得斩钉截铁,现在却开始后悔。 他看着盛恕的手出神,头一次觉得真的仅仅是手而已,就能好看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愣住,没回答,猛然抬头,对上盛恕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眼,耳根微不可察地红了起来。 盛恕这人明着坏,平常他老是说话被季明煦噎着,一旦从对方身上发现一丝窘迫,就不放手了。 他轻笑着等着人的响应,已经想好了多种可能的回答。 可事实证明,无论相处多久,在说话方面上他心眼忒多,永远和季明煦不在一在线。 盛恕经常瞎白话,但用词分得很开,从一开始就不把想啊,爱啊挂在嘴边。 但季明煦不同,他说得从来认真。 “我每天都在想你,师兄,你不在的每一天都这样。” 季明煦眼睛形状没那么凌厉,虹膜颜色较盛恕也要更浅一点,当他全心全意盯着一个人看,眼睛里甚至能隐隐映出对方的样子时,就有种说不出的深情。 当然,有这种待遇的大概也就盛恕了。 他本来计划好了怎么继续撩人,一下子却被看卡了壳。 哪有这样的人,太犯规了!成天把想挂在嘴边上,要让队里的其他人知道季明煦私下是这个样子,大概会惊得合不拢嘴吧。 而这还没完,季明煦又接了一句他们两个惯例的“我爱你”。 盛恕不常用这词,就连平常和哥们开玩笑也都会避开,好像这词烫嘴,季明煦在大家面前更是如此,但这规矩已经是一年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建的了。 一开始当然是季明煦说的。 他当时说:“喜欢太浅了,对师兄,不够。之前想提及爱,又总觉得没有资格。如今终于有了这么个可以说出口的身份,就总想这样说。” 不提这个还好,他一提,盛恕想起之前那些隐藏爱意,却又极其小心的事情,心里其实有点来气。 季明煦多优秀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姿态放低得太过。 他从小就老成,盛恕尚还有一段真正鸡飞狗跳,把自己搞成教练心里头号刺儿头的少年时代。季明煦就是从小不坏一点规矩,和人相处虽然点到即止,但也不愿意让对方有一丝半点不快。 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没什么可说的。 但谈恋爱也这么小心翼翼,盛恕觉得大可不必了。 盛恕:“爱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说,算哪回事?” 他眉头微皱,看了季明煦半晌:“小明,我真怀疑,要是我不给你回答,你是不是就会这么一直等下去。” 季明煦:“我愿意的。” 他已经等过很多年,曾经也有过不愿放手的时候,但只要盛恕人还在,再等一辈子,其实也未尝不可。 他话音刚落,感觉盛恕冒了真火。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卑微到这份上了季明煦!感情不是你靠等就能等来的,我答应你,也不是因为你等的时间太长了,就好心施舍一下。” “我……我爱你,这才是唯一的理由。” 季明煦像是也愣了一下,头被盛恕揽过来,放在他肩窝上。 “你有顾虑,我知道的。但是起码在我这里,多任性一点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好歹也被你叫了这么多声师兄呢。” 从这一次开始,一句“我爱你”就阴差阳错成了规矩。 盛恕最开始不太愿意说,后来也逐渐适应,并且开始花样翻新,到了最近又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 他被季明煦那眼神给撩到,又不愿叫人看出来,飞速凑去季明煦唇边亲了一口。 “这话我爱听,我也爱你。” 他们两个在车里叙了半天旧,车子如今倒是还没开出一丈远。季明煦做人比盛恕要再细一点儿,往窗外看去。 “那些跟你的人应该还没走,我们要不要……” 盛恕:“管那些干什么?他们要拍刚好。” 他一边说,那双凤眼有弯起来,有种狡黠,又有种别样的深情。 “我巴不得那些无良小报把这些都昭告天下,他们就都知道,你是我家的了。” 盛恕心思活泛,这话说了没多久,又开始想:那时候无良小报逮着我会问什么?‘你家金牌有多少块’’能不能挂满一面墙’这种问题吗,要说这个,那我可就不困了…… 他的“答记者问”还没想清楚,就被一个人打断了。 季明煦欺身上前,把他整个人笼在双臂之间的小小空间里。 “别想他们了,看着我吧,师兄,”季明煦说,“是你叫我再任性一点的。” 师弟难得提个小要求,盛恕从善如流。 机场航站楼里,那些尚未散去的人还在讨论,盛恕和季明煦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么要好,或许又有点超出队友的暧昧,不清不楚的。 而车里面,他们气息交融,心跳都快到了比赛时的那种地步。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也分不清是谁的气息,但盛恕觉得这样刚好。 暧昧,那是没在一起时才会说的话。 他和季明煦,就要不明不白,就要纠缠不清。 那一吻终了,两人飞快的心跳还是好久没下去,等了有一阵子,才终于把车从地下停车场里开了出去。 两侧风景一路倒退,盛恕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没问呢,小明,你什么时候偷偷学的车?” “也没有偷偷学,”季明煦纠正道,“一直断断续续地在考,不过拿到驾照之后没跟你说,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的。” 盛恕很喜欢车,季明煦拿奖金新买了一辆他会喜欢的类型,本来打算把这当成惊喜,再带着盛恕去兜一圈风,奈何这消息没瞒住,提前被他知道了,但就是这样,盛恕的欣喜也没减弱多少。 “这车我是挺喜欢,”盛恕满意地打量了一圈,“咱们到时候开着回燕京?” 季明煦点点头,听着他开始给自己的假期做快乐规划。 “其实还可以再往北上一点,去草原,咱们也去骑一次真正的马。马术队的王哥和我介绍过一个地方,说是体验很好。” “不过小菲姐前段时间邀请我去她哪儿玩,帆船应该也很有意思。当然了,陆争哥给我推荐了淮林一个很不错的箭馆,有时间一起看看去。” 季明煦一一答应下来说好,回答得都有点千篇一律。 盛恕佯怒:“你怎么这也说好,那也说好的?” “确实都很好,”季明煦非常认真地回答,“只要有你在,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话虽这么说,但他一开始除了时间不够,确实也不想学车。 上辈子怎么说也是因为车祸出的事,别说亲自开车,刚来的时候就连坐车都觉得难受。那一瞬间实在是有太多的不甘心,比如还没亲自拿到冠军,往后或许没机会再射箭,也没能看到盛恕好起来,重新站在赛场之上。 但所幸,其实这些都一一实现了,也能算得上是圆满。 那天盛恕开车带着他,行驶在青山绿水之间,一路穿过晚霞和长夜,风从他脸颊掠过,速度很快,他们犹在风速之上。 如同盛恕逐渐逃离出那个禁锢他十年的寒冬,季明煦也摆脱了一直追在身后的影子和萦绕不去的旧梦。 他坐在驾驶座上,听盛恕在旁边讲着今天机场遇到的大学生。 那人今年大一,刚上大学,头回来学校报到,父母都有事不能来送。他第一次拎着满满的行囊独自走这样远的路,未免还有些没底。 但随着时间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盛恕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着,浑然不提他小时候也是这样。 那年头次出国比赛的小盛选手尚还有几分惊慌不知所措,在临别的机场闸门口犹豫过一步。 但从他踏进那道闸门,从他拿着自己的弓站在国际比赛场地上起,一切就都同以往不再一样了。 铜皮铁骨是渐渐练就的,于是才有后来名扬海外的射箭新星,才有现在拿了奥运金牌的新任冠军。 但今天还是不提往事了。 车子逆着风开,一路北上。 他们相视而笑。 第72章 番外二 说是要开始度假, 但假期第一天,两个人还是得早起——毕竟今年射箭项目表现了得,一时间火了不少, 他们这些国家射箭队的队员也都有了任务,被拉去拍一个车的代言。 有代言落在头上,盛恕的小金库无疑能再填得满一点, 他对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排斥, 但当天早上还是没什么起床的动力。 盛恕平常训练起得很早, 没有赖床的习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旁边毕竟是躺了个人的。 他睡相大概是不太行,昨晚睡觉时和季明煦规规矩矩地躺好,一觉起来, 不知怎么就贴得很近了。 大早上的,人脑子还木着, 盛恕懒得多想, 更不想动,把眼睛一闭, 就那么躺着了。 ——都是正牌的,见过家人的男朋友了,早上躺一起有什么的。 再加上他和季明煦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加起来, 其实也没有太近距离的肢体接触。 之前双方聚少离多, 去年虽然一整年都在国家队,但备战奥运是大事,他们还都憋着一口气要打败对方, 分不出太多心思去想别的。 这届奥运结束后,新的四年又要开始计时, 他们能有时间给彼此好好规划规划的,也就是这一段日子了。 总之时间还有富裕,不如多躺一会儿算的,就是现在的姿势实在是有点……别扭。 以盛恕的厚脸皮,实在都没眼看了。 而且以现在这样,季明煦的胳膊应该会不太舒服。 盛恕正想挪腾一下,没料到手被季明煦轻轻攥住了。那人分明还睡着,却在无意识的时候也这样,梦呓似地说了一句:“师兄,别走……” 人睡着的时候力气很轻,声音也很轻,可是听到这话祈求似的话,动作还是僵住了。 当年的事情他俩谁都不能左右,在醒着的时候也都可以避开不谈,但还是会有点这样的条件反射。 就连在梦里都会怕他不在了。 盛恕轻轻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他握住季明煦的手和他十指交握,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睡吧,我哪都不去。” “师兄在呢。” 梦里的人好像在响应他,也轻轻握紧了盛恕的手。 —— “所以……” 沈燃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看盛恕和季明煦:“你俩睡过头了,稀奇地差点迟到一次?昨天几点睡的啊?” 盛恕:…… 他知道沈燃绝对在想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但他和季明煦还是没有狂到拍代言的前一天搞点什么痕迹出来,到时候全被拍下来的。 于是他非常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季明出来解释:“是噩梦。”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噩梦能把这两位给魇住,但沈燃识趣地没有再问。 她的第六感觉得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或许是不够快乐的,以至于某些时候的氛围只有彼此才可以读懂。 人皆有八卦之心,她有点好奇,但是对方不愿意叫人知道,那她方便的时候给打个掩护,也就是顺手的事。 季明煦话音落下后的一时冷场很快被沈燃引开了,来拍摄广告的团队也没多问,时间一到准时开工。 说起来,这代言和秦羽迟家还有点关系,秦氏涉猎的范围实在太广。盛恕后来才知道,就连他们现在用惯的国产弓“澜”,也是几年前秦氏收购的。 听秦羽迟说,那是他堂哥那一支当年送给谁的生日礼物,连牌子干脆都拿那个人的名字起了。 那人是玩美猎和复合猎弓的,动作挺不错的,看得出基础非常牢靠,而且实战次数肯定不少。盛恕要是得了空,其实还挺想也玩玩美猎。 射箭这东西一通百通,尤其是盛恕打小从反曲弓练起,如今水平更是世界顶尖,上手没什么难度。 他一边拍广告,一边寻摸着和季明煦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前面几段都难度不大,他们穿着运动服,还原一下在训练基地射箭的样子就行。 后面两段就不一样了,竟然还要换两身西装! 盛恕从小到大也没正经穿过西装,虽然喜欢在网上刷各种西装暴/徒混剪,但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待遇。 妆造给他换好衣服,围着他啧啧称奇。 “真不愧是运动员,这身材真的是太好了。” “行走的衣服架子嘛!” 盛恕依照造型师的要求在镜子前面转了几圈,听着他们的讨论,某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大型木偶什么的,或者是男版的闪耀暖暖。 他现在这一身是黑西装,没那么正式,领带也未系,领口前的几两扣子甚至还是开的。盛小少爷之前穿过耳骨,现在他们刚好就在那个位置给盛恕加了支耳钉,也是黑的,和他的眼睛刚好相称。这一身,总归是怎么不着调怎么来的。 这应该能过审吧?盛恕脑子里猛地闪过这个念头。 而且怎么就他是这个待遇! 化妆间里,男队的其他几个人都西装革履,尤其是季明煦,从上到下一丝不茍,还是身三件套,很像是要去正正经经参加晚宴的那种。 西装这东西,穿好了是翩翩公子,穿不好就是卖保险的。 所幸在场的都是运动员,身型自然都没得说,气质也完全撑得起来。 盛恕刚好和他站在同一块镜子前面,两个人一比,对比更是强烈得可以。 季明煦长发服服帖帖梳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有几绺黑发落到肩前,抬眉时眼神无悲无喜,像一汪沉潭。 造型师在旁边说:“明煦身上的静气,真的太适合这种风格了,那怎么说来着,‘胸有激雷而面的平湖’,可不就是他吗!” 盛恕:…… 何止是季明煦,在场的几个“闪耀暖暖”都已经面如平湖很久了好吗! 他们可是没见季明煦早上赖床的时候有多不沉静。 “小盛的也很合适呀!” 在心里吐槽的功夫,盛恕自己也成了点评中心。 妆造们围着他看了看,满意点头:“要得就是这个效果。” 盛恕的妆不浓,他本来就是艳丽挂的长相,没必要去遮掩,但再强调就太过了,倒是那看似寥寥几笔的眼妆下了大功夫。 盛恕这人一旦正经起来,骨子里那股韧劲和胜负欲就出来了,侵略性太强,第一眼看了其实是叫人容易想躲。 眼妆反倒突出了他平日的那股风流劲儿,很有玩世不恭的意思。 盛恕站着怪无聊的,把胳膊搭在季明煦肩上——不在巡练和比赛期间,整个人都非常随便。 那边造型师研究半天,叫他再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盛恕维持着这个动作,抬手解开扣子,挑了挑眉,嘴角微扬,看向他们。 “这样?” 造型师先是愣了一秒,然后疯狂点头。 “对对对!现在这样最好了!待会也保持这个状态!” 盛恕一身散漫,随意靠在季明煦身上,偶尔偏过头去和那人调笑两声,活脱脱就是个多情又会撩的富贵公子。 这与一直以来盛恕给人的印象其实并不违和,但是又有哪里好像不太一样。 他原来笑归笑,总叫人觉得有点空,像是拂面而过的春风,来不及叫人细看便已经离开,也不知道要往什么方向去,但大约永远也不会落脚的。 而现在—— “春风在你面前停驻。”一众围着他们打扮的造型师里,有人喃喃自语。 “啊?”他的同事没听清,见他的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便自己接过话茬,“这一身好配啊,他们两个站一起可真养眼。” 或许也不止是养眼吧。 广告拍得很快,这一身衣服的戏份很快就也到头了。盛恕活了两辈子,这不是第一次接代言,但这么隆重确实是头一遭,因此还挺好奇成片会是个什么效果。 就只差最后一身衣服了。按计划,还是西服,但是全换成了白的,更修身,也更精致一点。 几人又充当了一次活人手办,终于把衣服换好,和女队的几位也会了面。卫建安看看穿衣镜里的自己,又看看另外一边靠边站着,头贴得很近,正在说悄悄话的俩人,眨了眨眼。 某一个瞬间,他感觉盛恕和季明煦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卫建安又眨了眨眼。 他最近其实是有点迷惑的,但人类总有着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 于是他很快给这种奇怪的感觉找到了解释。 “你看你俩站在那,像不像是要去参加婚礼的?” 造型师:? 沈燃:…… 盛恕:…… 卫建安见气氛有点诡异,更加摸不着头脑:“婚礼好像都这么穿的吧……” “行了你,”沈燃直接把人揪过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此直男看不穿盛恕和季明煦之间的眉来眼去,她可没有这么迟钝。就以盛恕这种又爱秀话又多的类型,抓住了这一茬,不知道又能说到什么时候去。 可救救老命吧,她才不想也脑袋顶发光,和摄影棚里的大灯成为同类。 话虽如此,她临走前还是给季明煦留了一个隐晦的眼神示意。 季明煦也不知看没看懂,只是多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倒是盛恕听见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白色西装。 以沈燃对他的了解,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又要搞点什么事出来。 果然;广告拍摄的时候盛恕还跟个人儿似的,一结束就凑到工作人员面前,问能不能再借服装自己拍两张,保证不会外传。 他笑得很甜,又保证再三,对方最终同意了这个说法。 盛恕当即拉过季明煦:“来,小明,咱俩和大家一起拍一张。” “说好了一年一张照片的,今年这张还没选,我看这身衣服就很合适。” 这原本不是什么传统,盛恕也是后来才知道,从出生到成年,奶奶总会给他选出那一年里最合适的照片,精心装裱好,做成一个满是回忆的册子,在盛恕生日的时候送给了他。 他当时信手一翻,前两张还有他那陌生父母的影子,后来几年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直到进了射箭队,队友们站在他身边。 而从与季明煦相遇的那一年开始后,那个孩子就总在他的身边了。 明明那些年盛恕拿奖无数,不知多少次站在领奖台上,照片被刊登上报,老人却都没有选,都拿的是他与一众朋友的合照。 “别把自己活成个孤家寡人,我们没办法陪你一生的,”老人说,“奶奶知道你只有自己也能过的很好,但这世上总会有一个、或是一群人,叫你永远不会后悔遇见,愿意一辈子同他们走下去。” 盛恕叛逆期的时候总是喜欢和长辈在心里暗暗较劲,不大信这种话。 脱离了那段时期之后,倒是越来越意识到那句话的正确性。 他按下快门,和朋友们热热闹闹的站在一起,面对镜头,笑得无比灿烂。 于人群之中,盛恕和季明煦十指交握着。他感受着来自另一个人的温暖,想起老人慈祥的话语。 您看,我早就不是孤家寡人了。 盛恕拍照水平一般,但好歹不至于用个死亡直男角度,这就已经挺叫人满意了,天知道原来季明煦和卫建安掌镜的那种效果有多绝望。 在盛恕把照片发到群里后,大家开始对着照片商业互吹,而他站在原地没动,侧过头去看季明煦。 “咱俩今年的双人照也没拍呢,”盛恕说着,继续调出相机,“要不然再来一张?” “都是一身,太简单了。”季明煦道。屿汐。 他看着盛恕:“如果你愿意的话……” 盛恕:“愿意,我愿意。”他家小明难得提点儿什么,答应就完事了,根本没过脑子。 季明煦愣了一下,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小盒子,神情有点艰涩。 盛恕:…… “你不会是要……” 季明煦手里拿着个看起来重逾千斤的盒子,点了点头。 盛恕的脸色一瞬间非常精彩,但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 “算了,总归是会答应你的。” 于是季明煦也笑了,听着盛恕在一边开始合计。 “今年可以放订婚的照片,明年就放结婚的,后年……后年是亚运,大后年有世锦赛……” 转眼之间,已经把三年的照片全安排好了。 季明煦自动替他补完后面的:“第四年又是奥运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盛恕又来了劲。 “不是我说,小明你这也太突兀了,咱俩搞得一点仪式感都没有,和你订婚结婚,这辈子也就一次,奥运冠军我都觉得我还能再拿一次呢。” 季明煦很认真地反思:“订婚宴我现在就着手安排,我要告诉所有人,师兄和我在一起了,一辈子仅此一次,绝不分开。” “不过下届奥运,冠军我会重新夺回来的。” 盛恕:“不,我要卫冕!” 季明煦:“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盛恕冷笑一声:“话说这么大,有本事来比一场吗?” 季明煦:“淮林射箭馆,我已经约好了七十米的赛道。” 卫建安听着那边的动静,一脸疑惑地转过头:“他俩这干啥呢?怎么拍个照还能吵起来?” 沈燃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和对面名字里有个“秋”的联系人发了很长一条微信。 她脸上有种奇怪的姨母笑,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老神在在道:“小学生吵架,不稀奇。” 卫建安:“?” 盛恕就算了,明煦怎么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你不懂,”沈燃负手而立,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小情侣的情趣罢了。” 第73章 番外三 盛恕和季明煦都不是拖沓的人, 很快就把订婚等事项提上日程。 这件事对于他们身边的人来说,都不怎么震惊——毕竟基本上都知道了。 盛恕本身性格招摇,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对身边人更是如此,射箭队的都快被闪瞎了眼。至今两个人的关系还没被媒体曝光,也就是他们平常训练太忙, 不太会被拍到。况且从盛恕被大众知道以来, 他和季明煦之间的竞争关系就一直很明显, 没什么人往那个方向想。 不过可能也是小盛选手笑容迷惑性太强,就算他恩爱已经秀得非常明显, 还是碰到过几朵有点麻烦的桃花。 季明煦和盛恕走到如今,虽然按照他俩说法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但故事实际上像是两个人突然就看对了眼儿, 并且后续还顺利的不可思议。 不说别人,就连卫建安一开始知道的时候都很惊奇, 想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直到后来, 当所有蛛丝马迹连在一起,他才发现从两人在箭馆门口重逢时, 季明煦的爱意就早已浓烈得难以掩饰。 只是他们两个人反差太大,又是竞争关系,不太像是会在一起的样子。 盛恕在这方面完完全全持有不同意见。 竞争关系怎么了?有竞争才是最好的。他和季明煦就是要比一辈子。 到那个时候, 再看看究竟谁胜谁败。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们两个分不清什么是爱, 什么是胜负欲,”卫建安把这段话和季明煦复述,吐槽道, “一辈子的对手,听着……也不错, 亏你们想得出。” “不是分不清,”季明煦解释道,“是分不开。” 他和盛恕认识得太早,早在少年人那点心思萌芽之前,胜负欲就已经扎根。再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想要打败对方以外,和他站在一起也成了心里最深的愿望。 季明煦活了两辈子,加起来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短了,他虽然还叫盛恕师兄,但怎么算也比他的年纪要大一些。 身为运动员几十年,他有过许许多多想打败的敌人,其中以打败盛恕的念头最为清晰。 身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季明煦也遇到过优秀的追求者,但他只会面对一个人产生那种非同一般的情愫——依旧还是盛恕,即使两个人能重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季明煦在偶然之间看到过那种很青春疼痛文学的段子,他当时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里面说,有些年少时爱得死去活来,在心里怀念了一辈子的人,其实就是落魄潦倒时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无非是遇到的太早,所以印象不可磨灭。 他当时看着,没来由地就和一段文字较上了劲。 他想,即使自己是在如今和盛恕初见,也一定会像趋光的飞蛾一样,一头冲过去的。 闲聊了两句,卫建安又问:“我还是挺好奇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盛恕的?” 他补充道:“说实话,正常青梅竹马认识那么多年,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不至于像你们似的拖到这么晚。你俩那见面,搞得就跟一见钟情似的。” 这问题挺刁钻,硬要回忆,季明煦很难说清楚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对彼此动了心—— 是小时候在电视上遥遥看着那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张扬少年吗? 是二人初见,扬着手喊他是那个温暖的笑吗? 是无数次自主练习时,温柔帮他纠正动作的手,和不经意间擦过脖颈的呼吸吗? 是那些顾及他的情绪,于是被改成幸福结局的神话故事吗? 还是在国家队和省队之间不断飞来飞往的雪花般的信件? 抑或是盛恕患病,他苦寻金牌而不得,上下求索的困苦十几年里,屡次浮现在眼前的意气风发的身影,那一句孩子气的赌约? 或许不是在某一个时刻,而更像是蓄积的水流,终于在其中的一个点冲破闸口,汹涌而出。 他把胜负寄托在盛恕身上、爱也系在他身上,于是当人生走到尽头的那一瞬间,季明煦心里想得是,他还想看见盛恕再一次地站在赛场上,甚至没来得及安排自己的位置。明明本来就像卫建安说得那样,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训练,心意互通,或许是早就该在一起的。 然后就是那场阴差阳错的重逢。 能有机会再见故人,季明煦甚至不敢多奢望,他在几千里外看着盛恕的比赛,在自己的储物盒里塞满陈年的糖果纸。 他们两个之间没什么而爱不得的桥段,也没什么狗血故事,遗憾却充斥了一整个青春。 在卫建安期待的目光下,季明煦没时间去想太多。 他捋了捋思绪,最后说:“算是那次奥项锦标赛的决赛吧。” 卫建安若有所思:“确实,那可太说得通了!谁看了盛恕射箭,都会喜欢上他的。” 这世上很难有人是不喜欢盛恕的,但是在计算机上看着比赛转播时,季明煦无比确信,自己记忆里太阳一样的少年就是那样璀璨,他不是一个人在困苦时期给自己构建出的幻影,而是真真正正地、能照亮一切、绚烂而夺目的光。 不论是什么时候遇见,都会让人愿意追随一辈子的。 卫建安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微妙。 虽然季明煦什么都没说,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写在了脸上,而他少有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候。 等等……卫建安恍然惊觉!这、这又是满满的一口狗粮啊! 他嘴角扯了扯,大概明白之前沈燃屡次拉开自己,是让他避免了什么样的命运了。 对于卫建安的遭遇,盛恕深表同情——小明就是这样的,就连他有时候(大多数时候)也会被季明煦会到,这可能就是直球选手的天赋所在吧。 但是对于什么“季明煦情绪不外露”之类的评价,盛恕只想冷笑一声。 呵,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麻烦”这个字眼来概括那几朵烂桃花。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对两个人的感情造成了什么影响。 真正麻烦的那个家伙,是季明煦才对! 在某一个周末的早晨,盛恕揉着腰,如是想着。 —— 订婚的日子选在这一年年末。 按照季明煦的想法,其实是想要避开冬天的,但是盛恕和他合计了一下,感觉今年正值奥运,还是比较重要的,不想错过这个时间。 他们订婚那天天气很好,燕京的天也很给面子,总算不像以前一样灰蒙蒙的了。 盛恕的家人都在,双方的好友也都在一起,虽然邀请的宾客没有很多,但安排得面面俱到,每一个细节都精致极了。 盛恕在这种事上向来当甩手掌柜,也就是订婚宴当天,随口问了句摆在桌上的甜点价格,然后立刻被那个价钱贵到了。 比起单纯被价格惊到的盛恕,其它看到新闻才知道盛恕和季明煦是一对的吃瓜群众才是真的震惊。 [不是吧,原来他们两个是一对儿吗?] [以为拿的是针锋相对,各自为王剧本,实际上已经开始甜甜蜜蜜了?!!] [但是……还就挺配的?] 这时候有人去重新捋两个人的时间线,这才发现今年的奥运会是他们迄今为止与彼此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正式的单人比赛。 [所以这是因为爱你,所以要好好打败你,还是想做对手做久了,干脆从对手变朋友了] [!无论是哪一种听起来都好带感!] [可能也没必要分这么开,爱意总是不能靠理性来解释清楚的] 宴席上,盛恕和季明煦相对而立,他今天还是身白色的西装三件套,在身上妥帖地穿好。盛恕不比赛的时候少有这么正经,虽然笑容仍在嘴角,但有种说不出的郑重。 盛恕那双凤眼平时大多弯着,带点笑意,如今幅度收敛很多,便又显出那逼人的弧度来。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种看穿时光的通透,就那么与季明煦对视。 他们珍而重之地交换订婚戒指。 有风从两人身边拂过。 燕京冬天都刮西北风,照理说不会太温柔,可这一阵风却堪称缠绵,像是在两人指尖都绕过一圈后才肯溜走。 射箭运动员总要与风打交道,以让箭在有干扰的情况下依然能射中靶心。 但现在并不在比赛,而爱情这东西,本来也就不讲理。 银白色的订婚戒指套在左手中指上,微微发凉,也有一点重量。 盛恕低头打量了一眼,那是特殊定制的,内圈是他们两个的姓名缩写和一句拉丁文,外圈则刻出一支箭的形状,周围还镶了几颗小小的星星。 他有一瞬间回想起来自己挂在箭袋上的,最早得到的,季明煦送他的那一枚徽章。 “Per aspera as astra. ” 如今又刻在戒指上了。 而所有站在他身后支持着他的人,现在也都坐在台下。 盛恕想,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好奢求的了。 他们牵过彼此的手。 一应流程都走完,接下来本来是该敬酒,但考虑到本次邀请的宾客基本都不沾酒,这个环节就改成了双方端着果汁闲聊,再说几句吉祥话。 鉴于大家都没有太正经到哪去,闲聊的内容基本和他们在队里扯闲篇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尤其是到了盛恕最熟的那一桌。 还是关京华看不下去,认为这么重要的日子是需要说几句人话的。 他一一祝贺完,忽然问盛恕:“你们婚礼是什么打算?我记得你好像……” 还没够法定结婚年龄。 盛恕:。 谁能想到呢,活了两辈子的人,现在身份证年龄还没够二十二。 “不急,人都在这了,我可不让他跑,”他很有自信地抿了口苹果汁,“等我拿齐了大满贯,拿它作聘礼,迎娶小明回家。” 霍问和谭岳都是一脸期待的表情,还不嫌事大地往季明煦那边看。 果然,季明煦和盛恕每次都在胜负上会起意见争执。 大满贯还有世界杯和世锦赛,他们两个必定还是对手。 盛某这聘礼计划的,还真挺别出心裁。 季明煦:“师兄,要拿大满贯,你得先赢了我,不如让我来下聘礼。” 盛恕笑道:“已经赢过一次了,再赢两次有什么难的?” 眼看着刚订婚的俩人这就想往射箭场奔了,关京华眼疾手快,先揪住盛恕。 他笑眯眯的,但得了郑君真传,如今还真有点不动如山的气势。 “别只盯着明煦哥啊,”他说着,身后其它几人也都纷纷站了出来,“世界赛场,我们也都要去一次呢。” 盛恕还穿着他那身六位数的白西服,作势挽了挽袖子,样子颇为豪迈,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狂妄。 众人和他笑闹成一团。 燕京的夜风吹过,他们在一室霓虹之下,夜景绚烂动人,未来灿灿生辉。 ———— 四年后。 奥运会射箭男子个人赛决赛。 盛恕持着弓走到起射线,缓缓拉开弓弦,嘴角笑容灿烂。 季明煦站在候射线后,一如既往地静静注视着他。 今天的胜负,尤未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