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盏陆念余如薇完整版免费全文阅读》 第1章 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第2章 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第3章 谁也没有轮着好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有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承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第4章 也不能全怪她!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第5章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桑氏招呼了亲信嬷嬷,让她带人去收拾。 嬷嬷面露为难之色。 桑氏低声道:“父亲应允的,我们照办就是了。” 嬷嬷一听,也对,姑夫人讨要、侯爷点头,之后谁有意见、谁去掰扯,闹翻天了也是别人的事,她们世子夫人不用搅在其中。 左不过就是打扫个院子,出力气总比扯皮强。 再说,出的也不是她管事嬷嬷的力气。 陆念的眼睛又闭上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阿薇蹲下身子,一面替她整理薄毯,一面不动声色打量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她们特特赶在忌日回府,自有目的,春晖园便是其中一项。 陆念从不相信生母死于意外,可惜没有证据。 当年寻不到,三十年后又谈何容易? 可要说这府里还有哪儿会留存了一丁点证据,最有可能的就是春晖园。 再者,人的记忆是极玄妙的东西。 陆念说过,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就住在其中,日夜睁开眼就是熟悉的屋墙、梁柱,或许有一天她就心领神会,想起母亲“病故”之前发生过什么。 再不济,也就当个念想了。 阿薇轻轻握着陆念的手。 别看陆念现在有的放矢、有理有据,但只有阿薇和闻嬷嬷才知道,她的疯病被压在了骨髓里。 燃烧过、绝望过、放弃过,又咬着牙从血泊里爬起来的女人,她骨子里早就疯了,陆念还能留着这份清明,不过是为了早亡的女儿、以及生母的血仇。 阿薇代替了余如薇平和陆念的心神,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替代三十年前的白氏。 只有念想了。 便是那春晖园。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偏春晖园是正院,寻常不好讨,想要住进去只能一回府就定下,若等到她们已经在别的院子安置了,再想换想搬,就是事倍功半。 不如现在这样,刺激着定西侯心软,当众应了,人人都听见。 阿薇寻思着,抬头看了眼闻嬷嬷。 见闻嬷嬷面色透着几分疑惑古怪,阿薇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闻嬷嬷的视线依旧落在宾朋那处:“没什么,姑娘先紧着眼前。” 主仆两人细语,陆骏看在眼中,也顺着闻嬷嬷的视线看了看。 祭拜暂停着,宾客们没有旁的事,都凑在一块说话。 说什么? 自是说这两代人、继母继女的恩怨,再说堪称灭门的余家,还没忘了嘀咕“五千两”和三箱药材究竟落了谁的袋子。 自矜身份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院子外头各府的仆妇恐怕更不讲究用词、说得格外起劲吧? 等这些姻亲客人归家,定西侯府里这些事、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光是想像,陆骏一张脸臊得都红了,后脖颈上全是汗。 丢人! 丢死人了! 掏帕子抹了额头,陆骏与定西侯道:“父亲,天色暗下来了、等下应是要下雨。” 雨天行走不便,赶紧把事情办完、把看热闹的客人都打发了! 陆念那臭脾气要寻什么事,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慢慢闹。 不要再叫人看笑话了。 定西侯便问:“点心还没买回来?” 陆骏暗骂管事不得力,买个点心磨磨蹭蹭,又不想干等着,只好又一次去劝阿薇。 外甥女再不好劝,也比长姐好说话些。 “已经起风了,再不赶紧就下雨了,不好办事。” 阿薇佯装不解:“下雨?搭了棚子还怕下雨?舅舅,还是舅娘办事可靠,棚子够大,亲朋好友都站得下,不会淋着的。” 陆骏:…… 怪天怪地,怪不了妻子把棚子搭大了。 “话不是这么说……”陆骏想找补,不等他编出几句像样的,就见陆念不知何时睁了眼盯着他、冷冰冰的,他吓了一跳,“你吓人呢?” 陆念问:“你怕棚子塌下来?” “你别胡说八道!”陆骏气结,“好好的棚子,塌什么塌?你孝顺母亲,你别咒啊!” 陆念却丝毫不觉得不吉利:“我见过,余家治丧,塌过好几次。 说来也稀奇,不管怎么塌都没有压到过供桌牌位,都是活人站着的地方塌了。 余家三房一妇人、算起来是阿薇隔房的叔祖父的妾,就是被塌下来的杆子架子砸了脑袋过世的,余家上下稀奇古怪的死法,我能给你讲一天呢。” 陆骏那张臊红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人话? 早知陆念不可理喻,现在更上一层楼。 “桂花酥来了,桂花酥买来了!” 刘管事抱着食盒飞快跑进来,救陆骏于水火。 陆骏接过来,打开盒子,见其中桂花酥整齐、没有磕碰,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陆念:“换哪一碟?” 陆念指了指:“阿薇,换枣泥糕。” 祭祀贡品,连碟子都是成套的,不能突兀。 桑氏见状,让嬷嬷奉上筷子,由她们母女经手去,好坏都不要推给别人。 阿薇接过来,先把枣泥糕夹开,又将桂花酥一一摆放好。 她的手十分稳,挪了一回碟、却连酥皮都没有碰掉。 待将碟子重新放在供桌上,陆骏问道:“这下满意了吧?能上香了吗?” 陆念掀了薄毯,缓缓站起身。 闻嬷嬷见状要把太师椅挪开,刘管事眼疾手快、抱起椅子立刻走,就怕姑夫人一行又生出新花样来找麻烦。 僧人开始诵经,照着先前的仪程继续。 风大了,不知不觉间雨点落下,砸在篷布上哗啦啦地作响。 陆骏领头,带着一众孝子贤孙就要跪拜,见陆念没有动,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陆念道:“我单独上香,与母亲说几句。” 陆骏随她,只要陆念别再生事,她要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都随她。 陆念不着急,陆骏便按着规矩,自家磕头,姻亲祭拜,友朋惦念,院中人多却不乱,有条不紊。 陆骏看在眼里,舒坦不少。 是了。 没有陆念杀出来,今日本就该这么平顺、有序。 最后,他才把供桌前的位子让给陆念。 阿薇走上前,取香点火。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连串,连带着高高低低的哎呦声、惊呼声。 竟是棚子塌了。 第6章 远香近臭 变故来得突然,一下子就乱套了。 外头的仆妇小厮们顾不上旁的,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挪开倒塌物什,把被压在里头的人都救出来。 陆骏也才脱身,直呸了几口,见左右都塌了、唯独供桌附近完整,倏地想到陆念刚刚说过的话,心不由一沉。 桑氏亦是心惊,就怕出大事,再细细一分辨,越发七上八下。 最先塌的是岑氏附近,而后架子失了平衡,由近往远坍了,看着十分唬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被顶棚的篷布盖了头,掀开就无事了。 他们这些家眷离得近些,又受了惊,灰头土脸的。 真正受难的是岑氏那儿。 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很,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在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详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经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 “也有人这么想,隔半年又来了一回,自此就彻底老实了,”阿薇面不改色,“侯府不是余家,舅舅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反正它护着我的命,于母亲、闻嬷嬷也无碍。” 陆骏:…… 怎么可能去试? 不仅不试,还得小心万分。 “要不然换一张宽些的大案?免得不小心碰了磕了,”陆骏建议道,“屋里做事的人也……” “屋里不用旁人做事,我自会好好收拾,”陆念出了声,“怕就不用进来,阿骏你也一样,怕就出去吧。” 陆骏嘴角狠狠一跳。 要不是担心陆念为难人,他才不来呢! 陆念靠着引枕,声音幽幽,一字一字如指甲划过木板:“那是我儿、我儿的命。我要护着,日日护着。” 阿薇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微微用力、抚着陆念的手背。 余光瞥那李嬷嬷,那老婆子此刻已是煞白了脸。 想来,她和她的主子岑氏是不敢轻易动瓷罐了。 阿薇又看瓷罐。 小小的,白瓷色润,上浮白薇花纹,是她和陆念一起挑的。 是余如薇的归处。 陆念决心回京,自不会留女儿在蜀地,一把火烧尽、十几岁的少女最后也只留下这么小小一罐。 阿薇记得那炉窑火,让她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收拢骨灰后,陆念犯了病,阿薇和闻嬷嬷只能捆着她、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伤人伤己,接连喂了几日汤药、小心防着她吞咽时咬舌…… 那是陆念病得最重的一回,本就体瘦的人折腾得脱了相。 好在,都熬了过来。 桑氏平稳了心神,把被瓷罐带偏的话题正回来:“屋里不用旁人,院子总要人手,只一位嬷嬷伺候你们母女恐忙不过来。 明日领些人来,你们挑了用着,若不得用就再换。 我猜想你们带回来的衣物恐也不多,京城入秋后冷得快,还得再赶制些秋冬衣裳。 春晖园许久不曾住人,年初时虽修缮过,动的都是表面,改天试试火炕状况、免得要用了却烧不暖。 这几日陆陆续续事情不少,人手进出嘈杂,先暂忍几日。 往后就在家中常住了,缺什么、用不惯什么,就同我或者姚嬷嬷说。” 说完,一直本分立在旁的圆脸嬷嬷上前:“奴婢姓姚,见过姑夫人、表姑娘。” 阿薇应下来,在“好相处”之后,又添了个“办事周全”的印象。 起码,听起来很周全。 正说着话,闻嬷嬷抱着只小木箱从东次间出来。 她刚刚一直在里头收拾箱笼,便先与众人问了安,又问阿薇:“旁的都整好了,这木箱给您收到西间去?” 阿薇颔首,问:“没有磕碰坏吧?” 闻嬷嬷摇头:“奴婢不曾打开过。” “那我现在看看。” 在阿薇的示意下,闻嬷嬷把小木箱放在桌上,开了盖子。 陆骏扫了眼,只见里头是布包,阿薇取出最上头的,箱子里还是一样的布料、看来是一层叠一层。 就是不晓得包的是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厚厚的棉布打开来,露出来锋利的银光。 是一把厨刀。 阿薇提起刀,正反端详一番:“没有磕着。” 油灯啪得一声炸了花,屋里暗了些。 李嬷嬷的心也跟着炸了下。 她看着提刀的表姑娘,昏暗光中,银刃映着的五官透着寒气,像鬼魅似精怪。 她不由想到刚才的瓷罐故事…… 等闻嬷嬷拨亮了灯,李嬷嬷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是一层汗水。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表姑娘太怪了! 第8章 别坏我胃口 定西侯倒是没有被吓着,反而凑近了些:“阿薇,这是厨刀?” 陆骏如何也想不到布里头包着的是厨刀,指着那木箱问:“都是?” “都是。”阿薇答了。 而后把布包拿出来、打开后一一查看。 一面看,她还一面与众人介绍。 “这把是剁骨刀,看着钝,砍骨劲足。” “这把锋利,切菜切肉都方便。” “这是剔骨刀,从贴骨肉上一划,骨头就下来了。” “这是刻刀,我雕刻学得不错,先前给我父亲雕了个小像,雕脑袋时这样,刻到眼睛时这般刺进去……” 阿薇似是说得起兴了,手上拿着刻刀一通比划。 手腕翻来覆去,脚下步步逼近,直至面前,晃得李嬷嬷一阵眼睛痛。 她倒是想闭眼逃避,没想到被点了名。 “这位嬷嬷,”阿薇问她,“府里厨房的刀具也不少吧?” “哈、哈——”李嬷嬷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厨房里做事的,今日要不是听表姑娘介绍,还不晓得厨刀有那么多名堂。” 阿薇弯着唇轻笑了声,明知故问:“那嬷嬷是哪处的?来春晖园做什么?” 李嬷嬷一愣。 白天她就站在侯夫人身边,她不信表姑娘认不出来。 好啊! 定是故意挥刀子吓唬她! “奴婢姓李,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面上和善。 “我还以为是厨房不晓得我们口味,嬷嬷来请示晚饭吃什么的呢!”阿薇撇嘴。 说话直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嬷嬷明知被针对,也只能先赔笑着忍了。 桑氏打圆场:“大老远的路,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刀?” “她平素没有别的爱好,”陆念目光关爱,“就是喜欢下厨做菜,便给她搜罗了这些。” “既是喜好,京中也能置办,”桑氏笑着与阿薇招手,想把人叫过来,免得再吓李嬷嬷,“京中东西齐备,等安顿好了后让人带你多去逛些做厨刀生意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合眼的。” “我原也是这般想,”阿薇没驳桑氏面子,“只是想到路途太远、说不好半道上会不会遇着事,万一有歹人,我有趁手的刀具、也能防身。 到底是用惯了的,我也念旧,新的不及旧的顺手。” 桑氏笑容依旧,只是迅速瞥了定西侯一眼。 这几句新旧,仿佛意有所指。 侯爷面色如常,许是没有听出来,许是听出来了也当不知。 大姑姐携女回京,想来之后府里日子太平不了。 当然,轮不到她先指手画脚上。 桑氏也当听不懂:“阿薇提醒我了,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府里饭菜,今晚先试试,若不合口味就告诉姚嬷嬷,想吃什么蜀地菜也只管提,哪怕府里不会做、外头也有蜀地口味的酒楼,我让人去买。” 阿薇从善如流应下,又道:“您放心,我会下厨,想吃什么我能自己做,到时候也请舅娘尝尝。” 桑氏眉开眼笑。 罢了。 不太平也不是闹的她。 不管大姑姐如何,这外甥女还是人美嘴甜的。 桑氏很喜欢女儿,可惜成亲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没有动静了。 儿子叫陆致,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正是不好管的年纪,让桑氏颇为头痛。 一想起女儿家的好,桑氏心热,与阿薇细致商量起了新衣新首饰,京里时兴的款式花样,日常爱用的是金是银还是玉…… 说得起兴,又盘算起了过些时日带阿薇去布庄、金银铺子、胭脂铺子逛逛。 絮絮叨叨的女儿事,听得在座的定西侯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插不上嘴,也不懂。 定西侯不掺和这些,既然当家儿媳对陆念母女回府并无意见、且十分亲厚,他便放心了。 不过,对于女儿,他还是要多叮嘱两句。 “阿念,如今府里是你弟媳管着,以前你们没有打过交道,往后和睦相处。” 陆念闻声转头,直直看着定西侯,眼神一错不错的。 “您的意思,”陆念直截了当、毫不修饰,“我和岑氏旧梁子深,三十年了化解不了,我在岑氏手里讨生活,不是我折腾她就是她磋磨我,别想太平。 但我与弟妹头一天见,我别置喙她如何管家,她不克扣我们娘俩的日子,不结仇,自此安安生生住着。 我也只需与弟妹打交道,不用去理会不管家的岑氏了。 是这么一个说道吧?” 定西侯险些叫一口茶呛着。 他行走朝堂多年、自认为脸皮还算厚实,也被陆念这么掰开揉碎的说话方式给弄得下不来台。 看破不说破,怎么就不懂呢? 再说,岑氏何时有磋磨过阿念?都是阿念折腾岑氏。 定西侯想挽回颜面、说几句责备的话,一想到陆念舟车劳顿地回来,又心软了。 清了清嗓子,他道:“今日事多繁杂、周转不开,后日置宴与你们接风洗尘。” 说完,定西侯起身,三两步走了出去。 陆念歪身子坐着,一点没有起身恭送的意思,反倒是眼神又落到了陆骏身上:“父亲走了,你不跟上?” 陆骏没有领会。 他与桑氏一道来,自然一道走。 桑氏还在与阿薇热情说事。 陆念嗤笑了声:“我以前不让你跟着父亲,你又哭又喊都要跟着去秋碧园当儿子,现在怎么让你去都不去了?” 陆骏气闷。 大姐又开始了,要么点炮要么阴阳,就没法好好说话。 今日已经够烦够霉的了,陆骏不想受这个气,就去催桑氏。 桑氏顺着他、起了身,嘴上还在念叨:“有事只管来寻我和姚嬷嬷。” 阿薇送他们夫妻,见李嬷嬷还站着,道:“嬷嬷不懂厨房,是懂布菜?” 李嬷嬷岂会在这里伺候? 偏她嘴慢,陆念已经接了话:“不劳动手,别坏我胃口!” 李嬷嬷还记得岑氏的“以退为进”、让陆念闹腾的大计,根本不敢硬顶回去,只能死死捏着拳头。 “侯夫人使老奴来看看您这儿短缺什么,现在世子夫人都安排好了,老奴这就告退。” “阿骏,”陆念直接问道,“弟媳的当家权是吵来的还是抢来的?安顿我们娘俩这么点小事,还值得岑氏遣个婆子来盯着。” 陆骏的脑海里只有“多说多错”四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氏温和与她们笑了笑,快步跟上去。 李嬷嬷落在最后。 脚刚迈出去,背后就是一阵风。 砰的一声,门板被拍上,险些夹了她来不及收的后脚。 李嬷嬷看着紧闭的门,气得眼冒金星。 好好好! 装都不装的! 也对,当年陆念就是这般脾性,现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忍忍,侯夫人穿着鞋,和光脚的陆念天差地别! 先由着这对母女折腾,等把侯爷、世子都闹烦了,哼! 第9章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阿薇拍了门板,回桌边将菜刀都收回木箱里,交给闻嬷嬷送去西稍间里收好。 而后,阿薇走到陆念身后,轻柔地替她按压额头。 相比两年前,陆念已经恢复许多,但今日回府上香、再对上岑氏,情绪免不了波动。 阿薇一面按、一面轻柔安抚她情绪。 “我先前去院里小厨房看了眼,多年没开火了,但大体框架都在。” “过几日来人试炕,顺便试试灶台,等收拾出来了,我给您做好吃的。” “现在府里恐也没几个老人,拨过来的人手暂且用着,再打听打听老人去处,若有信得过的自是最好。” “舅娘行事显然不想与我们交恶,之后我多探探她口风。” “侯夫人嫁进来三十年,扎根深,您莫要急,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对付她。” 这差不多是回京路上就商量好了的。 听着一项项已经刻在心里的准备,陆念渐渐平静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晓得的,”她笑了下,整个人看起来松弛了些,“我毕竟是归家女,得先站稳脚跟才能对岑氏发难。况且她不是单打独斗。” 阿薇听陆念讲过岑氏背景。 岑氏背靠的是她的伯父、岑太保。 继母女关起门来闹得再凶,岑家作为外人都不好插手,可一旦陆念铁了心要让岑氏给生母偿命,岑太保不会坐视不管。 要动岑氏,手里必须捏到让岑太保周旋不得的铁证。 “父亲和阿骏靠不住,岑氏生的那个就更别说了,”陆念哼了声,又道,“你说得对,先从阿骏他媳妇下手,她若合作、你我事情都好办许多。” 毕竟,桑氏掌着中馈。 阿薇心中有数。 除却了解桑氏品行之外,家中状况、京中局势,都得一一梳理。 至于岑氏…… 陆念点评起来:“她惯会伪装,背着人恨不得杀了我,当面又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我以前没少吃亏。今日还使个嬷嬷来探虚实,她看不上我,认为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好拿捏。” 说到这里,陆念冷笑一声。 她知道自己变了。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使蛮劲又不得章法的小姑娘了。 在余家的十几年,彻彻底底改变了她。 如今的她,依旧会莽,越莽撞、越不会让岑氏仔细防备。 但莽撞与直接之后,计算好了目的。 陆念抬起手握住了阿薇按在额头上的手指:“全府之中,能信任的只有你我和闻嬷嬷。” 阿薇颔首,轻轻捏着她的手指:“我知道。” 陆念低叹了声。 她们人少,但得用。 闻嬷嬷能拿捏好搬木箱的时机,也知道如何巧劲踢塌棚子还神不知鬼不觉。 这场秋雨陆陆续续下了一旬。 雨水难免惹人烦躁,但来春晖园办事的各方人马倒都还客客气气。 试了火炕,收拾了小厨房,秋冬衣裳加紧赶制,屋子里陆陆续续补了不少家具摆设,三十年无人居住的春晖园去了萧瑟,多了人气。 人进人出的,自然消息不少。 闻嬷嬷备了些轻巧小食,又煮了梨子饮,底下人办事,管事娘子嬷嬷们拉家常。 当年,闻嬷嬷能孤身逃出京城、一路寻到中州,又带着小小的阿薇谋生,自然是有一张巧嘴。 娘子嬷嬷们起先还客气着,不肯与“初来乍到”的人说府中长短,待暖和的饮子入嗓、适口的小食一嚼,话就多起来了。 如此府里事情便有了脉络。 闻嬷嬷仔细与陆念与阿薇梳理。 “侯爷夜宿书房是从前年开始的,起先是侯夫人病了一场,夜里咳嗽不断,怕妨碍了侯爷歇息、进而影响上朝当差,便请侯爷歇在书房。” “前后咳了有一个月,侯爷那阵子得了要紧差事,很是忙碌,有时甚至还歇在衙门里,便是回府了也时常有同僚来商量事情,一谈就谈到两三更。” “侯夫人病好了,侯爷差事还没办完,等忙得能喘口气了,似是习惯了住书房,就没有搬回秋碧园去。” “书房那里伺候的人手,都是夫人您听过见过的旧人,没有乌七八糟的事。” 陆念颔首,道:“如此倒也方便。” 这个方便,指的并非定西侯当差,而是陆念挑拨。 要不然怎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呢? 血脉相连、父慈子孝,在枕头风面前什么都不算。 小时候陆念哭得再伤心,定西侯再心疼,转过天来,叫岑氏温柔几句话劝完,心疼就成了心狠了。 现在,老夫老妻自比不得年轻时的温香暖玉,但相处多年的了解和默契依旧是个麻烦,岑氏想吹风、并非吹不上,可不睡一张床上、枕头不对着枕头,风隔了墙就不同了。 不管定西侯是为了当差便捷、还是习惯了懒得挪,对陆念与阿薇都是“方便”。 闻嬷嬷又说陆骏那儿:“世子与您看到的一样,对侯夫人依旧尊敬喜爱,世子夫人出身淮南,是直到前年、侯夫人大病那一回,她才接了府里中馈。” 阿薇思路快,问道:“她接中馈与那银票药材,谁前谁后?” 提到此事,闻嬷嬷撇嘴露出个极其不屑的表情来:“就这事儿还给侯夫人脸上又贴了层金花! 夫人的信送到时还是侯夫人当家,准备银票药材期间她病倒了,外头还说她是担心蜀地状况给急病的。 真是美得她! 她病得厉害,家里旁的事勉强能按部就班,但送银子药材的事还没有办妥,这才拿了一部分事情给世子夫人。 因而送往蜀地的东西,两方都经过手,且还听说世子夫人刚接手时,侯夫人那里的老人没少指点,几乎是半推半就着按秋碧园的意思办的事。 等侯夫人病好了、想再收回去,世子夫人寻了底下人的错处、连打带敲的,前后费了三五个月总算把中馈稳稳捏手里了。 为这事儿,世子都与世子夫人有过几句埋怨。” 阿薇听得连声笑。 她虽不是在哪家府邸后宅里正儿八经长大的,但其中的弯弯绕绕,靠着陆念与闻嬷嬷的指点,早也学到不少。 此刻听来,就明白事了。 如今既然是桑氏管家,来春晖园指挥办事的自然也全是桑氏的人,岂会说桑氏的不好? 事情没有查明白,就先全部推给秋碧园,反正陆念看岑氏本来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照这么说,”阿薇点评道,“舅娘与岑氏之间怕也有不少龃龉。” 陆念哼笑:“婆媳有隙,再常见不过了。” 不怕岑氏与桑氏有仇,就怕铁板一块,她们才不好下手。 第10章 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阿薇琢磨起了桑氏。 这一旬里,她同桑氏与姚嬷嬷也打了些交道。 无论是先前说好的供奉单子、厨房口味,还是阿薇新想出来的细枝末节的麻烦,姚嬷嬷都极其配合。 一颗石头一声响,事事有回应,能办的立刻办,暂时办不妥的也有章程、搁几日就有进展。 姚嬷嬷的态度,也就是桑氏那儿的态度了。 就算阿薇和陆念故意想寻桑氏的事,这一时半会儿间都寻不出来。 何况,她们目前还是以拉拢桑氏为目的,没想着破坏关系。 唯一停滞着,只有那五千银票与三箱药材。 说法也是有的,要寻底档翻看,寻办事的人问话,前后要费工夫,一旦问出结果了立刻报过来。 做事嘛,这个章程也合情合理。 等这会儿听了闻嬷嬷的消息,阿薇就更明白其中缘由了。 “舅娘若动了手脚,她少不得收拾干净才给答复,若她全然无辜,那十有八九就是岑氏下的手,”阿薇道,“偏当时正值交接,她算是被秋碧园架着走的,难保岑氏没给舅娘的人手挖过坑,舅娘得自查一遍才能交给我们,免得我们查了、坑里埋着她的人。那她是钱没捞着还担了罪。” 陆念抿了一口茶:“我追究的也不是银子,就算桑氏全吞了,碍着我什么了?” 阿薇笑了下。 从她们这儿来判,自是这般。 所有的贪与错全是岑氏的,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她们争的是家务事,又不是衙门里断案子,能给岑氏多添一条罪名就绝对不能少一条。 不过,桑氏显然不能这么来。 倘若钱是她贪的、抹不平,再怎么甩给岑氏,等陆念母女收拾完了岑氏,说不定就捏着把柄来收拾她了。 桑氏一位远嫁入京的妇人,行事落了下风,孤掌难鸣。 势单力薄的苦,陆念吃得太多了,也太懂了。 “她有能耐手段那是最好,”陆念放下茶碗,指腹抚过盏沿,颇为用力,“我们不指着一定要借谁的力,就怕有傻子拖后腿!” 阿薇想了想:“舅娘嫁进来十年多,又有儿子,却也是等到前年才掌家,如此来看,她做事绝不激进。” 陆念明白阿薇的意思:“阿骏看起来不烦她。” 陆骏是孝顺儿子,桑氏如果与岑氏狠闹过,他们夫妻关系早坏了。 “是,”闻嬷嬷继续往下说,“这些年唯一让世子夫人头痛的只有大公子。” 大公子指的是陆致。 阿薇在灵堂和接风宴上见过他,听说文武都马马虎虎。 好像够用了,又没那么得用,尤其是作为定西侯府的嫡长孙,桑氏只盼着他能更争气些。 比不了外头的神童,起码不能输给府里的弟弟陆勉。 陆勉是岑氏的嫡亲孙子,刚七岁,功课上有模有样,叫定西侯很有面子。 岑氏有一儿一女。 女儿陆思没养活,两岁时夭折了。 儿子陆骋,便是陆勉的父亲了,除了这七岁长子外,他与妻子另育有四岁的女儿和才满周岁的儿子。 比起只有一子的陆骏,陆骋可以算是子女缘不错。 不过,用陆念的话说,陆骋与母亲岑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平庸的嫡长孙与聪慧的次孙儿,”陆念把玩着手指,指甲锋利,当即在指腹上划出一条红印,她不觉得痛、也不在意,继续往下说着,“岑氏失了中馈,还不得把宝压在陆勉身上? 她一个填房,为了拉拢父亲与阿骏,早年间一直装贤惠和善,好名声是她的立命之本,也就做不了养废阿骏、扶陆骋上位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可要是陆致不成器,远不如陆勉,那就怪不到岑氏头上去了。 陆致是阿骏夫妻俩自己管教的,教不好只能怨自己。” “只是平庸,还不足以夺爵,”阿薇不动声色握了陆念的手,“教好难,教坏易,舅娘若不管得紧些,迟早会出问题。” 陆念没有手指玩了,倒也不争,思绪全在陆致的事情上,脸上全是嘲讽与嫌弃:“说白了就是阿骏没用!儿子教养,当娘的住在后院就隔了一层,再上心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要教好了还得靠爹,偏当爹的自己就拎不清。” 阿薇很是赞同。 幼年在京中的事情,多数都已经记不起了,只隐约有些细微片段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她是金家的宝贝疙瘩,但她的玩伴很少,隔房的几位堂兄长她许多岁,早就开蒙念书了。 她记得想找哥哥们分享新得的玩具时,他们不是在学堂,就是在被伯父们考校功课,要么就是被祖父叫去指点。 如此就给阿薇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长大了就要读书、整日不得闲。 慌得她一点不愿长大,这份“怕”让她记住了。 如今大了,看待做学问自然也与从前不同。 搁在陆致这里,勤学不一定能出彩,但管教不严、平庸绝不会是终点。 “舅娘有能耐手段,但她不敢撕破脸,”阿薇想了想,继续道,“不敢与岑氏撕,也不敢和舅舅撕,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陆念听得直乐。 “前怕狼后怕虎,这种脾性的、我在余家见得多了,”她眼中含光,“那就由我们替她撕了,别的都是虚的,捏在手里的利益才是真的。她只要不是愚不可及,就该知道握哪把刀。” 陆念从不怕拿刀,也不怕当刀。 舔到舌尖上的血才是最真的!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日头高照,驱散了前头一旬的雨气,阴霾一散,人也舒坦许多。 阿薇从屋里出来,就见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嬷嬷们各个显得松快不少。 这些都是桑氏拨过来的。 要说与阿薇她们有多少忠心,肯定谈不上,但做事不躲懒、不怠慢,眼前够用了。 而外头得用且顺手的人才,一时半会儿能指望的只有闻嬷嬷一人。 阿薇轻声与她交代:“嬷嬷这几日盯一盯陆致,他被雨水闷了一旬,好不容易放了晴,八成没有耐心老实待在书院里。” 第11章 买回去炖汤 闻嬷嬷归属春晖园,进出很是自由。 花了三天工夫,她弄清楚了陆致的状况。 陆致入学的书院在京中颇有些名气,同窗多是勋贵子弟,平日吃住都在书院,一旬有一日休沐。 先前府中家祭,陆致请了假。 洗尘宴因着是在晚上,赶在吹灯前回去、也算合规。 “也就是说,下午放课到夜里歇觉这段时间,管束相对宽松,”闻嬷嬷低声道,“又都是各家各府的公子,自有长辈荫庇,不走科举路子,教习便不会太强硬。” 真要进考场的子弟,要么入国子监,要么去以学问见长的书院。 与陆致这种明面上的侯府继承人不是一条路子。 阿薇问道:“若学生们放课后出去耍玩,只要乖乖回书院睡觉,不惹大麻烦就没人追着管?” “是这么一回事,”闻嬷嬷看了眼外头院子,压着声儿道,“大公子不喜欢旁的,他就喜欢斗鸡。” 阿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斗鸡,说小了是个热闹,大部分人都爱凑热闹,说大了,与斗蛐蛐摇骰子一样,是纨绔必备。 有这些爱好的公子,得了别人存心引导,就说不准赌得有多大、玩得又有多花了。 一旦沉迷、坠了山底,想再爬上来,那得脱层皮。 “我们那位金孙,看着就不是意志坚定的,”阿薇轻哼了声,“他哪天休沐?” “后日。” “那就是明日放课回府,”阿薇拿了主意,“等他回来,我先去瞧瞧他。” 第二天休沐,这一日下午放课就比平时早。 过了未正,书院里就陆续有结伴的书生出来。 闻嬷嬷很快就看到了陆致,他与三四位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有说有笑。 等小厮上前,陆致吩咐几句,便与同窗一道走了。 闻嬷嬷看在眼里,没管那小厮,只悄悄跟上陆致一行人,走了差不多两刻钟便到了处热闹地方。 抬头一看,将军坊。 闻嬷嬷原就在京中生活过,岂会不晓得这地方? 心里有数了,她又向附近铺子打听了几句,转身回府复命。 “好斗的鸡叫将军,蛐蛐也叫将军,便得了‘将军坊’这名,平日只做权贵生意,出入的不是官宦就是有些背景的富商,”闻嬷嬷道,“今儿最瞩目的一场斗鸡,一方黑羽、一方芦花,都是长胜将军,此番交手,不说坊内开盘多少,坊外周边铺子都有好几处庄。” “陆致去看这场?他有多少银钱下注?”阿薇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前头等他。” 这一等,却是等到了酉末。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各处都点了灯。 陆致才绕过影壁,突然迎面遇着两人影,不由唬了一跳:“怎么也不提个灯笼,吓死人了。” 阿薇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陆致。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窜得快,与她差不多高了,就是偏瘦些,显得精神气不足。 受了些惊吓,脸色不大好看,但眼中能看出喜色,想来今日下注赢了。 斗鸡为何会走向纨绔? 不就是今日赢、明日指不定输个精光吗? 多少人家就是败在一个“赌”字上。 阿薇嗅觉出色,一闻就晓得陆致在外头吃过晚饭了,还喝了一点点酒,酒气被风吹得很淡,却没压住他身上的腥味。 那是活鸡的味道。 只在雅间里看一场斗鸡是染不上的。 应是陆致与将军坊格外熟悉,亲手碰过斗鸡,以至外衣上沾染了鸡味。 阿薇判断之后,并不与陆致多话,绕过人往外走。 陆致本就不喜欢归家的姑母与表姐,见她这般态度,念了两句“讨厌鬼”,便往后院去。 另一厢,阿薇出府,闻嬷嬷招呼了马车,急急赶往将军坊。 入夜后的将军坊,远不及白天热闹,但也有不少看完了斗鸡斗蛐蛐后没有离去的客人,聚在雅间里吃酒。 活像个生意兴隆的酒肆。 还是能摇骰子、打牌九的酒肆。 马车停在门口,迎客的小子凑上来,见车上只下来一位姑娘并一嬷嬷,不由好奇。 坊内并非没有富贵女客,但都是跟着长辈、兄弟来凑热闹的,他从未见过单独来的、还是夜里。 “这位贵人,”好奇归好奇,殷勤依旧殷勤,小子道,“您若要看斗鸡斗蛐蛐,得明日再来了,这个时辰……” 阿薇掏出定西侯府的腰牌给那人看了一眼:“有事寻你们管事。” 小子眼尖看清了,等闻嬷嬷塞了碎银过来,他乐呵呵收了,立刻引她们往里去。 坊内七弯八绕,好在灯笼多,倒也算明亮。 绕到擂台旁,此处早就没了客人,围着擂台搭建起来的小楼里有不少人声,都是吃酒的。 管事已经得了信,匆匆迎上来:“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姑娘,楼上雅间坐着吃盏茶?” 阿薇没有坐着慢慢说的意思,开门见山问:“今日那黑羽与芦花大战,哪方胜了?” “黑羽大将军旗开得胜。” 阿薇颔首:“我来买那只黑羽鸡。” “啊?”管事愣了下,不由上下打量来人。 底下报说来人拿的定西侯府的腰牌,可侯府哪有这个岁数的姑娘…… 不,还真有一位! 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侯府远嫁蜀地的姑夫人带着女儿回京了。 这对母女来势汹汹,家祭上把棚子都闹塌了,叫一众观礼上香的姻亲宾客淋成了落汤鸡。 听说,两母女把蜀地那儿祸害完了才回来的。 命里带煞! 具体有多凶煞,管事说不好,但人家拿着定西侯府的腰牌就不能随意怠慢了。 管事赔笑道:“姑娘入京不久,恐怕不晓得,我们将军坊主营斗鸡,不卖鸡的,您若要买鸡,侯府西边平安街、那一带有禽市,您白日可以去那里瞧瞧。” “要的就是你这里的斗鸡。”阿薇道。 管事惯会应付客人:“您为何要买斗鸡?您要赏斗鸡,只管来我们将军坊,我给您留上等雅间,准保看得又清楚又有趣……” 没有再听管事介绍,阿薇直接道:“买回去炖汤。” 管事瞪大眼睛:“啊?” 炖汤? 拿斗鸡炖汤? 他在将军坊当差十几年,除了有人输狠了骂骂咧咧的宣泄胡话,头一次正儿八经听说要炖汤! 第14章 母亲救我! 抱着柱子进退不得的陆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与大将军大眼对小眼。 可他看不见,却还听得见。 鸡叫声调高昂,又带着不甘与愤怒,撕心裂肺,叫得人头皮发麻。 陆致的脖子都缩起来了,大叫着:“怎么还不把她拖开!” 两位管事愁得脸比陆致还难看。 并非他们不得用,而是他们两个男仆、如何去拖表姑娘? 表姑娘行事再泼辣无状,那也是姑娘家,要拉要扯只能由嬷嬷丫鬟们来。 其中一位正是家祭当日引母女俩进府的刘管事,此刻提着手中灯笼、颤抖的声音里隐含哭腔:“表姑娘,您先把鸡放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这鸡看着太凶了……” 劝得真情实意,但对场面实在不痛不痒。 好在他也算有几分机灵,见陆致的小厮阿当闻声跑过来要救主,刘管事没让这愣头青与表姑娘硬碰硬,直接指路道:“去叫人!叫世子夫人来!” 阿当扭头就走,三两步出院门,险些与大步而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见来人是闻嬷嬷,阿当不敢把宝押在她身上,闷头往内院方向去。 刘管事看到闻嬷嬷亦是心里一咯噔。 指着表姑娘的嬷嬷把表姑娘拖开?不如指望那只鸡自救! 可场面样子还是要摆,刘管事忙求援道:“嬷嬷,快劝劝你们姑娘!不能这么闹的呀!” 闻嬷嬷没有应话,走到院子中间,放下了背来的木箱。 若陆骏在这里,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阿薇用来装刀具的那只箱子,左右有提抱的环扣,现在扣上了一根皮带方便背着。 不久前,马车先抵侯府北门,闻嬷嬷下车直奔春晖园取木箱。 阿薇则是由南边正门入府,提着黑羽鸡到陆致书房。 此刻会合,时间不早不晚。 闻嬷嬷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布包。 待里头的银刃露了锐光,刘管事吓得喊起来:“哎呦!不能动刀!不能动刀!” 另一个管事也吓坏了,不敢拽表姑娘、但是能拦嬷嬷,壮着胆子想挡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闻嬷嬷谁也不理,将那把细长的刀递到阿薇手里。 陆致听到“刀”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表姐,左手握刀、银光寒人,右手提鸡、尖叫催命,正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阴冷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 “鬼啊!”陆致失声叫道,“你中邪了吧!你克死你们余家这么多人,又回来害我们!你滚出去,你们都滚回蜀地去!” 可无论他怎么喊,鸡头和刀刃依旧逼在他脸上,没有退开一点。 阿薇开口,声音比双手都稳:“这只黑羽鸡,在擂台上威风吗?” 陆致自不可能回答,他重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还抱着柱子,脑袋闷着:“你等着!等我母亲来了你就完了!” 桑氏几乎是冲进来的。 今夜陆骏多吃了几盏酒,话匣子关不住反复说姐弟从前的各种不愉快,桑氏一面敷衍听着、一面等他醒酒。 哪成想陆骏还没醒,外头通传陆致的小厮到二门上求救,说表姑娘在书房撒泼。 桑氏顺理成章地丢下了醉醺醺的丈夫,等行到前院、见到恐慌不安的阿当,心生了几分异样。 她不知道阿当为“大公子斗鸡”心虚,只当阿薇与陆致闹得厉害,提着裙摆就往书房跑。 早想到大姑姐母女回府后会不太平,但桑氏认为这份不太平闹不到她头上来,且过去的十天半个月春晖园不吵不嚷,有事寻来也有理有据可沟通,因此桑氏就没防着她们。 哪成想,突然闹起来,竟是闹到了陆致这里! 陆致就是个憨厚单纯性子,能闹得过谁? 这一段路跑得桑氏气喘吁吁,再一看儿子被逼到抱柱,而阿薇还拎着刀,她一口子险些没续上:“你……” 姚嬷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缓缓,就想去拉阿薇:“刀、刀不长眼的,表姑娘我们、我们好好说啊。” 到底忌讳着那把刀,姚嬷嬷不敢硬来。 阿薇又狠狠捏了下右手。 咯! 尖锐刺耳的鸡叫划空响起,不止惊了姚嬷嬷,也惊了桑氏。 这里为何有只鸡? 两人是为了一只鸡闹起来的? 阿薇这时才开口,问的依旧是先前的问题:“告诉你母亲,斗鸡好看吗?这只鸡厉害吗?” 姚嬷嬷猛得扭头看向桑氏,小公子斗鸡? 桑氏亦是惊讶不已,脑袋嗡嗡作响:“阿致?” “母亲,她是疯子!救我,母亲救我!”见有人撑腰了,陆致来了精神,好一顿哭喊。 桑氏心疼急了。 斗鸡之事还不确定,但儿子哭着喊救命,没有哪位母亲能无动于衷。 “阿薇,”桑氏赶紧劝解,很是急切,却也控制着语调口气,“先把刀子放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说,要是、要是阿致真的斗鸡,我肯定也不饶他,我们慢慢说。” 阿薇依旧紧盯着陆致,并未去看桑氏,但只听舅娘说话,就叫她好一阵心酸。 即便遇着这么一边倒的局面,桑氏都在克制着与她“讲道理”。 为人、为母,舅娘都立得住。 “你有一位好母亲,”阿薇直直看着陆致,“你让她救你,你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有没有去看斗鸡?你有没有在将军坊赌钱?!” 陆致回答不了。 黑羽被捏住了翅膀,而他却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看到阿薇的眼眶发红,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坊里那些看客,他们在迫切想要见血时眼睛也是红的。 越想越是害怕,陆致抱着柱子、身体往下滑:“母亲,你赶走她!你快赶走她!” “算舅娘求你了,”桑氏含泪劝着,她也不敢直接去拦阿薇的胳膊,怕刀子不稳、怕鸡乱扑腾,“我们慢慢跟他说,好不好?” “慢慢说?” 一道尖利声音从院门边响起。 桑氏转头看去。 来人未提灯笼,披了件几乎拖地的青色大袍,从暗处走到明处,那张五官明艳逼人。 正是陆念。 陆念瞥了眼蜷缩在柱子旁的陆致,低骂了声“没出息的玩意儿!” 而后她就再没管阿薇与陆致那头的对峙,只与桑氏道:“他只求救却不敢否认,喊了半天又不认一句错。” 桑氏噙着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是他错了,不是阿薇污他,但能不能好好说,别拿刀……” “弟妹,”陆念抱着双手,一字一字道,“你只要再求一句情,我就带着阿薇出去,从此不管陆致斗鸡赌钱,你自己管,管不管得好、你心里有数。” 第15章 来,杀鸡 桑氏的身子晃了晃。 姚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却没有任何建言。 因为她懂姑夫人话中的道理。 管教人从不是简单的错了棍子对了糖,但有一条是真理:红脸白脸、绝不能先打起擂台来。 世子夫人的确能几句话把姑夫人、表姑娘请离,但之后再要管大公子…… 姚嬷嬷看那头缩起来的陆致,暗暗想:难管。 表姑娘的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事出有因,是为了大公子好。 这一点,想来世子夫人也是明白的。 桑氏的确明白。 当家主母,手下人手不少,她愿意唱什么脸就什么脸,有严厉有温和。 管好了最好,真管不好的、找人牙子来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儿子管教不好,难道也大手一挥卖了? 十二岁斗鸡赌钱,二十岁呢?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桑氏越想越悲伤,心肠也在陆致左一句“母亲救我”右一句“疯婆子滚回蜀地”之间硬了起来。 大姑姐说得对。 从头到尾没有认错过,不狠狠管教不行了。 狠狠攥紧拳头,桑氏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没有去斗鸡赌钱?你回答我!” 陆致傻眼了:“我……” 他根本没想到,救兵母亲不止不救他,还帮着外人训斥他。 见他“我”了好久没有再多一个字来,阿薇冲闻嬷嬷抬了抬下颚,闻嬷嬷会意,上前提着陆致的后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陆致的力气根本抗衡不了闻嬷嬷,再次被迫与鸡头、刀尖面对面。 “黑羽大将军在擂台上威风吗?” 阿薇问归问,也知道乱了阵脚的陆致此刻根本答不出来什么。 她把刀往嘴边一架,用双唇与牙齿抿咬住,空出来的手倏地发力、将鸡头往后掰去,用钳制住翅膀的手卡住,而后根本不管黑羽鸡的挣扎,把露出来的脖毛三两下扯了,扔向地上。 刀又被握在了手里。 阿薇舔了舔唇,道:“不是喜欢看鸡毛乱飞吗?来,杀鸡。” 陆致原本已经不打算挣扎了,反正挣不过,也没有救兵,但一听阿薇要杀鸡,他眼睛霎时瞪大,吓得一个劲儿要往后躲,满口全是“疯子”。 他就知道这疯子要见血! 不,已经见血了。 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阿薇的嘴唇被刀划了个小口子,血珠子渗出来,被她一舔,染红了半张唇。 陆致猛然就想到了志怪小说里那吃人的女妖怪。 “妖怪!”他挣扎起来,一时动静比那死到临头的鸡还要大。 可他身后就是不动如山的闻嬷嬷,岂是他这样的小身板能抵得动的? 陆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子被阿薇塞到了他的手里,也只是塞着而已,他能感受到掌肉贴住了刀柄,但他的整个手依旧被阿薇控制着,怎么使劲怎么动,完全不由他做主。 而那只擂台上看着翅膀力大无穷的黑羽鸡,却完全摆不脱阿薇,亦无法再高声鸣叫。 它只能露着咽喉,费劲地踢着早就被捆扎实的双足,仅此而已了。 阿薇手指用力,拽着陆致用手中的刀子抵住黑羽鸡的咽喉。 “对,横着给它来一刀,”阿薇没有立刻割下去,只比划了两下,“你得使劲儿,若是力气小了、没有割断喉管,那鸡就死不痛快,你松开它,它还能顶着那露出血口的脖子满地扑腾,一面扑、一面流血。 你看过它与别的鸡搏斗,知道它厉害,这种斗鸡的命都硬,临死前能耐得很,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必能撵着它。 到时候,你这书房里里外外就全是鸡血了。 所以啊,还是要下狠刀,直接割断,让它折腾不得。 你这么喜欢这只黑羽鸡,肯定舍不得它垂死挣扎吧?那就给它一个痛快吧!” 陆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哪里是他不肯给黑羽鸡痛快? 是这个疯子妖怪不给他痛快! 等那刀子终于出力,划开鸡的咽喉,看到血冒出来的那一刻,陆致四肢一软,整个人往地上瘫去。 闻嬷嬷没有放开他,依旧架着。 陆念先前趁着这点工夫去陆致书房转了圈,直接从他的书桌上拿了个笔缸出来。 那笔缸是家中老物了,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就是普通瓷窑出产、也没什么花纹的便宜货,但陆骏小时候开蒙就用着这个,想来是传给了儿子。 连那份不成器都一并传了下来。 陆念嫌弃极了,倒空了笔缸,简单过了水又擦干,拿出来给阿薇。 “别浪费了新鲜的鸡血,我记得阿骏爱吃血,”陆念撇嘴,“让他尝尝宝贝儿子的孝心。” 阿薇抽走了陆致手中的刀,又将笔缸塞给他:“捧好。” 陆致双手发软,但还是拿住了笔缸,看着阿薇将鸡的脖子对准了,血液顺着落进去。 黑羽寿命将尽,哪怕已经被放开了翅膀的钳制,亦是挣扎不动了,勉强耸动了几下。爪子腾空蹬了圈,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根本使不上劲来。 陆致亲眼看着黑羽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也越滴越疏。 不由地,他脑海里再一次充斥了黑羽神鸡天降的画面,那么威风凛凛。 那个煽动的翅膀,有力的爪子,与眼前的黑羽一对比,不过就是半日光景,却是生死有别。 而那个凶手…… 陆致越想越心慌,没有再嗷,但眼泪却飙得比鸡血还凶,哭得整张脸都湿了。 阿薇捏住鸡腿,将黑羽鸡倒着提起来,最后再控一控血。 视线在一院子的人身上扫了圈,她与刘管事道:“提桶热水来。” 刘管事已经懵了。 都说杀鸡儆猴,眼下鸡已死,猴…… 猴头应该是大公子,他老刘不晓得算不算猴子猴孙中的一只,但总归他是脖子痛牙也痛。 突然被点了名,刘管事思绪飘得厉害:“热、热水?” “杀鸡不拔毛?”阿薇反问。 刘管事一个激灵,抹了把额头冷汗:“对,您说得对。” 应完了,他也没顾上请示桑氏,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就去了。 陆致闻言,气得打了个哭嗝:“你在我这里杀鸡还、还不算,还要拔毛?” 阿薇啧了声,点评道:“接准些,把你那点儿眼泪都接到鸡血里,也省得我再去兑盐水。” 陆致只是爱好斗鸡,对旁的与鸡有关的事情知之甚少,根本不清楚鸡血兑盐水需得兑多少,只是听阿薇这么一说,顿时连眼泪都冒不出来了。 第16章 一脉相承的疯癫 过了会儿,陆致缓过了劲,想要破罐子破摔,偏闻嬷嬷半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后侧。 那股铁面金刚般的的气势,震得陆致几次想动手又犹豫了。 他不是这老婆子的对手,何况还有个提刀的疯子表姐。 至于他母亲…… 母亲精疲力尽,靠着姚嬷嬷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领了差事的刘管事白着脸去,白着脸回。 大公子这里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起码不能由着他的大嘴巴说出去,因而他也不敢假以人手,自己跑了两趟,提回来两桶热水,又搬来一只大木盆、一把小杌子。 等表姑娘在杌子上坐下,刘管事把大半桶热水倒入木盆。 热气腾腾中,已经咽气了的黑羽鸡被浸入水中。 忙完了他能忙的,刘管事刚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升起了几分疑惑来。 表姑娘收拾鸡毛的动作麻利极了。 他自是听说了表姑娘会些厨艺,但也只当是个“爱好”罢了,能在灶台上蒸炒几样菜品,对各地佳肴能说得上些典故,与其他贵女的调香、养花等等的爱好没有多少区别。 毕竟,调香的不会亲手去砍树,养花的也不会自己去伺肥。 可表姑娘这架势,没有拔过几十百来只鸡,练不出这等手法来。 这是真本事! 绝不是摆样子的花架势。 阿薇手中不停,嘴上与陆致说“故事”。 “知道我收拾过多少只鸡吗?” “余家刚开始出事时,府里厨娘多,供品都有人操办,后来死的人多了,越来越邪乎,别说厨房里做事的,外头请人来杀鸡、人家都怕晦气,也就自家庄子里的庄户还硬着头皮做事。” “还活着的余家人补身体的,给过世的那些做七摆贡的,还有忌日宴请的,别管客人来不来,也别管来的是地上客还是地下客,反正宴席照样得摆出来,不能少了场面。” “我当时住在庄子上,从看着庄户杀鸡到自己去杀鸡,不知道拿回去的鸡最后算是谁的席面。” “古有词‘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将那洗笔砚的池子叫作墨池;庄子里有一池,杀的鸡太多了,鸡血都没人稀罕了、全往池子里倒,池水尽红,我管那处叫血池。” 陆致半张着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愣愣看手中笔缸,嫣红的鸡血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 脑袋懵懵的,陆致想,引墨池说血池,拿笔缸装鸡血,这两母女果然是一脉相承的疯癫! 有病极了! “我累了。” 一门心思摆在拔毛上的刘管事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陆念。 姑夫人站得歪斜,一副浑身不得劲的样子。 刘管事又看了看守着陆致的闻嬷嬷,突然想起家祭那日的经过,他把灯笼塞给另一位管事,去屋子里搬了两把圈椅出来,请陆念与桑氏坐下。 陆念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去春晖园说一声,小厨房的火先点起来,等下还要炖鸡汤。” 刘管事迈着两条腿出去了。 不多时,那只鸡已经褪去了黑羽,光秃秃的。 阿薇起身,指挥起了另一位管事。 那管事的思绪黏稠如浆糊,放弃思考,表姑娘交代什么他便做什么。 把木盆里的水倒空、冲刷去粘在盆壁上的碎毛,再把盆翻过来、底面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木盆倒扣着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阿薇把鸡再放上去,又拿起了刀。 陆致一看到刀光就发怵,哆嗦了下身子:“你又要干嘛?” “去骨,”阿薇答道,“整鸡去骨,叫你开开眼。” 另一厢,才往二门上递了话回来的刘管事在小院门口遇着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也没有打个灯笼,影影绰绰的,险些让刘管事失声大叫。 待仔细一看,他心头一惊。 其中一人是定西侯,侯爷背着手,一张严肃的脸上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尴尬、几分烦闷又有几分着急,精彩纷呈得刘管事想拿算盘来拨一拨,再观另两人,管事心倏地沉下去。 竟然是成昭郡王和亲随。 且不说王爷为何大晚上突然登门,但自家儿孙这幅怪异的杀鸡场面叫人看了去,难怪定西侯面色如此难看。 院内,陆致见了定西侯,惊喜极了,张口就要求援。 咚! 刀尖没入盆底,银光奕奕。 陆致看了眼直立的刀,又看了眼要裂不裂的盆,喉头一滚,把“救命”又咽了回去。 阿薇没有拔刀,从那木箱里另取了一把刀,以盆地作案板,摆弄起了鸡来。 “先去四尖,爪尖、尾尖、翅尖、嘴尖。” 陆致下意识偏转头,被闻嬷嬷扶着脑袋又转回来固定住。 “大公子,”闻嬷嬷笑眯眯地,“我们姑娘这手艺可不是谁都能站边上看的,您站好了、看仔细,回头也能与人说说心得体会。” 陆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薇下刀。 斗鸡最凶的爪子,有着最威风漂亮的长羽的尾巴,扇动着能腾空的翅膀,啄一下就出血的嘴喙,一一被刀切去。 每切一下,都让陆致跟着心惊肉跳。 “去骨要从爪子开始,若是不去爪上的骨,鸡做熟了也是直伸着挺尸,”阿薇一刀落在鸡爪内侧,划开皮,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挺尸?” 陆致不想回答,却也不敢闭眼。 这对主仆铁了心让他看,闭上眼睛也会被掀开来。 “剌一刀,用刀跟压个豁出来,”阿薇说着放下刀,将那爪子提起来,“再这么一掰,这骨头就与上头的断开了,接下来拿刀子顶着,捏着皮一扯、一蹬,咔的一声,你看就出来了。” 阿薇拿着给陆致看:“算在人身上,这是你的小腿骨。” 只看鸡爪去骨、勉强还算过得去,拿人来比、还比的是他的小腿骨,陆致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刀跟锤了一下。 两只鸡爪去好,阿薇指了指翅膀:“现在是你的胳膊,小臂。” 陆致一个冷颤,把笔缸放在桌上,用手掌不住搓发麻的胳膊。 “再在颈部来一刀,把颈骨斩断,只断骨、不断头,而后从这儿、就是你杀它时割的那个刀口,把颈骨就这么抽出来。” 陆致没忍住,怪叫一声,双手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17章 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 在今日之前,陆致从来没有想过,杀鸡竟然是这般恐怖的事情。 要说阿薇故意折腾那只已经咽气了的鸡,好似真谈不上,可要说大刀阔斧的速战速决,那又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薇下手太细致了。 不拖沓、很麻利,但就是让陆致毛骨悚然。 阿薇手上不停,口里也没少了解说。 “还是这个你杀它的切口,刀尖往里,把鸡翅这里的关节给它切开,” “捏着皮,就这么贴着骨肉往里下刀,脊梁骨这处的皮薄,一定要小心。” “把锁骨剌断,把皮翻过来,一面剔、一面翻,下手要快、也要轻,把鸡架与皮一点一点都分开来,” “后背皮薄,不能弄出伤口来,你摸摸你后背,是不是也比别处的皮薄些?” “现在去大腿骨,捏着这儿,拿刀往下刮肉。” “剔出来要干干净净,上臂也是一样,先断开筋,再提着往下刮。” “你怕什么?故事里关公刮骨疗伤,你现在只是我看刮个鸡的上臂罢了。” 陆致的双手捂了脖子捂后背,这会儿抱紧了两条上胳膊,许是怕过了劲儿,咬牙切齿与阿薇唱起了反调:“鸡大翅、那叫鸡大翅!” 阿薇瞥了他一眼,拿起那剃下来的鸡大翅骨头比到陆致面前:“都是剔骨,你的上臂比鸡大翅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把刀子、一个手法。” 陆致脑袋嗡嗡:“你还真是个疯子!杀鸡就杀鸡,非往人身上扯,我就不信……” “不信我什么?”阿薇打断了陆致的话,眼皮子一掀,“你以为我没有见过人骨? 你也太小瞧余家那么多死人了,今儿这个明日那个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 为了查清楚缘由,有一回衙门的人说开棺验骨,需得余家人在场,当时还能动的活人没多少了,我母亲身体又吃不消,只得我去。 待开了棺,人都化在泥里了,仵作把骨头一根根摸出来、洗干净摆好,又兑了酒和醋来泼在火坑里,用那热气来蒸骨。 仵作告诉我,蒸出来的痕迹叫血荫,好判断伤在生前还是死后。 鸡死了,骨头能蒸,人死了,骨头也能蒸,这鸡与人有什么不同?” 陆致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眼被放在一旁的鸡骨,又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时说不好是怕那奇奇怪怪的断案手段多些,还是怕阿薇这人多一些。 “好了,骨头都去了,整只鸡翻过来,”阿薇把刀放下,提着鸡脖子问道,“瞧瞧,是你喜欢的那只黑羽鸡吗?” 陆致:…… 他眼拙,他真看不出来这只鸡与那黑羽大将军有一丁点的相似。 若是阿薇提着这么一只鸡来,陆致绝对不会信,可偏偏他是亲眼看着大将军咽气,又被收拾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那么一只威风凛凛的斗鸡,到这一刻软趴趴的、像一只布袋。 这也是陆致第一次知道祖父骂人时说的“没骨头”是个什么样子。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薇又把鸡往前递了些:“威风吗?” 陆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你现在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够了吧?” 阿薇放下鸡,又把那木盆翻过来,把整鸡、鸡杂、鸡骨都放进去,便开始指挥起了两位管事:“把鸡毛收了晒干,好作鸡毛掸子。” 刘管事听了,一时没有管住嘴:“这点鸡毛恐是不够做掸子。” “谁说只有这些了,”阿薇扭头冲陆致笑了下,“你去将军坊看一场斗鸡,我就去买一次鸡回来,攒上几次就齐了,你说呢?” 陆致那张本就沾了无数眼泪的脸越发难看了。 余家表姐,不笑时凶,笑起来疯。 这种疯子似的杀鸡,还有下一次? 可要让他在阿薇面前,坦诚自己被吓着了、再不去将军坊了,又实在不肯低那个头。 阿薇才不管陆致:“捧好那罐鸡血,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呢!” 院子门边,眼看着这场闹剧快收场了,定西侯抬手抹了把额头,又瞧瞧瞅了沈临毓几眼。 这位王爷,一脸的意犹未尽。 “贵府姑娘的手法很是别致。”沈临毓点评道。 定西侯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了会儿,憋出一句:“他们姐弟胡闹,叫您见笑了。” “胡闹?”沈临毓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我倒很欣赏这去骨的手法,如此看来衙门里审问还是不够凶,我参详参详,先拔了指甲,再抽手脚趾头骨,腿骨……” 定西侯听得眼冒金星。 他在朝堂上与成昭郡王打过些交道,这位王爷的嘴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 明知道王爷就是说说而已,但听的人还是心惊胆战。 定西侯不想听他在这里腿骨胳膊骨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断:“王爷,我们去书房说正事吧,正事要紧。” 前脚定西侯好说歹说总算请走了沈临毓,后脚阿薇收拾好了厨刀,让闻嬷嬷把陆致提回了春晖园。 桑氏心累至极,坚持着跟了来,只陪着、却没有替陆致求一句情。 小厨房早先得了消息,灶下火一直烧着。 阿薇把那布袋似的鸡切块,与骨头一起焯了水,又把香菇枸杞添进去炖着。 按理炖个汤而已,用不上整只去骨,她就是为了吓唬陆致才故意麻烦些。 陆致被押在小厨房里,跟只鹌鹑似的站在墙边,外头是冷风吹得窗板响,里头是大灶烧得人半侧滚烫。 更要命的是,烤得他脸痛,糊在脸上的眼泪印子痒得难受。 鸡汤耗时却不用管,阿薇便把盐水兑入了鸡血里。 鸡血成型,她在另一个灶上烧了,再把切好的鸡胗鸡心放进去煮熟,又烫了两三颗小青菜一并装到盅里,最后舀了一勺还未炖透的鸡汤浇上。 “让姚嬷嬷送去给舅舅解酒。” 厨房里打下手的婆子姓毛,不晓得先前纷争,好意提醒道:“表姑娘,鸡汤火候恐还不够。” “我晓得,”阿薇待毛婆子客气,对陆致却没有任何好口气,“舅舅一直未露面,想来醉得不轻,他稀里糊涂能分得出什么好赖?那腌臜马尿都当是琼浆玉露的嘴,尝两筷子儿子的孝心就差不多了。” 毛婆子不搭这话。 在春晖园里做活,听多了姑夫人骂世子,也有了不少心得。 指桑骂槐这一套,她熟! 第18章 鸡汤真的好香啊! 一盅汤送出去,灶上依旧煨着。 鸡汤要香浓不腻,火候很是要紧,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食材。 毛婆子替阿薇看着火,心里暗暗嘀咕:香是香,但鸡不好! 谁都晓得炖鸡要选老母鸡,也不晓得表姑娘为何挑了只公鸡,结实是结实,却少油,刚掀开舀汤、看着就缺了点意思。 可再一瞥墙边站着的大公子…… 想来也不是正经炖汤。 谁家炖汤要府里大公子在厨房里杵着当木头? 又不能烧。 虽是食材上吃亏,但许是骨头剔出来炖的缘故,比让肉裹着更出味。 火候到了,香气四溢。 阿薇揭了锅,热腾腾的白气散开,露出汤色来。 油少、清澈。 她尝了味,调了咸淡,取了筷子从里头取肉,还与陆致说着话。 “你吃翅尖吗?我听说黑羽鸡翅膀有力、能扇得飞起来,你那细胳膊细腿,吃形补形吧。” “这块脖子也给你,瞧瞧,你自己割的那一刀。” “还有这块是你惦记的鸡大翅。” 阿薇挑一块,给陆致看一块。 陆致挨了一通折腾,哭是不哭了,但浑身疲得厉害,偏鼻子还堵得喘不过气,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惦记鸡大翅!”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阿薇问了,也不用他答,直接说了答案,“瘟鸡一只!” 陆致险些把鼻子气通了。 阿薇又换了碗,给陆念、桑氏各挑了几块肉,添上汤后让闻嬷嬷送去正屋,独留下给陆致挑出来的那碗搁到边上小桌几子上。 “喝汤。”她道。 陆致没动。 阿薇又道:“都说自己动手做饭最香,你定是没有下过厨,难得亲手杀只鸡,不尝尝滋味?”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陆致眼前全是阿薇一手提鸡一手握刀的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是我杀的?”他涨红了脸,“是你逼我杀的!你还拔毛,你还剔骨!” “不然呢?”阿薇问,“我把带着毛的鸡炖出来给你吃?” 陆致被堵了。 堵得反胃。 带毛的鸡下锅炖汤,想想都恶心。 阿薇打了盆水,擦拭今日用过的刀:“鸡汤要喝热的。” 她的刀养得用心,刀刃锋利,刀面寒光。 润湿了的布擦去上头血污,她又提起来对着光来回观察状况。 陆致本不想喝那汤,被刀光逼了眼,想到这人提刀癫狂、不由心里发毛,又被阿薇横了两眼,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碗。 “喝就喝,一碗汤而已。”他嘀咕着。 阿薇听见了,提醒道:“这是你那黑羽大将军炖出来的汤,与其他鸡汤怎么会一样?” 陆致顿时又烦了起来。 能不能别一遍遍跟他提黑羽了! 一想到惨死的黑羽,这汤还怎么喝嘛! 陆致鼻塞,站到现在其实也没闻出多少味来,自不觉得鸡汤吸引人。 他又实在不愿意吃肉,干脆一闭眼一仰头,咕咚咕咚当汤药喝个干净,谁知道汤水入口,那被嗅觉阻拦的滋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清爽不腻,鲜味十足,还有回甘。 鸡汤微微发烫,驱散了他那叫几度冷汗刺激出来的寒意,从嘴到胃,哪哪都舒服许多。 捧着少了汤的碗,陆致一低头就看到了露出来的几块肉。 他不由撇了撇嘴。 这是黑羽大将军,他那么喜欢的大将军。 呜! 可是,鸡汤真的好香啊! 可恶! 真的好可恶! 气得陆致没忍住,打了个带着鸡汤味的嗝。 阿薇“贴心又大方”:“再给你添一勺?” 陆致沉着脸把碗放回桌上。 这时候讲究自愿与客气了? 扣着他的手、冲黑羽下刀子时怎么不问他愿意不愿意? 不满归不满,陆致舔舔嘴唇,还是舍不得那鸡汤,正要勉为其难再来一勺,就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阿薇也注意到了,抬眼望去,正是二门上的汪嬷嬷。 汪嬷嬷脸上堆着笑。 今晚上前后院递话、人进进出出的都从她这里过,她自然晓得表姑娘与大公子闹起来了,又见世子夫人由着闻嬷嬷把大公子提回内院,便也猜到这场交锋是谁占了上风。 “真香啊,先前就听传话的说表姑娘这儿要炖鸡汤,这会儿一闻,香得奴婢口中生津,”汪嬷嬷先夸了一句,再说正事,“刚侯爷那儿使人来说,他与贵客议事,晓得您这里炖了汤,想要两盅汤去去夜乏。” 阿薇闻言,挑了挑眉。 在陆致书房外头,她也瞧见了定西侯与贵客。 定西侯那一言难尽、恨不能钻地里的神态,怎么可能会想喝鸡汤,十之八九是拗不过贵客。 “登门的贵客是谁?”她问。 汪嬷嬷守二门,不晓得前头事。 阿薇便看陆致。 陆致不答。 阿薇见状,道:“一锅鸡汤就这么些,两盅要走、你就没了,劝你老实答,我还能给你剩半碗。” “……”陆致看着灶台,憋屈答道,“成昭郡王,说了你也不认识。” 阿薇的确不认识。 她离京时年幼,自家亲戚还没记明白,又怎会晓得什么亲王郡王,此次回京来要梳理的事情多,暂时也没顾上外头的簪缨勋贵。 再者陆念半斤八两,京里的人事物对她亦是物是人非。 阿薇拿大勺盛了汤,却没往陆致碗里道:“很厉害?” 陆致看着阿薇手中的大勺。 那只手很稳,勺口微微偏着,却没有滴一丁点汤到他碗里。 陆致看得分明,更气了:“厉害!镇抚司的指挥使!” 阿薇瞥了他一眼,手腕一动,鸡汤顺着倒到碗里,说是半碗就半碗。 而后,她也不管陆致跳不跳脚,转身回了灶台。 她依旧不晓得镇抚司具体是个什么衙门,不过掌实权的指挥使,阿薇不想轻易得罪。 金家的案子不好翻,一碗鸡汤而已,不指着多一条门路,但不值当多个敌人。 只是锅里剩着的不多了。 阿薇想了想,从橱柜里取了一碗白饭来。 白饭是特地留出来、预备着明日早上煮粥吃的,现在得用来做鸡汤饭。 去肉去骨地滤出鸡汤,添米饭进去滚了,再烫几株小青菜,卧上鸡蛋,铺上几块鸡腿肉,装了两盅让汪嬷嬷送去。 阿薇收拾了灶台,心说:早知道不给陆骏添鸡汤了,浪费! 第19章 你要什么? 正屋里,陆念用着鸡汤。 半碗下肚,她看了眼边上坐着的桑氏。 自从进了春晖园,桑氏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不说话,不流泪,只出神。 陆念先前一直不曾劝她。 在书房那儿,桑氏能选择不阻拦、让阿薇问陆致的罪,就看得出这弟妹不是什么糊涂人。 只是,对错好判,心神难宁,桑氏需要些时间来理顺“儿子斗鸡赌博”这事。 理归理,却不能浪费这碗鸡汤。 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陆念道:“趁热喝了,你儿子一辈子杀不了一回鸡,下次想吃他亲手杀的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桑氏闻声回过神来:“我实在没有胃口。” “儿子出事,你定然没什么胃口。”陆念赞同了句。 也不再催,她先把一碗汤喝干净,拿帕子抹了嘴,这才又道:“你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痛快吧?” 桑氏才收回来的心神不知不觉间又散出去了,突然听这么一句,她恍惚看向陆念。 陆念躺坐在一把长摇椅上。 这是件老家具了,此前收在园内东厢,好些年没有拿出来过。 陆念万分喜欢,冲洗了灰尘、晒去霉味,又修缮了番,搬来正屋,垫上松软的垫子引枕,平日在屋里时就躺着。 没有一点儿的坐相。 也没人敢拿坐相来说她。 “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在他眼里,岑氏比亲娘都温柔,”陆念身下的躺椅慢慢摇着,“我听说你出身世家望族,想来也见识颇多,岑氏是不是良善人,你应当看得出来。 孝字压在头上,我身为女儿都只有被父亲弟弟嫌弃的份,你是儿媳、妻子,你更加不能明着与岑氏斗。 你只能守成,不和岑氏硬碰硬,不在阿骏面前说岑氏坏话。 你这日子,过得比我当年都憋得慌。” 桑氏沉默着,不诉苦,也不反驳,没有把自己的立场亮出来。 陆念呵地笑了声。 她不觉得意外。 她与阿薇早看出桑氏行事谨慎了,一个谨慎之人,岂会随便落人口舌? “你不怕我猜到你的想法,”陆念继续说道,“但你怕我拿鸡毛当令箭,拿你的态度去和阿骏嚷嚷,闹得你安宁不得,毕竟,你眼前的日子只是不痛快,又不是过不下去。 但今日,你看到了吧,斗鸡、赌博,阿薇拿刀追着他砍,岑氏动弹不得没掺和,但她掺进来会是什么态度? 你与她婆媳多年,心知肚明。” 桑氏抿了下唇。 陆念半垂着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这个家里,谁亲谁疏,谁盼着你和陆致好,你是聪明人,自己最清楚。” 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攥了起来,桑氏眉心蹙着,打量陆念。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与陆念交心。 这些时日里,桑氏打听了不少陈年旧事,故事里大姑姐的“战绩”太辉煌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与这样不怕死的人联手,她得给陆念填那两百的坑才能与人打个平手。 同时,桑氏也清楚陆念说的话都在理。 定西侯府里,抛开侯爷与世子,真心实意希望陆致好的,就是大姑姐与阿薇。 人与人之间,感情、血缘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唯一能信赖的只有利益。 两方利益一致,才是最稳固的。 桑氏深吸一口气,问:“你要什么?” 陆念掀起眼皮,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倏然明亮许多,灯火照其中、映出她的恨意与决绝:“行些方便而已。” 桑氏与她视线相对。 自从大姑姐母女回京,桑氏自认没有让两人有什么不方便。 大姑姐特特提出来,可见所谓的“方便”并不是那日常行事。 而是…… 而是针对侯夫人。 查证也好、陷害也罢,甚至是起冲突的时候,要靠她来稳住世子,不让世子坏大姑姐的事。 可、大姑姐斗得过侯夫人吗? 白氏婆母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世子亲不亲近继母,桑氏其实都无所谓。 她唯一看重的只有儿子。 阿致从何时开始斗鸡?谁引的路?谁替他隐瞒了?赌了多少银钱?赢的钱是收着还是吃喝了?若输得多、他欠了外头赌钱没有?十二岁能吃喝的不多,过些年沾了花酒…… 人会毁的! 桑氏的视线落在了那碗鸡汤上。 放了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了,但那香味依旧引人。 经过今日这一出,桑氏想,陆致一年半载断不敢再去斗鸡了,可长远呢? 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 教好难,学坏易! 她管教得再紧,也不可能完全防住有心之人。 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二房那里…… 桑氏伸手端起了碗。 原先,她只当外甥女人美嘴甜,很是欢喜,现在看来,还得加上“吃人”两字。 吃人好。 会吃人的,才不会被人轻易吃了去! 大姑姐亏出去的两百,外甥女能补得回来! 再者,桑氏又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人会变的。 大姑姐眼中燃着的火焰,她的恨、她的委屈、她几十年的执念与孤勇,都在这团火里了。 这般热烈,应当不会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桑氏下定决心,一口将碗中鸡汤饮了个干净,又吃完了鸡肉,放下一只空碗。 话不用多言,摇椅上的陆念已经闭上了眼睛,低低哼着一首桑氏从不曾听过的曲调。 许是蜀地那里的调子吧。 这厢桑氏用了鸡汤,那厢定西侯打开盖子看了眼又合上,完全没有胃口。 倒是坐在对侧的沈临毓,慢条斯理,悠悠哉哉,一勺接一勺。 “从我们离开到现在也就这么点工夫,汤有这个火候,贵府姑娘的手真快。” “米饭微微化开,半夜来一碗,暖胃又好克化,当然也方便,若再和面煮面,等我能吃上,还得两刻钟,贵府姑娘真细心。” “鸡蛋不错,蛋黄半凝、蛋白不散,圆滚滚的一个。” “反倒是这鸡不行,不及老母鸡炖出来的香浓。” 沈临毓边吃边评,定西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盼着这位赶紧用完,他好送客。 说起来,郡王为什么大晚上登门? 他们刚刚说的案子,有重要到需要连夜商议的地步吗? 第20章 还是炒着吃吧 定西侯颇为头痛。 一是为了家丑。 匆忙间,他并未弄清楚阿薇与陆致冲突的来龙去脉,但姐弟之间拔了厨刀的交锋、放在哪家都不是有面子的事。 原本关起门来也就罢了,偏生,有了个“二”。 这个二就是成昭郡王的到访。 说的是商议一桩旧案子,定西侯不敢怠慢,匆忙迎客。 哪晓得客人进门听见了鸡叫,非要在府里寻一寻入夜还精神抖擞的公鸡。 若是旁人,定西侯定然不允,偏是这位郡王爷。 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想一茬是一茬,又担了镇抚司的值,查案从不手软。 这般行事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当,岂会没有金贵的出身背景? 他的背景也从未瞒过人。 郡王原是圣上第十二子,出生时最年长的大殿下都已经十五六岁、能适当替圣上分忧了,而初来乍到的小皇子只会嗷嗷大哭。 小皇子的生母是最不起眼的宫婢,一朝得幸也没翻身,艰难生下孩子后、撒手去了。 圣上想不起这对母子,但龙嗣毕竟是龙嗣,得当时的皇后娘娘关照、抱过去养了半年多,小殿下身体康健。 没成想,围场狩猎时,承平长公主的驸马因救驾受了重伤,长公主受刺激滑胎小产,太医诊断“再无法生育”。 驸马是个痴情人,伤势缓和后坚持不愿纳妾,也不肯从沈氏族中过继,圣上琢磨来琢磨去,定下将刚刚周岁的皇十二子出嗣给长公主为子。 驸马和长公主欣然应了,把孩子抱回府中,取名临毓。 沈临毓。 如此,各方合意。 长公主有了儿子,驸马不用与族亲拉扯,皇后省了照顾年幼皇子的精力、以及万一出状况所惹来的麻烦,小殿下从不受看重的皇子成了长公主的独苗,看似低了身份,实则得了新父母视如己出的宠爱和安稳的、依旧富贵的将来。 圣上、圣上不缺儿子,更何况是春风一度得来的儿子。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永庆十三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皇城里见血无数,最终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身死,皇七子流放,添上前头几年病故的两位殿下,不缺儿子的圣上没了一半儿子。 悲痛又无奈的圣上想起了被出嗣的沈临毓。 是儿子,又不是儿子。 偏宠多些也不会惹来前朝后宫侧目,正好安放他无处落地的父爱。 小小年纪封了郡王,时不时召进宫中,这份圣眷随着郡王日渐长大,不止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器重。 去年,圣上让郡王掌了镇抚司,查办三司经手不易的案子,也让这份偏宠化作了实权。 私底下,定西侯也与几位老友琢磨过,如此会不会坏了郡王与几位皇子的关系,毕竟前些年两方处得很是和睦。 年长的殿下们对出嗣的弟弟多和颜悦色,有新鲜玩意儿很是惦记着长公主府,眼下这位得了宠…… 琢磨来、思量去,发现那两头的关系看着更好了些。 也是,圣上要安放父爱,殿下们也要展现兄友弟恭。 姓沈的弟弟,肯定比同姓的弟弟顺眼。 宫里宠着护着,手上又有实权,各处都会给成昭郡王方便,定西侯更不敢在这位面前摆什么老臣的谱。 因此,郡王道:“去找找那只鸡。” 定西侯只能陪着一道循声而去,亲眼见到了阿薇给鸡剔骨,以及那被闻嬷嬷提溜得鸡仔似的陆致。 郡王又说:“听闻贵府姑娘要炖汤,能不能分我一碗?夜太深了,饿。” 定西侯拒绝不得,让人往内院递话。 现在,郡王再次开了口。 沈临毓指着定西侯面前那盅鸡汤饭:“侯爷没有胃口?不如给我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定西侯嘴角一抽,恭恭敬敬把那白瓷盅推过去:“您慢用。” 沈临毓接过,这回再没有评点什么,只细嚼慢咽地吃完,才总结了一句:“那鸡炖汤真不行,白费了府上姑娘的手艺。” 定西侯尴尬笑了笑。 他倒是想替阿薇谦虚两句,但谦虚了人、势必得夸鸡,更不恰当,不如打哈哈。 沈临毓吃饱喝足,起身告辞。 定西侯一路把人送到大门外,想了想,道:“那案子牵连广,又有些年头,一时半会儿怕是……” “无妨,”沈临毓答得很随意,“也没有谁定了时限,有证据就查,没有就罢。侯爷也清楚,这种案子是不是诬告都得两说,圣上若真认定了地方上的提告,早就遣御史下去了,哪里会拨来我镇抚司慢慢收集线索?” “是这个理,镇抚司经手的案子也多,劳累王爷深夜还要查那没头没脑的事,”定西侯附和着,“太辛苦了。” “替圣上分忧怎么会是辛苦?”沈临毓活动了下脖颈,“再说,用了两碗鸡汤,很是暖胃舒畅。汤鲜香、不腻……” “咳咳!” 沈临毓瞥了眼边上的元敬。 元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副“您再提鸡汤、小的就继续咳”的样子。 沈临毓啧了声,上了马车。 元敬与定西侯行了礼,也上了车来,交代车把式回府。 沈临毓靠着车厢,问:“侯府表姑娘的刀割你脖子了?” “您再鸡汤来鸡汤去的,定西侯定要猜出您是为了喝汤才登门,”元敬一本正经道,“您欣赏余姑娘、不想头一回就给人送只鸡,却巴巴地追着去喝鸡汤,您也挺别致的。” 沈临毓掀开了帘子。 一手搭载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夜风吹进来,他眯了眯眼:“府里那只鸡就别炖汤了。” 元敬愣了下。 他说了那么长一段,王爷如何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那鸡炖汤不行,太清了、不够厚重。” “她平素已经把你念叨得张口开窍闭口欣赏的,再喝碗清鸡汤,你得替她挨家挨户物色人选去。” “还是炒着吃吧,多下点料,浓油赤酱,糊了嘴就都消停了。” 元敬:…… 长公主念叨,与鸡汤如何能扯上联系? 论起自说自话,还得是他们王爷。 另一厢,定西侯送了客,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他把刘管事唤到跟前,询问道:“那只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1章 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刘管事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心中疲惫不已。 被定西侯问到了头上,他不敢有丝毫保留,一五一十说了过程。 “表姑娘提了一只鸡回来,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小的们看着不对劲,一路追她到大公子书房外头。” “就见大公子被逼在了柱子旁,小的们不敢拉扯表姑娘、就让阿当去后院唤人。” “闻嬷嬷先来的,还给表姑娘递了刀,等世子夫人赶来,两厢也没拖开。” “事情倒是说出来了,大公子在将军坊斗鸡赌钱,不晓得如何传到了表姑娘耳朵里,表姑娘气得把那斗鸡抓回来了。” “大公子挨教训,世子夫人没有制止,小的们哪敢多言?表姑娘抓着大公子的手杀了鸡。”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定西侯眉头紧蹙,这回一耳朵就听到了其中要点:“斗鸡赌钱?” 他也没问真假。 若是被污蔑的,阿骏媳妇性子软、不会劝架,但阿致那小子可不会老老实实被阿薇拿刀子怼。 定西侯不解的是另一桩事情:“阿薇才回京就晓得阿致斗鸡,为何先前府里毫不知情?跟着阿致的小子呢?” 刘管事答道:“听说姚嬷嬷把人关起来了,等世子夫人明日问话。” “也好。”定西侯微微颔首。 臭小子弄出这种事情来,阿骏媳妇定然心累,此刻已是深夜,留待明日再问亦是常情。 而且,府里是儿媳掌中馈,定西侯不会随便过问儿媳管家。 要打要骂,他找亲儿子。 儿子再去打孙子。 这才是一家人的处事。 “明儿一早,你让阿骏来书房见我。” 交代完了,定西侯背着手回房去。 桌上的瓷盅勺子都已经收拾了,但窗户关着,屋子里依旧有鸡汤的香气。 定西侯那原就没有熄灭的火气叫这味道勾得蹭蹭往上冒,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去。 冷风灌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肖东西! 小小年纪学纨绔斗鸡! 活该被阿薇拿刀子怼! 那只鸡,杀得好! 气了一阵,直到腹中咕咕作响,定西侯才又把窗户关上。 想到先前坐在桌边一人津津有味用了两盅的成昭郡王,定西侯叫了亲随冯泰进来。 “厨房里还有什么现成的?” 冯泰只晓得今夜春晖园送来过鸡汤,并不晓得其中关节,想到刚才收拾时那空得见了底的瓷盅,心说滋味应当不错,便建议道:“小的再去春晖园问问?” 定西侯:…… 他才不喝那只斗鸡的汤! “算了,”定西侯摆手,“明日让厨房另炖锅母鸡汤,别让春晖园辛苦。” 冯泰应下来。 这夜,定西侯最终半饿着肚子睡了。 万事不知的陆骏一夜好眠。 他昨天吃了不少酒,原本稀里糊涂打瞌睡,中途被叫起来用了一碗鸡汤。 热腾腾的,配着鸡血鸡胗,一碗下去发了些汗、连酒气都散了不少,上床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爬起身来丝毫没有酒后的酸痛不适,哪哪儿都舒服。 陆骏起得迟了,桑氏不在院子里。 他自顾自梳洗得当,便打算出门去。 人才走到二门上,就遇见了陆念与阿薇。 阿薇上前唤了声“舅舅”,又问:“昨夜那碗鸡血汤您用着还满意吗?” 陆骏奇道:“你怎知我昨夜用的什么?” “那是我做了让人送过去的,昨夜杀了只鸡,晓得您爱吃新鲜鸡血,说来鸡血是表弟接的。”阿薇答道。 陆骏眉梢扬起,立刻来了兴致。 别管与外甥女亲不亲近,自家晚辈做的吃食与厨房上的肯定不一样,何况其中还有儿子参与。 “你们两个,”陆骏抬手、虚空点了点阿薇,“真是给了舅舅一个惊喜!昨儿那汤竟是外甥女与阿致做的,难怪舅舅用得那般畅快,唉!等舅舅出门见几位友人,也说着让他们羡慕羡慕。” 边上,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嘴皮子一动,没有声音,口型明显。 就是那“傻子”二字。 傻成这样,难怪被岑氏哄得团团转! “舅娘在前头花厅,舅舅与我们一道过去?”阿薇道。 陆骏还叫那鸡汤暖着心,没有拒绝。 二门上记着刘管事半夜来的交代,道:“侯爷让世子去书房一趟。” 陆念心里透亮。 斗鸡这事就得闹大些。 昨儿杀鸡热闹归热闹,还是吃了天黑的亏! 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与阿骏闭门说事。 她与门房的道:“就说是我说的,请父亲也到花厅,难得今儿都有空,坐下来一道说说话、吃个早午饭。” 都晓得姑夫人说一不二,见世子并未反对,门房上当即应下来。 花厅里。 桑氏正审阿当。 陆致也在,被她罚站在角落里,没法与亲随串供。 阿当被关了一晚上,晓得状况不好,不敢再欺瞒,老老实实交代着。 “去年末、书院放年假前开始的,年节里热闹,公子常往将军坊去。” “都是与同窗一道,小的不怎么跟着,不清楚公子是输是赢。” “小的有罪,没有劝说公子,还替公子瞒着府里,每次晚归说谎是与同窗交际。” 正应着话,外头脚步声传来。 透过窗户,陆致一眼看到了陆骏,正欲呼唤求情,就看到落后了两步的陆念与阿薇,他倏地缩了缩脖子。 陆骏显然没有料到花厅里是这么一个状况,看了眼陆致,又瞥了眼阿当,他在桑氏边上坐下:“阿致做了什么事,让夫人这般生气?” “他……”桑氏张口要提,抬眼瞧见刘管事小跑着过来,便先收了话。 刘管事额头冒汗。 这种一看就不妙的局面,他根本不想掺和,偏是避不开。 硬着头皮,刘管事将帖子递到阿薇面前:“表姑娘,有人拿着您的名帖来收账。” 阿薇接过来看,正是她交给将军坊管事的那张。 她走到桑氏身边,道:“舅娘,那只鸡是我强买回来的,挂账了二百五十两,人家上门来取了。” 陆骏正吃茶,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就是舅舅您昨晚上用的那只鸡。”阿薇面不改色。 陆骏愕然。 没错,他喝的是鸡汤,不是凤凰汤。 “外甥女你当了冤大头?”他问。 “那是你儿子在将军坊里当宝贝赌钱的斗鸡!”陆念嗤得笑了声,凤眼凌冽,“不好好琢磨明白,斗鸡能值两千五百两,两万五千两!你多大家底都不够输的!” 陆骏脑袋嗡嗡作响。 难怪夫人气黑了脸,难怪大晚上杀鸡做汤! 陆骏冲陆致喊道:“你过来,过来跪下!” 阿薇颇为贴心,问刘管事道:“鸡毛掸子做得了吗?毛少些不要紧,能抽人就行了。” 第22章 一脉相承的蠢 陆致正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从墙角挪出来,还未跪下就听到“鸡毛掸子”四个字,难以置信地看向阿薇。 “你又杀鸡又拔毛,还没有尽兴?”他瞪着眼睛问,“还嫌我不够倒霉,非得我再挨顿打?” 阿薇目不转睛迎着陆致的目光:“我大晚上的又买鸡又杀鸡还炖鸡汤,为的是‘尽兴’二字?怎得?你斗鸡还不能挨打了?” 陆致语塞。 昨晚上就知道了,说、他说不过表姐,打、估计也打不过。 阿薇的右脚往前请挪了小半步,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点地。 陆致看懂了。 他若是不好好跪下,那脚尖就直接踹他膝盖窝了。 陆致看得懂局势,今日这场打少不了,干脆放弃挣扎,换少吃些苦头。 阿薇见状,又看刘管事。 刘管事见无人反对,硬着头皮寻了把掸子来,递给陆骏:“您将就……” 等桑氏说了自去账房支银子,刘管事啄米一般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老子教训儿子的热闹,不是他们底下人能看的。 有多远躲多远。 待定西侯得了消息过来用早午饭,一抬眼就见陆致背上狠挨了两下掸子,激得他眉上青筋一炸。 好在记着父打子、子打孙,定西侯落座,并未出言劝阻。 陆骏不是个胳膊多有劲儿的,气头上抽了几下,续不上那口气,便撑着掸子问:“赌钱?你哪里来的钱敢去将军坊赌?” “起先去时只看个热闹,后来拿过年时的压岁钱试了手,运气不错赢了,”陆致答道,“再后来黑羽大将军登台,我就看好它、它也争气,偶尔压旁的输了些,也能靠大将军赢回来。我真没输钱,反倒是大将军……” 大将军被抽骨炖汤。 死不瞑目。 “听听,”陆念微偏着身子与桑氏道,“还委屈上了,没输钱就不叫赌了是吧?” 桑氏抿唇。 陆致斗鸡不到一年,十二岁的年纪,本身也没有多少零花钱。 桑氏不怕他把零花输得精光,她怕的就是陆致这种不把赌钱放在眼里的态度。 这是最要命的。 桑氏问道:“你既赢了不少,钱呢?去哪儿了?” “与同窗交际,买些零嘴吃食,”陆致心念一动,又道,“腊月是您三十岁的整生日,儿子想多些银钱给您买礼物……” 饶是憋着火气,听这么一句,桑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三两分。 “那也断不能去赌钱,”她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早前也与你说过,有些东西是断断不能碰的。” 边上,陆念一手支着腮帮子,嘲道:“不愧是亲生的。” 桑氏脸上一哂,本以为大姑姐说的是她,却见陆念空着的另一手指了陆骏又指陆致。 “当爹的巴巴捧着孝心拜错了娘,当儿子的认得娘、却捧错了东西,”陆念点评道,“一脉相承的蠢!” 陆骏猛扭头看过来:“你能不能别添乱?” “我添乱?”陆念骂道,“没有我们阿薇,你连你儿子什么德行都不晓得!教子教子,你自己一根歪上梁,你让你儿子怎么直?” 陆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 这是光骂他了吗? 这是祖孙三代都骂在里头了! 换作旁的,陆骏还得与陆念掰扯一番,偏今日在座的全是为了陆致,他不想失了重点、做陆念那种狗路过都咬一口的乱棍疯子,干脆一屁股坐回去,与桑氏道:“别理她,夫人继续问这臭小子。” 桑氏稳了稳心神:“与你一道斗鸡的都有谁?他们家里晓不晓得状况?” 这次陆致没有正面回答:“做错事的是我,不关别人的事,我认错就是了,何必去掰扯旁人。” “你不说,阿当难道也能不说?”桑氏道,“你的坚持毫无用处,你的仗义也用错了地方。就像你想的生辰礼物,根子错了,花也好不了。” 挨训总比挨打强。 陆致垂着头,并不多言。 阿薇靠着陆念坐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待听见外头有动静了,她才与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岑氏来了。 算准了她会来。 前回家祭时跌了跤,岑氏近来一直在休养,几乎没有出过秋碧园。 陆念暂时不好张扬地打上秋碧园去,但两厢不照面,寻事也寻不起来,就只能逮岑氏出来的机会。 岑氏再是暂避风头,听说陆致挨打,十之八九会来露个面。 李嬷嬷扶着岑氏进来。 岑氏看着跪在地上的陆致,忙问:“阿致是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父母这般大的火气?” 陆骏起身过去,扶了岑氏另一侧,安顿她坐下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将军坊斗鸡赌博,您说该打不该打?” “竟有这种事?”岑氏当即严肃起来,“确实该教训。” 她微微颔首,扫了眼被陆骏放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又问陆致:“你可晓得做错了?” 陆致忙道:“孙儿晓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岑氏拍了拍陆骏的手,“阿致也不大,好好与他讲道理,他能听得进去,别动手,打痛了回头还不是自家人伤心?” 陆骏已经打过几下出了气,闻言便顺着台阶往下走,拉长着脸与陆致道:“要不是你祖母求情,非再打你一顿!” 陆致顺着坡儿下了,又谢父亲抬手,又谢祖母宽厚。 桑氏的视线在父子之间转了转,深吸了一口气。 她有顾虑,陆念相反,不仅没有顾虑、反而点火倒油。 “慈母多败儿,”陆念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慈母,不仅能养一个没用的儿子,还能再养废一个孙子。” 岑氏垂着肩,满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阿念。” 陆念抬了抬下颚,示意着定西侯那侧:“阿骏教训儿子,父亲都不多说一个字,你倒好,一进来就自说自话。赌钱这么大的事,要你来粉饰太平?” 陆骏见陆念又四处点炮,气得想要跟她论个长短。 阿薇倏地起身,一把拿过那鸡毛掸子,直接抵在了陆致的肩膀上:“事情还没说明白,你就想顺着台阶往下滚?口口声声知道错了,来,你说,你都是什么时间去看的斗鸡?” 肩膀上压着掸子,陆致却想到了昨日怼脸的厨刀,以至于只能一点点扯着脖子转。 他瓮声瓮气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放课后出去玩,赶着点儿回书院睡觉,”鸡毛掸子敲了两下,阿薇又道,“还是连课都翘了去看斗鸡?要不要我让人把那将军坊的管事叫回来,问问他黑羽鸡都是什么时候打的擂台?” 陆致脸色刷得惨白。 “知道错了?知错不改,下次再犯!”陆念声调突然拔高,一字一字道,“只有吓着了,打痛了,才会长记性!” 阿薇弯下腰,凑近了与陆致道:“还想着道义、不拖人下水?我拎着你一家一家上门去,谁跟你吃酒斗鸡逃课我就骂谁!看看还有哪个不学好的敢跟你玩!” 第23章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陆致听傻了。 他这个年纪、这般出身,偶尔听过些同龄人顽劣故事,却从未真正见过“不要脸面”的撒泼行径。 去别人家追着骂,这不是撒泼又是什么? 关起门来、拿刀怼他也就算了,还出门闹去外头,陆致只要一想到那场面就脸上起火。 “你一个姑娘家,要点脸面好不好?”陆致急了,“哪怕你姓余,在京里别人也都说你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你要我们全家没脸见人?” 阿薇拿着掸子往陆致屁股上打:“侯府的嫡长孙都逃课斗鸡、被将军坊上门讨钱,到底谁没脸?” “你颠倒……” 陆致话未说完,又挨了下,痛得“哎呦”了声。 “我不稀罕什么脸皮,反正我母亲在京中原也不是什么好名声,”阿薇冷声道,“但你晓得,我这人豁得出去,昨日能拔刀让你杀鸡,明日我也能拎着鸡提着刀去别人府门上喷鸡血!你且试试我敢是不敢!” 论发疯,陆致根本不敢质疑阿薇。 张着嘴憋了会儿,他才挤出来一句:“你彪成那样,以后书院里学好的都不敢跟我玩了!” “那正好,”阿薇哼了声,“以后老老实实念书,玩什么玩! 不求你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讲起策论、时政总得有些理解头绪。 再不踏踏实实念些书、长点脑子,将来你承了爵,早朝往金銮殿一站,各位朝臣们议政,你听得懂吗? 圣上若来问你什么,你除了‘臣附议’,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吗? 我便是去街上找几个白丁,人家一样能说出‘俺也一样’来,那要你何用? 真真丢人现眼!” 这番话骂得直指中心,定西侯在一旁坐着,陆致就是想反驳也不能说个“错”字。 就算是陆骏,亦忍不住颔首:“你表姐说得很是在理。” 陆念没有给弟弟留台阶,一个眼刀子甩过去:“你也一样!” “……”陆骏一口气憋着慌,问,“今日是教训他,还是教训我?” “子不教、父之过,”陆念道,“何况,你比陆致又好到哪里去了?半斤八两的玩意儿!” 陆骏偏过头去。 果然,陆念一骂就是祖孙三代,绝不会漏下。 沉默了一阵的岑氏轻咳了声,温声道:“既是管教孩子,那就好好管,你们姐弟两人不要自己先闹起来。 阿骏,你姐姐是急脾气,又是为了你儿子的事,你得领情。 这要不是她亲侄儿,岂会为了孩子的事儿急火了?” 陆念摸索着手指,冷笑一声。 待见陆骏老实乖顺应着岑氏,陆念唇角的不屑明晃晃摆出来。 “逃课、斗鸡、赌钱,”岑氏并不管陆念,只继续说自己的,“阿致,你真的让祖母、让家里这么多长辈很是失望。 正如你表姐说的,你出身金贵,世袭罔替的爵位将来得靠你接了去,家里没有盼着你勤奋刻苦到文能得三甲、武能平边疆,但你绝不能走那纨绔的路子,毁了你自己。 你自己问问你祖父、你父亲母亲,你出这种事,他们是个什么心情? 都说打在儿身、痛在母心,现在谁不是刀割一般? 你呀你!” 陆致抿住了唇,低着头。 桑氏瞥了眼岑氏,又看陆骏。 陆骏没有了刚才与陆念争口头长短的劲儿,整个人看起来平和许多,语重心长地与儿子说着话。 再看陆念,亦没有再起争吵的意思,兴致盎然地玩指甲。 阿薇看了眼厅中状况,走到陆念边上,低声细语问道:“您昨儿半夜只同舅娘用了碗鸡汤,现在饿吗?我陪您回院子里吃饭?” 陆念搭了阿薇的手起身。 “舅舅,”走之前,阿薇把鸡毛掸子又塞回陆骏怀里,“鸡汤能解一时的酒,能不能解了心中的雾,就看舅舅自己了。” 陆骏愣了下,一时没有领会。 反倒是桑氏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起身,交代起了陆致:“先随我去梳洗整理一番。” 先的后头是什么,桑氏暂时没有说。 陆致却没有听出来,想着能不在花厅里挨骂挨打,赶紧爬起身。 如此,这厢陆续便散了。 岑氏亦不多留,见桑氏揽着陆致走,又叮嘱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理亦讲了,给他个改正的机会。” “我晓得,”桑氏语气如平日一般,“我会教他的。” 定西侯还坐着,严肃与陆骏道:“你们姐弟打小就闹,我向来拦着,我帮你多、帮他少,因为多是她不占理,阿薇教训阿致也是一样,我不拦是因着阿薇占理,她做得对。” 陆骏应“是”。 “儿子要怎么教,你和你媳妇多想想,”定西侯又道,“爹娘有理有据教孩子,打骂都好说,但你不能把事情都落到阿薇那儿去,她一个闺中姑娘,没得替你们背上‘彪悍’名声。” “儿子明白。”陆骏正要再表述一番,却被定西侯打断了。 “你昨晚上用了鸡汤?” “啊?”陆骏点头道,“吃了些酒,阿薇让人送了鸡汤来与我解酒。加了鸡血鸡胗,味道很好,我晨起神清气爽,也才晓得那鸡汤是如何来的。” 定西侯眉头拧起。 阿骏用了,他媳妇与阿念也用了。 所以,就只他闻到了鸡汤味却没有吃? 不耐烦听陆骏在一旁说那鸡血汤味道,定西侯打发了他,寻了冯泰来。 “半夜说的鸡汤,厨房炖好了吗?” 冯泰答道:“清早就炖上了,小的给您送来?” “拿去书房吧,”定西侯背着手边走便道,“加点米饭、烫个青菜,和昨晚拿来的一样……” 另一厢,陆骏失了出门的兴致,便回内院。 才进自个儿院子,迎面就见桑氏换了身衣裳,与收拾干净的陆致一道出来。 “你们这是要出门?”他问。 “是,”桑氏道,“与阿致一道斗鸡的几家,想来长辈恐也被蒙在鼓里,我带他上门去说明白,不管是谁带着谁玩,让阿致去认错致歉。书院那儿还得世子出面,与夫子说说逃课的事,往后休沐日子,我让人去门口领他回来,平日劳烦夫子们看管严厉些,便是放课后、歇觉前的工夫也得看紧了。” 陆骏惊讶看向陆致。 儿子脸色偏红,不晓得是臊的、还是挨了巴掌,垂头丧气的。 “倒也不必……”陆骏想劝,“书院那里说一声,别家就……” 多丢人啊! 桑氏拍了拍陆致的肩膀,而后示意姚嬷嬷把人先带出去。 等儿子离开视线,桑氏脸上那温和神情倏然褪去,她直直看着丈夫的眼睛,道:“我不管你们继母继女、姐姐弟弟之间的陈年恩怨,我只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谁不让他好,我不让谁好!” 留下这句话,桑氏抬脚就走。 阿薇说得一点不错。 鸡汤暖了肚子,但一夜过去就散了。 只有那挨的打、丢的人,哪怕时过境迁,也会刻在心里。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第24章 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陆骏看着桑氏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成亲十多年,桑氏给他的感觉素来都是温婉、讲理的,即便偶有意见相左之时,桑氏那点委屈的小性子亦让人看着勾心。 陆骏很满意这段婚姻、满意妻子,也自认为彼此知根知底。 可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忽然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桑氏。 坚定且强硬。 说不好是意外多些,还是不适多些。 直到桑氏带着蔫头蔫脑的陆致回来,陆骏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从桌子边起来。 转头去窗外,已是傍晚时分。 陆骏用手搓了搓脸:“夫人……” 桑氏难掩疲惫姿态。 这一天里,她领着陆致拜访了五家府邸,各家反应大同小异,当面都是震惊与气愤,感激她提醒、勉励陆致知错要改,至于等关上门后对自家子弟是打是骂还是放任,桑氏管不了那么多。 她在意的始终只有陆致。 或许是晓得躲不过,或许是跟着母亲去认错、比被表姐上门去喷鸡血强,陆致低沉归低沉,行事上很配合。 桑氏给了陆致教训,回程马车上又叮嘱交代了许多话,见他态度良好,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也因此,面对陆骏,桑氏缓和许多:“明日辛苦世子去书院了。” “事关阿致,岂能说是辛苦。”陆骏道。 桑氏弯了弯唇,笑容浅浅。 她要个结果,陆骏愿意当个出力的父亲,她就不用与他讲究硬碰硬的手段。 这么多年,她也算了解丈夫。 吃软不吃硬。 桑氏一笑,陆骏那飘忽了一整天的不安情绪倏地散开了。 瞧,夫人还是原来的夫人。 白天那是急上了火。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什么事儿。 这般想着,陆骏忙又安慰她:“我明儿送他去书院,再与夫子们谈一谈。 你晓得那头的风气,管束得不比要下场比试的书院紧,但我们提出来了,他们会抓一抓。 若你担心那里不够严肃,我去同父亲商量寻个管教严厉的书院,年节里让阿致拜了夫子,年后换一处念书。 至于将军坊,开门做买卖,招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从东家到管事必定皆是人精。 阿薇去闹过一回,人家晓得我们侯府态度,以后断不会再做阿致的生意,他无处斗鸡去。” “人家正经考学的书院,都是一门心思苦学的子弟,盼着一朝高中光耀门楣,念书自觉又刻苦,我们阿致去了要夫子管着念书……”桑氏叹了声,转头与陆致道,“我与你父亲真是操透了心,可父母也好、师长也罢,你若是心中不认同,我们越管你越烦。 你现在十二岁,我们能求着夫子管你,再过几年,你十七八岁了,夫子再追着你管? 你这般要脸皮的公子,你不怕叫外头笑话一通? 还有你表姐,成天就提着刀去教训你的狐朋狗友,你不嫌丢人、我怕她累着! 但凡当弟弟的争气懂事些,姐姐何必做那泼皮行径?” 话赶话的,桑氏掏心掏肺与儿子说道,等出口了才意识到,刚那一句戳了丈夫的心窝。 她明明讲过不管他们姐弟恩怨,这时指桑骂槐就很没意思。 谁知桑氏略带心虚地瞥了陆骏一眼,却见他无知无觉、神色正常,浑然没有被骂在里头的自觉。 桑氏:…… 她算是知道大姑姐那滔天怨气从哪里来的了。 陆致情绪重,看不出来这点话语官司。 昨夜受了惊吓,今日四处赔礼又是面子里子全丢了,连带着挨了掸子的屁股都阵阵犯痛。 这会儿不敢再有任何无状顶撞,他老老实实应道:“儿子知道错了,不会再去斗鸡了,只是……” “只是什么?”桑氏问。 陆致很是别扭:“能不能别让底下人传出去?就昨晚上表姐杀鸡拔毛的事,我们刚才回来,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事情发生在他的书房外,又是夜里,哪怕动静大了些,原本也没几人晓得具体状况。 可经过白天花厅里一闹,陆致想,恐是全家上下都晓得他哭着被逼杀鸡。 再几日,说不定外头都晓得表姐剔骨炖鸡汤了。 桑氏没有应下来,只道:“晓得丢人,往后就再不要有这么丢人的事。” 道理说完,姚嬷嬷吩咐摆桌。 丫鬟端盘的工夫,她多看了眼,发现配汤竟是鸡汤,不由低声询问:“没有别的?” “侯爷那儿吩咐做的鸡汤,厨房里就没有备别的,”丫鬟也反应过来了,怯生生道,“要不要撤了?” 姚嬷嬷犹豫了下,咬牙道:“算了,就鸡汤吧。” 定西侯点名做的,他们这儿“忌讳”得不让上桌,像什么话? 越发此地无银三百两! 待陆骏落座,见了那盅鸡汤,不由皱眉。 桑氏根本不在意,拿勺子抿了一口。 陆致眼底有羞恼之色,可想起昨夜在春晖园喝的那碗鸡汤,又忍不住咽了口水。 真香啊。 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香。 他赶紧也喝了一口。 浓郁,鲜香。 是好喝的鸡汤,却不是昨晚那个味道。 一股遗憾萦绕心头,陆致垂着头放下了勺子。 同样炖个鸡汤,怎么就不是一样滋味呢? 陆致不晓得的是,今日中午,他的祖父也有一样的感叹。 同样是鸡汤饭,盛在瓷盅里,但定西侯怎么品都感觉不对劲,不是昨晚成昭郡王形容的滋味。 他反复回忆,王爷到底怎么说的来着? 啧! 不是阿薇炖的,就少了点意思。 也正是缺了这份意思,定西侯只用了一盅就不提了。 煨在灶上的那么一大锅鸡汤,夜里往几处院子都送了。 春晖园里,陆念倒是喝了个干净。 翌日。 陆骏送陆致去书院,与夫子谈了快一个时辰才回府。 桑氏得知了书院那儿的态度,收拾了心情,下午时特特到春晖园。 “舅娘还没有正经与你道谢,”桑氏握着阿薇的手,“若不是你留心,等我们听到风声,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阿薇道:“您不怪我吓唬表弟就好。” “舅娘分得清好赖,”桑氏叹道,“只是委屈你跟着闹了一回。” 阿薇笑了笑,故意往陆念寝间方向看了眼。 这时候,陆念歇午觉未起。 阿薇便压低声音,与桑氏商量:“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谁?” “我说不好,”阿薇道,“那人家祭那日有来观礼,我感觉她与母亲是旧识、只是没有互相招呼。母亲回京后也没有与谁往来,我就想若能寻到她旧识一道说说话,许是能让她开怀些。不晓得舅娘能否让我看下客人名册,我记几个名字、试探下母亲?” 既答应了要给陆念母女方便,如此小事上,桑氏自不会推脱,应下了。 不过,她也提醒了一句。 “当年都是闺中姑娘,现在都嫁人了,若不晓得嫁去哪家,名册上恐不好分辨。” “没事,”阿薇轻笑,“先问问,以前既有缘分,肯定能再续上。” 傍晚,名册送到了春晖园。 阿薇交给了闻嬷嬷。 她们要找的并非是陆念的什么旧识,而是当日闻嬷嬷匆匆一眼看到的、总感觉有那么点眼熟的人。 第25章 比起证据,我更信直觉 陆念已经起来了。 她半散着发,依旧躺在那把大躺椅上,精神厌厌地玩指甲。 见闻嬷嬷仔细看那名册,陆念打了个哈欠,道:“阿薇那番话只能骗骗弟妹,也就她不晓得旧事,我在京里能有个什么旧识。” 她自小就是那等脾气与名声,与外头家境相仿的姑娘见着面,人家客气又疏离,陆念也与她们说不拢,干脆打了招呼后各自避开。 时间长了,寻她的帖子就更少了。 陆念唯一交好的只有阿薇的亲生母亲。 明明天差地别的性子,偏就得了缘分,平日往来不好说多密切,但心连着心,感情真挚。 这会儿,阿薇听陆念念叨,不由笑道:“舅娘也不在乎我那理由真假,她承情、不刨根问底。” “这倒是,”陆念应了句,“她好说话,我也就好说话,往后还有些事要麻烦她。” 说着话,阿薇转头看向闻嬷嬷,正要问问她有无发现,忽然见后者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又吃惊的神色。 “怎么了?”阿薇问。 “这……”闻嬷嬷把名册推到阿薇面前,手指上头一名字,“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 阿薇的视线落在册子上,喃喃道:“冯正彬?” 其实,桑氏的提醒只得一半。 时过境迁,不仅曾经的闺中姑娘早已嫁人、不再以娘家身份落于外访册子上,便是官场男子也有无数起伏变动,若不具体打听,恐都说不好是调任、外放还是除官、丁忧…… 可这位礼部侍郎,还是让阿薇与闻嬷嬷的心颤了颤。 阿薇看了眼门外。 她们不让丫鬟婆子进屋子伺候,正屋惯常只有三人。 见留在院子里的人手此刻都各忙各的,阿薇低声道:“难道是同名同姓?姑父即便没有受牵连,也不可能轻松往上爬,更何况是爬到三品去!” 别看京城官员无数,出去吃个酒都能轻易遇到些一二品大员家眷,但官场沉浮艰难,高品不是那么好爬的。 而阿薇口中的姑父自不是陆念这儿的亲戚,而是金家的。 姑父冯正彬是外乡学子,家境清贫,在京中毫无仰仗。 胜在才学出众,由地方选贡入国子监,求学三年、刻苦勤奋,终是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 祖父以前偶尔会去国子监讲学,对冯正彬有些印象,而冯正彬那科的主考正是祖父,亦能称一声“老师”。 冯正彬初时并未授官,为礼部观政进士,行事踏实努力,很受当时的礼部右侍郎喜爱,也是得他保媒娶了阿薇的姑母金芷。 这门亲事看着是冯正彬得了大好处,有三朝太师做泰山,往后官路平顺亨通,但金家亦不是一味吃亏。 祖父已然权倾朝野,家中亦有不少出色子弟,自不想再“门当户对”、得高门姻亲惹来圣上侧目,像冯正彬这样背景干净、学问不错、在同窗同僚中都有口皆碑的年轻人,最适合做金家女婿。 姑父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三年观政期满,任礼部六品主事,此后几年虽未升迁,但考绩年年优秀,若无意外等再历练些年月、升官板上钉钉。 可就是出了意外。 金家倒台了,姑父不仅失去靠山,作为金家女婿少不得被一道打压。 用闻嬷嬷以前的话说,没有丢性命,还保住乌纱帽,若有机会外放去个小地方当官,就算是上辈子积德的好结果了,可谁能想到,姑父竟然还爬上去了。 如果说,当年姑母的病故让姑父没有被一并迁怒到底,但九年时间从主事到侍郎…… 说快算不得快,说慢,多少位有些背景的官员一辈子升不上去、六七十岁都还在熬着,更何况姑父这种“坏背景”的。 因此,阿薇才会往同名同姓上怀疑。 闻嬷嬷摇了摇头,脸色很不好看:“若没有认错人,家祭那日、奴婢看到的人就是这位徐夫人,是的,她就是姓徐,所以冯正彬也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他们了。” “竟还真叫你从册子上寻到人了,”陆念侧过身子来,道,“仔细与我说说。” 闻嬷嬷理了理思绪。 她本姓花,原是金太师府中的厨房小管事,做得一手好菜。 “姑夫人与姑爷成亲后第二年滑过一次胎,之后几年没有动静,因而那年她再有身孕,两家都很是欢喜。” “她那胎怀得很辛苦,口味上一天好几变,姑爷到府上来说想借个家里的厨娘、好叫姑夫人吃喝上顺心些,老夫人就让奴婢过去冯家了。” “从姑夫人怀上不足三月去的,差不多五月时她胃口稳多了,但奴婢没有回太师府,都说让一路伺候完月子吃食再说。” “还好没有回去,没过几天就出事了,姑爷被困在衙门里没有回来,太师府被围得一只蚂蚁都爬不出来……” “后头的事您两位都晓得,姑夫人不敢坐以待毙,她带到冯家的人动不了,只有奴婢这个借过来两月的还能避人耳目。她让奴婢一路往中州传信,最后奴婢也只带得走姑娘。” “之后也只隐约打听到姑夫人在金家判决时病故、姑爷停职,还以为他这辈子复职无望,没想到竟成了侍郎。” 阿薇问:“是他续娶的这位徐氏夫人有来历?” “据奴婢所知,徐氏夫人是姑爷的表亲,”闻嬷嬷顿了顿,再开口时她用词谨慎许多,“当年她来过冯家两三次,是来陪姑爷的母亲说话的。” “冯家在京中亲人少,所以徐氏每次过来,冯家老太太都很欢迎。” “奴婢撞到过一次徐氏与姑爷说话,她看姑爷的眼神绝对不对劲,所以奴婢才对她有印象,但姑爷当时瞧着似乎没有那等意思。” “奴婢私下与姑夫人身边的嬷嬷提过这事,她说姑夫人也品出些滋味来,可只那徐表妹一头热,姑爷并未有不恰当的举止,因而姑夫人不好吵也不好闹,怕戳破了之后反倒给冯家老太太与那徐表妹说辞。” “况且姑夫人孕中,顺利保胎生产最要紧,便先按下,多作观察了解,以后发难时也有凭有据,不会被人倒打一耙说‘疑神疑鬼’。” “再之后,出了那等大事,哪里还管得上这个。” “时隔多年,奴婢再见那徐氏,只觉得颇为眼熟,待看到姑爷的名字才完全对上了。” “姑爷官运亨通与徐氏应当没有关系,但他娶徐氏,许是他作为原金家女婿、很难再寻安稳亲事,又许是叫徐氏真心打动,或者有冯家老夫人从中撮合,这都说不准。” “当然,也可能是两人早就不一般,只是当年他藏得好,没有叫姑夫人、奴婢们看穿。” 陆念听完,见阿薇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呵地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证据不足,嬷嬷不好随意给那冯侍郎定罪,怕影响到我们之后行事的判断。 阿薇当时年幼,想来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更得保持个周正,以免查错方向。 但我这人呢,比起证据,我更信直觉。” 沉思一阵,阿薇道:“不管姑父与那徐氏夫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的官运、其中定有些说法。” 第26章 如果姑母还在 有说法,也需得一步步打听。 阿薇轻声与两人商量:“此事恐不好再由嬷嬷出面了。” 闻嬷嬷心中有数,微微颔首道:“姑爷如今是六部侍郎,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奴婢若贸然去冯家附近打听消息,只怕还没问出什么就先让人起了疑。 而且,那徐氏或许对奴婢没有多少印象,当年奴婢瞧她、她可没有心思瞧奴婢,但万一遇着姑爷、他有可能认出奴婢来。 那时候,姑爷对姑夫人很上心,他请奴婢到冯家就是为了姑夫人吃喝不顺之事,因此每日都会问奴婢状况。” 本就相识,粗粗一眼或许不会注意,可一旦存心打量,十有八九想起旧事来。 阿薇不想贸然打草惊蛇,但除了闻嬷嬷,眼前的确没有人手。 桑氏拨来春晖园伺候的人,能用,但不能承大用。 陆念轻轻摇着椅子,道:“当年我远嫁蜀地,身边丫鬟婆子有一些留在京中,你明日问问弟妹、让她替我打听下落。” 阿薇颔首应了声。 “太久了,”陆念叹道,“我都变了这么多,更说不好她们的状况,便是还在城里,愿不愿意再听我指挥都得两说。先寻着吧,往后指不定能用上。” 翌日。 阿薇把客人名册送回去。 桑氏亲切地拉着她坐下,问:“可寻着那旧识了?” “叫舅娘说中了,”阿薇面露遗憾之色,“实在对不上人。” 桑氏拍了拍她的手:“那日来的都是姻亲好友,不行就等到过年,若来拜年了就能见着。” 阿薇眉梢微抬。 姑父与那位徐氏,与定西侯府攀上了什么亲友? 想归想,她并没有直接问,只道:“母亲当年远嫁时身边放出去一丫鬟两嬷嬷,不晓得还有没有消息?” 桑氏答不上来。 当时她还不是陆家媳妇,再者,她正儿八经接了中馈也就是这两年。 “我让人打听打听,”桑氏道,“尽心寻,结果难说。” “劳舅娘费心了,”阿薇弯眼笑了笑,而后唇角一抿,“您知道的,我母亲是急性子,我还是想尽快把那旧识寻着,舅娘能否将姚嬷嬷借我半日,让她给我讲讲名册上的人?” “小事情,”桑氏满口答应,又建议道,“姚嬷嬷是我陪嫁,虽说这些年也了解不少京中事情,但肯定比不得老人。这样,我让范嬷嬷同你说。” 阿薇无所谓谁来说,能打听事情便是。 她前脚回了春晖园,后脚范嬷嬷就来了。 闻嬷嬷照旧备了茶水与瓜子花生,等范嬷嬷挨着绣墩坐下,就塞了把虎皮花生到她手里。 阿薇指着册子,从上到下,一家家问。 范嬷嬷起先还有些拘束,等讲了二三人,又嚼了一把花生,谈性就止不住了。 闻嬷嬷擅长此道,能唠嗑,便能深挖。 聊家长里短,还得是有人在旁“真有此事?”、“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我了个乖乖!”才对味。 范嬷嬷越说越来劲,听过几嘴的陈年流言也冒出来了。 话匣子打开着,阿薇的手指终是落到了“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上头:“这位侍郎夫人是哪家出身?” 范嬷嬷凑近看了眼:“徐夫人不是京城人士,她是冯侍郎的表妹。” “表兄表妹,青梅竹马,感情肯定好,”闻嬷嬷故意道,“这冯侍郎不错,考官入京也没有忘了家中表妹,没叫人从金榜下捉走。” “嗐!这徐夫人是续弦,”范嬷嬷道,“冯侍郎前头有位夫人,依稀记得感情不错,只可惜……” 闻嬷嬷:“可惜?” 范嬷嬷压了压声音:“娘家出事了,被卷入废太子巫蛊案的金太师就是她父亲。金家全家都……她当时还有身孕,打击太大,病倒去了。” “可怜啊!”闻嬷嬷长叹一声,“说来这么大的案子,冯侍郎没受牵连?” 范嬷嬷道:“当年砍头抄家的很多,停职左迁闭门的更多,亏得还有不少老大人周旋,圣上消气后,陆陆续续复用了些官员,这冯侍郎就是其中一个。风头过去了就续娶了表妹,这几年瞧着还都平顺。” 阿薇垂着眼,没有多点评金家事情,只问:“听着他与侯府也没什么关系,家祭那日怎么他夫人来了?莫不是他想讨好外祖父?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不是的,冯侍郎是岑太保的弟子,”范嬷嬷道,“徐夫人先前来与侯夫人问过安。” 阿薇倏地与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嘀咕着:“既是岑太保的弟子,怎么不去太保府上孝顺?我外祖母的忌日,才不稀罕她岑家人呢。还是说岑家耀武扬威惯了,非得点人来惹嫌,徐夫人没依没靠的拒绝不得?啧!说不上是她没有还是侍郎没用。” 范嬷嬷接不好这话。 毕竟,不是谁都像姑夫人这样腰板比墙板都硬。 表姑娘随了姑夫人,不懂观人颜色之人的难处。 闻嬷嬷又问了些,见范嬷嬷再说不出冯正彬旁的事情来了,便装模作样又问了册子上几个名字,这事儿就算结了。 等她送了范嬷嬷出去,回到厢房,就见阿薇捻着花生、若有所思。 “嬷嬷,”阿薇问她,“祖父与岑太保关系如何?” 闻嬷嬷答道:“据奴婢所知,老大人与岑太保的关系不差,以前太保还常来府上吃酒。” “姑父转投太保门下,若得太保看重,平步青云倒也说得通,”阿薇顿了顿,长睫颤着,“范嬷嬷说,圣上消气后,陆续复起了官员,可金家还是重罪,圣上并没有原谅金家,这么多年都没有。 但他原谅了姑父。” 阿薇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闻嬷嬷,喑哑着声音道:“如果姑母还在,圣上会原谅姑父吗?” 闻嬷嬷的呼吸重重一凝。 “我们得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哪月哪日病故的,我得见见姑父,见见那徐夫人,”阿薇一字一字继续说着,“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得信直觉,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第27章 遍地开花,好兆头 散值时分。 正阳门外整齐停了马车、轿子。 大部分官员们至千步廊左右衙门当值,惯例是于几处门外下车下轿,散值前各家车马也来此处等候、将自家老爷接回去。 也有得了恩典的,能车轿入门。 定西侯是后一种,但他能低调时不喜高调,又老当益壮,惯常下车步行。 这日,迎他的侯府马车早早就守在正阳门外头了。 帘子掀开着,车内却坐着两人,正是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漫不经心看着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的官员。 来之前,她想法子打听了下姑父的住处。 九年光阴,冯正彬升了官,六品官迈上了三品,俸禄不同以往,也早就搬了家,没有再住在当年的宅子里了。 冯家如今住在甜水胡同,出正阳门往南行三刻钟,寸土寸金的京城,哪怕是三品官想挨着皇城都难。 而礼部衙门就在正阳门内,是离得最近的,因此,只要冯正彬径直回家,他必定走这道门。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阿薇正暗自嘀咕着“总不会比外祖父还晚吧”,就被一旁的闻嬷嬷轻轻拍了下胳膊。 见阿薇打起精神,闻嬷嬷压着声,示意道:“那头一块走的三人,最靠姑娘您左手的那位。” 阿薇定睛看去。 算起来,她有十一年不曾见过冯正彬了。 四岁随父母赴任前,家里人一路送到城郊,那时应是最后一面。 毕竟太小了,她记不起来姑父的样子,但此刻随着闻嬷嬷的指点看去,又有点恍然大悟之感:好像姑父就是那么个模样。 冯正彬今年三十八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 用闻嬷嬷的话说,就是“模样变化不大、气质改了一些”。 当官久了,又是大官,举手投足间自然比从前的小官有架势多了,配上一副端正俊朗的皮相,阿薇想,难怪从前能当上金家姑爷。 祖父当年有心往出身普通的新科进士中选,去了出生背景,能选的就是才学品德与容貌了。 姑父长得不错,又有三年国子监求学生涯打底,比初入京城的考生更好掌握脾性,再得上峰看重保媒,便得了那个机会。 现在,阿薇却不得不用审视的态度来打量他。 先质疑。 此处人多车马多,冯正彬并未注意到有人凝视,更不会贸然往别家车内看。 直到他走到自家轿子旁,他都没有看到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认过了人,又靠回车厢上闭目养神,直到定西侯回来。 见阿薇在车上,定西侯颇为意外。 阿薇与他让了位子,道:“我进京这些时日还不曾看过皇城。” “是,来了京里就多逛逛,”定西侯道,“秋高气爽,正是好时候,改天让你舅舅带你们出门去,城内城外能玩的地方不少。” 阿薇嘴上应了,原就是个说辞而已。 定西侯倒是把自己说出了些瘾:“也能去庄子上,你懂做菜,自去挑些喜欢的食材,都是顶顶新鲜的,若有什么喜欢的也能叫人送来府里。” “您去吗?”阿薇突然问了一句。 “外祖父当值。” “休沐时呢?”阿薇问完,也不等他答,又道,“是了,您很忙的,母亲以前也同我说过,您忙起来还会住在衙门里,她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您的面也是常有的事,家里就全交给了侯夫人。” 定西侯老脸一哂。 是实情,但他忙的都是圣上交代的正事,年轻时更拼。 他不认为积极为朝廷效力有错,但许是年纪大了,叫外孙女这么一提,竟添了几分心虚出来。 半晌,定西侯轻咳了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尴尬着回了府。 定西侯犹豫了一路,总算寻出了个由头:“那日的鸡汤炖得香,王爷都夸你厨艺好。” 阿薇没说话。 定西侯又道:“可惜外祖父没尝到,两盅都是王爷用的。” 阿薇眨了眨眼:“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再给您炖一盅?” 闻言,定西侯略显意外,很快他反应过来:“对,你下回炖汤再给外祖父送一盅,要怎么样的鸡就让厨房去买。” 阿薇应下来。 见她往内院方向去了,定西侯舒了一口气。 阿念怪他以前不着家,阿薇与她母亲一条心,他想借拉近外孙女来亲近女儿,绝不是为了讨汤喝。 但阿薇主动说了,定西侯摸了摸胡子,不能拒绝了! 他得喝,喝了才能发自内心、言之有物地夸赞嘛。 又花三日,闻嬷嬷绞尽脑汁回忆,把能想起来的关于冯家、金芷的事情,无论多细碎都说给阿薇听。 这几天干燥,说得多了,嗓子难免不适。 恰巧庄子上送了些梨子来,桑氏让人送来了春晖园。 闻嬷嬷吃了两个,倏地眉头一扬,急忙擦了手来寻阿薇。 “奴婢想起来了,当初姑夫人煮过一道果茶给姑爷。” “还有方子吗?”阿薇问。 方子在闻嬷嬷的脑子里,她写下来,又照着去厨房煮了一回,尝了尝味道:“没错,就是个味。” 阿薇捧着碗,一口一口喝完,将方子记在脑海里。 “明日初一,”她道,“我们去法音寺。” 这也是闻嬷嬷想起来的。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冯家老太太都会到法音寺拜一拜,姑母没有怀孕时也会陪着去,怀孕后、听说就是那位表妹徐夫人陪着了。 这个习惯,兴许依旧还保留着。 出门在外,阿薇还带了个小丫鬟青茵。 自阿薇搬到收拾出来的东厢房后,青茵管了屋里琐事。 由知客僧引入厢房,短暂歇了歇脚,阿薇便去前殿,她打量佛殿,闻嬷嬷观察香客。 她们运气不错,大殿前的小广场上,闻嬷嬷寻到了目标。 “只小的,老的不在,青衣、玉簪,丫鬟着月白。”她附耳与阿薇道。 阿薇颔首认了人。 殿前摆了大鼎,里头香火缭绕。 鼎前有一排蒲团,香客们纷纷叩拜。 阿薇从青茵手中接过了香,看了眼正虔诚无声念叨着的徐夫人,待她身侧空了,便在她边上跪下。 徐夫人求了菩萨磕了头,起身去插香。 旁边一人经过,她侧身一避,却不小心与丫鬟的手碰着了。 重是不重,就是丫鬟手中拿着的还未曾点的香碎了一小簇,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徐夫人与丫鬟的面色倏然沉了。 碎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心中正不安,却听身边传来一句“遍地开花”,徐夫人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再一细看她就认出来了。 这姑娘不正是定西侯府家祭那日回来的表姑娘吗? 阿薇瞥了眼早已经走远了的闻嬷嬷的背影,目光落在徐夫人身上:“夫人求了什么?遍地开花,好兆头啊。” 不安情绪散开,徐夫人再不想“不吉利”,似是鼓励自己一般:“没错的,遍地开花,是好事。” 第28章 忒不要脸的东西 徐夫人的丫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看向阿薇的眼神里全是感激之情。 今日,夫人是为老爷来求菩萨,希望能得一个好结果。 可她却把香弄散了,虽不是存心的,但触了霉头,之后少不得要被夫人怪罪几句。 有这句“遍地开花”,她能逃过这一劫了。 徐夫人将手中的香插入鼎中,烟重、迎风吹到脸上,刺得她眼睛犯酸。 阿薇也将香插好,与徐夫人颔首示意后,不再多作攀谈,转身离开。 才走出小半个广场,身边就是一阵小跑动静。 “姑娘留步。” 阿薇心中有数了。 果然如她所料。 官场以及冯家老宅的事情,闻嬷嬷不方便去打听,但在定西侯府里唠嗑唠嗑,她手到擒来。 几日间,她便把几次拜贴登门的徐夫人的状况,探听了七七八八。 冯正彬拜到岑太保门下已有好几年,但徐夫人往定西侯府示好,却是去年末才有的事。 岑氏年节时见过徐夫人一回,旁的时候都推了,似乎与这位侍郎夫人并不投缘。 倒是家祭那日给了些颜面,给了人到府观礼上香的机会。 按寻常状况,徐夫人给白氏侯夫人上了香,也能与岑氏说上几句话,没成想那天阿薇和陆念回来、棚子塌了。 岑氏受伤养病,之后再没有见过客。 徐夫人递过帖子想来探望,也被回绝了。 阿薇把这些消息整理,不难看出来,从头至尾都是徐夫人扒着岑氏、想要讨好岑氏。 各家女眷往来,一方面是自己结交,另一方面是为了男人出力。 徐夫人不与年纪接近、管家的桑氏套近乎,也没有向陆驰的夫人示好,只寻岑氏,说白了就是冯正彬有事求冯太保。 那对师徒之间,怕是有点不顺畅。 偏徐夫人走岑氏的路子也没有走通,可不得着急起来? 眼下偶然遇到阿薇,还有了个丝毫不刻意、不突兀的搭话由头,即便晓得阿薇与岑氏有矛盾,徐夫人也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阿薇盘算得清楚,听见脚步声已到身后,她便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夫人唤我?” “是,”徐夫人吸了口气,摆出和善笑容来,“我若没有认错,你是定西侯府那位回京不久的表姑娘吧?” 阿薇佯装惊讶:“夫人认得我?” 徐夫人笑得更亲切了:“那日我也在侯府。” 阿薇微微偏头,状似回忆一番,而后抱歉道:“那日人多,我记不清楚了,不知夫人……” “我娘家姓徐,”徐夫人道,“我若不曾记错,姑娘姓余?” “难为夫人好记性,”阿薇给她递了个话题,“京中都称我为陆家表姑娘,也就夫人记得我姓余,这也是常理,我才回京城,对京里状况都不了解,只瞧着这儿同蜀地处处不同。” 徐夫人正犹豫着要如何多拉几句近乎,闻言心中一喜:“我也是外乡来的,当年初入京城、亦是不适应,这么多年过去才勉强算是习惯了。” 阿薇莞尔:“我要了间厢房休息,夫人若得空,能不能同我说说心得?” 徐夫人自是答应。 随阿薇过去前,她看了眼袅袅香火。 今日的菩萨好灵啊。 求了,立刻就给了机会。 厢房里,阿薇让青茵上了茶。 果茶清香适口,徐夫人连连夸赞。 阿薇引着她说话,说老家事情、京中生活,徐夫人有心示好、话匣子打开,便说了不少事。 “夫人能适应京中生活,您家大人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吧?就像我,我对这儿全然陌生,幸好与母亲一道才能安心。” 徐夫人捧着茶盏,笑道:“是啊,外子性格温和,他信任我、我才能慢慢适应了。” “感情真好。” “青梅竹马,”徐夫人道,“能修成正果,是我的福气。” 阿薇面上笑容不改。 真好啊!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修成正果。 在徐夫人的话语里,根本没有“金芷”的存在。 阿薇心中越怒,嘴上话语越软。 闻嬷嬷这些年教她的可都是“直戳人心”的手段。 徐夫人是填房,这在平素有往来的人家那儿根本不是秘密,哪怕因为金家倒台、旁人不好提及姑母,但徐夫人也无处说她的“恩爱故事”。 今日遇着阿薇这么个外来户,话赶话说到这里,徐夫人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阿薇听了半个时辰故事,道:“看来,夫人今儿拜菩萨,都是为了大人拜的。” “是啊,”徐夫人垂了眼帘,低叹一声,“我出身小户,很多事上都帮不上忙,外子近来十分忙碌,秋日又燥,说话声音都哑了……” “声音哑?”阿薇笑了起来,“夫人喝的这果茶是我家那里用的方子,最适合秋日,润肺沁嗓还开胃,夫人若不嫌弃,我写方子给您吧?您回去也煮给您家大人喝,用料方便、效果好。” 徐夫人忙应下来。 阿薇起身,让青茵备了纸笔,将记下来的方子落于纸上。 徐夫人仔细看了,用料、煮法都在上头,很是细致。 “果真不复杂,”她道了谢,“我回去煮给外子试试。” 阿薇又拐着弯问了些状况,临近中午,起身送客。 人走了,她踢了鞋子倒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青茵没有打搅她,自出去洗笔。 闻嬷嬷这时才回来,走到阿薇身后:“怎样?” “忒不要脸的东西!”阿薇没有睁眼,嘴上道,“明明是三个人,在她嘴里愣是没有姑母那么一号人物,果然,还是得被刀怼着才会说真话。” 闻嬷嬷失笑,用手替她按压太阳穴,打趣道:“那姑娘用刀怼她。” 阿薇放松下来:“早晚的事。” 报仇,和做菜一样。 炒爆熘炸、烧焖炖炝,十八般功夫,样样都能出好菜。 虚以委蛇、威逼利诱,各种办法,讨的就是一句真话、一个公道。 “嬷嬷,冯正彬不会忘了那果茶味道吧?”阿薇轻声问,问完后,自己摇了摇头,“忘了也不怕,再让他想起来,吓死他!” 第29章 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 青茵捧着笔砚回来,迎面见闻嬷嬷走出厢房。 闻嬷嬷也瞧见了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走到青茵边上,压着声道:“姑娘乏了要小睡一会儿,你摆放东西动作轻些。 我去问伙房师父买些素菜,姑娘睡醒就能吃了。 你仔细看着姑娘,把那炉子点了火,我回来就做。” 青茵听话点头:“嬷嬷,只一个炉子,也没有家里那些用具,做出来的东西姑娘爱吃吗?” “煮个汤还是够用的。” 青茵腼腆笑了下:“嬷嬷刚去哪里了? 先前姑娘与一位来过我们府里的徐夫人说话,我不晓得她什么身份,也是头一回待客,怕失了礼数。 还好我们自己带了果茶来,若要我泡茶给客人喝,定是要丢人的。” “泡茶不难,我空闲下来教你,”闻嬷嬷顿了下,露了几分尴尬神色,“晨起贪嘴吃了些凉食,先前不太舒适、禀了姑娘就走开了。” 青茵恍然大悟。 难怪在殿前广场,闻嬷嬷与姑娘附耳说了话之后就走了。 脚步匆匆的,险些碰着人。 屋里。 阿薇浅睡两刻钟,闭着眼睛醒盹,唤醒她的不是清浅的檀香,而是窗外传进来的豆腐汤的味道。 金家千娇万宠的小团子,纵出来一张挑剔嘴巴。 哪怕去了中州,吃食依旧精细,直到她被闻嬷嬷抱着出逃。 闻嬷嬷身上有银钱。 姑母给的,父亲又急匆匆兑了不少银票,金额大小各不相同,户名尽可能七零八落,断不能与金家扯上干系。 可毕竟匆忙,闻嬷嬷担心有不周全之处,最初时候她们不进城、不去钱庄,靠着嬷嬷贴身藏的几锭银子兑成铜板,行走乡野。 阿薇再小、也明白天翻地覆,岂会为了一口好吃的与嬷嬷作? 那时吃的最多的是各种菜豆腐汤。 乡间与人几文钱,买一块豆腐一把菜,买点儿地瓜或米面,只需借一个小炉子就能做饭了。 她们是往南寻亲的祖孙俩,闻嬷嬷收着手艺、一锅炖煮,全然不敢让人看出她对各种香料调味熟稔。 如此走了三个月,离中州远了,风头也渐渐小了,她们才进了座小县城。 寻家饭庄,闻嬷嬷给阿薇点了一桌子的菜。 阿薇只尝了个味。 一来,她再克制也不过六岁,生活突变、颠沛一路,病过几场,人虚得很。 二是几月里吃惯了清淡的菜豆腐,大鱼大肉反而腻了。 闻嬷嬷很是心疼她,等她们能在一镇子里落脚后,给她做各种京中吃食,全是她幼时家中味道,费了些工夫把她养回来。 但时不时的,阿薇也会想吃菜豆腐汤。 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调味,就是最简单的一锅汤,一点点咸味足矣。 吸了吸鼻子,阿薇翻了个身。 真香啊。 别人八成不稀罕,但在阿薇这里,菜豆腐汤就是香的。 阿薇起身推开了窗户,看着坐在小炉子前看着火的闻嬷嬷。 青茵瞧见她,快步过来:“奴婢与您梳头,很快就能吃了。” 阿薇应了好。 待收缀妥当,阿薇走出去,接了空碗筷子,蹲在炉子旁,与小时候一样从小锅里捞着吃。 青茵见状,道:“姑娘,还是去屋里……” “不妨事,”阿薇抬头冲她笑了下,“这会附近没有旁人,这么吃才香。” 热腾腾的豆腐菜汤,后滚了一把面条进去,此时捞出来刚刚好。 阿薇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喝了半碗汤,依旧没有什么调味,却好像在一瞬间,又把幼年蹲在不同的农家院子里的记忆都带了回来。 “还是以前的味道。”她与闻嬷嬷道。 闻嬷嬷看她呼着烫吃豆腐,道:“味道这东西,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有些深、有些浅,但只要滋味到了,引个口子,就都冒出来了。” 阿薇一听就明白了。 闻嬷嬷在说果茶的事。 “在理。”阿薇点头赞同。 入夜。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陪冯家老太太说完话,慢慢往自个屋里走。 夜风迎面吹来,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原就血色淡的嘴唇更显白了。 今晚冯正彬与同僚应酬去了,儿子冯游吃了饭早早歇息,可老太太格外来劲,让她陪坐东拉西扯说了一堆。 徐夫人烦她。 早些年,她们婆媳关系不错,虽没到如亲母女一般、却也是热络贴心。 也就是近几年,许是年纪到了,许是老太太日子太平顺了,无端端开始作妖,且越来越厉害。 翻来覆去,说的是从前生活不容易,从小村里培养出一个三品大员的儿子有多艰辛,又怪罪儿媳于儿子前程上毫无助力,偏还不是个争气肚子,多年就只生了一胎。 明明进京做了多年的官家老太太,说来说去,还是乡下妇人那一套。 没事找事。 还助力呢! 当初靠着金太师的时候,也没多把金家那位放在心上,背地里嫌人家吃喝用度花销大,举手投足官家精贵不接地气。 她徐氏勤俭持家,小户出身接了地气,老太太又要扯那助力了。 直白说,就是吃太饱了闲得慌! 回到屋里,徐夫人坐下缓了缓劲,冯正彬就回来了。 吃过酒,冯正彬身上带着些酒气,精神不济。 徐夫人本想对他抱怨几句老太太,见状便不提,只让丫鬟去取备下的果茶解酒。 “今日去寺里……” 话才起头,冯正彬打断了她,问:“我怎么见游儿书房灭了灯?才这个时辰就睡了?” “他下午身体不太舒坦,”徐夫人解释道,“我就让他早些休息。” 冯正彬皱起了眉头,长叹道:“我下午寻老师说话,他依旧没有明说,但我品着状况不乐观,这一次恐怕很难升上去。” 礼部尚书来年、最迟后年就告老了,说不准会从外头调人上任,但总归是左右两位侍郎机会更大点,冯正彬想要争取这个机会,但岑太保一直没有正面给回复。 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官场做事,大抵如此,大包大揽才稀罕,但若不自家多费心,又如何能爬得上去? 徐夫人晓得这状况,从去年起寻定西侯夫人门路,今日上香拜佛,求的也就是这事儿。 冯正彬面色凝重:“我这个年纪最是不上不下,比资历比不过年长的老大人们,比冲劲生气又比不了年轻的,卡在中间,两处捞不上,再说,圣上这几年看重年轻人,衙门里自然也是顺着这个来。” 见冯正彬如此烦恼,徐夫人安慰道:“我倒是觉得,夫君年纪是比老大人们年轻,但也比新入官场的多了经验,毕竟是尚书之位,过于年轻又如何担得起?” 丫鬟端了果茶来。 徐夫人弯了弯眼:“夫君尝尝,解酒解乏,应当不错。” 第30章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酒意压嗓。 冯正彬正觉喉咙不舒坦,闻言便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入口清润,微苦回甘,用以解酒当真是极舒坦。 “不错,”他不由赞了一句,又连饮了两大口,嗓子舒服了,便继续说起先前话题,“若此番接任的大人只比我虚长几岁,那我还得在侍郎的位子上待好些年。 老师毕竟年纪大了,虽也是桃李天下,但在不在位差距很大,岑家底下几代还需他老人家抚照,彼时更顾不上我了。 此次若有机会,我……” 徐夫人认真听丈夫说话,却见他突然顿住了。 似是疑惑,又似是惊讶,冯正彬看着手中的碗,眼神深沉。 “怎么了?”徐夫人不由问,“可是还想再来一碗?夫君?” “啊,是,”冯正彬倏地回过神来,连点了两下头,“再来一碗吧。” 添的那碗,他却没有马上喝。 视线落在那茶色茶汤上,眸色晦暗,久久不言。 徐夫人不解,看了眼丫鬟。 丫鬟亦是不知缘故,冲她摇了摇头。 难道是自个儿煮的味道不对?徐夫人干脆也拿碗尝了尝,没错呀,白日余姑娘请她用的就是这个滋味,没有做坏了让人喝得云里雾里。 “夫君,”徐夫人小心问他,“今日累着了?” 冯正彬倏地抬起眼帘,眸底阴沉情绪未散。 待看清徐夫人关切模样,他抹了一把脸:“是累,近来特别累。 升职之事压在心上,我着实有些分身乏术,因而家中事宜需要夫人更用心些。 想我年少时起得早、歇得迟,当时贫寒、不敢随意点灯点烛,都得借着月光多背几页,如今家中无需那般节俭,游儿该更珍惜才是。” 一说儿子,徐夫人下意识地想替他说几句:“游儿不是有意偷懒,他……” “小孩子惯不得,”冯正彬不赞同极了,“我病中都没有放下书卷,当然我也不要求他到那份上,但该抓紧的还是要抓紧。” 徐夫人是知道他当年勤学的,想到从前辛苦,亦很是感慨:“夫君说得对。” 见她听进去了,冯正彬道:“你多费心,我实在没空天天考校他功课。” “我学问有限,只能督促而已。” “督促就够了,”冯正彬道,“我以前也是穷书生,没有做官的父亲可以依靠,回家后也无处询问功课,这一点上夫人可以和母亲多谈谈育儿经,毕竟我就是她养大的。 说起母亲,我昨儿去问安时,她说近来不得劲,与你说不到一处去了。 她从前便是爱说笑、喜热闹,只因随我进京生活离了她相熟的人,又与这边外头的老夫人说不到一处,你再不陪她说话,她就真的无处解闷了。 你们从前相处融洽,该是能谈得拢的,夫人往后多担待些。” 徐夫人几欲打断,又几次没有说出话来。 不是她不愿与婆母作伴,实在是老太太如今越发难伺候。 以前提起前头那位是“同仇敌忾”,如今谁也不会再提,老太太反倒把挑剔劲儿用在她身上。 心中委屈,徐夫人却也不想与丈夫提原配,柔柔笑了笑,道:“夫君说得是,我没有叫母亲欢心,亦不够督促游儿,这是我的不对,让夫君还得分心家中事情。 夫君放心,我会注意的。 还有这果茶……” 听前半段话,神色稍稍舒缓的冯正彬又突然紧绷起来。 夫人此前从未备过这种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喝着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偏回忆不起来,梗在心中上不去下不来,实在不太舒服。 “夫君一定想不到,这果茶方子是余姑娘、就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给我的,”徐夫人道,“我白天去烧香遇着她,同她说了会儿话。” 听到“定西侯府”,冯正彬顾不得想旁的,听徐夫人仔细说了经过。 “几次递帖子都被拒了,没想到在外头遇见,”冯正彬感叹道,“只是侯府状况,母女两人对侯夫人恐怕不和善,家祭那日便咄咄逼人。” 徐夫人叹气:“我也晓得她们有矛盾,但又不敢错过这么个机会。好在她初来京城,只听我自称是礼部侍郎家眷,并不晓得夫君与岑太保是师生,也不晓得我们想与侯夫人多往来。 我想着先借了她的门路,哪怕不能求到侯夫人跟前,也再听听世子夫人的口风。 夫君这般看重这次机会,我也想尽力而为。 就算是去吃几次冷脸,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番话说得冯正彬心中妥帖许多,握着徐夫人的手连声赞许她贤惠。 待徐夫人起身去梳洗,他才又拿起碗来。 他不认得侯府那对归家的母女,自然也不该对她们的方子熟悉,大抵是酒后舌头不灵尝错了。 冯正彬仰头一口喝了。 不得不说,这果茶真不错,温和不失爽劲。 可等到回甘味道充盈口腔,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再一次充斥喉咙。 他忍不住又舔嘴唇又吞咽,想要分辨出来具体何时尝过,却始终不得思绪。 未免被这味道弄得七上八下,临睡前冯正彬仔细漱口。 夜深人静。 睡意正浓。 冯正彬在梦中翻了个身,恍惚只觉得有人端了一碗茶汤到跟前。 “这几日入秋,我看你胃口一般,这果茶方子最适合秋季,润嗓还开胃。” “味道如何?尝着可顺口?” “你既喜欢,我明日再煮一壶。” 那双手捧着瓷碗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美玉般莹润的脸庞,明眸皓齿,笑容亲昵。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啊——” 冯正彬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身边的徐夫人也醒了,忙问:“夫君,魇着了?” 一声“夫君”让冯正彬又是一寒颤,他伸手把要坐起来的徐夫人按回去,开口时嗓音发紧:“没事,发梦而已。不用起来。” 徐夫人应了,又抬声让守夜的丫鬟莫要点灯。 冯正彬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躺了回去,但睡意全无。 偏过头,他一瞬不瞬盯着再次入眠的徐夫人,黑暗里她的五官与梦中那人浑然不同,这才让他稍有一丁点的安心。 噩梦而已。 冯正彬一遍遍告诉自己。 至于那碗果茶…… 一定是尝错了! 侯府表姑娘的方子,断不可能与金芷的相似! 第31章 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初七。 清晨下了点小雨,半个时辰放了晴。 阿薇备了一大壶果茶,一辆马车到了正阳门,又沿着到了礼部衙门外头。 与预计得差不多,前日徐夫人往府中递了帖子。 因提及她,桑氏使人来问了声,阿薇正等着冯正彬与徐夫人入坑,自是不会拒绝。 徐夫人不好当着阿薇的面问候侯夫人状况,阿薇干脆全当不知、只问果茶。 问题出口,阿薇便注意到,徐夫人的神色里闪过了一丝迟疑,很是微妙。 阿薇佯装不觉,反而装作兴致盎然、耐心等徐夫人细说。 除了“味道好”、“外子很是喜欢”之外,阿薇更看清了徐夫人眼下那脂粉都没有全部盖住的青色。 想来,她那位姑父,舌头还有点用处。 确定冯正彬那头“一切具备”后,阿薇又特特寻定西侯。 侯爷从昨日起、白天在礼部帮忙。 来年开春东越要遣使节进京朝奉,定西侯年轻时前后在东越驻扎了两三年,对那里状况清楚,礼部官员就请了他过去指点指点,到时礼数上不能出错。 不过,阿薇与陆念私下琢磨,这里头八成有冯正彬的推动。 冯侍郎想借机与定西侯也拉拉关系。 如此,倒也给了阿薇一个好机会。 车夫摆了脚踏。 阿薇下车来,青茵提了茶桶下来。 往衙门里递了话,很快,定西侯迈着大步子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定西侯询问着,“千步廊可不是小姑娘家家来的地方。” 一溜儿的官员,身份高低不一,万一冲撞了…… 就算摆平了,姑娘家总归吃亏。 想想女儿从前在京里那一团糟的名声,定西侯不想外孙女也莫名惹些不好听的话。 “昨儿与您说到果茶,您很有兴趣,我就多煮了些送过来,”阿薇笑着道,“衙门里也得喝茶,您尝尝,也分给其他大人们试试。” 定西侯看那茶桶,眼睛一亮。 行走多年,同僚们会分些老家吃食,或是家里妻女送些点心来。 吃人家的,总要夸别人“妻子贤惠女儿乖巧”,夸得人仙飘飘的、骨头松快,但凡家里有拿得出手的,都要来这么一次两次。 偏定西侯从未体验过。 没想到,这把岁数了,妻女不念着他,外孙女念着啊! 一把从青茵手里提过茶桶,定西侯兴匆匆地:“都是外祖父的老相识了,要不要进去问个安?” “您突然要我去认人,他们哪有现成的见面礼与我?再说,正事要紧,”阿薇推着定西侯往里走,“您先去忙,我车里坐得闷了,稍稍换换气就回去了。” 听着也是个理,定西侯没有勉强,交代道:“你就在这头院子里待着,莫去别处,有事你大声唤我,我听得见。” 见阿薇应下,定西侯兴高采烈走了。 官署书房里,冯正彬正整理手头文书,手边放着一盏浓茶醒神。 他这几日精神不太好。 自从那夜惊梦后,始终睡不踏实。 他也不让徐夫人再备那果茶,但嘴巴里好像一直有那个味道,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可除此之外,冯正彬倒是觉得,这几日还算顺畅。 岑太保不曾松口,但他自己与定西侯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等过些时日、私下探探…… 琢磨间,外头传来定西侯洪亮的声音:“几位大人,来喝口茶。” 冯正彬有意讨好,当然不会落后,当即起身、简单收拾仪容,去了隔壁屋子里。 定西侯亲自分茶:“老夫才说近日胃口一般、嗓子不适,外孙女儿听进去了,送了这么一大桶来。她没旁的喜好,就爱捣鼓吃喝,老尚书来试试。” 冯正彬僵在了原地。 耳边,其余几位大人们很给面子,即便还不曾喝到口中,也已经顺着夸赞“孝顺”了。 只冯正彬杵在原地,后脖颈冒汗。 他根本没想到“喝口茶”,喝的竟然是那位余姑娘的茶。 天下茶汤千百种,但冯正彬有一种直觉,送来的茶就是他前几日才喝过的那款果茶。 他一点都不想喝! 可是,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再推说“不用”,只会显得怪异。 冯正彬往后稍稍退了两步,拖延着不去接。 “这茶带着一股果香,还有些很淡的药香,很特别的味道。” “好喝,侯爷慢慢分,等下再给下官添一碗。” “您的外孙女儿,贴心,还有好手艺!” 定西侯被夸得眉头飞扬,转头看见空手而立的冯正彬,招呼道:“冯大人来来来,别客气!” 冯正彬硬堆着笑,伸手接过来。 偏他拖拖拉拉成了屋里的最后一人,定西侯放下那茶桶,只教想添的人自己添去,热情招呼冯正彬:“尝尝!都说好!” 冯正彬硬着头皮,急中生智,心间闪过个念头,忙道:“郡王是不是还在里头书房中看文书?侯爷,得给他送一碗去吧?” “幸亏冯大人提醒我,”那位还真不能拉下,定西侯转头往外招呼了个小吏,“盛一碗给王爷送去。” 冯正彬再没有别的借口,只能在定西侯的关切之下,把碗端到嘴边。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汤色。 他已经可以断言了。 就当喝药吧! 冯正彬仰头,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囫囵咽下。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来,他顾不上仪态,匆忙夸了句“好味道”。 定西侯乐了:“冯大人喝酒有这么畅快的话,下回与老夫喝一坛。” “您客气、客气。”冯正彬勉强挤出笑容。 定西侯没再管他,被别人叫去说话。 冯正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明明还在众位同僚之间,但他眼前却挥之不去那张旧日容颜。 他只好赶紧转身,出了那屋子,匆匆往无人处走。 得缓一缓。 一定要把这股味道压下去! 冯正彬靠着墙、闭目做了几个深呼吸。 秋风吹得落叶滚,也带走了身上暖意,鸡皮疙瘩凉飕飕地立起来。 冯正彬搓了搓胳膊,稍稍缓过来些,安慰自己道:凉的,就是天凉吹的。 只是,他余光却瞥见了一张纸。 就放在边上的漏花窗格子中,很突兀,看得他不由瞪大了眼珠。 何时在这里的? 他先前为什么不曾瞧见? 似乎被牵引着一般,冯正彬抽出那卷起来的纸。 待他看清了,顷刻间呼吸都凝固了,甚至连血液也冻了起来。 字体与那人很像,或者说,一时间,冯正彬寻不出不像的地方,上头只写了短短一句话,刺得他如坠冰窖。 “知你近来郁郁,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酸意瞬间直冲喉头,冯正彬不由自主弯下腰,一口浑汤涌出、吐在了地上。 第32章 他也是受害者!(求月票) 从前,冯正彬听过一句话。 肚子里不舒服,吐出来了就好了。 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考中童生那时,家中生活并不宽裕,但左邻右舍送了些好菜来巴结。 母亲节俭,吃不完就留待下一顿,却不想留到了变味。 大人吃了没事,冯正彬却不行,半夜腹痛翻来滚去,母亲拿筷子与他催吐,说的就是这话。 他当时吐了个精光。 母亲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心疼白瞎了吃食。 “可惜,早知道前几天就吃了。” 冯正彬虚弱,没力气与她计较,却也把这话记下了,因为吐完之后,他的确舒服很多。 后来,冯正彬也吐了几次,多是酒桌应酬。 等他成了金太师的乘龙快婿,同僚甚至上峰,谁也不敢再灌他酒,他在席间恰意自得,只微微抿几口酒,沾点儿酒意。 微醺,是与人交际的最好状况。 褪去衙门里的端正谨慎,互相哈哈大笑一番,更得默契。 这种状态,亦持续到了近几年,上头有岑太保为先生,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小官了,冯正彬越发如鱼得水。 也就是最近,冯正彬才又多饮了些酒,但也是点到为止,绝没有喝到腹中不适的状况。 因此,他当真有很多年不曾有“难耐到呕吐”的体验了。 这一口黄水喷吐在地上,冯正彬直不起腰,只能背靠着墙支撑身体,肚子里依旧翻江倒海,浑然没有“舒服”的感觉,连一丝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该再仔细看看那张纸,可又没有那种勇气。 吐过一口,嘴巴里的味道实在难受。 冯正彬逼了自己一把,颤着手再一次展开那张纸。 这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盯着那行字,也就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纸是浣花笺,与市面上出售的大部分呈淡红或者深红的笺纸不同,这张纸的颜色格外淡,只有在光照下才有浅浅的粉色。 而这,正是金芷从前最喜欢的,以前与他写几句诗词都会用这款。 这个发现让他越发心乱,好不容易忍住的不适再一次漫上,如江水冲出决口、汹涌席卷岸上…… 这一吐、可谓是吐了个干净。 不止是才喝的果茶,连午饭也都吐出来,直到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冯正彬仿佛连胆汁都绞了出来,食道里像是着了火,他扶着墙大口喘气,眼睛避开不去看满地的腌臜之物,身体发着抖。 恐惧包裹住了他,身子沿着墙滑落下去,冯正彬蹲在墙边,双手死死抱住了膝盖。 耳边,是母亲的那句“可惜”。 可惜坏了的吃食,可惜死了的金芷。 谁不可惜呢? 冯正彬比谁都可惜,不,是痛心! 老师有很多学生,他不过是其中相对得脸的一个,但金太师是他的岳父! 若今时今日还是岳父掌权,他冯正彬有资历、有能力,难道还能够不着那尚书官职? 哪里会需要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去走门路,想方设法求一丝指点! 能当太师的东床快婿,谁愿意只做岑太保的一位学生? 可岳父倒了、金家倒了…… 这能怪他吗? 他也是受害者! 他本该唾手可得尚书之位! 冯正彬越想越憋闷,直到他听见了说话声。 两个小吏,在与漏花窗一墙之隔的前院商量着公务。 冯正彬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了。 他还在衙门里,不是自己家中,此处虽无人,但也是礼部内院,出个拐角前头那一排书房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他在此处失态…… 冯正彬赶忙爬起身来,目光触及地上污秽,眼中又是厌恶又是嫌弃。 若没有那碗果茶,他自可以招呼小吏来收拾,但现在不行了,万一传到定西侯耳朵里…… 定西侯难道会认为自家外孙女的果茶不对? 只会怪到他头上。 没有办法,冯正彬阴沉着脸,去寻物什来收拾。 另一厢。 沈临毓从元敬手中接过茶碗,凑近轻嗅。 有一股很淡的药香,不会让畏惧喝药的人反感,再此之上又有清新的果香,很是宜人,若非嗅觉过人、恐是连那淡淡的药味都察觉不到。 喝上一口,温凉的茶汤将果味带入口腔,漫上唇齿间,被一本接一本的文书挤得发胀的精神缓缓松弛下来,只余“再喝一口”的念头了。 一碗茶见底,沈临毓问:“以前没有喝过,大膳房那儿新鲜琢磨出来的?” 元敬问:“您觉得口味如何?” “喝着还不错,”沈临毓道,“还有没有?再添碗来。” 元敬便道:“这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做的。” 话音落了,沈临毓掀起眼皮睨他。 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元敬偶尔神神叨叨,但不至于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再想到刚刚隐约听见定西侯中气十足的笑声,沈临毓明白过来:“侯爷把他外孙女儿送来的茶分给众位大人解乏提神?” “是,”元敬一五一十说了,“侯爷遣了小吏给您送来尝尝,好像是送来了一大桶,您要再添,那头应当还有。” 沈临毓抬手将碗递出去。 “算了,我过去拿,”没等元敬接过,他突然改了主意,又交代道,“一碗果茶,不值当你跟母亲提。” 元敬站直了,自白道:“上回那只白羽鸡真不是小的与长公主说的经过,是那将军坊的管事不顶事,拿钱时被胡叔几句话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临毓道:“那你嘴严。” 元敬伺候沈临毓多年,晓得他们王爷清楚自个儿并未在长公主那儿多嘴多舌,也晓得他没把那管事漏底放在心上,想了想,道:“炒鸡糊嘴。” 沈临毓眉尖一挑,拍了拍元敬的肩膀,满意道:“答得很好,等下我问侯爷多要一碗。” 元敬谢了赏,心中又默默想着,比起果茶,他更想尝尝鸡汤。 王爷好一阵子惦记鸡汤,府里炖了几次都没让他满意,元敬之前不好口腹之欲都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沈临毓走出书房。 为了他翻看文书时无人打搅,这里与官员们做事的一连排书房没有紧挨着。 从长廊下绕出,远处小跑着过去一人。 沈临毓顿住脚步,与跟上来的元敬道:“冯侍郎拿着簸箕扫帚,这礼部衙门里还有需要他自己动手的地方?” 第33章 果然是心不行(求月票) 一桶果茶,这会儿只剩下不足四分之一。 定西侯满面红光,心情极好,听着旁人的赞美之言,再笑着谦虚几句。 你来我回一番,兴致勃勃。 见沈临毓端着空碗进来,定西侯赶忙与他一拱手:“王爷可还喝得惯?” “喝得惯,意犹未尽,”沈临毓道,“不知还有没有剩?我再来添一碗。” 听他这么说,定西侯倏地想起那盅被要走的鸡汤泡饭。 唉。 阿薇至今都没有重新给他炖一盅。 莫不是寻不到合适的鸡? 要不然再去问将军坊买一只? 见定西侯走神,沈临毓只好又问了句:“没有了吗?” “有有有,”定西侯回过神来,一面与他盛茶、一面介绍道,“我那外孙女儿说,这果茶开胃润肺,这个季节用最是舒服。” 沈临毓颔首,又替元敬也要了一碗。 而后,他走出书房,也不走远了,就站在门边窗下,慢条斯理地饮用。 不多时,元敬就过来了。 走到沈临毓身边,他压着声音道:“冯大人在打扫一处无人角落,小的去杂物房问了声,他拿簸箕装了些煤渣。” 沈临毓抬眉:“他别是吐了吧?” 六部衙门这里,平日用到煤渣的状况不多,反倒是他们镇抚司,三五不时要调来备着用。 上了审讯的犯人扛不住了,呕吐的不在少数,而清理腌臜之物最好用的也就是煤渣,倒上去静等一会儿,很快就能扫干净了,且倒出去没有那么伤眼睛。 当然,偌大的千步廊,这么多的官吏,一年到头难免也会遇着几个身体不适,人之常情。 但收拾之时,也是小吏代劳。 没有哪位高官大员会亲自去收拾污秽之物,劳动了底下人手、给些银钱出去,也就整理妥当了。 冯正彬一位侍郎,竟然这般“自给自足”? 一面思考着,沈临毓一面自然而然地又抿了一口果茶。 下一瞬,他就转过弯来了。 冯大人呕吐之前必定喝过果茶。 怕叫定西侯知道,冯侍郎才亲自悄悄收拾了。 “元敬,”沈临毓冲书房方向抬了抬下颚,“里头给你留了一碗,喝去吧。” 元敬应下,进去取了茶碗出来,站在沈临毓边上、双手捧着喝完。 沈临毓问:“如何?” “小的嘴拙,品不出其中用了什么果子,”元敬道,“只觉得滋味很好,清润爽口,喉咙很是轻快。” 沈临毓点头:“总结得不错。” 所以,冯侍郎为何会吐? 看着碗底那一点茶汤,沈临毓的手指在碗沿轻轻磨了磨,唇角一抿,慢声道:“要么是嘴不行,要么是心不行。” 等了半刻钟,沈临毓看到冯正彬回来了。 两厢照面,冯正彬打起精神与他见礼:“王爷。” “冯大人,”沈临毓打量着他,“脸色怎么这般苍白?风寒冻着了?” 冯正彬讪讪:“确实有些寒冷,去里头避风坐会儿就能缓过来,谢王爷关心。” “谢是不必谢,”沈临毓话锋一转,道,“里头还剩了些果茶,冯大人可以用一碗,于身体有益。” 话音一落,冯正彬的脸霎时像又抹了一层白芨浆子。 他自己也知状态不好,与沈临毓打了个哈哈,快步进去了。 沈临毓收回视线,嗤地笑了声。 瞧瞧,步子虚浮、额有浮汗、眼神涣散,甚至没有注意到鞋面上沾了点痕迹,已经把胆战心惊摆在面上了。 就说这果茶明明味道不错,不止是他和元敬,老尚书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夸赞,怎么会有人喝吐了呢。 果然是心不行。 就是不晓得这位冯侍郎心里藏了什么,喝碗茶都能吓吐了。 白白浪费好茶! 里头,定西侯也见到了脸色难看的冯正彬。 先前说几句话的工夫,冯侍郎突然不见了,定西侯还当他人有三急。 此刻观他气色,一副虚得险些蹲不住要摔下茅坑的样,侯爷不由心里一紧:别不是阿薇那果茶喝出来的吧? 转念一想,屋里人人神清气爽,只冯侍郎不对劲,难道是冯大人白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本想关切几句,余光瞥见冯正彬的鞋子。 定西侯的脸沉了下来。 吐了? 凭什么?! 阿薇的果茶,能难喝到让人吐出来? 即便是各人各口味,好吃的评断标准不尽相同,但“难喝”与“难喝到吐”是两回事! 连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成昭郡王都是“再来一碗”,他冯正彬凭什么全吐个干净? 定西侯转过头去,只当没冯侍郎此人。 冯正彬在书房里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失策了。 他应当回自己那处去,待调整好了状态再来此处说话。 没想到,刚才郡王几句话让他乱了心神,竟踏进这里来。 另一厢。 定西侯府的马车刚刚驶出正阳门。 阿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出门时收在袖子里的纸张已经没有了。 依着闻嬷嬷对姑母的了解,阿薇特特寻了那与众不同的浣花笺,又照着姑母的笔迹写了字。 阿薇其实并没有见过姑母的亲笔,但祖父金太师练得一手好字。 祖父盛极一时,天下读书人推崇他的墨宝,他有不少字帖流传开去,早年间京中官员甚至在台阁体之外,还学着写他的字。 倒台之后,祖父的字帖京中少见了,但在蜀地并未绝迹。 山高皇帝远,余家里头收过一部分。 阿薇在蜀地那两年没少临摹过,只有静静提笔时,她才深切感觉到,自己不是飘零的阿薇,不是余如薇,而是金殊薇。 是金太师最宠爱的小孙女。 金家之中,父亲、姑母,连几位堂兄都是习金家字帖。 阿薇的这手字,火候不够,远没有祖父落笔的风骨,也比不得姑母的功底,但她能得形。 这份形,用来吓心神不安的冯正彬足够了。 原本,阿薇以为,这张浣花笺还得再有一两日才好寻着机会塞到冯正彬手里,没想到今日就叫她抓到了机会。 隔着连排的漏花窗,她看到了脚步匆忙的冯正彬。 支开青茵,阿薇走到墙边,隔窗把纸张塞了过去,之后,她躲在冯正彬哪怕扒花窗也看不到的地方,听到了那头的呕吐声。 足见恐惧。 足见心虚。 马车稍颠簸,阿薇睁开眼睛,道:“绕道去香烛店,我想买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