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醉长安》 第1章 真千金重生 夏国武英三十九年,京郊清云观。 银月高悬,急促慌张的脚步声在密林里响起,女子尖叫声惊醒了寂静的黑夜。 群星避让。 “大小姐,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清姑娘被指婚给太子爷了,这个节骨眼儿,不敢让外人知她是姨娘生的。” “那是欺君的大罪。” “什么姨娘生的?太太生的?嫡女又怎么样?从小就被换了,当粗使丫鬟做歌姬,咱们宁国公府哪容得下?哪怕识破了,国公爷也不认她。” “都别废话,赶紧动手,别给公府留麻烦。” 疏朗月光下,柳长安脸色惨白,喘息着趴在地上,她衣衫褴褛,头脸身上都是被荆棘划破的血痕。 鲜血淋漓。 十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满脸轻蔑地围过来。 柳长安艰难仰头,“父亲要杀我?我娘知道吗?她人呢?” “太太病逝了,后天是莱姨娘的扶正宴。”侍卫们嗤笑,眼神像是看丧家犬。 “病逝?娘病逝了?父亲,你好狠啊,你不认我就算了,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柳长安凄声。 “太太非要认回你,让清姑娘去做庶女,呵呵,庶女怎么当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侍卫冷声,‘呛’地抽出刀来,“大小姐,不能怪国公爷。” “他老人家也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国公府,为了清姑娘的未来,你就安息吧。” 说罢,刀过无痕。 直接捅进柳长安的胸口。 ‘噗’声轻响,鲜血喷将出来,柳长安仰面倒地,死不瞑目。 “扔下悬崖,别留全尸。”柳清如走出来,脸上的松快之意尽显。 好啊,国公夫人死了,柳长安也死了,从今天开始,在没有人知道她是妾室所出的庶女。 侍卫们领命,乱刀划烂了柳长安的脸庞,把她的尸身扔下悬崖。 片刻,崖下响起阵阵狠嚎和咀嚼声。 月亮悄悄拽过乌云遮在身下,似乎也不愿意看见这样残忍的画面。 大地陷入一片漆黑。 —— 京城,宁国公府。 花园里,气急败坏的女声叫嚷着,“抓住她,该死的小蹄子,偷了我们姑娘的流云钗还敢跑?” “柳长安,姑奶奶活趴了你的皮。” “怎么不见了?哪去了?是不是躲起来了,快点找。” 脚步声嘈杂,花园坡里的矮草被打的‘啪啪’做响。 柳长安睁开眼睛,脑海依然沉浸在当胸一剑的痛苦里,那浸人心寒的凉,瞬间毙命的痛,让她小声呜咽,手指狠狠抠在假山石洞的石壁上。 指甲半翻,渗出血来。 十指连心,刺骨的疼让她理智回笼,茫然环视。 四周一片漆黑,隐有光亮处,是假山石洞的入口,外面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这是…… 宁国公府。 她居然回来了? 清姑娘?流云钗? 啊!!她想起来了,是那天,她在府里做粗使丫鬟的第二个月,柳清如把她叫进屋里,当着她的面儿,把皇后娘娘赏赐的流云钗放进怀里,随后就指责她,说她把钗子偷了,要打她一百嘴板儿。 柳长安怎么肯认? 她解释反驳,却无人肯定,慌乱逃跑,被抓回去后,惩罚加倍,跪着碎瓷片挨板子。 柳清如亲自动手,打得柳长安牙齿迸裂,毁容烂脸。 外面,仆人的打草声越来越近,柳长安透过石缝儿里,隐隐看见他们的衣摆。 她蜷缩在假山石洞里,脸上全是绝望。 回来了,都逃不过命运吗? 上天注定她做柳清如和莱姨娘的踏脚石? “啊,小蹄子在这儿呢!” 藤蔓掀起来,刺眼阳光照射,惊喜的叫声,伴随着一只大手伸进石洞里,拽住柳长安的胳膊。 不要。 她不要认输。 她不甘心! 柳长安泪水滑落,惊慌脸庞浮出狠戾,咬牙拔出发间铜钗,她对着那只手狠狠扎过去。 ‘噗’! 铜钗透掌而过。 “啊啊啊啊!”仆人惨叫。 柳长安没理会,敛身爬出石洞,狠狠撞飞挨了铜钗的仆人,从他腋下跑出去,余光里,她看见莱姨娘隐隐站在远处。 “抓住她,我赏银十两。”柳清如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小贱人下手真黑啊,快点追她,抓住了捆上!” 不能留在后院。 肯定会被抓住。 柳长安咬牙,不顾浑身灰土和草屑,拼命往前院跑。 惨死、重生、被追赶,太多刺激让她慌不择路,直接跑到前院一处粉墙边,听着身后隐隐的叫嚷声。 她扒住墙沿,忍着剧痛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翻开的指甲直接扣到手指上,鲜血淋漓。 太疼了。 柳长安恍惚,身子一软,砸进粉墙内。 ‘扑通’。 温热的水笼罩全身,飞速侵入口鼻,窒息感狠狠袭上来。 “咳咳咳咳,救,救命……” 柳长安掉进温泉里,她惊慌挣扎着,水花四溅,突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提出水面。 四目相对。 俊美高大的男人,披着件明黄色的薄帛坐在水里,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深邃冷眸蕴藏锐利,烟灰色的瞳孔弥漫冰霜。 鼻梁高挺,薄唇轻抿。 劲瘦又不失力度的身体浸泡在温水里,每一寸肌肉,每一缕线条,都是完美的弧度。 仿佛优雅从容的豹。 冷傲孤高,盛气磅礴。 柳长安像个落水的小狗,被他拎在手里,身体触着暖热的温泉,她呆呆看着自己指甲里浸出的血,染红了池水。 剧烈的痛,唤醒她的意志。 “太,太子爷?” 萧绰! 为什么是太子? 为什么是柳清如的丈夫救了她? 柳长安脸色惨白,惊愕出声。 萧绰,武英帝嫡长子,生母宋皇后,外家承恩公,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他性格古怪,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 死在他手中之人,不知几凡。 人人都敬太子。 人人都怕太子。 人人也都恨太子。 前世,柳长安在清云观待了五年,听来上香的香客谈论太子。 他年近三旬尚未娶妻,他经受两废两立,他在正德门前造反,囚父杀弟,傲视天下。 没有人能逼太子娶亲,他必然是亲自应允,迎娶柳清如的。 因为他要娶,所以,柳长安就得死。 “你认得孤?”萧绰淡笑,剑眉挑起,颇感兴趣地把柳长安提近了看。 “啊!” 俊美面容突然拉近,弥漫着戾气的烟灰色眸子,仿佛毒蛇,柳长安短促轻呼,面现惊慌。 “怕了?”萧绰喜怒无常,突地失了兴趣,大手一扔,“这么点胆子,怎么敢冒犯到孤面前?” “来人。” “拖出去,剐了吧。” 第2章 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柳长安砸到温泉旁的假山石上,身躯和石头相撞,剧痛袭来,疼得她闷哼出声。 温泉旁樱树下,闪身出个身材壮硕的哑奴,他半跪地上,向萧绰行礼后,伸手抓小鸡崽似的去抓柳安长。 “殿下!奴婢被人冤枉,无意闯进,求殿下饶命。”柳长安颤声,顾不得剧痛,飞快爬进温泉。 死死抱住萧绰的脖子。 哑奴愕然,沉默跪地。 萧绰大手捏住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唇边那颗胭脂痣上,玩味地道:“你是宁国公老夫人派来的?” 最近宁国公因战事,屡屡被参,乞求他襄助,被他拒绝了。 所以是狗急跳墙了,使出这样的招术? 投怀送抱,好歹送个嫡小姐,送个丫鬟,蔑视他吗? “倒是有几分像她,宁国公府,孤的姨父……” 他轻笑,烟眸冷凝。 “揣测君心,该死!” “你也是。” “拉下去。” 哑奴膝行,凶神恶煞地拖住柳长安的腿。 “不,不要,太子殿下,奴婢不是老夫人派来的,奴婢就是宁国公府的粗使,奉命去大姑娘院里送份例,遭她陷害,她下令打奴婢板子,奴婢太害怕了,慌不择路逃到您这儿。” “奴婢真是无心,求太子殿下饶恕。” 眼看要被拽出温泉了,柳长安口中急急解释,心里拼命想着脱身之法。 “挨了打?被污蔑了?”萧绰捏着柳长安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她挨了嘴巴的红肿脸颊和血肉模糊的指甲。 “好生可怜。”他蹙眉,仿佛怜惜,又在柳长安眼里蓦然冒出生的喜悦时,脸色一冷,“但跟孤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叫哑奴了,大手直接掐住柳长安的脖子,缓缓收紧。 柳长安瞬间窒息,脸色涨红的挣扎起来。 温泉水被她手脚拍打的翻腾起来,扑到萧绰赤裸的胸膛和俊美脸庞上。 他在笑。 果然是杀人如麻,喜怒无常的暴君! 她,她要死了吗? 逃过了毁容烂脸,却逃不过被活活掐死?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柳长安绝望挣扎着,脑海里模糊地回忆起前世。 养父母是宁国府的家生子,十六年前,从宴河边捡回冻得奄奄一息的她,如珠如宝的把她养到十六岁,才舍得她进府当差,谁知,做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柳清如打烂了脸。 她怕死了,养父养母心疼她,把她留在家里,小家碧玉般养着。 谁知刚过几天,府里突然说她养父母手脚不干净,刺字断指发卖,大弟弟去喊冤,挨了一百板子,生生被打残废,小妹妹被罚去洗衣房,寒冬里,就着冰凉刺骨的水洗衣服。 她被指派倒夜香。 三年,兄妹三人抱团苦熬三年,管事突然把她带到府里歌姬们住的玲珑阁,她懵着伺候了半个月,国公夫人来了,抱着她痛哭,口口声声喊她,“我苦命的女儿啊!” 夫人说:她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 柳清如是莱姨娘生的庶出。 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偏偏,国公夫人生产那时,有个奶嬷嬷使坏,把柳清如抱给夫人,而她,则被那嬷嬷扔进河里,本想把她淹死。 是养父养母救下她,把她养大了。 “找回来就好了,孩子,娘一定补偿你。”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柳长安想想被卖的养父母,想想弟弟妹妹们。 补偿? 怎么补偿? 她都家破人亡了。 她麻木的放下夜香桶,跟着国公夫人走了,做了三十八天的大小姐,然后,被宁国公和老夫人送到了郊外道冠。 “皇后娘娘有意给清如指门好婚事,庶女之事不能暴露,咱们家也不能有个倒过夜香,做过歌姬的嫡女儿!” “长安,对不起,你去吧。” 国公爷把她捆上马车,国公夫人追在马后,鞋都跑丢了,脚上鲜血淋漓。 那是一条用鲜血铺出来的追女路。 柳长安终于哭出来,她去了道冠,住了五年,最后喂了狼。 “你也想让我死吗??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只是躲进来而已,我就是想躲一会儿。” “我一直求你,一直在求你们,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我做错什么了?” 柳长安喃喃,泪水如同泉涌般流出来,她抓过萧绰的手,狠狠咬下去。 鲜血流进她嘴里,口腔一片腥气。 萧绰拧眉,拽住她的青丝,逼她仰起脸儿。 满脸红肿泪痕的小姑娘,哭得狼狈极了,一双明媚的眸子充斥着盈盈水气,脸色惨白,像是被逼到绝境的狗儿。 “黄毛丫头,年龄不大,戾气不小,牙口挺利的。” 柳长安死死咬着他,流着眼泪的狠戾。 血缓缓滴落,流进了温泉池水里。 有萧绰的,也有柳长安的,分不出来,混成一团了。 萧绰看着她布满泪水和水渍的脸儿,唇角一点殷红的胭脂痣,跟记忆里某个掐着腰儿,神气十足的小姑娘重叠了。 “一样的狗脾气,也爱咬人。”剑眉蓦然弯起,烟灰色的眸子里染上淡淡笑意,抬手把人摔到池边。 他起身。 这时,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声。 “那小蹄子翻进去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怎么连个小丫头都抓不住!” “这是太子爷的居所啊。” “大姑娘,这可怎么办?”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柳长安跑了,她还有娘老子呢!” 嘈杂声音传来。 柳长安脸色惨白,她想起了养父母被刺字断指发卖时,舍不得儿女们的哭声。 想起大弟弟去申冤时,被打了一百板子,生生断了腿,做了太监的屈辱。 想起小妹妹洗衣洗的骨节粗大,满是冻疮的手。 她还想起了国公爷,老夫人和她的亲哥哥们,他们指责她,怪她做粗使丫鬟,怪她倒夜香,怪她伺候歌姬。 他们说她:污辱门风,脏了‘柳’字姓氏。 他们说她自甘下贱,都是国公府的女儿了,还要认低贱的奴婢弟妹,他们还说柳清如才是公府姑娘应有的气质体面。 那才是贵族家的娇娇女儿呢。 晧晧如明月。 那她呢? 她是卑微的虫子吗? 柳长安双手紧紧抱住肩膀,血肉模糊的指甲终于不堪重负地折断。 鲜血渗红了温泉池边的草。 萧绰烟眸垂下,心中蓦然颤动,他抬手。 哑奴递上披风和玄衣。 萧绰慢条斯理穿上,微微叹气,“也罢,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带她进去治伤,再把柳清如传进来。” 第3章 太子爷慈悲 别院厢房里。 柳长安乖巧坐在床沿,一个穿酱色衣裳,满脸严肃的嬷嬷替她包扎伤口,白布条把青葱玉指包成粽子样。 嬷嬷叮嘱道:“成了,这个月别碰水,等指甲长出新的就好了。” “多谢嬷嬷!”柳长安微微敛眉,轻笑道歉。 笑容依然苦涩。 内心却平静不少。 “不必,老奴也是听太子殿下的吩咐罢了,是太子心善。”嬷嬷一板一眼。 柳长安起身福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是该谢过太子殿下的。” 见她知仪,嬷嬷严肃的脸露出些满意。 这时,外间小厮进来,指着柳长安,“太子殿下传你。” 柳长安急忙上前,跟嬷嬷告了别,问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姓刘后,就跟着小厮出了厢房,来到正厅,迈步进屋,入目看见萧绰端坐上首,优雅喝着茶。 柳清如跪在地毯上,眼里泛着泪花。 柳长安心里一悸。 她发现,从这个角度看柳清如的侧脸,居然跟自己有七分相似,且,她们两个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胭脂痣。 只是柳清如的痣在嘴角上面,而她的则在下边罢了。 ‘长得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她和柳清如像太子认识的人吗? 京城曾传闻,太子有个记挂多年的心爱女子,因为她迟迟不肯成亲,直到后来,他迎娶柳清如,传闻才被打破。 是因为柳如清像他的心爱之人,太子才会迎娶吗? 她和柳如清有四分相似,侧脸又像七分……那,谁更像那个心上人呢? 柳长安心念微动,屈膝跪下,“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大姑娘。” “你这个贱婢,偷了本姑娘的钗子,还敢打扰太子表哥,真是罪该万死。”柳清如气声,伸手要打她。 “嗯?” 萧绰微掀眼帘,俊颜沉下。 柳清如的动作停住,缩着身子,可怜巴巴地道:“表哥,如儿知道你喜欢清净,娘也说过,不让我打扰你,但是,这个贱婢偷了如儿的流云钗。” “那是皇后姑母赐我的,我最喜欢了,我太想找回钗子,所以打扰了太子哥哥,您不要怪我啦。” 她可爱的歪头,小手扯着萧绰的衣摆轻晃。 真是又甜美又娇气,讨人喜欢,生生把脸颊红肿,十指包得像粽子的柳长安衬的灰头土脸,落魄狼狈。 萧绰眉目微冷,轻扫下摆,挣开柳清如后,回眸看向柳长安,喜怒不明地淡声道:“你,偷窃了?” “奴婢不曾!”柳长安疾声否认。 柳清如昂头,娇嗔又得意地道:“你说不曾就不曾?我都看见你偷了,狡辩有什么用?” 她诬陷柳长安偷流云钗时,内寝里只有她们两个。 她说‘不曾’,难道能找出证据吗? “是你,就是你!” 柳长安喘气,指尖掐掌心,都流出血来了,但碍于身份,只能尽量压下血仇,口腔全是咸腥,她道:“大姑娘,奴婢是您院中的粗使丫鬟,要不是您传唤,奴婢没有进正屋的资格。” “流云钗是皇后娘娘赏赐,平时都锁在箱笼里,由几个一等丫鬟的姐姐们守着,奴婢怎么能偷得到?” “殿下,求您细思。” 萧绰闻言,微微挑起剑眉,似笑非笑地指着柳长安,“她说的,也有道理。” “太子哥哥!!你别听这贱婢的,我亲眼看见,难道会有假吗?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来诬陷?” “呵呵,我的道理就是道理。” 柳清如娇斥。 柳长安心里直颤,前世就是如此,无论她怎么解释?如何求情?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柳清如的话就像佛祖的五指山,生生把她压死在山下,哪怕被国公夫人认回去,她依然背着个小偷的罪名。 今生,也要如此吗? 她真的解释不清楚? 柳长安脸色惨白,眼角无意看见柳清如鹅黄小袄上,一抹浅色的银光。 她心里蓦然生出个大胆的猜测,赌了。 “姑娘身上是什么?” 她把心一横,飞快伸手拽住那抹银光,直接扔到地上。 ‘啪’。 一声轻响。 坠着流苏紫珠的流云钗平静地躺在地毯上。 “啊?”柳清如捂住胸口,尖叫喝道:“贱婢无礼,胆敢冒上。” “大姑娘,流云钗在您怀里,凭什么说是奴婢偷的?” 柳长安眼眶一红,流下泪来,声音哽咽着,“奴婢不是小偷。” “奴婢就算是贱籍,就算是使唤丫头,奴婢的父母也告诉奴婢,这辈子,要行得正,坐得端,堂堂正正。” “奴婢就算饿死,也不会偷盗。” “请太子明鉴。” 小姑娘赌咒发誓的语气,带着无限的痛苦和委屈,屋里众人听着,心里莫名觉得心酸,忍不住叹起气来。 萧绰眉眼微动,俊美突然冷下来,“真相大白了,带柳清如和她去孤姨母那里,说个清楚。” 他口中的‘姨母’,就是宁国公夫人,她和当今皇后是嫡亲姐妹。 “奴婢遵命。” 给柳长安上药的刘嬷嬷领命。 萧绰颔首,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走了。 柳清如大惊失色,爬起来边追边喊,“太子哥哥,我,我是把流云钗放错了,别告诉我娘……” 话音未落,萧绰蓦然回头。 一双冷眸淡漠的骇人。 柳清如像冬天被冷水泼中般,浑身僵硬,不敢言语了。 刘嬷嬷带着柳长安、柳清如和她带的奴仆,一路来到国公府正院,彼时,国公夫人宋氏正坐在窗前榻里,含笑跟个面如玉冠的年轻公子闲聊。 “娘,大哥……” 柳清如娇泣,一步扑到两人身前跪下,抱着宋氏的腿痛哭。 “清如,这是怎么了?”宋氏惊讶,赶紧扶起女儿,担忧地上下打量她,“哭什么?谁欺负你了?跟娘说。” “我,我……”柳清如哭的直噎气,表情又羞又恼地瞪向柳长安,“娘,是我,是我不小心记错了一件事,太子哥哥教训我了,我,我好难过。” “他明明是我表哥,却偏疼一个奴婢,不心疼我。” “我在太子哥哥那里跪了好久,膝盖好疼啊。” 她‘呜呜’哭泣,避重就轻地说。 宋氏闻言,凝眉转头,目光落到柳长安身上的瞬间,她惊愕的出声,“嘶……” 这个小丫鬟,长得跟她好像啊。 第4章 佑你长安 R,E宋氏和柳长安都是鹅蛋脸,柳叶眉,眼如水杏,唇若涂脂,一副明媚动人的相貌,一身优雅端庄的气质。 说白了,天生的大妇相貌。 足有六成相似。 宋氏目光惊奇地看着,心里惊愕极了,“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回夫人,奴婢是您的陪嫁柳来顺和柳艾氏的长女柳长安,当年,奴婢的名儿,还是您给起的。” 柳长安一双唇儿白得吓人,水杏眸儿盈盈看着宋氏,几乎想要掉泪。 她和宋氏的母女情分不长,但宋氏是真疼爱她,力排众议认她回来,为了给她正名,跟婆婆、丈夫、儿子、宗族、娘家翻脸。 柳长安永远记得,她被国公爷派人扭送到清云观时,宋氏光脚追着她的马车,跌倒了就爬起来,无数的重复。 雪地上,一路都是她的血脚印,风里传遍她失子母兽般的惨叫。 最后她也死了。 被国公府的所有人,包括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放弃,‘病逝’在小小的院子里。 “奴婢给夫人请安。” 柳长安憋着眼泪,缓缓跪下。 “啊,你是青梅捡的那个女孩儿啊。”宋氏打量柳长安,感慨道:“居然长这么大了。” 柳长安的养父母——柳来顺和艾青梅是宋氏的心腹陪房之一。 柳来顺是外院掌柜,管着宋氏的两个嫁妆铺子,艾青梅是内库的管事嬷嬷。 他们从宴河边捡到柳长安时,小小婴儿冻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没命,宋氏无意知道,拿帖子给她请了好大夫,又给她起了‘长安’这个名字。 长安~ 长安! 保佑这个孩子,长长久久的平安吧。 柳长安垂下泛红的眼睛,眨掉流出的热泪,“夫人还记得奴婢啊。” “自是记得的,原来,你都进府做事了,我还以为,青梅会舍不得你呢。”宋氏轻声,话未说完,柳清如已经受不住了,娇美容颜带着愤怒,她高声嚷,“娘,你怎么也向着外人?这个贱婢,害了我在太子表哥面前丢了大脸。” “你怎么跟她聊上了?” “太子殿下?”宋氏拧眉,分别看向两个女孩子。 柳清如泪水珠串儿般地掉,楚楚可怜,娇态万千,脸颊红晕。 柳长安面色惨白,身上露着的皮肤上全是划伤,包着手掌的白布也渗出血来。 宋氏,“到底怎么回事?” “娘……”柳清如抽泣想说话。 “奴婢禀告国公夫人。”刘嬷嬷面无表情,出声阻止,“今日之事,是如此……”她不偏不倚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从怀里掏出流云钗递到上前,“……此钗是在清如姑娘怀中找到的,事非对错,国公夫人心里应该有准。” ”太子殿下所言:国公府是他的亲眷,理应德厚流光,谦逊自律,虐待奴仆之事,不是勋贵的家风。” “国公夫人当慎重。” “臣妇谨领训。”宋氏郑重屈膝下跪。 刘嬷嬷颔首,“如此,奴婢还要回去复命,不打扰国公夫人了。” “奴婢告退。”说罢,她用眼神安慰柳长安。 柳长安满面感激。 刘嬷嬷那几句‘太子训’,是在保她的命,以她和柳清如的身份,不偏不倚,已经是向着她了。 她感激上前蹲身,趁着福礼的时候,把唇凑到刘嬷嬷耳边,细若蚊蝇地道:“嬷嬷,奴婢曾无意听府里下人说过,国公爷似乎对太子殿下不满,有意投靠燕王……” 刘嬷嬷瞳孔蓦然一缩,旋即,装做没事人般,握住柳长安的手腕,“罢了,不必谢,你若有心,哪日去殿下面前磕个头就是了。” “奴婢明白。” 柳长安低声。 刘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柳长安目前她离去,回身垂首恭身,“夫人,奴婢……” “你不必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宋氏温和脸庞浮出严厉,她看向女儿,“清如,你为什么污蔑长安?” “我哪有?就是她偷……”柳清如嗔声,看着宋氏板起脸,她肩膀塌下来,嘟囔道:“是我弄错了嘛,我忘记自己把流云钗揣到怀里,以为被她偷了,所以审了审她。” “谁知道,她居然敢跑,还跑到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还为了她骂我,真是太过分了!” 宋氏冷眼看着女儿毫无愧疚,不思悔改的模样,怒声道:“够了,柳清如,你跪下!” “啊?”柳清如懵了,“什,什么?” “娘,你说什么?” “我让你跪下。”宋氏温和脸庞涨红,勃然气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刁钻任性,蛮不讲理。” “你污蔑长安,事情没查清楚就私设刑罚,又惊扰太子殿下,家丑外扬,知道误会后,也不悔改。” “你简直,简直……” 宋氏生女时难产出血差点死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身体虚弱不堪,所以,柳清如是在府里老夫人膝下养大的。 娇惯的不成样子。 “你,你也不向着我?你是我娘,你因为一个奴婢骂我,我去找祖母去!” 柳清如俏脸一撂,甩袖气鼓鼓地跑出去了。 屋里,本想说些什么的柳长安,眼眸微微发热。 是啊,她的生母就是个公平温和、怜贫惜弱的人,上辈子,她背着自己偷窃,养父母偷盗的名声,毁容烂脸,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夜香婆时…… 宋氏没嫌弃过她。 偶遇她时,严惩了欺负她的人,对她说:人生在世,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又劝她:红颜枯骨,相貌不过皮囊,要她重爱自己,莫要自卑。 宋氏——柳长安跟她母女相处,只有三十八天,却也把她当成亲娘看待了。 她和养母一样,是最好的母亲。 “娘,小妹不过整治个粗使丫鬟而已,哪里值得您动怒?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屋里,曾被柳清如抱着大腿哭诉的男人——柳文柏出声,他微微拧眉,一脸不赞同地指着柳长安,“区区贱婢,别说伤她,就是死了,也比不上小妹的一个指甲盖。” “至于家丑外扬?太子是咱们表哥,都是一家人,他不会介意的。” 柳文柏冷漠地睨着柳长安,目光轻蔑,仿佛看着路边的野猫野狗。 不值一提。 宋氏却是惊了,“文柏,你,你……” 第5章 兄既无心,妹便休 “你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子,未来要继承国公位置,统率全族,为朝廷效力,怎么能善恶不分?” “勿以善小不为,勿以恶小为之,连府里奴婢都庇护不了,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宋氏痛声。 宁国公府家教很严,她两个儿子从小挪到前院,由老国公教养。 她妇道人家,不许插手。 “娘,我们男人在外面如何行事,你不用管,那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儿。”柳文柏摆手,脸上全是不耐烦。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你啊,快点去把小妹哄好吧,要不然,祖母护起短来,您可招架不住。” 宋氏噎声,看着儿子的模样,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的性格善良中正,却难免软和了些,孩子们强势起来,她就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儿子还有功课,先告退了。”柳文柏笑着转身就走,路过柳长安时,笑容收敛,转作蔑视,“贱婢心思不正,让我抓住你的马脚,太子也保不住你。” 说罢,扬长而去。 柳长安脸色蓦然白了。 “我的妹妹是百伶百俐,娇蛮可爱的清如,你一个倒夜香的小偷,也配称一声‘大小姐’?” “清如哭了,是不是你欺负了她?娘已经认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的女儿会打洞,你养父母偷盗成性,把你也养成了老鼠性子,清如都不介意你的存在了,你还想得寸进尺,认祖归宗?呵呵,也不看看你的嘴脸,配也不配?” 三十八天的‘小姐生涯’里,柳长安见过一母同胞的哥哥柳文柏三次,每次,都是轻蔑、愤怒、不屑和指责! 果然,重生一次,身份不同。 柳文柏的态度都不会有改变,也罢,兄既无心,妹便休。 她有疼她爱她护着她的养弟,觉得她不配做妹妹的,她也不稀罕了。 “长安!”宋氏突然唤她。 柳长安回神,羽睫掩着微红的眼眶,拼命平静情绪,“夫人有何吩咐?” “是我教女不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好孩子,是我的不对,你受委屈了!”宋氏神色柔和,目光含着歉意。 柳长安眼窝猛然酸涩,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几乎想不管不顾扑进宋氏的怀里痛哭。 她想诉说委屈,想撒娇要母亲安慰。 但她忍住了。 死死握着拳,指甲的疼痛生生压制住她的渴望,她哽咽着,“夫人,奴婢没事,夫人不要介意。” “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我们现在还活着。 “花儿柳儿般的女孩儿,伤成这样,哪就没关系了!”宋氏叹息,看着柳长安委屈求全的样子,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生疼生疼的。 她温柔避开女孩脸上的擦伤,摸了摸她的小脸儿,“你在清如院里伺候对不对?” “那孩子脾气大,爱记恨人,今日你让她丢了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样吧,我把你调进我院里,顶个二等的缺儿好不好?” “奴婢遵命。”柳长安心里又酸又软。 宋氏见她答应,又安抚几声,就唤了大丫鬟进屋,安排她的住处,让她休息去了。 柳长安跟着大丫鬟容翠来到后罩房,稍微安顿下来,容翠告辞做活去了,柳长安坐在床头,静静思量着。 半晌…… “你叫桂圆对不对?”她冲窗外的小丫头招招手,“来,过来!” 一个七、八岁模样,脸儿圆圆的小姑娘‘蹬蹬蹬蹬’跑过来福礼,脆生生地问,“我认得你,容翠姐姐说了,你是新来的长安姐姐。” “有什么吩咐嘛?” “给你抓把蜜枣儿,你替姐姐跑个腿儿。”柳长安抓了把枣子塞到桂圆手里,“你到府外的聚宁巷子最后面,门口有颗大柳树的那家,叫一个叫柳三喜的小姑娘过来。” “我是她姐姐,有事儿找她。” —— 柳清如抹着眼泪,一路飞奔进荣喜院,那是国公老夫人的住所。 进得院里,她想去告状,却被告知老夫人出门了,她气得扬手给了丫鬟个耳光子,旋即,跑到荣喜院旁边,一个叫翠竹轩的院子里。 这里住着宁国公的宠妾莱氏。 她是老夫人的远房侄女,府里的贵妾。 “姨娘,呜呜呜,姨娘开门啊!”柳清如呜呜哭着拍门。 片刻,门从里打开,三十出头模样,雪肤花貌,身段妖娆的莱姨娘出现,看见柳清如,她惊愕,“哎啊,奴奴的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谁欺负你了?” “呜呜呜,姨娘……” 柳清如扑到她怀里开始哭。 她刚出生就被抱到荣喜院,老夫人那么大年纪,也不好日日照顾个小婴儿,因此,倒是莱姨娘伺候得多些。 两人感情极好。 “快别哭了,小心坏了嗓子。”莱姨娘轻声哄她,将她带进屋里,把伺候人打发出去,门窗关上。 柳清如抽着鼻子哭,“姨娘,对不起,我答应你的事儿没办好,那个柳长安没毁容,也没成了小偷。” “她巴结上太子哥哥,还害我被我娘骂了一顿。” “什么?”莱姨娘一惊,狠狠握住柳清如的手,“怎么会这样呢?你细细跟我说!” “姨娘,你弄疼我了!”柳清如娇嗔,看着莱姨娘铁青的脸色,又有些害怕,缩着脑袋道:“就是……我听你的,把钗子揣怀里,污蔑她偷东西,又要打她,然后她跑了……”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抱怨道:“我娘太过分了,她一点都不疼我,我宁愿姨娘是我娘,也不想要她。” 莱姨娘眼神一晃,抱着柳清如的手都收紧了,她连声安慰道:“不要紧的,大小姐,夫人不疼你,姨娘疼你。” “没办成就没办成,一个小人物而已,姨娘自然有法子把她赶出去。” “都是西天取经的,飞得了孙悟空,还跑得了唐三藏?” “嗯!”柳清如抹了把眼泪,好奇地仰头问,“姨娘,你跟柳长安有仇啊?” 莱姨娘瞳孔一缩,脑海里想起偶遇柳长安时,她那张跟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又想起四处打听来的消息。 柳长安是柳来顺夫妻从宴河边捡回来的弃婴。 当初,她让人扔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扔进宴河里的。 “大小姐,你别管了,姨娘不会害你的,都是为了你好。”莱姨娘喃喃,复而高声,“小红,我交代你的事儿,办好了没有?” 第6章 三喜别怕,大姐不疼 莱姨娘轻唤,外间,一个穿着桃粉比甲的小丫鬟快步走进来,小心瞧了眼柳清如。 她俯身沉默着。 莱姨娘见状,“说吧,我这里的事儿,不需要瞒着大小姐。” 柳清如眼里泪汪汪,感动得不行。 “奴婢遵命。”小红小声禀告,“姨娘,事情办妥了,奴婢的哥哥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那个东西’偷偷放进了柳来顺家的小佛堂里。” “他们没发现。” “那就好。”莱姨娘狂喜,“待事成了,我定然重重赏你。” 柳清如歪着头,又好奇又不解,“姨娘,你往柳长安家放了什么?是能帮我报仇的东西吗?他们会怎么样啊?” “我娘会打他们板子,会把柳长安卖出府去吗?” “会的,会的,大小姐,只要事成了,别说柳长安,他们全家都得不着好儿,姨娘会,会……”莱姨娘顿声垂眸,半是怜爱,半是狠毒地抚摸着柳清如的青丝。 她暗道:姨娘会把你面前的障碍全都清除了。 是柳长安的命不好,偏偏长了那样一张脸儿,偏偏是柳来顺从宴河边捡回来了,不管她是不是那个孩子,都得死。 不能怪她心狠手辣。 莱姨娘喃喃,“姨娘的大小姐啊,姨娘全心全意,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啊。” 柳清如闻言垂头,转了转眼珠儿,没有言语。 —— 春梨院。 萧绰端坐檀木桌案后,目光清冷,淡淡落下。 “……殿下,长安姑娘已经被宋夫人留下了,奴婢走之前,她对奴婢说……” 刘嬷嬷跪在下首禀报,“……国公爷和燕王勾结……” 萧绰眉眼未动,薄唇勾出抹凉冷的嘲讽,“孤的姨父,倒是长袖善舞会钻营的。” “燕王和他,蛇鼠一窝。” 刘嬷嬷深深叩头不语。 萧绰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叩着桌案,片刻,“暗九,查查柳长安的底细,她一个粗使奴婢,哪里打探到这种消息?” “是!”书房角落,一道身影应声,转瞬消失。 萧绰沉吟,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诺。”刘嬷嬷垂头,恭敬的膝行跪退。 萧绰垂着脸儿,长长的睫毛掩住冰冷眸子,半晌,他伸手打开桌案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幅卷轴,轻轻摩挲着。 缓缓展开。 白雪皑皑,枯木成林的水墨画里,一个四、五岁年纪,穿着斗篷,扎着两个小啾啾的女孩,捻着枝梅花,放肆大笑。 胖呼呼的鹅蛋脸儿,柳叶眉,杏核眼儿,仿若涂脂的唇下,有个朱红一点的胭脂痣。 仿佛梅心。 “柳长安,你运气不错,这么像她……” 萧绰合上卷轴,俊颜冷了下来。 —— 正院后罩房,柳长安忍着疼给自己上药,桂圆带着个穿灰布短衣,七、八岁的小姑娘,‘蹬蹬蹬’地跑进来。 “长安姐姐,我把柳三喜带过来了。” 她欢快地嚷着。 柳长安心里一悸,蓦然转头,看见一个脑袋大,身子小,细眉细眼,像个小耗子般的女孩儿,冲她露出‘无齿’的笑容。 那是她的三妹妹柳三喜。 记忆里,三喜皴裂着脸,十指关节骨大红肿,生着冻疮,流着黄脓,每每见她时,都强打精神,怕她担心。 哪像如今,笑得这般童真。 “好孩子,姐姐谢谢你了。”柳长安忍着泪,多抓了两把蜜枣给桂圆。 “我本来就是给姐姐们跑腿儿的,不给我枣儿,我都该做,更何况姐姐还给了我‘工钱’哩。”桂圆笑着接过,“日后长安姐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直接喊我就是了。” “我先走啦。” 她非常识趣儿地弯弯膝盖,转身跑远。 把屋子留给姐妹俩儿。 “大姐,你找我来干啥呀?你……”柳三喜好奇地跑过来,看见柳长安身上的绷带,一下就急了,“你手上怎么了?脸上也有伤,咋回事?谁欺负你了!” “我要去告诉爹和娘!” “让娘去找他们。” 她小眼睛瞪大,转身就要跑出去告状。 “等等!”柳长安赶紧喊住她。 柳三喜回头,小脸全是愤怒。 “三喜,大姐没事,这都是小伤,过后,我会跟爹娘解释的。”柳长安轻声,对她招手,“大姐找你来,是有件事要让你做。” “啥事能比你伤成这样重要啊?”柳三喜握着小拳头,看着大姐满身伤痕,又心疼又生气,小眼睛都红了。 “你手怎么包成这样?疼不疼啊?” 十指连心,指甲连根翻出去,怎么会不疼呢? 可是想想前世,小三喜冬天洗衣,洗的小指生生冻掉了…… 柳长安忍住泪,用包着的手摸摸妹妹的小黑脸儿,说了跟那时的妹妹一样的话。 “三喜别担心,大姐不疼!” ——大姐别担心,三喜不疼! “就是外面看着吓人,我好着呢。” ——天太冷了,冻掉手指都没有感觉,管事给我放了三天假呢,我好着呢。 “三喜,大姐在府里打听着点事儿,你回去家里,看看娘供的小佛堂,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尤其是佛像后面,佛座底下,仔细去找,不管发现什么,都给姐姐带进来。” “知道了吗?” 柳艾氏生柳三喜时七月早产,为了保佑孩子,她请了佛像进院,日夜供奉。 “大姐,有谁要对咱家使坏吗?”柳三喜也是从小听公府宅斗长大的,人又机灵,一下子反应过来,“我马上就回去。” “你等着我。” 说罢,一刻都没耽误,转身跑了。 柳长安坐在床上,满心不安的等着,约莫一个时辰,柳三喜满脸土灰,匆匆跑回来,进门后,快手快脚把门关上。 随后,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 柳长安的目光,落到那上面,颤着手去拿那沾着土灰的布包。 前世,就是这里面的东西,害得她养父母被打得半死,被发卖到西北挖煤,生死不知。 “大姐,我把小佛堂挖地三尺,黄土都翻出来了,这,这是在供桌下面的地里挖出来,是,是……” 柳三喜的声音发颤,小脸儿惨白。 是玉佛吗? 前世府里传的是,她养父母偷了宋氏价值四千两的玉佛! 柳长安艰难解开小包袱,垂眸去看。 杏核眼儿蓦然睁圆。 她的掌心,赫然躺着个写着生辰八字,扎满细针的布娃娃。 第7章 你去学狗叫吧 憂巫蛊? 巫蛊之术? “原来不是玉佛,是巫蛊娃娃!”柳长安心口发麻,捻出八字一看。 癸酉年六月十八,丑时初刻。 这是宁国公老夫人莱氏的生辰八字。 柳来顺和柳艾氏,是宋氏是陪房,是她的心腹之一,从他们的佛堂里搜出个诅咒莱老夫人的巫蛊娃娃。 柳长安不敢细想,那时宋氏的处境会有多难! “怪不得她一句求情都没有,我竟然怨过她不讲情面。” 柳长安喃喃自语,又赶紧招手让柳三喜过来,“你去外面,冲桂圆要个火盆子来,就说我冷了,托她帮忙。” “好!”柳三喜应声,匆匆出去,片刻端回火盆。 姐妹俩拿剪子把巫蛊娃娃绞碎,烧了大半,仅留下一条雪白的干净布条。 看着前世害养父母被打被卖的‘罪魁祸首’消失,柳长安心里长长舒出口气。 “大姐,这事儿我得告诉爹娘,让他们禀告夫人,咱们不能被白算计了。” “肯定是内宅有人陷害我们,或许,就是冲着夫人去的。”柳三喜急声,狭长眼睛溜溜乱转。 柳长安面色凝重,“三喜,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已经盯上了我们,咱们就别打草惊蛇。” “将计就计最好。” “那,那我们怎么做?”柳三喜问。 柳长安就道:“你先回去,把佛堂收拾好了,我会抽个功夫回家一趟,亲自跟爹娘商量。” “行,我明白了。”柳三喜重重点头。 她匆匆离开了。 柳长安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默默咬唇,垂眸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眼里浮过抹恐惧。 随后,又狠狠压下去,她叫来桂圆,让她偷偷拿了些文房四宝过来。 这一夜,柳长安忍着指尖刺骨的疼,抄写平安经,直到天光微微发亮,书写了厚厚一本,妥帖放好。 —— 次日清晨。 天光大亮。 宋氏醒来用膳洗漱。 她和国公府柳修,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柳文柏和小女儿柳清如,都住在莱老夫人院里,早晨不过来。 给她请安的,只有次子柳文瑞。 “娘,我听说昨儿家里热闹得很,你为了护个丫鬟,蛮不讲理,怒骂大哥哥,惹清如不高兴了?” 柳文瑞穿着身大红的衣裳,一步三晃,挥着扇子,带着书童小厮们,像个花蝴蝶般,迈着四方步走进门。 也不请安,他满脸嬉笑。 “你哪听的谣言?什么蛮不讲理?明明是文柏和清如的错!”宋氏沉脸,轻斥道:“别胡说八道。” “啧啧啧,大哥和清如能有什么错啊?” 柳文瑞摇头晃脑。 他是宁国公府的二公子,上面有成气的哥哥,下面有受宠的妹妹,夹在中间的他,养成了纨绔风流,肆意妄为的性格。 “娘,你有心教育我,倒不如仔细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祖母?你把清如骂哭了,她老人家心疼着呢,可不会善罢甘休。” 宋氏脸色变了变,心里担忧,顾不得用膳了,赶紧起身,“我去给你祖母请安了,文瑞跟着我吧。” “我才不跟你去挨骂呢!”柳文瑞撇嘴,慢悠悠捻起块点心吃。 宋氏看他模样,无奈叹息,带着人走了。 “来来来,我问问,昨儿惹了我妹妹的小丫头在哪儿呢,我去会会她!”柳文瑞招手,一脸纨绔样。 “诺。” 容翠迟疑领命,上前带路。 柳文瑞带着书童和小厮,大摇大摆地来到后罩房。 彼时,柳长安刚刚默写完经书,想躺下睡会儿。 柳文瑞上门了,毫不客气,他直接推开了房门。 柳长安受惊,猛然转头,蓦地看见他,眼圈儿瞬间红了,身子忍不住瑟缩。 “二,二公子?” “哦,你这个小丫头,倒是认得本少爷?”柳文瑞晃着扇子,一步两摇,兴趣盎然地上前。 扇柄去挑她的下巴。 柳长安喉咙发紧,想起前世在姬妾园里伺候时,看见那些歌姬舞姬们被柳文瑞肆意玩弄挑逗,哄得她们一颗芳心,又转头抛弃,甚至将她们随手送人…… 比起柳文柏,她更害怕柳文瑞,这是真正的纨绔浪荡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柳长安吸气,目光直直看向柳文揣。 她曾经害怕他,视他如淫魔,惶惶不能终日,但,如今不要紧了,她是宋氏院里的二等丫鬟,不管柳文瑞多荒唐无耻,也不能调戏母婢。 “奴婢自然认识二公子了。” “给二公子请安。” 柳长安敛身福礼,姿态优雅。 “嗯,看着到像是学过礼的样子,是个懂事的,但是,你又怎么会冲撞清如,顶撞大哥,引得他们和母亲不和呢?”柳文瑞嘻笑。 直接扣了个大帽子过来。 柳长安沉默,一双杏眸,清冷冷的看他。 柳文瑞笑嘻嘻的面容,猛然一沉,厉声道:“你一个贱婢,引得公府主子们不和,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会被杖毙的。” “二公子说笑了,奴婢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哪有那样大的能耐?”柳长安没怕,仰着头不软不硬地道:“也只是听主子们吩咐。” “尽忠罢了。” “尽忠?你一个清如院里的粗使,一番折腾,就成了母亲身边的二等,我看你能耐大着呢?” 柳天揣桃花眼里充满讽刺,用逗小猫小狗般的神态,他道:“心机深沉的小奴婢,想不想让我大哥和清如放过你啊?” 柳长安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对他‘心机深沉’的评价无动于衷,毕竟,他前生今世都是这样,自说自话,把自己视作太阳,旁人全是逗他玩乐,供他戏耍的猫儿狗儿。 “二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求本公子啊,你好好求我,我就答应帮你!”柳文瑞晃着扇子。 柳长安看着他的模样,渐渐跟前世重叠,她突地笑了,“二公子,你想让奴婢怎么求你?” “这个嘛~”柳文瑞歪头,俊美脸庞带着思索,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似的,合扇子笑道:“这样吧,你呢,就去二门口,趴在空场里,学一百声小狗叫,我就帮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