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余如薇醉金盏完结篇》 第1章 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第2章 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第3章 谁也没有轮着好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有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承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第4章 也不能全怪她!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第5章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桑氏招呼了亲信嬷嬷,让她带人去收拾。 嬷嬷面露为难之色。 桑氏低声道:“父亲应允的,我们照办就是了。” 嬷嬷一听,也对,姑夫人讨要、侯爷点头,之后谁有意见、谁去掰扯,闹翻天了也是别人的事,她们世子夫人不用搅在其中。 左不过就是打扫个院子,出力气总比扯皮强。 再说,出的也不是她管事嬷嬷的力气。 陆念的眼睛又闭上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阿薇蹲下身子,一面替她整理薄毯,一面不动声色打量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她们特特赶在忌日回府,自有目的,春晖园便是其中一项。 陆念从不相信生母死于意外,可惜没有证据。 当年寻不到,三十年后又谈何容易? 可要说这府里还有哪儿会留存了一丁点证据,最有可能的就是春晖园。 再者,人的记忆是极玄妙的东西。 陆念说过,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就住在其中,日夜睁开眼就是熟悉的屋墙、梁柱,或许有一天她就心领神会,想起母亲“病故”之前发生过什么。 再不济,也就当个念想了。 阿薇轻轻握着陆念的手。 别看陆念现在有的放矢、有理有据,但只有阿薇和闻嬷嬷才知道,她的疯病被压在了骨髓里。 燃烧过、绝望过、放弃过,又咬着牙从血泊里爬起来的女人,她骨子里早就疯了,陆念还能留着这份清明,不过是为了早亡的女儿、以及生母的血仇。 阿薇代替了余如薇平和陆念的心神,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替代三十年前的白氏。 只有念想了。 便是那春晖园。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偏春晖园是正院,寻常不好讨,想要住进去只能一回府就定下,若等到她们已经在别的院子安置了,再想换想搬,就是事倍功半。 不如现在这样,刺激着定西侯心软,当众应了,人人都听见。 阿薇寻思着,抬头看了眼闻嬷嬷。 见闻嬷嬷面色透着几分疑惑古怪,阿薇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闻嬷嬷的视线依旧落在宾朋那处:“没什么,姑娘先紧着眼前。” 主仆两人细语,陆骏看在眼中,也顺着闻嬷嬷的视线看了看。 祭拜暂停着,宾客们没有旁的事,都凑在一块说话。 说什么? 自是说这两代人、继母继女的恩怨,再说堪称灭门的余家,还没忘了嘀咕“五千两”和三箱药材究竟落了谁的袋子。 自矜身份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院子外头各府的仆妇恐怕更不讲究用词、说得格外起劲吧? 等这些姻亲客人归家,定西侯府里这些事、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光是想像,陆骏一张脸臊得都红了,后脖颈上全是汗。 丢人! 丢死人了! 掏帕子抹了额头,陆骏与定西侯道:“父亲,天色暗下来了、等下应是要下雨。” 雨天行走不便,赶紧把事情办完、把看热闹的客人都打发了! 陆念那臭脾气要寻什么事,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慢慢闹。 不要再叫人看笑话了。 定西侯便问:“点心还没买回来?” 陆骏暗骂管事不得力,买个点心磨磨蹭蹭,又不想干等着,只好又一次去劝阿薇。 外甥女再不好劝,也比长姐好说话些。 “已经起风了,再不赶紧就下雨了,不好办事。” 阿薇佯装不解:“下雨?搭了棚子还怕下雨?舅舅,还是舅娘办事可靠,棚子够大,亲朋好友都站得下,不会淋着的。” 陆骏:…… 怪天怪地,怪不了妻子把棚子搭大了。 “话不是这么说……”陆骏想找补,不等他编出几句像样的,就见陆念不知何时睁了眼盯着他、冷冰冰的,他吓了一跳,“你吓人呢?” 陆念问:“你怕棚子塌下来?” “你别胡说八道!”陆骏气结,“好好的棚子,塌什么塌?你孝顺母亲,你别咒啊!” 陆念却丝毫不觉得不吉利:“我见过,余家治丧,塌过好几次。 说来也稀奇,不管怎么塌都没有压到过供桌牌位,都是活人站着的地方塌了。 余家三房一妇人、算起来是阿薇隔房的叔祖父的妾,就是被塌下来的杆子架子砸了脑袋过世的,余家上下稀奇古怪的死法,我能给你讲一天呢。” 陆骏那张臊红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人话? 早知陆念不可理喻,现在更上一层楼。 “桂花酥来了,桂花酥买来了!” 刘管事抱着食盒飞快跑进来,救陆骏于水火。 陆骏接过来,打开盒子,见其中桂花酥整齐、没有磕碰,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陆念:“换哪一碟?” 陆念指了指:“阿薇,换枣泥糕。” 祭祀贡品,连碟子都是成套的,不能突兀。 桑氏见状,让嬷嬷奉上筷子,由她们母女经手去,好坏都不要推给别人。 阿薇接过来,先把枣泥糕夹开,又将桂花酥一一摆放好。 她的手十分稳,挪了一回碟、却连酥皮都没有碰掉。 待将碟子重新放在供桌上,陆骏问道:“这下满意了吧?能上香了吗?” 陆念掀了薄毯,缓缓站起身。 闻嬷嬷见状要把太师椅挪开,刘管事眼疾手快、抱起椅子立刻走,就怕姑夫人一行又生出新花样来找麻烦。 僧人开始诵经,照着先前的仪程继续。 风大了,不知不觉间雨点落下,砸在篷布上哗啦啦地作响。 陆骏领头,带着一众孝子贤孙就要跪拜,见陆念没有动,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陆念道:“我单独上香,与母亲说几句。” 陆骏随她,只要陆念别再生事,她要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都随她。 陆念不着急,陆骏便按着规矩,自家磕头,姻亲祭拜,友朋惦念,院中人多却不乱,有条不紊。 陆骏看在眼里,舒坦不少。 是了。 没有陆念杀出来,今日本就该这么平顺、有序。 最后,他才把供桌前的位子让给陆念。 阿薇走上前,取香点火。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连串,连带着高高低低的哎呦声、惊呼声。 竟是棚子塌了。 第6章 远香近臭 变故来得突然,一下子就乱套了。 外头的仆妇小厮们顾不上旁的,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挪开倒塌物什,把被压在里头的人都救出来。 陆骏也才脱身,直呸了几口,见左右都塌了、唯独供桌附近完整,倏地想到陆念刚刚说过的话,心不由一沉。 桑氏亦是心惊,就怕出大事,再细细一分辨,越发七上八下。 最先塌的是岑氏附近,而后架子失了平衡,由近往远坍了,看着十分唬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被顶棚的篷布盖了头,掀开就无事了。 他们这些家眷离得近些,又受了惊,灰头土脸的。 真正受难的是岑氏那儿。 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很,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在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详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经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 “也有人这么想,隔半年又来了一回,自此就彻底老实了,”阿薇面不改色,“侯府不是余家,舅舅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反正它护着我的命,于母亲、闻嬷嬷也无碍。” 陆骏:…… 怎么可能去试? 不仅不试,还得小心万分。 “要不然换一张宽些的大案?免得不小心碰了磕了,”陆骏建议道,“屋里做事的人也……” “屋里不用旁人做事,我自会好好收拾,”陆念出了声,“怕就不用进来,阿骏你也一样,怕就出去吧。” 陆骏嘴角狠狠一跳。 要不是担心陆念为难人,他才不来呢! 陆念靠着引枕,声音幽幽,一字一字如指甲划过木板:“那是我儿、我儿的命。我要护着,日日护着。” 阿薇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微微用力、抚着陆念的手背。 余光瞥那李嬷嬷,那老婆子此刻已是煞白了脸。 想来,她和她的主子岑氏是不敢轻易动瓷罐了。 阿薇又看瓷罐。 小小的,白瓷色润,上浮白薇花纹,是她和陆念一起挑的。 是余如薇的归处。 陆念决心回京,自不会留女儿在蜀地,一把火烧尽、十几岁的少女最后也只留下这么小小一罐。 阿薇记得那炉窑火,让她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收拢骨灰后,陆念犯了病,阿薇和闻嬷嬷只能捆着她、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伤人伤己,接连喂了几日汤药、小心防着她吞咽时咬舌…… 那是陆念病得最重的一回,本就体瘦的人折腾得脱了相。 好在,都熬了过来。 桑氏平稳了心神,把被瓷罐带偏的话题正回来:“屋里不用旁人,院子总要人手,只一位嬷嬷伺候你们母女恐忙不过来。 明日领些人来,你们挑了用着,若不得用就再换。 我猜想你们带回来的衣物恐也不多,京城入秋后冷得快,还得再赶制些秋冬衣裳。 春晖园许久不曾住人,年初时虽修缮过,动的都是表面,改天试试火炕状况、免得要用了却烧不暖。 这几日陆陆续续事情不少,人手进出嘈杂,先暂忍几日。 往后就在家中常住了,缺什么、用不惯什么,就同我或者姚嬷嬷说。” 说完,一直本分立在旁的圆脸嬷嬷上前:“奴婢姓姚,见过姑夫人、表姑娘。” 阿薇应下来,在“好相处”之后,又添了个“办事周全”的印象。 起码,听起来很周全。 正说着话,闻嬷嬷抱着只小木箱从东次间出来。 她刚刚一直在里头收拾箱笼,便先与众人问了安,又问阿薇:“旁的都整好了,这木箱给您收到西间去?” 阿薇颔首,问:“没有磕碰坏吧?” 闻嬷嬷摇头:“奴婢不曾打开过。” “那我现在看看。” 在阿薇的示意下,闻嬷嬷把小木箱放在桌上,开了盖子。 陆骏扫了眼,只见里头是布包,阿薇取出最上头的,箱子里还是一样的布料、看来是一层叠一层。 就是不晓得包的是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厚厚的棉布打开来,露出来锋利的银光。 是一把厨刀。 阿薇提起刀,正反端详一番:“没有磕着。” 油灯啪得一声炸了花,屋里暗了些。 李嬷嬷的心也跟着炸了下。 她看着提刀的表姑娘,昏暗光中,银刃映着的五官透着寒气,像鬼魅似精怪。 她不由想到刚才的瓷罐故事…… 等闻嬷嬷拨亮了灯,李嬷嬷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是一层汗水。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表姑娘太怪了! 第8章 别坏我胃口 定西侯倒是没有被吓着,反而凑近了些:“阿薇,这是厨刀?” 陆骏如何也想不到布里头包着的是厨刀,指着那木箱问:“都是?” “都是。”阿薇答了。 而后把布包拿出来、打开后一一查看。 一面看,她还一面与众人介绍。 “这把是剁骨刀,看着钝,砍骨劲足。” “这把锋利,切菜切肉都方便。” “这是剔骨刀,从贴骨肉上一划,骨头就下来了。” “这是刻刀,我雕刻学得不错,先前给我父亲雕了个小像,雕脑袋时这样,刻到眼睛时这般刺进去……” 阿薇似是说得起兴了,手上拿着刻刀一通比划。 手腕翻来覆去,脚下步步逼近,直至面前,晃得李嬷嬷一阵眼睛痛。 她倒是想闭眼逃避,没想到被点了名。 “这位嬷嬷,”阿薇问她,“府里厨房的刀具也不少吧?” “哈、哈——”李嬷嬷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厨房里做事的,今日要不是听表姑娘介绍,还不晓得厨刀有那么多名堂。” 阿薇弯着唇轻笑了声,明知故问:“那嬷嬷是哪处的?来春晖园做什么?” 李嬷嬷一愣。 白天她就站在侯夫人身边,她不信表姑娘认不出来。 好啊! 定是故意挥刀子吓唬她! “奴婢姓李,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面上和善。 “我还以为是厨房不晓得我们口味,嬷嬷来请示晚饭吃什么的呢!”阿薇撇嘴。 说话直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嬷嬷明知被针对,也只能先赔笑着忍了。 桑氏打圆场:“大老远的路,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刀?” “她平素没有别的爱好,”陆念目光关爱,“就是喜欢下厨做菜,便给她搜罗了这些。” “既是喜好,京中也能置办,”桑氏笑着与阿薇招手,想把人叫过来,免得再吓李嬷嬷,“京中东西齐备,等安顿好了后让人带你多去逛些做厨刀生意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合眼的。” “我原也是这般想,”阿薇没驳桑氏面子,“只是想到路途太远、说不好半道上会不会遇着事,万一有歹人,我有趁手的刀具、也能防身。 到底是用惯了的,我也念旧,新的不及旧的顺手。” 桑氏笑容依旧,只是迅速瞥了定西侯一眼。 这几句新旧,仿佛意有所指。 侯爷面色如常,许是没有听出来,许是听出来了也当不知。 大姑姐携女回京,想来之后府里日子太平不了。 当然,轮不到她先指手画脚上。 桑氏也当听不懂:“阿薇提醒我了,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府里饭菜,今晚先试试,若不合口味就告诉姚嬷嬷,想吃什么蜀地菜也只管提,哪怕府里不会做、外头也有蜀地口味的酒楼,我让人去买。” 阿薇从善如流应下,又道:“您放心,我会下厨,想吃什么我能自己做,到时候也请舅娘尝尝。” 桑氏眉开眼笑。 罢了。 不太平也不是闹的她。 不管大姑姐如何,这外甥女还是人美嘴甜的。 桑氏很喜欢女儿,可惜成亲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没有动静了。 儿子叫陆致,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正是不好管的年纪,让桑氏颇为头痛。 一想起女儿家的好,桑氏心热,与阿薇细致商量起了新衣新首饰,京里时兴的款式花样,日常爱用的是金是银还是玉…… 说得起兴,又盘算起了过些时日带阿薇去布庄、金银铺子、胭脂铺子逛逛。 絮絮叨叨的女儿事,听得在座的定西侯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插不上嘴,也不懂。 定西侯不掺和这些,既然当家儿媳对陆念母女回府并无意见、且十分亲厚,他便放心了。 不过,对于女儿,他还是要多叮嘱两句。 “阿念,如今府里是你弟媳管着,以前你们没有打过交道,往后和睦相处。” 陆念闻声转头,直直看着定西侯,眼神一错不错的。 “您的意思,”陆念直截了当、毫不修饰,“我和岑氏旧梁子深,三十年了化解不了,我在岑氏手里讨生活,不是我折腾她就是她磋磨我,别想太平。 但我与弟妹头一天见,我别置喙她如何管家,她不克扣我们娘俩的日子,不结仇,自此安安生生住着。 我也只需与弟妹打交道,不用去理会不管家的岑氏了。 是这么一个说道吧?” 定西侯险些叫一口茶呛着。 他行走朝堂多年、自认为脸皮还算厚实,也被陆念这么掰开揉碎的说话方式给弄得下不来台。 看破不说破,怎么就不懂呢? 再说,岑氏何时有磋磨过阿念?都是阿念折腾岑氏。 定西侯想挽回颜面、说几句责备的话,一想到陆念舟车劳顿地回来,又心软了。 清了清嗓子,他道:“今日事多繁杂、周转不开,后日置宴与你们接风洗尘。” 说完,定西侯起身,三两步走了出去。 陆念歪身子坐着,一点没有起身恭送的意思,反倒是眼神又落到了陆骏身上:“父亲走了,你不跟上?” 陆骏没有领会。 他与桑氏一道来,自然一道走。 桑氏还在与阿薇热情说事。 陆念嗤笑了声:“我以前不让你跟着父亲,你又哭又喊都要跟着去秋碧园当儿子,现在怎么让你去都不去了?” 陆骏气闷。 大姐又开始了,要么点炮要么阴阳,就没法好好说话。 今日已经够烦够霉的了,陆骏不想受这个气,就去催桑氏。 桑氏顺着他、起了身,嘴上还在念叨:“有事只管来寻我和姚嬷嬷。” 阿薇送他们夫妻,见李嬷嬷还站着,道:“嬷嬷不懂厨房,是懂布菜?” 李嬷嬷岂会在这里伺候? 偏她嘴慢,陆念已经接了话:“不劳动手,别坏我胃口!” 李嬷嬷还记得岑氏的“以退为进”、让陆念闹腾的大计,根本不敢硬顶回去,只能死死捏着拳头。 “侯夫人使老奴来看看您这儿短缺什么,现在世子夫人都安排好了,老奴这就告退。” “阿骏,”陆念直接问道,“弟媳的当家权是吵来的还是抢来的?安顿我们娘俩这么点小事,还值得岑氏遣个婆子来盯着。” 陆骏的脑海里只有“多说多错”四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氏温和与她们笑了笑,快步跟上去。 李嬷嬷落在最后。 脚刚迈出去,背后就是一阵风。 砰的一声,门板被拍上,险些夹了她来不及收的后脚。 李嬷嬷看着紧闭的门,气得眼冒金星。 好好好! 装都不装的! 也对,当年陆念就是这般脾性,现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忍忍,侯夫人穿着鞋,和光脚的陆念天差地别! 先由着这对母女折腾,等把侯爷、世子都闹烦了,哼! 第9章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阿薇拍了门板,回桌边将菜刀都收回木箱里,交给闻嬷嬷送去西稍间里收好。 而后,阿薇走到陆念身后,轻柔地替她按压额头。 相比两年前,陆念已经恢复许多,但今日回府上香、再对上岑氏,情绪免不了波动。 阿薇一面按、一面轻柔安抚她情绪。 “我先前去院里小厨房看了眼,多年没开火了,但大体框架都在。” “过几日来人试炕,顺便试试灶台,等收拾出来了,我给您做好吃的。” “现在府里恐也没几个老人,拨过来的人手暂且用着,再打听打听老人去处,若有信得过的自是最好。” “舅娘行事显然不想与我们交恶,之后我多探探她口风。” “侯夫人嫁进来三十年,扎根深,您莫要急,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对付她。” 这差不多是回京路上就商量好了的。 听着一项项已经刻在心里的准备,陆念渐渐平静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晓得的,”她笑了下,整个人看起来松弛了些,“我毕竟是归家女,得先站稳脚跟才能对岑氏发难。况且她不是单打独斗。” 阿薇听陆念讲过岑氏背景。 岑氏背靠的是她的伯父、岑太保。 继母女关起门来闹得再凶,岑家作为外人都不好插手,可一旦陆念铁了心要让岑氏给生母偿命,岑太保不会坐视不管。 要动岑氏,手里必须捏到让岑太保周旋不得的铁证。 “父亲和阿骏靠不住,岑氏生的那个就更别说了,”陆念哼了声,又道,“你说得对,先从阿骏他媳妇下手,她若合作、你我事情都好办许多。” 毕竟,桑氏掌着中馈。 阿薇心中有数。 除却了解桑氏品行之外,家中状况、京中局势,都得一一梳理。 至于岑氏…… 陆念点评起来:“她惯会伪装,背着人恨不得杀了我,当面又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我以前没少吃亏。今日还使个嬷嬷来探虚实,她看不上我,认为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好拿捏。” 说到这里,陆念冷笑一声。 她知道自己变了。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使蛮劲又不得章法的小姑娘了。 在余家的十几年,彻彻底底改变了她。 如今的她,依旧会莽,越莽撞、越不会让岑氏仔细防备。 但莽撞与直接之后,计算好了目的。 陆念抬起手握住了阿薇按在额头上的手指:“全府之中,能信任的只有你我和闻嬷嬷。” 阿薇颔首,轻轻捏着她的手指:“我知道。” 陆念低叹了声。 她们人少,但得用。 闻嬷嬷能拿捏好搬木箱的时机,也知道如何巧劲踢塌棚子还神不知鬼不觉。 这场秋雨陆陆续续下了一旬。 雨水难免惹人烦躁,但来春晖园办事的各方人马倒都还客客气气。 试了火炕,收拾了小厨房,秋冬衣裳加紧赶制,屋子里陆陆续续补了不少家具摆设,三十年无人居住的春晖园去了萧瑟,多了人气。 人进人出的,自然消息不少。 闻嬷嬷备了些轻巧小食,又煮了梨子饮,底下人办事,管事娘子嬷嬷们拉家常。 当年,闻嬷嬷能孤身逃出京城、一路寻到中州,又带着小小的阿薇谋生,自然是有一张巧嘴。 娘子嬷嬷们起先还客气着,不肯与“初来乍到”的人说府中长短,待暖和的饮子入嗓、适口的小食一嚼,话就多起来了。 如此府里事情便有了脉络。 闻嬷嬷仔细与陆念与阿薇梳理。 “侯爷夜宿书房是从前年开始的,起先是侯夫人病了一场,夜里咳嗽不断,怕妨碍了侯爷歇息、进而影响上朝当差,便请侯爷歇在书房。” “前后咳了有一个月,侯爷那阵子得了要紧差事,很是忙碌,有时甚至还歇在衙门里,便是回府了也时常有同僚来商量事情,一谈就谈到两三更。” “侯夫人病好了,侯爷差事还没办完,等忙得能喘口气了,似是习惯了住书房,就没有搬回秋碧园去。” “书房那里伺候的人手,都是夫人您听过见过的旧人,没有乌七八糟的事。” 陆念颔首,道:“如此倒也方便。” 这个方便,指的并非定西侯当差,而是陆念挑拨。 要不然怎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呢? 血脉相连、父慈子孝,在枕头风面前什么都不算。 小时候陆念哭得再伤心,定西侯再心疼,转过天来,叫岑氏温柔几句话劝完,心疼就成了心狠了。 现在,老夫老妻自比不得年轻时的温香暖玉,但相处多年的了解和默契依旧是个麻烦,岑氏想吹风、并非吹不上,可不睡一张床上、枕头不对着枕头,风隔了墙就不同了。 不管定西侯是为了当差便捷、还是习惯了懒得挪,对陆念与阿薇都是“方便”。 闻嬷嬷又说陆骏那儿:“世子与您看到的一样,对侯夫人依旧尊敬喜爱,世子夫人出身淮南,是直到前年、侯夫人大病那一回,她才接了府里中馈。” 阿薇思路快,问道:“她接中馈与那银票药材,谁前谁后?” 提到此事,闻嬷嬷撇嘴露出个极其不屑的表情来:“就这事儿还给侯夫人脸上又贴了层金花! 夫人的信送到时还是侯夫人当家,准备银票药材期间她病倒了,外头还说她是担心蜀地状况给急病的。 真是美得她! 她病得厉害,家里旁的事勉强能按部就班,但送银子药材的事还没有办妥,这才拿了一部分事情给世子夫人。 因而送往蜀地的东西,两方都经过手,且还听说世子夫人刚接手时,侯夫人那里的老人没少指点,几乎是半推半就着按秋碧园的意思办的事。 等侯夫人病好了、想再收回去,世子夫人寻了底下人的错处、连打带敲的,前后费了三五个月总算把中馈稳稳捏手里了。 为这事儿,世子都与世子夫人有过几句埋怨。” 阿薇听得连声笑。 她虽不是在哪家府邸后宅里正儿八经长大的,但其中的弯弯绕绕,靠着陆念与闻嬷嬷的指点,早也学到不少。 此刻听来,就明白事了。 如今既然是桑氏管家,来春晖园指挥办事的自然也全是桑氏的人,岂会说桑氏的不好? 事情没有查明白,就先全部推给秋碧园,反正陆念看岑氏本来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照这么说,”阿薇点评道,“舅娘与岑氏之间怕也有不少龃龉。” 陆念哼笑:“婆媳有隙,再常见不过了。” 不怕岑氏与桑氏有仇,就怕铁板一块,她们才不好下手。 第10章 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阿薇琢磨起了桑氏。 这一旬里,她同桑氏与姚嬷嬷也打了些交道。 无论是先前说好的供奉单子、厨房口味,还是阿薇新想出来的细枝末节的麻烦,姚嬷嬷都极其配合。 一颗石头一声响,事事有回应,能办的立刻办,暂时办不妥的也有章程、搁几日就有进展。 姚嬷嬷的态度,也就是桑氏那儿的态度了。 就算阿薇和陆念故意想寻桑氏的事,这一时半会儿间都寻不出来。 何况,她们目前还是以拉拢桑氏为目的,没想着破坏关系。 唯一停滞着,只有那五千银票与三箱药材。 说法也是有的,要寻底档翻看,寻办事的人问话,前后要费工夫,一旦问出结果了立刻报过来。 做事嘛,这个章程也合情合理。 等这会儿听了闻嬷嬷的消息,阿薇就更明白其中缘由了。 “舅娘若动了手脚,她少不得收拾干净才给答复,若她全然无辜,那十有八九就是岑氏下的手,”阿薇道,“偏当时正值交接,她算是被秋碧园架着走的,难保岑氏没给舅娘的人手挖过坑,舅娘得自查一遍才能交给我们,免得我们查了、坑里埋着她的人。那她是钱没捞着还担了罪。” 陆念抿了一口茶:“我追究的也不是银子,就算桑氏全吞了,碍着我什么了?” 阿薇笑了下。 从她们这儿来判,自是这般。 所有的贪与错全是岑氏的,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她们争的是家务事,又不是衙门里断案子,能给岑氏多添一条罪名就绝对不能少一条。 不过,桑氏显然不能这么来。 倘若钱是她贪的、抹不平,再怎么甩给岑氏,等陆念母女收拾完了岑氏,说不定就捏着把柄来收拾她了。 桑氏一位远嫁入京的妇人,行事落了下风,孤掌难鸣。 势单力薄的苦,陆念吃得太多了,也太懂了。 “她有能耐手段那是最好,”陆念放下茶碗,指腹抚过盏沿,颇为用力,“我们不指着一定要借谁的力,就怕有傻子拖后腿!” 阿薇想了想:“舅娘嫁进来十年多,又有儿子,却也是等到前年才掌家,如此来看,她做事绝不激进。” 陆念明白阿薇的意思:“阿骏看起来不烦她。” 陆骏是孝顺儿子,桑氏如果与岑氏狠闹过,他们夫妻关系早坏了。 “是,”闻嬷嬷继续往下说,“这些年唯一让世子夫人头痛的只有大公子。” 大公子指的是陆致。 阿薇在灵堂和接风宴上见过他,听说文武都马马虎虎。 好像够用了,又没那么得用,尤其是作为定西侯府的嫡长孙,桑氏只盼着他能更争气些。 比不了外头的神童,起码不能输给府里的弟弟陆勉。 陆勉是岑氏的嫡亲孙子,刚七岁,功课上有模有样,叫定西侯很有面子。 岑氏有一儿一女。 女儿陆思没养活,两岁时夭折了。 儿子陆骋,便是陆勉的父亲了,除了这七岁长子外,他与妻子另育有四岁的女儿和才满周岁的儿子。 比起只有一子的陆骏,陆骋可以算是子女缘不错。 不过,用陆念的话说,陆骋与母亲岑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平庸的嫡长孙与聪慧的次孙儿,”陆念把玩着手指,指甲锋利,当即在指腹上划出一条红印,她不觉得痛、也不在意,继续往下说着,“岑氏失了中馈,还不得把宝压在陆勉身上? 她一个填房,为了拉拢父亲与阿骏,早年间一直装贤惠和善,好名声是她的立命之本,也就做不了养废阿骏、扶陆骋上位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可要是陆致不成器,远不如陆勉,那就怪不到岑氏头上去了。 陆致是阿骏夫妻俩自己管教的,教不好只能怨自己。” “只是平庸,还不足以夺爵,”阿薇不动声色握了陆念的手,“教好难,教坏易,舅娘若不管得紧些,迟早会出问题。” 陆念没有手指玩了,倒也不争,思绪全在陆致的事情上,脸上全是嘲讽与嫌弃:“说白了就是阿骏没用!儿子教养,当娘的住在后院就隔了一层,再上心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要教好了还得靠爹,偏当爹的自己就拎不清。” 阿薇很是赞同。 幼年在京中的事情,多数都已经记不起了,只隐约有些细微片段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她是金家的宝贝疙瘩,但她的玩伴很少,隔房的几位堂兄长她许多岁,早就开蒙念书了。 她记得想找哥哥们分享新得的玩具时,他们不是在学堂,就是在被伯父们考校功课,要么就是被祖父叫去指点。 如此就给阿薇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长大了就要读书、整日不得闲。 慌得她一点不愿长大,这份“怕”让她记住了。 如今大了,看待做学问自然也与从前不同。 搁在陆致这里,勤学不一定能出彩,但管教不严、平庸绝不会是终点。 “舅娘有能耐手段,但她不敢撕破脸,”阿薇想了想,继续道,“不敢与岑氏撕,也不敢和舅舅撕,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陆念听得直乐。 “前怕狼后怕虎,这种脾性的、我在余家见得多了,”她眼中含光,“那就由我们替她撕了,别的都是虚的,捏在手里的利益才是真的。她只要不是愚不可及,就该知道握哪把刀。” 陆念从不怕拿刀,也不怕当刀。 舔到舌尖上的血才是最真的!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日头高照,驱散了前头一旬的雨气,阴霾一散,人也舒坦许多。 阿薇从屋里出来,就见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嬷嬷们各个显得松快不少。 这些都是桑氏拨过来的。 要说与阿薇她们有多少忠心,肯定谈不上,但做事不躲懒、不怠慢,眼前够用了。 而外头得用且顺手的人才,一时半会儿能指望的只有闻嬷嬷一人。 阿薇轻声与她交代:“嬷嬷这几日盯一盯陆致,他被雨水闷了一旬,好不容易放了晴,八成没有耐心老实待在书院里。” 第11章 买回去炖汤 闻嬷嬷归属春晖园,进出很是自由。 花了三天工夫,她弄清楚了陆致的状况。 陆致入学的书院在京中颇有些名气,同窗多是勋贵子弟,平日吃住都在书院,一旬有一日休沐。 先前府中家祭,陆致请了假。 洗尘宴因着是在晚上,赶在吹灯前回去、也算合规。 “也就是说,下午放课到夜里歇觉这段时间,管束相对宽松,”闻嬷嬷低声道,“又都是各家各府的公子,自有长辈荫庇,不走科举路子,教习便不会太强硬。” 真要进考场的子弟,要么入国子监,要么去以学问见长的书院。 与陆致这种明面上的侯府继承人不是一条路子。 阿薇问道:“若学生们放课后出去耍玩,只要乖乖回书院睡觉,不惹大麻烦就没人追着管?” “是这么一回事,”闻嬷嬷看了眼外头院子,压着声儿道,“大公子不喜欢旁的,他就喜欢斗鸡。” 阿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斗鸡,说小了是个热闹,大部分人都爱凑热闹,说大了,与斗蛐蛐摇骰子一样,是纨绔必备。 有这些爱好的公子,得了别人存心引导,就说不准赌得有多大、玩得又有多花了。 一旦沉迷、坠了山底,想再爬上来,那得脱层皮。 “我们那位金孙,看着就不是意志坚定的,”阿薇轻哼了声,“他哪天休沐?” “后日。” “那就是明日放课回府,”阿薇拿了主意,“等他回来,我先去瞧瞧他。” 第二天休沐,这一日下午放课就比平时早。 过了未正,书院里就陆续有结伴的书生出来。 闻嬷嬷很快就看到了陆致,他与三四位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有说有笑。 等小厮上前,陆致吩咐几句,便与同窗一道走了。 闻嬷嬷看在眼里,没管那小厮,只悄悄跟上陆致一行人,走了差不多两刻钟便到了处热闹地方。 抬头一看,将军坊。 闻嬷嬷原就在京中生活过,岂会不晓得这地方? 心里有数了,她又向附近铺子打听了几句,转身回府复命。 “好斗的鸡叫将军,蛐蛐也叫将军,便得了‘将军坊’这名,平日只做权贵生意,出入的不是官宦就是有些背景的富商,”闻嬷嬷道,“今儿最瞩目的一场斗鸡,一方黑羽、一方芦花,都是长胜将军,此番交手,不说坊内开盘多少,坊外周边铺子都有好几处庄。” “陆致去看这场?他有多少银钱下注?”阿薇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前头等他。” 这一等,却是等到了酉末。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各处都点了灯。 陆致才绕过影壁,突然迎面遇着两人影,不由唬了一跳:“怎么也不提个灯笼,吓死人了。” 阿薇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陆致。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窜得快,与她差不多高了,就是偏瘦些,显得精神气不足。 受了些惊吓,脸色不大好看,但眼中能看出喜色,想来今日下注赢了。 斗鸡为何会走向纨绔? 不就是今日赢、明日指不定输个精光吗? 多少人家就是败在一个“赌”字上。 阿薇嗅觉出色,一闻就晓得陆致在外头吃过晚饭了,还喝了一点点酒,酒气被风吹得很淡,却没压住他身上的腥味。 那是活鸡的味道。 只在雅间里看一场斗鸡是染不上的。 应是陆致与将军坊格外熟悉,亲手碰过斗鸡,以至外衣上沾染了鸡味。 阿薇判断之后,并不与陆致多话,绕过人往外走。 陆致本就不喜欢归家的姑母与表姐,见她这般态度,念了两句“讨厌鬼”,便往后院去。 另一厢,阿薇出府,闻嬷嬷招呼了马车,急急赶往将军坊。 入夜后的将军坊,远不及白天热闹,但也有不少看完了斗鸡斗蛐蛐后没有离去的客人,聚在雅间里吃酒。 活像个生意兴隆的酒肆。 还是能摇骰子、打牌九的酒肆。 马车停在门口,迎客的小子凑上来,见车上只下来一位姑娘并一嬷嬷,不由好奇。 坊内并非没有富贵女客,但都是跟着长辈、兄弟来凑热闹的,他从未见过单独来的、还是夜里。 “这位贵人,”好奇归好奇,殷勤依旧殷勤,小子道,“您若要看斗鸡斗蛐蛐,得明日再来了,这个时辰……” 阿薇掏出定西侯府的腰牌给那人看了一眼:“有事寻你们管事。” 小子眼尖看清了,等闻嬷嬷塞了碎银过来,他乐呵呵收了,立刻引她们往里去。 坊内七弯八绕,好在灯笼多,倒也算明亮。 绕到擂台旁,此处早就没了客人,围着擂台搭建起来的小楼里有不少人声,都是吃酒的。 管事已经得了信,匆匆迎上来:“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姑娘,楼上雅间坐着吃盏茶?” 阿薇没有坐着慢慢说的意思,开门见山问:“今日那黑羽与芦花大战,哪方胜了?” “黑羽大将军旗开得胜。” 阿薇颔首:“我来买那只黑羽鸡。” “啊?”管事愣了下,不由上下打量来人。 底下报说来人拿的定西侯府的腰牌,可侯府哪有这个岁数的姑娘…… 不,还真有一位! 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侯府远嫁蜀地的姑夫人带着女儿回京了。 这对母女来势汹汹,家祭上把棚子都闹塌了,叫一众观礼上香的姻亲宾客淋成了落汤鸡。 听说,两母女把蜀地那儿祸害完了才回来的。 命里带煞! 具体有多凶煞,管事说不好,但人家拿着定西侯府的腰牌就不能随意怠慢了。 管事赔笑道:“姑娘入京不久,恐怕不晓得,我们将军坊主营斗鸡,不卖鸡的,您若要买鸡,侯府西边平安街、那一带有禽市,您白日可以去那里瞧瞧。” “要的就是你这里的斗鸡。”阿薇道。 管事惯会应付客人:“您为何要买斗鸡?您要赏斗鸡,只管来我们将军坊,我给您留上等雅间,准保看得又清楚又有趣……” 没有再听管事介绍,阿薇直接道:“买回去炖汤。” 管事瞪大眼睛:“啊?” 炖汤? 拿斗鸡炖汤? 他在将军坊当差十几年,除了有人输狠了骂骂咧咧的宣泄胡话,头一次正儿八经听说要炖汤! 第12章 就记陆致脑袋上! “您说什么?”管事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阿薇面不改色,重复道:“炖汤。” 管事倒也没往来人故意寻事上想,只当她不懂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了:“姑娘,这炖汤还是老母鸡好,母鸡性阴,炖出来香浓润口、补气滋养。斗鸡是公鸡,训练有素,肉质硬,炖汤不好喝。” “尝个鲜罢了,不好喝也不会寻你们将军坊说道。”阿薇道。 管事暗暗叹气。 他见过太多一意孤行的世家子弟,寻常也不会与主顾们硬碰硬。 见这姑娘坚持,干脆让了一步。 “那我给您挑一只来,您带回去尝鲜。” 阿薇目标十分明确:“我就要今日赢了的那只黑羽鸡。” 话说到这儿,管事自是品出些微妙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招手叫了边上小厮过来,咬耳朵道:“陆公子今日押输了?” “没输啊,”小厮记得很清楚,“他还高高兴兴给我赏钱,赢了。” 闻言,管事又忍不住摇头。 弟弟前脚赢钱,姐姐后脚买鸡炖汤。 这高门大户里的事情,真真叫人雾里看花! “这姑娘铁了心要买,”小厮愁道,“怎么办?” 管事也愁。 若是旁的斗鸡,卖了也就卖了,他们既做这买卖,训鸡自有一套办法,不怕训不出好的。 可偏偏是黑羽大将军!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训鸡本事再高,也得有良才,黑羽大将军是鸡中逸才! 若是旁的买主,好言劝一劝,他们劝不住还能叫在小楼雅间吃酒的买主朋友熟识来一道劝,添酒添菜一通灌醉、酒醒八成就忘了。 可偏偏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 没有熟识,灌不得酒,还油盐不进。 今晚他们甩脸色把这位客人“请”出去,明日人家两母女指不定把将军坊擂台都砸了。 这可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人家凶名在外。 管事越琢磨越发愁,各种缓兵之计徘徊脑海之时,突然就听到了一声话。 “五十两。” 原是买主开价了。 见管事不做声,阿薇又继续道:“一百两。” 管事:…… “一百五十两。” 管事哭丧着脸:“好姑奶奶,您这是强买强卖。” 小楼上,明亮的雅间里,沈临毓半靠在窗边看底下热闹。 为看擂台方便,这片的窗户开得很大,只搭栏杆围护,偏此人身高、栏杆远不够护腰,他却浑然不怕,很是胆大地倚着,捧着一把花生米看“强买强卖”。 他看着还未及冠,一身玄衣,眉宇间有年轻人的英气,又透着些许懒散劲。 “真要买去炖汤?”他自顾自说完,偏头看向里侧听候的少年,“元敬,斗鸡炖汤是什么滋味?说来我还没有喝过。” 元敬习惯了自家主子随心所欲的言论,一本正经道:“王爷,小的不曾尝过,您也不曾尝过,咱们长公主府就不会用斗鸡来炖汤。” 他这位主子,旁的都好,就是有时想一茬是一茬。 异想天开。 也就是长公主纵着、驸马保着,圣上那儿还宽容着。 这般呵护倒也没把这位郡王养歪了,除了我行我素些,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想到这里,元敬又补了一句:“御书房应该也没有炖过。” “可惜!”沈临毓真情实感地叹了一句,“那位姑娘是定西侯府的?月初刚回京城吧。” 元敬不意外他会知道。 王爷这些时日奉命查一桩旧案,牵扯到的一位官员的家眷当日曾去定西侯府上香。 那日状况又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从蜀地杀回来了母女两人。 而此时坚持要买斗鸡的姑娘,就是那位陆家表姑娘。 也对。 若不是这等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又怎么会有那么“精彩”的家祭呢? 见沈临毓饶有兴致地看着价钱涨到了二百两,元敬建言道:“这价虚高了,要不要出面和东家说一声?” “不用,”沈临毓想都不想,“一只鸡而已,东家不会不给定西侯府面子。” 想到长公主平日的叙叙叮嘱,元敬壮着胆子道:“小的见您看得目不转睛,以为您很欣赏陆家表姑娘呢,想着长公主念叨了您两三年,总算把您念开窍了。” “开窍?”沈临毓慢悠悠转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着一言难尽,“你是说欣赏一位姑娘,头一次就给人家送只鸡?真别致啊。” 元敬:?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他解释,沈临毓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元敬啊,这种窍,我们还是别开了。” 元敬:…… 楼下,管事在听到二百两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看来这鸡今日不卖也得卖了,但不能由着这姑奶奶继续喊价,要不然传出去,外头怕是要说他们漫天要价。 唉! 分明是这银子烫手,还不接不行。 “卖给您、卖给您,”管事连声道,“您稍候,我使人给您把黑羽大将军捆来,您之后是炖是炒是炸、都由您做主。” 应下来了,这姑奶奶总算不再报价,骄矜等着了。 管事抬手摸了把汗,赶紧催着小厮去抓鸡。 一直似金刚般站在后头、没有开过口的闻嬷嬷提点道:“要活的!我们自己杀!” 那小厮飞奔着去,被那杀气惊得踉跄两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飞奔着回来,手里多了一只大公鸡。 通身漆黑的羽毛,在灯笼光下油光发亮,鸡冠直立,鸡喙尖利,两只有力的爪子被捆上了草绳,被小厮拎住两个翅膀,都没去了身上的凶劲。 小厮想把黑羽鸡交给闻嬷嬷。 闻嬷嬷一动不动,反倒是阿薇伸出手接了过来。 管事见状,忙道:“您当心,这鸡凶悍……” 才说一半,就见阿薇揪着鸡翅、扯着鸡爪,仔细观察了番,凶鸡被抓住了要害,几次扭着脖子想啄都没有成功,气得威武大将军咕咕大叫不停。 嗯。 叫得再起劲也没有用。 人比鸡凶多了。 阿薇摆弄手里的鸡,这畜牲的确有劲,翅膀上有还新鲜的断羽,应是下午搏斗时伤的。 她确定之后,提着鸡转身就走。 管事问:“姑娘,这银钱……” “算二百五十两,我也不让你们吃亏,”阿薇脚步不停,“记账,记定西侯府账上。” 管事瞪大了眼睛。 强买强卖、人家还给钱呐。 怎么到他们这儿成记账了? “姑奶奶!”管事追了出来,“定西侯不在我们这儿……” 阿薇停步,扭过头理直气壮地问道:“外祖父不来,难道陆致那小子就没来?就记陆致脑袋上!” 管事:…… 就这姑奶奶的凶样,陆大公子怕是一年半载都不敢来将军坊。 他们难道要去侯府追账? 烫手银子,飞了! 没想到,那位嬷嬷舒展了金刚面目,给了一张名帖,叮嘱道:“侯府不做赖账的事,明日拿着帖子来收账,一定要来。” 第13章 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 目送定西侯府的表姑娘提着黑羽大将军飒飒而走,管事捧着名帖左右为难。 正犹豫不决,听见后头小厮殷勤送客的声音,管事赶忙回转身去,见是沈临毓,脸上霎时堆起讨好笑容来,唤了声“王爷”。 沈临毓在经过管事身边时顿住了脚步,问:“黑羽被人买走了,那只芦花鸡呢?” 管事并未多想,老实答道:“芦花鸡不敌黑羽,受了重伤,恐无法再登擂台了。” “这样……”沈临毓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你让人送到长公主府去。” 管事“啊?”了声,忙用眼神询问元敬。 元敬也不明白:“王爷,您要芦花鸡做什么?” “炖汤,”沈临毓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反问道,“不然还能做什么?” 管事瞠目结舌。 今儿这两只大将军倒了大霉,下午时你来我往杀了个昏天暗地,结果输赢都没捞着好,连夜要被敲骨剁块、齐齐上路。 早知都是这般下场,倒不如下辈子当只下蛋的母鸡,指不定能多活几年光景。 可再怎么想,管事也弄不清楚,这斗鸡炖汤难道是什么仙品?为何侯府要,郡王爷也要? “王爷,”管事舔了舔唇,厚颜问道,“斗鸡炖汤真的好喝吗?” “我不知道,”沈临毓道,“不过天下既然有这道汤,怎么能不叫我母亲尝尝?贵为长公主都未曾品过,这不行。” 元敬暗暗叹了口气。 理直气壮,初听没什么不对,细想又尽是歪理。 他家王爷真是…… 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歪理糊弄了,很给面子地恭维道:“王爷孝顺,长公主定然十分欣慰。” 沈临毓淡淡念了句“应该的”,伸手从管事那儿抽走了名帖,看了两眼后又塞回去:“明日去定西侯府收账后,再到长公主府来,一样是二百五十两,不少你们的。” 交代完了,沈临毓才抬步往外头走。 管事一路送出去,回来遇着那小厮,两人面面相觑。 小厮的思绪还浑着:“小的把芦花大将军送过去?” “送吧,郡王孝敬长公主的鸡汤,应该得送,”管事摸了摸脑门,问,“那我明儿去收账?” “去的吧?”小厮应声道,“王爷欠我们将军坊银钱,传出去怪不好听的。” “也是!” 将军坊外,沈临毓上了马车。 车把式询问道:“您是回衙门、还是直接回府了?” “去定西侯府,”沈临毓答完,见元敬瞪大着眼睛看他,便补了一句,“正好有事与侯爷商量。” 元敬:…… “不信?”沈临毓看他一副怀疑神色,发问道,“我不去商量事情,难道是去喝鸡汤?你是不是在琢磨,战败的芦花炖汤没有得胜的黑羽来得香?” 元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捂着脖子重重咳了好几声。 还说不是喝鸡汤! 都琢磨着哪只鸡更香了! 还要按在他一个亲随脑袋上! 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书册,是近些时日书院中先生们很推崇的游记。 前几天陆致还读得津津有味,生动的游记比枯燥的讲题文章读着有趣多了,但今夜他却一行字都读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还是硝烟战场。 对阵的,一方是威风凛凛的黑羽大将军,一方是趾高气昂的芦花大将军。 两将踱步、震慑、试探,直到突然出击…… 那精彩绝伦的较量,历历在目。 他清晰地记得黑羽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爪踢向芦花的眼睛,周围看客们挥拳高喊着,而他也是其中一人。 待那芦花最终力竭倒下,黑羽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在擂台上踱步,那勃勃英姿,陆致只想给它送上四个字:神鸡天降! “真带劲啊!”陆致喃喃道。 不愧是黑羽大将军。 从初登将军坊,陆致就看好它,一路为它摇旗呐喊,比赛从未落下一场,而黑羽果然不负他的期待。 比试结束后,他还去看过黑羽,除了翅膀上伤了几根羽毛,它并未有其他伤势,想来不用休养几天就又能登上擂台。 “下次的对手应是那只白羽金尾,那只强在嘴喙,啄下去就是一个血洞,但黑羽翅膀有劲、飞得高,定能避其锋芒,从高打低……” 咯咯—— 咯! 陆致正琢磨着下一场对局,突然听见几声鸡叫。 鸣声凶悍,很是耳熟。 好像是黑羽大将军? 陆致起初只当听错了,可那鸡鸣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跑到书房外。 此刻云散开了些,露出璨璨月光。 月色之中,一人大步过来,身后远远有两盏灯笼,似是追着前头的人而来。 陆致心生疑惑,瞪大眼睛细瞧,这才看清来人身份。 正是阿薇。 “你……”陆致愕然开口,再听一阵鸡叫,寻声一看,那鸡就在阿薇手上。 通身漆黑,与夜色相融,又因月色映得毛色如缎。 他没有听错,这就是黑羽。 阿薇脚步飞快地走到陆致面前,抬起右手,将黑羽鸡直直怼着他:“斗鸡好看吗?” 陆致本能地往后退开一步。 “这只鸡厉害吗?”阿薇连进两步,几乎把黑羽直接怼到了陆致脑门上。 倏地见一鸡头杵在眼前,陆致脑袋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偏开脸,喊道:“你干嘛!你有病吗!你什么意思!” 阿薇冷笑一声,手指用力缩紧。 咯!!! 黑羽鸡吃痛,仰头惨叫,脖子晃动,想要挣脱。 陆致险些被鸡喙刮到鼻尖,不由自主接连后退几步,脚下打了个趔趄,直撞到廊柱才一把抱紧稳住了。 “疯子!”陆致又惊又怕,整个人挂在柱上,“你这个疯婆子!” 他不怕黑羽大将军,叫他心生恐惧的是阿薇。 听说这表姐把余家上下克得差不多死绝了时,陆致不怕。 听说表姐和姑母在春晖园里摆阵法,陆致也不怕。 他就觉得这两人烦,还讨厌,一回来就在家祭上闹得人仰马翻,害他去书院还被同窗笑话。 可这一刻,阴冷月光下,提着黑鸡,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的表姐,让他从头顶毛到了脚底板。 “把她拖走!”陆致冲赶过来的管事大喊,“你们把她拖走!” 第14章 母亲救我! 抱着柱子进退不得的陆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与大将军大眼对小眼。 可他看不见,却还听得见。 鸡叫声调高昂,又带着不甘与愤怒,撕心裂肺,叫得人头皮发麻。 陆致的脖子都缩起来了,大叫着:“怎么还不把她拖开!” 两位管事愁得脸比陆致还难看。 并非他们不得用,而是他们两个男仆、如何去拖表姑娘? 表姑娘行事再泼辣无状,那也是姑娘家,要拉要扯只能由嬷嬷丫鬟们来。 其中一位正是家祭当日引母女俩进府的刘管事,此刻提着手中灯笼、颤抖的声音里隐含哭腔:“表姑娘,您先把鸡放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这鸡看着太凶了……” 劝得真情实意,但对场面实在不痛不痒。 好在他也算有几分机灵,见陆致的小厮阿当闻声跑过来要救主,刘管事没让这愣头青与表姑娘硬碰硬,直接指路道:“去叫人!叫世子夫人来!” 阿当扭头就走,三两步出院门,险些与大步而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见来人是闻嬷嬷,阿当不敢把宝押在她身上,闷头往内院方向去。 刘管事看到闻嬷嬷亦是心里一咯噔。 指着表姑娘的嬷嬷把表姑娘拖开?不如指望那只鸡自救! 可场面样子还是要摆,刘管事忙求援道:“嬷嬷,快劝劝你们姑娘!不能这么闹的呀!” 闻嬷嬷没有应话,走到院子中间,放下了背来的木箱。 若陆骏在这里,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阿薇用来装刀具的那只箱子,左右有提抱的环扣,现在扣上了一根皮带方便背着。 不久前,马车先抵侯府北门,闻嬷嬷下车直奔春晖园取木箱。 阿薇则是由南边正门入府,提着黑羽鸡到陆致书房。 此刻会合,时间不早不晚。 闻嬷嬷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布包。 待里头的银刃露了锐光,刘管事吓得喊起来:“哎呦!不能动刀!不能动刀!” 另一个管事也吓坏了,不敢拽表姑娘、但是能拦嬷嬷,壮着胆子想挡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闻嬷嬷谁也不理,将那把细长的刀递到阿薇手里。 陆致听到“刀”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表姐,左手握刀、银光寒人,右手提鸡、尖叫催命,正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阴冷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 “鬼啊!”陆致失声叫道,“你中邪了吧!你克死你们余家这么多人,又回来害我们!你滚出去,你们都滚回蜀地去!” 可无论他怎么喊,鸡头和刀刃依旧逼在他脸上,没有退开一点。 阿薇开口,声音比双手都稳:“这只黑羽鸡,在擂台上威风吗?” 陆致自不可能回答,他重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还抱着柱子,脑袋闷着:“你等着!等我母亲来了你就完了!” 桑氏几乎是冲进来的。 今夜陆骏多吃了几盏酒,话匣子关不住反复说姐弟从前的各种不愉快,桑氏一面敷衍听着、一面等他醒酒。 哪成想陆骏还没醒,外头通传陆致的小厮到二门上求救,说表姑娘在书房撒泼。 桑氏顺理成章地丢下了醉醺醺的丈夫,等行到前院、见到恐慌不安的阿当,心生了几分异样。 她不知道阿当为“大公子斗鸡”心虚,只当阿薇与陆致闹得厉害,提着裙摆就往书房跑。 早想到大姑姐母女回府后会不太平,但桑氏认为这份不太平闹不到她头上来,且过去的十天半个月春晖园不吵不嚷,有事寻来也有理有据可沟通,因此桑氏就没防着她们。 哪成想,突然闹起来,竟是闹到了陆致这里! 陆致就是个憨厚单纯性子,能闹得过谁? 这一段路跑得桑氏气喘吁吁,再一看儿子被逼到抱柱,而阿薇还拎着刀,她一口子险些没续上:“你……” 姚嬷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缓缓,就想去拉阿薇:“刀、刀不长眼的,表姑娘我们、我们好好说啊。” 到底忌讳着那把刀,姚嬷嬷不敢硬来。 阿薇又狠狠捏了下右手。 咯! 尖锐刺耳的鸡叫划空响起,不止惊了姚嬷嬷,也惊了桑氏。 这里为何有只鸡? 两人是为了一只鸡闹起来的? 阿薇这时才开口,问的依旧是先前的问题:“告诉你母亲,斗鸡好看吗?这只鸡厉害吗?” 姚嬷嬷猛得扭头看向桑氏,小公子斗鸡? 桑氏亦是惊讶不已,脑袋嗡嗡作响:“阿致?” “母亲,她是疯子!救我,母亲救我!”见有人撑腰了,陆致来了精神,好一顿哭喊。 桑氏心疼急了。 斗鸡之事还不确定,但儿子哭着喊救命,没有哪位母亲能无动于衷。 “阿薇,”桑氏赶紧劝解,很是急切,却也控制着语调口气,“先把刀子放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说,要是、要是阿致真的斗鸡,我肯定也不饶他,我们慢慢说。” 阿薇依旧紧盯着陆致,并未去看桑氏,但只听舅娘说话,就叫她好一阵心酸。 即便遇着这么一边倒的局面,桑氏都在克制着与她“讲道理”。 为人、为母,舅娘都立得住。 “你有一位好母亲,”阿薇直直看着陆致,“你让她救你,你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有没有去看斗鸡?你有没有在将军坊赌钱?!” 陆致回答不了。 黑羽被捏住了翅膀,而他却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看到阿薇的眼眶发红,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坊里那些看客,他们在迫切想要见血时眼睛也是红的。 越想越是害怕,陆致抱着柱子、身体往下滑:“母亲,你赶走她!你快赶走她!” “算舅娘求你了,”桑氏含泪劝着,她也不敢直接去拦阿薇的胳膊,怕刀子不稳、怕鸡乱扑腾,“我们慢慢跟他说,好不好?” “慢慢说?” 一道尖利声音从院门边响起。 桑氏转头看去。 来人未提灯笼,披了件几乎拖地的青色大袍,从暗处走到明处,那张五官明艳逼人。 正是陆念。 陆念瞥了眼蜷缩在柱子旁的陆致,低骂了声“没出息的玩意儿!” 而后她就再没管阿薇与陆致那头的对峙,只与桑氏道:“他只求救却不敢否认,喊了半天又不认一句错。” 桑氏噙着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是他错了,不是阿薇污他,但能不能好好说,别拿刀……” “弟妹,”陆念抱着双手,一字一字道,“你只要再求一句情,我就带着阿薇出去,从此不管陆致斗鸡赌钱,你自己管,管不管得好、你心里有数。” 第15章 来,杀鸡 桑氏的身子晃了晃。 姚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却没有任何建言。 因为她懂姑夫人话中的道理。 管教人从不是简单的错了棍子对了糖,但有一条是真理:红脸白脸、绝不能先打起擂台来。 世子夫人的确能几句话把姑夫人、表姑娘请离,但之后再要管大公子…… 姚嬷嬷看那头缩起来的陆致,暗暗想:难管。 表姑娘的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事出有因,是为了大公子好。 这一点,想来世子夫人也是明白的。 桑氏的确明白。 当家主母,手下人手不少,她愿意唱什么脸就什么脸,有严厉有温和。 管好了最好,真管不好的、找人牙子来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儿子管教不好,难道也大手一挥卖了? 十二岁斗鸡赌钱,二十岁呢?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桑氏越想越悲伤,心肠也在陆致左一句“母亲救我”右一句“疯婆子滚回蜀地”之间硬了起来。 大姑姐说得对。 从头到尾没有认错过,不狠狠管教不行了。 狠狠攥紧拳头,桑氏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没有去斗鸡赌钱?你回答我!” 陆致傻眼了:“我……” 他根本没想到,救兵母亲不止不救他,还帮着外人训斥他。 见他“我”了好久没有再多一个字来,阿薇冲闻嬷嬷抬了抬下颚,闻嬷嬷会意,上前提着陆致的后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陆致的力气根本抗衡不了闻嬷嬷,再次被迫与鸡头、刀尖面对面。 “黑羽大将军在擂台上威风吗?” 阿薇问归问,也知道乱了阵脚的陆致此刻根本答不出来什么。 她把刀往嘴边一架,用双唇与牙齿抿咬住,空出来的手倏地发力、将鸡头往后掰去,用钳制住翅膀的手卡住,而后根本不管黑羽鸡的挣扎,把露出来的脖毛三两下扯了,扔向地上。 刀又被握在了手里。 阿薇舔了舔唇,道:“不是喜欢看鸡毛乱飞吗?来,杀鸡。” 陆致原本已经不打算挣扎了,反正挣不过,也没有救兵,但一听阿薇要杀鸡,他眼睛霎时瞪大,吓得一个劲儿要往后躲,满口全是“疯子”。 他就知道这疯子要见血! 不,已经见血了。 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阿薇的嘴唇被刀划了个小口子,血珠子渗出来,被她一舔,染红了半张唇。 陆致猛然就想到了志怪小说里那吃人的女妖怪。 “妖怪!”他挣扎起来,一时动静比那死到临头的鸡还要大。 可他身后就是不动如山的闻嬷嬷,岂是他这样的小身板能抵得动的? 陆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子被阿薇塞到了他的手里,也只是塞着而已,他能感受到掌肉贴住了刀柄,但他的整个手依旧被阿薇控制着,怎么使劲怎么动,完全不由他做主。 而那只擂台上看着翅膀力大无穷的黑羽鸡,却完全摆不脱阿薇,亦无法再高声鸣叫。 它只能露着咽喉,费劲地踢着早就被捆扎实的双足,仅此而已了。 阿薇手指用力,拽着陆致用手中的刀子抵住黑羽鸡的咽喉。 “对,横着给它来一刀,”阿薇没有立刻割下去,只比划了两下,“你得使劲儿,若是力气小了、没有割断喉管,那鸡就死不痛快,你松开它,它还能顶着那露出血口的脖子满地扑腾,一面扑、一面流血。 你看过它与别的鸡搏斗,知道它厉害,这种斗鸡的命都硬,临死前能耐得很,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必能撵着它。 到时候,你这书房里里外外就全是鸡血了。 所以啊,还是要下狠刀,直接割断,让它折腾不得。 你这么喜欢这只黑羽鸡,肯定舍不得它垂死挣扎吧?那就给它一个痛快吧!” 陆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哪里是他不肯给黑羽鸡痛快? 是这个疯子妖怪不给他痛快! 等那刀子终于出力,划开鸡的咽喉,看到血冒出来的那一刻,陆致四肢一软,整个人往地上瘫去。 闻嬷嬷没有放开他,依旧架着。 陆念先前趁着这点工夫去陆致书房转了圈,直接从他的书桌上拿了个笔缸出来。 那笔缸是家中老物了,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就是普通瓷窑出产、也没什么花纹的便宜货,但陆骏小时候开蒙就用着这个,想来是传给了儿子。 连那份不成器都一并传了下来。 陆念嫌弃极了,倒空了笔缸,简单过了水又擦干,拿出来给阿薇。 “别浪费了新鲜的鸡血,我记得阿骏爱吃血,”陆念撇嘴,“让他尝尝宝贝儿子的孝心。” 阿薇抽走了陆致手中的刀,又将笔缸塞给他:“捧好。” 陆致双手发软,但还是拿住了笔缸,看着阿薇将鸡的脖子对准了,血液顺着落进去。 黑羽寿命将尽,哪怕已经被放开了翅膀的钳制,亦是挣扎不动了,勉强耸动了几下。爪子腾空蹬了圈,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根本使不上劲来。 陆致亲眼看着黑羽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也越滴越疏。 不由地,他脑海里再一次充斥了黑羽神鸡天降的画面,那么威风凛凛。 那个煽动的翅膀,有力的爪子,与眼前的黑羽一对比,不过就是半日光景,却是生死有别。 而那个凶手…… 陆致越想越心慌,没有再嗷,但眼泪却飙得比鸡血还凶,哭得整张脸都湿了。 阿薇捏住鸡腿,将黑羽鸡倒着提起来,最后再控一控血。 视线在一院子的人身上扫了圈,她与刘管事道:“提桶热水来。” 刘管事已经懵了。 都说杀鸡儆猴,眼下鸡已死,猴…… 猴头应该是大公子,他老刘不晓得算不算猴子猴孙中的一只,但总归他是脖子痛牙也痛。 突然被点了名,刘管事思绪飘得厉害:“热、热水?” “杀鸡不拔毛?”阿薇反问。 刘管事一个激灵,抹了把额头冷汗:“对,您说得对。” 应完了,他也没顾上请示桑氏,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就去了。 陆致闻言,气得打了个哭嗝:“你在我这里杀鸡还、还不算,还要拔毛?” 阿薇啧了声,点评道:“接准些,把你那点儿眼泪都接到鸡血里,也省得我再去兑盐水。” 陆致只是爱好斗鸡,对旁的与鸡有关的事情知之甚少,根本不清楚鸡血兑盐水需得兑多少,只是听阿薇这么一说,顿时连眼泪都冒不出来了。 第16章 一脉相承的疯癫 过了会儿,陆致缓过了劲,想要破罐子破摔,偏闻嬷嬷半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后侧。 那股铁面金刚般的的气势,震得陆致几次想动手又犹豫了。 他不是这老婆子的对手,何况还有个提刀的疯子表姐。 至于他母亲…… 母亲精疲力尽,靠着姚嬷嬷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领了差事的刘管事白着脸去,白着脸回。 大公子这里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起码不能由着他的大嘴巴说出去,因而他也不敢假以人手,自己跑了两趟,提回来两桶热水,又搬来一只大木盆、一把小杌子。 等表姑娘在杌子上坐下,刘管事把大半桶热水倒入木盆。 热气腾腾中,已经咽气了的黑羽鸡被浸入水中。 忙完了他能忙的,刘管事刚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升起了几分疑惑来。 表姑娘收拾鸡毛的动作麻利极了。 他自是听说了表姑娘会些厨艺,但也只当是个“爱好”罢了,能在灶台上蒸炒几样菜品,对各地佳肴能说得上些典故,与其他贵女的调香、养花等等的爱好没有多少区别。 毕竟,调香的不会亲手去砍树,养花的也不会自己去伺肥。 可表姑娘这架势,没有拔过几十百来只鸡,练不出这等手法来。 这是真本事! 绝不是摆样子的花架势。 阿薇手中不停,嘴上与陆致说“故事”。 “知道我收拾过多少只鸡吗?” “余家刚开始出事时,府里厨娘多,供品都有人操办,后来死的人多了,越来越邪乎,别说厨房里做事的,外头请人来杀鸡、人家都怕晦气,也就自家庄子里的庄户还硬着头皮做事。” “还活着的余家人补身体的,给过世的那些做七摆贡的,还有忌日宴请的,别管客人来不来,也别管来的是地上客还是地下客,反正宴席照样得摆出来,不能少了场面。” “我当时住在庄子上,从看着庄户杀鸡到自己去杀鸡,不知道拿回去的鸡最后算是谁的席面。” “古有词‘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将那洗笔砚的池子叫作墨池;庄子里有一池,杀的鸡太多了,鸡血都没人稀罕了、全往池子里倒,池水尽红,我管那处叫血池。” 陆致半张着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愣愣看手中笔缸,嫣红的鸡血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 脑袋懵懵的,陆致想,引墨池说血池,拿笔缸装鸡血,这两母女果然是一脉相承的疯癫! 有病极了! “我累了。” 一门心思摆在拔毛上的刘管事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陆念。 姑夫人站得歪斜,一副浑身不得劲的样子。 刘管事又看了看守着陆致的闻嬷嬷,突然想起家祭那日的经过,他把灯笼塞给另一位管事,去屋子里搬了两把圈椅出来,请陆念与桑氏坐下。 陆念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去春晖园说一声,小厨房的火先点起来,等下还要炖鸡汤。” 刘管事迈着两条腿出去了。 不多时,那只鸡已经褪去了黑羽,光秃秃的。 阿薇起身,指挥起了另一位管事。 那管事的思绪黏稠如浆糊,放弃思考,表姑娘交代什么他便做什么。 把木盆里的水倒空、冲刷去粘在盆壁上的碎毛,再把盆翻过来、底面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木盆倒扣着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阿薇把鸡再放上去,又拿起了刀。 陆致一看到刀光就发怵,哆嗦了下身子:“你又要干嘛?” “去骨,”阿薇答道,“整鸡去骨,叫你开开眼。” 另一厢,才往二门上递了话回来的刘管事在小院门口遇着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也没有打个灯笼,影影绰绰的,险些让刘管事失声大叫。 待仔细一看,他心头一惊。 其中一人是定西侯,侯爷背着手,一张严肃的脸上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尴尬、几分烦闷又有几分着急,精彩纷呈得刘管事想拿算盘来拨一拨,再观另两人,管事心倏地沉下去。 竟然是成昭郡王和亲随。 且不说王爷为何大晚上突然登门,但自家儿孙这幅怪异的杀鸡场面叫人看了去,难怪定西侯面色如此难看。 院内,陆致见了定西侯,惊喜极了,张口就要求援。 咚! 刀尖没入盆底,银光奕奕。 陆致看了眼直立的刀,又看了眼要裂不裂的盆,喉头一滚,把“救命”又咽了回去。 阿薇没有拔刀,从那木箱里另取了一把刀,以盆地作案板,摆弄起了鸡来。 “先去四尖,爪尖、尾尖、翅尖、嘴尖。” 陆致下意识偏转头,被闻嬷嬷扶着脑袋又转回来固定住。 “大公子,”闻嬷嬷笑眯眯地,“我们姑娘这手艺可不是谁都能站边上看的,您站好了、看仔细,回头也能与人说说心得体会。” 陆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薇下刀。 斗鸡最凶的爪子,有着最威风漂亮的长羽的尾巴,扇动着能腾空的翅膀,啄一下就出血的嘴喙,一一被刀切去。 每切一下,都让陆致跟着心惊肉跳。 “去骨要从爪子开始,若是不去爪上的骨,鸡做熟了也是直伸着挺尸,”阿薇一刀落在鸡爪内侧,划开皮,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挺尸?” 陆致不想回答,却也不敢闭眼。 这对主仆铁了心让他看,闭上眼睛也会被掀开来。 “剌一刀,用刀跟压个豁出来,”阿薇说着放下刀,将那爪子提起来,“再这么一掰,这骨头就与上头的断开了,接下来拿刀子顶着,捏着皮一扯、一蹬,咔的一声,你看就出来了。” 阿薇拿着给陆致看:“算在人身上,这是你的小腿骨。” 只看鸡爪去骨、勉强还算过得去,拿人来比、还比的是他的小腿骨,陆致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刀跟锤了一下。 两只鸡爪去好,阿薇指了指翅膀:“现在是你的胳膊,小臂。” 陆致一个冷颤,把笔缸放在桌上,用手掌不住搓发麻的胳膊。 “再在颈部来一刀,把颈骨斩断,只断骨、不断头,而后从这儿、就是你杀它时割的那个刀口,把颈骨就这么抽出来。” 陆致没忍住,怪叫一声,双手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17章 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 在今日之前,陆致从来没有想过,杀鸡竟然是这般恐怖的事情。 要说阿薇故意折腾那只已经咽气了的鸡,好似真谈不上,可要说大刀阔斧的速战速决,那又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薇下手太细致了。 不拖沓、很麻利,但就是让陆致毛骨悚然。 阿薇手上不停,口里也没少了解说。 “还是这个你杀它的切口,刀尖往里,把鸡翅这里的关节给它切开,” “捏着皮,就这么贴着骨肉往里下刀,脊梁骨这处的皮薄,一定要小心。” “把锁骨剌断,把皮翻过来,一面剔、一面翻,下手要快、也要轻,把鸡架与皮一点一点都分开来,” “后背皮薄,不能弄出伤口来,你摸摸你后背,是不是也比别处的皮薄些?” “现在去大腿骨,捏着这儿,拿刀往下刮肉。” “剔出来要干干净净,上臂也是一样,先断开筋,再提着往下刮。” “你怕什么?故事里关公刮骨疗伤,你现在只是我看刮个鸡的上臂罢了。” 陆致的双手捂了脖子捂后背,这会儿抱紧了两条上胳膊,许是怕过了劲儿,咬牙切齿与阿薇唱起了反调:“鸡大翅、那叫鸡大翅!” 阿薇瞥了他一眼,拿起那剃下来的鸡大翅骨头比到陆致面前:“都是剔骨,你的上臂比鸡大翅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把刀子、一个手法。” 陆致脑袋嗡嗡:“你还真是个疯子!杀鸡就杀鸡,非往人身上扯,我就不信……” “不信我什么?”阿薇打断了陆致的话,眼皮子一掀,“你以为我没有见过人骨? 你也太小瞧余家那么多死人了,今儿这个明日那个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 为了查清楚缘由,有一回衙门的人说开棺验骨,需得余家人在场,当时还能动的活人没多少了,我母亲身体又吃不消,只得我去。 待开了棺,人都化在泥里了,仵作把骨头一根根摸出来、洗干净摆好,又兑了酒和醋来泼在火坑里,用那热气来蒸骨。 仵作告诉我,蒸出来的痕迹叫血荫,好判断伤在生前还是死后。 鸡死了,骨头能蒸,人死了,骨头也能蒸,这鸡与人有什么不同?” 陆致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眼被放在一旁的鸡骨,又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时说不好是怕那奇奇怪怪的断案手段多些,还是怕阿薇这人多一些。 “好了,骨头都去了,整只鸡翻过来,”阿薇把刀放下,提着鸡脖子问道,“瞧瞧,是你喜欢的那只黑羽鸡吗?” 陆致:…… 他眼拙,他真看不出来这只鸡与那黑羽大将军有一丁点的相似。 若是阿薇提着这么一只鸡来,陆致绝对不会信,可偏偏他是亲眼看着大将军咽气,又被收拾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那么一只威风凛凛的斗鸡,到这一刻软趴趴的、像一只布袋。 这也是陆致第一次知道祖父骂人时说的“没骨头”是个什么样子。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薇又把鸡往前递了些:“威风吗?” 陆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你现在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够了吧?” 阿薇放下鸡,又把那木盆翻过来,把整鸡、鸡杂、鸡骨都放进去,便开始指挥起了两位管事:“把鸡毛收了晒干,好作鸡毛掸子。” 刘管事听了,一时没有管住嘴:“这点鸡毛恐是不够做掸子。” “谁说只有这些了,”阿薇扭头冲陆致笑了下,“你去将军坊看一场斗鸡,我就去买一次鸡回来,攒上几次就齐了,你说呢?” 陆致那张本就沾了无数眼泪的脸越发难看了。 余家表姐,不笑时凶,笑起来疯。 这种疯子似的杀鸡,还有下一次? 可要让他在阿薇面前,坦诚自己被吓着了、再不去将军坊了,又实在不肯低那个头。 阿薇才不管陆致:“捧好那罐鸡血,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呢!” 院子门边,眼看着这场闹剧快收场了,定西侯抬手抹了把额头,又瞧瞧瞅了沈临毓几眼。 这位王爷,一脸的意犹未尽。 “贵府姑娘的手法很是别致。”沈临毓点评道。 定西侯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了会儿,憋出一句:“他们姐弟胡闹,叫您见笑了。” “胡闹?”沈临毓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我倒很欣赏这去骨的手法,如此看来衙门里审问还是不够凶,我参详参详,先拔了指甲,再抽手脚趾头骨,腿骨……” 定西侯听得眼冒金星。 他在朝堂上与成昭郡王打过些交道,这位王爷的嘴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 明知道王爷就是说说而已,但听的人还是心惊胆战。 定西侯不想听他在这里腿骨胳膊骨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断:“王爷,我们去书房说正事吧,正事要紧。” 前脚定西侯好说歹说总算请走了沈临毓,后脚阿薇收拾好了厨刀,让闻嬷嬷把陆致提回了春晖园。 桑氏心累至极,坚持着跟了来,只陪着、却没有替陆致求一句情。 小厨房早先得了消息,灶下火一直烧着。 阿薇把那布袋似的鸡切块,与骨头一起焯了水,又把香菇枸杞添进去炖着。 按理炖个汤而已,用不上整只去骨,她就是为了吓唬陆致才故意麻烦些。 陆致被押在小厨房里,跟只鹌鹑似的站在墙边,外头是冷风吹得窗板响,里头是大灶烧得人半侧滚烫。 更要命的是,烤得他脸痛,糊在脸上的眼泪印子痒得难受。 鸡汤耗时却不用管,阿薇便把盐水兑入了鸡血里。 鸡血成型,她在另一个灶上烧了,再把切好的鸡胗鸡心放进去煮熟,又烫了两三颗小青菜一并装到盅里,最后舀了一勺还未炖透的鸡汤浇上。 “让姚嬷嬷送去给舅舅解酒。” 厨房里打下手的婆子姓毛,不晓得先前纷争,好意提醒道:“表姑娘,鸡汤火候恐还不够。” “我晓得,”阿薇待毛婆子客气,对陆致却没有任何好口气,“舅舅一直未露面,想来醉得不轻,他稀里糊涂能分得出什么好赖?那腌臜马尿都当是琼浆玉露的嘴,尝两筷子儿子的孝心就差不多了。” 毛婆子不搭这话。 在春晖园里做活,听多了姑夫人骂世子,也有了不少心得。 指桑骂槐这一套,她熟! 第18章 鸡汤真的好香啊! 一盅汤送出去,灶上依旧煨着。 鸡汤要香浓不腻,火候很是要紧,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食材。 毛婆子替阿薇看着火,心里暗暗嘀咕:香是香,但鸡不好! 谁都晓得炖鸡要选老母鸡,也不晓得表姑娘为何挑了只公鸡,结实是结实,却少油,刚掀开舀汤、看着就缺了点意思。 可再一瞥墙边站着的大公子…… 想来也不是正经炖汤。 谁家炖汤要府里大公子在厨房里杵着当木头? 又不能烧。 虽是食材上吃亏,但许是骨头剔出来炖的缘故,比让肉裹着更出味。 火候到了,香气四溢。 阿薇揭了锅,热腾腾的白气散开,露出汤色来。 油少、清澈。 她尝了味,调了咸淡,取了筷子从里头取肉,还与陆致说着话。 “你吃翅尖吗?我听说黑羽鸡翅膀有力、能扇得飞起来,你那细胳膊细腿,吃形补形吧。” “这块脖子也给你,瞧瞧,你自己割的那一刀。” “还有这块是你惦记的鸡大翅。” 阿薇挑一块,给陆致看一块。 陆致挨了一通折腾,哭是不哭了,但浑身疲得厉害,偏鼻子还堵得喘不过气,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惦记鸡大翅!”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阿薇问了,也不用他答,直接说了答案,“瘟鸡一只!” 陆致险些把鼻子气通了。 阿薇又换了碗,给陆念、桑氏各挑了几块肉,添上汤后让闻嬷嬷送去正屋,独留下给陆致挑出来的那碗搁到边上小桌几子上。 “喝汤。”她道。 陆致没动。 阿薇又道:“都说自己动手做饭最香,你定是没有下过厨,难得亲手杀只鸡,不尝尝滋味?”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陆致眼前全是阿薇一手提鸡一手握刀的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是我杀的?”他涨红了脸,“是你逼我杀的!你还拔毛,你还剔骨!” “不然呢?”阿薇问,“我把带着毛的鸡炖出来给你吃?” 陆致被堵了。 堵得反胃。 带毛的鸡下锅炖汤,想想都恶心。 阿薇打了盆水,擦拭今日用过的刀:“鸡汤要喝热的。” 她的刀养得用心,刀刃锋利,刀面寒光。 润湿了的布擦去上头血污,她又提起来对着光来回观察状况。 陆致本不想喝那汤,被刀光逼了眼,想到这人提刀癫狂、不由心里发毛,又被阿薇横了两眼,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碗。 “喝就喝,一碗汤而已。”他嘀咕着。 阿薇听见了,提醒道:“这是你那黑羽大将军炖出来的汤,与其他鸡汤怎么会一样?” 陆致顿时又烦了起来。 能不能别一遍遍跟他提黑羽了! 一想到惨死的黑羽,这汤还怎么喝嘛! 陆致鼻塞,站到现在其实也没闻出多少味来,自不觉得鸡汤吸引人。 他又实在不愿意吃肉,干脆一闭眼一仰头,咕咚咕咚当汤药喝个干净,谁知道汤水入口,那被嗅觉阻拦的滋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清爽不腻,鲜味十足,还有回甘。 鸡汤微微发烫,驱散了他那叫几度冷汗刺激出来的寒意,从嘴到胃,哪哪都舒服许多。 捧着少了汤的碗,陆致一低头就看到了露出来的几块肉。 他不由撇了撇嘴。 这是黑羽大将军,他那么喜欢的大将军。 呜! 可是,鸡汤真的好香啊! 可恶! 真的好可恶! 气得陆致没忍住,打了个带着鸡汤味的嗝。 阿薇“贴心又大方”:“再给你添一勺?” 陆致沉着脸把碗放回桌上。 这时候讲究自愿与客气了? 扣着他的手、冲黑羽下刀子时怎么不问他愿意不愿意? 不满归不满,陆致舔舔嘴唇,还是舍不得那鸡汤,正要勉为其难再来一勺,就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阿薇也注意到了,抬眼望去,正是二门上的汪嬷嬷。 汪嬷嬷脸上堆着笑。 今晚上前后院递话、人进进出出的都从她这里过,她自然晓得表姑娘与大公子闹起来了,又见世子夫人由着闻嬷嬷把大公子提回内院,便也猜到这场交锋是谁占了上风。 “真香啊,先前就听传话的说表姑娘这儿要炖鸡汤,这会儿一闻,香得奴婢口中生津,”汪嬷嬷先夸了一句,再说正事,“刚侯爷那儿使人来说,他与贵客议事,晓得您这里炖了汤,想要两盅汤去去夜乏。” 阿薇闻言,挑了挑眉。 在陆致书房外头,她也瞧见了定西侯与贵客。 定西侯那一言难尽、恨不能钻地里的神态,怎么可能会想喝鸡汤,十之八九是拗不过贵客。 “登门的贵客是谁?”她问。 汪嬷嬷守二门,不晓得前头事。 阿薇便看陆致。 陆致不答。 阿薇见状,道:“一锅鸡汤就这么些,两盅要走、你就没了,劝你老实答,我还能给你剩半碗。” “……”陆致看着灶台,憋屈答道,“成昭郡王,说了你也不认识。” 阿薇的确不认识。 她离京时年幼,自家亲戚还没记明白,又怎会晓得什么亲王郡王,此次回京来要梳理的事情多,暂时也没顾上外头的簪缨勋贵。 再者陆念半斤八两,京里的人事物对她亦是物是人非。 阿薇拿大勺盛了汤,却没往陆致碗里道:“很厉害?” 陆致看着阿薇手中的大勺。 那只手很稳,勺口微微偏着,却没有滴一丁点汤到他碗里。 陆致看得分明,更气了:“厉害!镇抚司的指挥使!” 阿薇瞥了他一眼,手腕一动,鸡汤顺着倒到碗里,说是半碗就半碗。 而后,她也不管陆致跳不跳脚,转身回了灶台。 她依旧不晓得镇抚司具体是个什么衙门,不过掌实权的指挥使,阿薇不想轻易得罪。 金家的案子不好翻,一碗鸡汤而已,不指着多一条门路,但不值当多个敌人。 只是锅里剩着的不多了。 阿薇想了想,从橱柜里取了一碗白饭来。 白饭是特地留出来、预备着明日早上煮粥吃的,现在得用来做鸡汤饭。 去肉去骨地滤出鸡汤,添米饭进去滚了,再烫几株小青菜,卧上鸡蛋,铺上几块鸡腿肉,装了两盅让汪嬷嬷送去。 阿薇收拾了灶台,心说:早知道不给陆骏添鸡汤了,浪费! 第19章 你要什么? 正屋里,陆念用着鸡汤。 半碗下肚,她看了眼边上坐着的桑氏。 自从进了春晖园,桑氏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不说话,不流泪,只出神。 陆念先前一直不曾劝她。 在书房那儿,桑氏能选择不阻拦、让阿薇问陆致的罪,就看得出这弟妹不是什么糊涂人。 只是,对错好判,心神难宁,桑氏需要些时间来理顺“儿子斗鸡赌博”这事。 理归理,却不能浪费这碗鸡汤。 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陆念道:“趁热喝了,你儿子一辈子杀不了一回鸡,下次想吃他亲手杀的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桑氏闻声回过神来:“我实在没有胃口。” “儿子出事,你定然没什么胃口。”陆念赞同了句。 也不再催,她先把一碗汤喝干净,拿帕子抹了嘴,这才又道:“你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痛快吧?” 桑氏才收回来的心神不知不觉间又散出去了,突然听这么一句,她恍惚看向陆念。 陆念躺坐在一把长摇椅上。 这是件老家具了,此前收在园内东厢,好些年没有拿出来过。 陆念万分喜欢,冲洗了灰尘、晒去霉味,又修缮了番,搬来正屋,垫上松软的垫子引枕,平日在屋里时就躺着。 没有一点儿的坐相。 也没人敢拿坐相来说她。 “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在他眼里,岑氏比亲娘都温柔,”陆念身下的躺椅慢慢摇着,“我听说你出身世家望族,想来也见识颇多,岑氏是不是良善人,你应当看得出来。 孝字压在头上,我身为女儿都只有被父亲弟弟嫌弃的份,你是儿媳、妻子,你更加不能明着与岑氏斗。 你只能守成,不和岑氏硬碰硬,不在阿骏面前说岑氏坏话。 你这日子,过得比我当年都憋得慌。” 桑氏沉默着,不诉苦,也不反驳,没有把自己的立场亮出来。 陆念呵地笑了声。 她不觉得意外。 她与阿薇早看出桑氏行事谨慎了,一个谨慎之人,岂会随便落人口舌? “你不怕我猜到你的想法,”陆念继续说道,“但你怕我拿鸡毛当令箭,拿你的态度去和阿骏嚷嚷,闹得你安宁不得,毕竟,你眼前的日子只是不痛快,又不是过不下去。 但今日,你看到了吧,斗鸡、赌博,阿薇拿刀追着他砍,岑氏动弹不得没掺和,但她掺进来会是什么态度? 你与她婆媳多年,心知肚明。” 桑氏抿了下唇。 陆念半垂着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这个家里,谁亲谁疏,谁盼着你和陆致好,你是聪明人,自己最清楚。” 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攥了起来,桑氏眉心蹙着,打量陆念。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与陆念交心。 这些时日里,桑氏打听了不少陈年旧事,故事里大姑姐的“战绩”太辉煌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与这样不怕死的人联手,她得给陆念填那两百的坑才能与人打个平手。 同时,桑氏也清楚陆念说的话都在理。 定西侯府里,抛开侯爷与世子,真心实意希望陆致好的,就是大姑姐与阿薇。 人与人之间,感情、血缘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唯一能信赖的只有利益。 两方利益一致,才是最稳固的。 桑氏深吸一口气,问:“你要什么?” 陆念掀起眼皮,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倏然明亮许多,灯火照其中、映出她的恨意与决绝:“行些方便而已。” 桑氏与她视线相对。 自从大姑姐母女回京,桑氏自认没有让两人有什么不方便。 大姑姐特特提出来,可见所谓的“方便”并不是那日常行事。 而是…… 而是针对侯夫人。 查证也好、陷害也罢,甚至是起冲突的时候,要靠她来稳住世子,不让世子坏大姑姐的事。 可、大姑姐斗得过侯夫人吗? 白氏婆母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世子亲不亲近继母,桑氏其实都无所谓。 她唯一看重的只有儿子。 阿致从何时开始斗鸡?谁引的路?谁替他隐瞒了?赌了多少银钱?赢的钱是收着还是吃喝了?若输得多、他欠了外头赌钱没有?十二岁能吃喝的不多,过些年沾了花酒…… 人会毁的! 桑氏的视线落在了那碗鸡汤上。 放了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了,但那香味依旧引人。 经过今日这一出,桑氏想,陆致一年半载断不敢再去斗鸡了,可长远呢? 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 教好难,学坏易! 她管教得再紧,也不可能完全防住有心之人。 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二房那里…… 桑氏伸手端起了碗。 原先,她只当外甥女人美嘴甜,很是欢喜,现在看来,还得加上“吃人”两字。 吃人好。 会吃人的,才不会被人轻易吃了去! 大姑姐亏出去的两百,外甥女能补得回来! 再者,桑氏又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人会变的。 大姑姐眼中燃着的火焰,她的恨、她的委屈、她几十年的执念与孤勇,都在这团火里了。 这般热烈,应当不会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桑氏下定决心,一口将碗中鸡汤饮了个干净,又吃完了鸡肉,放下一只空碗。 话不用多言,摇椅上的陆念已经闭上了眼睛,低低哼着一首桑氏从不曾听过的曲调。 许是蜀地那里的调子吧。 这厢桑氏用了鸡汤,那厢定西侯打开盖子看了眼又合上,完全没有胃口。 倒是坐在对侧的沈临毓,慢条斯理,悠悠哉哉,一勺接一勺。 “从我们离开到现在也就这么点工夫,汤有这个火候,贵府姑娘的手真快。” “米饭微微化开,半夜来一碗,暖胃又好克化,当然也方便,若再和面煮面,等我能吃上,还得两刻钟,贵府姑娘真细心。” “鸡蛋不错,蛋黄半凝、蛋白不散,圆滚滚的一个。” “反倒是这鸡不行,不及老母鸡炖出来的香浓。” 沈临毓边吃边评,定西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盼着这位赶紧用完,他好送客。 说起来,郡王为什么大晚上登门? 他们刚刚说的案子,有重要到需要连夜商议的地步吗? 第20章 还是炒着吃吧 定西侯颇为头痛。 一是为了家丑。 匆忙间,他并未弄清楚阿薇与陆致冲突的来龙去脉,但姐弟之间拔了厨刀的交锋、放在哪家都不是有面子的事。 原本关起门来也就罢了,偏生,有了个“二”。 这个二就是成昭郡王的到访。 说的是商议一桩旧案子,定西侯不敢怠慢,匆忙迎客。 哪晓得客人进门听见了鸡叫,非要在府里寻一寻入夜还精神抖擞的公鸡。 若是旁人,定西侯定然不允,偏是这位郡王爷。 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想一茬是一茬,又担了镇抚司的值,查案从不手软。 这般行事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当,岂会没有金贵的出身背景? 他的背景也从未瞒过人。 郡王原是圣上第十二子,出生时最年长的大殿下都已经十五六岁、能适当替圣上分忧了,而初来乍到的小皇子只会嗷嗷大哭。 小皇子的生母是最不起眼的宫婢,一朝得幸也没翻身,艰难生下孩子后、撒手去了。 圣上想不起这对母子,但龙嗣毕竟是龙嗣,得当时的皇后娘娘关照、抱过去养了半年多,小殿下身体康健。 没成想,围场狩猎时,承平长公主的驸马因救驾受了重伤,长公主受刺激滑胎小产,太医诊断“再无法生育”。 驸马是个痴情人,伤势缓和后坚持不愿纳妾,也不肯从沈氏族中过继,圣上琢磨来琢磨去,定下将刚刚周岁的皇十二子出嗣给长公主为子。 驸马和长公主欣然应了,把孩子抱回府中,取名临毓。 沈临毓。 如此,各方合意。 长公主有了儿子,驸马不用与族亲拉扯,皇后省了照顾年幼皇子的精力、以及万一出状况所惹来的麻烦,小殿下从不受看重的皇子成了长公主的独苗,看似低了身份,实则得了新父母视如己出的宠爱和安稳的、依旧富贵的将来。 圣上、圣上不缺儿子,更何况是春风一度得来的儿子。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永庆十三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皇城里见血无数,最终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身死,皇七子流放,添上前头几年病故的两位殿下,不缺儿子的圣上没了一半儿子。 悲痛又无奈的圣上想起了被出嗣的沈临毓。 是儿子,又不是儿子。 偏宠多些也不会惹来前朝后宫侧目,正好安放他无处落地的父爱。 小小年纪封了郡王,时不时召进宫中,这份圣眷随着郡王日渐长大,不止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器重。 去年,圣上让郡王掌了镇抚司,查办三司经手不易的案子,也让这份偏宠化作了实权。 私底下,定西侯也与几位老友琢磨过,如此会不会坏了郡王与几位皇子的关系,毕竟前些年两方处得很是和睦。 年长的殿下们对出嗣的弟弟多和颜悦色,有新鲜玩意儿很是惦记着长公主府,眼下这位得了宠…… 琢磨来、思量去,发现那两头的关系看着更好了些。 也是,圣上要安放父爱,殿下们也要展现兄友弟恭。 姓沈的弟弟,肯定比同姓的弟弟顺眼。 宫里宠着护着,手上又有实权,各处都会给成昭郡王方便,定西侯更不敢在这位面前摆什么老臣的谱。 因此,郡王道:“去找找那只鸡。” 定西侯只能陪着一道循声而去,亲眼见到了阿薇给鸡剔骨,以及那被闻嬷嬷提溜得鸡仔似的陆致。 郡王又说:“听闻贵府姑娘要炖汤,能不能分我一碗?夜太深了,饿。” 定西侯拒绝不得,让人往内院递话。 现在,郡王再次开了口。 沈临毓指着定西侯面前那盅鸡汤饭:“侯爷没有胃口?不如给我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定西侯嘴角一抽,恭恭敬敬把那白瓷盅推过去:“您慢用。” 沈临毓接过,这回再没有评点什么,只细嚼慢咽地吃完,才总结了一句:“那鸡炖汤真不行,白费了府上姑娘的手艺。” 定西侯尴尬笑了笑。 他倒是想替阿薇谦虚两句,但谦虚了人、势必得夸鸡,更不恰当,不如打哈哈。 沈临毓吃饱喝足,起身告辞。 定西侯一路把人送到大门外,想了想,道:“那案子牵连广,又有些年头,一时半会儿怕是……” “无妨,”沈临毓答得很随意,“也没有谁定了时限,有证据就查,没有就罢。侯爷也清楚,这种案子是不是诬告都得两说,圣上若真认定了地方上的提告,早就遣御史下去了,哪里会拨来我镇抚司慢慢收集线索?” “是这个理,镇抚司经手的案子也多,劳累王爷深夜还要查那没头没脑的事,”定西侯附和着,“太辛苦了。” “替圣上分忧怎么会是辛苦?”沈临毓活动了下脖颈,“再说,用了两碗鸡汤,很是暖胃舒畅。汤鲜香、不腻……” “咳咳!” 沈临毓瞥了眼边上的元敬。 元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副“您再提鸡汤、小的就继续咳”的样子。 沈临毓啧了声,上了马车。 元敬与定西侯行了礼,也上了车来,交代车把式回府。 沈临毓靠着车厢,问:“侯府表姑娘的刀割你脖子了?” “您再鸡汤来鸡汤去的,定西侯定要猜出您是为了喝汤才登门,”元敬一本正经道,“您欣赏余姑娘、不想头一回就给人送只鸡,却巴巴地追着去喝鸡汤,您也挺别致的。” 沈临毓掀开了帘子。 一手搭载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夜风吹进来,他眯了眯眼:“府里那只鸡就别炖汤了。” 元敬愣了下。 他说了那么长一段,王爷如何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那鸡炖汤不行,太清了、不够厚重。” “她平素已经把你念叨得张口开窍闭口欣赏的,再喝碗清鸡汤,你得替她挨家挨户物色人选去。” “还是炒着吃吧,多下点料,浓油赤酱,糊了嘴就都消停了。” 元敬:…… 长公主念叨,与鸡汤如何能扯上联系? 论起自说自话,还得是他们王爷。 另一厢,定西侯送了客,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他把刘管事唤到跟前,询问道:“那只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1章 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刘管事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心中疲惫不已。 被定西侯问到了头上,他不敢有丝毫保留,一五一十说了过程。 “表姑娘提了一只鸡回来,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小的们看着不对劲,一路追她到大公子书房外头。” “就见大公子被逼在了柱子旁,小的们不敢拉扯表姑娘、就让阿当去后院唤人。” “闻嬷嬷先来的,还给表姑娘递了刀,等世子夫人赶来,两厢也没拖开。” “事情倒是说出来了,大公子在将军坊斗鸡赌钱,不晓得如何传到了表姑娘耳朵里,表姑娘气得把那斗鸡抓回来了。” “大公子挨教训,世子夫人没有制止,小的们哪敢多言?表姑娘抓着大公子的手杀了鸡。”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定西侯眉头紧蹙,这回一耳朵就听到了其中要点:“斗鸡赌钱?” 他也没问真假。 若是被污蔑的,阿骏媳妇性子软、不会劝架,但阿致那小子可不会老老实实被阿薇拿刀子怼。 定西侯不解的是另一桩事情:“阿薇才回京就晓得阿致斗鸡,为何先前府里毫不知情?跟着阿致的小子呢?” 刘管事答道:“听说姚嬷嬷把人关起来了,等世子夫人明日问话。” “也好。”定西侯微微颔首。 臭小子弄出这种事情来,阿骏媳妇定然心累,此刻已是深夜,留待明日再问亦是常情。 而且,府里是儿媳掌中馈,定西侯不会随便过问儿媳管家。 要打要骂,他找亲儿子。 儿子再去打孙子。 这才是一家人的处事。 “明儿一早,你让阿骏来书房见我。” 交代完了,定西侯背着手回房去。 桌上的瓷盅勺子都已经收拾了,但窗户关着,屋子里依旧有鸡汤的香气。 定西侯那原就没有熄灭的火气叫这味道勾得蹭蹭往上冒,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去。 冷风灌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肖东西! 小小年纪学纨绔斗鸡! 活该被阿薇拿刀子怼! 那只鸡,杀得好! 气了一阵,直到腹中咕咕作响,定西侯才又把窗户关上。 想到先前坐在桌边一人津津有味用了两盅的成昭郡王,定西侯叫了亲随冯泰进来。 “厨房里还有什么现成的?” 冯泰只晓得今夜春晖园送来过鸡汤,并不晓得其中关节,想到刚才收拾时那空得见了底的瓷盅,心说滋味应当不错,便建议道:“小的再去春晖园问问?” 定西侯:…… 他才不喝那只斗鸡的汤! “算了,”定西侯摆手,“明日让厨房另炖锅母鸡汤,别让春晖园辛苦。” 冯泰应下来。 这夜,定西侯最终半饿着肚子睡了。 万事不知的陆骏一夜好眠。 他昨天吃了不少酒,原本稀里糊涂打瞌睡,中途被叫起来用了一碗鸡汤。 热腾腾的,配着鸡血鸡胗,一碗下去发了些汗、连酒气都散了不少,上床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爬起身来丝毫没有酒后的酸痛不适,哪哪儿都舒服。 陆骏起得迟了,桑氏不在院子里。 他自顾自梳洗得当,便打算出门去。 人才走到二门上,就遇见了陆念与阿薇。 阿薇上前唤了声“舅舅”,又问:“昨夜那碗鸡血汤您用着还满意吗?” 陆骏奇道:“你怎知我昨夜用的什么?” “那是我做了让人送过去的,昨夜杀了只鸡,晓得您爱吃新鲜鸡血,说来鸡血是表弟接的。”阿薇答道。 陆骏眉梢扬起,立刻来了兴致。 别管与外甥女亲不亲近,自家晚辈做的吃食与厨房上的肯定不一样,何况其中还有儿子参与。 “你们两个,”陆骏抬手、虚空点了点阿薇,“真是给了舅舅一个惊喜!昨儿那汤竟是外甥女与阿致做的,难怪舅舅用得那般畅快,唉!等舅舅出门见几位友人,也说着让他们羡慕羡慕。” 边上,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嘴皮子一动,没有声音,口型明显。 就是那“傻子”二字。 傻成这样,难怪被岑氏哄得团团转! “舅娘在前头花厅,舅舅与我们一道过去?”阿薇道。 陆骏还叫那鸡汤暖着心,没有拒绝。 二门上记着刘管事半夜来的交代,道:“侯爷让世子去书房一趟。” 陆念心里透亮。 斗鸡这事就得闹大些。 昨儿杀鸡热闹归热闹,还是吃了天黑的亏! 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与阿骏闭门说事。 她与门房的道:“就说是我说的,请父亲也到花厅,难得今儿都有空,坐下来一道说说话、吃个早午饭。” 都晓得姑夫人说一不二,见世子并未反对,门房上当即应下来。 花厅里。 桑氏正审阿当。 陆致也在,被她罚站在角落里,没法与亲随串供。 阿当被关了一晚上,晓得状况不好,不敢再欺瞒,老老实实交代着。 “去年末、书院放年假前开始的,年节里热闹,公子常往将军坊去。” “都是与同窗一道,小的不怎么跟着,不清楚公子是输是赢。” “小的有罪,没有劝说公子,还替公子瞒着府里,每次晚归说谎是与同窗交际。” 正应着话,外头脚步声传来。 透过窗户,陆致一眼看到了陆骏,正欲呼唤求情,就看到落后了两步的陆念与阿薇,他倏地缩了缩脖子。 陆骏显然没有料到花厅里是这么一个状况,看了眼陆致,又瞥了眼阿当,他在桑氏边上坐下:“阿致做了什么事,让夫人这般生气?” “他……”桑氏张口要提,抬眼瞧见刘管事小跑着过来,便先收了话。 刘管事额头冒汗。 这种一看就不妙的局面,他根本不想掺和,偏是避不开。 硬着头皮,刘管事将帖子递到阿薇面前:“表姑娘,有人拿着您的名帖来收账。” 阿薇接过来看,正是她交给将军坊管事的那张。 她走到桑氏身边,道:“舅娘,那只鸡是我强买回来的,挂账了二百五十两,人家上门来取了。” 陆骏正吃茶,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就是舅舅您昨晚上用的那只鸡。”阿薇面不改色。 陆骏愕然。 没错,他喝的是鸡汤,不是凤凰汤。 “外甥女你当了冤大头?”他问。 “那是你儿子在将军坊里当宝贝赌钱的斗鸡!”陆念嗤得笑了声,凤眼凌冽,“不好好琢磨明白,斗鸡能值两千五百两,两万五千两!你多大家底都不够输的!” 陆骏脑袋嗡嗡作响。 难怪夫人气黑了脸,难怪大晚上杀鸡做汤! 陆骏冲陆致喊道:“你过来,过来跪下!” 阿薇颇为贴心,问刘管事道:“鸡毛掸子做得了吗?毛少些不要紧,能抽人就行了。” 第22章 一脉相承的蠢 陆致正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从墙角挪出来,还未跪下就听到“鸡毛掸子”四个字,难以置信地看向阿薇。 “你又杀鸡又拔毛,还没有尽兴?”他瞪着眼睛问,“还嫌我不够倒霉,非得我再挨顿打?” 阿薇目不转睛迎着陆致的目光:“我大晚上的又买鸡又杀鸡还炖鸡汤,为的是‘尽兴’二字?怎得?你斗鸡还不能挨打了?” 陆致语塞。 昨晚上就知道了,说、他说不过表姐,打、估计也打不过。 阿薇的右脚往前请挪了小半步,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点地。 陆致看懂了。 他若是不好好跪下,那脚尖就直接踹他膝盖窝了。 陆致看得懂局势,今日这场打少不了,干脆放弃挣扎,换少吃些苦头。 阿薇见状,又看刘管事。 刘管事见无人反对,硬着头皮寻了把掸子来,递给陆骏:“您将就……” 等桑氏说了自去账房支银子,刘管事啄米一般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老子教训儿子的热闹,不是他们底下人能看的。 有多远躲多远。 待定西侯得了消息过来用早午饭,一抬眼就见陆致背上狠挨了两下掸子,激得他眉上青筋一炸。 好在记着父打子、子打孙,定西侯落座,并未出言劝阻。 陆骏不是个胳膊多有劲儿的,气头上抽了几下,续不上那口气,便撑着掸子问:“赌钱?你哪里来的钱敢去将军坊赌?” “起先去时只看个热闹,后来拿过年时的压岁钱试了手,运气不错赢了,”陆致答道,“再后来黑羽大将军登台,我就看好它、它也争气,偶尔压旁的输了些,也能靠大将军赢回来。我真没输钱,反倒是大将军……” 大将军被抽骨炖汤。 死不瞑目。 “听听,”陆念微偏着身子与桑氏道,“还委屈上了,没输钱就不叫赌了是吧?” 桑氏抿唇。 陆致斗鸡不到一年,十二岁的年纪,本身也没有多少零花钱。 桑氏不怕他把零花输得精光,她怕的就是陆致这种不把赌钱放在眼里的态度。 这是最要命的。 桑氏问道:“你既赢了不少,钱呢?去哪儿了?” “与同窗交际,买些零嘴吃食,”陆致心念一动,又道,“腊月是您三十岁的整生日,儿子想多些银钱给您买礼物……” 饶是憋着火气,听这么一句,桑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三两分。 “那也断不能去赌钱,”她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早前也与你说过,有些东西是断断不能碰的。” 边上,陆念一手支着腮帮子,嘲道:“不愧是亲生的。” 桑氏脸上一哂,本以为大姑姐说的是她,却见陆念空着的另一手指了陆骏又指陆致。 “当爹的巴巴捧着孝心拜错了娘,当儿子的认得娘、却捧错了东西,”陆念点评道,“一脉相承的蠢!” 陆骏猛扭头看过来:“你能不能别添乱?” “我添乱?”陆念骂道,“没有我们阿薇,你连你儿子什么德行都不晓得!教子教子,你自己一根歪上梁,你让你儿子怎么直?” 陆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 这是光骂他了吗? 这是祖孙三代都骂在里头了! 换作旁的,陆骏还得与陆念掰扯一番,偏今日在座的全是为了陆致,他不想失了重点、做陆念那种狗路过都咬一口的乱棍疯子,干脆一屁股坐回去,与桑氏道:“别理她,夫人继续问这臭小子。” 桑氏稳了稳心神:“与你一道斗鸡的都有谁?他们家里晓不晓得状况?” 这次陆致没有正面回答:“做错事的是我,不关别人的事,我认错就是了,何必去掰扯旁人。” “你不说,阿当难道也能不说?”桑氏道,“你的坚持毫无用处,你的仗义也用错了地方。就像你想的生辰礼物,根子错了,花也好不了。” 挨训总比挨打强。 陆致垂着头,并不多言。 阿薇靠着陆念坐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待听见外头有动静了,她才与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岑氏来了。 算准了她会来。 前回家祭时跌了跤,岑氏近来一直在休养,几乎没有出过秋碧园。 陆念暂时不好张扬地打上秋碧园去,但两厢不照面,寻事也寻不起来,就只能逮岑氏出来的机会。 岑氏再是暂避风头,听说陆致挨打,十之八九会来露个面。 李嬷嬷扶着岑氏进来。 岑氏看着跪在地上的陆致,忙问:“阿致是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父母这般大的火气?” 陆骏起身过去,扶了岑氏另一侧,安顿她坐下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将军坊斗鸡赌博,您说该打不该打?” “竟有这种事?”岑氏当即严肃起来,“确实该教训。” 她微微颔首,扫了眼被陆骏放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又问陆致:“你可晓得做错了?” 陆致忙道:“孙儿晓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岑氏拍了拍陆骏的手,“阿致也不大,好好与他讲道理,他能听得进去,别动手,打痛了回头还不是自家人伤心?” 陆骏已经打过几下出了气,闻言便顺着台阶往下走,拉长着脸与陆致道:“要不是你祖母求情,非再打你一顿!” 陆致顺着坡儿下了,又谢父亲抬手,又谢祖母宽厚。 桑氏的视线在父子之间转了转,深吸了一口气。 她有顾虑,陆念相反,不仅没有顾虑、反而点火倒油。 “慈母多败儿,”陆念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慈母,不仅能养一个没用的儿子,还能再养废一个孙子。” 岑氏垂着肩,满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阿念。” 陆念抬了抬下颚,示意着定西侯那侧:“阿骏教训儿子,父亲都不多说一个字,你倒好,一进来就自说自话。赌钱这么大的事,要你来粉饰太平?” 陆骏见陆念又四处点炮,气得想要跟她论个长短。 阿薇倏地起身,一把拿过那鸡毛掸子,直接抵在了陆致的肩膀上:“事情还没说明白,你就想顺着台阶往下滚?口口声声知道错了,来,你说,你都是什么时间去看的斗鸡?” 肩膀上压着掸子,陆致却想到了昨日怼脸的厨刀,以至于只能一点点扯着脖子转。 他瓮声瓮气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放课后出去玩,赶着点儿回书院睡觉,”鸡毛掸子敲了两下,阿薇又道,“还是连课都翘了去看斗鸡?要不要我让人把那将军坊的管事叫回来,问问他黑羽鸡都是什么时候打的擂台?” 陆致脸色刷得惨白。 “知道错了?知错不改,下次再犯!”陆念声调突然拔高,一字一字道,“只有吓着了,打痛了,才会长记性!” 阿薇弯下腰,凑近了与陆致道:“还想着道义、不拖人下水?我拎着你一家一家上门去,谁跟你吃酒斗鸡逃课我就骂谁!看看还有哪个不学好的敢跟你玩!” 第65章 不知能不能再向王爷讨一些?(两更合一求月票) 晚霞将散。 院子里已经陆陆续续点了灯笼。 前厅里还来不及点灯,渐渐沉下来的光线中,阿薇眼中的情绪却锋芒毕现。 她一点都没有隐藏对岑家的恶意。 沈临毓直视着她的眼睛,沉思片刻,道:“余姑娘倒是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阿薇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坐直身子又站起身。 厅中摆放了三个灯台,她慢条斯理地一一点上,视线也渐渐明亮起来。 她不信郡王爷没有想到查冯正彬的银钱往来。 案子发生后,明明有无数线索去查,偏把与她相关的事儿查了一圈。 是她格外吸引王爷的注意? 并不是的。 就像王爷刚刚说的,在一众线索中,她这条线反而是嫌疑最小的。 如此来看,镇抚司查案,应当是把能查的每一条线都查了,并未放过任何一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镇抚司查过的嫌疑人怕是有厚厚一叠。 而银钱关系、人际往来,是查凶案时必不会错过的部分。 王爷作为指挥使,早该把冯正彬那些事情翻了个底朝天了。 几个念头在心中转过,阿薇定了定神,拨了拨灯芯调整光亮,道:“所以,能查的线索陷入瓶颈,只好再从我这儿问出些状况来?” 沈临毓闻言也不生气:“查案嘛,一帆风顺是运气,进死胡同才是常事。有时候线索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一条条排查起来,耗时耗力。” 阿薇静静等他说下去。 沈临毓低叹了声,无奈不多,语调反倒轻松:“余姑娘很了解冯大人的案子,应当也能想到,镇抚司会遇到些什么样的麻烦。” 阿薇的确知道。 就是衙门麻烦多,这案子才不好断,起码来回拉扯数月,不叫冯正彬那些污浊事情轻易风吹云散,也让她这个真凶能够混在其中。 若不是沈临毓敏锐,不放下她这条线,她其实很安全。 明黄灯苗中,沈临毓的眼睛映着笑意,唠家常似的:“我还是想请教余姑娘,谁会想要冯大人的命?” 阿薇淡淡道:“许是收了不少银钱的岑太保,许是想争尚书之位的官员,许是和冯侍郎有旁的龃龉的人,许是想为金夫人报仇的人,许是金夫人自己来报了仇……” “我得提醒余姑娘,”沈临毓笑着道,“若是金夫人报仇,冯侍郎便是自杀。眼下照着谋杀来查,冯大人的‘遗书’就做不得准了,谁能断言金夫人是被害死的? 冯大人若没有害过金夫人,冯家就是完完整整的受害者,镇抚司能让冯家配合查案,也仅仅是配合。” 而想要完整查明白冯正彬的银钱走向,仅靠冯家配合的那些讯息、完全不够。 得抄家。 可没有正当由头,即便是沈临毓也不能从御书房讨来一张抄家的旨意。 除非,把科举案摆到台面上。 只是那样就打草惊蛇了。 但若是不把冯正彬查个明白,且不说自杀他杀得搁置,最麻烦的是科举舞弊那案子缺了关卡…… 这不止是死胡同,还是鬼打墙。 阿薇抿了下唇。 直到说到这一刻,她算是彻底明白了郡王真正的来意。 想要走出“死胡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砸墙。 证实冯正彬杀妻,他就是罪人,镇抚司抄了冯家,沈临毓想要的银钱往来,以及冯正彬可能牵扯进的别的案子里的线索,才有可能抄出来。 而证实的办法…… 侯府姑娘做不到,但镇抚司能做的。 “王爷既然已有办法,何必问我这些?”阿薇扶着桌沿,垂眸看着舒适坐着的沈临毓,四目相对,良久她倏地轻笑了声,“镇抚司想开棺验尸,难道还要谁点头不成?” 沈临毓望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抓到她的、哪怕是一点波澜情绪,但自始至终,阿薇很平静。 “开棺验尸,余姑娘果然很有想法。”他道。 阿薇道:“王爷那日既见着我杀鸡了,应当也听到了我与表弟说的话。我见过开棺验尸,也听仵作说过血荫,晓得人在死前若伤到骨头,蒸骨后会有痕迹。” 沈临毓听她提起,颔首道:“确实,但开棺验尸毕竟不是寻常手段,你刚才说的那些人里,谁会盼着验?” 阿薇答道:“岑太保不想,冯大人被抄家,万一查出来他收了银钱,他得许多麻烦。 官员也不想,借着冯大人的死正好给对手们泼脏水,能搅浑水多久算多久。 与冯大人有龃龉的,说不好,谁知道是何种龃龉,怕不怕像岑太保这样被顺藤摸瓜。 而想为金夫人报仇的,更难说了。金家满门抄斩,哪里还有活人?” 说到这里,阿薇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抛开前头这些,想要验尸的人,还有我。” 沈临毓眸子一紧。 “王爷觉得很意外吗?”阿薇看在眼里,问道,“王爷今日来,不就是想从我这儿得这句话吗?” 窗户纸捅破了,沈临毓亦不遮掩,承认道:“确实。毕竟,在恨屋及乌之前,余姑娘似乎更看重那位已故的金夫人。” 与徐夫人的争吵,揭穿冯侍郎弄错了忌日。 “在恨屋及乌之外,”阿薇一字一字道,“还有一个词,救命稻草。” 沈临毓挑眉,一时没有明白。 阿薇倒是重新放松下来,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慢抿完,复又道:“京中沸沸扬扬传冯大人杀妻,却又不能全然证实。 我盼着能得一个结果,我想给我母亲一个念想。 哪怕是陈年旧案,只要查了,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金夫人的死能被掀开来,查出一个结果,那我外祖母的死,一定也可以查。 我母亲那个病,若心中没有什么撑着,是不行的。” 她说得很慢,语调之中满是感怀。 王爷今日的态度摆在这里,阿薇多多少少能琢磨透。 冯正彬牵扯的其他“仇怨”才是王爷最看重的事,是不是她杀的冯正彬,眼下对王爷并非如此紧迫。 或者说,如果她没有实证、仅靠臆断就下手,让冯正彬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受害人,反倒坏了王爷的事。 王爷一而再地来问话,更想弄清楚她为何对金家人的死耿耿于怀。 靠着话术,倒也不是不能洗脱,但阿薇得认。 这是为了陆念,也是为了姑母。 哪怕这一步是险棋,阿薇也得落子。 她验不了姑母的尸,那就让镇抚司,让王爷去验! 听阿薇再次提及母亲,沈临毓又把视线落到了她的手指上。 灯台光线下,手指状况比先前看得清晰许多,那日绷带下的咬痕伤口完全淡去,看不出曾受伤的模样。 “为了母亲……”沈临毓思量了会儿,又笑了起来,“余姑娘很忙。爱屋及乌,去看了姨娘被人谋去的镖局的热闹;恨屋及乌,提醒我给岑太保、给你母亲不喜欢的继母的靠山寻麻烦;救命稻草,弄清楚金夫人的死因。如此一桩桩事情,不比我镇抚司空闲。” 阿薇可不管他话里调侃,亦不问他信不信自己的说辞,只道:“后两桩都是镇抚司的事,我不过是看个戏罢了。至于前一桩,本就是热闹。” “既然余姑娘喜欢看热闹,”沈临毓道,“开棺验尸之时,不妨也来看看。” 阿薇应了:“好。” 话已至此,要确定要试探的似乎也都结束了。 沈临毓往外头看一眼,正好看到匆匆赶来的定西侯。 定西侯神色严肃。 他才一回府就听说郡王登门,又听说王爷和阿薇在前厅说话,心中就觉不好。 前次问案是问崩了的。 隔天王爷通过他赔了礼,但今儿再来,莫不是又问案子? 再问崩了,阿薇的性子一准黑脸走人,但得罪王爷总不是好事。 说来,定西侯也没有弄懂,冯正彬那案子怎么就一直来问阿薇呢? 入了前厅,定西侯的视线在沈临毓和阿薇身上转了转。 不好说融洽,但也没有剑拔弩张。 他暗暗松了口气,与沈临毓见了礼。 沈临毓起身,颔首示意,正要和定西侯说几句,突然想到之前的话。 他转头看向阿薇:“余姑娘,先前说有事要请教我,是何事?” 阿薇抬眸看他。 成昭郡王有一双漂亮眉眼,问案试探时、即便他掩饰几分,也自然而然带出些凌厉与审视,此刻收敛了周身气势,不再说公事了,看人的模样便透出和煦温柔来,莫名叫人觉得他很好说话。 阿薇想,也就是看着“好说话”而已。 “我很喜欢王爷赠的祛疤膏,”有求于人,阿薇的态度亦缓和,“不知能不能再向王爷讨一些?” 闻言,沈临毓的眉宇间露出讶异之色,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请求。 阿薇迅速看了定西侯一眼,又看向沈临毓:“我也不白拿王爷的东西,礼尚往来,正好我采买了些香料食材,准备今晚给外祖父做一餐蜀地菜,王爷也一道尝尝吧。” 定西侯哎呀一声。 他记得阿薇说了要置一桌“正宗”的蜀地菜,阿念吃得多辣,就给他做多辣的。 这么辣,王爷恐怕不能…… 定西侯正想着如何不伤颜面地不留沈临毓用饭,下一瞬,就听边上那人应下了。 “是我有口福了。”他道。 听着好像还挺高兴。 定西侯背过身轻叹,一会儿辣得受不了,别不高兴就行了。 阿薇抬步往外走。 沈临毓像是来了兴致,与她商量起来:“不晓得能不能观摩余姑娘下厨?” 阿薇道:“可以。” 要置办一桌菜,阿薇没有回春晖园,直接往大厨房去。 灶上准备着府中晚饭,这个时辰,将将把各处的都做出来。 见阿薇要用灶台,便赶紧匀了一个给她,又问她要准备什么。 阿薇看了眼余下的食材,道:“我自己看着做,蜀地菜味道大,嬷嬷们若是闻不惯,先去外头歇会。” 话是这般说,但嬷嬷很起先都坚持着,直到辣椒炝锅,霸道的味道涌入鼻腔,纷纷咳嗽着往外头走。 阿薇用的香料不少都是下午采买回来的,与府中置办的不同,十分浓烈。 嬷嬷们便是出了厨房,一时也无法适应,咳得眼泪冒出来。 泪花花的,才看到有位公子站在门边。 有人不认得他,只觉得陌生,疑惑一外男怎会出现在厨房。 有人看他眼熟,再仔细一想才记起来,这是成昭郡王,又想郡王怎么不去侯爷书房。 沈临毓没有管别的,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阿薇身上。 备菜时,无论切丝还是焯水都很麻利,上灶时动作轻快,看着就是习惯了灶台。 或者说,她在灶上很是自得。 没有强买强卖时的乖张,也没有拿着刀逼表弟杀鸡时的凶悍,更没有被问到案子时那股锋芒时现时收的隐忍…… 今日时候短,阿薇做的都是能快速成菜的。 几道菜盛出来,色泽浓郁,热气腾腾。 她擦了手,看向依旧站在门边的人,微微扬了扬眉。 她自己习惯了这口味,炒制时不会呛着,不习惯的似嬷嬷们那样咳个不停,但沈临毓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声。 除了眼尾有些淡淡泛红之外,他似乎并未被影响到。 “王爷能吃辣?”阿薇问。 沈临毓道:“偶尔吃些。” 他说得轻慢,但嗓子稍显喑哑,可见并非全然无感。 阿薇听出来了,笑了笑:“那王爷等下与外祖父多用一些。” 毕竟不是只一碗抄手了。 有这么个饭搭子在,定西侯想不动筷子都不行。 得叫他把一桌都吃完。 管事把酒菜送去小花厅。 定西侯见沈临毓回来,请他入座,再一看满桌的红、心中发怵。 一筷子入口,辣味充斥口腔,激得他忙喝了口酒。 沈临毓看在眼中,问:“侯爷既吃不得这般辣,怎么叫余姑娘备了这么一桌?” 定西侯哂笑,末了还是道:“阿薇和她母亲一个性子,我得罪一人,等于得罪两人,这一桌是我赔罪的。” 沈临毓怔了下,而后抿了口酒,呵地笑了声。 行。 余姑娘那恼了就甩脸的脾气,是一视同仁。 第66章 我何时说过她是真凶?(两更合一求月票) 一碟爆炒鸡胗,看着没有那么红火,但不晓得阿薇调了什么酱料,香浓味重。 沈临毓吃着能接受,对定西侯显然辣了些。 偏味型出色,又适合下酒,定西侯尝了又意犹未尽。 一时间,他在下不下筷子间犹豫。 可这一桌全是辣菜,不吃这碟,其余的看起来更“凶”。 定西侯便打量了沈临毓一眼。 王爷的坐姿看起来颇为闲散,说来他向来都是这么怡然自得,在衙门里也不会板板正正。 再仔细回忆,似乎有几次在御书房遇见王爷,他在御前也是这么轻松。 办政务时不绷着,私下用饭自然也随心。 比前回在书房用鸡汤泡饭还要自在。 要说不同,也有。 唇色比平时要深,可见还是辣的。 定西侯又瞥了眼边上几子上摆得茶盘,暗暗叹息。 若不是王爷在这儿,他定要拿碗白水涮涮,味再好,辣太重也不舒服。 可这事儿做不得。 客人再是松快随意,定西侯也不敢在沈临毓这里摆什么主人的谱,更不好意思拿白水涮菜,他要脸。 于是,只能忍着辣,吃菜吃酒。 沈临毓也饮了几盏,于他来说不算多:“侯爷怎么惹令爱母女两人不高兴了?说来,侯爷若是能吃辣,这些菜也算不上赔罪。” “我能吃多少,阿薇能给我再往辣里添多少,”定西侯叹道,“她前回吓唬阿致的架势,王爷也看到了。” 沈临毓闻言笑了起来。 架势么,很疯,很有一套。 “不也给侯爷送果茶了吗?”沈临毓道,“特特送到衙门来。” 说起那桶果茶,定西侯的面子又找回来几分:“所以我说她和她母亲一个样,好起来什么都好,气起来能把人气狠了。” “所以侯爷怎么惹着她了?”沈临毓抿了口酒,“为了那位姨娘?我怎么听说是令爱亲自把人接回来的?还有侯爷那小女儿女婿。” 定西侯苦笑。 家里人人不信,同僚也没信。 按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但许是喝了些酒,又许是酒桌上更好说话,定西侯惆怅道:“王爷就别揶揄我了,真不是我小女。 我自认敢作敢当,真与她有什么,早年就接回来了,怎么会叫她在外头再嫁人? 偏是谁都不信,弄成现在这样?” 沈临毓挑眉,也没说信不信,只道:“那侯爷好肚量。” “好肚量都给我安排这么一顿席,没肚量怕是油盐酱醋全给倒锅里叫我吃喽,”定西侯啼笑皆非,末了又是一声长叹,“说来是我亏欠女儿,她高兴怎样便怎样吧,她与柳氏投缘,想从柳氏那儿得些母女亲情,我怎么好再让人搬出去? 风流债就风流债吧,这么大把年纪了,豁出去老脸,这点债还能替她背。” 沈临毓打量了定西侯两眼,与他添了酒。 “侯爷这般诚恳,我也多说几句,”沈临毓缓声道,“既背了债,不如再多些,那姨娘带来的女儿改给个名头,也省得叫谁参一本。自冯大人去世,朝中不少人心浮气躁,想来侯爷也看在眼里。” 定西侯道了声谢。 言语交谈间,心思不在品味上,一时倒不觉得辣。 等回过神,看着一桌子吃了七七八八的菜,火辣辣的感觉立刻从口中烧起来,顺着食道烧到了心肝肺,胃里灼得厉害。 回想起那碗红油抄手事后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定西侯不由后怕起来。 今次没有喝汤,应该、可能、还行吧? 时候晚了,定西侯送沈临毓出府。 小花厅里撤了桌,阿薇使人来问了声,得到“差不多都吃完了”的答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枉她留郡王爷一道,外祖父吃得不错。 陆念在剥松子吃,闻言道:“辣吃多了歇不踏实,平日吃得越少,越不踏实。” 阿薇晓得她的意思,伸手指了指秋碧园方向:“过不了多久,往那里也送。” 陆念颔首。 作为一个从被逼着吃辣,到习惯吃辣的人,她对此颇有经验。 心情越烦躁,嘴上就越想吃些刺激的。 岑氏近来很烦,等她再烦点,便可试试了。 另一厢。 沈临毓回到镇抚司时,里头依旧有不少人忙碌。 他走回书房,刚解了披风,就有人进来了。 元敬一面把披风收了,一面行礼:“副指挥使。” 沈临毓见了人,直接道:“正好要寻你,那祛疤的膏药,你明儿拿些给我。” 闻言,穆呈卿愣了下。 他来问案情,怎么就说到膏药了? “祛什么疤?”穆呈卿问,“一般的膏药,外头药铺里多得是,你要好些的,哪儿也好不过长公主手里的,你回府要去呗。” 沈临毓没有说话。 穆呈卿啧了声,推断起来:“你不好向长公主开口,那要药膏的肯定是个姑娘,你怕她今儿把人叫去相看、明儿就拿着八字算。 你不是去定西侯府了吗?哪里遇着姑娘…… 哦。” 穆呈卿悟了:“余姑娘!” 沈临毓瞥了他一眼,依旧不搭腔。 “冯大人那案子,几条线查下来,有嫌疑的人怕是有这个数,”穆呈卿很来劲,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比了比,“镇抚司上下也没有人注意余姑娘,就你私下查她。 你既怀疑她杀冯大人,你还给人送祛疤膏? 怎么的,怕掌握不到实证,王爷想要感化真凶?” “你见过哪个真凶能被感化?”沈临毓反问,问完又道,“再说,我何时说过她是真凶?” 穆呈卿呵呵两声。 没有化为言辞,但意思明显。 沈临毓往书案后头的椅子里一靠,一手支着扶手,问:“她若是凶手,为什么杀冯大人?” 穆呈卿道:“应当是为了金夫人。” “那她还会做什么?” “金夫人、那便是金家,”穆呈卿不太能确定,声音也压低了,“或许是金太师……那桩旧案……” “我那拦她做什么?”沈临毓抬眼,眸色沉沉。 听这口气,穆呈卿又道:“所以她认同开棺验尸?有意思,冯大人若真杀妻,瞒了这么多年被掀开来,却也只是传言,确认不了。 这案子要是还在顺天府,杨大人就算敢走这一步棋,也得费劲拉扯,最后能不能开都两说。 也就是我们镇抚司,在成昭郡王‘您’的指挥之下,才能说开棺就开棺。 你这算不算被人利用了?” 沈临毓皱眉。 穆呈卿与他童年相交,又做了他多年伴读,圣上点他来镇抚司时、也把穆呈卿遣来与他当副手,说话向来没有多少“尊卑”。 但多年没听过什么阴阳怪气了,突然来这么一段,确实不太舒坦。 “她利用我,我也算利用她,半斤对八两,”沈临毓接过元敬奉上的茶水,顿了顿,又道,“说来还是我赚了。她给侯爷做了一桌菜,我分了一半。” 穆呈卿:…… 一桌菜就算赚了? 怎么不说还倒欠了祛疤膏? 他正腹诽,沈临毓显然也想起来了,又提醒了一句:“别忘了祛疤膏。” 穆呈卿气道:“你不方便问长公主开口,我难道方便向姨母开口?” 话是这么说的,但翌日上午,穆呈卿还是拿了一盒来。 他的姨母是穆贵人。 早年在宫中平平,不算得圣心,但皇太后在世时挺喜欢穆呈卿。 待沈临毓封了郡王,靠着穆呈卿这道关系,圣上对穆贵人才看重了三分,不见得是宠,但有什么好东西都有她那里一份。 “叫我好一通糊弄!千辛万苦也没把你供出去,”穆呈卿抱怨完,到底还是正色道,“若真是因着金家,出事那年余姑娘才几岁?我劝你莫要把宝押在她那里。” 祛疤膏还是小小一盒,沈临毓拿在手中轻轻颠着,最后道:“我心里有数。” 算不得押宝。 线也没有理顺,说不得余姑娘与金家、金夫人有多少关系。 不过是多留一份心眼,有用最好,无用也随意。 陈年旧案,除了刨根挖底之外,也得讲一讲无心插柳。 窗外,一阵飒飒之声。 西风卷走了树上所剩不多的残叶,初冬之景自是寂寥。 沈临毓看着已经光秃了的树枝,又把桌上的案卷翻过一页。 定西侯府里,久娘在英园里晒太阳。 晓得她身体不好,搬进来后屋子里就备了炭,很是暖和,又安排了大夫看诊,许是调整后的药方好用,她今日精神不错。 许富德昨日在镖局外闹了个大的,今日没敢出门,怕被王庆虎的报复。 镖局那群人手黑,明着未必会来,但要是给他套个袋子打一通,他何处说理去? 小夫妻两人凑一块嘀嘀咕咕说笑话,柳姨娘隔窗看了,也安心许多。 姑夫人说得对。 若只有久娘孤苦伶仃一人,许富德未必靠得住,但只要有定西侯府镇在脑袋上,许富德就会老老实实待久娘。 人嘛,就是如此。 她现在也不管许富德到底多少情谊,能一辈子逗久娘开心,那就行了。 正思量着,有管事隔门来递话。 “外头来了一娘子,抱着个两三岁的女童,说是有事寻姨娘。” “那娘子看着三十过半,只说姓翁,旁的问了也没有答。” “姨娘见是不见?” 寻常有陌生的寻来,门房一般都推拒了。 可柳姨娘初来乍到,门上着实不晓得她有什么亲眷、好友,且看那娘子衣装整齐、料子也不差,头上还有点金首饰,不像是打秋风的攀亲,便来问了声。 柳娘子从屋里出来,面露疑惑。 她不认得什么姓翁的娘子。 “见吧。”柳娘子道,既是特地寻来的,或许有什么要紧事。 管事安排了个小花厅。 那翁娘子被领了来,神色局促又紧张,怀中女童畏缩着,看起来胆子很小。 柳娘子打量母女两人,道:“我应是不认得你的。” 翁娘子涨红了脸:“我、我是王大青的媳妇,就是安远镖局总镖头家里的……” 柳娘子讶异。 昨日之事,她已经听许富德说了,王大青与王庆虎续娶的方氏有染。 “你寻我想说什么?”柳娘子问。 翁娘子这下连眼睛都红了,她抱紧了女童,鼓足勇气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想求活路!” 等陆念和阿薇到小花厅时,翁娘子已经哭过一场了。 害怕与紧张的情绪宣泄去了些,整个人稍稍安稳下来,一下一下拍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儿。 “我是王大青他爹娘给定下来的,早些年当家的京里养了个小的,又经常跑镖,不怎么需要人打理事,我就留在老家伺候他爹娘。” “前几年那小的没了,当家的又升了总镖头,他爹娘就让我来京里了,说怎么也得给王家生个儿子。” “我就住在镖局后院,生意上的事情半懂不懂的,基本都是那方氏在打理。” “我晓得那镖局得来的不干净,表面是当家的为总镖头,实则是王庆虎说了算,所以方氏理事我起先也觉得正常。” “我是真不晓得当家的和方氏是怎么勾搭上的,昨儿嚷嚷开来,我才……” “夜里,王庆虎和当家的就打起来了,那两人起先不认,王庆虎就去问小豹、就是方氏那儿子,小豹五岁不会遮掩,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说看到过他娘和当家的睡在一处,还说当家的叫他乖儿子,王庆虎对方氏喊打喊杀,小豹急得大哭喊当家的救他娘。” “火上浇油,镖师们都不敢来拦,最后是我……是我拔了菜刀冲出去,我骂王庆虎说我憋屈地多了个儿子、我都没跳,他跳个屁,又说想杀人大家伙一起死干净拉倒,才没让他们当场闹出人命。” “可我知道,拦得住一时、拦不了一世,迟早要出人命的。” “照律法上说的,丈夫抓现行、把人打死都无罪。那两人既有私情,定然把持不住,王庆虎只要佯装押镖离京,抓一次现行,他能当场杀了当家的和方氏。” “当家的一死,我们孤儿寡母就会被王庆虎赶出去,一个铜板都不会给我。” 翁娘子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脸,坚定道:“我把我知道的王庆虎谋取镖局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他和当家的爱怎样怎样,但我要一笔银钱,我们娘俩要活下去!” 第67章 我们去把姨娘的首饰要回来(两更合一求月票) 翁娘子说完这些,顶着的那口气一泄,肩膀垮下来。 她看着厅里坐着的几人,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她鼓足勇气来见柳娘子,却没想到另来了两位女眷,听柳娘子唤“姑夫人”、“表姑娘”,她就知道这是侯府正儿八经的主子。 柳娘子是妾室,府里说话拿主意的肯定还是正主。 她们是高门女子,与柳娘子、与她这样的普通出身人家一天一地。 翁娘子敢与柳娘子谈条件,但对上贵人,她心里虚。 也许人家看不上她的筹码。 也许人家也不在意她们母女的死活。 可她没有别的路了,除了搏一把,无路可走。 这时,先前从小花厅里出去的闻嬷嬷又回来了。 她提来一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大一小两瓷盅,又摆了勺儿。 “我们姑娘交代的,”闻嬷嬷轻声道,“这一盅茶能安神静心,娘子先喝一些,灶上刚下来,热乎乎的也能祛寒。 这盅小的是豆沙甜羹,赤豆熬化后滤了渣,添了一点蜜,温热适口,娘子看看合不合姐儿口味,看她脸色白、发怯,最好能吃些甜的。” 翁娘子惊讶地看向阿薇。 她之前看到这表姑娘与嬷嬷交代了话,没想到竟是…… 能给热茶,又送甜羹,这般仔细周到的人定然会有好心肠,她们应该有希望的。 翁娘子道了谢,吹着热茶喝了几口,再舀了一勺豆沙。 “小囡,”她用唇试了试口味与温度后,轻声哄孩子,“甜滋滋的,你定欢喜的。” 小囡木木的,喂到嘴边的甜羹也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只本能的吞咽。 谁也没有催她们,让翁娘子慢慢喂。 阿薇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较量。 昨晚上镖局后院的状况,怕是远比翁娘子说的要凶险得多。 翁娘子开出加码时眼神坚毅,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她远没有她想的那么镇定。 而小囡在她怀里不哭不笑,显然是吓着了。 说到底也就是两岁多的孩子…… 或许是热茶让翁娘子缓和过来,亦或许是小囡吃了几勺之后微微摇头给了些反应,翁娘子又与阿薇道了谢。 其实,昨儿是真的见了血。 王庆虎丢尽了脸,火冒三丈,他打方氏是揪着人头发往木板桌上锤。 一下接一下。 小豹哭得撕心裂肺,挨了王庆虎一脚。 王大青上去拉扯王庆虎,两人都急红了眼,互相砸拳头打了个鼻青眼肿,又疯了一样要拔刀。 都是跑镖的汉子,遇到过贼寇,也杀过贼寇,拔刀就不是花把式,是真的会杀人。 其他镖头、镖师都不敢来劝。 戴绿帽的事儿,谁劝谁讨不着好,等注意到动刀子时再想拉开,都要来不及了。 是翁娘子提起菜刀挡在了两人中间,跟疯了一样骂天骂地骂男人。 平日温和得有些内向的人发了狠,才算稳住了局面。 方氏已经昏过去了,头上一个血肉模糊。 王庆虎与王大青都有伤,谁也不服谁,一副要拆伙的样。 翁娘子没空管那些人,因为小囡被吓坏了。 鲜血,争吵,尖叫…… 吓得小囡不会说话不会哭,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 翁娘子抱了她一整夜,没有任何好转,她也下定了决心。 别看镖局里都喊她总镖头娘子,她也有一些好衣裳、金首饰,比老家的女人光鲜,但这些光线全是王大青给的。 她能带走的东西便是去当铺全当了,也不足以让她们活十年二十年。 更何况,王庆虎不会让她带走。 所以,她来找了柳娘子。 阿薇见她好些了,便问:“镖局易手的内情,你知晓多少?” 柳娘子也道:“当初王庆虎设局时,你应当还没有进京。” “是,”翁娘子道,“我起先并不清楚,只当是镖局东家抬举当家的,后来有几次当家的和王庆虎吃酒,半醉不醉说了些,我才知道,其实有人掏了千两银子买那批镖。” 阿薇和陆念听柳娘子说过那趟镖。 那镖是商人邹如海给老家长辈的生辰礼,一路送去沂州,聘礼价值、路途、凶险等等合了个六百两。 寻常镖利为一成,但邹如海求一个稳妥、平顺,给了两成半,便是一百五十两,镖单上写明了,若出了差池,延期扣钱,损坏则赔,赔两倍半。 一百五十两,定西侯府眼睛眨都不眨的数,对一家普通镖局来说,是大买卖了。 押送去沂州可走水路,方便、省时,那段时间也太平,没听说沿海有什么水贼,偏就是出了事。 水贼打赏了邹府随行的管事,又伤了两个镖师,四个镖师落水下落不明,王庆虎、王大青两人带着伤员狼狈回京,聘礼只抢回来一小箱笼。 邹如海暴跳如雷,说什么也要照一千五两赔,受伤的镖师要给医药钱,失踪的镖师家里闹着也性命钱,前后七七八八算下来,两千两都打不住。 广源镖局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柳娘子那时还不晓得王庆虎搞鬼,把两人攒的银钱都拿出来,最终还差七百两。 邹家又告衙门、又上门来骂,闹到最后,柳娘子不得已将镖局转手,卖给姓汪的归德府商人,改名安远镖局。 过手时说好了王庆虎、王大青两人留下继续当镖头,苦几年若能攒下银钱,再把镖局赎回来。 哪晓得不过半年,柳娘子发现了丢镖并不简单。 落水“死”了的四个镖师,有两个其实还活着,只是回了原籍。 走沂州路线的其他镖局再没有遇见过水寇,也没有官府清剿。 在看当日的镖册,如何也算不出六百两来,更别说那与众不同的镖利了。 柳娘子劝王庆虎追讨。 王庆虎说,最多只能讨那两个活人的性命钱,旁的签字画押,讨不了。 他不配合,柳娘子一人想法子去问那两镖师的话,问到最后心都凉了。 全是算计。 姓汪的是王庆虎的远方亲戚。 这案子条条框框俱全,邹家认定丢镖、又咬死定镖时就是这个价,王庆虎又说真遇了水贼,白字黑子的镖岂能不认? 闹到最后,关于久娘的陈年旧账翻起来,柳娘子带着女儿和离。 这事儿便是如此,她当初告衙门都没有用。 柳娘子也就是疑惑,王庆虎哪儿来的胆子做这等买卖,邹如海与他到底是是不是合谋。 今日,倒是从翁娘子口中听了些内情。 “邹如海是同谋,那批镖就是故意那么定的。” “汪东家就是个挂名,一分银钱都没有,是柳娘子你讨家底的银钱和买镖的人给了一千两凑成的数。” “邹如海也没敢拿什么钱,丢的东西大部分还是在他手上,所以前脚从官府拿了赔银,后脚又还给王庆虎了。” “这一倒手买卖,王庆虎从中还赚了不少。” 柳娘子皱着眉头,道:“只这些线索,我去衙门也是和王庆虎扯皮,他和邹如海都不会认。” “我晓得、我晓得,”翁娘子拍着小囡,想了想,道,“邹如海的镖里有一对这般大的东珠做的耳饰,富华阁里打来的,当年记得丢失,实际在方氏那儿,我见她戴过。 她与我炫耀一番,说是王庆虎前头那个、也就是柳娘子你留下来的,她喜欢才讨了来。 我就跟当家的说我也想要,他当时脸色不好,凶了我一通,后来我听他们兄弟说话,才知道那是邹如海的,当家的还说王庆虎,那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 王庆虎说都是老黄历了,邹如海不敢计较,也没人会查,方氏喜欢戴就戴。 是了,买镖的人给的银票是宝源钱庄的,王庆虎去兑的银钱,钱庄应该会有记录。” 柳娘子徐徐吐了一口气。 若一月前得这些线索,她拼尽全力也未必扯得过王庆虎,但现在…… 她看向陆念与阿薇。 侯府出面,有这些证据,差不多能让顺天府动手查一查了,就是费时些。 阿薇没有打算费时。 拖得久了,王庆虎真把王大青与方氏砍了,那才麻烦。 “嬷嬷,”阿薇笑眯眯道,“我们去把姨娘的首饰要回来。” 安远镖局。 今日,镖师们操练都心不在焉。 议论王庆虎帽子绿不绿的,议论镖局拆伙后如何讨生活的,议论后院什么时候会再打起来的…… 还没有嘀嘀咕咕出一个结果,半关着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打头的人,他们都认识。 王庆虎的便宜女婿,他仰着头走在最前头,他的身旁是昨日来请他回府的嬷嬷,黑沉着脸像个罗刹,嬷嬷的身后又跟着四个身量宽厚的嬷嬷,很是不好惹。 “你还来?”有人见了许富德就要撸袖子。 许富德也不想来,可表姑娘说、这里需要“姨父”,他还想继续做姨父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今天不砸你们门匾,”许富德高声道,“我岳母当年和离,迫不得已留下些祖上传下来的贴己首饰,听说现在在王庆虎那小媳妇手里,那我们得拿回去。 我就是给岳母跑个腿,各位兄弟也别管女人之间的事,我们拿了就走。” 一群人面面相觑。 闻嬷嬷领着人到后院,几位嬷嬷冲进屋子便翻。 方氏脑袋失血,简单包扎过了,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见有人冲进来翻箱倒柜,急得她撑坐起来、又晕乎乎倒下去。 王庆虎昨日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酒还未醒,弄不懂发生了什么。 王大青鼻青脸肿得来了,想阻拦,偏被体型不输他宽厚的嬷嬷一拦,一时不晓得要不要打女人。 毕竟是别家的女人,打了麻烦。 阿薇还坐在昨儿的好位置上,此处其实看不清楚后院状况,但吵吵嚷嚷声音大,引得周围几家铺子又探头出来听声。 她还让人报了官。 不多时,顺天府的捕快赶来了。 闻嬷嬷浅浅亮了腰牌,说与自家姨娘寻东西。 捕快看到“定西侯府”,抓是抓不得,劝还得劝两句。 屋里,有嬷嬷在妆匣里找到了那对东珠耳饰,她对着窗户照了照,故意道:“这是不是我们姨娘的东西?” 方氏抬眼看去,虚弱的身体迸发了强悍的力气,吼道:“这是我的!我的!当家的给我的,就是我的!” 两人拉拉扯扯出了房门。 闻嬷嬷接过耳饰看了看:“姨娘没说有一对东珠呢。” “听见没!”方氏顾不上疑惑,摇摇晃晃动手就抢,“还给我!” 闻嬷嬷侧身避开,直接交给捕头:“到底是谁的东西,捕头小哥,可得给我们查查清楚。” 捕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顺天府里做事,大小官员都见过,公侯伯府也打过交道,怎会看不懂眼色? 且大伙儿消息灵通,定西侯那位姨娘的状况也都听说了七七八八。 别的不说,招过一回婿、丢镖卖镖局,这两样算是大伙儿都知道了的。 只是一件旧首饰,定西侯府不会大张旗鼓上门抢,那么他手里的这对耳饰…… 捕头看了眼周围。 脑袋受伤的妇人坚持不住了,倒在地上一副要撅过去的样子。 王庆虎与王大青,做镖头多年、平日与衙门也打过些交道,两人脸色差得仿佛跌入过煤坑。 只一眼就猜得到事情里头绕着呢。 “好说、好说,”捕快应声下来,“我回去禀告了杨大人,请他细查,这几位嘛,我也使人看着,事情弄明白前不会叫人跑了。” 至于拿回去后怎么查,那就辛苦杨大人与定西侯商量商量了。 反正他们底下人做不得主,上头让往哪儿那就往哪儿。 于是,杨大人拿到那对耳饰后、摸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再两刻钟,他亲自去千步廊寻了定西侯,恭恭敬敬说了状况。 定西侯听得目瞪口呆。 就这点工夫,他那便宜女婿,带着几个嬷嬷,把镖局给掀了? 不。 便宜女婿没有那胆子。 嬷嬷定是阿念那儿的嬷嬷。 好好好。 阿念还是阿念。 他这头没敲定给久娘改姓,也还没着手问镖局易手的事,阿念便不管他的想法,迫不及待地直接掀桌了。 有那么急吗? 就真的那么着急吗? 定西侯气闷,想骂两句,话未出口先倒吸了口凉气。 昨日吃得太辣了,今早嘴里几个包,真疼! 第68章 我就爱听他们狗咬狗(两更合一) 一对东珠耳饰,便是一把钥匙,敲开了顺天府的库房。 小吏们起草贪黑翻了两天,才从角落里翻出来邹如海与广源镖局打官司的案卷。 太多年了,顺天府属于保管得当的,也难免遭了虫,没被啃到七零八落的地步,但也散了架,一张张纸没个样子。 如此劳动人手,按说该意思意思,偏又是翻案官司,送酒钱茶钱都不合适。 只能是定西侯贴了老脸,拿脸皮当好处了。 “我问心无愧,但也架不住别人说,”定西侯又气又无奈,坐在春晖园正屋的桌子旁,硬是耐着性子劝陆念,“这案子说起来也没有那么复杂,原本给些工夫、细致查过了,再让柳氏递状纸,按着章程来办事。 你偏不要,让闻嬷嬷浩浩荡荡、跟土匪进村一样把镖局翻了个底朝天。 你晓得外头怎么说的? 说你跋扈,说侯府欺人。 明明是柳氏占理的案子,也弄得似狐假虎威、官官相护,杨大人为了讨好我们去欺压王庆虎、邹如海那几个老百姓。 何必呢?” 陆念照旧躺在她的躺椅上。 天气冷了,桑氏给她送了块红狐狸皮拼出来的厚毯,铺在躺椅上正正好。 底下暖和了,身上再盖一绒被,浑身都舒畅。 听定西侯念叨了一堆,陆念掀开眼皮,懒洋洋道:“外头传言里定西侯府欺不欺人、我不晓得,但我跋扈,这不是全京城二十几年前就晓得的事情吗?” 定西侯被她一堵,良久憋出一句:“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了?” 陆念道:“照父亲这般说,往后身份不同就别打官司了,我们是权贵,他们是百姓,进了衙门就是赢的事儿。 我这好歹还把事情交给顺天府了,就算不走衙门,强抢难道是稀奇的事儿? 也就是天子脚下得讲究讲究,您往蜀地去看看,多稀罕!” 定西侯长叹一口气。 阿念这臭脾气,为了堵他的话,连“鱼肉百姓”都摆出来了。 可事实上,真要无故欺压人,阿念是头一个不答应的。 “你就坏你这张嘴!”定西侯恼火得用手指虚点她。 “确实比不得岑氏口蜜腹剑,”便是隔了两臂距离,陆念都要坐起身来把父亲的手挥开,而后又躺回去,“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案子,姨娘又占理,怎么就吃了亏、丢了祖业? 那王庆虎与邹如海弄出来的好事,表面严丝合缝,不管那镖值不值价,反正白字黑子定了约,那就只能照着来。 便是抓了那几个假死的镖师回来,也不过是当时落水失了意识,被好心人救回去迷迷糊糊养了几月一类的话。 我也不说顺天府不尽心,您自己想想,若没有定西侯府撑腰,姨娘便是寻了那耳饰送去、镖局就能还回来? 这都十一月了,再过些日子进了腊月,腊八过了就是年。 怎的,让王庆虎捏着镖局过年? 还说我急,我能不急吗? 这是我给姨娘的年礼!” 定西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这事情上,柳娘子那里他不好说,陆念这儿他说不通! 定西侯只得接过阿薇倒来的茶,一口下去,颇为烫口。 阿薇道:“清火的茶,那顿辣菜都过了几天了,您怎么还上火呢?” 定西侯按着眉头,摆了摆手。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顺天府那里的确上了心,从案底里翻出当初记为丢失的单子,上头正有东珠耳饰一对。 王庆虎、王大青两人被叫去衙门问话。 方氏还为着偷人的事儿心虚,悄悄收拾了些银票与首饰,趁着下雪天就要跑。 前脚才出镖局后门,后脚小豹哭声震天,一声声“娘”惊得镖师与左右邻居都探了头。 方氏被抓了回去。 “好狠心的女人,自己跑了,把儿子扔下。” “真是王庆虎的亲儿子就算了,偏偏是王大青生在方氏肚子里的,把孩子留下来,这不等着被王庆虎打死吗?” “王大青那媳妇女儿好些天不见了,定是早跑了,王大青得管小豹吧?” “那也得能管,王庆虎和王大青闹翻了。” “人都被叫去顺天府了,王庆虎当初骗了镖局,现在老东家不依、要打官司拿回去。” “我有个侄媳妇娘家的邻居的女婿是顺天府的检校,听说已经去寻挂名的那姓汪的东家了,还把邹如海叫去了。” “镖局老东家姓柳对吧?柳总镖头在的时候,镖局名声挺好的,就是有趟镖失了手,人也死在外头了。” “跑镖哪有不失手的,当初赔了不少银钱,办得干干净净,柳总镖头的妻子女儿也是不错的,怎么偏就招了王庆虎当女婿?” 方氏听不见议论声了,她被困在屋子里,脑袋一阵阵发晕。 顺天府衙门里,杨大人连夜审问。 烫手山芋接到手里,他想尽快办妥,等这阵风过去了,也就没人反复提了,给定西侯尽量保一保颜面。 真拖到过年去,侯爷走亲访友也怪没面子的。 邹如海坚称不知:“小人就想安安稳稳给老家送份贺礼,镖利高也是图一个放心,小人付得也多啊! 您要说那些东西算上路程、大小等等不值六百两,那他们镖局可以不接,小人又不是强买强卖。 哪晓得出了事,耽误了老太太生辰,还伤了小人两个管事。 若其中真有问题,也是镖局的人自己在其中监守自盗,与小人不相干。 时间太久了,小人不敢确定东珠耳饰是不是小人当初送的那对,即便就是,也是王庆虎他们宁愿赔钱也要昧下,可能就是看上眼了吧。 小人才是受害的那方,大人明鉴,他们镖局内斗不关小人的事。” 王大青也不认:“汪东家买下镖局后,提拔小人做总镖头,小人说自己本事没有王庆虎强,东家却说邹家的镖丢了主要是王庆虎失职,若让他做总镖头怕不能服众,小人就应了下来。 反正小人与他是拜把子兄弟,谁当总镖头都一样,但小人的确不如他,这些年镖局内里事情都是他媳妇在管,小人媳妇不插手的,东家让大掌柜一年来查次账,也是与方氏查。 邹家镖被劫时,小人是在,但小人水性不好、坐船还晕,本是想跟着出去长见识,那夜吐了一回,正在仓里躺着,结果上头打起来了,小人想帮忙又力不从心,好险没落水。 水贼到底怎么一回事得问王庆虎,话说回来,小人虽然与他闹翻了,但小人不会落井下石,不信他会监守自盗。 至于他嚷嚷的那些什么私通的话,他是受了他那便宜女婿的挑拨才上了头,小人也是气不过被他质疑、推拉间动了手,但绝没有那等丑事。 小人是被污蔑的,是受害的人。” 王庆虎最是嘴硬:“小人当年的确是上门女婿,还平白给人养了那么多年女儿,这口气换作大人您、您能咽下吗? 小人忍了,只要柳氏好好跟小人过日子,那便宜女儿都跟小人姓了王,若生个儿子也一样姓王。 广源镖局当初姓柳、以后传给儿子了就姓王,自家产业,小人做甚弄那么一出让它姓了汪?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传言里那姓汪的是小人的远方亲戚,镖局写上他的名字,他吞了小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人根本没必要做那等事!当初真的是遇了水贼。 镖局易手,日子也不是不能过,起初半年也是好的,偏那柳氏不晓得听了谁的挑拨,怀疑小人从中作梗,小人也是来了脾气,不想再当便宜爹,她又多年没给小人生一儿半女,因此和离了。 自那之后,与柳氏桥归桥、路归路。 哪里想到她现在摇身一变进了侯府,真给久娘亲爹当妾去了,她得了势又想要镖局,便让许富德来闹。 小人一直以为东珠耳饰是柳氏拉下来的东西,方氏要就给了她。 还有那王大青,小人当他是兄弟,他和方氏那贱妇睡一块去了,又让我当了一回便宜爹! 大人,小人惨啊! 这种事怎么回回落到小人头上? 小人承认那天是气急了,与方氏和王大青都动了手,但真的忍不了。 小人才是受害的那方,被污蔑抢镖局,又被王大青睡了媳妇……” 边上师爷记着供词。 心说“好家伙、都是好家伙”,进了衙门的九成九都叫屈,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衙役又带了方氏来,这个也同样,一通哭哭啼啼说冤枉,耳坠就是前头那个留下来的,和王大青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小豹才几岁,还在相信狼群会来京师抓不听话的孩子的年纪,他说的那些不做准。 杨大人听得头痛。 证据只那一对耳饰,实在太虚了些。 姓汪的商人不在京城,叫人问话需得时间;宝源钱庄是大产业,腊月前忙得一塌糊涂,让他们寻早年账目,钱庄定然答应,但也不是几天就能得结果的。 这事情就只得停下,又往定西侯府递了话,叫他们暂且等候。 下午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顺天府外。 阿薇扶陆念下了车,两人一道往里走。 杨大人悄悄使人去给定西侯报信,又客客气气让两母女到后堂小厅坐下。 陆念开门见山:“杨大人,我要见王庆虎。” “不合规矩。” “替我姨娘问几句话而已,”陆念哼笑,“难道杨大人以为我会把王庆虎打一顿?” 杨大人讪讪,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打定主意拖到定西侯赶到。 陆念自然看明白了杨大人的态度。 她并未坚持,只另起一头,问道:“顺天府近来很是忙碌吧?杨大人辛苦。” 杨大人只笑不语。 “冯侍郎的案子交给镇抚司,顺天府想来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听说御史那儿对镖局的案子颇为关注,主要是想参我父亲几本,到了御前,杨大人也少不得站出来回话。” “是了,别一并被参个官官相护才好。” “前后不过一个月,两件事情没有办妥,礼部考绩怎么办啊杨大人?” 杨大人额头冒汗。 定西侯这位嫡女怎么回事? 要拿回镖局,目标是王庆虎、邹如海他们,往他顺天府泼水做什么? 如果陆骏在这里,定会告诉杨大人,陆念寻起事来、连路过的狗都得挨顿骂,矛头乱指不稀奇。 陆念自己丝毫不觉得不对,她甚至看着杨大人笑了起来:“我现在再添个案子,杨大人,顺天府年前能办吗?” 明知道这话埋了坑,杨府尹还是不由自主地踩了下去:“什么案子?” 问完了,他知道坏事了,恨不能扇自己的嘴。 阿薇取出一张纸,双手递给了杨大人,态度很恭敬,声音又很淡,听在杨府尹耳朵里却仿若挑衅。 “这是一封状纸,我母亲要告官。” “是,”陆念点头,“两年多以前,侯府与我外祖家凑了三箱笼药材、并五千银票送往蜀地支援我,但我并未收到。 最初是府里人自己办的事,后来七弯八绕搭上了镖局,经了几道手,最终没了踪影。 而其中的两道手,一道是广源镖局,但广源早在七八年前就易手改号了。 另一道是万通镖局,就是主号在京城、分号遍布各州府的万通,邹如海在其中占了一成利。 杨大人,人都关在顺天府了,顺便接了我这份状纸,替我查查?”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定西侯提到长女就想叹气了。 衙门里正经办案,就是把复杂的事情往简单那一侧处理,撇开杂乱无章的部分,留下来的就是真相。 而陆家这位姑夫人,她喜好添砖加瓦,不看图纸,不讲规制,泥巴瓦片乱飞。 杨府尹斟酌一番,道:“广源早就易手了,应当和王庆虎无关,怕是被人借了名号做歹事。这事儿还是得问万通,邹如海虽然只占一成利,倒也能问问。” “杨大人,我想见王庆虎,”陆念不为所动,垂着眸子把玩着手指,道,“我不要听自证,我就爱听他们狗咬狗。” 杨府尹:…… 匆匆赶到的定西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这么一句,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个祖宗哦! 第69章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两更合一) 定西侯板着脸进来。 杨大人看见了“救星”,脸上迸发喜气,站起来行礼:“令爱这官司,还得请侯爷补充些讯息,耽误了侯爷公务,对不住、对不住。” 定西侯回了一礼:“是我们给杨大人添麻烦了,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陆念听着两人的官场客套,嗤笑了声。 声音没收着,定西侯听见了,扭头看她。 陆念迎着他的目光,给父亲一个明晃晃的白眼:“杨大人请您补充讯息呢。” 语调轻快,声音也不矫揉造作,但听起来就是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 杨大人摸了摸鼻子,心说,果然儿女都是债,侯爷欠了他家千金不晓得几千金。 定西侯落了座。 他近来与陆念说话,慢慢也有了些心得。 什么阴阳怪气,什么指桑骂槐,别搭理她! 越搭理越来劲。 他可不想在顺天府闹一出父女矛盾,太丢人了。 语气不理,事情还得说,定西侯恳切道:“广源镖局易手,我并不知晓什么内情,顺天府若还需要补充,或许要麻烦杨大人向柳氏打听。” 杨大人的视线在父女两人间转了转。 看来,陆夫人新告的案子是背着定西侯的,而侯爷匆匆赶来,门外只听了最后一两句,并不晓得“新进展”。 杨大人暂且不掺和父女矛盾,把状纸递给定西侯:“侯爷,是这个案子。” 定西侯接过来,一目三行,头昏脑胀。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念总是给他新的“惊喜”! “当年经手的管事、家仆,本该由我们自家问话,你往衙门里一告,难道还要杨大人审府里的人?这不是给杨大人添事吗?” “正查着镖局易手的事,你又添一桩。” “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能断明白什么?”陆念把状纸从定西侯手中抽出来,指尖在上头点着,“广源镖局,万通镖局,王庆虎,邹如海,全是相关的。杨大人问一回嫌犯,断两桩案子,方便又省事。我这是给杨大人送政绩。” 杨大人:…… 只微笑,不说话,他断不了家务事。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丢人、绝不同阿念在顺天府吵。 稳了稳情绪,他看向阿薇,声音尽量平和:“你来说说,怎么查到这一头了?” 阿薇道:“那药材与银钱不能白白丢了,因而早早就请舅娘查一查内情。 舅娘查了这么久,总算得了确切,今日把消息送到春晖园,然后就说到了牵扯到的镖局,其中便有广源、万通。 原先只当是监守自盗,消息一出再看,还是里应外合、一道给吞了干净。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们便写了状纸来了顺天府。” “你们要告官,多少与我商议一番。”定西侯道。 陆念闻言,张口要说什么,被阿薇按着胳膊。 她就没有坚持开口,视线转到门外,似乎在看外头空荡荡的院子,但细看便会发现,她目中无神,不晓得想什么去了。 阿薇知她习惯,出神时更爱扣指甲。 她就牵住了陆念的手握着,对定西侯道:“那我就要问外祖父了,我与母亲回京当日,您就晓得药材与银两丢了,您查过吗? 或许是您不在乎这事儿,或许是怕查出些面子上不好看的,总之您没有管过,还是我催着舅娘、好不容易有今日结果。 再说柳姨娘那镖局,闹上门去的是小姨父,搜出证物的是闻嬷嬷,案子进了顺天府,这几天您也就和母亲抱怨一通,没有问过柳姨娘内情,也没有同杨大人打听进展。” 定西侯听得愣了下,脸上发烫。 阿薇笑了笑,又道:“我说这些并非指责外祖父,您得圣上信任、政务繁忙,实在无瑕来管这些钱啊业啊的事儿。所以术业有专攻,您办您的差,查案子交给杨大人就是了。” 定西侯面色稍霁。 这算是个台阶,他准备着顺势走下来。 “唉,是外祖父不够周全……”他哂笑着道。 “积习难改,”阿薇撇了撇嘴,“您一直都是抓大事放小事的性子。 年轻时为了圣上交代的差事,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交给外祖母,外祖母走后又交给侯夫人。 这么多年了,母亲岂会不晓得您的脾气? 反正您也不管,我们直接往顺天府递状纸有什么不对的。” 定西侯:…… 台阶还在,就是被踢走了几根支柱,摇摇摆摆,要塌不塌。 他臊得咳嗽了声。 杨大人通透人,自顾自抿茶,全当听不见。 “您是不是觉得我们小题大做?”阿薇继续道,“五千银钱,三箱药材,不值得母亲亲自来顺天府告一状? 是,对定西侯府来说,五千现银即便不算少却也不是丢不起。 但柳姨娘那镖局,为什么要把六百的镖作两成半的镖利?不就是为了多赚那一成半、也就是九十两吗? 为了九十两,最终赔出去两千! 您当初从东越回来,替她保下镖局才花多少银钱! 不说别人家,便是我和母亲在蜀地,少了这份支援、日子多么难熬,您想过吗? 家里陆续病了、死了那么多人,不说余家囤的药材,半个蜀地能买回来的都叫买了,但金贵药材本就稀缺,一时有市无价。 我身体不好要吃药,母亲操劳过度也要吃药。 母亲与余家处得不好,我又是个药罐子姑娘,账房上但凡有银钱都不会顾着我们两人。 若是京中的东西能送达……” 阿薇重重咬了下唇:“您该庆幸,我当初没有因为缺哪一种金贵药材而夭折,要不然,母亲能直接砍了那些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东西!” 关于蜀地,她的话基本都是假的。 陆念把余家上下整了个遍,岂会被人掐住金钱的脖子? 余如薇的病故是沉疴宿疾耗光了精血,神医也回不了春,再有钱再有金贵药都换不来命。 况且,她们写信回京时,余如薇已故,阿薇已经顶替了她。 彼时就是陆念常犯病,有没有京中支援差距不大。 可假的、她也能说成真的。 谁让定西侯当初把陆念嫁得那么远,信息不全,被她糊弄,那就受着呗。 看看,一直吃茶、恨不能当自己不存在的杨大人的眼眶都泛红了,真是闻者伤心。 定西侯也不好受。 近来反反复复被提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今儿割了明日割,越割越痛。 饶是台阶被拆了个干净,他这会儿也彻底缓和下来了,甚至内疚占了上风。 “阿薇……”定西侯压低了声,好言劝道,“外祖父知道你们母女心中有气,但气话我们回府再说,衙门里办衙门的事,省得耽搁了杨大人的工夫。刚才说要问什么话来着……” 阿薇轻轻地捏了捏陆念的掌心。 陆念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饶有兴致道:“自然是狗咬狗。” 王庆虎被带了上来。 牢里关了几日,他的精神并不好,被王大青打的伤也隐隐作痛。 他认识定西侯,以前在街上远远见过,那时一想到这是久娘的亲爹就忍不住回家找柳氏吵一架。 他不认识陆念和阿薇,但隐约能猜到她们的身份。 杨大人正要问话,就听边上陆念先开了口。 “邹如海咬死了不知情,说是你坑了他。” “小人没有坑他,”王庆虎答道,“镖被劫是意外,邹老爷心里有气,怪小人也正常,不过小人赔了银钱给他,和他两清了。” 陆念又问:“知道万通镖局吗?” “知道,那是大镖局,遍布各大州府,安远与它比不了。” “那广源能比吗?”陆念问。 王庆虎摇头。 “那万通镖局有邹如海一成利,你知道吗?” 王庆虎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说到了这个。 “你说,他不光顾自家生意,寻广源押镖做什么?” 说到这里,王庆虎多少品出了些味道,但不知全貌前,他不可能胡乱改口:“广源那趟镖已经那么多年了,或许邹老爷是这两年才搭了万通的线,这事儿您得问邹老爷,小人不清楚的。” 陆念扬眉,噙着笑,话却带毒:“他当时就与万通有牵扯,他找你押镖、他有病。 他那时与万通不熟,但他都舍得出两成五的镖利了,为什么不选万通那样的大镖局却选广源,他还是有病。 你说说,他为什么这么有病?” 王庆虎皱了皱眉头。 “你说你没有坑邹如海,”陆念的笑容越发明艳,声音也高了几分,“你确定邹如海没有坑你?” 杨大人瞪大了眼睛。 问案子固然各凭本事、各有手段,但诱供这种,不合适啊…… 他不由去看定西侯。 定西侯扶着额头,没眼看。 陆念才不管他们什么想法,继续“指点”王庆虎:“一,你被邹如海坑了;二,你和邹如海联手设局骗走了广源镖局;三,你被人胁迫着,不得已与邹如海联手,骗走镖局。自己选一个。” 王庆虎下意识想选一,他知道肯定不能这么选。 他去咬邹如海,邹如海肯定也会咬他,唯有把当初所有的当成意外…… “谁说邹老板不能有病!”他咬牙切齿着嘀嘀咕咕。 “知道我为何晓得那东珠耳饰吗?”陆念道,“王大青的媳妇说的,翁娘子是聪明人,知道怎样才能有条好活路。 所以,我还知道有人拿一千两问你买镖,你说说,在翁娘子的证言里,你和王大青是同谋,还是有个主从? 我再给你两个选项。 四,买镖的人是谁?他与邹如海又是什么关系? 五,两年多前,定西侯府运往蜀地的那趟镖,转过早就不存的广源镖局的手,实际上是不是你们安远镖局接了?又转给了谁?最后去了哪里?” 王庆虎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念。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查出这么多的底细? 王大青那媳妇不管镖局事情,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明明隔了这么久…… 陆念站起身,走到王庆虎身侧。 夕照入屋,黑影斜长。 陆念的影子盖在王庆虎身上,她垂着眼,能看到王庆虎在微微发抖。 “我的建议是五,”她的声音像极了外头此刻凌冽的风,“你若能说明白蜀地那趟镖,我就能撤了你骗镖局的案子。 那镖有三箱笼金贵药材、五千两的银票,你根本吃不下、只是转道手而已,丢镖也不是你丢的,抓人抓不到你头上。 只要我和姨娘不再告你骗镖局,你就无罪释放,大摇大摆走出去继续做你的镖头。 这么一笔账,不会算不明白吧?” 边上,杨大人快把一壶茶都喝完了。 这笔账不难算,明眼人都看得懂,陆家这位姑夫人不好相与,嘴上说着撤案,实际未必会撤,撤了也还能再用手段把镖局拿回去,再把王庆虎扔回牢里。 但显然,看王庆虎那倏然亮起来的眼神,他信了。 唉。 人嘛,死到临头总想抓根救命稻草。 “小人确实知道那么一趟镖,”王庆虎急忙开口,甚至来不及打腹稿,“听说最初是在冀州寻了万通的分号,那头接了后又好似没有人手往蜀地去,转给了相熟的其他镖局,一转二转的还转到了小人这儿。 转过来时说,这趟镖这么多镖局都不接,恐怕其中有问题,让小人也依样画葫芦转出去就是了,小人其实不想搭上、但又怕以后受排挤,就用了广源的名号。 后来说起,那镖最后也没人押就取消了,又有传言说是万通的京城总号接了去。 小人问万通里头相熟的镖师,他说当时没有往蜀地的镖。 总之很是扑朔迷离,但万通总号牵连其中,肯定跑不了!” “看,”陆念叹了声,“你这不是又咬到邹如海头上了吗?六百两的镖没算明白,又给他盖上个五千两并三箱药材,就算我让你走出顺天府,邹如海能放过你吗?” 王庆虎冲口而出:“邹如海上头的东家姓薛,应是哪位官家府里的管事。” “一千两买镖的是这个姓薛的吗?”陆念弯下腰,愉悦道,“你说明白,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70章 我向来以德服人(两更合一求月票) 王庆虎迟疑了好一阵,已经说漏嘴了,好像再藏着也没有用了吧…… “是,当时二十几岁模样,”王庆虎说着又心虚了,还是补了一句,“小人没应下,当时也不知道那姓薛的与邹老板的关系,现在叫您这么一说,或许当初就……” 陆念也不说信与不信,蹲下身子,轻声细语道:“小豹是不是你的种,那得问王大青和方氏,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久娘是你的亲生女儿。” 王庆虎惊恐地看向定西侯。 怎么可能? 若久娘不是定西侯的,她们母女凭什么进侯府? 难道定西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陆念就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还不懂吗?我父亲得听我的,我要认姨娘就认姨娘,我让他给久娘当爹、他捏着鼻子也得当! 我想让久娘锦衣玉食,她就是定西侯府的贵女,我若不高兴了,她那病恹恹的身子能过什么日子,谁知道呢? 你好好想想,自久娘之后,这么多年了,你两个媳妇都没有给你添一儿半女,你即便活着从顺天府出去,还会再有吗? 你是赌小豹是你生的,你还有个儿子可以养老,还是赌你这辈子就久娘一个女儿,给她留个富贵荣华的未来?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现在,我要把邹如海叫来了。” 王庆虎如被雷劈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该信谁,又该信什么。 一言不发的定西侯抹了把脸,按着自己额头上绽开的青筋,实在听不得这“混账人说的混账话”,大步往外走。 他怕再听下去,心底的那些愧疚压不住烦,跳起来和女儿大吵一架。 吵不吵得赢还得两说,但万一把阿念吵得犯了病…… 面子里子就都不剩了。 杨大人也不想多嘴多舌,他好像就不该把定西侯请来。 侯爷不在,陆夫人如此越俎代庖,他沉着脸还能说几句,但亲爹坐镇、亲爹不开口,他和侯爷摆哪门子官威? 算了,爱咋咋样,反正是府衙后院,没什么人看到状况。 他出去寻了个衙役,叫把邹如海带来。 直到邹如海跪下,王庆虎都还没有回神。 邹如海却是个有计较的,见王庆虎也在,就猜测他八成招供了,暗暗骂了几句“没用的玩意儿”,“难怪替别人养儿养女”,“就是个乌龟软蛋”。 他恭恭敬敬的,准备照着编造好的话术说当初广源那趟镖。 没想到,问话的夫人开口,问:“你和姓薛的管事如何联系?” 邹如海震惊地转头看王庆虎。 连这个都招了? 果然没有骂错! “小人不认识什么……”话才开口,边上王庆虎忽然发疯似的“嗷”叫了声,吓得邹如海险些跳起来,“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王庆虎对着邹如海的肚子就是一拳,狠狠的,“姓薛的想买镖,我不卖,你们就弄了一出劫镖的戏码,让我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问姓薛的借钱。结果你们两个就是一伙的,合谋来算计我的镖局!” 邹如海痛得额头冒汗,眼看王庆虎又要动手,他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火气蹭蹭上涌,一边爬一边骂:“什么你的镖局,那是柳家的,你一个入赘的弄不弄得清楚自己身份? 现在倒是你的了,姓汪的就是个虚头,实则握在你手里,你说都是你的了,我算计你什么了? 照你的说法,我帮着你把柳氏两母女扫地出门、让你从赘婿摇身一变自己当了东家,你得给我磕头谢恩!” 邹如海骂完了王庆虎,又赶紧对陆念几人道:“小人拿话堵他,不是真的干了那不道义的事,他疯狗乱咬,小人气不过、气不过。” 眼看着邹如海爬到了墙边,王庆虎一时够不着他。 许是叫先前的问话刺激到了,他两腿发酸吃不上劲,气血上涌又不甘心。 当初,他和柳氏的矛盾只存在久娘的出身上。 既然久娘是他的女儿,那矛盾就不存在了,他和柳氏太太平平过日子,镖局生意虽不能大富大贵,也比寻常人家过得好。 他是总镖头,镖局事务他能说上话。 不似现在、不似现在! 王大青当了总镖头,方氏做管事,这两人背着他搞七搞八,方氏做的账还能信? 更要命的是小豹是王大青的儿子! 他辛辛苦苦在外头一趟趟跑镖,风里来雨去了,受伤流血,结果攒来的家业要传给别人儿子? 兜兜转转那么久,看起来把野种女儿换成了亲生儿子,实际上、实际上是拿亲生女儿换了野种儿子! 再不是个带把的,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比绿帽子强! 说到底,没有邹如海和姓薛的设局,他的日子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是受害的那个人! 先前这个念头还只灌在嘴边里糊弄顺天府,此时此刻,王庆虎当真这般觉得。 他好无辜,好可怜。 怪柳氏,既和定西侯无关,怎么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说明白了不就行了? 怪久娘,为什么不在娘胎里待足了月份,弄得自小体弱,还害得她娘被人误会,他被别人笑话了多年满头绿毛! 怪王大青,完全对不起他的信任,表面结拜兄弟,背后让兄弟养儿子。 怪方氏,贱妇,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还给野男人生儿子,她怎么有脸?!还把那东珠耳坠往外头说,要不然怎么会被抓到把柄! 王庆虎的目光像刀一般剐在邹如海身上。 他最怪的就是这混账了! 嘶吼一声,王庆虎撑起腰从几子上够来了一只茶碗,对着邹如海砸了过去:“你们不坑我,我一样是镖局东家!” 哐—— 王庆虎有功夫,手上准头不错。 邹如海想躲都来不及躲,茶碗正中额头,霎时间鲜血涌出。 红色的液体划过眼睛,黏黏糊糊的,邹如海本能地眨了眨,血色染了视野,红彤彤一片。 一时间他没有感觉到痛,就是被糊了眼睛不舒服。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不清晰,又擦了擦,半张脸擦得仿佛泼洒开了朱砂墨,血腥气渐渐入鼻,被砸懵了的神智也渐渐回笼——他竟是叫王庆虎砸破了头! “龟公死王八!”邹如海尖锐着嗓子叫了起来,“你那个破烂镖局才值多少银钱?值得老子费心费力去骗? 自己贪心不足还怪上老子了?运镖的路线是不是你定的?镖师是不是你挑的?海贼是不是你找来的? 真是海贼来抢,还能让你和你那龟兄弟活着回京? 还敢说你小子拒了,一千两银票都能让你眼珠子掉出来的鳖孙样,笑死谁? 还敢跟老子横!老子弄死你!” 邹如海暴跳如雷,嘴巴不停,冲着要去寻王庆虎。 王庆虎本就是刀尖舔血的人,被激起了血性、一下站起身来,对着袭来的邹如海就是一脚。 “弄死我?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跟我耍横?忘了你在姓薛的面前是怎么个窝囊孬种?姓薛的打你,你敢放个屁吗?” “叫你一声‘邹老板’是客气,你赚那点银钱不一样得给官家当狗?” “我养女儿能把她养进侯府去当主子,你邹如海对姓薛的溜须拍马多少年,一样是个废物!” “以为姓薛的跟了他主家的姓、就在主家那里有头有脸了?那头脸也是他的,不是你邹如海的,尾巴摇得再好,你也是条狗!” 邹如海本就眼冒金星,这一脚挨得更是蜷缩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大口喘着气,呼吸重得跟被风刮烂的窗户纸似的,邹如海从牙缝里往外蹦字:“你知道个屁!” “你猜我知不知道?”王庆虎往地上呸了一口,“家住四条胡同的薛家,说白了就是弼马温!” 邹如海顶回去:“那叫苑马寺!混球不懂的蠢蛋!” 话已出口,邹如海就后悔了。 被王庆虎激得滚烫的血倏地透心的凉。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上头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 邹如海抱住了脑袋,恨不能时间倒流回去,他就算被王庆虎打得吐血、都得咬紧牙关! 王庆虎胸口起伏,转过头看陆念,眼中明显露了喜:“他承认了,弼马温薛家,您只要把姓薛的抓回来,就晓得两年多前那趟镖去了哪里了,您看,您要的答案小人给您问出来了。” 陆念举起双手,不疾不徐,啪啪鼓着掌。 她说什么来着。 狗咬狗,才有看头。 原还想着,要是两条狗咬不起来,她可以再添上王大青,再不行就继续添方氏。 平日再“稳固”的盟友,在利益、性命面前,关系也不堪一击,何况这几人本就是各怀鬼胎。 人性便是如此,她在余家见得多了。 谁也不值得…… 身边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掌心暖暖的,覆在陆念的手上,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向手的主人。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睛,笑盈盈问她:“苑马寺当差的薛大人,您认得吗?” 陆念在阿薇的笑容里扬了扬唇。 是了。 世上有很多人为了利益而抛弃盟友。 阿薇、闻嬷嬷,陆念和她们其实也是盟友。 但却是“值得”的。 她们不会背叛她。 一如她不会背叛她们。 “有人知道。”陆念柔声说。 而后,她再没有管懊悔的邹如海与自以为“得救”的王庆虎,陆念牵着阿薇的手走出屋子,看着廊下的定西侯与杨大人。 “一二三四五,该有的答案都有了。” 杨大人哈哈笑了两声,想打圆场,偏笑声太干,作用不显。 陆念的视线落在了定西侯身上:“四条胡同的薛家,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阿念……”定西侯叹气着不想多言。 看他这个反应,陆念心里就有数了:“十之八九是和岑家沾亲带故了。 父亲您说说,他们设局引王庆虎合作,是想提拔王庆虎,还是想让姨娘和久娘过不了日子? 小小广源镖局,如何能入得了薛弼马温的眼? 岑氏在其中有没有出力?” 定西侯嘴皮子动了下,看了下边上抬头观天的杨大人,又与女儿道:“其中或是有什么内情,我知道你对岑氏有意见,但她要容不下柳氏与久娘,当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八九年前、莫名其妙来这么一笔。” 陆念嗤笑了声。 她其实也不清楚岑氏八九年前发的哪门子疯。 没有线索,她也不费那个争论高低的力气,又问:“那您觉得,我的银钱与药材和岑氏有关系吗?” 定西侯脸色一沉。 陆念自顾自继续道:“邹如海实则为薛家做事,却只占万通的一成利,万通剩下的九成在哪儿? 岑氏能说动薛家替她算计广源,但仅靠邹如海那一成的脸皮,万通敢吞那趟镖? 除非,万通还有主事的和他穿一条裤子。 哦,是和薛家、或者是岑家穿一条裤子才是。” 杨大人看天都快看不下去了。 案子往苑马寺薛少卿那儿走,已经变得棘手起来了,陆夫人却继续添砖加瓦,拉扯到岑家,岂不就是拉扯岑太保? 他顺天府尹何德何能,为了一趟走丢的镖,去拔太保的胡须? 说到底,这本是家务事。 真一门心思查到底,事情未必就与岑太保有关,但陆夫人会借机与继母拼个高下。 这继母继女的矛盾,只要没有闹出性命,家家都是闭门处置,顺天府没道理没脸面轻易往高门后院插手。 没看定西侯那脸色已经成锅炭了吗? 谁愿意被同僚看这种妻女笑话? “行行行,”定西侯实在不想再丢人了,好言好语想先把这祖宗劝住,“我们回府去从长计议……” 见陆念又要变脸,定西侯立即改口:“不长也行,你去秋碧园问岑氏,我让冯泰去打听万通镖局的底,要不然叫岑氏把薛家的人叫来。回到侯府之后,你想怎么升堂就怎么升堂。” “您这话说的,”陆念瞥了他一眼,嫌弃极了,“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您先回吧,我去一趟外祖府上。” 定西侯:“去做什么?” “岑氏连五千两都巴巴算计着要,我母亲留下来的陪嫁,那些铺子庄子,早年全是她在经手打理,谁知道她占了多少便宜,”陆念道,“我问舅舅舅娘要册子去,回来好好与岑氏对对账。我向来以德服人。” 定西侯:…… 第71章 陆念真是一个疯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猛然一阵西风。 风中带着沙,吹得陆念不由偏过头、闭上了眼,等风头过了才重新睁开,抬手整了整鬓角散出来的碎发。 阿薇替她理了理朱红斗篷,笑着道:“去外祖母娘家要经过喜顺斋,它家的鹅肉油而不腻、滋味精妙,汤煲得也好,喝着就鲜甜可口,我们先去吃了晚饭再过去,省得舅婆还要安排我们。是了,我还喜欢它家的萝卜饼,煎得正正好……” 听阿薇絮絮说着吃食,陆念先前激王庆虎等人所染上的郁气越发淡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意。 定西侯看在眼中,原本想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刚那一眼看过去,定西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亡妻。 白氏走时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定西侯自然无法得见她三十过半的模样。 但那一瞬,他忽然想,若是白氏活到了与阿念如今相同的年纪,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而阿念便是她身边甜嘴逗笑的孩子。 女孩儿嘛,总是会撒娇的。 就算是阿念这么臭的脾气,她在很小的时候对着亲娘也是娇气的,只是后来…… 会撒娇、有处撒娇,才见日子舒心。 不过,定西侯自己没有体会过。 他其实有两个女儿,长女阿念,十几岁时与他闹得翻天覆地,尖锐极了,岑氏生了次女阿思,可惜没养住,两岁就夭折了。 因而这会儿看阿薇挽着阿念胳膊,欢欢喜喜说话,他思绪良多。 罢了。 顺天府里,本就不适合他们说家事。 再者,阿薇想着法子把阿念哄开怀了,他又何必几句话再把人惹恼了呢。 咳嗽两声,定西侯与杨府尹道:“让杨大人见笑了,这案子成了这般模样,之后还要劳烦杨大人多费些心。我这儿若有什么进展,也会与顺天府通气。” 杨府尹赶忙拱手道:“侯爷客气,您放心,几人嫌犯都关在牢里,之后会再细审。” 说完,他送人出去。 一小吏见他们这儿忙完了,赶紧附耳与杨府尹道:“章少卿来了,知道您这里有客,没叫打搅您,在那边屋里坐着,快两刻钟了。” 杨府尹讶异。 定西侯猜测他有事,便让他止步,自己往外走。 杨大人便没有再客气,匆匆忙去了。 进了屋子,他与坐在大案后头翻看文书的官员行了一礼:“章大人。” 章少卿回了一礼,问:“刚才是定西侯与他家千金?” “是,”杨大人想了想,又道,“问些商户之间的案子。” “我这儿能听到些动静,”章少卿抬着眼,眸色如黑墨,说话不算客气,“杨大人,你们顺天府问案,怎么能让疑犯大呼小叫、拳打脚踢?未免太不像话了。” 杨大人笑容一僵。 仅论品级,他比章少卿高,但偏对方说的很是有理。 杨大人正想给自己搭个台阶,就听章少卿又开了口。 “侯爷坐镇,杨大人也是为难,蜀地回来的那位、果然与传言里一般跋扈,”章少卿说完,又道,“我也是出于好意,今日事情若传开,侯爷也好、杨大人您也好,都逃不过御史一封折子。往后,还是公事公办好。” 杨大人连声应和。 另一厢。 定西侯走出顺天府,就见自家的马车还停在不远处。 车把式躬身与他问安,又转身往车内说了什么。 很快,侧边帘子撩了起来,露出陆念的脸庞。 “我有一件事忘了与父亲说了。”等定西侯走到车旁,陆念才慢悠悠道,“牵扯到岑氏的那部分,我自己会处置,您回府后别与她提,也不用您拉偏架。” 定西侯皱眉,不认同道:“我何时拉过偏的?” 陆念抿着红唇,视线在定西侯脸上来回打量了几遍,末了哼道:“是,您不曾拉过,您就是信了岑氏的话,让我认错而已。” “我也不说我没有错,我以前对付岑氏的那些手段……”陆念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很是自嘲,“小孩子家家,上不得台面,挨骂挨打也不稀奇。 岑氏要当好人,告状的是阿骏,是嬷嬷们,她反倒要劝着您别着急上火,您最吃这红脸白脸的一套,所以……” 陆念顿了顿,直直看着定西侯的眼睛,点明道:“所以,您当时那叫‘和稀泥’。” 定西侯左右看了两眼,见没有人注意他们这儿,这才叹声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做的那些事都上不得台面。” “我这回弄点上台面的手段出来,建议您别掺和进来,稀泥搅不动,还火上浇油,”陆念语气坚定,后又道,“您若真的闲得慌,好好提醒提醒薛大人,真不行就赶紧把王庆虎说的姓薛的管事扔出来顶罪,等顺天府问上门去,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说完,陆念便放下了帘子,也不管定西侯是个什么反应。 阿薇见状,知会车把式道:“我们出发吧。” 这一晚,陆念与阿薇先去喜顺斋吃了饭,又去白府坐了很久。 “我知道隔着久远,府里翻找册子也需要工夫,但着实就憋了这口闷气,不拿到手里就不舒坦,”阿薇与舅婆道,“回去也是气不顺,不如就来舅婆这里等着。若是暂时寻不到,还请舅婆给我和母亲安排间屋子。” 舅婆看了眼自顾自吃茶的陆念,又看了眼温声细语的阿薇,长叹了一口气。 家里虽不缺一间屋子,但陆念的性子就不是老老实实住一晚的事。 嬷嬷们忙了大半夜,总算把白氏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册子寻了出来。 时日久远,红封看着灰扑扑的。 陆念接过来,轻柔擦拭。 阿薇又问:“舅婆,家里有人吃不得松子吗?” 舅婆不解她为什么这般问,但也答了:“没有,逢年过节,人人都来一把。” 阿薇点了点头。 回到定西侯府时,夜已经深了。 书房那儿,冯泰禀了消息。 定西侯本以为,照陆念的性子,甭管是不是半夜,一回来就会同岑氏闹起来,谁知道打听几次,秋碧园那儿都安安静静的。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陆念都没有任何动静,叫人好生奇怪。 反倒是秋碧园那儿,来了一回客人。 来的是岑氏的内侄、岑太保的次孙岑瞻。 岑瞻刚添了一双龙凤胎,今日来报喜,顺便给岑氏送洗三的帖。 春晖园里,陆念难得没有躺在明间的大躺椅上,而是坐在西稍间的书案后头。 她的面前堆了不少册子,都是照着她的想法、桑氏让姚嬷嬷送过来的。 陆念要比照着从白家拿回来的陪嫁册子,把其中的田地庄子给盘算明白。 这会儿听闻嬷嬷提了,她偏过头与阿薇努了努嘴:“就这事儿还得岑瞻来跑一趟。” “说明他们注意着案子进展,”阿薇道,“真要说事,原也能等洗三那日、岑氏回了太保府上关门商量,今儿还特特使个人来,可见是这一两天的都没舍得多等。” 这话,是叫阿薇说对了。 秋碧园中,岑氏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 自打夜里睡不好,白日这个时候,多是她用来歇一歇养精神。 没想到岑瞻突然来了,岑氏刚在床上躺了还没有半个钟,就不得不起身更衣。 睡眠不够,人就格外畏寒,即便屋里有炭盆,岑氏穿着也不少,如此一来穿衣服都能穿出一肚子怨气来。 换了衣裳又要梳头,看起来仪态得体,实则憋了满腔怒气。 “又不是头一次当爹,还亲自送帖子?”岑氏强耐着心思,“是不是你祖父有什么话要你传达?” 岑瞻放低了声音:“是我有事要与姑母商议,那镖局易手的事,现在恐是不好办。” 岑氏瞥了他一眼:“我听说了些,那镖局里不是打起来了吗?” 岑瞻又道:“是邹如海被抓进去了,万一他吐露出什么来……” 话才说一半,就被岑氏打断了。 岑氏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和我说什么?邹如海又不是我招买来的人才,出了问题,当初谁与他搭的线就找谁!说白了就是个商户,难道还摆不平?” “陆念在其中掺和,哪里是这么好摆平的?”岑瞻愤愤道。 提到陆念,岑氏的脸上越发不好看:“一个姨娘的事儿,她巴巴地上心,也不怕坠了身份!” “什么叫姨娘的事?!”岑瞻听不得这话,也对岑氏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很不高兴,“说来,若不是姑母您为了那点妻妻妾妾的事,非要寻那姨娘麻烦,今日又怎么会曝露了邹如海? 如今招揽一个人手又不是简单的事,算来邹如海也是十几年的‘老人’了,若就此废掉这颗棋子,薛家那里怎么会没有怨言? 昨日琅姐还回来与我哭了一次,说她莫名其妙被她公爹好一通寻刺,是不是娘家有什么事与婆家起了矛盾,她夹在中间要如何做人。 我一听就猜是不是为着邹如海。 当年您想对广源镖局动手,我瞒着祖父、让薛波帮的忙,哪知道竟是埋下了祸!” 说着说着,岑瞻的火气也重了几分,沉着脸一口闷了茶。 琅姐是他的胞姐,年长他好几岁,姐弟感情很好,嫁去了苑马寺少卿薛大人家。 薛波则是薛家的管事,得薛大人信赖,早年就赐了主家姓。 当初,因着岑氏想动手,岑瞻一听,认为就一个小镖局的事儿,不值得知会祖父,也不用过薛大人那头,就私底下给了薛波些银子,让他把事情办了。 当初一切都顺利,他顺利向姑母交了差,没有任何差池。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镖局那里突然闹起来,薛波与他递了个消息,薛琅又与他哭诉,他甚至不记得有这回事。 岑氏的嘴角拉了下来。 几十年前,她在岑家的确没有什么分量。 她所在的这一房,比起御前红人所在的长房,差距不小,可自从她嫁入定西侯府后,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尤其是在她能“反哺”娘家之后。 连伯父岑太保与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岑瞻一个晚辈来侯府里跟她装什么? “岑琅是太保的孙女,是我定西侯夫人的侄女,她嫁去薛家是下嫁!”岑氏冷眼看着岑瞻,原本血气不足而过白的肤色甚至泛了红,言辞激烈,“薛家敢还给岑琅脸,岑琅还真就受着、回家跟你哭!怎么不说是岑琅她自己没点本事!” 岑瞻愣住了。 他好似从来没有见过岑氏这般模样。 有记忆时,这位姑母已经是侯夫人了,他随长辈来侯府做客,姑母和善温柔,笑容如春风一般,叫人心生好感。 哪怕他因年幼淘气了,姑母也不会骂人,只会仔细与他讲道理,耐心又体贴。 这一刻,气势汹汹的姑母叫岑瞻很是陌生。 那副刻薄尖锐的神情,也很不适合姑母柔顺温婉的五官,很突兀,很违和。 岑氏扫了岑瞻一眼,催促道:“还有没有话要说?” 岑瞻一个激灵,说了个“有”字,很快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岑氏:“祖父听说我要过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岑氏打开了封口的狭长信筒,取出其中细细卷纸,打开看了。 小小一张纸,也留不下几个字,岑氏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难堪。 不像是愤怒,更似心烦与焦躁。 岑瞻看在眼中,问:“姑母,上头写了什么?” “和你无关。”岑氏看也不看岑瞻,让李嬷嬷点了火,抬手就凑过去把字条烧了个干净。 不久,李嬷嬷送走了岑瞻。 回到屋子里,就见岑氏还坐在原处,并未去寝间休息。 “侯夫人,”李嬷嬷关切道,“您昨夜几乎一整晚没有睡着,还是再去歇会儿吧。” “又不是头一次睡不好了,”岑氏咬牙,“陆念到底在折腾什么东西!似是连万通都有人被问消息。” 李嬷嬷的心噗通噗通直跳:“万通?会不会是那趟镖……她自己怎么查?哎呀,她先前不是去了一趟顺天府?” “怎么可能?”岑氏呼吸一滞,愕然极了,“她如何查到万通头上?没有证据,她怎么能让顺天府……” 何况,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进顺天府? 家丑不外扬的道理,陆念是一点都不懂! 侯爷那么要脸面的人,会这么由着她胡闹? 陆念真是一个疯子! 第72章 没点儿诚意怎么行?(两更合一求月票) 阿薇起得很早。 才过四更,她便出了厢房。 冬日夜里寒冷,青茵被冻得打了个寒颤,直到跟着阿薇进了小厨房才缓过来。 灶下的火没有熄。 阿薇睡觉前叫毛婆子留着的。 灶上锅里有温水,她又往底下送了些柴,把火烧旺些。 三日前,定西侯替成昭郡王带了句话,说是今儿晌午便去小河村后山上开棺验尸,叫她莫要错过时辰。 定西侯听得头痛,说时更眼花。 好好的姑娘家,竟然要去看那等场面! 他好言好语想劝说住,被阿薇一句“在蜀地又不是没看过”给堵了,只能随她。 得了消息,阿薇便开始置办供品,闻嬷嬷仔细教过她,姑母从前都喜欢吃什么。 一道是盐水鸭。 这菜费工夫,早在定下日子那天,阿薇便准备着了。 盐是海盐,先炒去了海腥味和水汽,再加入花椒、八角,小火快炒,手不能停下,得把盐炒到起毛了才好。 鸭子是庄子里送来的,大小合适,放凉的白毛盐取一半从鸭嘴里塞入,余下的便从鸭腿开始抹,每一寸都要抹透了,鸭腿肉厚,需得多搓揉几遍,那鸭皮油脂多,不容易入味,断不能马虎了,连内腔也要小心地揉好。 冬天寒,要腌制小两个时辰,再将鸭子入清卤浸泡两个时辰。 泡足了滋味,就一直在晾晒。 睡前阿薇去看过了,已是干了。 此刻,趁着锅里热水烧开,葱姜八角塞入鸭腔,下了锅去,来来回回翻动鸭子,直煮了两刻钟才捞出来。 青茵端了个盘子来装:“真香啊。” 阿薇洗锅,交代道:“放窗边凉着,但别叫风直吹。” 也是算着时辰,这厢刚好,那厢毛婆子就从外头进来,一手拎着一只收拾干净了的鸡,一手提着个篮子。 “前头大厨房刚杀好的,”毛婆子道,“还有刚剥好的冬笋、虾仁,另杀了条鱼。” 阿薇颔首。 这个时辰,对她来说是早,对大厨房备菜的嬷嬷们倒也不敢说早了。 取下鸡胸肉,余下的切了块,又切了些咸肉片,新鲜的冬笋也切块,另余了半株和鸡胸肉、香菇一道切了丁、又切些许熟火腿沫。 青茵听她的吩咐,抱着个小杵,把瓜子仁、松子仁与腰果凿碎。 阿薇手上换了把小斧头。 片好的三肥七瘦的猪肉,需得用斧头背来敲打,刀背太细、捶出来不美。 捶好肉糜,再捶鱼泥、最后八成肉、两成鱼混在一起,肉又嫩又鲜。 往里头加好葱姜水,添上芡粉、盐、油、鸡蛋,再添适量的水,便往一个方向绞打上劲。 青茵胳膊酸了,正挥着散散,抬头见她家表姑娘绞肉的姿态,看得目不转睛,满脸佩服。 毛婆子新烧了锅水,扭头与青茵道:“冬天打肉手指冷得慌,夏天也不好,得拿冰块再底下镇着,也凉手。” 青茵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等肉上了劲,锅里的水温正好,阿薇挤了一个个肉丸下去。 等烧开的工夫,她去洗了手,温水泡了泡,才觉手指舒服多了。 另一个灶上,鸡油下锅,葱姜蒜爆香,倒下先前切好的鸡块咸肉,简单煎了会儿,便倒入了一砂锅里焖着。 边上,毛婆子把肉圆捞了起来,笑着夸了句:“又白又圆,看着就弹牙。” “一会儿不好带汤,”阿薇道,“嬷嬷替我烫几根青菜好围个边。” 毛婆子自是点头。 阿薇则取了南豆腐出来,切去四边,只余下中间最软嫩的部分,碾碎过罗,往其中加了蛋清、盐、鸡汤、淀粉搅拌。 烫过青菜的热水里,下入切丁的香菇、冬笋、虾仁与鸡胸肉,焯水煮开后捞起来,青茵那里的也杵好了。 砂锅热腾腾的,掀开盖子放入冬笋块,且叫它再焖着。 大锅里添少许油,把拌好的豆腐倒进去炒,再下焯好的四丁,倒入那三种碎碎,炒开后装碗,撒上火腿沫。 橱柜里,另有昨日备好的绿豆糕和素鸡。 素鸡是拿香菇汁泡的,很是入味,陆念昨晚试过味,说很是喜欢。 窗边的盐水鸭已经凉了,取来切开,半边鸭腿、半边鸭腹,一并切块装盘。 砂锅里的冬笋也够了火候,最后往里添一小撮青蒜,便也就做得了。 八宝豆腐,鸡块炖笋,肉圆配青菜,盐水鸭,素鸡,绿豆糕,差不多时辰备好。 毛婆子一面赞叹菜色好、闻着香,一面又夸表姑娘会打算,这么多道工序忙而不乱,可见是样样安排在了心里,能有这份本事,果然是厨房常客。 再一想,也是。 蜀地余家那儿惨哦,动不动摆席面,生死忌日、头七三七,那么多人凑在一块,经历得多了,看都看出心得来了。 这六道冷热分开,装了两个食盒。 毛婆子道:“叫大厨房备的馒头按说也差不多了,您过去点个红就好。” 阿薇应下来。 冬日的天亮得迟,微微露了鱼肚白。 陆念倒是起了,和闻嬷嬷一道来小厨房看了一眼,见她都忙完了,不由笑了笑。 阿薇过去抱了抱陆念:“可是叫我吵醒了?” “香醒的。”陆念揶揄道。 阿薇便也笑了,先前做菜时的认真严肃都散了些,缓声道:“我大抵要晚些才回来。” “不着急,慢慢来,”陆念轻声道,“你只管去,不用挂念我,我还没把账算完呢。” 阿薇应了声“好”。 待去大厨房,那馒头也成了。 阿薇点好红,装入食盒,在淡淡晨曦间出府。 小河村在京城南边,马车出城后也得走上一个时辰。 当年京中行刑,血流满地,不晓得是谁家活下来的亲族或是好友胆大,使了银钱招了小河村的村民,把所有伏法之人的尸首收殓、葬于后山上,日常维护。 那人还是个眼神好、胆子大的,分离了的头身都叫他一一对上,又立了个小石碑分辨身份。 前些年,事情久了,没有那么风声鹤唳了。 有几家沾亲带故的来迁坟,多是运回旧籍安葬,也算归了故里。 金家没人领头来迁的,只重新立了碑。 金芷也葬在这儿,当年冯正彬说她伤心过度而亡,也不葬远了,离自家父兄都近些。 马车不能到后山上,阿薇先下了车,与青茵一道上山。 这条路不难走,等她们抵达时,坟前已经有不少人了。 阿薇一眼看到了沈临毓。 他正和身边几个手下说着话。 听见脚步声,他偏过头望过来,而后意外地微微一扬眉。 “余姑娘,”沈临毓走过来,道,“晌午才开棺,你来得真早。” 阿薇问了安,道:“即便是为了查证死因,开棺也是惊扰了故人,总得有个供奉才好。” 沈临毓的视线落在了食盒上:“还是余姑娘想得周全,请便。” 阿薇越过他,往人最多的那一片走去,而后看碑。 她真是头一次过来,认认真真寻了四块碑,寻错了也双手合十念两句,这才寻到了金芷坟前。 沈临毓不远不近跟着她,就看到她取了块帕子、拿水囊倒水润湿,仔仔细细地擦拭碑面。 擦干净后,阿薇才打开食盒,一盘盘摆出来。 青茵蹲在她身边,与她递上香炉,又点上香烛。 阿薇也没有跪。 擦碑、供奉都说得过去,唯独跪不行。 成昭郡王就在身后,不能做那般叫人过分深思的举动。 她捧着香,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姑母,阿薇来迟了。 这些都是您从前喜欢吃的,您试试阿薇的手艺,也同外祖父他们多夸夸我,我这些年学得很是刻苦。 我杀了冯正彬,替您和年年报了仇,但还差一些才能叫冯家辩解不得,所以今日才要请您再见天日,您莫要怪我惊了您。 我一定会查清楚巫蛊案,一定会洗去金家的冤屈,你们再耐心等等我……” 北风吹过,青烟袅袅,冬日暖阳之下,坟前的少女虔诚又专注。 沈临毓静静看着她,从她的背影里读到了浓浓的哀伤。 穆呈卿也到了,瞧见这厢状况,走到沈临毓身边,放低了声音:“那姑娘是谁?不会是余姑娘吧?” “是。” “啧——”穆呈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开棺。” 沈临毓道:“挖人坟,没点儿诚意怎么行?” “话是这么说……”穆呈卿说了一半,往前走了几步。 习武之人,压着脚步声,便真就没有什么响动。 他看清了碑前供品,又退回来与沈临毓报了菜名:“那盐水鸭皮白得很,想来定是肥而不腻;还有那圆子,看着似鱼丸般洁白;还有那道八宝豆腐,我小时候最爱吃了。 看着不是昨日就备好了的,现在才这个时辰,更早前她从哪家饭庄买了这么些来? 总不能是半夜不睡觉、自己起来下厨的吧?” 沈临毓思量了会儿:“这些菜色有什么讲究?” “不同人家、不同供奉吧?”穆呈卿也说不上来,“要说讲究吧,她只供七道,单数。” 这个问题,沈临毓也想不通。 等阿薇从坟前起身,整理好了衣摆,沈临毓才过去问了声。 “八道、十道都好,”阿薇说着看了看周围,这会儿附近的人比刚才又多了些,“金夫人是冯家媳妇,今日开棺,冯家总要有人露面吧? 冯家来人自然也要供奉,我剩下几道、留待他们。 说来,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直到又半个多时辰,徐夫人才到了。 有一阵没有见,徐夫人整个人消瘦极了,脸颊内凹,眼睛里全是血丝,一身孝服,压得人老了十岁。 冯游陪他一道来,小小年纪,很是内敛模样。 两人从未来过这儿,因此是元敬去请的。 先前知会过一声,这对母子也不说应不应,今早元敬又去敲了门,一本正经地转述了下沈临毓的意思。 “主家不在场,衙门就此开棺,万一以后要告个盗冢毁尸之罪,那就白惹麻烦了。” “指挥使倒是不担心把案子拖成悬案,衙门里这么多案子,亦不是件件都断得干干净净。” “既然冯大人绝无杀妻之事,更该积极配合才是,说来这事情查明白对冯家有利,若金夫人死因无疑,当场两方看准了,镇抚司就此出个告示,往后谁还敢说冯大人杀妻?” “冯大人虽不在了,但小公子往后还要念书、考取功名,与其因为弄不清楚的事叫人指指点点,不如求个明白,亦可以身正腰直。” “镇抚司当真很忙,没空在一桩案子上来回耽搁。再推拒就不好了,各处都晓得是贵府不敢验尸,那流言蜚语会成这么模样,可就说不准了。” 徐夫人听得摇摇欲坠。 似威胁,偏来带话的亲随又面无表情,不像在说威胁话。 可她到底不能真的放任流言,只能硬着头皮与冯游一道来了。 这一路上,她只能不住地求神拜佛,念那开棺验尸的办法行不通,根本验不明白。 元敬把人带到沈临毓面前。 沈临毓指了指墓碑:“二位可要先过去祭拜一番?之后时辰差不多了,就不再耽搁了。” 徐夫人咬牙应下。 她看到坟前供奉,只当是镇抚司备的,待走近了些,就见一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正是阿薇。 阿薇神情很是冷漠:“徐夫人空手来的吗?” “是……” “那你们就别拜了,”阿薇道,“反正这么多年也没有拜过,就别坏了金夫人吃饭的胃口。” 徐夫人的脸上毫无血气,一张唇泛着紫,察觉到冯游绷紧了身子,她重重捏住儿子的手,颤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余姑娘提醒的是。” 开棺有明确的时辰。 不多时,坟前供品撤了。 几个劳力挑好位置,再一旁空地上先掘出了个五尺长、三尺阔、二尺深的土坑。 木炭倒进去,又从边上林子捡来不少木柴,一并堆在坑中点了火。 等沈临毓点头了,劳力才拿着铲子锄头,挖掘坟墓。 当年埋得就不深,不多时,泥土翻开,其中的棺材露了出来。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第73章 一家子豺狼虎豹(两更合一) 那是一副没什么出奇之处的棺材。 应是刷过一道漆,却没有雕刻任何纹样,在地下埋了那么些年,棺木四周略显松散。 看得出来,当时收殓入葬都很简单。 青茵下意识地往阿薇身边又靠了半步,小脸白着:“表姑娘……” 她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口,就见她们姑娘把一物直接塞进了她的口中。 一股浓郁香气在口中迸发开来,青茵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阿薇。 “是苏合香丸,含着就好,”阿薇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来,“你莫要怕,一来你不曾害过她,二来你刚刚还给她摆供品,金夫人泉下有灵,只会护着你、而不会伤你。” 青茵闻言,不由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徐夫人母子。 也是。 冯家还有人在场,今日最该心里发毛的、肯定不该是她这个别人家的丫鬟。 见青茵略放松了些,阿薇也把香丸含到了口中,压在舌下。 劳力们换了手上把式,提着撬棍撬开了棺盖,顷刻间,浓郁的味道冲出来,像针似剑,劈头盖脑、皮肉哆嗦。 即便也有准备,还是叫他们纷纷掩着鼻子不住后退开。 有不擅长应对的,已然跑到无人处弯下腰呕吐了。 青茵这才明白了苏合香丸的好。 这味道霸道,初初入口也是直达天灵,激得人不舒坦,等开了棺盖,亦是这种霸道把那棺木里的味道强压了下去,叫人起码口鼻之间有股子香味在。 虽不可能视那叫人作呕的味道为无物,但好歹能坚持,面上不至于露出不得体的神情来。 青茵再看徐夫人那儿。 冯游的脸都憋青了,而徐夫人却比白芨浆子都惨白,拿帕子尽量当着母子两人的口鼻。 直到王爷那亲随送了药瓶过去,两人各饮了一口后,五官皱起,半晌才微微有些缓解之色。 沈临毓自己拿着药瓶过来。 观主仆两人面色如常,他便没有递上手中之物,只问:“余姑娘备了什么?” 阿薇便把自己的小瓷瓶递给他。 沈临毓闻了闻便有个答案,短笑了声:“你倒是准备齐全。” “我说过的,我见识过开棺验尸。”她口中含着香丸,咬字不如平日清楚。 落在人耳朵里,带出了几分粘糊之感。 沈临毓把瓷瓶还她,忍笑道:“就因着不方便说话,所以衙门里都不能含香丸,只能用刺激的汤药。” 不方便的阿薇就此也就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仵作上前,从棺木中收殓遗骨。 边上放了两大盆清水,铺好了一张竹席。 仵作有条不紊,取一根骨头清洗一根,仔细观察后、依照在人体中的位置摆放在竹席上。 这道工序颇为费时,也很考验人。 仵作姓邱,在京畿一带衙门里很有名气。 “听说幼时就对这些感兴趣,到十八岁自梳、跟着她师父正式入行,一晃也半辈子了。” “她是女子,若是女眷需要验伤,找她最是方便,起先和行医似的验活人,后来验尸体,做事心细又稳当。” “不管是顺天府,还是京郊县城,遇着案子都愿意寻她,就算自己衙门有仵作,遇着难症亦会听她意见。” “先前还有远地的州府处置棘手大案时请她过去。” 阿薇一边看那邱仵作做事,一边听沈临毓介绍。 待所有骨头排列好,邱仵作站起身来,缓了缓发硬的腰背,冲沈临毓颔首。 沈临毓走过去。 阿薇见状,也跟了两步,近处看遗骨,也听仵作的话。 “王爷且看,盆骨宽大,这是生育之相,而且,盆中还有未分娩的孩子的骨头。” “婴儿不比大人,有些细小骨头融了泥土,只余这大致模样。” “大人的腿骨、肋骨等处有细小的裂缝,那棺木隔着远看不清楚,其实底面有破口,应是虫子一类的啃开了,骨头上的裂缝是生前造成的,还是死后叫虫子老鼠啮啃,得验完才能确定。” 阿薇垂着眼看那竹席上的大小遗骨。 邱仵作用细线串起了骨,以免轻易就散开。 白骨罗列,阿薇不觉得瘆人,只是心酸。 她的姑母和表弟,她那么多的亲人,到最后也就只余下这么一堆白骨。 真说起来,阿薇其实不记得姑母的音容笑貌了,即便见着她的遗骨,也无法勾画她曾经模样,唯有止不住的心痛。 这也是阿薇没有让闻嬷嬷来的缘由。 闻嬷嬷真真切切记得姑母,又是感性之人,万一忍不住大把大把落泪,终是不合适。 沈临毓和仵作道了声“辛苦”,便示意徐夫人上前:“夫人也看了,从这旧坟里启出来的,是金夫人无误吧?” 徐夫人咬着嘴唇,唉声道:“也只有从出处判断了。” 家属确认,邱仵作继续。 先前挖好的土坑早烧得热了,她指挥着劳力灭了火,搬走了坑里的柴炭,又均匀往里泼进去两升酒、五升醋。 热气一下子折腾起来,肉眼可见,且酒醋混合的味道比先前开棺还要刺激。 徐夫人实在吃不消,赶紧往边上退开。 阿薇舌尖用力,狠狠往下压了下苏合香丸,几种味道交杂冲脑,她稳住了心神,让开些路,方便衙门做事。 “且小心些!”邱仵作说着,指点着劳力将竹席挪到坑里,再用草席盖住。 热气依旧再涌动,这便是蒸骨了。 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直到那邱仵作摸了摸地皮,确定冷下来之后,她才揭开了草席。 劳力把竹席又抬了出来,平整放好。 冯游心跳如擂鼓,没有听徐夫人的话,站到了最前头,瞪大眼睛看着白骨。 徐夫人担心他,也跟过来看。 左看右看、看不出这些骨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失败了就好! 失败了才好! 今日开棺,底下村子里有不少百姓来凑热闹,清理、蒸骨这么长的时间,陆续来了几十人。 徐夫人甚至听见有人闲聊,说是从边上其他村子过来的。 这叫她很是提心吊胆。 毕竟,这是游儿和冯家翻身最好的机会了。 看似风险十足,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镇抚司查不出问题,就得出告示澄清,公有公文,私有百姓的传言。 只要会影响到游儿的将来…… “是不是无事了?”徐夫人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迫切想要向儿子寻一个答案。 冯游咬着牙摇了摇头。 衙门说要开棺验尸,他不懂其中内情,怕镇抚司诈他们,更怕官府指鹿为马、胡乱说道一番下决断,因而特特去寻了些这方面的书籍,来来回回反复看。 蒸骨之法,他自是看了的,但具体判断,冯游只明白了点皮毛。 那点皮毛,此刻便是给自己鼓气都不足够! 果然,冯游看到那亲随给仵作递上了一把红纸伞。 冬日午后,阳光明媚。 这会儿风不大,日头晒得人还有些暖。 红纸伞搭在了竹席旁,挡去直直落在遗骨上的阳光。 冯游的喉头滚了滚。 他不晓得该看那一节骨头。 前头这位夫人,若是死前受过伤,她到底伤了哪里? 这一刻,前几日看着书籍时隐隐冒出来过的后悔情绪瞬间满溢。 父亲死了,知晓答案的只可能是祖母。 祖母自那日后,不会说话,动弹不得,神智恍惚。 偶尔有几刻清醒,“啊啊啊”的,眼神阴毒是在骂人,骂他、也骂母亲;泪流满面则是讨饶,想求一个了断。 冯游去看过两三次,实在觉得没意思得很,便不再去了,也叫母亲少去。 事到如今,哪里还需要做什么晨昏定省的好媳妇? 也就是这几日后悔,冯游又去了几次,但他不可能从祖母那里得到答案。 早知道,下毒之前问问明白了! 那他就可以早早看清楚,而不是只能站在这里,等着仵作下判断。 邱仵作依照先前的判断在伞下验骨,不多时,便发现了端倪。 沈临毓蹲在她身旁,照着她的指点看去。 “这里有血荫,还有这里。” 邱仵作声音不重不轻,冯游听得明明白白,血荫两字直叫他浑身发凉。 再顾不上别的,他匆匆再往前,脚下一错、身子扑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眼看着冯游要倒在竹席上,沈临毓眼疾手快抄起红纸伞,伞面向前一推,整个顶在冯游的肚子上,将人往后顶了个四脚朝天。 穆呈卿拎着领子、把冯游从地上拎起来,小鸡仔一只、放到母鸡边上。 “小公子,”他拍了怕手上沾上的灰,“仵作都已经看到了血荫,你把遗骨弄乱、压损了都没有用。” 冯游面如死灰。 他当真没有那般想法,的确是不小心绊了脚。 正欲辩解几句,却听见边上纷纷议论声,七嘴八舌,句句尖锐。 “才多大的孩子,那么多心眼。” “儿子像老子,他爹杀妻,他能纯良才怪。” “何止杀妻,还一尸两命,没听仵作说的吗,那肚子里有孩子骨头!都是成了型的孩子,多狠的心!” “当初埋在这里后,他爹一次没来祭扫过,别家陆陆续续都亲友寻来,只金家孤零零的,明明嫡亲的女婿就在京里当官,过来也就一两时辰的事!” 身边,徐夫人狠狠抓住了冯游的手,小声问:“血荫到底是什么?” 那几本书,她确实看了,但与她而言太过晦涩,一知半解,问游儿、游儿又十分不耐烦,以至于她稀里糊涂的。 不过,她听得出状况不好。 还是邱仵作与她、以及不解的村民解了惑。 “所以,有淡红色印子的就是死前伤到着,像这根肋骨一样?” “胳膊上虽有细小裂口,但伞下照不出颜色来,就是死后才有的,没错吧?” “那这位夫人,死前伤到的是胸口这里的肋骨,还有脚背上也有印子。” “是不是跟刚那孩子一样,走路踢着重物伤了脚面,人扑出去,胸口落地……”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弄明白了血荫,却说不好成因。 邱仵作道:“死者月份大,就算平着扑出去摔得狠了,首先压地的也该是肚子,如此一垫、胸口肋骨不会摔伤。” 除非是运气特别查,面前有一坚硬的高物,人扑出去,肚子不曾碰着地,胸口正好砸高物上。 但从血荫与骨头上的裂隙来看,力道没有那么大。 “那到底是怎么伤到的?”有急性子的问,“一个大肚子,伤到了胸前的骨头……” “直接捶打胸口,或者坐在孕妇身上,因着有肚子不好压住,那凶手就往前坐了些,就在胸口这处,”邱仵作道,“死者挣扎,于是另有一人帮忙,狠狠压住脚背,凶手没有收着劲,致使死者两处骨头受伤。” 话音一落,一片哗然。 “两个人!合谋的啊!” “一个是她男人,还有一个呢?别不是一对奸夫淫妇啊!” 徐夫人在嘈杂声中摇摇欲坠,双手搂着冯游,几乎是靠他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不是我……我当时都没有在那个宅子里……” “不是你。”阿薇转眸看着她。 这一刻,阿薇比自己意料中的要平静得多,许是早就料想到了姑母临死的痛苦,许是她更明白这里绝对不是她能哭的地方。 她的呼吸很平稳,只从语调里透出了些旁观者该有的愤怒:“另一个是冯正彬的母亲了吧,母子一块,杀了怀有身孕的儿媳,一家子豺狼虎豹!” 徐夫人彻底站不住了,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冯游本就懵着,被她一带,母子两人一并摔倒在地,瘫坐着没有起身。 他喃喃着:“会不会是碰巧,会不会就是那么巧……” 没有人听他的。 他抱住脑袋,痛苦低叫起来。 他说没有用! 得是祖母,祖母坚定不移地说金夫人当时不小心磕碰过! 突然,一双乌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冯游顺着抬起头来,看清了站在他身前的人,胸前不由发痛。 是那位拿伞推他的郡王。 沈临毓微微弯了些身子,似笑非笑:“你不必如此绝望,你父亲祖母行凶,远在你出生之前,说来也与你无关。 你这辈子还长,关注己身,切记谨言慎行,莫做于法不容的事。 我说这些不算晚吧? 你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情,是吧?” 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潭一般,冯游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好心劝解,而是审视与探寻,他仿佛在顷刻间跌入到了潭底,沉沉的水压制住了呼吸,冰冷刺骨。 以至于,连一个“是”字,他都磕磕绊绊,十分勉强。 沈临毓直起身,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又转过身去,对上了阿薇的目光。 “余姑娘有事想说?”他慢悠悠走上前。 阿薇稍稍斟酌,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没有人说过,您有事说话也挺阴阳怪气的。” 沈临毓:…… 第74章 她不高兴(两更合一求月票) 沈临毓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用“阴阳怪气”形容他,不得不说,很是新鲜。 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余姑娘。 虽然定西侯提起女儿时没有直接用过这个词,但大体能听出那么个意思,且侯爷说过、这脾气叫外孙女儿传了去…… 经常阴阳怪气的余姑娘,却说他阴阳怪气。 啧! 不止新鲜,还颇为诙谐。 而诙谐的余姑娘似是随口一提,说过了后也不在意沈临毓是个什么反应,一双眼睛直直看向邱仵作。 既验完了尸,便要重新收殓。 新的棺木备在一旁林子里,此刻被抬了过来。 楠木料子,刷过漆了,四周雕刻花草,看起来没有亭台楼阁显贵,却更自由自在。 只看这棺木,就比当年入殓时强上许多。 邹仵作将遗骨仔细摆放进去,全部安顿好之后,又请沈临毓确认。 此举并非是衙门需得,寻常是给遗属一个交代。 开棺验尸,得他们点头,再由他们收尾,才算合了章程,不会被说盗冢毁尸。 沈临毓自己看过,又示意徐夫人与冯游。 那对母子浑身卸了劲,依旧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徐夫人梨花带雨,冯游三魂七窍似的丢了一半,整个人眼睛都发直。 见他如此,原本想把人拎过来的穆呈卿也作罢了。 沈临毓见状,正要吩咐封棺,倏地心念一动,转头看向阿薇。 他本想问余姑娘要不要最后看一眼,没想到,余姑娘已然站到了不远处。 她就静静站着,看着棺中一大一小两具白骨。 邹仵作很尽心,没有把年年放回盆骨之中,而是拼在了边上,仿佛依偎在母亲的肩头。 沈临毓略等了会儿,才让劳力动手。 沉重的棺盖合上,完全阻隔了视野,粗钉子敲进去,每一声都闷得很。 先前的坟坑也清理了一遍,底部压严平整,棺木重新被放进去,然后是一铲一铲的土。 西风呼啸着过,日头依旧坚挺,叫人一时难辨冷热。 那股不舒服的味道已是散了七七八八,口中苏合香的气味又凸显出来。 阿薇取了帕子,把香丸吐了。 劳力们整理土包,扶好石碑,又重新于坟前点了香。 见有人收拾锄头等工具时要把红伞一并收了去,阿薇过去道:“能否把伞给我?” 那劳力不敢做主,便看沈临毓。 沈临毓应了,问她:“就是把普通的油纸伞,怎么会想要这个?” 阿薇轻声道:“给我母亲做个纪念。” 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可再仔细想想,似乎又没那么意外。 “说到你母亲,”沈临毓边说边解了腰间荷包,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来,“前回说好的祛疤膏。” 阿薇一愣。 没想到沈临毓会带在身上。 摊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应是习武的缘故,她能看到几处起了茧。 这样的茧,定西侯手上有,陆骏的手上几乎不见,至于年纪小的陆致,骑射入了门,但要说勤学勤练,显然也没有。 就像是,定西侯吃多了驻军的辛劳,没有再让子弟走武学路子,更多从文。 阿薇不好说侯爷此举对不对。 毕竟,定西侯府世袭罔替,将来的路子除了自身选择之外,更少不得揣度圣意,侯爷选择让儿孙弃武,必定也有一番考量。 京中勋贵子弟,除了将门之外,很少有人会这么勤练武艺。 至于成昭郡王这一手茧子…… 王爷能得圣上信任,执掌镇抚司,靠的不仅仅是他的出身。 他的直觉,他的武学,他是当真有本事的人。 “多谢王爷。”阿薇伸手取了,手指灵活,只拿瓷罐而没有碰到沈临毓分毫。 沈临毓道:“暂且只有这些,如若还不够,我再去寻些来。” “好,”阿薇点了点头,而后忽然上前半步,压着声音道,“为了感激王爷让我看了开棺验尸,我投李报桃,顺天府杨大人正为着薛家的事情棘手,苑马寺少卿的那个薛家。” 沈临毓对她的接近稍显讶异,却也没有退开。 毕竟,这距离虽不算远,但要说挨得近,那也没有。 他垂着眼看边上的人,呼吸里能闻到苏合香丸留下的味道:“余姑娘对案子很积极。” “我说过的,恨屋及乌,”阿薇仰起头,丝毫不回避沈临毓审视的目光,“谁让薛家是岑家姻亲呢?若能顺着薛大人再查到岑家那儿,我喜闻乐见。” 四目相对,沈临毓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野心。 余姑娘当真是喜恶分明之人,且她丝毫不曾掩饰。 如此胆大,或者说,她“有恃无恐”。 “余姑娘,”沈临毓提醒道,“就算顺天府抓到了薛少卿一些把柄,想靠他来对付岑家,我看很难。” 阿薇却是笑了下:“积沙成塔,谁知道呢。” 说完,她才退开了两步。 见青茵已经收拾好了要带回去的东西,阿薇也将祛疤膏收好,道:“时辰差不多,我要回府了,再向王爷道声谢,让我今日有不少收获。” 日光不及先前灿然,一副将要起狂风的模样。 阿薇额前的头发被吹得稍凌乱,她的神色依旧坦然,她最后深深看了眼金夫人的石碑,转身下山去。 沈临毓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那日法音寺里,余姑娘烧经时的样子。 “元敬。” 元敬闻声过来听吩咐。 “我怎么觉得,余姑娘拜金夫人时,和她前次烧经,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情绪。”沈临毓道。 元敬睁大了眼睛。 他体会不到所谓的“情绪”,甚至疑惑得歪了头。 “王爷,”元敬斟酌了一番,问出了心头困惑,“烧给自家的已故长辈,和烧给别人的已故长辈,要有多么不同的情绪?” 或许会有人在面对自己亲人时情绪激动些,但余姑娘看着就不是那等会哭天抢地的性子。 且不是新丧,早就接受了他们的离去,祭拜更多的是寄托追思。 那么烧香还能烧出什么各不相同的花样来? 沈临毓闻言,上下打量元敬,末了道:“往常不该琢磨的时候,你想得比谁都多,现在该琢磨的时候,你又品不出个滋味来。” 说完,他叹了一声,走开了。 元敬:…… 那厢,邱仵作也都整理好了,正与穆呈卿复命。 沈临毓走过去,一并听了,知晓验尸的正式文书会在后日送到镇抚司衙门,他与邱仵作道了声“辛苦”。 而穆呈卿,直到邱仵作离开后,才意味深长地朝沈临毓笑了笑。 沈临毓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催促人:“有话直说。” 穆呈卿问:“与人凑那么近,又得了什么差遣?” “说顺天府的麻烦。”沈临毓道。 “不错、不错,”穆呈卿点评道,“又得了一桩差事,我看余姑娘指使你很是顺手。什么你利用她、她利用你的,上次还非说是你赚了,说实话,我只看到你刚把欠着的祛疤膏还上。” 沈临毓:…… 该让余姑娘听听,这才叫阴阳怪气。 “为了案子,各显神通罢了,”沈临毓道,“倒是你,你很闲吗?闲着就别浪费了,回去后把该写的、该办的都准备好,连夜把冯家抄了。” 说到正事上,穆呈卿收起了揶揄口气,整个人正经许多:“这么急?不等明日?” “我刚和冯游说话,”沈临毓余光瞥了那母子两人一眼,又低声交代穆呈卿,“年纪虽小,但看着不似谨言慎行的人。 他这个岁数对官场事情知晓得也少,且先前是没想到会被抄家,有什么线索都会先留着。 现在知道大势已去,我们若明日再去,只怕都烧干净了。” 穆呈卿听进去了:“那我先回去准备,你晚两个时辰再送他们回京,他们到家,我们便动手。” 说话间,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沈临毓和穆呈卿站在山边,正好能看到山下缓缓前行的伞。 冬日的山林,连绿意都少见,其中的那抹红色突兀又惹眼,叫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上头。 “这伞打得有意思,”穆呈卿啧了声,又瞥沈临毓,“无雨,有风。” 沈临毓依旧看着伞,道:“她不高兴。” “……”穆呈卿被这四个字噎住了,半晌才一言难尽地道,“您把人请来,您还得关心她高不高兴?” 沈临毓这才皱着眉头、把视线挪到穆呈卿这里:“真是为了给她母亲一个念想,证实了金夫人是被害,她难道不该高兴?” “或许、我是说或许,”穆呈卿沉声道,“余姑娘是共情金夫人的遭遇,痛人之痛,这也不算稀奇。说实话,便是你我,我们在金夫人的遗骨上也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能推动后续进展,也不等于我们此时此刻就会在金夫人坟前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吧?” 理是这么一个理。 但沈临毓隐约就觉得不太对。 沉思许久,他一锤定音:“她在乎她母亲,她也在乎金夫人。” 天色暗下来时,阿薇回到了定西侯府。 闻嬷嬷在门上迎她,见阿薇重重点头,嬷嬷紧紧握着的拳头松开,又再次握紧。 阿薇看在眼中,轻声带开话题:“母亲今日如何?” “中午睡了会儿,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看账。” 阿薇加紧脚步,一直寻到西稍间,见到了坐在大案后的陆念。 看了这么长的时间,陆念眉间难掩疲惫之色,正好借着这时机放下纸笔,听阿薇说状况。 阿薇说得细致。 闻嬷嬷起初还能忍住,待听说金芷是叫人压住胸口、制住双脚,合谋害死的时候,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畜牲!真是畜牲!”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刻,闻嬷嬷很后悔,那夜在大慈寺,她怎么没有对冯正彬再狠一点! 陆念的情绪也不太好,扣着手指,默声不语。 阿薇与两人倒了茶:“以前没有办法,现在我们有个些能耐,那就一笔笔算账。” 闻嬷嬷抹了把脸,点头。 阿薇牵住了陆念的一只手,免得她再无意识地扣,嘴上问道:“母亲算得如何了?” “有一些收获,只是我久不在京城,早年也没有接触过城里的地价铺价,之后还要与你舅娘再对一对,”陆念没有展开说,但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了,“大钱算不好,今日先问岑氏要些利息!” 夜幕落下,秋碧园里摆了桌。 岑氏下午歇得很一般,沉着脸落了座。 桌上有一道从未见过的菜。 “这是什么?”她问,“干煸的鸡肉,又拿辣椒炒了?这般红。” 李嬷嬷也愣了下:“厨房那头一并送来的。” 岑氏正嫌弃着,就听见外头响起问安声,喊的是“姑夫人”、“表姑娘”。 她不由诧异,这两稀客,轻易不来,来了就没好事! 陆念大摇大摆走进来,扫了一眼桌面,呵地笑了声。 “这时候过来,”岑氏皮笑肉不笑地,“可要给你们也添一双碗筷?” “对着我们俩人,你吃得下饭?”陆念反问,问完自顾自答,“反正对着你,我吃不下饭。” 一股气直冲胸口,岑氏生生忍住了:“那便看着我吃吧。” “我今日心情不错,所以特特来跟你说说话,”陆念歪歪坐在太师椅上,凤眼弯着,声音清亮,“今儿镇抚司开棺验尸,查明冯正彬前头那位金夫人是被人合力害死的。 你看,就算过了九年,只要把坟挖开来,让有本事的仵作查验遗骨,就能得到真相。 金夫人的案子可以查,那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也一定可以查。 你说,我是不是该激动一些?”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这事儿没什么能扯谎的,是与不是,京城里两三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可是,为什么九年之后,仵作还能查出来呢? 岑氏勉强稳了稳心神,语重心长道:“阿念,你母亲是病故,她入土三十年,就为了你一个人的臆断,毁了她的清静,把她挖出来叫世人查验,真的不合适,这不该是孝顺女儿该做的事情。” 第75章 把她的王八壳掀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句话一出口,岑氏自己的心先定了。 是了。 冯正彬一死,留下孤儿寡母没个主见,镇抚司要挖坟,他们也只能答应。 但定西侯府不一样。 这事情,陆念说了根本不算。 侯爷再糊涂再纵容,也不可能赞同陆念开棺。 还有陆骏,若陆念一味坚持,他们姐弟怕是会彻底撕破脸、反目成仇! 说到底,他们三人自己先要闹个翻天覆地的事,而她这位继母反倒是不相干的,她若是急了,才正中陆念下怀。 “孝不孝顺,我自己最清楚。”陆念道。 说完她便起身,漫步到岑氏身后,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弯下腰来,几乎贴到了岑氏耳边。 看起来是个极其亲近的姿态,可只有岑氏知道,在她边上笑眯眯的陆念仿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激得她寒毛直立。 陆念语速不快,像是分享一般,带了几分雀跃:“阿薇听那位仵作说,不同死因的人,骨头会呈现不同的状况,有些死因,人完整时反而看不清楚,剩下一堆白骨了才有个答案。受伤的、中毒的,都能看出来。你说,这多玄妙啊。” 岑氏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知何时僵硬了的肩膀又被陆念狠狠掐了一把,岑氏差点儿呼痛,被陆念再次不轻不重拍了两下。 “这么紧张做什么?”陆念直起身来,掏出帕子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擦拭刚刚按在岑氏肩膀上的手,“你的身体都绷住了,我说的话有这么吓人吗?” 岑氏被她倒打一耙,顿时气笑了:“吓不吓人,你自己不晓得?” “少做些亏心事,就什么都不怕了,”陆念反问道,“哎,怪我,你的亏心事早三十年前就做过了,如今再提已是迟矣!那你就只能被我吓着,害怕害怕了。” 陆念把自己说笑了。 尤其是见岑氏那明明怒火中烧、面上却还要端着装平和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极了。 笑过了,她抬步往外走了。 阿薇跟上去,走到落地罩下,又突然停下脚步,就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去,笑容和煦地建议道:“那道辣鸡块,下酒很是不错,侯夫人要是夜里怕得睡不着,不如试试多喝两碗酒?不用这么瞪着我,菜是大厨房做的,没有经过春晖园的手,且各个院子都送了一份。” “是,我让大厨房做来下酒的,今晚上我要好好喝一壶,”陆念闻声又转了回来,笑容里明晃晃摆着嘲讽之色,“你也省省力气,千万别吃得胃痛了、恶心了、虚弱了,那只会是你自己受罪,没法讹到我头上。说来也是您的旧手段了,我吃一堑长一智,是吧?” 许就是当年那一小把泛了油的松子给了岑氏灵感,往后几年里,如此花样也用过几次。 但凡只岑氏一人吃用、陆念有经手机会的,不晓得哪天岑氏就又“病”了。 陆念解释不了。 毕竟,那一把松子就早早定了调,之后再自辩也没有用。 后来有一回,吐得昏天暗地、蔫蔫的人里多了个陆骏。 五岁的陆骏能知道什么? 只清楚自己难受得要命、继母也一并吐着,陆骏眼泪鼻涕地对着陆念发脾气,骂她“害人精”、骂她“黑心黑肺”。 陆念那回被定西侯押着跪了祠堂,出来后也没打陆骏,径直去寻了岑氏。 “说我在吃食里动手脚,你就不怕我真往里头倒砒霜?” “一日三餐,你能防我每一餐、每一顿?” “等你哪天生了孩子,你怎么对阿骏,你看看我会不会有样学样!” “再把阿骏扯进来,我跟你同归于尽!” 陆念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不是把岑氏唬住了,但随着她搬出秋碧园,“不经手”岑氏的吃食后,这事儿也就没再有过。 反倒是陆骏那傻子,直到陆念出嫁前都说过“你与母亲交恶,害我做什么?”这种蠢话。 回忆起早年事情,原本不错的心情添了一层不爽。 阿薇把陆念的情绪看在眼中,出了秋碧园就宽慰她:“今日就是来收利息的,过两天再与她算笔大的。” 陆念抿唇点头。 屋里,李嬷嬷没有出去送人,老实站在一旁,此刻她吞了口唾沫,心惊肉跳地看向岑氏。 没有外人在,岑氏不用再粉饰太平,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嘴角下垂,眼神阴郁,满是老态。 本就胃口不好,这会儿更是吃不进东西,有那么一瞬,岑氏想不管不顾把桌子砸了,可搭在桌上的手终是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砸东西的“习惯”。 定西侯的继室夫人,一直都是温顺的,好脾气的,不管继女闹什么都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 无论是打别人,还是砸物什。 她如此“修身养性”了几十年,怎么能在老了之后、被陆念气到破功? 岑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回数次后,她交代李嬷嬷道:“陆念说的开棺验尸,你明日去外头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是,”李嬷嬷应下,见岑氏面色依旧凝重,又开解道,“依奴婢之见,开棺验尸定是真的,但也绝对没有姑夫人说得那么玄乎。 她那人狡猾得很,诈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金夫人死了也就是九年,我们府里、那位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仵作未必有那份能耐。” “我心里有数,”岑氏的声音如寒冰,“她要真有把握,一准去和侯爷吵了,哪会来我这里大放厥词、就为了吓唬吓唬我。” 李嬷嬷附和了几句。 咬人的狗不叫。 就姑夫人那成天东吠西嚎的劲儿,一看就是只成不了大事的狗! “您既看穿了她,就不能上了她的当!”李嬷嬷给岑氏夹了一筷子菜,“您只管好吃好喝。” 岑氏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碗饭。 她不发话,李嬷嬷断不会去碰那道辣鸡块,但至于这顿饭吃得憋不憋闷,也就只有岑氏自己才知道。 放下碗,岑氏本想让都撤了,视线看到那道红红火火的菜…… 说实在话,她刚刚食不知味。 被陆念气了个通狠的,无论再怎么宽慰、安抚自己,亦不可能顺气,勉强吃进口的东西都是靠本能咀嚼、咽下,索然无味。 这让她不由对那道辣鸡块好奇起来。 大厨房送来的吃食,按说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一想,岑氏夹了块肉多些的鸡块,轻咬了一口。 干煸过的鸡块,皮紧实、肉一丝丝的很有嚼劲,不腻味,香气十足,刚入口时滋味不重,多嚼几下辣味突了出来,像是在口腔里放了把爆炸,炸得人一愣一愣的。 岑氏以前也吃过辣菜,不算喜欢,尝一口也就不用了。 今儿却像是转了性,又或许是大厨房比照着府里大部分人的口味、做得没有那么辣,岑氏吃着算是正好。 要时不时倒吸气,却也不会辣得叫人害怕尝试。 岑氏一连吃了三块,才端起一旁的茶盏一口饮了。 李嬷嬷看在眼中,不由惊讶。 这菜竟然是好滋味? 能叫胃口不好的侯夫人都连连下筷? “要不要给您上一壶酒?”李嬷嬷试探着问。 岑氏略一思量,点了头,又道:“不用拿去灶上温,直接拿来就好。” 很快,一壶酒送了来,摸着有些凉,入口却是正好冲去口中的火辣辣。 不知不觉间,一盘鸡块吃了个干净。 李嬷嬷没有劝。 侯夫人先前只用了小半碗饭,添这些鸡块能饱腹、不会撑着,那一点酒亦不会醉。 等到夜深时,打水来给侯夫人梳洗时,李嬷嬷都觉得侯夫人的心情好了不少。 吹灯了,李嬷嬷躺在外间榻子上,迷迷糊糊时想着,既然侯夫人喜欢吃,之后就让大厨房多做几次,也试试其他辣的菜,睡眠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吃食上能顺心还是多顺心才好。 …… “啊——” 一声喊叫在黑夜里突兀响起。 睡得正沉的李嬷嬷骤然惊醒,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顾不上缓一缓,赶忙趿了鞋子、点了油灯,去看岑氏。 隔着幔帐,里头岑氏喘着大气的呼吸声很是清晰。 “侯夫人,侯夫人。”李嬷嬷把幔帐挂在铜勾上,轻声细语唤道。 岑氏睁开了眼,胸口起伏得厉害,良久才适应了亮光,扶着李嬷嬷的手坐起身来。 “我怎么了?”身上黏黏糊糊,额头上全是汗水,岑氏自己明白过来,“我是魇着了?” “奴婢听您一声惊叫,才起来看看,”李嬷嬷道,“您得换身中衣,免得着凉。” 岑氏捂着心口点头。 换衣裳简单,但躺回床上,岑氏依然心绪不明。 刚出这毛病时,她时常半夜惊梦,自己其实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李嬷嬷她们说动静极大,偶尔也有梦话。 岑氏怕万一梦里说出些不该说的,因此根本不提让定西侯搬回秋碧园的事。 但这小一年,她极少在夜里睡着了。 有时候浅浅打个盹,半刻钟就睁眼了,自然遇不上噩梦,只是她不敢赌。 没想到,今晚却睡着了。 刚问了李嬷嬷,她这一觉竟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岑氏心情很复杂,一时说不好是睡着了好,还是睁眼到天亮好。 屋里又吹了灯。 如此一番折腾,岑氏已经了无睡意,硬挺挺地躺到了天亮。 等桑氏他们来问安,岑氏比平日看起来还要疲惫三分。 柳娘子把这个消息带回春晖园时,陆念和阿薇正用早饭。 阿薇喝着豆浆,笑盈盈与陆念道:“我猜,她没少吃那道辣鸡块。” 陆念噗嗤笑出了声。 见柳姨娘不解,阿薇与她解释道:“辣味刺激,吃多了影响睡眠,尤其是很少吃辣的,以及本身睡眠就一塌糊涂、心里还存着事的,容易惊梦。” 柳姨娘惊讶:“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蜀地那儿有游医这般提醒过。”阿薇道。 柳姨娘连称神奇。 等陆念吃完,撤了桌,几人也便说起了正事。 “她这两年睡得不好,却一直瞒得很死,”阿薇思量着道,“若不是从用药上猜出来,又有柳娘子三五不时去秋碧园听吩咐,我们还真叫她骗住了。” 柳娘子扯着“妾室伺候主母”的大旗,也不管岑氏愿不愿意,就去秋碧园里主动被“立规矩”。 此举自然不是为了受罪,而是为了看准岑氏的吃食、用物、睡眠等等。 这些时日下来,发现也不止“松子”。 岑氏夜里睡不安生,下午就必须要补觉,躺得时间久,不能天天用午歇当说辞。 柳娘子下午往廊下一站,岑氏要么只能硬坚持,要么就寻借口赶人,但不管怎么说,几次下来,规律便被抓住了。 “两个嬷嬷,两个丫鬟,院子里又有两个粗使,小厨房里还有一厨娘,”柳姨娘道,“就这些个人手,两年间没有往外头漏过一点口风。 照我看,就算哪一天侯夫人梦里大呼小叫,她们也都装聋作哑听不见。 秋碧园离别处亦都隔了段距离。” 府邸大也有大的不好,一处动静,其他几处浑然不觉。 若是小门小户,像她先前与人拼住的那院子,西厢里哭两声,东厢都会立刻拉开门瞧热闹。 哪里能让侯夫人装模作样两年。 阿薇细致思量一番,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转头见陆念靠着椅背,嘴角扬着、眼神明亮,阿薇心念一动,故意给她递了个话头:“岑氏就这么缩在秋碧园里,严防死守的,我们不好动手。” “我看她是老王八成精,”陆念眉眼之中全是兴奋,“喜欢缩着,那就把她的王八壳掀了!” 阿薇替她鼓掌:“王八炖汤,我跟闻嬷嬷学过,可好吃了。” 至于那掀壳的工具,陆念心中有数,上午特地把桑氏叫来,与她又对了一遍账。 掀王八也不讲究什么良辰吉日。 陆念带着阿薇寻上秋碧园时,岑氏刚躺下补觉不久。 李嬷嬷看着笑容满面、一瞧就藏着坏的姑夫人与表姑娘,硬生生挤出个笑容来:“侯夫人歇午觉哩。” “那又如何?”陆念问完,大步往里走。 李嬷嬷要拦,被闻嬷嬷一胳膊架得往后退了两步,再想阻拦已是迟了。 “姑夫人!”她只能高声喊话。 陆念扭头瞥了她一眼,又瞪向急急从里头出来的丫鬟,红唇明艳、吐字犀利:“我都没睡,她睡什么?我只给她半刻钟的更衣梳头时间,慢吞吞拖着,别怪我叫她没点儿体面!” 李嬷嬷险些一口气撅过去。 这叫甚么体面?! 分明就是打上门来! 寝间里,听见声音的岑氏已经撩开了幔帐,脸色灰白,眼睛里却像是淬了毒。 今日的陆念格外反常。 她们素来不和睦,陆念更是把恨她摆在明面上,但像今日这样气势汹汹杀过来的状况,还是不一样的。 岑氏唤了李嬷嬷:“扶我梳头。” 她倒要看看,陆念到底捏了什么底牌,敢这么趾高气扬。 第76章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五千大章求月票) 听见吩咐,李嬷嬷瞥了陆念等人一眼,便往寝间去了。 岑氏披了件外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着。 李嬷嬷拿起梳子,才梳了两下,就从镜子里看到了半倚在落地插屏旁的陆念。 “记得,半刻钟。”陆念的声音爽快,透出满满期待来。 李嬷嬷倒是被她吓得手抖,下手重了,扯得岑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奴婢……” 岑氏抬手按住被扯痛的位置,眼神不满地看李嬷嬷,嘴上倒是没撒气,只道:“你慢慢来,莫要急,梳头又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 陆念要快,岑氏就非要慢。 何况,陆念所谓的时间本就是胡搅蛮缠。 别说是侯府夫人,哪怕是外头穷苦人家的婆子,梳头更衣也没有那么快的。 她就不信真长过半刻钟,陆念能把她怎么样! “是、是。”李嬷嬷被陆念凝视,如芒在背,却也不敢违了岑氏的意思,依着自己平日的习惯与她慢慢梳理长发。 刚盘起髻子,正要往上插上簪子,她的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了。 边上制住她的人是闻嬷嬷。 势大力沉,李嬷嬷挣脱不了。 陆念则是点头:“时间到。” 饶是岑氏“好脾气”,这会儿也摆出了一些被惹恼的模样:“你今儿吃的什么炸药?非要这般闹!” “我来与你算笔账。”陆念走到梳妆台旁,直接靠坐在台子上。 岑氏眉头蹙了蹙。 她和陆念之间,能说“算账”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她都弄不懂是真账假账、又或者是什么账。 不过,能让陆念这么“电闪雷鸣”般发难,总不会是比小账。 岑氏和李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只听陆念又问:“我母亲当年那么多陪嫁,怎么对不上了呢?” 岑氏才悬起来的心顷刻间又落了回去。 问白氏陪嫁? 竟然是这么无聊的事! 她还以为陆念有什么本事,原来还是这么的雷声大、雨点小! “哪里对不上,你提出来,我回忆着讲给你听。”岑氏胸有成竹极了。 阿薇抱着一木箱子进来。 刚刚她们走得急,箱子是青茵背来的,小丫鬟到了后就在廊下站着,以至于李嬷嬷都不晓得春晖园还来了这么一箱子东西。 里头装着的全是账册。 “那些摆件、玩物,七零八落的,懒得算了,”陆念垂着眼看依旧稳稳当当坐着的岑氏,“我来算铺面、庄子、田产。贤惠的填房没有忘记吧,当年说的是我母亲的嫁妆全给我和阿骏,幼时都由公中、也就是你打理着,待我和阿骏长大后再分,怎么分也由我们姐弟商量。”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岑氏矜持着点了点头,“你既来算账,应当也还记得,你出嫁前、府里安排陪嫁时,与阿骏把你母亲留下来的都分了。 那会儿,想着你是远嫁,产业在京中不方便打理,于是几乎都折了价,交了银票给你,让你带去蜀地、在当地置办田地铺面。 当时说来也不好办,短时间里出手那么多产业,外头一准压价。 也就是相熟的,一来帮忙、二来全当给你添妆,给的都是公道价钱。 像是白家那儿买回去了些,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也买了点,我倒是想让岑家也买些,你说什么也不答应,便作罢了的。 大头还是在阿骏那儿,他手里哪有那么多现钱?最后是侯爷自己掏的腰包、早些年产业的分账以及公中的银钱垫一垫,先把给你的都凑上,然后阿骏这些年靠着他分到手的那部分的盈余、一点一点往公中还。 是了,这种还法你当初也是知情的,亦是与阿骏商量好的。” 陆念颔首。 当年的确是如此办。 产业怎么分、折算多少价、谁家买去,岑氏为了装饰她的好名声,还请白家那里来人,务求转手的账目没有差池。 陆念彼时年纪也轻,只晓得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就是在蜀地自己经营后才明白其中能作多少文章。 一锤子买卖,才是最不值得岑氏动手脚的。 真正能动的,全是“细水长流”。 箱子打开,陆念从中取出一张纸来,捏在手上让岑氏上:“我写在上头的这些铺子是当时分给我的,折的价格也在后头,金额便是这个数,你放心,一目了然的东西、我不会写假数。” 岑氏面不改色,示意陆念往下说。 “我母亲打理的那五六年,这些铺子的盈利都很稳定,”陆念道,“我也请白家那儿舅娘帮忙、看了它们还未分到我母亲手里时的状况,一样稳、且几年下来,稳中见好。 可自从你接受中馈开始,直到我出嫁时,差不多十年出头,收成逐年下降,只剩下从前一半。 也正是因为不赚钱,当初参考边上铺子的价格,最后的估价不高。” 岑氏根本不怕陆念这般对账。 她故意叹了一声,摆出些许惭愧表情来:“你要说营收,那确实是我没有做好,铺子在我手里没有在白家、在你母亲手中那么赚钱。 那些年眼看着利润少了,我也问过几位掌柜,都说做生意便是如此,有景气自然也会有不景气。 我对买卖没有那么的精通,亦不敢胡乱出主意、怕连这点收成都保不住。 早些年也与侯爷讲过,侯爷也说生意难免如此。” “是,好好的地段、好好的生意,在你这儿做不动,弄的铺子都不值价了,”陆念轻笑了声,很是讽刺,“白家舍不得看这些铺子糟蹋了,依着价钱买回去,你知道这十几年赚得如何?” 岑氏直直迎着陆念的目光:“听你的口气应当赚得不差,可见的确是我打理铺子的能力欠缺了些。” “哪里的话?”陆念又换了一张纸,“这上头的庄子铺面,不是挺好的嘛!” 岑氏粗粗扫了一眼,道:“应是那些掌柜的有能耐。” “是啊,先前那张纸上的铺子,全在你手里换过掌柜,”陆念冷声道,“越换越不行,还是正因为换了,才可以让你不行? 你换的时候好好挑过的吧? 白家的家生子、在白家得脸的,你不敢换,被你换了的都是根基浅的,外头招来的。 但随着老人退下去,铺子已是侯府产业、白家不会再替上新掌柜,于是这些铺子也成了‘你’的,看看,老人退下后最多三年,收成直直往下掉! 还有些外来户侥幸留下来了,喏,在这张纸上,也是逐年减少盈利,他们靠的是听话吧? 再是这一批,是给阿骏的铺子庄子。 按说弟妹一过门就该拿回去打理,你生生咬到了两年前才和中馈一起交出去。 在你手上小三十年,京里花销都涨了几轮了,这些产业不说多赚,连保平都差了一大截。 阿骏要靠它们的盈利往公中还钱,我去蜀地又回来,这么多年,阿骏竟然还没还干净! 是了,自打两年前交给弟妹,她刚经手时半斤八两,但其中一半铺子,今年有大起色,马上就是腊月了,你说年底盘账,这些铺子赚多少?” 一张张的纸,起先陆念还拎起来让岑氏“过目”,后来都省了,直接一张张拍在桌上。 拍得李嬷嬷一下一个激灵,一下一个激灵。 摸了摸被拍得突突的胸口,李嬷嬷不由看向岑氏。 姑夫人竟然查得这么细?! 这…… 岑氏的脸上倒是除了愧疚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我说了,我实在不是管铺子的料,生意上的意思,唉!” 当然,这声“唉”叹得也没有什么诚意。 她咬死了做生意不行、收益不行,陆念又能耐她何? 定西侯娶她回来是当填房,又不是请她当赚钱的大管事! 陆念冷着眼看她。 她拍纸拍得利索又急切,但她内心极其平静。 岑氏的说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来说说这些田地,”陆念这回直接把纸拍到了岑氏的梳妆台上,“我母亲陪嫁的田,早年为何卖了?” 岑氏不疾不徐拿起来,认真看了、又一副绞尽脑汁回想模样,半晌才恍然大悟道:“这些地太散了,虽是上等田,边上却有许多人家的中等、下等田,混在一起,平日很难打理。 正好有人问价,我就做主陆陆续续卖了。 卖了的银钱,我又另买了些上等田,都在你母亲别的田产的边上,扩大些,或是连起来,边上置庄子,庄头看管打理都方便。 你既然查过账目,肯定也看到了,有买田的账。” 陆念道:“是,贱卖高买。” “道理我已经与你解释了,”岑氏说,“你这般能耐,且去把底下庄头都叫来,让他们给你说说是不是置在一处更好?” “积少成多,”陆念才不管岑氏说什么,只管照着自己的思绪来,她又开始了拍纸,“这些,早年是上上、上中的,最后成了上下或者中上,卖时跌了价。 这些,买来是上上,后来成了降等、甚至还有降到中下的。 这张上的,起初临近荒地,你前一年平价卖了,后一年荒地开垦了,连带着涨了;还有这些,本来普通,转手两三年,朝廷下令疏通河道、官府出钱兴修水车的,涨了! 铺子不赚钱推给不通生意,田地变化了是不是要推给运气? 你是谁?你是岑太保的侄女!哪里开垦、哪里挖河,你真能一并推给‘不知道’?” 岑氏眸子一紧。 陆念查得竟然比她以为得多得多! 不过,她敢做,当然也不会怕查。 “你要这般质疑我,”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又是寒心又是委屈,“你自去查,那些田地可是与我岑家有关?” 陆念凤眼一扬,反问道:“为什么要和岑家有关?倒手生意岂不是更好赚?早早先卖给经手的,等地价起来了再卖出去,经手的是你自己人,害怕他拿了银钱跑? 说来也不止田产,喏,这张! 京中宵禁,只长乐坊于十年前开了夜市,铺子售价、租金翻了又翻,我母亲从前在那儿有十家铺面,现在呢?瞧瞧,位于长乐坊的就剩一家边角上的了! 要开夜市的事,岑太保难道不知道?” “我看你不是对账,”岑氏沉下肩,语气里全是不满,“你这是胡乱翻账!你觉得亏本了的买卖,全是我有意为之!” 陆念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理岑氏的挑衅:“继续看看这些,卖铺子、买铺子,好像账面都对得上,细算下来,你买的这两间铺子,北大街三胡同,你知道弟妹娘家给她在京中置产时,买倒手是什么价吗? 别说不是同一年,弟妹买的时候,前头几年的价都打听了,甚至后几年有邻居卖出去的价也都有数,你这两间,比前比后都贵了四成! 积少成多之后,还有以小见大。 你要不要我再辛劳辛劳,把定西侯府的产业也盘一盘?” 岑氏把持中馈太久了。 真算起来,其实都是糊涂账。 桑氏接手也就两年,且寻常来说,儿媳妇接账,除非婆媳关系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否则没人去翻之前的买卖是否合理。 也就是陆念,奔着的就是你死我活。 没有让岑氏“解释”,陆念替她说了:“不懂生意、运气差,再来一条,识人不清叫中人哄了价,你说你到底能干什么?” 岑氏气极反笑,当然气是假气,笑是真笑,有恃无恐:“在我伯父出仕之前,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即便在我出嫁那年,岑家也就是京里普通的官宦人家。 我学过一些管家本领,但确实不够精通,尤其是面对定西侯府这样的大家业,我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三十年里,如你说的,吃过亏、踩过坑,但总归没有功劳也有一份苦劳! 能耐不够,现如今全交给阿骏媳妇了,我省心、你也放心。” 陆念也笑了,手扶着桌上的木箱子,问:“西街口那家酒肆,我当初特特留给阿骏的,地段好,生意兴隆。 在你手上没有减利,但自从交给弟妹后,这是她管着的那批陪嫁铺子里、出现下滑的三家之一,且是最严重的一家。 你说为什么?” “你该去问……” 陆念直接打断了她:“这两年里,西街上有三家原本做别的生意的铺面突然转了营生、也做酒肆营生了。 价格偏低,招呼卖力,逼得原本其他几家也不得不降价,阿骏那铺子不降,买卖难做,跟着降,利润变少。 而原来供货的猎户等等却涨价了,因为新的三家收货给钱更多。 一来一去,再折腾一两年,那酒肆怕是要赔。 你知道那三家背后的东家是谁吗? 同样下滑的另两家铺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要我告诉你吗?” 岑氏嗤笑一声,反问:“你是说,我在暗处指手画脚,拉拢了一些铺子,自己贴钱、亏本去坏阿骏的生意?我图什么?” “图铺子呀!”陆念一点没有被问住,反而答得欢喜极了,“那三家的地段再好不过了,哪怕是你当年再眼红、也不敢把这三处转卖,因为一眼可见的不合理。 不减利,已然是吃下了多余的盈利,但你交接得太突然了,一场急病拖久了,实在拖不住弟妹,只能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地把中馈交出去,这三家铺子也没有弄妥当。 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下作法子,暂且贴些银钱,过几年酒肆开不住了,再找个中人来买,掌柜的从前敢给你做成不减利,难道以后就不会好言好语劝弟妹转手? 哪怕是不成功,光你这近三十年在陆家赚的,亏出去也就九牛一毛!” “说够了没有?”岑氏彻底拉下了脸,训斥道,“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全是浑话!这些话,你与阿骏夫妇两人,与你父亲,你自去说!你且看看能不能说得通!” 一路拍桌子拍到现在,陆念这才在岑氏身上看到了“戒备”。 岑氏怒了,陆念反倒越发愉快了,她把一张张纸都收回来,拍回木箱子里,又把盖子合上:“从小到大,我和父亲、阿骏说什么话是能说得通的?” “那是你就不占理!”岑氏一字一字道。 “所以呢?”陆念拿起桌上茶盘里倒扣着的茶盏,手指轻轻摩挲,“这么多的银钱究竟去哪里了?总不至于是叫你拿去补贴娘家了吧?” 岑氏偏过头去,愤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侯爷回府,我定要与他说说这事,你今日实在太过分了!” 啪——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 岑氏一时愣怔,去看陆念,只见陆念脸上笑容肆意,眼神张扬,那茶盏分明是她故意往地上摔的。 “过分吗?”陆念再拿起一只来,又是啪的一声,“这才叫过分,而我还能更过分!” 这一次,整个茶盘被直接掀到了地上。 李嬷嬷被吓得惊叫:“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来人呐!快来人!姑夫人疯了!” 回答她的是飞过的一只花瓶,擦着她的胳膊过去,落在身后,哐当一声。 岑氏重重拍了下梳妆台面,怒声与阿薇道:“你带着她滚出去,要疯回春晖园疯去!别在我这儿闹!” 阿薇眨了眨眼睛,半步不动。 今儿过来,拍桌子归拍桌子,砸东西归砸东西,两样都要,两样都不能少。 拍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砸东西。 为什么只给岑氏半刻钟更衣梳头? 自然是为了大摇大摆到寝间来拍桌子,再从寝间开始砸起喽。 当然,硬闯也不是不行。 可谁让陆念兴致勃勃,想讲究讲究“先礼后兵”呢。 阿薇和闻嬷嬷一致赞同,得让陆念闹个舒心高兴才好,旁的都能应对。 第77章 让她砸,谁也别拦她!(五千大章求月票) 寝间里动静如此大,惊得嬷嬷丫鬟都跑了进来。 闻嬷嬷转身推开了窗户,窗棂险些拍到外头那两个粗使脸上,一时间两眼瞪四眼。 陆念把桌上物什砸了个干净,大步走到床边,抬手去扯幔帐。 岑氏哪里见过这等蛮干招数? “疯子!无状!反了天了!” 李嬷嬷到底是她的陪嫁,贴心贴己三十年,见侯夫人只喊话、不动手,岂会看不穿? 这个定西侯府里,不服管教、张牙舞爪的是姑夫人,隐忍克制、连脏话都骂不利索的是侯夫人。 而她李嬷嬷,才是在这种时候,必须冲在最前头的那个。 嬷嬷怎么敢耀武扬威、与主子动手? 姑夫人这样蛮横的主子,嬷嬷再不动手,这秋碧园的屋顶都要被掀了呀! “傻愣着做什么?”李嬷嬷情急,声音又高又尖,“赶紧去找世子夫人来!侯爷回府了没有?去大门上看着呀!还有你们俩快扶住侯夫人,哎呦侯夫人您保重身体,千万别气坏了!” 她这一叫,其他人顿时有个主心骨,跟陀螺似的被抽着转,扶人的扶人、求援的求援。 李嬷嬷则来拉扯陆念:“姑夫人!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侯夫人识大体、忍着您,奴婢可忍不了了! 谁家继女这么不懂道理?以前是三天两头寻事,现在是闹事了! 摊上这么个搅事精继女,我们侯夫人命好苦啊!” 陆念双手一松,把扯下来的幔帐劈头盖脑覆在李嬷嬷身上,听她在里头“呸呸呸”地直叫唤。 光扯还不算。 阿薇左右看了看,从墙边几子上摆着的小篮子里寻着把大剪子递过去。 陆念接过来,咔咔咔一通剪。 好几次,李嬷嬷都觉得那剪刀尖要划到她了,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岑氏冷眼看着。 她本就没有歇好,叫陆念又拍桌子又砸东西,额上青筋跳得厉害,连带着到了后脑,半个脑袋都炸雷一样的痛。 等桑氏赶到时,寝间里乱糟糟的。 碎瓷、破幔帐,剪得全是口子的被褥,陆念踩在床上,连那架子床的四根柱子都歪了三根。 积极拦人的李嬷嬷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散了,再耍横,她也就是个嬷嬷。 她怕上手拉扯、陆念真从床上摔下来,摔伤了借题发挥,还会拿她当肉垫,因此只抱着张毯子、逮着机会要想往陆念身上招呼。 “这……”桑氏看了眼陆念,又看了眼岑氏,最后震惊地看姚嬷嬷。 她自然晓得大姑姐要与婆母算账,也知道这账算起来定不会和风细雨,来人喊话说闹起来了,桑氏估摸着大抵是一套茶具、最多也就几把椅子的事儿,直到现在这么一看。 是她“小瞧”大姑姐了。 可闹成这样,她即便偏心,也不能如瞎子般袒护了。 姚嬷嬷亦是一言难尽,低声道:“便是装装样子……” “阿薇,怎得就闹成这样了?”桑氏听进去了,给阿薇打眼神官司,“快扶你母亲下来,当心那床塌了!” 阿薇把陆念扶下来了,又把地上碎瓷踢开,免得她踩着受伤。 陆念却三两步走到岑氏边上,摆明了下个目标是那梳妆台。 “欺人太甚!”岑氏再要装样,被陆念近身也得表个态度。 陆念啪地将剪子拍在台面上:“那么多银钱,你说没有进岑家口袋,那就是还在侯府里。 你收拢的钱财,不是为了你自己就是为了陆驰。 你多拿的、多用的,说到底都是我和阿骏的! 我在自己家,砸我母亲留给我的产业换来的东西,天经地义! 你自己想想好,是让我砸你秋碧园的,还是去砸陆驰哪里的?!” 岑氏气得浑身发抖。 可就是因着只能“发抖”,在气势上被陆念压得根本反制不了。 陆念一副盛气凌人的得意样,完全不摆好人样,也完全不说好人话:“我可提醒你,你的宝贝孙子孙女都在家,我其实也不愿意为难小孩儿,尤其陆闵才一岁半,陆窍也就四岁。我进去一通砸,把他们吓着了,可怪不得我!” 岑氏的脸被气得通红,原就没有梳整齐的发髻在争论间半散不散的,看着可怜又狼狈。 她似是完全比不得陆念的“不要脸”,连眼眶都红了,颤着声、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让她砸,谁也别拦她!” 话音一落,陆念抓起妆匣翻过面,里头东西叮铃哐啷地往下落。 香膏、香露撒落,各种浓的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桑氏紧绷着唇,退到角落站着。 什么叫恶人,她大姑姐当真就是个恶人! 有人凶恶,自然也就有人无辜,大姑姐这脾气,早年在岑氏手里吃大亏真是一点都不叫人奇怪。 换谁来看一眼,都觉得这继女无法无天。 桑氏略有些担忧。 陆念母女吃亏,对她没有好处。 但既然敢闹成这样,阿薇与大姑姐手上应该握着些什么,不可能仅仅为了泄愤…… 是了。 银钱! 那些账目最后对出来什么结果,桑氏只知一二,但婆母刚刚被大姑姐咬死“天经地义”,婆母也没反驳,看来账目上确有问题。 哪怕不是证据确凿到笔笔成书,也定然是一团糊涂账。 查账,尤其是前后几十年的账,除非能寻着假账本,否则就扯糊涂账。 谁声响大,谁闹得欢,就谁占上风。 眼下的问题是,陆念的声响实在太大了。 桑氏暗暗叹了声气,心想:事已至此,等下再费劲和稀泥吧。 岑氏说了不拦,李嬷嬷也退去了一边。 陆念在寝间里“畅通无阻”,目光所及之物,全叫她电光火石间毁了去。 阿薇估摸了下时辰。 离定西侯、舅舅他们平日回府的时间,也就还剩半个时辰左右,看着宽裕,但要砸干净五开间的正房还真要不少力气,再者万一人提前回来…… 思及此处,阿薇上前去,眼疾手快地给陆念递东西。 从寝间砸到西次间,母女两人配合得当,所过之处,如狂风过境。 定西侯才进府门,就听说陆念在砸秋碧园,他来不及喝口水,飞奔着往后院跑。 柳娘子守在二门上,见着定西侯急切的身影,先上前拦了一步,开口时焦急中带着欢喜:“您可算回来了!” “前头说得不清不楚的,”定西侯见了她,歇了脚步,喘着气问,“怎么就去岑氏那儿砸东西了?是不是阿念又犯病了?” 闻言,柳娘子深看了定西侯一眼。 还行。 没有一股脑儿先给姑夫人定罪,还能想起姑夫人“有病”。 “我也是闹起来才晓得的,”柳娘子解释着,“是姑夫人发现白氏侯夫人当年的陪嫁与现存的账册有问题,就去秋碧园要说法。 应当是没说拢,姑夫人恼了,说侯夫人用的是她亲娘的产业换来的东西,她要砸了。 世子夫人在那儿,怕有人传不清楚话,叫您误会又着急,就让我在这儿给您报个信。” 定西侯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不拢就砸?跟谁学的本事!” 说完,他大步流星又往秋碧园赶。 柳娘子小跑着追上去,嘴上念叨着:“侯爷,姑夫人受不得大刺激,千万别叫她真犯病了,您有话慢慢跟她说,千万别上去就训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您先好好问问,孩子嘛,急不得的!” 定西侯听进去了。 “犯病”两字,是真真切切抓到了他的心尖。 他不想让阿念再犯病,更不想让他自己成了激阿念犯病的“因”。 可饶是如此,等进了秋碧园,亲眼看到敞开的正屋大门里飞出来的绣墩时,定西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口气顺不上。 绣墩也是能胡乱飞的? 砸到人,不说出血,铁定是肿个大包! 柳娘子忙扶了定西侯胳膊:“您当心脚下。” 定西侯一心挂着屋里的战况,没顾得上柳娘子,也就丝毫不知道他被柳娘子扶着进屋的模样、称得上一句“老夫老妻”、“相濡以沫”。 岑氏剐了两眼,撇开了头。 她是不在意柳氏进门,也懒得管早年的珠胎暗结,但不等于这两人能在秋碧园里如此状况,尤其是,陆念那疯子还在砸! 一时间,不是哪一样更让人生气,而是都气、气上加气! “侯爷,”岑氏指着陆念,气得手指都在抖,“您看看她,这叫什么样子!她回来后,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倒好,来我这儿砸个精光!这一屋子……” 定西侯咳嗽了两声。 确实是一地狼藉,快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且不止是阿念,连阿薇也动了手,两人忙碌得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阿薇,”定西侯没有说陆念,忍着性子道,“先别砸了,拦一拦你母亲,来跟外祖父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这口气,人人都有数了。 桑氏放下心来,侯爷这般偏向,这稀泥好搅得很。 闻嬷嬷上前来,一本正经地回话:“大夫说过,姑夫人的脾气得散出来,憋不得,也不敢叫她憋着,她要砸,也只能叫她砸。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您别心疼了。” 定西侯默认了这说法,却也没眼看,先去了院子里。 眼不见为净。 岑氏哪里还会不懂? 今日这个亏肯定得吃,是大事化小,还是小事上再浇一把油,各凭能耐。 显然,陆念很有能耐。 屋里不剩什么,她便又到院子里,摆着的盆花全砸了去,又找了把锄头来,三下五除二把西角上含苞的梅花也都撅了。 “祖宗!”定西侯瞧着可惜极了,“你砸些死物也就砸了,花花草草好好的,碍着你什么了,也非要毁了!” 一直只动作不说话的陆念忽然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定西侯,质问道:“她让人铲了前头园子里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木时,就没有想过花花草草好好的?” 定西侯被问住了。 “有这事儿?”他问陆念,陆念不答,于是定西侯又茫然地去问阿薇,“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阿薇答道,“我随母亲回府那日,她就与我介绍过,门上外祖母写的对联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得过皇太后的夸赞,而那园子里花木没有那么好命,早早就被铲了去。 母亲求下人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得手脚都破了皮,血糊糊地哭到您回府。 结果,您凸着眼睛训斥她,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什么样子。” 定西侯:…… 真有这事儿? 他为何毫无印象? “侯爷,”柳娘子愕然,“您当真说过那种话?姑夫人那时候多大?” 阿薇主动答了:“好似就五六岁。” 这下不止是柳娘子,连桑氏都愣生生瞧了定西侯好几眼,眼神中透出几分谴责意思来。 定西侯下意识想自辩几句,偏他当真想不起来这事,辩都无从辩起。 李嬷嬷倒是记得清楚,被阿薇这套春秋笔法、避重就轻给震着了。 何等不要脸! 她想喊出来,却被岑氏一个眼刀子止住了。 如此一边倒的局面下,去辩快三十年前的“小事”,即便说出了真假,又有什么意义? 只会给陆念的“惨”添砖加瓦。 五六岁的孩子,生生记到了现在,只会叫侯爷那偏了的心,愈发心疼。 还不如想不起来、莫名其妙的好。 定西侯在几双谴责的眼睛里主动“伏罪”,与陆念道:“你继续、继续!” 柳娘子也故意哄着:“侯夫人最是心善大度,不会计较这些外物的,姑夫人消气最要紧。” 话音落下,阿薇却是笑出了声:“姨娘这话不对,侯夫人贪着呢!” “什么?”柳娘子惊讶地捂住了嘴,喃喃道,“账真有问题?别是有误会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定西侯也记着事情的起因,眼看着院子被霍霍了大半,他摆手催促道:“行了行了,差不多了。” 柳娘子按住了他的胳膊:“砸都砸了,不如砸到她高兴,砸一半又憋回去,前头的不是都白砸了?” 定西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只好不管陆念,问阿薇:“让你母亲忙,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产业、什么账目,我听得云里雾里。” 没等阿薇开口,陆骏也赶了来。 这等场面完全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当即杵在那儿,瞪着眼睛。 桑氏赶忙把他拉到一旁,低声细语:“事出有因,眼下不好添乱,且听阿薇说完,对错又有侯爷做主,世子莫要急切。” 陆骏木着脸点头。 阿薇便开了口,把账目上查到的问题一条条往下列。 秋碧园一塌糊涂,一群人也没个坐的地方,西北风呼啦啦地吹,人发冷,耐心也浅。 陆骏几次想打算,都被桑氏拦了。 定西侯听了一半也摆手:“这账不是这么算的……” “哎呀侯爷,”柳娘子打断了定西侯的话,“做长辈的怎么还跟孩子急呢?孩子话都没说完。 难怪姑夫人回回跟您说不拢,您说她不好好说话,脾气上来了就闹,这谁能不闹? 但凡能好言好语说清楚的事儿,谁乐意又吵又闹又砸东西的! 不就是说不明白,才只能乱刀斩乱麻。” 定西侯才出口的话被堵了,还是堵了一长串,气恼道:“我哪里急了?!” “您看,这不是?”柳娘子反问,“急起来和姑夫人一个样,亲父女谁还说谁呢!” 按了按发胀的脑门,定西侯深呼吸几次。 阿薇继续往问题说了,又道:“我记住的就是这些,具体的您之后再问问母亲,一处两处是意外、是运气,这么多的巧合,可说不通。 偏侯夫人给的解释,着实叫人耻笑,也就是知道您平日里政务繁忙,不会细看产业账目。 舅娘接手去,更不会翻旧账,愣是叫侯夫人只手遮天了快三十年。” 岑氏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 她靠着李嬷嬷,神情疲惫,仪容不整,完全没有平日那得体的模样。 “我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岑氏委屈道,“阿念为了这一出,没少准备吧? 她有备而来,非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连她说的铺子庄子在哪儿,一时半会儿都对不上了,前后快三十年,我哪有那等好记性? 侯爷若愿意信我,且给我些时间,我也理一理账。 可亏钱说成我故意贪钱,我接受不了。” 这话道理上没错。 柳娘子心里有数,建言道:“院子里没个遮挡,天色也暗了,秋碧园砸成这样,夜里侯夫人也要有地方休息。” 定西侯颔首,抬眼去看陆念。 陆念支着锄头站着,神情冷漠又疏离:“那么多银钱呢。” 陆骏此时再也忍不住。 产业盈亏都是常理,他不信母亲吞了钱,说白了就是陆念借题发挥,一棍子想敲一个狠的。 可桑氏说得也没有错,现在不是与陆念吵出对错的时候。 “你觉得少了多少银钱,我贴你行不行?”陆骏问。 陆念嗤笑了声:“笑话!你还欠着公中,你拿什么贴我?” 陆骏臊道:“我的铺子庄子,你喜欢哪些,先拿去好不好?你不嫌冷,我嫌!你要扯账目,等母亲回忆一番,找个屋子,坐下来再一笔笔算!” “好啊,”陆念把锄头丢在一边,迎着陆骏走过来,“就西街口那酒肆吧,我倒要看看,边上三家闹了多少妖,能让这样好地段的铺面眼瞅着要亏本!” 第78章 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这厢话赶话的,眼看着能扯出个暂时的“和平”。 桑氏猛地扯住陆骏,压着声音、语速极快:“我晓得世子大方、不会与大姑姐计较一两个庄子铺子,但咱们给了就痛痛快快地给,不用再扯嘴皮子上的事。 现在是气头上火冒三丈的,气消了就知道吃了风受了寒,你都喊冷了,何况婆母呢? 我们不说了,有什么事等改日再……” 陆骏的火气渐渐平缓了些,冷着脸给陆念两字“随你”,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不中听的。 阿薇掏了快帕子,去给陆念擦手。 撅土费劲,陆念掌心通红一片。 柳娘子见状,颇有眼色,温声提议:“秋碧园毁成这样,世子夫人,得赶紧给侯夫人安顿个去处,说来不如借机仔细修一修,正好簇新过年。” 桑氏顺着应了声,正盘算哪儿是个合适的住处,就听到外头又一串匆忙脚步。 很快,来人露面,是陆驰。 陆驰一迈进来,显然也被此处状况惊着了。 尤其是岑氏仪容不整、脸色惨白的模样,做儿子的哪能不心疼? “都是大姐砸的?”他问岑氏,“母亲有没有伤着?” “无事,你冷静些,”岑氏紧紧握住陆驰的手,低声劝他,“你别掺和,来了就乖乖站着……” 陆驰愕然。 这口气,似是想息事宁人? 院子被砸成这样子,明明是母亲受了大委屈,竟然最后还要退让? 且看这个意思,局面完全一边倒,怎么可以这样? 从小到大,母亲都教导他遇事多忍让,尤其别和犟脾气的大姐硬碰硬,可这不等于大姐可以这般欺到母亲脑袋上! “父亲,”陆驰抬头看向定西侯,“我不是质疑您,只是,大姐如此无状,难道就这么算了?” 闻言,岑氏的心突突直跳:要坏事! 她真心要退这一步下去,没想到,阿驰误解了她,竟硬要逼着她进一步。 “阿驰!”岑氏急急唤道,“你住嘴,你父亲心里有数,别……” 陆驰见她着急,越发认为她迫不得已:“您别怕,家里是讲理的地方,大姐这回太乱来了。” 安慰完岑氏,他又问定西侯:“父亲,您总说家有家规,大姐砸了母亲的院子,我不说要多大的惩处,也该先给母亲赔礼认错,这要求不过分吧?” 始作俑者陆念毫无悔意,笑容嘲讽:“乱来?也对,我才砸了秋碧园,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那儿也砸干净?!” “你不认错,还……”陆驰摇了摇头,他自认克制、讲理,自不会与陆念争口舌,只问定西侯,“父亲,您听见大姐说的了吗?您还要纵容她?” “纵容?”陆念把先前丢开的锄头又捡了起来,扬手劈向廊庑柱子。 她红着眼一下一下劈,劈得几根柱子豁了口,木屑飞扬。 定西侯在几声“父亲”里脑门嗡嗡的痛,又被陆念的突然发难弄得呼吸都紧了,更要命的是,身边的柳娘子又是无奈又是无力地“唉”了声。 这种情绪瞬间传达给了定西侯。 做甚么!这到底是做甚么! 前脚才把阿念安抚住了,谈妥了条件,眼看着能暂时太平会儿,后脚阿驰几句话、又全炸了! 这让定西侯不由自主地想起金銮殿上,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吵得圣上都嫌烦,闹得百官站久了脚痛,好不容易能暂时鸣金,一方突然又跳出来个楞的,几句话又掀混战。 人家那是党派之别,是政见之争,而他们是一家人! 天黑透了,别说一口饭了,他连口茶都没喝上! “那你要你大姐怎么样?”定西侯从回府里憋了又憋、忍了又忍的火,再收不住、冒了三丈,“她脑子有病!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病了!她上次发病那样子,你难道没见着? 我求了恩典给她请御医,又让人拿着方子一家家医馆去问,所有大夫都说她这毛病受不得刺激,需得好好养! 我能供得起她人参鹿茸,可她的病,灵丹妙药都没有用,人参鹿茸补不了! 我能怎么办? 她想砸就让她砸!只要别再犯病,砸光了都行! 砸的是你老子我的钱,我都不心疼,你急什么急?!” 陆驰被吼懵了。 他为母亲不平,他想要大姐赔礼,怎么在父亲嘴里还成了他的错了? “她有病她就能……”陆驰还想说,手腕被岑氏狠狠握住。 岑氏也在暗暗恼陆驰。 见好就收,见不好更要收,这才是长久办法。 她选择避陆念锋芒,偏阿驰撞了上去,先前她劝阿驰别插手,就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柳娘子正安慰定西侯:“怎么又急上了?二老爷是孝顺侯夫人,关心则乱,再者亦对姑夫人的病情了解不够,不是存心刺激,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别计较。” “他还和病人计较!”定西侯骂过一通了,火气散了些,便只瞥了陆驰一眼,点道,“你大姐又不是自己愿意生病,她也苦!” “是这样、是这样,”柳娘子一面拍定西侯的背,一面道,“余家嫌她晦气、接受不了,但如今家里都是自己人,二老爷是姑夫人的亲弟弟,肯定能理解的。” 陆驰:…… 目睹状况的岑氏险些吐血。 狐媚子!柳氏这个狐媚子! 用的还都是她早八百年前用剩下的招数! 可正是因为她用得多,她知道这招对定西侯很有效。 果不其然,定西侯一眼横过来,陆驰满腹委屈、又不敢再说话。 岑氏庆幸儿子闭嘴了。 若是学陆念小时候,不闭嘴、继续闹,就是火上浇油,错上加错! 可岑氏也气闷,她劝住阿驰,和侯爷迫得阿驰不开口,这是两回事! 岑氏又看向陆骏。 陆骏性情天真、直接,远不如她的阿驰内敛、乖顺、懂事。 可陆骏硬生生被桑氏拉着,没再出声,反倒是阿驰自以为道理规矩,吃了亏! 这一下午一味讲“忍”,放任陆念折腾,没想到“疯”字真叫陆念扯住了旗,现在…… 岑氏正想着先到此为止,免得越发难收场,却不想,柳娘子又抢了先。 “还是先让侯夫人安顿下来,”柳娘子与定西侯商量着,“姑夫人这儿、我先看着,等她把气撒完了,没劲了就好了。 我和表姑娘慢慢同她说,总能说通的。 人都杵在这,万一再有一两句不对……” 定西侯颔首赞同。 陆驰亦没有唱反调,忙道:“不如让母亲住我那院子吧?” 闻声,阿薇意味深长地看向岑氏,她确定岑氏会拒绝。 “不用,”果不其然,岑氏道,“府里又不是没有旁的空置院子,哪有母亲还跟娶妻生子的儿子住一院的?” 陆驰又劝:“只是暂住……” “母亲上了年纪,睡得早、起得也早,阿闵小、夜里若哭了,我醒了也不容易再入睡,”岑氏道,“我一人也住习惯了,院子里人多、反而不适应。” 陆驰还未下定决心,就听到一声“二舅舅”。 他便看阿薇。 阿薇面色坦然,说出来的话却颇为直接刺耳:“丑话说前头,我母亲若脾气上来了,侯夫人住哪儿她闹哪儿。为了二舅娘和弟弟妹妹们,您三思。” 陆驰被丑话堵得一脸菜色。 桑氏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她起先没有拿主意,是她摸不清陆念和阿薇的主意,但听阿薇这句话,话外之音也就有了。 “菡院如何?”桑氏主动道,“离我那儿近些,有事情也方便,若是那处得当,我这就叫人收拾去。” 岑氏着实疲惫,亦不会在这当口上还挑三拣四,自是应下。 桑氏交代了姚嬷嬷,又悄悄睨了阿薇一眼。 正好对上阿薇的视线,得了外甥女一个和气的笑容。 桑氏的心落了地。 看来她的建言没有错。 难怪昨儿阿薇来寻她,提了两句菡院这那。 只是,桑氏还是没有弄懂,这对母女如此大阵仗,把侯夫人从秋碧园“赶”去菡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廊庑下,陆念劈累了,靠着破口的柱子发呆。 阿薇过去扶她:“出了力气又发了汗,母亲饿不饿?午后毛嬷嬷就说炖骨头汤了,炖到现在定然香浓,我擀个面,再抓一把酸菜,煮上冻豆腐,热腾腾来一碗,好不好?” 陆念没有说不好。 她安安静静地,左边阿薇、右边闻嬷嬷,没有再搭理在场的其他人,就这么走出去了。 与刚才砸物劈柱的,俨然像是两个人。 定西侯怕她发狂,也怕她这木然状况,饥肠辘辘的肚子被阿薇几句话勾了馋虫,干脆也一道去春晖园。 柳娘子自是与他一块。 “世子怎么说?去看看大姑姐,还是照顾母亲?”桑氏问陆骏,问了也没等他答,又道,“母亲这里乱糟糟的,夜里也不好收拾,世子恐是帮不上忙。” 这点自知之明,陆骏有。 “儿子就不留着添乱了,”他懊丧地与岑氏道,“今日叫您受委屈了,实在是大姐那状况,父亲轻不得重不得。 她说的那些话,您也别放在心上,她钻牛角尖、看什么都不对,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 您肯定累了,今晚先在菡院将就将就,明儿定把缺了的都补上。 是了,我先送您过去吧。” 岑氏一手牵着陆骏的,另一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哽咽着道:“我和阿念的问题,回回叫你和侯爷夹在中间,罢了罢了,先不说了,你也还饿着,先都安顿下来吧。” 两兄弟一道扶着岑氏离开,桑氏站在暗处,对着陆骏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摊上这么个“天真”弟弟,大姑姐会发疯,真不稀奇。 好在陆骏在她这里总算有个优点。 听话。 她耐心说、反复说,陆骏不会驳她。 春晖园。 陆念一进正屋就歪在了大躺椅上。 定西侯几次想与她说话,见她一副谁都不搭理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不多时,酸菜面做得了送来,定西侯正感叹酸得开胃,就瞧见阿薇拿了一陶罐进来,陆念接过去、从中舀了两大勺入碗。 红通通的,看着就辣。 陆念吃得心满意足,连面带汤用得干净,放下筷子又往寝间去。 柳娘子只让阿薇盛了半碗,亦吃完了,道:“她的手定是伤到了,我进去看看她。” 定西侯点头。 桌边只剩下祖孙两人。 定西侯轻咳了声,道:“你们母女两人都信赖柳氏。” “姨娘心善,待母亲真心,”阿薇喝了口汤,径直问了,“外祖父,凡事有因果,与姨娘亲厚是,与侯夫人水火不容也是。” 定西侯讪讪。 “砸长辈屋子,换在哪儿都说不得理,只是母亲身体缘由,才得今日之果,”阿薇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可惜这笑容算不上畅快,“您怕刺激母亲,由着她撒气,可我更怕她受刺激,便说那些账目,外祖父,孰对孰错,就算我讲得没有那么明白,您应该也有数了。” 和稀泥,不是长远之道。 定西侯才松散下来的筋骨又绷住了,上了年纪,真是哪哪都痛! “岑氏说了容她回忆些时日,”定西侯严肃起来,“衙门问案子也没有只听一方的道理,得让她说的。” 阿薇哼笑。 她对定西侯的反应并不意外。 或者说,本就在意料之中。 桑氏处理完事情过来给定西侯回话,一进屋正逢上这不太自在的气氛。 “母亲说什么,侯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阿薇只看了眼舅娘,又继续朝着定西侯,她笑意嘲弄,嘴角一弯,把陆念阴阳怪气时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您愿意信什么才要紧。 侯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信您到了现在都看不出一丁点端倪来。 话说回来,嘴上信的与心里信的,谁也没说必须对得上。 您有您的考虑,骗骗我母亲没关系,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 定西侯:…… 吃人嘴软,罢罢罢! 桑氏不能似阿薇这般肆无忌惮,只硬着头皮说:“婆母那头安顿下了,秋碧园明日再仔细收拾……” 定西侯道了声“辛苦”。 桑氏禀完就走,回到自己屋里,陆骏面对着一桌子菜、食欲不佳。 “母亲很是伤心,”他叹了口气,“也不晓得大姐如何算的帐,一团乱。” 桑氏斟酌着用词,道:“我刚去春晖园,听侯爷那口气、不会把大姑姐怎么样。” “她毕竟有病……” “仅是疯病,侯爷会纵着她真把秋碧园砸成那样?”桑氏极其谨慎,浅浅示意,“世子您来得迟,没有听得全貌,那些账确实不对劲。” 陆骏眉头紧锁,反问:“真有问题,父亲怎么也没说母亲什么?” 桑氏柔声道:“大姑姐只需要撒气,但侯爷要考虑的东西可就多了。” 陆骏一愣,几次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最后撇过头去生闷气。 “那些银钱,即便是在侯府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但您清楚,您也好、婆母也好,哪怕是大姑姐,也不会单单为着银钱就大动干戈,”桑氏幽幽叹了声,“说穿了就是借题发挥。 但再怎么闹,大姑姐与婆母拼个你死我活,她抢回来的一半也是为了你。 世子夹在姐姐与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大姑姐又何尝不是一面顶着你的埋怨、一面冲锋陷阵?” “我没叫她去抢什么,”陆骏糟心极了,“母亲原也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桑氏一字一字道,“对错有侯爷拿主意,侯爷自然会考量,世子先只管看着,别想那么多……” 反正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菡院中,岑氏依旧没有缓过来。 李嬷嬷给她按着太阳穴:“那柳氏真是小人得志!一个小货,轮得到她上蹿下跳、指手画脚?!” “她狐假虎威。” 李嬷嬷又道:“就是只疯虎。” “各个说她疯,我看她清醒着呢,”岑氏冷声道,“又砸又闹,本事厉害!” “她就是胡乱撒气,奴婢瞧着她还跟以前一样没有章法,”李嬷嬷宽慰岑氏道,“说账目呢,偏又想起砸东西,这一砸、重点全偏了。 别人是撕开口子高歌猛进,她随心所欲惹人笑话。 您想想,闹到天黑,人累得要命,最后只从世子那里拿了个铺子,她竟然还挺满意。 眼皮子是真的浅!” 岑氏没搭这话。 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好似有些熟悉,仿佛类似的对话在之前也发生过。 但她想不起来,一细想,胀痛的脑袋就更要炸开了一样。 夜深了。 陌生的寝间,陌生的床,本就难以入眠的岑氏更是睡不着,辗转到了天明。 待坐在镜子前,看着丫鬟们才从秋碧园里收拾回来的衣裳首饰,岑氏的脸与眼下快深成一个色了。 今日要回太保府观洗三礼,现在想挑不勾线的衣裳、成套的首饰都难!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岑氏紧赶慢赶进了娘家门。 一众亲戚欢欢喜喜地议论着龙凤胎,对上岑氏阴郁的脸色,纷纷打起了眼神官司。 等结束后,岑氏被请到了书房。 岑太保收起了洗三礼上的喜悦之色,摆出来的脸色,比岑氏都难看。 “你多大岁数了?”他指着岑氏质问,“人前人后的功底都吃到肚子里去了?我让你来观礼,不是请你来给客人看笑话! 惹出了一堆不该惹的麻烦,你还有能耐回来甩脸子!” 岑氏的呼吸滞住了。 第79章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五千大章求月票) 书房里的气氛,闷如雷雨将至。 撇开陆念那种毫无章法的跳脚,岑氏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叫人这般指着鼻子训斥过了。 且她这位伯父,自从她嫁入侯府、发达起,又何曾这么与她说过话? 这让她积攒在胸中的火蹭蹭往上窜。 只不过,岑氏再如何烦恼憋闷,亦存了几分理智。 深吸了一口气,岑氏硬生生把火熄了。 她反复告诫自己,她可不是陆念那个只知道撒气的蠢货! 道理上说得通,心情上实在遭罪得很。 “昨晚上府里有些事,歇得不怎么好,”岑氏勉强给自己打了个台阶,又道,“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伯父您这么火冒三丈了。” 见岑氏有收起脾气的样子,岑太保亦没有咬着不放。 他叫管事进来添了茶水,坐着慢慢抿了一盏,浓郁的茶香稍稍平缓了心神。 “知道老夫叫你来是为着什么事吗?”眉头舒展开些,年老的太保显得慈眉善目。 “那日您让阿瞻送来的纸条上说,万通那里也得了些询问,”岑氏端正神色,“我只晓得陆念在折腾个小镖局。 那小镖局,与万通浑然不能比,再怎么查、也不该顺着查到万通那头去。 唯一与万通相关的,只有两年前,侯府送去蜀地的银钱和药材。 可那也转了好几道弯,轻易联系不到一块。” 岑太保沉默着,没有打断岑氏的话,却不表示这番话顺耳。 应该说,正相反,极其得不顺耳! “你这是在告诉老夫,东西没有进你的口袋,经手的一道道路子也不是你寻的、安排的,”岑太保的声音不重,但字字发沉,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现如今即便出了问题,也不该找你?” 岑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嘴巴上,倒也退了两步:“伯父不如与我说说,谁查去万通了,又是怎么查的?我一介妇人,居于内堂,外头的事儿云里雾里。” “顺天府,那杨集文,哼!”岑太保点评道,“那就是只兔子!” 能坐稳顺天府尹的椅子,杨集文自是有些真能耐,尤其擅长明哲保身,狡兔三窟说的就是他。 可真把他看作一只只会耍滑的兔子,那一口钢牙咬起人来,也能撕扯下一条胳膊。 岑氏又问:“杨大人明确说了查那趟镖?” “那倒没有,”岑太保道,“听下头传上来的意思,七七八八问了不少。” 岑氏不了解杨府尹,她只认一个理:“那或许是伯父您想太多了,便真是为了那镖,为何会查到万通?万通那儿难道没有应对之策?一查一个准?” “为什么?”岑太保被她几句话说得额头青筋直跳,“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 “我也是才知道,那小镖局易手,竟然背后是你的主意。” “阿瞻年轻、以为是多么轻便的一件事,就让薛波替你办了,弄的薛文远也被瞒在鼓里。” “现在倒是好,那么件破事闹进顺天府里,替薛波跑腿的马前卒都进去了。” “薛文远头痛得很,一个是培养多年、极其信任的手下,一个是扶持长久、能派上用场的棋子,眼瞅着都要废了!” “万通还有那马前卒的一成利,这事儿越发扯在一起。” 岑氏紧绷着身形,听了岑太保一通问,末了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与其责问我为什么,还是想想怎么处置才好。” 岑太保气极反笑。 理是这个理,但这个理由由始作俑者来说,简直滑稽! 尤其是,岑氏还端着一副静好模样。 这般能装腔作势的人,刚才在人前怎么拉长着脸叫人看笑话? “好,多少年前!”岑太保眯了眯眼,“一个多少年前连门都没有进的妾,你折腾她做什么? 他们回京那会儿,你气不过,老夫能理解,她真进了门、与你添堵,你寻她事,老夫也能理解。 偏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突然弄这么一出! 现在还能怎么处置? 杨集文问话都问到了薛波头上,你让薛文远怎么办?” 岑氏没有解释。 这事儿不值当与伯父解释。 说穿了,便是那时有一天,侯爷喝多了、半夜口渴,唤人倒茶。 唤得模模糊糊,似乎是个女子名字,岑氏被吵醒,能确定喊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白氏,更不是守夜伺候的嬷嬷丫鬟,思来想去,那就只能是与侯爷有私情的女人了。 后几日越想越觉得与柳氏的闺名相近,岑氏“后知后觉”为柳氏的存在心烦,李嬷嬷便建议…… 如今转头再看,着实也算不得什么。 毕竟,柳氏都带着女儿进府了。 岑氏抿了抿唇,坚持道:“我又如何晓得薛波做这种小事都会出差池,叫人隔了多年还抓着把柄。至于万通……” 岑太保打断了岑氏的话,目光沉沉:“你弄清楚,老夫叫你来,不是让你回话,也不是叫你反思,更不是叫你对别人指手画脚,而是让你想想现在该做什么! 你要做的是叫陆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要陆益反对大张旗鼓,杨集文精明着呢,不会再追着万通不放! 侯府里自查,查成什么样,难道你还会摆不平?” 岑氏听得心烦意乱:“陆念是个疯的,她闹起来侯爷都得让着。 伯父有所不知,昨晚上我住的那院子都叫陆念砸了个干净,愣是谁都不敢把那疯婆子制住。 至于她发疯的缘由,她查了白氏陪嫁,找了我一堆事。 我自诩这些年做得算干净了,但毕竟是亏空,之后也只能以经营不善做解释。 这种时候,您让我如何再说不查那笔银钱药材?” 岑太保闻言一愣。 陆念竟然查账查出问题了? 账目这东西,最经不住查,不管做得多平,只要存心寻事、一定能被挑出来,就是精力时间的问题。 “你之前都是照我教的做的?”岑太保问。 “是,”岑氏没好气地道,“可她连长乐坊的铺面前脚转手、后脚开宵禁都搬出来了,这谁想得到?” 岑太保摸了摸胡子。 这么听来,陆念似乎也没有那么草包。 沉思了好一阵,岑太保理顺了思绪,这才又开了口:“老夫也算知道陆益的性情,那些银钱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你与他成亲小三十年,别说儿子,你亲生的孙子都七八岁了,他要脸,就这点银子的事,他不会闹大。 陆念再能折腾,陆益也断不可能休了你。 只要藏好你的尾巴,一个疯子能耐你什么?” 岑氏嘴皮子动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 是。 对伯父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中馈交由阿骏媳妇,岑氏再不能轻易动各处银钱,也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供给伯父。 总归是断了的银钱,伯父说起来不痛不痒,但…… “两年前若不是您催得紧,”岑氏深吸了一口气,不满道,“我为了替您周转、自己生生熬出病来,若不然,岂会叫儿媳妇拿走中馈? 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办法替您把那五千两扣下,那三箱药材您转手也是个不错的数。 没成想,杀鸡取卵,那就是最后一笔,还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若中馈还在我手里,怎么会叫陆念说查就查?” 岑太保正饮茶,闻言把茶盏重重按在了桌上:“你也不用指桑骂槐,你觉得当初害你丢了中馈,但老夫可没有杀你取卵的意思。 你与其与老夫逞口上威风,不如仔细琢磨琢磨你那个继女,能把账盘明白的人,绝不是简单的疯子、蠢货。” 见岑氏面色微变,岑太保顿了顿,才又语重心长起来:“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岑字。 你有今日这一起,家里托举你许多,别急着否认,你应当知道老夫指的是什么。 而老夫能走到今天,同样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今日遇着困难事,你且想办法稳住陆益,你那点事不过如此。 反倒是老夫这儿,不得不想办法补偿薛文远,他损失最大,损了棋子损了人手,明明白白地损!” 岑氏暗暗咬住了后槽牙。 明着说理,暗着威胁。 伯父不愧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套一套的。 “我听说,”岑氏稳住心绪,“岑大人对阿琅有些意见,闹得阿琅还回家哭了。您这次扶他一把,也叫他晓得,亲戚便是亲戚。” 岑太保不理会她的挑拨之语。 说到底,麻烦是岑家这头惹给薛家的,哪里还能做什么“拉扯”的人情。 “老夫还是那句话,藏好尾巴!”岑太保交代着,“以后做事多思量,吃不准的就来问我,再自作主张,当心连老夫都保不住你!” 岑氏从书房出来,倒是没再垮着脸,一路往外头走。 遇见人时亦客客气气打招呼,说些问候的家常话,这股劲一直憋到她上了马车、顷刻间送下来,整个人半瘫着靠坐着。 李嬷嬷忙扶住她:“您这是怎么了?” “他叫我藏好尾巴,”岑氏咬牙切齿,“他自己难道就没有尾巴?还叫我小心陆念,我怎么没看出来陆念她……” 话说到一半,岑氏止住了。 几个念头闪过脑海,炸得她脑袋里火花四溅。 她扭转头盯着李嬷嬷。 李嬷嬷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由心慌:“侯夫人?” “你昨儿夜里说陆念什么来着?”岑氏问。 李嬷嬷讶异得“啊?”了声。 她昨晚上说姑夫人的话,那可太多了。 可岑氏一瞬不瞬盯着她,李嬷嬷只能努力回忆,许久道:“疯虎?” “不是。” “没有章法?随心所欲惹人笑话?还有、还有眼皮子浅。” 岑氏的嘴角抽了下。 没错! 就是眼皮子浅! 昨日听到这句话时,那股子不对劲、又好似有些熟悉的感觉,她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了。 陆念闹灵堂那天,把棚子都闹塌了、最后都只讨了个春晖园。 当时李嬷嬷也这般鄙夷过陆念。 居然放过了查银子和药材,只要院子,不是眼皮子浅有是什么? 可今日再回头看,其实是她们弄错了。 春晖园是春晖园,但药材和银钱,陆念也没有放下过,若不是早早就琢磨着,怎么会被她寻到万通那头? “好一个陆念!”岑氏用力拍了下车厢,恨恨道,“与我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嬷嬷好不容易领会了岑氏的思路,惊讶道:“您是说,她拿春晖园当幌子,实则……” 姑夫人若有这本事,早些年岂会毫无还手之力? 蜀地余家,到底教了她什么?! 岑氏没空骂余家,她一门心思琢磨陆念:“西街一间酒肆,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便是不砸秋碧园,她也能从阿骏手里要来。 铺子就是个添头,那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春晖园里,陆念正喝甜汤。 许是心情舒畅,她今日胃口极好,午饭比平日用得都多,半下午的,又要吃点心。 那甜汤是碗红豆沙,灶上一直炖着,豆子化开,又滤去了豆皮,只余粉化了的芯子。 毛婆子搓了些糯米小圆子进去,再添了点芡,浓稠香甜。 陆念一面喝、一面与阿薇说笑:“人做事都有目的,不想被人看出来你真正的目的,那就放个假把式。 她如何想得到,我要铺子是装点门面,真正的目的是叫她搬离秋碧园。 即便她想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想不到搬院子这上头去。” 阿薇弯着眼,笑得比红豆沙还甜几分:“那菡院位子真不错,就在我们东南侧。 冬天吹的西北风,我看了天色,今夜里风不会小。 您等我好好招待她。” “是得多招待,”陆念颔首,“谁让父亲和阿骏,不是心瞎就是眼瞎。”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 陆念去砸秋碧园的时候就知道,仅仅论银子,父亲不可能把岑氏怎么样,毕竟,父亲不缺银子。 再者,中馈早就交给了阿骏媳妇,岑氏连罚都未必挨得上。 要让岑氏付出代价,最终还是血债血偿。 不到那个份上,全是一池稀泥。 思及此处,陆念放下了手中的碗勺,笑容淡了许多。 她回京有些时日了,日日住在春晖园里,可她却没有在这儿寻到一丁半点的、与母亲遇害有关的细节记忆。 说来,还是奢望了。 太久远了,她那时也太小了。 天色渐晚。 散了值,定西侯担心府里状况,没有应与同僚吃酒,急急赶了回来。 大门、二门上,都无人心急火燎报信,这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 若是接连两日闹,他也吃不消。 不过,都进了二门了,定西侯决定去春晖园,一来关心阿念状况,二么,昨晚上的酸菜面真好吃啊! 进了正屋,定西侯只看到了陆念,笑着问:“阿薇在厨房忙呢?” “不在,”陆念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她去菡院了。” 定西侯一听,如临大敌:“去哪儿做什么?” “我都没去,您慌什么?”陆念瞥了他一眼,嗤笑道,“我倒是真的很想去,可惜有心无力,只好叫阿薇去帮我问问岑氏,她今日回了趟太保府,和她的太保伯父商议出话术来了吗?贪的银钱想怎么赖?” 定西侯如鲠在喉。 阿念想刺人的时候,全是密密麻麻的针。 没有阿薇在,定西侯一时之间都不晓得如何与女儿沟通,竟是生出了些退意。 “那我过去听听,”他赶忙道,“等下再过来。” 说完,定西侯出了屋去。 陆念听着他匆匆的脚步声,呵地嘲笑一声。 待定西侯到了菡院,陆骏与桑氏亦到了。 屋里,岑氏坐在主位上,脸色疲惫。 她从娘家回来,本就精神极差,小睡了不过半个时辰,阿薇就来了。 菡院的正屋只三开间,阿薇绕开李嬷嬷进了中屋坐下,一副耐心等候的模样,李嬷嬷又不能把人轰出去,只得给她上茶上点心。 好家伙,吃了喝了,还句句点评,声音传到寝间分外清楚,岑氏哪里还能补眠? 只得起来与这寻事精大眼瞪小眼。 “侯爷,”岑氏见了来人,道,“这才不过一日,我还来不及回忆清楚,我与阿薇说不通,你与她说吧。” 阿薇坐在近门的第一把椅子上,自在极了。 定西侯看向阿薇:“这个时辰,你不回去陪你母亲用晚饭?” “等侯夫人说完了就回,”阿薇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沫子,“三十年的事儿有什么好回忆的?到最后全是编故事,我正好来听听她回娘家编了什么故事出来。” “说来,也未必是她编的故事,还得是太保大人来。” “就像她昨儿自己说的,从前不是大富大贵出身,嫁人前也不过是普通官宦人家里能力有限的女儿,实在没能那般精通产业的道理。” “她不会,自是有人教,现在也有人要帮着圆。” “总不能是外祖父您教她如何不知不觉间把钱弄没了吧?那就只能是太保了。” “您把岑太保当姻亲、盟友,朝堂上拱手敬称太保,私底下还得恭敬一声伯父、做人侄女婿,结果人家把您全家都当钱庄,想怎么提钱就怎么提钱。” “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当个香客去寺里供奉,僧人还得给您诵经祈福,笔笔账目心里有数,记错了日子那大慈寺的大师还到正阳门来寻冯大人呢,他们岑家人倒好,闷声不响偷银钱,还要在背后骂您蠢货。” “三十年,前后差出来的银子,都能给外祖母造个家庙,请高僧百人,日夜香火不断念经至今,还有余钱再给您也来一套了。” 小嘴叭叭,一串一串,声音不重,语速不快,却愣是没有叫任何一人寻到打断的机会。 定西侯听得头晕眼花。 桑氏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陆骏,垂着眼暗暗给阿薇鼓掌。 这张嘴多厉害啊! 不似唇枪舌剑的伤人,却是一套软鞭子,辱人! 第80章 那银钱也姓陆(两更合一) 阿薇自顾自说完,这才问岑氏:“侯夫人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岑氏不语,半晌,也只是垂着嘴角、无奈地笑了声。 阿薇便站起了身。 她清楚岑氏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当口,岑氏多说多错,不如闭嘴。 “既然无话可说,”阿薇道,“那我就回去陪我母亲用饭了。” 说完,她再无纠缠的意思,抬步就往外头走,一路出菡院去,脚步又稳又快。 陆骏的视线随着她的背影走了一遭,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就完了?” 不怪他意外。 实在是昨儿秋碧园里的动静着实唬人。 陆念是个无理都要闹三分的性子,昨天她自认为占理,更是闹得翻天覆地。 闹得陆骏半夜做梦,都是撅了倒在地上的花木,砍出了豁口的廊柱。 梦里又不讲真假道理,只瞧着那豁口越变越大,摇摇晃晃,最后喀嚓一声断裂,整个长廊都坍了下来,瓦片碎了一地,炸起浓浓尘土,呛得陆骏倏地睁眼,捂着嗓子大喘气、才意识到刚那就是个梦。 因而,今时听说阿薇又寻到了菡院,陆骏忙与桑氏一道来了。 怕又闹得收不了场。 陆念是没有来,但阿薇没有病! 没有病的阿薇若来硬的,规矩道理上必定吃亏,陆念那个护犊子的再冲过来,那…… 陆骏甚至想过,这孤军深入是不是那母女两人谋算好的计策。 这厢陆骏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化解军情,那厢阿薇阴阳怪气嘲讽一通、毫不留念地走了。 摸了摸鼻尖,陆骏转头看桑氏:“她就来说这么些话?” “不然呢?”桑氏反问他,问了也没急着要听陆骏答案,又轻声与他道,“我们也回吧。” 陆骏迟疑。 桑氏再劝:“夫妻间要解决的事,儿女莫要添进去。” 这话,陆骏听进去了。 也是。 两人提了告退,定西侯与岑氏都没有留。 陆骏走到院子里,转身看屋里,油灯明亮,照得父母面容清晰,也映得气氛凝重压抑。 他被感染着,叫桑氏半拉半推着走了出去。 “急什么?”陆骏皱眉,“我就是想和父亲说,莫要为难母亲。” 桑氏瞥了他一眼:“世子自己说的,婆母不可能拿了银钱,都是大姑姐误会了,婆母既没有做错事,侯爷怎么会是非不分为难她?” 陆骏被堵着了,愣了会儿才又道:“你怎么也学大姐那样?” 桑氏佯装不明白:“怎样的?” “就是……”陆骏思量了好一阵,寻了个合适的说法,“不是这个错、就是那个错,反正总得有个人错。就不能都没有错吗?” 桑氏面上含笑,心里翻着白眼骂“天真”。 小孩子才讲对错,大人全是利益。 陆骏的这份天真是侯夫人教的,可真论起根源来,桑氏也不能说侯夫人教得不对。 让孩子知对错,有何不对? 教了对错,再给他划分对错,大姑姐的无理取闹是错的,继母的隐忍退让是对的,长年累月下来,便是这么个成效。 这种教法,比起把人捧杀废了真是可靠又稳当。 屋里,定西侯端坐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茶盏是满的。 李嬷嬷被他点得心慌,不由自主看向岑氏。 岑氏微微颔首,李嬷嬷赶忙退出去,室内便只剩下夫妻两人。 定西侯这才道:“秋碧园那里……” “阿骏媳妇同我说了。”岑氏简单答了句,先顿了顿。 虽说不是问账,但岑氏并不会松一口气、觉得轻松,她得防备着侯爷发难。 岑氏继续道:“若只是屋里砸了、收拾了三五天倒也能将就,但柱子叫阿念劈成那样,不得不大修。 如今已近腊月,最好是年后再修,时间宽松些,里里外外都修葺一番。 我琢磨着还是年前赶一赶,年节里走动多,亲友登门,见我换了住处自要问一句,总不好说是阿念犯病给毁了旧院子、才不得不搬。” 定西侯吃了口茶,语气平淡:“就说年前没有修完、耽搁到年后了,扯阿念做什么?谁家亲戚还要去秋碧园看看修成怎么样了不成?” 岑氏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眼睑垂下,心情再憋闷、声音上倒还稳住了:“侯爷说得是,是我没想周全。” 定西侯又道:“我看你这里人手也不多。” “留了几个人手在秋碧园收拾,”岑氏道,“这里也没有那头宽敞,我不爱人围着伺候,干脆就这样吧,够用就是了。” “也是,”定西侯看向岑氏,“阿念砸起来什么都砸,缺了什么你自个儿补上。” 饶是岑氏从昨儿就看明白了“偏心”,这时候也实在要忍不住了。 装模作样的柳姨娘,肆意妄为的陆念,咄咄逼人的阿薇,以及高高在上、杀鸡取卵的伯父…… “会补上了的,”岑氏的语气里透出了明显的情绪,“省得阿念想砸时,我这儿没东西给她砸。” 定西侯阴沉了脸。 诚然,谁被这么劈头盖脑砸一通都不会高兴,但真论起来,若阿念说的是真话,岑氏被砸也不冤。 “你与她计较什么?”定西侯问,“她砸了你的,我花钱补上,再怎么左手倒右手,那银钱也姓陆!” 岑氏的心脏咚的一跳,眼皮子掀起,愕然看了侯爷。 话说到这份上,指代的是什么意思,已经是一清二楚了。 岑氏很是纠结,终是忍不住:“侯爷这是与我定罪?” “我记你操持侯府、养儿育女的情分,”定西侯半侧着身子,一双眼睛锐利看人,“我只问你,那五千两银票和三箱药材,你究竟知不知情?”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在定西侯的目光里看到了质问,同时也看到了答案。 “侯爷既已认定了,又问我做什么?”岑氏深吸了一口气,悲切道,“我说不知情,阿念会信?侯爷会信?” 定西侯站起了身。 他自己也有被人误解到百口莫辩的经历,比如柳娘子、比如久娘。 他有过气愤、无奈、无力、惆怅等等的情绪,他的本意也不是迫得岑氏有口难言,但…… “其他银钱都不重要,”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心绪难宁,“但那五千两不一样,那是阿念和阿薇当时救命的钱和药!” 说这话的时候,他倏然想起了那日顺天府里,阿薇说的那些话。 五千两对侯府来说丢得起,但对在蜀地的阿念和阿薇来说,是命。 那些话当时戳得他五脏六腑突突的痛,现如今再想起来,也是一样的难堪和难忍。 岑氏闭上了眼睛,哀哀一声:“侯爷请吧。” 说不透,自然也就不必说。 定西侯摔了袖子走了。 岑氏再不用硬生生憋着火,抓起桌上茶盏要砸出去,手已经扬起来了,又颤抖着放了下去。 不可以! 不能够! 她只能无力又憋屈隐忍,她就不可能砸东西! 李嬷嬷这时候进来,见岑氏一副要发火又不能发的样子,硬着头皮劝道:“茶盏不经砸,要不然、要不然您寻点别的消消气?” 岑氏狠狠剐了李嬷嬷一眼,咬牙道:“罢了。” 伯父说话不顺耳,但有一句说得对。 只是银钱的事,定西侯不会把她怎么样。 琴瑟和鸣? 都是孙儿都有了的年纪,她岂会还着眼于那点情情爱爱? 哪怕侯爷看清了她不是那般毫无心思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李嬷嬷又问:“厨房送了晚饭来,要摆桌吗?” 菡院没有小厨房,菜若冷了不好热。 岑氏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让摆了,用了三五筷子也就作罢。 另一厢,定西侯去了春晖园。 阿薇回来得早,已经摆桌吃上了,边上有一副空出来的碗筷,看样子是给他留的。 定西侯稍稍感动了下,看着满桌菜色又心酸。 太辣了,只要看颜色就晓得,极其得辣。 “外祖父,”阿薇“关心”道,“母亲这两天心情不好,吃的就辣,您要是吃不习惯,我让人拿碗清水来、您洗洗吃吧。” 陆念看起来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自顾自动筷。 她似乎并不觉得辣,很是津津有味。 “没事,”定西侯看在眼里,大约是愧疚,又或许是想求几分安心,“我就这么吃。” 一顿饭,吃得定西侯额上全是汗水。 离开春晖园,叫迎面的冷风一吹,饶是他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习惯。 仅仅只是改了一顿吃食,就叫他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京城冬夜有了这么一份感受。 再想起年轻时在东越驻军,那儿的风土与京城亦是全然不同,有不少兵士水土不服,病得重些的甚至去了半条命…… 那阿念呢? 她去了蜀地,是如何习惯了的? 靠阿薇说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只能窥见其中一角,但也正是只有一角,叫定西侯欲见全貌而不得、亦愈发难受。 唉! 阿薇说得话难听,但没有错。 他确实没有那么在意银钱,他对岑氏的要求也就是照顾好侯府、照顾好孩子。 不指着诵经祈福求长生,但不能砸了佛像胡乱背经文。 夜深了。 西北风呼啸。 菡院里,岑氏睡得很不踏实。 明明精神疲惫不堪,这几日睡眠也不足,但躺在那儿就是睡不沉。 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飞旋,她坐起身来,一抹被褥,潮得厉害。 李嬷嬷听见响动也醒了。 岑氏要喝水,李嬷嬷赶忙准备。 她在秋碧园习惯了摸黑,这儿才住第二夜,黑乎乎地分辨不得,照着老样子走路,没几步磕到了凳子,痛得李嬷嬷“哎呦”一声。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点上了油灯,屋里立刻亮堂起来。 李嬷嬷眯了眯眼睛,倒茶端去给岑氏。 岑氏等得有些不耐烦:“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小心些。” “是。”李嬷嬷应下,低头看了下小腿,估摸着刚才撞得不轻、怕是紫了。 岑氏润了嗓,稍稍舒坦了些,吐出浊气,又深深吸了一口。 呼吸之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什么味道?”岑氏问。 李嬷嬷没注意,叫岑氏一问,也不由得认真嗅起来。 毕竟是不熟悉的住处,怕屋子里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影响,李嬷嬷一会儿撅屁股、一会儿挺腰,四处闻了一遍、最终停在了窗边。 “好似外头传来的,”她道,“您避着点风,奴婢开窗再闻闻。” 北窗打开,风卷着冲进来,那股香味瞬间浓郁起来。 “肉?是炖肉的味儿?”李嬷嬷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了。 谁家半夜三更炖肉? 不是,这里是侯府,大厨房做菜的味道传不到这儿,那…… “西北风,”李嬷嬷喃喃着,“春晖园?姑夫人什么毛病?这时候炖肉?” 岑氏咬牙:“疯病!” 疯到大半夜炖肉。 可这味道着实太霸道了,直直就往鼻子里钻,顺着喉咙滑下去,滚入肚子里,让没有吃几口晚饭的胃空荡荡地发出一声空鸣。 李嬷嬷听见了,诧异地看岑氏。 岑氏难得有这般事态的时候,恼道:“还不把窗户关上!” 李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啪嗒一声关了窗,又试探地问:“奴婢给您取些点心来?” 岑氏默许了。 但李嬷嬷没有寻到点心。 点心盒子搁在秋碧园,全被砸了,匆忙搬到这里的就是些衣裳首饰,根本没顾上补一补点心。 白日厨房送来尝个味的那些,也叫表姑娘坐着吃了个精光。 这个时辰,李嬷嬷去哪儿给岑氏找点心填肚子? 岑氏翻身躺下了。 若不提,倒也不惦记,偏说了又没有,越发觉得饿。 而那股味道,起先淡得不仔细闻便闻不到,但开过窗、脑海里已经记住了那股浓郁香味,这就撇不掉了。 岑氏本就睡不着,又被那香味弄得腹中难受,几乎睁眼到了天亮。 哪怕夜夜难眠,这一夜,也格外叫人印象深刻。 晨起,李嬷嬷忙摆桌。 清早吃食清淡为主,尤其是岑氏喜好甜粥,更没有旁的重味道。 岑氏只简单用了半碗。 饿过了时辰,其实并没有多好的胃口,何况亦不是那醇厚的滋味。 李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特特去大厨房提了,让中午做些味重的。 大厨房应得很好。 因为春晖园那儿也来说了,叫做上几道辣菜,尤其是前次的辣鸡块,一定不能少。 中午,热腾腾的菜送到菡院。 岑氏先吃了上回吃过的辣鸡块,又试了试其他辣菜。 口味虽重,但正好对她现在的胃口。 见侯夫人吃得满意,李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嘛,吃不好、睡不好,脾气肯定不能好。 睡眠上,她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但吃食上能好一些,也不错了。 晚上,依旧是一半辣,一半不辣,岑氏还要了酒。 第81章 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深夜。 寒风阵阵。 床榻上,岑氏眉头紧锁。 杏花开满园,微风拂过,花瓣飘落。 屋子里摆着一把摇椅,似是听见了声音,摇椅上的人半撑起身子,笑盈盈看了过来。 那是白氏。 岑氏很清楚的知道,她是在做梦,做很久以前的梦。 可她无法从梦境里脱身出来。 她看到年轻的自己轻快着步子向白氏走去。 进了屋里,门后避风处摆着一张小摇床,床里一岁多的孩子醒着,睁着圆圆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 摇床上头悬着两串铃铛,流苏带子垂下来,小手一拽便是一阵叮叮当当。 “侯爷总算做出来了?” “哪能呐,”白氏笑着道,“是他言之凿凿说了一年多,总算认清了自个儿没有给阿念做玩意的空,松口让人买回来了。 我早说他定抽不出工夫,他偏不信,非要叫我们娘俩等着。 要不然,我们早玩上铃铛了,是不是呀阿念?” 小小的陆念听不懂这些,母亲逗她、她便乐,手舞足蹈的。 “侯爷也是疼爱阿念才想亲手做。” 白氏听了这话,凤眼弯了弯,笑容难掩甜蜜,咕哝道:“他就是太忙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年纪轻轻就承了爵,上头也没有长辈提携,可不得多费些心。” “是这个道理。” “别光顾着说话,”白氏指着桌上的攒盘,里头满满都是糕点、蜜饯、坚果,“我吃着那粽子糖不错,你也尝尝。” …… 眼前画面在春风里散尽。 再清晰起来时,是秋日的金桂。 陆念大了几个月,圆嘟嘟的脸蛋乌黑的眼。 有小丫鬟蹲在她面前不远处,手里咚咚摇着拨浪鼓:“姑娘,瞧瞧这是什么呀?这是侯爷给您的小鼓呀!” 陆念“噢噢”地叫着,迈着小圆腿要走过去,她才学会独立行走不久,摇摇晃晃的,另有嬷嬷弯着腰护着她。 她半走半跑着冲到小丫鬟怀里,双手抓着拨浪鼓,咯咯直笑。 她会说的字还不多,说不出“鼓”的音,只会“噗噗”。 白氏叫她逗乐了。 “阿念喜欢?”岑氏上前去,凑近了看,“这鼓好像与外头卖的不太一样。” “侯爷给她做的,”白氏道,“说是这个比做铃铛方便,抽空就做得了,她这两天兴头正足。” “这样啊……那、阿念,把这个鼓给我也玩玩,好不好呀?” 小小的双手紧紧抱住拨浪鼓,陆念扭着身子躲到了嬷嬷身后。 “小气鬼。”白氏嗔她。 陆念从嬷嬷后头探出来半张小脸,咧着嘴对白氏笑。 有婆子从小厨房出来,端着食盘,乐呵呵摆到白氏身边的小几子上。 白氏笑着道:“刚做得的桂花酥,前两天才打的桂花,尝个应季的新鲜。” …… 元月了。 岑氏又来到了春晖园。 各处贴着窗花,丫鬟婆子们喜气洋洋。 陆念穿了一身红,连斗篷都是红的,脑袋上梳了两个小丸子,扎着红色的头绳。 “竟是这般红火。” 白氏看着在院子里玩雪的女儿,温柔道:“她自己喜欢,一定要红的,换个别的色儿都不愿意。还天天要玩雪,衣裳天天都得换,还好年前给她多做了几套红的,要不然都不够穿。” “红色看着叫人欢喜。” “是啊,”白氏欢笑着,从攒盘里抓了一把松子递过来,“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岑氏接了,满满一手掌。 再看盘子里,依旧是各色坚果饴糖,八拼的攒盘、堆了两套。 也不讲究摆放精致,只讲一个“满”。 …… 又是一年的夏。 定西侯府添了新儿。 陆骏洗三,府里来了许多亲朋好友,岑氏也拿着帖子去观礼。 宽敞的春晖园,热闹得快要站不开了。 才生产完几日的白氏半躺在床上,她应是休养得好,精神看着很不错。 “见着阿骏了吗?”白氏笑容和煦。 “还没有,稳婆抱着呢,围了不少人,我晚些再去。” 陆念坐在床内侧,挨着白氏,摆弄手中玩具。 岑氏轻声问她:“阿念,弟弟好看吗?” 陆念抬起头,撇撇嘴,挨到白氏怀里,闷声冒出来一个“丑”字。 白氏听了,乐得不行,搂着女儿道:“过几天就好看了。” “真的么?”陆念掰着手指,一面数、一面摇头,“丑、不要;笨,不要……” 说得嬷嬷们也跟着笑了。 白氏笑得肚子痛,哎呦了几声才缓过来,解释道:“我生阿骏那天,侯爷等得焦心、又要陪阿念,阿念说不清楚话,侯爷急起来说了她一声‘笨’,她记仇了。现在是丑弟弟不要、笨弟弟也不要。” 岑氏亦笑了笑。 洗三了,稳婆抱着陆骏说了许多吉祥话。 客人围着,岑氏看不到中间,等轮到她往盆里添喜时,那装水的大盆里已经满是金银锞子了。 她拿着个小银锞子投进去,没入其中,再寻不见。 她听见有人笑着交谈,说定西侯倒了有半盆子金锞子进去,若不是怕后头的亲友们没地方添,只怕他自己就要把那盆装得满出来。 岑氏听完,转头看向屋里。 定西侯长得高,一眼就能看到,他动作熟练地抱着儿子与人说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岑氏又想起了攒盘。 春晖园里的攒盘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不管是年节,还是平日。 她每回过来,没有不足的时候。 不似岑家。 随着伯父在御前得了体面,岑家这两年宽裕许多,但开销也大。 只有去长房时,才能看到一盘盘的各色点心与坚果,摆放整齐又精致。 岑氏很少吃。 那是待客用的,她是侄女儿,不是客。 可比起那样的精致,岑氏更喜欢满,那种多到溢出来的丰厚,叫她深深刻在心里。 …… 不同画面回旋。 岑氏半分不愿做那年轻时的旧梦,只是梦里不由她心,哪怕晓得是梦,也如何都醒不过来。 再转着,又转到一年晚秋。 白氏半躺在床上,捂着嘴缓了好一阵子。 她消瘦了些,脸颊凹陷,见人时还依旧带着温柔笑容。 “养病就是烦闷,说话的人也少,好在有你常常来看我。”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侯爷也辛苦,白日上朝,夜里回来还要操心我,厚着脸去求恩典,太医与他说我没什么大事,换季伤身而已。”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应当也就是受了寒,养养就是了,侯爷担惊受怕、自己吓自己,还说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阿念和阿骏才这么点儿大,可要怎么办?” “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我就跟他讲,若我真有什么,侯府不能没人操持,侯爷赶紧续弦吧。我走得早,孩子不记事,与继母才好相处,要是总哭着喊着找亲娘,继母也为难的。” “听得他又生气,巴拉巴拉说我一通,我只好再与他说我没事,养好了就行了。”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昨儿侯爷又瞎操心,把阿念都给吓着了,半夜哭醒了要寻我,说怕我没了……真是的!就是叫侯爷吓出来的!” 白氏病中也有不少话,絮絮叨叨的,心情却很好。 岑氏听她絮絮说,也道:“是这个理,你自己有信心最要紧,我看还是生阿骏时天太热了、月子里你辛苦得熬不住,贪凉贪出来了些毛病,这回发出来……” 白氏不怕人说,笑个不停。 那之后的第二天,白氏没了。 岑氏去祭拜,听侯府的人说是病情没有压住,呼吸急促、惊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白家人在灵前痛哭,念叨着“太快了”、“从病倒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月”、“她自己一直不信病重”…… 只有岑氏在想,太慢了,真是太慢了。 慢得她等不住了,又给下了次猛药,总算等来了结果。 是她的胜利。 也是她的富贵绵长。 下一瞬,眼前的画面通红一片,像是被泼了一桶的血,淅沥沥地往下滴。 不同的、大大小小的陆念围绕着她,五岁、十五岁、三十五岁的陆念,一遍遍扯着嗓子喊“你是凶手!”、“我母亲是被你害死的!”、“我要你偿命!” 嘈杂、刺耳。 直到她看到陆念举着锄头、想像劈柱子一样劈她时,岑氏惊叫了声、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浓浓的夜,寒风在外头呼啸着。 她撑着坐起身子来,重重抹了一把脸。 李嬷嬷已经点上灯了,这次她格外小心,没有撞到凳子椅子。 “您可是魇着了?”她轻声问,“奴婢好像听到您在说梦话。” 岑氏顾不上狂乱的心跳:“我说什么了?” “奴婢没有听清楚……” 岑氏让她倒了热水,一口喝完,才道:“梦到些从前不好的事情。” 李嬷嬷脸色一白:“莫不又是和之前一样……” “闭嘴!”岑氏厉声打断了她,喘了几口气,道“不是、不是一回事。” 李嬷嬷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知道之前、也就是两年多前是为了什么,这一次不是一回事,她就猜不到了。 岑氏又换了身干净中衣,躺下时咳嗽犯了,不至于咳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但也忍不住、难受得要命。 朦朦胧胧的,窗外好像又飘进来味道。 与昨儿差不多,春晖园在炖肉,浓郁厚重。 这一次,岑氏没有感觉到饿,她只觉得恐慌和恶心,莫非…… 不、不可能的。 那等隐秘手段,无声无息。 当年没有被看出来,时至今日,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是炖肉? 阿薇擅厨,或许…… 几种念头在脑海里纷杂翻滚,喉咙滚动,岑氏重重咳嗽着,突然间撑起半边身子、探出了床板,咳嗽带着了呼吸,嗓子眼忍不住,腹中酸涩冲出来。 哇啦啦地,吐了一地。 李嬷嬷又忙不迭起身,这一次,屋里几盏油灯都点上了。 厢房里的丫鬟也被叫起来,匆匆忙忙进来收拾。 岑氏漱了口,无力地靠着李嬷嬷。 因着岑氏夜里吃的菜味道都重,又饮过酒,屋子里这会儿的气味很是难闻,小丫鬟只得打开窗户透气。 这一通气,那股子霸道香味立刻随风涌进来。 岑氏越闻越是难受,险些又要吐出来,干脆裹着被子挪去了西间。 这里只搭了一张榻子,亦没有寝间那头暖和,岑氏将就着躺了,如此折腾一晚,晨起时人越发没得精神。 日光和煦。 春晖园里,陆念晨起用的是一碗面。 毛婆子下了细面,捞起后用肉汤调味,撒上一把葱花,再摆上一块炖得酥烂的大肉。 昨儿早上,院子里便是吃的这个。 闻嬷嬷早前提过,表姑娘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时,要么磨刀、要么切菜、要么就炖肉。 毛婆子没有瞧出来表姑娘情绪不佳,但主子炖肉,谁也不会拦着,就是味道实在太香、叫人夜里做梦都流口水。 因而起来后一碗大肉面,着实是叫馋了一夜的人骨头都酥了。 姑夫人吃得意犹未尽,点名了今儿再吃,因此昨夜灶上又炖了一锅。 吃到一半时,柳姨娘来了,毛婆子与她也送了一碗。 正屋里。 陆念小口喝着汤,让柳娘子边吃边说。 柳娘子便道:“今日瞧着比昨日更糟糕,我站在门边,正好看到丫鬟把被子从西间抱回寝间,昨晚上侯夫人连睡处都换了。 院子角落堆着一滩煤渣,我就问是不是有人吐了,那丫鬟不答,但我猜应当是了。 我便同来问安的世子夫人提了句。 世子夫人问侯夫人要不要请大夫,侯夫人说不用,只是老毛病而已。” 陆念扭头问阿薇:“冯正彬时隔多年、突然喝到果茶喝吐了也就罢了,岑氏是吐的什么?炖肉?府里不说多了,十天半个月的肯定会炖个肉,她又不是不吃。” 阿薇亦点了点头。 她虽只在接风宴时与岑氏坐着吃过一次饭,但记得很清楚,那回也有炖肉,岑氏确实动过几筷子。 个人手艺不同,稍微会有些区别,但阿薇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与大厨房那儿的、会差距大到让岑氏闻着就吐了。 “或许是和松子一样,”阿薇斟酌着道,“从前能吃,突然之间就吃不得了?” 陆念闻言,垂着眼睛看自己的碗。 瘦肉酥,肥肉软。 冯正彬是不敢想起金芷、才会怕那果茶,岑氏呢? 谁给她炖过肉不成? 阿薇一锤定音:“吃还是不吃,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 中午时,大厨房依着吩咐做了炖肉。 柳娘子又去了菡院,想要伺候岑氏用饭。 岑氏自是不答应。 菡院不比秋碧园,屋子小,人手也小。 柳娘子从廊下突破进了屋子,虽没能到西间,但站在中屋、缺少落地插屏的阻拦,她完全能窥见西间里的样子。 岑氏此刻心烦意乱,看着那碗炖肉更是脸色难看。 “一筷子都没有碰。” 从菡院回来,柳娘子如此与陆念和阿薇说着。 “不止如此,今日吃菜也比昨儿挑剔。” “扒拉了两下红煨鳗,看了好一阵,没吃。” “卤豆干也没尝。” “吃了蒸蛋羹,一点蔬菜,也就作罢了。” “那李嬷嬷交代丫鬟去与大厨房递话,说想吃些清淡的。” 陆念不太理解:“昨儿还叫大厨房做些味道重的,今日又要清淡的?” 阿薇则仔细回忆了中午的菜品,尤其是那扒拉了又不吃的红煨鳗…… 府里的红煨鳗是用酒和水来煨的,煨熟后加甜酱,收汁煨干,最后加八角、小茴香,火候掌握得好,皮没有皱纹、肉也不散。 要说与炖肉有哪儿一样,用的香料倒是对得上。 再看那卤豆干,府里做时只当八角,不添小茴香。 可八角那么常见的香料…… 倏地,阿薇灵光一闪。 她紧紧握住陆念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平声调:“您再与我说说,外祖母当年是什么病?” 陆念惊讶,但看着阿薇的眼睛,她便也没有着急:“她头昏,恶心,精神不太好,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心跳时不时快跳,养了小一个月,没有什么好转。有一日突然厥过去了,就……” 阿薇缓缓点了点头。 陆念追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阿薇转头看向闻嬷嬷:“嬷嬷听着呢?像不像?” “是有点像,”闻嬷嬷叹了声,“那东西叫莽草。” 陆念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动:“什么?” 柳娘子也没有明白。 阿薇轻声解释着:“是一味药,一般是外敷用的,它带毒,不能吃下去。 八角这名字是因为它一般来说是八个角,莽草看起来和它很像,但它的角多些,通常在十一个到十三个。 不清楚的人,一眼看过去容易被糊弄过去。 我不清楚岑氏当初如何下的莽草,若是混作八角入菜,定不止外祖母一人吃出问题来,兴许是磨成了粉,倒进外祖母的药炉里,或是其他办法。 但她定然是知道八角与莽草这回事,不知怎么又惊了神,一时间不敢再用八角做出来的菜。 不过……” 陆念正因着白氏的死因而浑身发颤,听得这声“不过”又被扯回心神来:“不过什么?” 阿薇整理着思绪,道:“别的都和莽草中毒很像,但莽草中毒必然会有的症状,又不曾有。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陆念怔住了。 母亲厥过去时,陆念就被嬷嬷抱走了,没有亲眼看到过。 但若是口吐白沫,为何就没有人怀疑过是“中毒”? 阿薇看懂了陆念的疑问,答道:“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是羊角风。具体是怎么样的,或许只有外祖父知道。” 陆念神色恍惚。 柳娘子看在眼里,亦是心疼:“便是真如表姑娘说的,侯夫人那儿亦不会认,这么多年了……” “我们先别去问外祖父,免得不小心走漏些消息,就盯着岑氏发难,”阿薇轻轻拍着陆念的背,“我们让许富德去查的松子的事儿,只要有结果了,一定能把岑氏的狐狸尾巴扯出来,您别急,千万别急,很快了的……” 第82章 先叫我卖个关子(五千大章求月票) 万宝楼。 这是京城能叫得上名号的赌坊。 生意做得大,几乎没有小打小闹的局,多的是纨绔子弟一掷千金。 许富德连来了三天。 他抠搜,尽是小打小闹。 能开赌坊的,从大小庄家到伙计打手,自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定西侯府多了个便宜姑爷的事儿,早就有所耳闻,再添上许富德本人在安远镖局外大骂“绿王八”,他本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有名头,能叫做富贵生意的店子认得脸。 因而,许富德头一回进万宝楼就得了好一通招待。 今日也是如此,许富德又是大摇大摆地进来,人一露面,就有伙计引他上楼去入局。 许富德装得兴致盎然,实则对这些玩意儿毫无兴趣。 即便今时今日他也不缺银钱,却也不愿意在这里给人当冤大头。 可谁叫他不得不来呢? 侯府表姑娘的姨父,不好当啊! 许富德上了牌桌。 不远处有庄家与伙计嘀嘀咕咕。 “还是玩得那么小?” “胆子比绿豆大不了多少,折腾半天、输输赢赢也就这么点银钱。” “到底是个‘新贵’,一朝暴富,胆子还没有练出来,先叫他入局,玩上十天半个月,慢慢手就松了。” “您说得对,这种人,我们这儿见得多了。” 许富德自是不晓得别人如何说他。 他认认真真装出一副跟着升天的鸡犬模样,与其中一个叫进宝的伙计混熟了。 “许老爷,我还真就知道您说的那人。” “陶禹林嘛,当年来我们这儿玩,他手气太臭了,也就两三个月就输得裤子都没了。” “我们哪会借钱给他,他当时好像是问北城一个姓史的子钱家借了银钱,来我们这里求翻身,可他那手气嘛……” 许富德颠着手里的小元宝,“明知故问”道:“比我还差?” “嘿!”进宝挠了挠头,“反正最后他被史老爷的人追着讨债,他爹是那会儿的吏部员外郎,在京里厉害算不得厉害,差嘛总归也是京官,要不然史老爷也不会借他银钱。 追债追到他家里头,陶大人才知道这儿子欠了债,差不多是掏空了家业、又贴了脸面才给还上。 陶大人还和我们庄家说了说,若陶禹林再来就赶他走,我们和气生财,陶大人开口了肯定不再做陶禹林生意。” 许富德便问:“陶禹林真就不堵了?” “这就不清楚了,之后也就一个月,陶大人就丢了官帽回乡去了,”进宝道,“陶大人被人告了。”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 按说,勋贵、官宦都不能染赌,但这事儿不告不究,尤其是非本人的、家里人染上了,寻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纨绔子弟? 可陶员外郎被人参了一本,儿子赌得多、还欠债。 折子递上去,叫御史和给事中抓出来当靶子,一步不让,二十来天,陶大人就被革了功名,没再追罚已是运气不错了。 “上辈子欠了这儿子了吧?”许富德啧啧两声,又问,“陶大人就这一个儿子?” 进宝摇头:“说来陶大人真是流年不利。上半年死了小儿子,下半年又因为大儿子丢了官。” 啪嗒—— 许富德佯装失手,颠着玩的小元宝掉在了地上。 进宝忙与他捡起来,拿帕子擦了擦上头看都看不见的灰,双手奉还。 许富德没接,手一挥:“给你了!” 进宝喜笑颜开,谢了赏。 看看,再扣扣搜搜的客人进了他们万宝楼,这手迟早会阔绰起来。 “他那小儿子怎么死的?”许富德状似随口问了句。 问完,心噗通噗通快跳。 心疼那小元宝,更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陶禹林说是吃酒吃死的,”进宝刚拿了赏银,自是知无不言,“小儿子叫陶禹川,比他哥有出息,书念得特别好,早早就考中了举人,又定了亲。 原本好像是说,等得了进士后便成亲,没想到还没等到下考场的时候,就出事了。 那天还是陶夫人的生辰,请了家食肆送了些大菜,陶禹川那没过门的妻子也做了两道菜送去。 陶家人热热闹闹吃饭,一觉睡醒陶禹川已经没气了。 仵作来验,说是酒后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卡喉咙就窒息了。 陶禹林还说,这就是命! 陶禹川酒量不好,平日很少碰酒,那天给他母亲庆祝才喝了几盏,按说也没到喝醉的地步,可就是倒霉呗。” 许富德再道:“真是喝酒喝的?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下毒啊?”进宝耸了耸肩,“陶禹川那天吃的东西,家里每个人也都吃了,人人都活蹦乱跳的,就他……哪里会是中毒呢!” “也是,人人吃得……”许富德皱着眉头,又好奇地多问了句,“陶禹林有说过他那没进门的弟媳妇送来的是什么吃食吗?” 赌坊里的客人,各有各的性子,有人赌红了眼睛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有人一言不发只抓着钱袋,有人爱吹牛,有人侃大山。 进宝见得人多了,对许富德这种东打听西询问的也没有什么防备心。 “这就不知道了,”他答道,“那陶禹林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说来都三十年前事情了,记不得了呢。” 许富德哈哈笑了笑。 又东拉西扯了一番,见进宝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许富德便要离席。 进宝送他出去,问:“今日怎得走得这般早?” “给我家女财神买点好吃的去,”许富德乐呵呵地,“改天再来。” 改天才不来了呢! 那小元宝,能给久娘买一对掐丝簪花了! 可心疼死他了! 许富德一路腹诽着“傻子才爱赌”、“说什么不放利,九成九与那子钱家是一伙人”、“赚那些丧德银钱也不怕烂屁股”,一路进了西街口的一家酒肆的后门。 这酒肆便是陆骏给陆念的那家。 陆念接了手,眼下还没有心思整顿,便干脆直接关门歇业。 前头雇了两个粗壮的婆子看着,后头住了没了去处的翁娘子母女。 既答应了翁娘子用镖局的秘密换往后生存的银钱,阿薇也没有一张银票把人打发走,叫人先在这儿住下,再做安排。 许富德到的时候,阿薇和闻嬷嬷已经在了。 一五一十,许富德把打听来的关于陶家的事儿都说了。 他只负责问,至于表姑娘问陶家做什么,他不管。 听完,闻嬷嬷与阿薇道:“只这些,恐是还不够明朗。” 阿薇便看许富德:“要不然,姨父再去石榴胡同打听打听?” 石榴胡同,是陶家从前的住处。 许富德苦哈哈地摇头:“表姑娘,您让我去赌坊,我还能硬着头皮和那里的伙计讲几句,可您让我去胡同里打听…… 知道邻居事情的都是七大姑八大姨,还得是住了三十年的老大姑老大姨,我和她们真的聊不来。 这真不行!” 阿薇呵地笑了声。 术业有专攻,这事儿许富德八成是办不了。 阿薇没有为难他,又问他旁的消息。 “冯家那儿当天就被抄了,我清早去看过一眼,外头还围着官兵。” “邹如海也被抄家了,大门上贴了封条。” “薛大人家闭门,说是什么告病,我看也是要倒大霉的样!” “还有万通镖局,我从万宝楼里听来的,说是那镖局摊上事了,总镖头似是杀过人,大管事也被叫进了衙门,有三四天了,还没出来。” 这些都是街头巷尾能打听的,官府衙门里推动得如何,那只得借着苦主身份、去顺天府里看看杨大人愿意吐露多少了。 阿薇思量着,指了指桌上的瓷罐:“新的凤髓汤,还是老样子,你交给舅舅、让他给侯夫人送去。” 这桩事就好办了。 许富德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回定西侯府去。 闻嬷嬷与阿薇添了盏茶,问:“那位陶禹川,会是死于松子吗?” 阿薇沉默。 陶禹川这人,是陆念不久前突然想起来的,或者说,是想起了曾有这样身份的人存在。 岑氏曾经定过亲,她有一未婚夫。 可惜死得早,因此才耽搁了岑氏。 当然,岑氏嫁入定西侯府之后,也没有哪个缺心眼的会议论当家主母的旧事,陆念那时也小,更不可能知晓那些。 差不多在陆念十二三岁时,有一次京中贵女们游园。 陆念本不想去,可她与阿薇的亲生母亲交好,为了与这唯一的手帕交玩耍,也就去了。 两人不去凑其他人热闹,却架不住有好事的要寻陆念这刺头麻烦。 三言两语吵起来,话题中心自然是陆念的怪脾气与不敬继母。 “这般温和的继母,也就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来也是她倒霉透了,若不是未婚夫早逝,怎么会给你当继母?” “侯府是厉害,但她的伯父是太保,她嫁个小官也比现如今受你的无理气强!” 陆念那时才知道,岑氏原是定过亲的。 她费了大力气去打听,也才晓得了那人叫陶禹川,死得比她母亲白氏还要早,且小半年后陶禹川的父亲丢了官帽,一家人都离开了京城。 她当时的能力有限,听说陶禹川是吃酒吃死的,他兄长借钱连累父亲,旁的也就查不到了。 陆念虽把此事放心上,但也没有怀疑过陶禹川的死因。 吃酒吃死的人,又不稀罕。 直到注意到了莽草的可能,陆念才又把这人从脑海里翻出来。 整理了一番思路,阿薇才与闻嬷嬷道:“我是赞同母亲的想法的。 白氏外祖母能吃松子,但岑氏突然这么抗拒八角,外祖母十之八九就是死于莽草中毒。 那叫岑氏忌讳松子的又能是谁? 莽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药炉或者什么地方,松子一样可以放了又像没有放。 那陶禹川,吃了和家里人一样的东西,却因酒后呕吐窒息,可他若是吃不得松子却吃下……”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垂着眼,喃喃道:“也是母亲那时能耐有限,没打听出来岑氏曾在当日给陶家送去两道菜,要不然早怀疑上了。” 闻嬷嬷亦不解:“送的到底是什么菜?” “看不出松子、却有松子的东西,”阿薇哼笑一声,“我都能做不少呢,还有那换了方子的凤髓汤也是。” 是了。 今日叫许富德拿走的那新的凤髓汤,又悄悄添了些东西。 阿薇往里头添的莽草粉末,用量极其少。 莽草中毒有急发的,也有缓性的。 从失眠开始,头昏、精神不振,正与岑氏现在的状况半斤八两,因而即便加剧,她也不会发现。 再之后,惊慌不安,胡言乱语…… 岑氏这么怕梦里说些不该说的癔语,以至于都与定西侯分了住处,那就且看看她哪天在醒着的时候也说出胡话来! 另一厢,陆骏拿到了凤髓汤,巴巴地送了过去。 “您先前吃的那罐叫大姐砸了吧,”陆骏关切道,“我听说,您前几天夜咳又厉害了。” 岑氏叫李嬷嬷收下,微笑着道:“还是阿骏惦记着我。” “这里不如秋碧园宽敞,”陆骏左右看了看,“叫您受委屈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陆骏才走。 人一离开,岑氏脸上堆着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疲惫使得她整张脸往下垮,露出一股刻薄相。 “瞎殷勤!”岑氏啐道,“真惦记着我,早几日就晓得送来了,今儿才拿来,可见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 李嬷嬷劝道:“世子就不是个心细的。” “也是。”岑氏点头。 粗心,才这般好糊弄! 这日起,春晖园那儿似乎是消停了。 不再天天半夜炖肉,陆念也没有带人打到菡院来,两方又恢复了先前的井水不犯河水。 可岑氏的身体状况却没有好转。 夜里睡不着,白日疲惫不堪,食欲也不好。 为了不碰八角,叫大厨房送些清淡的菜,可嘴巴里吃着没有味道,竟越发想念那些辣菜。 最后只有又叫做辣的,送来后先由李嬷嬷仔仔细细挑一遍,若有八角就挑出来,认真数过上头有几个角,才能吃一吃。 十一月二十六。 这日是定西侯的生辰。 因着不是整的,府里关系又凝重,便没有大办的意思,家里人简单吃个饭就行了。 可饶是如此,也足够叫定西侯头痛的了。 提前三日,定西侯就到了春晖园,斟酌了话语,缓和着语气,耐着心思与陆念商量:“就一顿饭的事儿……” 才刚一起头,就叫陆念给打断了:“怎么?您怕我掀桌啊?” 定西侯准备好的话直接就给堵着了。 “生辰怕被我掀了,”陆念似笑似不笑地看着他,“下个月年夜饭,怕不怕啊?” 定西侯心说“怕”,嘴上没敢直说。 “我回来那会儿,”陆念道,“接风宴可是安安分分吃完的,没掀桌,没骂人。” 定西侯听了,道:“是,那是给你和阿薇洗尘。” 陆念又接了这话:“是您的生辰,不是她的生辰。” 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把定西侯感动到了。 行行行。 还愿意顾忌他的生辰。 陆念躺在大摇椅上,慢悠悠地摇,闭着眼睛谈条件:“催一催杨大人,那镖局赶紧还给姨娘,久娘改个姓有多复杂?章程竟然还没有办完。王庆虎、王大青那些人,早点砍了了事,多留一天多费一口粮食,不如拿去喂猪!” 定西侯听得脑门一阵一阵发胀。 衙门办案,哪有说砍就砍的? 但现在,他的经验是能不与陆念说道理、就绝对不说。 “我定会催他快些,”定西侯想了想,又给自己留了些余地,“杨大人没叫直接砍,是还留着他们狗咬狗,争取再多咬几个出来,这会儿全砍了,哪里去找新狗?” 真假且不论,但这话合陆念心意,听得乐呵呵的。 因此,定西侯在春晖园得了一顿颇为舒心的晚饭,走出去时笑容都盛了三分。 阿薇送他出去,道:“您不用担心母亲那天掀桌子,那日我下厨给您置办一桌,她心疼我就不会掀。” 闻言,感动再一次涌上心头,定西侯连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府里人说多不多,说少,撇开还不能单独吃饭的陆窍和陆闵,也能凑齐一个大圆桌了。 因着都是自家人,久娘和许富德也入座,柳娘子不用伺候人,陆念叫她坐、谁也不会叫她站着。 这个日子里,甭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都不会为了这般小事情起争执。 阿薇从早上开始备菜。 虽有厨房的婆子们帮手,但作为掌勺的主厨,一直忙到了上菜时候。 丫鬟摆桌,凉菜热菜,有荤有素,汤水点心,一应俱全。 陆骏挺高兴的:“阿薇手艺真好,今儿有口福了,这一道道菜有没有什么讲究?” 在他看来,亲手置办生辰宴,定然有些名堂,菜色里不是蕴含了寿比南山,就是松鹤延年,趁着没有动筷,该叫父亲听听阿薇的巧思。 “是有些好讲究,”阿薇笑着道,“先叫我卖个关子,酒过三巡我再说。” “这孩子!”陆骏哈哈大笑。 阿薇这般说了,定西侯哪会不许? “这一桌是阿薇孝敬外祖父的,”他兴致极好,“外祖父肯定吃光,一口不留!都动筷、动筷。” 第83章 给您做一席松子宴(五千大章求月票) 岑氏坐在定西侯边上,面含微笑,视线在菜色上一一扫过。 真论起宴席的菜品安排,这一桌子看着其实不够华贵,没见什么珍奇菜色。 但毕竟是家宴、又是阿薇亲手烹制,心意到了,就什么都齐全了。 没见定西侯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吗? 岑氏自然亦不会在此时说些坏气氛的话。 主菜是一道松鼠桂鱼,炸得头仰尾巴翘,浇上的糖醋汁看着油亮,但芡儿里又不见油。 岑氏看着就晓得,几个孩子定是会喜欢这口味。 至于她嘛…… 鱼身上点缀了笋丁、青豆、玉蜀黍粒,以及松子仁。 岑氏不愿意碰松子仁,但到底是主菜,一口不吃很是显眼。 她避开松仁,只夹了块鱼肉,外酥里嫩的。 “真是不错。”岑氏笑着与定西侯道。 这个场合,又是夸阿薇的,岑氏知晓定西侯会很给面子。 到底忌讳松子仁,岑氏自不再对那鱼肉下手,转而看起了手边的小碟子。 人手一份的蟹酿橙。 这是岑氏愿意吃的东西。 小勺一口一口,蟹肉鲜美、橙子清香,让原本因近日睡眠极差、硬打起精神来的岑氏不由地舒心了些。 吃完这一份,她抿了一口温酒,拿起筷子来。 许是阿薇做菜的习惯,香料已经挑走了,没有留在盘里。 不似大厨房平日备三餐,是照着她的意思保留了全部食材、亦包含香料。 其实她也知道,一家老小吃的东西,岂会真有吃不得的藏在其中,不过是心里不舒服,回回要眼见为实。 今日嘛,算了,眼不见为净。 陆骏在夸:“这红烧肉皮酥肉烂,烧足了火候,滋味香浓!” 阿薇笑盈盈地,给陆念夹了一小块,又与陆骏道:“舅舅,这叫松果肉。” 陆骏疑惑:“为何这么叫?” “你看它那划了横竖棋盘刀的肉皮,与我摆在边上作点缀的松果,像与不像?”阿薇问。 陆骏定睛一瞧,乐道:“像!” 岑氏早看到那松果了,因此,即便那肉块左瞧右瞧没有一点儿松子,她都不想吃。 况且,这阵子叫春晖园半夜炖肉、实在闻得恶心够了。 岑氏只夹了块炸丸子,看颜色是先炸后蒸的。 她刚见着陆致连动了两筷子,可见味道应是不错。 咬上一口,细细一嚼,品出来那是鸡肉丸子,再试了试与盘子里那与丸子一道蒸出来的冬笋片,岑氏微微颔首,清口爽滑,不错。 陆勉对一道豆腐极其喜爱,道:“祖父、祖母,这豆腐绵软鲜香,你们快尝尝。” 宝贝孙儿推荐的,岑氏自然欣然接受。 豆腐成泥炒出来的,能看到其中配了香蕈、虾仁、火腿等的碎丁。 她舀了一勺尝了,与陆勉道:“阿勉晓得祖母口味,这豆腐真好。” 陆勉高兴极了。 岑氏不由去看在边上小桌的陆闵和陆窍。 两人太小了,由奶娘带着,吃食也是另备的。 但这豆腐,她们两人能吃,岑氏原本想叫嬷嬷们分些过去,仔细一看,那头倒也上了豆腐。 陆窍与他们大桌上的一样,能看到其中颜色不同的碎丁,陆闵一岁半,只有豆腐。 阿薇瞧见岑氏在看,当不晓得。 今晚暂且要表示和睦,她便与简氏道:“二舅娘,阿闵那豆腐是单做的,只添了蛋清和些许鸡汤,没有盐、也没有胡椒粉。 我想着到底是外祖父生辰宴,他们姐弟两个不能上桌,尝个豆腐、也算是与外祖父同席庆祝了。 别的菜品,若有阿窍能吃的,您单独给她装几样。” 简氏忙应了,又道了谢,夸她“周到又心细”。 陆驰对陆念一肚子怨言,对阿薇也多少有些情绪,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阿薇很用心。 这么想想吧,陆驰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大姐自己疯,把女儿都带得需得与她一道疯。 好好一心灵手巧的孩子,怎么摊上大姐当娘呢? 一面想,陆驰一面下筷。 看看,这香蕈酿虾,山中珍味、海之鲜美,上品! 看看,那八宝肉圆,肥瘦合适,他在圆子里尝出了瓜姜、蕈子、笋尖、荸荠,入口很是松脆,做了汤品,汤水鲜口。 主食是酥饼,两面都脆,浅浅的甜口。 这滋味最得阿窍的心,陆驰见简氏已经取了一块、叫嬷嬷给了女儿。 既是席面,除了吃菜、自也少不得敬酒,但好在也无人一味劝酒,只依着辈分年纪给定西侯祝酒道贺,听得侯爷哈哈大笑、胃口大开。 一桌子的菜,确实如他先前与阿薇说的那样,他要一口不留。 陆骏陪着他吃酒,兴致上来了,也忘了再提菜色讲究。 桑氏还记得。 她虽然并不晓得阿薇的“巧思”,但阿薇既然辛苦操持一桌,总有用意。 桑氏瞧着时候差不多了,笑着起了话头:“舅娘吃的是样样好,偏又不晓得其中名堂,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阿薇现在能说一说了吗?” 阿薇最喜桑氏的心思敏捷,揶揄道:“谁家故事里有您这么窈窕貌美的猪八戒呀!” 桑氏喜滋滋的,又催了句,阿薇借了这话头,说起了菜品。 “松鼠桂鱼讲究的就是一个‘贵’字,红红火火,富贵长盛。” 定西侯一听就得意,道了声“好!” 阿薇笑着继续说:“我刚与舅舅说过松果肉的名字了。 我拿花椒八角泡汁,倒了酱油、黄酒,添了葱姜蒜,从昨晚上就把五花肉改刀后浸泡上了。 今儿把肉与料汁一道下锅,又添糖霜,烧了小一个时辰后捞出来,再用热油将肉皮炸酥定型,才得了这松果状。 这菜吃着养血润燥、益气消肿。” 阿薇说得很细致。 岑氏静静听着,心说,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有点儿本事就想大肆炫耀,恨不能说长篇大论。 不过,她愿意听。 知道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她安心。 先前见那松果,岑氏没有吃这个肉,现如今听来,的确十分明智,这等成菜,她就估摸着是用了八角的。 吃不坏,但不碰,心底里舒坦。 “炸丸子叫鸡松,用的是鸡大腿,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将肉剁成蓉,肉蓉里加蛋清、淀粉、磨碎了的松子仁和盐……” 岑氏呼吸一滞。 她听到了什么? 松仁磨碎? 陆致亦十分惊讶:“里头有松仁?我怎么没有尝出来?” “磨成了粉,”阿薇漫不经心地瞥了岑氏一眼,见她笑容都淡了些,便又继续往下说,“搅打好的肉蓉搓了丸子,炸酥后装碗里,加了黄酒、酱油,摆上冬笋片、香蕈片和葱姜丝,放上鸡骨、盖上鸡皮蒸制。 上桌前去了鸡骨鸡皮,只余丸子和笋子香蕈。 这菜温中益气、强健脾胃。” 陆致听得兴致勃勃,盘中还剩了几个鸡松。 他夹来细细品尝:“好像是有那么点儿松子仁味道。” 这个“好像”,把岑氏的脸色又“好像”坏了两分。 还好,她对炸物一般,只吃了两三个,岑氏默默吞了两口唾沫,不叫自己细想。 阿薇又说那八宝豆腐。 这菜在开棺那日,她给姑母做过。 岑氏听到里头也添了松子仁碎末时,脸上划过愕然,虽是一闪而过,但陆念瞧见了,抿着嘴呵地笑了声。 “八宝肉圆,与八宝豆腐也差不多的,只是里头用了荸荠、瓜姜,松子仁自然也有。” “香蕈酿虾,用的是海虾,肉泥里添松子仁粉,吃了补益肝肾、化痰开胃。” “酥饼是用糖与猪油和面,加了碾碎的核桃仁、松子仁,还加了奶酥,用两面锅烤出来的,才能酥脆。” 听到这儿,桑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是拿松子试探过岑氏的,因而起先听松鼠桂鱼、松果肉时,只当就是全部了,哪里想到,这之后的一道道瞧着与松子毫无干系的菜里,竟然全有松子仁! 没见岑氏那张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吗? 岑氏为了显得精神些,脸上涂了不少粉,遮泛黄的面色、遮发青的眼下。 开席时看着还自然,此时此刻,似乎是心境缘由,脸色惨白极了。 一副活见了鬼似的。 陆骏没有注意到岑氏的脸色。 他听得津津有味,便问:“我怎么听了这么多松子?哎,这蟹酿橙里不会也有吧?” 话音一落,岑氏的眸子一紧,不自禁地盯着那空了的橙子。 “我添了,”阿薇语调轻快,“这菜可太耗人了,我和大厨房的嬷嬷们剥了那么多螃蟹才够用,好在眼下螃蟹肥美,满满都是蟹黄蟹膏,拌上松子仁粉,蒸出来叫人欢喜。吃了活血化瘀、理胃消食、疏通经络。” 定西侯乐呵呵地:“今日真是辛苦我们阿薇了,那螃蟹壳硬,没有伤着手吧?” “您放心,我剥蟹厉害着呢,”阿薇笑盈盈地,“松子可是好东西呢,‘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所以我才给您做一席松子宴,叫您延年益寿、长春不老!” 定西侯听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 他可太得意、太高兴了! 哎呀。 明儿衙门里有人问起他生辰,他太有话题说了! 前阵子,为了突然进府的“外室”,多出来的“女儿”,他没少烦心。 关系好的揶揄他,关系不好的阴阳他,甚至还有斟酌着要上折子参他的,叫他的老脸都没处搁了。 今晚一过,那就不一样了! 那些看热闹的,寻麻烦的,就算有谁的家里人也能操办几个菜,但又有谁能得这么一桌小辈亲手置办、用了大心思、寓意着好兆头的生辰宴? 千步廊左右,他定西侯就是最有面子的那一人! “听听!”定西侯往左一声,又往右,“听听!说得多好啊!” 陆念故意翻了个白眼,撇嘴道:“听见了,叫您多活几年呢。” “啧!”定西侯虚指了指她,没有一点不高兴,“你这张嘴啊,就酸吧!” “这席面要本事,也要孝心,”柳娘子也笑,“侯爷,姑夫人把表姑娘教得多好,她要不想着您,能舍得叫表姑娘那么辛苦置席面?我再敬您一杯。” 定西侯听得喜上眉梢,拿起酒盏,与柳娘子的碰了碰,一口饮了。 许富德之前也敬过酒了,但不管他在外头摆过多少侯府姑爷的威风,今儿也是头一次在府里有个姑爷的体面。 趁着定西侯心情好,许富德亦赶忙又满上了酒:“小婿也再敬您……” 敬酒这事儿,有人起头便会有人跟上,定西侯来者不拒,又一连喝了小一壶。 边上热热闹闹,祝酒词一套又一套。 岑氏端正坐在那儿,脑袋里却是嗡嗡作响,她听不清后头那些,耳边翻来覆去都是阿薇说的“松子仁”、“松子仁”。 她以为最是安全的蟹酿橙里竟然放了松子仁粉,这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最“望而却步”的松果肉,虽然有添过用八角泡的汁,却反倒是唯一一道没有松子的菜。 这是一出虚虚实实、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的空城计! 岑氏深吸了一口气。 桑氏送松子到秋碧园那日,岑氏就知道陆念母女注意到她不吃松子了。 可毕竟过了些时日了,又有那明晃晃的松鼠桂鱼和松果肉,岑氏根本想不到阿薇能搞出一整桌来,这也加、那也加! 松鼠桂鱼是明枪,余下的全是暗箭! 就做一桌菜,还给阿薇整成了排兵布阵! 而她,被骗了个结结实实! 岑氏越想越呕,肚子里一阵翻涌,难受极了。 故意的! 岑氏暗悄悄地、狠狠地剐了阿薇一眼。 什么延年不老的松子宴,侯爷被哄得团团转,事实上,这一桌摆明了就是故意恶心她! 陆念靠着椅背,好好欣赏了一番岑氏的表情。 为了不被提前尝出味道来,阿薇添的松子仁粉末的量其实非常得少。 可看岑氏,不像是吃了松子,倒像是吃了麻蝇一般恶心,偏她还得忍着,不敢说,又不能不慈眉善目,那五彩纷呈的脸色看得陆念想鼓掌。 “我记得以前家里常备松子的吧?”陆念眼角一扬,看向陆骏,“阿骏一剥就是一碗,巴巴地孝敬他的好母亲,啧!” 陆骏闻声看过来。 他一时不解,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场面,陆念怎么又开始了。 “我前阵子还剥了,母亲一直爱吃松子,”他又问,“你什么意思?” “夸你孝顺呢,”陆念嗤笑道,“亲儿子都没有你孝顺。” 亲儿子陆驰没有说话,他感觉到状况不对。 陆勉到底年纪小,念书念得刻苦、也有些天分,但大人的挖苦埋坑、不阴不阳,他还没有领悟过。 见今晚表姐叫祖父这般高兴,他也很想表示孝顺。 “我给祖母剥,”陆勉积极着道,“祖母,我剥给您吃。” 岑氏嘴角抽了下,违心地应下了陆勉的话,又在陆念那看戏一样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里,无声地骂了句“一天天的尽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暗悄悄地恶心她。 还不如像之前那样砸她东西、砍她院子有种呢! 此时,两位嬷嬷又端着食盘进来了。 盘里排着一个个瓷盅,一人一份。 阿薇打开了盖子,道:“最后是水粉汤圆,酒后吃道甜品,顺顺胃。” 水磨的糯米粉,包了芝麻猪油的馅儿,个头不大,一人两只,份量正正好。 一口咬下去,化开的馅儿涌出来,其中还有稍稍碾了几下的松子仁。 “果然如此!”定西侯满意,“说是松子宴,从头至尾都是。” 岑氏拿着勺子,手指用力,指盖都变了色。 刚刚是不知不觉间让她吃下去,现在再不用掩饰了,极其正大光明。 混在馅里的松仁也不可能像松鼠桂鱼里的那样避开就是了,这是让她吃、还要让她看得清清楚楚地吃。 诚然,她也不是吃不得。 一点松子不会要了她的命,但她就是恶心! 恶心松子。 恶心陆念母女两人的办法。 让她就这么顺了陆念的心思、吃这么个闷亏,这比她自己主动去吃满满一把松子都叫她浑身难受。 岑氏没有动,瞧见陆勉吃完汤圆意犹未尽的样子,她道:“阿勉这般喜欢,来祖母这儿,这盅也给你。” 陆勉欣喜。 阿薇劝了声:“我看他先前已经吃了不少菜了,汤圆是糯米粉做的,夜里吃多了怕不消化。” 简氏一听,很是在理,便冲陆勉摇了摇头。 陆勉只好乖乖的。 孩子们都不许多吃,大人、大人又哪里会问岑氏要两个汤圆? 岑氏的这一盅“送”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的眼神里自己吃完。 芝麻馅儿甜得腻人,岑氏硬生生忍着才咽了下去。 再观陆念那看热闹的精神头,岑氏只觉得自己咽的不是汤圆,而是她的血,和她被打落了的牙! 桌上不剩什么了。 定西侯酒后精神奕奕,话也多,说得没完没了。 岑氏着实忍耐不住,道:“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说着,也不叫小辈们送,只让李嬷嬷扶着她,一道出了花厅。 穿堂风扑面而来。 寒冷、无情。 岑氏脚步飞快,李嬷嬷心惊肉跳,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触了霉头。 待回到菡院,小丫鬟端茶倒水,动作麻利,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嬷嬷看出来了,趁着岑氏不注意,低声问:“怎么了?” 小丫鬟怯生生答道:“刚才春晖园那闻嬷嬷来过。” “来做什么?” “她说,侯夫人是不是没有想过,世子为何会想起送凤髓汤来……” 李嬷嬷倏地瞪大了眼睛,惊道:“什么?!” 这下,惊动了岑氏:“何时大惊小怪?” 李嬷嬷讪讪,不敢答,又只能咬咬牙,复述了一遍。 岑氏听完,猛地转头看向放在架子上的瓷罐。 耳边,再一次一遍遍响起了“松子仁”,她难以置信地看了会儿,再也端不住、忍不了。 她霍地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那瓷罐,高高举起、又用力砸下。 哐—— 在小丫鬟的惊叫声中,瓷片飞散。 李嬷嬷也被吓着了,一步都不敢动。 岑氏捂着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药膏,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第84章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油灯光摇晃了下。 面无血色的李嬷嬷嘴唇颤抖,想与岑氏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迟疑间,外头传来关切的声音:“侯夫人?” 李嬷嬷一个激灵,这时候才真的回过了神。 她抬高声音,与外头人道:“手没拿稳,不小心砸了,不碍事。” 说完,她的声音又瞬间压了下来,绷紧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与那小丫鬟道:“收拾干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点数!” 那小丫鬟惊魂未定,被李嬷嬷凶着脸一吓,不住点头。 李嬷嬷没再管她,又去扶岑氏。 侯夫人是端庄文气的,是温柔和善的,断不可能砸东西,也没有理由砸东西。 “您先歇歇,叫人打扫干净,千万别碰着碎瓷……”李嬷嬷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岑氏瞥了她一眼,又煞白着脸看地上药膏。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如此看来,刚刚宴席上阿薇那种事无巨细的介绍,反倒更让她安心。 不。 不对。 她想起来了,阿骏头一次送来凤髓汤时,清清楚楚讲过配方做法。 当时她只觉得这傻儿子竟也有这般周到细致的时候,如今再一回想,哈! 阿骏能知道个屁! 他就是个学舌的鹦鹉,叫他说什么、就说了什么! 而因为送来的是阿骏,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疑心过,被陆念母女两个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嬷嬷见岑氏不肯挪步,只能好言好语地再劝,总算劝得了。 待她伺候了岑氏梳洗净面,把人安顿好了之后,自己都忙出了一身汗。 再转回来,地上已经清理干净了,再寻不到先前砸碎瓷罐的痕迹。 小丫鬟傻愣愣站在一旁,乖顺极了。 李嬷嬷心累,没劲再训话,只问一句:“谁打碎的?” 闻声,小丫鬟倏然抬头,不安地道:“奴、奴婢不小心打碎的。” 李嬷嬷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出去了。 夜已然很深了。 吹了灯,李嬷嬷在外间榻子上躺下来。 说来,她也有些时日没有睡好了。 夜里侯夫人时常惊醒,她自然也得起身照料,白日里侯夫人勉强能睡一会儿,她一个做嬷嬷的哪里能随便睡午觉? 先前在秋碧园里时,还有人与她换了手,来了菡院,一是人手减少,二来侯夫人情绪更绷、夜里只叫她守。 她确实有些扛不住了。 月末的夜,不见一丁点的月光,今晚云层也厚,估摸着是要下雪的模样。 黑暗中,李嬷嬷迷迷瞪瞪的,脑海里有一段没一段,睡着之前,她还在不住提醒自己:明日说什么也要再劝劝侯夫人,春晖园不过是拿松子仁来恶心人,但也就是如此了,松子仁背后藏的事,谁知道?又如何证明? 没错,就是这个理! 人呐,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嬷嬷睡着了,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又是格外疲惫,她睡得分外沉。 往常岑氏那里有一点儿动静,她就能睁开眼皮子,今晚却是跟蒙住了似的,愣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直到她叫噩梦惊了魂,吓得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墙边架子旁,杵着一影子,像是个人。 一个一动不动、蜡烛一般的人。 “妈呀!”李嬷嬷嗷得叫了起来,什么瞌睡都吓醒了,凸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头。 那人也似被吓了一跳,骂道:“鬼叫什么?” 竟是岑氏的声音。 “侯夫人?”李嬷嬷连滚带爬起来,摸到桌边点了油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岑氏被光线刺了眼,紧紧闭目:“吹了!” 李嬷嬷已然看清楚了,听她这么要求,本能地顺从了。 瞬间又一片漆黑,甚至因为光线变化、比先前还要看不清东西。 “您怎么了?”李嬷嬷摸着还在狂蹦的心跳,“您有什么事儿,唤奴婢就是了,怎得自己起来了?摸黑不方便,您别磕碰……” “我看看凤髓汤。”岑氏道。 李嬷嬷怔了下,茫然问:“不是砸了吗?” “砸完的东西呢?”岑氏追问,“拿去问问人,里头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不然我不踏实。” “能是什么?”李嬷嬷苦笑,“八成还是松子仁,便是弄清楚了,您还能为了这个去质问世子?再寻上春晖园去? 侯夫人,您听奴婢的,她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兴师动众、恰恰落入了她们的圈套呐! 到时候姑夫人阴阳怪气地问您‘何时不吃松子’,您要如何答?” 李嬷嬷说得还是客气的。 以她对姑夫人的了解,那位一开口,十有八九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松子仁都碰不得了?” 岑氏没有回答她。 李嬷嬷的视线还没有恢复,只觉得自个儿对着黑暗说话怪得很、起浑身鸡皮疙瘩。 她搓了搓胳膊:“她们能做什么?文如松子仁、武如砸院子。 真能寻出证据来,哪里还需要弄这些? 您千万别上了她们的当!” “呸!”沉默了许久的岑氏开了口,阴沉沉地,“你知道什么?说得真轻巧!” 李嬷嬷的呼吸紧了紧。 她知道什么?她知道很多很多。 知道白氏侯夫人是怎么死的,也知道那陶禹川出了什么事,更清楚陶大人是如何丢的官帽、一家老小离京…… 她是岑家的老人,伺候岑氏已经三十多年了! 岑家发达之前,自是用不上仆妇丫鬟的,岑太保得官之后、家里才有了些官宦人家模样,买了一批人手。 李嬷嬷就在其中,她彼时是个小寡妇,婆家娘家都待不了了,自己把自己卖了。 又不是多伶俐的人,没有得主家多大看重,只分担些琐事,最后被打发去伺候岑大人隔房的侄女儿。 说透了,没有前程! 她不甘心,那侄女儿也不是什么甘心的人,于是…… 李嬷嬷能伺候岑氏这么些年,最欣赏的就是她背后狠辣、面前柔顺。 有人背了人命就害怕、吃不下睡不着,岑氏不是,她该吃吃该喝喝,怡然自得,明明是真凶、却没有被人抓到过把柄。 唯一嚷嚷着不放的只有姑夫人,但一个小孩儿没凭没据地胡扯,谁会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吃不下睡不着,迟了三十年,还是来了。 这一夜,李嬷嬷不可能说服岑氏,好在岑氏也没有坚持,僵持了小两刻钟,回床上躺下了。 李嬷嬷也躺了,困得要命又睡不着,天亮了浑浑噩噩爬起身。 稀里糊涂做事,也稀里糊涂听见了一句话。 “你回岑家问问伯父,陶家到底死绝了没有?” 李嬷嬷吓得险些跳起来:“您问这做什么?您管他们呢?您不提,太保不提……” 岑氏没有说话,只一双暗沉的眼珠子直直看着她。 屋里没有其他人,李嬷嬷心一横,咬牙道:“陶禹川是醉酒呕吐噎死的,仵作查过;陶禹林赌钱欠一屁股债,连累他父亲掉乌纱帽。这些事情清清楚楚!” 时隔多年,李嬷嬷回忆起来,亦是深刻。 岑氏与陶禹川定了亲。 岑氏起先也不反对,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李嬷嬷:“一个员外郎府上,会有吃不完的点心饴糖吗?” 李嬷嬷起先不解,跟着岑氏拜访了几次定西侯府,她便懂了。 “天差地别!”岑氏说,“凭什么她能?我不能?” 不甘心的岑氏告诉陶禹川,她喜欢吃松子。 恰逢过年,陶禹川名正言顺上门来,礼物里便有一大包的松子,未婚夫妻两人得了允许,坐在小厅里说几句话。 陶禹川便殷勤地剥松子,自己依言尝了几颗后,全给了岑氏。 也是那日,岑氏注意到陶禹川脖子红了,还不住挠手。 起初,岑氏只当他紧张,事后琢磨过来,问李嬷嬷:“他是不是不能吃松子?” “兴许是,”李嬷嬷听说过类似的事,“见过不能吃花生的。” 她那时只当谈资,没想到两个月后,岑氏亲手准备了一道白切羊肉、一份绿豆糕,送给陶夫人祝寿。 羊肉配了蘸料,盐、小茴香、花椒磨成细细的粉,混入松子仁粉,再添些看得到的花生碎,香气扑鼻。 绿豆糕里,用百合提味,完全遮住了松子仁粉的油香。 陶禹川好羊肉,爱糕点,定是会喜欢的。 李嬷嬷没有阻拦她。 见识过定西侯府里的富贵,谁会喜欢陶家呢? 岑氏不喜,她也不喜。 陶禹川就这么死了,死得很干净,没有给岑氏惹来一点麻烦。 也就是岑家长辈叹了几口气,说又得重新寻门亲事了。 半年后,白氏也死了,莽草慢性中毒、养病小一月,再下一次猛的,人便没了。 谁也没有看穿其中猫腻,唯一看破的是岑大人。 在岑氏主动提出想做侯爷续弦、希望岑大人出面示好时,岑大人懂了,两条人命。 “我能想明白,陶家哪天也想明白了呢?” “你以为你高嫁了、陶家就不敢和定西侯府叫板?你杀了他最有指望的儿子,他一定要跟你鱼死网破呢?” “证据?陶大人是吏部的官!他和他几个上峰走得很近!” “官场上收拾人,多的是叫你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骂人时,李嬷嬷就在边上。 她当时心里空落落的,这种事能让她听着,就说明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没想到,岑氏回了一句:“这么说来,您一样有叫陶家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答应了。 很快,从没有上过赌桌的陶禹林在万宝楼挥金如土,欠了一屁股债,陶大人替儿子还了钱,又被御史上折子,圣上下旨革功名。 前后三个多月,京城再没有这一家了。 多干净啊! 李嬷嬷压根想不明白,为什么时过境迁,几十年后,侯夫人突然就…… 两年多前一场惊梦,梦到了死不瞑目的陶禹川,怕呓语出事,借着咳嗽的病把侯爷“赶”去了前头书房,也不再吃松子了。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李嬷嬷苦口婆心。 岑氏扶着发胀的额头,一脸阴郁。 李嬷嬷不敢再劝了,因为柳娘子来了。 这人就是姑夫人的斥候! 斥候眼睛尖,出了菡院进春晖园,与陆念和阿薇道:“凤髓汤的罐子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八成是叫她砸了。”陆念心情不错。 阿薇也笑:“砸了也好,莽草毒性大,真把她吃得口吐白沫而亡,太便宜她了。” 岑氏本就有睡眠问题,这几日添了料的凤髓汤喝下去,慢性中毒的症状够让她喝一壶了。 尤其是昨儿一顿松子宴…… 陆念又道:“今日多买些松子回来,让陆勉好好当一当孝顺孙子。” 这一日,李嬷嬷心力交瘁。 先有孝顺孙儿陆勉送来了一大碗剥得干净的松子仁,小孩儿满心满意要得祖母夸赞。 岑氏对这个聪慧的宝贝孙儿很是偏爱,不愿意辜负那明亮又专注、满满都是孺慕之心的目光,硬是吃了一大把。 陆勉一走,岑氏连喝了三盏茶都没有压住口中的油腻味道,毫无半分体面,靠坐在恭桶旁吐得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吐干净,岑氏气得咒骂陆念:“阿勉才多大?她利用孩子的孝心做这种事!歹毒至极!” 后头,又有浑然不知情的陆骏送了新的凤髓汤来。 “我听说之前的失手打碎了,就再给您送来。” 岑氏盯着陆骏问,咬着牙问:“谁交给你的?” 多问了几遍,陆骏说了实话:“久娘她男人,我原本很不喜欢他,但看他对久娘不错,对您也有孝心,多少有些改观。再说,我也找医馆问过,凤髓汤对您久咳之症最是有效了。许富德会了解,也是久娘有咳嗽的毛病,我听他说,自打每日用这药之后,久娘好转许多了。” 岑氏被这份“孝心”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就要脱口问他“知不知道背后指挥许富德的就是陆念”。 可说不得、拒不得。 松子仁做的凤髓汤而已,送给“素来”爱吃松子的她,无论是谁送的,都站得住理。 岑氏接连吃哑巴亏,情绪差、脾气越发大。 李嬷嬷在经历了头一天晚上被墙角人影吓到之后,这一晚等着她的是两三刻钟就被岑氏叫起来。 “春晖园是不是又在炖肉?很浓的八角的味道!” “刚才是不是有人站在窗外,我看到影子了。” “你是不是说话了?我听见说话声了。” “我为何肚子痛?晚饭吃的东西莫非有问题?” “我口渴、与我倒水,不,不喝水,你去温些酒来。” …… 李嬷嬷又是不安、又是惶恐,在将将到来的晨光里,她昏昏沉沉地想:完了。 这般下去,侯夫人迟早要出大状况。 或许在那之前,她会被折腾得先出错。 第85章 大孝子,你来端茶送药?(两更合一求月票) 岑氏病了。 这一次的病,看着来势汹汹。 李嬷嬷艰难挨到天亮,就发现岑氏没能起来,再一探岑氏的额头,她不由惊呼了声。 滚烫一片。 菡院不比秋碧园宽敞,自打搬过来后,岑氏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 只柳娘子,开口“妻妾”闭口“规矩”,日日过来,少的转一回,多的转四五回。 因着岑氏端庄大气的姿态,对柳娘子进门客气抬举,以至于明面上根本做不得激烈举动,李嬷嬷在新晋姨娘面前想做“刁奴”都做不得,只能由着柳娘子观察岑氏的起居。 这些时日暗戳戳吃了不少哑巴亏。 今日也是如此。 不等李嬷嬷安排大夫,柳娘子便把桑氏请来了。 大夫到了。 岑氏稍稍缓和过来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李嬷嬷借此机会、大倒苦水:“世子夫人,侯夫人在秋碧园住了这么多年,突然换了地方着实不习惯。 冬日本就烦人,侯夫人睡不好,愈发连累身体。 不晓得您有没有注意过,春晖园那头时常半夜炖肉,那个味道太重了。” 桑氏一脸忧愁,十分担心,却又百般推诿:“是啊,住不惯是个麻烦,但秋碧园如今的确住不得人。 再换个旁的院子,又要重头适应起,还不如菡院这里呢。 身体状况还得听大夫的说法,嬷嬷不要着急。 至于春晖园那儿……” 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可奈何:“姑夫人的状况,家里人人晓得,只是炖肉而已……” 说到这里,桑氏给了李嬷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总比发疯强,是吧?” 李嬷嬷气得胸口发闷。 好好好! 都不装了是吗? 姑夫人回京之前,世子夫人可不敢这么有恃无恐! 如今一对疯子母女顶在最前头,世子夫人的真面目也露出来了。 看着是不算亲近的姑嫂,实则都是一路货色! 李嬷嬷懒得再听桑氏的敷衍之语,耐心听大夫交代。 大夫开了药方。 岑氏开口,声音沙哑:“我平日也在吃些康健的方子,不晓得有没有冲突。” 李嬷嬷闻言会意,赶忙取了瓷罐来:“吃的这个凤髓汤。” 大夫打开,闻了闻,请示之后又拿小勺刮了些,入口尝味。 柳娘子站在角落,只看不语。 侯爷生辰后的那日,原先的那罐凤髓汤就消失了,她们都猜到是砸了,又照着老办法、过世子的手送来一罐。 便是眼前这一罐。 据柳娘子所知,这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 果不其然,大夫也没有尝出任何不对劲来,颔首道:“松子仁、胡桃仁、白蜜,这个凤髓汤调得真是细腻。侯夫人久咳,这药方吃得没有问题,也不与其他东西冲突。” 一听这话,李嬷嬷干巴巴笑了笑,迅速看了眼侯夫人,又问:“凤髓汤是不是也有牛髓调制的?” “有,”大夫颔首,“牛髓、白蜜,添上杏仁、胡桃、山药,都是治咳嗽的方子。” 岑氏的脸色更差了,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才是当初她从阿骏口中听到的方子! 春晖园那儿挂羊头卖狗肉,把阿骏骗了,又进而骗到了她头上! 这下,连浑然不知情的桑氏都品出了滋味。 侯夫人这般不愿碰松子的人,被诓骗着用了不少药,这事儿吧…… 偷梁换柱,阿薇当真好本事! 岑氏需得静养。 菡院里摆了个小药炉。 李嬷嬷指挥着人手前后伺候,自个儿又时不时被岑氏叫去跟前。 白日里,岑氏没有半夜那么疑神疑鬼,但也依旧不好说话。 “我听不得吵闹,叫院子里做事的人手脚轻一些。” “那大夫开的药方,你使人拿去,城里几家医馆里多寻几个大夫看看,莫要又被人蒙混了。” “还有煎煮的药,你亲自去抓来,每种药材都仔细过过眼,省得再被人算计了去。” “岑家那儿,你亲自去见我伯父,我始终不放心陶家……” 李嬷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要她说,院子里的人已经小心翼翼地恨不能连呼吸都没了,哪里还会吵着屋里休息的人? 药方、药材的确要紧,可也没到需要她李嬷嬷亲力亲为的地步。 样样都“亲自”,这谁吃得消? 不是她多懒,而是侯夫人跟前也离不了人、尤其是离不得她。 只要她前脚出门去办事,不出半个时辰,侯夫人就要到处寻她了。 说白了,都是心病。 可李嬷嬷又不敢违背她,只先应下来再说。 傍晚时,岑琅来探病。 “她消息倒是灵通。”陆念吐了瓜子壳,慢条斯理擦干净了手。 阿薇与她倒了茶漱口:“郡王爷不好糊弄,薛家只交一个薛波,想来难以全身而退,薛大人焦头烂额,还不得盯紧着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是岑太保,但把薛波拖下水的始作俑者是镖局易手,是岑氏。 陆念一口饮了茶,叫上阿薇:“会会她去。” 菡院里,岑氏满面病容,看着不请自来的岑琅,亦是没好气:“你来添什么事?” 岑琅被丈夫公爹埋怨,回娘家哭诉又被岑太保训了几句,两头不讨好。 “姑母这话不对,”岑琅道,“说到底,也是姑母给我添了事。 都是岑家女,我晓得自己能耐不足,不似您为侯夫人,给娘家添了不少体面。 但我也没给家里惹过事! 姑母倒好,侯府那些妻妾事情、绕着弯儿叫薛家冲锋,现在薛波被衙门抓了,薛家焦头烂额,倒是与您不相干了?” 岑氏平素和善惯了,但对娘家人、尤其是兴师问罪的娘家晚辈,她和善不起来。 病中情绪本就糟糕极了,听了岑琅指责,岑氏冷声道:“阿瞻说你受了委屈、在薛少卿跟前抬不起头来,我还当你是个柔弱的,哪知道来我这儿倒是能言会道! 他薛文远算个什么东西?能给岑家提鞋是他的福气!没有岑家在前头,他能做得到少卿? 我让阿瞻做事,阿瞻交托给薛波,事情给我办出那等差池来,给我惹了一身麻烦! 我都还没找薛家要说话,你巴巴寻上来! 你一个低嫁的,却拿捏不住婆家,自己反省去!别来寻我耍横!” 岑琅气得咬牙:“我拿捏不住婆家,您就能收拾得了继女?” 正是火气旺的时候,外头急急传来通禀声,说是姑夫人、表姑娘来了。 岑氏那烧得滚烫的心火硬生生被泼了一盆水,憋得要命:“别给我惹事!” 她低声训了岑琅两句,身子软下来,躺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陆念大摇大摆进屋,自顾自坐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岑琅。 “姑母病了,我来看看,”岑琅道,“倒是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你,”陆念眉梢抬起,兴致盎然,“你自己来的?薛成秋今日没有陪你一块来?” 岑琅闻言一愣,好好的,提起她丈夫做什么? 陆念一手支着下颚,笑眯眯看着她:“上回他来府里与父亲说事,我倒是看到一眼,身形健硕,我看着十分欢喜。” 岑琅眨了眨眼,这才懂得陆念话中含义,她的脸色又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你疯了吗?” 陆念笑着道:“你说我疯没疯?” “他是你妹夫!”岑琅气得鼻尖都冒汗了。 “你急什么?”陆念瞥了她一眼,啧了声,“我就久娘一个妹妹,你算…… 勉勉强强也能算上你,我那继母娘家隔了房的表妹。 薛成秋是我表妹夫不假,我这个表妹目前看来也活得好好的,但谁知道呢? 也许我表妹下个月、下下个月,哪天就死了呢? 那薛成秋不就是个鳏夫了?寡妇和鳏夫,谁也不占谁便宜。 话说回来,我又不是没死过妹妹,陆思死了多少年了。” 岑琅抬起手,手指指着陆念,浑身发抖。 她本就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的人,碰上陆念这种“胡言乱语”、“威胁恐吓”,越发不晓得如何回击,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念本就对岑琅没有兴趣,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岑氏。 管都不管气得打哆嗦的岑琅,陆念转眸看向岑氏,黑沉沉的眼珠子如刀一般:“你说呢?没有机会,那就造几个机会出来,这事儿吧,你最有经验了。” 岑氏迎着陆念的目光。 冬日的午后,光线暗得屋里甚至需要点灯。 床幔里,岑氏的五官被光线勾勒得半明半暗,仿佛一只凶恶的豺。 陆念的舌尖舔了舔牙根:“外头哪有侯府好,是吧?官宦人家的儿媳,又不是官夫人,没点儿出息,是吧?” “你不用这样,”岑氏的声音如干枯了的木,“你只管真刀真枪的来,别使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指什么?”陆念饶有兴味,“叫人做镖、夺镖局?七弯八绕拿走父亲与外祖家给我凑的救命钱与药材?前后花几十年从我母亲的陪嫁里贪银钱?” 陆念并未点破命案,而是直接与岑琅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指着这个自私自利的姑母救命。 一个薛波顶不住那些案子,薛家会被一并拖下去,而你竟然还在幻想着让岑家捞薛家一把。 这一点上,你比你姑母差远了! 我教你,和离、割席,速速回岑家。 死的是薛家,又不是岑家,你祖父可是太保,他能轻易被薛家连累? 救是不值当救了的,但自保、对你们岑家来说轻而易举。” 岑琅那双气红了的眼睛倏然睁大,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陆念,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了?”陆念笑着问她,“真被薛成秋勾了魂了?舍不得他?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不飞,那你等着死呗。” 说完这些,陆念乐不可支,靠着椅背,看好戏一般看着岑琅。 岑琅被她盯着背后汗涔涔,倏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岑氏见状,忙不迭给李嬷嬷递了个眼色。 她不怕旁的,就怕岑琅稀里糊涂。 一旦岑琅有半点拆伙的意图,薛家又凭什么死扛? 诚然,岑太保不至于被薛文远拖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走了,”岑氏的手用力抓了抓被褥,与陆念道,“你也可以走了,不用在这里唱戏。” 陆念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着岑氏:“陶禹川,我母亲,松子,莽草…… 上回我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只要做过的都会有证据。 镇抚司能开金夫人的棺,你说说,能让他们开了陶家的棺,查出证据后、再开我母亲的棺吗?” 岑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瞬间,恐惧、愤怒从心中迸发,直冲脑海。 陆念留下“真刀真枪”这个字,笑盈盈地走了。 李嬷嬷送完岑琅回来,只看到坐在床上的岑氏,仿佛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浑身汗湿,嘴唇发紫。 “侯夫人……” 良久,岑氏的眼珠子才转了转,问:“她们做什么去了?” 李嬷嬷倒是领会了岑氏的意思:“姑夫人回春晖园了,表姑娘去了世子他们那儿,应是去寻世子夫人。” 岑氏的呼吸粗重,用力砸了下床板。 翌日。 岑氏看着围在病床前的众人,这才明白了“真刀真枪”。 柳娘子满面担忧。 “我清早过来,听见侯夫人咳嗽愈发严重了些,这毛病靠养,白日夜里都要仔细。” “我看李嬷嬷也是一脸倦容,只一人伺候侯夫人怎么足够?” “李嬷嬷莫要逞强,都晓得你对侯夫人尽心尽力,但事关侯夫人身体,还是不能马虎。” “旁人伺候不来,今晚上我来守夜吧。” 李嬷嬷脑袋嗡嗡。 她昨晚上自然又没有歇好,脑子也不比平时活络,听柳娘子大包大揽了一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拒绝。 “姨娘,怎能劳烦你呢?奴婢撑不住,还有之前伺候侯夫人的,搭把手……” 陆念坐在一旁。 她来时自己带了把花生,剥得十分惬意:“就这点毛病,一个嬷嬷伺候不住,还要姨娘来伺疾了。不晓得的,还当这位侯夫人七老八十,转年就要不行了呢!” 陆骏坐在一旁,原本没有吭声,听见这阴阳怪气的话,额头青筋不住跳:“姨娘敬重母亲,想要照顾母亲病体,怎么在你嘴里就这么得……” “怎么的?”陆念白了他一眼,“嫌我说得难听?那好啊,大孝子,你来端茶送药?” 话音一落,所有目光落到陆骏这里。 陆骏想也没有想,道:“我来就我来,服侍父母,本就是儿女的责任。” 李嬷嬷一听就慌了:“这如何使得?世子,这里有奴婢伺候,您不用……” 话说到一半,陆骏还没开口,陆驰先打断了她:“大哥说得对,我和大哥轮着来,有嬷嬷搭把手,我们也出不了多少力。” 兄弟两人一拍即合。 陆念往口中扔了个花生,牙齿一咬,嘎嘣脆。 阿薇含笑,从荷包里又抓了一把出来,给陆念续上。 第86章 阴魂不散的东西!(五千大章求月票) 腊八。 李嬷嬷睁开眼睛时,窗外明亮极了。 她有一瞬发懵,以为自己睡过了头,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下雪了。 这个冬天也是怪得很。 又冷又干,看天色早半个月就该下雪了,谁知道一直虚晃一枪,直到今日才积了一地的雪。 李嬷嬷收拾着起身,扶着榻子下来时,脚步一浮,身子左摇右晃,好在是抓住了椅子背才没有摔倒。 柳娘子闻声,从寝间里绕出来,微笑着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嬷嬷一个激灵,被她笑得后背发凉。 昨晚是柳娘子守夜。 自打那日定下来起,陆骏、陆驰两兄弟各轮了两日。 他两年轻,在外间搭个榻子,半打盹半醒神也不至于太累,但架不住有人心疼。 商量来、拉扯去,中间换桑氏、简氏各来伺候了一夜,柳娘子来了两夜。 陆念兴致勃勃地也想参与进来,才开口就被劝住了。 想也知道,陆念往寝间一坐,别说伺候人了,能少说几句糟心话就阿弥陀佛了。 她只能遗憾至极。 至于岑氏和李嬷嬷提出来的“不用人手”,也是又被否了一回。 柳娘子一口一句“情理之中”,陆骏上了陆念的当、要做大孝子,陆驰这个亲儿子更不会落于人后,桑氏再积极主动些,简氏不管有心没心也躲不了懒。 这些时日下来,且不说被伺候的岑氏舒坦不舒坦,李嬷嬷已经是瘦了一圈了。 太累了! 她真的太累了! 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就怕侯夫人半梦半醒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更怕侯夫人像前阵子那般,大半夜不睡觉站墙角,吓着她李嬷嬷也就罢了,吓着其他人…… 这要如何交代? 万幸的是,或许因为侯夫人病中疲惫,暂且还没有不恰当的举动。 但有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还没动静,李嬷嬷快坚持不住了。 柳娘子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侯夫人半夜睡得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这般状况如何能养得好身体?这会儿才刚刚睡熟,我们莫要吵着她。” 李嬷嬷挤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柳娘子看着面前这老妇精疲力竭的样子,又道:“我看嬷嬷也要多歇歇了,半夜我起来倒水,你都没有醒,可见是这阵子累着了。” 李嬷嬷闻言一怔,怀疑道:“没有醒?不会吧?” 自打侯夫人睡不好起,这两年,她的睡眠也很浅,从没有听不到动静的时候。 偏柳娘子信誓旦旦,李嬷嬷一时也吃不准,明知道不该信这斥候,又觉得以自己的状况可能真的会…… 柳娘子说完这些,拿帕子捂嘴打了个哈欠:“嬷嬷既起来了,我先回去梳洗一番。今儿腊八,府里要祭祖的。” 李嬷嬷打量了她两眼。 不愧是狐媚子,打哈欠都自有风情。 难怪能叫侯爷惦记这么多年。 难怪和那镖局汉子做过十多年夫妻、侯爷都能不计较。 这要是早些年进府,靠着年轻貌美…… 等柳娘子走了,李嬷嬷才回过神来。 糊涂啊! 现在是琢磨那狐狸精的时候吗? 一只狐狸动摇不了侯夫人,但若病情不好转,夜夜有人守着,才要完蛋! 毕竟,担惊受怕的不止是她,还有侯夫人! 两刻钟后,岑氏又唤人了。 李嬷嬷忙不迭进去,仔细观察岑氏神色。 岑氏也瘦了,皮肉挂不住,褶子一般往下垂,原本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看起来阴毒许多。 “柳氏回去了?”岑氏开口,声音喑哑。 “回去了,”李嬷嬷道,“今儿腊八,您……” “扶我起来梳洗,”岑氏道,“等下去小祠堂。” 李嬷嬷劝道:“您还病着……” “没有病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岑氏气恼道,“我连祭祖都不去,如何能叫伺疾的滚?” 这些时日,她真的烦透了! 说了多少次不用人夜里守着,偏生一个个不消停。 尤其是陆骏那傻子,完全着了陆念的道! 连带着阿驰也犯了蠢,火急火燎地要当好儿子。 岑氏夜里本就睡不安生,多的是刚眯半刻钟就醒了、如此反复到天亮的时候,这些时日被逼得连这半刻钟都不敢眯,就怕一时失言…… 可是,人毕竟不可能那般熬着,能补眠也就罢了,现如今白日里都不得清静! 一会儿大夫来请脉,一会儿院子里煎药,一会儿与她说话解闷…… 各种花样轮番来,那可恶的柳氏,那已然与陆念联手的桑氏,花样忒多! 更要命的是,桑氏不晓得如何吹得枕头风,把陆骏吹得更耿直了! 岑氏好几次差点耐不住脾气要发火,又被迫着生生压回去,做一个病得精力不济的温和老夫人。 “不管怎么样,”岑氏在梳妆台前坐下,咬牙道,“最多再三五日,必须把人都赶了!” 李嬷嬷嘴上附和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显然是姑夫人算计好了的,岂会半途而废? 她有心要宽慰几句,等梳子从头上滑过,梳下来大把大把的头发后,她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 岑氏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自己掉了许多头发,由着李嬷嬷替她打理得当,又往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 小祠堂里。 定西侯下朝回来,主持家祭。 府里腊八并非大祭,但也算重视,早早扫了雪,又里外收拾干净。 廊下,柳娘子正与定西侯说着话:“昨儿是我守着,侯夫人歇得还是不好,我琢磨着是不是再换大夫来看看?如此下去总归不好……” 进府这些时日,柳娘子早已经有了经验。 说旁的七七八八,定西侯不怎么理会,但只要说姑夫人,好好坏坏的,侯爷都会认真听。 近些日子还添了侯夫人。 毕竟是抱恙的妻子,他会去探望,也会听人说状况。 柳娘子不疾不徐说着,余光瞥见李嬷嬷扶着岑氏来了,手腕一抬、轻轻拍了拍定西侯的胳膊:“沾了雪水,看着就潮,回头赶紧换一身,再喝碗姜汤驱驱寒。您也保重身体吧,要不然,世子兄弟两人不止要给侯夫人守夜,还要来伺候您。” 定西侯笑了下:“阿薇很会煮姜茶。” “是,”柳娘子弯了眼,“先前喝过两次,很是顺口,等下我跟她提,请她给您送一碗去书房。” 说到这会儿,柳娘子像是才看到岑氏一般,急急忙忙迎上来扶她:“您怎么来了?今儿还下雪,病情加重了可如何是好?” 岑氏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怕忍不住剐她一眼。 陆念和阿薇是最迟到的。 小祠堂里便是备了火盆、也远远不及屋里暖和。 陆骏搓着手怨她:“你倒是悠闲。” “沐浴更衣熏香,哪样不需要工夫?”陆念嗤得笑了声,“母亲就喜欢香喷喷的我,她愿意等我,你催什么?” 陆骏浑身鸡皮疙瘩。 多大岁数了,还香喷喷?! “行行行,你说得对,”陆骏懒得与她争口舌,“快些吧。” 祭祖自有章程,说复杂倒也不复杂,偏陆念有备而来,赶在结束前突然起身,上前几步把白氏的牌位取了下来。 定西侯一时不解:“阿念?” “我和母亲说说话,”陆念慢悠悠地,把牌位举到面前凑近了,“十几年没在家里过腊八了,也没叫母亲仔细看看我。 母亲,我现在长这样,您细细看看我的五官。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您的样子了,但我和您应该长得也没那么像,反正父亲、舅舅那儿没人夸过我像您。 喏,我再给您看看阿骏。” 说着,陆念转身,把牌位直直贴到了陆骏的脸上。 冰冷的木牌激得陆骏下意识要躲开。 他自然不是怕,亲娘的牌位有什么可怕的,就是冷得慌。 “躲什么?”陆念嫌弃极了,“我听说阿骏好像眼睛嘴巴更像您一点,唉,有什么用呢? 他现如今可是大孝子了!岑氏病着,他去守了两夜,要不是弟妹拦着,他还能再去好几夜。 说来是您走得太早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没给您敬过一点心,全服侍别人去了。” 陆骏叫她说得头痛不已:“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孝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自是尊敬母亲的,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伺候她,是天不假年,子欲养而亲不待! 继母代替母亲抚养我长大,我现在回报她也是应当,何况两位母亲是好友,你何必在灵前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陆念噗嗤笑出了声:“你还会伤心?” “啊?”陆骏不解。 他说了这些,陆念的关注点竟在这个词上? 只见陆念笑容倏地消失,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憎恨层层漫出来:“母亲不会伤心,她会恨;岑氏也不会伤心,她欢喜母亲的死;只有你一个糊涂蛋,在这儿伤心来伤心去!” 陆骏气结:“你!” “对了,今晚该是你守夜吧?继续当你的大孝子,千万别睡死了!”陆念说完,抱着牌位看向岑氏,“这等拳拳孝心,滋味如何? 你千万别点什么安眠的香,阿骏一觉睡到大天亮,可就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了! 说来,你也不敢点吧? 真要点早点了,是吧?” 岑氏气血上涌,冲得头昏眼花。 陆念这下说舒坦了,把牌位放回去,神色如常跪下磕头。 她没有再招惹的意思,定西侯也不会去念叨她,没必要,真把阿念的脾气激起来,不一定砸祠堂,但大闹一场免不了,更要命的是激出病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祭拜结束后,回到书房的定西侯得了一碗春晖园送来的姜茶。 一口下去,浑身寒意消散,从里到外都暖和。 而菡院里得了碗腊八粥,岑氏看都不用看,其中必然有松子。 她毫无胃口,叫李嬷嬷端了出去。 下午时候,岑氏勉强睡了会儿,半梦半醒间听到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不爽地拍了拍床板、代替说话。 外头动静一顿,下一刻柳娘子抬步进来。 “您醒了?”她柔声细语地,“我刚和李嬷嬷说呢,您白日还是少睡些,夜里才能更好入眠。” 岑氏瞪着她。 柳娘子又道:“您刚是不是做梦了?我好像听到您说了什么,不是很清楚……” 岑氏下意识问:“我说了什么?” “好像是什么草不草的,”柳娘子凑近了些,低声细语起来,“您这呓语的毛病,好像也挺厉害的。” 岑氏的眸子倏地一紧,抬手就向柳娘子打去。 柳娘子自小练武,哪怕如今身手早不及从前了,也不是岑氏这样能打着的。 她往后让开,嘴角一抿:“您睡糊涂了吗?打人?您会打人吗?” 岑氏狠狠道:“告诉陆念,她亲娘死了三十年、不是三年!她想开棺只管去开,我看她能开出什么结果来!” 李嬷嬷匆匆进来,见里头剑拔弩张,心下一沉。 柳娘子轻笑了声:“我是不清楚姑夫人要做什么,但是,您再这般下去,恐怕……” 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李嬷嬷瞧着岑氏气凶凶的模样,心累极了,又不得不劝:“她是斥候,是先头兵,您一清二楚。” 眼下都是明刀明枪,偏就是势大力沉,她们看得穿,但眼瞧着要挺不住。 入夜。 陆骏早早就来了。 两个儿子守夜时,都是他们留在外间睡榻子,李嬷嬷去寝间伺候。 白日转小的雪在天黑后又飘洒起来,北风呼啸,吹得窗板啪啪作响。 陆骏记挂着伺疾,不敢深睡。 朦朦胧胧地,忽然听见些模糊声音,他忙坐起身来。 很快,里头传来梆的一声,而后是清晰的风声,那风像是穿了墙一般,吹得屋里冷了几分,连陆骏都不由打了个颤。 “侯夫人!” 听到李嬷嬷惊呼的声音,陆骏顾不上旁的,趿了鞋子赶忙往里头走:“怎么了?我进来了。” 一入寝间,他就看到窗户大开着。 淡淡的月光里,雪色明亮。 岑氏就站在窗户边,被寒风吹着都没有避开。 李嬷嬷手忙脚乱去关窗,被岑氏木着脸挡了,急得不住道:“您清醒清醒!世子还在这里!” 岑氏却问她:“外头那么重的炖肉味道,你难道没有闻到?” 李嬷嬷没闻到,她被风吹得鼻子瞬间就糊住了。 “什么炖肉?”陆骏想起春晖园前阵子夜里会炖肉,稍稍闻了闻,“母亲,您闻错了,今晚上没有炖肉味道。窗边寒冷,我扶您去床上躺下,您病体未愈,可不能这么吹风。” 岑氏死死看着陆骏。 雪色映照下,视线并没有那么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岑氏仿佛看到了白氏。 “我吃着那粽子糖不错,你也尝尝。” “刚做得的桂花酥,前两天才打的桂花,尝个应季的新鲜。” “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 “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不让我陪阿念和阿骏长大?” “为什么害阿念,为什么骗阿骏?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翻滚,岑氏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骏以为她是冷的,急切着要扶住她:“母亲,您快些回床上暖暖。” 岑氏没有动。 她看着陆骏那张张合合的嘴,眼前闪过的是白氏年轻貌美的容颜。 温柔、和煦、嗔笑、甜蜜、活泼。 和她不一样。 和真正的她不一样,和假装的她也不一样! 白氏是那么的鲜活,只要坐在那儿就能吸引人的目光。 “滚!你滚!”岑氏阴郁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冒出来。 陆骏起先当是自己听错了:“母亲?” 李嬷嬷亦听见了,此刻再顾不得关窗,扑过来想抱住岑氏的胳膊、把人往床边带。 “滚开!”岑氏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使出的力气,生生把李嬷嬷撞开,“阴魂不散的东西!” 李嬷嬷摔倒在地,脑袋磕到了椅子,痛得天晕地转,再想去捂岑氏的嘴已是迟了。 “死了三十年了还作怪,晦气东西!” “侯爷再喜欢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要续弦?还不是和个狐狸精搞七捻三?除了陆念,谁还惦记你?” “以为陆念能给你报仇?呸!你是个死人,你女儿是个疯子!死人不会说话,疯子说话也没人信!” “我害她怎么了?小贱蹄子从小就和我作对,我没杀她就不错了!” “你儿子?你儿子可真好骗!他叫了我三十年的娘,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怕你!我能毒死你一次,就能叫道士再收你一次!” “你识相的赶紧滚!这么心疼你女儿,你把她带下去陪你啊!” 李嬷嬷扶着炸开一般的脑袋。 她害怕又惶恐的这一刻,像是悬在头上的铡刀,终是落了下来。 她又是胆怯又是惊恐地去看陆骏。 陆骏站在原地,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又被冻结实了的冰雕,一动也没有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但好似又一句都没有听懂。 他想,他的确是蠢笨的,不然为什么会听不懂?为什么这么难懂? 半晌,陆骏的喉头滚了滚:“您……” 第87章 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三更合一求月票) 陆骏只说了一个字。 后头的话,他不晓得如何说下去了。 狂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来势汹汹,陆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脸上像被刀子刮了一般。 他没有再看岑氏,但脑海里的每一幕都是刚才画面的回旋。 比寒风凶猛,比刀子尖锐,割得他脑袋里七零八落的痛。 陆骏是茫然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睡迷糊了,或者说,这就是一场噩梦。 说出那些话的,真是的母亲吗? 和他相处了三十年的母亲,完全不是那么一个性情。 母亲怎么会这么说话? 怎么会露出那样狰狞的表情? 怎么会杀人、杀的还是…… 陆骏在大风中睁开了眼睛,雪花落在他的眉心眼角,化作一片湿漉漉。 “真的吗?”他问。 寒气灌入口中,冲向咽喉,陆骏捂着脖子重重咳嗽,险些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岑氏大口喘着气。 冷意让她不清明的神智渐渐平息下来,也后知后觉地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呼吸彻底僵了。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说出那么不理智的话来? 岑氏看着陆骏,骤停了心跳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马,瞬间狂跳起来。 怎么办? 心中慌乱,岑氏脸上还是端住了。 她没有看陆骏,而是扫了眼李嬷嬷。 主仆多年,李嬷嬷顷刻间心领神会,顾不上摔得哪哪儿都疼的身子,手脚并用爬起来。 “世子,”抹了一把脸,李嬷嬷呼吸急促,思绪飞快,“风太大了,别吹出病来,您先关窗,奴婢扶侯夫人去床上,然后奴婢慢慢与您解释。” 陆骏没有反对。 他的脑子现在浆糊一团,有人说什么,他就照着做什么。 啪的一声响,风雪被拦在了外面,屋里亮起了油灯。 岑氏靠躺在床头一言不发,一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模样。 李嬷嬷眼眶通红,擦一下就是泪花。 靠着这点儿拖延工夫,她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是这样的,世子您不清楚,侯夫人自从前一阵子起,脑子就时不时有些糊涂。 许是回回听姑夫人说她害了人,竟然信以为真了。 做梦魇着了,她就觉得自己真的害死了白氏侯夫人,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 世子,侯夫人好可怜啊!” 陆骏按了按发胀的眉心,问:“你是说,母亲的脑子也不太好?和大姐那样?” “对、对!”李嬷嬷眼前一亮,不住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惊吓,之前姑夫人砸秋碧园的动静,着实吓到侯夫人了,自那之后就…… 世子,您可千万别信侯夫人不清醒时说的话,她是什么脾性的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又哪里会杀人? 不过是受了刺激,病了,才会胡言乱语。 您看姑夫人,她犯病的时候多吓人啊,六亲不认、连表姑娘都能弄伤了,但那是她的本意吗?肯定不是! 姑夫人多疼爱表姑娘,您肯定看在眼里! 所以啊,您别计较侯夫人刚刚那些胡话,等她醒来就好了……” 李嬷嬷越说越有底气。 是的,事实就是如她说的,只有她坚定不移,世子才会信。 “有病”是个多好用的由头啊! 姑夫人用的,难道侯夫人就用不得? 姑夫人的疯病是在蜀地得的,而她们侯夫人,那是生生被姑夫人逼出来的! 说起来,还是侯夫人最可怜、最无辜! 李嬷嬷“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陆骏绷紧了身子,双手握拳、松开,又再次握紧。 耳边是李嬷嬷伤心的哭泣,眼前是岑氏神游天外的神情,陆骏的肩膀垂了下来。 “哈哈……”他笑了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干巴巴的,“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难怪! 他就说,母亲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不可能的,断断不可能的! 天渐渐亮了。 陆骏一动不动,在沉默里坐到了天亮。 柳娘子来得很早,一进屋子就察觉到了状况不对。 地上落了几张纸,看样子是叫狂风吹落的。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雪天明亮,平日里起身的时间根本用不着点灯。 再看陆骏那丢了魂的模样,柳娘子上前问道:“世子,昨晚上……” 陆骏身子一震,似叫吓了一跳:“昨晚上怎么了?” 柳娘子眼珠子转了转,捂着嘴低呼:“莫不是侯夫人又说胡话了?哎呀!我就说这么下去不行,得叫大夫来仔细问问。” 闻声,岑氏横着一眼怒视柳娘子。 陆骏却像是得了佐证,道:“姨娘也听过?是,母亲她又说胡话了,她也病了,我看着不比大姐轻。昨晚上……” 李嬷嬷左看右看,想阻拦又作罢了。 她能哄住世子一时,却哄不住世子一世,尤其是,等世子夫人来了,只一眼就能看出世子不对劲,枕边风再一吹,世子怕是一五一十都会说出来…… 那就被动了! 说话回来,昨夜侯夫人失言,就已经被动至极! 倒不如借着“有病”的由头…… 唉! 李嬷嬷的心又凉了,半夜里给自己鼓的那些劲完全撑不住,脑袋混乱得无法作出一个明确的判断来。 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路已经窄了,但再窄的独木桥,也必须往前走! 在场之人,唯有柳娘子心里乐开了花。 等待了那么久,总算是有了成效,最妙的是,世子亲耳听见了。 虽还不清楚侯夫人具体吐露了些什么,但看那灰败的棺材脸,想来内容格外精彩! 柳娘子不耽搁,当即寻桑氏说消息:侯夫人病得忒厉害,都说胡话了! 不过两刻钟,定西侯府上下传了个遍。 阿薇举伞,与陆念一道来了菡院。 进了屋里,她一面替陆念解了大红氅子,一面轻声道:“千万别自个儿拧着,我们仔细与她算账。” “我有数,”陆念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难得严肃,“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 两人走到寝间里。 陆驰夫妻两人在床前,关心着岑氏的身体。 陆念在陆骏身边坐下来:“大孝子好好守夜,怎么越守越严重了?” “你还……”陆骏下意识要反驳,话才出口,自己就顿住了。 他明明可以用李嬷嬷的说辞来指责陆念,可话到嘴边,陆骏自己说不下去,只能垂头丧气。 定西侯今日休沐,此刻也过来了,小小的菡院屋子里满满当当。 “病情加重,怎得不叫大夫?”他问。 柳娘子道:“侯夫人说胡话,病得有些怪……” 定西侯的眉头紧皱,神色很是不悦。 阿薇看在眼中,不由讶异,定西侯为何是这般反应?不是关切,也不是疑惑,而是不悦…… 陆念没管定西侯,只问:“都是些什么胡话?” 李嬷嬷不敢说,陆骏不想说。 陆念冷声道:“都不说?那我来猜猜。她说她杀人了?说她害死了我母亲?说她……” “大姐!”陆驰坐不住,高声打断陆念,又看陆骏。 叫他意外的是,平素一直和陆念不对付、说一句顶一句的陆骏依旧垂着眼,一言不发。 这叫陆驰的心沉了下去。 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太不对劲了! 陆念直接问李嬷嬷,一双凤眼凉如冰:“你来说,还是让我逼阿骏?或者逼岑氏自己说?”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急促了呼吸了几下,逼着自己想起半夜时的情绪,捂着脸哭嗷起来。 已经说过一遍的话,此刻说来没有一点磕磕绊绊,且情感细腻、万分真挚。 说得陆驰怒目圆睁、死死瞪着陆念。 李嬷嬷说完,只余下嘁嘁哭声,其余人都安静着,各怀心思。 阿薇打破了这份安静。 她伸手指向李嬷嬷,嘲讽道:“一个敢说。” 而后,手指换了个方向,指到了义愤的陆驰身上,她道:“一个敢信。” 陆念闻言哈哈一笑,抬起头来,明眸看着站在身边的阿薇,问:“当真只有一个信了?” 阿薇接了这话,直接去问定西侯:“外祖父,您不会也信了吧?” 定西侯眉宇紧锁,下颚绷直,没有明确表态。 陆念支着腮帮子,眼睛弯着,其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她就这么看了定西侯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谈不上失望,因为本身也没有多少期待。 岑氏一言不发,只李嬷嬷在这里唱戏,父亲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不会摆出明显的偏向。 毕竟,对他来说,眼前局面还是可控的,不至于心急火燎。 能让父亲急起来,得是怒砸秋碧园那样的“大场面”。 “你呢?”陆念微微偏了头,挖苦陆骏,“你信没信啊?先前我们谁都不在,只有你亲耳听到了岑氏的话,来吧,孝顺儿子,与我们说说?” 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陆骏的肩膀抖得很厉害。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陆念扶着椅子站起身,直直往床边走。 李嬷嬷边哭边拦:“姑夫人?” “怎么了?”陆念倚着床架站定,抓着幔帐流苏一下一下在指尖绕圈,“我有病,她也有病,正好交流下发疯的感悟。我病得比她久,经验丰富,体会深刻……” “什么乌七八糟的?”陆驰也是怕极了陆念会突然发难,之前扬着锄头劈柱子的陆念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哪里是需要交流的事?” “你一个没病的晓得个什么东西?”陆念啐他,“轮得到你在这儿当大夫?!” 陆驰被堵得心塞。 见母亲浑浑噩噩坐在床上,他的心情着实不好受。 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下了愤怒,耐着心思与陆念讲道理:“大姐,为人子女,你放不下亲娘,这本没有错。 你从小就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你母亲,今日听李嬷嬷说这些,算是‘印证’了你的猜测,你无论多激动、多愤恨,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我母亲她病了,她的话不能尽信,你想要一个答案,就先请大夫来给母亲看病,等她清明些、能自己开口了再说。 您等了三十年的真相,难道连这么些工夫都等不住了吗? 还是说,你只想要你认定的真相?” 陆驰自认为说得很克制,也很在理,没成想,话音一落,陆念突然抬了手。 不晓得什么东西迎面向他飞过来,陆驰躲闪不及,劈头盖脑地都砸了个正着。 痛倒是不痛,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陆念砸的是花生。 她随身的荷包里,装了满满的。 陆念砸完,猛然转身抓住了岑氏的肩膀。 岑氏已经坐直了,整个身子往前探,担忧地唤了声“阿驰”。 这是她的本能。 陆念抓的就是她的本能。 “你看,她很清明,”陆念撇了撇嘴,“亲儿子遇着危机,她比你自己的反应都快。” 陆驰见此,忙轻声与岑氏道:“您别怕,父亲不会让她冤枉您的。” 这一刻,阿薇突然走到李嬷嬷边上,问:“故事编得不错,但你确定还要编下去?” 李嬷嬷眼神戒备。 “我母亲早说过了,就算开不了外祖母的棺,也有办法开陶禹川的棺,”阿薇直视她,语气十分平静,一字一句,淡过窗外白雪,也冷过呼啸寒风,“为母报仇,不是衙门查案。 查案要严丝合缝的证据,但报仇不用,认定了就是认定了。 我母亲那个病,别说一座秋碧园,整个定西侯府都能掀,你说,外祖父会不会想要息事宁人? 岑氏有娘家可靠,还有个亲儿子在这里说道理,你李嬷嬷有什么? 总要有人扛罪,你是要继续忠心耿耿替岑氏扛到底,还是说出真相? 你一定也很清楚,于岑氏而言、你就是一枚弃子,就像薛波之于薛少卿,甚至,衙门再咬得凶一些,岑太保连薛少卿都能舍。 你李嬷嬷难道比薛少卿重要吗? 被舍了,死路一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放过你,我母亲要你死,岑氏更要你死,死人才不会说话。 但你还有唯一的活路。 说出来,说清楚岑氏怎么杀的陶禹川,怎么杀的外祖母,莽草、松子都说得明明白白。 我母亲保你活路!” 岑氏的身体僵住了。 陆念扣着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僵硬,哈地笑了一声。 “大姐!”陆驰难以置信,“这算什么?收买?离间?这样骗来的口供能信?” “为什么不能?”陆念反问,“我只要答案,多脏的手段都可以用,但再脏、也没有你母亲做的事情脏!” 岑氏目光戳在李嬷嬷身上,见嬷嬷不由自主在地回避了她的视线,岑氏的心凉了大半。 看来,今日很难全身而退了。 同时,岑氏暗暗想,阿薇对局势的判断很正确。 这里不是衙门,拼的不是证据,而是心里的那杆秤。 秤的两边,不仅仅只有信与不信,还有身份、体面、背景、代价。 只要她姓岑,只要伯父还在…… 她便是低一时的头,也能再站起来! “所以,这是已经定罪了吗?”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擂鼓一般的心跳,看着众人,“我病中胡话,就足够坐实我杀人了?陆念,你有病,人人都让着你,但这不是你胡搅蛮缠的护身符!” 陆念听都不听她的,又问李嬷嬷:“活路、死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已经半夜说胡话了,离病中伤人只一步之遥,你还敢伺候她?” 李嬷嬷打了个寒颤,垂着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 这些时日,她瘦了很多,担惊受怕,日夜睡不好,要顾着岑氏背着他人时越来越怪的脾气…… 侯夫人失言时,她是害怕的,也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一切到头了。 到头也好,比耗下去强,因为早晚耗不住,结局是注定的。 可现在,好像那到了头的路又能续上了,可续上的尽头又是什么? 不还是这么个结局吗? 那还要坚持下去吗? 还要日夜折磨下去吗? “我……”李嬷嬷不住发抖,人抖、声音更抖,“陶禹川不能吃松子,所以他才会喝那么一点酒就呕吐呛死。 白氏侯夫人是吃了莽草,最初把粉末下在她调养身子的药里。 药味重,根本发现不了那一点点粉末。 那一个月常常来府上,每次抓着机会放一点,只是见效太慢了,最后侯夫人就添了一次狠的,就倒进药炉里,当天白氏就没了……” “胡说!你个刁奴!”岑氏气急,几次想要打断李嬷嬷,都被陆念制住了。 也不晓得陆念哪里来的力气,抓着她肩膀的手势大力沉,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直到李嬷嬷说完才放开。 岑氏气喘吁吁怒视李嬷嬷,不信她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出卖。 比起先前的假哭,这一刻李嬷嬷嚎啕大哭:“我也是受不住了!自从您噩梦不断、梦里说胡说、把侯爷劝去书房住后,奴婢也没安生过。 近些时日更是变本加厉,奴婢怕啊!您半夜站墙角,奴婢怕,半夜疑神疑鬼,奴婢更怕! 倒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阿薇叹了声。 她们得到了真相,意料之中。 对其他人来说,就今日的争执而言,其实也不算突兀。 只是牵扯了人命,一时皆是无言,只听得李嬷嬷捶胸顿足说着要死要活的话。 陆念松开了对岑氏的桎梏。 岑氏的身子晃了晃,急着从床上下来,想在混乱中做最后的挣扎。 谁也没有预料,除了早已知晓的阿薇,因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一刻才松开了岑氏的陆念,下一刻从胸前衣襟里拔出匕首,银光乍现。 手起刀落,匕首刺入岑氏的左腿,又立刻拔了出来。 鲜血喷出来,溅在陆念脸上,睫毛染红,视野通红,她没有收手,在岑氏的惨叫声中又是两刀。 定西侯几乎是在看到银光时就冲了过来,但他坐得远,屋里人多,桌椅挡道,以至于他抱住陆念时,陆念已经得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定西侯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其他母女冲突,他都能含糊过去,但动刀杀人,岑家要深究,闹到衙门里,他根本不可能保住陆念。 陆念松开了手,染血的匕首啪嗒落到地上。 “我进衙门,那全天下都知道岑氏杀了我母亲了,”陆念挽了把散下来的头发,指尖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划过寥白的脸庞,“我便是杀了她,也是为母报仇,我是死是活,不就是看您和岑太保在金銮殿上谁更能豁得出去吗?” 定西侯被她说得脑壳嗡嗡:“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 “我又没有往她心口刺,”陆念道,“您放开我吧,我没有第二把匕首。” 定西侯着实怕了她的癫,转头去看阿薇。 阿薇颔首:“没有了。” 定西侯这才把陆念松开,又把她拽得远离岑氏。 陆驰和简氏围在床边,忙着替岑氏止血。 看着岑氏腿上的血窟窿,陆驰咬牙问:“你就一定要这样?” “你母亲只是伤了一条腿,我母亲被她害了一条命!”陆念冷声道,“我母亲若是活着,若能活着,定西侯府、陆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念骂完陆驰,又寻陆骏:“比起他,我更恨你!他那是亲娘,无可厚非,你呢?” 陆骏欲言又止,眼中全是挣扎。 “你在奢望什么?”陆念一把撕开了陆骏那用侥幸所勾画出来的自欺欺人,“直面真相、接受现实,有那么难吗?” “能比要你的命还难吗?” “母亲她,丢了命!你却连接受她真正的死因都做不到吗?” “你当了三十年的傻子,还要再当三五十年的缩头乌龟吗?” 陆骏的眼泪滚落下来。 他从半夜听到岑氏那番话起,就已经麻木了。 他想逃避,但陆念不叫他逃避。 涕泪纵横中,他一遍遍问自己:我算什么呢? 继母当他是傻子、把他当做讨好父亲的玩意,当做刺向大姐的凶刀;大姐视他为冤种,恨他怨他;母亲呢?母亲泉下有知,又是如何看他? 可他能怎么样?! “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陆骏嘶声叫道。 他什么都不懂。 父亲若出远门,一两个月才回来,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 又如何去记住生母? 除了整天吵架的大姐,府里的每个人都告诉他继母是疼他的,生母是病死的,大姐是无理取闹的。 他所有的对母亲的念想都来自于继母,那么温和良善,生病时关怀,成长间照顾,哪怕继母有了亲生儿子,对他也一如往常。 他信任、孝顺养育他的继母,难道不应该吗?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他反倒成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是笑话吧……”陆骏哈哈大笑,笑得呛了气,“我过去那么多年,全是笑话!” 第88章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五千大章求月票) 陆骏又哭又笑,哭得惨烈,笑得疯狂。 桑氏没有宽慰他,这时候横插进去,正说反说都不会得到期望的成效,倒不如作壁上观。 在那个秋夜,大姑姐与她谈合作时,桑氏思考后接受了。 但说心里话,她没有想到,短短时日内,大姑姐和阿薇当真把侯夫人的皮给撕开了。 大姑姐说过“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 桑氏对丈夫没有多余的期待,别添乱,别妨害她教儿子,就足够了。 她接受丈夫的无能,也接受儿子的平庸,但她无法接受儿子被教坏,被二房的陆勉彻底比下去。 现在,倒是不用比了。 岑氏这样杀人上位的凶手,她的亲孙儿陆勉再是有能耐,也不可能夺走爵位。 阿致哪怕是个和世子一般的傻愣子,桑氏都能抓死爵位不旁落。 这笔买卖,是她赚了盆满钵满。 想到这里,桑氏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她从头至尾出力少,顶多也就是敲边鼓,真正辛劳的是大姑姐,这条为母报仇的路,大姑姐走了三十年。 吃亏过,跌倒过,摔得一身伤、一脸血,依旧挣扎着往前爬,爬出来了一条血路。 桑氏又看陆骏。 不顺眼,实在很难顺眼。 而后,她看到阿薇走了过来。 “舅舅,”阿薇垂着眼帘,如果说陆念的眼神像冰刀,那阿薇此时的目光似茫茫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一望无际、没有情绪,“您以前的确是个笑话。” 伤心欲绝的陆骏仿佛被当头砸了一棍子,声音停了,眼泪还在流。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阿薇,视线混沌,心神亦混沌。 阿薇语气不变:“以后呢?您还想当个笑话?” “不是……我……”下意识的,陆骏冲口而出。 谁会愿意当个笑话? 可当他意识到所谓的“不是笑话”是什么样的时候,他又茫然了。 “难道我也要像你母亲一样,”陆骏又急又气,质问道,“拿着刀子去捅人?她是疯子,我难道也是?” 阿薇嗤得笑了声,像是那大雪被寒风裹着打卷,刮得人脸皮子都痛:“您还不如疯子。” 陆骏语塞,辩不过,也不知道如何辩。 阿薇的注意力已经挪到了定西侯身上:“您呢?” 定西侯阴沉着脸。 “您要继续当笑话?”阿薇一字一字地问,“还是,您比舅舅硬气些?” 定西侯的视线在屋里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痛得几乎要昏过去的岑氏,手忙脚乱的阿驰夫妇,失魂落魄的阿骏,一脸讥诮的阿念和站在阿念身边、轻声细语说话的柳娘子…… 各有不同,各有想法。 “阿薇……”定西侯抬手抚了抚喉咙,“再怎么样,也不能直接动刀见血。” 阿薇道:“您该高兴,母亲没有往岑氏心口扎刀。” 事实上,不是陆念不想扎。 今日来菡院前,陆念真的存过杀人的心。 阿薇好说歹说劝住了陆念。 “我知道您不惜命,能为亲娘报仇,命算得了什么?” “杀了岑氏,您大摇大摆进衙门,叫全天下知道岑氏是多么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之人,您与她命换命,您觉得不亏。” “但您别忘了,岑氏能有今日,是因为她背后有一个岑太保。” “岑氏在外祖母的陪嫁里动手脚,所有的银钱看来都进了岑太保的口袋。” “这两人,蛇鼠一窝!” “只杀岑氏而放过岑太保,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您前回与我说过,岑氏与岑太保两者之间未必有看起来的那么稳固,八成也是今日吹东风、明日吹西风。” “岑太保对岑氏杀人定然心知肚明,岑氏供岑太保那么多银钱,也算拿捏了他的把柄。” “您只伤岑氏一条腿、留着她的性命,让她四面楚歌的同时,又觉得自己还有救,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把别人拖下水。” “一旦彻底没了希望,那就‘爱咋咋样’,多少给她留一条活路,才能叫她蹦跶,把岑太保一并扯起来。” “您教我的,狗咬狗!” 长长一串,好言好语,陆念最终点了头:“我晓得,我心里有数。” 阿薇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不想要岑氏的命,而是,对阿薇而言,她更看重陆念的命。 人得有念想。 两年多前,余如薇病故,陆念心灰意冷。 仇报了,女儿死了,她没有目标了,也没有心气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陆念的身心都垮塌了下去,毫无生气。 那时,阿薇与她提岑氏,提亲娘的死,才把陆念从鬼门关下拖了回来,这一次也是一样。 岑氏要是死了,陆念萎靡不振,自认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坚持下去的了,那就…… 不可以那样。 她要留下陆念的命。 她想要陆念活下去。 她要让陆念有新的目标,不怕难,就怕没有。 阿薇她打心眼里喜欢陆念,不想只有两年短短的缘分,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母亲了,不愿再失去第二次。 深吸一口气,阿薇才又与定西侯道:“您现在定然有一肚子话想说、又不好说,我也一样有很多话想问您,我先陪母亲回去了,等下再说吧。” 定西侯与陆骏不一样。 逼陆骏要在人前,逼定西侯,得在人后。 阿薇低声与桑氏说了几句。 桑氏瞥了眼岑氏,轻声应道:“我有数。” 阿薇笑了下,才又去挽陆念的胳膊:“我们走吧。” 陆念定定看着她。 鲜血已经干了,粘在脸上,很不舒服。 阿薇抬起手,指尖顺着陆念脸上的血痕、从额边划到耳后:“很好看,这是您的功业,是赞赏,是荣耀,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陆念的眼睫颤了颤。 沾了血,睫毛发沉,压得她眼角湿润。 “回吧,”阿薇扶着她往外走,“我给您做庆功宴。” 屋外,风雪未停。 阿薇替陆念系好了大红氅子,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丫鬟婆子晓得里头出大事了,根本不敢凑到近前去,全躲在厢房里。 偏又怕主子喊人,只好打开着门窗,竖着耳朵,因而陆念母女两人一出来就叫她们看在眼里。 染血的容颜,像一朵怒放的牡丹,在不合时节的冬日,美得叫人心惊胆颤。 阿薇撑开了伞,母女两人走入这场风雪里,不疾不徐,步步稳当。 屋里,少了陆念那个紧咬不放的“惹事精”,气氛却依旧缓和不过来。 桑氏把姚嬷嬷叫到跟前,吩咐道:“把李嬷嬷关起来,别把人冻死,也别饿着渴着。” 阿薇既说“拿真相换命”,桑氏自不会叫人这么死了。 言而有信。 有这样的表率,才能有更多的“投诚之士”。 桑氏又与定西侯道:“还得劳烦您把侯夫人的血止了。” 陆驰只会简单的包扎,静下心来给岑氏勉强处置了番,正想说请大夫,听桑氏这么一说,着急道:“不请大夫?” 桑氏道:“大姑姐巴不得请大夫,最好全京城的大夫都来,都知道大姑姐为母报仇捅了侯夫人三刀。” 陆驰语塞。 定西侯掌过好几年的兵,止血不算难事。 他面无表情地接了手,清创、上药、包扎。 岑氏痛得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骂:“侯爷不说说感想?或者说说要如何处置我。” 见定西侯无动于衷,岑氏又痛又恨:“说不出来?也是!侯爷得看我伯父的脸色,还得再顾忌顾念的疯劲,焦头烂额了吧?想好了怎么平衡两边了吗?” 定西侯手上没控劲,布条一扯,痛得岑氏几欲昏厥。 站起身来时,他哑声道:“是,我得走一步、想三步,在随心所欲上,我比不了阿念,也比不了你。” 阿念动刀,他不能动;阿念撕心裂肺,他不能撕…… 岑氏听出他的意有所指,痛极怒极,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你同陆念说去,你看看她听不听得进去!” 定西侯没有继续争口头长短,只沉声与两个儿子道:“都回去吧,老老实实待着。” “父亲!”陆驰想争取。 定西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该清楚,什么对岑氏最好,什么对你自己最好。” 陆驰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了。 他红着眼与岑氏道:“您好好养着,儿子先回去。” 比起在母亲跟前伺俸,他现在应该更冷静地判断局势。 不要继续忤逆父亲,父亲在气头上,待消气些,他再好好与父亲谈一谈。 大姐闹得再癫再凶,这个家里真正的掌权人还是父亲。 陆驰夫妻两人离开了。 陆骏魂不守舍,被桑氏劝着也走了,菡院里外伺候的人手全换成了桑氏的人。 等定西侯和柳娘子也离开,岑氏看着这个镇定指挥的大儿媳,怒目而视:“可算叫你找到一把好刀了。” “您指大姑姐?”桑氏浅笑,“如果您把这事儿叫作刀,那您呢? 您孝敬了岑太保那么多银钱,您也是一把好刀了吧? 我和大姑姐没有利益冲突,不会有鸟尽弓藏的事,我当侯府一天的家,我能给她和阿薇最大的方便,最多的支持。 您呢? 事到如今,您确定您这把锈刀值得岑太保尽全力维护吗?” 岑氏那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被气得铁青。 “看来我说到您的心里去了,”笑容消失了,桑氏冷眼看着岑氏,“您该感念我没有真把大姑姐当刀看,我若存心利用她,您亲生的孙儿孙女能不能好好长大就说不准了。” 话是这般说的,但走出菡院时,迎着北风,桑氏长叹了一口气。 她的出身教养,不允许、也做不到去伤害稚子。 她不是岑氏那样猪狗不如的东西。 桑氏往春晖园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姑姐也不是生来就疯,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么一想,桑氏的心钝钝的痛。 春晖园。 闻嬷嬷备好了温水。 阿薇让陆念的手浸在水中,又绞了帕子替她擦脸。 定西侯来时,陆念刚刚收拾干净。 父女两人相视无言。 阿薇打破了僵局,问:“岑氏杀人的事,您先前知道吗?” 定西侯长舒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很好答,他看着陆念,严肃又恳切:“不知道,阿念,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今日之前,我一直相信你母亲是病故。” 陆念对这说辞不予置评。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以免她又不自觉地扣指甲,嘴上问道:“外祖母是莽草中毒而亡,死状绝不是轻巧就睡过去了,哪怕她当时看起来病了好一阵了,但也不该看不出来她死状怪异。为什么您咬死病故?” 定西侯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陆念见他如此,抬脚就踹他的椅子,力气大得哪怕是定西侯坐着都被踹歪了。 “阿念!”定西侯急着唤了声。 陆念冷冷斜着看他。 定西侯被她看得心里发怵,也知道有些内情再瞒不得,只好左右看了两眼。 “您放心,”阿薇道,“都在屋里躲雪,除了闻嬷嬷,再没有旁人能听见了。” 定西侯搓了下手,似乎是纠结着从何说起,半晌后冒出一句:“羊角风,我们一直认为你母亲是羊角风发作。” 开了头了,后头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难说了。 “她病着那一阵,有时会幻视幻听,她说出来看到听到的东西,我一点都找不到。” “有几次半夜,她突然惊慌不安,睡梦中四肢抽搐。” “她自己觉得没大事,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来,我就找白家问了。” “那时你外祖母还健在,她也吓坏了,说白家祖上有出过羊角风这病,而且是三人,不是孤例。” “我们都不敢和你母亲说真相,怕她知道了愈发受不了,但最后……” “她死时抽搐、昏厥,嘴巴紧闭,已经竭力救了但是、但是还是……” “谁也没有往毒害上想,都以为是白家传下来的病,人走了,说病故也没有错,羊角风会传孩子的,传开了对你和阿骏,对白家那儿都不好。” 从表症来看,莽草中毒与羊角风的确会混淆,尤其是白家确实有这病的状况下,先入为主地认为白氏也染了,算是说得通。 但说得通,不等于没有恨。 陆念通红着双眼,哽咽着道:“我母亲她没有病的!若不是你们自己胡乱猜测,又怎么会草草了事……名声,你们顾忌名声时,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真的有病了!” “别混说!”定西侯几乎跳了起来,胸口重重起来,“你就是癔症而已,那么多大夫都说慢慢养能好起来的!你那和羊角风天差地别!” “哈……”陆念笑了,泪水从眼角滚落,开口时冷静如刀,“难怪您这么怕啊! 由着我砸东西、砍柱子,原来是怕我发病。 上次我发作时神志不清、咬伤阿薇的手,您怕死了吧? 听大夫们说我是癔症时,您长松了一口气吧? 可羊角风说不准的,我这个脑子本来就有问题了,若病情严重,哪天也成了羊角风亦不稀奇,您说对吧!” 定西侯急得脱口而出:“对个屁!” 骂完了,他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你母亲的事,如今真相大白,的确是我和你外祖家误判了,也是今日、我才知道岑氏是凶手。 阿念,你坚持了三十年,在蜀地也受了很多罪,好不容易拨云见日,你得更加爱惜你的身体。 癔症能治,能好起来!好好养就是了!” 陆念目光灼灼,眨也不眨地看着定西侯:“所以,为了让我能开怀养病,您准备怎么处置岑氏?” 定西侯脚步一顿,迟疑着道:“你不该捅那三刀。” “我不捅,”陆念嘴角一弯,笑容讽刺,“让您继续和稀泥吗?我捅完了,您还要和稀泥?” 定西侯用力抿了下唇,问:“那你说,你想如何?” 陆念靠着引枕,一条一条讲条件。 “写休书,定西侯府不需要杀人的侯夫人,她死了牌位也不配摆在我母亲边上!” “告衙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是如何被她毒害的!” “谈赔偿,您不在乎那点银钱,我在乎得很!让岑家把钱吐出来!” 定西侯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这些要求,在他的意料之内,但却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 “阿念,”定西侯试图与陆念讲道理,“她再是歹毒也是阿驰的亲生母亲,事情做绝了,阿驰如何办?何况岑家那儿……” “怎么,她杀人在先,岑太保有脸呢?”陆念打断了定西侯的话,“我知道,我要求的这些您一条都办不到。 我心里有数,所以我才会捅她三刀,那三刀是我母亲的血债,但她远远没有还清! 我知道您在考虑些什么。 您可以骂岑氏毒妇,只要能让我消气,您甚至能站在这儿骂岑氏一个狗血淋头,但那又怎么样呢? 您又算得了什么好东西呢?” 定西侯:…… “携手七年的发妻,和您三十年同老的继室,他们在您眼里有什么区别吗?”陆念道,“我甚至弄不懂,我母亲、岑氏和柳姨娘,在您心中是不是都差不多? 定西侯解释道:“我待你母亲……” “年少夫妻的情谊?待她曾有许多真心?”陆念一针见血,“那有如何呢?终究比不上‘名声’二字,您最在乎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名声了。” 第90章 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两更合一求月票) 桑氏回到屋里。 陆骏瘫坐在椅子上,颓然极了。 桑氏没有出声,只备了热水净手,先前在岑氏那儿,她也沾了些血。 倒是陆骏自己慢慢回过神来,问:“夫人,母亲会如何?” 桑氏的指腹在水盆底下来回搓了搓:“世子还唤她‘母亲’吗?” 陆骏苦笑:“叫了三十年。” 习惯成自然,这声“母亲”不用思考,脱口就是如此。 桑氏擦干了手。 虽然大姑姐说“指望不上好赖不分的傻子”,桑氏也着实不想掺和这继母继子、姐姐弟弟的事儿,但想到大姑姐那浴血的样子,到底还是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就是习惯了,突逢变故、心中混沌,一时顾不上旁的,”桑氏耐心劝道,“但侯夫人毒害了你的亲生母亲,世子再认她做母,就太对不起亲娘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你左右为难,我能想到的是记着恩、也记着恨吧。” “为什么呢……”陆骏怅然至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般复杂?” 桑氏道:“是侯夫人把事情弄复杂了,她为了一己私欲杀了人,自当有报应。世子,你说对吧?” 陆骏的身体一僵。 有那么一道灵光间,他觉得妻子是在“点”他。 “我就是感叹了一声,没有旁的意思,”陆骏抿了下嘴,又郑重道,“我不是在说大姐,真的。” 正说话间,外头有嬷嬷来传话,说是定西侯请桑氏去花厅议事。 桑氏心知定是为了侯夫人的事情,没有耽搁,起身系上雪褂子。 陆骏也叫人拿了大氅来。 见他坚持,桑氏就不拦他。 有些话,桑氏不好直接说陆骏,但定西侯可以。 就是不知道侯爷会不会说了,又或者,侯爷都还不曾理顺。 夫妻两人赶到花厅。 定西侯坐着,只看脸色就知道心情很不好。 他开门见山道:“我想着让岑氏去庄子上养伤,今日就走,你安排好车马人手,定一处合适的庄子。” “这怎么可以!”陆骏一听就着急了,“是,我知道她是凶手,是罪人,可现在有伤在身,是不是让她留在府里先养好了伤……” 定西侯在春晖园被说得脸皮荡然无存,此刻心里也窝着火。 他直接打断了陆骏的话:“养伤?你确定她留在府里能养好伤?你信不信阿念能隔三差五过去捅一刀? 拦着她不让她捅?道理、道理你不占;情意、情意你更没脸,里子面子一概没有,你拿什么跟她说? 还是你要硬逼阿念? 你把阿念逼得犯病了,我看她连你都要捅几刀!” 陆骏又问:“再不久就过年了,到时候……” “你扪心自问,”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心平些,“还能一道过年吗?能一块坐下来吃年夜饭吗?你能心无芥蒂地上桌吗?” 陆骏哑口无言。 定西侯虚空点了点他:“你看,答案你一清二楚,你大姐说得对,你只是不愿意面对、只想逃避。” 陆骏闭上了嘴。 桑氏很快与定西侯敲定了岑氏的去向,又匆匆交代人去办。 陆驰亦听到了消息。 定西侯才回书房坐下吃了口茶,陆驰就来求见。 分析利弊,陆驰清楚不该在父亲气头上忤逆,但身为儿子,哪能尽算着利弊。 定西侯知道他的来意。 没有听他的求情之语,定西侯只问陆驰:“在你眼里,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陆驰低下了头,眼眶通红。 这么多年,母亲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 “阿骏是你兄长,你们要好好相处,兄友弟恭,阿骏好相处,你不要仗着年纪比他小就胡闹。” “阿念对我有误解,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是你大姐,你该敬就敬,不行就绕着走。” “为人谦和,说话前三思,做事前审视,不要毛毛躁躁。” “你做得不好,别人会说是我和侯爷没有把你教养好,所以你要争气。” …… 陆驰自认条条做到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他的母亲,今时今日所暴露出来的性情,与他平日里见到浑然不是一个人。 “母亲她……”陆驰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你还认为,我不该把她送去庄子上吗?”定西侯问。 陆驰只好道:“我送她过去吧,大雪天、她又有伤,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定西侯拒绝了,“又不要她自己走路,都太平些,不要节外生枝。” 不能一路送过去,但好歹能把人送上马车。 陆驰仔细检查了车厢,确定里头垫了厚厚的褥子,能缓解颠簸、以免母亲疼痛,这才与桑氏道了谢。 桑氏木着脸,道:“不用谢我,我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苛待,只求侯夫人配合些,别叫我为难。” 岑氏被抬了来。 审时度势,既已经身不由己,她也不白费力气折腾。 刚受伤时因疼痛而带来的愤怒与火气已经散了,人也恢复了理智。 比起在定西侯府里撒气,岑氏明确知道,她得把心思花在岑家、花在岑太保身上。 人挪到了车里,岑氏没管站得远远的桑氏,握住了半个身子探入车里的陆驰的手。 “不要与侯爷硬碰硬,他虽然不喜欢拳脚教训人,甚至还算讲道理,但他的心肠比你想象得硬得多。” “更不要去乱招惹陆念,那就是个疯子,对上疯子、你怎么做都会吃亏。” “好好安抚你媳妇,照顾好孩子,年节里去岑家拜年。” 陆驰点头:“我知道的,我就是……” “就是什么?”岑氏问,“就是没有想到,我杀过人、还不止一人?没想到我把定西侯府握在手里三十年,给了岑家很多好处? 陆骏傻天真,你给我清醒一些! 我若豁不出去,你还能投胎当个侯府公子?” 陆驰愣住了。 直到马车离府,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车轮碾出两条长长的泥道,一直出了燕子胡同。 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两厢照面,车把式互相打了招呼。 车里的陆致闻声,知道边上过的也是自家马车,撩了帘子问:“张伯,车里是谁?这个天要去哪里?” 张伯讪讪:“出城去,大公子,小的先行一步。” 陆致对他的回避莫名其妙,待回到府中再一问,人愣住了。 李嬷嬷说了当年祖母害人的真相。 姑母捅了祖母三刀,刀刀深至骨。 祖父要把祖母送去庄子上。 像是被一团大雪砸懵了似的,陆致半晌会不过神来,怎么会这样? 他混沌地在书房里坐着,良久,他看到了架子上那把鸡毛掸子。 纯黑的毛,油光发亮。 那是黑羽大将军留下来的“念想”。 不是叫他作纪念,是表姐让他长记性。 陆致一个激灵,蹭得起来,蒙着头就往后院跑。 他急匆匆进了春晖园,张口就要喊人,便被青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 青茵迎上来,小声道:“姑夫人在歇觉,大公子莫要惊动她。” 陆致问:“表姐呢?” 阿薇在小厨房。 烧切糖片刚刚才放凉,她正拿着刀切片。 见陆致未穿雪褂子就这么跑来、脸冻得红通通的,阿薇指了指边上杌子:“灶边烤火去。” 陆致老实坐下来,扒拉着一小段干柴,道:“我听说了。” 阿薇“哦”了声。 “祖母、我是说嫡亲的白氏祖母,”陆致瓮声瓮气地,“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薇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是听母亲说了些,但她那时候很小。说来,你见过你外祖母吗?” 陆致心情不好,也没讲究什么先问先答。 听阿薇这般问了,他便一五一十地答:“见过,前些年我跟着父亲母亲去淮南省亲,住了不到半个月,后来我进了书院念书,就再没有回去过了,太远了。 这几年只书信往来,提到我了,母亲就让我看,逢年过节也让我写上一些话,她一并送回去。 大前年,舅舅进京来,带了不少东西送来,说外祖母很惦记我状况。” 冷了的烧切很脆,一刀下去沙沙作响。 阿薇在这沙沙声里听陆骏说了不少桑家的事情,而后放下了刀,转头看着他。 “在这次回京之前,我从来没有回来探过亲,也没有舅舅从京里来看我。” “不仅仅是因为太远了,你现在应该能听明白的,你母亲是远嫁,我母亲是流放。” “我也没有外祖家来信问我成长。” “唯一一次,我母亲送信进京求援,外祖父和舅公家里准备了三箱药材、五千银票,也都被岑氏想着法子弄没了。” “我母亲等到心灰意冷,要不是回京来,甚至都不知道外祖父没有见死不救。” 陆致的手顿了下,之后才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柴火。 他没说话,心里憋得慌,无从说起。 阿薇又道:“你问我外祖母是什么样的人,我能说的是,她若知道你斗鸡,肯定不会柔声细语地缓和冲突,而是直接凑你。” 陆致撇了撇嘴,咕哝道:“我没有再去斗鸡。” 阿薇笑了下:“那她会欣慰你知错能改。” 陆致垂着脑袋。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中拿着片烧切,他顺着那烧切缓缓抬起了头。 “知道我为什么今日做这个吗?”阿薇问完,也就答了,“因为外祖母说过,腊月里就要吃烧切,一片回忆一片糖。” 陆致怔怔地把糖片接了过去。 糖片压得薄,他咬了一个角,芝麻香气在口中迸发,浓郁甜味里还有一股奶香。 回忆吗? 他今年最深的回忆,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夜里,表姐提着刀逼他杀鸡。 当时很怕、很气,恨死了这疯子姑母带回来的疯子表姐。 这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再之后,母亲陪着他、一家家登门去说明白,他丢尽了脸。 可过了几月,回过头再看,他多多少少是能体会好赖的。 如果被逼的人不是他,陆致想,他大概还会夸表姐手艺厉害。 哦。 还有那碗鸡汤,回味无穷。 把糖片吃完,陆致道:“再给我装一些,我明日带去书院里吃。” 阿薇做了很多,拿油纸给他包了满满一袋。 翌日。 陆致回了书院。 一整包烧切被他收在柜子里,这东西经得住放,空闲时拿一片就不错。 他想得很好,可等他下午回到寮舍,油纸包摊在桌上,里头的糖片已经没剩几片了。 见他脸色难看,在场之人取笑纷纷。 “陆致,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几片烧切而已,又不是什么精致糕点,平日家里都上不了桌。” “谁让你把斗鸡的事儿说开了,害得我们各个又挨骂又挨打,连月钱都被罚了个精光,吃你几片糖,怎么了?” “唉,上次那些红薯丝饼,你也当个宝贝,这回又拿烧切当宝贝了?不会这也是你那个表姐做的吧?” “我是真同情你,摊上那么个疯子姑母,回来就是搅事精,闹得家宅不宁。” “是啊是啊,我听说,你祖母都被她赶去庄子上了,你家昨儿翻天了吧?” 陆致咬着牙关。 书院里,正经读书的有,混日子的勋贵子弟也不少。 他以前属于后者,虽然年纪偏小些,但在这群人之中也算“有头有脸”。 自从被表姐教训之后,不说就此上进了,反正与这些人不再混在一起了,因此多多少少会遇着些事。 一般是言语上刺他几句,为此告师长都显得小题大做。 陆致不爱当那告状精,且父亲与祖父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书院念书,就剩这么些时日,差不多过得去就是了。 但今日,显然不能过得去。 “大疯子、小疯子,我们帮你分担一些,免得你吃多了也变疯子。” 哄堂大笑里,陆致捏紧了的拳头忽然挥了出去,重重砸在那奚落之人的肚子上,打得人吃痛弯腰,直抽冷气。 恶狠狠地,陆致道:“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 …… 昨日才送走岑氏,桑氏今日还没有缓过神来。 陆骏看起来比昨儿清醒些,精神头依旧不怎么样。 夫妻两人还未就家里变故理顺心情,就得了书院里的急报:陆致与同窗干架,还是群架。 第91章 你儿子比你有种!(五千大章求月票) 雪在半日前已经停了。 积起来两指厚,风一大、雪沫子被卷起来打转。 别说出去站一会儿,便是人在屋里待着,摆了炭盆,听着外头那呼啸的风声,都止不住打寒颤。 狭小的车厢里,自然也冷得慌。 刚才,夫妻两人闻讯后,二话不说就一道去了书院。 走得匆匆忙忙,桑氏都顾不上换一个热乎的手炉,这些工夫下来,已然是凉了。 偏这场群架打得“热烈”,一时间书院外头、各府马车排了长队。 因着暂且不晓得内里状况,有人严肃,有人活络,还有借着这机会攀谈关系的。 山长夫子们亦没有要当面开堂会审的意思,只叫“各回各家”,明日再谈处置,尤其是那些被卷进来的学生,陆续被放了出来。 书院外的拥堵一点点散了,被剩下来的就有定西侯府。 陆骏这时察觉出些不对劲来,低声与桑氏道:“阿致怎么没有出来?难道他不是被牵连的、而是主犯?” 桑氏紧抿着唇,情绪低沉:“他才多大?” 没有哪个母亲会喜欢儿子与人动手。 再者,若是不小心被牵连、挨着几下,那阿致不是个木呆子,会知道躲开。 可要是主犯,他往哪里躲? 十二岁的小少年,个头都还没有往上窜,去和书院里一群半大小子打架,那不是活生生被人追着打? 陆骏也揪心:“早知道,多教他些拳脚功夫。” 桑氏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两声。 正说着,有人过来,请陆骏往书院里去。 桑氏本想一道,被陆骏劝住了。 “积雪了不好走,夫人就别进去了,”陆骏道,“你放心,我不会做那老好人、叫阿致白白吃亏,谁打了他,我都记下来。 唉,主要是怕你吃不消,阿致年纪小,打架难免受伤,你看着心疼掉眼泪,叫夫子同窗看了去,他肯定别扭。 你在车里等着,我去把阿致领回来。” 桑氏着急归着急,但也晓得这个年纪的“小爷”好脸面。 该让阿致丢脸长记性时、她会让他长,该给他留脸时、她自不会叫阿致被人笑话。 这便答应下来,她又叮嘱陆骏:“万一碰上不讲理的人家,也别争一时嘴上胜负,我琢磨着阿致肯定受伤了,我们先叫阿致看伤要紧,之后该让人赔的、我们再上门去讨说法。” 陆骏听着很在理。 不管怎么样,以陆致的伤情优先。 可等他进去一看一问,陆骏顿时傻了眼。 好家伙! 哪里是陆致被人追着打,是陆致这小子追着别人打! 他比那群人小了几岁,又是单打独斗,这会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偏那双眼睛还透着狠劲儿,要不是夫子看着,他恐怕还要扑上去与人动手。 先动的手,似小犊子一般不怕痛,凶狠得打了个两败俱伤。 只是,别人的伤分摊了,陆致的伤一人担了。 这叫陆骏如何与人说理? 可要赔罪,陆致脸上伤成这样,身上还不一定挨了多少拳脚,陆骏这罪也赔不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陆骏压着声音、悄悄问陆致,“为什么会动手?” “他们骂姑母表姐。”陆致气凶凶道。 陆骏听得头大不已。 定西侯府关起门来的事,却被外头当谈资,真是! “陆世子,这事儿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动手不合适吧?” “令郎这是有勇无谋啊。” 陆骏的脸拉得老长,好在还记得桑氏的叮嘱,道:“我看几位公子还生龙活虎的,犬子反倒是一身的伤,你们不急我着急,我们要请大夫看伤,别的明天再议。” 说完,他与山长夫子行了礼,招呼上陆致,抬脚就走。 气归气,陆骏记着儿子有伤,没有去搭他的肩膀,只示意他跟上。 父子两人前后出了书院。 陆致走路时不觉得痛,临到上车时,抬腿动作一大,痛得呲牙咧嘴。 帘子掀开,桑氏看着儿子那张青肿的脸,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把痛得吸气的陆致扶上马车,桑氏问:“这是挨了多少拳脚?多大仇怨要这般打人?哪几个打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陆骏道:“你自己和你母亲说。” 陆致不语。 僵持着回到府里,打发了人手去请大夫,桑氏坐在花厅里,红着眼睛,捧着陆致的脸仔仔细细看。 先前马车前头那点灯笼光,她看得不够清楚,此刻明亮处再看,陆致的小脸都肿起了大半。 姚嬷嬷送了跌打的药膏来。 桑氏用手指刮了些,轻轻往陆致脸上点开:“怎得与人打起来了?” 陆致痛得不住吸气,被桑氏那关切心疼的眼神一注视,不由也委屈起来。 “他们故意寻事,把表姐给我的烧切都吃完了。” “就因为我现在不和他们一道了,他们又因为斗鸡被家里罚,所以才没事找事。” “我本来懒得理他们,但他们骂姑母和表姐,我才动了手。” “他们骂姑母是大疯子,骂表姐小疯子,骂她们是惹事精,我气不过……” “我只打那几个,其他人想拉架却被带下了水,才牵连了不少人。” 陆致说得断断续续。 此时复述出来,他其实没有先前那么冲动愤怒了,因此他也弄不清楚,那会儿怎么就一拳打了出去。 毕竟,对面“人多势众”,而他孤军奋战。 要是聪明点,他肯定不敢直来直往。 但他不后悔,打了就是打了,虽然惹了一身伤,但他也不是一味挨打,那两个带头的混账也被他锤得一通。 只是他个头比对方矮,打人就打肚子,对方伤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桑氏听了来龙去脉,视线都模糊起来。 斗鸡的那些,她打过交道,晓得其中有几家颇不讲理。 上梁不正下梁歪,被点出来了还想歪下去,这种家风不值得交际。 打人固然不对,但是,对方不挑衅,阿致也不会……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掺和什么?” 桑氏正心疼着,突然听见陆骏说话,不由扭头看他。 陆骏脸上烦躁之情明显:“你又不会打架,和那么多人动手,不是明摆着会吃亏吗?受伤的是你,疼的是你,你真是……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几个臭小子的话,值得这般?” 桑氏按在药膏上的手指没收住劲,指甲无意识地在上头扣出个洞来。 脑海里,是昨日额头鬓角染出了一道血痕的大姑姐,和站在大姑姐身边支持着她的阿薇。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她记得阿薇说的那句话。 桑氏的呼吸凝了。 这两日里,被死死压住的愤怒,被鼓动了的心神,被藏起来的心疼…… 所有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出来,决堤而出。 在陆骏的喋喋不休中,桑氏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厉声骂道:“你儿子比你有种!” 陆骏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桑氏愤愤道:“岑氏确实把你养得很好,别人都指着鼻子骂大姑姐和阿薇了,你还觉得没事儿? 我算是知道大姑姐从前在京里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了。 谁家都能嘴碎,哪怕到面前说,亲弟弟也不会替她解释几句。 是了,世子你解释什么呢?你自始至终都觉得大姑姐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你以前不晓得,罢了,今时今日总该知道,大姑姐没有冤枉岑氏,正是岑氏害死了你们的母亲。 是非对错已经明朗,这都不该为她说话吗?” 陆骏张了张嘴,他显然很不适应桑氏这样发难。 在生气之前,他先说道:“那也不用打架,而且明知打不过还……再说都是群臭小子……” “大人才算计得失输赢,半大小子才有一腔热血,”桑氏顿了顿,又道,“我也总想着得失,这一点上我比不了大姑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买卖,她桑氏不肯做,大姑姐会做。 陆念才是那个一片赤忱之人。 桑氏说着说着,原本就泛红的眼睛又发了酸,眼珠子连串地往下掉。 “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不好赌、二不游手好闲、三也没有任何更糟糕的不良嗜好,所以岑氏对你不错,她把你养大了,看起来还养得过得去?” “是岑氏心不够狠吗?我看未必。” “岑氏夭折过一个女儿,我想那的确幼童难养、并非她的本意,但这世上夭折的孩子多了,你为何没有出事?” “因为这个家里有大姑姐,是她虎视眈眈、瞪大着眼睛找岑氏的错,让岑氏根本不敢养坏你,更不敢要你的命,所以你才能活得这般好!” “若没有大姑姐,岑氏前脚死了亲女,后脚又死一个继子,即便暗处有人嘀咕,谁敢当面说她故意为之?” “岑氏忌讳大姑姐,你有个三长两短,别管有没有证据,大姑姐都能二话不说冲去捅陆驰刀子!” “岑氏也不敢先对大姑姐下手,只杀她、留你,没有意义,杀了她、再杀你,侯爷再是粗心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大姑姐在家里熬到了十六岁,护你到不会轻易夭折的年纪,你的脾性也成型了,成了这般天真、认贼作母、对岑氏言听计从的样子,真是讽刺,你的这份‘孝心’救了你!” “知道我为何会嫁过来吗?因为岑氏信了媒使的话,以为我柔顺没主见。文气、娴静、温和、内秀,听听,天下公婆都喜欢的儿媳妇,且我出身淮南,京中无人撑腰,也不会有娘家在一旁指手画脚。” “岑氏不见兔子不撒鹰,陆勉看着聪明伶俐、把阿致比下去了,她才动手把以前没用到你身上的手段使到阿致这里。斗鸡,十二岁斗鸡,二十二岁怎么办?” “你听见大姑姐问陶家事情了吧?陶禹林从前根本不好赌,结果弟弟死了,他没几个月就陷进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御史一本本折子砸过去,陶大人革了功名赶出京城!” “阿致若走上这条路了呢?你将来能不能承爵,我不好说,但你两腿一蹬,这爵位绝对不会落到阿致头上!” “你还觉得岑氏好吗?” “你真是命好!” “哪怕今日还稀里糊涂,都没耽搁你以前荣华,更不妨碍你往后富贵!” 话语掷地有声,砸向陆骏。 陆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瞠目结舌地看着桑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势的妻子。 不,还是见过的。 上一次,因着阿致斗鸡,桑氏曾与他说过一句重话。 陆骏当时并未深思,再温柔的人,遇上儿子的事情,发火也不稀奇。 但今日,远比那时更叫他意外。 “你怎么这么……”陆骏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词语,他们夫妻十几年处得很好,他也确实不会用贬义词去说桑氏,犹豫再三,也只得一个“凶”字,“你说得这些,我没有想过……” “那世子认认真真多想想吧。”桑氏没再理会他。 视线太模糊了,她看不清陆致脸上的伤,怕贸然擦药弄疼他,便先擦了擦眼泪,顺便调整了下情绪。 面对陆致,桑氏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我是不喜欢你打架,但我知道,有些架需得去打。” “你没有当孬种,你晓得维护你姑母和表姐、不叫外人胡说八道,我很高兴。” “我也后悔,从前只叫你念书,侯爷说不紧着你习武,我也没有坚持,今日看来,还是得会功夫。” “不是叫你学了拳脚就去为非作歹,而是遇不平事,嘴巴说不通的时候,拳头能顶用,别人欺负你之前要多掂量。” “你好好养伤,我让侯爷给你挑个师父,年后换了书院,阿致你好好念书、好好练武。” “我没想着让你建功立业,但你得做个好世孙,你父亲将来的好日子还指着你呢!” 陆致木着脸点了点头。 他也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与父亲说话,亦不曾深想过母亲话语里的那些道理,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父母吵架时、当儿子的要乖乖闭嘴,免得引火烧身。 可母亲又鼓励了他,甚至是夸奖他,这叫陆致心里火热一片。 拳头很痛,脸也很痛,但他是自豪的。 挥拳打人的那一刻是脑子一热,退热了之后是茫然,直到这一刻,晓得了对错与该不该。 大夫来了。 他全当感受不到厅里的怪异气氛,闷头与陆致看伤。 陆致解了衣裳,露出来的背上腿上,大片大片的青紫。 桑氏忍不住又哭了,一边落泪,一边认真听大夫诊断。 哪儿痛,哪儿是个什么感觉…… 确定都是淤伤且没有伤到筋骨,桑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致被贴了满身膏药,被父母送回书房躺下休息,那对父母才又沉这脸离开。 他们要商议打人处理的事,不想再当着儿子的面起争执。 陆致在榻子上休息了会儿。 大厨房里送了饭菜来,他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让撤了,而后满脑子想着母亲的话,越想心情越沉重。 突然间,听见小厮唤了声“表姑娘”,又听见脚步声进来,陆致赶忙把被子往上拽。 阿薇提着食盒进来。 看了眼把脑袋都藏在被里的陆致,她缓声道:“别藏了,我知道你跟人打架了,还打输了。” “没输!”陆致被激得鲤鱼打挺,偏腹上有伤吃不上劲,挺到一半又摔回榻子上,痛得哎呦叫唤。 被子倒是掀开了,露出那张惨烈的脸。 “没有输,”陆致闷闷道,“劣势而已。” 阿薇知道了他打架的缘由,见他受伤亦是关心,这会儿听他嘴硬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致被笑得丢脸:“你来看笑话的?” “怎么会呢,”阿薇打开食盒摆桌,“我一路裹得严严实实拿过来,还热着。” 陆致吸了吸鼻子。 一股子浓郁的药膏味道之外,有一道叫他词穷的浓香。 好似有些酸、又像是有点辣,叫他还空着的肚子咕噜起来。 陆致也不纠结了,往桌边坐下,接过勺子先喝了口汤。 看起来红通通的浓汤,入口酸重辣浅,陆致一尝就喜欢,汤里有面,亦有菜有肉,热乎乎的一大盅。 他也不问是如何做得的,怕阿薇像那鸡汤一般给他讲解。 阿薇坐在边上,看他囫囵吃面,不小心时扯着嘴角,伤口痛得不住吸气。 很有生气。 阿薇想到陆念的话。 她过来前,陆念就说,小瘟鸡还会跳脚,厉害了。 听得阿薇哈哈大笑。 “今儿晚了,厨房里也没有备什么,”阿薇道,“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致没有客气:“鸡松。” 他对祖父生辰时吃过的这道菜念念不忘。 “还有呢?”阿薇又问。 陆致摇了摇头:“你花样多,你说了算。” 阿薇笑了起来:“那就炖猪蹄吧,补一补你受伤的手。” 陆致看了眼破了皮的手,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笑归笑,阿薇把一小瓷罐放在了桌上:“今天谢谢你替母亲和我出头。” 陆致闹了个大脸红,别别扭扭应了声,问:“这是什么?” “祛疤膏,很有用,”阿薇给他看自己的手,“我上回的伤,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陆致道:“我是男的。” “男的难道就要有疤?”阿薇指了指他的脸,“尤其是脸上,过些年舅娘给你说媳妇,人家看你一脸伤,再一问,原是为了姑母和表姐伤的,怕是没进门就先甩我们两个眼刀子。” 陆致无言以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 阿薇把自己说乐了,笑了一阵后,到底还是严肃了起来:“下回遇着有人挑事,千万别单打独斗,万一碰见不讲武德的,你得吃大亏。 打不过逃跑不丢人,你回来叫上我,我跟你一块打回去。” “你?”陆致不信,“你拿什么打回去?” 爷们打架,又不是杀鸡。 “拿刀,”阿薇大言不惭,“我又不用讲武德。” 陆致:…… 第92章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五千大章求月票) 一盅汤面,陆致吃了个底朝天。 汤汤水水的最是暖人,陆致只觉得紧绷了大半日的筋骨舒展开来,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阿薇收拾了桌子,道:“好好睡一觉,明儿吃猪蹄。” 陆致显然不认为自己的手是蹄子,不甘不愿应了声。 等阿薇离开,他摸着发胀的肚皮躺回榻子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今日这一架。 动手时气血上涌,什么战术战法,他本也没有正经学过,事到临头更是想不起来,出手全靠本能。 而他的本能,大部分来源于看过的斗鸡。 虽然斗鸡是一对一,鸡哪怕飞不高也还能扑腾,陆致不具备那些,就记下了一个“凶”和身法灵活,愣是靠着个子小在几个对手之间来回腾挪。 吃饱后犯困,很快,他眼皮子垂下来。 另一厢,阿薇在书房院子外头,遇着了赶来的定西侯。 定西侯来得匆忙,甚至没有提个灯,靠着月色在雪上的那点光就来了。 迎面遇着盏飘摇灯笼,他定睛看了看,待看清提着灯的是阿薇、且只有她一人时,定西侯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怎么也不带个人手?”定西侯的声音不重,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赞同来,“这么个大晚上的,乌漆麻黑,便是自家府里,也不该这般随意。 你左右看看,地上全是雪,万一磕着摔着都不一定能喊来人扶你。 你要是受了伤,不是叫你母亲担心着急吗?” 这番话全是好意,阿薇分得清好赖,自不会嘴硬:“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次定会带上人手。” 定西侯见她听进去了,也就省了再婆婆妈妈地劝,只道:“那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阿致,之后送你回春晖园。” 阿薇朝他举了举手中食盒:“阿致刚吃了面条,他脸上的伤看着唬人,但我瞧他精神挺好,还能听我说笑话。” 定西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笑话?” “我让他下回别单打独斗了,对方人多他就跑,”阿薇道,“跑回来叫上我,我提刀跟他一起打。” 定西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反倒吃了一嘴冷风,激了嗓子眼,重重咳嗽起来。 一边咳,他一边又道:“你和你母亲,一个小祖宗、一个大祖宗,张嘴就要提刀!” “提刀怎么了?”阿薇嘴一撅,“没人惹我们,我们也不会提刀!” 定西侯示意她先往书房那儿走,免得在门口白白吹风:“我可听说,今日是阿致先动的手。” 阿薇直接问:“您要训他吗?” 定西侯一怔,道:“没有。” “那您是要让他去给那几个嘴巴没边、胡说八道的东西道歉吗?”阿薇问完,没等定西侯回答,几步绕到他身前,举起灯笼凑到定西侯脸上,“阿致不会去道歉,您也别去和稀泥。 您的长孙在书院里挺直腰板,您要再去与人和睦、各打五十大板,弯得可不就只有您的腰,更是阿致的。” 定西侯没想到阿薇会出来把灯笼怼上来,表情十分诧异,在昏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滑稽。 阿薇瞪着他:“您这般宝贝自己的脸面,总不会把阿致的小脸往地上踩吧?” “怎么会?”定西侯脱口而出。 他就是听说了事情、急着来看看阿致,是探伤,没有别的意思。 与阿薇这一照面,他亦没有表达过一丁点对阿致打架的负面想法,但却得了这般猜测。 难过吗? 被误解了,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可被误解的缘由,到底还是因为阿薇不信任他。 或者说,在阿薇心底里,对他的行事有一番判断,阿薇认为他是那样的人。 “唉。”定西侯叹了一声,一时也不晓得如何解释,且这事儿解释了也没有用。 这一两月里,他已经好几次尝过这种“说不清”、“说了没人信”的滋味了。 听着呼啸的风声,定西侯暂且止住了细说的念头,又交代阿薇等一会儿,自己进去见陆致。 阿薇就站在门边,躲着风。 进屋要解了雪褂子,要不然再出来就更冷了,她懒得麻烦,干脆就不进去。 房门半关,又垂了厚厚的帘子,按说听不见里头说话,但定西侯似乎有意向她澄清一般,嗓门很大。 “打都打了,就别想那么多,明儿怎么处理,自有我和你父母操心。” “做错了才要反思,你没有做错,你想什么?哦,想你打架本事差了点?” “先养几天身子,过几日我教你练功。” “去!祖父是年纪大了、又不是老透了,教你还教不了?” “丑话说在前头,练功少不了跌打损伤,指不定比今天挨的拳脚还要痛。” “行了,知道你有决心了,好好歇着吧,我先送你表姐回去。” 饶是阿薇听不见陆致说话,光听定西侯说的,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落下,定西侯很快从里头出来,他又让人备了盏灯笼,提着在前头照路:“走吧。” 阿薇不声不响跟上去。 定西侯起先大步流星,走出了一段才反应过来,忙压下了步子。 祖孙两人沉默着走回春晖园,阿薇抬眼看到正屋里还明亮的灯光。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正屋外,阿薇道:“您想见我母亲。” 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怕她路上摔着,可以另叫人送她,而不是让她在陆致那里等着。 说白了,就是寻个由头而已。 “您怕直接来了,母亲黑着脸不理您,送我回来,算是向我母亲低头卖好,”阿薇拆台道,“说真的,您做不到母亲希望您做到的事,哪怕四人大轿把我抬回春晖园,她不想理您、还是一样不理。” 定西侯讪讪,低声道:“我怕她又病了。” “我也怕,”阿薇道,“我比谁都怕。” 气氛凝重起来。 风吹得枯枝摇晃,雪团掉下来,啪的一声,激起一地齑粉。 屋里,传出来陆念的声音:“阿薇?回来了怎么还在外头受冻?” 阿薇忙抬声应下。 闻嬷嬷从里头掀了些帘子,问候了一声:“侯爷”。 阿薇收拾了灯笼,侧身进去。 定西侯乘了嬷嬷那声“侯爷”的东风,也跟着进来,看向陆念。 陆念躺在大摇椅上,身上盖着石榴红的毡毯,对照之下,脸色泛白,瞧着就不怎么康健。 定西侯就是怕她不康健。 陆念显然不欢迎他,凤眼斜斜瞥他,问:“今日官署里有遇着岑太保吗? 岑氏被赶去庄子上、连阿致书院里的臭小子们都知道了,岑家消息灵通,不会不知情吧? 您可跟岑太保说了来龙去脉?说了我捅了岑氏三刀还不过瘾? 他岑家要给我什么交代?” 定西侯尴尬地咳嗽两声,道:“他今儿一直在御前听差……” 话说到一半,就被陆念呛了:“那您怎么不去告御状?” 定西侯:…… 陆念抱着毯子坐起身来,道:“您来了也好,我说给您听一嘴,省得又说我没事找事。 阿骏转手给我的那酒肆,我前阵子叫他们关了门,我打算过几日重新开起来。 我还没有自己操持过生意,白日会铺子里转转,才好定个满意的管事。” 定西侯道:“大冷的天,铺子不比家中,没得冻出病来。你想想,你要去了,阿薇肯定也会陪你,她打小身体不好,平白受冻。你真要折腾那铺子,等来了春……” “知会您一声,不是叫您出主意。”陆念趿着鞋子起身,头也不回往寝间去了。 定西侯被晾在原地。 阿念是软硬不吃,他只好再劝阿薇:“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年前要不就算了?” 阿薇倒了茶,自己一口饮了,才道:“我倒是认为,让母亲有些事情做,比叫她在府里憋屈好得多。” 定西侯不解:“岑氏都不在府里了,她有什么憋屈的?” 阿薇呵地笑了声。 “看着您,看着舅舅,还不憋屈吗?”阿薇没留情面,直接道,“这家里她愿意往来的,说到底也只有姨娘和舅娘。 而她们两人,在母亲心中,一位似姨母,一位像姐妹,不是您的妾,也不是舅舅的妻。 您和舅舅只会叫母亲添堵。” 定西侯扶了把额头:“阿薇……” “很疲惫,也很无奈吧?”阿薇稍稍缓和了些口气,给定西侯也倒了盏茶,“好不容易散值回府,都这么个时辰了,指不定还没吃上口热饭,就要先探望打架的孙子,再来发脾气的女儿这里挨脸色。 确实是,谁都觉得烦。” 定西侯怔了下。 阿薇这突然大拐弯的态度,叫他一时有些摸不准。 不敢确定这话里有没有个深坑,定西侯选择沉默,只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茶是姜茶。 和阿薇之前煮的不同,这回放了不晓得多少姜,入口就辣得人想倒吸气。 一口咽下去,顿时感觉额头冒汗。 定西侯不由疑惑,阿薇刚才也喝了,面色上根本看不出来这般辣口。 阿薇走到摇椅边上,把毯子收起来折好,这才又开了口。 “我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你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朴实。” “一个能操持侯府家业的妻子,不说多么浓情蜜意,但是琴瑟和鸣,能养儿育女,把孩子教养好,能支持您在朝堂上拼搏,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千步廊里做事也好,出去驻军几年辛劳也罢,内宅稳固,不止不会给您拖后腿,反而因着这份安稳能让同僚高看您一眼,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与后宅起火的人深交。” “辛苦当差之后,回到家里,妻子温柔,儿子上进,女儿听话,您可以放松下来,听他们说些生活上的事情,鸡毛蒜皮的,自有一分热闹。您跟他们说驻地的风土人情,陪他们耍玩一会儿,他们崇拜您,敬爱您。” “您这点要求过分吗?” “平心而论,真没有多么过分。” “我觉得,世间很多男子,无论身份高低,都喜欢这样稳定、平和,这就是极其普通的过日子。” “您带给了家人宽裕优厚的生活、侯府的地位,您只是花费在家人身上的时间有限,所以您希望把这些仅有的时间用在温馨上、安逸上,而不是无休止的争吵、调停。” 定西侯一言不发地听着,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知不觉间用了力。 阿薇说到他心坎里头去了。 比起昨日的“疾风骤雨”,今日这般冷静的话语,一样在他心中压在了沉沉的印子。 于是,他没有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阿薇顿了顿,问:“所以,您是不是觉得,我母亲毁了您想要的好日子?” “您不用否认,否认也没有用。” “母亲让您后宅不稳,修身齐家平天下,您损在了家不齐上,母亲让您夹在中间、顾不上阖家欢乐……”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语气沉沉。 “但我必须提醒您,这也是母亲想要的闺中生活。毁了这梦想中一切的不是我母亲,是岑氏!” “没有岑氏害死外祖母,您想要的一切,甚至不说是唾手可得,而是已经是您的了。” “您昨日说过,您待外祖母有情谊、有真心,母亲告诉我,外祖母出身清流、性格喜笑、也会持家,她平平安安的,母女关系自不用说,舅舅就是个面团,捏出来的模样总不会比现在差。” “以外祖母的性情,您从东越回来,她不会误会您和柳娘子,甚至会欣赏柳娘子那样的坚韧之人,那就更不会现在的柳姨娘和陆久娘。” “您自己想一想,外祖母若是活着,您与她夫妻结伴三十年,会是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光景?” 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 他其实不曾想过。 在此前的他看来,白氏离世了,且他也已经续娶,再去设想“发妻若在”是对继室的不尊重。 过日子,总是要往前看的。 阿薇的声音在响起,似一把刀,锋利划开他的胸膛。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 “她带给您的,是发妻病故,是父女离心,是嫡长子愚孝又软弱,是家宅银钱进了无底洞!” “她给了您什么补偿吗?岑太保在圣上面前给您争取了什么机会?” “是,岑太保或许是为您在御前说过话,但推举个庸才姻亲对他有什么好处?您有您的能耐,才值得他推举。” “可哪怕缺了他那一两句美言,您就入不了圣上的眼了吗?” “朝中老臣新贵,要往上爬不易,但您是侯爷,您当时已经能在御前得两分看重了,早早晚晚您都能出头。” “您不是仅靠世袭罔替、光吃皇粮不干活的庸人,您如今的圣宠是您这么多年辛苦换来的,不是就靠着姻亲扶持!” “为圣上分忧的是您,几次剿匪的是您,去东越驻军两年的是您,积极做事、一步一步得到圣上器重的也是您!” “没有岑太保,您最惨不过是多辛劳两年,也能熬出头来!” “还是说,您对自己,就这么没有自信吗?” 定西侯愣住了。 桌上油灯光明亮,他在阿薇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晶莹。 没有什么阴阳怪气,句句真挚,如一道道惊雷响彻心田。 姻亲扶持,本不该去算计轻重盈亏,一旦落入了算账的局面,争论起谁占了便宜,那就没有什么人能真正做到心平气和。 便是朝堂上,翁婿、连襟、甚至是同族兄弟,反目成仇的也不少见。 可让定西侯过不去的词,叫作“自信”。 他一直都有信心。 他知道自己这几十年做得还不赖,没有辜负过圣上的信任。 这也是他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应当做好的事情。 可叫阿薇一说,好像哪哪儿都不对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外祖父请回吧,我服侍母亲歇息了。”阿薇道。 定西侯只好起身,离开之前,左思右想地,还是说了声:“想去酒肆就去吧,好在也不远,出入都坐马车,别冻着了。” 闻嬷嬷送他出去,阿薇去寻陆念。 陆念坐在梳妆台前抹香膏,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向阿薇的视线里满是笑容。 “我就不信他和岑太保能毫无芥蒂。”陆念道。 阿薇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外祖父不主动寻岑太保麻烦,岑太保可不会吃斋念佛,定西侯的面子金贵,堂堂太保的脸面也不便宜。” 翌日。 早朝之后,殿前广场上,官员三三两两离开。 定西侯独自一人走得飞快。 前阵子妾室庶女,已是叫各方“慰问”一番了,这两日填房出京,他不想再经历一轮,干脆能避就避。 没想到,走到半途,被岑太保叫住了。 岑太保早年救驾受过伤,年纪大了,腿脚不太伶俐,冬日走路格外慢些。 待站定了,他揣着手,神色关心里又带了几分长辈的责备:“我听说,你把阿妍送去庄子上了? 莫要与我说她是去养病了,我看定是家里又闹起来了。 我知道你为难,但阿妍怎么说也是你的妻子,没有长辈给小辈让路的道理。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把岁数了,夫妻之间还吵什么? 早早去把人接回来。” 定西侯的眉上青筋跳了两下。 寒风里,他垂了眼,语气平缓:“太保不提,我也正打算和您商量这事儿。 岑氏的确不是去养病,她谋害了前头那未婚夫,谋害了白氏,两条人命,我实在不能当做不知情,何况,白氏留下一对儿女,接受不了毒害了他们母亲的女人留在府中。 牵涉人命,您看我该如何处置?” 岑太保的眸子倏然一紧。 商量? 这可不是商量的口气! 这分明就是要称斤论两! 岑太保暗骂岑氏。 叫她藏好尾巴,还是被揪了出来,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真是没用的东西! 甚至都没有立刻使人给他递个话,害他平白输了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