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娘子小镇生活日志》
1. 第一年夏(1)
《响水镇生活日志》
文/栗舟
晋江文学城独家
2024.10.01
时值四月。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河沟里又灌满了水,桥边柳树梢儿上的叶儿绿得发亮,叶尖还缀着剔透的水珠。
天被雨水洗得瓦蓝,空气凉浸浸的,一张嘴就是一口冷气迎风灌进肚里。
担心小闺女冻着,孙巧儿才将她抱出来,就又转身给送回屋里去:“去,叫你奶再给你找件儿厚衣裳换上,今儿别跟娘一块去了,在家老实待着。”
小姑娘不哭不闹,只乖乖地点头,糯生糯气地嘱咐:“阿娘,你早点儿回来。”
孙巧儿闻言一笑,心都化了。
怕今儿还下雨,她从门板后头抓起只斗笠挂在推车侧边上,上头楔了钉子,刚好能挂东西且走路还不碍事儿。
推着车子过了桥,一路走到四平街,街上已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条街上的摊贩也基本都聚齐了,卖花的、卖胭脂的、卖孩子衣裳的、卖点心的……一眼望过去五花八门,旁边还时不时路过几个四处游走着叫卖的货郎。
孙巧儿在她家固定的摊位上停下,也开始利落地支起摊子来。
她才把推车下层的两筐豆腐搬上来,还没挂起招子,就有人停在摊前头问。
“呦,巧娘来啦,今儿有酸浆豆腐没?”
“有,知道您就好这一口,哪天不给您备着呢。”孙巧儿抬起头,热情地应声,一张芙蓉面满脸带笑,瞧得人舒心。
这样的对话每隔两三日就要发生一遍,但即便知道她家的豆腐有的是人买,不单是为自己做的,柳大还是听着心里熨帖。
只见孙巧儿把左边筐子盖着的笼布一掀,顿时露出里头一整大块热气腾腾、白白嫩嫩的豆腐来。
柳大瞧见满意地笑了笑。
刘家的豆腐卖得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家媳妇能干,每日都是大夜下起来煮豆腐,等第二日天一亮,豆腐刚出锅,还热乎着呢。
虽说吃豆腐不讲究趁热这回事儿,但至少人买的时候瞧着热气腾腾的就觉得这豆腐必定是新鲜的嘛。
不等柳大说话,孙巧儿已经利落地下刀,给完美无缺的豆腐“饼”上开了个口子,一边切一边问:“柳叔,还要那些?”
柳大“嗯”了声,熟练地从袖里掏出五个铜板,放在摊子上。
三两豆腐五文钱,拿回家叫婆娘切成块,再切点儿笋丝儿一齐丢进锅里,倒上醋,撒上白胡椒,煮出一锅豆腐汤来。喝一口酸辣辛香,直接流到胃里,暖融融的,这一整日的胃口就给打开了。
柳大负责夜里在镇上打更,这才刚下值,已然饿了一整夜,眼下不禁越想越馋,肚子都忍不住要叫起来。
“三两豆腐,叔您拎好”,孙巧儿拿了油皮纸将豆腐妥帖地包好,递到他手里,还不忘说一句,“您常来啊。”
柳大呵呵一笑,眉毛眼睛凑到一块,爽快地说:“那是一定的嘛。”
柳大一走,孙巧儿脸上的笑容更真了。
头一笔买卖做得顺利是个好兆头,今儿的生意应当都不错。
等今儿收了摊,回家的时候再给豆苗买个糖画回去,她最爱那个,每回都稀罕的不得了,拿在手里两三天舍不得吃。
想到自个儿的小闺女,孙巧儿干劲儿更足了。
谁知她脸上的笑容还没落下去,东头突然一阵骚乱,然后接二连三地响起连番叫骂声。
孙巧儿一抬眼,正见一辆牛车横冲直撞地猛冲过来,像一柄斜插来的剑,到她面前才堪堪停住,直接给她吓成了只软脚虾。
不等她缓过神,就听有人大声地朝她喊:“巧儿姐,不好了,你家的丫头跳河了!”
孙巧儿看清楚那人,见正是往日常帮自家运豆子的钱二虎,顿时大惊失色。
咋会呢,她今早出门的时候豆苗儿还好好的啊!再说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知道啥是跳河啊?!
兴许是她表现得太过呆滞,那赶车的少年又急赤白脸地重复了一遍:“巧儿姐,是媖娘,媖娘跳河了!”
“啥?”孙巧儿倏然抬起头,一双俏丽的桃花眼瞪得溜圆。
媖娘是她姨妈家的妹子,只比她小个六岁。可是恁老实的一个丫头,平日里叫人抡上两个拳头都不吭声的主儿,咋会跑去跳河呢?
“路上再跟你说”,驾车的少年迅速地挥手,“快上车,我捎你回去瞧瞧,听俺奶说刚从河里救上来,还不知道人醒没醒呢。”
孙巧儿见他脸色急得煞白,不像作假,也慌了,忙冲旁边摊子上卖花的老媪交代道:“阿婆,帮我看会儿摊子,要是我男人来找,你就跟他说我回娘家去了!”
说完,不等那老媪应声,匆匆忙忙爬上了牛车。
一路上,钱二虎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村里赶。
孙巧儿刚坐上牛车,就禁不住问:“二虎子,你快跟我说说,媖娘咋了?好好地咋就跳河了呢?”
钱二虎眉头拧得老高,舔了舔因疯狂赶路而变得干涩的嘴角,眼神晦暗:“巧儿姐,里长家有个傻小子恁知道不?恁爹要把媖娘嫁到他家给那傻小子当媳妇儿。”
“不是”,孙巧儿怔了怔,纳闷道,“这是为啥啊?”
她爹娘虽然一向不待见媖娘,可里长家那个傻小子真是傻的人尽皆知的,村里但凡是个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嫁过去,她爹那么好面子,就不怕把媖娘嫁过去叫人说三道四?
钱二虎说:“听说是为了给孙大哥凑巧娶媳妇儿。”
他说的孙大哥是孙巧儿的弟弟,孙荣,比孙巧儿小三岁,还没说亲。
孙巧儿顿时了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
夜色渐浓,月牙儿挂上树梢,漆黑的天幕中无数星子冒出头来,静静地闪着。
这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熄灯睡下了,孙丰年家的正屋里间里却还亮着盏油灯,借着那点儿昏黄的光,李家母女坐在炕上切切查查地说着话。
“娘,算我求你,别叫媖娘嫁了。你眼瞅见了,她不愿意,如今逼急了还跳了河。好不容易才捡回这条命,你跟爹可别再糟践她了!”
孙巧儿盘腿坐在土炕上,满面愁容地看着她娘李兰花,半是哀求半是不忿地跟她商量道。
白日她已跟他爹讲了半天情,可她爹那心硬得跟块石头似的,半点儿油盐不进。没法子,她只能从她娘这里再使使劲儿,即便知道她娘在家说话不顶啥用。
李兰花闻言瞪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两根指头捻着缝衣针游龙般来回穿梭,在鞋底上印下密密麻麻的针脚。
“你这孩子咋说话呐,咋就成我糟践她了。那是你爹非逼着她嫁,我可没怎么逼她。”
孙巧儿撇撇嘴不置可否,却还是继续劝道:“娘,姨妈就剩媖娘这一个闺女了,临走前托付给你,难不成你真忍心把她嫁给一个啥事儿都不懂的傻子?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再说了,我可跟都跟你和俺爹说过了,媖娘可还跟人有一门亲事呢,要是将来那户人家找回来,恁两个都得吃官司!”
李兰花皱皱眉,被她说得犹豫起来:“那你说咋办,就算我应了,你爹也不肯啊。”
“这倒是……”,孙巧儿拧起眉,一时间也犯了难。
她为着媖娘的事专门从镇上跑回来这趟,不想无功而返,也不想看媖娘跳进火坑里。可自家是啥样子没人比她更清楚,家里一向是爹当家作主,娘说的话除了自己没人肯听。
只是媖娘该咋办呢?
她嫁到镇上好些年了,却还记得当年自己出嫁的时候时,那个才到她胸口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丫头抱着自己腰一个劲哭,说啥也不肯撒手,最后硬是搡进送亲队伍里往自己手上塞了个荷包。
她说那荷包是她自个儿偷偷熬夜绣出来的,说这东西又叫钱兜子,叫自己往后时时刻刻揣在身上,盼着自己将来日日都有好日子过,不愁钱花。
托她吉言,自己如今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了,可她的好日子又在哪里呢?
旁的她孙巧儿不知道,但她知道铁定不在里长家那个天天鼻涕口水一块擦的傻儿子身上。
孙巧儿斟酌片刻,迟疑道:“要不我想想法子,问豆苗他爹要些钱,咱一块凑一凑,看能不能凑出十几贯来?要是能,媖娘不也就不用嫁了。”
“可拉倒吧,能耐的你”,李兰花连忙制止道,“又不是你叫你婆母骂得屁都不敢出一个的时候了,你还敢管你男人要钱?”
孙巧儿被她一说,想起自家那泼辣蛮横的婆母来,讪讪闭了嘴。
她婆母可不是个善茬,她刚嫁过去的头几年因为没能生出个儿子,天天被骂得抬不起头,也就是打从去年得了个大胖小子,在家里才有点儿有好脸色看,勉强能说上几句话了。
但若是牵扯到钱……
孙巧儿想了想,禁不住打了个寒碜,暂且放下了这个念头。
“算了,明儿我再劝劝爹吧,说不定就能叫他改主意了呢。”
李兰花没吭声。
她比谁都清楚,这话纯粹就是痴人说梦话。她家老头子从来就不是个心肠软的,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当年许她把没了爹娘的媖娘接回来养着。
可那也是因为当时她那妹子留了一大笔钱,他舍不得都落到旁人手里,才养了这个丫头。
孙巧儿从屋里出来,一打眼就瞧见她爹孙丰年坐在屋山头底下,正拿着把锉刀磨条凳上的木刺。
其实也没啥好磨的,孙丰年本就不把这当活儿,只当成一种消遣。
夏初四月正是农闲时候,这一茬麦子还没熟,得再等个把月才能收。家里暂时也没啥活要干的,但婆娘和闺女在屋里说话,他不好进去听,又闲不住,就给自己找点儿事干。
听见动静,孙丰年抬起头,露出一张窄瘦干瘪的脸来,脸上那双精明的吊梢眼里透出眼神锐利又冷淡。
他个子高,身材也不算干瘦,但因为整日里皱着眉头板着脸,就显老些。明明只有四十多岁,瞧着倒是一副年过半百的老头儿模样。
孙巧儿暗暗叹气。
也不知道她娘当年到底看中了她爹啥。
虽说没有说爹娘不是的道理,但她爹人确实不咋样,脾气也差得很,跟个炮仗似的点火就着。
他倒是不常动手打老婆孩子,跟村里那些一言不合就甩巴掌的男人比起来还算好的,但平日里该骂的话一句没少过。
孙巧儿刚要开口,孙丰年冷着脸深深看她一眼:“你没事儿明儿就坐二虎家的牛车回去吧,别掺和家里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一个嫁出去的闺女,还天天往娘家跑,没得叫人笑话。”
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上的锉刀,一副不欲再跟她多说的模样。
“爹”,她爹一句话就让孙巧儿哑了声,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她今日回来虽说是得了消息说爹娘逼得媖娘跳河,想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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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看的缘故,但也才刚回来,哪有这就撵她走的道理。
她知道她爹向来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只偏心她弟孙荣,可这么明晃晃的冷淡还是像根刺一样扎得她心口生疼。
心里难受,孙巧儿肚子里也攒起了火:“爹,不是我说,你这事儿要这么真干了传出去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卖姨姐家的闺女给自己儿子娶媳妇,将来咱家哪儿还有脸面在村里待下去啊。”
这话一出,孙丰年被她戳中了心事,顿时面子上挂不住了。
他脸色铁青,暴跳如雷,手里的锉刀狠狠往她身上掷去,却被孙巧儿险险躲开。
孙丰年站起身,粗声粗气地呵骂道:“你个死丫头片子,在这儿管教起你老子来了!我告诉你,等那丫头嫁过去,你老子我就是里长的亲家,你看看到时候这村里谁敢嚼你老子的舌根子?!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你给我滚,现在就滚出我家去!”
孙巧儿本就被吓了一跳,听到最后一句话眼里蓄着的泪顿时夺眶而出:“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将来媖娘的夫家找来了,把你告到官府去,你是要吃牢饭的!”
家里人都知道,媖娘小时候姨妈跟姨夫就给她说过一门娃娃亲。
虽说没下过聘,也没留啥信物,而且跟她定亲那小子早就考了进士做官去了,这些年一直没回来多半也是早就把这门婚事给忘了,可媖娘心里是认的,那就是有!
如今她爹干的这事儿跟逼着一女嫁二夫有啥差别?
说完,孙巧儿扭头就走。
李兰花听着动静,急急忙忙出来,见这架势赶紧追上去,三个人顿时在院里争执个不休。
准确说,是孙丰年单方面指着李兰花母女俩的鼻子骂。
“你这个臭婆娘,你看看你养出来的闺女,嫁了人就翅膀硬了,成心跟她老子对着干!老子白养她个赔钱货,到头来帮着个外人!还有那小丫头片子,老子这些年供她吃喝,如今叫她换几个子儿来给我儿子娶媳妇她还不乐意了……”
傅媖一睁开就听见外头男人气急败坏的喊叫和女人尖细的哭声。
头上、耳朵里和胸口传来一阵阵闷闷的钝痛,可眼前漆黑一片,她根本辨认不出是什么情况。
躺了好一会儿,傅媖才渐渐缓过劲来,然后发现她脑海里凭空多了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外面吵嚷的声音对她来说并不熟悉,可她却能清楚地辨认出说话的人都是谁。
她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她正走在从实习公司回学校的那条路上,没想到街边的广告牌却毫无预兆地坠落下来。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她本能地冲上去将站在广告牌下的小女孩紧紧抱在了怀里。
然后就是随锥心刺骨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她人已经躺在身下这张硌得人骨头生疼的硬板床上了。
傅媖心里五味杂陈。
她大概是把半辈子的气运都花在这儿了,所以穿到媖娘身上,捡回一条性命。
可媖娘却完全没她这样好的运道。
媖娘才十七,在她看来年纪还小,可在姨夫孙丰年眼里却已是个迟迟不肯嫁出去,一直赖在他家白吃白喝的老姑娘。
孙丰年自认媖娘爹娘去世后他把媖娘养大,没叫她一个孤女饿死街头,已是天大的情分。
如今儿子孙荣相中隔壁陈家村刘屠子的闺女,可那家却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十五贯钱的聘礼。
眼下今年第一茬麦还没收,家里吃的都是去年的余粮,自然拿不出这么些钱。
他难免就打起了媖娘的主意。
里长一直想给家里的傻儿子说个媳妇,孙丰年想着媖娘模样好,人又老实勤快,里长肯定满意,况且他家又富裕,到时要上十几贯钱不是难事。
于是前几日在村口碰着里长的时候,他就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
里长果然意会,前日就请了媒婆上门来了,还十分好说话,一口答应出二十贯钱。
有了这二十贯,孙荣娶媳妇的钱就半点儿不用愁了,孙丰年哪会不答应。
可媖娘自然不肯嫁个傻子,被逼得狠了,今早起来竟然趁家里其他人都还睡着跑去跳了河,幸而被河边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喊人捞了上来。
只是她看上去虽然只是呛了几口水晕过去了,但实际人早就没了。
活下来的是傅媖。
傅媖将事情捋明白后,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
她艰难地爬起身,下了床,踉踉跄跄地朝外走。
那些人在院子里吵嚷些什么她听不真切,她想去门口听听孙丰年到底在叫什么,顺便看看这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一推门,最先看见的不是孙丰年几个,而是站在墙根那株石榴树底下抱着膀冷眼看热闹的青年。
这人正是媖娘的表兄,孙荣。
傅媖想关上门,但已经来不及了,孙荣从树下的影子里挪出来,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呦,醒了啊。”
不等傅媖说什么,他轻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看向院子那三个人,说:“瞧见了吗?这都是为着你,你要是乖乖嫁了,我爹跟我姐也用不着闹起来。”
言罢,他转过头,那双与孙丰年如出一辙的吊梢眼里透出阴狠,死死盯着傅媖恶声恶气地恐吓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别再寻死觅活的。这两日我都会牢牢看着你,你哪儿也别想去!”
2. 第一年夏(2)
傅媖没理会孙荣的恐吓,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劳你费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她好不容易才捡回这条命,金贵着呢。
如今这条命不单单只她自己一个的分量,还有媖娘的,她得带着媖娘那份一起好好地活。
傅媖说话时,白净的下巴撇开,目光转向院子,只留给孙荣一个侧脸。
她脸上明明没露出几分嫌弃,可孙荣就是觉得她瞧着他好似瞧着什么脏东西似的,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
但偏偏她说的话还算客气,孙荣又不能无缘无故朝她发作,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倒是没觉错,傅媖就是嫌弃他。
不光嫌弃,还觉得恶心。
为了他娶妻的聘礼钱,他爹和姐姐正吵得不可开交,表妹还被逼得去跳了河,可他却躲在一旁乐悠悠地看热闹,转头还将锅甩到媖娘头上,试图给她洗脑。
与他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膈应。
不管孙荣是什么心情,傅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边的孙丰年和孙巧儿身上。
想了想,她趁天黑孙荣看不太清,悄悄将门后倚着的笤帚疙瘩拿过来,藏在了身后。
孙荣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再寻摸个由头把她臭骂一通,好出自己这口闷气,院里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先前的吵嚷像被按中了什么机括,顿时凝滞下来。
李兰花看着孙巧儿脸上那个通红的巴掌印,好似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哭哭啼啼的声音都止住了。
孙巧儿眼里的泪也早干了,手捂着半边脸直瞅她爹,眼珠子瞪得吓人。
“你还瞪,你个死丫头,老子叫你瞪?!”孙丰年看她拿这般看仇人似的眼神瞪着自己,彻底失了理智,抄起手边的长凳就往下砸,“我这就楔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横,你还横到你老子脸上来了!”
“闺女!”李兰花尖叫一声,顿时吓得面无血色,想上前去拉孙巧儿,可一抬腿却觉腿上跟灌了铅似的根本迈不开。
而孙巧儿仍然梗着脖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条凳即将楔下来的瞬间,孙巧儿咬着牙根闭上了眼。
这个家她早就看透了。
爹半点儿不疼她,娘兴许对她还有那么点疼爱,但却终究比不上对男人和儿子的。
从前没嫁出去的时候家里但凡有一个鸡蛋一口肉都是孙荣的,有一担水一捆柴却都得她跟媖娘去劈去挑。
她和媖娘在她爹眼里根本没分别,都是丫头片子赔钱货,即便当初自己嫁到刘家的时候他根本没舍得贴嫁妆,害得自己这些年在婆母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没嫁到刘家之前,她从旁人那儿得来的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好都是媖娘这个妹子给她的。
偷偷藏的烤薯蓣,去山上打柴给她带回来的果子,她来月事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时端给她的姜汤和至今仍揣在她胸口的那个荷包。
想起荷包,她就觉得那东西贴着她胸口好似在一阵阵发烫,烧得她生疼。
就叫他砸吧,总不至于真把她砸死。
到时候真给她砸出伤来,也好叫她男人来撒一回泼,还能再趁这时机跟他谈谈媖娘的亲事。
孙巧儿这么想着,可等了半晌,预想中的疼痛却始终没落下来。
她睁开眼时瞧见,她那个瘦瘦弱弱的妹子月亮底下脸白得跟纸一样,却拼命咬着牙,两只手握着手里的笤帚疙瘩挡在她身前,架住了她爹手里的凳子。
她爹那张干瘦的脸瞧着还是狰狞可怕,可她自个儿却没方才那般害怕了。
“你醒了?!”
孙丰年和孙巧儿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孙丰年惊异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明明人瘦瘦小小一个,今早还刚从河里救上来,刚才那一下却力气大的惊人,竟能抗住他这双干惯了力气活的手。
他不禁想,往日里这丫头也有恁大的气力么?
这么一出神,他那双铁钳似的手就不自觉松懈了两分。
孙巧儿顾不得旁的,连忙趁机上前一把拽开孙丰年的手,将媖娘拉回自己身后。
可刚搭上傅媖的手臂,就发现她握着笤帚的两只胳膊抖得跟筛糠一样,明显就是方才替她扛那一下耗尽了力气。
孙巧儿眼眶又一酸,张了张嘴,本想跟她爹说这事和媖娘没关系,是她自己替媖娘抱不平。
可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身后那丫头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孙丰年,你若是敢伤人,我就还去寻死,叫你回头一个子儿都拿不着!即便我嫁过去了,也会跟里长说,叫你往后都没好日子过!”
傅莹的语气太坚定,眼神冷得好像淬着冰。
孙丰年一下子叫她唬住了。
李兰花看这情势,忙上前连哄带劝地叫孙丰年把手里的条凳放下了来。
孙丰年还觉得气不过,狠狠剜她一眼,冷声说:“死丫头,我不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几日你最好是给我安安生生待在家里等着出嫁,这桩婚事成定了!”
说完一甩袖子,负气回屋去了。
孙丰年一走,孙荣也上前走了几步,一脸幸灾乐祸地道:“小丫头片子活腻了你,还敢跟我爹对着干,这下可好,把他惹恼了吧!哈哈,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乖乖等着出嫁吧!”
傅媖没说话,孙巧儿只当她是难过,顿时面色难看地叱骂起来:“滚,你个没根的怂蛋!卖自己妹子娶媳妇,亏你干得出来,糟心烂肺的王八羔子!”
“大丫头,你胡咧咧啥呢!”
孙荣还没说什么,一直没吭声的李兰花却突然斥责出声,啪嗒一下撂下脸来。
反倒是孙荣,在孙巧儿凶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摸摸鼻子,嘴里一边嘟囔着“厉害个什么劲,泼妇一个”,然后悻悻地走开了。
*
孙巧儿刚跟孙丰年大吵一场,如今也没心力再理会旁的,她嘱咐了声李兰花赶紧回屋睡觉,然后搀起傅媖的臂弯准备回屋。
从前她没出嫁时,家里就是爹娘睡主屋,孙荣一个人睡东屋,她跟媖娘两个人挤在西屋里。今儿她回来,也不用再拾掇,还像从前一样照旧跟媖娘一块凑合一宿就是,正好她也想趁这个时机跟媖娘好好商议商议。
谁知才走出没两步,李兰花忽然又把傅媖喊住了。
两个人刚转过身,就见李兰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
“丫头,不是姨妈不疼你。你知道姨妈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咱家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遇上荒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得腆着脸上人家家里借点儿粮。可就是这样姨妈也还是把你养到这么大了,没想过把你撵出去。”
她抹一把泪:“如今你表哥急着娶媳妇,你就念姨妈一点儿好,帮帮姨妈,也帮帮他。好歹不枉姨妈疼你一场,行么?”
傅媖静静听她说完,脸上从头到尾看不出喜怒。
她没把李兰花说的废话听进耳朵里,注意力反倒一直在孙巧儿抓在自己胳膊上越收越紧的那只手上。
等李兰花停下话头,她还没说话,就见孙巧儿急切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一阵暖流涌上心口。
傅媖发自真心地感谢孙巧儿,至少孙巧儿叫她知道原来还是有人心疼媖娘的,她心里能好过一些。
傅媖认真想了想,不疾不徐地反问道:“姨妈,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我娘临走前不止把我托付给了你,还把她和我爹这些年攒下的钱都给你了,对么?”
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一股热意直冲上脑门。
李兰花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红到了脖子根儿。
“你这丫头,怎的这么不识好歹!”
支支吾吾好半天,李兰花急赤白咧地撂下这句话,匆匆回屋去了,没敢再回头多看一眼,跟被狼撵了似的。
“好丫头,我咋先前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巧嘴”,孙巧儿见她娘吃了瘪,抚掌笑起来,“这可真痛快!”
她可怜她娘在家说不上话,整日被她爹呼来喝去,却并不代表她心里对她娘跟她爹一样偏心孙荣没有怨气。
更何况,她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逼媖娘,方才那番话明里暗里还是想叫媖娘去嫁那傻子。
软刀子和硬刀子都能扎人,被扎的人难道还要去分辨分辨哪一个扎得自己更疼?
只是没笑几声,孙巧儿又转为对傅媖深深的担忧。
*
孙巧儿搀着傅媖回去,没点灯,就这么摸黑找着条帕子沾了沾凉水,敷自己脸上肿起来的那一大片皮肉。
她一边捂着脸,又给媖娘倒了碗水递过去,自个儿也牛饮了一碗。
水是先前烧开的,就是已经放凉了。
好在已经入夏,天儿也没冬日里头那么冷了,一碗凉水下肚倒也不觉得多难受。
半晌,脸上的灼烧感渐渐褪去。
孙巧儿把帕子丢在一旁,抖开被给傅媖盖上,自己才在炕边上坐下来。
起先她没说话,只握着傅媖两只细瘦的胳膊从上往下慢慢按揉,揉的时候还仔细拿捏着力道,不敢太重,生怕给这丫头按疼了。
她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从前在家劈柴、舂谷、推磨,后来嫁到刘家更是天天推石磨磨豆腐。
如今手指肚上都是茧子,手上也有劲儿。
按好一会儿,孙巧儿才不满地数落起傅媖来:“你这丫头,咋有胆量跟我爹拼力气。他看着瘦,可有劲儿着呢,年轻时候能一下子背上百斤黄面。你说说你万一叫他伤着了可咋整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哪能抗得住他那一下子!”
傅媖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哪来的力气,就是想着不能叫巧儿姐受伤,就莫名其妙地有劲儿了。”
笑完,她又借着窗户缝里透进来的亮光,眼珠儿一错不错地盯着孙巧儿脸上的红印子,说:“那巧儿姐嘞?为着我的事跟姨夫闹起仗来,还挨了一巴掌,明儿村里人知道了还指不定咋排揎你呢。”
听她前头那番话,饶是孙巧儿才哭得眼生疼,眼眶子里都忍不住又蓄起泪来。
这傻丫头,有她刚才这句话,今儿她就算叫她爹楔上那一凳子也值了。
孙巧儿撇过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角,才又转过头来重重拍了她一把,虎着脸说:“你个死丫头还管上我了,我乐意!倒是你,平日里杀个鸡都害怕的主儿,还敢跑去跳河,你可是真有能耐!今儿差点儿没给我吓死过去,往后可万不能再干这样的傻事儿了,听见没?”
媖娘一向胆子小,整日里拈轻怕重的,平日孙丰年骂得再狠她都只会躲在一边儿抹泪,绝不敢还嘴。
整个孙家没一个人觉得她能干出投河这么决绝的事儿来。
孙巧儿乍一听钱二虎说跳河的人是媖娘时根本不信,最后跟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肯相信他的话。
她起先又怕又急,后来却越想越生气。
她不敢想,媖娘那么老实听话的一个丫头,究竟是被逼到什么份上才有这个决心去跳河?!
傅媖挨了她一下也不恼,只一味抿着嘴笑:“知道知道,我跟巧儿姐保证,往后绝不再犯傻了。我如今想明白了,寻死觅活也不顶事,只白白我却要搭上一条性命,回头人家提起我来也不过就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可怜’。”
孙巧儿听她说这番话,又见她眼神坦坦荡荡的,不像扯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傅媖靠里侧坐在窗户底下,那张沐浴在月光中显得越发清丽柔和的姣好面容清清楚楚地落进孙巧儿眼里。
她越看心里就越是憋闷得难受,抚着她的眉眼难过道:“好丫头,你说说这多俊的一张脸啊,若真是嫁给一个傻子就可惜了。”
她跟媖娘相处的时间实打实不过一年多,媖娘十一那年她就嫁到镇上去了。
可那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妹子的眼睛鼻子嘴巴生得没一处不好看的,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一瞧,还真是这么回事呵。
这丫头脸上的皮子又细又嫩,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唇形漂亮,尤其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一样,谁瞧了都喜欢。
她敢说,媖娘就算放到镇子上也绝对能算得上是顶顶好看的小娘子。
看着看着,孙巧儿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教她心口砰砰直跳。
咬了咬牙,她压低声音说:“媖娘,我想出一个法子。上个月,咱们镇上的钱老爷纳妾摆酒,要了家里十几斤豆腐。那日我去他家送豆腐的时候,正巧瞅见那小妾进门,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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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生得比你还差些,不如……”
她顿了顿,说:“大姐姐回头替你想想法子,给你寻摸个比钱老爷还要年轻有钱的?虽然说出去不体面,这也好歹也是条出路啊,总比让你嫁个傻子强不是?”
她也不想叫媖娘去给人做妾,说出去到底不是多光彩。
可脸面哪有实实在在的日子重要?若是真嫁到里长家去天天伺候他那傻儿子,才是一辈子都毁了!
镇上的老爷们哪一个都比里长家要有财力,定能出得起比二十两银子还多的数目。
如今趁着里长家还没将聘礼送过来,八字只有一撇,尚且能挽回。
且她也不单单是说嘴。
他们刘家的豆腐做得好,很受镇上的贵人们喜欢,她有的是机会出入那些老爷们的宅院。回头随便买通那些老爷身边的个仆役,就能叫她露上脸。这丫头模样生得这般齐整,想是必定能成事。
孙巧儿越想越觉得可行,眼神亮起来。
见傅媖一直不说话,又劝道:“再说了,你家原本就在镇上呢,要不是姨夫姨妈走的早,哪用在村里待这么些年。你在镇上从小长到大,难道就不想再回去了么?要是真嫁到村里,可真就得在这儿待一辈子了。”
傅媖怎么也没想到孙巧儿竟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她知道孙巧儿没恶意,只是实在没办法这才病急乱投医,可是即便有再多好处她也接受不了。
她摇了摇头,笃定地说:“巧儿姐,我不愿意给人做妾。”
她知道自己还固守着从前那些思想兴许显得有些不识时务,可给人做妾她真的难以接受。
孙巧儿听她说得坚决,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
她知道媖娘的,姨夫是个读书人,从小就教她读书识礼,她自然更讲究这些。
像他们这样有学问的人家,稍微有点儿骨气的,即便是把闺女嫁给村里的懒汉都不愿意送到高门大户里去做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孙巧儿一时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法子,只是她一直不敢深想。
媖娘到底不是她爹娘的闺女,中间隔了一层,要是跑到官府去告她爹跟里长买卖良家,说不定她爹娘还真会受责罚。
可傅媖却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突然道:“巧儿姐你放心,我不会去县衙里告姨夫的。”
老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她一个孤女,一没钱二没势,想跟孙家斗根本就斗不赢的。
即便要告孙丰年,也不能是如今这个时候。
孙巧儿心口“咚”的一声,像被石头凿穿了个黑漆漆的洞。
她看向傅媖那双清凌凌的眼,觉得她的眼神好似一面镜子,将她那点心思照得无所遁形,不由得自惭形秽。
她沉默地低下头去,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闷起来。
良久,正当傅媖准备换个话题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时,孙巧儿突然开口哑着嗓子说:“媖娘,你放心,这事儿巧儿姐不管咋样都会帮你帮到底,定不教你嫁那傻子,填他家那火坑去!”
傅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俯身抱住了她,将头伏在她肩上。
她知道孙巧儿说这话既有愧疚,也有出于想安抚她,不叫她去告官的私心,但她能理解。
孙巧儿愿意这样帮媖娘、帮她,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只是不知来日若她真将孙丰年告上公堂,她跟孙巧儿又是什么情形。
*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傅媖便安慰着孙巧儿叫她先睡下。
两个人脱了外衣,亲亲热热地躺在一头。
可即便躺进被窝里,一想到媖娘这桩糟心的亲事没个头绪,孙巧儿就生不出睡意来。
她脑子里胡乱琢磨着,突然不知想到哪儿去了,转过头凑上来,也不说话,只拿眼盯着傅媖一味地瞧,直把傅莹看得心里发毛。
傅媖无奈地问:“巧儿姐,你咋了,大晚上的不睡觉盯着我干啥?”
孙巧儿笑嘻嘻地说:“媖娘,你跟大姐姐说说,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跟你定娃娃亲的那小子呢?我听娘说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媒婆上门提过亲,可你老说自己跟人定亲了,不肯答应。”
傅媖被她问得怔住,认真回想了一下媖娘对记忆里那个少年的感情。
她对他确实怀着很多依赖和期盼,但可能谈不上钟情,更多的大约是把他和这桩婚事当作逃脱苦海的念想。
理清楚这些,她道:“你想多了,我就只不过拿这事儿当个幌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都是些什么人。”
孙巧儿听见这话,脸上的笑散去,也跟着叹了口气。
也是,媖娘的一切难处都从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上来。
因为没有爹娘,所以不得不寄人篱下,啥事儿都得由旁人做主,整日受欺负。
又因为没有爹娘,也没哪户好人家瞧得上她,来上门提亲的都是些死了老婆的鳏夫或者游手好闲的懒汉。
而她爹娘又只当媖娘是个累赘,根本不会好好替她掌眼,不管人咋样,只要给的钱多就想逼着她嫁了。
这丫头这些年过得是真苦啊。
孙巧儿瞧着她,满眼都是心疼,宽慰道:“丫头,不打紧,等回头度过眼下这个坎儿,大姐姐一定给你挑一门好亲事。咱们媖娘生得这般好看,哪用愁嫁了!”
她这话倒不只是安慰。
媖娘的情况在村里不好说亲,但在镇上兴许反倒能容易些。
村里人挑媳妇不看长相,只看干活勤不勤快,家里穷不穷。可镇上的人日子好过些,就更看重娘子的样貌。
媖娘的机缘,说不准就在那儿呢。
傅媖听她说这些,却根本没放在心上,若是不用嫁给里长家的那个傻儿子,她要不要嫁人还是两说呢。
敷衍地“嗯嗯”两声,她的眼皮渐渐黏在一起,睁不开了。
媖娘这副身体现在虚弱得很,何况醒来之后又跟着孙家人折腾了这么一场,她此刻疲累得不行,只想好好睡会儿觉。
听着傅媖慢慢变得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孙巧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傻丫头,亲事都不上紧,咋就不知道替自己盘算呢?
3. 第一年夏(3)
院子里那只公鸡叫过第三遍,傅媖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外头天刚蒙蒙亮,还拢着一层青灰,日头都还没出来。
傅媖下意识翻了个身,可伸手摸到的另那半边被窝冰渣凉,激得她打了个哆嗦,立时就清醒了。
她腾地坐起来,屋里已经没了孙巧儿的身影。
傅媖连忙趿拉着鞋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刚好撞上出去打洗脸水回来的孙巧儿。
“哎哎,丫头,你这着急忙慌的是要上哪儿去啊?”
“我醒了没瞧见你,还当巧儿姐你回镇上去了。”傅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还没”,孙巧儿瞧着她的脸色,心里不落忍,撇开眼说,“娘留我吃了早晨饭再走。”
她也想再多陪陪媖娘,跟她一块把这个难关渡过去,可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蛮不讲理的婆母,根本容不得她多待。更何况昨夜才跟她爹闹成那个样子,他爹当时指着她的鼻子口口声声骂她滚,叫她如今想起来还心口发闷。
说起昨夜,孙巧儿又想起她原先那个念头,把跟李兰花说过的话又跟傅媖重复了遍:“你放心,大姐姐既答应你了,就不会放着你不管。等我回去就想法子给你凑钱,要是能凑够给孙荣娶媳妇的钱,这事儿就还有说头。”
到了这一步她也管不了那些了。
婆母和男人要是不肯给,她就去找人借,反正她在镇上也还认识几个相熟的人。
好歹先把这烂事了了再说。
孙巧儿言辞诚恳,傅媖看得出并不是随口说说,忙道:“巧儿姐,这事儿不用你为难。你放心,我自个儿能想出法子来。”
虽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但她心里已隐隐约约有了个眉目,这事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孙巧儿却不信,板着脸说:“你若是能想出法子,咋还至于去跳河?”
傅媖伸出手来,勾勾她的袖口,放软声音说:“大姐姐,你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在孙家寄人篱下的这几年让媖娘很懂得看人脸色。她知道孙丰年对她十分不喜,李兰花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就一向极有分寸,不会主动跟孙家人亲近,往日很少这样唤孙巧儿,大多数时候只是叫一句“巧儿姐”,虽不至于太生分,但也并不亲昵。
难得见她如此,孙巧儿的冷脸自然摆不下去了,无奈道:“你这丫头,可真会缠磨人!”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道:“我不听你的,钱我还是要凑的,你要是有办法就情管使出来。借来的钱到时候要真用不上,那大不了再给人还回去就是。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叫他们拿你填了里长家那火坑去。”
*
孙巧儿只比媖娘大六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因此照顾起人来十分妥帖细致。
今儿孙家最早起的就是她,再就是傅媖。
她起来之后赶紧梳洗一通,又给傅媖打了盆水,然后就揣着自己随身带回来的十几文钱去了隔壁钱婶子家,拿十文钱跟钱婶子换了两个草鸡蛋。
回来之后她趁着孙家人都没醒,跑去了灶房,从米斛里抓了几把粟米丢进锅里,然后打量四下没人,把鸡蛋洗干净之后一起丢了进去。
煮完米汤,孙巧儿又热了几个黄米馍馍,切了点缸里腌好的咸菜。
把鸡蛋从锅里捞上来,孙巧儿悄默声地揣进了自己怀里,然后盛了两碗米汤,拿了个馍馍,叨出一小碟咸菜,端着这些饭回屋去找傅媖。
一进屋,孙巧儿就把门拴上,冲傅媖挤挤眼,然后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鸡蛋来献宝似的塞进她手里。
傅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她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孙巧儿瞧着她这副呆样赶忙压低声音催促道:“傻丫头,瞅啥呢!快吃,这两个鸡蛋是我今早偷偷去跟钱婶子换的。他们还没起,你赶紧吃喽,千万别叫瞧见了!”
一个蛋换一斤米,这玩意儿在乡下人眼里可是宝贝,轻易舍不得吃。
李兰花也专门喂了好几只母鸡拿来下蛋。
从前她只要得了鸡蛋就自个儿藏起来攒着,一攒攒上十天半月的,等攒的多了就会拿一个出来煮给孙荣吃,旁人都捞不着,至于其他的则拿去集上换钱。
起先她见李兰花给弟弟煮鸡蛋吃,也缠着她要过,只是每当这个时候平日里说话温声细语的李兰花就会冷下脸来,凶巴巴地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吃了有什么用,这是拿来给你弟弟补身子长个儿用的”。
可是后来孙荣的个子长全了,李兰花还是会把攒下来的鸡蛋专门留给他一个。
其实李兰花也不知道吃鸡蛋到底能不能长个子,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么贵的东西肯定是好的,好东西自然要留给儿子。
孙巧儿想起这些往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沉默地坐到炕上开始就着咸菜啃馍馍。
谁知才吃了没两口,一只被剥得光滑白净的鸡蛋就被人举着送到她面前。
孙巧儿怔了怔,一抬头,对上傅媖笑盈盈的眉眼。
她笑着说:“大姐姐,给,快拿着。这鸡蛋热乎着,还烫手呢。”
孙巧儿摆摆手:“我不吃,你快吃吧。你才落水伤了身子,得好好补一补。”
“还有呢。你忘了,你煮了俩,正好咱俩一人一个儿”,说完,傅媖学她先前那副模样,不由分说地将鸡蛋塞进了她手里。
孙巧儿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鸡蛋看了好半晌,才拿起来沉默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起来。
她一边吃,眼圈渐渐红了,豆大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掉出来,砸到手里的馍馍上。
这还是头一次,她坐在自家院子里吃鸡蛋。
傅媖叫她这副模样,猜出几分,安慰道:“大姐姐你别哭啊,旁人给的鸡蛋哪有自己挣钱买来的香?今儿这个鸡蛋可是你自己挣的钱换来的呢,你该高兴才是。”
孙巧儿怔了怔,拿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抹一把泪,笑着说:“媖娘说得是,是该高兴,不该哭。”
*
吃过早饭,孙巧儿就不能继续在孙家逗留了。
没一会儿,家门前就来了辆牛车,赶车的还是钱二虎。
钱二虎是个身材壮实的少年,因自家有牛车,就经常隔三差五赶着牛车在村里和附近几个镇上往来,有时送人,有时拉货。
拉个人一趟才三五文钱,大头都是平日里替人送货挣来的,刘家做豆腐用的黄豆就都是他送的货。
像这样一年下来竟也能挣不少钱。
只见他熟练地跳下车来,两根手指头捻在唇边吹了个哨子,然后放声喊:“巧儿姐,快出来,咱该走啦!”
茅房里孙丰年正解着裤带,冷不丁听见这声口哨,手一抖,险些掉了裤子,立时隔着墙扬声骂道:“兔崽子,闹什么妖,你要死啊!”
二虎对着刚从院里走出来的孙巧儿和傅媖嘻嘻一笑,不恼也不怕,当即半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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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地回嘴道:“老东西,要你管!”
他一向不喜欢孙家父子,觉得孙丰年这个整日板着脸的臭老头就会拿架子,孙荣成天眼睛长在脑袋顶上,逢人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对茅坑里的臭石头。
但他跟孙巧儿的关系向来不错,平日里对媖娘也很是照顾,时不时帮她担个柴、给她捎些从镇上买来的零嘴儿什么的。只是媖娘性子不活泼,很少主动跟他搭话。
孙巧儿听完,估摸着二虎这一句得把她爹气个半死,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孙巧儿马上就要走,孙家却没人出来送。
昨儿她才跟孙丰年吵过一架,孙丰年觉得窝火,如今瞅见她就来气,今日一早晨都避着她,竭力避免跟她碰上面儿。
李兰花则是昨夜被傅媖问得心虚,也不太敢出来见她两个,只在院子里转悠,时不时往外瞅上那么一眼,盯着媖娘生怕她跑了。
至于那个昨夜扬言会死死盯着傅媖的孙荣却一大早吃了饭就出了门,也不知是混到哪里去了。
孙巧儿依依不舍地坐上牛车,看着傅媖欲言又止。
她想再叮嘱两句,可当着二虎的面又不好开口,最后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媖娘,你放心。”
至于如何放心,她们昨夜说了半宿话,她相信不用她说媖娘也能明白。
倒是一旁的二虎一连瞄了傅媖好几眼,目露深思。
*
路上孙巧儿先跟钱二虎道了谢,感谢他昨日去镇上给她报信。
然后两个人三言两语地闲聊着,钱二虎看出她心里记挂着媖娘的事儿,心绪不佳,就捡了一箩筐这些日子从旁处听来的笑话和闲言碎语讲给她听。
他人活络,坐他的牛车向来不用愁赶路的时候无聊,孙巧儿看出他的好意,也强打起精神配合着他说笑。
可谁知到后头这小子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就七拐八拐地问到傅媖身上去了。
钱二虎浓眉大眼,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提溜转着,越发显得活泛:“巧儿姐,媖娘当真要嫁里长家的傻子么?她人那么好,不是可惜了。”
提起傅媖,孙巧儿就发愁,忿忿地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她那么老实的一个丫头,咋就碰上这样的事儿?老天爷真是不公道,专欺好人。”
“俺刚才瞧着她人没啥事儿了,好似心情也不差,巧儿姐,恁可是想出啥招儿来了?”
孙巧儿噎了噎,瞪一眼他宽阔的脊背,心想这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有,还愁着呢。我寻思能不能等回了镇上去借点儿钱,你也知道,闹成这副模样都是为着孙荣娶媳妇的事,我想着要是能给孙荣凑齐这笔钱,兴许我爹就能松松口呢。”
钱二虎皱起眉,觉得这法子靠不住。
孙丰年那等钻到钱眼儿里的人咋可能嫌钱多。
从前他没动过这个念头倒还不要紧,可如今既已起了念想再让他放弃,不就等于从他兜里掏走这钱么?
只怕他非但不肯罢休,还会这那都要。到时候不光搭进去媖娘,巧儿姐也得跟着遭殃。
他把这话跟孙巧儿一说,孙巧儿顿时急了。
“那你说该咋办嘛,我除了这,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钱二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眯着眼把一早就想好的话说出来:“巧儿姐,要不俺去恁家提亲咋样?俺家不怕得罪里长,俺奶也有钱。媖娘人那么好看又干活麻利,俺奶指定满意这个孙媳妇。”
4. 第一年夏(4)
“你?”
孙巧儿一听,忍不住乐了。
“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竟也想着学人娶媳妇了。可别开玩笑了二虎,你想娶媳妇还是再等两年吧。”
不是她瞧不上钱二虎,实在是二虎虽然人长得牛高马大的,看着颇为壮实,可实则年纪却小。若真算起来,他还比媖娘小上几个月呢!
钱二虎被她这话臊得脸通红,又急又气:“巧儿姐,俺说的真事儿,没跟你开玩笑!”
孙巧儿愣了愣,半晌才讷讷问:“你是真心喜欢媖娘么?”
钱二虎忙斩钉截铁地说:“那当然!”
他钱二虎向来不学镇上那些人拐弯抹角那一套,有什么就说什么,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李婶子刚把媖娘领回家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小娘子跟村里那些整日介满村疯跑的丫头不一样,文文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不说话。他给她抓一把栗子搁到手里,她还会脸红,用她那颇为动听的声音跟他道谢。
后来他发现她果然跟旁人不一样。
她会识字,会算数,会唱他没听过的调子,还会在偶尔撞见他闯祸时轻轻皱一皱眉头,然后不疾不徐地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不能那么干。
媖娘被孙丰年逼婚的事儿直到前日里长请的媒人上门他才从他奶嘴里听说来,可那时夜已经深了,他不好去找她,就想着等第二日去见一见她。
他辗转一夜没睡好觉,谁承想第二天一爬起来就听他奶说媖娘跳了河,人救回来了,却一直没醒。
他登时吓得慌了神,可这是孙家的事儿他又不好插手,后来脑子勉强转了转就赶忙驾着车去镇上找孙巧儿报信,连原本要帮大谷哥送东西去镇上卖都没顾上。
他想着孙巧儿能回来劝一劝,既劝孙丰年也劝劝媖娘,如今看来孙丰年虽然没劝动,但好歹媖娘有了些精气神儿。
孙巧儿这才认真打量起他来。
钱二虎生得倒是不错,高眉阔目虎背熊腰的,才十六就有这般高硕的个子。且他人踏实勤快,脑子也活络,将来必定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仔细想想,他也确实能解媖娘的困境。
先前她不是没想过让媖娘赶紧在村里挑一个别的男人成婚,虽未必合心意,但总比嫁给个傻子强。
可村里哪有人能轻易拿出那么些钱的,即便有,也不敢轻易得罪里长。
但二虎却不一样。
他有个小叔在镇上当衙差,往日里回村里长见了也得好声好气地同他搭话,自然不敢因为这事儿就跟钱家翻脸。说不准在她爹眼里,跟钱家结亲比嫁给里长家那个傻儿子还要更体面些。
且他家也有钱,里长能拿出来的那些聘财他能分毫不少地给。
孙巧儿竟越想越觉得可行,眼神慢慢亮起来。
但思及昨夜跟傅媖说的那番话,她又犹豫起来:“那你可知道,我妹子前头是跟人说过亲的?”
钱二虎根本不当回事道:“俺知道,可媖娘早都够了成婚的年纪了,那人不也一直没来娶她么,说不定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早忘干净了。”
提起这事儿钱二虎就郁闷,他这两年一直借着各种由头想跟媖娘多接触接触,可她总是客客气气的。送她稍微值钱一点儿的东西她就不肯收,一旦没有旁人在场就绝不跟他多说半句话。
他觉得肯定是那劳什子的亲事闹得,叫媖娘不敢跟他说话。
孙巧儿点点头:“那就好,我就是提早跟你说上一声儿。不过你既是跟媖娘提亲,那还得她自个儿愿意才行,我说了可不算。”
钱二虎听出她的意思,心里一喜,咧嘴笑开,忙道:“这当然,她要是不答应,俺绝不逼她!”
*
孙巧儿走后,傅媖看着媖娘这间光秃秃的屋子,不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屋里那张用砖头垫着条腿才勉强不倒的破桌子上还搁着今早孙巧儿端进来的那盆水,水用过一次,但因为还干净着孙巧儿就没舍得倒掉。
傅媖看了片刻,突然走过去鞠起水来不断往自个儿脸上泼,一连好几下才终于停手,直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必须保持清醒,不能因为刚穿过来孤立无援时遇上了孙巧儿这么一个愿意站在她这边的人就一味倚靠她。
拿起帕子擦了把脸,傅媖坐回炕上,细细思索起来。
昨夜她就有些疑惑,孙荣要去提亲这事儿哪儿就急到这般田地,要孙丰年那般好面子的人竟然不顾自己脸面地把姨姐家的闺女许给个傻子来凑钱呢?
孙家是村里为数不多几个种中田的人家,一年下来能比寻常人家里多得好几贯钱。
等今年一过,这十五贯钱至少也能凑出近一半来,虽说去年孙荣生了场大病把家里攒下的钱花去不少,但想必也还能有个三四贯钱,到时顶多再去问人借个两三贯也就够了。
况且她听孙巧儿说,孙荣想提亲的那小娘子家里是开肉铺的,在村里算富户,原本上她家提亲的人不少,可她爹刘屠子却一早放下话,说想娶她闺女就必须得拿出十五贯钱来,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这话一出就吓走了不少媒人。
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只有二三十亩下田,靠天吃饭。收成拿来交过杂七杂八的课税之后,剩下的勉勉强强能换两三贯钱都是好的,再刨去日常花用,其实一年到头根本攒不下什么钱。
除了里长家这样相当于是花钱买个媳妇回去照顾傻子的,哪还有愿意拿出这么些钱娶媳妇的。
这么一看,孙荣去提亲的事儿根本不必着急,那十五贯的嫁妆钱慢慢想法子就是。
况且她依稀记得孙荣头一次提起来叫他爹请媒人上刘家提亲的时候,孙丰年和李兰花分明是不乐意的。
两口子都说刘屠子嫁闺女要这么些钱就不是个好说话的,说不定他闺女也泼辣,将来真娶进家里来怕是不好相与,还劝孙荣再寻摸个别家的小娘子。
可为什么他俩的态度一转眼就变了?
虽然疼儿子,但孙丰年也不是孙荣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
孙荣说他喜欢刘屠子的闺女,可在他爹娘眼里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根本就不重要,只要儿媳妇是孝顺、能吃苦、能生娃娃的就行。
况且孙丰年一向抠门得紧,怎舍得一下给出那么些钱去?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是她跟孙巧儿不知道的。
傅媖正想着,外头突然传来孙丰年中气十足的呵骂:“你个小兔崽子,大早晨起来就往出跑,生怕旁人都瞧不见你咋的!”
她扒着窗户缝朝外看了眼,是孙荣回来了。
看着孙荣被孙丰年撵得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的身影,她忽地想起昨夜孙荣咬牙切齿地冲她放狠话,说这几日都会死死看住她,可今儿却早早就跑没了影儿。
然后又联想到先前也有段时间,孙荣总是谁都不知会一声就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也为着这个挨了孙丰年好几顿臭骂。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中。
傅媖眉心一跳——
孙荣不会是去跟人赌钱了吧?若他要钱根本就不是为了提亲而是为了还赌债,就说得通了。
她得想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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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偷偷跟着他出去一趟,看看他到底都在干些啥。
*
这几天孙家人把傅媖看得牢牢的,就连往常那些挑水、拾柴、去河边洗衣裳的活也都不叫她干了,生怕一个错眼儿就让她偷偷跑了。
原本李兰花还指使她做饭喂鸡。
可傅媖第一回做饭就当着李兰花的面在煮米汤的时候故意往锅里多添了两把白米,心疼得李兰花指着她鼻子骂,说傅媖存心气她,然后气急败坏地把她从灶房里赶了出来。
从那之后,李兰花就再不让她进灶房了。
傅媖的任务也就只剩下一天两次给鸡喂食。
因为这份清闲,这副身体恢复得很快。
今早起来,孙丰年几天来头一回主动跟傅媖搭话。
家里刚吃完饭,他手里拿着锄头正准备去园上刨几个萝卜回来,刚一出门就撞上抱着圆簸箕给鸡撒麦麸的傅媖。
傅媖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从她身后走过去。
可没走几步又退回来,警告道:“今儿王婆子要带着东西上门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一会儿我回来若是瞧不见你,看我咋收拾你!”
他嘴里的王婆子是村里有名的媒婆,里长就是请的她来孙家说媒。
傅媖淡淡地瞥他一眼,又扭过头去,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她嘴上应了,可任谁都看得出是在敷衍,落在孙丰年眼里就更像是挑衅。
他顿时十分窝火,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就你们这些死丫头片子最不叫人省心,一个两个的净会跟人对着干!”
傅媖下意识想回怼,可想起正事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撇了撇嘴,腹诽道:丫头片子不省心,他那个耀祖也没见得多叫他省心,不然怎么还用得着卖外甥女去给他凑钱填窟窿?
她正想着,孙荣闪身从门后出来。没跟她说话,倒是先盯着孙丰年的背影瞧了好一阵儿。
直到孙丰年走没了影儿,也慢悠悠地往同一个方向跟了上去。
傅媖眼神闪了闪,叫住他:“哎,你上哪儿去?姨夫不是叫你在家看着我,你也不怕我跑了?”
孙荣着急出门,没在意她突然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只一脸急躁地摆摆手:“你管我!”
但多少还有些不放心,顿了顿又威吓道:“臭丫头我告诉你,你别打歪主意,我娘可还在家看着你呢,你想跑门儿都没有。”
“切”,傅媖不屑地撇撇嘴,“不管就不管,谁稀得管你。”
说完她正好撒完最后一把麦麸,抱着簸箕转身回去了。
孙荣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放下心来,转身朝外走去。
傅媖一进院子就听见灶房里“咚咚咚”的声音,是李兰花在舂米。
尽管家里的白米吃得十分节省,但先前那些还是很快就又吃没了,李兰花只得又从米斛里盛出一畚箕来,眼下正拿来舂。
她把簸箕送到灶房,说:“鸡喂完了,我回屋了啊。”
李兰花正忙,闻言撩起眼皮瞅了她一眼,心里憋着气。
这几日可是让这死丫头偷了懒,整日里啥也不干,没事儿就窝在她那屋里睡觉,过得简直就是高门大户里那些小姐的日子,舒坦着呢。
但想起里长家的亲事,她又将继续这口气闷在了肚子里,没吭声。
傅媖也不恼,笑嘻嘻地退出去。
转身的瞬间脸上挂着的笑却立刻褪了个干净,抿起唇拔腿就往大门外跑。
她放个簸箕的功夫孙荣应当还走不远,现在跟上去正好。
5. 第一年夏(5)
傅媖追出来时,孙荣眼看就要拐出巷子口。
她急忙跟上去,又不敢跟得太紧,只能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
好在孙荣同样心虚,一心提防孙丰年,便不怎么敢回头看,从头到尾都只顾闷着头朝前走。
傅媖起先以为他是要去找人聚赌。
可她跟着孙荣过了河,一路七拐八拐地走到陈家村,最后却见他停在一户人家家门前敲了敲门,又转身绕到了屋后。
不一会儿,屋后一道小门里头走出来个和她年纪一般大的女孩子。
直到这时候傅媖这才意识到,孙荣还真是来找刘屠子闺女的。
那姑娘是十分讨喜的长相,圆脸盘,肉肉脸,一双杏核眼,娇俏可爱,叫人看着心生好感。
她一见孙荣就高高兴兴地扑进他怀里,细声细气地跟他说起话来。
傅媖悄悄往前挪动了段距离,藏在刘家屋后那株海碗粗的大榆树后头,试图听清他俩的对话。
并且生平头一次生出几分做贼似的心虚。
那姑娘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朵里。
傅媖听她先是说了几句浓情蜜意的好话,又问孙荣何时能来提亲。
孙荣脸上的甜蜜随着这话变成了窘迫,好声好气地安抚道:“秀秀,你再等几日,我保证就几日。等里长家把钱送来,我立马就让我爹娘请媒人来上门提亲!”
但这话似乎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说了,刘秀秀非但没被他安抚到,俏丽的脸上反而显露出怒容:“等等等,你就知道叫我等!这都是第多少日了,再等下去,我就该显怀了!回头叫人看出来,我还活不活了?!”
她说到后头,又忍不住伤心地掉下泪来。
傅媖倏地一下瞪圆了眼。
她没听错吧,刘秀秀说的是孩子?
孙荣被她突然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她的嘴,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才将手放下来:“秀秀你别喊,万一再叫人听去了。”
见刘秀秀含泪瞪着自己,他又连忙用袖子去替她抹泪,低声下气地赔不是道:“秀秀,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答应你的事儿没办到。求求你再宽限我几天,你信我,就这几天的事儿了,等聘礼一送到我家去我立马就上门提亲,绝不叫你多等半日。”
刘秀秀不吭声。
孙荣抬手抚上刘秀秀的小腹,又说:“秀秀,这可是咱俩的孩子啊。你想想,回头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的,跟个儿面团儿似的,还会管你叫娘,管我叫爹,多好啊。我可是做梦都盼着这么一天呢,咋可能故意不来娶你。”
刘秀秀听罢,眼珠儿动了动,抬头盯着孙荣瞧了片刻,突然就伏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孙荣喉咙一梗,虚虚拍着她的背,斩钉截铁地下了承诺:“秀秀你放心,我这回保准儿说话算话,绝不会叫你等到被村里人瞧出来才来提亲。”
*
孙荣心里还惦记着要赶在孙丰年之前回家去,又跟刘秀秀说了一堆好话来安慰她,就匆匆跟她道别回去了。
傅媖这次却没跟着他一道回去。
她想了想,走到外头大路上随便寻摸了个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大娘问路。
跟人道过谢后,便急匆匆地朝来时经过的那条河边走去。
河边上有一排对着河的铺子,周围几个村子的铁匠铺、肉铺、客店和油坊都在那儿。
其中那间肉铺就是刘屠子家的。
傅媖过去时,隔两三米远就能闻见铺子里传出来的那股淡淡肉腥味儿。
打眼儿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穿件青色半臂,脖子上挂着汗巾,正拿着把碎骨刀处理猪腿,应当便是刘屠子。
这一条猪腿二十多斤,可乡下人家平日里就算偶尔买点儿肉要的分量也很少,顶多一次买个两三斤打打牙祭,就算是村里那几家上户,不是逢年过节也舍不得买一整条猪腿回去。
这样整着卖不出去,刘屠子就只能拆骨剥皮然后零散着卖。
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走过来,在自家铺子前停下。
刘屠子忙抬起头招呼道:“小娘子看买点儿啥?这猪是昨儿晌午刚宰的,肉新鲜着呢,要不要?”
傅媖抿了抿唇,晦涩道:“我是麻坞村孙荣的表妹,你知道他么?”
刘屠子眼神一暗,把刀插在案板上随手拿了块抹布擦了擦手,从铺子里走出来,冷声说:“有什么事儿上那边儿说。”
傅媖跟着刘屠子走到河边,瞟一眼刘屠子胳膊上壮硕的肌肉,想了想决定还是用软招儿。
她偷偷掐了把自个儿的大腿,眼里挤出两滴泪来,哀哀切切道:“叔,我哥跟秀秀姐的婚事原不是我该掺和的,只是恁家要的聘礼实在太高了,我姨夫为了凑钱出了个昏招,竟要把我许配给村里长家的那个傻子。”
“我爹娘都不在了,没人给我撑腰,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求到你这儿来的。听人说叔你只是面儿上看着不好亲近,可实则最是心善,你能不能当是救我一命,这聘礼钱……再低些?要是叔肯帮我,我一定牢牢记住这份大恩大德,往后必定好好报答你。”
刘屠子静静等她说完,嗤笑一声:“俺还当孙丰年那老东西又有什么手段,竟是派你个小娘子上俺这儿演苦肉计来了。你且回去告诉他,没门儿!俺刘屠子说一不二,一开始定下多少就是多少!”
说完,他拔腿就要往回走。
傅媖拧眉,没想到这刘屠子是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
她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压低声音道:“叔,秀秀姐有身孕了,你知道么?”
刘屠子步子一顿,转过身来,一双牛眼瞪向她,恶声恶气道:“你这小娘子,浑说啥呢?!再满口胡诌,仔细俺对你不客气!”
傅媖被他瞧得心口狠狠一跳。
刘屠子本就比寻常人生得高大健硕,再加上常年杀猪宰羊,这般横眉竖目的模样比寻常人要骇人得多。
傅媖咬着牙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叫自己在他面前露怯。
她双目炯炯地回望过去,道:“我敢说,就敢打包票不是胡诌。您若是不肯给我一条生路,我就把这事儿说出去,到时候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反正现如今是秀秀姐更急着叫孙家上门提亲。”
拿女子的名声去要挟实在卑劣,但事急从权,她也并不会真将这事儿散播出去。
况且方才听刘秀秀和孙荣的那些话,她对孙家为了给她筹措聘礼钱而要把媖娘嫁给个傻子这事儿是知情的,可她没有劝阻,反而默认了孙家的举动。
如今她小小利用一下刘秀秀,也不算多过分。
刘屠子听了这话彻底恼怒起来。
他气极反笑,大步一跨,站在傅媖身前,高大的影子将她瘦小的身形牢牢笼罩在里面,似一座黑漆漆的高塔要将他压住。
傅媖听见他阴恻恻地说:“丫头,你想错了。急的不是俺家秀秀,是你那姨夫跟姨妈。孙家若是不能在秀秀显怀之前拿出聘礼,俺就叫她把这孩子打了,你说他们急不急?还有,你要是前脚把这话传出去,后脚孙丰年的小孙儿可就没了,你可得想清楚,到时候会有啥后果。”
傅媖迎着刘屠子狠辣的眼神,忽然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上脑门。
没想到,刘秀秀怀了孩子的事刘屠子竟然是知情的,且听他方才的语气,竟像是一直在拿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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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要挟孙家。
难怪孙丰年和李兰花起先并不同意这门婚事,也不肯出聘礼,可后来却突然态度大变,想方设法地替孙荣凑钱。
且他方才说“孙丰年的小孙儿”,是不是意味着刘秀秀一直也是这么哄骗孙荣的?
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自个儿肚子里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所以孙丰年和李兰花才会不计代价地想要保住这个孩子?
疯了,都疯了。
傅媖咬咬牙,气得双目赤红:“你们都是疯子。”
刘屠子哈哈一笑,不屑地瞥她一眼,悠悠然走回肉铺里去了。
*
傅媖一路上浑浑噩噩地往回走,整个人像被暴雨捶打了的花苞,蔫头耷脑的没精神。
她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刘家的命门,可以叫刘屠子让步,便火急火燎地来找他“谈判”。
可实际上,她手里根本就没有有分量的筹码。
方才一个照面间刘屠子身上流露出的残忍更是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她头上,浇得她彻底清醒了。
她先前一心摆脱眼下的困局,却没想过,真的只要刘家愿意松口,孙丰年就不会让这门婚事继续下去了吗?
对方是里长。
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镇上那些真正有权势的人孙家人接触不到,里长就是他们认知中在村里最有话语权的人。这门婚事一旦与里长通过气,即便孙家人想反悔怕是也很难办到了。
更何况,他们待媖娘本就没有多好,绝不可能为她得罪里长。
傅媖越想越觉得无望,终于彻彻底底理解了媖娘的心情。
她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大不了就偷些孙家的银钱,夜里跑了算了。
可理智又告诉她,要是偷了钱,被孙家人保官,以偷盗的罪名抓回来,那才是真的完了。
傅媖攥了攥手。
还没到最后一刻,她绝不打算认输。
*
一踏进孙家的院子,傅媖就瞧见了院里摆放的那两个沉甸甸的红枣木大箱和箱子旁边那两个生脸男人。
心知是孙丰年今日说的媒人登门,想来孙丰年和孙荣也已经回来了。
可堂屋里却没有传来热闹的说话声,家里寂静一片。
傅媖立刻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暗暗想,难不成是孙丰年跟媒婆谈崩了?
李兰花正在灶房里头,她拿出平日里舍不得用的蜂蜜,擓(kuǎi)出一匙来,在几个碗里挨个儿搅了搅,确保每个碗里都化进了蜂蜜,这才端起两碗准备送到堂屋去。
一转身,却见先前一直找不见人的傅媖正站在天井里,不知在那寻思些啥。
李兰花立刻快走几步上前,压抑着怒火低声呵斥起来:“你个死丫头,刚才窜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你找不见,不是说回屋了,你不会是想跑吧?”
方才王婆子登门,说了没两句话就提起来要见见这丫头,他们自然答应。可去她房里喊人的时候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真真是给她吓坏了。但又不敢声张,只能派儿子出去偷偷地找。谁承想这死丫头不知是上哪儿鬼混了一圈,竟又自个儿回来了。
傅媖摇头:“咋会,我要是想跑现下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李兰花想着也是这么个理,就没再深究。
只吩咐说:“灶房里有我兑的甜水,家里来了贵客,你去,把剩下两碗端出来跟我一块儿送进屋里去。”
“贵客?”傅媖明知故问,“谁啊?不会是里长家请的那个媒婆吧?”
她本以为李兰花会应声。
谁知她竟眼神闪了闪,不自在地舔舔嘴唇说:“你这丫头,问那么多干啥,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6. 第一年夏(6)
傅媖端着两碗蜜水,低着头跟在李兰花身后进了屋。
孙家的院子就是寻常土坯房,堂屋也并没见有多气派。
后墙上凿出的洞里供奉着神龛,两边各贴着一句吉祥话,墙角堆着竹筐、篾条、锄头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屋里只摆了张像样的桌子和四张凳子。
桌面擦得很干净,但上头空荡荡的连个果盘都没有,直至四碗甜水放上去,才显得不那么难看。
傅媖把碗放到桌上后就站到一边,没敢四处打量,全当自己不存在。
可尽管这样,还是有一只粗粝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吓了她一跳。
她抬起头,一张富态的老脸映入眼帘。
王婆子笑眯眯地说:“这就是媖娘吧,好俊的小娘子。婆婆我做了这么多桩媒,还没遇见过比你生得模样更好的小娘子呢。”
傅媖没说话,只客气地笑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来。
一抬头,却发现对面还坐了个脸生的妇人,与李兰花一般年纪,高眉高鼻高颧骨,肃着一张脸,瞧着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模样。
她身上的衣裳料子比村里人的好上许多,虽然颜色洗得有些发旧,上头的图案也是老样子,可瞧着就不像是村里的。
傅媖愣了愣,没好意思继续盯着她瞧,连忙撇开眼。
心想,这难道是里长的媳妇?
瞧着果然不是个善茬。他们家如此看重这桩亲事,恐怕这事儿更难了了。
傅媖这么想着,那妇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傅娘子,沈家郎君说,多年未见,托我问娘子妆安。”
傅媖愣愣地点过头,却没能领会到她说的沈家郎君究竟是谁。
傅媖觉得自己只是同范三娘打了个招呼,可落到在场其他三个人眼里,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一时间,其余三人各怀心思,面色各异。
王婆子的脸色尤其难看。
方才她那般夸赞,傅媖都一声不吭,此刻却一直盯着这妇人的冷脸瞧,不就是在下她的面子么!
如此想着,王婆子看看孙丰年,再看看李兰花,冷哼一声道:“老孙头,你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前几日已说好了要将这小娘子许配给里长家的郎君,怎么今日就要变卦?这婆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就算要提亲,也该讲个先来后到才是。”
她今儿原本一早就要来孙家下聘的,可因为一些家事耽搁了。
原本想着反正老早就跟孙丰年商量好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出不了什么岔子。结果没成想,才被孙丰年迎进他家堂屋,就发现里头竟还坐了个村里没见过的妇人。
她一问才知她竟然也是旁人请来到孙家求亲的。
只是她打量这妇人面冷,嘴又不甜,想来也不是个惯会做媒的,便又宽心下来,但心里到底是攒了些火气。
傅媖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却听那妇人先一步说道:“您说的极是,确是要讲先来后到。不过沈郎君少时已与这小娘子立过婚约了。若论先来后到,也是沈郎君先来,您家后到才是。”
“你说啥?”王婆子顿时瞪圆了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孙丰年,却见他也皱着眉,好半晌,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王婆子这才终于意识到情势不对,今儿这趟怕是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顺利了。
“老孙头,咱们分明老早就说好了的”,王婆子皱起眉,试图从孙丰年身上入手挽救一下,“今儿下聘,挑个日子,过个三五日就能成婚。”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说了句重话,“你若是反悔了,里长那头可不好交代了。”
王婆子本以为搬出里长能叫孙丰年忌惮,继而如先前约定好的那般与她过聘,敲定这门亲事。
谁知孙丰年并没答话,反倒转头看向一旁坐着的那个妇人。
孙丰年看过去时,范三娘一脸平静地任他打量,看不出喜怒。
他不禁想起王婆子来之前这娘子同他说的那番话,眉心一跳。
他从未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这妇人起先一登门,先是说明来意,接着便拿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递到他手上,说:“沈郎君说两家父母虽早年已立过约,但还未正儿八经地下聘。且听闻你这些年养育小娘子很是不易,另十两银子就请一道收下吧。”
等他颤颤巍巍地接过去,仔细端详着那张他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银票时,却又听她说:“不过我来时还听村中人说你家似乎对里长家的那位公子很是欣赏,可有此事?只是可惜,你家的大娘子已经出嫁,家中似乎没有哪位尚未婚配的娘子可以许配给他家了。”
那时她才将话说完,孙丰年立刻就觉得自己手里那张银票变得烫手起来。
可不等他说话,那妇人的眼神就望了过来,道:“沈郎君还说,你当年未曾见过两家写定的婚书,兴许不肯轻信他。倒也无妨,他已叫我将婚书带在身上,说也可叫你一观,仔细辨别真伪。不过这婚书至关重要,若有人毁婚可凭此去官府请人主持公道,毁婚者当徒一年。沈郎君一直以来都带在身上,不敢有丝毫损毁,您也需小心些。”
说完,就往怀中掏去。
乡下人定亲只要找个媒人上门说和,再给了聘礼就成了,孙丰年哪儿听过什么婚书不婚书的,况且他也没听媖娘提起过有这东西啊。
且听这妇人的话,如此重要的东西要是在他这儿出了差错,那还了得。
孙丰年被她这话镇住,连连摆手说不用。
回想起这些,又想起那张银票,孙丰年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王婶子,实在对不住,叫你白跑这一趟。你放心,里长那头我回来亲自去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都是我的不是。回头等我家这丫头成婚,一定上门请你来吃酒。”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想到这桩亲事没谈成,挣不到钱且砸她的招牌不说,还叫她还没法跟里长那头交差,白白得罪人,王婆子顿时怒不可遏,觉得自个儿被当成猴儿给孙家戏耍了一通。
她一巴掌把桌子拍得山响:“姓孙的,哪有你这般办事儿的?这是说女婿,不是你到集上买棵菜,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今儿不光打了里长的脸,还打了我王婆子的脸,往后你休想再叫我登你家门来说亲!”
这村里再想挑个比她还会保媒的媒婆可难的,她可是知道孙丰年的儿子还没议亲。将来她随便出去说道几句,就能叫他儿子这辈子都难娶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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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李兰花一听立马急了,她可知道这些媒婆的嘴皮子都有多厉害,假的能说成真的,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她连忙上前挽起王婆子的手,准备说几句好听的讲讲情。
可不等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兰花婶儿,你在家么?”
李兰花转头应了声,只得放开王婆子的手走出堂屋去,却见钱二虎带着个和他模样有六七分相似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个妇人和几个壮汉,那些壮汉两两一道,抬着几个大箱,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进了她家院子。
李兰花吓了一跳,忙问:“二虎子,你这是干啥?”
钱二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然是来提亲,婶子你瞧,俺不光带了媒人,聘礼也都带来了!”
他虽然羞涩,但却说得大声。
方才他进来时就听王婆子在里头嚷嚷,但具体说的是啥却没听清。但他不管那些,他只想叫媖娘听见,他带着聘礼来跟她提亲了!
他也不怕王婆子在里头,若是王婆子不在他反倒是要担心了。
这两日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王婆子哪天来孙家下聘,孙丰年应下了。他倒不是不肯早来,只是他想着把小叔叫来与他一起应当更容易叫孙丰年点头,可小叔整日在衙门里当差,直到今日才休沐。
他方才走到墙外听见王婆子的声音还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若是再晚一日怕是都要来不及了。
这下李兰花彻底惊住了。
震惊过后,心里头又止不住地往上冒酸水。
想当年她嫁闺女的时候可没见过这种三家人同时上门提亲的场面,如今换了媖娘却真说得上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难不成她李兰花的闺女就比她妹子的闺女差么?
但到底有人求亲是好事,说不定钱二虎能拿出比媖娘那未婚夫婿更多的聘礼来。
想到这儿,李兰花脸色好看了些,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路:“进来说吧。”
钱二虎进去后目光先落在傅媖身上,少年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顿时盛满了笑意。
可等瞧见里头除王婆子外的另一个妇人时,他忽然就敛了笑意,疑惑地打量了两眼范三娘。
他常年往镇子上跑,见过范三娘,知道她是镇子上开胭脂铺子的,可她又不认识孙家人,她来干啥?
整间屋子里坐满了来提亲的人,原本并不算宽敞的屋子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作为被提亲的那个人,傅媖却没觉得有多荣幸,反而如坐针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似乎不用再嫁给里长家的那个傻儿子了。
可看今日这架势,她是势必要在沈清衍和钱二虎中二选一选定一个的。
虽说是她来选,但傅媖还是有种被人逼迫的感觉,不由得烦闷起来。
恰在这时,她瞧见对面的范三娘忽然站起身走到她身侧,轻声对她说:“娘子,来时沈郎君叫我与你说,‘切莫害怕,但凭心意’。”
她声音不急不缓,衣衫带香,离得近了似乎还能闻见是淡淡的白梨香,如春风拂面。
傅媖烦躁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
7. 第一年夏(7)
自打钱二虎与他二叔在屋里坐下来,说话的人就变成了孙丰年跟二虎他叔。
王婆子倒没着急走。
别的不论,今日孙家的这场热闹她还从未在别家见过。
即便打从见到钱二虎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门亲事铁定是说不成了,最后孙家就算不是答应了方才那个后生,也是选跟钱家人结亲,也并不妨碍她把这热闹看完。
见孙丰年跟二虎他叔攀谈时十分热络,傅媖就知道这人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孙丰年恐怕最后会更中意钱二虎。
后面听着听着,她发现果不其然,原来二虎的小叔钱武竟然是县衙里的衙差。
傅媖想了想,目光转向一直坐在旁边偷偷拿余光瞄自己,脸上一直挂着憨厚笑容的钱二虎,决定与他谈一谈。
她实在想知道,记忆里钱二虎与媖娘的接触并不算多,说了几次话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得清楚。
他究竟是喜欢媖娘还是单纯心肠好,想替媖娘解决麻烦?
毕竟钱二虎跟媖娘一般大,还是个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可能真干得出头脑一热就来提亲这样的事儿来。
于是她跟一旁的李兰花说:“姨妈,我想跟二虎出去单独说几句话。”
李兰花一愣,颇为意外地看看她,又看向孙丰年。
见他点头,就应了:“去吧,别走太远,省得一会儿找不见恁俩。”
钱二虎也没想到她会主动喊自己出来说话,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脚底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两个人走出大门,傅媖将钱二虎领到了墙根底下,没给他缓冲的时间,开门见山地问:“二虎,你来提亲是巧儿姐请你来帮的我么?”
她知道二虎与孙巧儿关系十分不错,那日是二虎跑去镇上跟孙巧儿报信,也是他又将孙巧儿送回去。
钱二虎连忙摇头:“不是!媖娘,俺,俺……”
少年无措地挠着头,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出这句话来:“俺是真心喜欢你。”
傅媖微讶,但没有太过意外,只是继续追问道:“为何?”
钱二虎撩起眼皮偷偷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将先前跟孙巧儿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最后讷讷地说:“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就是不知道从啥时候起瞅见你就高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有啥好东西也都想拿给你,想着能叫你开心开心。”
傅媖能察觉出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掺假,全然发自真心。
要是媖娘能听到这样一番剖白,即便对钱二虎没有动心,想必心里也会很高兴。
毕竟,这世上爱她的人本就不多。
傅媖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觑着自己的鞋尖儿说:“我知道了。二虎,多谢你真心待我。我们回去吧。”
他是真心喜欢媖娘的,和那沈郎君不一样。
既然如此,她就更不能选他了。
钱二虎愣了愣,就算他再迟钝,听见她这么说也能明白了。
心底的羞涩渐渐褪去,钱二虎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
可少年直到最后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乖乖跟上了她的步伐。
*
傅媖一推开堂屋门,里头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却很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二虎跟在她身后,低着头默默走进来,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钱武向来会察言观色,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孙丰年却没在意那些,心里眼里都是即将和钱家结亲的喜悦。
那妇人今日登门并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孙丰年脑子里最先浮现出的是村里前几年流传的传言,那时人人都说沈家的小郎君了不得,中了进士之后去京城当上大官儿了。
孙丰年顿时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心想自己攀上了这么一门厉害的亲家,往后就要跟着发达了,那定然是数不清的富贵啊!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跟喝了一大碗甜蜜水似的,夜里做梦估计都能笑醒。
谁知这样的喜悦却没能维持多久。
当他隐晦地问起沈清衍如今做什么的时候,那妇人却回答说沈郎君如今在镇上一个员外家里当西席。
听她说完,孙丰年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浇得他心口冰冰凉。
借沈清衍的光鸡犬升天的幻梦破灭后,孙丰年对那妇人的态度也变得恶劣起来,直到她拿出那张银票。
要是钱家不来提亲,他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份上肯定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毕竟这可是五十两银子,村里人攒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攒下这么些钱来。
就算会得罪里长,也顾不得那些了。
可钱二虎却带着钱武登了门。
方才与钱武一边攀谈,孙丰年就已经想好了,还是将媖娘嫁到钱家去最好。
虽说聘礼只有二十两银子的聘金和外头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钱家在县里也能说得上话,来日自然不怕里长寻他麻烦。
况且钱武能帮他的可比沈清衍这么一个穷教书的多得多。
等往后两家关系处得好了,说不准儿还能叫钱武把他儿也带到县里去跟他一样捞个衙差或者捕快啥的当当,那多好啊。
孙丰年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开口就对傅媖说:“媖娘,你钱武叔人敞亮,说带来的聘礼你要是觉得还有啥不够的就再跟他说,回头给补上,你去外头瞅瞅?”
这话已算得上明示,是要傅媖选钱二虎的意思。
傅媖却没理会他,反而看向范三娘。
范三娘早就端坐了回去,神色淡然,眸光沉静。
即使听出孙丰年话里的意思,神情中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慌张,只是在她看过去时抬起眼,从容地与她对视。
看着那双眼,她再度想起她方才低声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除了那句很能宽慰她的“但凭心意”,她还说,沈郎君来时特意叫她告知他家的情况。
然后便向她言明那位沈郎君在镇上一户员外家做西席,教几户人家的子弟读书,只是他身子不好,常年在养病,家中母亲更是卧病在床已久,且还有一位尚未婚嫁的小妹。
这样的家境确实算不上多好,虽说家在镇上,可与钱家相比还是差了些。
可傅媖只是略一沉吟,就笑起来。
那位沈郎君不是叫自己“但凭心意”么?
她倒确实想试试,照他说的做。
于是她转头便回道:“姨夫,你忘了,我早已有亲事了。”
不等孙丰年说话,她又抬手指一指沈清衍,对钱武说:“喏,钱武叔,这位范娘子就是来替他下聘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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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姨夫向您赔个不是,竟没一早就跟您说清楚,白白耽误了您跟二虎的功夫。”
钱武只是微微皱眉,倒没恼。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范三娘,又看了看自家那个已快把头杵到地里去的傻侄儿,再联想到傅媖方才把二虎叫出去说话,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叹了口气。
罢了,他还是回去之后好好劝劝二虎才是正理。
这么想着,他道:“既然小娘子早有婚约,那我家二虎也不好做出那等横刀夺爱的事来。”
他朝孙丰年拱拱手:“孙叔,我带着二虎先走了,回头得空了再来看你。”
说完钱武就站起身,不顾孙丰年急切的挽留,走到二虎面前拍了一把他的后脖颈,喊:“走了,别在这儿耽误人家的正事儿。”
二虎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站起身来,像个游魂似的跟在他身后漫无目的地朝外走,然后沉默地看着他小叔指挥自个儿带来的那些人再把抬来的东西原模原样地抬回家去。
临走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媖,又匆匆低下头去。
不想叫她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
*
钱家人一走,王婆子自觉没热闹可看,余下的也不适合再看下去,当下也带人离开。
方才还十分热闹的孙家一下少了许多人,狭小的院子竟也显得有些空荡了。
孙丰年阴沉着一张脸,等估摸王婆子已经走出老远,突然爆喝一声:“你这丫头如今能耐了!竟敢当着老子的面自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
傅媖不避不让地瞪视回去:“自然是你给的,若不是被你逼着跳了一次河,我还真生不出这么大胆子呢!”
孙丰年一噎,然后越发暴怒,气急之下抬手就要朝她抡巴掌。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清清泠泠的嗓音:“聘礼您已收下,就是承认了神郎君与媖娘的婚事。即便尚未成婚她也是沈郎君的娘子,您不过是姨丈,无权越过沈郎君管教于她。”
那妇人明明个头还没自个儿高,可拿双冷冰冰的眼往他身上那么一扫,竟像刀子似的将他从头割到脚。
孙丰年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在范三娘的注视下满眼不甘地收回手。
他阴沉着一张脸道:“你要这么说,那就赶紧把日子定了,叫那姓沈的小子给她领回去,我们家可盛不下像她脾性这么大的丫头!”
说罢,狠狠剜了傅媖一眼,转身摔门出去。
他一走,李兰花也觉得坐立难安起来。
这姓范的妇人到底是镇子上见过世面的,瞧着气度就不一般。
连她家老头子在她跟前都说不上话,她就更别提了。
于是她也拔起腿来就要走。
谁知那范娘子却叫住了她,客客气气地问:“李娘子,沈郎君叫我问,他与傅娘子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可好?”
说完,不等李兰花说话,她又转过头去看向傅媖,唇角微微带笑:“沈郎君说,若傅娘子有更合心意的日子,也可按傅娘子的来。”
见她这般,李兰花就知道她虽问了,但实则自个儿插不进言,到底定在哪日全看媖娘这丫头的意思,便也跟着朝傅媖看过去。
傅媖微一迟疑,对上范三娘那双温和的眉眼。
想了想,说:“好,请您代为转达,我觉得下月初六便很好。”
8. 第一年夏(8)
初六那日,孙巧儿回来了。
为了赶上傅媖成婚,她大半夜就雇了辆牛车往回赶,到家时才五更天,四下里漆黑一片,只傅媖屋里还亮着灯。
孙家没人专门给她送信儿,傅媖在村里也并没有相熟的人,傅媖要成婚的消息孙巧儿还是从钱二虎嘴里听来的。
想起那时的情形,她到如今都觉得尴尬。
回镇上之后她一直惦记着媖娘的事,私下里东拼西凑地去找人借钱,却统共只借来几百文,根本无济于事。
她心里又急又愁,还怕不知道哪一日她爹就瞒着她把媖娘偷偷嫁过去了,整日牵肠挂肚。
而那日恰好是钱二虎去她家送豆子,她男人不在家,是她接的货。
于是一瞧见二虎,她当即便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想着问问她媖娘这些日子过得咋样,他到底有没有去家里提亲,自然就没留意到二虎瞧见她的第一眼实际是扭头想跑的。
彼时她才问了他一句“媖娘咋样了”,二虎就扯起面皮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巧儿姐,媖娘的未婚夫婿回来了,下月初六他俩就要成婚。”
孙巧儿一愣,第一反应是二虎在逗她,不然一个走了那么些年都没个音讯的人,咋可能这么凑巧就回来了。
但瞧着二虎的表情,她又觉得他没必要拿这事儿诓她,才渐渐信了。
她心里替媖娘高兴,可看二虎哭丧着一张脸,又罕见地语塞起来。
最后还是二虎看出她的难为情,摆摆手说“巧儿姐,我还有事先走了,下回得闲了再来看你”。
孙巧儿当时呐呐地应了声,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竟也生出些遗憾来。
她越看越觉得,二虎跟媖娘也挺般配的嘛。
就是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小伙子,跟她们媖娘没缘分。
*
李兰花自然不乐意替傅媖筹措嫁妆、操持成婚的事宜,但想到先前媖娘寻死的事传扬出去,他们家已经被村里人背地里说三道四了,终究还是勉勉强强地替她准备了些锅碗瓢盆,衣裳喜被之类的。
虽都净是捡些便宜的东西敷衍,但仍叫她心里不舒坦,觉得亏得慌。
因此今日成婚还赌着一口气,没来替她上妆。
傅媖原本想着自己糊弄两下便是,但好在孙巧儿回来了。
孙巧儿帮她穿上嫁衣,盘发,上妆。
一双手描画出新月般的长眉,手指再从盒子里沾取一点胭脂,在掌心揉开给她抹上,最后点上大红的口脂。
她不是惯会给人上妆的,但胜在手巧,且傅媖人又底子好。
等装扮完,看着铜镜里肌肤雪白,杏脸桃腮,稍一打扮就显得越发明艳动人的小娘子,孙巧儿不禁又悄悄叹了声“二虎还真是没福气”。
傅媖昨夜就睡了两个时辰,此刻困得一双眼皮粘在一处,根本掀不开。
乡下人成婚没镇上那般讲究,原本她只想简简单单走个过场,随便敷衍过去就是,可谁知沈家后来送来的东西实在是太齐全了些。
合身的嫁衣,新买的脂粉,填满的妆奁还有其他许多零零碎碎、沈家人推测她可能会用上但李兰花不会给她准备的的东西。每样都能显出沈家的用心和对她的体贴,叫她不忍心再敷衍。
而沈家的周到和看重都落在了孙家人眼里,以至于后来李兰花每每跟她说话都有些酸溜溜的。
她还隐晦地问傅媖要了两次东西,一次是胭脂,一次是首饰,但后来被她一句“这些都是沈家送来成婚那日要用的,姨妈要走了,是准备买些更好的顺便给我添作嫁妆么”给噎了回去,既没敢强抢,也再没敢吭声。
这也是她跟孙丰年一个为数不多的好处。
虽然好财又抠门,但却要面子,轻易不会做得太过分。
随着孙巧儿帮傅媖拾掇完这一通,外头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村里人早几日就听说孙家要办喜事,虽不是正经嫁女,只是送外甥女出嫁,但也还是有几家平日里关系要好的愿意登门来道一声贺,讨杯酒吃。
孙丰年和李兰花在这些场面上一向是不肯露怯叫人看笑话的,院子里早就支起几张桌子来,没一会儿就渐渐坐满了人,大家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儿。
孙丰年跟孙荣父子在外头招呼客人,灶下忙活的是李兰花,她担心忙不过来还请了几个帮手,钱婶子的两个媳妇也在其中,外头热闹得好似过年。
傅媖听着听着,不由生出一种恍惚感。即便自己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可她直到现在都觉得这事儿像是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新娘子好漂亮啊!”
门口突然冒出来几个说说笑笑的小孩子,不知是谁家带来的,为首的那个小姑娘眼珠儿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发出夸张的惊叹。
听她这么说,落在后面的几个孩子也不停推搡着想要挤进来看一眼。
等瞧见了,又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她身上的嫁衣也好看,俺二姐姐出嫁的时候穿的衣裳比这可差远了!”
“她好白啊,白得跟雪似的!”
“她脑袋上的簪子好多种样子呢!”
“石头你让开,给俺看一眼!”
“二丫你腾个空,俺也要瞧!”
“……”
一时间狭窄的房门被挤得水泄不通,原本只是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孩子也越搡越往前。
孙巧儿才准备摆出冷脸将他们吓出去,傅媖却转头从桌上的一个匣子里抓出把糖来,笑着招呼道:“你们过来一人拿一块糖就自个儿出去玩吧。”
孩子们顿时一窝蜂地拥上来,很快把喜糖抓了个干净。
不知是谁拿完糖之后十分乖觉地喊了声“谢谢新娘子”,嗓音又洪又亮,惹得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一声叠着一声,直把傅媖闹了个大红脸,幸而脸上已经抹过了胭脂,才没被人看出来。
等人都走了,孙巧儿笑着说:“就数你脾气好。不过这喜糖是哪儿来的,你自个儿买的?”
傅媖摇摇头,又狡黠地冲她眨眨眼:“沈家送来的,我藏起来了,没叫他们看见。”
糖可是贵物,村里的孩子鲜少有能见着的。就算是办喜事也很少有人家准备喜糖,大多都是拿些花生栗子枣子来做零嘴,哪舍得买喜糖。
孙巧儿欣慰地点点头,方才梳妆时她已细细问过媖娘了,婚事这般重视,可见这沈家郎君待她应当是不错的,如此她也能放心了。
“他是个有良心的,竟还能想着要回来娶你。听你说他往后就留在镇上,不回去做官了?虽有些可惜,但我觉着倒也没啥。镇子上的日子可热闹着呢,等你嫁去了就知道其中的好处。况且听说他如今在人家家里坐馆,那不也很好嘛,一个月高低也得有个一二两银子,回头不愁吃不愁喝,日子还过得体面,那可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呢。”
傅媖不置可否,往后的事都还说不上,她都还没见过沈清衍呢。
但看那日那位范娘子的言行,既然能答应来替他求亲,便说明他本人应当还不错。
两人正说着话,在外头一片嘈杂热闹的交谈声中,突然有人高喊道:“接亲的来喽!”
孙巧儿腾地一下站起身,走到门边,伸长了脖子抬头看。
只见原本在院里坐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全都围到大门边上去了,乌泱泱一片,一眼望去全是黑乎乎的脑袋,旁的啥也看不见。
她正皱眉,忽见李兰花从人群里挤出来急匆匆地往这边走,隔着老远就大声对着她喊:“大丫头,都拾掇好了么?外头来叫门了。赶快赶快,马上要送新娘子出门了!”
*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停在孙家门口,门前挤满了人。
队伍最前头,是个俊秀不凡的年轻郎君,头上戴一顶青色纱帽,身穿大红色圆领袍,一眼看过去便知他就是今日的新郎官。
他一路行至孙家大门前,周遭围着乱哄哄的人群,脚下的泥土地更是坑洼不平,可他的步子却始终不疾不徐,仪态更是分毫不差,像有人拿尺子一点一点量出来的一般。
聚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见了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惊叹于这新郎官生得如此好相貌,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后来又有人想起来村里先前都说这家小娘子的因为被逼着嫁给里长家那个傻子而去投河了的事儿,笑着同人说:“怪道都说一时一个运道,孙家这小娘子倒也是个有福气的,如今转眼就得了这么俊俏的一个郎君!”
孙家那扇漆黑的榉木大门眼下紧闭着,方才在傅媖那里得了糖的那几个孩子到此刻才派上他们今日的用场,受大人的指派风风火火地跑来在大门前站作一排,将门堵得严严实实,个个仰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若是傅媖此刻在这儿就会知道,他们不单单是今日的小客人,还都身怀任务,负责今日拦门。
沈清衍丝毫不慌,从袖中拿出提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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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好的糖摊开在掌心给他们瞧。
谁知几个小孩子一看,忙各自伸手抢过来,可等拿完,却又都嘿嘿地笑起来,眯着眼摇摇头:“不行不行,方才新娘子给过俺们这个啦!”
他们可聪明着哩,这可是拦门,不是方才在新娘子屋门口看热闹,想用几块糖就把他们打发了可不行。
沈清衍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被几个孩子拒绝得干脆,他也不恼,沉静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笑完,手又捏成拳,压在嘴角低低地咳了两声,脸色更白了些。
只是周围热闹喧天,这点动静自然没人注意。
这次他从袖中掏出几个红封。
等挨个儿发到他们手中,几个小孩子这才兴高采烈地点点头,一齐高声念道:“千金铁锁手提起,万斤岩头脚踢开,把门将军开天门,新郎官儿请进来。”
方才刚停下的唢呐声又响起来,作乐催妆,穿透力极强,简直震耳欲聋。
里头的大人听见,欢呼一声起哄起来。
两个年轻的汉子反应迅速,一拥而上将门打开,一叠声地跟着高叫道:“门开了门开了,还不快把新娘子请出来!”
嘈杂的乐声夹杂着人群的叫嚷,喧哗热闹。
声浪越过院墙,一直传到院里来,就连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巧儿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她还有好多话没跟媖娘说。
眼看时间紧迫,外头大门已经开了,眼下只等新娘上轿子,她凑到傅媖耳边,语速飞快地说:“往后就算嫁到他家也别委屈了自个儿,把你那好心眼儿都收一收,别整日介光想旁人不想自己。若是真受了委屈也别都憋在肚子里,往后你也住到镇上去了,就尽管来找我,记得了么?”
傅媖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却弯着眉眼冲她笑:“省得了。哎呀大姐姐,你今儿怎么这样啰嗦,你就放心吧,往后就算没受什么委屈,我也会隔三差五就去烦你的!”
虽然心里清楚女子嫁人之后根本不可能成日往娘家姐姐家里跑,傅媖说这话不过是来宽慰自己,但孙巧儿听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开心,红着眼圈儿道:“那可太好了,我就不怕你烦!”
孙巧儿一边说着,替她盖上红头纱,遮住了她的视线,没叫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孙荣已被李兰花叫来等在了屋门口,见她迟迟不出来,不耐叫喊道:“好了没啊,快点,别磨磨叽叽的!”
他是要等傅媖梳妆妥当,然后作为娘家兄长背着她出门。
村里人成婚虽没太多复杂的讲究,比之那些大户人家已经省却了很多婚仪,但该有的还是得有。按风俗,女子出嫁当日得由娘家兄长背着送上花轿,新娘子从头到尾脚不沾地,才能不带走娘家的福气。
原本孙荣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这差事,但后来被李兰花劝着说不能叫媖娘把自家的福气都带走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勉强答应下来。
孙荣个子虽高,但跟孙丰年一样身形瘦削,也远没有孙丰年那把子力气,但好在傅媖身量纤细,他走得也还算稳当。
只是孙巧儿尤不放心,跟在后头忙不迭地嘱咐道:“臭小子,你慢点儿,别给她摔了!”
孙荣撇撇嘴,没好气道:“你再吱吱歪歪的我就真把她丢下来。”
气得孙巧儿直骂“小兔崽子”,被李兰花一连扫了好几个眼刀过去。
等渐渐瞧不见他们的身影,孙巧儿怅然地坐回炕上,愣起神来。
她心里既高兴又担忧,还夹杂着几分害怕。
高兴的是如今媖娘也嫁到镇上去了,往后说不准她们就能时时见面,不用再像从前那般,非等到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不可。
担忧跟害怕的是,万一那沈郎君待她不好,万一她家也有个蛮横不讲理的婆母,万一她那小姑也是个爱胡搅蛮缠的性子,就媖娘那个丫头的性子,人跟面团儿捏的似的,岂不是要叫人欺负死了!
她越想越怕,眼眶里不由蓄起泪来。
李兰花瞅着她这副伤心的模样,突然也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妹子,当年她出嫁的时候,自己也跟着难过了好半天。可如今想起来,竟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默了默,她心情难得有些复杂。
好一会儿,见孙巧儿还在那儿发愣,李兰花才没好气地道:“行啦,大喜的日子别哭个没完没了的,没得给她招晦气!外头还一院子的客等着招呼呢,赶紧抹把脸陪我忙活去。”
9. 第一年夏(9)
傅媖被孙荣背着送上轿子,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着原路折返,往镇上走去。
轿子里的空间狭窄,前半段路程又是乡下土路,坑洼不平,颠得她胃里翻滚,险些吐出酸水来。
正难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两片薄荷叶来。
是先前上轿时沈清衍偷偷塞进她手里的。
当时她还不明白他为何要悄悄塞两片薄荷叶给她,此刻却明白了这东西的妙用。
傅媖塞了一片含在口里,味道辛凉,很快就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不少。
傅媖悄悄用脚踩住轿帘边缘,果然露出一丝空隙。
眼前盖着红头纱,她怕自己戴着头冠回头不好戴回去,因此没摘。
头纱也不是半点儿不透光的,因此她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沈清衍挺拔的背影。
先前她只能从范三娘的转述里窥见他的一点性格,拼凑起来大约就是为人正直、细心、做事妥帖。
就好比先前连同八祥一道送来的那些女子必然会用到的脂粉和妆奁,再好比方才偷偷塞给他的这两片薄荷叶。
这些微小的细节让她对这个人生出一点好奇,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细致,如此事事周全。
她依稀记得,媖娘记忆里的沈清衍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读书刻苦,天资聪慧,总是被她爹挂在嘴边夸着。但更多的,因为她那时还太小,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如今大都已记不清了。
范娘子说他如今身子不好,可不好到什么程度她却不知道,也没有细问。
但今日他既然还能来接亲,就应当还不至于病入膏肓。
所以他是因为生病么,心思才如此细腻?
傅媖一路上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直到她觉得自己在轿子里坐了许久,腰都开始酸了的时候,轿夫才停住了步子,将轿子稳稳地放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轿帘突然被人掀开,眼前豁然亮起来,一双玉石般莹润修长的手递到她面前。
傅媖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些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角,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来。
外头喜婆已经开始催促:“新娘子快下轿啊,愣着干啥,要赶不上吉时啦!”
傅媖咬了咬唇,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突然生出的畏怯从何而来,大抵人面对未知时总是要格外怯懦些。
恰在这时,她听见极轻极缓的一声低叹。
然后是沈清衍转头对喜婆说:“婆婆莫催,无需着急。”
说完,那道身影忽然俯下来,牵过她的手,将她牢牢拢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又低声安抚说:“莫怕,按我说的做就好。”
傅媖愣愣地点头,心里的惶然淡去一些,反而开始不着边际地想,他的手好似比她的还要凉上那么一点。
傅媖由沈清衍牵着下轿,一路走到沈家大门前,跨过火盆,进了院子,喜婆怀里抱着米斗跟着一路撒下谷豆,口中还不忘高声说着吉祥话。
身后热闹喧天,可耳边从始至终都有人用不疾不徐的嗓音低声提醒她。
“迈步,是台阶”,“有门槛,脚抬高些”,“躬身,拜”……
一处不落,无比清晰地落进她耳朵里。
直至拜过了堂,被他牵着坐到了喜床上。
身侧灯影绰绰,昏黄的光勾勒出许多个在她眼前晃动的人影,可坐在她身侧的沈清衍却始终散发着让她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喜婆拿了彩果,上前撒帐,一边撒一边笑眯眯地念叨着:“一撒栗子二撒枣,三撒娃娃满堂跑……”
傅媖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可忽然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下来,落到她腿上,她伸手去捡,被喜婆瞧见,那人眼尖嘴快口齿伶俐道:“可好,新娘子拾了个枣子,这叫喜从天降,早生贵子!”
她顿时觉得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个红枣,是个烫手山芋,腾地一下丢开手去。
撒完帐子,喜婆拿来剪刀,绞下他俩各自的一缕头发,三两下就挽出个同心结的模样,然后好好收进了一个绣着喜鹊登梅样子的大红香囊里,眉开眼笑地说:“合髻礼成,新郎新娘,挽发同心,白首不离”。
说完她又拿过来两只用红绳系在一处的酒瓢,递到傅媖和沈清衍手里,说:“新娘新郎饮合卺酒。合卺交杯,永以为好”。
一开始傅媖以为这酒会辛辣呛人,可等喝进嘴里,她才发现酒瓢里盛的竟然是米酒,味道清甜绵柔,混着淡淡的米香,她甚至没忍住轻轻咂了一下味道。
行完合卺礼,喜婆说了句“大吉大利”后,终于带着身后那堆看热闹的人一齐离开。
傅媖暗暗松了口气,这些琐碎的婚仪可算是结束了。
沈家先前给她送了顶凤冠来,此刻正戴在她脑袋上。
时人成婚,庶人女子亦可凤冠霞帔,傅媖见到时只是惊叹了一下这顶凤冠和她身上这件缎红罗裙的美丽,却全然没想到这东西等她真的戴上之后会有多折磨人。
这凤冠珠翠琳琅,华美异常,可却将她的头发都箍在头顶,而她初次戴并不习惯,只觉得脑袋被箍得又紧又重,十分难受。
原本喜婆出去后沈清衍就该接着将她头上的头纱取下来的,可傅媖等了一会儿,沈清衍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脖颈酸涩,头脑昏沉。
傅媖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跟他说一声,好将这头冠卸了,解救她可怜的脖子跟脑袋。
这么想着,还没问,她就已忍不住难耐地动了动。
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沈清衍回过神来:“觉得难受?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他说话时声音轻又缓,调子淡然平稳,不疾不徐,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傅媖摇摇头,很给面子地说:“还好。”
她正说着,忽然朦朦胧胧地瞧见一双手伸到她身前,牵起红纱一角慢慢地撩上去,又越过她头顶将其取了下来。
眼前的事物骤然清晰起来。
傅媖下意识抬头,猝然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眼前的人面如冠玉,鼻高唇薄,长眉深敛,那双眼眸色极深,好似平缓无波的暗河,淡然沉静,像极了话本里那些儒雅俊美的书生。
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脸色较常人白上许多,唇色也淡得几乎透明,此刻俯身看她,墨发垂落,竟隐约透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傅媖定定看了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他瞧并不礼貌,连忙低下头去,也因此错过了沈清衍打量她时的目光。
当初挑选这顶凤冠时,沈清衍并不知晓她的样貌,只是根据范娘子的转述挑中了它。
范娘子说,她初看时只叫人觉得相貌清丽,眉眼柔和,该是个性子柔顺又温婉的小娘子,可实则身上却一股勃然的生气。
于是他便觉得应当是适合她的。
如今看来,他料想的不错。
盛妆之下,她粉面生雪,眉眼盈盈。
平心而论,确实好看。
沈清衍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两个人各自撇开脸,端坐在喜床上,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傅媖从窗隙里瞧见天色已是昏黑一片,外头时不时传来喧哗之声,想来是已经开宴了。
抿了抿唇,终究是她先打破了这份安静:“你不需要去外头招待宾客么?”
沈清衍摇摇头:“不必。我身子不好,饮不得酒,外头宾客也不多,先前便已请了几个邻居家的叔伯帮忙应付。”
傅媖“哦”了声,又没了话。
正当她忍不住开始目光飘忽,去打量屋内的陈设时,沈清衍忽然道:“这头冠戴着想来并不舒服,我替你取下来吧。”
这话正合她心意,傅媖连忙点了点头,侧转过身去。
她看不见,但是却能感受到他的长指在她发间穿梭,拿掉一个个用来固定的珠簪发钗,最后取下彩冠。
傅媖猜想他的动作该是很轻柔的,从头到尾都不曾扯痛她。
整个过程足足用了近一盏茶的时间,直到傅媖几乎要维持不住这样一个动作时,才听他说:“好了,已都取下来了。”
傅媖正暗暗想他可当真是极有耐心,却发觉他一边说着,那双手又捧着她的发从上到下捋顺开来,而后轻轻搭在她背上。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已不自觉浮现出那双极为白皙修长的手将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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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的青丝拢在掌中的画面。
方才的握手、合卺,她都不觉有什么,可此刻这般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莫名叫她脸发起烫来,竟兀然觉出几分羞赧。
傅媖忙垂眼,声音低下去,道:“多谢。”
沈清衍没有说话,而是将取下的凤冠连同那些钗饰一起放到床边那张黑漆方桌上。
手中再度空闲下来时,他指腹轻捻,上面似乎残存了些许方才在她发间沾染上的桃枝香气,柔软清甜。
沈清衍敛眸,将手掩入宽大的衣袖中。
等他踱步回来,似乎是沉吟思索了片刻,才慢声问道:“媖娘,我本无意娶妻,只是那日在街上意外听闻你出事,才央范三娘前去代为提亲。若你肯留在沈家,便从此安安心心地住下。倘若日后再遇上合心意的男子,你亦可与我和离,另寻归宿,可好?”
说完,他又忍不住压抑着低咳了两声。
那日他本是去许员外家替几个学生授课,途径四平街,却目睹了钱二虎的牛车在街上一路横冲直撞,而后停在了孙巧儿的摊子前。
彼时他只是觉得那豆腐摊上的妇人有几分面熟,仔细辨认了片刻,才发觉她的长相肖似的竟是师母。
再之后,听见他们口中提及的“媖娘”,便已确信那就是恩师的女儿了。
后来他又找了个常来往于镇上与麻坞村的汉子打问,等把事情问清楚,他思索了两日,便央了住在他们邻家的范三娘替他跑一趟,代为提亲。
傅媖眨眨眼。
原来是这样么,她本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竟是他知晓媖娘遇上难事,有意为之。
傅媖的语气也跟着柔和起来,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沈清衍苍白的脸色问:“你的病和你母亲的病,严重么?听闻孙丰年收了你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家中余钱可还够花用么?”
沈清衍眼中划过一丝愕然,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薄唇轻抿:“无妨,我不过是先前在牢中待了一段时日,落下些病症,不打紧。娘她……”
他顿了顿,敛眸,“她是心病,一时难医。”
傅媖眸光轻闪。
他不留在东京做官,想必就是这个缘故吧,只是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看他这性子,也不像是会贪赃枉法的模样,难不成是遭人陷害?
不等她问,沈清衍又道:“办完这场婚事,家中余钱不多,至多还有□□贯钱。我每月的束脩是二两银子,但母亲的药钱要花去三之一。虽也可勉强度日,不过日子会清苦些。”
傅媖想了想,说:“唔,那我明日就去大姐姐家看看,她家还缺不缺人手,叫她帮我安排个活儿。若是不行,那我就在别处找个活计,虽然可能没你挣的多,但好歹能叫咱们今后的日子过得从容些。”
说完,她不去看沈清衍的反应,自顾自翻身躺进里侧,竟是已经准备睡下了。
不光如此,还催促他:“时候不早了,快睡吧,你身子不好,撑不起这样熬。”
等盖好被子,傅媖看他还杵在那里,昏黄的灯影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以为他是不想睡在床外侧,又道:“你放心,我夜里一般不起夜的。”
看着床帐里她明晰柔和的侧脸,沈清衍少见地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媖娘她……性情率真,与他预想中,相差甚远。
兀自站了一会儿,沈清衍轻轻叹了口气,取冠,除靴,也跟着躺了上去,拿过另一床喜被,然后如她所言,吹熄灯烛,在她身侧和衣躺下。
寂静的黑夜中,他轻轻阖上眼,神思却难得有些乱,一时难眠。
恰在这时,傅媖突然出声,略带忐忑地问:“我能不能问你……你是因何丢官,还被人抓进去的呀?”
沈清衍怔了怔,答:“纵酒伤人,当街殴打上官。”
傅媖:“啊?”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傅媖忍不住转过头,看向沈清衍。
四下一片昏黑,可她还是能想象出他那副沉静内敛的模样,这样的人,竟也会干出喝酒闹事,跟人大打出手的事么?
她小声轻啧了下。
心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10. 第一年夏(10)
第二日,天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在窗纸上,啪嗒作响,天边翻出鱼肚白时,傅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因为落雨的缘故,太阳没出来,天色昏昏沉沉。
好似傍晚。
傅媖一醒,沈清衍也跟着醒过来了。
与她不同的是,沈清衍像是根本就没有赖床这一说,那双沉静的黑眸甫一睁开时,眼底便恢复了清明。
傅媖听他低低地咳了两声,忍不住跟着皱了皱眉。
然后就见他坐起身,去箱笼里取了件衣衫,走进了净室。
等他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月白襕衫,还重新用一根玉簪束好了发。
他整了整衣袖,走过来问:“我出去买些吃食,你可有什么喜好和忌口?”
傅媖穿鞋袜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他:“家中没有食材?”
沈清衍:“大约是有的,昨日宴席,灶下应当还有厨娘用剩的。”
傅媖不解地问:“那为何还要去买,自己做不就成了。”
沈清衍撇开眼,难得生出几分不自在,没好意思说是因为家里如今没人会做饭。
见他不答,傅媖又问:“你今日不必去授课?”
沈清衍敛眸,愈发窘迫:“咳,许员外听闻我成婚,给了三日假。”
“哦”,傅媖随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犯了难。
她不怎么会梳时下女子的发髻,从前媖娘往往将头梳成双丫髻的模样,她凭着肌肉记忆也能梳得大差不差。
但如今她该改梳已婚女子的发髻了,却对此一窍不通,不由蹙起眉。
似乎是看出她的纠结,沈清衍抿了抿唇:“或许……我可以一试?”
傅媖将信将疑地配合他坐到桌前的长凳上,可等他很快地挽出一个同心髻来,她才知沈清衍所说的“试一试”,与旁人说的都不太一样。
他分明梳得很好。
她从昨日带来的箱笼里取出先前沈家送去的那面铜镜照了照,依稀能看出梳得很是齐整,满意地点点头,笑起来:“好厉害,你竟真的会!不如你改日得空时教一教我吧,这东西太难了。”
沈清衍没想到这也能得她夸赞,轻声道:“好,你不会兴许只是未曾有人教过你,只要稍微耐心些,这并不难。”
好嘛,鼓励式教育。
傅媖不由想,他这人也太适合给人当先生了。
*
沈家的院子并不大,听说起初是赁来的,但后来沈清衍中了进士后,有了些资材,就买了下来。
院子北面一排共三间房,主屋连着堂屋,东西还有两间侧耳房,应当是沈清衍的母亲张素兰和妹妹沈清蘅在住。
东面的厢房就是她与沈清衍的卧房,灶房就在东厢南面那间,而西厢则被改成了沈清衍的书室,窗外生长着一株枝叶繁茂、华盖如伞的柿子树。
傅媖出来时,瞧见上头的叶片都被雨滴洗刷了遍,绿得发亮。
她不由想,这样一株旺盛的柿子树,等到深秋必定能结出一树红彤彤的果子来。
到时采来做成柿子饼,上头裹上层厚厚的糖霜,或者熬出桂花糖浆混在一起,烤出一个个香甜酥软的柿子挞,必定不错。
这样想一想,傅媖双手合揖对着那株柿子树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起来:“好树好树,认真结果,回头我就给你添肥。”
沈清衍在书室里望见,抄书的手顿了顿,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莫名好笑。
方才傅媖已经问过他去书室做什么,沈清衍回说是要给学生抄录几篇文章。
傅媖才知道,原来他教的几个孩子虽然都是镇上乡绅家的子弟,可毕竟响水镇只是一隅颇不起眼的镇子,镇上的书肆里书并不多。平日里若想多教一些,就得靠他将文章先默下来,多誊录几份,再拿去给学生诵读。
傅媖将院子看过后,出门左转,往灶房去。
村镇上的人吃宴席,习惯走时打包些饭菜带走,以免浪费,昨日来的宾客又多,便没剩下什么饭菜。
她在灶房里转了一圈,找出了昨日厨娘做菜剩下的一只鸡和些许时蔬,眼神不由一亮。
近一个月,她在孙家没有闻见半点儿肉香,肚子里已经丁点儿油水不剩了。
略一思索,傅媖挽起衣袖,利落地动作起来。
*
清早起来一睁眼,沈清蘅就听见临街的叫卖声。
她家住在桥头第一条巷子里,平日里去哪儿都方便,可就这一点不好。每天一早起来桥下那些卖鱼虾河鲜的摊贩就会蹲在那儿吆喝叫卖,买东西的人叫没叫过去几个不知道,反正是把她给叫醒了。
她嘟哝着准备去灶房打些清水来梳洗,可一走到门口,就闻见股浓郁的香气。
这可奇了。
除了昨日喜宴,厨娘在灶下做菜,这两个多月来她家的灶房还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灶膛里柴火劈啪作响,火烧得正旺,陶灶上左边那个火眼放了木甑,右边是铁锅。铁锅里正咕噜咕噜烧着沸水,木甑上盖了盖子,上面白汽氤氲,甑锅里散发出混着淡淡酒气的肉香。
显然,她闻见的香味就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傅媖没留神她已在门边看了好久,正专心致志地清洗盆里的荷叶,先舀一瓢水泼下去,然后再用指腹顺着叶脉一点点揉过去,确保每一处都干净。
等荷叶都洗过一遍,傅媖挨个丢进那口铁锅里,拿双筷子,正面烫一下,反面烫一下,再捞出来备用。
焯过水的荷叶被放进白瓷盘里,色泽已转为深碧。
外头雨声不知不觉又响了些,房檐遮不住斜落下来的雨水,沈清蘅便迈步跨进门来,站到她身后。
傅媖她抓起一把先前清洗泡好的白米,放到荷叶上,然后再填一些先前切好的鸡丁,米粒饮饱了水,个个舒展开,白胖晶莹,煞是好看。
沈清蘅只见她一双手灵活地左翻右折,最后再转个面来,一个四四方方的荷叶饭包就已经做好,摆进旁边另一个空闲的木甑里。
等甑锅摆满,再加笼屉,沈清蘅在一旁默默数着,发现她做了足有二三十个。
她想了想,走上前问:“嫂嫂可是要把这锅里的水泼了,放木甑上去蒸饭?”
傅媖这才回过身,看见她。
少女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不那么清晰,但她身上藕粉色的罗裙却很好地成为身后雨幕里的一抹亮色。
见傅媖点头,她笑着上前把铁锅从灶上端下来,倒走里头用过的水,又将木甑抱过来,学旁边那只,放到灶上,盖上木盖。
有她接替,傅媖便腾出手来,转身去掀开先前那口木甑上的盖子。
清香扑鼻而来,沈清蘅不由翘高了脚凑上前去瞧。
甑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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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只葵花白盘,里头是整盘切成块状、色泽嫩黄的鸡肉。
她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
刚蒸好的鸡肉还冒着腾腾热气,就连白盘都滚烫灼人。傅媖便拿了块笼布,隔着那层烫人的温度小心翼翼地将白盘端出来放到灶边,然后拿指腹在耳后贴了贴,慢慢等温度降下来。
傅媖拿过竹箅,才要盖上,余光瞥见身侧小姑娘眼巴巴的目光,轻笑了笑,取出双干净的竹筷,夹起一块轻轻扇了扇,递到她嘴边。
沈清蘅惊诧地抬眸,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忍住张开口。
刚蒸好的鸡肉外皮不再滚烫,里头的嫩肉却依旧灼人,一口咬下去连牙齿都微微发颤。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忍不住嚼咽起来。但嚼了没两下就发现,这鸡肉已蒸得十分软烂,微微一抿就能脱骨,略略咀嚼几下就已在口中化开来,只剩鲜嫩的肉香和清甜的黄酒香混杂在一处,仍在舌尖停留。
一口鸡肉嚼完,她还忍不住轻轻咂摸了下味道。
兄长从前一年的俸禄并不多,平均每月也就二十几两银子。
可东京价贵,无论什么东西都要贵上其他地方数倍,加上还要赁宅院,剩下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吃穿用度太好。
也就只有偶逢节庆时,才会铺张些。
家里的厨娘做饭又很是一般,像这样水准的菜,她已许久没有吃到了。
沈清蘅再抬起眼时,看向傅媖的目光变得亮晶晶的。
阿娘说她小时候就总念叨着能不能让媖媖阿姐嫁到她家来,虽说那已是她五六岁时的儿戏话了,可如今看来,果然她那时就颇有先见之明。
*
等饭熟的时候,傅媖又从米斛里倒出一簸箕绿豆,放入木盆里淘洗干净,然后又舀出些井水添进去,放在里头浸着。
沈清蘅不解:“嫂嫂,这又是做什么?”
傅媖站起身,在围布上抹了抹手,擦掉手上的水渍:“浸一浸,回头给你们做成雪泡豆儿水来消暑。镇上可有货郎或者铺子卖冰么?”
正儿八经的雪泡豆儿水要用冰。
沈清蘅摇头:“有,但寻常难遇着。镇上虽有凌人,有冰窖,但量少价贵,大多数人都买不起。”
傅媖点点头:“那便罢了。回头放到井水里镇着也是一样的。”
先前雨暂停了阵,她听见外头叫卖各色花儿的货郎,就出去买了些荷叶回来。
那时她便瞧见巷口有一口水井,像是这一整条巷里的人家都要去那儿打水,共用这一口井。
但也无妨,荷叶包饭她做了许多,到时做好给每家都送去两三只,再提一提要用井的事,就简单了,顺便也能去认个脸熟。
*
等灶房里开始飘散起清新荷叶香气和浓浓的米香,傅媖把笼屉一层层地取下来,掀开盖子,热浪裹着沁人的香气腾地扑上来。
这回无需问,沈清蘅就自觉地上前,递过一只素盘,拿了筷子与她一起将一只只饭包夹出来。
做完这些,傅媖揩了揩额角的汗,让她去唤沈清衍和张氏出来用饭,自己则把做好的饭菜端去堂屋。
一盘黄酒蒸鸡,因用箅子盖着,且天气不冷,此刻还热着。
六七只荷叶包饭,四只夹肉,剩下的几只包白饭,并一小碟沙糖。
若谁不爱吃咸口饭包,就可拿包白饭的蘸沙糖吃,也能有滋有味。
11. 第一年夏(11)
因外头落雨,堂屋闭锁着门,角落里点了盏落地架子灯,灯影绰绰,照出暖黄的光。
在这样静谧温柔的光里安静地听雨声,偶尔一瞥还能透过直棂窗上的格子间隙窥见粉墙黛瓦的一角,倒别有一番情致。
沈家兄妹推门从外头进来,屋内随之涌进丝丝缕缕的濡湿潮意。
傅媖早已摆好了碗筷,但三个人都没落座。
沈清蘅转身打起她身后一道布帘,走了进去,片刻后搀出一个清瘦的妇人。
傅媖只瞧一眼,便知她比沈清衍还要虚弱些。
那张脸苍白如纸,眼下青灰,因消瘦而棱角分明,甚至略显尖锐。
行走时还需得半靠在沈清蘅身上,脚步也飘忽虚浮。
但望见傅媖时,张素兰那双眼倏然亮起来:“孩子,真是你!”
傅媖错愕地搀住她递来的手,目光却下意识移向沈清衍。
她对张素兰实在称不上熟悉,更难以应付她突如其来的热情。
好在沈清衍适时道:“娘,我们离开九年,媖娘那时才堪堪八岁。”
“哦,对,对”,张素兰揩了揩眼角的泪,“那时你还小呢。”
说完,却又继续哽咽道:“好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他们走时,媖娘的父母尚还在世,哪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竟就双双故去了。
先前她听阿衍说,这孩子在她姨妈那里过得很不好,只要一想起来,她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
傅媖不知该如何答她,只能一味尴尬摇头。
难怪沈清衍说张氏是心病,这般多愁善感的性子,确实容易多思多病。
想了想,她抿着唇,干巴巴地招呼道:“饭菜要凉了,不如先用饭吧。”
待几个人都坐定,张素兰终于止住泪,只是还不住地拿眼瞧一瞧傅媖。
看得她有些许不自在。
等傅媖揭开竹箅,露出嫩黄的蒸鸡和另一口素碟里摆得齐整的几只饭包,张素兰的注意力才稍稍从她身上转开。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傅媖便继续对她道:“这道蒸鸡用得是黄酒,可以祛寒。饭包用麻绳捆上的是夹肉的,没捆的是不夹肉的,若喜食甜,也可蘸些白糖。”
黄酒是昨日喜宴待客后剩下的。
她观这两日沈清衍倒没别的什么病症,只是久咳不止,他先前提过自己落下病症是因为牢狱之灾,她没听郎中描述过他的病灶为何,但猜想或许是在那样阴冷潮湿的地方受寒所致。
即便不是,做菜时加少许黄酒进去对身体也没什么坏处。
张素兰很给面子地搛了块鸡肉放入口中,入口却是意想不到的柔嫩软烂,不知是不是加了黄酒的缘故,竟还隐隐有一股暖意蔓延进胃里,叫人一下舒爽不少。
她犹豫了下,如傅媖所说,挑捡出一只未夹肉的饭包,起先并未蘸糖,直接送入口中,只觉满口荷叶清香和米香。再蘸一点白糖咬一口,又多了丝丝清甜,确实更合她口味。
傅媖本以为几个人中最喜食甜的会是沈清蘅,谁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片刻,却发现自己竟猜错了。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拿了个夹肉饭包,三两下剥开外面的荷叶,吃得满口肉香,反倒是沈清衍,取了一个白饭包,在糖碟里蘸了蘸。
见他咬了一口,眉目舒展开来,应当也很是满意的模样,傅媖暗暗得出一个结论——
沈清衍好似喜食甜。
*
因打算好晌午要做雪泡豆儿汤,收拾过碗筷,傅媖便准备去给这条巷子里的几户人家都送些饭包。
见她要去洗碗碟,沈清蘅极有眼色地追出来,将活揽了过去,在灶房里忙活起来。
傅媖想了想,便去书室叩门。
沈清衍见是她,略感诧异地抬眼。
傅媖抱起怀中装好的食盒:“这饭包我做了许多,咱们一时吃不完,不如你陪我去跟周围几户人家送一些,现下可方便?”
沈清衍按下手中誊录好的文章,微微颔首:“也好。”
陪她一起去见一见四邻,来日倘若有急事,也能有个照应。
外头还在落雨,但雨势已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雨丝也变得柔和又绵密,好似细碎的尘埃,在黯淡的光线里匆匆坠落。
院门旁一人高处楔了几个木栓,上头挂着两把纸伞,一把画着苍翠的竹枝,另一把的伞面上却卧了只可爱的长耳茸兔,伞柄上还坠着丁香色流苏。
风格鲜明,主人分别是谁显而易见。
恰在这时,沈清蘅收拾好碗碟从灶房出来,瞧见了,微微一怔,大方道:“嫂嫂要出门?就撑我那把伞吧。”
傅媖没推辞,道过谢,取下纸伞,撑开,和沈清衍并肩走入雨中。
心里暗暗琢磨,回头她也要做一把伞,伞面上就画几朵山茶,伞柄上不光要系流苏,还要坠几只银铃铛。
这条巷子并不长,青石砖铺路,雨水汇入两侧的暗沟缓缓流走,砖石湿透洇成深浓的青灰色,远处偶有几处坑洼不平处积了水,折射出银光。
和沈清衍并肩走在一处时,傅媖才发觉,他虽清癯,人却高出她许多,站在一处需要她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隽逸的下颌。
巷子很窄,她的伞便时不时扫到他伞下,微微一触又随即分开。
很快,沈清衍便在他们旁边那户人家门前站定,向她解释:“他家姓蒋,家中那位阿翁在安平街有间醋坊,陈醋、米醋、白醋都有,听说生意不错。”
说着,长指在门扉上轻叩。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鬓发半白的老媪探出头来,见是沈清衍,脸上露出笑,但那笑里又夹杂着几分拘谨:“是沈郎君啊。”
沈清衍点点头,并未说话,只微微侧身,露出他身后的傅媖。
傅媖脸上挂起轻轻柔柔的笑,眉眼弯弯,乌目盈亮:“阿婆,我在家做了些荷包白饭,想送与左邻右舍都尝尝,您若不弃,就请收下吧。”
蒋家阿婆见她掀开食盒上盖子,里面露出几个包得圆滚滚的荷叶包饭,此刻已不再冒着热气,可却仍借着微风送出缕缕清香。
阿婆笑容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像绵延的沟壑:“这便是沈郎君的娘子吧,昨日我家大郎还去吃酒,回来逢人就说新媳妇漂亮得很,今日婆婆见了才知道,娘子不仅人生得俊俏,手也巧得很呢。”
傅媖略略垂眼,露出一副羞怯的模样,收下这份夸赞。
等蒋家阿婆将瓷碟还回到她手中,她稍稍提了句用井的事,阿婆听了果然干脆地应下。
两人客气地与她道别。
走到下一户人家门前时,沈清衍忽然道:“这家人你应当认识。”
傅媖疑惑地抬眸。
只是不等她细问,门便开了,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
傅媖微讶:“范娘子。”
范三娘起先蹙眉,见是他们,那张冷肃到显得不近人情的脸上竟隐隐约约露出一丝淡笑:“沈郎君,傅娘子,进来坐吧,外头下着雨呢。”
傅媖笑着摆手,然后说明来意,范三娘倒是爽快地接了,没多推辞,但听闻她说要借井用来镇豆儿汤时,面上忽闪过一丝犹疑。
傅媖起先以为是她不愿,正酝酿说辞,便听她道:“旁人倒没什么,但……巷尾那一家,兴许你要费上一番口舌了。”
傅媖微愕,顺着她的目光往巷尾望去。
但更多的,范三娘便没再说了,只向她道谢。
等她阖上门,他们又并肩踱回青石路上,傅媖才困惑地看向沈清衍:“范娘子方才为何那么说?”
沈清衍撩起眼帘,少见地拧起眉,目光落在远处那扇贴了对桃符的黑漆院门上。
他似是要说话,可一张口,却先止不住地咳起来,苍白的面容反因剧烈的咳嗽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
见他咳的厉害,傅媖连忙上前替他拍背。
她心下焦急,便没觉察出自己的手抚上他脊背时,掌下的肌理骤然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雨天湿气重,你受不住,还是先回去吧,剩下两家我自己去送便是”,傅媖懊恼地抿唇,是她考虑不周,让他冒雨与她一同出门。
沈清衍咳完,脸上那点稀薄的血色又褪去,像一张无瑕的白宣。
他薄唇轻抿,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淡笑:“无妨,只是看起来唬人,莫被我骗了。”
傅媖敛眸,一时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责备显得过分亲密,可顺着他装傻充愣却不是她的性格,只好沉默。
她终究还是没拗过沈清衍。
那人即便脸色很差,可脚下的步子依旧平稳从容,分毫不乱,看不出半点虚弱的样子。
傅媖缀在后面看了片刻,又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
心里存着想早些将这事办完好回家去的念头,傅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沈清衍前面。
在最后一户人家门前站定,刚要抬手叩门,隔着高高的院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哀切的啼哭和男人凶厉的呼喝。
傅媖脸色骤沉,拧起眉,隐约明白了范娘子的含糊其辞和沈清衍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厌弃究竟从何而来。
想了想,即便知道眼下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她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扉,甚至为防这声音被忽略下去,刻意多用了三分力道。
里面男人暴怒的喝骂戛然而止。
傅媖静静等了一会儿,面前的门扉才被人从内推开,露出一张还带泪痕的脸。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
她生了一张微肉的圆脸,额头饱满,唇厚颌短,耳珠圆润,是老人常说的有福之相。
可此刻眼眶里还包着泪,眼角湿红,嘴角下抿,神色里不自觉流露出凄苦。
四目相接的瞬间,傅媖心头一颤。
这小娘子忐忑又卑怯的神情,叫她不自觉想起媖娘。
傅媖错开目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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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后侧去,没见到另一人。
顿了顿,移回目光,笑着向她道明来意。
那小娘子一怔,涨红了脸,连连推拒,推搡不过,又千言万谢。
看得傅媖心口涩然,闷闷地,有些难受。
可不等傅媖提起用井的事,里头便忽然传来一道不耐地呼喝:“臭婆娘,你在外头磨蹭什么呢?啥人叫你磨磨唧唧地掰扯个没完?!”
傅媖敏锐地觉察到她随着这话瑟缩了下。
很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响越近,又是一张脸从门里探出来。
男人獐头鼠目,双眼微眯,以一种刁钻的目光向傅媖打量过来。
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神情微顿,等瞥见一旁的沈清衍,忽然就换了种神色,近乎称得上殷勤地道:“是沈先生和娘子啊,快快快,进来坐!家里婆娘不懂事,竟叫二位在雨里站着。”
傅媖客气地婉言拒绝:“不必了,不过是送几只饭包,算不得什么事,不劳费心。”
不等他开口,又道:“只是我预备做些豆儿汤消暑,需得用一用巷口的井,方才已问过前面几家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男人微怔,眼珠儿一转,果然拿起乔来,目光在傅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到沈清衍那边,故作为难道:“这……不是我不肯与小娘子方便,实在是我这人向来吃不得这东西,只要闻上那么一点儿,就要作呕……这水井里要是沾了味道……”
这小娘子大概不知,自己早就有求于她家郎君,昨日喜宴不请自去,腆着脸上门看人冷脸,却依旧没能见他一见。没想到今日就时来运转,也叫他有求于自己了。
自然便不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傅媖强按下心头涌上来的那股气,才欲开口,忽听沈清衍冷淡道:“近日我正在默毛晃所撰《韵略》,默好后可借你一观。”
他话音才落,傅媖尚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男人眼里倏地射出一道精光,喜不自胜地退后一揖:“小人多谢沈先生,沈先生和尊夫人日后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说完,他又似恍然道:“方才听娘子说是要做豆儿汤?想是我一时听岔了,听成了豆腐,娘子若要用井,随用便是。”
这一番话下来,傅媖只觉自己像是须臾间就看了场变脸的戏法。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直到沈清衍低低唤她一声,她才又看一眼那男人身后从始至终都怯怯低着头的小娘子,而后转身跟上他,迈步朝雨幕里走去。
*
回去路上,傅媖一直低着头在走,因为心里想着事,步子也慢吞吞的。
等她察觉眼前多了一双乌皮履时,蓦然抬头,才发现沈清衍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
细密的雨丝裹着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坠落到地上,与流水尘埃化作一处,又被水流缓缓带走。
“方才那人名陈会,是镇上书肆的掌柜,自我搬回镇上,已多次央告,向我求书。”
倒并非他有藏私之心,只是陈会为人市侩,凡镇上难得之书皆售作高价,寻常学子亦难得,若默给他,其中得利的,不过他一人而已。
傅媖顿时恍然,怪不得方才沈清衍说完那番话,那人会态度大变。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再者,沈清衍用一本书,替她换一桶雪泡豆儿汤,难道就不觉得不合算么?
这些念头在心底过了遍,可她张口时却问:“那你可知,方才他家那位小娘子唤作什么?”
沈清衍缓缓摇头:“不知。但四邻皆知,陈会性情乖戾,锱铢必较,极难相处,因此都与他家往来甚少。”
傅媖拧着眉,心绪沉沉,一如这天气。
看方才的情形,那姑娘应当经常受陈会呼喝谩骂,看到他时,眼底会不自觉地流露畏惧。
可周围四邻既不愿与陈会往来,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他家素日的情况,更没法帮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心底那股沉闷却并没有随这口气叹走,反而压在了心头。
淅沥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清泠泠的嗓音,如同玉珠叩击在白盘之上。
“陈会白日常在书肆,若是得空,可时常请他家娘子来家中小坐,即便叫他知道了,应当也无妨。”
傅媖倏地抬起头,杏眸莹亮,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上。
良久,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情真意切地道:“沈清衍,你人真好。”
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就等同于给了陈会许多接近他的机会,却还愿意帮一帮那姑娘,在她看来,已算得上是个热心肠的人了。
沈清衍没有回应,眉眼微垂,沉静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
复又抬起眼,目光在她肩上扫过,微微一顿,又移开,温声催促道:“走吧,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衫。”
傅媖含笑点点头。
像他这样好穿白衣的人,果然是爱洁的。
12. 第一年夏(12)
回到家,傅媖将伞收拢,挂回门边,转身却见方才说要换身衣衫的沈清衍并未回卧房,而是径直进了书室。
她正思索他是不是将这事忘了,欲出言提醒,却见沈清蘅推开堂屋门,步伐轻快地走过来。
“嫂嫂和兄长出去这趟可还顺利?”
傅媖笑着点头:“等晌午便能喝上豆儿汤了。”
沈清蘅眼神亮了亮,愈发期待起来。
嫂嫂今早做的朝食那般好吃,她说的那雪泡豆儿汤滋味儿必定也是极好的,她已经迫不及待等着要尝了。
但见傅媖转身要往灶房去,却将她叫住,抬手一指她肩膀处:“嫂嫂莫急,你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你这肩头叫雨打湿了,回头着了凉可是要生病的。”
傅媖微微一怔,侧颈望过去,发现自己肩膀上一片深色的水渍,确实像是方才在外面没留意,被雨淋透的。
她才恍然,原来沈清衍说要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衫,竟是对她说的。
*
重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裙出来,傅媖没急着去处理先前泡在木盆里的绿豆,而是洗了块生姜切丝,准备煮些姜汤。
她淋了雨,沈清衍受了寒,喝些这个驱寒再好不过。
可等她准备起锅烧水时,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眼巴巴盯着她瞧的小姑娘,不由失笑摇头,又多切了块姜进去。
罢了,如今已入夏,正适宜吃姜,再多煮两碗,给她和张氏也分一分吧。
沈清蘅倒不是没饮过姜汤,只是有了今早的朝食珠玉在前,现下她看傅媖做什么都想跟着尝尝。
见此顿时意会,愈发殷勤地搬了只杌子来在灶膛前坐下,拿把蒲扇帮忙扇火,好叫灶火烧得更旺。
傅媖先切了姜丝进去,又从瓷罐里取出几枚红枣,剖开去核,也扔进锅里,便倒了水盖上锅盖,等汤煮沸。
其实若能加几颗乌梅在里头,煮出来酸酸甜甜的,滋味应当会更好,只是乌梅汤不适宜体质寒湿的人喝,她顾忌着沈清衍和张素兰的身体,就没敢轻易乱加。
站在灶前,傅媖琢磨着,回头还是要再叫来郎中给他们两个都瞧一瞧,最起码要问一问都是何病症,体质如何,她也好知道有什么忌口,又该如何进补。
等候的空隙,傅媖终于有功夫去看先前泡下的绿豆,发现个个都已吸足了水分,胀大不少,外皮上也有了些细微裂口,便将水滤走,又加水重新清洗一遍。
柴火哔剥作响,檐上雨水静静流淌下来,挂起一面水帘,水声轻妙。
这样安静的氛围里,她一边淘洗绿豆,一边与沈清蘅温声闲谈起来:“清蘅,娘一月要喝几副药?”
沈清蘅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她的意图,回道:“一月八副,每日早晚各一碗,郎中说她身子弱,又长年服药,需得喝两日停两日才行。如今抓一副药要五十几文,一月下来至少四百多文。”
傅媖点点头。
沈清衍说张素兰的药钱占他束脩的三之一,确实是夸张的说法。
这么算下来,每月扣除张素兰的药钱,还能余下近一千二百文,其实已不算少了。
只是想到沈清衍整日白如霜雪的脸色,她皱了皱眉,又问:“你兄长可曾看过郎中?”
沈清蘅点点头:“看过。郎中说他是风寒袭肺,却没能及时医治,如今气虚体寒,需要好好调养。但他脾气拗得很,只吃过几副药,就不肯继续吃了。”
说完,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难过。
兄长的身子原本不差。
可自从去岁隆冬在狱中一连待了六十多天,再归家时,就已落下一身寒症。
无需问,傅媖便对沈清衍不肯喝药的原因有了些猜测,眉眼间染上几分笑意。
爱食甜的人尤其抗拒吃药倒也正常,只是这么孩子气的举动由沈清衍做出来,叫人觉得意外地好笑。
不过回头或许可以问问郎中,试着给他做些药膳。
很快,锅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氤氲的白汽蒸腾而出,一股辛辣的香气渐渐在空气中充盈起来。
傅媖把手擦净,取出几只瓷碗,一连舀出满满数勺滚烫的热汤盛入其中。
沈清蘅才要将盛好的瓷碗放到茶盘上,却忽然被她叫住:“莫急,还没添红糖进去,不加糖会太呛。”
沈清蘅乖乖停住手,然后见她往每个瓷碗里都添了半勺红糖,可到最后一个时,却想了想,又多添了半勺,还特意嘱咐她:“这碗糖最多,记得给你兄长。”
她愕然抬眼,见傅媖神情认真,不像玩笑,只得照做。
一边往廊下走,小声嘀咕着:“这么多糖,兄长真的会喜欢么?”
*
沈清蘅端着茶盘进来时,沈清衍正手抵额角靠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
因为袖管滑落,露出一截白净的腕骨,其上筋络分明,清瘦但不显得羸弱。
沈清蘅蹙了蹙眉,不满地清咳一声。
果然见他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兄长若是倦了就回屋歇着去,许员外不是给你放了假?还非要坐在这里苦熬。不过是教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哪里就值得你这样用心。”
沈清衍只微微摇头,不欲作答。
余光瞥见她端来的茶盘上那碗淡褐色热汤,轻轻一闻,便已了然:“这是姜汤,媖娘让你送来的?”
沈清蘅撇撇嘴:“兄长的鼻子果然灵。”
见他端起瓷碗,她又想起方才傅媖说的话,迟疑了片刻,道:“就是这汤……”
沈清衍抬眸:“怎么?”
沈清蘅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无事,你尝尝吧,嫂嫂特意为你做的。”
她想知道,兄长这张素来神情极为平淡的脸上会露出一副什么表情。
沈清衍浅啜一口,眸光微闪,很快一饮而尽,将瓷碗放回原处:“替我转告她,多谢。”
沈清蘅愕然半晌,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发现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得道:“兄长,难道你没尝出什么不对么?”
她抬手,比出一根手指:“嫂嫂足足给你放了一整匙糖。”
不是小银匙,是汤匙。
沈清衍微微颔首,拿起桌上厚厚一摞已有墨迹的小竹纸,波澜不惊地道:“出去时记得将房门带上。”
沈清蘅盯着他看了片刻,讨了个没趣,悻悻然离开了。
房门阖上,沈清衍抿了抿唇,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丝丝甜味。
除了母亲,此前无人知他嗜甜,清蘅也不知。
只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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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家贫,母亲卖了绣品换得钱后偶尔会给他们买些芝麻糖、酥糖,但分量极少,他看清蘅每次都吃得十分爱惜,后来就骗她说自己并不爱吃,都留给她。
久而久之,她自然信以为真。
没想到媖娘心思细腻,今早一碟沙糖,被她看穿。
*
沈清蘅走后,傅媖捧起自己那碗姜汤,坐到廊下看着眼前垂挂的水帘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第一口甜味最重,夹杂着淡淡的红枣香和一点生姜的辛香,越往后味道越辛辣,喝一口从舌尖到胃里都被浓浓的暖意铺满。
一碗喝尽,身上已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喝完姜汤,傅媖没急着回去,而是坐在廊下看着院中的天井入神。
因为下雨,天井里蓄满了水,里面没有像镇上其他人家一样放上几尾红鲤或者种些花草,空荡荡一片。
傅媖对养鱼没什么兴趣,反倒认真地琢磨起在里头种荷花的可能性来。
倒不为赏花,只是想等秋天挖出一节节白白胖胖的嫩藕,到时不管是拿来清炒还是煲汤,肯定都有一番滋味。
不过虽然她不太懂天井的构造,却知道想种出莲藕需要十分肥沃的土壤,若是黏土或塘泥最好。
如此一来,光要铺塘泥,恐怕就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傅媖遗憾地叹了口气,暂且放下这个念头。
左右如今已入夏,错过了种植莲藕最好的时机。
等明年开春,兴许会有机会也说不定呢。
回到灶房,傅媖挽起衣袖,着手熬豆儿汤。
其实绿豆性寒,今日淋了雨,她与沈清衍本不宜再饮,但这些绿豆早已泡好,若是不用,就要可惜了。
想了想,她叫来沈清蘅,道:“清蘅,外头雨已经停了,可否托你去铺子里帮我买些陈皮回来?”
绿豆性寒,陈皮性温,两者中和,便能消解绿豆的寒性,既能清热解暑,还能利水止咳。
这些药理她没学过,但媖娘却因幼时好跟在开医馆的邻家阿翁身边晃悠,知道得格外很清楚。
沈清蘅点点头,痛快地应下来:“嫂嫂稍等片刻,我很快便回来。”
她离开的时间里,傅媖已找出一口砂锅,倒入泡好的绿豆,又加几勺砂糖,放到灶上熬煮起来。
若是她回来得足够快,恰好能赶上将陈皮加进锅里。
约莫两刻钟后,砂锅里开始传出清新的豆香,沈清蘅恰在这时一路小跑着回来。
她鞋面上溅湿了雨水,却顾不得这些,一推开门便着急忙慌地冲进灶房。
傅媖刚转过身,手上就被塞了个纸袋,里头装着一整袋陈皮。
“嫂嫂,这些够么?”
傅媖看她跑出满头大汗的模样,掏出帕子递到她手中,无奈道:“快擦擦汗。即便赶不上也没什么,何用这样跑?”
沈清蘅笑着摇摇头,边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来歇脚,边看她麻利地将陈皮洗净,然后丢到锅里继续闷煮。
很快,丝丝缕缕的橘皮芳香就从缝隙里冒出头来。
傅媖掀开盖子,翻腾的热气涌上来,带着隐隐约约的清甜香气。她细细看了一眼,转头望向沈清蘅,迎着小姑娘那双期待的眸子,笑盈盈地道:“成了。”
13. 第一年夏(13)
傅媖取出两只瓷碗,从一整锅汤里倒出两碗来。
因煮汤用的是砂锅,不是铁锅,且还盖了盖子,汤色仍旧浓绿,盛在瓷白的碗中格外好看。
“这两碗不必拿井水镇,先留出来,等过了晌午再给他们送去,什么时候想喝就饮上几口,就算放凉了也不打紧,这汤本就是冷着喝才过瘾。”
沈清蘅点头附和着,眼神却没从灶台上的那口砂锅上移开。
知道她已等不及了,傅媖便拎出一只水筲,又找出一只铜壶,将其余的汤倒进里面,然后才放进水筲里,拎起来往外走。
“走吧,放到井水里镇上半日取出来,晚饭时候,便有凉浸浸的豆儿汤喝了。”
沈清蘅一听,顿时追着她的步子跟了上去。
将水筲沉到井里,又盖上盖子,傅媖站起身。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
天已渐渐放晴,雨水洗过的天空剔透如一整片琉璃。
傅媖想了想,决定趁时间还早,去一趟刘家。
这是她昨夜便打算好的,谁知今早起来下了雨,只好搁置下来。
但如今一想,今早落雨,想必许多摊贩都没出摊,这个时间巧儿姐应当在家,若要去寻她反倒是个极好的时机。
毕竟她只知刘家在哪儿,并不知她出摊的地点,倘或明日天晴,反而不一定能见着她了。
想定后,她对沈清蘅嘱咐道:“清蘅,过会儿你记得来将这汤取出来,我出门一趟。倘若你兄长问起来,就说我去寻我大姐姐,叫他不必担心。”
沈清蘅闻言,乖乖地点头,只应声说好,没有多问。
*
一回到家,傅媖就去灶房取了食盒,装上几只饭包,然后再度推门离开。
这个时候,街上的铺子大多都已开了门,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了些摊贩和货郎的身影,叫卖声不绝于耳。
傅媖对镇子上的路并不熟悉,只凭着一个地点,一路上询问了好几个阿婆,才终于找到了刘家。
刘家的宅院瞧着比沈家要低矮一些,挤在前后一排院落中间,显得有些瑟缩。
闻到透过门缝里飘出来的那股卤水的气味,傅媖暗暗松了口气,确认自己没找错。
深吸一口气,傅媖上前叩响了那扇木门。
起先没人应,等她又敲过一遍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却不是她预料中的任何一张面孔。
既不是孙巧儿那张常常含笑的芙蓉面,也并非媖娘那个只曾见过一面早已模糊不清的姐夫刘四郎,或者孙巧儿口中那个蛮横的老妇。
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还不到她腰间,手里捧着块糕饼,嘴里鼓鼓囊囊的,吃得正香。
见了她,先是看她一眼,然后含糊不清地问:“你找谁?是来我家买豆腐的么?”
傅媖当即就猜出了她的身份,笑着说:“我找你阿娘,她在家么?”
闻言,小姑娘颇为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一遍,摇摇头,却不等傅媖开口便对着身后的院子叫起来:“阿婆,有人来找阿娘。”
傅媖脸上的失落还没来得及褪去,闻言神色微变,转身欲走,谁知很快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谁啊?我家媳妇出摊去了,不如等她回来……”
那妇人一面说着话,从里面赶出来,一打眼正撞上傅媖那双清凌凌的目光。
起先见傅媖面生,不像是从前在她家买过豆腐的,那妇人微微怔了怔。
可看着傅媖与孙巧儿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她迅速便反应过来,拿眼将傅媖上下打量了一回。
见她虽穿罗裙,可发间除一只素簪,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两只耳朵上也空荡荡的,顿时抱起膀来,眼底隐隐流露出三分不屑,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就是豆苗那个表姨?”
上次她媳妇摊子都不管了就跑回娘家去,为的就是这么个丫头,她心里还记着呢。
傅媖不欲在孩子面前与她多说,正准备随便找个托辞就走,谁知那妇人的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一顿,面上忽然就捧出一抹笑来,推了一把那小姑娘道:“丫头,这是你阿娘的亲妹子,快叫人呐。”
小姑娘闻言,似乎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眼神变得畏怯起来,低低地喊了声:“表姨妈。”
傅媖脸色变幻了一瞬,终究还是在小姑娘面前矮下身来,笑盈盈地道:“哎,豆苗乖。姨妈还有事,等下次再来看你和你阿娘,好不好?”
说着,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入小姑娘手中:“这是姨妈自己做的饭包,蘸着砂糖吃可好吃了。豆苗回去跟阿娘一起尝一尝,要是喜欢,下次告诉姨妈,姨妈还给豆苗做,好不好?”
谁知小姑娘才将食盒接过去,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姨妈”,那妇人就一把将她手中的食盒夺过去,掀开盖子往里瞧。
口中还不忘一边说着:“哎呦,小娘子竟这般客气!都是一家人,还带什么东西,生分了不是?”
等露出里面几只胖鼓鼓的饭包,她那只比狗还灵的鼻子一下就闻出了里头的那点儿肉味,顿时眉开眼笑道:“小娘子不若进来坐坐?想来你阿姐要不了多久也就回来了,等她回来,咱们一家人坐在一处热热闹闹的说会子话。”
傅媖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但很快又压下去,婉言拒绝道:“不必了,大姐姐既有事忙,我也不好留下来叨扰,改日再来便是。”
“哎,那我便不留小娘子了,小娘子慢走。”那妇人拎了食盒,心满意足地转过身,便要关上门回去。
谁知还不等她阖上门,傅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声:“媖娘,你来了!”
傅媖一转头,就见孙巧儿推着豆腐摊子走过来。
天已彻底放了晴。
豆腐卖光了大半,摊车比去时轻快不少,但累了大半晌,孙巧儿的体力也已告罄,又被暖烘烘的日头一照,蒸出满身潮热的湿汗。
她两只衣袖挽在臂弯上,额角密布一层晶莹,两鬓不知是先前沾了雨还是汗,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脸却红扑扑的,流露出一种血气充盈的美。
“大姐姐”,傅媖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迎了上去,“我今早做了些荷包白饭,雨一停,便想着给你和豆苗送些过来。谁知方才听说你不在家,可巧,我才要走你就回来了。”
孙巧儿闻言,往她身后一瞥,瞧见了婆母赵氏手中的食盒,心下了然。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笑起来,亲亲热热地道:“那正好。走,进屋,我给你倒碗甜水喝。”
说着,照旧把推车停在自家大门旁,然后一边挽起傅媖的胳膊,一边牵起豆苗的小手,轻快地往院里走去,从头到尾没搭理赵氏一句。
赵氏见了,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双眼刀子似的扎在她背上。
小蹄子长本事了,还敢记恨上她了。不就是前头说要拿家里的钱去救她这个妹子,她没答应么。这小丫头片子都因祸得福嫁到镇里来了,还计较着呢,那心眼儿真真比针鼻儿还小!
当初她就跟儿子说娶这小蹄子回来不行,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将来保准儿不好调教。可谁承想那兔崽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偏不肯听,说什么都要娶,如今可好,眼看都快要骑到她这个婆母头上来了!
想到这儿,赵氏狠狠啐了一口。
可等掂量着手中的食盒,到底又压下心头那股不忿,转身跟了上去。
即便那丫头片子瞧着不像个有钱的,可若是能隔三差五来一趟,捎带点儿东西来倒也不错。
更何况,听说她还嫁了个教书先生,来日他们柄儿说不准也要读书,到时候还用得上他这姨妈嘞。
*
镇上的宅院格局都大差不差,刘家也是一样,只是不如沈家明净宽敞。
院子中央没有天井,傅媖一进去,先看见的是座石磨,应当就是平日里用来磨豆子的,再往左瞧,靠西面墙根处摆着几个半人多高的木架,每个上头都放着两簸箕黄豆,里头的豆子个个饱满金黄,瞧不出烂豆瘪豆。
孙巧儿见她目光落在那边,低声跟她解释:“西边那间不住人,平日在里头熬浆,点卤子,味儿太大,我就不领你进去看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东边那间屋子,“主屋是我婆母住着,那边宽敞,夜里她带着豆苗一块睡,我跟你姐夫住这间。”
孙巧儿顿了顿,没再说更多。
其实赵氏跟她爹娘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孙子,压根不乐意帮她照看豆苗,要不是柄儿如今才刚一岁多,离不得她,赵氏早把柄儿抱到她自个儿屋里带去了。
但这些话她这会儿不好跟媖娘说,即便要说,也该挑个她婆母不在的时候。
傅媖顺着孙巧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一扇门上挂了稻草做的帘子,像是冬日里挂来防风御寒用的,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草帘子没垂到地上,露出下沿一圈黑漆漆的门板,上头有些斑驳的灰白痕迹。
孙巧儿拉着她的手,往那间屋子里走。
“走,去看看你那小外甥,我出摊之前刚给这小崽子喂了奶,这会儿说不准还睡着呢。”
柄儿跟豆苗一样,都是叫人省心的孩子。早起来只要吃饱了,就不哭也不闹,只管躺在那儿睡觉,等睡饱了,基本上她也就卖完豆腐回来了。
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艾草辛香迎面而来。
傅媖起先凝眉,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因为点窗窄小,房梁低矮,所以这间屋子里能透进来的光线极少,也就更容易积攒下一些阴暗的潮气和霉味,艾草起的大约就是祛湿除味的作用。
想到马上要到来的梅雨季,傅媖起了回去时也要捎带买些艾草的念头,等回头在各间屋子里都放一些,要是有剩下的更好,还可拿来做糕点。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只一张木床,床尾放了一顶方角柜,床边摆着张台几,拢共就这三样家具,可即便如此,屋里能下脚的地方也所剩无几。
如孙巧儿所说,床上确实躺着个还在睡着的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
那孩子小脸圆润,好似雪白的麻团,身上穿了件枣红的细布裌衣和一件同色长裤,脖颈上还系了个围嘴。
眼下小手攥成拳捏在腮边,露出来的那小截胳膊肉乎乎得跟藕节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身体壮实、极为健康的孩子。
听见动静也没醒,只是小嘴咂弄两下,又撇过头继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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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副小模样着实可爱,傅媖瞧着不由笑起来。
只是才笑了没片刻,又依约想起,上年过年节时孙巧儿没能回孙家,说是孩子年岁还小,受不得冷,也经不起颠簸,最后只有刘四郎去家里送了趟年礼。
而当初孩子满月酒时,孙家人一起来了镇上,却没带上媖娘。
媖娘实则从未见过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外甥。
可她对他的降生却怀着诸多欢喜,还曾暗地里认真盘算过要送他一件百衲衣。即便最后因为她偿不起那些人情,不好挨家挨户求布而不了了之,但那些满含期待和祝福的心意却没有作假。
怅然过后,她又少见地窘迫起来。
虽然知道孙巧儿有一儿一女,但来之前她压根就没想起媖娘还不曾跟这个小外甥见过面,两手空空就来了,实在有些不像话。
不过,她如今穷得叮当响,就算想到了,也没法给这孩子送些什么好东西。
孙巧儿没察觉出她异样的情绪,只笑着招呼她在床边坐下,然后转身出门去,说是要去灶房倒几碗甜水来。
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一直跟在她身后怯生生打量傅媖的小姑娘陪姨妈说会儿话。
小姑娘似乎真把孙巧儿的随口一句戏言当成了任务。
犹豫片刻,她看看床上睡得香甜的弟弟,又看看眼前漂亮但陌生的姨妈,忐忑地凑上前,却又隔着大约一臂距离停下,随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淡粉色的糕饼,递给傅媖:“姨妈,这是阿娘给我买的,给你吃。”
傅媖微微一愣,伸手接过了这份好意。
轻轻咬了一口糕饼,眼睛却看着豆苗,目光里始终含着笑。
细细嚼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小姑娘给的是块枣泥桃花糕,里头还掺着一点核桃碎,外皮软糯清香,内馅甜而不腻,又带着一点儿核桃的油香,确实回味无穷。
一块糕饼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成年人两三口就能吃完。
等咽下最后一口,傅媖笑盈盈地道:“谢谢豆苗,这糕饼真好吃。等回头姨妈也给豆苗做些其他样儿的糕饼,下回给你带来,好不好?”
小姑娘迟疑了下,但还是点点头,小声应好。
不知是这块糕饼让她以为傅媖是同好,还是傅媖的态度足够温和友善,豆苗看向她的眼神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掩饰不住的陌生和不安。
她慢吞吞地走到床边,两手撑着床沿艰难地爬上来,然后在傅媖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姨妈,你跟别的大人不一样。”
傅媖一怔,好整以暇地问:“哪里不一样?”
豆苗想了想:“我每回给他们分糕饼,他们都不吃,说他们是大人,不能要小娃娃的东西。”
她垂下眼,有些失落。
阿娘不要,阿爹不要,就连隔壁的大鼎叔和花婆婆也不要。
至于阿婆……
她不叫阿娘给她买糕饼,每次见了都要说阿娘坏话,她不喜欢,所以就从来都不分给她。
阿娘说她做得对。
因为小时候也体会过被大人轻视的感受,所以傅媖很快便明白小姑娘的这点儿烦恼出自哪里,笑着问:“那豆苗是不喜欢当小娃娃吗?”
豆苗点点头:“不喜欢。我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帮阿娘一起做豆腐。也不用怕下雨,就算下雨了也能陪阿娘上街出摊子。唔,等卖了豆腐挣了钱,我也能给阿娘买糖人、买糕饼、买新衣裳……”
迟疑了下,她又补上一句:“就算被阿婆骂,也要给阿娘买。”
傅媖愕然。
豆苗只有六岁,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想长大的理由无非就是可以不再被爹娘管束,能够自由自在地皮闹。
却没想到,这个孩子将孙巧儿的所有不易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藏着的都是这样的心思。
她心头有些酸胀,既为孙巧儿难过,也替她开心。
尽管只是小孩子的只言片语,可也能听得出她们母女在孙家过得并不算好。孙巧儿每日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却连给女儿买几块点心零嘴都要被婆母叱骂。
但好在豆苗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能体会出母亲对自己的爱护,也能理解她的难处。
只是敏感早慧却并不完全是件好事,会让这个小姑娘过得很辛苦。
于是想了想,傅媖揽住她,柔声宽慰道:“无妨,不要着急,豆苗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小娘子,能挣很多钱,给你阿娘买许多糕饼和新衣裳。但是你阿娘如今最大的心愿肯定是希望你能每天都快快乐乐的,不要有烦恼。”
小姑娘没有抗拒她的亲昵,只是仰起小脑袋,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她:“姨妈说的是真的吗?”
傅媖笃定地点点头:“是真的。”
顿了顿,她又笑起来:“这样,豆苗若是不放心,那在豆苗长成一个很厉害的小娘子之前,就先让姨妈来给你阿娘买糖人、买糕饼、买新衣裳,好不好?”
豆苗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瞧了片刻,乖巧地点头应好,还不忘说“谢谢姨妈”。
可傅媖却知道,她未必把她的话当真。
但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14. 第一年夏(14)
巧儿用手肘顶开帘子进来,就见傅媖将自家小闺女揽在怀里,一大一小脸凑在一处,似在悄声说话,不由笑起来,调侃道:“呀,豆苗这么喜欢姨妈啊,这一会儿功夫就跟姨妈凑在一块说悄悄话啦?”
小姑娘想起她方才说的那番话,顿时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方才那些话跟旁人说没什么,可要是叫阿娘知道了,那也太羞人了!
傅媖察觉出她的羞赧,笑着接下话头:“那可不,豆苗可喜欢我了,方才还给我分了块糕饼呢。”
一边说着,她抬起眼,见孙巧儿一手拎了只注子,另只手里拿几个粗陶碗,一齐放到台几上,然后依次把碗摆开,倒出三碗水来。
先给傅媖,再给豆苗,最后孙巧儿自己也端了一碗,然后坐到豆苗右手边,笑眯眯地道:“那倒是,平日里她可当宝贝,轻易舍不得跟人分呢。”
打趣完小闺女,孙巧儿问起傅媖沈家人待她如何,婆母性子是否和顺,小姑是否懂事识礼。
其实不用怎么问她大约也能猜到沈家人待媖娘应当是不错的,否则不会成婚第二日就许她来探望娘家姐姐。
可还是要听她亲口说一说,她才更放心些。
傅媖把今早的事都跟她说了一遍,果然见她神情松懈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连连说“那就好”。
可说完,她不知想起什么,又叹起气来:“你家郎君听上去是个会体贴人的,不像你姐夫,是个没骨头的东西,整日只听他娘的唆摆。”
傅媖听她这么说,反应极快地“嘘”了声,指了指门口。
孙巧儿会意,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怕,她眼下一准儿正躲在灶房里偷吃呢,顾不上管咱们。”
“偷吃?”
“你不是带了吃食来么?方才我进灶房倒水,她正搁里头转悠呢,瞅见我心虚得不行,我拿蜂蜜她也没说啥,要放在平时早叫起来了。你看着吧,回头东西一准儿得少,到时候我问,她指定也不认,只会说你就拿了那么些。”
那老贼婆从来就不把她跟豆苗娘俩放在眼里,有什么好东西向来只想着她自个儿跟她儿子,如今顶多再加一个柄儿。
媖娘心细,她虽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什么,但分量肯定都是照家里的人头拿的。等回头她再去灶房瞧,铁定已经不剩她跟豆苗的份儿了。
傅媖抿了抿唇,懊恼自己想得不够周到。
但想到要跟孙巧儿商量的事,又打起精神来:“没事,不打紧,明儿要是天好,我就去摊子上找你跟豆苗,给你们娘俩送好吃的。”
说完,见孙巧儿张了张口,她又赶紧在孙巧儿推拒之前笑着说:“大姐姐可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我这是在用小恩小惠收买你呢。今日我来,本来就是有事要求你帮忙的。”
她乌目盈盈,眼神清亮,就连“求”字都说得比别旁人要坦荡一些,这般大大方方的做派,很难叫人觉得厌烦。
孙巧儿无奈地笑笑:“你这丫头,还跟我客气,你就算不给我带东西,我该帮的忙也是要帮的。”
这丫头向来是跟人借根线都要还回去的性子,她才不怕被欠人情。
傅媖收敛了笑容,褪去先前那三分戏谑:“大姐姐,你跟姐夫平日里除了卖豆腐,还卖什么别的么?”
孙巧儿被她问得一愣,摇摇头:“不曾。”
“那既然是大姐姐你每日去街上出摊子,姐夫都负责干啥活?”
孙巧儿抿抿唇,莫名露出几分难堪:“镇上有几个大户人家是惯常在咱家订豆腐的,每隔几日就要给送过去。等送完了,你姐夫就挑着两板豆腐走街串巷去叫卖,不过……我从前撞见过几次他去茶楼听戏、在街上看人耍把式。”
迎着傅媖惊讶的目光,她话里带了几分埋怨地解释说:“你姐夫原本就不是个知道上进的。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他娘因为成日里腰疼,干不得磨豆子、熬浆这样的重活,都是他自个儿做了豆腐去卖,那个时候他倒也还算得上能干。可等后头我慢慢把做豆腐的活都学熟了,他就学懒了,现如今更是除了磨豆子,其他都撂了挑子给我。”
她有时候背地里怄气,想着反正这是他们刘家的营生,自己这么劳心劳力做什么。可等转头看见两个孩子,又总想替他们多打算一点儿,只好再默默地把这口气憋回肚子里,劝自己不跟他们母子两个计较。
傅媖了然。
媖娘曾见过刘四郎这个姐夫几面,记忆中他是个长相憨厚的男人,说话做事也算不上油滑,甚至还偶尔流露出几分腼腆。再看看他娘赵氏如此精明强悍,绝不肯吃亏,就知道他本人既没主见也没什么野心。
这样的人,身边一旦有了巧儿姐这样可以倚靠的人,自然就免不了要懈怠。
再者,其中想必也少不了赵氏的教唆。
他如今必定是想着左右走街串巷地吆喝一日还不如巧儿姐在摊子上一早晨挣得多,去茶楼里听会儿戏或者在街上逗留一会儿看个热闹的功夫也挣不了几个钱,何况他又不是天天去,有什么打紧?
却全然忘了,他自个儿在外头松闲的时候,巧儿姐已经忙了大半日,回到家来还得看孩子、洗衣裳、做饭。
孙巧儿有怨气,但傅媖却不好跟着一起说刘四郎的不是,只能默默听她抱怨。
等她一直到说到口干舌燥,心里那点儿积年的怨气也随之消散了一点儿,才终于停下来,喝了口水,不好意思地说:“你瞧我,光顾着说我自个儿了,还忘了问你刚才要说的是啥事儿来着?”
傅媖笑着说“不打紧”。
可等说完,她就换上一副极为认真的神色,问她:“大姐姐,除了豆腐,你想没想过再卖些旁的?咱们一起出摊子,我帮着你一起卖,你也不用分我多少钱,就当我是你雇来的伙计,按外头的行情给我发工钱就行。”
孙巧儿很快就琢磨过来她的意思。
媖娘方才说求自己帮忙,可这桩事仔细想想,最得好处的其实是她。
要是真按媖娘说的那样,叫她给自己当伙计,按外头的行情给她结工钱,那一日下来最多也才十几二十文钱。
可自己每天出摊去卖豆腐,一板豆腐十斤,两筐就是四十斤,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日下来能卖个精光,净赚一百多文钱。就算像今日这样天儿不好,出来买豆腐的人不多,也能挣个五六十文钱。
她不知道媖娘打算卖啥,可即便只是在别处多支个豆腐摊子,一月下来都能多挣至少两三贯钱。这些钱扣去给媖娘的那部分,剩下的对她来说几乎是白得的。
这样一想,孙巧儿几乎是立刻心潮澎湃起来,目光盈亮,里头好似烧起一团火苗:“媖娘,你仔细与我说说,你打算卖的是啥?是支摊子还是开铺子?咱得准备多少本钱?”
她从前不是没起过类似的念头,可刘家这对母子跟人不一样。
赵氏那老贼婆不但不会给她出一分力,恐怕还会使绊子。而她男人又是个没主意的软蛋,只听他老娘的,到时候他娘只要说一句不准,他保准就撇了她自个儿一个人不干了,这摊子根本撑不下去,早晚是要黄的。
她有心无力,也只好放弃。
可如今不一样了,媖娘一说,她就知道,自己一直想办没办成的事儿兴许能有眉目了!
傅媖笑起来:“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是想着,既然大姐姐你从前都是早晨去出摊子,卖完了豆腐就回家,熬浆、煮豆腐的活都要等到夜半快天明的时候爬起来干,那一日里至少有半日的光景不都白费了?”
“可若是咱们能再支个摊子早起卖豆腐脑,等豆腐脑卖光了白日就继续卖甜豆花,那岂不是整日都能挣着钱了?”
孙巧儿听得频频点头,可很快,心底又有了别的疑虑:“咱家豆腐卖的好,是因为刘家从豆苗她阿公那辈开始就是做豆腐的了,镇上的人自然愿意来买。可若是突然兼卖其他的吃食,人家能买账么?况且,镇上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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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的摊子一早就有,咱们咋跟人家那么开了好些年的铺子抢生意啊?”
做生意若要长久,最重要的就是得拉拢住一批老主顾。就好比常去她摊子上买豆腐的柳大、孙阿婆那些人,还有常在她家订豆腐的那几户乡绅。
即便她除了卖豆腐,不懂怎么做生意,可也知道人都是惯常认准一家铺子的。若是偶然进了某家的铺子,觉得里头东西好,掌柜也便宜,那必定日日常来。新铺子若是要揽客,必得翻出些新花样,有其他铺子没有的好处才行。
“大姐姐说得不错”,傅媖点点头,“可我觉得,大姐姐这些年豆腐卖得好,靠的应当不光是从前累下的声誉,必得是大姐姐的豆腐本身就做得好才行。”
刘家人做豆腐确实有一手,听孙巧儿说豆苗的阿公年轻时去过北边,是南豆腐北豆腐都会做的,且都做的极地道,后来他将自己的手艺都传给了刘四郎,刘四郎又教给了孙巧儿。
如今家里卖的豆腐拢共三种,卤水豆腐、石膏豆腐,还有一种酸浆豆腐,估计整个镇上也找不出比刘家的豆腐种类更全的了。
可她来时跟人问路曾顺口问过那些人,人都说孙巧儿是个实心的人,手又极巧,她做卤水豆腐,压得实,水少,每块豆腐都足斤足量;做石膏豆腐,又做得极细腻嫩滑,跟棉花糖似的,放到嘴里一抿就要化了,确实好吃,镇上的人才都爱去她摊子上买豆腐。
并且,她方才进来时就见那架子上晒的黄豆个个大而饱满,都是上好的豆子,做出来的豆腐自然是极好的。
所以刘家的豆腐之所以卖的好,种类全不全,经营久不久,都在其次,最要紧的其实是孙巧儿自己手艺好,也用了心。
只是她自认半路出家,并不觉得自己手艺有多好,一直将功劳都归于刘家这几十年的经营,才会有这许多的顾虑。
见她神色有些许松动,傅媖又趁势道:“况且,咱们又不是从头起灶,不过是就腿撮麻绳的事儿,也不必想得那般难。大姐姐要是不放心,咱们一开始便只少做些,先试试,倘若原先一日做五十斤豆腐,那往后就豆腐做四十斤,豆腐脑和豆花各做五斤,如何?”
想了想,她又道:“大姐姐要是怕耽误了家里的事,那大可跟从前一样每日卖完了豆腐就回来,剩下的都丢给我,我来照看摊子。等回头咱们把生意做起来了,姐夫应当也就没道理不答应了,到时候好好跟他商议商议,说不准他还会主动帮你搭把手呢。”
这番话可谓把孙巧儿心里所有的顾虑都说了个遍,说进了她心坎儿里。
孙巧儿顿时意动。
她没怎么做过豆腐脑跟甜豆花,却也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咋做的,甚至做起来比豆腐还省事儿些。
照媖娘这么说,只需要做豆腐的时候稍带着做出些来,也不算什么事。
甚至每日要用的豆子都还是那些斤两,只要她跟寻常一样卖了豆腐就回来,那就连豆苗她爹和她阿婆都能先瞒住,不叫他两个知道。
左右她手里还有平日攒下的几个钱,不如就撒开手去,试上一试!若是卖的不好,就手作罢便是,最多就是搭进去一笔市金和一些本钱,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损失。
更何况,这事儿一直是她从前想做却苦于自己独臂难支做不成的,如今正好有媖娘给她做帮手,干成的希望比从前大了不知多少,要是这时候还犹豫,只怕下回再想干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儿,孙巧儿咬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就照媖娘你说的办!只是,咱们还得置办些旁的,要是明儿就出摊恐怕赶不及。”
卖豆腐脑跟豆腐可不一样,那些早起来买朝食的人,好些都不带回家去,都是在摊子上吃了直接去上工,起码得准备几张桌子才方便。再者,还有碗筷杌子这些更是少不了。
傅媖却只是笑笑,不疾不徐道:“大姐姐,不着急。明儿我先跟你一起去街上看看,新的摊子选在哪儿咱们还有的想呢。”
15. 第一年夏(15)
傅媖从孙家离开时,已临近晌午。
孙巧儿本想留她用午饭,可转念一想如今她刚成婚,出去一趟却半天不着家,兴许会落埋怨,便没再挽留。
临走前,她去了趟灶房,借着还傅媖食盒的由头,往食盒里偷偷塞了块豆腐,没叫赵氏没瞧见。
回去路上,街头巷尾的摊贩叫卖吆喝声依旧不绝,那些嘈杂的热闹里拢着初夏微熏的暑气,好似炉灶上升腾的烟火,远远瞧上一眼都觉冒着熨烫的热气。
走到玉溪桥边,长桥两侧水波如镜,桥下红白相间的花色锦鲤翻游,背鳍如火如璧,金乌倒悬在水里,映下一团夺目的粼粼炫光,光斑边缘,有阿公撑着一棹乌篷船向河尽头去了,梭梭一摆就不见了影子。
她静静看了片刻,眼底染上河水的碎光。等再转过头,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长长一段路,很快就走完。
回到沈家,一推开门,转身就见沈清蘅蹦蹦跳跳地从堂屋里钻出来,藕粉色衣衫摆荡,像一只轻灵的蝶,脸上全是笑:“嫂嫂,你回来啦。”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是直率的性子,对人的喜恶都写在脸上,根本掩饰不住。
傅媖禁不住也跟着笑,掀开食盒上的顶盖:“瞧,得了块豆腐,想吃什么样的?麻辣咸鲜,哪种都成,我给你做。”
沈清蘅眼睛倏地亮起来:“真的么?”
傅媖点点头:“嗯,不一定合你口味,但你说的我应当都可以做来试试。”
“那我要喝豆腐汤,什么滋味的都行!”
傅媖略一思索,然后说好。
她转身要进灶房,谁知沈清蘅却一把接过她手上的食盒,笑眯眯地道:“嫂嫂,中午这顿咱们怕是吃不上豆腐汤了,还是留到晚上再劳烦嫂嫂吧,你快去净手,咱们好开饭。”
傅媖刹住脚,想到早晨沈清衍说的话,无奈地弯起唇:“你兄长又去外头买吃食了?”
沈清蘅点点头:“兄长说,嫂嫂来回这一趟要走不少路,不好再叫你回来做饭,就出去买了饭。”
傅媖微微一怔,衣摆下缘上绣的几朵蔷薇随风轻晃。
*
傅媖净过手进到堂屋时,发现张素兰和沈清蘅都已坐在桌前等着了。
桌上同样摆着个食盒,见她进来,沈清衍站起身,将里头的东西一层层取出来,先是四碗阳春面,再是一小碟水晶脍。
那一小碟水晶脍倒没什么,可那几碗面一端出来,空气里立刻就浸满了油香。
沈清蘅一双眼定在那汤碗里,片刻不离,就连傅媖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等碗被推到每个人面前,张素兰招呼大家开饭。
吃这样的汤面,傅媖习惯先喝一口汤,汤好喝,面就基本错不了。
此刻她面前这碗,酱色的面汤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油花和翠绿的葱碎,还冒着一点氤氲的热气,夹杂着诱人的浓香。
傅媖先用汤匙撇一撇里头的葱花浮末,然后捧着碗沿毫不客气地喝下一大口汤。
就这一下,鲜香的滋味蓦地一齐从味蕾上跳出来,登时叫人胃口大开。
只尝一口,她就知道店家用来做这面的高汤必定是煨在小吊炉上慢慢熬煮的鸡汤。阳春面的高汤很有讲究,有荤汤也有素汤。若是像这碗用鸡汤来作底,就要用散养多年的老母鸡,熬时不能用大火,得小火去炖,始终保持汤水不沸,直到连骨头都熬得酥烂,轻轻一戳都要抖下碎渣,才能把那股鲜香才能彻底逼出来,浸到汤里去。
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最后淋在面上的一勺葱油。要用猪油去炸,炸得葱白泛黄,再浇一点酱油,在热锅里一激,葱香、油香、酱香一齐冒出来,然后泼到面上,用筷子一搅,顿时就和那股鲜香融为一体。
做这碗阳春面的店家必定是行家里手,才能将汤底的味道做得如此醇美鲜香,一口汤下去,鲜得人几乎要掉眉毛。即便不吃面,只喝汤,她都能喝到水饱。
又一连喝了好几口汤,傅媖才用筷子挑上来一团面,入口中咀嚼起来。
面是细面,却极劲道,口感十分好。汤里用了猪油,每一根面上都裹着浓香的面汤。嗦一口面,再喝一口汤,五脏庙里都熨帖到了极点。
等一碗面下去了大半,她才抬起头,搛了一筷水晶脍。原本她并不将这当回事,可咬过一口才发现,皮冻晶莹软弹,清凉爽口,很好地消解了热度带来的那股躁郁,跟这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堪称绝配。
沈家饭桌上向来安静,张素兰跟沈清衍都是沉闷的性子,平日都寡言少语,吃饭时就更没必要开口说话。沈清蘅倒是个话多的,只是往日苦于没人陪她聊到一处,只能被动保持沉默。
但今日一连两顿饭都极合她心意,此刻更是一心只扑在吃上,根本顾不得其他。
没人说话,傅媖也就不好开口,直到最后放下筷子,沈清蘅搀着张素兰离席,她才没忍住问沈清衍:“这面你是从哪家铺子或者面摊上买来的?”
若是可能,她真想去向这店家求教。
沈清衍站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同她解释:“不是哪家铺子。是从旁边巷子里的吴阿婆那里买来的,面和水晶脍都是。”
吴阿婆的儿子儿媳去的早,撇下一个小孙孙没人照顾,她就自个儿支了个面摊儿将那孩子拉扯大。
不过如今她年纪渐长,早就经不住从前那样的劳累,而孙子也有了自己的营生,便索性不再整日出去支摊。
只每日早起在自家灶上煨两吊炉高汤,架一口锅,做这一碗她极拿手的阳春面。也唯有从前常在她摊子上买面的老主顾,才知道这一口香。
好在今早下了场雨,沈清衍才能在这个时候还买得到吴阿婆的面,若是平日,那两炉高汤必定早就用光,没得卖了。
傅媖听过,越发动了想要跟这位阿婆取经的念头。
阿婆用大半辈子的时间,熬这一口香,叫人几十年都吃不腻,必定有过人之处,说不定这面汤里还有什么密不外传的秘方。
但想到这是阿婆大半辈子修得的一门手艺,未必肯传授,她又有些为难。
想了想,傅媖还是准备作罢。
可沈清衍却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突然问:“想学?”
傅媖迟疑片刻,如实点头。
沈清衍温声道:“这不难。阿婆为人随和,你若真心想学,便挑个空闲的时间,我带你去一趟她家,阿婆她多半会应允。”
傅媖蓦然抬眼,难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欣喜。
可很快又觉得无措。
她知道,这事儿绝不像沈清衍说得这般容易,若但凡有人去求教,吴阿婆都肯教,那这口面也称不上难得了。
这一趟,不知他又要拿什么来交换。
傅媖想要道谢,又觉得只是一两句谢似乎太单薄了些。
正犹豫间,却见他已收好一叠碗筷,将其稳稳端在手中,转过身来。
他仍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目光沉静,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与先前在雨幕中提议她可以时常请陈会家的娘子来家中小坐时如出一辙。
像彼时他手中握着的那把纸伞上的竹枝,任凭风吹雨打不动,莫名叫人觉得可靠和心安。
于是她又咽回了那些涌到嘴边的话。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若欠的是他的人情的话,好似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
午后,日光正盛。
沈清衍询问她是否今日就去拜访吴阿婆,傅媖想了想,决定还是改日。
虽说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单凭自己很难打动吴阿婆,求得她的指点。可即使这样,她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全倚仗沈清衍。最起码,她想自己做些东西带给阿婆尝尝,看看能不能投其所好。
毕竟听沈清衍的说辞,她猜测吴阿婆应当是真心喜爱自己这门手艺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撤了面摊却还愿意每日在家做上两锅面,等老主顾来吃。
或许,做阳春面早已不仅仅是她的生计,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沈清衍听她说改日,倒没有多问,只说何时想去知会他一声即可。
家里的水缸快要见底,傅媖准备去打几桶水回来,趁着日头好先把早晨换下来的那身衣裳洗了,赶紧晾晒起来。
再有个把月,梅雨季就要来了,估计这段时日雨天就会渐渐频繁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一片云彩飘过来,就能带起一阵雨。
谁知她拎着水筲出门,却恰好被沈清蘅瞧见,然后被她告知无需去打水。
傅媖一头雾水,可沈清蘅匆匆撂下这一句,转身就跑回了屋。
等再出来时,她怀里抱着个木盆,盆里放着几件需要换洗的衣衫。
“嫂嫂学我这样,端个盆,然后再拎只桶去就行了。咱们这儿靠着河,哪用得着去井里打水。”
他们这儿不缺水,整个响水镇上的水井已算得上是很多的了,听那些年长的阿公阿婆说拢共得有二三十口,但平日里镇上的百姓依旧是习惯每逢做饭烧水才用井水,若只是浆洗衣服、洒扫、浇花浇菜,都是用河里的水。
只因浍水两条支流玉溪河与明月河穿镇而过,镇子上的人便利用河流修建起了数百处水圳,引河水为渠,于是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水圳流经,浆洗、打水取用河水都极为方便。
更别说沈家的院子就倚在玉溪河边。
两个人走出巷子口就见河边早已聚了几个同样来浆洗衣服的娘子,还有个阿公正挑了两筲水准备回家。
那几个聚在一起的娘子大都梳着妇人发髻,瞧着似乎都是老相熟了,正抡着手里的棒槌凑在一处说说笑笑,不知正聊些什么,很是热闹。
傅媖无意凑热闹,打算叫上沈清蘅走远些,找个清静的地方。
可余光一扫,竟瞥见那一簇人旁边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朝沈清蘅示意了下,傅媖果断迈着步子往那边走去。
沈清蘅一愣,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跟上。
傅媖在离那人约一臂距离处蹲下,先从河里打了桶水倒进她与沈清蘅面前的木盆里。
然后边伸出两只手把衣裳浸在里头充分打湿,边自然而然地笑着同她搭话:“陈家娘子,好巧啊,你也来洗衣裳。今早那几个饭包可曾尝过,味道如何?要是觉得还能下口,等会儿豆儿汤做好,我再盛些送去给你尝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今早才见过的那个书商陈会的娘子。
沈清蘅原本正闷头摆弄自己手上的那件中单,闻言好奇地抬起头,向傅媖左手边看过去,却只瞧见一个乌黑的发尖。
傅媖说完,陈家娘子抡棒槌的手一顿,匆匆瞧她一眼,确认了她的身份,然后忙推拒起来,声音细若蚊呢:“不,不用了……多谢……”
她一直低着头,瞧不出脸上的表情,裸露在外的那小截白嫩的耳垂却渐渐泛起红。
可傅媖就好似看不出她的羞涩与拘谨一般,又道:“不打紧,就那一把绿豆,也不值几个钱。我昨日才嫁到镇上来,跟镇上的娘子们都还不熟络。可巧今早一见你就觉得面善,想同你亲近呢。”
她这话说得未免太过直白,甚至叫陈家娘子听来觉得有些露骨,耳根越发红了。
她忍不住侧了侧眼,偷偷去看她,却见傅媖始终没抬头瞧自己。
这才心头稍安,只是仍旧闷不吭声。
傅媖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来还不知道娘子你该如何称呼呢。我叫傅媖,娘子可以直接这般喊我,也可以唤我媖娘,都好。”
到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静听音的沈清蘅终于觉出不对。即便嫂嫂不是个冷淡的性子,可也不该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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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生人如此热情才对。
更何况这小娘子从始至终都是这般爱搭不理的模样,嫂嫂还一直同她搭话,岂不是热脸贴冷屁股?
想了想,她低声凑到傅媖耳边去问。
却听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回:“莫急,回去我再同你说。”
恰在这时,那陈家娘子突然小声道:“我……我叫春桃,许春桃。”
傅媖一怔,转过头来,发自真心地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与她人极像,色若春桃,娇美丰盈。
许春桃大约不知道,她实际生了副十分不错的样貌。
肤色莹润,面容饱满,双颊带粉,瞧着就像一颗熟透了的石榴果,娇嫩欲滴。
只是她受惯了陈会的责辱呵骂,那番愁苦都刻在脸上,难免使容色黯淡不少。
似乎是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过,许春桃错愕地抬眼,目光疏疏从傅媖脸上略过,却也不敢与她对视,转瞬又低下头去。
不再说话。
傅媖心知与许春桃这样性格的人接近不可操之过急,今日问得了她的名字,便已是有所收获。
也不再刻意同她搭话,安静地捶打起木盆里的那件衣裙。
过了好一会儿,却忽地瞥见沈清蘅掏出样黑乎乎的东西,拿它对着衣衫擦拭。
傅媖好奇地凑上前瞧了片刻,然后恍然。
“这是胰子?”
沈清蘅点点头,瞥一眼右手边那群还在嘻嘻哈哈的妇人们,小声道:“嫂嫂别声张,这东西买来可不便宜,叫人知道了肯定会来借。”
她手上这小小一块就要二十文钱,且一家人用,最多只能撑上一两月。
寻常人家哪舍得费这个钱,不过是用些灶下烧过的草木灰或者皂荚罢了。
只是那些东西清洗的效果终究比胰子要差些。而她家从前在东京养成了习惯,要讲究些,兄长更是尤其爱洁,便一直用下来了。
傅媖了然,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了会儿,果然发现那些妇人身侧大都放着个陶罐,偶尔伸进手去抹出来一点,擦在衣裳上,有的是草木灰,有的瞧着像是皂荚。
衣裳彻底泡开后,傅媖简单揉搓了两下,便将那块胰子从沈清蘅脚边拿起来,准备抹上一些。
谁知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离她们最近的那个妇人无意间一眼撇见,欣喜道:“哎呦小娘子,你手上有胰子哎!能借俺使使不?”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声大了些,音调又高,顿时好似突然往河滩上丢进的石子,惊起一片水波。
她身后那些原本头碰头凑在一起聊得起兴的妇人都散开了,倾身往这边看过来。
傅媖对着她那张笑脸,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若借她,这儿足足六七个人,势必每个都要借一遍。若不借,她与这些人都不相熟,总不好一开始就得罪人。
许是瞧她脸色算不上好看,那妇人脸上的笑褪去,说:“俺就是借来使使,又少不了你的,娘子何必这般小气?”
这话可算不上好听。
沈清蘅气盛,当即皱起眉就要呛声,被傅媖一把扯住衣袖,不甘地将话咽了回去。
傅媖正要扯个像样的由头糊弄过去,谁知旁边蓦地传来一道极细弱的声音。
若不是此刻众人都安静下来,等傅媖回答,根本不会被人察觉。
“那……那胰子是我借给这两位娘子的。”
这妇人是隔壁巷子的李寡妇,是镇上出了名的蛮横泼辣,旁人与她打交道,都很是小心,免得被她不依不饶地缠上,叫人头疼。
傅媖与沈清蘅不知道这些,许春桃却是知道的。
所有人皆是一愣,朝傅媖身后望去。
高大的垂柳边,许春桃低着头,隔着几个人,傅媖与沈清蘅遮住了她半边身形,却还是能认出她来。
看清楚之后,不少人眼底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陈家的这位娘子,向来不跟人来往。好些人同她搭话,最后都只得了个冷脸,也就作罢了,怎么她竟主动替这两个面生的小娘子出头?
许春桃察觉到一众人打量的目光,缩了缩身子,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可过了片刻,却还是再次开口,只是这次声音更小,微微发着颤:“我,我夫君说了,不许,不许……借给旁人。”
她话音一落,那李家娘子却越发恼火,不依不饶地扬声诘问道:“既都说了不许借给旁人,那怎的又借给她们了?她们都借的,我便借不得了么?”
许春桃被她这般气势吓得一哆嗦,头低得更深,好似要将自己埋进土里,下唇咬得发白,彻底说不出话来。
她承了这位傅娘子的情,想帮帮她,可方才这两句话就已用尽了她的胆量。
傅媖看出她的害怕,微微侧身,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盯着那李家娘子的眼神不避不让地回看过去:“我夫君是教书先生,这胰子是拿书与他家换的,你要借,敢问愿意拿什么来换?”
这时,旁边有人扯了扯那李家娘子的衣袖,低声告知她傅媖和沈清蘅的身份。
她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瞬间沉下来,青了又白。
自觉面子上过不去,她“嘭”地一摔手里的棒槌,溅出一地水花。
然后愤愤地站起身,抱起木盆转身就朝巷子里走,边走边嚷:“切,不就是块胰子么,不借就不借,有啥可了不起的,还真当宝贝了!”
等她走远,傅媖微一垂眸,恰好对上沈清蘅的目光。
小娘子出了口气,正抿着嘴偷偷憋笑,见她看过来,“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傅媖见状,唇边浮起一缕淡笑,无奈地打趣她:“你这促黠鬼!”
她们身后,许春桃不知何时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二人的背影,眼底流露出羡慕的神彩。
16. 第一年夏(16)
李寡妇走后,傅媖转过头来低声跟春桃道谢:“许娘子,方才可要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说呢。只是连累了你,也跟着落埋怨。”
许春桃匆忙摇头:“她……脾气不好,镇上的人都知道。”
说完,似乎是怕继续被傅媖拉着说话,她迅速拧干手头最后一件衣裳,抱起盆撂下一句“我洗好了,你们慢慢洗”,也不管傅媖听没听见,站起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步子飞快,好似被狼撵一般,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
*
初夏的衣衫比春日更加轻薄,傅媖很快就洗完,转头去看沈清蘅,见她还没停手。
她盆里那些衣裳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几件瞧着是张素兰的。
傅媖百无聊赖地等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清蘅,你兄长的衣裳也都是拜托你来洗么?”
沈清蘅一怔,摇摇头:“不是,都是他自己来洗,兄长他向来不肯麻烦人,他的东西也不大爱叫旁人碰。”
从前这些事自有家仆去做。
但后来回了响水镇,就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了。即便他身体极差的那段时日,也不肯让她和阿娘多照顾。
想到此处,沈清蘅心头一阵发闷,情绪跟着低落下来。
其实,她一直觉得,兄长与谁都是疏远的。
兄长长她整整十岁,他们相处起来一向是和睦有余而亲近不足。
从前她曾暗地里观察过别家兄妹,见他们可以整日在一处毫无顾忌地玩笑打闹,言辞不拘,一度很是羡慕。
可羡慕也无济于事,她总不好冲到兄长面前斥责他与自己不够亲近,毕竟他性情一向如此,几乎从不曾见他主动与谁热络。便只好劝慰自己,兴许都是她与兄长的年岁相差太多的缘故。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隐隐觉得就连阿娘与兄长之间好似也隔着一层似的。
阿娘遇事不会像寻常妇人训斥儿子一般对兄长耳提面命,偶尔插手他的事总要小心翼翼地问一问他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神里也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愁,明明兄长如此优秀,做事又向来稳妥,几乎从未叫人失望过。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最后只能归结为是兄长向来有主见,无需旁人操心。
不过……沈清蘅余光瞥见身侧的傅媖,心底忽然生出些从前不曾有过的担忧。
她险些忘了,依兄长的性子,定是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哄得嫂嫂开心的。若是时日一长,嫂嫂嫌弃他无趣该怎么办才好啊。
傅媖听完,能理解她的低落,却也没有深想。
甚至隐隐觉得,依照沈清衍的性情,就该如此才是。
*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清蘅终于把带来的衣裳都洗干净。
回去路上,即使她一手抱盆一手拎了水筲,根本抽不出手来,也依旧没忘记问她们镇在水井里的豆儿汤究竟何时能取出来。
傅媖听了,告诉她大约做晚饭时才取,果然见小姑娘嘴角耷拉下来,很有几分不乐意,不由失笑摇头。
廊庑下搭了竹架,傅媖与沈清蘅一起将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晾在上头。
最后一件晒完,傅媖抬起头,恰好望见蓝澄澄的天和头顶大朵大朵瓷白的云。
风烟俱净。
天空的底色极为明彻,好似玉溪河里清莹透碧的河水。
云压得很低,一眼望去,每片云里都有它的高低错落,不再是一片铺展开的白宣,而像是层层叠叠弧度柔和的玉山。
或者,也可以是任人揉搓捏扁的面团,心随意动,便能将这朵捏成带兜帽的兔子,那朵捏成拖着剪尾的燕儿,诸如此类……有趣的很。如此自娱自乐上大半日也不叫人觉得厌烦。
傅媖低头再看一眼空荡荡的院子,决心回头要做个秋千架,再摆上两把藤椅。天气好的时候,就泡一盏金橘团,抱着茶盏躺在藤椅上,看天,看云,什么也不做。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
太阳还没落山,离晚饭还有好一会儿。沈清衍仍在书室,傅媖便跑回屋躺在床榻上小憩。
她从前倒是有午睡的习惯,但待在孙家的这一个多月,睡得太多,养足了精神,眼下即便忙了大半日也没什么睡意,只闭着眼养神。
脑子里过的东西却多。
一会儿是想明早该给孙巧儿和豆苗带些什么吃食;一会儿是想回头要去跟吴阿婆求教,不知做些什么会更合她心意;之后又惦记着等下月去给张素兰抓药时要请郎中一道来看看,沈清衍和张素兰的身体究竟如何;然后再想起,媖娘没能送给柄儿的见面礼,她也该补上才是……
到最后,竟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老傅。
想她出事这样突然,老傅听到消息时会是什么反应?
从今往后,家里就剩他一个老东西了,他会好好照顾自己,保重身体么……
穿来这里的这几十天里,她从没想起过老傅,一次也不曾。
就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属于“傅媖”的过去。
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好似被她彻底遗忘在了身后,她只顾低着头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可此刻心口骤然泛起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像血肉被虫蚁啃噬般的疼却突然让她明白,原来并不是她足以坚强到可以很快就抛开属于“傅媖”的一切,彻底融入“媖娘”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而是那根转导痛觉的神经早已被她下意识地横刀斩断。
是她根本不敢去想。
但仿佛是要惩罚她这段时间的怯懦与逃避,那些痛苦此刻终于排山倒海般向她扑上来,似要将她吞没,最后甚至让她觉得就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和着刀片一并吞咽了下去,刀刃尖利,割得她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却又无力喊痛。
直到一阵轻而缓的叩门声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将她从一片白茫中拖了出来。
*
沈清衍推门进来时,见她抱膝坐在床边,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难看。
像忽然间生了一场大病,面色惨白如纸,漉湿的乌发贴在鬓边,尤其那双盈亮的乌目好似蒙上了层黯淡的灰尘,空洞地盯着虚空处某个点怔怔出神。
他一怔,走到桌边拿起砂壶倒了杯茶水,转身递到傅媖面前。
行走时腰间那串联珠佩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铮鸣,彻底将她惊醒过来。
沈清衍抬手压住溢到唇边的轻咳,缓了片刻,看她慢慢将水饮进半杯,低声问:“可是梦魇了?”
傅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清清冷冷、如覆霜雪的眉眼,莫名就安定了几分。
摇了摇头,她默然片刻,张了张口,却发现根本无法和他说明。
最后想了许久,艰涩地开口:“只是突然想起我父亲了。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以后也见不到了。”
沈清衍眸色微沉,罕见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傅媖口中说的“父亲”另有其人,只以为是恩师傅春山。
再思及先前得知的消息,眸色愈深,晦暗如翳。
回到响水镇后不久,他就曾去傅家旧宅拜访,却发现一别八载,物是人非,那座宅院早已换了主人。
后来才有人告诉他,恩师病故一年后师母也匆匆离世,留下媖娘一个孤女,被姨母带走抚养。
此后他去傅春山墓前拜祭时,发现坟上荒草丛生,早已盖过碑上的字迹,显然许久不曾有人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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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衍垂在袖袍中的长指轻蜷,微微偏过头。
人人皆以为他最是虚怀若谷,谦卑自牧,殊不知,他实则也有几分自负。
他向来以为自己做事足够审慎稳妥,可此刻却难以忽略心头升起的愧疚。
通过吏部擢选之后,他赶赴青州任益都县令,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期间忙于整顿旧政,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只给老师去过一封书信,得到的消息是“诸事皆安”。
于是他短暂地放下心,转身又埋头于那些繁冗的庶务之中,谁知下一次得到的关于老师的消息却是师母信上寥寥几句传达的死讯。
倘若当年,他能将老师一家带在身边照顾,或许老师便不会因病而亡。
想到这些,他沉默良久,却也只是晦涩地道:“对不住。”
他大约不具备安慰媖娘的资格,如今唯一能对她说的,便只有这句。
傅媖愣了愣,不解他为何突然向自己道歉,却没心思继续追问,只是淡淡说了声“不关你的事”,然后打起精神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沈清衍:“门外有人放了一个竹筐,筐上有字条,说是要交与你。”
说着,他将一片皱皱巴巴的草纸递给傅媖。
傅媖展开看了一眼,微微拧眉。
草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需要极仔细才能辨认得出。
上面写的是:阿娘知错了,送你,赔罪。
傅媖看完一头雾水。
媖娘的母亲已故去多年,这人却自称“阿娘”,还要给她赔罪,是何意?
见她蹙眉,似遇到了什么难事,沈清衍略一迟疑,问:“可否借我一观?”
傅媖点点头,将字条递还给他。
“我……阿娘已经故去多年了,这字条……”
听她提及“阿娘”,沈清衍眸光微顿,掩去心头那股滞涩,避免自己往更深处想。
专心去看那字条上的笔迹。
半晌,他轻轻摩挲了下字条,瞥见自己指腹上残存的灰黑,心下了然。
将字条还与她,道:“这上面应当是孩童的笔迹,用来写字的也不是墨,而是炭。”
上面每一处顿笔都很笨拙,显然写字的人才刚习字不久,且下笔力度不够,以至于比女子的字迹还要更浅淡些,十有八九,是年幼的孩童所为。
“小孩子?”傅媖更加不解,她认识的能握得动笔的孩子只豆苗一个,可今日她才见过豆苗,且豆苗若要送东西来给她断不可能如此遮遮掩掩的,还留下一张写了“赔罪”的字条。
想了想,她转而问:“那送来的竹筐里放的是什么?”
沈清衍:“一把嫩笋、一条用草绳扎好的鲫鱼和放在粗陶罐子里的一罐皂荚。东西没有动,如今仍放在门口。”
听到“皂荚”两个字,傅媖福至心灵地想起午后在河边发生的那件小插曲,顿时明白过来。
再看看手中这张字条上横七竖八的字迹,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那位李寡妇,可真是个要强的人。
字条是用小孩子的口吻写的,可又是笋又是鱼的,显然不可能是她家孩子自作主张,无非是她抹不开脸面,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这样想想,那时她那般气恼,便也能理解了。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的母亲,总是把自己变成刺猬,恨不能浑身都竖起刺来,才稍微能得到一点心安。
想了想,她说:“那咱们今晚就吃鲫鱼豆腐汤吧。”
说这话时,傅媖眼底终于又有了些雀跃的活气。
沈清衍配合说“好”。
窗外树影婆娑,似乎掠过一阵风。
他心底散去一丝似有若无的霜雪气。
17. 第一年夏(17)
日头渐渐落下去,天边的云或红或橙,鎏金辉煌,犹如少女鲜艳的石榴裙摆。
傅媖拎着李寡妇送来的竹筐走进灶房,沈清蘅自觉地跟上来,要帮她打下手。
竹筐里果然如沈清衍所说,放着一条用草绳穿腮的鲫鱼和一捆新鲜的嫩笋。估计那鱼是今日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眼下甚至还残留一口气,时不时拍打一下尾鳍,做一点徒劳的挣扎。
傅媖向来爱吃鱼,但却觉得挑刺麻烦。
鲫鱼的肉质软嫩,吃起来味道极好,偏偏缺点就是刺太多。
她想了想,决定为了避免一会儿吃的时候花功夫,现下就多费些时间,把鱼肉都剔了刺片下来。
一会儿片下来的鱼肉要焯水去腥,傅媖让沈清蘅先架上锅烧水。
沈清蘅刚抱着一摞柴火从墙根那边走回来,傅媖已经麻利地行动起来了。
沈清蘅才见她把衣袖挽起来,露出两只又细又白嫩藕似的胳膊,转头就看她抽出鱼身上那条草绳,一手按住,另一只手抄起菜刀,手起刀落,“啪”的一声闷响过后,那鱼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她一刀彻底拍晕过去,躺得十分安详。
紧接着,傅媖挥着手中那把菜刀如臂指使,刮鳞,开膛,掏内脏,挖鱼鳃,抽腥线,一气呵成,熟稔得不像话。
更奇怪的是,这事旁人做来叫人瞧着大约都会觉得有血腥蛮横,可她做来竟只叫人觉出一种游刃有余的优容。
还没从被傅媖利落飒爽的动作给她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沈清蘅便情不自禁地惊叹起来。
“嫂嫂,你也太厉害了!若不是知道叔父是兄长的先生,我简直都要以为你是哪个厉害的庖厨的女儿了!”
嫂嫂这手杀鱼的本事瞧着竟跟酒楼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厨娘一般老练!
沈清蘅沉浸在对傅媖的钦慕里,没注意到自己话音刚落傅媖握刀的手便突地一顿,脸上阴霾一闪而过。
乌黑的长睫垂落,她试图自欺欺人地掩盖住心底因为她这一句戏言而不断翻涌上来的酸涩。
清蘅没说错。
媖娘是塾师的女儿,可她不是,她父亲就是一位厨师。
只是她做菜的本事并非什么耳濡目染或者天赋遗传,而是她高中时期一度叛逆得要命,成绩下滑得厉害,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疾言厉色都没用,老傅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才逼着她学的。
她还记得,那天她跟老傅大吵了一架,老傅被她气红了眼,过了老半天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把她拎到店里,丢给她一筐土豆将她按在后厨练习切丝。说她既然不肯好好上学,为了避免将来饿死,往后也不用在学校浪费时间了,就待在店里跟着他好好学手艺吧。
后来事实证明老傅这招以退为进果然有用,她开始还憋着一口气怎么都不肯认输,可最终也不过是堪堪坚持了半年多,就灰溜溜地滚回了学校。
那时她还跟朋友抱怨老傅心狠,没想到,他的良苦用心如今却真的庇护了她。
傅媖把将鱼处理完,又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贴着鱼背轻轻地用刀划了进去。接触到脊骨后,她手腕轻转,从鱼尾向头部方向推,慢慢把一片鱼肉割了出来。
而后是鱼头上再划上一刀,刀尖走到鱼腩处停下,再顺着骨头的地方又是一刀。
接下来就是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顺着腩骨一路慢慢地将所有鱼肉片下来,直至两半鱼肉全部片完,只剩下一条完整的鲫鱼骨。
鱼骨剔完,还有鱼背上的小刺需要处理。
傅媖用手仔细试探着藏在其中的鱼刺,找准后对着鱼刺的纹路,刀身倾斜,挨着鱼刺呈三角形将肉一点点地斜切下来。
最后一整条鱼都处理完时,傅媖额头上已然密布着一层莹亮的汗珠。
她长出一口气,放下菜刀,走到灶台旁去察看沈清蘅的进度。
值得庆幸的是,小娘子做事还挺靠谱,灶下的火已经生起来了,烧得旺旺的,亮橙的光团在光线晦暗的灶房内跳动起来,光影映在她小巧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傅媖这才发现,小姑娘脸上蹭了好几道黑乎乎的印子,滑稽得跟被人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猫儿似的。
她眼里染上笑意,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憋着笑递到她眼前,见她疑惑的抬头,点点自己的半边脸,忍俊不禁道:“擦擦,怪不得要吃鱼,原来是只小花猫。”
沈清蘅一愣,顿时红了脸,忙伸手接过帕子低下头擦拭起来。
*
沈家的灶房里最让傅媖满意的就是灶上这口铁锅。
铁在这个时候是非常珍贵的资源,打这么大一口铁锅可不便宜。
灶火烧得很旺,水很快就煮沸开,傅媖把处理干净的鱼丢进去。
很快水中浮起浮沫,她用漏勺将这些杂质一遍遍撇去,等不再有泡沫浮上来时迅速将锅里的鱼片捞起来放到凉水里冷却。
这样既能去掉鱼的腥味,又能保证鱼肉肉质紧实。
做完这些,傅媖让沈清蘅将锅里用过的水倒掉,自己去切葱姜和芫荽备用。
等锅清理干净,她用姜块将锅擦了一遍,倒油下锅。
沈清蘅踮脚在旁边瞧着,有些好奇:“嫂嫂,为何要用姜擦锅啊?”
傅媖:“和直接放进鱼汤一样,也是为了去腥。”
沈清蘅用力点点头,认真记下。
果然跟在嫂嫂身边能学到不少东西,照这么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一个做饭高手!
油渐渐烧热,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傅媖用手背试了试油温,刚刚好,于是抓起片好的鱼片,沉声提醒:“清蘅,你离远些,别被油溅到。”
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被油花溅一下会疼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沈清蘅才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抬头便见那些鱼片顺畅地滑入锅中,发出“呲呲”声,声音剧烈,她多少有些害怕,可转头看一眼傅媖,却发现她神色平静,好似习以为常,不由咂咂嘴。
嫂嫂可真厉害啊。
橘红的火焰在灶膛中跳动,灶火烧得旺,很快,锅里白嫩的鱼片渐渐被一层诱人的金黄覆盖,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逸散开来。
傅媖仔细盯着成色,不忘适时翻炒。很快,锅里的鱼片都煎得通体金黄,鲜香四溢。
沈清蘅胃里的馋虫彻底被勾起来了,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傅媖转头看她一眼,笑着说:“不急,还没完呢。”
说完她从水盂里舀出整整三瓢水倒进锅里,又将自己先前切好的豆腐和葱段姜丝一齐丢进锅里。
做完这些,她又指一指灶膛,“别忘了添柴火,要不了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
言罢,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她对这鱼汤也期待的很。
从河里捞上来的新鲜鲫鱼,孙巧儿自家磨坊里做的嫩豆腐,再加上这烧柴火的土灶。她都不敢想这锅鱼汤烧出来会有多鲜美。
沈清蘅恍然,立刻听话地又去取了些柴火蹲下添柴。
约莫一炷香后,她看着锅里颜色渐渐变得像牛乳般纯白浓郁的鱼汤,转过头一脸期待地望向傅媖。
傅媖没有说话,抓起一把盐撒进锅里,别的都不加,然后拍了怕手抖掉手中残存的盐粒,笑着说:“好了,出锅。”
小娘子那双杏眼顿时变得晶亮:“太好了!嫂嫂,我敢说这绝对会是我喝到的最好喝的汤!”
傅媖被她雀跃又夸张的模样逗笑,嗔她一眼:“你又知道!”
*
傅媖把鱼汤盛出锅的功夫,沈清蘅跑出去拿了一趟水井里镇的那壶豆儿汤。
水筲取回来,傅媖拿出里面的铜壶,壶口极窄,壶身又长,汤还稳稳当当地盛在里面,半点儿没洒。
沈清蘅眼馋,央着她要一碗,傅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下喝饱了,一会儿肚子里可没地儿盛鱼汤了,你可得想好喽。”
这话一出,给小娘子纠结得袖口都绞成了麻花,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铜壶,不情不愿地道:“那好吧,等我吃过了饭再来尝它。”
傅媖不知她对豆儿汤的执念出自何处,只无奈地笑笑。
实则沈清蘅最是贪凉。
本朝实行“冰政”,往年在东京,夏日朝廷给官员发下的分例里都会按照官职给分配些冰块,帮官员消暑过夏,但沈清衍得来的那些冰自己倒是没怎么用,最后都便宜了她。
今日这顿晚饭也很是丰盛,除了鱼汤,还有晚些时候沈清衍听见巷口有人叫卖,出去买回来的几个梅干菜烧饼。
那店家做烧饼用的是北方做缸炉烧饼的法子,先把面捏成一个个大小均等的面剂子,再用擀面杖一滚,摊成长方,一个个贴在半人高的泥炉子里头围成一圈烘烤。直到烤得面香四溢,面皮酥得拿出来轻轻一抖就能掉渣,才算是好。
烧饼上除了菜干,还撒了芝麻和肉末,肉末烤出股淡淡的焦香,咬一口,香得人唾沫止不住地要冒上来。
吃这样的烧饼,都不需要佐菜,就能吃个肚儿圆,偏还配上滑嫩嫩的豆腐和鲜香至极的鱼汤。
那豆腐跟鱼片因为太滑嫩,用筷子是搛不上来的,必须得用汤匙才行,满满一匙豆腐或鱼片裹在浓浓的汤汁里,一口下去,鱼汤的鲜、豆腐的嫩、鱼片的香,全在嘴里了,吃得人口里心里都熨帖起来。
咬一口烧饼,再喝一口鱼汤,吃到最后,沈清蘅已打了个饱嗝,却还不舍得放下汤匙。
就连晚上向来不肯多吃的沈清衍跟张素兰都有些撑了。
只是偏偏有人不肯认。
彼时沈清蘅才吃得心满意足,想起白日的那点担忧,看看傅媖,又看看自家兄长,眼珠儿一转便有了主意:“兄长,你说,嫂嫂做得菜是不是比外头酒楼里的都要好吃,要不你怎么胃口大开?我可记得从前你还教训我,说过午不食呢。”
她一说完,三双眼睛顿时都落在了沈清衍身上。
张素兰脸上更是难得地露出一丝淡笑。
沈清衍一怔,难得有些耳热,转头朝傅媖看去,却发现她好似没有半点儿被人调侃的羞赧,正支颐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朝自己望过来,全然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他清咳一声,撇开眼,长睫浓黑如墨,脸不红心不跳道:“往日病中无甚食欲,如今已渐好。”
话音才落,沈清蘅轻嗤一声,摆明了不信,却没拆穿,只促狭地朝傅媖挤挤眼。
傅媖微微侧目,望向他蔼然清介的侧影,眼中笑意渐深。
*
先前说好了要给许春桃送豆儿汤,傅媖没忘,还想着要一道给范三娘和李寡妇送去些。
她对许春桃的好是出于心疼,对范三娘却有种莫名的好感,总觉得她虽然看上去面冷,不好亲近,可内心却应当是柔软的。这是一种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直觉。
至于李寡妇那边,她既然收了送来的东西,也该上门回应才是。
外面的天色已换成泛着幽蓝的黑,如同一片深邃的海。
沈清衍知道后说要陪她同去,替她掌灯。
沈清蘅本也打算要和她一起去凑凑热闹,听了这话,连忙把话咽了回去,顺便还给了他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表示赞许,奈何沈清衍没能意会,只觉得她神情怪异,蹙了蹙眉。
沈清衍手里提了盏五角纱灯站在廊下等。傅媖进了灶房,先给身后眼巴巴的小娘子倒出一碗,然后又分别装满三个小陶瓮,不多,每份大概只能倒出两三碗,余下的仍在铜壶里。
沈清蘅等了半日,此刻一得了汤,立刻就捧在手上啜了一口。
汤在井水中镇了半日,一入口便凉浸浸的,滋味清甜,还带着绿豆的清香,又因为加了橘皮,回味微酸,却并不涩口,果真极解暑气。
她美滋滋地又喝了两口,才不得不停下——
喝不下了,方才用饭时吃进肚子里的那些鱼汤此刻正鼓鼓囊囊地塞在胃里,再多一口都不行。
但也不打紧,离就寝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她要端回去慢慢喝。
沈清蘅跟傅媖打了声招呼,高高兴兴地捧着碗回房。
傅媖见了只是笑笑,倒也没拦。
陈皮可以消食,喝一点也好,便不用担心她积食了。
*
夜里黑漆漆的,傅媖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差一些,便总是忍不住去看沈清衍手中的那盏灯。
灯光荧荧,照得他本就如玉的指骨越发莹白。
那是一只修长匀停,干净漂亮的手,大约天生就是用来执笔写字的。
只是她又莫名想起成婚那夜她问起他因何丢官时他的回答,心底越发不解——
这样一双手,怎么会打伤人呢?
不知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还是初夏的风仍带着几分凉意,沈清衍忽然低低咳了两声。
傅媖瞬间回神,状若无事地撇开眼,谁知下一刻就一脚踩歪,险些崴脚,幸而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臂弯。
见她站稳,沈清衍抽回手,温声嘱咐道:“当心,记得看路。”
偷偷盯着人瞧却被抓包,傅媖难得觉出几分难为情,脸微微有些发烫,没有抬头,只呐呐应是。
好在,很快便到了范三娘家门前。
敲开门,三娘已经归家,接了豆儿汤,将陶翁还她时却还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漆盒,上头绘着并蒂莲的纹样,很是精致。
傅媖不解:“这是什么?”
范三娘瞥一眼她身后的沈清衍,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色,说不清是什么,但并无恶意。
“是铺子里的胭脂,我手不比娘子这般巧,想来想去,这胭脂你应当用得上。”
傅媖不知其价,但看连外头这漆盒都做得很是讲究,不敢贸然收下,才要推拒,却听范三娘淡淡道:“傅娘子每次送来的吃食我都收了,这胭脂亦是我自己做的玩意儿,娘子不肯收,可是瞧不上?”
傅媖顿时讪讪缩回手,不敢再拒。
不得不说,三娘冷脸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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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吓人。
她才要告别,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似乎是在唤“三娘”,料想是三娘的夫婿。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声音里好似夹杂了几分醉意。
范三娘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成了一尊冷肃的玉像。
“时候不早了,娘子和郎君回去时小心些,莫要磕了绊了。”
她一说,傅媖便又想起方才在巷子里险些绊倒的事来,微微耳热,目光不自觉往沈清衍那边移了一瞬,又很快收回来,笑着说好。
傅媖转身往许春桃家走,沈清衍跟在她身后。
只是才走出两步,她忽然又停下,对他道:“你便在这里等我吧,我很快就来。”
说完,不由分说地将怀里那两个陶瓮交给他,接过他手中的纱灯,抱着一只满登登的陶瓮往前走。
她不想再叫陈会与沈清衍碰上,到时若又被他纠缠,不知她会不会又要欠上沈清衍一个人情。
只是心里这样想,却好似还隐隐约约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沈清衍那样干净如流云拂雪般的人,不该叫陈会那等市侩的人到他面前惹眼才是。
她下意识忽略过去,没有深想。
却不察,沈清衍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眸色起伏不定。
*
傅媖才走到陈家墙根底下,忽然听到院墙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
她一愣,来不及细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哐哐”去砸那扇黑漆漆的木门。
里面的声音瞬间销声匿迹,仿佛刚刚那些不过是她的幻觉。
可她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黑夜如同一个被泥浆填满的密不透风的罐子,阴冷死寂,只剩下她坚持不懈的敲门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次呼吸,也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攥住,掌心的冰冷温度让她不自觉瑟缩了下,想要抽开,却发现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傅媖蓦地回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眉眼,与先前一般清冷从容。
她瞬间就被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激怒,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沈清衍,你放开!”
黑夜中,纱灯里明亮的光团映进她眼底,那里面好似有一簇火,滚烫灼人的火,烧得他长指微微蜷缩了下,却又更加用力地握住。
目光却落在被他攥住的那只皎白的腕子上,顺着柔美的弧度蜿蜒向上,掌侧那片白皙的软肉上早已染上斑驳的淡红,微微肿胀。
沈清衍神情微顿,声音里流淌着初春寒涧上那层覆雪融化成的雪水:“你先冷静,交给我来。”
傅媖呼吸一窒,那股冰冷的雪水好似一下流进了她的四肢百骸,顷刻间便让她身体里涌动的戾气偃旗息鼓。
她挣了挣被他攥住的那只手腕,在他放开后,沉默地退后。
沈清衍的力道比她大得多,砸门的声响是先前的数倍。
傅媖一边焦灼地等待,竟还能分出一丝心神去想,原来他说他纵酒伤人,或许真的不是骗她。
如今他身体尚未痊愈,明明已经入夏,手却还冰凉,多走几步路都要咳嗽两声,竟仍有比她大许多的力气。若放在半年前,他大约真有这个能力。
很快,里头传来一声怒骂:“要死啦要死啦,是哪个王八羔子,大半夜的砸什么门!”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来人推开。
既不是许春桃,也不是陈会,而是一个五六十岁上下的妇人。
傅媖大致猜出她的身份,很难匀出一分笑脸。
她心底满是焦灼,语气却尽可能平淡地解释道:“我答应了许娘子,做好豆儿汤之后给她送来些,不知道她人在不在,可否叫她出来说两句话?”
那妇人眼神闪了闪,突然骂道:“滚滚滚,谁稀罕你那什么汤,别再来烦我家媳妇!”
说着手上一使力,就要关门。
谁知却被一只横向伸来的手猝然卡住。
“沈清衍”,傅媖惊叫一声。
只差不到一指宽的缝隙,他的手指就会被夹在两扇门板之间。
那老妇眼皮也跳了跳,被他吓到,反应过来后却愈发怒火中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傅媖直勾勾地盯向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一字一句道:“我方才说了,只是想见一见许娘子,与她说两句话。”
僵持片刻,那妇人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不情不愿地退让道:“你们且等等,我进去喊她。”
说完,她扭头往院子里走。
走到一半,又住了脚,回头指着他们两人不放心地恐吓道:“你们两个就站在这儿,别乱动!要是多走一步,闯了我家的院子,仔细我明日就去报官!”
直到不见了那老妇的影子,傅媖默了默,忽然于一片沉寂中开口,低低道:“方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沈清衍一时没有回应,空气里只有若有若无的风声和她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直到傅媖以为等不到他回答,不自觉地咬唇时,他负手转过身,眸光落在被她咬得发白的唇瓣上:“方才那只手,回去记得擦药。”
傅媖一怔,点了点头,竟罕见地显露出几分乖巧。
沈清衍垂眸看着,她方才的一举一动和拧眉冷喝时的神情忽然又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一遍,那双疏淡的眉眼渐沉。
他心底没来由地掠过一个念头,当初那个被孙家逼到跳河的女子,当真是她么?
*
没等多久,方才那老妇便去而复返,她身后跟着一个人影,低垂着头,看不清眉眼,但傅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许春桃。
她没有上前,在离他们近一丈远处停下,栖身在一片暗影中。
“傅娘子,是你啊”,她主动开口,声音听不出异样,但似乎带着点沙哑,“方才我在屋里,没听见,听婆母说你有话要同我说?”
傅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老妇,意有所指地道:“给你送了豆儿汤来,不过方才我叫门叫了许久,你当真没听见么?还是说,被什么事或者……人,绊住了?”
许春桃倏然抬头,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不自然地干笑了下:“怎么会,时候不早了,我原本已是要睡下了。至于那汤就不要了,绿豆性寒,我吃不得那东西,会腹痛。”
不等傅媖说话,她又语速飞快地道:“傅娘子,白日在河边只是举手之劳,不值当谢的。今后没什么事,你还是不要来了,我这人喜欢清净,不怎么爱跟人来往。”
说完,她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快步走上前,毫不留恋地关上了门。
木门沉重,发出一声闷响。
可傅媖却借着身侧的灯影瞧见,一向回避他人目光的许春桃方才却眼珠儿一错不错地向自己望过来。
她脸色憔悴得吓人,唇瓣似乎控制不住地在抖,半边脸高高肿起,白嫩的脖颈上赫然是一道骇人的掐痕。
18. 第一年夏(18)
明明是初夏的夜晚,风里却好似仍透着彻骨的冷,不知哪条巷子里隐隐传来几声迟来的犬吠。
方才那一幕始终停留在眼前挥之不去,傅媖原地站了许久,怔怔出神。
她总觉得,许春桃好似在向她求救,嘴里虽然说着拒绝的话,可望向她的眼神里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希冀和哀求。
而且太反常了,许春桃方才的表现根本就不像她。
直到沈清衍又止不住地压着唇咳起来,她才好像猝然从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
望见他苍白的脸色,傅媖犹豫片刻,最后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抿唇道:“我们先回去吧。”
沈清衍沉静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点头说好。
回去路上,她却依旧魂不守舍,只顾闷着头走,一言不发,直到沈清衍唤她,她才恍然抬头:“啊?怎么了?”
沈清衍微微侧目,望向自己右手边:“你走过了。”
傅媖愕然,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巷子口,早就路过了沈家门前。
“你想帮她。”沈清衍停下步子,没有转身回去,而是站在房檐下,淡淡开口。
语气里没有半分疑问,像是已然笃定。
傅媖咬着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前她以为陈会只是对许春桃态度恶劣,呼来喝去、动辄呵骂,所以才会让她胆小怯懦,不敢与人往来,总是缩手缩脚,好似在害怕些什么。
像极了媖娘。
于是便想着,有了沈清衍的首肯,日后常请她来家中坐坐,带她结识一些脾气温和友善的人,或许能让她胆子渐渐大起来。
却没想到陈会竟然会对她动手。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陈会第一次对许春桃动手,但不重要,还是那句话,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在这件事面前,无论是好言好语的安慰还是更多友人的陪伴,都显得有些无力。她受到的伤害就在那里,不会因为有了朋友或者可以哭诉的对象,就能将这些痛苦抹去。
傅媖沉默许久,鸦青长睫垂落,缓缓摇头:“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她。”
就算方才许春桃明确地向她求助,她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才与她结识不久的邻人而已,非亲非故,连替她出头的立场都没有。砸门这样的行为已是逾越,更遑论其他。
即便真替她报了官,倘若最后只是得来一个和稀泥的结果,也只会让陈会越发迁怒于她,变本加厉地折磨。
最好的方式是让她彻底逃离这段婚姻。一是她本人去告官,二是与陈会和离,三是被陈会休弃。
可依照许春桃的性情大概率不会将陈会告上公堂,更何况,本朝律法明令“妻告夫者当徒三年”,这样的代价也太沉重了些。
但和离,许春桃真的会愿意吗?即便她愿意,只要陈会咬死不松口,不肯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这件事就终究还是办不成的。还是说用一些小手段迫使陈会不得不松口?可许春桃如此胆怯的性子,恐怕不会同意,若是因此惹上官司,就更是麻烦。
至于被休,她不愿意替许春桃做这样的考量。若是受害者最后还要背负骂名,那也太不公了。
照这样一件件思考下来,这件事几乎成了无解的难题。
沈清衍深深看她一眼,忽然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要思虑过多,反受其乱。”
好似一阵风吹走了盘旋心头的云雾,傅媖瞬间醍醐灌顶。
她倏然抬头,毫不掩饰地朝他看去。
是了,她太着急了。
以至于忘了,其实关键都在许春桃身上。若想不继续受陈会的欺负,还得她自己能立起来才行。倘若她能强硬一点,或许陈会母子也不会有胆量如此磋磨她。
只要是她肯下定决心与陈会和离,就总能找到办法的。自己在这里想东想西,皆是无用,还不如明日找机会见一见许春桃,问问她究竟是怎么想。
想定了主意,傅媖道:“你说得对,我明日再找机会去问一问她。”
一边说着,她好似给自己鼓劲儿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主屋熄了灯,张素兰和沈清蘅都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一片。
傅媖不是那种一件事做不好就反反复复揪住不放的性子,即便方才见到的那一幕确实让她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可她跟沈清衍确实也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许春桃自己不开口,她不知道她的打算,也不好贸然替她做决定,便确实没法子再替她做些什么了。
更何况,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之后再去问问许春桃的意思,试试能不能慢慢劝动她与陈会和离的心思,便也没什么可再想的了。想来想去,除了叫自己心里更难受,也没旁的好处。
梳洗完,她散了头发趴在床上,一时间还生不出困意,便盘算起豆腐摊子的事来。
耳边是净室里传来的水声,沈清衍在里头。
跟孙巧儿一起出去支摊子的事儿她预备一会儿跟他知会一声,不然往后她天天大清早的就跑出去,半天见不着人影,却不打声招呼,也太说不过去。
她正想着,净水里的水声忽然停了,沈清衍掀了帘子走出来,没了那根玉簪,长发披散在身后,一袭白衫落拓,这副模样瞧着好像比白日里柔和了几分。
他没看她,低垂着眼走上前来,就要灭灯,却被傅媖叫住。
“先等一等,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怔了怔,停在床边,微微抬眸,露出问询的神色。
“今日我去巧儿姐家,同她商量好了,再过几日,她要在街上再支个摊子,到时候我去帮她,她每日付给我工钱。”
沈清衍想起昨夜她说的那番话,斟酌了下,道:“若是为家里的事,你不必操心。虽然我束脩不多,但也够用。”
那些商贩过得并不容易,日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开门做生意。即便不是自己的摊子无需担心盈亏,可一日下来也要劳心劳力。她那位表姐似乎也算不上富裕,一个小本生意,恐怕开不了多少工钱给她,估摸着一月下来最多也就是几百文钱。
若她不是真心想去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投桃报李替自己减轻些负担,大可不必如此。他既答应好要照顾她,就不会食言。
傅媖摇摇头,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她知道沈家人重情重义,待她很好,沈清衍更是念着傅春山为自己传道授业的恩情,不惜用婚事来帮媖娘脱困。
可她这么做也并完全是为了帮沈清衍,更多的是她想帮帮孙巧儿,也想做些生意,多挣些钱。
再者,这么想或许显得她有些不知足,但靠沈清衍每月的那些束脩,确实也只能保证他们四个过得还算不错,却不能让她夏日里想做雪泡水就随意用得起冰,冬日里觉得冷就买最好的裘衣,烧最旺的炭火,过上她理想中那种“铁盂汤雪早,石炭煮茶迟”的优裕安闲的日子。
见傅媖坚持,沈清衍没有多劝,只是沉思片刻,转身走到床脚后那一排靠墙摆放的箱笼前,掀开其中一只上盖,在里头翻找起来。
傅媖好奇地探头去看,不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拿着个东西踱回来。
直到他再次在床榻边站定,傅媖借着昏黄的灯光仰头瞧了瞧,才发现他手中的是一只雕花漆木匣子。
见她张望,沈清衍忽然抬手,将那东西朝她递过来:“家里余下的银钱,你清点一下,然后收好。”
“这里头的钱你随意取用,往后每月我领了束脩,会先去替娘抓药,然后将剩下的钱拿回来交予你保管。”
傅媖下意识接过来,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两层,头一层里放着一个五两的腰花银锭和一小块碎银,底下那层是用麻绳串好的半吊钱。
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她愣愣地望向他,那双琥珀色乌亮的眼珠里难得露出几分呆滞和茫然的神色,像只突然间得了条足足有自己三倍大的鱼,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猫儿。
这副模样同清早她站在廊下时那副念念有词的模样一样显得傻愣愣的,颇有几分滑稽。
沈清衍眸光微顿,薄唇轻抿,几不可察地勾出一丝淡笑。
这些钱对镇上的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若按傅媖与孙巧儿说好的,即便孙巧儿每日给她发二十文钱工钱,那一月下来也才得六百文,还不足一两银子。如今匣子里这些,差不多得八两银子,她要挣上将近一年才行!
得亏她没打算在孙巧儿的摊子上干到死,只是准备攒点本钱,不然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实现她的小目标,成为一个有点小钱的人。
更何况,穿来近两个月,她还从没一下见过这么些钱,自己身上更是分文没有,今日买个陈皮都要开口让沈清蘅去。
惊喜过后,傅媖捧着匣子又觉得烫手起来。
昨夜沈清衍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他与自己成婚只是念及媖娘父亲的恩情,想要替媖娘脱困,而她眼下对他也并没有过多的想法。
如今他将所有家底都拿出来交给自己,分明是夫妻间才有的信任,多少有些不合适。
看出她的迟疑,沈清衍略一沉吟,道:“不必担心,这些钱放在谁手中都是要正常取用的。过两日我便要继续去许员外府上给学生授课,白日不在家,这些钱放在你这里反而更方便。”
再者,她囊中羞涩,平日总会有用钱的地方,若只是每次拿出些钱给她,等她手头没了钱多半也不会主动开口,倒不如全都交到她手上。
更何况,在旁人眼中他们就是夫妻,家里的钱财理应交给她保管。
只是“夫妻”两个字从脑海中闪过,还是让他神色微动,眸色沉了沉。
傅媖见他说完,不知又想到什么,清咳一声,不自在地撇开眼,倒没在意。
她听得出这些话是沈清衍的宽慰,但她眼下确实分文没有,有了这笔钱,若真碰到需要用钱的地方也总不至于干瞪眼。
思虑再三,傅媖还是决心收下。她已欠了沈清衍许多个人情,不在乎这一点了,等来日她挣了钱,自然可以好好回报他,兴许也没必要分的那么仔细。
想到这些,傅媖彻底放下心来,摆弄起匣子那串铜钱,一个一个仔细数着。
一边数,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控制不住地翘起脚,白嫩嫩一截小腿从裤脚下露出来,好似莹白的美玉。
偏她自己无知无觉,只是兀自高兴着,一双杏眼几乎弯成笑眯眯的月牙,头也不抬地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不会乱花的。”
“嗯”,沈清衍漫不经心地应着,眸光淡淡一扫,触及那片莹白,匆忙错开。
可偏生他记性极好,方才无意间瞧见那一眼,如松烟墨写就的字迹,浓黑无错,牢牢地印在了脑海中。
*
第二日天边刚翻出一点鱼肚白,傅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醒来后却发现沈清衍似乎比她起得还要早些,已经不在屋里了。
隔着院墙,巷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货郎的叫卖吆喝,听不太清,只觉得在这般清寒的早晨略显出几分寂寥。
傅媖今日换了件水绿单衫,配月白秋罗裙子,一身清新又鲜嫩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极白净,水葱一般。
只是到了绾发的时候,她又犹豫起来。掀开房门看了一眼,对面书室没有亮灯,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沈清衍应当不在。
于是只好跑回来勉强回忆着昨日他替自己梳成的那个发髻,马马虎虎地捯饬起来,最后瞧着倒像是那副模样,只是松松垮垮,经不得细看。
可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还赶着去孙巧儿的摊子上寻她,哪里还有功夫在这上头花心思。
昨夜的烧饼还剩下几张,她做的那些饭包倒是都拿去挨家挨户送了人,霍霍了个精光。傅媖生了火,把烧饼放进蒸锅加热,又去河边上从一位老伯那儿买了十几只河虾,回来把虾剥壳处理干净,打算与昨日李寡妇送来的新鲜芦笋放在一起清炒,做芦笋虾仁。虽然比不得昨日那两道菜丰盛,但芦笋脆嫩清香,河虾鲜美紧实,作为早饭十分合适。
傅媖才将切好的芦笋倒进锅里焯水,就听见外头传来推门声,料想是沈清衍回来了,只是眼下灶上离不开人,不好去看个究竟。
她正好奇,光线忽然一暗,下意识回头就见他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恰好将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傅媖还没开口,就听他解释道:“这些是买来送与你表姐和她家两个孩子的,你一人拿过去恐怕吃力,用过早饭我和你一同去。”
等他说完,傅媖才注意到他脚边放了堆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只是一眼望过去零零总总堆了好些。于是迅速将芦笋从锅里捞上来,盛进瓷碟里备用,在围裙上随便擦了两下手,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查看起来。
先是两件孩子衣裳,一大一小,他应当是不知道孩子的身量如何,估摸着年岁买的,给豆苗的那件瞧着买大了些,但略微改改也能穿,不是什么难事。再是两个长条形状的黑漆木盒,打开后,一只木盒里躺着支珍珠排簪,另一只里头是根水蓝色琉璃钗,莹润剔透,光彩极美。
除此之外,还有一盒桂花糖糕和两个油皮纸包。一个包了满满一包雪花酥,想来也是买给孩子的零嘴。
另一个傅媖刚拿在手里,就闻到里头隐隐散发出来的肉香。她眼神一亮,迅速拆开来,发现竟然是两吊腌得极好的腊肉,瘦肉艳似红霞,瘦而不柴,肥肉晶莹,微带透明,顿时意动。
傅媖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这腊肉,咱们能自己留下来些么?”
馋,想吃。
柄儿如今还喂奶水,最多只能吃些米糊蛋羹,寻常饭菜还吃不了,这腊肉拿给巧儿姐估摸着最后也是都便宜了刘家那对母子,还不如多送进他们自个儿肚里一些。
听她这么说,沈清衍好似并不意外,微微颔首:“你随意安排便是。”
说完,他顿了顿,又挪开视线,掩唇轻咳一声:“那珠钗你若喜欢,也可自己留着。”
衣袖宽大,挡住了他脸上的神色。
傅媖微微一愣。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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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钗很漂亮,十几粒绿豆大小的米珠镶成一排,三处支杈上又各有几颗单独攒成花朵的模样,既小巧又可爱,一眼看去虽不及那支琉璃簪惹眼,却比它更精致活泼,与她的年岁气质相称,其中的价值显然也要更高些。
这样一支簪子,应当一开始就不是为孙巧儿准备的。
傅媖疑惑地抬起头,才要细问,他却已转身离开,朝书室那边去了。
*
早饭和昨日一样,是四个人一块在堂屋用的。
今儿天好,堂屋门大开着,外头阳光照进来,比清早起来那一阵温暖许多。
张素兰的脸色好似也跟着好了几分,不再像昨日那般,覆着层颓然的灰白,甚至用过饭,还有力气坐在那儿多跟傅媖说了几句话。
等把她搀回屋里,沈清蘅出来后小声跟傅媖说,因为她和沈清衍成婚,张素兰这两日心里高兴,加上她做的饭又合张素兰胃口,这两日的饭量比从前多了近乎一倍。
能吃得下饭就是好事,虽然依旧算不上多,但总归是有起色了。
小娘子说着说着,眼角都晶莹湿润起来。想来这些日子,没少提心吊胆。
傅媖掏出帕子替她擦泪,柔声宽慰了两句,叫她放宽心。
两个人正低头说着话,身后传来脚步声。
傅媖转头一看,是沈清衍收拾过碗筷,回来叫她。
他身上似乎没有那些酸儒“君子远庖厨”的臭规矩,虽然看不出他对吃有多上心,但她说要去找吴阿婆学做阳春面或者一日里有小半日都猫在灶房里研究吃食,也没见他有丝毫不快,甚至还会主动清洗碗筷,或者跑到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寻她。
并且,他虽然也有许多类似于“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的讲究,但好似只是要求自身,并不拿自己的标准去约束旁人。
他既没读书读傻了,身上一股积年朽烂的陈腐气;也没有因为自己学了些东西就好为人师,整日对旁人指手画脚;更没有市井俗夫身上那些粗野的习气。
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清介与文雅,这是沈清衍身上除了那副皮囊和沉稳可靠这个优点之外,她同样很喜欢的一点。
起初她以为他是初冬清寒的冰湖,可慢慢相处下来,却发现他更像是一片深邃包容的海。
一路上,沈清衍目不斜视,傅媖却对什么都好奇,左瞧右看,时不时还停在摊子前问一句价。但当沈清衍问她是否想要时,她又总是摇头说只是随便看看。
起初沈清衍以为她是把自己昨夜那句“不会乱花钱”记到了心里。可等问过之后,他才知她是有意在打问市价,了解行情,素来沉静的黑眸里难得闪过一丝讶异。
这会儿时辰还早,孙巧儿摊子上人还不多,他们过去时,孙巧儿坐在摊子后头抱着小闺女侧坐向一边和旁边的阿婆闲聊。
先瞅见他俩的还是豆苗。
小姑娘听大人说话听得心不在焉,手里抱着个糖人,时不时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上一口,再仔细砸砸味道,一双眼却还专心盯着过路的行人。
阿娘说让她看着摊子上有没有来人,若是瞧着有人走过来要买豆腐就赶紧叫她,别等着客人喊,这样不好。
她瞅了半天,客人没瞧见,倒是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有了昨日“亲切”的会晤,小姑娘立马拍拍她阿娘的胳膊,叫道:“阿娘,阿娘,姨妈来了!”
傅媖笑着走上前,先握住小姑娘的手摸了摸。
还好,不算太冷。
腊肉、衣裳和那盒桂花糖糕都是沈清衍帮忙拿着,傅媖这儿只有那根给孙巧儿的琉璃钗和一包雪花酥,便把油皮纸包拆了,摊开在小姑娘面前,笑眯眯地哄她:“豆苗瞧瞧,这是什么?”
孙巧儿这时也回过头来,一眼瞧见闺女面前分量不小的雪花酥,嗔道:“你怎的一下子给她买这么些,若都叫这小馋猫得了,回头牙上一准儿吃出虫来才罢休。”
傅媖摊摊手,故作无奈:“大姐姐,这回你可冤枉我了,这雪花酥可不是我买的。”
说着,她侧目看向自己身后。
沈清衍朝孙巧儿微微颔首,“孙娘子”三个字已然到了唇边,却又咽回去,转而道:“大姐姐。”
他方才听傅媖如此称呼,显然与她颇为亲近。
孙巧儿这才留意到,傅媖身后还站着个清峻挺拔的身影。
她先是惊讶,反应过来忙将豆苗从怀里放下,热情地站起身:“呀,你就是媖娘的夫君吧,模样生得可真俊……”
说完,她留意到沈清衍手上拎着的那些东西,又生出几分局促。
人家带了好些东西来看她,她掏一掏兜,却也只有今日刚挣的十几个子儿,连请人家去茶楼里吃一杯好茶都不够。
谁知沈清衍却好似察觉出了她的窘迫,将东西放在摊前,便道:“我还需去铺子里买些纸墨,先失陪。”
孙巧儿愣愣地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可转头又有些担心,是不是自个儿不够周到,叫他生了不满。
沈清衍一走,她便挽着傅媖的胳膊,忧心忡忡地问:“媖娘,你夫君是不是不高兴了?”
傅媖笑着摇摇头:“大姐姐误会了,他这人就这样,话少。”
“今日拎来的这些东西,都是他自个儿一大早出去买的。里头有两件衣裳,一件给豆苗,一件给柄儿,不过他没见过豆苗,衣裳买大了些,回头还得改改再穿,大姐姐你别见怪。那油皮纸里包着的是腊肉,你拿回去吃。剩下还有一份桂花糖糕,你偷偷藏在身上,或者干脆一会儿就在这儿跟豆苗分了吧。”
傅媖笑眯眯地想,最好别拿回去叫赵氏瞧见,让她平日里为着豆苗吃口点心都要去骂孙巧儿,活该自己一口都捞不着。
她又从袖里掏出那个黑漆盒子来,迅速塞进孙巧儿手中,按住她的手,神神秘秘道:“这里头是根簪子,是他买来专门送给大姐姐你的。你自个儿收好,别让旁人瞧见。”
孙巧儿又惊又喜,心里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但很快,替傅媖生出的高兴又彻底将这点惭意压过去了。
媖娘这夫君是当真待她不错,头一次见面他愿意带着这么些东西来,还不是为了替她撑场面。
昨日她听媖娘自己说,还半信半疑,如今见了总算彻底放心了。
想到这儿,孙巧儿捅了捅傅媖的腰窝,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媖娘,我跟你说,生得像他这般俊俏的郎君可不多见,这要是我,保准儿瞧一眼就决心嫁了!”
她如今才知道,那些什么老实本分、踏实能干都是假的,唯有一张脸做不得假。
照她看,只要媖娘这郎君待她不算差,光冲这张脸就值了。
略略停顿了下,她又凑到傅媖耳边,低声嘱咐道:“你可得好好把握住,两个人使使劲,赶紧生个娃娃出来。”
爹娘两个都这么好的样貌,她都不敢想那娃娃生出来得有多好看。
傅媖愕然抬眸,被孙巧儿的大胆发言惊得双眼溜圆,从耳根到脖颈都漫上一层莹润的粉。
19. 第一年夏(19)
沈清衍离开后,孙巧儿摊子上倒是来了几个老主顾,她存着让傅媖在人跟前混个脸熟的心思,指挥她帮忙切豆腐。
这事儿看起来简单,不过就是一刀下去的事儿,可实际里头却有门道。
嫩豆腐软滑,要是没经验的人,切下去很容易将豆腐粘在刀上,人一看就知是个外行。所以要先把刀放在水里沾一沾,切的时候也是从里头朝外切,力道要拿捏好,否则一个不小心,切出来的豆腐就不够整齐好看。
一连过了近半个时辰,眼见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傅媖这才将位置又让回给孙巧儿,同她说自己要去街上转一转,选选摊位。
孙巧儿自己看不太出什么门道,起先也并不觉得傅媖一个从没做过生意的小娘子能懂些什么,可昨日却听她讲了些什么“消费群体”、“自身定位”之类的东西,虽然听不太明白,但立刻就觉得,一切都听她的准儿没错。
傅媖自个儿将周围三条最热闹的长街转了个遍,发现几乎每条街上都有不少卖早点的摊子。
烧饼、包子、羊汤、索饼……五花八门,可供选择的种类十分齐全,要想在这种情形下站稳脚跟,确实不容易。能在这儿长远开下去的摊子或者铺子,主人家无一不是有真本事的。
但就如她跟孙巧儿说的那样,她对自身定位非常清晰,就是一个早起卖豆腐脑,白日里卖甜豆花的小摊子,主打薄利多销,物美价廉,面向的都是那些有固定生计,生活水平中等,能吃得起五文钱一碗的豆腐脑的人。
再精确点,最好都是每日早早就要去上工,路过他们摊子顺便就能花个几分钟时间吃顿早饭的人。
至于豆花,她却不愁,一来这大半天逛下来,她发现卖甜品的也有,但大多都是糕点饮子之类的,卖豆花的摊位或者铺子却几乎没有。没有竞品,就很容易将这门生意做起来。
不过想要长远却也要花心思,毕竟这东西做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倘若她跟孙巧儿的摊子火了,日后卖豆花的摊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那她们的生意自然也就要打折扣了。
这么一圈转下来,傅媖心里大致已经选定了几个合适的地方。
只是本朝想要在街上支摊子可不是件随随便便就能办到的事,得先去街道司交上市金,说明姓名籍贯所易何物,然后等街道司的人审核查验完,过段日子发下一张凭证,才能去街上支摊子,开张做生意,一时半会儿急不得。
傅媖回去时,沈清衍已在孙巧儿的摊子上等她,高高大大的一个人,长腿被迫蜷着,窝在孙巧儿给他腾出来的一张杌子上,莫名显得有几分委屈。
他远远瞧见了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那双素来沉静幽黑的乌目好似比先前亮了一分。
这副模样莫名叫她联想起,前世幼儿园里那些每天下午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等家长来接的小孩子。
顿时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清衍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取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瞬,很快却又舒展开,什么都没说。
反倒是豆苗,这么快便跟她亲近起来,一只小手里攥着块雪花酥,还不忘上前来抓她的手,仰起头好奇地问:“姨妈,你在笑啥?”
傅媖不好跟她说,便蹲下身,捏捏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蛋儿,笑眯眯地说:“姨妈只要一见到豆苗心里就高兴,当然会笑。”
小姑娘点点头,信以为真,却又接着问:“那姨妈往后是不是日日都能来找豆苗玩?”
说话时,一双紫葡萄似的眼睛乌黑明亮,灼灼地望向她,满是期待,叫人不忍拒绝。
孙巧儿听见这话,尴尬地看一眼沈清衍,忙拍了一把小姑娘的肩头:“瞎说啥呢,你姨妈还有自个儿的事儿要忙,哪儿能天天啥事不干,光陪你玩。”
一边说着,她朝傅媖挤挤眼,示意沈清衍还坐在身后。
傅媖先是一愣,很快会意。
她先前忘了告诉孙巧儿,她一早就将要和她一起出来支摊子的事与沈清衍说了,不必避讳他。叫孙巧儿以为自己至今还瞒着,怕让豆苗一个小孩子无意间说破,给她惹麻烦。
于是她大方地笑笑,说:“没事的,大姐姐,他都知道。”
孙巧儿怔然片刻,笑起来。
那便好,她还担心会给媖娘惹麻烦,如今连这点儿顾虑也没了。
*
回去路上,沈清衍走到一处忽然停下,傅媖疑惑地转头看他。
“你不是也想做一把纸伞,这家铺子里可以定做。”
傅媖微微一怔,却并不意外他的细致与周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发现铺面上没有门匾,只是在门柱上挂了块木牌,上头写着“述古斋”,木牌并不起眼,听名字也无法叫人分辨出这是一家伞店。
她没有立即应下,反而问:“你和清蘅的伞都是在这里定做的吗?”
沈清衍微微点头:“其余是,不过伞面上的图样是我画的。你若喜欢,我也可以照你的要求一试,倘若不合你心意,可以另找这铺子里的画师。”
只不过,他没说的是,他也可算作那些画师中的一位。
傅媖进去才发现,铺子似乎分前店和后院,前店里陈列着许多货架,架子上摆着不同样式的油纸伞,每一把都精美繁复,像是一件艺术品。
掌柜是个穿青灰道袍、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小老头,见他们进来,扫了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了句:“这回是带着娘子来的?”
沈清衍“嗯”了一声,说:“劳烦替她也做一把伞,样子我两日后送过来。”
掌柜应下,问过几句傅媖的要求,便又低头去算账,不再搭理他们,全然不像寻常铺子对待客人时那般殷勤的态度。
傅媖有些奇怪,觉得他好似与沈清衍相熟,但态度却并不热情。
转念想起方才在铺子门口见到的那怪异的招子和别出心裁的店名,只以为是掌柜性情如此,没再深究。
从铺子里出来,等快走到玉溪桥边,她才猛然间想起,今日沈清衍虽然花出去不少钱,可半点儿家里要用的东西都没买。灶房里如今只剩下一袋子细面和一小捆芦笋,若是再不买些菜回去,他们今日就只能吃清炒笋片,啃白面馒头了。
一个时辰后,傅媖站在米铺门前,看着自己脚边这一会儿功夫得来的战果——一袋白米、三斤猪肉、半斤虾犯了难。关键这还不是全部,沈清衍连人带二斤小豆、一筐胡萝卜和若干捆菜还被她寄存在了那位卖莴苣的阿公摊子上。
买这么些,他们该怎么回去啊。
顶着日头在米铺门前待了好一会儿,就当傅媖决定要不咬咬牙,多跑两趟,自个儿将东西扛回去的时候,突然碰上一个救星。
离她两个摊子远的地方,一个早早穿了半臂,裸露着胳膊上虬结肌肉的少年坐在牛车上,正同摊主说话。
不是别人,正是钱二虎。
傅媖起先觉得尴尬,还犹豫不决,但想想沈清衍那副她总觉得可能会随时给她爆个雷的身板,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问问。
她远远地喊了声“二虎”,钱二虎听见转过头来,见是她却没立即过来搭话,估摸着同样也觉得不自在。
傅媖却顾不得这些了,当即又喊了声,这才见他跳下车子往这边走。
钱二虎在傅媖跟前站定,挠了挠头,讪笑着叫了声“媖娘”,问她来街上干啥。
傅媖没跟他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来买菜,就是买的有些多了,带不回去。想问问你这会儿得不得空,帮我把东西送回去一趟。你放心,你平日里往镇上捎人收几文钱,就收我几文,别跟我客套。”
钱二虎听完,倒是满口答应,只是怎么也不肯收她的钱。
他把牛车赶过来,又帮傅媖把东西一样一样都搬上车,然后照傅媖说的,先往先前那位阿公的菜摊子上去。
等牛车停在阿公的摊子前,傅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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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沈清衍。
那人长身玉立,即便是在周围熙攘的人群里,依旧显得十分惹眼。
跟沈清衍讲明缘由,又简单解释了下二虎的身份,他没多问,只是目光在钱二虎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然后神色平静且从容地上了车。
期间倒是二虎频频往他身上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沈清衍就那么不闪不避地任由他瞧,好似浑然未觉。
傅媖没留意这些,只顾着自己偷偷憋笑——
沈清衍这副在牛车上依旧神色冷淡、正襟危坐的模样,简直比先前他委委屈屈地蜷在小小一张的杌子上的模样还要反差。
回去的路并不算远,牛车一路穿街绕巷,慢悠悠地走。
傅媖坐在车上看着眼前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心情极好地哼起不知名的调子来:“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
到家时,傅媖最后还是硬往二虎手里塞了五文钱。
她请二虎留下来吃饭,二虎却说一会儿还要帮人送批货,婉言推辞。
傅媖知道他的尴尬,倒也没有强留,只是切下来一条腊肉用麻绳捆了给他。既谢他方才的帮忙,也谢他往日里屡屡照顾媖娘。
沈清衍倒没说什么。
只是傅媖将二虎送出门去回来时,一转身就瞧见他仍杵在院子里,不由一愣。
见她推门进来,他却一言不发,与她对视一眼,转身便回了书室,叫她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折腾半日,眼下正好赶上晌午做饭的时间。
傅媖买菜时便已盘算好,一会儿做好饭,先叫上沈清衍一起去趟吴阿婆家。她思虑了大半日,最后还是觉得既然阿婆本身就是做阳春面的,不如她也做道面带去给阿婆,让她尝一尝。
今日运气不错,傅媖四处打问了一圈,最终从码头上的一位阿叔那里买来了二两虾子,决定给阿婆做一碗虾子面。
吃虾子面最好的时候是三伏天,住在河岸上的渔民夜里在河道缓流的地方提前搁上虾篓,一夜过去,篓里盛满活虾,再用竹篓满满筛下虾子来,一整个夏天,不过只得一二十斤。
筛下的虾子要洗净之后浇上葱姜汁和黄酒,放进蒸笼里蒸熟,再在日头低下晾上小半个时辰,才能丢进锅里,用小火焙干,盛出备用。
之后把洗干净的虾肉放进锅里用油爆姜翻炒炒,炒到虾肉变成泛着晶莹光泽的嫩红,鲜香四溢,再下虾壳煎炒,最后打进两颗蛋提鲜,熬煮上一会儿,就能得到满满一锅香气浓郁的高汤。
这高汤倒不拘这一种做法,若是有贝类,取些瑶柱磨成细茸,一起放进锅里熬煮,滋味会更鲜美。只是他们这儿不靠海,便用这种就地取材的法子来做。
面是街上买来的手擀面,年迈的阿婆桦树皮一样满是纹路的手却十分有劲,揉出的面劲道又柔韧,还特意照傅媖的意思切成一滚滚扯不断的细丝状,最易入味。
傅媖把面丢进锅里,旺火煮沸开,直到锅上咕嘟咕嘟浮起白沫,才用筷子挑出来,放进盛了高汤的海碗中,均匀地撒上虾子,虾子与高汤相遇,色白汤清,味道却是极致的鲜。
吃面讲究趁热。
傅媖刚才买回来的猪肉里有一块她特意选来做稻草肉的极漂亮的五花,她把肉取出来过水切块,然后用禾秆草把每块肉都结结实实地捆扎好,放进锅里,倒上酱油、陈醋、蒜头、陈皮、红曲粉,叫来沈清蘅,让她盯着灶上的火候,任锅里的肉慢慢温煮。
她和沈清衍则带着做好的面去拜访阿婆,想来等他们回来,肉也刚好能煮个七八分。
叮嘱完沈清蘅,傅媖叫上沈清衍,再度拎了食盒出门。
小娘子摇了把蒲扇站在灶房门口,目送他们推门离开的背影,故作老成地啧啧两声:“不愧是刚成婚的小夫妻,一天到晚都要凑在一处,可真粘牙。”
没眼看没眼看,她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吃肉吧。
20. 第一年夏(20)
见到吴阿婆前,傅媖还以为她会是个古板严苛的老太太。
毕竟想一想,那些与沈清衍稍有些往来的人好似都和他一样,沉默寡言、性情冷淡。
却没想到,她人很温和,慈眉善目的长相,见了她笑眯眯的,整个人带着阳光般暖洋洋的气息,叫人一见就心生好感,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沈清衍推了院墙外扎起的篱笆门进去时,阿婆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晒太阳。
听见动静朝这边望过来,脸上立马露出笑,坐起身招呼道:“呦,阿衍来啦。我瞧瞧,这个小娘子生得一副好俊俏的模样,是阿衍的娘子吧?”
沈清衍成婚的事她知道,只是她年岁大了,夜里睡下的早,就没去凑这个热闹。
昨日沈清衍来她这儿买面,她还问过他怎么不把新媳妇带来呢。
当时他也不吭声,只说等日后有机会。吴阿婆还以为只是随口敷衍她老婆子一句,没想到这回竟这么干脆就将人带过来了。
听到阿婆口中的称呼,沈清衍神色平静,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傅媖却吃了一惊。
她好似还是头一次听旁人这般唤他。如此亲昵的称呼,他却习以为常,显然他跟阿婆之间的关系比她想象中还要亲密许多。
阿婆今年七十有余,在镇上已是数一数二的高寿,庞眉鹤发,但身体却还硬朗,看不出几分老态龙钟的模样。
院子里有张石桌并周围一圈围着的几个石凳,阿婆一边招呼他们在凳子上坐下,一边站起来说要回屋去拿东西。
不消一会儿,她便捧着个陶罐出来,献宝似的递到傅媖面前:“丫头,快尝尝,这是阿婆自己做的糖雪球,甜着呢。”
傅媖愣了愣,从罐子里抓了几个,低头一看,发现是山楂糖球。
红彤彤的山楂外头裹着一层细腻的糖霜,滋味酸酸甜甜,好吃极了。
她正嚼着,就见阿婆把罐子塞进了沈清衍怀里,嘱咐他:“这回少吃些,省得害牙疼。”
这般举动,跟老人家叮嘱自己年幼的小孙孙没什么区别。
难得的是,沈清衍竟然也配合着微微颔首:“知道了,我多分给她一些。”
说着,取出几颗,又把罐子递给傅媖。
傅媖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阿婆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赞许说:“不错不错,小阿衍知道疼人,这样才好。”
糖球滋味很好,但傅媖摆摆手,不准备再吃。她心里正紧张,一遍遍打着腹稿斟酌该如何跟阿婆开口,吃再好的东西味道都要减半,于美食而言是一种浪费。
吴阿婆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却只是含笑望她一眼,没有说破。
她转身又回藤椅上坐下,身子微微后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里头,慢悠悠地摇起蒲扇来,这才温声问:“丫头,来找阿婆是不是有啥事儿啊?要是用得着阿婆的地方呐,你只管说。阿婆拿阿衍当自己的亲孙孙,你还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
晌午的日光暖融融的,落到阿婆身上,让傅媖想起冬日午后被阳光烘烤得干燥温暖的棉被和夏日暖风里温柔的湖水。
于是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赧然道:“阿婆,昨日我吃了您做的阳春面,觉得您必定是做面的行家,所以想请您……能不能也教教我。”
一边说着,她拎起脚边的食盒:“不知道阿婆您喜欢什么,我就也做了碗面给您带过来。也不知道阿婆您吃了饭没有,您要是不嫌弃就尝一尝。”
吴阿婆一愣,笑呵呵地道:“我还当是啥大事呢,瞅给你这丫头难为的。”
她没说要不要尝傅媖带来的这碗面,反而问:“丫头,你跟阿衍吃过饭没?”
傅媖摇摇头,如实道:“还没。不过灶上烧着菜呢,是稻草肉,阿婆要是愿意尝尝,一会儿做好了我给您送来些。”
来之前,她并不知道吴阿婆与沈清衍的关系亲近到能叫他们随便留在阿婆家用饭,自然也就没有过这个打算。
毕竟在镇上生活的都是寻常百姓,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款待旁人不易,除非对方是很要好的亲戚或友人,不然一般很少有人会厚着脸皮到人家里蹭饭。
阿婆听完笑着摆摆手:“不用啦,老婆子胃口小,吃不了那么些,就是赚个眼馋。我问就是想着,要是你跟阿衍还没吃饭,一会儿就留下陪阿婆我一块吃顿饭。阿婆尝尝你做的面,你也尝尝阿婆的手艺。不过既然你灶上烧了菜,那就算啦。”
说完,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
傅媖了然,忙宽慰道:“昨日有幸已经尝过啦,我跟阿婆比起来差得远呢。”
顿了顿,她又说了句哄老人家高兴的俏皮话:“阿婆可别留我们用饭,我这人向来嘴馋,要是真在您这吃刁了嘴,兴许就要赖上您,隔三差五地厚着脸皮来找您蹭饭呢。”
吴阿婆哈哈一笑:“那感情好,阿婆整日就盼着能有人来陪我说说话呢。”
傅媖眼神闪了闪,唇边依旧挂着淡笑,眼里的笑意却并不分明。
阿婆的虽然笑声爽朗,可她听得出她话里的落寞。
她不由想起沈清衍先前同她说的那番话,有些疑惑——
阿婆不是还有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孙子吗,可怎么如今听她话里的意思,像是十分寂寞的模样?
但终究是初次见面,她不好多问,只想着回去再朝沈清衍打听一些。
阿婆笑过之后,忽然冲傅媖招招手,神色蔼然:“丫头,不是要给我尝尝你做的面么?快拿出来,不然一会儿等面坨了可就要把你的心意给糟蹋了。”
一边说着,她从藤椅上下来,慢悠悠地走过来,也在傅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傅媖恍然,连忙站起身,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取下盖子,端出里面那碗热气腾腾的虾子面。
阿婆见的东西多了,一眼就叫出了名号:“呀,你这虾子面一看做得就地道。这个时节买虾子可不容易,丫头,你费心思啦。”
一边说着,阿婆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把面都搅散,确保每一根面都沾上汤汁,才轻轻挑起一筷,嗦进口中。
面一入口,傅媖瞧见她好似双眼微微一亮,却没说话,只是继续慢慢地嚼。她不开口,傅媖便不好打扰,只得耐着性子等她吃完,再给出评价。
好一会儿,碗里的面少了近一半,汤却几乎见底,阿婆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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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筷子,便忙不迭地夸赞起来:“丫头,你这面做得比老婆子我都好,哪儿还用得着我教你啥!”
“这面条又滑又糯,一咬就断,却又还带一点儿劲道,不像放坨的面那般水唧唧黏糊糊,软硬刚刚好。再说这汤,尤其的好,老婆子还没喝过这么鲜的面汤呢,不愧是用虾子熬的汤,一口下去,鲜得掉眉毛的呀。”
“阿婆看呐,你要是去街上卖这面,保管不出几天就要把这玉溪河里的虾子都捞空了嘞!”
这般直白的夸赞叫傅媖难得生出几分羞赧,抿抿唇,不好意思道:“哪里有阿婆说的这么好,我不过才做了几年菜,肯定比不上阿婆几十年打磨来的手艺。”
阿婆听了,却慢慢摇头,笑眯眯地瞧着她问:“丫头,你是不是也听人说,我那些老主顾几十年了一直都来我摊子上吃面,觉得我这儿有啥做阳春面的秘方,所以想来问我的?”
被阿婆说破心思,傅媖愕然一瞬,耳根微微发烫起来,愧疚地点了点头。
阿婆早就看出她怀着目的前来,却依旧如此友善又热情地待她。
她抿了抿唇,想跟阿婆说她不想要方子了。
可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阿婆道:“丫头,阿婆要是有秘方,肯定跟你说,绝不藏着掖着。只是阿婆没有,那不过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跟旁人的做法没啥不一样的。”
傅媖疑惑地抬起头,想说怎么会。
阿婆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拍拍她搭在石桌上的手,温声道:“从前也有好些人呀都问过我,说:阿婆你做面的方子是啥呀?能不能也跟我说说。”
“但凡来问的人,我都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只是他们都不信,觉得我在扯谎骗人,不肯说真话。”
“心里都想,要是这么简单,啥秘方也没有,那咋可能人都爱上你这儿来吃面,不上别人家去呢。”
“可实际上,哪有什么秘方,不过就是我做的面,几十年都没变过味道,所以一开始就爱吃我做的面的那些人,也就一直吃下来了。”
傅媖眸光微闪,抓住了关键:“几十年都没变过味道?”
阿婆笑了:“是啊。”
她面露欣慰,娓娓道:“你瞧,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听就明白了。要紧的就是‘几十年都没变过味道’,从做面的第一天开始,我熬高汤用的鸡就是镇上人自己喂的老母鸡,用来做面的也是北边产的麦子碾出来的面粉,佐料一味不多放,也一味不少放。”
“怎么样,是不是不相信就这么简单?”阿婆抚着傅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可事实上啊,就这个‘不变’,才难嘞。”
傅媖没有应声,缓缓垂眸,陷入沉思。
是了,后世她见过太多昙花一现的餐饮网红店、连锁品牌,可大多都只是盛极一时,又很快淹没在如潮水般的迭代浪潮里,真正能长久的少之又少。
有时候,比变更重要的或许是不变,是最原初的味道和最朴实的真心。
就像阿婆这样,几十年不变的不止阳春面的味道,还有她一以贯之的真诚。
她没有欺骗过任何一位在她摊子上吃过面的客人。
21. 第一年夏(21)
从阿婆家出来,傅媖抱着食盒跟在沈清衍身边慢慢走。
走了没几步,侧过脸仰起头问他:“阿婆不是还有个孙子么,怎么方才没见他?”
她心里还在介怀,方才阿婆说话时偶然流露出的落寞。
虽然才与阿婆见过这一面,但阿婆身上温暖的香气总会让她想起童年夏日的某个午后,奶奶也是像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和她一起歪在宽大的摇椅上,替她扇着蒲扇,讲一些她没听过的故事。
那样的日子离她已经很远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变得遥不可及。后来她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一个那样温暖又惬意的夏天,再也没有过那双干燥又粗糙的手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小阿媖啊,咱们不着急,还是慢慢地长吧。”
那时她总不懂,为何奶奶的语气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叫她听着心里酸酸的,像口里含了颗柠檬糖。
沈清衍长睫微敛,神色平静地答她:“成婚了,一家人如今住在隔壁镇上,很少回。”
傅媖顿住了步子,难以置信:“那他就不管阿婆了?阿婆这么大年纪,难道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么?”
沈清衍淡淡地“嗯”了声,余光在她脸上扫过,不出意外,在她脸上瞧见了忿忿不平的神色。
“我最先认识的并不是阿婆,是她的孙子阿福”,他那双沉静的黑眸幽邃,如同深冬冷冽的黑色山岩,“那时你年纪太小,或许并不记得阿福,但他从前也是老师的学生。阿婆是个有见地的人,好不容易攒下一些钱,便将他送去了学塾里。”
阿福比沈清衍还要年长几岁,那时他已十四,却还没有开过蒙,傅春山认为他资质平平,并不适合这条路。
但吴阿婆坚持,说即便只是让他认识几个字,将来不做睁眼瞎,也是好的,于是傅春山便收下了他。
可他没有看错,阿福生性活泼好动,并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加之开蒙确实太晚,他早已习惯了市井间的新鲜热闹,那颗在繁杂生活泡得逐渐鼓胀的心很难平静下来。不到两年时间,他便不肯再去读书了。
吴阿婆执拗不过,只得放任他去给人当帮闲,做货郎,再到跟人搭伙做生意。
可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了,阿福待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直到阿福认识了个喜欢的小娘子,自己请了媒人上门说亲。
起初阿福还说要把吴阿婆一起带到隔壁镇上去住,可阿婆不乐意。
她在这院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心里总是有不舍,兴许也还有害怕。
但阿福只知道自己劝了好几次,阿婆都不肯,最后也就歇了心思。
一开始,他还坚持每隔几日就回来探望阿婆一次,可后来有了孩子,牵绊更多了。他就像是一只被蛛网网住的飞虫,密密麻麻的丝将他裹在了隔壁那个离这儿不足百里的镇子上,再也抽不开身。
大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网,阿福将网织在了隔壁镇子上,可阿婆的网却织在这里。
所以阿福回不来,她也离不开。
“那你回来后,时常来看望阿婆么?”
沈清衍微微摇头:“也不算时常,只是偶尔去坐一坐。”
他离开这几年,做了许多事,却也错过了很多东西。
回来之后才得知,阿福五年前成了婚,搬去了隔壁镇上,阿婆也在那时收了面摊,每日只肯做两锅面招待旧客。
“所以你看顾阿婆,是念着曾经与阿福的情谊么?”
沈清衍闻言看她一眼,似乎是诧异她竟会这么想。
但只是一瞬,他又收回目光,薄唇微掀,眼底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不是。”
阿福是阿福,阿婆是阿婆。
若真要算起来,他只会念及与阿婆的情谊去照拂阿福。
看出傅媖眼中的疑惑,沈清衍顿了顿,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我与阿福虽然有过年少时同窗的情谊,但其实并不算深厚。阿福刚入学塾时,课业进展十分缓慢,我受老师的委派,会时不时监督他课业,顺带从旁指导。后来阿福为了表示答谢,便将我领到阿婆的面摊上去吃面。”
“再后来,大概是阿婆知道了娘带着我和清蘅兄妹两个生活,便会让阿福以求我辅导课业为借口,把我叫到家里去。”
每次去,阿婆都会准备许多小孩子爱吃的零嘴,其中就包括今日他们吃的糖雪球。
当然,也少不了一顿饭。
但他也不是总去,有段时间,他察觉出阿婆的意图,于是一连半月日日都躲着阿福,不肯再去他家。
如此持续了好一段日子,他心里有释然,但也有说不出的失落。
可就当他以为从此之后再也吃不到阿婆做的糖雪球的时候,某天清晨,阿婆却亲自将阿福送来学塾,找到他,告诉他下了学记得和阿福一起到家里吃饭。
那是个冬日,可他每每想起来,却总觉得那天好似格外暖和,即便身上穿着单衫也并没觉得冷。
听他说完,傅媖了然地点点头。
原来阿婆一直都是这样温暖的人,也难怪沈清衍待阿婆好似比面对旁人时更多几分温柔和耐心。
她想起什么,又随口问:“那娘她知道么?”
若是知道,那张素兰与阿婆的关系也应当很好才是。
恰好阿婆寂寞,张素兰心情郁结,说不定日后让她们多多在一处说说笑笑,对二人都有好处。
沈清衍微微一怔,没有立即就回答,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点傅媖看不懂的复杂。
然后默然片刻,才晦涩地道:“自然是知道的。”
“时候不早了,先回吧。”
他与张素兰是截然不同的人。
就像他不再去阿婆家是他不想再给阿婆添麻烦,而她明知阿婆在偷偷接济他们却假装不知,只偶尔借他的手回礼给阿婆一只荷包或者一双绣鞋,是因为她羞于启齿自己的贫寒。
傅媖没料到他话头转的如此突然,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但见他加快了步子,想到自己灶上还炖着的稻草肉,也没再深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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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迈步跟上。
*
到家时,清蘅听见推门声,忙兴致勃勃地从灶房里探出头来,招呼道:“嫂嫂,你快来,我瞧着这肉好似要熟了,闻着可香了呢!”
傅媖回身觑她一眼,有些好笑。
这肉要炖多长时间她心里清楚得很,还不到时候,不过是小姑娘心急,这才闻着一点儿肉香就迫不及待。
她拎着带回来的食盒走进灶房,灶下的柴火烧得噼啪响,锅里咕噜冒泡,白汽氤氲,带出一股馥郁的浓香。肉的香醇里掺着禾秆草的清香和汤汁浓稠的酱香,叫人闻着便要涎水直流。
闻着这股香味却吃不到肚里,难怪小娘子着急。
傅媖笑着宽慰她:“不急,再等等,这会儿还欠些火候。”
沈清蘅摇着蒲扇失落地坐回去:“那好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傅媖才从杌子上站起来,走到灶台边,掀开砂锅上的盖子,香气掺杂在热气里一齐扑上来,等那股白汽散去,才渐渐看清砂锅里的真容。
四四方方用稻草扎好的肉块整整齐齐码在砂锅里,汩汩的汤汁发出细微的咕噜声,激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每块肉都糖色红亮,胭脂色的肉皮,夹杂着一点肥,下层是满满的精肉,红白相间,肥瘦相宜。
单吃红烧肉,傅媖喜欢瘦肉多些的,可若是扎了禾杆草,做成稻草肉,有了禾杆的清香解腻,她便肥瘦不忌,甚至更偏爱肥肉多些的了。
傅媖把肉盛进白瓷碟里,一个个码放好,红亮的肉衬着清透的白,颜色鲜亮好看,看得沈清蘅眼睛都发直。
等盛好了米饭,小娘子先用筷子叉一块肉,肉煮得软烂,不用使力,筷子头就很顺畅地插进肉里,一口咬进嘴里还冒着热气,轻轻一抿,肉皮连同中间那层雪花似的白肉便化在嘴里,溢出满口的酱香和肉香。稍稍回味片刻,还能品出那点淡淡的稻草香。
最妙的是擓一勺汤汁,密密地淋在饭上,再用汤匙拌一拌,每颗晶莹的米粒上都沾满了酱汁,一口下去,吃得魂儿要飘。
往日里,她吃饭时还有心思说几句话,可眼下是真的抽不出空闲来了。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这口没咽下去,筷子就又伸到了盘里,一口肉一口米,简直不知道要先吃哪个才好。
傅媖却起了坏心,故意逗她:“清蘅,这肉好不好吃?”
小娘子满心满眼只有干饭,根本没顾上听她说什么,匆匆忙忙点了点头,腮帮子鼓鼓,像只花栗鼠。
傅媖便笑着又问:“那你知道这肉是什么肉么?”
说完,不等她答,就戏谑道:“是吃多了会变小猪的肉。”
傅媖话音一落,跟张素兰两个人都看着她笑起来,就连沈清衍眼底都不自觉染上笑意。
偏沈清蘅自己浑然不知,只知道他们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茫然抬头,疑惑地看过来,含糊不清地问:“嗯?你们在笑啥?”
嘴角还意外粘上了两颗饭粒,那副呆呆的模样,滑稽极了,也可爱极了。
22. 第一年夏(22)
吃过饭,沈清蘅接到了一个傅媖指派给她的任务。
望着她叮嘱自己时脸上那副严肃的神情,小娘子觉得自己好似被予以了重任,连忙拎了只杌子,摇着蒲扇抱着怀里傅媖为她装满松子糖的一只碗口大的白瓷罐坐到了巷子口——
她一边从罐子里掏出块松子糖一点一点地啃,品尝着嘴里又香又甜的滋味,时不时还要扭头瞅一眼巷尾,再看看河沿上,眼珠儿一错不错地盯着,生怕一个闪神就将差事办砸了。
却全然忘了,她出来前傅媖交代她的分明是,倘若遇上陈家那位娘子,一定要将她请到家里来,并没说一定要将许春桃带回家去。
怕许春桃出现时身边还跟着陈家人,她有顾虑,不敢与自己搭话,傅媖想了想,才将这事托付给了清蘅。
自个儿则带着先前提早预留下的一碟稻草肉和用油纸包着的松子糖,往李寡妇家去。
傅媖并不知道她家是哪一户,恰好走到河边遇上蒋阿婆,向阿婆问过了才知晓。
蒋阿婆听说她要去寻李寡妇,似乎有些纳闷,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显然对她泼辣难缠的名声也有耳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没说什么。
傅媖只当作不知,向她道谢,然后踩着深深浅浅的石板走到巷尾,叩响了李寡妇家的门。
敲了两声,里头传来妇人又高又亮的应喊:“哎,来了来了,是谁啊?”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李寡妇脸上带着笑,显然心情不错。
她身上穿着围裙。
傅媖视线上移了一瞬,瞥见她家烟囱里冒着烟,想来正生火做饭。
见敲门的人是她,李寡妇脸上的笑僵了僵,神色尴尬起来。
傅媖却再自然不过地笑笑,掂了掂手中的食盒,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看来我来得正巧,娘子做饭呢。”
“昨日娘子送来的鱼被我炖了汤,滋味极好,今日我做了稻草肉,便想着带过来给娘子添个菜。”
李寡妇微微一愣。
她这人向来爽利,有话直说,做不来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样,也不怎么在意旁人都是咋看她的。
只是昨儿她回来又想了一遍河边上发生的事儿,越想越觉得自个儿真是脑袋上刷浆糊,糊涂到顶了。人家小娘子不肯借那就不借便是,偏她那张臭嘴非得胡咧咧,去占个上半头。
其实细想起来还是得怪她这个臭脾气,当时那么几个人全都拿一双眼盯着她瞧,她就觉得既然开了这个口,非得借来不可,不然就是叫人看了笑话去。
但不管怎么着,左想右想都是自己的不是,可要让她上门去道歉,又拉不下脸来。
再说,这镇上的人往日里都见过她的脾气,要是瞧见她眼巴巴地跑到人门上跟人低头道歉,岂不是要觉得她李香芸从前都是装腔作势,不过就是只纸糊的老虎,往后人人都能来欺负他们娘俩一下子。
不是得赔,却也不能叫人知道。
她抓耳挠腮地在家坐了好半天,直到大川下学回来,才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
她自己到底是没好意思露面,最后还是叫大川拿着东西又写了张字条送到她家去,寻思着把东西给了她就成,也不拘叫她知道是谁送的。总之这礼她是赔过了,自个儿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没成想,这小娘子却聪明,竟猜出来了。
还度量大,人又客气,今儿专门拎着东西上门。
很难不叫人喜欢。
李香芸这才不拘地笑起来,连忙侧身让开,招呼傅媖进屋坐:“还说呢,我灶上也炸着鱼。这下巧了,托你的福,也是叫我吃上‘大鱼大肉’了。”
傅媖一进院子,就听见一股淡淡的鱼腥气,余光瞥见廊庑下摆放着许多小竹篓,边上一个竹笼最大,瞧着是网鱼用的倒须笼。靠墙的地方还有鱼叉,甚至还有搭了架子挂起来晾晒的网兜,足有数米长,再联想起昨日她送来的活鲫和今日说灶上也炸着鱼,顿时明白了大半。
镇上有码头,也有好些船和出去捕鱼渔民。
他们这儿不靠海,但却背靠浍水,玉溪河与明月河却都是它的支流。
浍水宽阔,是天然的航道。大业年间,隋帝在河上开凿运渠,沟通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水系,“岁嘈江、淮、胡、浙运米百万及东南之乡,百物众宝不可胜计”,南来北往的客商整日在这条河上穿梭,两岸数以万计的渔民更是全靠它的给养。
显然,李寡妇也是其中的一员。
怪不得她要给自己立下个泼辣难缠、蛮横不讲理的人设。
船上讨生活不易,更何况她伶仃一人,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寡妇,若不刁蛮些,难免要受欺负。
灶房里灶火烧得正旺,离不得人,李寡妇给傅媖倒了碗水就又匆忙钻了回去。
她人不在,傅媖在堂屋里坐了会儿,准备告辞。
其实她的目的也已达到,只要让李寡妇知晓自己收下了她送来的东西,并没有因昨日那点摩擦而介怀,就足够了。
可她才站起身,就见李寡妇一手端一个盘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两个盘子往桌上一放,一边是盘干烹小银鱼,另一边是几个黑米窝头。
银鱼裹了面糊,炸得金黄酥脆,刚从油锅里捞上来,面糊上还滋滋冒着油花,一刻不停地逸散出诱人的浓香,勾得人心痒。
要不是她才吃过饭过来,只怕肚子都要跟着叫。
傅媖见了,想起来什么,跟着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食盒,取出那碟稻草肉。
白瓷碟上扣了口瓷碗,是她专门拿来盖在上头保温用的。
掀开碗,露出里头红亮丰润的肉块,因有碗扣在上头,热气都聚在里面,此刻好不容易得了空冒出来,一股馥郁的肉香顿时往李寡妇鼻里钻,叫她眼神一亮。
还没尝,就先咽了口口水。
傅媖将那碟稻草肉放在桌上,扬言告辞,不耽误她用饭,谁知李寡妇却一下按住了她胳膊:“菜都端上来了,哪有不尝一口就走的理儿。即便是吃过了,多吃两个银鱼也不打紧,这玩意儿又填不饱肚子。
她不是个黏糊性子,说出来的话都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强按着傅媖重新在凳子上坐下,转过头就朝里屋喊:“臭小子,赶紧滚出来吃饭,磨蹭啥呢?!”
她喊完,就在傅媖对面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人出没出来,择出双筷子递到傅媖手上,招呼道:“来,尝尝我做的鱼。”
傅媖原本想推拒,但那小银鱼瞧着实在诱人,忍不住接了筷子,道了声谢。
刚炸好的银鱼,外头酥烂,咬一口咔滋直响,烫得她牙缝都泛酸。傅媖忙哈了口热气,却想起李寡妇还坐在自己面前,一边用手扇着热气,才勉强将整条小银鱼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却发现,外头面糊脆得要掉渣,里头的鱼肉却柔嫩暄软,连根鱼刺都尝不出。
李寡妇却好似对这小银鱼并不感冒,当先掐了一筷子肉,送进嘴里,吃得满口油香,高兴得直眯眼。
傅媖只吃了三五条小银鱼,便搁下了筷子。
李寡妇怔了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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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她是不是不爱吃,听她解释是来时吃得太饱,已经吃不下了,才勉强歇了劝饭的念头。
眼见她一只黑米窝窝吃了大半,里头才终于有了动静,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过后,帘子后头探出个脑袋。
傅媖打眼一瞧,对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子,灵动得好似树梢上的雀鸟。
李寡妇瞅见,一瞪眼:“杵那儿干啥呢,也不知道喊人,叫婶子!”
那孩子这才从帘子后头出来,老老实实地说了句“婶子好”。
傅媖打量他一眼,是个身板壮实的男孩,看个头大约是八九岁的模样,穿着身半旧的藏青襕衫,浓眉大眼,一张脸微微肉圆。
可那双眼却极亮,一瞧就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
傅媖笑着应好,掏出那小包松子糖递给他。
他没掀开,只拿鼻子隔着纸包一闻,就闻出了里头的东西,顿时欢欢喜喜地接了,眉开眼笑地朝她道谢。
这回这声“婶子”明显喊得比方才真诚许多。
可还没高兴多久,就被他娘一拍脑袋,喝道:“你到底还吃不吃饭了,皮得猴子似的成天上蹿下跳没个正形儿。”
那孩子摸摸鼻子,不服气地咕哝着:“你就喊了一声,我哪儿能听清,还是自个儿估摸着时候才出来的呢。”
“放你爹的屁,你娘我站桥头吆喝一声桥尾都能听得清亮,别在这儿给我装相!”
“再说了,就算我不叫,你鼻子是叫泥糊了还是咋的,这么大味儿闻不着?”
大川臊眉耷眼地低下头,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闻着香味儿才出来的。
可也不能怪他不是,往日里来他家的除了是跟她娘有了过节来找茬的婆娘,就是那些跟苍蝇似的每日跟在她娘屁股后头乱转的臭男人。
他哪一个都不待见,自然不想出来。
李香芸这边中气十足地骂完,转头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松子糖,递还给傅媖说:“你哪用得着给他带零嘴,他不吃这些都不是个肯吃饭的。这东西不便宜,还是拿回去自个儿吃吧。”
大川瞅了他娘一眼,张了张嘴,却敢怒不敢言,只得眼巴巴地瞧着傅媖,寄希望于这个刚认识的婶子能给自己帮帮腔,别让他品尝这种眼看到手的鸭子飞走的痛苦。
傅媖会意,笑着将那包松子糖又放回他手里:“不打紧,家里还有,这些就是专门带给孩子吃的。”
李香芸这才收下这份好意,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给她捎带回去些什么算作回礼。
大川得了松子糖,春风得意,冲他娘扬了扬,眉毛挑得老高。
却被李香芸一筷子头敲在手上,“嘶”地痛呼一声,立马老实下来,撇撇嘴坐到桌前准备吃饭。
只是才瞧见桌上的菜色,立马就来了精神:“哇塞,有肉!娘,你改行不去打渔去杀猪啦?!”
他娘打渔,他家一年到头就是吃不完的鱼虾螃蟹,今儿竟然破天荒的见着了肉,除了她娘改行去当屠子,不然他想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一句话惹得傅媖忍俊不禁。
李香芸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去去去,胡咧咧什么!这肉是你婶子拿来的,还不谢谢人家。”
大川闻言,顿时激动地嗷嗷叫:“婶子,你简直就是我赵大川的救命恩人呐!你都不知道,我娘她成天把我当猫喂……”
他话没说完,头上又落下一个暴栗,捂着脑袋痛叫一声,彻底偃旗息鼓。
傅媖含笑看着这对母子,心头微微翻涌,像是饭菜上滚烫的热气。
23. 第一年夏(23)
吃过饭,李香芸拉着傅媖聊起天来。
今儿是休沐日,大川不上学,原本想溜出去玩,却被她拧着耳朵一脚一脚地踹回了屋里,勒令背书。
半大小子捂着耳朵一个劲地叫疼,但其实想也知道李香芸根本不舍得用力,不过是他故意夸大其词罢了。
只是那副讨饶的滑稽模样看得人发笑。
跟她聊了几句,傅媖得知,如今她跟大川娘俩确实是靠她打渔为生。
大川他爹还在世时,做的就是这个行当。只是他比寻常人行事大胆些,不单单会划着自家小船在浍水上捕鱼,开渔时节还跟着大船出海,出海一趟虽然辛苦,但收获也多,常能捕到些他们这边没有的海货,能多卖上不少钱。
可伴随这样高额收获而来的,还有巨大的风险——
某次他跟船出海,竟倒霉催的遇上了飓风,整船人都出了意外,去时几十个男人结伴同去,回来时却只剩下了四个。
可惜大川他爹是个短命鬼,那四个人里头没有他。
李香芸提起大川爹的时候脸上没有太多怀念,反倒怨愤更多,想来是因为大川爹死的时候他们才成亲三年,大川才刚满两岁。
那时的大川才学会走路,不知道啥叫“死”,只知道他爹好长时间都没回家了,便整日迈着小短腿慢吞吞地往门口跑,但凡路过一个男人都要问一句“你是我爹么”。
大川爹没出事前,李香芸一直负责在家照顾孩子,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大川爹每次跟船回来的渔获。
可偏偏他突然死了,家里就没了收入。短暂的悲伤过后,李香芸心里更多的是愁,愁她跟大川往后该怎么过日子,她得怎么才能弄到钱,把孩子拉扯大。
思来想去,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往日从大川爹那里听来的那些关于他出去打渔的事,便找上了从前常跟大川爹一块结伴的几个渔夫,央他们带带自己。
起先很是艰难,她一个女人,没把子力气,连撑船摇橹都比男人慢些。可好在她心里憋着口气,想着不管是撑船的本事还是打渔的本事,都是能练出来的,时日一长,她未必还会比那些男人差。
果不其然,如今她每回开船出去一趟回来的收获都不比旁人少,昨日送给傅媖的那条活鲫,就是她前日亲自在河里捞上来的。
傅媖听她说每隔几天就要出去打渔,一走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几天,不由想起大川,问她不在时那孩子都是托给谁照顾。
李香芸牵起嘴角笑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她回头望了眼里屋的方向,眼里隐约有泪光在闪,压低声音道:“每回都是我提前给他留好吃食,叫他自个儿在家待着。你别看这孩子平日里没个正形,实际上懂事着呢,从不叫人操心。”
那副神情看得傅媖心头微酸,以致后面她始终沉默着没再开口,只静静听李香芸说话。
她说话时不太有条理,只是絮絮叨叨地闲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兴许是因为平日里镇上的人都嫌她脾气不好,再加上忌讳寡妇门前是非多,便没多少人愿意跟她来往,傅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带着善意上门的人中的一个,就没忍住说了好些。
直到日头渐渐压得低了,估摸着至少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瞧我,话恁多。一开了口子就刹不住,白浪费你那么些功夫听我胡侃。”
傅媖不在意地摆摆手:“不打紧。娘子日后要是想寻人说话,随时来家里找我闲坐就是,我还高兴呢。”
傅媖从李香芸家离开时,手里除了来时的那个食盒,还多了盘炸好的小银鱼和一条用草绳穿腮的草鱼,傅媖掂了掂,估摸着得有五六斤沉,个头至少是先前那条鲫鱼的两倍。
起先傅媖推拒着不肯收,虽说李香芸一个劲说这东西对她来说不是啥稀罕物,但傅媖却知道这话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宽心。这个时节正是草鱼最肥的时候,鱼市上卖得好,这么一条少说也能卖出二十几文钱。
但哪成想,李香芸本就是个不怎么有耐心的人,推搡了两三个来回,忽然就冷下脸说若是她连条鱼都不肯收,往后也就别再来往了。
这话说得直,也说得狠。
即便知道这话里唬她的成分多,但傅媖确实能感受出那一刻李香芸的心情算不上好。
于是只得收下。
她一改口,李香芸却立刻就变了脸,笑吟吟地说“这才对嘛”。
那副模样,莫名叫傅媖看出了几分大川的影子,暗自感叹真不愧是亲母子。
*
傅媖出来耽搁这一趟,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她心里还记挂着清蘅究竟有没有遇上许春桃,又是不是牢牢记住了她说的话,将人请到了家里,一路上便走得匆忙,步子迈得飞快,也没仔细看。
转过巷子口时,眼前忽然一暗,迎头与人撞在了一起。
撞得不算太痛,傅媖下意识捂着脑袋直起身,一打眼,却瞧见一个叫她意想不到的人。
“清蘅,你怎么在这儿?”傅媖拧眉问。
沈清蘅揉了两下额角,放下手解释说:“嫂嫂,方才我遇上你说的那位娘子,好不容易才将人请回了家里。只是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那位娘子已经告辞要归家,我这才跑出来寻你。”
她在巷口坐了许久,怀里的那罐松子糖都快吃干净了,还是始终没见到要找的人。
耐心告罄,正纠结到底是抱了杌子回去还是继续坐在这儿等,一转头忽然瞧见陈家娘子拎了只水筲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
当即高兴地唤了声,可她却好似吓了一跳,浑身瑟缩了下,才慢慢抬起头朝自己望过来。
眼神怯怯的,像只受了惊的幼鸟。
傅媖沉默片刻,先是歉疚地解释说:“我方才在李娘子家耽搁了一会儿,对不住。”
然后又问:“她现下可还在家里?”
沈清蘅点点头:“在呢。”
傅媖松了口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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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快些回去,别叫她等急了。”
她猜测许春桃着急回家绝不是因为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的缘故,恐怕是担心被陈会或者家里的婆母知晓。
沈清蘅却回想起方才许春桃朝她看过来时的那个眼神,心里又是一阵说不上来的难受。
想了想,她低声问:“嫂嫂,昨日在河边你说等回家去要跟我说说她的事,可回去我却忘了。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整日害怕成那样?”
她还从未见过比陈家娘子还要胆小的人,那已经不是用“怕生”就可以形容的了。
寻常人怕生,可能会面红耳赤,说话吞吐,不敢与人对视,可她眼里的神情却分明是畏惧、是恐慌。
傅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替她解惑,只是道:“清蘅,这是许娘子的私事,你若是想知道,该亲自去问她才是。”
沈清蘅闻言抬头看她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古怪,看得傅媖心里直发毛。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好似确实是拒绝得太干脆了些,怕沈清蘅不高兴,正想再补救一二,却忽然听她说:“嫂嫂,我先前怎么没发现你和兄长这般相像呢。”
*
回到家时,许春桃果然坐在堂屋里等,面前是沈清蘅替她倒的热茶。
茶水已几近凉透,但她一口没动,只是低着头,两根水葱般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捏的指尖煞白。若是麻绳,必定要被她攒出个死结。
傅媖推门进来时,她倏地抬头,见是她,那双眼蓦然亮起来,射出灼人的光。
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好似方才那炙热的眼神从未出现过,只不过是傅媖的错觉。
傅媖将手上的东西交给清蘅,支使她把食盒送回灶房,再把草鱼鳃上的麻绳解了,放进水盆里,好能继续多活个一日半日。
沈清蘅领了差事,却先看了眼许春桃,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神色走了。
她一走,堂屋里便只剩傅媖与许春桃两个。
傅媖在许春桃身边坐下来,却只是一味盯着她瞧,并不说话。
许春桃今日的装束与寻常没什么不同,若非要挑剔,大约只有一处显得奇怪——
明明天气渐热,她却在颈间系了条薄纱项帕。
感受到她的目光,许春桃脸色白了白,微微抬手,想要抚一抚脖颈,却又作罢,欲盖弥彰地轻轻咳了声。
可傅媖的视线还是没有从她脖颈处离开。
不消一会儿,她终于不自在地咬了咬唇,咬得唇瓣发白,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娘子为何一直这样瞧着我?”
嗓音里还带着那缕熟悉的颤音。
傅媖却不答,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乌黑的发尖,眼神锋锐,好似一把开刃的利剑,反问道:“许娘子,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同我说么?”
若许春桃此刻抬头看上一眼,就会发现,她眼底除了不容人闪躲、要劈开一切般的尖锐,还隐隐含着一丝说不出的期待。
24. 第一年夏(24)
许春桃一走,气氛整个低沉下来。
沈清蘅望望傅媖,欲言又止。
傅媖看她一眼,说:“想问什么就问吧,春桃方才既然没避讳你,想来也不怕你知道了。”
许春桃能当着她们两个的面吐露出春生的事,除了心里压抑太久,想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之外,应当也确实是信任她们的。
不过其实她知道的也不比清蘅多多少。
春生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能不能治好,需要花多少钱?春桃的爹娘当初将闺女嫁到陈家之前到底知不知道陈会性情暴戾,春桃嫁过来后可能会受陈家母子的磋磨?这些她统统没来得及向春桃问个明白。
回头还是得多找几次机会同她说说话,把这些都问清楚才行。
傅媖心里盘算着,沈清蘅听她这么问,已经急切地坐到她身边来,愁容满面地道:“嫂嫂,没想到许娘子是这样可怜的人,我们就真的不能报官,或者想别的法子帮帮她么?”
自从去了东京后,她接触到的男女大多都出自高门大户。都是要体面的人家,家里的丈夫再混账,也干不出动手打娘子的事来。当然也或许有,只是她从没听人说起过。
不管怎么说,像这样的事她亲自见着的,许春桃还是头一个。
她吓了一跳,却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她。
傅媖摇摇头:“妻告夫是要获罪的,春桃自己去告肯定不行。我们跟春桃非亲非故,除非真出了人命官司,不然去告陈会殴打他自家娘子,官府定然不会管,还会落一通申饬。”
她生气起来时也曾破口大骂这条破律法,但也清楚,更该死的其实是这个世道。
沈清蘅听完眼眶红了一圈,想想方才许春桃哭得那般伤心,她心里就忍不住跟着难受。
傅媖见状,温声宽慰她:“没事,你别急。咱们如今不是已经在想法子了么?回头再多找几次机会,劝一劝春桃,时日一长,总能让她改主意的。只要她想通了,愿意和离,剩下的也就不是什么大麻烦了。”
她不禁又想起李香芸。
她是自己穿到这里之后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个。
爽朗、泼辣、身形健硕,带着一股刚强的气质,像海中的礁石,风吹浪打都冲不翻她。
即便死了丈夫也没像大多数人那般自怨自艾,哭天抹泪,反而就那么挑起担子,干起许多男人都觉得苦累的营生,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她倒不是有比较的意思,春桃的性情跟李香芸不一样,难处也各有不同,这样的比较对她们两个人都是一种侮辱。
只是她原先还想,倘若春生的病能治好,那她攒钱开铺子的事儿就先放一放,等摊子支起来,拿到工钱,先给春桃拿去替春生看病便是。
但如今想起李香芸,她突然又产生了别的念头。
倘若春桃也能像李香芸一样有一门自己的营生,不用再依附陈家,凭自己的本事就能给春生挣来看病的钱,或许就能自信起来,有底气了呢?
与陈会和离,逃离他的魔爪固然重要,可却比不上春桃自己立起来。就像她先前想过的,若是春桃性子不这般怯懦,兴许陈家那对母子也不敢再这般随意地欺辱她了。
只是这事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需要费好一番功夫。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打算跟清蘅说,省得她成天挂念,最后却又白高兴一场。
沈清蘅听完傅媖那番话,心里虽然还觉得郁闷,但到底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
许春桃才走了没一会儿,一片黑云突然从西边刮过来,天一下子阴了大半。
傅媖在堂屋里远远瞧见,书室里燃起了灯,隔着窗纸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灯影打在窗纸上,一并将沈清衍的侧影映了上去。
他好似正伏案写些什么,肃然静坐,身形挺拔。
如寒潭鹤影,癯而雅,泠然岑寂。
傅媖只略略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空气里带着一股令人烦闷的躁意,眼看要落雨,傅媖想起今日从李香芸家拎回来的那只草鱼,赶紧跑进灶房,倒了盆干净的清水,将鱼拎到院子里,抢在落雨前把鱼鳞刮了,剖开鱼腹做清理。
等草鱼处理干净,把鱼放进盆里,她又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将方才那片地面冲洗干净,以免留下鱼腥味,阴雨天闻着更是腥臭。
心情不好,但饭还是要吃,甚至要吃得更好才行。
只是问沈清蘅想吃红烧、清蒸还是鱼汤时,小娘子却一反常态地没什么精神,恹恹地瞧了眼盆里肥美的草鱼,蔫头耷脑地说“做成什么都好,嫂嫂做出来的饭必定是好吃的”。
傅媖看一眼就知道她还没从春桃的事里缓过神来,也不做声,自己拿了主意,决定直接红烧拿来配饭,再把晌午买来的那斤虾婆也清洗干净,直接放进锅里,搁进葱段姜段加水焖煮,等回头再调一碗蘸料,虾肉厚实,蘸着蘸料鲜香麻辣俱全,滋味极好。
就是不知道沈清衍他们吃不吃得惯,若是不爱吃,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干掉大半,倒是不怎么用发愁。
甑锅里蒸着白米,傅媖又取出口砂锅涮洗干净,用来蒸虾婆。
弄完这些,傅媖把处理好的草鱼放到案板上,改刀切块,鱼肉雪白凝实,滑不丢手,直接倒进热油锅里,煎得噼啪作响,再倒点姜蒜盐和料酒,加水烧干。
锅里鱼烧得热气蒸腾时,外头的雨落下来了。
似乎是为了跟这黑沉沉的天色做呼应,这雨从一开始就声势极大。
雨滴豆子似的砸在房檐屋角,落到地面上便激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泡,全然没有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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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那雨的细腻温和。
等锅里的鱼烧好,傅媖从头上的顶柜里摸出一个白釉瓷盆,比她脸还大,一手握不住,整条鱼盛进去却刚刚好。汤汁是浓稠的酱色,鱼肉却白嫩,翻滚的热气全晕在瓷盆里,勾得人食指大动。
沈清蘅这会儿也进来了,闻着香气凑到她身后伸长了脖子去瞧。
傅媖侧身腾出点视线,半睨着眼打趣她:“咱们清蘅这会儿又对吃什么有兴趣了?方才不是还说我做什么都好么。怎么样,来瞧瞧,这红烧草鱼行不行?”
沈清蘅脸一红,嗔她一眼,难为情地叫了声“嫂嫂”。
傅媖这笑着说了声“不逗你了”,将鱼先放去一边,掀开甑锅上的盖子去看里头的虾婆。
腾腾的热气扑上来,熏得人眼疼,她拿手挥散了那股白汽,见虾爬子都已蒸变了色,便拿出瓷碟用竹筷一只只搛出来,递给沈清蘅。
“清蘅,你帮我把菜端过去,再跟你兄长说一声,开饭了。”
*
这场雨似乎是要逼尽冬日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寒意。
温度降得突然。
沈清衍从坐下开始脸色就算不上好,傅媖才拿起一只虾婆,一抬眼见他的脸色竟比张素兰的还要白上几分了。
冷白如光洁的玉质,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吓人。
傅媖皱了皱眉,觉得这屋子的室内保温效果做得太差,回头还是找个泥瓦匠或者纸匠来看看,是不是哪里漏风。
她擦了擦手,叮嘱了沈清衍一句别吃虾爬子,就撂下筷子连忙跑回屋里翻出一件他的玄色厚披风,抱回来丢给他。
“披上。”
大约是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沈清衍抿了抿唇,看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依言照做。
傅媖十分满意他的乖觉,但定定地瞧了他片刻,迟疑一瞬,还是重新站起身走到他身侧,将他方才随意披挂在身上的披风规整了下,扯起一边衣袖示意他套上。
等披风在他身上穿好,最后又替他将领上的系带一并系得严严实实,她才终于安心地坐了回去。
她是打算再替他找郎中好好瞧一瞧,但没想过是现在,她刚做好的饭还热乎着呢。
傅媖继续低头剥她撂回碗里的那只虾婆,先嘬一口里面的汁水,满口鲜香。再摘头去壳,放进料汁里蘸一蘸送进口中,虾肉紧实弹牙,料汁清爽鲜美,齿颊留香。
傅媖吃得畅快,头也不抬,白日里因为许春桃的事生出的那几分郁气都散了。
沉静的黑眸在她发尖停留一瞬,沈清衍垂在袖中的那只手扯紧披风,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下,而后沉默地执起筷,搛起一块鱼肉,整顿饭从头至尾没碰过一只虾婆。
张素兰和沈清蘅四目相对,果然在对方眼底看出如出一辙的戏谑,悄悄笑弯了唇角。
25. 第一年夏(25)
傍晚这场雨下得急,却下了许久。
后半夜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窗纸上啪嗒啪嗒敲个不停,一直钻到傅媖梦里去,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和老傅一起去广场上喂鸽子——
这声音和鸽子啄食的声音极像。
鸽子是养鸽人专门驯养的,就在广场上偏僻的角落里,摆着一排摞得高高的鸽笼。
白日里将鸽子放出来,有人要喂,就给一把谷粒,不拘时间,直到谷粒被鸽子抢食完,喂一次收五块钱。
广场离医院很近,每次老傅带着她去看望住院化疗的蒋女士再将她送回家时,总要路过那儿。她那时还小,只有四五岁那么大,看着那片长满鸽子的空地,总是舍不得挪开步子,只是老傅那时一次也没让她去喂过鸽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蒋女士去世后,他好似又忽然从记忆的某个片段里翻出来女儿望着那群白翼天使怔怔然不肯挪开眼的情态,于是此后的每一年,但逢她生日,总要带她去那个广场上喂一次鸽子。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升入高中,老傅为了方便她上学,带着她搬了次家。
她后来想起来,觉得老傅此后一段时间里可能一度很后悔,为了她这个不肯好好读书的不孝女,搬离了蒋女士生前和他一起住过的唯一一栋房子。
一只鸽子飞到她面前,盘旋了两圈,细瘦鲜红的脚爪颤颤巍巍地在她手心处站稳,正要低头啄食——
傅媖忽然醒了。
一睁眼,沈清衍正微微拧眉垂眼望她。
桌上那支陶灯燃出一簇橘黄的火苗,在他脸侧晕出圈朦胧的暖光。
他眉眼高峻,不笑时就显得沉肃冷淡。但兴许是空气里黏稠的水汽或者暗夜里细腻缠绵的雨声作祟,竟让她恍然生出一种他此刻眸色温柔的错觉。
“又梦魇了?”他淡声问。
神色泠然清和,目光沉静,平湖无波。
傅媖摇摇头,默然想,方才那一眼果然是她的错觉。
她透过窗纸,看了眼天色,外头黑沉沉的,瞧不出时辰:“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她话音刚落,隔着院墙,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声幽远的梆子声。
沈清衍答:“约莫是卯时了。”
说完,他起身披上外衣,不出意外,期间又咳了两声。
傅媖跟着皱眉:“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医馆走一趟,总这么咳也不行,还是得让郎中看一看。”
沈清衍搭在衣扣的手一顿,道:“不必。不过是先前落下的一点寒症,等入了夏自然就好了。”
傅媖没应,只觉得他这人看着随和,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但实则也犟得很。
*
时间已不算早,傅媖干脆爬起来,穿衣梳洗之后去灶房准备朝食。
因为天气不算好,她挣扎着从被筒里爬出来时用了好大毅力。
她不爱在雨天出门,这样的天气最好就是抱一床柔软蓬松的被子缩在床头,或醒或眠。
睡时听着雨声能睡得安稳,等醒了就揉揉眼,点一盏灯,捧本书窝在温暖的棉被里惬意地读。
可她心里还惦记着昨日孙巧儿去街道司了没有,今日势必是要淌着水出门一趟的。
想起昨夜那道红烧鱼块沈清衍用的不多,傅媖更进一步确定了他的口味,偏爱酸甜鲜,对咸辣不怎么感冒,地道的南方胃。
昨夜吃过饭,她提早在泡下了一盆糯米和一盆买来的粳米,今早好拿来做粢饭团。
粢饭团是要把糯米和粳米照一定的比例配好,放在木桶里隔水蒸。一定要是木桶,用别的蒸出来味道都不如木桶好,桶底铺一层木格样的箅子,再在上头垫一张草编垫子,蒸出来就能把草叶的清香一齐蒸到饭团里去。
刚出锅时的粢饭清香扑鼻,热烘烘的,烫人得紧,包粢饭时的手法就得极快,老傅做这个做得极好,一两粢饭就能夹整根油条,半点不漏。油香和清香很好地中和在一起,稻米软糯,油条香脆,咬一口香得人口水直冒。
只是她没学到老傅那般好的手法,便讨了个巧,切下一刀腊肉,剁碎成丁,夹进粢饭里一起上锅蒸。打从昨日沈清衍将那吊腊肉带回家,傅媖就一直瞧着它眼馋,昨夜却没轮上吃,今儿好不容易将它也派上了用场。原本干香的腊肉在滚烫的热气里逼出金黄的油气,咬一口吃得嘴上油润润的,回味却还有一点稻米香。
再淘半盆小豆,一半也夹包点砂糖在粢饭里一起上锅蒸。取出来时小豆还没开花,只是周围包裹的一圈米粒被晕染成深深浅浅的红,米色淡,豆色浓,像极玻璃展柜里白炽灯照耀下的那一层“釉里红”。这是专为了照顾沈清衍的口味做的,小孩子应当也喜欢,她打算余下的再拿去分给豆苗和大川。
另一半红小豆却倒进锅里熬出满满一锅香甜软糯的红豆粥。
吃一口粢饭,再喝一口粥,一夜细雨浇透的那点寒气都被驱散了,五脏六腑都温热起来。
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傅媖手里捧着一只粢饭团慢慢地啃,一口气吃了半个,总算不觉得馋,才抬起头望了眼张素兰,说:“娘,我姨妈家的大姐姐打算在街上再支个摊子,我去搭把手,她每月给我开工钱。可能再过几日,我就得每日早起来陪她去出摊子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提早备好饭,耽误不了家里的三餐。”
沈家的情况跟镇上大多数人家都不太一样,家里杂事少得可怜,既没养鸡养鸭,也没垦地种菜——虽然傅媖有这样的打算,但如今却还很清闲,家里衣裳各自洗,每日她只需要做一日三餐。
跟孙巧儿一起支摊子这事在沈清衍那儿过了明路,但还得跟张素兰和清蘅交代一声。
不过张素兰待她好似很宽和,她并不担心她会有什么异议,所以也没当成多重要的事,便挑了这个时间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说。
果然,张素兰只是微微一愣,就蹙起一点眉尖,忧心忡忡地道:“出摊子啊,那恐怕很累吧?吃饭啥的倒不打紧,往日里也都是从外头买,你要是忙不过来咱们就还跟从前一样。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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媖娘,你要是担心家里的钱不够用,就……就再叫老大他去跟那什么员外说说,看看每月的束脩能不能再涨些,别勉强自个儿。”
傅媖有些意外,目光却移向沈清衍,见他神色仍淡,看不出喜怒,才又转而望向张素兰,笑笑说不用。
她正要解释得更清楚些,却听张素兰稍作犹豫,又继续道:“还有昨日那小娘子的事儿……她人虽然可怜,但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能帮就帮,不能帮也别强出头,省得到时候……”
老房子隔音不算太好,她又住里屋,只隔一面墙和一道布帘。昨日她们三个在堂屋里说话,她听得清楚,心里一直琢磨着,到底是不放心,还是想嘱咐一句。
但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就不说了。
傅媖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担心自己和清蘅因为春桃的事惹上麻烦。
面容消瘦的妇人望向她的目光满是慈爱和担忧,傅媖并不认可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
雨滴砸在房檐上发出清泠的脆响,傅媖温和地笑着说:“娘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强出头。”
*
吃过饭,傅媖照旧拎着食盒出门,里头放着粢饭团和热粥。
这回她撑的还是清蘅那把伞,只是沈清衍却没跟他一道出门。
明日他三日休假结束,要回去给学生上课,说是还要准备,而她也确实不放心再让他出来淋一遭雨。
傅媖照例先去了范娘子家,只是这次她拍了一会儿门,却没人来应,想来家里没人,三娘出门去了。
她只得作罢,转而拐去隔壁巷子。
李香芸和大川都还在家,母子两个正斗法。
眼看要到上学的时间,大川却还不紧不慢地磨蹭,一会儿说忘带了先生布置的课业,一会儿说李香芸给他缝的褡裢不好,线都露在外头,歪七扭八跟蜈蚣似的,丑得要命,气得李香芸抡起棒槌追着他满院跑。
恰好卡在这个节骨眼,傅媖来敲门。
大川耳朵灵性,昨日头一次碰面就记下了她的声音,眼神一亮,沿着廊庑底下飞跑过来给她开门。
还不等她说话,就往她伞下一躲:“阿婶救我,我娘说要拿棒槌把我腚给抽烂!”
李香芸抹一把散下来的头发:“你听这小子放屁,分明是他自个儿找打!”
骂完这句,她又笑吟吟地望向傅媖,脸上瞧不见半点怒容:“咋了,傅家妹子,你来找我是有啥事儿么?”
傅媖摇摇头,举起食盒也笑:“来给大川送好吃的。”
说完,她转头摸一把大川乌黑油亮的脑袋:“做了粢饭团,是甜口的,大川吃饭了么?没吃早饭就用一点再去学堂。”
大川一听,高兴地抬脚就要蹦,只是余光瞥见她尚还算干净的丁香色罗裙,顿时住了脚。
但嘴角还是咧得老高:“没吃没吃,阿婶做得饭肯定比我娘做得好吃,我能一口气吃三个!”
气得李香芸又要抡棒槌。
26. 第一年夏(26)
雨丝一道道划入玉溪河里,散开涟漪。
傅媖拎着食盒从李家出来,见这样阴沉沉的雨天,河堤边上竟坐着一位老阿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支了鱼竿垂钓,很有闲情逸致。
远处还游着一群凫水的绿头鸭,橙黄的扁嘴时不时探入水中,捕食河水中的鱼虾。
傅媖本以为今日天不好,街上必定冷清,谁知过了桥却发现四平街上沿街的铺子都还开着,街上那些摊子虽比平日要少,但摊车顶上大都有布棚或青阳伞遮盖,寻常东西不怕淋,也没有少上许多。除非是布摊、鞋摊这些特殊一点的,才不敢多逗留,怕遭了雨糟蹋了货。
这些摊贩里,有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引得傅媖侧目。
一条窄巷子头上,几个挑着担子来镇上卖菜的阿公阿婆身边放着满筐的菜,没带雨具,连一点遮蔽也没有,却怕雨打坏了菜,脱了外衫盖在菜筐子上,自己肩上淋得湿透,缩手缩脚地躲在房檐底下,菜却在遮得严严实实。
傅媖抿了抿唇,心里颇不是滋味,转头却碰上一个戴着斗笠的阿叔挑着担子从她身边经过,口中吆喝:“卖山货嘞,自家采的山货嘞——”
她忙将人喊住:“阿叔,给我瞧一瞧你的山货。”
阿叔立马停住步子,欢喜地转过身,两只宽阔的大掌一前一后扶住担子头尖,稳稳地放到地上:“小娘子要买啥,你瞧瞧,都是好东西。”
说着,他掀开前头那只竹笼上蒙着的黑布,露出里面的几只山鸡和野兔,另一只竹筐里则放着好几个布袋,袋子里装的都是菌子,有竹荪、鸡枞和羊肚菌,还有好些她没见过,叫不上名字。
傅媖问了问价,大约是马上就要到梅雨天,阿叔要价不高,竹荪是红托竹荪,菌柄肥厚,菌裙脉粗眼大,菌盖如钟,一斤却只需二百五十文,口蘑更便宜,只要四十文。
不过即便阿叔要价已是很低了,对她如今的荷包来说也仍是致命伤。
但想到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傅媖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买了半斤竹荪,两斤口蘑,鸡枞也要了一点。
付钱时阿叔脸上笑意极深,指着竹笼里的山鸡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只,吓得傅媖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二级保护动物,她哪敢造次。
*
傅媖到时,孙巧儿的摊子果然还在,摊上有个主顾,她正戴着斗笠给人切豆腐,摊车顶上有青布伞遮盖,不怕淋坏豆腐,只是她自己肩背处的衣衫却已被雨打湿了。
她忙走上前,绕到摊车后,将伞朝她那边微微倾斜。
身侧一暗,孙巧儿将豆腐递给客人,道声“慢走”,转身就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先是一喜,但很快又皱眉:“还下着雨呢你这丫头咋就来了,万一淋着雨咋办?”
“哪那么容易就淋着了,我又不是纸糊的,雨一浇就倒。再说了,往后一两个月这样的天可多着呢,咱们还要在街上支摊子,还能因为这点儿雨就不出门了不成?”
傅媖本意是让她宽心,谁知孙巧儿听了这话却懊恼起来:“还是我手头的钱不够多,要是钱足够,就去后头盘个铺子,也就不用叫你整日跟我一块儿风吹雨淋了。”
傅媖无奈,但很快又促狭地弯起眉眼,玩笑道:“我也盼着大姐姐有钱,我就能抱上你大腿,跟着你吃香喝辣了。”
她顿了顿,话头又一转:“所以,大姐姐你昨日去街道司了么?”
孙巧儿点点头:“自然去了。你专门来跑一趟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方才还想着等一会儿收了摊子先往你那儿跑一趟,知会你一声呢。”
傅媖略略放心:“那就好,市金交上去想必就快了。估摸着要不了三五日,批文就下来了。”
说完,她又将食盒塞给孙巧儿:“这是我今早做的粢饭团和红豆粥,大姐姐你忙活了一早晨饿不饿?要是饿就先吃一点垫垫肚子。我带的份量足够,你不用担心豆苗,保准能有她那一份。”
孙巧儿今早原本就只在家凑合啃了半个糙米馒头,听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出饿来,也不跟她客气,接过食盒笑眯眯地掀开盖子:“我瞧瞧,是啥好吃的。”
傅媖见状将她推到一边,自己接过了摊子,把手中的纸伞也一并交给她:“你到后头安心吃去吧,我来替你一会儿。”
说完,还不忘嘱咐一句:“那伞你可得拿好,那是清蘅的。”
孙巧儿干脆地应了声“好”,从摊车下掏出杌子撑开,坐到后头那家铺子的房檐底下去了。
她掏出一只粢饭团,凑到鼻尖上一闻,扑了满鼻子香。
吃一口便咬到了内陷,竟是昨日媖娘送她的腊肉,肉蒸得不软不硬,刚刚好,又鲜又嫩,还有满口浓郁的香。米粒却又很是粘糯,一口下去,口感极丰富。
她一边吃着,旁边卖花的阿婆闻见香味,也凑过来问这是啥。孙巧儿想起那日请她帮忙照看摊子,咬咬牙,也送她一只。
阿婆用余下的半口牙咬了一口,嚼完口中最后一粒米,当即赞不绝口。
“这东西做得好吃!丫头,你同我说说,是咋做的。正巧俺家那皮猴子这些时日不好好吃饭,老婆子回去学着给他做两个,叫他也长长膘。”
孙巧儿闻言忙道:“阿婆,这不是我做的,是我那妹子,她手巧,你得一会儿去问问她。”
一边说着,她望向前边那道立在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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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的纤细身影心底也不由暗自称奇。
她竟不知媖娘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手艺,能做出滋味如此美妙的吃食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即将开张的新摊子,好似大有希望了!
*
快到晌午时,雨终于停了,只是天还阴着没放晴,空气里一股仍弥漫着漉湿的水汽。
孙巧儿卖出今日最后一块豆腐,利落地收拾好车子,却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反而冲傅媖招呼道:“走,媖娘。正好停了雨,大姐姐请你去铺子里张罗一顿好的,你想吃啥就点啥,甭客气!”
说完,她推着车子就打算往街东走。
再走一段距离,那边有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叫庄楼。
傅媖却摇摇头:“大姐姐,改日吧,今儿咱们还有事没忙完呢,可顾不上吃饭。”
她是准备掏一掏巧儿姐的兜,但却不是为了填肚子。
孙巧儿疑惑地看她,她们哪还有啥事儿要忙,她咋不知道。
孙巧儿没去成酒楼,反而被傅媖带进了街边一家木匠铺子。
她瞬间了然,过几日支摊子,媖娘既然说要卖豆腐脑,那确实是少不了桌椅板凳的,只是她原本只打算随便买两张桌子,没打算过来打。
要知道,去木作行那边随便买上两张可比专门跑到铺子里定做要便宜多了。
孙巧儿当即扯了扯傅媖的胳膊,低声说要走。
谁知傅媖却喊了那木匠一声,递给他一张图纸:“阿叔,照这个样子打几张桌子,你看行么?”
图是她借了沈清衍的纸和笔画下的,唯一担心的就是画得太粗糙,叫人看不懂。
那木匠接过来一看,先是皱眉,但很快就看出门道,笑起来:“好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娘子这东西虽便宜,但是要想达到效果,我可就不给你用厚木头了啊。”
打过可折叠的杌子,可折叠的床,一张桌子对他来说自然算不上新奇。
傅媖点点头:“自然,就是要越轻便越好,只需要能撑住几双碗筷就行,也无需多厚实的木料。”
孙巧儿这才明白,她来这打桌子是为来日支摊收摊时方便,能折起来的桌子就算以她们的力气也能随时收走,不用担心被人偷了去。
孙巧儿付了一百文钱做定金,又去木作行买了十几张杌子请人送到沈家去。
她预备瞒着刘家那对母子,自然不能把东西送去家里,傅媖却已经过了明路,无需担心。
想到这儿,孙巧儿望着傅媖笑盈盈的眉眼,心头却微微酸涩。
媖娘可算是否极泰来了,如今一瞧她们两个竟说不上是谁运道好,至少现下媖娘要远胜自己一头。
27. 第一年夏(27)
从木匠铺子里出来,傅媖跟孙巧儿又说了会儿话,二人就分道扬镳。
回去路上傅媖却遇见一个摊子卖活鸭,想起刚买的那半斤竹荪,顿时有些意动,几乎已经看见一锅鲜香软烂的竹荪老鸭汤摆在自己眼前了。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见她裹足不前,忙主动问:“小娘子,可要买只鸭子带回去?我这都是自己家里喂的,吃麸皮长大的,肉绝对是一等一的香。”
“这鸭子多少钱一斤?”
那男人伸手比出三根手指头。
傅媖惊道:“三十文?”
那这一只鸭子少说也得一百多文钱。
她连连摇头,抬脚就走:“不买不买,你这价忒贵,我前两日买的羊肉也才七十文钱一斤呢。”
牛肉难得,时下人虽都已接受了猪肉,但还是更钟爱羊肉,更何况他们这南方小镇,羊肉少见,自然更是价贵。
不过羊肉卖不卖七十文一斤她也不知道,她穿来后还没能吃上羊肉呢。
看她这架势摊主立刻犹豫起来,再见她一眨眼功夫已经走到隔壁摊子前,好似当真要走,忙招手喊道:“哎哎,小娘子,我给你低价,一斤二十文!”
傅媖扭头:“十八文,多了不要。”
“嘶”,那摊主倒吸一口气,“你这小娘子,杀价忒狠。”
说完却又十分无奈地摇着头说:“罢了罢了,十八文就十八文吧。”
他见这小娘子脸生,年轻轻轻的还以为好糊弄呢,没想到却精明的很,一点儿亏都不肯吃。
傅媖这才转身回来,走到摊子前,在鸭笼里摸了一圈,挑出只嘴壳和胸骨最硬,掂起来也最结实的,亲自拎出来递给他:“就要这只。”
摊主眼看她这一通做派,瞧着她的眼神都变了。
这小娘子还真不简单呵,不光上手掏鸭笼,摸了一圈还真叫她挑出了只最老的,看这架势,说是酒楼里的厨娘他也信。
他心里犯嘀咕,不情不愿地拎着鸭子上秤。
三斤多点,一共六十二文钱,还要给她抹个零。
摊主撇着嘴,直懊悔就不该做她这单生意。
傅媖却心满意足,拎着鸭子一路步子轻快地往回走去。
*
鸭子买回来,傅媖没准备立即就杀,家里还有猪肉和买回来的新鲜时蔬,不吃就要坏了,鸭子却还能养一阵子。
于是她索性往鸭子脖颈上系了根麻绳栓在院儿里,旁边放两只破碗,里头盛着干净的水和粟米。
沈清蘅看了直笑,指着鸭子说她把它当成狗儿养。
傅媖也跟着笑,说她是“促狭鬼”,笑完又去清洗路上买回来的艾叶。
因为想着要在几间屋子里都放一些,她一下从阿婆那儿买了不少,抱起来时好大一捆,遮得她路都瞧不见了。
傅媖先回屋放了一捆在窗棂底下,又给了沈清蘅两束,让她放去自己和张素兰卧房里。
然后摘出一团叶子,放在竹篾里带上去寻沈清衍。
这时间沈清衍仍在书室,傅媖叩了叩门,只站在门边道:“我买了些艾草回来,你可有香囊?放一些进去挂在书案上,能清心明目,提神醒脑。”
“你若是闻不惯这味道,不放也行,只塞一些在书架上,可以防虫蚁啃咬书册。”
这间书室并不大,只一张条案,一把圈椅,再就是靠西面墙边摆放的那立一人高的书架,高大的木架上浩浩荡荡摆了近百本书册。有些大约是沈清衍从东京带过来的,但还有些是他自己手默后装订成的。
很难想象,他获罪丢官,甚至因为得罪的是上司权贵,连家宅产业也一同被夺,失魂落魄、跋山涉水地回到乡里时,却还记得带上这些书。
这么一看,他十七岁便考中进士,也并非只是一句“天资聪颖”就可以概括的。
傅媖望着那排书架暗暗出神,沈清衍却突然出声道:“无妨。”
傅媖这才回神,转头就瞧见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只香囊,长指摊开,朝向她。
她这才踏进屋内,上前几步接过,拿到手里时却发现那香囊有些旧了,甚至边缘还有几处破损勾线的地方。
但绣得很精细,看不出一点针脚,花样也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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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几只毛绒绒的小鸭子戏水,单看图样,倒像是做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一过,傅媖便有了猜测。
这个香囊兴许是沈清衍幼时,张素兰绣给他的。
只是,时间如此久远的一个香囊沈清衍却还贴身带着,而且这香囊上的破损也一直无人修补,难道此后张素兰就再也没给他做过香囊吗?
她心底疑惑,却没问。
只是依言将竹篾里摘取下的艾叶一点点塞进香囊里,直到原本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香囊被填满,塞的鼓鼓囊囊,才又重新递回给他。
可等他抬手去接时,她却忽然又缩回了手。
沈清衍微微拧眉,沉默地望着她。
他脸上分明没有更多的表情,可傅媖却莫名觉得他神色冷了几分,似乎心绪不佳。
于是忙解释说:“我瞧这香囊有一点勾线,或许,我可以试着帮你重新缝补一下?”
沈清衍沉默不语。
傅媖下意识将这当成是一种拒绝,抿了抿唇,才要将香囊放进他掌中时,他却忽然抽回了手。
微微颔首道:“劳烦。”
傅媖撇撇嘴,小声嘀咕道:“说话能不能不要老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显得我话很多哎。”
她自以为小声,谁知沈清衍耳朵这样灵,只微微一怔就应道:“好,我记下了。”
傅媖一愣,耳根蓦地热起来,难得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答,眼神飘忽着移向了别处。
也顾不得还要替他在书架上再放些艾草,留下一簇搁在他桌案上,抱起竹篾转身便走:“这些给你,你记得自己放到书架上去。”
她身后,沈清衍捡起一株艾草,一股奇异又呛人的香气迎面扑来,算不上好闻,他难得蹙了蹙眉,很快又放下。
而后轻捻指端,放在鼻尖轻嗅,指腹间除了艾草味,好似还留有一股隐晦的淡香。
同眠两夜,他对那香气已十分熟悉——
是她发上的桃枝香。
只是不知为何,好似比他闻过的所有桃枝香气都更加清甜。
28. 第一年夏(28)
沈清衍如此能干,一下子就替傅媖省去了许多功夫。
面皮已备好,傅媖匆匆去捞盆里的红小豆,泡了近两个时辰,已是尽够了。
捞出来上锅蒸了不过一刻钟,她掀开盖子一看,铺在层白色笼布上的小豆已个个炸开了花,露出乳白色的内芯,红里透白,十分软烂,轻轻一捻就可搓成泥。
她连忙将煮熟的小豆也都照前例倒进石臼里,准备捣成泥。
只是才捣了没几下,就不适地拧起眉,转了转手腕。
沈清衍瞧见,默然片刻,走上前不容分说地夺过她手中的碓锤:“我来,你先去歇一歇。”
傅媖短暂地犹豫了下,依言退到一旁,却也没真的闲着。
眼看天色已晚,马上就要到用晚饭的时间,她想了想,切下一刀腊肉,装进瓷碟里。
甑锅里放上竹箅,底下是早晨余下的那半锅红豆粥,上面是一整碟腊肉,等青团做好,配上腊肉和红豆粥,晚饭便可敷衍过去了。
她动作麻利,装了腊肉和红豆粥的甑锅已经端到灶火上,转过头去看时,沈清衍还在捣石臼里的红豆泥。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望见他半边侧脸和衣袖滚落的那截手臂。
鼻梁高挺,下颌棱角分明,但又不显得过于锐利,是介于锋利与柔和之间的恰到好处。长眉入鬓,眉骨略高,便越发添了几分疏冷清和的意味。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桃枝卷草纹长衫,衣袖滑落至臂弯,更衬得肤色莹润,奇怪的是,那只手臂上的肌肉并不虬结,但瞧着却也劲瘦有力,丝毫不显得羸弱。
直到“咚咚”的捣臼声猝然停了,沈清衍退开一步转头朝她看过来,傅媖才蓦地意识到,她方才竟就这么看着他看入了神。
她下意识移开眼,但想到这样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灶火烧得太旺的缘故,她突然间觉得灶房内的温度好似比方才更高些。
好在沈清衍似乎并没察觉,只是淡声说:“已经可以了,可还有别处我能帮上忙的?”
傅媖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先回去歇着吧,一会儿蒸好了便可以开饭了,到时我让清蘅去喊你。”
沈清衍点点头:“好。”
停顿了下,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略显生硬地补充道:“我先回书室,你若有事可随时来唤我,不算叨扰。”
没想过会听见这么一句,傅媖微微一愣,连忙笑着应下。
眉眼盈盈,粉面含笑,格外惹眼。
沈清衍的目光在眼前这张姣好的面容上一顿,但很快便匆匆移开,敛眸走出了灶房。
一出门,余光却瞥见墙角处有一抹熟悉的淡粉一闪而过,沈清衍停住步子,冷声道:“出来。”
沈清蘅磨蹭了片刻,心知躲不过,这才蔫头耷脑地从墙后挪出来:“兄长怎么发现我的?”
明明她想的很好,兄长一出门必定径直往书室走,不会朝她这边多看一眼,等他走远,她便立刻躲进灶房里去找嫂嫂,根本不会被察觉。
沈清衍睨她一眼,神情不复先前那般疏淡,平添几分冷肃,可说出口的话却并非高高在上的说教和指责。
“下次若要躲藏,记得把狐狸尾巴也一并藏好,莫要让人揪住了。”
沈清蘅瞬间会意,回头觑一眼自己的裙摆,懊恼地撇嘴:“哎呀,望了这个。”
但眨眼的功夫,她又厚着脸皮笑嘻嘻道:“多谢兄长赐教,清蘅记下了。”
沈清衍不想再理会她,转身便走。
小娘子望着他的背影,促狭地扯了个鬼脸,又转头看看灶房里正忙活着、没察觉出外面异样的傅媖,满脸不服气道:“真小气,看一眼又怎么了,还不是怕嫂嫂知道了不肯再单独同你多待。”
可一转眼,却又模仿起沈清衍方才的语气,怪声怪调地学他那句话:“你若有事可随时来唤我,不算叨扰。”
这句话说完,她又掩着唇偷偷抿嘴笑,故意扬声道:“不错不错,闷葫芦竟也长出嘴来了,看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当姑姑了。”
这话随着风吹进沈清衍耳中,他脚步一顿,步伐悄然加快几分。
*
沈清蘅进来时,傅媖已经取了豆沙放在陶盆里,正捏出一小撮在掌心团成一个圆球,裹进青团皮里慢慢揉圆。
她旁边还摆着两个已经团好的青团,圆鼓鼓一个,青绿可爱。沈清蘅来就是为这个,忙凑上前:“嫂嫂,我也想试试,你能不能教教我。”
傅媖自然答应,放下手中已经团好的那只,又取一只面皮,填进内馅,凑近几分演示给她瞧:“你看,像这样一只手托住,大拇指顶住内馅,然后用另一只手的虎口转着圈去推,直到口子收拢,再放进掌心里来回搓一搓滚圆就行了。”
她说的细致,动作也方便了许多,便于沈清蘅瞧得清楚些。
沈清蘅原本就是个灵巧聪慧的小娘子,只是性子懒,没有人带着就不会着意去学些什么东西,但若是真正学起来却领会得很快,几乎是一点就通。
试着团了两三个,便已渐渐摸着了门路,做得像模像样了。
到最后,眼看只剩十几个面皮,偏她还没过瘾,干脆笑吟吟地撵她:“嫂嫂,你忙活了一下午,可别累坏了,要不先去歇着吧,这些交给我来就行。”
傅媖好笑地瞥她一眼,顺着她心意把那张刚拿起的面皮递回到她手上,打趣道:“好好好,都给你。这么爱做青团,我看不如赶明儿也给咱们清蘅在街上支个摊子,到时候四平街上只怕不光有豆腐西施、胡饼西施,还要多出个青团西施了。”
“嫂嫂”,沈清蘅嗔怪地嚷,两腮微红,像颗水嫩嫩的粉桃,蓬勃的生气几乎要从眉眼里溢出来。
傅媖故作惊讶地一指,越发调侃道:“呀,这是哪里来的青团西施,瞧瞧这脸白里透红,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的,长得可真俊呀!”
“嫂嫂,你再取笑我,我要找阿娘评理去!”
小娘子被她臊得脸红,撂下手里还没捏好的那只青团,转身作势来挠她。
傅媖一边躲一边笑着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小西施手下留情……”
笑闹声一直传到院子里,穿透了那面单薄的方窗。
沈清衍握笔的手一顿,原本极顺畅的一笔却在白宣上划出道深深的印痕。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抬眼循着那声音望去。
他目力不错,能清楚地透过两扇窗纸望见昏黄烛影下那两道纤细的身影,一个追着另一个,时不时在窗下一闪而过。
这样的玩闹在孩童身上倒是寻常见,但出现在这方院落里却是难得。
目光略作停顿,却很快又收神,等视线移到那张已然作废的墨宝上,他顿了顿,长指忽然在那处未干的墨迹上轻轻拂过,染上一点墨痕。
垂眸良久,他突然抬腕重新饱蘸墨汁,将余下的字继续书完,一气呵成。
这副字写得不好,却适宜来日挂在暗无天日的藏室中,留作自观。
*
两个人玩闹了一通,沈清蘅才又老老实实地回去团她余下的那十几个青团。
越到后面,她手法越发纯熟,一看就是个有天分的,傅媖不禁动了念头。
沈清蘅只是年纪尚小,因此一言一行都显得天真可爱,但却并不是个娇气性子。
沈清衍一朝失势,从东京官宦之家到如今市井升斗小民,落差不可谓不大,却没听小娘子抱怨过一句,平日里看似嘴巴欠总爱去逗弄她兄长,但私下里对他却满是体谅和心疼。
不得不说,她运气极好,沈家人皆心正神清,是良善之辈。
或许,她可以着意教一教清蘅,等来日她有了自己的铺子,无论是与清蘅搭伙也好还是请她帮忙也罢,都好。
傅媖思忖的功夫,沈清蘅已将剩下的青团都捏好,转身唤她:“嫂嫂,我都弄完了,咱们这就起锅蒸吧。”
傅媖应了声,取下甑锅的盖子看一眼,里头热气腾腾,腊肉表皮泛起一层细密的光泽,蒸得红润油亮,这肉做熟时似乎是用果木熏烤过的,此刻被热气蒸发出来,还隐隐飘着一股独特的香。
她连忙将瓷碟取出来,又把里头的红豆粥也提前盛进瓷盆里。这个时节倒不怕东西很快就放凉,但青团要再蒸上将近一刻钟,为了留住热气保持口感,她还是取了干净的笼布来盖住。
一只只圆胖的青团被小心翼翼地放到箅子上,不用傅媖说,沈清蘅便转身跑出灶房,又在檐下挑了几根粗壮的木柴进来,抱起裙摆蹲在灶台前自觉地添柴。
嫂嫂说了,一次添太多不行,木柴垒得太实都压在一起也不成,都会把火苗闷死。
她从前从不知道,原来烧柴也有这么多的讲究。
她一直觉得自己运道不错。
虽然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阿爹,但是阿娘一直十分疼爱她,比对兄长更甚,而就连兄长那样生性寡言冷肃的人一向也对她多加纵容。
即便她幼时跟着阿娘和兄长一起过过很长一段时间贫寒的日子,可也因为她那时年岁小,那些家务事阿娘和兄长都不叫她来做,最多也就是阿娘绣东西的时候会喊她过来帮忙穿针。
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等她长到八岁那年,兄长就中了进士,她也跟着沾了光,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小姐,此后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若不是兄长被夺职回到镇上,又与嫂嫂成婚,只怕她到如今还不知道灶火要怎么烧,鸭子要怎么喂,街上卖的青团又都是如何做出来的。这些东西跟她从前学的琴棋书画半点边不沾,可她却喜欢。
因为这是跟她原先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虽然没有从前那般花团锦簇,但却真实、有趣且自在,让她每天都能生出新的期待。
*
呲呲的水汽随着蒸腾的白雾从盖子与锅体的缝隙里冒出来,傅媖看一眼蹲在那里愣神的沈清蘅,喊她回神:“清蘅,柴不用继续添了,马上就可以出锅了。”
沈清蘅这才站起身,想起方才去捡柴时见到的那小摞很是拿不出手的柴堆,又道:“嫂嫂,家里的柴好似快用光了。且这阵子雨水多,我瞧着一直放在廊庑底下也靠不住,等回头买了新柴回来还得专门找个地方干燥挡雨的地方把柴火堆起来才是。”
淋过雨的木柴很难点燃,还会烧出呛人的白烟,这个她倒是知道。
傅媖笑起来,终于没忍住摸摸小娘子的头,半是夸奖半是欣慰地说:“清蘅说的是,看来我们清蘅也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小娘子啊。”
沈清蘅脸悄悄一红,难得不自在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应付兄长那般又冷又硬的石头她游刃有余,可面对温柔又好脾气的嫂嫂她总是脸皮一下就薄了好几层。
她犹豫了下,慢吞吞地挪到灶台前。甫一靠近,那些热浪便猛地朝她扑过来,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它们温度更高,还是她的脸更烫。
她学着傅媖的样子,先掀开对侧那半边,等热气散出来许多,再把整张盖子拿走,抬手挥了挥。
等雾气散去,她一下就被几乎要满溢出的翠色恍了眼,好似打开了一只盛满玉翡的妆奁。
箅子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只滚圆的青团,表面如同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水膜,内里却像是被浓绿的染料浸透了,显露出惊人的绿意,好似要钻到人心里去。
因为一次做了许多,上锅时摆了满满当当上下三层笼屉,此刻取出来又花了好一番功夫。
直到真正将装满青团的葵花白盘捧在手里时,沈清蘅仍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愣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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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转过头去问:“嫂嫂,这青团这般好看,当真是我做出来的么?”
傅媖笑笑:“自然,你若是乐意学,不光是青团,日后我还能教你做别的。咱们沈小娘子呀,会越来越厉害的。”
*
晌午那顿用的简单,傅媖早就觉出饿来。
沈清蘅亦是,把手里端着的碗筷往桌上一摆,就火急火燎地冲进里屋叫人。
傅媖看得清楚,大约是这两日心情好了不少,吃得饭也多,张素兰身上明显已有了几分力气,走路时不再一步三晃,叫人看着都提心吊胆。
瞧见桌上的菜色,张素兰笑起来夸道:“媖娘的手怎么这般巧,连青团都做得如此好看。”
沈清蘅忙道:“娘,我也给嫂嫂帮忙了,这里面一大半都是我团的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快也夸夸我。”
张素兰闻言嗔她一眼,脸上却满是笑意:“你呀,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撒娇卖乖。”
说完,又转头跟傅媖道:“还是媖娘你厉害,有法子治住她,往日里我都使唤不动这丫头。”
小娘子听了顿时不乐意起来:“哪有,我明明勤快得很,不信你问嫂嫂。”
傅媖不答,只含笑听她们母女两个拌嘴,偶尔才跟着附和一句。
沈清衍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副其乐融融的画面。
角落里那盏暖黄的落地架子灯照得他眉眼亮了几分,透出几分温润柔和。
傅媖见他进来,将最后一碗红豆粥递到他面前。
见沈清蘅和张素兰停了说笑,这才笑着道:“娘,你身子弱,这青团要趁热吃才好消化。”
张素兰闻言点头应好,接着又招呼道:“那都快吃吧,别等放凉了就不好了。”
说完,她当先用筷子搛起一只,咬一口,连皮带馅都吃进去了。
却发现那外皮奇异般的既软糯又弹牙,还不粘连,绵软中带着股嚼劲,恰到好处,而内馅却黏糯,口感极其细密,尝不出一点颗粒。
细细嚼起来,这一口里既有艾草的清香,又有淡淡的红豆甜香,滋味丰富极了,叫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沈清蘅也吃得嘴里香喷喷的,却还馋肉。
于是自己想了个点子,把外皮咬破,夹两块腊肉塞进内馅里,一口下去就吞了半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嚼起来瞧着都费力。
可实际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口下去简直是咸甜香俱全,美得她眉毛都翘起来,一双眼亮晶晶的,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吞下去。
傅媖毫不怀疑,若是她长了尾巴,此刻必定喜滋滋地摇晃个不停。
青团不大,一个只有傅媖半个手掌那么大点,她连吃了两个又喝了一碗粥,便觉得撑。
一抬头,张素兰和沈清蘅也都放下了筷子。
小娘子眼馋肚饱,眼睛还粘在瓷碟上,可大约是实在吃不下了,瞧着青团的眼神里竟隐隐透露出几分遗憾的意思,看得傅媖想要发笑。
可唯独坐在她身侧的沈清衍却还没停筷,傅媖不由好奇,以为是他吃得慢,于是暗暗细数了一圈,数完却吓了一跳——
他如今吃的那只,已是第五个了。
五个这么大的青团对寻常男子来说确实不够看,可沈清衍晚上这一顿却是向来不肯多餐的,看来这青团确实很合他口味。
恰在这时,沈清衍似有所觉般转过头来,目光对上她的,犹豫一瞬忽然道:“阿婆说的对,你的确不必妄自菲薄。”
傅媖起先一愣,回想了一遍阿婆同她说过的那些话,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不由低下头抿唇笑起来。
这人可真是,就连夸人都要夸得这般含蓄。
*
青团是用糯米粉做出来的,比一般的东西要难克化些。
傅媖见这一顿饭所有人都吃了不少,怕夜里积食肠胃出问题,便趁着沈清蘅在灶房里清洗碗筷的功夫,又把前日的陈皮取出一点煮了半铫子陈皮水。
因怕味涩他们不爱喝,还特意将昨日阿婆给她和沈清衍带回来的那小罐糖雪球丢了几颗进去添点甜味。
不一会儿,水便煮开了,在红蓝色的灶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
傅媖用块干净的白布垫着,拎着把手将铫子从灶上拿下来,掀了盖子晾起来,晾到将将可以入口,不会烫人,便又盖回铜盖,一气倒出四碗。
恰好沈清蘅在灶房里,先递一碗给她。
小娘子问明白是陈皮水,为难地拧起眉头,有些想躲。
傅媖却笑吟吟地把碗凑进她面前说:“你闻闻,不难喝的,里头放了阿婆给的糖雪球,在灶上煮开了,酸酸甜甜的好喝着呢。”
沈清蘅听了眼一亮,接过来试探着抿了一小口。
一入口发现果然如她说的那般,滋味酸甜可口,仅余一点橘皮的清香,丝毫尝不出那股苦涩的味道,顿时高高兴兴地喝下一整碗。
甚至尤觉不足,凑到傅媖面前谄笑道:“嫂嫂,你再替我盛一碗呗。”
傅媖好笑地觑她一眼,小娘子性子不仅活泼,还能屈能伸。
若有机会,该让她带着豆苗玩一玩,说不定时日一久也能让那孩子开朗起来,心思不像如今这么重。
“才吃过饭,肚子里还有地方盛得下?”
沈清蘅顿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盛得下盛得下。若是实在喝不下了,我就留着一会儿慢慢喝。”
傅媖却一眼看穿她那点小心思。
她向来贪凉怕热,怕是喝一碗热茶尚觉得不够过瘾,想拿回去偷偷放凉再喝。
但到底是不忍拂了她的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叮嘱道:“放凉以后可要记得慢慢喝,别图痛快就一口气都灌进肚里。”
沈清蘅讪笑一声,连连点头说:“知道啦嫂嫂,你信我,绝不会的。”
29. 第一年夏(29)
三日休假结束,第二日沈清衍起得比前几日还要早近半个时辰。
他起身穿衣时,傅媖隐约觉出了动静,眼皮却还沉甸甸的掀不开。
只是迷迷糊糊地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见外头还好似深夜,黑沉沉一片瞧不出半点天光,含含糊糊地问:“你今日怎的起这般早?”
沈清衍回过头,见她眼没睁开,像是还睡着,手脚并用地将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好一床锦被皱皱巴巴窝成一团,虽没有大肆伸展,但也与“规矩”二字并不沾边。
想起成婚那夜她说自己睡相还不错的话,他面上难得覆了一层淡笑,柔和如夏日夜晚拂照湖面的那缕月光,可惜傅媖没瞧见。
“可是我吵醒你了?”
“唔”,傅媖半梦半醒地应了声,实际已快要重新睡过去了。
沉静的暗夜中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休假到今日结束,我回去给弟子们授课。往日都是这个时辰起,寅时过半,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无妨。”
沈清衍究竟说了些什么傅媖并没怎么听清,只是“授课”这两个字却隐隐约约地飘进了她耳朵里。
意识飘忽了一会儿,傅媖忽然睁开眼,腾地一下坐起身:“对了,你今日要回去给学生上课,我险些给忘了!”
沈清衍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望着她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温声道:“你无需特意早起替我备饭,我到街上随便买些便是。”
至于午饭也不必劳她费心,许府自会替他备好一份饭菜送来,只是他一向用得少。
许家人饮食上口味偏重,他吃不习惯,也不好出言挑剔。
但这些无需同她说。
谁知傅媖却说:“要不了多少时间,等你走了我再继续回来补一觉就是。”
说完,她不欲再多话,脸上明显还带着没睡醒时的困倦,恹恹地推门出去,拐进了灶房。
沈清衍望着她的背影,许是内室中光线昏暗,越发显得他眸色沉沉,神色晦暗难辨。
*
沈清衍口味本就偏淡,又是早晨,傅媖便不准备给他做什么荤腥,昨日的青团还剩下许多,一会儿挑出几只上锅重新蒸热,再简单炒一道菜出来即可。
她发髻还没梳,出门前随便从衣架上抽下根自己的衣带当作发带将头发束起来,绑了个马尾垂在脑后,也不管沈清衍瞧见会不会觉得奇怪,反正眼下忙起来碍不着事就行。
生起火后,青团上锅蒸,傅媖从昨日的布袋里掏出一小把口蘑,再拿一根胡萝卜放进盆里清洗干净。
口蘑去根切块,胡萝卜切成薄片。
等口蘑焯过一遍水后就可以起锅烧油,然后撒一点蒜末爆炒出蒜香,紧接着把胡萝卜投进锅里,最后再是口蘑。
困意未消,心底还留存着些许烦躁,傅媖的动作就比平日里还要快上几分。
灶火烧得旺,映出橘红的光点,时不时在她身上跳动。
最后一把葱花撒进锅里时,她倒是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便没忘记再往锅里撒把盐。
傅媖端着那只盛了青团的秘色瓷碟和那盘炒口蘑走到灶房门口时,沈清衍恰好从书室出来。
他快走几步上前,才借着灶房内未灭的灯光看清傅媖的此刻模样。
秀丽的眉宇间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色,眼帘半垂,遮住那对乌黑盈亮的瞳仁。
衣袖挽至臂弯,露出半截光洁莹白的小臂,缎子般柔亮的乌发却像男子般高高束起,隐隐透露出一点俏丽风流的意味。
这副模样虽不寻常,却也是好看的。
只是等余光落在她颈侧垂落的那半截发带上时,他忽然微微一怔,略显仓促地撇开眼,神色间竟隐约流露出一点赧然。
抬手压在唇边低低咳了一声,才道:“娘和清蘅此刻尚未醒,不必将饭菜端出来,我在灶房用饭就好。”
傅媖虽不解他为何是这副神情,却也因为急于将他送走好回去补觉而并未深究:“那也好。”
灶房里虽然没有桌子,但将饭菜摆在灶台上也能将一下。
青团虽不是才刚做出来的,口感比不上昨夜,但隔水重新蒸过,仍旧软糯清甜。口蘑炒出了汁水,油亮的一层覆在上头,色泽诱人,滋味更是鲜香。
只是不知是敏锐地察觉到傅媖的心思还是急于出门,沈清衍用饭时虽然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文雅从容的模样,并不狼狈,但一顿饭却很快就用完。
以至于他放下筷时,傅媖还皱着眉问他是否真的已经吃饱。
见他颔首,傅媖才撇撇嘴作罢,收了碗筷。
沈清衍同傅媖道过谢后回书室取今日授课要用到的几本书册,可走到院中时却见她立在廊下,像是刻意在等他。
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大概有了几分猜测。
他才要解释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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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会供饭食,却见她笑吟吟地递来食盒,道:“这里头有昨夜做的那些青团,你带过去与弟子们分一分。我还另放了一小盒松子糖,若是有弟子跟你讨要喜糖,你就抓一把给人家。也别总是板着脸,多笑笑,莫要太严肃了,省得人家回去找父母告状,说他们的先生不通情理,是个老古板。”
说到最后时,她语调情不自禁地欢快起来,眼底的促狭几乎快要藏不住。
沈清衍微微一怔,眉宇间少见地露出几分无奈,却还是不忍拂她好意,将食盒接过:“你平日还是少与清蘅学的好,她性子太跳脱了些。”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还是代他们多谢你。”
说完,他转身走到门边,取下那把油纸伞,推门离去。
黑漆漆的木门阖上的一瞬间,沈清衍清晰地听见门内传出她的笑声。
垂眸望一眼手中的红漆木盒,那双清冷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唇边随之勾起一缕淡笑。
不远处,桥边水杉新绿,夏日晨风温柔和煦。
*
沈清衍一走,傅媖便回了屋,准备继续补上一觉。
床榻上铺着两床绣鸳鸯牡丹的大红锦被,她每每瞧见这格外恍眼的红都要暗暗吐槽这东西究竟是谁的审美。
眼下沈清衍用的那床被他临走前铺得十分平展,而她自己那床却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窝得不像样子。
为免将他那床被子踩乱,傅媖绕到床尾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甚至还仔细地又替他捋顺一遍,然后才安安心心地掀过自己那床锦被躺了进去。
只是甫一躺下,就觉得有些难受,傅媖这才想起来,她先前嫌碍事将头发都束起来了。
她往脑后摸了一把,随手将那根发带扯下来,打算简单折一下,打个活结再放回桌上,免得弄丢。
谁知一打眼,却借着窗棂下透过来的那一点暗蓝的天光看清了手中那根丝带的模样。
箓竹色长带,绣着一圈云水纹——
这哪里是她自己的衣带,分明是沈清衍昨日束在腰间的那根。
眼前倏然闪过方才那一幕,沈清衍目光落在她发上时那副异样的神情也瞬间有了解释。
傅媖默了默,手中那根散发着微微凉意的衣带顿时变得滚烫灼人起来,她迅速朝旁边一丢,也不看究竟落到了何处,反手掀起被子蒙头盖上,任由黑漆漆的暗色将她包裹,耳根一点一点涨红。
30. 第一年夏(30)
眨眼间已过去十余日,昨日后半夜又下起雨。
这场雨与原先那些都不同,黏腻潮湿到了极点,空气里饱胀着水汽,每吸一口都好似能将水珠吸进肺里去。
清早起来沈清蘅就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被褥潮乎乎的,轻轻一攥几乎就能拧出水来,难受得要命。
张素兰却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天气,跟她和傅媖解释说,这是梅雨快要来了。若是庄户人家,就要趁上半月晴天还算得上多,赶紧将这茬麦子割了,不然到下半月雨水渐渐多起来的时候,就要坏事。
听她说完,傅媖算算时间,六月黄梅雨,如今是农历四月半,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一月不到。
她皱起眉,开始发愁往后一两月衣裳被褥该如何清洗晾晒。
还有黄豆,这个时节里也容易霉烂。
看来她和巧儿姐的运气不算好,还没赶上东风,就得先被这雨淋上一通。
不过好在昨日余老三已叫铺子里的伙计将她前些日子定做的那几张桌子和摊车都送了过来,待她跟巧儿姐验过后,也已将余下的钱都结清了。如今就等街道司那边的批文,他们那边审验过了,她们的摊子立刻就可以支起来。
说起来昨夜好悬就出了岔子。
这场雨下得突然,还下在后半夜,入睡前她丝毫没察觉出什么征兆,摊车和那几张桌子也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院子里,一点儿遮挡都没有。
幸而沈清衍素来觉浅,听见雨声赶紧将她叫起来,帮她一起把东西都挪到廊下去,才没将木头淋坏。
只是沈清衍那副孱弱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扛得住昨夜淋的这场雨。
虽说她及时替他煮了碗姜汤让他喝下,可今早起来观他面色好似还是比往日要苍白一些。
问他却说没事,早早又出门给学生授课去了。
可千万别病了。
傅媖这样想着,心里忧虑,脸色就算不上好,显得沉郁。
沈清蘅小心地觑她一眼,试探着问:“嫂嫂,可是出了什么事?我瞧着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傅媖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想,这时节阴雨连绵的,生意可不好做。”
昨夜的事沈清蘅和张素兰都不知晓,沈清衍现下无事,她还是先不说,省得叫她们也跟着挂心。
这倒是。
沈清蘅听了跟着点点头。
即便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可也知道雨天的客人定然要比晴天少上许多,挣的钱自然就少。
只是她也没法替傅媖出什么主意,只能尽可能地安慰道:“嫂嫂,没事的。说不准你和孙家姐姐卖的东西格外受人欢迎,能叫人冒着大雨也愿意出来买呢。”
旁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前若是有人邀她去潘楼吃酒,别说下雨,就算是下雹子她都愿意去。
嫂嫂做的饭菜这般好吃,说不准她和孙家姐姐卖的吃食就会有许多人追捧呢。
傅媖轻笑一声,拍拍她的小脑袋说:“哪有这么容易。”
说罢,她从杌子上站起身:“行了,不与你说了,我出门一趟,去找巧儿姐问问街道司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只是才走到廊下,她忽然又转过身嘱咐道:“清蘅,巧儿姐的摊子就在四平街上,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可还记得?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去找我,或者随便找人给我捎个话也行,我立刻就赶回来。”
沈清蘅一头雾水,半是茫然地点头:“我记下了,只是……能有什么事啊?”
傅媖却没再多说,走到大门边,摘下前几日刚从铺子里取回来的她那把油纸伞,推门走入雨幕中。
*
傅媖到时,孙巧儿刚送走一位老主顾,脸上还挂着客套的浅笑。
一抬眼却瞧见傅媖撑着伞缓缓走过来,笑意顿时真切起来,忙从摊子后面绕出来,迎到她面前:“媖娘,我方才还说不知道你今日来不来,要是不来,我就等收了摊子往你家跑一趟去给你送你前日要的豆花,且还要给你带个口信儿呢。”
傅媖一下就听出了门道,也高兴起来:“是不是街道司那边的批文下来了?”
孙巧儿点头应“是”,笑盈盈地道:“他们倒也算及时,昨日摊车才做好,今日批文就下来了。要我说,什么都越不过一个‘巧’字,如今咱们也是赶上这个‘巧’了,就说明咱们的运道还不错,你说是不是?”
傅媖含笑附和一声,但转而又有些担忧地问:“只是,巧儿姐,马上就要入梅了,什么东西都容易发霉,家里的黄豆会不会坏?你往年都是怎么弄的?”
孙巧儿一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你说这个啊,没事,只要存放得好轻易发不了霉。若真是坏了,回头拿来做酱就是,左右也白费不了。”
傅媖听她说完,瞬间恍然。
她怎么给忘了,黄豆可不止能拿来做豆腐、豆腐脑。
想到这儿,她犹豫了下,抿抿唇不好意思地道:“那巧儿姐,若是你那儿有坏了的豆子,能不能分我一些,我也想拿来做一坛酱。”
若是有了黄豆酱,往后她能做的美食就更多了。
孙巧儿毫不犹豫地应下:“行,那有啥不行的,你要是想要,回头我都给你捎来。”
若媖娘要的是好黄豆,可能还难办,得想法子瞒过豆苗她爹偷偷给她捎些来,但她要的是那些霉了坏了的黄豆,那还不简单。
*
今日还有的忙,因此傅媖这次没有多待,很快就跟孙巧儿告辞。
临走前孙巧儿从摊车下层取出那只沉甸甸的木桶交给她。
这只木桶与寻常打水的水筲一般大,里头装的却是她今早趁刘四郎磨完豆腐回去补眠时照媖娘的要求预留出的豆花。
石膏豆腐成型之前不去压板,直接从锅里捞上来就是这豆花。她当时一边捞一边还在想,媖娘的脑子就是好使,卖这东西确实跟她说的一样,半点儿不费事,还替她省了些功夫。
傅媖掀开顶上那层笼布一看,乳白的豆花填满半只木桶,轻轻一晃便朝四处摊开来,滑嫩如一整块布丁,瞧不出丁点儿纹理,却又十分凝实,泛着一层光洁的晶莹。
单单只是看,就能想到入口时该是多么爽滑细嫩,诱人的紧。
傅媖重新将笼布盖上,夸赞道:“巧儿姐,我就说你这手果然是巧,不光豆腐,就连这豆花你都做得这样好。”
孙巧儿闻言,顿时不好意思地抿唇笑起来。
她哪有媖娘说的这般厉害,也就是她肯夸。
只是还没笑完,她忽然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还忘了跟媖娘商议。
“媖娘,我听人说这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不如咱们就选在那日开张,你觉得咋样?”
如今已是十六,十八就是后日。
傅媖略一思索后,轻轻摇头,跟她商量道:“巧儿姐,我可能还需要两三日时间,不如再往后推两日,选在二十如何?”
她朝孙巧儿要这桶豆花就是为在开张之前将所有预备卖的豆花都做出来请相熟的人都品鉴一番,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还能趁摊子没开张改良一二。
虽说她有信心,但只留两日,却还是有些匆忙。
本以为孙巧儿会执着于这个所谓的“好日子”,还要费一番口舌劝说。
谁承想她听完却干脆地道:“行,二十就二十,原本也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才听人说的随便选了个。既然你有主意,那就听你的。”
*
回去路上傅媖一路走走停停,沿街看了许多摊子,认真回想做甜豆花的配料是否都已经备齐。
家里的肉菜倒是不缺,都还充裕。
就连前些日子买回来的那只鸭子都还依旧好吃好喝地养着,整日吃饱了就懒洋洋地往廊下一趴,俨然当成了自己家,过得很是惬意,掂着好似还又重了几两,半点儿没有做鸭的自觉。
这些日子闲暇时她同身边相熟的人打听了不少,也在街上观察了许久。发现镇上人的口味很是驳杂,粽子、豆腐脑甜咸皆有,对待米面也并不厚此薄彼,只有个人偏爱,绝无地域喜好。若是放在后世,无论是面对粽子、豆腐脑的甜咸之争,还是过年时的饺子汤圆之争,只怕镇上的百姓单单是自己人就能争吵个不休。
只是别的不论,但豆腐脑的甜咸确实需要分出个南北。
北方豆腐脑用卤水点,若加糖口感只会变得酸涩,叫人难以下咽。南方豆腐脑却用石膏点,加糖反而会甜滋滋的,口感嫩滑如蛋羹。所以最后她跟孙巧儿商量了一下,为了甜咸相济,豆腐脑便只做咸口,正好与甜豆花可以互补,相得益彰。
一回到家,傅媖先四下转了一圈,见沈清衍不在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在家就说明人还在许家好好地给学生上课,是好事。
恰在这时,沈清蘅听见动静推门出来,见她四下张望,忙问:“嫂嫂,你这是在找什么吗?我帮你一起。”
傅媖眸光微闪,说:“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
顿了顿,怕她不信,又随便扯了个由头道:“你先前不是说家里的木柴要烧尽了,我今早路过码头去定了几担,估摸着等天晴就能送到家里来。我寻思着咱们先把这院子拾掇拾掇,看看能不能腾出个不容易受雨的地方回头拿来堆柴禾。”
沈家院子里没有柴房,先前家里木柴也不多,都是随便堆在灶房外的廊庑下头。
只是村里人不愁没柴禾,都是自己上山去背或者到河里砍些苇草,再不济等收了麦把田里的麦秆背回家在院子里晒一晒也能拿来当柴烧。可镇上却不行,要去码头上买柴。
如今薪柴价贵,寻常人家都要省着烧,但偏生家里四口人都爱洁,木柴用得就格外快。所以这次她要的多,廊庑底下那点空地根本放不开,且遇上风雨交加的时候还会往廊下潲雨。
倒确实是个难题。
沈清蘅想了一会儿:“嫂嫂,不如都堆到堂屋里去吧。左右平日里咱们也只是在堂屋用饭,只需要留出空来能放得下一张桌子就行,剩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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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来放柴禾正好。”
傅媖犹豫片刻,应下了她的提议:“好,那等回头问问娘和你兄长,他们若是没意见,就照你说的办。”
自己提的主意没被反对,小娘子高兴得很,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瞥见她手里拎着的木桶,眼尖的认出不是自家的东西,好奇地问:“嫂嫂,你手里拎的这是什么啊?”
傅媖没说话,只是笑着掀开桶上盖着的笼布。
沈清蘅眼巴巴地凑上前瞧了一眼,顿觉惊喜:“这是……豆腐花?”
她喜欢吃这东西,只是从前在东京买到的豆腐花都是咸味的,她吃不惯。
偶尔遇上卖甜豆花的,却也不知道为何做出来的不仅不甜,还涩口,并不好吃,远不是小时候在镇上尝过的那个味道。
“嫂嫂,你是要做甜口还是咸口?”小娘子满脸期待地看向傅媖,眼神亮晶晶的。
傅媖伸出一指轻点她额头,嗔道:“鬼灵精,我做甜口的,你吃不吃?”
看她先前抱着松子糖吃的津津有味的模样,想来也是爱吃甜的。
果然,沈清蘅听完,连忙殷勤地从她手里接过木桶:“吃吃吃,只要是嫂嫂做的我都爱吃。嫂嫂别累着了,我来帮你提。”
*
一刻钟后,外头雨珠依旧淅淅沥沥地洒,灶下的火却已烧得旺旺的,两口灶眼都没得闲。
左边的灶眼放甑锅,芋头、红薯和紫薯切块上锅蒸,右边却是那口铁锅,眼下锅里正熬着红糖。
傅媖用长柄木勺在里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搅,每搅一下,沈清蘅都好似能闻见空气里浓浓的甜味。
这还不算完,等红糖装进瓷盆,空气里逸散出芋头的清香,红薯和紫薯也蒸得软烂,傅媖又从角落里搬出只及膝高的大肚陶瓮。
沈清蘅俯身凑近一闻,两道弯弯的细眉轻轻捻起来:“这是酒?”
傅媖含笑点头:“是,也不是。是我在街上买的酒酿。”
这东西做起来麻烦,她自己做得来却赶不上时候。
做酒酿要取新舂的糯米淘洗干净之后泡上两三个时辰才能上锅蒸,等滚圆的米粒在锅里蒸得不软不硬刚刚好,熟成一锅雪白的糯米饭,再用冷水冲到凉透,倒上酒药,放进钵斗拿稻草捆得严严实实之后装到饭窠里。
到来年开春时掀开一看,雪白的糯米上就会长出一层密实的绒毛,这毛要长得越多越好,非则不甜。
酒酿要酿到时候正好吃起来才最有滋味。一口下去不光甜滋滋的,还有一定的酸,回味里仍带着淡淡的酒香,却不呛人。
傅媖挑酒酿时,阿公极好说话,拿一柄长勺,先开坛舀出一点请她尝一尝。
尝一口她就知道,阿公这酒酿味道正是好处,因此痛快地买了两坛回来,甚至仍觉不够。
跟小娘子解释完,傅媖转身往案板上倒出几捧雪白的糯米粉,和上一点木薯淀粉淋水揉成粉团。
粉团搓成长条,一手握住,另一手两指轻轻合拢,用上点巧劲一揪,再搓圆,案板上就摆了满满几排玲珑可爱的小圆子。
沈清蘅看明白后忙高兴地问她是不是要烧酒酿圆子吃,傅媖却只是摇摇头,但笑不语。
神秘劲拿捏得十足,急得小娘子抓耳挠腮又摸不着门路。
*
很快,炉里的水咕噜起来,彻底煮沸开了,热气腾腾的白烟缭绕成一团绵绵的云,到这时就可以往里头下圆子了。
圆子临下锅前再洒一点盐,防止它们在锅里粘连,紧接着一个个圆滚滚的雪白球就接二连三地滚落进去,溅起水珠,在炉里飘飘摇摇地打起转儿来。
沈清蘅在旁边眼瞅着,到这时候只觉得自己上了当,嘴角一撇:“嫂嫂,你才说不是要烧酒酿圆子,可我瞧着这分明就是,你做什么要诓我?”
傅媖见她这副模样,笑笑不语,转头却先从柜子里挑出只最漂亮的粉青瓷碗,然后从木桶里舀出一勺豆花,再满满浇上一大勺放至温凉的红糖水。
淡青之中捧出一团粉白,继而再覆一层深红,单看颜色就好看极了。
取了只汤匙放进碗里,傅媖把出锅的第一碗豆花递到她面前:“这是酬劳,怎么样,要不要尝?”
沈清蘅眼前一亮,方才那一丁点郁气立刻就散了。可刚要接过来,眼珠又转向一旁,偷偷去瞧灶上那炉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
眼前这碗豆花实在诱人,可她又实在惦记着一碗甜滋滋的酒酿,顿时纠结起来,袖口揪成了麻花。
傅媖瞧得好笑:“行了,不逗你了,那酒酿圆子你若是真想吃,我就给你盛一碗出来。只是先说好,一会儿我做了旁的,你若是吃不下了可不许硬塞。”
小娘子一听,顿时点头,应得十分干脆:“嫂嫂放心,我胃口大着呢,一定吃得下。”
傅媖一噎。
她们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如今已入夏,圆子熟得很快,再洒两勺砂糖,拿木勺搅散,一锅香糯可口的酒酿圆子就可以出锅了。
31. 第一年夏(31)
一碗酒酿圆子下肚,再加上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豆花,沈清蘅彻底吃了个肚圆。
抱着两只空荡荡的碗走进来,笑吟吟地说:“嫂嫂,你方才说还有活要干,是什么呀?我如今吃好了,浑身都是力气,你尽管说!”
小娘子说得斩钉截铁,很有气势。
只是等瞧见傅媖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角落里那只前几日才用过的石臼后,顿时傻了眼,像被霜打了的柿子。
沈清蘅蔫头耷脑地看一眼石臼,再看一眼傅媖,苦哈哈地道:“嫂嫂,你说的活,不会就是捣这破东西吧。”
傅媖瞧她这副模样,忍着笑故意打趣说:“我怎么记着上次清蘅你是很喜欢捣这石臼的,还说有趣来着,难不成我记错了?”
“那……那都是随口说说的……”,沈清蘅低着头小声嗫嚅道,心里满是懊恼。
早知道先前没试过时就不该妄下断言,更何况她方才还夸下海口。
都怪她这张破嘴,这下好了,连想求嫂嫂再换个差事派给她都不能。
见她确实是一副怕极了的模样,傅媖终于没忍住笑起来,一边将甑锅从灶上端下来,取出里面煮好的芋头等物,一边说:“不逗你了。别怕,今日用不上这个。”
说着,她把芋头都挑挑拣拣单独放进一只瓷盆里,递给沈清蘅:“你只需拿只汤匙帮我把这些都碾碎、尽可能地捣成泥就行。”
沈清蘅听完,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芋头分给清蘅,傅媖转头去处理余下的红薯和紫薯。因为既要芋泥,又要做些芋圆,所以这三样都不能混在一起,得做之前就将它们单独分装好。
芋头取多,紫薯取少,掺在一起加糖一遍遍捣成泥,再加温水、猪油和白糖上锅蒸。为怕颗粒太粗,上锅前她还特地过筛了两次,确保质地细腻。
这是福州热菜的做法,原本寻常做甜品时用的芋泥都是直接多添几次牛乳,只是时下牛乳太贵,她还用不起。
原先傅媖也想过头一次开张不如就咬咬牙花大价钱买些牛乳,先招徕些客人再说。可后来转念想起阿婆那日同她说的话,傅媖又改了主意。
牛乳难得,若卖出去的第一份芋泥里添了牛乳,后面却因价高而添不起,使东西变了味道,也就跟阿婆说的一样,违背了初衷。这样的即使一开始东西卖得极好,也没法长久。
况且添了牛乳之后成本必然要涨,定价太高也不利于售卖。
于是她就想着用做热菜的法子试试,不过她从前也只是偶尔听老傅提过一嘴记下了,若是不成,就只得舍弃芋泥、芋圆这些,再想法子钻研些别的。
傅媖心里盘算着,手上的活却一点儿都没耽误,很快芋泥便重新蒸好,锅里的芋圆也已煮得恰到好处。
她准备带去给周围相识的人都品鉴一番,于是按人头数着,给每个人备了一层食盒,一层里是四盏只有茶碗大小的豆花,红糖芋圆、桂花酒酿、红豆芋泥和一份“全家福”。都是些后世常见的搭配,应当不太会出错。
一块块又嫩又滑的乳白豆花盛在瓷秘色碗底,或淋半勺糖水,或铺一层厚厚的丁香色芋泥,再添两勺桂花糖蜜,或舀上满满当当一勺小而圆的酒酿圆子珍珠似的落在碗里,单单是闻起来都有一股清甜的滋味。
沈清蘅眼巴巴瞧着她将那些豆花一碗碗码进了食盒里,急得恨不能凭空再长出一个胃来。
她总算明白先前嫂嫂跟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可惜她没能意会,嘴巴里吃得得意就忘了留肚子,眼下只能在一旁干看却吃不进肚里去,简直是种折磨。
小娘子忍了又忍,见桶里的豆花一下很快就少了大半,终究忍不住可怜兮兮地说:“嫂嫂,你可别忘了给我留一些。”
傅媖好笑地觑她一眼:“放心,少不了你的。”
*
雨还没停,天色昏昏沉沉,透着一点青灰,好似雾霭笼罩的湖面。
从灶房出来时,傅媖抬头看了一眼,瓦当下的滴水被细雨润透,古拙的纹路上覆着一层盈润的光泽,衬托得天色愈发黯淡。
不知为何,心底竟隐隐有几分不安。
沈清蘅跟在她身后,也同样顺着她的视线好奇地向上看了一眼,却只瞧见黑漆漆的房檐:“嫂嫂,你瞧什么呢?”
傅媖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
两个人进了堂屋,傅媖托沈清蘅将几碗豆花端进去让张素兰尝一尝,谁知沈清蘅进去不一会儿,竟搀着她从屋内出来。
这些日子张素兰的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脸上明显有了几分血色,眉眼也比从前舒展,大约是家里比从前热闹不少,心底郁结也消散了些。只是从前那些亏空一时半会到底难以补足,身体还虚弱,走动一会儿就觉得乏累,气喘吁吁。
沈清蘅扶着她在长凳上坐下,又将那只食盒拎出来摆到桌上,把里面的豆花一碗一碗端出来,笑吟吟地对傅媖解释道:“娘说这是关系到你生意的要紧事,要亲自尝完之后把味道如何说给嫂嫂你听。”
傅媖微微一怔,张素兰这份待人时的细致体贴与沈清衍还真是如出一辙。
豆花放冷后入口时自带几分凉意,张素兰用得不多,每样都各尝了两口,但却不像沈清蘅先前那般吃得急切,品得很是仔细。
芋泥厚实,吃进嘴里却没有半点儿颗粒,口感绵密,粘糯香甜。但因为细细吃起来能尝出那股淡淡的芋头清香,是以张素兰只是起先困惑了一瞬,就很快辨认了出来。
可另一碗里头那些各色的芋圆却叫她认不出。
她端详了片刻,试探着舀起一粒送进口中,轻轻咬下些许嚼了片刻,蓦地眼神一亮,抬起头惊讶地问:“媖娘,这东西是什么?吃着又甜又香,长得跟圆子一般,软糯中竟还带着几分嚼劲,可这味道却又不是。”
傅媖笑着解释说:“这东西叫芋圆,就是用芋头、红薯和紫薯捣成泥混在一起做的,倒也简单。娘你若是喜欢,我日后尝做。这东西不光能拿来配着豆花吃,若是有牛乳还能做成饮子,香甜可口,滋味极好。”
一边说着,傅媖自己都忍不住要冒口水。
自打穿过来,她再也没能喝到过奶茶。也不知道到何年何月,她才能实现牛乳自由。
到时等天气渐渐冷起来,她就能在廊下摆一把阿婆那样的藤椅,手里捧一杯热乎乎的奶茶,晴时观云,雨时赏雨,任凭外头凉风冷瑟还是阴雨连绵,她手心里的温度都是暖融融的。
只是这样悠闲的日子如今只能向往一二,眼下她穷得很,连买只鸭子都得咬咬牙,更别说牛乳那样金贵的玩意儿。
“芋圆”,张素兰点点头,又看一眼碗中那些各色的圆子,确实圆润小巧,就连颜色也做得好看,“这名字取得贴切。”
她抬起头,看向傅媖的目光里满是赞许:“咱们媖娘这双手当真是极巧。人也聪明,主意还多,肖似你阿爹阿娘,不管是什么都做得这样好。”
只是说着说着,她神色间忽然染上怅然,猝然跌落进回忆起故人的哀伤中去了,垂下眼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当初阿蘅他们的阿爹也是这样的……”
不过是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落进沈清蘅耳中却好似有千斤重。
小娘子面色倏地一白,无措地绞起衣摆,下意识看向傅媖。
屋内蓦然间安静下来,隔扇门外的雨声愈响,一点凉风透过门板间的罅隙吹进来,岑然冷寂。
傅媖回望着沈清蘅难看的脸色,思索该如何劝慰张素兰。
只是回忆了一圈,却发现记忆里属于媖娘父母的画面早已变得黯淡无光,就连他们的面孔甚至都已逐渐模糊。
而那位早逝的沈郎君,更是无从得知他是个怎样的人,唯一能与张素兰聊起他的大约只有沈清衍。
于是只好试图转开话题,端起另一碗豆花递到张素兰面前,说:“娘,你再替我尝尝这个。”
张素兰被她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也不恼,反而讪笑一声:“瞧我,光顾着胡思乱想,险些耽误了你的正事。”
沈清蘅与傅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可等张素兰强打起精神从那碗大杂烩“全家福”里舀起一勺豆花送进口中后,神色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瞥一眼傅媖,欲言又止。
傅媖眉心一跳:“怎么了,可是难吃?”
张素兰斟酌了下,犹豫着说:“兴许只是不合我口味……”
傅媖立即拧眉另取一只汤匙从碗里舀出一勺,一尝,发现张素兰说得委婉了,没什么不合她口味这一说,就是确确实实的不好吃而已。
她先前没考虑到,便想当然地把所有配料都混在了一处,可却忘了酒酿虽然味甘却自带一股淡淡的酒气,淋上红糖水,再混上芋泥和芋圆,味道堪称驳杂,非但没有锦上添花,反而变得奇怪起来。
见傅媖神色不愉,张素兰怕她懊恼,宽慰说:“这也无妨的。媖娘,你别担心,其余这几样都已做得极好了,等过几日开了张必定有不少人会喜欢。”
想了想,她又道:“若是依照我自己的口味,这红糖的最好。豆花细嫩爽滑,甜味适中,还能品出其中原香,很是醇美。”
“好”,傅媖敛下神色笑着说,“多谢娘,这一份我回头再琢磨琢磨。”
张素兰多虑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意识到问题所在就很好改进。只是有些懊恼没思虑周全,如此一来给三娘她们准备的那几碗便也不能再带去了,只能倒掉,白白浪费了几碗豆花。
*
临近晌午时,雨势渐小,细如牛毛一般,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几不可闻。
傅媖担心再过上一会儿豆花的口感会受影响,尤其是芋圆和酒酿,放的时间久了难免粘黏不成形,失去嚼劲,于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冒雨将这几份豆花给阿婆她们送去。
孰料竟这样不凑巧,三娘不在,李家也没人来应门。三娘的踪迹好猜,多半是在铺子里,大川这个时辰应当还在学堂,只是不知这样的阴雨天李香芸到哪里去了。
她无奈地撇撇嘴,转身往阿婆家走。
阿婆今日照常没有锁门,院里那株山楂树上一簇簇雪白的花盏被打得倾斜,旁边那几块菜畦里种下的小菜却喝足了水分,叶子油亮亮的,好似浓绿的翡翠。
傅媖叩了叩院门。
阿婆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却还灵敏,并不耳背,眼下雨声微弱,倘若她人在家里,且没有午憩,应当能听得见。
果不其然,又叩了两遍门后,便听阿婆温和的嗓音从堂屋里传出来:“是谁呀,下着雨呢,先进来吧。”
一边说着,吴阿婆背着手慢吞吞地从屋里踱出来,在门边刹住脚往院门那边眺去,却只望见一柄雨过天青色的纸伞泊在细雨中,伞下人影纤纤,像是位小娘子。
等傅媖走近了,阿婆才看清伞下那张面容,顿时兀自笑开,朝她招手:“媖丫头来啦,快别在外头淋着了,进来坐,阿婆给你煮豆水喝。”
傅媖笑着应好,收了伞倚在门边,随阿婆进去。
她统共来过阿婆这里两次,头一次与沈清衍一起,只在院中坐了坐。第二次来是为给阿婆送青团,却因为急于去寻巧儿姐,搁下东西便离开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阿婆进她家堂屋。
堂屋里拾掇得很干净,但跟大多数人家都不太一样。
屋里没有供神案,连张桌子也没有,只摆了把竹椅,显得空旷,却也更加敞亮。
墙上满是年节里贴下的年画,一侧墙边堆满了高大的竹筐,大都用来放杂物,唯有一只格外惹眼,里头放的好似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纸扎的风筝、蹴鞠、小木马,还有几个面人从紧窄的缝隙里探出头来。
瞧见她的视线落在上头,阿婆笑着解释说:“那些都是你阿福哥小时候玩过的,我瞧着都还好好的,就没扔,留下来了。”
傅媖一怔,抿起唇没有说话,心里却微微酸涩。
转头瞥见阿婆先前坐的那只竹椅前放了只陶盆,里头装了半盆毛豆,这才挥去心底那点不快,道:“阿婆是要择毛豆?我来替您吧,正好能叫您腾出手来帮我尝尝我新做的豆花。”
阿婆不跟她推辞:“那感情好啊,那阿婆就只管吃了。”
傅媖把豆花从食盒里端出来递给阿婆,又把竹椅让给她,自己则从廊下捡来只杌子在陶盆前坐下,挽了衣袖去择盆里的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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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择着,随口跟阿婆闲聊:“阿婆,这些毛豆是用来做什么的?”
“做香椿豆。”
傅媖抬起头,有些疑惑:“香椿豆?”
香椿跟毛豆?好稀奇的组合。
“是啊,从前没吃过是不是?”阿婆笑眯眯地说,“这东西做起来简单,你把那香椿泡在水里烫一烫,切碎之后撒一把盐,再把加了盐的毛豆煮好跟香椿放到一块拌一拌,放冷就能吃了。等阿婆做好了,明日送些过去给你尝尝。”
傅媖说“好”,却又道:“倒不用您跑一趟,明儿得了空我就自个儿过来拿。”
阿婆是个很实在的人,一味跟她客气反倒不好。
想了想,她忽然又狡黠地眨眨眼,露出一股俏皮劲来:“还有您方才说的那豆水,我也想尝尝。”
“好”,阿婆自然无有不应,应完却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笑得乐不可支。
傅媖一头雾水:“您笑什么?”
“阿婆笑,咱们两个快把那豆子一家全吃干净了!”
这丫头怕是不知道,所谓豆水,就是绿豆、黑豆和赤豆放到一起再加点冰糖煮出一锅甜水来,再加上她带来的豆花和这盆毛豆,可不是要把豆子一家都赶尽杀绝的架势。
傅媖微微一愣,垂头看眼手中的毛豆,也没忍住,跟着笑出声来。
*
傅媖带来的每碗豆花分量都不多,可阿婆胃口小,吃完还是觉出撑了,眉毛弯到一处,笑吟吟地打趣说:“丫头,你说你把这豆花做得这般好吃,赶明儿摊子开张了,怕是人人都要争着抢着买哦。”
傅媖不好意思地笑:“哪有阿婆说的这么夸张,就是寻常豆花而已。”
阿婆摆摆手:“哎,莫要自谦嘛。寻常豆花哪里来你这般多的点子,最多就是一碗豆花淋半勺糖水罢了。你瞧你这一份里头不光豆花做的好,有豆香却没豆腥气,吃起来还爽滑,这桂花更是点睛之笔,就算淋了糖水蜜浆的也不腻口。还有你说的这个叫什么‘芋圆’的,也有新意,单看样子就叫人喜欢。”
得了阿婆的夸赞,傅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翘起唇,眼含期待地问:“那这三份里头,阿婆最喜欢哪个?”
“阿婆啊都喜欢,不过要说最合口味的,还是这放了酒酿的。”
倒没什么别的缘故,只是酒酿圆子她最熟悉,是自幼就吃惯了的。
傅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阿婆最喜桂花酒酿,张素兰钟爱红糖芋圆,是不是她做的芋泥不好?
她这样想着,也紧接着问了出来。
阿婆略一思索,笑着说:“没有的事。不过,这芋泥里头你不若再多添些糖试试?阿婆上了年纪,吃起来却觉得甜味正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尝起来便该觉得味淡了。”
傅媖顿时恍然,为怕甜腻,她做芋泥时确实只用了很少分量的白糖,虽淋了桂花糖浆,可糖浆淋在碗里很快就四处化开了,顶上的芋泥空口吃起来就会觉得味道寡淡。
大约是她想反了,该在芋泥里再多添些糖,桂花糖浆少淋一些才是。
临走前,阿婆还给她出了个主意,既然能想到用桂花糖浆,不如再试试别的。玫瑰、茉莉、乌梅……什么都好,不拘都用桂花,否则一样单吃起来是好吃的,可若几份同时去尝,吃过一种,另一种带来的惊喜感就要大打折扣了。
傅媖连连点头,把阿婆的话记在了心里。
大约是她与阿婆有缘,总能从阿婆这里学得些有用的东西,获益匪浅。
*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始终未停。
甚至眼看还有雨势愈发大起来的苗头。
今日带回来的那半桶豆花已剩得不多了。
晌午过后,她又给一直眼馋的沈清蘅做了几碗,小娘子吃得心满意足,彻底弃酒酿圆子转而成了芋圆的狂热粉,却还不忘问她等过段日子天气热起来了,能不能做成冰的,顺带又悄悄问了一嘴她先前说的那种用牛乳和芋圆做成的饮子究竟是什么味道,显然是把她随口提起的话记在了心上,已经偷偷惦记起来了。
傅媖笑着点了点她额头,却应允她等挣了工钱便去买些冰和牛乳做来给她尝尝。
小娘子听了这话当即高兴起来,走路都带风。
眼看就要到用晚饭的时辰,傅媖想起晌午回来时阿婆从菜地里给她摘下的那几根新鲜的茄子和家里前两日她才从肉铺里买来的猪肉,决定蒸锅白米,再做一道茄子酿肉,拿来配饭吃正好。到时擓几勺香浓的肉汁浇在饭上,每一粒米都裹满浓浓的酱汁,单是瞧一瞧都忍不住要冒口水。
粳米淘好下锅,灶膛里红蓝的火苗跳动,屋内一片融融的暖意。
傅媖把将茄子洗干净,转身放到案板上准备切块,抬头时望见窗外的细雨和黑沉的天色,眼皮却蓦地一跳,心跳好像也猝然快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撇去心底那点没来由的不安。
按住茄子,手起,刀落——
“嘶。”
指腹传来锐利的刺痛,傅媖下意识低头去看,却见手上不慎割出了一道血口,不是很长的一道口子,血珠却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她用菜刀时极少会伤到手,刚才大概是有些心不在焉。
傅媖舀了瓢清水简单冲了下伤口,直到不再渗血,才勉强掩住心底没来由的烦乱,准备继续回去切菜。
沈清蘅却在这个时候进来,忧心忡忡地问:“嫂嫂,往日这个时候兄长应当已经回来了,今日却迟迟未归,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兄长怕她们忧心,每日归家都极准时,从无偏差。
傅媖余光瞥见自己指腹上那道刺眼的殷红,抿了抿唇,低声安慰道:“再等等,说不准是雨天难行,所以走得慢些。倘若一会儿他还没回来,我就出去寻一寻,你跟娘说叫她莫要担心。”
听她这么说,出于这些日子对傅媖积累下来的信任,沈清蘅渐渐放下心来,乖乖点了点头。
却见她说话时并没抬头朝自己看过来,反倒像在自言自语。
她顿时了然,那句“莫要担心”嫂嫂大约不止是要说给阿娘听,或许也是在宽慰她自己。
32. 第一年夏(32)
傅媖说要等,这一等却等了许久,等到饭菜端上桌,再等到饭菜凉透。
谁都没有动筷。
傅媖起先劝了两句,但就连一向贪嘴的沈清衡都没什么心思吃饭,更遑论张素兰。而傅媖虽然嘴上说着“不必忧心”,可实则心底的不安却总是挥之不去。
张素兰的脸色渐渐白得如雪一般,原先那点微薄的血色也全散尽了。她几次看向傅媖,欲言又止。
这样漆黑的雨夜,她不忍开口求傅媖去寻,可又实在挂心。
一会儿功夫坐下来,身形微晃,竟已透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意味。
夜色深浓,黑黢黢的仿佛泼洒过浓墨一般。
傅媖朝屋外看了一眼,漆黑的檐角隐没在夜色中,融为一体,近乎分辨不出。
少了书室里往日常亮起的那盏灯,雨中的院落越发冷寂清寒。
目光停留了片刻,傅媖收回视线,站起身道:“娘,时候不早了,我出去寻一寻他。”
张素兰仓促抬起头应了声,却很快又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说:“外头太黑了,让清蘅给你做个伴,陪你同去吧。”
傅媖牵起唇角,淡笑说:“不用,让清蘅在家陪着您吧,不然留您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傅媖走到门边取了伞准备推门离开,沈清蘅却忽然追上来叫住她。
傅媖转过身,见她手中拿着件豆绿色披风。
“嫂嫂,你将这个披在身上,莫要把身上的衣衫都淋透了,会着凉。”
小娘子那双总是笑盈盈的杏眼里满是担忧,往日略显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这副模样与沈清衍像极。
她不放心地嘱咐说:“嫂嫂,倘若许府的人说兄长已离开了,你就赶紧回来,莫要一个人四处去寻。说不准兄长确实只是被事耽搁了,回来的晚些。”
“好,我省的”,傅媖淡笑着颔首,接过她手中的披风披在身上,末了又摸了摸她柔软的乌发,柔声宽慰说,“不要担心,只是天黑了些,没什么的。我去去就回,你在家里照顾好娘。”
沈清蘅乖乖点头,目送她推门离开,纤细的身影渐渐融入漆黑的暮色中。
*
阴暗湿滑的雨夜,白日里热闹喧嚣的街巷好似被推入岑寂的湖底,四下无人声,只余连绵的雨敲击在耳畔。
傅媖拐出巷口时,街上空无一人,街边悬挂的竹灯被风吹得四下摇摆,不停拍打着房檐门柱,噼啪作响。
身前身后暗影幢幢,犹如鬼魅。
她只有手中一盏孤灯,不敢回头看,便只能一味低着头急步往前走。
直到肺里因急促的呼吸而被挤压得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才终于望见许府门前挂着的那两盏明黄的灯笼。
她叩门后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家仆来应门。
“你是何人,来府上找谁?”
“不知府上可有一位姓沈的西席?”
傅媖微微拧眉,初夏的凉雨潲进伞下,打在脸上、衣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这一路淌着水过来,她身上衣衫已半湿,鞋袜更是尽数湿透,此刻捏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微微地抖,语气里夹杂的急切就格外明显:“那是我家郎君,今日迟迟不归,我来府上问一问。”
“娘子说的可是沈先生?”好在那家仆立即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沈先生确然还在府上,娘子稍待,小人这就去禀报一声,叫人带您去西院寻沈先生。”
傅媖点点头说了声“劳烦”,心头的不安却更甚。
沈清衍做事向来周全,若是他有事耽搁在了许府,便不可能不请人回去知会一声,任由家里人空等。
那家仆说是稍等,便当真很快就带回个女使,一路穿过照壁、绕过回廊,引她入了前院。
女使年岁小,瞧着与清蘅一般年纪,气度却娴静,说话也很是温声慢语,透着一股子沉稳:“娘子可是沈先生的夫人?”
傅媖点头说“是”,顿了顿又道:“本不该贸然到府上叨扰,实在是往日他归家一向准时,今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迟迟不回,偏又逢落雨。家里婆母身子不好,记挂得厉害,不得已走这一趟,给府上添麻烦了。”
“娘子不必这样说”,那女使含笑说,“家中主君主母敬重沈先生,谈不上这些。此番本就是我们失礼,原该给您递个消息去叫您宽心才是,只是底下人做事马虎,这才有了遗漏。且娘子也莫要怪罪沈先生,实则是他生了病,给几位小公子授课时昏了过去,至今未醒,才误了时辰。”
“昏倒了?”
傅媖心口重重一跳,猝然刹住脚,声音在哗然的雨声中听得不甚分明。
确实,沈清衍昨夜淋了一场雨,而他本就体寒,受不得冷风冷雨,生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不是没想到,今日那些始终徘徊在心头的忧虑和不安也正是为此,却一直心存侥幸祈祷他无事,更没想到他会病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此刻先前那些忧虑随着女使的话蓦然间变成了愧疚,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昨夜她不该请沈清衍帮她的,她早知他身体算不上好,可还是轻忽了。
大约实在是她脸色太过难看,那女使连忙解释说:“娘子不必忧心,先前郎中来诊过了,沈先生就是不甚着凉染了风寒,起了高热才昏倒的,煎几副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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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就好。只是……”
“只是什么?”傅媖拧眉追问。
“只是郎中说沈先生体内寒气过盛,之前便有喘症,今后若不好好诊治、休养,他的喘疾恐会更甚。”
傅媖微微颔首,终于略略松了口气:“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
家院落不小,单独在前院西南角上开辟了一处僻静地方供几个孩子读书,作为讲习之所。
傅媖跟着那女使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又经过一道月洞门,才终于到了先前那家仆所说的“西院”。
进来时她借着灯笼照出的微黄光亮将此处看了个大概,发现这处小院落里不仅有书室和藏书阁还有西面靠院墙处的几间厢房,眼下有两间都亮着灯。
女使见她向西面看去,解释说:“那边的厢房有一间是专门留给沈先生平日午憩时用的,还有一间则是一位在寄住在府上的小公子的住处,其余都空闲下来了,置了些笔墨琴筝之类的杂物。”
她一边说,已带着傅媖走到檐下:“沈先生如今已喝了药睡下了,娘子可自行进去看望。”
傅媖推门进去时,沈清衍确如女使所说尚在昏睡,屋内岑然安静,只有烛台上的灯芯跳动时偶尔发出“哔剥”的轻响。
他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一纸白宣,又如山巅细雪上覆着的雾气,好似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虚淡的影。
唇色却格外深,隐约透出几分诡异的靡丽与瑰艳,配上那副格外出挑的好皮相,竟如同话本中沉眠的精怪。
傅媖看了片刻,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探了一把他额头上的温度,感受到掌心的灼热后,叹了口气,在床尾坐下,开始思考究竟该将沈清衍一个人留在这里,还是请许府派人到家中知会一声,自己留下照看一二。
方才那女使显然是前院的婢女,这院中清冷,不见许家仆妇往来,想来平日里也只有沈清衍和他那几个学生会踏足,即便有人来照看,沈清衍只是坐馆的西席,不是主人家,也未必十分上心。
再者他生病有她的缘故,理应照顾。
傅媖又望一眼外面黑沉沉的雨夜,想起来时那条阴暗潮湿、格外难行的路,不再犹豫。
想定主意,她才后知后觉出自己满身的疲惫和喉间隐隐的干涩与灼痛。
站起身走到桌边,捡起一只倒扣的茶盏,倒了杯水送到唇边。
只是才浅浅啜了一口,还不等她将水咽下,一阵裹着水汽的凉风忽然吹进来,门被人推开。
傅媖抬起头,一个半大的男孩正冷眼望着她,眼中满是警觉:“你是何人,为何在老师房中?”
33. 第一年夏(33)
入夏后,天一日比一日长。
铅蓝的天空才堪堪翻出一点鱼肚白,灿金的红霞就追在那些棉花般的云朵后面,迫不及待地铺陈上来,甚至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点太阳的影子。
柳大抢在鸡叫第三声前再次重重敲响自己手上的铜锣,扯着嗓子喊出了今日最后一声“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高亢浑厚的嗓音也因为整夜走街串巷的叫喊低哑了几分。
喊完这声,柳大揉捏着喉咙处的那块软肉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锣槌朝腰上一别,朝四平街上走。
打更辛苦,眼下他已饿了足足一整夜。
昨夜出门前孩他娘给他带的那半张胡饼早早就被他填进了肚里,却根本不顶事,眼下还是抓心挠肝的饿。
好在他媳妇知道心疼人,也知道他没旁的爱好,唯独这一张嘴不肯消停,就爱吃吃喝喝,所以每月官府发了工钱他回家上交时,不全拿走,还给他撇下一点儿当作零花。
柳大将手伸进袖袋里掏了掏,把银钱都拿出来捧在手里一个个数起来,数完,脸上扬起笑——
不错不错,还剩一块碎银和几个子儿,够他吃顿好的。
一会儿先去蔡婆婆饼店里买两个髓饼,一边吃着香喷喷的髓饼再就近找个街边的摊子坐下喝碗热乎乎的羊汤,到时候咬一口酥香冒油的髓饼,再饮上满满一大口汤,那股子温暖浓郁的肉香直接从舌尖冲到胃里,整个人就都活过来了。
这么一想,柳大只觉得胃里都咕噜咕噜冒起了酸水,顿时迫不及待地加快步子,直奔蔡婆婆的饼店而去。
*
柳大到时,因为天色还早,蔡婆婆的饼店门前尚未排起长队。
他挨到那面半人多高的长柜前,从袖里掏出碎银拍在柜上,抻长了脖子喊:“婆婆,两个髓饼。”
做髓饼不容易,要夜半就爬起来把牛羊的大骨敲碎,从里头捣出骨髓来,炼成细腻的髓脂,再倒上蜜汁一起拿来和面,和出的面团自带一股馥郁的油香和淡淡的甜味。这样的面一直捶打到软硬适中,还带着绵柔的韧劲,才能切成大小合适的剂子,包上熟肉,放进做胡饼的炉子里烘烤。
炉火烧得极旺,稍微靠近一点就有灼人的热浪迎面扑上来,将婆婆两只粗粝的布满老树皮一般纹路的手烤得通红。婆婆却不怕,凑到炉边拿眼一瞧,火热的炉子里头贴着的一个个圆溜溜的饼子,不到一刻钟,面皮上就膨胀起一层金黄酥脆的酥皮,轻轻一戳还掉下渣来,内里却柔软喧腾。
到这时候,婆婆拿一柄长嘴铁钳,把金黄油亮的髓饼一只只夹出炉来,在上头细细地撒一层芝麻,才放进油纸里包好,笑眯眯地递过来:“小子,两个髓饼。还烫手呢,可别掉喽。”
柳大忙接下油纸包,嘴里一边应着“好”,左手倒右手,来回倒腾了两三回,才勉强适应下来那股热,顿时低下头去急不可耐地拿鼻子一闻。
香,实在是香,香得他人都要打颤。
他等不及了,一连吹了四五口气,才勉强试探着用牙尖扯下一块来,龇牙咧嘴地在嘴里嚼。
这一口下去,芝麻香、熟肉的咸香、饼皮上的酥香还有那面里的骨髓和蜜调和出的油润润的甜香,密密麻麻地在味蕾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香得叫人恨不能把舌头都嚼碎了吞下去。
他成日来买饼,蔡婆婆跟他早就熟识了,眼下瞧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无奈地摇摇头,嗔怪着玩笑道:“你这呆头鹅,都跟你说了还烫手呢,就忙着吃,吃坏了嘴皮婆婆我可不管!”
柳大也跟着笑,只是嘴里还嚼着饼,满嘴热气往外冒,话都说得含糊不清,笑起来便露出一脸憨厚的傻气:“没事没事,吃坏了算我自个儿的!”
婆婆笑着摆摆手,不再跟他满嘴胡扯,转身走回炉边去,继续去看她的吊炉。
柳大一边咬着髓饼转身往街上走,两只眼却不住地往旁边瞄,搜索一家合眼缘的羊汤摊子。
他往常喝羊汤都是去丰羊店里,只是今日图一口蔡婆婆的髓饼,眼下捧着髓饼再跑到桥北面去喝羊汤,饼的滋味就要打折扣了,怕是不美。
好在他是有经验的老饕,只要路过摊子边上拿鼻子那么一嗅,就能闻出羊汤的好坏来。
谁知这么一打眼,羊汤摊子还没瞧见,却瞧见一个小娘子站在两只及腰高的圆木桶边上,身后是个不大的摊位,后头一个摊车,周围另支了三四张矮桌,像是自个儿在饼店对面那条街上支了个摊子。
那小娘子生得桃腮杏眼,皓齿明眸,远远一瞧很是扎眼,很难叫人忽略过去。
最关键的是,竟还是张熟面孔,他认识——
好似是前些日子他去巧娘摊子上买豆腐,给他切豆腐的那小娘子,说是她的什么堂妹还是表妹来着。
当时他打量了眼,只觉得她们这家人生得可真好看呐,做姐姐的珠圆玉润,做妹妹的清丽灵秀,就跟比着那画里的女神仙长的似的。
如今一看,可不怎么着,不过只见了那一面,这张脸就刻到他脑子里去了。
他揣着满肚子的好奇,一边啃着髓饼一边朝那边走。
走近了才瞧见,摊子旁停放的那张摊车上挂着青布幌子,上头写着“孙记豆腐脑、豆花”,前头还立了个木牌,明码标着价,豆腐脑六文一碗,甜豆花八文一碗,十五文两碗。
省去了问价的功夫,叫人一眼就能看得明白,不必再问,倒是方便。
看看“孙记”两个字,再看看小娘子熟悉的面孔,柳大哪里还能不明白。
笑呵呵地对着木桶后的人说:“小娘子,这摊子也是巧娘的吧?”
傅媖正弯腰把从摊车上抱下来的那摞碗筷摆到个合适的位置,闻言立即直起身,见是柳大,也笑盈盈地应和说:“是呢,今儿才开张的。柳叔您昨夜又当值啦?”
她跟巧儿姐担心了好几日,幸好天公作美,今早没下雨,眼看还要出太阳,是个大晴天。
“别提了,熬这一宿可给我饿坏了。这不,刚过五更就跑来买吃的了”,说着,他一摊手上用油纸包着的髓饼给傅媖瞧。
傅媖扫了一眼,笑着点点头:“打更这差事确实辛苦,是得吃些好的犒劳犒劳您自个儿。”
她自然认得蔡婆婆家的髓饼,不光认得,前些日子她还特意买了几个回去尝这东西跟豆腐脑搭配起来滋味如何。
就连摊子都是她特意摆在这儿的,为的就是来蔡婆婆饼店里买胡饼、髓饼的人一出门就能瞧见她这摊子,顺道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
柳大一听这话,眼神一亮,望向傅媖的目光里颇带了几分遇上同好的激动和惺惺相惜。
他就说嘛,除了他媳妇,旁人背地里都说他挣了点钱就知道胡花,都填肚子里去了,也不知道置家置业,就是糊涂脑袋一个。
他可不服,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什么舒服都不如五脏庙舒服,身上、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可不就得吃点好的爽快爽快,不然这一年到头都没啥区别的烦人差事他哪儿能干得下去嘛!
想到这儿,他来了兴趣,凑近瞅一眼木桶里满满满满当当的豆腐脑,轻轻一嗅,闻出了空气里逸散的豆香,顿时就改了主意。
这豆腐瞧着跟巧娘卖的差不多,想来也是她做的,平日里他去买豆腐,三两五文钱,如今这豆腐脑一碗才六文,倒也没差多少。最要紧的是,他手头的髓饼都快吃进半个了,也没瞧见一个羊汤摊子。不如就试试髓饼配豆腐脑,说不准滋味也不错,也当是给巧娘和这小娘子捧个场嘛。
想到这儿,柳大掏出铜板递给傅媖:“小娘子,给我来一碗豆腐脑。”
傅媖利落地应声“好”,却笑着推一把他的手,不收那铜板,反而掩着半边脸笑眯眯地低声说:“柳叔,您是今儿来的头一位主顾,不收您钱,全当啊,讨个好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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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犹豫片刻,见她笑容真切,不像客套,也没坚持,只笑着说:“你这小娘子会做买卖,我瞧你们这生意啊,将来保准儿差不了。”
“承您吉言,柳叔您先坐,我给您盛豆腐脑。”
“哎”,柳大应一声,大步走到摊子底下,找了张靠外的桌子坐下。
先抹一把桌沿,低头瞅一眼,手指头上半点儿灰尘都没有,擦得干净极了,顿时更满意了些。
不错不错。
小娘子讲究,做生意又活络,若是东西做得再好吃些,日后保管能在这条街上打出名头。
很快,傅媖端着一只白瓷大碗走过来,稳稳地放到柳大面前:“柳叔,您慢吃。”
柳大笑呵呵地接过来:“好好,你尽管去忙生意,不用管我。”
傅媖一走,他迫不及待地低头瞅一眼碗里的豆腐脑。
白澄澄的瓷碗里,乳白的水豆腐铺了满满当当的一碗,还冒着热气。酱色的汤汁上飘着些许亮亮的油花,浓绿的葱碎和莹白的虾米顺着碗沿滑落进汤里,在碗面上盘旋一会儿,便有不少彻底沉到碗底去了,不肯再露出头来。
看卖相确实不错。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闻着也香。
柳大拿起汤匙,彻底搅散了顶上的葱碎和虾皮,连汤带豆腐舀起满满当当的一口送进嘴里,轻轻一抿就舒服地眯起眼来。
这豆腐脑做得又嫩又滑,跟酥酪似的,有一股淡淡的豆香。汤底这滋味调得尤其是一绝,一口下去,带着满满的鲜香和咸香,直叫他一连吃下小半碗,才堪堪住了口,想起险些被遗忘的髓饼。
忙抓起饼来狠狠咬上一大口,又吃一口豆腐脑,顿时眼神一亮——
妙。
实在是妙,髓饼油香四溢,面软皮酥,豆腐脑汤汁咸鲜,口感细腻爽滑。这一口下去,无论是暄软酥脆嫩滑,还是油香咸香鲜香,都在里头了。偏偏如此多的滋味和口感,还又调和的极好,丝毫不叫人觉得驳杂,也没有东风压倒西风的那股争奇斗艳的架势,反而就如浑然天成般水乳交融在了一处。
豆腐脑的咸鲜解了髓饼的那点油腻,髓饼那股油润润的肉香却又补了豆腐脑的不足。
简直是天生绝配!
初夏的早晨还带着一点凉意,再加上柳大当值,在外头待了一整夜,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里都寒浸浸的,可如今半碗热乎乎的豆腐脑下肚,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了,说不出的熨帖,这豆腐脑暖身暖胃的效果竟半点儿也不比羊汤差。
柳大吃得香,眼看一碗豆腐脑就要吃干净了,髓饼却还剩半个。
他摸了摸鼓胀的肚子,有点撑,但松松腰带还能吃。
于是继续坐在桌上慢悠悠地啃手里那半只髓饼,间或舀一勺豆腐脑送进嘴里。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太阳从层层叠叠的云海里头跳出来了,街上摊子都支起来,人也多起来了。
热腾腾的白烟罩了大半条街,各式各样的香气从街边那些铺子里涌出来,两只耳朵里都是叫卖吆喝声,眼看对面蔡婆婆饼店门口围满了人,渐渐排起长龙,傅媖的摊子上却还清清冷冷只他一个客人,还是个没收钱的,柳大皱着眉头忍不住问:“小娘子,这半天都没人来,你不吆喝吆喝?”
姑娘家就是抹不开面子,照他说,恁好吃的豆腐脑,扯开嗓子一吆喝,天花乱坠地夸上一通,铁定有人来。到时候尝到东西好吃,一传十十传百,不就自然而然地给宣扬出去了嘛。
谁知傅媖却只是含笑摇摇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柳大看得心里直摇头,正要咽下最后一口髓饼替她喊上两句,毕竟他吃人嘴短,帮这点儿小忙也不算什么,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路过摊子一路朝南走,眼看就要拐到安平街上去了,忙将人叫住。
“哎哎哎,老七,你上哪儿去——”
34. 第一年夏(34)
傅媖给袁七郎盛剩下两份豆花的功夫,对面好些从蔡婆婆饼店里出来的客人都注意到了她的摊子,见摊前围着两个人,摊主是个俏丽的小娘子,手上拿着木勺正从面前的大木桶里舀些什么装进竹筒里递给客人,顿时有那等好奇心重的也跟着凑上来想要瞧一瞧。
这一瞧一问,见小娘子说话和气,卖的豆花样式新奇,加上旁边还有个出了名会吃爱吃的老饕柳大一张嘴天花乱坠地夸赞就忍不住也凑个热闹。
镇上的百姓大多都是脱农入工的手艺人,甚至还有些是自己经营小本生意的商户,七八文钱自然不算什么,就算只是图个新鲜也大都舍得掏钱买上一碗豆腐脑或者豆花尝尝。
是以袁七郎临走前,傅媖的摊子上已围了一堆人上来,甚至眼看还有愈来愈多的趋势。吓得他来不及跟傅媖和柳大道别,赶忙抱着三只竹筒从人群里溜出来,逃也似的离开了。
至于柳大,站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傅媖的摊子逐渐热闹起来,也一声不响地就要功成身退,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架势。好在傅媖眼尖,一把扯住他衣袖。
柳大正纳罕,一回头却见小娘子笑眯眯地朝自己递来两只竹筒和两张指头大小的红色纸片。
他下意识接了,回过神才觉得不对,可人却已经被拥着搡着挤到了人堆外头,只好低下头去瞧手上那两张红纸。
他没咋读过书,只认得那么几个字,幸而一低头,发现红纸上只写了个大大的“代”字。
恰在这时,柳大耳边隐隐传来那小娘子跟人说话时含笑的嗓音:“娘子,这张红纸您拿好。凡在我这买过五碗豆花或者豆腐脑的人,每月逢十的日子都能拿着五张红纸来我摊子上一份特供的青团豆花。您可记好了,千万别随手丢了去。”
柳大顿时恍然,笑着摇摇头。
这小娘子,可真不是一般的活络,这不是引着人去买那第五份么。
果不其然,这念头才在脑子里过一遍,就听人群里传来接二连三地喊声,这个声音还没落,那个就又响起来,跟彼此较劲似的。
“我我我,先给我打,我要两碗豆腐脑!”
“娘子,给我来三碗豆花。”
“小娘子我要五碗豆花,两碗在这儿吃!”
声音此起彼伏,柳大透过人群的缝隙远远望着,吵嚷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小娘子脸上却没有半点儿不耐烦,依旧挂着笑,手上的动作还是像先前那般有条不紊。
他低头再看一眼手里那两只竹筒,心里又觉得熨帖。
这丫头跟她姐一样,也是个好的。
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他一早晨帮忙吆喝揽客的情,偷偷送他这两份豆花。
不枉费他这半天功夫,值。
带回家去给媳妇和两个娃娃尝尝,他们必定喜欢。
想到这儿,柳大心情极好,把那两张红纸片小心地往怀里一处揣,抱着两只竹筒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朝家走去。
*
一炷香后,袁七郎踩着最后一点时间堪堪赶到官衙。
他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赶上了。
谁知他才在自己的公案前坐下,屁股都还没全落到凳上,就忽然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发凉。
一抬头,对面的张录事正疯狂冲自己眨眼。
与此同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侧的地面上多了一道长长的暗影。
“今日怎么又来的这般迟?”
袁七郎“腾”地站起身:“宋、宋大人。”
面前的人身量极高,一身浅青官服,面容俊美,只是神色却极冷峻,整个人带着说不出的肃穆雅正,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这月你已迟到两次,卡着最后的时辰来上值六次。不对,算上今日已是第七次了。”
冷硬的声音好似石子敲击在冰湖上,坠落时只剩一点清寒的余响。
明明他这番话只是陈述事实,可袁七郎只觉得比挨板子还要恐怖。
“大人,我、我昨夜整理公文到丑时,所以才、才……”
宋岸微微拧眉,眼底隐约闪过一丝困惑:“我交代你的公务,如此难以完成?”
袁七郎直直地打了个哆嗦:“没,没有。”
“那就好”,听见他如此说,宋岸隆起的眉心才缓缓落下,“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这月莫要再有。”
说完,不等袁七郎回答,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宋岸一走,袁七郎整个瘫倒在椅背上,如同刚从老虎嘴里捡回一条性命般,额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
良久,他渐渐缓过神来,抱起桌上的竹筒送到嘴边一连饮下几口,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他长长地喟叹一声,感受着味蕾上清甜的香气和那股暖融融的滋味,这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算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张录事探过半边身子关切地问:“七郎,没事儿吧?”
袁七郎摇摇头,匆匆嚼完嘴里含着的豆花咽下去,连连朝他道谢。
张录事摆了摆手。
却没有结束话头的意思,伸手将椅子往前拉一拉,凑得离他更近。
瞧见他这副神情和动作,袁七郎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张录事人确然不错,有一副热心肠,只是一张嘴却跟上了发条似的整日闲不住,整个监镇司就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也没什么是他这张嘴没议论过的。
果不其然,张录事下一刻就拿手肘捣一捣他胳膊,猫着身子凑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低声说:“哎,七郎,你说咱们这位宋大人为人也太死板些了,怪不得明明是新科进士却被派到咱们这小地方来当个监镇,要我说啊,只怕就是因为他不懂变通,难讨东京城里的那些大人们欢心,才被丢到这儿来的。”
袁七郎底下头,闷声不吭,只一味汲着竹筒里甜滋滋的豆花,根本没将张录事的话听进耳朵里。
张录事得不到回应却好似也见怪不怪,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先头那位徐大人,可是捞了不少油水,又四处打点了,才高升到别处去了。你说就宋大人这样的,他得在咱们这儿干多少年才能被上头拔擢啊?万一他要是这辈子都没法高升,不会就一直待在咱们这了吧?那咱们这些人岂不是惨了……”
想到这儿,张录事夸张地抱起膀子打了个哆嗦。
要说这位宋大人也真是个神人,上任才不到三个月,也没见他用什么严刑重罚,使什么凶残的手段,原先官衙里那些整日喝酒猜拳、聚众豪赌的人就个个都消停了,就连那几个从前成日不来上值、不服管教的刺头也都每日老老实实地来应卯。
而且这些日子,整个府衙上下就没一人能落得清闲,就连在门房当值的几个门子都忙得跟那拉磨的驴似的,更别说他们,宋岸一声令下,他们连十年前的课税账册都翻出来了,没日没夜地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干啥。
张录事嘴上正不停地埋怨数落着,却忽然隐隐闻见一股好闻的香气,渐渐住了嘴。
他皱起鼻子仔细嗅了嗅,而后目光落在袁七郎手里捧着的竹筒上,好奇地问:“七郎,你吃的这是什么东西?恁的这般好闻?”
袁七郎捧着竹筒的手一僵,偷偷往另一边躲开些,连忙深深一吸,将最后一口也一并吃进肚里,低低回道:“是今早在四平街的一个摊子上买的甜豆花,好似是今日才开张。”
不是他抠,实在是他手上这份太合他心意。先前路上他就忍不住把另外两份也都尝了个遍,最后尝来尝去觉得还是这红豆芋泥的滋味最是醇厚浓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都吃进肚里,想着留一些到府衙里慢慢品。眼下就剩那么一点儿,确实是舍不得跟人分食。
说完,才从桌下又掏出两只竹筒来递给张录事:“我这儿还有两筒,只是我先前尝过了,您若是不嫌弃,也可一并尝尝。”
“不嫌弃不嫌弃”,张录事忙高兴地回到桌案前翻腾了会儿,从自带的食盒里掏出只汤匙来眼巴巴地坐到袁七郎桌边,等着跟他一同分食。
他每日晨起时都要央着自家娘子替他炒两道菜一并带过来,等到午间用饭的时候只需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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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堂,拿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道配着吃就成。
倒不是他不知道心疼娘子,故意叫她劳累,只是府衙里公厨做的饭菜实在是难吃,夸张一点地说,猪食都没那般难以下咽。
要么是忘了撒盐,吃起来寡淡无味,要么就是一盘菜恨不得放上半斤油,能腻死人。
好好的嫩笋炒得焦黑,汤饼煮成糊糊,几十文钱一斤的猪肉却做得腥臊难闻,简直暴殄天物。
平日里但凡像他这种已经成了家的,或者家底富裕些能担负得起自个儿到外头吃的,都不吃府衙里供的饭。
起先到任头一个月宋岸约莫是觉得他们如此行径难免过于骄奢淫逸,还曾禁止大家往府衙里带餐食,勒令众人都必须去公厨用饭以免于浪费,可后来大约他本人也深受其害,到第二月大家就都发觉他对此事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想到这儿,张录事啧啧一声。
果然,就连宋岸那等不近人情的人也受不了在吃食上被虐待。
张录事小心翼翼地舀上一勺。
傅媖盛时为方便用麦秆吸食,已将豆花搅得半碎了,可即便如此,依旧难掩那股清香。
随着清香一同涌入唇齿间的,还有甜醇的糯米香气和淡淡的豆香与酒香,甜而不腻,回味又带一点酸,滋味丰富至极,丝毫不叫人觉出寡淡来。
他顿时眼神一亮,惊为天人。
一边嚼碎口中甜糯小巧的圆子,忙不迭地比出一根拇指,连连点头:“嗯,确然是好东西。七郎,你这眼光可真是了得,竟能挑中这般美味的吃食!”
“若是日日都能吃上这么一口,即便是天天叫宋大人骂上一通,都不觉得萎顿郁闷了。”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曾遮掩,嗓门甚大,一时间屋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个个都从公案上抬起头来,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究竟是何物如此美味。
等瞧见张录事那副眯着眼满脸幸福满足的模样,更是忍不住纷纷说自己也想尝上一尝。
可两只竹筒里的豆花加起来还不足一份,眼看先尝到的人皆是一脸享受,仿佛吃到了什么难得的珍馐一般,一时间这群平日里说话做事斯斯文文的书吏竟也不顾形象地扭在一处争抢起来。
原本坐在张录事身边的袁七郎起初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挤到了人群外头。
他一脸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同僚,蓦地反应过来,顿时急红了眼。
一咬牙,干脆也挽起袖子一头扎进了人堆里,急吼吼地喊:“哎,你们可别忘了要给我留些啊……”
*
一刻钟后,袁七郎望望眼前两只空荡荡的竹筒,再望望左手边那一沓写好的条子,欲哭无泪,如丧考妣,就连眼下两只青黑的眼圈瞧着都好似更深了几分。
豆花没保住,还多了七|八份“代购”的单子。
还有谁比他更惨?
数一数,整个文书堂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书吏,几乎是人人一张,都在这儿了。
他们这批人是最松闲的,长辈年轻无需奉养,尚未成家没有幼子,每日的月俸都拿来填了自己的肚子。就这一份才六七文钱的豆花,于他们这些人而言简直值当的很。
价钱便宜不说,吃上一点这样的甜品小食还很能愉悦心情,就连来当值的怨气都少了几分,自然人人都乐得买上一筒消磨时光。
甚至有那等饭量小的,还直接拿来当作早饭填了肚子。
恰在这时,张录事意犹未尽地抹一把嘴,拎着食盒凑到他身边,拍着他肩膀低声道:“七郎,不若你明日就带着我这食盒去,叫那小娘子能打几碗打几碗,给我把这食盒填满可好?”
他跟衙里那些没成家的年轻书吏不一样,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人口众多,所以想着多买几份带回家去叫家里人都尝尝,可他家却离四平街甚远,从家到府衙的途中也并不经过那儿,早起应卯又怕迟,因此急需这份“代购”。
袁七郎木木地盯着他那张谄媚的笑脸瞅了半晌,有气无力地吐出了平生第一句“滚”来。
35. 第一年夏(35)
开张头一日,一切远比傅媖想象中还要顺利。
收了摊子,她与孙巧儿寻了个僻静处,一同数了数今日挣得的银钱。
数完发现若是不算定做摊车和桌椅板凳的钱,单这一日下来竟就已经将做都豆腐脑和豆花用的豆子、芋头和酒酿那些原料以及买竹筒的钱都挣回了本钱,且还足足净赚近300文。
倘若每日都能有这个收益,一月下来满打满算少说也能挣上十两银子,一年下来就是一百多两。
孙巧儿越算,那双眼越发亮得吓人。
她喜滋滋地捧着装钱的那只青布袋子凑到嘴边亲了又亲,然后转头就从里头掏出二钱银子,又数出几十个铜子儿,不由分说地塞进傅媖腰间挎着的那个沈清蘅专门替她缝来放银钱的褡裢里。
如此一来,她手中那个钱袋一下就少了近半,傅媖腰间的挎包却变得鼓鼓囊囊起来。
不等傅媖推拒,孙巧儿看出她意图,当先一把摁住她放到褡裢上的那只手,殷殷地说:“媖娘,多亏了你的点子咱的生意才能这般好,按理说大姐姐该多给你分几成利才是。但今日是开张头一日,前几日交了市金,又投了不少本钱进去,眼下大姐姐手头确实不剩几个钱了,怕万一还有哪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周转不开,只好先委屈你。等这月过完,大姐姐连同工钱一并算了给你,你千万别见怪。”
“但你先前买那些酒酿、芋头跟竹筒啥的都是自己往出掏的钱,这钱大姐姐必须得现在就给你补上。往后也是这般,你买那些东西的钱也都从咱们每日挣得的钱里出,至于给你的工钱和利钱回头大姐姐再给你另算,你看好不好?”
傅媖一怔,还是坚持去掰她的手,欲掏出其中一块碎银还她。
先前买酒酿和芋头那些的确是她自个儿掏的钱,准确来说,是掏了沈家的钱。原先她打算等巧儿姐给她发了工钱再将这笔钱填上,因此眼下巧儿姐要将这笔钱补给她,她也不准备一个劲儿地客套推辞。
只是她花的钱却远没有这么多。
酒酿阿公只收她四十五文一坛,芋头和红豆本就价贱,不值几个钱,算到一处也才三四十文。
所有东西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足二百文,哪里就能收巧儿姐这么多钱。
况且,她们先前商定时,本就说好了巧儿姐只需每月发给她工钱,无需与她分利。
傅媖拧起眉:“大姐姐,咱们先头说好的,只要你每月按市价给我结工钱就行了,不用给我分利。咱们也并不是合伙做生意,这摊子本就是你的,我就只是你雇来的伙计。”
一边说着,她强硬地抽出手,将那钱银子又塞回孙巧儿手里:“况且,我也不是要跟大姐姐你客套,你瞧,其余我该收的银钱我都收着了。只是先前花了多少钱我自个儿心里有数,这些你收回去。”
傅媖知道孙巧儿怎么想,大约还是把生意好的大半功劳都归到了她身上,觉得自己占了她的便宜。
可她并不这样觉得。
原本就是她另有目的,才找上孙巧儿撺掇她开起了这个摊子,孙巧儿肯听她的主意,每月给她发上几十文工钱,就已经是帮了她的大忙。
“那哪儿行,谁家伙计跟你这般替我忙前忙后的,比我这个东家还上心?”孙巧儿笃定地道,“你若是不愿多拿,回头我就只给你算三成利,你看好不好?三成又不多,这你总该答应了。”
傅媖费了好半天口舌,谁知孙巧儿竟是难得的执拗,怎么也劝不动,直到她喉咙都说干了,也不见她松口,无奈地弯起眉眼,简直哭笑不得。
谁家做生意做成她们这般模样,两个人都上赶着给对方让利,生怕对方吃亏。
孙巧儿平日里虽然十分说话,可真上了那股劲儿,也不是一般的固执。
傅媖见她这般坚决,知道劝不动,索性也不跟她继续掰扯,想了想说:“既然如此,那便一成。”
孙巧儿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却被傅媖抢先堵住了话头:“就这些,要是再多,我可就真的一分都不收,给自己另寻东家了。”
一边说着,她一双眼睁得微圆,佯装嗔怒地瞪着孙巧儿。
孙巧儿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
良久,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摇摇头,葱白的手指点在她光洁的额角,嗔笑着说:“你这丫头,可真是个傻的。”
傅媖也不恼,笑嘻嘻地挽住她臂弯,难得露出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彼此彼此。”
长而窄的巷子里,日影越过高高的灰檐,洒在两张玉质般温柔姣好的面容上,柔柔如一汪春水。
清脆的笑声漫过青石板,流淌进弯弯的玉溪河里。
河底灿金的锦鲤摆摆尾,吐出个圆圆的泡泡,继续去做一场轻盈的美梦。
*
傅嫫连续几日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本想叫孙巧儿一同庆祝,可惜的是她另开了个摊子的事至今仍瞒着刘家母子,尚未过明路,因此也只能遗憾地跟傅媖道了别,两个人各自推着辆摊车回家去。
往日穿行在这些热闹的街巷和人群中时,傅媖总是忍不住放慢步子,边走边瞧瞧看看。可今日所有的注意力却全都被挂在腰间的那只鼓鼓囊囊的挎包夺了去,时不时便要掂一掂,听着铜板在里头彼此相撞发出的清脆悦耳的鸣响,越发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
即便方才在孙巧儿面前表现得那般平静,好似司空见惯、稀松寻常一般,可实际她自己开门做生意也是头一遭。
如今有了这一次成功的尝试,简直叫她日后自己开食店的信心直线上升,仿佛已看见一家日进斗金的铺子在朝自己招手。
越想越高兴,傅媖当即决定等一会儿回去就同沈清衍他们知会一声,倘若他们没什么异议,今日定要叫上阿婆和李香芸她们来家里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
甚至就连吃些什么她都想好了。
张素兰和沈清衍都还病着,急需要养身子,阿婆也上了年纪,大川则要长身体,一个两个都得吃些能够温养身体的好东西狠狠补上一补才行。
恰好家里还有她上次在街上从那位阿叔手里买下的菌子,竹荪性味甘平,补气养血、润肺止咳,于张素兰和沈清衍再好不过。
至于鸡枞,更是满满的优质蛋白,正适宜大川多吃。
加上口蘑,再备点其余小菜,已尽够他们烧起风炉,围坐在炉前吃一顿暖热鲜香的菌子火锅。
回去路上,路过猪肉摊子,傅媖又割了斤新鲜的里脊肉和半斤羊肉准备拿回去下锅子。
一转头,却恰好瞧见对面有家铺子。
铺子前挂着青布幌子,上书几个字,“蜜饴斋”。
家里的蜜饯吃完了,原因无它——
三日前那场风寒着实给沈清衍结结实实地吹倒了。
自此彻底老实,再不讳疾忌医,乖乖地遵从医嘱,每日喝上两碗苦药。
但到底嗜甜的本性难改,即便他不说,傅媖也能瞧得出他的不情愿。
头一回喝药时,一碗药放到半凉,直到傅媖耐心告罄,忍不住要催,才肯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只是说来也奇怪,他好似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耐性有几分,喝药的时机恰好卡在她即将耐心告罄、失控暴走的边缘。
她攒了一肚子火难以发泄,可转头便瞧见沈清衍放下药碗,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朝她望过来。
分明还是往日那副清冷沉静的眉眼,可奇怪的是,傅媖却无端从中瞧出几分嫌弃和委屈来,跟个孩子似的,一时间心底那些怒气都消散了个干净,反倒是憋笑憋得辛苦。
但笑归笑,傅媖还是提前准备了蜜饯,在他将那碗苦涩浓郁的汤药一饮而尽后,适时地递到他面前。于是,原先给张素兰准备的蜜饯每日成倍地消耗下去,没几日那只专门用来装蜜饯的瓜棱罐子便彻底空了。
头一回时,沈清衍大约没能反应过来,望着她莹白掌心中那颗琥珀般透亮、裹了层厚厚的糖霜的蜜饯,难得有片刻的怔忪。
但后来,他们一个给一个接,对这个流程都已习惯了。
直到昨日她忘了给,等他喝完药,端起碗便起身要走,谁知一抬眼却恰好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眼珠儿一错不错、十分专注地望着她。
好似个没讨到糖的孩子,委屈巴巴,一副可怜模样。
傅媖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强忍着笑意一脸歉然地同他解释,说家里蜜饯吃完了,明日再给他买些。
沈清衍却淡淡瞥她一眼,掀起唇,十分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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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彼时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嘴上说着不用,薄唇却抿成了一条直线,分明是一副口不对心的模样。
想起那一幕,再念及家里那只正待填满的瓜棱罐子,傅媖忍不住弯起唇,刹住步子将摊车停在路旁,抬脚迈进了那间铺子。
*
回到家,傅媖将摊车停放在院子里,又把买来的猪肉和蜜饯送去灶房。
猪肉和羊肉都切成薄片,一半扣在盆中备用,另一半倒上盐、醋和黄酒,再淋上一盏湿淀粉,轻轻揉上一会儿,要不了多久,就可腌入味。
做完这些,傅媖解下围布,将买来的那些蜜饯倒进瓜棱罐里,放进顶柜,准备先去问问沈清衍的意见。
沈清衍与阿婆相熟,要请阿婆来家里吃饭应当不成问题,但他却没见过李香芸和大川,若是不同他知会一声便自作主张地将人请来,到底不好。
她推门进来时,沈清衍正披衣坐在床头,手里捧了本书看得认真。
他面色还苍白,寒霜一般的颜色,好似覆了层薄雪,往日还算温和的眉眼瞧着便越发清冷了几分。
接连几日药喝下去,他的风寒已好了大半,可身体却仿佛比从前更虚弱,咳得更是比往日还要严重。
郎中说是先前没及时得到医治,病灶太深,如今想要根除便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慢慢地养。
好几次傅媖夜里朦朦胧胧间都听见他压抑的低咳。
原想着多给他熬些熟梨汤、紫苏粥之类的东西来吃,或也能帮着缓解一二,可惜这些日子忙着筹备今日开张的事,根本没顾上。
见傅媖进来,沈清衍自然地抬起头问:“今日如何,可还顺利?”
“挺好的,都卖光了。我同大姐姐一起算了算,倘若能一直这般维持下去,一年赚得上百两也不是难事。”
她心情颇好,杏眸盈亮,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沈清衍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傅媖见他又要低下头去看那劳什子的书,忙抢在他收回视线前问:“我欲请阿婆和李家母子一起来家里吃顿锅子,你觉得可好?”
“锅子?”沈清衍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见他这反应,傅媖便知他没吃过,于是耐心地同他解释起来:“就是在风炉上支一口锅,只是这锅与寻常的锅不太一样,锅里能分出几个格子来,有两格、有四格,多的还有九格甚至十格。里头煮上浓汤,汤有辣汤、有清汤,然后在里头添上各种肉菜,煮熟捞出来便可佐芝麻酱或者其他一些调料吃,很是浓香。”
沈清衍静静听她说完,一双深眸静默地注视着她,眸色晦暗难辨。
不曾听说,倒是新奇。
但她素来有许多奇思妙想,都是旁人不曾听过见过的,倒也算不上稀奇。
于是沈清衍缓缓启唇,迎着她期待的眼神道:“好,你拿主意便可。”
傅媖闻言高高兴兴地应声“好”,当即转身推门出去。
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方才说话时没听他咳,但他这人素来好自己硬扛,即便难受到极点也要自己忍着,轻易不肯跟人表露半分。
一会儿等问过清蘅她们,她便在灶上支个铫子,替他煮些梨汤,多喝上几顿,应当也能润润肺腑。
傅媖离开时步子轻快。
门推开又阖上,疏落的日影从罅隙里漏进来,但仅仅是一瞬间,便又匆匆从这间岑寂的暗室中逃离。
一如花窗外那道一闪而过的纤影。
沈清衍默然片刻,重又低下头,将目光再次落回书页之上。
可是许久,那书页都不曾翻动。
她总是这样,每次离开都仿佛毫无留恋。
她就好似一只轻盈的鸟雀,羽毛鲜亮、生性活泼,即使独自在枝头歌唱,也能有声有色。
却偶然间,在他的树梢上停留。
可他清楚地知道,她停留在谁的枝头,谁都会心生欢喜。
她与谁,都能相处得这样好。
浓如点漆般的黑眸里神色几经翻涌,最终却眼睑微垂,盖住了眼底那一点异样的猩红。
良久,沈清衍长眉微敛,目光渐渐凝在一处,指腹缓缓而上,将其遮盖。
冰冷的长指下,恰好是一个“傅”字。
36. 第一年夏(36)
吃午饭的功夫,傅媖已将自己打算请阿婆她们来吃锅子的事在饭桌上问了一圈。
叫她颇为意外的是,张素兰倒是没什么异议,可一向贪嘴的沈清蘅竟好似有些不情愿。
沈清蘅在院子里清洗碗筷的功夫,傅媖把上次塞在角落里用来盛竹荪和鸡枞的那只布袋翻出来,仔细检查了遍,发现里头的菌子都还完好,没有发霉的迹象,松了口气。
她取了只木盆,一下倒进去近半,然后准备端出去清洗处理,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傅媖回头一看,沈清蘅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神色犹疑,想来是有话要说。
她没问,只等她主动开口。
方才张素兰答应很是爽快,沈清蘅却并没答话,既不像往常一样听见有新奇的吃食就高兴得恨不能摇起尾巴来,也没说不肯。
她便知道小娘子多半是有别的思量。
当着张素兰的面不肯说,大约是准备私下来同她商量。
果不其然,沈清蘅抿了抿唇,颇委婉地道:“嫂嫂,眼下这天气,吃汤锅会不会不太合宜呀……”
一边说着,小娘子手上不停地绞着衣带,将那截垂下的丝绦在两根细细的手指头上缠成了麻花。
傅媖不知她对锅子的抗拒从何而来,但却不妨碍她觉得沈清蘅这副神情可爱。
她笑着觑了眼小娘子手上的丝绦,却没点破,只是抬起头作势望了望头顶积了层稠密铅云的天,道:“哪里不合宜?你瞧,眼看又要落雨,一会儿咱们将这风炉搬到廊庑底下去,边赏雨边吃锅子,是多好的美事啊。”
一边说着,她心底暗暗摇头。
沈清蘅到底还是年纪太小,没试过这样惬意的日子。
若换作是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骨头都酥懒了,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可汤锅分明都是大雪隆冬的天气里才吃的,寻常时节哪有人吃这东西。”
沈清蘅秀丽的黛眉微微蹙着,到底还是不信。
她说话的功夫,傅媖正一手持瓢,一手揉搓着木盆里的菌子。
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你从前吃过?”
不应该啊,看沈清衍和张素兰的反应分明是不曾见过的,那清蘅又是从何处知晓。
沈清蘅却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自然。这东西潘楼里就有,我曾见过一回。后来京兆尹家的三娘子设宴,因觉着新奇,也曾拿这东西来招待过我们一回。只是……”
傅媖偏过头来,笑盈盈地问:“怎的,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只是他家的汤锅好似是用白水加了酒、酱和椒料作底,里头下的肉却是兔肉,当时席间好些胆子小或者养了兔子当作小宠的娘子都吓得离席了。我虽不怕,尝了一些,可也觉得那滋味其实算不上好,就像一锅白水煮出的兔肉,除去一点勉强算得上浓醇的肉香,也就不剩什么了。”
傅媖瞬间了然,《山间清供》里的拨霞供便是与这一般无二的吃法,原来这道“菜”如今就已经有了,只是时下鲜少有人见过吃过。
听清蘅这般说,大约眼下只是在潘楼这样声名在外的酒楼和一些达官贵人中间流行,寻常百姓还不曾吃到过。
至于张素兰和沈清衍,一个喜静,从前整日蜗居在府里,不与人往来;一个孤僻,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不与人结交,在某些方面反倒不如清蘅见识广博。
一瓢接一瓢的流水冲下来,对着盆里那些竹荪、口蘑和鸡枞反复冲洗,直到确认上头没有半点残留的脏污,傅媖才站起身,端着那盆洗好的菌子往灶房走。
沈清蘅抬步跟上。
一边走,傅媖笑着跟沈清蘅下了保证:“放心,这次定不叫咱们清蘅小娘子失望。你吃了我这锅子,保管叫你吃着这顿还想下顿!”
小娘子眼珠儿一转,忽而又笑开:“嫂嫂这话当真?若是不能,那你赶明儿可得赔我一碗冰豆花!”
她惦记这口冰豆花许久了,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念着嫂嫂这几日筹备开摊子的事,忙前忙后,才不曾开口。
可既然今日是嫂嫂开门红的大好日子,她少不得也要蹭一蹭运气,厚着脸皮问要一要,说不准嫂嫂高兴,明日便去街上买了冰来给她做一碗呢。
傅媖闻言一愣,失笑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忍住嗔她:“你这馋猫!”
*
为处理得更干净些,傅媖没用冷水泡发竹荪。
只是舀了几瓢清水倒进木盆里,又搓进一点盐。
只要像这样泡上一刻钟,不仅能将竹荪快速泡发,还能消毒杀菌。
吃这些东西总是要格外小心,不然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跟郎中见上一面。
做完这些,傅媖瞧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想了想,决定趁着还没落雨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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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阿婆她们请来。
她两手在襜衣上细细擦了擦,然后取下来,嘱咐沈清蘅盯着灶上的铫子,那里头是她切了几只香梨,给沈清衍煮下梨汤。
见沈清蘅应了声“好”,便紧接着搬了杌子过来乖乖地坐在灶台前守着,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临行前,未防落雨,还特意带上了伞。
傅媖先去了阿婆家。
去时阿婆正在家编竹篾。
阿婆的手很巧,几根竹藤就能编成竹篮、竹筐和许多小孩子的玩意儿,甚至还能编出灯笼来。先前听阿婆说,镇上每年灯节舞龙灯,那龙头、龙身的内骨乃至龙鳞,也都有她的一份手笔。谈起这些时,阿婆脸上带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骄傲,那一瞬间,她就像是一个得了先生夸赞、神气活现的孩子。
阿婆听闻傅媖今日摊子开张大吉,撇下手中编到一半的竹篾,高兴地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脸上挂着慈蔼的笑:“丫头真厉害,阿婆就知道你一准儿能行。”
她的动作轻而柔,掌心的温度却温暖灼人,仿佛能一直传到她心口。
大约是许久没有听过这般语气的夸赞,傅媖鼻尖隐隐泛起酸。
像饮了杯柠檬水,入口时微甜,可嘴里留下的余味却酸酸涩涩,久久不能回甘。
等听傅媖道明来意,阿婆一边笑着,满口答应,甚至已经先她一步往院外走去,没有半点要同她客气的意思。
可傅媖才说了声“不急”,她却忽然又刹住脚,想起什么,一转身火急火燎地钻回进了屋里。
等出来时手里却拿着一串用红绳编着的铜钱,不由分说地便往傅媖手中塞去。
傅媖眉心一跳,反应过来后赶忙摆手推拒。
谁知阿婆却轻轻一打她的手腕,笑着说:“丫头别闹,这是旧俗,保你财运的,你可不能坏了规矩。”
见傅媖仍旧将信将疑,还是不肯接,她又道:“只有几个铜板,不信你自个儿瞧瞧。”
傅媖拿过一看,发现确实如阿婆所说,红绳上串了八九个铜板,拿在手里却也沉甸甸的,手腕轻轻一晃便能听见铜板轻撞发出的清泠脆响。
她略一沉吟,笑着说:“那我便不跟阿婆客气了,谢谢阿婆。”
“傻丫头。”阿婆摸一摸她的脸,粗粝的掌心带着砂纸般的触感,好似在她心底轻轻刮蹭了下,说不上疼,却莫名让人想要掉泪。
37. 第一年夏(37)
吃过饭,外头雨势仍急,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打在黛瓦上,噼啪的响声不绝。
窗外黑黢黢一片,树影婆娑。
阿婆要回去却被所有人一起劝阻了下来,大川也一并被留下过夜。
主屋宽敞,即便两个人同住也不觉得拥挤,张素兰主动提议自己与阿婆同住。
傅媖倒没异议,只是她还病着,而阿婆到底上了年纪,一般这个年岁的老人都颇多忌讳,傅媖怕她介怀。
谁知她的目光刚转过去与阿婆对上,便见阿婆笑着朝她摆摆手。
她顿时就明白过来,这是不介意的意思。
至于大川,余下的三个人商议了下,决定傅媖去跟沈清蘅凑合一宿,让大川跟沈清衍同住一夜。
沈清衍的风寒已好了大半,身上的肺症也并不传人,倒是不担心给大川过了病气。
起先傅媖还忐忑,怕沈清衍不肯,毕竟他这人挑剔又爱洁,向来不大与旁人亲近,没想到他答应的却痛快。
只是应归应,脸色却算不上好看,冷肃着一张脸,身上隐隐约约拢着股寒凉的霜雪气。
瞧见他这副模样,她便知道,他此刻心情说不上好,分明是不太情愿的。
傅媖心底好奇既然不乐意,为何还答应,只是没问。
直到后来听他低低说了句“男女七岁不同席”,才恍然。
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
照他这个标准,大川可不能只是与他一起凑合一宿。
她心底暗笑,有些人画地为牢,却把自己圈在了里头。
他们三个商量过后,傅媖自以为安排妥帖,将先前那番话又同大川转达了一遍。
谁知问起他的意思时,这孩子却有些犹豫。
她以为是他见沈清衍不苟言笑,有些害怕,可等仔细问了问才知晓,原来是他先前听阿婆跟沈清衍说话,知道他身体不好,怕自己夜里睡相不佳,害他受风着凉。
傅媖心头蓦地一软。
说来也奇,她在这里遇到的这些孩子,个个都懂事得叫人心疼。
但很快,她便摸着他满头柔软的乌发宽慰说:“无妨,你和你阿叔一人盖一床被子,不必担心。”
*
沈清衍躺在床榻上,身侧是那孩子悠长的呼吸声。
不知是不是今夜风急雨骤的缘故,他总觉得好似比往日更冷一些,心底有些空。
略一思索,才恍然间记起,若是往常,傅媖临睡前总会嘱咐他一句,将被角掖好,莫要着凉。
兴许是外头雨声如注,叫人心意烦乱,沈清衍躺下许久,都生不出半点睡意。
百无聊赖间,视线在屋内一遍又一遍反复逡巡。
他目力极好,即便屋内没有燃灯,四下一片漆黑,也能看得清楚床边那张桌上摆放着的傅媖平日用的妆奁和远处的衣架上昨日她新换下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衣衫。
良久,他收回目光,才恍然发觉原来这间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多出许多不属于他的痕迹。
渐渐的,窗外雨势渐小,慢慢转为淅沥温和的细雨,不再如先前那般鼓噪。
即便如此,他却仍旧迟迟难以入眠。
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渐渐染上躁意,且大约是晚间吃了些羊肉,生了痰热。
不一会儿,肺腑里便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
他强自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抬起手蜷握成拳,压在唇边,低低咳了几声。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沈清衍咳嗽声一停,勉强压下喉咙肺腑里那股难耐的干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他身后大川,已拢着被子坐起身来:“阿叔,你不舒服吗?可要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将你吵醒了,你明日是不是还要去学堂?你睡吧,我去书室。”
说着,他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准备离开。
黑暗中,大川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但能听得出,他并无气恼。
想了想,小声将他叫住,稚嫩的嗓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显得格外难过和无助:“阿叔,我睡不着,我害怕……我阿娘肯定还在船上,这么大的雨,她会不会有事……”
沈清衍动作一顿,抿了抿唇,少见地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知道出于情理,此刻他该出言安慰,说些“你阿娘不会有事”的话云云。
但他从来不与人扯谎,更不允诺自己无法保证的事。
于是想了想,最终只能生硬地说:“我也不知,但兴许她此刻并不在船上。你先睡吧。”
显然,他干巴巴的安慰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大川瘪瘪嘴,要哭不哭,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沈清衍难得觉得无措,沉吟半晌,蓦地蹦出一句:“你若觉得哭出来能好受些,哭一场也无妨。”
“哇——”
到底还是小孩子,这话一出,大川的泪水顿时决堤。
一声响亮的哭喊压过窗外淅沥的雨声,划破了傅媖几人的梦境。
一时间,主屋和东厢都亮起灯。
傅媖反应极快,沈清蘅才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已经披上外衣直直地冲了出去。
她到时,大川哭得堪称惨烈,沈清衍正站在床边望着他,一语不发。
可傅媖点起灯,借着灯火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才发现,昏黄的灯光在他眼底照出明晃晃的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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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出来了。
他这般哪里是因为镇定从容,分明是已然束手无策。
傅媖顾不上调侃,赶忙去安慰大川。
等仔细问出了缘由,傅媖顾不上去笑沈清衍明明是为了哄孩子却把孩子哄哭,却也同样没说些“你阿娘一定平安无事”之类无用的话。
只是想了想,道:“那我们一起去贴扫晴娘好不好?把这雨赶跑,你阿娘即便在船上也不怕了。”
大川一怔,一边抽噎着,用力地点了点头:“好,那我要贴好多好多扫晴娘。”
*
四更天,外头雨声淅沥,绵绵不绝。
整个响水镇都笼在一片黑漆漆的雨夜中,唯独沈家堂屋里的架子灯却亮起来了,灯影绰绰,廊下的水洼里印出一片攒动的人影。
沈清蘅趿拉着鞋慢吞吞地推门出来,先看看外头的天色,再看看眼前几个说笑的身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喊了声“娘”,张素兰正捏着手里剪出的扫晴娘问阿婆扫晴娘头上的花该剪成什么模样,并没搭理她。
反倒是傅媖抬起头,扫了她一眼,温声道:“怎么不多披件衣裳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沈清蘅摇摇头,只说不冷。
眼下她更好奇这大半夜的娘和嫂嫂她们都聚在此处做些什么。
她徐步走上前,在傅媖身边蹲下,才瞧见她面前放着只圆圆的簸箕,里头装的有针线,还有些红的、白的、绿的彩纸,眼下正一手持剪刀,在手上那张绿纸上挖挖裁裁,不知要剪出个什么来。
傅媖看她好奇,含笑低声解释说:“今夜雨大,大川担心她阿娘担心得睡不着,我便提议剪些扫晴娘贴在房檐上。娘和阿婆听见动静,也出来了,说要帮着一起做。”
她看得出,阿婆和张素兰都是极喜欢大川的。
方才她带着大川回堂屋时,两个人已披了衣裳站在屋里等。
听见她说要做些扫晴娘来安慰这孩子,两个加起来足有一百多岁的小老太太和老太太挑着灯在箩筐里东挑西拣,挑选合适的彩纸剪扫晴娘来哄孩子。
阿婆更过分,她眼神不大好,夜里看不清,却仍眯缝着眼坚持不肯回去睡。
沈清蘅听完,瞧瞧那边两个兴致勃勃凑在一处说话的小老太太,再转头看眼另一边坐在凳子上晃着两只小短腿安静等大人忙完的孩子,乖巧地叫人生不出半点怒气。
大约有些理解了,但还是忍不住无奈扶额。
可没一会儿,她便撇撇嘴,也搬了只杌子在傅媖身边坐下:“这雨是怪恼人的,烦了我许久。嫂嫂也教教我吧,我也来剪几个,帮忙求雨停。”
38. 第一年夏(38)
扫晴娘贴上,雨却还是没有停,但好在也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再像那日夜里一般雨横风狂,声势浩大,叫人心惊胆战。
傅媖不放心再叫大川一个人住回家,便想着去同沈清衍他们商量一番,看能否先将他留在家里住上几日,直到李香芸归家。
从前她并不知道李香芸每一次外出打渔时这孩子自己一个人是怎样忍着担心、害怕、委屈度过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雨夜,如今知道了,自然无法放任不管。
沈清衍和沈清蘅的反应如傅媖所料想的一样,听她说完,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沈清衍心细,甚至还不忘嘱咐,等雨稍停,可以与清蘅一起带大川回家一趟,收拾些换洗的衣物和要用到的课业带过来。
只是轮到张素兰时,傅媖心底却有些忐忑。
她能看得出,张素兰与阿婆不一样,她对李香芸的名声到底还是介怀的。
那日她带大川回到家,张素兰在听她道明这是谁家的孩子后表现得并不热络,甚至脸上曾有片刻的不虞一闪而过,只是大概因她对傅媖向来宽和,不曾责备,并且在大川乖巧地开口唤她“阿婆”时,也到底还是点头应了。
但想起昨夜她披着外衣挑灯剪扫晴娘时的模样,她又觉得兴许可以试试。
只是让傅媖没想到的是,她提前准备好的那一箩筐用来劝说张素兰的话并没派上用场。
她才开口说了一句,张素兰便自然地点点头:“这是应该的,这么小的孩子,叫他一个人回去住,任谁都不能放心。”
她说完,看一眼傅媖眼底的诧异,温和地笑笑,面色虽然还苍白,可神情却是掩不住的温柔:“怎么这般惊讶,娘在你心里是十分不讲情面的人么?”
傅媖连忙摇头,犹豫了下,到底还是问出口:“可您不是觉得这孩子的阿娘……”
张素兰微笑着点头:“是啊,这孩子的阿娘名声确实不好。但是我后来想了想,咱们媖娘是个多聪明的丫头,能合你眼缘的人,又能差到哪里去呢?再说,昨夜我一直瞧着呢,这孩子并不是什么蛮横不讲礼数的孩子,能教出这样好的孩子,他阿娘为人想必不会太坏。”
顿了顿,她又道:“若真是看走了眼,也没什么,只当是积福报了。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但凡心善些的,想必都不忍心叫他在家吃冷饭冷菜,夜里顶着这凄风苦雨的孤零零一个也没个大人陪着。”
张素兰一边说,傅媖附和地点头,难得在她面前露出一点俏皮,殷勤地上前替她捏起肩,口中笑盈盈地说:“娘说得极对,您果然是慈眉善目、菩萨心肠!”
“你呀”,张素兰对她流露出的这点亲昵很是受用,拍着她的手,嘴里却嗔道,“可别跟清蘅那丫头学,她打小儿就没个正形,一点儿都不沉稳。回头我说说她,叫她别把你也跟着带歪了。”
傅媖抿唇笑开:“哪儿会。”
*
此后一连三日,李香芸依旧迟迟未归。
相处得越久,傅媖越觉得大川这孩子实在懂事。
除了那夜雨下的最大的时候,他没忍住哭得厉害,此后这几日,因为不肯叫大人们跟着担心、怕给他们添麻烦,便再也没哭过。
可无论是晴是雨,他每日下学还是照旧要先回家看上一眼,看看李香芸有没有归家,显然时时刻刻心里都在牵挂着。
到后来,兴许是这样懂事的孩子总是忍不住叫人多怜惜些,张素兰对大川的疼爱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更甚,吃饭给他夹菜,睡前叮嘱他盖好被子,甚至还特地叫沈清蘅去街上买了许多小孩子爱吃的零嘴带回家来给他备着,处处都想得周到。
今日天照旧下着小雨,傅媖却仍旧早早将两只木桶里的豆腐脑和豆花都卖了个精光推着车子回来。
托柳叔和袁七郎的福,这些日子每日都有不少穿着浅黄衫的官差到铺子上来买豆花,有些来得早的,甚至还会先坐下喝碗豆腐脑再拎着几只竹筒离开,根本就不愁卖。
并且因为他们的光顾,就连傅媖先前担忧的因为生意太好而遭人嫉恨故意使绊子或者被地痞无赖骚扰的事也都没有发生。
于她和孙巧儿而言,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这两日她们正琢磨着该正式地好好答谢柳叔和袁七郎一番。
这时节的雨里总是夹杂着微风,被风一吹,雨丝斜斜地飘着,很容易便将衣衫打湿。
傅媖到家时,裙角迸溅上不少水渍。
因为只戴了斗笠,肩上也有一点被雨水洇透的痕迹。
她一边拍打着肩上漉湿的那团深色,不由拧眉,难得觉得烦躁。
她的衣衫并不算多,一连三日的雨,每日都要出门,衣衫便要日日更换,可换下来的衣裳却又都因为连绵的阴雨而积攒下来,来不及清洗晾晒,若要再这般继续下去,她便真的要没有衣裳可穿了。
感受着肩头那股湿漉漉的潮意,傅媖下定决心,回头等她的工钱或者沈清衍的束脩发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定做几只熏笼,以免落入因为没有衣裳可以穿而无法出门的窘境。
一边想着,她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挂在摊车边,然后从车上端出一只盖着洁白笼布的木盆,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绕着廊庑走,以免被雨淋到,径直进了灶房。
这盆里是她嘴馋,昨日向巧儿姐讨要的豆浆,今日巧儿姐果然就替她带来了。
恰好她方才淋了雨,一会儿倒进锅里煮出一锅热腾腾的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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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烙些金黄酥脆的糖饼配着吃,正适宜,到时一口下去嘴里甜香四溢,心情也能好上不少。
乳白的豆浆倒进锅里,不一会儿便开始咕嘟冒泡,傅媖拿了笊篱一点点撇去上头的浮沫,等它彻底沸开,然后取出只干净的木盆,准备和面。
只是才舀起一瓢清水打算往面里添,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木瓢转身出了灶房。
她爱吃白糖酥饼,小时候楼下早餐店的阿姨明明主营的是油条包子一类的早食,可却常年备着一小圆簸箕不起眼的白糖酥饼。这东西不合很多大人的口味,很多时候无人问津,但却极受小孩子欢迎。尤其是她,作为那家早餐店的老主顾,十分钟爱,一连吃了好多年,怎么都吃不腻。
一只糖饼只需要一块钱,买上一只一边走一边抱在嘴边啃,等走到学校门口,手里的饼差不多刚好啃完,嘴巴里却还甜滋滋的,叫人忍不住回味。
后来高中搬离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她再没遇到过做得那般合口味的白糖酥饼,好似无论怎么做都不是那个味道,于是便更加时常怀念。
也不知道清蘅她们都爱什么糖馅,且如今大川也在,兴许小孩子更嗜甜,喜欢红糖馅。她提前问上一嘴,就能保证每个人都吃到自己合心意的了,即便真需要多做一份红糖饼,也不费什么工夫。
可她甫一踏出灶房,却蓦然看见沈清衍长身孑立,静默地站在堂屋门外,不知已站了多久。
细密的雨幕中,他身形峻拔,如苍松翠竹,透着一点清寒与岑寂,好似寒潭鹤影。
她就那么遥遥望着,总觉得他的背影中带着说不出的孤寂。
心脏不自觉地错漏了一拍。
迟疑片刻,傅媖轻悄悄地走上前,却在靠近的一瞬间,嗅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霜雪气。
那是在廊下站了太久,沾染上的雨的寒凉。
不由拧眉,才欲控诉他刚见起色就站在这里吹凉风,余光却不经意一瞥,清清楚楚地望见了堂屋内的景象。
屋内,张素兰面前的桌上放着箩筐,里头是些裁剪下的零碎布头和针线,她无名指上戴着顶针,正眯着眼蔼然笑着问大川手上那块布的颜色是否喜欢。
她昨日无意间瞧见大川每日上学背的褡裢上还打着补丁,那布的颜色都已经洗得发白,她自忖身子骨比先前强健了些,不再那般虚弱,想着左右无事可做,便打算替这孩子缝个新的褡裢。
眼前这一幕,温馨、和乐。
她明明该替大川觉得高兴,可却在这一瞬间,没来由地想到了那只破损的鹅黄香囊。
涌上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傅媖同沈清衍一样,默然看着。
一时间,檐下阒寂无声,只余雨声哗然。
39. 第39章
一连几日过去,沈清衍的风寒总算是彻底好全,只是咳嗽的还厉害,尤其受不得风,见风愈咳。
他回许府给弟子复课的头一日,傅媖想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晌午收了摊子后直奔铺子里去给沈清衍买了只手炉,然后又去成衣坊里跟掌柜硬磨了半天,花七百文拿下一件羊裘大氅。
好在如今是夏季,不应季的衣裳总是要便宜些,她砍价时候往死里砍,掌柜险些把一口牙咬碎,最后才一脸肉痛地答应,不然还真拿不下。
只是不知是不是应了“破财消灾”这句老话,她前一日才狠狠破了一笔财,荷包一下子瘪下去不少,第二日便得了一个好消息——
李香芸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她是清早天刚蒙蒙亮时回来的,只是船在码头靠岸后还要清点船上的渔获,里头有些鱼虾需要活不久,上岸即死,需要赶快处理。
她心里记挂大川,赶着回家,没耐心自己吆喝叫卖,便干脆挑拣出来都转手丢给了码头上卖鱼的摊贩。
也因为如此,她从码头上离开时傅媖已在街上支起了摊子,恰好错开。
李香芸拎着一兜活蹦乱跳的河鱼虾蟹往家走,她灰头土脸,形容狼狈,身上穿着件不起眼的粗麻布裙,挽着衣袖,衣裳潮乎乎的,裤脚上还时不时滴下滴水来,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
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拧眉,更有甚者直接一脸嫌弃地捏着鼻子别开脸,绕过她。
可李香芸却好似看不见一般,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因为是梅雨前最后一趟开船捕鱼,他们一行几个人合计了下,决定中途若是捕着了好货就去江阴靠岸,那里有市舶司,是周围几个州府数一数二的大港,往来商贾如织,只要东西足够好,就不愁卖不出去,卖不上价。
也正因为如此,她回来的比原定归家的时间迟了好几日。
但这一趟下来,却实打实地赚了不少银子,那些在江阴就出手的鱼虾就已卖了六贯钱,余下带回来的这些,回头好好清点一番拿去码头上卖了,少说也能再挣个几百文钱。
不过她这些还不算什么,要说运气最好的,还得是他们这一伙人中那个叫石头的小子,随便一撒网,竟网上来一只足有二十多斤沉的大鳖。
他拿到江阴府去卖,原是想上秤卖给脚店,可谁知竟遇上个白发郎中拦路,跟他说这东西浑身是宝,鳖甲能软坚化淤,鳖血外敷能治小儿疳积、潮热和肺痨,鳖脂能治白发,鳖胆可治痔漏,鳖头烧成灰细研为散,还能治小儿劳瘦、寒热往来,无一处不能入药,可不能卖去脚店糟蹋。
石头起先还嫌他唠叨聒噪,谁知那郎中啰里吧嗦说完这一通,竟出了足足三十贯钱自行收用了。
这可比拿去脚店按斤称卖挣得多,那小子得了这笔横财,现如今高兴得都睡不着觉,想来是往后好几年吃喝都不用愁了。
不过她虽羡慕,倒也不眼红。
运气好也是本事,况且她这次的收获也不少,有了这些钱,大川下半年学堂的束脩就不用愁了。
那小兔崽子知道这事儿,还指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一想到大川,李香芸脸上的笑意更深,原本已疲累到酸软的四肢又涌起几分力量,加快步子往家走去。
*
李香芸自然而然地推开黑漆漆的院门,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安静极了。
她没深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下意识以为自己回来得不够早,这个时间大川已经去了学堂。
可等她去了灶房,伸手一抹,指腹上却抹出灶台上落下的一层薄薄的灰,掀开陶瓮顶上的盖子,里头她提前腌好的蟹子几乎半点儿不少,圆簸箕里留下的烧饼发了霉,其余吃食也根本没怎么少,都霉烂在角落里,那股子味道熏得人直皱眉头。
她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李香芸撂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往外跑,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巷子口,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大川,大川你个死孩子你上哪儿去了——”
今日天晴无雨,可因为天色尚早,还拢着薄薄一层烟灰色的雾气。
唯有少数人家的烟囱里已冒起了浓浓的白烟。
街头巷尾除了走街叫卖的货郎根本没几个人,她逢人逮住便问,见没见过她家大川。
李香芸在船上这几日整日风吹雨淋,一张脸被吹得粗糙黝黑,就连头发也枯草一般,随手拿块布帕包起来,整个人瞧着比平日里足足老了好几岁,好些人一打眼没认出她是谁,被扯住时一头雾水,满脸不快。
直到听她提起大川,才辨认出她来,可脸色也并没好上几分。
几乎每个人都不耐烦地冲她摇头,敷衍地丢来一句:“没见没见,你再去别处问问。”
直到她已听够了这话,恨不得抡起拳头将眼前这些可憎的面孔都不分青红皂白地狠狠打上一顿。
但她没力气了,她真的没力气了,她想把整个镇子都翻个底朝天,找出她的大川来。
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怎么也走不动。
她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得近绝望。
身子一瘫,软软的,像一条没骨头的肉虫,贴着墙根倒了下去。
只是她人瘫倒下去了,脑子却还疯转,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
她清楚地知道,凭她自己一个人,很难在短时间内翻遍整个镇子,找到大川。
她得找人,找帮手。
只是她该找谁?
跟她一块打渔的柳老五、裘大几个人眼下都还在码头,可码头那么远,她眼下实在没力气再走回去。
她得找个人帮她送信,可她能找谁?
对了。
她倏地想起什么,眼神一亮,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来——
她可以先去问问傅媖,说不准她这几日曾见过大川呢!
想到这儿,李香芸扶着墙根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沈家走去。
明明只有几步路,可李香芸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却走得十分艰难,直到拐进了巷子口,她一打眼,发现窄窄的巷子里恰好迎面走出来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手里抱着木盆,想必是准备去河边浆洗衣裳。
头顶熹微亮光落进她眼里,不刺眼,但也叫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等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这人的面容。
有些面善,但不是傅媖,于是她根本没仔细去想,径直便要与她擦肩而过。
谁知那小娘子却突然刹住脚,惊喜地叫道:“李娘子,真的是你,太好了,你可算回来了!”
李香芸惨白着一张脸怔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她。
这人的声音她也不认识,可却觉得耳熟,她是谁?
这镇上除了傅媖,哪儿还有人会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句“李娘子”。
她脑子正迟钝地转着,便听那小娘子继续道:“嫂嫂惦记娘子你好些日子了,若是知道你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高兴才好。还有大川,那孩子想你想得不行,这几日不管阴天下雨,都必定要回家去看一眼才放心,就怕你回来他不能第一时间就见着你。走,娘子快跟我到家里坐一坐,喝杯热茶,晌午嫂嫂就回来了,到时见到娘子必定开怀!”
想到嫂嫂和大川盼了好几日,今早临出门前嫂嫂还在念叨,如今李家娘子就回来了,沈清蘅也不由跟着高兴起来。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密,可李香芸却听明白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上来,浑身的力气似乎也跟着这口气一道吹散了。
“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
是虚惊一场。
沈清蘅见她这副模样,也明白过来。
连忙放下木盆,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李娘子难道没瞧见嫂嫂给你留的字条?不应该啊,我记得嫂嫂好像说怕你瞧不见还特意放在了一处显眼的地方,好似……是堂屋的桌上,按理说李娘子一回家就能瞧见啊。”
甚至为防止她看不懂,那字条还是大川亲自来写的,用的也都是大川知道的他娘能看懂的字。
为了写这张字条,大川坐在凳子上可是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儿,险些冒汗。
李香芸下意识回:“我没进堂屋。”
这话说完,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原是她太着急,才闹出的笑话。
李香芸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把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不妨事,走吧,娘子跟我回家,坐下歇歇脚。”
*
傅媖回来时,沈清蘅正站在廊下的衣架前晾晒那几件她刚洗净的衣裳。
她一边将衣裳抖开,口里不住地絮叨:“老天老天你可千万别再下雨,我这刚洗好的衣裳,叫你一场雨冲完,就要馊了。”
傅媖刚一推开院门,沈清蘅就听着了动静,将手里的衣裳随手往盆里一丢,一路小跑着过来迎她,轻盈得像只蝶。
小娘子一见她便兴高采烈地道:“嫂嫂,李娘子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骄傲地昂着头,很有些邀功的意思。
毕竟,可是她在外头遇上李娘子,将人请回来的呢,嫂嫂若是知道了定要夸她!
“回来了?”傅媖一怔,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堂屋望去。
堂屋里,张素兰正着陪李香芸说话。
李香芸先前已回家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梳洗过一番。
除了肤色一时半刻变不回来,仍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整个人瞧着干净利落,与先前那副形容狼狈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坐在这儿的片刻功夫里,问得都是大川这些日子在沈家有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张素兰说的都是大川如何懂事,不叫人费心。
气氛正好,丝毫看不出张素兰对她有半点冷待的意思,想来是爱屋及。
此刻屋里两个人听见外头的说话声,连忙站起身,李香芸更是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院子里,一把握住媖娘的手,还不等说话,眼泪就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媖娘,你这般照顾我们娘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多亏了你,那臭小子这些日子才不用整日吃冷灶冷饭,一个人担惊受怕……”
傅媖摆摆手,却没接她的话,反倒半开玩笑地打趣说:“娘子可别哭,这天才刚晴,你别又把我这院子给淹了。你要是想谢我,不如送我条鱼吃吃吧,好几日都没能吃上河鲜了,我嘴馋得紧呢。”
李香芸一怔,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泪:“有,你要多少有多少,我这就回家给你拿,你等着我啊!”
说完,不等傅媖说话,她风风火火地转头就朝外走,也顾不上千恩万谢。
沈清蘅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嫂嫂,李娘子的性子,一向如此么?”
说干就干,这行动力未免也太强了些。
一刻钟后,李香芸呼哧带喘地跑回来,一进院子便兴冲冲地道:“媖娘你瞧,这鳜鱼怎么样,肥不肥?我先前过了秤,足有六斤。”
这时节不比春天,这鳜鱼能有六斤已经算是很肥美的了。
傅媖看了眼,那鱼鱼鳞锃亮,鱼身滚圆,眼下竟还留有一口气在,也跟着高兴地起来,她笑着点头,眉眼弯弯好似月牙,脆生生地应:“肥!那咱们今日就吃蒸鳜鱼。”
*
鳜鱼处理干净片上花刀,再倒黄酒、撒上一点葱丝姜末便可以上锅蒸。
傅媖做起这些简直信手拈来,不到半个时辰,甑锅顶上便笼起一层团团的热气。
鱼已上锅,她想起李香芸连同鳜鱼一并拎来的那兜新鲜河虾,转头又倒出满满一盆面粉,开始和面浆。
沈清蘅正守在灶台前添柴,等鳜鱼熟。
见她转头又开始和面,有些期待地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傅媖笑着答她:“做油墩子。”
沈清蘅一听,一双杏眼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蒸鳜鱼她是吃过的,肉质葱白如雪,细腻厚实,肥美鲜嫩,尤其上头淋过那一层酱汁,吃进嘴里更是说不出的浓郁鲜香。
可她却没尝过嫂嫂说的这油墩子。
她忙从杌子上站起来,凑到她身后细细地瞧。
原本傅媖没想着要做这个,只是李香芸带来的这兜河虾都还新鲜,活蹦乱跳的,若是不赶紧做成菜,可惜了。
她想了想,大川一会儿散学回家,这油墩子应当会是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喜欢的。
傅媖从前见过那些有经验的老师傅做油墩子。
这东西做起来并不很麻烦,只需要支一口不算深的油锅,和上一盆面浆。等油锅烧得滋滋冒气时,师傅手里便拿一只缚着筷子的汤勺,伸进面盆里舀上满满一勺倒进提前做好的模子里,然后抓一把萝卜丝或荠菜末在上头薄薄的铺上一层,到这时,还要再浇一层面浆在上头盖住,最后安上一只小河虾,便可入油锅炸。铅皮模子上有长柄,顶端拐了个弯伸出来,像一只铁爪般牢牢地勾住锅沿,便不会滑落进锅里。
这只河虾是最后的点睛之笔,炸好后,底下的油墩外皮变得金黄鲜亮,这只小小的河虾却嫩红透亮,色如石榴,诱人得紧。
这一口下去,外皮油香酥脆,内里暄软厚实,虾肉紧致鲜嫩,满口浓香,却又因为有了那一点萝卜丝的清甜而丝毫不叫人觉出腻来。
傅媖没有模子,便只能直接把满载着面浆和河虾的汤匙浸入油滋滋的热锅中。
沈清蘅在一边瞧,觉得那瓷白的汤匙好似只在热浪里飘摇的小舟。
随着热浪的起伏,很快,底下的面浆渐渐开始凝固,原本柔软的面糊鼓胀起来,外形真的好似只圆扁的石墩,而顶上那只虾子就像是正安安静静地趴在石墩上熟睡一般。
直到此刻,沈清蘅才恍然,原来油墩子,形如其名,真的是墩子。
一只只金黄的墩子驮着背上鲜红的虾子落入白盆中,沈清蘅瞧得眼馋,偷偷摸了双筷子,趁傅媖转头去舀面浆的功夫,迅速搛起一只往嘴巴里送。
却还是没能逃过她的法眼。
傅媖笑盈盈地转过身来,拿根竹筷轻轻一敲她的筷子头:“仔细烫,别伤着舌头。”
沈清蘅吐了吐舌,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
但仍是没忍住,低下头对着手里搛的那只油墩呼出好大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上去。
刚出锅的油墩子很烫,咬开外头那层酥脆的壳,还能瞧见里头混着根根翠绿色萝卜细丝的雪白绵软的面团,蓬松又柔软,跟团棉花似的。
氤氲的热气都闷在里头,此刻终于得了喘息,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那股子滚烫的热意灼得人牙都直打颤。
沈清蘅却仍舍不得放下,小口小口地慢慢嚼。
一个吃完,忍不住回味地咂咂嘴。
她最喜欢油墩子顶上这只虾,外头沾了点面糊,连同虾壳都炸得酥脆,一口咬下去“咯吱”作响,嚼上几口甚至能直接吃进肚里。
可等吃到里头的虾肉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滋味。
虾肉细嫩却厚实,而那股油润润的香已密密地裹在了外头,里头的虾肉还保留着自身的鲜甜。
这样的虾,她就算吃上一整筐都不会觉得腻。
*
大川今日下学,照旧先拐回了自家巷子。
他走到黑漆漆的院门前一瞧,果然大门紧闭,根本不像有人回来过的模样。
他试探着冲里头喊了两声,没人应。
大川彻底死心,那只圆溜溜的小脑袋顿时蔫蔫地耷拉下来。
果然,他就知道,阿娘还没回来。
这都已经十几日了,她从前出去打渔时鲜少去这么久还不回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儿。
还是说,她真的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但很快,他又使劲甩了甩头,
不会的,阿婶他们陪他贴了扫晴娘,那雨也很快就变小了,甚至这几日都没再下了。
肯定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他们一定会保佑阿娘的。
这般想完,他给自己打气般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用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将褡裢上的背带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转身慢吞吞地朝沈家走去。
他才在门前站定,就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隔着道门从院墙里冒出头来。
抬头一看,烟囱口正朝外吐着滚滚白烟,想来是阿婶正在烧饭。
今日不知又是什么好吃的。
阿婶手巧,即便是几根萝卜、一把青菜也能做出叫人欲罢不能的吃食来,他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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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家体会得可谓是极为真切。
此刻闻着这股味道,他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空虚,肚子忍不住咕噜咕噜叫起来,就连嘴巴里也不争气地冒出口水来。
心里那些低沉的情绪被冲散了一些,他快走几步,上前叩门,心底满是期待。
谁知门打开时,面前的不是阿婶、不是小姑姑,竟然是叫他日思夜想了许久的那张面容。
他愣愣地盯着她瞧。
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是他熟悉的,就连那头发的颜色都一模一样,只是黑了好多,好像还瘦了点儿。
他猛地冲上前,扑进他怀里,像头莽撞的小豹子,带着哭腔嚎起来:“阿娘,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叫那该死的老王八精抓去做媳妇了!”
李香芸眼眶一酸,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嘴上却口不对心地叱他:“滚滚滚,放你爹的屁,说的什么浑话!”
大川听着她熟悉的骂声,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停,却猫在她怀里偷偷笑。
直到好半天,李香芸见他哭声渐渐歇了,才搡他一把,将他从自己怀里推出来,让他站直:“行了行了,哭一阵儿得了,恁大的人了别惹人笑话。”
大川从她怀里直起身子来,听她这么说,本还有些难为情地准备呛声回去,可等他瞧见李香芸手里捧着的东西,再一回想,方才他扑在阿娘怀里,阿娘根本就没回抱住他,顿时委屈起来,眼泪汪汪地瞪着她,朝她控诉:“看来阿娘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我,出来迎我手里竟还攥着吃食,方才我抱了你那么老半天,你倒好,竟只顾着吃肉!”
“哎呀哎呀”,李香芸嫌弃地推开他凑近的脑袋,嘴上却不忘敷衍地哄着,“咋可能不是真心的嘛,阿娘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说完,她一伸手,将手里那只红亮诱人的猪蹄凑到他唇边,及时将大川接下来的一番控诉都堵在了嘴巴里:“你尝尝,真的好吃,这可是你阿婶做的,你阿婶的手艺你是知道的吧。”
傅媖先前炸完油墩子时,恰好锅里的白米也蒸熟了,只是闻着那股米香她才发现好似没什么菜能拿来配饭。
这时节囤不了肉菜,容易放烂,而家里的肉昨日刚好吃完,她还没来得及去买,便又匆匆跑去肉铺。
谁知她去的晚了,新鲜的猪肉都已经卖光,就剩一些猪下水和几只猪蹄。
她想了想,猪下水卤起来虽然好吃,可麻烦,且李香芸他们未必吃得惯,便将猪蹄包圆带了回来。
大川回来的巧,正好赶上猪蹄出锅。
大川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见她再次朝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尝,只好张开嘴,矜持地咬了一口。
可等那股肉香铺满味蕾时,他才发现,自己方才话说早了。
这一口他其实没咬到肉,尽是猪皮,可这猪皮煮得滑软香糯,吃到嘴巴里轻轻一抿就化了。
且不知阿婶做这猪蹄的时候里头放了些什么,除了肉香,竟还有一股馥郁的豆香,上头裹着的那层晶莹红亮的汤汁里也隐隐透着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一口下去香得他直打颤。
可等他忙不迭地咽下嘴里那口,又要狠狠朝那只猪蹄咬下去时,却咬了个空。
李香芸抽回手,得意地挑挑眉:“咋样,还说我不?”
大川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谄媚地笑起来:“阿娘,再给我来一口,就一口,这也太香了。”
“去”,李香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随了谁。”
“你阿婶给你留着呢,还不赶紧净手自己进去吃!”
“好嘞!”大川一听,顿时欢天喜地地朝院子里飞奔过去。
只是跑了没两步,突然回头笑嘻嘻地丢下一句:“自然是随阿娘,还能随谁!”
说完,一溜烟儿便跑没了影。
“小兔崽子,仔细我削你!”
李香芸叱骂一声。
可骂完,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止不住地笑。
*
大川洗了手进来时,先闻到弥漫在整个灶间里那股氤氲的浓香,他抬手挥散了眼前温热的白烟,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灶下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砂锅里头咕噜咕噜冒着泡,阿婶正拿一双竹筷伸到砂锅里小心地去戳猪肘上那层红亮的外皮,筷子头轻轻一送,顿时便“扑哧”一声直直地穿进去了。那层肉皮炖得太烂,根本不需要使力,吃的时候更是连咬都用不着,轻轻一吮就骨肉分离,再往舌尖上压一压,顿时就在嘴巴里化开了,独独留下浓稠的酱汁香和满嘴的肉味。他方才刚尝过,此刻那股味道还残存在舌尖上,只要闻一闻那股裹在熨烫热气里争先恐后逸散出来的香,就止不住地往下咽口水。
他在傅媖身后站定,直勾勾地拿眼瞧着灶上那只红泥砂锅,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回来啦,方才可见着你阿娘了?”
傅媖转头瞧他一眼,一边问一边笑眯眯地不知从哪儿端出只葵花白盘,里头一只圆鼓鼓的猪肘,顶上还笼着一团白白的热气,汩汩的酱色汤汁从肉皮上滚落下来,瞧一眼就知道那肉皮必定又软又弹,好吃得不像话。
大川盯着那只白盘,眼都瞧直了,一边吞咽着口水还不忘乖乖地答话:“见着了。”
“那就行”,傅媖把瓷盘往他手里一塞,“来,拿着,这只是给你留的。这东西煮起来很是费功夫,肉都叫我炖烂了,你尝尝喜不喜欢。”
用砂锅煮出来的猪肘滋味更加浓香,只是这砂锅太小,一锅只煮得下两只,不然她一早便弄完了,无需弄到现在。
大川才捧着手上的瓷盘高高兴兴地说了声“谢谢阿婶”,一转头却瞧见沈清蘅正坐在小杌子上围着灶台美滋滋地吃着个他叫不上名的圆鼓鼓的金黄饼子,吃得高兴了,还忍不住晃晃脑袋,脸上尽是满足,一双眼都眯成了月牙。
傅媖炸出的油墩子装了满满当当一整只圆簸箕。
原本还应当更多,只是有些才刚出锅就进了她肚里。估摸着这东西实在合她胃口,方才她瞧见白瓷碟里那浓油赤酱、色香俱全的猪肘竟都无动于衷,想必再继续吃上一会儿都用不着上桌吃饭,蹲在灶台前便能吃个肚圆。
沈清蘅吃到后面,玩心已胜过了口腹欲,总要贴着顶上那只嫩红的虾子把旁边一圈面墩子先咬去,然后再将剩下那些一口吃进嘴巴里,觉得好似这样那股油润润的面香跟虾子的鲜嫩搭配起来才更合宜。
她吃得专注,才咬掉那一圈面墩子,正准备把最后那点菁华送进嘴里,身侧突然窜出一团黑影,一张肉圆的小脸放大在眼前,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将那只宝贝虾抖搂到地上。
抬头再看,始作俑者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促狭,正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恐吓她:“小姑姑,原来你一直都躲在这儿偷吃呢,我要去跟阿婆告你的状!”
他嘴里这样威胁着,可脚上却没舍得挪动半分。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筷子上夹的那只油墩。
沈清蘅瞧得分明,一口将竹筷上搛的那只油墩子吃进嘴里,白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嫌弃道:“赵大川,你幼稚不幼稚。再说,我这哪里叫偷吃,我这是当着嫂嫂的面光明正大地吃!”
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得不多,加之清蘅身上尚且还是一团孩子气,才堪堪几日功夫就已经玩到了一处去,傅媖这几日瞧见他们闲来无事一起逗院里那只懒洋洋的老鸭子或者凑在一起捉蚂蚱就要笑,说他们两个是“黄鼠狼和狐狸结亲,臭味相投”,气得沈清蘅满院跑着追着来挠她的痒。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蹲在阿婶旁边要吃食,你才幼稚!”
说完,他扯起嘴角冲清蘅做了个鬼脸抱着手里的白瓷盘转身就跑。
临走前还不忘眼疾手快地从一旁的圆簸箕里抓起两只油墩子,然后忙不迭地补上一句:“阿婶,我方才净手了的!”
“赵大川,你说谁幼稚,别让我逮着你!”沈清蘅气得小脸红扑扑的,油墩子也不吃了,撂下筷子转头就穷追不舍地追上去。
“来呀来呀,打不着打不着屁股长白毛!”
“我说你们两个,闹归闹,可别把东西打翻了!”
傅媖撇过头吆喝着嘱咐,望着他们逐渐跑远的身影,菀然笑开。
外头天高云淡,湛蓝如洗,想来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40. 第一年夏(40)
一顿饭下来,几个人都吃了个肚圆。张素兰向来口味清淡,鳜鱼吃得最多,一直赞不绝口,后来听说这鱼是李香芸从家里拿来的,连她也一同夸了几句,夸得李香芸一阵脸热。
唯独沈清蘅,先前吃了满肚的油墩子,眼下只能干巴巴地瞧,时不时搛一口鱼肉放在嘴里抿上一抿,只为咂咂那股味道,摆明是眼馋肚子饱。
吃过饭,李家母子跟他们告别,临走前,傅媖给大川装了一小罐油墩子和许多蜜饯、姜饼、松子糖,小小的孩子目光晶亮地望着她,乖乖向她道谢。
傅媖没忍住,又笑着捏了把他脸颊上的软肉。
手感极好。
他们一走,原先热热闹闹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莫名显得空荡荡的,有些冷寂。
张素兰尤其低落。
或许是因为大川这孩子实在合她眼缘,她便实打实地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孙辈来疼爱,这才短短几日,就已成日大川长大川短地时时刻刻念叨着,处处都记挂在心上。
傅媖每每瞧见,既觉欣慰,心底又总会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好几次,她忍不住看向沈清衍。
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每当这时,她的目光总能奇异般地对上他的,望进他眼底那汪渊黑深邃的冰湖,幽黯、岑寂,令她蓦然心悸,仿佛即将要被卷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暗流之中,只能慌乱而狼狈地移开视线,然后若无其事般地暗暗深吸一口气。
可等回过神来,又隐隐觉得困惑,像沈清衍这样平日里总是淡然沉静、温雅谦和的人,也会有这般迫人的目光么?
李家母子离开时时间已不算早,张素兰和沈清蘅没一会儿就各自回屋准备睡下。
只是大川一走,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傅媖该搬回东屋去睡,以至于沈清蘅回屋才没一会儿又很快出来,怀里抱着傅媖那床被子找到她,笑眼盈盈地说:“嫂嫂,我替你将这些东西都拾掇好了,你快别忙活了,赶紧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她嘴里说着叫傅媖好好“歇一歇”,可傅媖分明从她眼中瞧见明晃晃的促狭。
傅媖无奈地站起身,长指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却没使力:“小丫头,还没及笄呢,那里来的这么多歪心思。”
她先前问过,清蘅生日小,说是十五岁,但实则出生在腊月隆冬天气里,到年底才堪堪及笄。
偏生这般年岁的小娘子,懂得却多,说的那些话也总是跳脱又大胆。
沈清蘅知道她没恼,见怪不怪地吐了吐舌,突然凑上前附在她耳边低低道:“嫂嫂,我知道兄长这个人向来古板无趣,他要是不能讨嫂嫂你欢心,你就与我说。外头市面上有不少卖那种书本册子的,里头还有图呢,画得栩栩如生,很是精细。回头我高低弄些来叫兄长仔细研读一番,好好学学。”
傅媖倏地转过头,双眼因为惊讶而变得圆亮,偏偏始作俑者还一脸淡然无辜地望着她,一副仿佛只要她点一点头,就真会照做的架势。
被她这般直白的、毫不掩饰的目光望着,饶是傅媖自忖脸皮并不算薄,耳根也不禁慢慢发烫起来,连忙摇头:“不用不用。那些东西你也敢拿去给你兄长瞧,胆子也太大了些。”
且不光是拿去给沈清衍瞧,清蘅她竟还想叫他“仔细研读”、“好好学学”?
可是那些图,也不好直接丢给沈清衍叫他学的吧。
她甚至都想象不出,像沈清衍那般性子寡淡冷肃的人捧着那种书册时该是何种反应。
只是没想到时下的这些祖宗们竟然如此开放又严谨,就连这种事都要编写出一些专门用于讲解的小册子,而且还有详实的配图?!
原来比起这些古人来,反倒是她这个实打实的现代人保守了。
傅媖震惊过后,不由啧啧称奇。
不愧是老祖宗,总能给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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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惊讶过后,听着清蘅的这番描述,她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现出许多带颜色的东西来,生出一点想要观摩一二的好奇。
只是想到清蘅的初衷,她默了默,当即一脸正气地再次断然拒绝:“都是没有的事,你快回去歇着吧,莫要再操心这些。”
“哦,可是兄长从前见我看也没觉得有什么啊,甚至他还翻看点评过一二呢”,被毫不留情地拒绝,沈清蘅蔫蔫地咕哝了两句,一边说着,慢吞吞地出了灶房。
临走前,还又回头看了眼傅媖,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隐约透着丝茫然和不解。
兄长虽说向来不看那些闲书,但也不是什么迂阔不讲理的老古板。
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市面上常有,她从前看的时候也曾被兄长瞧见过,只是那时他虽说叫她少看,免得看坏了脑子,但是也没严令禁止,更没要惩戒她啊。
看来果然是兄长整日端着他那副给人当先生的臭架子,不苟言笑,叫嫂嫂误会了。
赶明儿她定要好好同他说一说,叫他在嫂嫂面前可千万要温声细语,平日里多笑笑,莫要那般不通情趣。
她一边盘算着,却没瞧见自己身后,傅媖明明白白地听清了她方才的那番话,瞠目结舌,险些惊掉了下巴。
良久,她才望着沈清蘅离去的方向,颇感迷惑地歪了歪头。
看不出来,沈清衍这般光风霁月、长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的人竟也爱看那种东西么?
虽说食色性也,都是人之本性,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只要想一想沈清衍神情专注地翻阅小黄书甚至春宫图册的模样,她就觉得有些不真实。
兴许是清蘅不想叫她有所顾忌,信口胡说的吧?
只是,想到沈清衍那副孱弱的身体,傅媖忽然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
倘若是真的又该怎么办?
她是不是该隐晦地提醒沈清衍一二,色|欲伤身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