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余如薇玖拾陆》 第1章 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第2章 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第3章 谁也没有轮着好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有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承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第4章 也不能全怪她!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第6章 远香近臭 变故来得突然,一下子就乱套了。 外头的仆妇小厮们顾不上旁的,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挪开倒塌物什,把被压在里头的人都救出来。 陆骏也才脱身,直呸了几口,见左右都塌了、唯独供桌附近完整,倏地想到陆念刚刚说过的话,心不由一沉。 桑氏亦是心惊,就怕出大事,再细细一分辨,越发七上八下。 最先塌的是岑氏附近,而后架子失了平衡,由近往远坍了,看着十分唬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被顶棚的篷布盖了头,掀开就无事了。 他们这些家眷离得近些,又受了惊,灰头土脸的。 真正受难的是岑氏那儿。 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很,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在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详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经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 “也有人这么想,隔半年又来了一回,自此就彻底老实了,”阿薇面不改色,“侯府不是余家,舅舅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反正它护着我的命,于母亲、闻嬷嬷也无碍。” 陆骏:…… 怎么可能去试? 不仅不试,还得小心万分。 “要不然换一张宽些的大案?免得不小心碰了磕了,”陆骏建议道,“屋里做事的人也……” “屋里不用旁人做事,我自会好好收拾,”陆念出了声,“怕就不用进来,阿骏你也一样,怕就出去吧。” 陆骏嘴角狠狠一跳。 要不是担心陆念为难人,他才不来呢! 陆念靠着引枕,声音幽幽,一字一字如指甲划过木板:“那是我儿、我儿的命。我要护着,日日护着。” 阿薇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微微用力、抚着陆念的手背。 余光瞥那李嬷嬷,那老婆子此刻已是煞白了脸。 想来,她和她的主子岑氏是不敢轻易动瓷罐了。 阿薇又看瓷罐。 小小的,白瓷色润,上浮白薇花纹,是她和陆念一起挑的。 是余如薇的归处。 陆念决心回京,自不会留女儿在蜀地,一把火烧尽、十几岁的少女最后也只留下这么小小一罐。 阿薇记得那炉窑火,让她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收拢骨灰后,陆念犯了病,阿薇和闻嬷嬷只能捆着她、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伤人伤己,接连喂了几日汤药、小心防着她吞咽时咬舌…… 那是陆念病得最重的一回,本就体瘦的人折腾得脱了相。 好在,都熬了过来。 桑氏平稳了心神,把被瓷罐带偏的话题正回来:“屋里不用旁人,院子总要人手,只一位嬷嬷伺候你们母女恐忙不过来。 明日领些人来,你们挑了用着,若不得用就再换。 我猜想你们带回来的衣物恐也不多,京城入秋后冷得快,还得再赶制些秋冬衣裳。 春晖园许久不曾住人,年初时虽修缮过,动的都是表面,改天试试火炕状况、免得要用了却烧不暖。 这几日陆陆续续事情不少,人手进出嘈杂,先暂忍几日。 往后就在家中常住了,缺什么、用不惯什么,就同我或者姚嬷嬷说。” 说完,一直本分立在旁的圆脸嬷嬷上前:“奴婢姓姚,见过姑夫人、表姑娘。” 阿薇应下来,在“好相处”之后,又添了个“办事周全”的印象。 起码,听起来很周全。 正说着话,闻嬷嬷抱着只小木箱从东次间出来。 她刚刚一直在里头收拾箱笼,便先与众人问了安,又问阿薇:“旁的都整好了,这木箱给您收到西间去?” 阿薇颔首,问:“没有磕碰坏吧?” 闻嬷嬷摇头:“奴婢不曾打开过。” “那我现在看看。” 在阿薇的示意下,闻嬷嬷把小木箱放在桌上,开了盖子。 陆骏扫了眼,只见里头是布包,阿薇取出最上头的,箱子里还是一样的布料、看来是一层叠一层。 就是不晓得包的是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厚厚的棉布打开来,露出来锋利的银光。 是一把厨刀。 阿薇提起刀,正反端详一番:“没有磕着。” 油灯啪得一声炸了花,屋里暗了些。 李嬷嬷的心也跟着炸了下。 她看着提刀的表姑娘,昏暗光中,银刃映着的五官透着寒气,像鬼魅似精怪。 她不由想到刚才的瓷罐故事…… 等闻嬷嬷拨亮了灯,李嬷嬷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是一层汗水。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表姑娘太怪了! 第8章 别坏我胃口 定西侯倒是没有被吓着,反而凑近了些:“阿薇,这是厨刀?” 陆骏如何也想不到布里头包着的是厨刀,指着那木箱问:“都是?” “都是。”阿薇答了。 而后把布包拿出来、打开后一一查看。 一面看,她还一面与众人介绍。 “这把是剁骨刀,看着钝,砍骨劲足。” “这把锋利,切菜切肉都方便。” “这是剔骨刀,从贴骨肉上一划,骨头就下来了。” “这是刻刀,我雕刻学得不错,先前给我父亲雕了个小像,雕脑袋时这样,刻到眼睛时这般刺进去……” 阿薇似是说得起兴了,手上拿着刻刀一通比划。 手腕翻来覆去,脚下步步逼近,直至面前,晃得李嬷嬷一阵眼睛痛。 她倒是想闭眼逃避,没想到被点了名。 “这位嬷嬷,”阿薇问她,“府里厨房的刀具也不少吧?” “哈、哈——”李嬷嬷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厨房里做事的,今日要不是听表姑娘介绍,还不晓得厨刀有那么多名堂。” 阿薇弯着唇轻笑了声,明知故问:“那嬷嬷是哪处的?来春晖园做什么?” 李嬷嬷一愣。 白天她就站在侯夫人身边,她不信表姑娘认不出来。 好啊! 定是故意挥刀子吓唬她! “奴婢姓李,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面上和善。 “我还以为是厨房不晓得我们口味,嬷嬷来请示晚饭吃什么的呢!”阿薇撇嘴。 说话直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嬷嬷明知被针对,也只能先赔笑着忍了。 桑氏打圆场:“大老远的路,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刀?” “她平素没有别的爱好,”陆念目光关爱,“就是喜欢下厨做菜,便给她搜罗了这些。” “既是喜好,京中也能置办,”桑氏笑着与阿薇招手,想把人叫过来,免得再吓李嬷嬷,“京中东西齐备,等安顿好了后让人带你多去逛些做厨刀生意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合眼的。” “我原也是这般想,”阿薇没驳桑氏面子,“只是想到路途太远、说不好半道上会不会遇着事,万一有歹人,我有趁手的刀具、也能防身。 到底是用惯了的,我也念旧,新的不及旧的顺手。” 桑氏笑容依旧,只是迅速瞥了定西侯一眼。 这几句新旧,仿佛意有所指。 侯爷面色如常,许是没有听出来,许是听出来了也当不知。 大姑姐携女回京,想来之后府里日子太平不了。 当然,轮不到她先指手画脚上。 桑氏也当听不懂:“阿薇提醒我了,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府里饭菜,今晚先试试,若不合口味就告诉姚嬷嬷,想吃什么蜀地菜也只管提,哪怕府里不会做、外头也有蜀地口味的酒楼,我让人去买。” 阿薇从善如流应下,又道:“您放心,我会下厨,想吃什么我能自己做,到时候也请舅娘尝尝。” 桑氏眉开眼笑。 罢了。 不太平也不是闹的她。 不管大姑姐如何,这外甥女还是人美嘴甜的。 桑氏很喜欢女儿,可惜成亲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没有动静了。 儿子叫陆致,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正是不好管的年纪,让桑氏颇为头痛。 一想起女儿家的好,桑氏心热,与阿薇细致商量起了新衣新首饰,京里时兴的款式花样,日常爱用的是金是银还是玉…… 说得起兴,又盘算起了过些时日带阿薇去布庄、金银铺子、胭脂铺子逛逛。 絮絮叨叨的女儿事,听得在座的定西侯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插不上嘴,也不懂。 定西侯不掺和这些,既然当家儿媳对陆念母女回府并无意见、且十分亲厚,他便放心了。 不过,对于女儿,他还是要多叮嘱两句。 “阿念,如今府里是你弟媳管着,以前你们没有打过交道,往后和睦相处。” 陆念闻声转头,直直看着定西侯,眼神一错不错的。 “您的意思,”陆念直截了当、毫不修饰,“我和岑氏旧梁子深,三十年了化解不了,我在岑氏手里讨生活,不是我折腾她就是她磋磨我,别想太平。 但我与弟妹头一天见,我别置喙她如何管家,她不克扣我们娘俩的日子,不结仇,自此安安生生住着。 我也只需与弟妹打交道,不用去理会不管家的岑氏了。 是这么一个说道吧?” 定西侯险些叫一口茶呛着。 他行走朝堂多年、自认为脸皮还算厚实,也被陆念这么掰开揉碎的说话方式给弄得下不来台。 看破不说破,怎么就不懂呢? 再说,岑氏何时有磋磨过阿念?都是阿念折腾岑氏。 定西侯想挽回颜面、说几句责备的话,一想到陆念舟车劳顿地回来,又心软了。 清了清嗓子,他道:“今日事多繁杂、周转不开,后日置宴与你们接风洗尘。” 说完,定西侯起身,三两步走了出去。 陆念歪身子坐着,一点没有起身恭送的意思,反倒是眼神又落到了陆骏身上:“父亲走了,你不跟上?” 陆骏没有领会。 他与桑氏一道来,自然一道走。 桑氏还在与阿薇热情说事。 陆念嗤笑了声:“我以前不让你跟着父亲,你又哭又喊都要跟着去秋碧园当儿子,现在怎么让你去都不去了?” 陆骏气闷。 大姐又开始了,要么点炮要么阴阳,就没法好好说话。 今日已经够烦够霉的了,陆骏不想受这个气,就去催桑氏。 桑氏顺着他、起了身,嘴上还在念叨:“有事只管来寻我和姚嬷嬷。” 阿薇送他们夫妻,见李嬷嬷还站着,道:“嬷嬷不懂厨房,是懂布菜?” 李嬷嬷岂会在这里伺候? 偏她嘴慢,陆念已经接了话:“不劳动手,别坏我胃口!” 李嬷嬷还记得岑氏的“以退为进”、让陆念闹腾的大计,根本不敢硬顶回去,只能死死捏着拳头。 “侯夫人使老奴来看看您这儿短缺什么,现在世子夫人都安排好了,老奴这就告退。” “阿骏,”陆念直接问道,“弟媳的当家权是吵来的还是抢来的?安顿我们娘俩这么点小事,还值得岑氏遣个婆子来盯着。” 陆骏的脑海里只有“多说多错”四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氏温和与她们笑了笑,快步跟上去。 李嬷嬷落在最后。 脚刚迈出去,背后就是一阵风。 砰的一声,门板被拍上,险些夹了她来不及收的后脚。 李嬷嬷看着紧闭的门,气得眼冒金星。 好好好! 装都不装的! 也对,当年陆念就是这般脾性,现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忍忍,侯夫人穿着鞋,和光脚的陆念天差地别! 先由着这对母女折腾,等把侯爷、世子都闹烦了,哼! 第9章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阿薇拍了门板,回桌边将菜刀都收回木箱里,交给闻嬷嬷送去西稍间里收好。 而后,阿薇走到陆念身后,轻柔地替她按压额头。 相比两年前,陆念已经恢复许多,但今日回府上香、再对上岑氏,情绪免不了波动。 阿薇一面按、一面轻柔安抚她情绪。 “我先前去院里小厨房看了眼,多年没开火了,但大体框架都在。” “过几日来人试炕,顺便试试灶台,等收拾出来了,我给您做好吃的。” “现在府里恐也没几个老人,拨过来的人手暂且用着,再打听打听老人去处,若有信得过的自是最好。” “舅娘行事显然不想与我们交恶,之后我多探探她口风。” “侯夫人嫁进来三十年,扎根深,您莫要急,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对付她。” 这差不多是回京路上就商量好了的。 听着一项项已经刻在心里的准备,陆念渐渐平静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晓得的,”她笑了下,整个人看起来松弛了些,“我毕竟是归家女,得先站稳脚跟才能对岑氏发难。况且她不是单打独斗。” 阿薇听陆念讲过岑氏背景。 岑氏背靠的是她的伯父、岑太保。 继母女关起门来闹得再凶,岑家作为外人都不好插手,可一旦陆念铁了心要让岑氏给生母偿命,岑太保不会坐视不管。 要动岑氏,手里必须捏到让岑太保周旋不得的铁证。 “父亲和阿骏靠不住,岑氏生的那个就更别说了,”陆念哼了声,又道,“你说得对,先从阿骏他媳妇下手,她若合作、你我事情都好办许多。” 毕竟,桑氏掌着中馈。 阿薇心中有数。 除却了解桑氏品行之外,家中状况、京中局势,都得一一梳理。 至于岑氏…… 陆念点评起来:“她惯会伪装,背着人恨不得杀了我,当面又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我以前没少吃亏。今日还使个嬷嬷来探虚实,她看不上我,认为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好拿捏。” 说到这里,陆念冷笑一声。 她知道自己变了。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使蛮劲又不得章法的小姑娘了。 在余家的十几年,彻彻底底改变了她。 如今的她,依旧会莽,越莽撞、越不会让岑氏仔细防备。 但莽撞与直接之后,计算好了目的。 陆念抬起手握住了阿薇按在额头上的手指:“全府之中,能信任的只有你我和闻嬷嬷。” 阿薇颔首,轻轻捏着她的手指:“我知道。” 陆念低叹了声。 她们人少,但得用。 闻嬷嬷能拿捏好搬木箱的时机,也知道如何巧劲踢塌棚子还神不知鬼不觉。 这场秋雨陆陆续续下了一旬。 雨水难免惹人烦躁,但来春晖园办事的各方人马倒都还客客气气。 试了火炕,收拾了小厨房,秋冬衣裳加紧赶制,屋子里陆陆续续补了不少家具摆设,三十年无人居住的春晖园去了萧瑟,多了人气。 人进人出的,自然消息不少。 闻嬷嬷备了些轻巧小食,又煮了梨子饮,底下人办事,管事娘子嬷嬷们拉家常。 当年,闻嬷嬷能孤身逃出京城、一路寻到中州,又带着小小的阿薇谋生,自然是有一张巧嘴。 娘子嬷嬷们起先还客气着,不肯与“初来乍到”的人说府中长短,待暖和的饮子入嗓、适口的小食一嚼,话就多起来了。 如此府里事情便有了脉络。 闻嬷嬷仔细与陆念与阿薇梳理。 “侯爷夜宿书房是从前年开始的,起先是侯夫人病了一场,夜里咳嗽不断,怕妨碍了侯爷歇息、进而影响上朝当差,便请侯爷歇在书房。” “前后咳了有一个月,侯爷那阵子得了要紧差事,很是忙碌,有时甚至还歇在衙门里,便是回府了也时常有同僚来商量事情,一谈就谈到两三更。” “侯夫人病好了,侯爷差事还没办完,等忙得能喘口气了,似是习惯了住书房,就没有搬回秋碧园去。” “书房那里伺候的人手,都是夫人您听过见过的旧人,没有乌七八糟的事。” 陆念颔首,道:“如此倒也方便。” 这个方便,指的并非定西侯当差,而是陆念挑拨。 要不然怎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呢? 血脉相连、父慈子孝,在枕头风面前什么都不算。 小时候陆念哭得再伤心,定西侯再心疼,转过天来,叫岑氏温柔几句话劝完,心疼就成了心狠了。 现在,老夫老妻自比不得年轻时的温香暖玉,但相处多年的了解和默契依旧是个麻烦,岑氏想吹风、并非吹不上,可不睡一张床上、枕头不对着枕头,风隔了墙就不同了。 不管定西侯是为了当差便捷、还是习惯了懒得挪,对陆念与阿薇都是“方便”。 闻嬷嬷又说陆骏那儿:“世子与您看到的一样,对侯夫人依旧尊敬喜爱,世子夫人出身淮南,是直到前年、侯夫人大病那一回,她才接了府里中馈。” 阿薇思路快,问道:“她接中馈与那银票药材,谁前谁后?” 提到此事,闻嬷嬷撇嘴露出个极其不屑的表情来:“就这事儿还给侯夫人脸上又贴了层金花! 夫人的信送到时还是侯夫人当家,准备银票药材期间她病倒了,外头还说她是担心蜀地状况给急病的。 真是美得她! 她病得厉害,家里旁的事勉强能按部就班,但送银子药材的事还没有办妥,这才拿了一部分事情给世子夫人。 因而送往蜀地的东西,两方都经过手,且还听说世子夫人刚接手时,侯夫人那里的老人没少指点,几乎是半推半就着按秋碧园的意思办的事。 等侯夫人病好了、想再收回去,世子夫人寻了底下人的错处、连打带敲的,前后费了三五个月总算把中馈稳稳捏手里了。 为这事儿,世子都与世子夫人有过几句埋怨。” 阿薇听得连声笑。 她虽不是在哪家府邸后宅里正儿八经长大的,但其中的弯弯绕绕,靠着陆念与闻嬷嬷的指点,早也学到不少。 此刻听来,就明白事了。 如今既然是桑氏管家,来春晖园指挥办事的自然也全是桑氏的人,岂会说桑氏的不好? 事情没有查明白,就先全部推给秋碧园,反正陆念看岑氏本来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照这么说,”阿薇点评道,“舅娘与岑氏之间怕也有不少龃龉。” 陆念哼笑:“婆媳有隙,再常见不过了。” 不怕岑氏与桑氏有仇,就怕铁板一块,她们才不好下手。 第10章 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阿薇琢磨起了桑氏。 这一旬里,她同桑氏与姚嬷嬷也打了些交道。 无论是先前说好的供奉单子、厨房口味,还是阿薇新想出来的细枝末节的麻烦,姚嬷嬷都极其配合。 一颗石头一声响,事事有回应,能办的立刻办,暂时办不妥的也有章程、搁几日就有进展。 姚嬷嬷的态度,也就是桑氏那儿的态度了。 就算阿薇和陆念故意想寻桑氏的事,这一时半会儿间都寻不出来。 何况,她们目前还是以拉拢桑氏为目的,没想着破坏关系。 唯一停滞着,只有那五千银票与三箱药材。 说法也是有的,要寻底档翻看,寻办事的人问话,前后要费工夫,一旦问出结果了立刻报过来。 做事嘛,这个章程也合情合理。 等这会儿听了闻嬷嬷的消息,阿薇就更明白其中缘由了。 “舅娘若动了手脚,她少不得收拾干净才给答复,若她全然无辜,那十有八九就是岑氏下的手,”阿薇道,“偏当时正值交接,她算是被秋碧园架着走的,难保岑氏没给舅娘的人手挖过坑,舅娘得自查一遍才能交给我们,免得我们查了、坑里埋着她的人。那她是钱没捞着还担了罪。” 陆念抿了一口茶:“我追究的也不是银子,就算桑氏全吞了,碍着我什么了?” 阿薇笑了下。 从她们这儿来判,自是这般。 所有的贪与错全是岑氏的,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她们争的是家务事,又不是衙门里断案子,能给岑氏多添一条罪名就绝对不能少一条。 不过,桑氏显然不能这么来。 倘若钱是她贪的、抹不平,再怎么甩给岑氏,等陆念母女收拾完了岑氏,说不定就捏着把柄来收拾她了。 桑氏一位远嫁入京的妇人,行事落了下风,孤掌难鸣。 势单力薄的苦,陆念吃得太多了,也太懂了。 “她有能耐手段那是最好,”陆念放下茶碗,指腹抚过盏沿,颇为用力,“我们不指着一定要借谁的力,就怕有傻子拖后腿!” 阿薇想了想:“舅娘嫁进来十年多,又有儿子,却也是等到前年才掌家,如此来看,她做事绝不激进。” 陆念明白阿薇的意思:“阿骏看起来不烦她。” 陆骏是孝顺儿子,桑氏如果与岑氏狠闹过,他们夫妻关系早坏了。 “是,”闻嬷嬷继续往下说,“这些年唯一让世子夫人头痛的只有大公子。” 大公子指的是陆致。 阿薇在灵堂和接风宴上见过他,听说文武都马马虎虎。 好像够用了,又没那么得用,尤其是作为定西侯府的嫡长孙,桑氏只盼着他能更争气些。 比不了外头的神童,起码不能输给府里的弟弟陆勉。 陆勉是岑氏的嫡亲孙子,刚七岁,功课上有模有样,叫定西侯很有面子。 岑氏有一儿一女。 女儿陆思没养活,两岁时夭折了。 儿子陆骋,便是陆勉的父亲了,除了这七岁长子外,他与妻子另育有四岁的女儿和才满周岁的儿子。 比起只有一子的陆骏,陆骋可以算是子女缘不错。 不过,用陆念的话说,陆骋与母亲岑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平庸的嫡长孙与聪慧的次孙儿,”陆念把玩着手指,指甲锋利,当即在指腹上划出一条红印,她不觉得痛、也不在意,继续往下说着,“岑氏失了中馈,还不得把宝压在陆勉身上? 她一个填房,为了拉拢父亲与阿骏,早年间一直装贤惠和善,好名声是她的立命之本,也就做不了养废阿骏、扶陆骋上位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可要是陆致不成器,远不如陆勉,那就怪不到岑氏头上去了。 陆致是阿骏夫妻俩自己管教的,教不好只能怨自己。” “只是平庸,还不足以夺爵,”阿薇不动声色握了陆念的手,“教好难,教坏易,舅娘若不管得紧些,迟早会出问题。” 陆念没有手指玩了,倒也不争,思绪全在陆致的事情上,脸上全是嘲讽与嫌弃:“说白了就是阿骏没用!儿子教养,当娘的住在后院就隔了一层,再上心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要教好了还得靠爹,偏当爹的自己就拎不清。” 阿薇很是赞同。 幼年在京中的事情,多数都已经记不起了,只隐约有些细微片段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她是金家的宝贝疙瘩,但她的玩伴很少,隔房的几位堂兄长她许多岁,早就开蒙念书了。 她记得想找哥哥们分享新得的玩具时,他们不是在学堂,就是在被伯父们考校功课,要么就是被祖父叫去指点。 如此就给阿薇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长大了就要读书、整日不得闲。 慌得她一点不愿长大,这份“怕”让她记住了。 如今大了,看待做学问自然也与从前不同。 搁在陆致这里,勤学不一定能出彩,但管教不严、平庸绝不会是终点。 “舅娘有能耐手段,但她不敢撕破脸,”阿薇想了想,继续道,“不敢与岑氏撕,也不敢和舅舅撕,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陆念听得直乐。 “前怕狼后怕虎,这种脾性的、我在余家见得多了,”她眼中含光,“那就由我们替她撕了,别的都是虚的,捏在手里的利益才是真的。她只要不是愚不可及,就该知道握哪把刀。” 陆念从不怕拿刀,也不怕当刀。 舔到舌尖上的血才是最真的!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日头高照,驱散了前头一旬的雨气,阴霾一散,人也舒坦许多。 阿薇从屋里出来,就见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嬷嬷们各个显得松快不少。 这些都是桑氏拨过来的。 要说与阿薇她们有多少忠心,肯定谈不上,但做事不躲懒、不怠慢,眼前够用了。 而外头得用且顺手的人才,一时半会儿能指望的只有闻嬷嬷一人。 阿薇轻声与她交代:“嬷嬷这几日盯一盯陆致,他被雨水闷了一旬,好不容易放了晴,八成没有耐心老实待在书院里。” 第11章 买回去炖汤 闻嬷嬷归属春晖园,进出很是自由。 花了三天工夫,她弄清楚了陆致的状况。 陆致入学的书院在京中颇有些名气,同窗多是勋贵子弟,平日吃住都在书院,一旬有一日休沐。 先前府中家祭,陆致请了假。 洗尘宴因着是在晚上,赶在吹灯前回去、也算合规。 “也就是说,下午放课到夜里歇觉这段时间,管束相对宽松,”闻嬷嬷低声道,“又都是各家各府的公子,自有长辈荫庇,不走科举路子,教习便不会太强硬。” 真要进考场的子弟,要么入国子监,要么去以学问见长的书院。 与陆致这种明面上的侯府继承人不是一条路子。 阿薇问道:“若学生们放课后出去耍玩,只要乖乖回书院睡觉,不惹大麻烦就没人追着管?” “是这么一回事,”闻嬷嬷看了眼外头院子,压着声儿道,“大公子不喜欢旁的,他就喜欢斗鸡。” 阿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斗鸡,说小了是个热闹,大部分人都爱凑热闹,说大了,与斗蛐蛐摇骰子一样,是纨绔必备。 有这些爱好的公子,得了别人存心引导,就说不准赌得有多大、玩得又有多花了。 一旦沉迷、坠了山底,想再爬上来,那得脱层皮。 “我们那位金孙,看着就不是意志坚定的,”阿薇轻哼了声,“他哪天休沐?” “后日。” “那就是明日放课回府,”阿薇拿了主意,“等他回来,我先去瞧瞧他。” 第二天休沐,这一日下午放课就比平时早。 过了未正,书院里就陆续有结伴的书生出来。 闻嬷嬷很快就看到了陆致,他与三四位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有说有笑。 等小厮上前,陆致吩咐几句,便与同窗一道走了。 闻嬷嬷看在眼里,没管那小厮,只悄悄跟上陆致一行人,走了差不多两刻钟便到了处热闹地方。 抬头一看,将军坊。 闻嬷嬷原就在京中生活过,岂会不晓得这地方? 心里有数了,她又向附近铺子打听了几句,转身回府复命。 “好斗的鸡叫将军,蛐蛐也叫将军,便得了‘将军坊’这名,平日只做权贵生意,出入的不是官宦就是有些背景的富商,”闻嬷嬷道,“今儿最瞩目的一场斗鸡,一方黑羽、一方芦花,都是长胜将军,此番交手,不说坊内开盘多少,坊外周边铺子都有好几处庄。” “陆致去看这场?他有多少银钱下注?”阿薇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前头等他。” 这一等,却是等到了酉末。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各处都点了灯。 陆致才绕过影壁,突然迎面遇着两人影,不由唬了一跳:“怎么也不提个灯笼,吓死人了。” 阿薇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陆致。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窜得快,与她差不多高了,就是偏瘦些,显得精神气不足。 受了些惊吓,脸色不大好看,但眼中能看出喜色,想来今日下注赢了。 斗鸡为何会走向纨绔? 不就是今日赢、明日指不定输个精光吗? 多少人家就是败在一个“赌”字上。 阿薇嗅觉出色,一闻就晓得陆致在外头吃过晚饭了,还喝了一点点酒,酒气被风吹得很淡,却没压住他身上的腥味。 那是活鸡的味道。 只在雅间里看一场斗鸡是染不上的。 应是陆致与将军坊格外熟悉,亲手碰过斗鸡,以至外衣上沾染了鸡味。 阿薇判断之后,并不与陆致多话,绕过人往外走。 陆致本就不喜欢归家的姑母与表姐,见她这般态度,念了两句“讨厌鬼”,便往后院去。 另一厢,阿薇出府,闻嬷嬷招呼了马车,急急赶往将军坊。 入夜后的将军坊,远不及白天热闹,但也有不少看完了斗鸡斗蛐蛐后没有离去的客人,聚在雅间里吃酒。 活像个生意兴隆的酒肆。 还是能摇骰子、打牌九的酒肆。 马车停在门口,迎客的小子凑上来,见车上只下来一位姑娘并一嬷嬷,不由好奇。 坊内并非没有富贵女客,但都是跟着长辈、兄弟来凑热闹的,他从未见过单独来的、还是夜里。 “这位贵人,”好奇归好奇,殷勤依旧殷勤,小子道,“您若要看斗鸡斗蛐蛐,得明日再来了,这个时辰……” 阿薇掏出定西侯府的腰牌给那人看了一眼:“有事寻你们管事。” 小子眼尖看清了,等闻嬷嬷塞了碎银过来,他乐呵呵收了,立刻引她们往里去。 坊内七弯八绕,好在灯笼多,倒也算明亮。 绕到擂台旁,此处早就没了客人,围着擂台搭建起来的小楼里有不少人声,都是吃酒的。 管事已经得了信,匆匆迎上来:“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姑娘,楼上雅间坐着吃盏茶?” 阿薇没有坐着慢慢说的意思,开门见山问:“今日那黑羽与芦花大战,哪方胜了?” “黑羽大将军旗开得胜。” 阿薇颔首:“我来买那只黑羽鸡。” “啊?”管事愣了下,不由上下打量来人。 底下报说来人拿的定西侯府的腰牌,可侯府哪有这个岁数的姑娘…… 不,还真有一位! 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侯府远嫁蜀地的姑夫人带着女儿回京了。 这对母女来势汹汹,家祭上把棚子都闹塌了,叫一众观礼上香的姻亲宾客淋成了落汤鸡。 听说,两母女把蜀地那儿祸害完了才回来的。 命里带煞! 具体有多凶煞,管事说不好,但人家拿着定西侯府的腰牌就不能随意怠慢了。 管事赔笑道:“姑娘入京不久,恐怕不晓得,我们将军坊主营斗鸡,不卖鸡的,您若要买鸡,侯府西边平安街、那一带有禽市,您白日可以去那里瞧瞧。” “要的就是你这里的斗鸡。”阿薇道。 管事惯会应付客人:“您为何要买斗鸡?您要赏斗鸡,只管来我们将军坊,我给您留上等雅间,准保看得又清楚又有趣……” 没有再听管事介绍,阿薇直接道:“买回去炖汤。” 管事瞪大眼睛:“啊?” 炖汤? 拿斗鸡炖汤? 他在将军坊当差十几年,除了有人输狠了骂骂咧咧的宣泄胡话,头一次正儿八经听说要炖汤! 第12章 就记陆致脑袋上! “您说什么?”管事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阿薇面不改色,重复道:“炖汤。” 管事倒也没往来人故意寻事上想,只当她不懂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了:“姑娘,这炖汤还是老母鸡好,母鸡性阴,炖出来香浓润口、补气滋养。斗鸡是公鸡,训练有素,肉质硬,炖汤不好喝。” “尝个鲜罢了,不好喝也不会寻你们将军坊说道。”阿薇道。 管事暗暗叹气。 他见过太多一意孤行的世家子弟,寻常也不会与主顾们硬碰硬。 见这姑娘坚持,干脆让了一步。 “那我给您挑一只来,您带回去尝鲜。” 阿薇目标十分明确:“我就要今日赢了的那只黑羽鸡。” 话说到这儿,管事自是品出些微妙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招手叫了边上小厮过来,咬耳朵道:“陆公子今日押输了?” “没输啊,”小厮记得很清楚,“他还高高兴兴给我赏钱,赢了。” 闻言,管事又忍不住摇头。 弟弟前脚赢钱,姐姐后脚买鸡炖汤。 这高门大户里的事情,真真叫人雾里看花! “这姑娘铁了心要买,”小厮愁道,“怎么办?” 管事也愁。 若是旁的斗鸡,卖了也就卖了,他们既做这买卖,训鸡自有一套办法,不怕训不出好的。 可偏偏是黑羽大将军!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训鸡本事再高,也得有良才,黑羽大将军是鸡中逸才! 若是旁的买主,好言劝一劝,他们劝不住还能叫在小楼雅间吃酒的买主朋友熟识来一道劝,添酒添菜一通灌醉、酒醒八成就忘了。 可偏偏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 没有熟识,灌不得酒,还油盐不进。 今晚他们甩脸色把这位客人“请”出去,明日人家两母女指不定把将军坊擂台都砸了。 这可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人家凶名在外。 管事越琢磨越发愁,各种缓兵之计徘徊脑海之时,突然就听到了一声话。 “五十两。” 原是买主开价了。 见管事不做声,阿薇又继续道:“一百两。” 管事:…… “一百五十两。” 管事哭丧着脸:“好姑奶奶,您这是强买强卖。” 小楼上,明亮的雅间里,沈临毓半靠在窗边看底下热闹。 为看擂台方便,这片的窗户开得很大,只搭栏杆围护,偏此人身高、栏杆远不够护腰,他却浑然不怕,很是胆大地倚着,捧着一把花生米看“强买强卖”。 他看着还未及冠,一身玄衣,眉宇间有年轻人的英气,又透着些许懒散劲。 “真要买去炖汤?”他自顾自说完,偏头看向里侧听候的少年,“元敬,斗鸡炖汤是什么滋味?说来我还没有喝过。” 元敬习惯了自家主子随心所欲的言论,一本正经道:“王爷,小的不曾尝过,您也不曾尝过,咱们长公主府就不会用斗鸡来炖汤。” 他这位主子,旁的都好,就是有时想一茬是一茬。 异想天开。 也就是长公主纵着、驸马保着,圣上那儿还宽容着。 这般呵护倒也没把这位郡王养歪了,除了我行我素些,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想到这里,元敬又补了一句:“御书房应该也没有炖过。” “可惜!”沈临毓真情实感地叹了一句,“那位姑娘是定西侯府的?月初刚回京城吧。” 元敬不意外他会知道。 王爷这些时日奉命查一桩旧案,牵扯到的一位官员的家眷当日曾去定西侯府上香。 那日状况又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从蜀地杀回来了母女两人。 而此时坚持要买斗鸡的姑娘,就是那位陆家表姑娘。 也对。 若不是这等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又怎么会有那么“精彩”的家祭呢? 见沈临毓饶有兴致地看着价钱涨到了二百两,元敬建言道:“这价虚高了,要不要出面和东家说一声?” “不用,”沈临毓想都不想,“一只鸡而已,东家不会不给定西侯府面子。” 想到长公主平日的叙叙叮嘱,元敬壮着胆子道:“小的见您看得目不转睛,以为您很欣赏陆家表姑娘呢,想着长公主念叨了您两三年,总算把您念开窍了。” “开窍?”沈临毓慢悠悠转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着一言难尽,“你是说欣赏一位姑娘,头一次就给人家送只鸡?真别致啊。” 元敬:?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他解释,沈临毓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元敬啊,这种窍,我们还是别开了。” 元敬:…… 楼下,管事在听到二百两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看来这鸡今日不卖也得卖了,但不能由着这姑奶奶继续喊价,要不然传出去,外头怕是要说他们漫天要价。 唉! 分明是这银子烫手,还不接不行。 “卖给您、卖给您,”管事连声道,“您稍候,我使人给您把黑羽大将军捆来,您之后是炖是炒是炸、都由您做主。” 应下来了,这姑奶奶总算不再报价,骄矜等着了。 管事抬手摸了把汗,赶紧催着小厮去抓鸡。 一直似金刚般站在后头、没有开过口的闻嬷嬷提点道:“要活的!我们自己杀!” 那小厮飞奔着去,被那杀气惊得踉跄两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飞奔着回来,手里多了一只大公鸡。 通身漆黑的羽毛,在灯笼光下油光发亮,鸡冠直立,鸡喙尖利,两只有力的爪子被捆上了草绳,被小厮拎住两个翅膀,都没去了身上的凶劲。 小厮想把黑羽鸡交给闻嬷嬷。 闻嬷嬷一动不动,反倒是阿薇伸出手接了过来。 管事见状,忙道:“您当心,这鸡凶悍……” 才说一半,就见阿薇揪着鸡翅、扯着鸡爪,仔细观察了番,凶鸡被抓住了要害,几次扭着脖子想啄都没有成功,气得威武大将军咕咕大叫不停。 嗯。 叫得再起劲也没有用。 人比鸡凶多了。 阿薇摆弄手里的鸡,这畜牲的确有劲,翅膀上有还新鲜的断羽,应是下午搏斗时伤的。 她确定之后,提着鸡转身就走。 管事问:“姑娘,这银钱……” “算二百五十两,我也不让你们吃亏,”阿薇脚步不停,“记账,记定西侯府账上。” 管事瞪大了眼睛。 强买强卖、人家还给钱呐。 怎么到他们这儿成记账了? “姑奶奶!”管事追了出来,“定西侯不在我们这儿……” 阿薇停步,扭过头理直气壮地问道:“外祖父不来,难道陆致那小子就没来?就记陆致脑袋上!” 管事:…… 就这姑奶奶的凶样,陆大公子怕是一年半载都不敢来将军坊。 他们难道要去侯府追账? 烫手银子,飞了! 没想到,那位嬷嬷舒展了金刚面目,给了一张名帖,叮嘱道:“侯府不做赖账的事,明日拿着帖子来收账,一定要来。” 第13章 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 目送定西侯府的表姑娘提着黑羽大将军飒飒而走,管事捧着名帖左右为难。 正犹豫不决,听见后头小厮殷勤送客的声音,管事赶忙回转身去,见是沈临毓,脸上霎时堆起讨好笑容来,唤了声“王爷”。 沈临毓在经过管事身边时顿住了脚步,问:“黑羽被人买走了,那只芦花鸡呢?” 管事并未多想,老实答道:“芦花鸡不敌黑羽,受了重伤,恐无法再登擂台了。” “这样……”沈临毓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你让人送到长公主府去。” 管事“啊?”了声,忙用眼神询问元敬。 元敬也不明白:“王爷,您要芦花鸡做什么?” “炖汤,”沈临毓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反问道,“不然还能做什么?” 管事瞠目结舌。 今儿这两只大将军倒了大霉,下午时你来我往杀了个昏天暗地,结果输赢都没捞着好,连夜要被敲骨剁块、齐齐上路。 早知都是这般下场,倒不如下辈子当只下蛋的母鸡,指不定能多活几年光景。 可再怎么想,管事也弄不清楚,这斗鸡炖汤难道是什么仙品?为何侯府要,郡王爷也要? “王爷,”管事舔了舔唇,厚颜问道,“斗鸡炖汤真的好喝吗?” “我不知道,”沈临毓道,“不过天下既然有这道汤,怎么能不叫我母亲尝尝?贵为长公主都未曾品过,这不行。” 元敬暗暗叹了口气。 理直气壮,初听没什么不对,细想又尽是歪理。 他家王爷真是…… 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歪理糊弄了,很给面子地恭维道:“王爷孝顺,长公主定然十分欣慰。” 沈临毓淡淡念了句“应该的”,伸手从管事那儿抽走了名帖,看了两眼后又塞回去:“明日去定西侯府收账后,再到长公主府来,一样是二百五十两,不少你们的。” 交代完了,沈临毓才抬步往外头走。 管事一路送出去,回来遇着那小厮,两人面面相觑。 小厮的思绪还浑着:“小的把芦花大将军送过去?” “送吧,郡王孝敬长公主的鸡汤,应该得送,”管事摸了摸脑门,问,“那我明儿去收账?” “去的吧?”小厮应声道,“王爷欠我们将军坊银钱,传出去怪不好听的。” “也是!” 将军坊外,沈临毓上了马车。 车把式询问道:“您是回衙门、还是直接回府了?” “去定西侯府,”沈临毓答完,见元敬瞪大着眼睛看他,便补了一句,“正好有事与侯爷商量。” 元敬:…… “不信?”沈临毓看他一副怀疑神色,发问道,“我不去商量事情,难道是去喝鸡汤?你是不是在琢磨,战败的芦花炖汤没有得胜的黑羽来得香?” 元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捂着脖子重重咳了好几声。 还说不是喝鸡汤! 都琢磨着哪只鸡更香了! 还要按在他一个亲随脑袋上! 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书册,是近些时日书院中先生们很推崇的游记。 前几天陆致还读得津津有味,生动的游记比枯燥的讲题文章读着有趣多了,但今夜他却一行字都读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还是硝烟战场。 对阵的,一方是威风凛凛的黑羽大将军,一方是趾高气昂的芦花大将军。 两将踱步、震慑、试探,直到突然出击…… 那精彩绝伦的较量,历历在目。 他清晰地记得黑羽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爪踢向芦花的眼睛,周围看客们挥拳高喊着,而他也是其中一人。 待那芦花最终力竭倒下,黑羽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在擂台上踱步,那勃勃英姿,陆致只想给它送上四个字:神鸡天降! “真带劲啊!”陆致喃喃道。 不愧是黑羽大将军。 从初登将军坊,陆致就看好它,一路为它摇旗呐喊,比赛从未落下一场,而黑羽果然不负他的期待。 比试结束后,他还去看过黑羽,除了翅膀上伤了几根羽毛,它并未有其他伤势,想来不用休养几天就又能登上擂台。 “下次的对手应是那只白羽金尾,那只强在嘴喙,啄下去就是一个血洞,但黑羽翅膀有劲、飞得高,定能避其锋芒,从高打低……” 咯咯—— 咯! 陆致正琢磨着下一场对局,突然听见几声鸡叫。 鸣声凶悍,很是耳熟。 好像是黑羽大将军? 陆致起初只当听错了,可那鸡鸣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跑到书房外。 此刻云散开了些,露出璨璨月光。 月色之中,一人大步过来,身后远远有两盏灯笼,似是追着前头的人而来。 陆致心生疑惑,瞪大眼睛细瞧,这才看清来人身份。 正是阿薇。 “你……”陆致愕然开口,再听一阵鸡叫,寻声一看,那鸡就在阿薇手上。 通身漆黑,与夜色相融,又因月色映得毛色如缎。 他没有听错,这就是黑羽。 阿薇脚步飞快地走到陆致面前,抬起右手,将黑羽鸡直直怼着他:“斗鸡好看吗?” 陆致本能地往后退开一步。 “这只鸡厉害吗?”阿薇连进两步,几乎把黑羽直接怼到了陆致脑门上。 倏地见一鸡头杵在眼前,陆致脑袋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偏开脸,喊道:“你干嘛!你有病吗!你什么意思!” 阿薇冷笑一声,手指用力缩紧。 咯!!! 黑羽鸡吃痛,仰头惨叫,脖子晃动,想要挣脱。 陆致险些被鸡喙刮到鼻尖,不由自主接连后退几步,脚下打了个趔趄,直撞到廊柱才一把抱紧稳住了。 “疯子!”陆致又惊又怕,整个人挂在柱上,“你这个疯婆子!” 他不怕黑羽大将军,叫他心生恐惧的是阿薇。 听说这表姐把余家上下克得差不多死绝了时,陆致不怕。 听说表姐和姑母在春晖园里摆阵法,陆致也不怕。 他就觉得这两人烦,还讨厌,一回来就在家祭上闹得人仰马翻,害他去书院还被同窗笑话。 可这一刻,阴冷月光下,提着黑鸡,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的表姐,让他从头顶毛到了脚底板。 “把她拖走!”陆致冲赶过来的管事大喊,“你们把她拖走!” 第14章 母亲救我! 抱着柱子进退不得的陆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与大将军大眼对小眼。 可他看不见,却还听得见。 鸡叫声调高昂,又带着不甘与愤怒,撕心裂肺,叫得人头皮发麻。 陆致的脖子都缩起来了,大叫着:“怎么还不把她拖开!” 两位管事愁得脸比陆致还难看。 并非他们不得用,而是他们两个男仆、如何去拖表姑娘? 表姑娘行事再泼辣无状,那也是姑娘家,要拉要扯只能由嬷嬷丫鬟们来。 其中一位正是家祭当日引母女俩进府的刘管事,此刻提着手中灯笼、颤抖的声音里隐含哭腔:“表姑娘,您先把鸡放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这鸡看着太凶了……” 劝得真情实意,但对场面实在不痛不痒。 好在他也算有几分机灵,见陆致的小厮阿当闻声跑过来要救主,刘管事没让这愣头青与表姑娘硬碰硬,直接指路道:“去叫人!叫世子夫人来!” 阿当扭头就走,三两步出院门,险些与大步而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见来人是闻嬷嬷,阿当不敢把宝押在她身上,闷头往内院方向去。 刘管事看到闻嬷嬷亦是心里一咯噔。 指着表姑娘的嬷嬷把表姑娘拖开?不如指望那只鸡自救! 可场面样子还是要摆,刘管事忙求援道:“嬷嬷,快劝劝你们姑娘!不能这么闹的呀!” 闻嬷嬷没有应话,走到院子中间,放下了背来的木箱。 若陆骏在这里,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阿薇用来装刀具的那只箱子,左右有提抱的环扣,现在扣上了一根皮带方便背着。 不久前,马车先抵侯府北门,闻嬷嬷下车直奔春晖园取木箱。 阿薇则是由南边正门入府,提着黑羽鸡到陆致书房。 此刻会合,时间不早不晚。 闻嬷嬷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布包。 待里头的银刃露了锐光,刘管事吓得喊起来:“哎呦!不能动刀!不能动刀!” 另一个管事也吓坏了,不敢拽表姑娘、但是能拦嬷嬷,壮着胆子想挡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闻嬷嬷谁也不理,将那把细长的刀递到阿薇手里。 陆致听到“刀”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表姐,左手握刀、银光寒人,右手提鸡、尖叫催命,正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阴冷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 “鬼啊!”陆致失声叫道,“你中邪了吧!你克死你们余家这么多人,又回来害我们!你滚出去,你们都滚回蜀地去!” 可无论他怎么喊,鸡头和刀刃依旧逼在他脸上,没有退开一点。 阿薇开口,声音比双手都稳:“这只黑羽鸡,在擂台上威风吗?” 陆致自不可能回答,他重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还抱着柱子,脑袋闷着:“你等着!等我母亲来了你就完了!” 桑氏几乎是冲进来的。 今夜陆骏多吃了几盏酒,话匣子关不住反复说姐弟从前的各种不愉快,桑氏一面敷衍听着、一面等他醒酒。 哪成想陆骏还没醒,外头通传陆致的小厮到二门上求救,说表姑娘在书房撒泼。 桑氏顺理成章地丢下了醉醺醺的丈夫,等行到前院、见到恐慌不安的阿当,心生了几分异样。 她不知道阿当为“大公子斗鸡”心虚,只当阿薇与陆致闹得厉害,提着裙摆就往书房跑。 早想到大姑姐母女回府后会不太平,但桑氏认为这份不太平闹不到她头上来,且过去的十天半个月春晖园不吵不嚷,有事寻来也有理有据可沟通,因此桑氏就没防着她们。 哪成想,突然闹起来,竟是闹到了陆致这里! 陆致就是个憨厚单纯性子,能闹得过谁? 这一段路跑得桑氏气喘吁吁,再一看儿子被逼到抱柱,而阿薇还拎着刀,她一口子险些没续上:“你……” 姚嬷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缓缓,就想去拉阿薇:“刀、刀不长眼的,表姑娘我们、我们好好说啊。” 到底忌讳着那把刀,姚嬷嬷不敢硬来。 阿薇又狠狠捏了下右手。 咯! 尖锐刺耳的鸡叫划空响起,不止惊了姚嬷嬷,也惊了桑氏。 这里为何有只鸡? 两人是为了一只鸡闹起来的? 阿薇这时才开口,问的依旧是先前的问题:“告诉你母亲,斗鸡好看吗?这只鸡厉害吗?” 姚嬷嬷猛得扭头看向桑氏,小公子斗鸡? 桑氏亦是惊讶不已,脑袋嗡嗡作响:“阿致?” “母亲,她是疯子!救我,母亲救我!”见有人撑腰了,陆致来了精神,好一顿哭喊。 桑氏心疼急了。 斗鸡之事还不确定,但儿子哭着喊救命,没有哪位母亲能无动于衷。 “阿薇,”桑氏赶紧劝解,很是急切,却也控制着语调口气,“先把刀子放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说,要是、要是阿致真的斗鸡,我肯定也不饶他,我们慢慢说。” 阿薇依旧紧盯着陆致,并未去看桑氏,但只听舅娘说话,就叫她好一阵心酸。 即便遇着这么一边倒的局面,桑氏都在克制着与她“讲道理”。 为人、为母,舅娘都立得住。 “你有一位好母亲,”阿薇直直看着陆致,“你让她救你,你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有没有去看斗鸡?你有没有在将军坊赌钱?!” 陆致回答不了。 黑羽被捏住了翅膀,而他却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看到阿薇的眼眶发红,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坊里那些看客,他们在迫切想要见血时眼睛也是红的。 越想越是害怕,陆致抱着柱子、身体往下滑:“母亲,你赶走她!你快赶走她!” “算舅娘求你了,”桑氏含泪劝着,她也不敢直接去拦阿薇的胳膊,怕刀子不稳、怕鸡乱扑腾,“我们慢慢跟他说,好不好?” “慢慢说?” 一道尖利声音从院门边响起。 桑氏转头看去。 来人未提灯笼,披了件几乎拖地的青色大袍,从暗处走到明处,那张五官明艳逼人。 正是陆念。 陆念瞥了眼蜷缩在柱子旁的陆致,低骂了声“没出息的玩意儿!” 而后她就再没管阿薇与陆致那头的对峙,只与桑氏道:“他只求救却不敢否认,喊了半天又不认一句错。” 桑氏噙着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是他错了,不是阿薇污他,但能不能好好说,别拿刀……” “弟妹,”陆念抱着双手,一字一字道,“你只要再求一句情,我就带着阿薇出去,从此不管陆致斗鸡赌钱,你自己管,管不管得好、你心里有数。” 第15章 来,杀鸡 桑氏的身子晃了晃。 姚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却没有任何建言。 因为她懂姑夫人话中的道理。 管教人从不是简单的错了棍子对了糖,但有一条是真理:红脸白脸、绝不能先打起擂台来。 世子夫人的确能几句话把姑夫人、表姑娘请离,但之后再要管大公子…… 姚嬷嬷看那头缩起来的陆致,暗暗想:难管。 表姑娘的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事出有因,是为了大公子好。 这一点,想来世子夫人也是明白的。 桑氏的确明白。 当家主母,手下人手不少,她愿意唱什么脸就什么脸,有严厉有温和。 管好了最好,真管不好的、找人牙子来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儿子管教不好,难道也大手一挥卖了? 十二岁斗鸡赌钱,二十岁呢?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桑氏越想越悲伤,心肠也在陆致左一句“母亲救我”右一句“疯婆子滚回蜀地”之间硬了起来。 大姑姐说得对。 从头到尾没有认错过,不狠狠管教不行了。 狠狠攥紧拳头,桑氏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没有去斗鸡赌钱?你回答我!” 陆致傻眼了:“我……” 他根本没想到,救兵母亲不止不救他,还帮着外人训斥他。 见他“我”了好久没有再多一个字来,阿薇冲闻嬷嬷抬了抬下颚,闻嬷嬷会意,上前提着陆致的后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陆致的力气根本抗衡不了闻嬷嬷,再次被迫与鸡头、刀尖面对面。 “黑羽大将军在擂台上威风吗?” 阿薇问归问,也知道乱了阵脚的陆致此刻根本答不出来什么。 她把刀往嘴边一架,用双唇与牙齿抿咬住,空出来的手倏地发力、将鸡头往后掰去,用钳制住翅膀的手卡住,而后根本不管黑羽鸡的挣扎,把露出来的脖毛三两下扯了,扔向地上。 刀又被握在了手里。 阿薇舔了舔唇,道:“不是喜欢看鸡毛乱飞吗?来,杀鸡。” 陆致原本已经不打算挣扎了,反正挣不过,也没有救兵,但一听阿薇要杀鸡,他眼睛霎时瞪大,吓得一个劲儿要往后躲,满口全是“疯子”。 他就知道这疯子要见血! 不,已经见血了。 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阿薇的嘴唇被刀划了个小口子,血珠子渗出来,被她一舔,染红了半张唇。 陆致猛然就想到了志怪小说里那吃人的女妖怪。 “妖怪!”他挣扎起来,一时动静比那死到临头的鸡还要大。 可他身后就是不动如山的闻嬷嬷,岂是他这样的小身板能抵得动的? 陆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子被阿薇塞到了他的手里,也只是塞着而已,他能感受到掌肉贴住了刀柄,但他的整个手依旧被阿薇控制着,怎么使劲怎么动,完全不由他做主。 而那只擂台上看着翅膀力大无穷的黑羽鸡,却完全摆不脱阿薇,亦无法再高声鸣叫。 它只能露着咽喉,费劲地踢着早就被捆扎实的双足,仅此而已了。 阿薇手指用力,拽着陆致用手中的刀子抵住黑羽鸡的咽喉。 “对,横着给它来一刀,”阿薇没有立刻割下去,只比划了两下,“你得使劲儿,若是力气小了、没有割断喉管,那鸡就死不痛快,你松开它,它还能顶着那露出血口的脖子满地扑腾,一面扑、一面流血。 你看过它与别的鸡搏斗,知道它厉害,这种斗鸡的命都硬,临死前能耐得很,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必能撵着它。 到时候,你这书房里里外外就全是鸡血了。 所以啊,还是要下狠刀,直接割断,让它折腾不得。 你这么喜欢这只黑羽鸡,肯定舍不得它垂死挣扎吧?那就给它一个痛快吧!” 陆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哪里是他不肯给黑羽鸡痛快? 是这个疯子妖怪不给他痛快! 等那刀子终于出力,划开鸡的咽喉,看到血冒出来的那一刻,陆致四肢一软,整个人往地上瘫去。 闻嬷嬷没有放开他,依旧架着。 陆念先前趁着这点工夫去陆致书房转了圈,直接从他的书桌上拿了个笔缸出来。 那笔缸是家中老物了,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就是普通瓷窑出产、也没什么花纹的便宜货,但陆骏小时候开蒙就用着这个,想来是传给了儿子。 连那份不成器都一并传了下来。 陆念嫌弃极了,倒空了笔缸,简单过了水又擦干,拿出来给阿薇。 “别浪费了新鲜的鸡血,我记得阿骏爱吃血,”陆念撇嘴,“让他尝尝宝贝儿子的孝心。” 阿薇抽走了陆致手中的刀,又将笔缸塞给他:“捧好。” 陆致双手发软,但还是拿住了笔缸,看着阿薇将鸡的脖子对准了,血液顺着落进去。 黑羽寿命将尽,哪怕已经被放开了翅膀的钳制,亦是挣扎不动了,勉强耸动了几下。爪子腾空蹬了圈,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根本使不上劲来。 陆致亲眼看着黑羽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也越滴越疏。 不由地,他脑海里再一次充斥了黑羽神鸡天降的画面,那么威风凛凛。 那个煽动的翅膀,有力的爪子,与眼前的黑羽一对比,不过就是半日光景,却是生死有别。 而那个凶手…… 陆致越想越心慌,没有再嗷,但眼泪却飙得比鸡血还凶,哭得整张脸都湿了。 阿薇捏住鸡腿,将黑羽鸡倒着提起来,最后再控一控血。 视线在一院子的人身上扫了圈,她与刘管事道:“提桶热水来。” 刘管事已经懵了。 都说杀鸡儆猴,眼下鸡已死,猴…… 猴头应该是大公子,他老刘不晓得算不算猴子猴孙中的一只,但总归他是脖子痛牙也痛。 突然被点了名,刘管事思绪飘得厉害:“热、热水?” “杀鸡不拔毛?”阿薇反问。 刘管事一个激灵,抹了把额头冷汗:“对,您说得对。” 应完了,他也没顾上请示桑氏,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就去了。 陆致闻言,气得打了个哭嗝:“你在我这里杀鸡还、还不算,还要拔毛?” 阿薇啧了声,点评道:“接准些,把你那点儿眼泪都接到鸡血里,也省得我再去兑盐水。” 陆致只是爱好斗鸡,对旁的与鸡有关的事情知之甚少,根本不清楚鸡血兑盐水需得兑多少,只是听阿薇这么一说,顿时连眼泪都冒不出来了。 第16章 一脉相承的疯癫 过了会儿,陆致缓过了劲,想要破罐子破摔,偏闻嬷嬷半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后侧。 那股铁面金刚般的的气势,震得陆致几次想动手又犹豫了。 他不是这老婆子的对手,何况还有个提刀的疯子表姐。 至于他母亲…… 母亲精疲力尽,靠着姚嬷嬷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领了差事的刘管事白着脸去,白着脸回。 大公子这里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起码不能由着他的大嘴巴说出去,因而他也不敢假以人手,自己跑了两趟,提回来两桶热水,又搬来一只大木盆、一把小杌子。 等表姑娘在杌子上坐下,刘管事把大半桶热水倒入木盆。 热气腾腾中,已经咽气了的黑羽鸡被浸入水中。 忙完了他能忙的,刘管事刚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升起了几分疑惑来。 表姑娘收拾鸡毛的动作麻利极了。 他自是听说了表姑娘会些厨艺,但也只当是个“爱好”罢了,能在灶台上蒸炒几样菜品,对各地佳肴能说得上些典故,与其他贵女的调香、养花等等的爱好没有多少区别。 毕竟,调香的不会亲手去砍树,养花的也不会自己去伺肥。 可表姑娘这架势,没有拔过几十百来只鸡,练不出这等手法来。 这是真本事! 绝不是摆样子的花架势。 阿薇手中不停,嘴上与陆致说“故事”。 “知道我收拾过多少只鸡吗?” “余家刚开始出事时,府里厨娘多,供品都有人操办,后来死的人多了,越来越邪乎,别说厨房里做事的,外头请人来杀鸡、人家都怕晦气,也就自家庄子里的庄户还硬着头皮做事。” “还活着的余家人补身体的,给过世的那些做七摆贡的,还有忌日宴请的,别管客人来不来,也别管来的是地上客还是地下客,反正宴席照样得摆出来,不能少了场面。” “我当时住在庄子上,从看着庄户杀鸡到自己去杀鸡,不知道拿回去的鸡最后算是谁的席面。” “古有词‘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将那洗笔砚的池子叫作墨池;庄子里有一池,杀的鸡太多了,鸡血都没人稀罕了、全往池子里倒,池水尽红,我管那处叫血池。” 陆致半张着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愣愣看手中笔缸,嫣红的鸡血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 脑袋懵懵的,陆致想,引墨池说血池,拿笔缸装鸡血,这两母女果然是一脉相承的疯癫! 有病极了! “我累了。” 一门心思摆在拔毛上的刘管事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陆念。 姑夫人站得歪斜,一副浑身不得劲的样子。 刘管事又看了看守着陆致的闻嬷嬷,突然想起家祭那日的经过,他把灯笼塞给另一位管事,去屋子里搬了两把圈椅出来,请陆念与桑氏坐下。 陆念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去春晖园说一声,小厨房的火先点起来,等下还要炖鸡汤。” 刘管事迈着两条腿出去了。 不多时,那只鸡已经褪去了黑羽,光秃秃的。 阿薇起身,指挥起了另一位管事。 那管事的思绪黏稠如浆糊,放弃思考,表姑娘交代什么他便做什么。 把木盆里的水倒空、冲刷去粘在盆壁上的碎毛,再把盆翻过来、底面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木盆倒扣着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阿薇把鸡再放上去,又拿起了刀。 陆致一看到刀光就发怵,哆嗦了下身子:“你又要干嘛?” “去骨,”阿薇答道,“整鸡去骨,叫你开开眼。” 另一厢,才往二门上递了话回来的刘管事在小院门口遇着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也没有打个灯笼,影影绰绰的,险些让刘管事失声大叫。 待仔细一看,他心头一惊。 其中一人是定西侯,侯爷背着手,一张严肃的脸上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尴尬、几分烦闷又有几分着急,精彩纷呈得刘管事想拿算盘来拨一拨,再观另两人,管事心倏地沉下去。 竟然是成昭郡王和亲随。 且不说王爷为何大晚上突然登门,但自家儿孙这幅怪异的杀鸡场面叫人看了去,难怪定西侯面色如此难看。 院内,陆致见了定西侯,惊喜极了,张口就要求援。 咚! 刀尖没入盆底,银光奕奕。 陆致看了眼直立的刀,又看了眼要裂不裂的盆,喉头一滚,把“救命”又咽了回去。 阿薇没有拔刀,从那木箱里另取了一把刀,以盆地作案板,摆弄起了鸡来。 “先去四尖,爪尖、尾尖、翅尖、嘴尖。” 陆致下意识偏转头,被闻嬷嬷扶着脑袋又转回来固定住。 “大公子,”闻嬷嬷笑眯眯地,“我们姑娘这手艺可不是谁都能站边上看的,您站好了、看仔细,回头也能与人说说心得体会。” 陆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薇下刀。 斗鸡最凶的爪子,有着最威风漂亮的长羽的尾巴,扇动着能腾空的翅膀,啄一下就出血的嘴喙,一一被刀切去。 每切一下,都让陆致跟着心惊肉跳。 “去骨要从爪子开始,若是不去爪上的骨,鸡做熟了也是直伸着挺尸,”阿薇一刀落在鸡爪内侧,划开皮,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挺尸?” 陆致不想回答,却也不敢闭眼。 这对主仆铁了心让他看,闭上眼睛也会被掀开来。 “剌一刀,用刀跟压个豁出来,”阿薇说着放下刀,将那爪子提起来,“再这么一掰,这骨头就与上头的断开了,接下来拿刀子顶着,捏着皮一扯、一蹬,咔的一声,你看就出来了。” 阿薇拿着给陆致看:“算在人身上,这是你的小腿骨。” 只看鸡爪去骨、勉强还算过得去,拿人来比、还比的是他的小腿骨,陆致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刀跟锤了一下。 两只鸡爪去好,阿薇指了指翅膀:“现在是你的胳膊,小臂。” 陆致一个冷颤,把笔缸放在桌上,用手掌不住搓发麻的胳膊。 “再在颈部来一刀,把颈骨斩断,只断骨、不断头,而后从这儿、就是你杀它时割的那个刀口,把颈骨就这么抽出来。” 陆致没忍住,怪叫一声,双手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17章 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 在今日之前,陆致从来没有想过,杀鸡竟然是这般恐怖的事情。 要说阿薇故意折腾那只已经咽气了的鸡,好似真谈不上,可要说大刀阔斧的速战速决,那又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薇下手太细致了。 不拖沓、很麻利,但就是让陆致毛骨悚然。 阿薇手上不停,口里也没少了解说。 “还是这个你杀它的切口,刀尖往里,把鸡翅这里的关节给它切开,” “捏着皮,就这么贴着骨肉往里下刀,脊梁骨这处的皮薄,一定要小心。” “把锁骨剌断,把皮翻过来,一面剔、一面翻,下手要快、也要轻,把鸡架与皮一点一点都分开来,” “后背皮薄,不能弄出伤口来,你摸摸你后背,是不是也比别处的皮薄些?” “现在去大腿骨,捏着这儿,拿刀往下刮肉。” “剔出来要干干净净,上臂也是一样,先断开筋,再提着往下刮。” “你怕什么?故事里关公刮骨疗伤,你现在只是我看刮个鸡的上臂罢了。” 陆致的双手捂了脖子捂后背,这会儿抱紧了两条上胳膊,许是怕过了劲儿,咬牙切齿与阿薇唱起了反调:“鸡大翅、那叫鸡大翅!” 阿薇瞥了他一眼,拿起那剃下来的鸡大翅骨头比到陆致面前:“都是剔骨,你的上臂比鸡大翅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把刀子、一个手法。” 陆致脑袋嗡嗡:“你还真是个疯子!杀鸡就杀鸡,非往人身上扯,我就不信……” “不信我什么?”阿薇打断了陆致的话,眼皮子一掀,“你以为我没有见过人骨? 你也太小瞧余家那么多死人了,今儿这个明日那个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 为了查清楚缘由,有一回衙门的人说开棺验骨,需得余家人在场,当时还能动的活人没多少了,我母亲身体又吃不消,只得我去。 待开了棺,人都化在泥里了,仵作把骨头一根根摸出来、洗干净摆好,又兑了酒和醋来泼在火坑里,用那热气来蒸骨。 仵作告诉我,蒸出来的痕迹叫血荫,好判断伤在生前还是死后。 鸡死了,骨头能蒸,人死了,骨头也能蒸,这鸡与人有什么不同?” 陆致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眼被放在一旁的鸡骨,又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时说不好是怕那奇奇怪怪的断案手段多些,还是怕阿薇这人多一些。 “好了,骨头都去了,整只鸡翻过来,”阿薇把刀放下,提着鸡脖子问道,“瞧瞧,是你喜欢的那只黑羽鸡吗?” 陆致:…… 他眼拙,他真看不出来这只鸡与那黑羽大将军有一丁点的相似。 若是阿薇提着这么一只鸡来,陆致绝对不会信,可偏偏他是亲眼看着大将军咽气,又被收拾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那么一只威风凛凛的斗鸡,到这一刻软趴趴的、像一只布袋。 这也是陆致第一次知道祖父骂人时说的“没骨头”是个什么样子。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薇又把鸡往前递了些:“威风吗?” 陆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你现在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够了吧?” 阿薇放下鸡,又把那木盆翻过来,把整鸡、鸡杂、鸡骨都放进去,便开始指挥起了两位管事:“把鸡毛收了晒干,好作鸡毛掸子。” 刘管事听了,一时没有管住嘴:“这点鸡毛恐是不够做掸子。” “谁说只有这些了,”阿薇扭头冲陆致笑了下,“你去将军坊看一场斗鸡,我就去买一次鸡回来,攒上几次就齐了,你说呢?” 陆致那张本就沾了无数眼泪的脸越发难看了。 余家表姐,不笑时凶,笑起来疯。 这种疯子似的杀鸡,还有下一次? 可要让他在阿薇面前,坦诚自己被吓着了、再不去将军坊了,又实在不肯低那个头。 阿薇才不管陆致:“捧好那罐鸡血,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呢!” 院子门边,眼看着这场闹剧快收场了,定西侯抬手抹了把额头,又瞧瞧瞅了沈临毓几眼。 这位王爷,一脸的意犹未尽。 “贵府姑娘的手法很是别致。”沈临毓点评道。 定西侯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了会儿,憋出一句:“他们姐弟胡闹,叫您见笑了。” “胡闹?”沈临毓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我倒很欣赏这去骨的手法,如此看来衙门里审问还是不够凶,我参详参详,先拔了指甲,再抽手脚趾头骨,腿骨……” 定西侯听得眼冒金星。 他在朝堂上与成昭郡王打过些交道,这位王爷的嘴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 明知道王爷就是说说而已,但听的人还是心惊胆战。 定西侯不想听他在这里腿骨胳膊骨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断:“王爷,我们去书房说正事吧,正事要紧。” 前脚定西侯好说歹说总算请走了沈临毓,后脚阿薇收拾好了厨刀,让闻嬷嬷把陆致提回了春晖园。 桑氏心累至极,坚持着跟了来,只陪着、却没有替陆致求一句情。 小厨房早先得了消息,灶下火一直烧着。 阿薇把那布袋似的鸡切块,与骨头一起焯了水,又把香菇枸杞添进去炖着。 按理炖个汤而已,用不上整只去骨,她就是为了吓唬陆致才故意麻烦些。 陆致被押在小厨房里,跟只鹌鹑似的站在墙边,外头是冷风吹得窗板响,里头是大灶烧得人半侧滚烫。 更要命的是,烤得他脸痛,糊在脸上的眼泪印子痒得难受。 鸡汤耗时却不用管,阿薇便把盐水兑入了鸡血里。 鸡血成型,她在另一个灶上烧了,再把切好的鸡胗鸡心放进去煮熟,又烫了两三颗小青菜一并装到盅里,最后舀了一勺还未炖透的鸡汤浇上。 “让姚嬷嬷送去给舅舅解酒。” 厨房里打下手的婆子姓毛,不晓得先前纷争,好意提醒道:“表姑娘,鸡汤火候恐还不够。” “我晓得,”阿薇待毛婆子客气,对陆致却没有任何好口气,“舅舅一直未露面,想来醉得不轻,他稀里糊涂能分得出什么好赖?那腌臜马尿都当是琼浆玉露的嘴,尝两筷子儿子的孝心就差不多了。” 毛婆子不搭这话。 在春晖园里做活,听多了姑夫人骂世子,也有了不少心得。 指桑骂槐这一套,她熟! 第18章 鸡汤真的好香啊! 一盅汤送出去,灶上依旧煨着。 鸡汤要香浓不腻,火候很是要紧,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食材。 毛婆子替阿薇看着火,心里暗暗嘀咕:香是香,但鸡不好! 谁都晓得炖鸡要选老母鸡,也不晓得表姑娘为何挑了只公鸡,结实是结实,却少油,刚掀开舀汤、看着就缺了点意思。 可再一瞥墙边站着的大公子…… 想来也不是正经炖汤。 谁家炖汤要府里大公子在厨房里杵着当木头? 又不能烧。 虽是食材上吃亏,但许是骨头剔出来炖的缘故,比让肉裹着更出味。 火候到了,香气四溢。 阿薇揭了锅,热腾腾的白气散开,露出汤色来。 油少、清澈。 她尝了味,调了咸淡,取了筷子从里头取肉,还与陆致说着话。 “你吃翅尖吗?我听说黑羽鸡翅膀有力、能扇得飞起来,你那细胳膊细腿,吃形补形吧。” “这块脖子也给你,瞧瞧,你自己割的那一刀。” “还有这块是你惦记的鸡大翅。” 阿薇挑一块,给陆致看一块。 陆致挨了一通折腾,哭是不哭了,但浑身疲得厉害,偏鼻子还堵得喘不过气,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惦记鸡大翅!”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阿薇问了,也不用他答,直接说了答案,“瘟鸡一只!” 陆致险些把鼻子气通了。 阿薇又换了碗,给陆念、桑氏各挑了几块肉,添上汤后让闻嬷嬷送去正屋,独留下给陆致挑出来的那碗搁到边上小桌几子上。 “喝汤。”她道。 陆致没动。 阿薇又道:“都说自己动手做饭最香,你定是没有下过厨,难得亲手杀只鸡,不尝尝滋味?”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陆致眼前全是阿薇一手提鸡一手握刀的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是我杀的?”他涨红了脸,“是你逼我杀的!你还拔毛,你还剔骨!” “不然呢?”阿薇问,“我把带着毛的鸡炖出来给你吃?” 陆致被堵了。 堵得反胃。 带毛的鸡下锅炖汤,想想都恶心。 阿薇打了盆水,擦拭今日用过的刀:“鸡汤要喝热的。” 她的刀养得用心,刀刃锋利,刀面寒光。 润湿了的布擦去上头血污,她又提起来对着光来回观察状况。 陆致本不想喝那汤,被刀光逼了眼,想到这人提刀癫狂、不由心里发毛,又被阿薇横了两眼,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碗。 “喝就喝,一碗汤而已。”他嘀咕着。 阿薇听见了,提醒道:“这是你那黑羽大将军炖出来的汤,与其他鸡汤怎么会一样?” 陆致顿时又烦了起来。 能不能别一遍遍跟他提黑羽了! 一想到惨死的黑羽,这汤还怎么喝嘛! 陆致鼻塞,站到现在其实也没闻出多少味来,自不觉得鸡汤吸引人。 他又实在不愿意吃肉,干脆一闭眼一仰头,咕咚咕咚当汤药喝个干净,谁知道汤水入口,那被嗅觉阻拦的滋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清爽不腻,鲜味十足,还有回甘。 鸡汤微微发烫,驱散了他那叫几度冷汗刺激出来的寒意,从嘴到胃,哪哪都舒服许多。 捧着少了汤的碗,陆致一低头就看到了露出来的几块肉。 他不由撇了撇嘴。 这是黑羽大将军,他那么喜欢的大将军。 呜! 可是,鸡汤真的好香啊! 可恶! 真的好可恶! 气得陆致没忍住,打了个带着鸡汤味的嗝。 阿薇“贴心又大方”:“再给你添一勺?” 陆致沉着脸把碗放回桌上。 这时候讲究自愿与客气了? 扣着他的手、冲黑羽下刀子时怎么不问他愿意不愿意? 不满归不满,陆致舔舔嘴唇,还是舍不得那鸡汤,正要勉为其难再来一勺,就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阿薇也注意到了,抬眼望去,正是二门上的汪嬷嬷。 汪嬷嬷脸上堆着笑。 今晚上前后院递话、人进进出出的都从她这里过,她自然晓得表姑娘与大公子闹起来了,又见世子夫人由着闻嬷嬷把大公子提回内院,便也猜到这场交锋是谁占了上风。 “真香啊,先前就听传话的说表姑娘这儿要炖鸡汤,这会儿一闻,香得奴婢口中生津,”汪嬷嬷先夸了一句,再说正事,“刚侯爷那儿使人来说,他与贵客议事,晓得您这里炖了汤,想要两盅汤去去夜乏。” 阿薇闻言,挑了挑眉。 在陆致书房外头,她也瞧见了定西侯与贵客。 定西侯那一言难尽、恨不能钻地里的神态,怎么可能会想喝鸡汤,十之八九是拗不过贵客。 “登门的贵客是谁?”她问。 汪嬷嬷守二门,不晓得前头事。 阿薇便看陆致。 陆致不答。 阿薇见状,道:“一锅鸡汤就这么些,两盅要走、你就没了,劝你老实答,我还能给你剩半碗。” “……”陆致看着灶台,憋屈答道,“成昭郡王,说了你也不认识。” 阿薇的确不认识。 她离京时年幼,自家亲戚还没记明白,又怎会晓得什么亲王郡王,此次回京来要梳理的事情多,暂时也没顾上外头的簪缨勋贵。 再者陆念半斤八两,京里的人事物对她亦是物是人非。 阿薇拿大勺盛了汤,却没往陆致碗里道:“很厉害?” 陆致看着阿薇手中的大勺。 那只手很稳,勺口微微偏着,却没有滴一丁点汤到他碗里。 陆致看得分明,更气了:“厉害!镇抚司的指挥使!” 阿薇瞥了他一眼,手腕一动,鸡汤顺着倒到碗里,说是半碗就半碗。 而后,她也不管陆致跳不跳脚,转身回了灶台。 她依旧不晓得镇抚司具体是个什么衙门,不过掌实权的指挥使,阿薇不想轻易得罪。 金家的案子不好翻,一碗鸡汤而已,不指着多一条门路,但不值当多个敌人。 只是锅里剩着的不多了。 阿薇想了想,从橱柜里取了一碗白饭来。 白饭是特地留出来、预备着明日早上煮粥吃的,现在得用来做鸡汤饭。 去肉去骨地滤出鸡汤,添米饭进去滚了,再烫几株小青菜,卧上鸡蛋,铺上几块鸡腿肉,装了两盅让汪嬷嬷送去。 阿薇收拾了灶台,心说:早知道不给陆骏添鸡汤了,浪费! 第19章 你要什么? 正屋里,陆念用着鸡汤。 半碗下肚,她看了眼边上坐着的桑氏。 自从进了春晖园,桑氏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不说话,不流泪,只出神。 陆念先前一直不曾劝她。 在书房那儿,桑氏能选择不阻拦、让阿薇问陆致的罪,就看得出这弟妹不是什么糊涂人。 只是,对错好判,心神难宁,桑氏需要些时间来理顺“儿子斗鸡赌博”这事。 理归理,却不能浪费这碗鸡汤。 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陆念道:“趁热喝了,你儿子一辈子杀不了一回鸡,下次想吃他亲手杀的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桑氏闻声回过神来:“我实在没有胃口。” “儿子出事,你定然没什么胃口。”陆念赞同了句。 也不再催,她先把一碗汤喝干净,拿帕子抹了嘴,这才又道:“你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痛快吧?” 桑氏才收回来的心神不知不觉间又散出去了,突然听这么一句,她恍惚看向陆念。 陆念躺坐在一把长摇椅上。 这是件老家具了,此前收在园内东厢,好些年没有拿出来过。 陆念万分喜欢,冲洗了灰尘、晒去霉味,又修缮了番,搬来正屋,垫上松软的垫子引枕,平日在屋里时就躺着。 没有一点儿的坐相。 也没人敢拿坐相来说她。 “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在他眼里,岑氏比亲娘都温柔,”陆念身下的躺椅慢慢摇着,“我听说你出身世家望族,想来也见识颇多,岑氏是不是良善人,你应当看得出来。 孝字压在头上,我身为女儿都只有被父亲弟弟嫌弃的份,你是儿媳、妻子,你更加不能明着与岑氏斗。 你只能守成,不和岑氏硬碰硬,不在阿骏面前说岑氏坏话。 你这日子,过得比我当年都憋得慌。” 桑氏沉默着,不诉苦,也不反驳,没有把自己的立场亮出来。 陆念呵地笑了声。 她不觉得意外。 她与阿薇早看出桑氏行事谨慎了,一个谨慎之人,岂会随便落人口舌? “你不怕我猜到你的想法,”陆念继续说道,“但你怕我拿鸡毛当令箭,拿你的态度去和阿骏嚷嚷,闹得你安宁不得,毕竟,你眼前的日子只是不痛快,又不是过不下去。 但今日,你看到了吧,斗鸡、赌博,阿薇拿刀追着他砍,岑氏动弹不得没掺和,但她掺进来会是什么态度? 你与她婆媳多年,心知肚明。” 桑氏抿了下唇。 陆念半垂着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这个家里,谁亲谁疏,谁盼着你和陆致好,你是聪明人,自己最清楚。” 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攥了起来,桑氏眉心蹙着,打量陆念。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与陆念交心。 这些时日里,桑氏打听了不少陈年旧事,故事里大姑姐的“战绩”太辉煌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与这样不怕死的人联手,她得给陆念填那两百的坑才能与人打个平手。 同时,桑氏也清楚陆念说的话都在理。 定西侯府里,抛开侯爷与世子,真心实意希望陆致好的,就是大姑姐与阿薇。 人与人之间,感情、血缘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唯一能信赖的只有利益。 两方利益一致,才是最稳固的。 桑氏深吸一口气,问:“你要什么?” 陆念掀起眼皮,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倏然明亮许多,灯火照其中、映出她的恨意与决绝:“行些方便而已。” 桑氏与她视线相对。 自从大姑姐母女回京,桑氏自认没有让两人有什么不方便。 大姑姐特特提出来,可见所谓的“方便”并不是那日常行事。 而是…… 而是针对侯夫人。 查证也好、陷害也罢,甚至是起冲突的时候,要靠她来稳住世子,不让世子坏大姑姐的事。 可、大姑姐斗得过侯夫人吗? 白氏婆母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世子亲不亲近继母,桑氏其实都无所谓。 她唯一看重的只有儿子。 阿致从何时开始斗鸡?谁引的路?谁替他隐瞒了?赌了多少银钱?赢的钱是收着还是吃喝了?若输得多、他欠了外头赌钱没有?十二岁能吃喝的不多,过些年沾了花酒…… 人会毁的! 桑氏的视线落在了那碗鸡汤上。 放了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了,但那香味依旧引人。 经过今日这一出,桑氏想,陆致一年半载断不敢再去斗鸡了,可长远呢? 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 教好难,学坏易! 她管教得再紧,也不可能完全防住有心之人。 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二房那里…… 桑氏伸手端起了碗。 原先,她只当外甥女人美嘴甜,很是欢喜,现在看来,还得加上“吃人”两字。 吃人好。 会吃人的,才不会被人轻易吃了去! 大姑姐亏出去的两百,外甥女能补得回来! 再者,桑氏又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人会变的。 大姑姐眼中燃着的火焰,她的恨、她的委屈、她几十年的执念与孤勇,都在这团火里了。 这般热烈,应当不会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桑氏下定决心,一口将碗中鸡汤饮了个干净,又吃完了鸡肉,放下一只空碗。 话不用多言,摇椅上的陆念已经闭上了眼睛,低低哼着一首桑氏从不曾听过的曲调。 许是蜀地那里的调子吧。 这厢桑氏用了鸡汤,那厢定西侯打开盖子看了眼又合上,完全没有胃口。 倒是坐在对侧的沈临毓,慢条斯理,悠悠哉哉,一勺接一勺。 “从我们离开到现在也就这么点工夫,汤有这个火候,贵府姑娘的手真快。” “米饭微微化开,半夜来一碗,暖胃又好克化,当然也方便,若再和面煮面,等我能吃上,还得两刻钟,贵府姑娘真细心。” “鸡蛋不错,蛋黄半凝、蛋白不散,圆滚滚的一个。” “反倒是这鸡不行,不及老母鸡炖出来的香浓。” 沈临毓边吃边评,定西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盼着这位赶紧用完,他好送客。 说起来,郡王为什么大晚上登门? 他们刚刚说的案子,有重要到需要连夜商议的地步吗? 第20章 还是炒着吃吧 定西侯颇为头痛。 一是为了家丑。 匆忙间,他并未弄清楚阿薇与陆致冲突的来龙去脉,但姐弟之间拔了厨刀的交锋、放在哪家都不是有面子的事。 原本关起门来也就罢了,偏生,有了个“二”。 这个二就是成昭郡王的到访。 说的是商议一桩旧案子,定西侯不敢怠慢,匆忙迎客。 哪晓得客人进门听见了鸡叫,非要在府里寻一寻入夜还精神抖擞的公鸡。 若是旁人,定西侯定然不允,偏是这位郡王爷。 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想一茬是一茬,又担了镇抚司的值,查案从不手软。 这般行事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当,岂会没有金贵的出身背景? 他的背景也从未瞒过人。 郡王原是圣上第十二子,出生时最年长的大殿下都已经十五六岁、能适当替圣上分忧了,而初来乍到的小皇子只会嗷嗷大哭。 小皇子的生母是最不起眼的宫婢,一朝得幸也没翻身,艰难生下孩子后、撒手去了。 圣上想不起这对母子,但龙嗣毕竟是龙嗣,得当时的皇后娘娘关照、抱过去养了半年多,小殿下身体康健。 没成想,围场狩猎时,承平长公主的驸马因救驾受了重伤,长公主受刺激滑胎小产,太医诊断“再无法生育”。 驸马是个痴情人,伤势缓和后坚持不愿纳妾,也不肯从沈氏族中过继,圣上琢磨来琢磨去,定下将刚刚周岁的皇十二子出嗣给长公主为子。 驸马和长公主欣然应了,把孩子抱回府中,取名临毓。 沈临毓。 如此,各方合意。 长公主有了儿子,驸马不用与族亲拉扯,皇后省了照顾年幼皇子的精力、以及万一出状况所惹来的麻烦,小殿下从不受看重的皇子成了长公主的独苗,看似低了身份,实则得了新父母视如己出的宠爱和安稳的、依旧富贵的将来。 圣上、圣上不缺儿子,更何况是春风一度得来的儿子。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永庆十三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皇城里见血无数,最终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身死,皇七子流放,添上前头几年病故的两位殿下,不缺儿子的圣上没了一半儿子。 悲痛又无奈的圣上想起了被出嗣的沈临毓。 是儿子,又不是儿子。 偏宠多些也不会惹来前朝后宫侧目,正好安放他无处落地的父爱。 小小年纪封了郡王,时不时召进宫中,这份圣眷随着郡王日渐长大,不止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器重。 去年,圣上让郡王掌了镇抚司,查办三司经手不易的案子,也让这份偏宠化作了实权。 私底下,定西侯也与几位老友琢磨过,如此会不会坏了郡王与几位皇子的关系,毕竟前些年两方处得很是和睦。 年长的殿下们对出嗣的弟弟多和颜悦色,有新鲜玩意儿很是惦记着长公主府,眼下这位得了宠…… 琢磨来、思量去,发现那两头的关系看着更好了些。 也是,圣上要安放父爱,殿下们也要展现兄友弟恭。 姓沈的弟弟,肯定比同姓的弟弟顺眼。 宫里宠着护着,手上又有实权,各处都会给成昭郡王方便,定西侯更不敢在这位面前摆什么老臣的谱。 因此,郡王道:“去找找那只鸡。” 定西侯只能陪着一道循声而去,亲眼见到了阿薇给鸡剔骨,以及那被闻嬷嬷提溜得鸡仔似的陆致。 郡王又说:“听闻贵府姑娘要炖汤,能不能分我一碗?夜太深了,饿。” 定西侯拒绝不得,让人往内院递话。 现在,郡王再次开了口。 沈临毓指着定西侯面前那盅鸡汤饭:“侯爷没有胃口?不如给我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定西侯嘴角一抽,恭恭敬敬把那白瓷盅推过去:“您慢用。” 沈临毓接过,这回再没有评点什么,只细嚼慢咽地吃完,才总结了一句:“那鸡炖汤真不行,白费了府上姑娘的手艺。” 定西侯尴尬笑了笑。 他倒是想替阿薇谦虚两句,但谦虚了人、势必得夸鸡,更不恰当,不如打哈哈。 沈临毓吃饱喝足,起身告辞。 定西侯一路把人送到大门外,想了想,道:“那案子牵连广,又有些年头,一时半会儿怕是……” “无妨,”沈临毓答得很随意,“也没有谁定了时限,有证据就查,没有就罢。侯爷也清楚,这种案子是不是诬告都得两说,圣上若真认定了地方上的提告,早就遣御史下去了,哪里会拨来我镇抚司慢慢收集线索?” “是这个理,镇抚司经手的案子也多,劳累王爷深夜还要查那没头没脑的事,”定西侯附和着,“太辛苦了。” “替圣上分忧怎么会是辛苦?”沈临毓活动了下脖颈,“再说,用了两碗鸡汤,很是暖胃舒畅。汤鲜香、不腻……” “咳咳!” 沈临毓瞥了眼边上的元敬。 元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副“您再提鸡汤、小的就继续咳”的样子。 沈临毓啧了声,上了马车。 元敬与定西侯行了礼,也上了车来,交代车把式回府。 沈临毓靠着车厢,问:“侯府表姑娘的刀割你脖子了?” “您再鸡汤来鸡汤去的,定西侯定要猜出您是为了喝汤才登门,”元敬一本正经道,“您欣赏余姑娘、不想头一回就给人送只鸡,却巴巴地追着去喝鸡汤,您也挺别致的。” 沈临毓掀开了帘子。 一手搭载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夜风吹进来,他眯了眯眼:“府里那只鸡就别炖汤了。” 元敬愣了下。 他说了那么长一段,王爷如何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那鸡炖汤不行,太清了、不够厚重。” “她平素已经把你念叨得张口开窍闭口欣赏的,再喝碗清鸡汤,你得替她挨家挨户物色人选去。” “还是炒着吃吧,多下点料,浓油赤酱,糊了嘴就都消停了。” 元敬:…… 长公主念叨,与鸡汤如何能扯上联系? 论起自说自话,还得是他们王爷。 另一厢,定西侯送了客,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他把刘管事唤到跟前,询问道:“那只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1章 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刘管事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心中疲惫不已。 被定西侯问到了头上,他不敢有丝毫保留,一五一十说了过程。 “表姑娘提了一只鸡回来,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小的们看着不对劲,一路追她到大公子书房外头。” “就见大公子被逼在了柱子旁,小的们不敢拉扯表姑娘、就让阿当去后院唤人。” “闻嬷嬷先来的,还给表姑娘递了刀,等世子夫人赶来,两厢也没拖开。” “事情倒是说出来了,大公子在将军坊斗鸡赌钱,不晓得如何传到了表姑娘耳朵里,表姑娘气得把那斗鸡抓回来了。” “大公子挨教训,世子夫人没有制止,小的们哪敢多言?表姑娘抓着大公子的手杀了鸡。”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定西侯眉头紧蹙,这回一耳朵就听到了其中要点:“斗鸡赌钱?” 他也没问真假。 若是被污蔑的,阿骏媳妇性子软、不会劝架,但阿致那小子可不会老老实实被阿薇拿刀子怼。 定西侯不解的是另一桩事情:“阿薇才回京就晓得阿致斗鸡,为何先前府里毫不知情?跟着阿致的小子呢?” 刘管事答道:“听说姚嬷嬷把人关起来了,等世子夫人明日问话。” “也好。”定西侯微微颔首。 臭小子弄出这种事情来,阿骏媳妇定然心累,此刻已是深夜,留待明日再问亦是常情。 而且,府里是儿媳掌中馈,定西侯不会随便过问儿媳管家。 要打要骂,他找亲儿子。 儿子再去打孙子。 这才是一家人的处事。 “明儿一早,你让阿骏来书房见我。” 交代完了,定西侯背着手回房去。 桌上的瓷盅勺子都已经收拾了,但窗户关着,屋子里依旧有鸡汤的香气。 定西侯那原就没有熄灭的火气叫这味道勾得蹭蹭往上冒,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去。 冷风灌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肖东西! 小小年纪学纨绔斗鸡! 活该被阿薇拿刀子怼! 那只鸡,杀得好! 气了一阵,直到腹中咕咕作响,定西侯才又把窗户关上。 想到先前坐在桌边一人津津有味用了两盅的成昭郡王,定西侯叫了亲随冯泰进来。 “厨房里还有什么现成的?” 冯泰只晓得今夜春晖园送来过鸡汤,并不晓得其中关节,想到刚才收拾时那空得见了底的瓷盅,心说滋味应当不错,便建议道:“小的再去春晖园问问?” 定西侯:…… 他才不喝那只斗鸡的汤! “算了,”定西侯摆手,“明日让厨房另炖锅母鸡汤,别让春晖园辛苦。” 冯泰应下来。 这夜,定西侯最终半饿着肚子睡了。 万事不知的陆骏一夜好眠。 他昨天吃了不少酒,原本稀里糊涂打瞌睡,中途被叫起来用了一碗鸡汤。 热腾腾的,配着鸡血鸡胗,一碗下去发了些汗、连酒气都散了不少,上床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爬起身来丝毫没有酒后的酸痛不适,哪哪儿都舒服。 陆骏起得迟了,桑氏不在院子里。 他自顾自梳洗得当,便打算出门去。 人才走到二门上,就遇见了陆念与阿薇。 阿薇上前唤了声“舅舅”,又问:“昨夜那碗鸡血汤您用着还满意吗?” 陆骏奇道:“你怎知我昨夜用的什么?” “那是我做了让人送过去的,昨夜杀了只鸡,晓得您爱吃新鲜鸡血,说来鸡血是表弟接的。”阿薇答道。 陆骏眉梢扬起,立刻来了兴致。 别管与外甥女亲不亲近,自家晚辈做的吃食与厨房上的肯定不一样,何况其中还有儿子参与。 “你们两个,”陆骏抬手、虚空点了点阿薇,“真是给了舅舅一个惊喜!昨儿那汤竟是外甥女与阿致做的,难怪舅舅用得那般畅快,唉!等舅舅出门见几位友人,也说着让他们羡慕羡慕。” 边上,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嘴皮子一动,没有声音,口型明显。 就是那“傻子”二字。 傻成这样,难怪被岑氏哄得团团转! “舅娘在前头花厅,舅舅与我们一道过去?”阿薇道。 陆骏还叫那鸡汤暖着心,没有拒绝。 二门上记着刘管事半夜来的交代,道:“侯爷让世子去书房一趟。” 陆念心里透亮。 斗鸡这事就得闹大些。 昨儿杀鸡热闹归热闹,还是吃了天黑的亏! 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与阿骏闭门说事。 她与门房的道:“就说是我说的,请父亲也到花厅,难得今儿都有空,坐下来一道说说话、吃个早午饭。” 都晓得姑夫人说一不二,见世子并未反对,门房上当即应下来。 花厅里。 桑氏正审阿当。 陆致也在,被她罚站在角落里,没法与亲随串供。 阿当被关了一晚上,晓得状况不好,不敢再欺瞒,老老实实交代着。 “去年末、书院放年假前开始的,年节里热闹,公子常往将军坊去。” “都是与同窗一道,小的不怎么跟着,不清楚公子是输是赢。” “小的有罪,没有劝说公子,还替公子瞒着府里,每次晚归说谎是与同窗交际。” 正应着话,外头脚步声传来。 透过窗户,陆致一眼看到了陆骏,正欲呼唤求情,就看到落后了两步的陆念与阿薇,他倏地缩了缩脖子。 陆骏显然没有料到花厅里是这么一个状况,看了眼陆致,又瞥了眼阿当,他在桑氏边上坐下:“阿致做了什么事,让夫人这般生气?” “他……”桑氏张口要提,抬眼瞧见刘管事小跑着过来,便先收了话。 刘管事额头冒汗。 这种一看就不妙的局面,他根本不想掺和,偏是避不开。 硬着头皮,刘管事将帖子递到阿薇面前:“表姑娘,有人拿着您的名帖来收账。” 阿薇接过来看,正是她交给将军坊管事的那张。 她走到桑氏身边,道:“舅娘,那只鸡是我强买回来的,挂账了二百五十两,人家上门来取了。” 陆骏正吃茶,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就是舅舅您昨晚上用的那只鸡。”阿薇面不改色。 陆骏愕然。 没错,他喝的是鸡汤,不是凤凰汤。 “外甥女你当了冤大头?”他问。 “那是你儿子在将军坊里当宝贝赌钱的斗鸡!”陆念嗤得笑了声,凤眼凌冽,“不好好琢磨明白,斗鸡能值两千五百两,两万五千两!你多大家底都不够输的!” 陆骏脑袋嗡嗡作响。 难怪夫人气黑了脸,难怪大晚上杀鸡做汤! 陆骏冲陆致喊道:“你过来,过来跪下!” 阿薇颇为贴心,问刘管事道:“鸡毛掸子做得了吗?毛少些不要紧,能抽人就行了。” 第22章 一脉相承的蠢 陆致正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从墙角挪出来,还未跪下就听到“鸡毛掸子”四个字,难以置信地看向阿薇。 “你又杀鸡又拔毛,还没有尽兴?”他瞪着眼睛问,“还嫌我不够倒霉,非得我再挨顿打?” 阿薇目不转睛迎着陆致的目光:“我大晚上的又买鸡又杀鸡还炖鸡汤,为的是‘尽兴’二字?怎得?你斗鸡还不能挨打了?” 陆致语塞。 昨晚上就知道了,说、他说不过表姐,打、估计也打不过。 阿薇的右脚往前请挪了小半步,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点地。 陆致看懂了。 他若是不好好跪下,那脚尖就直接踹他膝盖窝了。 陆致看得懂局势,今日这场打少不了,干脆放弃挣扎,换少吃些苦头。 阿薇见状,又看刘管事。 刘管事见无人反对,硬着头皮寻了把掸子来,递给陆骏:“您将就……” 等桑氏说了自去账房支银子,刘管事啄米一般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老子教训儿子的热闹,不是他们底下人能看的。 有多远躲多远。 待定西侯得了消息过来用早午饭,一抬眼就见陆致背上狠挨了两下掸子,激得他眉上青筋一炸。 好在记着父打子、子打孙,定西侯落座,并未出言劝阻。 陆骏不是个胳膊多有劲儿的,气头上抽了几下,续不上那口气,便撑着掸子问:“赌钱?你哪里来的钱敢去将军坊赌?” “起先去时只看个热闹,后来拿过年时的压岁钱试了手,运气不错赢了,”陆致答道,“再后来黑羽大将军登台,我就看好它、它也争气,偶尔压旁的输了些,也能靠大将军赢回来。我真没输钱,反倒是大将军……” 大将军被抽骨炖汤。 死不瞑目。 “听听,”陆念微偏着身子与桑氏道,“还委屈上了,没输钱就不叫赌了是吧?” 桑氏抿唇。 陆致斗鸡不到一年,十二岁的年纪,本身也没有多少零花钱。 桑氏不怕他把零花输得精光,她怕的就是陆致这种不把赌钱放在眼里的态度。 这是最要命的。 桑氏问道:“你既赢了不少,钱呢?去哪儿了?” “与同窗交际,买些零嘴吃食,”陆致心念一动,又道,“腊月是您三十岁的整生日,儿子想多些银钱给您买礼物……” 饶是憋着火气,听这么一句,桑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三两分。 “那也断不能去赌钱,”她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早前也与你说过,有些东西是断断不能碰的。” 边上,陆念一手支着腮帮子,嘲道:“不愧是亲生的。” 桑氏脸上一哂,本以为大姑姐说的是她,却见陆念空着的另一手指了陆骏又指陆致。 “当爹的巴巴捧着孝心拜错了娘,当儿子的认得娘、却捧错了东西,”陆念点评道,“一脉相承的蠢!” 陆骏猛扭头看过来:“你能不能别添乱?” “我添乱?”陆念骂道,“没有我们阿薇,你连你儿子什么德行都不晓得!教子教子,你自己一根歪上梁,你让你儿子怎么直?” 陆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 这是光骂他了吗? 这是祖孙三代都骂在里头了! 换作旁的,陆骏还得与陆念掰扯一番,偏今日在座的全是为了陆致,他不想失了重点、做陆念那种狗路过都咬一口的乱棍疯子,干脆一屁股坐回去,与桑氏道:“别理她,夫人继续问这臭小子。” 桑氏稳了稳心神:“与你一道斗鸡的都有谁?他们家里晓不晓得状况?” 这次陆致没有正面回答:“做错事的是我,不关别人的事,我认错就是了,何必去掰扯旁人。” “你不说,阿当难道也能不说?”桑氏道,“你的坚持毫无用处,你的仗义也用错了地方。就像你想的生辰礼物,根子错了,花也好不了。” 挨训总比挨打强。 陆致垂着头,并不多言。 阿薇靠着陆念坐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待听见外头有动静了,她才与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岑氏来了。 算准了她会来。 前回家祭时跌了跤,岑氏近来一直在休养,几乎没有出过秋碧园。 陆念暂时不好张扬地打上秋碧园去,但两厢不照面,寻事也寻不起来,就只能逮岑氏出来的机会。 岑氏再是暂避风头,听说陆致挨打,十之八九会来露个面。 李嬷嬷扶着岑氏进来。 岑氏看着跪在地上的陆致,忙问:“阿致是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父母这般大的火气?” 陆骏起身过去,扶了岑氏另一侧,安顿她坐下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将军坊斗鸡赌博,您说该打不该打?” “竟有这种事?”岑氏当即严肃起来,“确实该教训。” 她微微颔首,扫了眼被陆骏放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又问陆致:“你可晓得做错了?” 陆致忙道:“孙儿晓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岑氏拍了拍陆骏的手,“阿致也不大,好好与他讲道理,他能听得进去,别动手,打痛了回头还不是自家人伤心?” 陆骏已经打过几下出了气,闻言便顺着台阶往下走,拉长着脸与陆致道:“要不是你祖母求情,非再打你一顿!” 陆致顺着坡儿下了,又谢父亲抬手,又谢祖母宽厚。 桑氏的视线在父子之间转了转,深吸了一口气。 她有顾虑,陆念相反,不仅没有顾虑、反而点火倒油。 “慈母多败儿,”陆念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慈母,不仅能养一个没用的儿子,还能再养废一个孙子。” 岑氏垂着肩,满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阿念。” 陆念抬了抬下颚,示意着定西侯那侧:“阿骏教训儿子,父亲都不多说一个字,你倒好,一进来就自说自话。赌钱这么大的事,要你来粉饰太平?” 陆骏见陆念又四处点炮,气得想要跟她论个长短。 阿薇倏地起身,一把拿过那鸡毛掸子,直接抵在了陆致的肩膀上:“事情还没说明白,你就想顺着台阶往下滚?口口声声知道错了,来,你说,你都是什么时间去看的斗鸡?” 肩膀上压着掸子,陆致却想到了昨日怼脸的厨刀,以至于只能一点点扯着脖子转。 他瓮声瓮气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放课后出去玩,赶着点儿回书院睡觉,”鸡毛掸子敲了两下,阿薇又道,“还是连课都翘了去看斗鸡?要不要我让人把那将军坊的管事叫回来,问问他黑羽鸡都是什么时候打的擂台?” 陆致脸色刷得惨白。 “知道错了?知错不改,下次再犯!”陆念声调突然拔高,一字一字道,“只有吓着了,打痛了,才会长记性!” 阿薇弯下腰,凑近了与陆致道:“还想着道义、不拖人下水?我拎着你一家一家上门去,谁跟你吃酒斗鸡逃课我就骂谁!看看还有哪个不学好的敢跟你玩!” 第23章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陆致听傻了。 他这个年纪、这般出身,偶尔听过些同龄人顽劣故事,却从未真正见过“不要脸面”的撒泼行径。 去别人家追着骂,这不是撒泼又是什么? 关起门来、拿刀怼他也就算了,还出门闹去外头,陆致只要一想到那场面就脸上起火。 “你一个姑娘家,要点脸面好不好?”陆致急了,“哪怕你姓余,在京里别人也都说你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你要我们全家没脸见人?” 阿薇拿着掸子往陆致屁股上打:“侯府的嫡长孙都逃课斗鸡、被将军坊上门讨钱,到底谁没脸?” “你颠倒……” 陆致话未说完,又挨了下,痛得“哎呦”了声。 “我不稀罕什么脸皮,反正我母亲在京中原也不是什么好名声,”阿薇冷声道,“但你晓得,我这人豁得出去,昨日能拔刀让你杀鸡,明日我也能拎着鸡提着刀去别人府门上喷鸡血!你且试试我敢是不敢!” 论发疯,陆致根本不敢质疑阿薇。 张着嘴憋了会儿,他才挤出来一句:“你彪成那样,以后书院里学好的都不敢跟我玩了!” “那正好,”阿薇哼了声,“以后老老实实念书,玩什么玩! 不求你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讲起策论、时政总得有些理解头绪。 再不踏踏实实念些书、长点脑子,将来你承了爵,早朝往金銮殿一站,各位朝臣们议政,你听得懂吗? 圣上若来问你什么,你除了‘臣附议’,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吗? 我便是去街上找几个白丁,人家一样能说出‘俺也一样’来,那要你何用? 真真丢人现眼!” 这番话骂得直指中心,定西侯在一旁坐着,陆致就是想反驳也不能说个“错”字。 就算是陆骏,亦忍不住颔首:“你表姐说得很是在理。” 陆念没有给弟弟留台阶,一个眼刀子甩过去:“你也一样!” “……”陆骏一口气憋着慌,问,“今日是教训他,还是教训我?” “子不教、父之过,”陆念道,“何况,你比陆致又好到哪里去了?半斤八两的玩意儿!” 陆骏偏过头去。 果然,陆念一骂就是祖孙三代,绝不会漏下。 沉默了一阵的岑氏轻咳了声,温声道:“既是管教孩子,那就好好管,你们姐弟两人不要自己先闹起来。 阿骏,你姐姐是急脾气,又是为了你儿子的事,你得领情。 这要不是她亲侄儿,岂会为了孩子的事儿急火了?” 陆念摸索着手指,冷笑一声。 待见陆骏老实乖顺应着岑氏,陆念唇角的不屑明晃晃摆出来。 “逃课、斗鸡、赌钱,”岑氏并不管陆念,只继续说自己的,“阿致,你真的让祖母、让家里这么多长辈很是失望。 正如你表姐说的,你出身金贵,世袭罔替的爵位将来得靠你接了去,家里没有盼着你勤奋刻苦到文能得三甲、武能平边疆,但你绝不能走那纨绔的路子,毁了你自己。 你自己问问你祖父、你父亲母亲,你出这种事,他们是个什么心情? 都说打在儿身、痛在母心,现在谁不是刀割一般? 你呀你!” 陆致抿住了唇,低着头。 桑氏瞥了眼岑氏,又看陆骏。 陆骏没有了刚才与陆念争口头长短的劲儿,整个人看起来平和许多,语重心长地与儿子说着话。 再看陆念,亦没有再起争吵的意思,兴致盎然地玩指甲。 阿薇看了眼厅中状况,走到陆念边上,低声细语问道:“您昨儿半夜只同舅娘用了碗鸡汤,现在饿吗?我陪您回院子里吃饭?” 陆念搭了阿薇的手起身。 “舅舅,”走之前,阿薇把鸡毛掸子又塞回陆骏怀里,“鸡汤能解一时的酒,能不能解了心中的雾,就看舅舅自己了。” 陆骏愣了下,一时没有领会。 反倒是桑氏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起身,交代起了陆致:“先随我去梳洗整理一番。” 先的后头是什么,桑氏暂时没有说。 陆致却没有听出来,想着能不在花厅里挨骂挨打,赶紧爬起身。 如此,这厢陆续便散了。 岑氏亦不多留,见桑氏揽着陆致走,又叮嘱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理亦讲了,给他个改正的机会。” “我晓得,”桑氏语气如平日一般,“我会教他的。” 定西侯还坐着,严肃与陆骏道:“你们姐弟打小就闹,我向来拦着,我帮你多、帮他少,因为多是她不占理,阿薇教训阿致也是一样,我不拦是因着阿薇占理,她做得对。” 陆骏应“是”。 “儿子要怎么教,你和你媳妇多想想,”定西侯又道,“爹娘有理有据教孩子,打骂都好说,但你不能把事情都落到阿薇那儿去,她一个闺中姑娘,没得替你们背上‘彪悍’名声。” “儿子明白。”陆骏正要再表述一番,却被定西侯打断了。 “你昨晚上用了鸡汤?” “啊?”陆骏点头道,“吃了些酒,阿薇让人送了鸡汤来与我解酒。加了鸡血鸡胗,味道很好,我晨起神清气爽,也才晓得那鸡汤是如何来的。” 定西侯眉头拧起。 阿骏用了,他媳妇与阿念也用了。 所以,就只他闻到了鸡汤味却没有吃? 不耐烦听陆骏在一旁说那鸡血汤味道,定西侯打发了他,寻了冯泰来。 “半夜说的鸡汤,厨房炖好了吗?” 冯泰答道:“清早就炖上了,小的给您送来?” “拿去书房吧,”定西侯背着手边走便道,“加点米饭、烫个青菜,和昨晚拿来的一样……” 另一厢,陆骏失了出门的兴致,便回内院。 才进自个儿院子,迎面就见桑氏换了身衣裳,与收拾干净的陆致一道出来。 “你们这是要出门?”他问。 “是,”桑氏道,“与阿致一道斗鸡的几家,想来长辈恐也被蒙在鼓里,我带他上门去说明白,不管是谁带着谁玩,让阿致去认错致歉。书院那儿还得世子出面,与夫子说说逃课的事,往后休沐日子,我让人去门口领他回来,平日劳烦夫子们看管严厉些,便是放课后、歇觉前的工夫也得看紧了。” 陆骏惊讶看向陆致。 儿子脸色偏红,不晓得是臊的、还是挨了巴掌,垂头丧气的。 “倒也不必……”陆骏想劝,“书院那里说一声,别家就……” 多丢人啊! 桑氏拍了拍陆致的肩膀,而后示意姚嬷嬷把人先带出去。 等儿子离开视线,桑氏脸上那温和神情倏然褪去,她直直看着丈夫的眼睛,道:“我不管你们继母继女、姐姐弟弟之间的陈年恩怨,我只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谁不让他好,我不让谁好!” 留下这句话,桑氏抬脚就走。 阿薇说得一点不错。 鸡汤暖了肚子,但一夜过去就散了。 只有那挨的打、丢的人,哪怕时过境迁,也会刻在心里。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第24章 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陆骏看着桑氏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成亲十多年,桑氏给他的感觉素来都是温婉、讲理的,即便偶有意见相左之时,桑氏那点委屈的小性子亦让人看着勾心。 陆骏很满意这段婚姻、满意妻子,也自认为彼此知根知底。 可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忽然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桑氏。 坚定且强硬。 说不好是意外多些,还是不适多些。 直到桑氏带着蔫头蔫脑的陆致回来,陆骏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从桌子边起来。 转头去窗外,已是傍晚时分。 陆骏用手搓了搓脸:“夫人……” 桑氏难掩疲惫姿态。 这一天里,她领着陆致拜访了五家府邸,各家反应大同小异,当面都是震惊与气愤,感激她提醒、勉励陆致知错要改,至于等关上门后对自家子弟是打是骂还是放任,桑氏管不了那么多。 她在意的始终只有陆致。 或许是晓得躲不过,或许是跟着母亲去认错、比被表姐上门去喷鸡血强,陆致低沉归低沉,行事上很配合。 桑氏给了陆致教训,回程马车上又叮嘱交代了许多话,见他态度良好,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也因此,面对陆骏,桑氏缓和许多:“明日辛苦世子去书院了。” “事关阿致,岂能说是辛苦。”陆骏道。 桑氏弯了弯唇,笑容浅浅。 她要个结果,陆骏愿意当个出力的父亲,她就不用与他讲究硬碰硬的手段。 这么多年,她也算了解丈夫。 吃软不吃硬。 桑氏一笑,陆骏那飘忽了一整天的不安情绪倏地散开了。 瞧,夫人还是原来的夫人。 白天那是急上了火。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什么事儿。 这般想着,陆骏忙又安慰她:“我明儿送他去书院,再与夫子们谈一谈。 你晓得那头的风气,管束得不比要下场比试的书院紧,但我们提出来了,他们会抓一抓。 若你担心那里不够严肃,我去同父亲商量寻个管教严厉的书院,年节里让阿致拜了夫子,年后换一处念书。 至于将军坊,开门做买卖,招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从东家到管事必定皆是人精。 阿薇去闹过一回,人家晓得我们侯府态度,以后断不会再做阿致的生意,他无处斗鸡去。” “人家正经考学的书院,都是一门心思苦学的子弟,盼着一朝高中光耀门楣,念书自觉又刻苦,我们阿致去了要夫子管着念书……”桑氏叹了声,转头与陆致道,“我与你父亲真是操透了心,可父母也好、师长也罢,你若是心中不认同,我们越管你越烦。 你现在十二岁,我们能求着夫子管你,再过几年,你十七八岁了,夫子再追着你管? 你这般要脸皮的公子,你不怕叫外头笑话一通? 还有你表姐,成天就提着刀去教训你的狐朋狗友,你不嫌丢人、我怕她累着! 但凡当弟弟的争气懂事些,姐姐何必做那泼皮行径?” 话赶话的,桑氏掏心掏肺与儿子说道,等出口了才意识到,刚那一句戳了丈夫的心窝。 她明明讲过不管他们姐弟恩怨,这时指桑骂槐就很没意思。 谁知桑氏略带心虚地瞥了陆骏一眼,却见他无知无觉、神色正常,浑然没有被骂在里头的自觉。 桑氏:…… 她算是知道大姑姐那滔天怨气从哪里来的了。 陆致情绪重,看不出来这点话语官司。 昨夜受了惊吓,今日四处赔礼又是面子里子全丢了,连带着挨了掸子的屁股都阵阵犯痛。 这会儿不敢再有任何无状顶撞,他老老实实应道:“儿子知道错了,不会再去斗鸡了,只是……” “只是什么?”桑氏问。 陆致很是别扭:“能不能别让底下人传出去?就昨晚上表姐杀鸡拔毛的事,我们刚才回来,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事情发生在他的书房外,又是夜里,哪怕动静大了些,原本也没几人晓得具体状况。 可经过白天花厅里一闹,陆致想,恐是全家上下都晓得他哭着被逼杀鸡。 再几日,说不定外头都晓得表姐剔骨炖鸡汤了。 桑氏没有应下来,只道:“晓得丢人,往后就再不要有这么丢人的事。” 道理说完,姚嬷嬷吩咐摆桌。 丫鬟端盘的工夫,她多看了眼,发现配汤竟是鸡汤,不由低声询问:“没有别的?” “侯爷那儿吩咐做的鸡汤,厨房里就没有备别的,”丫鬟也反应过来了,怯生生道,“要不要撤了?” 姚嬷嬷犹豫了下,咬牙道:“算了,就鸡汤吧。” 定西侯点名做的,他们这儿“忌讳”得不让上桌,像什么话? 越发此地无银三百两! 待陆骏落座,见了那盅鸡汤,不由皱眉。 桑氏根本不在意,拿勺子抿了一口。 陆致眼底有羞恼之色,可想起昨夜在春晖园喝的那碗鸡汤,又忍不住咽了口水。 真香啊。 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香。 他赶紧也喝了一口。 浓郁,鲜香。 是好喝的鸡汤,却不是昨晚那个味道。 一股遗憾萦绕心头,陆致垂着头放下了勺子。 同样炖个鸡汤,怎么就不是一样滋味呢? 陆致不晓得的是,今日中午,他的祖父也有一样的感叹。 同样是鸡汤饭,盛在瓷盅里,但定西侯怎么品都感觉不对劲,不是昨晚成昭郡王形容的滋味。 他反复回忆,王爷到底怎么说的来着? 啧! 不是阿薇炖的,就少了点意思。 也正是缺了这份意思,定西侯只用了一盅就不提了。 煨在灶上的那么一大锅鸡汤,夜里往几处院子都送了。 春晖园里,陆念倒是喝了个干净。 翌日。 陆骏送陆致去书院,与夫子谈了快一个时辰才回府。 桑氏得知了书院那儿的态度,收拾了心情,下午时特特到春晖园。 “舅娘还没有正经与你道谢,”桑氏握着阿薇的手,“若不是你留心,等我们听到风声,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阿薇道:“您不怪我吓唬表弟就好。” “舅娘分得清好赖,”桑氏叹道,“只是委屈你跟着闹了一回。” 阿薇笑了笑,故意往陆念寝间方向看了眼。 这时候,陆念歇午觉未起。 阿薇便压低声音,与桑氏商量:“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谁?” “我说不好,”阿薇道,“那人家祭那日有来观礼,我感觉她与母亲是旧识、只是没有互相招呼。母亲回京后也没有与谁往来,我就想若能寻到她旧识一道说说话,许是能让她开怀些。不晓得舅娘能否让我看下客人名册,我记几个名字、试探下母亲?” 既答应了要给陆念母女方便,如此小事上,桑氏自不会推脱,应下了。 不过,她也提醒了一句。 “当年都是闺中姑娘,现在都嫁人了,若不晓得嫁去哪家,名册上恐不好分辨。” “没事,”阿薇轻笑,“先问问,以前既有缘分,肯定能再续上。” 傍晚,名册送到了春晖园。 阿薇交给了闻嬷嬷。 她们要找的并非是陆念的什么旧识,而是当日闻嬷嬷匆匆一眼看到的、总感觉有那么点眼熟的人。 第25章 比起证据,我更信直觉 陆念已经起来了。 她半散着发,依旧躺在那把大躺椅上,精神厌厌地玩指甲。 见闻嬷嬷仔细看那名册,陆念打了个哈欠,道:“阿薇那番话只能骗骗弟妹,也就她不晓得旧事,我在京里能有个什么旧识。” 她自小就是那等脾气与名声,与外头家境相仿的姑娘见着面,人家客气又疏离,陆念也与她们说不拢,干脆打了招呼后各自避开。 时间长了,寻她的帖子就更少了。 陆念唯一交好的只有阿薇的亲生母亲。 明明天差地别的性子,偏就得了缘分,平日往来不好说多密切,但心连着心,感情真挚。 这会儿,阿薇听陆念念叨,不由笑道:“舅娘也不在乎我那理由真假,她承情、不刨根问底。” “这倒是,”陆念应了句,“她好说话,我也就好说话,往后还有些事要麻烦她。” 说着话,阿薇转头看向闻嬷嬷,正要问问她有无发现,忽然见后者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又吃惊的神色。 “怎么了?”阿薇问。 “这……”闻嬷嬷把名册推到阿薇面前,手指上头一名字,“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 阿薇的视线落在册子上,喃喃道:“冯正彬?” 其实,桑氏的提醒只得一半。 时过境迁,不仅曾经的闺中姑娘早已嫁人、不再以娘家身份落于外访册子上,便是官场男子也有无数起伏变动,若不具体打听,恐都说不好是调任、外放还是除官、丁忧…… 可这位礼部侍郎,还是让阿薇与闻嬷嬷的心颤了颤。 阿薇看了眼门外。 她们不让丫鬟婆子进屋子伺候,正屋惯常只有三人。 见留在院子里的人手此刻都各忙各的,阿薇低声道:“难道是同名同姓?姑父即便没有受牵连,也不可能轻松往上爬,更何况是爬到三品去!” 别看京城官员无数,出去吃个酒都能轻易遇到些一二品大员家眷,但官场沉浮艰难,高品不是那么好爬的。 而阿薇口中的姑父自不是陆念这儿的亲戚,而是金家的。 姑父冯正彬是外乡学子,家境清贫,在京中毫无仰仗。 胜在才学出众,由地方选贡入国子监,求学三年、刻苦勤奋,终是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 祖父以前偶尔会去国子监讲学,对冯正彬有些印象,而冯正彬那科的主考正是祖父,亦能称一声“老师”。 冯正彬初时并未授官,为礼部观政进士,行事踏实努力,很受当时的礼部右侍郎喜爱,也是得他保媒娶了阿薇的姑母金芷。 这门亲事看着是冯正彬得了大好处,有三朝太师做泰山,往后官路平顺亨通,但金家亦不是一味吃亏。 祖父已然权倾朝野,家中亦有不少出色子弟,自不想再“门当户对”、得高门姻亲惹来圣上侧目,像冯正彬这样背景干净、学问不错、在同窗同僚中都有口皆碑的年轻人,最适合做金家女婿。 姑父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三年观政期满,任礼部六品主事,此后几年虽未升迁,但考绩年年优秀,若无意外等再历练些年月、升官板上钉钉。 可就是出了意外。 金家倒台了,姑父不仅失去靠山,作为金家女婿少不得被一道打压。 用闻嬷嬷以前的话说,没有丢性命,还保住乌纱帽,若有机会外放去个小地方当官,就算是上辈子积德的好结果了,可谁能想到,姑父竟然还爬上去了。 如果说,当年姑母的病故让姑父没有被一并迁怒到底,但九年时间从主事到侍郎…… 说快算不得快,说慢,多少位有些背景的官员一辈子升不上去、六七十岁都还在熬着,更何况姑父这种“坏背景”的。 因此,阿薇才会往同名同姓上怀疑。 闻嬷嬷摇了摇头,脸色很不好看:“若没有认错人,家祭那日、奴婢看到的人就是这位徐夫人,是的,她就是姓徐,所以冯正彬也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他们了。” “竟还真叫你从册子上寻到人了,”陆念侧过身子来,道,“仔细与我说说。” 闻嬷嬷理了理思绪。 她本姓花,原是金太师府中的厨房小管事,做得一手好菜。 “姑夫人与姑爷成亲后第二年滑过一次胎,之后几年没有动静,因而那年她再有身孕,两家都很是欢喜。” “她那胎怀得很辛苦,口味上一天好几变,姑爷到府上来说想借个家里的厨娘、好叫姑夫人吃喝上顺心些,老夫人就让奴婢过去冯家了。” “从姑夫人怀上不足三月去的,差不多五月时她胃口稳多了,但奴婢没有回太师府,都说让一路伺候完月子吃食再说。” “还好没有回去,没过几天就出事了,姑爷被困在衙门里没有回来,太师府被围得一只蚂蚁都爬不出来……” “后头的事您两位都晓得,姑夫人不敢坐以待毙,她带到冯家的人动不了,只有奴婢这个借过来两月的还能避人耳目。她让奴婢一路往中州传信,最后奴婢也只带得走姑娘。” “之后也只隐约打听到姑夫人在金家判决时病故、姑爷停职,还以为他这辈子复职无望,没想到竟成了侍郎。” 阿薇问:“是他续娶的这位徐氏夫人有来历?” “据奴婢所知,徐氏夫人是姑爷的表亲,”闻嬷嬷顿了顿,再开口时她用词谨慎许多,“当年她来过冯家两三次,是来陪姑爷的母亲说话的。” “冯家在京中亲人少,所以徐氏每次过来,冯家老太太都很欢迎。” “奴婢撞到过一次徐氏与姑爷说话,她看姑爷的眼神绝对不对劲,所以奴婢才对她有印象,但姑爷当时瞧着似乎没有那等意思。” “奴婢私下与姑夫人身边的嬷嬷提过这事,她说姑夫人也品出些滋味来,可只那徐表妹一头热,姑爷并未有不恰当的举止,因而姑夫人不好吵也不好闹,怕戳破了之后反倒给冯家老太太与那徐表妹说辞。” “况且姑夫人孕中,顺利保胎生产最要紧,便先按下,多作观察了解,以后发难时也有凭有据,不会被人倒打一耙说‘疑神疑鬼’。” “再之后,出了那等大事,哪里还管得上这个。” “时隔多年,奴婢再见那徐氏,只觉得颇为眼熟,待看到姑爷的名字才完全对上了。” “姑爷官运亨通与徐氏应当没有关系,但他娶徐氏,许是他作为原金家女婿、很难再寻安稳亲事,又许是叫徐氏真心打动,或者有冯家老夫人从中撮合,这都说不准。” “当然,也可能是两人早就不一般,只是当年他藏得好,没有叫姑夫人、奴婢们看穿。” 陆念听完,见阿薇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呵地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证据不足,嬷嬷不好随意给那冯侍郎定罪,怕影响到我们之后行事的判断。 阿薇当时年幼,想来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更得保持个周正,以免查错方向。 但我这人呢,比起证据,我更信直觉。” 沉思一阵,阿薇道:“不管姑父与那徐氏夫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的官运、其中定有些说法。” 第26章 如果姑母还在 有说法,也需得一步步打听。 阿薇轻声与两人商量:“此事恐不好再由嬷嬷出面了。” 闻嬷嬷心中有数,微微颔首道:“姑爷如今是六部侍郎,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奴婢若贸然去冯家附近打听消息,只怕还没问出什么就先让人起了疑。 而且,那徐氏或许对奴婢没有多少印象,当年奴婢瞧她、她可没有心思瞧奴婢,但万一遇着姑爷、他有可能认出奴婢来。 那时候,姑爷对姑夫人很上心,他请奴婢到冯家就是为了姑夫人吃喝不顺之事,因此每日都会问奴婢状况。” 本就相识,粗粗一眼或许不会注意,可一旦存心打量,十有八九想起旧事来。 阿薇不想贸然打草惊蛇,但除了闻嬷嬷,眼前的确没有人手。 桑氏拨来春晖园伺候的人,能用,但不能承大用。 陆念轻轻摇着椅子,道:“当年我远嫁蜀地,身边丫鬟婆子有一些留在京中,你明日问问弟妹、让她替我打听下落。” 阿薇颔首应了声。 “太久了,”陆念叹道,“我都变了这么多,更说不好她们的状况,便是还在城里,愿不愿意再听我指挥都得两说。先寻着吧,往后指不定能用上。” 翌日。 阿薇把客人名册送回去。 桑氏亲切地拉着她坐下,问:“可寻着那旧识了?” “叫舅娘说中了,”阿薇面露遗憾之色,“实在对不上人。” 桑氏拍了拍她的手:“那日来的都是姻亲好友,不行就等到过年,若来拜年了就能见着。” 阿薇眉梢微抬。 姑父与那位徐氏,与定西侯府攀上了什么亲友? 想归想,她并没有直接问,只道:“母亲当年远嫁时身边放出去一丫鬟两嬷嬷,不晓得还有没有消息?” 桑氏答不上来。 当时她还不是陆家媳妇,再者,她正儿八经接了中馈也就是这两年。 “我让人打听打听,”桑氏道,“尽心寻,结果难说。” “劳舅娘费心了,”阿薇弯眼笑了笑,而后唇角一抿,“您知道的,我母亲是急性子,我还是想尽快把那旧识寻着,舅娘能否将姚嬷嬷借我半日,让她给我讲讲名册上的人?” “小事情,”桑氏满口答应,又建议道,“姚嬷嬷是我陪嫁,虽说这些年也了解不少京中事情,但肯定比不得老人。这样,我让范嬷嬷同你说。” 阿薇无所谓谁来说,能打听事情便是。 她前脚回了春晖园,后脚范嬷嬷就来了。 闻嬷嬷照旧备了茶水与瓜子花生,等范嬷嬷挨着绣墩坐下,就塞了把虎皮花生到她手里。 阿薇指着册子,从上到下,一家家问。 范嬷嬷起先还有些拘束,等讲了二三人,又嚼了一把花生,谈性就止不住了。 闻嬷嬷擅长此道,能唠嗑,便能深挖。 聊家长里短,还得是有人在旁“真有此事?”、“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我了个乖乖!”才对味。 范嬷嬷越说越来劲,听过几嘴的陈年流言也冒出来了。 话匣子打开着,阿薇的手指终是落到了“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上头:“这位侍郎夫人是哪家出身?” 范嬷嬷凑近看了眼:“徐夫人不是京城人士,她是冯侍郎的表妹。” “表兄表妹,青梅竹马,感情肯定好,”闻嬷嬷故意道,“这冯侍郎不错,考官入京也没有忘了家中表妹,没叫人从金榜下捉走。” “嗐!这徐夫人是续弦,”范嬷嬷道,“冯侍郎前头有位夫人,依稀记得感情不错,只可惜……” 闻嬷嬷:“可惜?” 范嬷嬷压了压声音:“娘家出事了,被卷入废太子巫蛊案的金太师就是她父亲。金家全家都……她当时还有身孕,打击太大,病倒去了。” “可怜啊!”闻嬷嬷长叹一声,“说来这么大的案子,冯侍郎没受牵连?” 范嬷嬷道:“当年砍头抄家的很多,停职左迁闭门的更多,亏得还有不少老大人周旋,圣上消气后,陆陆续续复用了些官员,这冯侍郎就是其中一个。风头过去了就续娶了表妹,这几年瞧着还都平顺。” 阿薇垂着眼,没有多点评金家事情,只问:“听着他与侯府也没什么关系,家祭那日怎么他夫人来了?莫不是他想讨好外祖父?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不是的,冯侍郎是岑太保的弟子,”范嬷嬷道,“徐夫人先前来与侯夫人问过安。” 阿薇倏地与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嘀咕着:“既是岑太保的弟子,怎么不去太保府上孝顺?我外祖母的忌日,才不稀罕她岑家人呢。还是说岑家耀武扬威惯了,非得点人来惹嫌,徐夫人没依没靠的拒绝不得?啧!说不上是她没有还是侍郎没用。” 范嬷嬷接不好这话。 毕竟,不是谁都像姑夫人这样腰板比墙板都硬。 表姑娘随了姑夫人,不懂观人颜色之人的难处。 闻嬷嬷又问了些,见范嬷嬷再说不出冯正彬旁的事情来了,便装模作样又问了册子上几个名字,这事儿就算结了。 等她送了范嬷嬷出去,回到厢房,就见阿薇捻着花生、若有所思。 “嬷嬷,”阿薇问她,“祖父与岑太保关系如何?” 闻嬷嬷答道:“据奴婢所知,老大人与岑太保的关系不差,以前太保还常来府上吃酒。” “姑父转投太保门下,若得太保看重,平步青云倒也说得通,”阿薇顿了顿,长睫颤着,“范嬷嬷说,圣上消气后,陆续复起了官员,可金家还是重罪,圣上并没有原谅金家,这么多年都没有。 但他原谅了姑父。” 阿薇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闻嬷嬷,喑哑着声音道:“如果姑母还在,圣上会原谅姑父吗?” 闻嬷嬷的呼吸重重一凝。 “我们得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哪月哪日病故的,我得见见姑父,见见那徐夫人,”阿薇一字一字继续说着,“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得信直觉,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第27章 遍地开花,好兆头 散值时分。 正阳门外整齐停了马车、轿子。 大部分官员们至千步廊左右衙门当值,惯例是于几处门外下车下轿,散值前各家车马也来此处等候、将自家老爷接回去。 也有得了恩典的,能车轿入门。 定西侯是后一种,但他能低调时不喜高调,又老当益壮,惯常下车步行。 这日,迎他的侯府马车早早就守在正阳门外头了。 帘子掀开着,车内却坐着两人,正是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漫不经心看着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的官员。 来之前,她想法子打听了下姑父的住处。 九年光阴,冯正彬升了官,六品官迈上了三品,俸禄不同以往,也早就搬了家,没有再住在当年的宅子里了。 冯家如今住在甜水胡同,出正阳门往南行三刻钟,寸土寸金的京城,哪怕是三品官想挨着皇城都难。 而礼部衙门就在正阳门内,是离得最近的,因此,只要冯正彬径直回家,他必定走这道门。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阿薇正暗自嘀咕着“总不会比外祖父还晚吧”,就被一旁的闻嬷嬷轻轻拍了下胳膊。 见阿薇打起精神,闻嬷嬷压着声,示意道:“那头一块走的三人,最靠姑娘您左手的那位。” 阿薇定睛看去。 算起来,她有十一年不曾见过冯正彬了。 四岁随父母赴任前,家里人一路送到城郊,那时应是最后一面。 毕竟太小了,她记不起来姑父的样子,但此刻随着闻嬷嬷的指点看去,又有点恍然大悟之感:好像姑父就是那么个模样。 冯正彬今年三十八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 用闻嬷嬷的话说,就是“模样变化不大、气质改了一些”。 当官久了,又是大官,举手投足间自然比从前的小官有架势多了,配上一副端正俊朗的皮相,阿薇想,难怪从前能当上金家姑爷。 祖父当年有心往出身普通的新科进士中选,去了出生背景,能选的就是才学品德与容貌了。 姑父长得不错,又有三年国子监求学生涯打底,比初入京城的考生更好掌握脾性,再得上峰看重保媒,便得了那个机会。 现在,阿薇却不得不用审视的态度来打量他。 先质疑。 此处人多车马多,冯正彬并未注意到有人凝视,更不会贸然往别家车内看。 直到他走到自家轿子旁,他都没有看到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认过了人,又靠回车厢上闭目养神,直到定西侯回来。 见阿薇在车上,定西侯颇为意外。 阿薇与他让了位子,道:“我进京这些时日还不曾看过皇城。” “是,来了京里就多逛逛,”定西侯道,“秋高气爽,正是好时候,改天让你舅舅带你们出门去,城内城外能玩的地方不少。” 阿薇嘴上应了,原就是个说辞而已。 定西侯倒是把自己说出了些瘾:“也能去庄子上,你懂做菜,自去挑些喜欢的食材,都是顶顶新鲜的,若有什么喜欢的也能叫人送来府里。” “您去吗?”阿薇突然问了一句。 “外祖父当值。” “休沐时呢?”阿薇问完,也不等他答,又道,“是了,您很忙的,母亲以前也同我说过,您忙起来还会住在衙门里,她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您的面也是常有的事,家里就全交给了侯夫人。” 定西侯老脸一哂。 是实情,但他忙的都是圣上交代的正事,年轻时更拼。 他不认为积极为朝廷效力有错,但许是年纪大了,叫外孙女这么一提,竟添了几分心虚出来。 半晌,定西侯轻咳了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尴尬着回了府。 定西侯犹豫了一路,总算寻出了个由头:“那日的鸡汤炖得香,王爷都夸你厨艺好。” 阿薇没说话。 定西侯又道:“可惜外祖父没尝到,两盅都是王爷用的。” 阿薇眨了眨眼:“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再给您炖一盅?” 闻言,定西侯略显意外,很快他反应过来:“对,你下回炖汤再给外祖父送一盅,要怎么样的鸡就让厨房去买。” 阿薇应下来。 见她往内院方向去了,定西侯舒了一口气。 阿念怪他以前不着家,阿薇与她母亲一条心,他想借拉近外孙女来亲近女儿,绝不是为了讨汤喝。 但阿薇主动说了,定西侯摸了摸胡子,不能拒绝了! 他得喝,喝了才能发自内心、言之有物地夸赞嘛。 又花三日,闻嬷嬷绞尽脑汁回忆,把能想起来的关于冯家、金芷的事情,无论多细碎都说给阿薇听。 这几天干燥,说得多了,嗓子难免不适。 恰巧庄子上送了些梨子来,桑氏让人送来了春晖园。 闻嬷嬷吃了两个,倏地眉头一扬,急忙擦了手来寻阿薇。 “奴婢想起来了,当初姑夫人煮过一道果茶给姑爷。” “还有方子吗?”阿薇问。 方子在闻嬷嬷的脑子里,她写下来,又照着去厨房煮了一回,尝了尝味道:“没错,就是个味。” 阿薇捧着碗,一口一口喝完,将方子记在脑海里。 “明日初一,”她道,“我们去法音寺。” 这也是闻嬷嬷想起来的。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冯家老太太都会到法音寺拜一拜,姑母没有怀孕时也会陪着去,怀孕后、听说就是那位表妹徐夫人陪着了。 这个习惯,兴许依旧还保留着。 出门在外,阿薇还带了个小丫鬟青茵。 自阿薇搬到收拾出来的东厢房后,青茵管了屋里琐事。 由知客僧引入厢房,短暂歇了歇脚,阿薇便去前殿,她打量佛殿,闻嬷嬷观察香客。 她们运气不错,大殿前的小广场上,闻嬷嬷寻到了目标。 “只小的,老的不在,青衣、玉簪,丫鬟着月白。”她附耳与阿薇道。 阿薇颔首认了人。 殿前摆了大鼎,里头香火缭绕。 鼎前有一排蒲团,香客们纷纷叩拜。 阿薇从青茵手中接过了香,看了眼正虔诚无声念叨着的徐夫人,待她身侧空了,便在她边上跪下。 徐夫人求了菩萨磕了头,起身去插香。 旁边一人经过,她侧身一避,却不小心与丫鬟的手碰着了。 重是不重,就是丫鬟手中拿着的还未曾点的香碎了一小簇,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徐夫人与丫鬟的面色倏然沉了。 碎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心中正不安,却听身边传来一句“遍地开花”,徐夫人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再一细看她就认出来了。 这姑娘不正是定西侯府家祭那日回来的表姑娘吗? 阿薇瞥了眼早已经走远了的闻嬷嬷的背影,目光落在徐夫人身上:“夫人求了什么?遍地开花,好兆头啊。” 不安情绪散开,徐夫人再不想“不吉利”,似是鼓励自己一般:“没错的,遍地开花,是好事。” 第28章 忒不要脸的东西 徐夫人的丫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看向阿薇的眼神里全是感激之情。 今日,夫人是为老爷来求菩萨,希望能得一个好结果。 可她却把香弄散了,虽不是存心的,但触了霉头,之后少不得要被夫人怪罪几句。 有这句“遍地开花”,她能逃过这一劫了。 徐夫人将手中的香插入鼎中,烟重、迎风吹到脸上,刺得她眼睛犯酸。 阿薇也将香插好,与徐夫人颔首示意后,不再多作攀谈,转身离开。 才走出小半个广场,身边就是一阵小跑动静。 “姑娘留步。” 阿薇心中有数了。 果然如她所料。 官场以及冯家老宅的事情,闻嬷嬷不方便去打听,但在定西侯府里唠嗑唠嗑,她手到擒来。 几日间,她便把几次拜贴登门的徐夫人的状况,探听了七七八八。 冯正彬拜到岑太保门下已有好几年,但徐夫人往定西侯府示好,却是去年末才有的事。 岑氏年节时见过徐夫人一回,旁的时候都推了,似乎与这位侍郎夫人并不投缘。 倒是家祭那日给了些颜面,给了人到府观礼上香的机会。 按寻常状况,徐夫人给白氏侯夫人上了香,也能与岑氏说上几句话,没成想那天阿薇和陆念回来、棚子塌了。 岑氏受伤养病,之后再没有见过客。 徐夫人递过帖子想来探望,也被回绝了。 阿薇把这些消息整理,不难看出来,从头至尾都是徐夫人扒着岑氏、想要讨好岑氏。 各家女眷往来,一方面是自己结交,另一方面是为了男人出力。 徐夫人不与年纪接近、管家的桑氏套近乎,也没有向陆驰的夫人示好,只寻岑氏,说白了就是冯正彬有事求冯太保。 那对师徒之间,怕是有点不顺畅。 偏徐夫人走岑氏的路子也没有走通,可不得着急起来? 眼下偶然遇到阿薇,还有了个丝毫不刻意、不突兀的搭话由头,即便晓得阿薇与岑氏有矛盾,徐夫人也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阿薇盘算得清楚,听见脚步声已到身后,她便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夫人唤我?” “是,”徐夫人吸了口气,摆出和善笑容来,“我若没有认错,你是定西侯府那位回京不久的表姑娘吧?” 阿薇佯装惊讶:“夫人认得我?” 徐夫人笑得更亲切了:“那日我也在侯府。” 阿薇微微偏头,状似回忆一番,而后抱歉道:“那日人多,我记不清楚了,不知夫人……” “我娘家姓徐,”徐夫人道,“我若不曾记错,姑娘姓余?” “难为夫人好记性,”阿薇给她递了个话题,“京中都称我为陆家表姑娘,也就夫人记得我姓余,这也是常理,我才回京城,对京里状况都不了解,只瞧着这儿同蜀地处处不同。” 徐夫人正犹豫着要如何多拉几句近乎,闻言心中一喜:“我也是外乡来的,当年初入京城、亦是不适应,这么多年过去才勉强算是习惯了。” 阿薇莞尔:“我要了间厢房休息,夫人若得空,能不能同我说说心得?” 徐夫人自是答应。 随阿薇过去前,她看了眼袅袅香火。 今日的菩萨好灵啊。 求了,立刻就给了机会。 厢房里,阿薇让青茵上了茶。 果茶清香适口,徐夫人连连夸赞。 阿薇引着她说话,说老家事情、京中生活,徐夫人有心示好、话匣子打开,便说了不少事。 “夫人能适应京中生活,您家大人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吧?就像我,我对这儿全然陌生,幸好与母亲一道才能安心。” 徐夫人捧着茶盏,笑道:“是啊,外子性格温和,他信任我、我才能慢慢适应了。” “感情真好。” “青梅竹马,”徐夫人道,“能修成正果,是我的福气。” 阿薇面上笑容不改。 真好啊!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修成正果。 在徐夫人的话语里,根本没有“金芷”的存在。 阿薇心中越怒,嘴上话语越软。 闻嬷嬷这些年教她的可都是“直戳人心”的手段。 徐夫人是填房,这在平素有往来的人家那儿根本不是秘密,哪怕因为金家倒台、旁人不好提及姑母,但徐夫人也无处说她的“恩爱故事”。 今日遇着阿薇这么个外来户,话赶话说到这里,徐夫人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阿薇听了半个时辰故事,道:“看来,夫人今儿拜菩萨,都是为了大人拜的。” “是啊,”徐夫人垂了眼帘,低叹一声,“我出身小户,很多事上都帮不上忙,外子近来十分忙碌,秋日又燥,说话声音都哑了……” “声音哑?”阿薇笑了起来,“夫人喝的这果茶是我家那里用的方子,最适合秋日,润肺沁嗓还开胃,夫人若不嫌弃,我写方子给您吧?您回去也煮给您家大人喝,用料方便、效果好。” 徐夫人忙应下来。 阿薇起身,让青茵备了纸笔,将记下来的方子落于纸上。 徐夫人仔细看了,用料、煮法都在上头,很是细致。 “果真不复杂,”她道了谢,“我回去煮给外子试试。” 阿薇又拐着弯问了些状况,临近中午,起身送客。 人走了,她踢了鞋子倒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青茵没有打搅她,自出去洗笔。 闻嬷嬷这时才回来,走到阿薇身后:“怎样?” “忒不要脸的东西!”阿薇没有睁眼,嘴上道,“明明是三个人,在她嘴里愣是没有姑母那么一号人物,果然,还是得被刀怼着才会说真话。” 闻嬷嬷失笑,用手替她按压太阳穴,打趣道:“那姑娘用刀怼她。” 阿薇放松下来:“早晚的事。” 报仇,和做菜一样。 炒爆熘炸、烧焖炖炝,十八般功夫,样样都能出好菜。 虚以委蛇、威逼利诱,各种办法,讨的就是一句真话、一个公道。 “嬷嬷,冯正彬不会忘了那果茶味道吧?”阿薇轻声问,问完后,自己摇了摇头,“忘了也不怕,再让他想起来,吓死他!” 第29章 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 青茵捧着笔砚回来,迎面见闻嬷嬷走出厢房。 闻嬷嬷也瞧见了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走到青茵边上,压着声道:“姑娘乏了要小睡一会儿,你摆放东西动作轻些。 我去问伙房师父买些素菜,姑娘睡醒就能吃了。 你仔细看着姑娘,把那炉子点了火,我回来就做。” 青茵听话点头:“嬷嬷,只一个炉子,也没有家里那些用具,做出来的东西姑娘爱吃吗?” “煮个汤还是够用的。” 青茵腼腆笑了下:“嬷嬷刚去哪里了? 先前姑娘与一位来过我们府里的徐夫人说话,我不晓得她什么身份,也是头一回待客,怕失了礼数。 还好我们自己带了果茶来,若要我泡茶给客人喝,定是要丢人的。” “泡茶不难,我空闲下来教你,”闻嬷嬷顿了下,露了几分尴尬神色,“晨起贪嘴吃了些凉食,先前不太舒适、禀了姑娘就走开了。” 青茵恍然大悟。 难怪在殿前广场,闻嬷嬷与姑娘附耳说了话之后就走了。 脚步匆匆的,险些碰着人。 屋里。 阿薇浅睡两刻钟,闭着眼睛醒盹,唤醒她的不是清浅的檀香,而是窗外传进来的豆腐汤的味道。 金家千娇万宠的小团子,纵出来一张挑剔嘴巴。 哪怕去了中州,吃食依旧精细,直到她被闻嬷嬷抱着出逃。 闻嬷嬷身上有银钱。 姑母给的,父亲又急匆匆兑了不少银票,金额大小各不相同,户名尽可能七零八落,断不能与金家扯上干系。 可毕竟匆忙,闻嬷嬷担心有不周全之处,最初时候她们不进城、不去钱庄,靠着嬷嬷贴身藏的几锭银子兑成铜板,行走乡野。 阿薇再小、也明白天翻地覆,岂会为了一口好吃的与嬷嬷作? 那时吃的最多的是各种菜豆腐汤。 乡间与人几文钱,买一块豆腐一把菜,买点儿地瓜或米面,只需借一个小炉子就能做饭了。 她们是往南寻亲的祖孙俩,闻嬷嬷收着手艺、一锅炖煮,全然不敢让人看出她对各种香料调味熟稔。 如此走了三个月,离中州远了,风头也渐渐小了,她们才进了座小县城。 寻家饭庄,闻嬷嬷给阿薇点了一桌子的菜。 阿薇只尝了个味。 一来,她再克制也不过六岁,生活突变、颠沛一路,病过几场,人虚得很。 二是几月里吃惯了清淡的菜豆腐,大鱼大肉反而腻了。 闻嬷嬷很是心疼她,等她们能在一镇子里落脚后,给她做各种京中吃食,全是她幼时家中味道,费了些工夫把她养回来。 但时不时的,阿薇也会想吃菜豆腐汤。 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调味,就是最简单的一锅汤,一点点咸味足矣。 吸了吸鼻子,阿薇翻了个身。 真香啊。 别人八成不稀罕,但在阿薇这里,菜豆腐汤就是香的。 阿薇起身推开了窗户,看着坐在小炉子前看着火的闻嬷嬷。 青茵瞧见她,快步过来:“奴婢与您梳头,很快就能吃了。” 阿薇应了好。 待收缀妥当,阿薇走出去,接了空碗筷子,蹲在炉子旁,与小时候一样从小锅里捞着吃。 青茵见状,道:“姑娘,还是去屋里……” “不妨事,”阿薇抬头冲她笑了下,“这会附近没有旁人,这么吃才香。” 热腾腾的豆腐菜汤,后滚了一把面条进去,此时捞出来刚刚好。 阿薇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喝了半碗汤,依旧没有什么调味,却好像在一瞬间,又把幼年蹲在不同的农家院子里的记忆都带了回来。 “还是以前的味道。”她与闻嬷嬷道。 闻嬷嬷看她呼着烫吃豆腐,道:“味道这东西,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有些深、有些浅,但只要滋味到了,引个口子,就都冒出来了。” 阿薇一听就明白了。 闻嬷嬷在说果茶的事。 “在理。”阿薇点头赞同。 入夜。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陪冯家老太太说完话,慢慢往自个屋里走。 夜风迎面吹来,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原就血色淡的嘴唇更显白了。 今晚冯正彬与同僚应酬去了,儿子冯游吃了饭早早歇息,可老太太格外来劲,让她陪坐东拉西扯说了一堆。 徐夫人烦她。 早些年,她们婆媳关系不错,虽没到如亲母女一般、却也是热络贴心。 也就是近几年,许是年纪到了,许是老太太日子太平顺了,无端端开始作妖,且越来越厉害。 翻来覆去,说的是从前生活不容易,从小村里培养出一个三品大员的儿子有多艰辛,又怪罪儿媳于儿子前程上毫无助力,偏还不是个争气肚子,多年就只生了一胎。 明明进京做了多年的官家老太太,说来说去,还是乡下妇人那一套。 没事找事。 还助力呢! 当初靠着金太师的时候,也没多把金家那位放在心上,背地里嫌人家吃喝用度花销大,举手投足官家精贵不接地气。 她徐氏勤俭持家,小户出身接了地气,老太太又要扯那助力了。 直白说,就是吃太饱了闲得慌! 回到屋里,徐夫人坐下缓了缓劲,冯正彬就回来了。 吃过酒,冯正彬身上带着些酒气,精神不济。 徐夫人本想对他抱怨几句老太太,见状便不提,只让丫鬟去取备下的果茶解酒。 “今日去寺里……” 话才起头,冯正彬打断了她,问:“我怎么见游儿书房灭了灯?才这个时辰就睡了?” “他下午身体不太舒坦,”徐夫人解释道,“我就让他早些休息。” 冯正彬皱起了眉头,长叹道:“我下午寻老师说话,他依旧没有明说,但我品着状况不乐观,这一次恐怕很难升上去。” 礼部尚书来年、最迟后年就告老了,说不准会从外头调人上任,但总归是左右两位侍郎机会更大点,冯正彬想要争取这个机会,但岑太保一直没有正面给回复。 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官场做事,大抵如此,大包大揽才稀罕,但若不自家多费心,又如何能爬得上去? 徐夫人晓得这状况,从去年起寻定西侯夫人门路,今日上香拜佛,求的也就是这事儿。 冯正彬面色凝重:“我这个年纪最是不上不下,比资历比不过年长的老大人们,比冲劲生气又比不了年轻的,卡在中间,两处捞不上,再说,圣上这几年看重年轻人,衙门里自然也是顺着这个来。” 见冯正彬如此烦恼,徐夫人安慰道:“我倒是觉得,夫君年纪是比老大人们年轻,但也比新入官场的多了经验,毕竟是尚书之位,过于年轻又如何担得起?” 丫鬟端了果茶来。 徐夫人弯了弯眼:“夫君尝尝,解酒解乏,应当不错。” 第30章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酒意压嗓。 冯正彬正觉喉咙不舒坦,闻言便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入口清润,微苦回甘,用以解酒当真是极舒坦。 “不错,”他不由赞了一句,又连饮了两大口,嗓子舒服了,便继续说起先前话题,“若此番接任的大人只比我虚长几岁,那我还得在侍郎的位子上待好些年。 老师毕竟年纪大了,虽也是桃李天下,但在不在位差距很大,岑家底下几代还需他老人家抚照,彼时更顾不上我了。 此次若有机会,我……” 徐夫人认真听丈夫说话,却见他突然顿住了。 似是疑惑,又似是惊讶,冯正彬看着手中的碗,眼神深沉。 “怎么了?”徐夫人不由问,“可是还想再来一碗?夫君?” “啊,是,”冯正彬倏地回过神来,连点了两下头,“再来一碗吧。” 添的那碗,他却没有马上喝。 视线落在那茶色茶汤上,眸色晦暗,久久不言。 徐夫人不解,看了眼丫鬟。 丫鬟亦是不知缘故,冲她摇了摇头。 难道是自个儿煮的味道不对?徐夫人干脆也拿碗尝了尝,没错呀,白日余姑娘请她用的就是这个滋味,没有做坏了让人喝得云里雾里。 “夫君,”徐夫人小心问他,“今日累着了?” 冯正彬倏地抬起眼帘,眸底阴沉情绪未散。 待看清徐夫人关切模样,他抹了一把脸:“是累,近来特别累。 升职之事压在心上,我着实有些分身乏术,因而家中事宜需要夫人更用心些。 想我年少时起得早、歇得迟,当时贫寒、不敢随意点灯点烛,都得借着月光多背几页,如今家中无需那般节俭,游儿该更珍惜才是。” 一说儿子,徐夫人下意识地想替他说几句:“游儿不是有意偷懒,他……” “小孩子惯不得,”冯正彬不赞同极了,“我病中都没有放下书卷,当然我也不要求他到那份上,但该抓紧的还是要抓紧。” 徐夫人是知道他当年勤学的,想到从前辛苦,亦很是感慨:“夫君说得对。” 见她听进去了,冯正彬道:“你多费心,我实在没空天天考校他功课。” “我学问有限,只能督促而已。” “督促就够了,”冯正彬道,“我以前也是穷书生,没有做官的父亲可以依靠,回家后也无处询问功课,这一点上夫人可以和母亲多谈谈育儿经,毕竟我就是她养大的。 说起母亲,我昨儿去问安时,她说近来不得劲,与你说不到一处去了。 她从前便是爱说笑、喜热闹,只因随我进京生活离了她相熟的人,又与这边外头的老夫人说不到一处,你再不陪她说话,她就真的无处解闷了。 你们从前相处融洽,该是能谈得拢的,夫人往后多担待些。” 徐夫人几欲打断,又几次没有说出话来。 不是她不愿与婆母作伴,实在是老太太如今越发难伺候。 以前提起前头那位是“同仇敌忾”,如今谁也不会再提,老太太反倒把挑剔劲儿用在她身上。 心中委屈,徐夫人却也不想与丈夫提原配,柔柔笑了笑,道:“夫君说得是,我没有叫母亲欢心,亦不够督促游儿,这是我的不对,让夫君还得分心家中事情。 夫君放心,我会注意的。 还有这果茶……” 听前半段话,神色稍稍舒缓的冯正彬又突然紧绷起来。 夫人此前从未备过这种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喝着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偏回忆不起来,梗在心中上不去下不来,实在不太舒服。 “夫君一定想不到,这果茶方子是余姑娘、就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给我的,”徐夫人道,“我白天去烧香遇着她,同她说了会儿话。” 听到“定西侯府”,冯正彬顾不得想旁的,听徐夫人仔细说了经过。 “几次递帖子都被拒了,没想到在外头遇见,”冯正彬感叹道,“只是侯府状况,母女两人对侯夫人恐怕不和善,家祭那日便咄咄逼人。” 徐夫人叹气:“我也晓得她们有矛盾,但又不敢错过这么个机会。好在她初来京城,只听我自称是礼部侍郎家眷,并不晓得夫君与岑太保是师生,也不晓得我们想与侯夫人多往来。 我想着先借了她的门路,哪怕不能求到侯夫人跟前,也再听听世子夫人的口风。 夫君这般看重这次机会,我也想尽力而为。 就算是去吃几次冷脸,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番话说得冯正彬心中妥帖许多,握着徐夫人的手连声赞许她贤惠。 待徐夫人起身去梳洗,他才又拿起碗来。 他不认得侯府那对归家的母女,自然也不该对她们的方子熟悉,大抵是酒后舌头不灵尝错了。 冯正彬仰头一口喝了。 不得不说,这果茶真不错,温和不失爽劲。 可等到回甘味道充盈口腔,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再一次充斥喉咙。 他忍不住又舔嘴唇又吞咽,想要分辨出来具体何时尝过,却始终不得思绪。 未免被这味道弄得七上八下,临睡前冯正彬仔细漱口。 夜深人静。 睡意正浓。 冯正彬在梦中翻了个身,恍惚只觉得有人端了一碗茶汤到跟前。 “这几日入秋,我看你胃口一般,这果茶方子最适合秋季,润嗓还开胃。” “味道如何?尝着可顺口?” “你既喜欢,我明日再煮一壶。” 那双手捧着瓷碗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美玉般莹润的脸庞,明眸皓齿,笑容亲昵。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啊——” 冯正彬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身边的徐夫人也醒了,忙问:“夫君,魇着了?” 一声“夫君”让冯正彬又是一寒颤,他伸手把要坐起来的徐夫人按回去,开口时嗓音发紧:“没事,发梦而已。不用起来。” 徐夫人应了,又抬声让守夜的丫鬟莫要点灯。 冯正彬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躺了回去,但睡意全无。 偏过头,他一瞬不瞬盯着再次入眠的徐夫人,黑暗里她的五官与梦中那人浑然不同,这才让他稍有一丁点的安心。 噩梦而已。 冯正彬一遍遍告诉自己。 至于那碗果茶…… 一定是尝错了! 侯府表姑娘的方子,断不可能与金芷的相似! 第31章 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初七。 清晨下了点小雨,半个时辰放了晴。 阿薇备了一大壶果茶,一辆马车到了正阳门,又沿着到了礼部衙门外头。 与预计得差不多,前日徐夫人往府中递了帖子。 因提及她,桑氏使人来问了声,阿薇正等着冯正彬与徐夫人入坑,自是不会拒绝。 徐夫人不好当着阿薇的面问候侯夫人状况,阿薇干脆全当不知、只问果茶。 问题出口,阿薇便注意到,徐夫人的神色里闪过了一丝迟疑,很是微妙。 阿薇佯装不觉,反而装作兴致盎然、耐心等徐夫人细说。 除了“味道好”、“外子很是喜欢”之外,阿薇更看清了徐夫人眼下那脂粉都没有全部盖住的青色。 想来,她那位姑父,舌头还有点用处。 确定冯正彬那头“一切具备”后,阿薇又特特寻定西侯。 侯爷从昨日起、白天在礼部帮忙。 来年开春东越要遣使节进京朝奉,定西侯年轻时前后在东越驻扎了两三年,对那里状况清楚,礼部官员就请了他过去指点指点,到时礼数上不能出错。 不过,阿薇与陆念私下琢磨,这里头八成有冯正彬的推动。 冯侍郎想借机与定西侯也拉拉关系。 如此,倒也给了阿薇一个好机会。 车夫摆了脚踏。 阿薇下车来,青茵提了茶桶下来。 往衙门里递了话,很快,定西侯迈着大步子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定西侯询问着,“千步廊可不是小姑娘家家来的地方。” 一溜儿的官员,身份高低不一,万一冲撞了…… 就算摆平了,姑娘家总归吃亏。 想想女儿从前在京里那一团糟的名声,定西侯不想外孙女也莫名惹些不好听的话。 “昨儿与您说到果茶,您很有兴趣,我就多煮了些送过来,”阿薇笑着道,“衙门里也得喝茶,您尝尝,也分给其他大人们试试。” 定西侯看那茶桶,眼睛一亮。 行走多年,同僚们会分些老家吃食,或是家里妻女送些点心来。 吃人家的,总要夸别人“妻子贤惠女儿乖巧”,夸得人仙飘飘的、骨头松快,但凡家里有拿得出手的,都要来这么一次两次。 偏定西侯从未体验过。 没想到,这把岁数了,妻女不念着他,外孙女念着啊! 一把从青茵手里提过茶桶,定西侯兴匆匆地:“都是外祖父的老相识了,要不要进去问个安?” “您突然要我去认人,他们哪有现成的见面礼与我?再说,正事要紧,”阿薇推着定西侯往里走,“您先去忙,我车里坐得闷了,稍稍换换气就回去了。” 听着也是个理,定西侯没有勉强,交代道:“你就在这头院子里待着,莫去别处,有事你大声唤我,我听得见。” 见阿薇应下,定西侯兴高采烈走了。 官署书房里,冯正彬正整理手头文书,手边放着一盏浓茶醒神。 他这几日精神不太好。 自从那夜惊梦后,始终睡不踏实。 他也不让徐夫人再备那果茶,但嘴巴里好像一直有那个味道,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可除此之外,冯正彬倒是觉得,这几日还算顺畅。 岑太保不曾松口,但他自己与定西侯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等过些时日、私下探探…… 琢磨间,外头传来定西侯洪亮的声音:“几位大人,来喝口茶。” 冯正彬有意讨好,当然不会落后,当即起身、简单收拾仪容,去了隔壁屋子里。 定西侯亲自分茶:“老夫才说近日胃口一般、嗓子不适,外孙女儿听进去了,送了这么一大桶来。她没旁的喜好,就爱捣鼓吃喝,老尚书来试试。” 冯正彬僵在了原地。 耳边,其余几位大人们很给面子,即便还不曾喝到口中,也已经顺着夸赞“孝顺”了。 只冯正彬杵在原地,后脖颈冒汗。 他根本没想到“喝口茶”,喝的竟然是那位余姑娘的茶。 天下茶汤千百种,但冯正彬有一种直觉,送来的茶就是他前几日才喝过的那款果茶。 他一点都不想喝! 可是,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再推说“不用”,只会显得怪异。 冯正彬往后稍稍退了两步,拖延着不去接。 “这茶带着一股果香,还有些很淡的药香,很特别的味道。” “好喝,侯爷慢慢分,等下再给下官添一碗。” “您的外孙女儿,贴心,还有好手艺!” 定西侯被夸得眉头飞扬,转头看见空手而立的冯正彬,招呼道:“冯大人来来来,别客气!” 冯正彬硬堆着笑,伸手接过来。 偏他拖拖拉拉成了屋里的最后一人,定西侯放下那茶桶,只教想添的人自己添去,热情招呼冯正彬:“尝尝!都说好!” 冯正彬硬着头皮,急中生智,心间闪过个念头,忙道:“郡王是不是还在里头书房中看文书?侯爷,得给他送一碗去吧?” “幸亏冯大人提醒我,”那位还真不能拉下,定西侯转头往外招呼了个小吏,“盛一碗给王爷送去。” 冯正彬再没有别的借口,只能在定西侯的关切之下,把碗端到嘴边。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汤色。 他已经可以断言了。 就当喝药吧! 冯正彬仰头,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囫囵咽下。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来,他顾不上仪态,匆忙夸了句“好味道”。 定西侯乐了:“冯大人喝酒有这么畅快的话,下回与老夫喝一坛。” “您客气、客气。”冯正彬勉强挤出笑容。 定西侯没再管他,被别人叫去说话。 冯正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明明还在众位同僚之间,但他眼前却挥之不去那张旧日容颜。 他只好赶紧转身,出了那屋子,匆匆往无人处走。 得缓一缓。 一定要把这股味道压下去! 冯正彬靠着墙、闭目做了几个深呼吸。 秋风吹得落叶滚,也带走了身上暖意,鸡皮疙瘩凉飕飕地立起来。 冯正彬搓了搓胳膊,稍稍缓过来些,安慰自己道:凉的,就是天凉吹的。 只是,他余光却瞥见了一张纸。 就放在边上的漏花窗格子中,很突兀,看得他不由瞪大了眼珠。 何时在这里的? 他先前为什么不曾瞧见? 似乎被牵引着一般,冯正彬抽出那卷起来的纸。 待他看清了,顷刻间呼吸都凝固了,甚至连血液也冻了起来。 字体与那人很像,或者说,一时间,冯正彬寻不出不像的地方,上头只写了短短一句话,刺得他如坠冰窖。 “知你近来郁郁,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酸意瞬间直冲喉头,冯正彬不由自主弯下腰,一口浑汤涌出、吐在了地上。 第32章 他也是受害者!(求月票) 从前,冯正彬听过一句话。 肚子里不舒服,吐出来了就好了。 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考中童生那时,家中生活并不宽裕,但左邻右舍送了些好菜来巴结。 母亲节俭,吃不完就留待下一顿,却不想留到了变味。 大人吃了没事,冯正彬却不行,半夜腹痛翻来滚去,母亲拿筷子与他催吐,说的就是这话。 他当时吐了个精光。 母亲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心疼白瞎了吃食。 “可惜,早知道前几天就吃了。” 冯正彬虚弱,没力气与她计较,却也把这话记下了,因为吐完之后,他的确舒服很多。 后来,冯正彬也吐了几次,多是酒桌应酬。 等他成了金太师的乘龙快婿,同僚甚至上峰,谁也不敢再灌他酒,他在席间恰意自得,只微微抿几口酒,沾点儿酒意。 微醺,是与人交际的最好状况。 褪去衙门里的端正谨慎,互相哈哈大笑一番,更得默契。 这种状态,亦持续到了近几年,上头有岑太保为先生,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小官了,冯正彬越发如鱼得水。 也就是最近,冯正彬才又多饮了些酒,但也是点到为止,绝没有喝到腹中不适的状况。 因此,他当真有很多年不曾有“难耐到呕吐”的体验了。 这一口黄水喷吐在地上,冯正彬直不起腰,只能背靠着墙支撑身体,肚子里依旧翻江倒海,浑然没有“舒服”的感觉,连一丝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该再仔细看看那张纸,可又没有那种勇气。 吐过一口,嘴巴里的味道实在难受。 冯正彬逼了自己一把,颤着手再一次展开那张纸。 这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盯着那行字,也就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纸是浣花笺,与市面上出售的大部分呈淡红或者深红的笺纸不同,这张纸的颜色格外淡,只有在光照下才有浅浅的粉色。 而这,正是金芷从前最喜欢的,以前与他写几句诗词都会用这款。 这个发现让他越发心乱,好不容易忍住的不适再一次漫上,如江水冲出决口、汹涌席卷岸上…… 这一吐、可谓是吐了个干净。 不止是才喝的果茶,连午饭也都吐出来,直到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冯正彬仿佛连胆汁都绞了出来,食道里像是着了火,他扶着墙大口喘气,眼睛避开不去看满地的腌臜之物,身体发着抖。 恐惧包裹住了他,身子沿着墙滑落下去,冯正彬蹲在墙边,双手死死抱住了膝盖。 耳边,是母亲的那句“可惜”。 可惜坏了的吃食,可惜死了的金芷。 谁不可惜呢? 冯正彬比谁都可惜,不,是痛心! 老师有很多学生,他不过是其中相对得脸的一个,但金太师是他的岳父! 若今时今日还是岳父掌权,他冯正彬有资历、有能力,难道还能够不着那尚书官职? 哪里会需要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去走门路,想方设法求一丝指点! 能当太师的东床快婿,谁愿意只做岑太保的一位学生? 可岳父倒了、金家倒了…… 这能怪他吗? 他也是受害者! 他本该唾手可得尚书之位! 冯正彬越想越憋闷,直到他听见了说话声。 两个小吏,在与漏花窗一墙之隔的前院商量着公务。 冯正彬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了。 他还在衙门里,不是自己家中,此处虽无人,但也是礼部内院,出个拐角前头那一排书房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他在此处失态…… 冯正彬赶忙爬起身来,目光触及地上污秽,眼中又是厌恶又是嫌弃。 若没有那碗果茶,他自可以招呼小吏来收拾,但现在不行了,万一传到定西侯耳朵里…… 定西侯难道会认为自家外孙女的果茶不对? 只会怪到他头上。 没有办法,冯正彬阴沉着脸,去寻物什来收拾。 另一厢。 沈临毓从元敬手中接过茶碗,凑近轻嗅。 有一股很淡的药香,不会让畏惧喝药的人反感,再此之上又有清新的果香,很是宜人,若非嗅觉过人、恐是连那淡淡的药味都察觉不到。 喝上一口,温凉的茶汤将果味带入口腔,漫上唇齿间,被一本接一本的文书挤得发胀的精神缓缓松弛下来,只余“再喝一口”的念头了。 一碗茶见底,沈临毓问:“以前没有喝过,大膳房那儿新鲜琢磨出来的?” 元敬问:“您觉得口味如何?” “喝着还不错,”沈临毓道,“还有没有?再添碗来。” 元敬便道:“这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做的。” 话音落了,沈临毓掀起眼皮睨他。 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元敬偶尔神神叨叨,但不至于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再想到刚刚隐约听见定西侯中气十足的笑声,沈临毓明白过来:“侯爷把他外孙女儿送来的茶分给众位大人解乏提神?” “是,”元敬一五一十说了,“侯爷遣了小吏给您送来尝尝,好像是送来了一大桶,您要再添,那头应当还有。” 沈临毓抬手将碗递出去。 “算了,我过去拿,”没等元敬接过,他突然改了主意,又交代道,“一碗果茶,不值当你跟母亲提。” 元敬站直了,自白道:“上回那只白羽鸡真不是小的与长公主说的经过,是那将军坊的管事不顶事,拿钱时被胡叔几句话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临毓道:“那你嘴严。” 元敬伺候沈临毓多年,晓得他们王爷清楚自个儿并未在长公主那儿多嘴多舌,也晓得他没把那管事漏底放在心上,想了想,道:“炒鸡糊嘴。” 沈临毓眉尖一挑,拍了拍元敬的肩膀,满意道:“答得很好,等下我问侯爷多要一碗。” 元敬谢了赏,心中又默默想着,比起果茶,他更想尝尝鸡汤。 王爷好一阵子惦记鸡汤,府里炖了几次都没让他满意,元敬之前不好口腹之欲都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沈临毓走出书房。 为了他翻看文书时无人打搅,这里与官员们做事的一连排书房没有紧挨着。 从长廊下绕出,远处小跑着过去一人。 沈临毓顿住脚步,与跟上来的元敬道:“冯侍郎拿着簸箕扫帚,这礼部衙门里还有需要他自己动手的地方?” 第33章 果然是心不行(求月票) 一桶果茶,这会儿只剩下不足四分之一。 定西侯满面红光,心情极好,听着旁人的赞美之言,再笑着谦虚几句。 你来我回一番,兴致勃勃。 见沈临毓端着空碗进来,定西侯赶忙与他一拱手:“王爷可还喝得惯?” “喝得惯,意犹未尽,”沈临毓道,“不知还有没有剩?我再来添一碗。” 听他这么说,定西侯倏地想起那盅被要走的鸡汤泡饭。 唉。 阿薇至今都没有重新给他炖一盅。 莫不是寻不到合适的鸡? 要不然再去问将军坊买一只? 见定西侯走神,沈临毓只好又问了句:“没有了吗?” “有有有,”定西侯回过神来,一面与他盛茶、一面介绍道,“我那外孙女儿说,这果茶开胃润肺,这个季节用最是舒服。” 沈临毓颔首,又替元敬也要了一碗。 而后,他走出书房,也不走远了,就站在门边窗下,慢条斯理地饮用。 不多时,元敬就过来了。 走到沈临毓身边,他压着声音道:“冯大人在打扫一处无人角落,小的去杂物房问了声,他拿簸箕装了些煤渣。” 沈临毓抬眉:“他别是吐了吧?” 六部衙门这里,平日用到煤渣的状况不多,反倒是他们镇抚司,三五不时要调来备着用。 上了审讯的犯人扛不住了,呕吐的不在少数,而清理腌臜之物最好用的也就是煤渣,倒上去静等一会儿,很快就能扫干净了,且倒出去没有那么伤眼睛。 当然,偌大的千步廊,这么多的官吏,一年到头难免也会遇着几个身体不适,人之常情。 但收拾之时,也是小吏代劳。 没有哪位高官大员会亲自去收拾污秽之物,劳动了底下人手、给些银钱出去,也就整理妥当了。 冯正彬一位侍郎,竟然这般“自给自足”? 一面思考着,沈临毓一面自然而然地又抿了一口果茶。 下一瞬,他就转过弯来了。 冯大人呕吐之前必定喝过果茶。 怕叫定西侯知道,冯侍郎才亲自悄悄收拾了。 “元敬,”沈临毓冲书房方向抬了抬下颚,“里头给你留了一碗,喝去吧。” 元敬应下,进去取了茶碗出来,站在沈临毓边上、双手捧着喝完。 沈临毓问:“如何?” “小的嘴拙,品不出其中用了什么果子,”元敬道,“只觉得滋味很好,清润爽口,喉咙很是轻快。” 沈临毓点头:“总结得不错。” 所以,冯侍郎为何会吐? 看着碗底那一点茶汤,沈临毓的手指在碗沿轻轻磨了磨,唇角一抿,慢声道:“要么是嘴不行,要么是心不行。” 等了半刻钟,沈临毓看到冯正彬回来了。 两厢照面,冯正彬打起精神与他见礼:“王爷。” “冯大人,”沈临毓打量着他,“脸色怎么这般苍白?风寒冻着了?” 冯正彬讪讪:“确实有些寒冷,去里头避风坐会儿就能缓过来,谢王爷关心。” “谢是不必谢,”沈临毓话锋一转,道,“里头还剩了些果茶,冯大人可以用一碗,于身体有益。” 话音一落,冯正彬的脸霎时像又抹了一层白芨浆子。 他自己也知状态不好,与沈临毓打了个哈哈,快步进去了。 沈临毓收回视线,嗤地笑了声。 瞧瞧,步子虚浮、额有浮汗、眼神涣散,甚至没有注意到鞋面上沾了点痕迹,已经把胆战心惊摆在面上了。 就说这果茶明明味道不错,不止是他和元敬,老尚书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夸赞,怎么会有人喝吐了呢。 果然是心不行。 就是不晓得这位冯侍郎心里藏了什么,喝碗茶都能吓吐了。 白白浪费好茶! 里头,定西侯也见到了脸色难看的冯正彬。 先前说几句话的工夫,冯侍郎突然不见了,定西侯还当他人有三急。 此刻观他气色,一副虚得险些蹲不住要摔下茅坑的样,侯爷不由心里一紧:别不是阿薇那果茶喝出来的吧? 转念一想,屋里人人神清气爽,只冯侍郎不对劲,难道是冯大人白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本想关切几句,余光瞥见冯正彬的鞋子。 定西侯的脸沉了下来。 吐了? 凭什么?! 阿薇的果茶,能难喝到让人吐出来? 即便是各人各口味,好吃的评断标准不尽相同,但“难喝”与“难喝到吐”是两回事! 连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成昭郡王都是“再来一碗”,他冯正彬凭什么全吐个干净? 定西侯转过头去,只当没冯侍郎此人。 冯正彬在书房里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失策了。 他应当回自己那处去,待调整好了状态再来此处说话。 没想到,刚才郡王几句话让他乱了心神,竟踏进这里来。 另一厢。 定西侯府的马车刚刚驶出正阳门。 阿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出门时收在袖子里的纸张已经没有了。 依着闻嬷嬷对姑母的了解,阿薇特特寻了那与众不同的浣花笺,又照着姑母的笔迹写了字。 阿薇其实并没有见过姑母的亲笔,但祖父金太师练得一手好字。 祖父盛极一时,天下读书人推崇他的墨宝,他有不少字帖流传开去,早年间京中官员甚至在台阁体之外,还学着写他的字。 倒台之后,祖父的字帖京中少见了,但在蜀地并未绝迹。 山高皇帝远,余家里头收过一部分。 阿薇在蜀地那两年没少临摹过,只有静静提笔时,她才深切感觉到,自己不是飘零的阿薇,不是余如薇,而是金殊薇。 是金太师最宠爱的小孙女。 金家之中,父亲、姑母,连几位堂兄都是习金家字帖。 阿薇的这手字,火候不够,远没有祖父落笔的风骨,也比不得姑母的功底,但她能得形。 这份形,用来吓心神不安的冯正彬足够了。 原本,阿薇以为,这张浣花笺还得再有一两日才好寻着机会塞到冯正彬手里,没想到今日就叫她抓到了机会。 隔着连排的漏花窗,她看到了脚步匆忙的冯正彬。 支开青茵,阿薇走到墙边,隔窗把纸张塞了过去,之后,她躲在冯正彬哪怕扒花窗也看不到的地方,听到了那头的呕吐声。 足见恐惧。 足见心虚。 马车稍颠簸,阿薇睁开眼睛,道:“绕道去香烛店,我想买些东西。” 第34章 你对她仁至义尽! 车把式依言换了方向。 行了有两刻钟,才在一家门面气派的商铺外停下。 阿薇透过帘子看了眼,拦了要下去的青茵:“这是买卖烧香拜佛的烛火的铺子吧?” 青茵一愣,她是内院做事的丫鬟,从未担过采买的事,平素出门也是胭脂、点心等铺子,对香火铺子并不了解,只能看车把式。 车把式答道:“表姑娘,这家是京里老字号,京郊一带的寺庙庵堂也认他家东西。” 阿薇信他说辞。 若不是生意兴隆,哪里能攒出这般辉煌的铺面来? “是我没有说清楚,”阿薇与车把式道,“我要买烧给故人的香烛。” 正说话,铺子的伙计来迎客,也听到这话,忙笑着介绍道:“是,我们家东西虽多、品类却不全,叫姑娘空跑一趟。前头矮子巷尽头有一家香烛铺卖您想要的香烛,姑娘可去看看。” 越是大店,生死之物分得越细,就怕犯了客人忌讳。 到了那巷子里,阿薇下车来。 明明只隔了一条街,这里比外头冷清许多。 铺子门开着,无人揽客,连带着左右都是阴沉沉的、看不出做什么买卖。 阿薇进店,直接问:“可有益州香?” 青茵看了阿薇一眼。 她只在厢房伺候,从未进过正屋,却也晓得那里头供奉的瓷坛日日燃香不断,且用的是姑夫人与表姑娘从蜀地带回来的香。 姑夫人很讲究这个,擦台面、摆香果、换香烛,全是她亲自来,从未假以人手。 青茵知道那个“旁人碰了就伤性命”的说法,府里早就传开了,有人将信将疑,却也无人敢以命去试。 她倒是很信。 姑夫人那么讲究,定然是真的。 今儿见表姑娘买香,她才又懂了一点:原来那是益州香。 “有是有,就是存量少、价也高。” 见客人应下,东家去库房取货给她过目。 阿薇看过后,又买了其他香烛物什,一并收拢,这才回府。 另一厢。 冯正彬艰难挨到了散值,急急回家。 徐夫人正在听冯家老太太“指点江山”,一肚子的委屈只能硬憋着,听闻丈夫回来,她眼底暗暗闪过惊喜来。 夫君在场,婆母总不会再大放厥词了。 她起身迎接,却见冯正彬脸如菜色,一副惊慌失措模样,不由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冯正彬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急切道:“我有些话要与母亲说……” 徐夫人怔住了。 她听出了冯正彬赶人的意思。 是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是什么话,连给她递个回避的体面由头都顾不上,几乎是急切地要把她轰出去? 她嘴唇动着想问,对上丈夫那糟糕的脸色,又实在问不出口,只能硬挤出个笑容来,自己给自己安了个台阶:“等下就吃饭了,我去看看备得如何。” 着急的冯正彬只怨她走得不够快,等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他才坐下道:“母亲,从前金氏做过一种果茶。 是她自己的方子,这么多年儿子从未在外头尝到过。 初一那日,徐氏去上香遇着定西侯府回京的那位表姑娘,那人给了她一方子,儿子一喝,和金氏当初做的一模一样!” 听见“金氏”名头,冯家老太太的脸就拉了下来。 “一种茶而已,便是一样又如何?怎么就一定要与那金氏扯上干系?” 冯正彬道:“儿子心慌……”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冯家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当初喝过那么一两回,便是天下佳肴,过了快十年了你还能记得那滋味? 你小时候,我给你煮过那么多甜汤饮子,你现在还能记得什么? 少说些有的没的!” 冯正彬心一横,把那张浣花笺拿了出来:“您看看,这是不是金氏的字,是不是她常用的纸?” 虽然养出了一位进士儿子,冯家老太太依旧大字不识,自然无从分辨。 等听冯正彬讲了上头内容,她一把夺了笺纸过去,狠狠撕碎:“什么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你给我听着,金氏死了九年,早就成灰了!” 冯正彬看着碎纸,心噗通噗通直跳。 “你说这方子是那什么侯府回京的姑娘教给徐氏的?”冯家老太太的眼底满是精光,“人家会认得金氏?会晓得金氏写什么字、用什么纸?要我说,别是徐氏诓你的!” 冯正彬没有信,替徐夫人解释道:“今儿那位姑娘送了果茶到衙门,侯爷亲手分的茶。” “那就能证明是她教的徐氏?难道不是徐氏教的她?”冯家老太太出身乡野,年轻时就是胡搅蛮缠一把好手,倒打一耙的功力出神入化,“我早就跟你说过,金氏留下来的东西都扔光烧光,你就是不听我的! 你非得留着,定然是叫徐氏发现了,她认得纸、认得字,还能描不准? 不是我非要说她不是,她这两年越来越不像话,对我敷衍得很! 我晓得,我就一乡下婆子、又老了,她嫌弃我丢份!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不也是烂地里一块泥?要不是嫁给你,她有现在的风光日子? 早知道当时就不娶她,我儿这般出色,什么样的续弦寻不着?寻个官家女,谁不比她懂事,比她有脸面?” 冯正彬听得头昏脑胀,心烦不已:“母亲,我们在说金氏……” “金氏怎么了?”冯家老太太激动起来,“你对她仁至义尽!” 见她怒得要嚷嚷起来,冯正彬赶紧劝道:“您轻声些、轻声些,叫人听了去……对,您也不想让徐氏听去,这会打草惊蛇……” “我还怕她听?”冯家老太太厉声道,“让她有本事冲我来!别以为生了儿子我就不会收拾她!孝顺两字都不认识,呸!” 冯正彬连连讨饶,说着好话,才算稳住了母亲的情绪。 “你听我的,”冯家老太太喘着气,扶着儿子的脸,道,“金家自己走了死路,与你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金氏要寻事也该去寻下旨的圣上,搞巫蛊的太子,不该寻你。” 言及圣上,冯正彬本应拦住母亲的嘴,但他思绪混乱,根本没顾上。 拖着步子从屋里出来,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脸忧愁与烦恼的徐夫人,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侯府姑娘与徐氏,到底谁教谁? 第35章 是看我年纪小,好骗?(求月票) 阿薇给徐夫人下了帖子。 然后,她把木箱子搬出去,从中取了一把,坐在院子里磨刀。 青茵怕那明晃晃的刀面,只不远不近看了两眼就进厢房收拾去了,没想到里外忙完,那磨刀声还在继续。 刀子竟然要磨这么久吗? 青茵好奇着又去看了一眼,才发现表姑娘手里的已经不是先前的那把刀子了。 阿薇一直没有停手。 一把把厨刀排列开,放了一地。 她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重复着动作,一下又一下。 直到前头来传话,说是徐夫人来了,阿薇才抬起头,微微活动了下脖颈,把厨刀又都收起来。 徐夫人到春晖园时,阿薇刚刚净了手。 正屋的门关着,陆念谢客。 徐夫人知道这位姑夫人一塌糊涂的名声,自不会傻傻去触霉头,只随阿薇在院子的石桌旁坐下。 她这两天,也是焦头烂额。 那晚夫君与婆母闭门说事,她被排斥在外,只隐约从婆母的高声嚷嚷里分辨出了“金氏”,听得她心中突突。 死了这么久的人,怎么还会翻出来说? 难怪不让她听。 可最让徐夫人寒心的是冯正彬的反应。 她还没有问夫君状况,夫君反倒沉着脸问起她来,和余姑娘到底关系如何?那果茶方子是怎么一回事?和余姑娘说了多少自家状况…… 仿佛像在审问犯人一样。 让她怎么答、好像都不对。 白日再去婆母那儿,更是得了一通谩骂 之前还装样子阴阳怪气,这两天是装都不装了,嘴里出来的全是村口泼妇那一套。 徐夫人几次想顶回去都失败了。 一来顾忌丈夫,二来,她没有那骂街的口才。 如此憋闷两日,徐夫人急得嘴里起了几个包,连喝茶都痛。 得了余姑娘的帖子后,她立刻就来了定西侯府。 她感觉得到,问题是从那碗果茶开始的,夫君喝完后就…… 心中存疑,徐夫人却不能与阿薇开门见山,陪着笑脸拉几句家常。 阿薇捧着茶盏自顾自喝,神色淡淡。 这般态度,徐夫人也品出味来了——府里明明有花厅,厢房也有见客的堂屋,为何会让客人坐在院子里? 她和余姑娘之间,可没有熟稔到不讲究的地步。 阿薇看了会儿徐夫人忐忑的模样,突然开了口:“我买了些香烛,想在京里添些供奉。我想问问,冯家的香火供奉在哪里?”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徐夫人愣了一阵,才道:“冯家在京中并未供奉。” “没有?”阿薇呵地笑了声,一副压根不信的模样,“冯大人前头那位正房夫人的香火,难道冯家不用供奉?我听说了,那位夫人病故时腹中还有胎儿,母子双亡,冯大人不念及妻子,难道也不顾儿子?” 徐夫人的脸色唰的白了。 阿薇把茶盏掷与桌上,瓷器未碎,却也发出了磕碰声。 “徐夫人可真有意思,”她丝毫没有掩饰不满,甚至在宣扬着愤怒,“你在寺里特特来寻我套近乎,说起自家事情又各种隐瞒。 你明明是冯侍郎的填房,明明前头有位正房夫人,你却闭口不提,还青梅竹马、修成正果,你的正果就是正房夫人的香消玉损? 我与夫人客气,夫人从头到尾欺瞒我?是看我年纪小,好骗?” 徐夫人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 侍郎夫人,出去的确有些脸面,但对上世袭罔替、依旧得圣恩的定西侯府,她才是势弱的一方。 余姑娘看着是晚辈,但徐夫人深知自己的立场,她得奉承、得讨好。 她没有和余姑娘撕破脸的底气。 再者,闹大开去,丢人的只会是她。 看家祭那日状况就晓得余姑娘不是个怕闹的,嚷嚷出去,叫人晓得她自抬身份、哄骗小辈…… “不是这样的,”徐夫人忙解释道,“我本意绝不是欺瞒你、耍你玩,我只是虚荣作祟,京中都晓得我是填房,我与外子感情越是和睦、越像是对不起姐姐,我无处与人说,我才会……” “那你对得起吗?”阿薇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最恨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填房夫人,什么良善,什么恩爱,怎么的,前头那位棒打鸳鸯、拆散你们了? 她生儿育女,对不起你们了? 你要恩爱和睦,就得抹去前头那位的存在? 你青梅竹马,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你为何不是原配? 你要卖弄与别人卖去!” 徐夫人如坠冰窖。 这小十年,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笑话她,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晓得,当面被人一通痛骂,原来是这么个滋味,而且,余姑娘丝毫没有留情面。 同时,她也想通了余姑娘愤怒的原因。 回避原配、李代桃僵的填房,在余姑娘这里是死罪,从她母亲那儿延续下来的死罪。 阿薇看着徐夫人时白时青的面色,冷声道:“所以,冯家到底有没有供奉香火?冯侍郎真想吃一叠参奏?” “供了!”徐夫人怕连累丈夫,赶紧答道,“京郊大慈寺中供奉了。” 阿薇暗暗吸了一口气。 这一通火,要的也就是这句答案。 稳住心头情绪,阿薇继续道:“我实在好奇得很,明知道定西侯府里的状况,夫人竟然与我往来。冯侍郎想靠着恩师提点更进一步,我会给你多去侯夫人那儿示好的机会吗?” 徐夫人垂头丧气。 也是,既然打听了他家事情,晓得师徒情谊也不稀奇。 “也说不好,”阿薇突然话锋一转,满是嘲讽,“我与夫人不是一路人,但夫人与侯夫人想来谈得拢,多说说怎么磨灭原配,多好的话题!” 被阿薇请出春晖园时,徐夫人面如死灰,脚面磕到门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显才稳住身形。 她急急喘了两口气,一股怨恨之情从心底里涌出来。 为什么她只是侍郎夫人? 为什么冯正彬不是尚书,不是太保?! 冯正彬争气些,爬得更高些,余姑娘还敢这么羞辱她吗? 身后,春晖园之中,丫鬟婆子们各个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等看不到表姑娘的身影了,她们才互相交换眼色。 不愧是姑夫人的女儿。 骂人够狠!恨也够深! 第36章 后悔了就好! 阿薇脚步不快不慢,脸上的愤怒神情已经散了,只余下几分傲气不逊来。 行至半道,她停下步子,指着一侧游廊道:“沿着那条道走,很快就到侯夫人住的院子了。” 徐夫人亦停下来,顺着她指尖看了眼,一时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说指路,那肯定不对,余姑娘待她失了善心,但刚刚又阴阳怪气提过一句,说不好是看笑话还是什么…… 徐夫人没有接话,看着眼前翻脸如翻书的人。 阿薇蓄意火上浇油,岂会给徐夫人半句好话? 她佯装才想起来一般,恍然道:“是了,夫人年节里登门是见过侯夫人的,自晓得她那住处如何走。 既然有交情在前,怎么不继续深耕,反而来寻我的路子? 难道是你入不了她的眼?” 原就强忍心头火的徐夫人几乎要把掌心攥出一圈指甲印来:“我……” 阿薇可不管她,一面往前头走,一面喃喃。 偏她的喃喃根本不控制声音,字字如刀割徐夫人的肉。 “同行看不上同行?” “别家真真正正淳厚、良善的继室夫人看不上你们这种的还有个说头,你们自己一路人怎么还有个高低?” “真是奇了怪了。” 阿薇一直将人送到轿厅。 看到自家轿子,徐夫人那喷涌的情绪和缓了些。 她在余姑娘这里丢尽了脸,但只要出了门去、她也不会再和对方有任何牵连,这次就当…… “夫人,”阿薇故意挑在她神色渐松时开口,“夫人是不是后悔了?后悔那日结识我,与我示好?” 徐夫人输人不想输阵,硬顶着起一口气来:“余姑娘这话……” 阿薇还是一贯地只让人起头、不让人说完:“船在水上行,换船岂是这么好换的? 我听说,冯大人前头那位夫人原是太师之女,他走的是太师的门路,那头山倒无可奈何,可又怎么拜了岑太保为师? 如此换船,难怪摇晃! 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夫人同冯大人是一路人,要不然也不会精通左摇右摆。 他拿太师之女当跳板,架在青梅竹马的夫人之中;夫人拿我当帖子,想的还是侯夫人的欢心。 当真好办法。” 徐夫人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了,一张廖白脸色激出了红:“余姑娘!” “我夸夫人与冯大人合该当夫妻,感情深厚,夫人怎么还急上了?”阿薇反倒是笑了起来,嘴角扬着,眼中又无丝毫笑意,“夫人本就不是诚心交好,倒怪起我不与你留脸面,真有意思。你啊,后悔了就好!” 徐夫人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可惜势不如人,她能表达愤怒的方式只有转身就走,气头上,连迎面遇上回府的陆致都没有招呼一声。 陆致前脚刚进来,隐约听见些争执之声,却没有弄清楚事情。 身为侯府大公子,来府中拜访的客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彼此总要全个礼数。 陆致看出她官家女眷样子,正要唤声“夫人”,就被忽略了个干净。 他不解,只能去看阿薇。 表姐抬着下颚,不见一丝尴尬,反而理所应当地“送客”。 待那轿子被抬出去,陆致问:“谁家夫人?为何闹得这般不愉快?” 阿薇哼笑了声:“礼部冯侍郎的填房夫人。” 陆致:…… 谁家介绍人是把“填房”摁在脸上的? “所以,这是迁怒吗?”面对阿薇,陆致多少有些惧意,他斟酌了下用词,“我知道姑母性情,她把冯侍郎夫人骂出去一点不稀奇,但表姐你……” “又替我在乎上名声了?”阿薇问,在陆致跳着要反驳之前,一手按在他肩膀上,“母亲都不稀罕见她,是她诓骗我在先,我把人叫来骂一通而已。 你说得对,我一个小辈不能去秋碧园骂,只能寻这位不知好歹的夫人了。 指桑骂槐?一箭双雕? 反正我骂得舒坦了。” 陆致怕归怕,却也难忘那碗鸡汤,且他母亲说了表姐很多好话。 既是一家人,陆致也不愿意整天吵,自认好心道:“祖母其实挺好的,表姐你才回来、了解全是听姑母说的……”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肩上受了力,只好半推半就着被阿薇推着出了轿厅,一路走到院子里。 “我不听我娘的,难道听你爹的?”阿薇撇嘴,“你爹一看就没我娘精明。” 陆致道:“我与你讲道理,你怎么一副找架吵的样?” “你听着,”阿薇把陆致转过来,语气认真许多,“因为你是外祖母的亲孙子,我才会耐心、仔细地与你讲道理,换作其他人试试。” 被阿薇这么一说,陆致心底里的害怕又冒了上来。 害怕之余,又很不甘心。 哪里有耐心? 前回那样拿刀子怼脸叫耐心? 那没有耐心是什么样子? 直接拿刀砍吗? 阿薇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道:“在当贤孙之前,你得先当好你娘的孝子。你敢犯浑,别忘了,外祖父还有两个陆勉、陆闵两个孙子。” 陆致瞪大眼睛,道:“三弟才一岁!二弟也没有……” “我晓得他们年幼,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与那般稚子无关,”阿薇沉声道,“可谁叫你不争气呢?你想当你的好哥哥,那你就顶天立地,他们谁也比不上你了,才会不比了!” 论讲道理,无论正理歪理,陆致都说不过阿薇;论动手,陆致自认公子风范、不与姑娘家动手,上次那场面他都没有拳打脚踢。 可要他承认表姐说得对…… 他脸上臊,他不提。 于是他干脆顾左右而言他:“你把人家夫人骂走了,真不怕冯侍郎?” “这时候就不记得我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了?”阿薇反问,又道,“放心,她有处泻火。” 徐夫人再能忍,被她这般指着脑门骂,也不可能完全忍下。 要不然,她不是白骂了? 阿薇不能在外头提起姑母与金家,除了借着“原配填房”的由头闹一番。 要弄清楚姑母的事情,就需得冯家几人离心。 姑母,便是那把扎向冯家的刀。 第37章 谁比谁高贵了?(求月票) 轿子上,徐夫人哭得泪眼婆娑。 她又不是圣人,岂能受得了那般屈辱?没有当场落泪已经是憋出了心头血似的。 此刻饶是哭了,她也不能尽情痛哭,只能无声落泪。 这种憋屈助长了心头不甘,也激发了浓浓的恨意。 她为什么能被骂得还不了口? 除了身份之外,更是因为她没有理由去反驳余姑娘的话。 回到冯宅,徐夫人擦干眼泪匆匆回房,没成想走到半道、又被冯家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叫了去。 老太太早就把那装神弄鬼之事按到了徐夫人脑袋上,一门心思寻她麻烦。 见她通红着眼睛回来,脸上泪痕明显,老太太的面色霎时难看了:“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丧?晦气!” 徐夫人迎了当头棒喝,气道:“为了夫君前程,我舍出去脸面被人骂、被人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还怪我晦气?” “你又去哪里丢人现眼了?”老太太质问道,“求到了前程才叫苦劳,你什么好处都没拿到、白白去丢人?你没脸没皮不怕羞,你男人还要脸呢!你给他丢人?” 徐夫人懵了下。 “你有什么能耐去替正彬奔走前程?拎不清几斤几两的东西!”冯家老太太来劲了,“你个赔钱货!我告诉你紧着点皮!别以为嫁到冯家你就能做冯家的主!再兴风作浪,老婆子弄死你!” 骂声伴着唾沫星子,全飞到了徐夫人脸上。 冯家老太太还在不依不饶,徐夫人却莫名想起了余姑娘骂她与夫君的话。 青梅竹马、却是填房。 做过太师东床,又转头岑太保门下。 婚姻、官场,哪一头不是左右横跳? 已经收了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沿着泪痕滑落。 徐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是啊,他们这么乘风转舵,被人骂了是活该。 可婆母一个绞尽心思换舵的人,有什么资格骂她? 她们不是同行,她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路人,谁比谁高贵了? 凭什么? 凭什么?! “我几斤几两?”徐夫人尖声道,“您现在嫌弃上我了、能吆五喝六了,当初在金氏跟前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敢背地里骂她咒她? 金氏有能耐替夫君奔走,您骂她不出力、拿个六品官糊弄夫君,又骂她母鸡不下蛋,嫁进来这么多年生不下一儿半女。 我进门生了个孙子、给你们冯家续了香火,你现在骂我没能耐替夫君奔走? 您想得真是挺美的。 又要能生,又要娘家有势力,怎么也不看看你们冯家祖坟供不供起这柱青烟! 是了,金太师三朝元老、呼风唤雨几十年,金氏稳住胎后就犯了死罪,原来是因为冯家没那个命!” “你你你!” 自从冯正彬让她当了秀才母亲之后,冯家老太太在老家横着走,出门只有她指着别人鼻子骂的份,再后来来了京城,她已经多年没有被人骂过了。 尤其是,这么些年,徐夫人一直低眉顺目。 老太太被骂得眼冒金星,跳起来要打她:“反了!反了!泼妇!我让正彬休了你!” 婆媳两人吵翻了,底下人目瞪口呆之余,也不敢真让她们动手,只好又拦又劝。 “后悔娶我了?休了我还想让夫君寻哪条船?”徐夫人扯着嗓子道,“金氏死了,您但凡有其他好亲事能攀,您能让我嫁进来? 哈哈!金氏早不死晚不死,那个时候一尸二命,有能耐的人家会和你们结亲?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寻思出来的那点破事! 我告诉您,我不是好东西,您也不是好东西!我们谁也别看不上谁!” 哐! 屋里的“腥风”以一场“血雨”终结。 争吵间,不知是谁撞倒了桌上的花瓶,瓷片溅开,徐夫人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不算深却见了血,瓶中水流了一地,湿了冯家老太太的鞋子。 脚下一滑,老太太险些摔倒,还好边上婆子扶着。 徐夫人脸上吃痛,抬手抹了一把,血色让她眼底全是寒光:“夫君正愁此次升不了官,这时候再闹出休妻的传闻,您就等着他被御史参上一叠折子吧!” 扔下这句话,她转头就走,根本不管冯家老太太在后面跳脚大骂。 回到屋里,坐在梳妆台前,徐夫人对着镜子看伤口。 血已经止住了。 丫鬟在身边瑟瑟发抖,徐夫人道:“寻些伤药来,要涂上看着惨的。” 等丫鬟去了,她才垮下来,捂着胸口叹气。 与婆母大战一场,之后她还要应对夫君,必须要惨一些,柔弱一些。 好在,她还算擅长这种。 刚才与婆母不管不顾的争吵,才是徐夫人的弱项。 她骂人的话术,全是学的余姑娘,把余姑娘骂她的又给骂到婆母头上去。 反正都是半斤对八两,她干的事情,她婆母也都干了。 冯家这厢硝烟战场,定西侯府里,阿薇向陆念打听大慈寺。 “大慈寺在西山半山腰上,我以前去过,不是什么大寺,”陆念回忆着,“京里百姓求子求姻缘求运势的,有好几处灵验之处,轮不到大慈寺。大慈寺供奉故人香火,求个往生平顺。” 阿薇听着,问:“您去那儿是给外祖母供奉?” “原是那么想的,去看过之后我就改主意了,”陆念慢悠悠道,“定西侯府有的是地方,我母亲为何要在山上受供奉? 我就在家里供,招了十八个和尚日日在家里诵经,香火钱走公账。 岑氏想要贤名,那就老老实实给我掏钱。” 阿薇点点头,这的确是陆念会做的事。 陆念继续道:“我出阁前才挪去了寺里,我不在京中,岑氏有的是法子不声不响断了供奉,不如供在外头,我一次交够银钱。 我也没吃亏,敲了公中一大笔,又从阿骏私房钱里搬走不少。 不过没有供去大慈寺,就供在城里相国寺,父亲每日上下朝都得经过外头。 我管他记得不记得,反正就得从那儿走。” 阿薇又听陆念说了些大慈寺的事,第二日便带上先前采买的香烛、与闻嬷嬷一道上了西山。 第38章 一笔一划,皆是鲜血(两更合一求月票) 马车停在山门外。 阿薇抬头,看了眼“大慈寺”的题字,便跟着知客僧往里走。 黄墙黛瓦,香火比不得那日去的法音寺,却也算不得很萧条。 闻嬷嬷与知客僧说着来意:“相熟人家的长辈早年离世后供奉在贵寺之中,那家晚辈后来离了京城,没能再来祭拜,便托我家姑娘来看看,清扫整理一番,亦再添些香油钱。” 知客僧念了声佛号,引她们拜过几处大殿,一路行至后山塔林。 一眼看去,数不清有多少佛塔落在青石板的地砖上,砖缝中有隐隐青苔,伴着远处吹来的佛香,让人有一种脱出尘世之感。 只是,阿薇与闻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这里与陆念记忆里的大慈寺不同了。 “贵寺近几年修缮过?”阿薇问。 若说前头宝殿经过翻新粉刷、去了陈年印迹也就罢了,塔林为何看着也是新造一般? 既是以供奉闻名的老寺,塔林存在几十年甚至百年,该以加固为主、不至于如新砌似的。 何况石塔多是供高僧,她们寻世俗人的往生牌,不该来这里。 “前年山中雨水过盛,贫寺遭泥石侵袭毁了大半,全靠着信徒支持重修寺庙才有了今日模样,”知客僧很是坦诚,又指着眼前塔林,道,“当时几乎所有的墓塔与供奉的大殿全部被冲毁,混在一起,无法区分开了。 住持为惊扰故人清静安宁愧疚不已,重修时便全筑了石塔,重新刻牌。 只是,冲散之数无法全部寻回……” 阿薇明白了。 山洪凶险,无法保全,水去后寻回来一部分旧的,又翻了些陈年旧档,京中亲眷听闻消息来补,最终补了个七七八八,新筑牌位,供奉在石塔密密的内凹佛龛之中。 那些寻不回的,旧档毁了,也没有亲人来祭拜的,就消失在了那场洪水里。 阿薇便道:“我先自己寻一寻,若找寻不到、再请大师商议重新供奉。” 知客僧应下来,又道:“重修时另有造册,施主也可依册寻找。” 闻嬷嬷与阿薇商量几句,决定翻看造册。 知客僧引她们到一处禅房,让小僧人搬了厚厚的册子来。 “这些是永庆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寺中供奉的。” “这些是再建时分不清楚具体年月、归整一处的。” 阿薇道了谢。 巫蛊案发在永庆二十六年,冯正彬但凡供奉了,按说也不会迟于二十八年。 人心如此,越久越忘,当时想不到供奉,过几年得了新妇新儿,除非几场凶险噩梦,否则更是想不起还要与旧人添香油。 闻嬷嬷陪着阿薇,一直翻到日头偏西,才在上头寻到了金芷的名字。 生辰、忌日,以及同她一道离去的腹中孩子,那孩子没有大名,只乳名“年年”二字。 闻嬷嬷霎时红了眼眶,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只哽咽着附耳与阿薇道:“对,姑夫人取的乳名,说是等这一胎等了好多年……” 阿薇亦是喉头酸胀。 作为金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她没有给长辈们供过牌,回回都是在院子里点香,或是寻个庙宇拜一拜。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还有长辈受了香火。 “日子对吗?”她问。 “十月二十四,”闻嬷嬷喃喃着回忆,“判决是二十二下的。” 那年,她带着阿薇东躲西藏、根本不敢进县城,只有一回,她听人议论说告示上贴了判决,闻嬷嬷藏在人群里去看了一眼。 “都腊月了,城外有善人施粥,很是热闹,”闻嬷嬷道,“奴婢扮作讨粥的与人攀谈,告示是才送到那县城衙门,定了十一月初二斩立决。” 也就是说,她们在那偏远县城收到消息时,京城里的一切都已经是手中黄土了。 巫蛊案牵连甚广,即便是金太师与金家,在那一张告示上也不过就短短几句,自没有外嫁女金芷的状况。 就像闻嬷嬷前回说的,她也是隔了很久才又陆陆续续打听到,金芷是在判决时病故。 阿薇轻声道:“这么看,二十二日判了,姑母情绪上吃不消,本就是受不得刺激的双身子,二十四日走的倒也说得通。至于没有写供奉之人……” 或许是当年冯正彬就没有留下名字。 这倒也能理解,彼时腥风血雨,别管冯正彬是走了门路还是运气出色没有受牵连,总归是从那案子里脱身,又怎么好再明目张胆上妻儿供奉? 可这新册是前年重新再造,时隔多年,依旧没有名姓…… 阿薇合上了册子。 走出禅房,她又再请了知客僧过来。 “不曾寻到故人名字,”阿薇语气中颇为可惜,“天色晚了,我需得下山回城,不如我写下故人名姓、另添香火。” 知客僧应下来,又说寺里会依照年月尽量再找一找。 闻嬷嬷取了纸笔,写了故人信息,借了她在外头结识的老姐妹的名头。 阿薇借机有问:“刚才翻看时,有看到一些只有名字年月、却不知晓供奉之人的,他们的香火钱又从哪里来?” 知客僧解释道:“有些是旧牌位磨损看不出来,有些是旧档染水糊了字,但凡能有些讯息、寺里都送了消息去,却也有一些寻不到家眷的孤独之人。被洪水冲毁是贫寺的大罪过,既还留有名姓,不可断了他们供奉,寺中香客也很支持。” 离开前,阿薇又去塔林走了走。 她记下了序列,寻了姑母与年年的位置,静静看了会儿,在塔林中间将带来的香烛点了。 马车在城门关闭前入城,长街两侧灯火通明。 一路闭目养神的阿薇睁开眼睛,问:“冯正彬明日休沐?” “是,”闻嬷嬷思考了会儿,“他明天会到大慈寺吗?” “说不好,”阿薇也不能完全断言,“就看徐夫人与冯家老太太这两天闹得凶不凶了。” 只看徐夫人来定西侯府挨了一通大骂都不晓得那果茶有什么问题,可见这对表兄表妹夫妻亦不是什么开诚布公的情谊。 同时,闻嬷嬷也说过,冯正彬是那种回避性子,他就不可能处理得了婆媳矛盾。 他会下意识地避开,避开棘手之事、避开鸡飞狗跳。 他近日又被吓得不轻,偏受惊状况亦无人能说,最终不找菩萨又能找谁? “徐夫人千万得力些,”阿薇说完,又问,“我教她的那些,不难学吧?” 事实证明,圣贤之书不好念,撒泼谩骂最好学。 老师是优秀的好老师,学生知耻而后勇、依样画出了葫芦,冯家里头乌烟瘴气。 昨日冯正彬散值回到家里,先被老母亲叫去,听她大骂了一通妻子的“无理不孝”、“没脸没皮”、“反了天了”、“一定要休了她!”,听得在衙门里劳累了一天的冯侍郎脑袋险些炸开。 起初,他自是不信的。 他与徐氏多年夫妻,又是从小识得的情谊,自认了解妻子性情。 徐氏温婉内敛,本分克制,只有母亲脾气上来骂她的份,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让徐氏跳脚骂人,她恐怕都磕绊得说不出几句完整的戳心窝的话来。 伶牙俐齿? 徐氏没有。 何况他多年教导徐氏孝顺母亲,举止言辞要有官家女眷风范,徐氏都听进去了,也做得很不错。 可母亲信誓旦旦,丫鬟婆子们默认了徐氏的反常,叫冯正彬心里也犯了嘀咕。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冯家老太太,冯正彬便回房去寻妻子。 徐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整个人失魂落魄,连他回来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被丫鬟催促了,她才急匆匆起身,甚至一不小心绊到了椅子,险些跌倒。 冯正彬心头的火气在看到徐夫人脸上的伤药后,散了一半。 “怎么弄的?”他问。 徐夫人未语泪先流,忙不迭抬手去擦,擦得手上全染了伤药印子:“不小心碰着的。” 冯正彬凑近,看清那是一道滑出来的伤口,又想到母亲桌上少了的花瓶,当即有了判断。 徐夫人为了就是这些。 她比冯正彬以为的更了解他,嘤嘤哭着说了状况,句句自责、句句悲伤,又句句痛苦。 “是我看错了余姑娘,本以为陆夫人是陆夫人,余姑娘是余姑娘,没想到她们母女两人都不讲理。” “余姑娘一张帖子唤了我去,劈头盖脑骂我,那些话太难听了。” “我虽不是什么金贵出身,但自打成了官夫人,旁人最多在背后念叨,哪里遇着过当头撕脸的?还是被一个比我小了这么多的姑娘撕脸。” “我只能硬忍,直到出了侯府再忍不住才在轿子里哭了,回到家里,母亲却怪我给夫君丢了人。” “我晓得自己不该与母亲顶嘴,可母亲她……” 徐夫人揣度着丈夫的情绪说着话,只是没有想到,比起她和老太太的纷争,冯正彬更关心余姑娘骂了些什么。 甚至,把先前已经解释过的“结识余姑娘”、“果茶方子”又拎出来问了一遍。 问得徐夫人又是不解、又是不安。 或许是知晓了他们夫妻只说话、未吵架,觉得儿子没有与自己站在同侧的冯家老太太深夜又把冯正彬叫了去。 这一次,老太太没有狂乱发泄情绪。 “我前次提醒过你,徐氏说不定是把那什么侯府姑娘当枪使。” “徐氏才是装神弄鬼的人。” “她说她晓得我们‘那点破事’。” “你说,她指的是什么?” 冯正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头皮都跟着麻了,半晌,他抹了一把脸,道:“这事说不通!金氏的事与她没有干系,她装神弄鬼又有什么好处?” “吃饱了撑着,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冯家老太太啐道,“难道你真信是金氏寻回来了?” 死人,死得透透的人,掀不起风浪! 冯家老太太根本不信鬼神之说。 冯正彬却是脊背冰凉。 官场上起起伏伏,他看人看事都与老母亲不同,他最不信的是“吃饱了撑着”。 没有无缘无故地为难,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官场只讲利益。 徐氏无利可循。 晓得那果茶方子,知道金氏喜好的笺纸,与金氏格外相似的笔迹…… 世上哪里还有那样的人物? 除却一切不可能,便是鬼神之说也足以信的。 或者说,鬼神还好些,他烧香烧元宝能摆平,若真是有清楚内情的人兴风作浪,人家求的又会是什么? 他冯正彬给不起、也不敢给! 这一整夜,冯正彬辗转难眠,等天亮起身,迎接他的又是一场婆媳大战。 一个谩骂、一个哭泣,闹得他连早饭都吃不下去,近来极其不舒服的肠胃越发难受,说不出是胀气还是酸闷,平复不过去、又吐不出来。 冯正彬再也待不住了,急急安排了马车出城。 赶到了大慈寺,他寻了僧人说要添香油。 年轻僧人见他脸生,又听他说早年曾供奉过往生牌,便道:“前年寺中遭了洪水,重修之后能寻到的都去递送了消息,不知施主……” 冯正彬正提笔往功德簿上书写,闻言道:“都冲毁了?” “差不多都毁了。” 冯正彬握紧了笔杆,似是走神一般,等他再抬头时,笔尖已经压在纸面上留下了个深深的墨点。 “遭了,”冯正彬一副懊丧模样,“我写坏了。” 僧人见状,道:“施主可以往下写。” “我是指写错了字,不好涂改,大师把这张纸撕下给我吧,我重新写。”冯正彬道。 僧人观他坚持,便应下来,将那纸整张撕下。 冯正彬把那写坏了的纸收起,重新又写一张,吹干后奉上银两。 之后,冯正彬离开大殿,往后头拜佛去了。 中午,寺里响起了钟,到了僧众用斋的时候。 那僧人离开,一位衣装素净的少女进殿,翻开了放在供桌上的功德簿。 手指拂过最新一页,熟悉的名字,却不再是昨日看到过的日期。 “十月一十八。” 她一瞬不瞬看着那张纸,将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合在了功德簿,她快步走出大殿。 闻嬷嬷在等着她。 嬷嬷先前就在殿里跪拜佛像,仿佛一位虔诚的老居士,也听到了那僧人与冯正彬的对话。 想着那改了笔的功德簿,阿薇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年前,大慈寺寻不到没有留下信息的冯正彬。 但他是京官,他断不可能不清楚山洪暴发、寺庙遇灾,可冯正彬却置身事外,从未关心过后续修缮状况,以至于他根本不清楚姑母与年年的牌位还在。 而今年今日,惊恐害怕之下,以为时过境迁、再无人记得曾经的姑母亡日,这一次,冯正彬留下了真正的日期。 为何隐瞒? 为何忽视? 想来,那一笔一划,皆是鲜血。 第39章 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个时间,僧众与香客几乎都去用斋饭了,大殿附近空荡荡的。 一阵大风起,吹得檐角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银杏叶子飞旋着,眼前是最浓的秋色,心上是最凉的刀刃。 “十月一十八……” 听阿薇说完,闻嬷嬷嘴唇嗫嗫,声音颤抖着。 她不是怕,而是恨。 “姑夫人从小念书,念得不比兄长们差。” “在姑娘父亲出生前,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很受太师夫妇宠爱。” “太师从不拘她,喜欢念书就和兄长们一道念,想去游山踏青也有兄长带着,太师之女,除了连太师看了都摇头的老迂腐,没有老师会不愿意教她。” “她学得也好,当时府里还有笑话哩,说太师考校功课,哪位哪位公子答得没有妹妹出色,被太师追着训话。” “若女子能科举,姑夫人定能金榜题名。” “因为她坚定、很稳得住,太师总是说‘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与旁人切磋比试是为了不关门造车、明白人外有人,但明白之后就得踏踏实实坐下来,有那股子劲儿。” “姑夫人最不输的就是那股劲儿。” “从前,奴婢信她走在判决之后,孕中情绪本就多变,家中蒙难,她心情激动之下或许……” “但奴婢绝对不信她会走在十月一十八!” “事情发生时那闷头棒喝没有打懵她,她抗住了、还忙中不乱地安排好了奴婢的事,那她说什么都能挺到下判决。” “她让奴婢往中州报信,说明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她知道金家完了,她知道等着太师的定然是死罪,既然心中有准备,就算双身子起伏大,她也不会倒在那之前。” “除非……” 闻嬷嬷的眼眶红透了,干涩着,没有泪光:“除非在她的准备之外,另受了大刺激。” 阿薇伸手抱住闻嬷嬷,轻轻拍打她的背。 巫蛊案牵扯无数,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京师中,嫡出的皇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死,皇七子流放,皇室宗亲、世袭勋贵、一二品的高官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神仙打作一团,固然有百姓遭殃,但那都是顺带的。 冯正彬一个停职的六品主事,若非是太师女婿,关上门后连背锅都不一定轮得上他。 按照常理,冯家闭门,只有被秋后算账的份,断不可能有哪位神仙在打得最凶的时候还不忘主动去踩他一脚。 姑母已然看清局势,她就不会吵着闹着要一个“公道”。 她老老实实,外头人见不着她,又何谈刺激? 能刺激她的,只有冯家宅子里的人。 冯正彬母子脱不了干系! “他心虚得很!”阿薇眸色深深,“他不心虚,怎么会喝不得果茶?他不心虚,怎么会看到那张浣花笺就吐了出来?他不心虚,怎么要改了姑母与年年的忌日?” 说到这儿,阿薇眼中恨意愈浓:“功德簿上,他甚至没有写年年的名字。他心虚害怕到写了姑母真正的亡日,却只用一个‘子’字来代表年年。九年了,他连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的乳名都不记得了!” 饶是闻嬷嬷坚韧,此刻也咬住了唇:“畜牲东西!” 许多念头在阿薇脑海里翻涌,激得她胸口滚烫、如鲜血沸腾。 但几个呼吸之间,她慢慢平缓下来,思绪清晰。 “他既心虚,那就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阿薇说着,附耳交代闻嬷嬷。 闻嬷嬷边听边点头。 她与姑娘相依为命多年,早年艰苦时,也遇着过无数困难。 有银子动不得,她们万事靠脑子,长年累月的默契间,彼此都能很快了解意图。 “姑娘放心,”闻嬷嬷亦整理好了情绪,“奴婢这就去办。” 另一厢。 冯正彬在寺中闲逛。 从前,他在大慈寺给金芷与孩子供了往生牌,未免后续麻烦,他一次交了不少香油钱。 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过。 前年大慈寺遇灾,因着就在京郊西山上,那洪水一路又冲毁了山脚下的村子、死了几十百姓,叫圣上格外关注。 京城衙门又是赈灾,又是疏通,千步廊左右响应着捐银钱。 冯正彬也捐了些,想的是供奉毁了就毁了,正好。 再建后,他没有来打听状况,陈年往事已是沧海桑田,他如今步步前行,升了官、有了妻儿,日子顺心,岂会再看来时路? 却是没有料到,又过两年,竟是被一杯果茶又惊起了昔年噩梦,闹了个家宅不宁。 真真晦气! 许是多拜了几尊菩萨,多闻了几口佛前香,冯正彬最初心惊肉跳的情绪安稳了不少。 站在法堂前的小广场上,冯正彬眯着眼看了看左右。 右侧是延生堂,里头供着的是求平安长寿的长生牌,而左侧,依稀是从前往生堂的位置,从前往生牌都供在这里。 冯正彬刚才听说了,现在这里只余佛像,往生牌都挪去了更后头的塔林。 他没有继续走去塔林的意思,只静静站了会儿,良久嘴角一弯,笑容从唇边漫上眼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余下的尽是肉痛与愤怒。 这一次,他捐了三百两香油钱! 三品侍郎的俸禄的确比从前多了不少,但他们冯家又没什么家底、也没有旁的赚钱进项,账上的每一笔银钱都是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 幸好,母亲勤俭惯了,吃食上花一些,此外再不舍得去胡乱花销、买这买那撑场面。 徐氏这一点上也做得很好,富贵之后没有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比起她自己的首饰头面,更愿意把家里的钱花在他与同僚交际上。 就因着家里有这样会持家的妇人,冯正彬才能在不把钱当钱的京城稳稳站住脚。 三百两,真是好大一笔钱了! 尤其还是添作香油,足够能烧几十年! 这笔钱花了,金氏老实些、早早投胎去,别再惹是生非! 冯正彬板着一张脸,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脚步声。 由远及近,略显匆忙。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来人是一老妪居士,穿着半新不旧的居士袍,头发梳得很是整齐,人也收拾得干净,只一根簪子戴头上,看着十分朴素。 但冯正彬也算见人无数,他一眼就看出来,这老妪不是普通老百姓,身形步履皆是官宦人家的模样。 萍水相逢,冯正彬对他人并不关心,当即要移开视线。 不想那老妪止了步子,与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冯正彬自然也就回了一礼。 低头之时,几乎是一瞬之间,冯正彬的身形僵住了。 这老妪为何看起来有些眼熟? 冯正彬猛地抬头,想看仔细那人模样,对方却已经拐道走了,去的是塔林方向。 莫不是,看错了? 若是换作半个月之前,冯正彬根本不会把这种“似曾相识”放在心上,天下之人千千万,他从家乡到府城、再入京师,见过的人不知道多少,眼熟太正常了。 但偏偏,他正处在心神不安的时候。 冯正彬迫切想要弄清楚老妪身份,或者说,再仔细看两眼也好回忆。 他没有选择出声呼唤,而是加紧脚步赶上去,最好能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很快,那片新建两年的塔林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秋风之中,不见了大殿的黄墙黛瓦,灰色的塔林越发肃穆,除了远处的山林,这里的亮色只有被风吹过来的银杏叶子与地砖间冒出来的绿苔。 冯正彬一时间没有看到老妪身影。 他在塔林中绕了几步,才见到了那人。 对方浑然不觉有人跟随,经过一座又一座石塔,最后才停下脚步。 她仰着头看着石塔上的佛龛,眼神似乎不如年轻人,还踮起脚凑近了分辨了下,才重新站直了,双手合十对着那处无声说着什么。 冯正彬没有跟得太近,只借着这一片石塔掩藏身形,他绕到了那老妪的侧面,悄悄探头打量。 这个位置,他正好能看到对方的侧脸。 努力瞪大眼睛,冯正彬死死盯着对方,在“见过”、“没见过”之间来回动摇,渐渐“见过”占据了上风,再细看下去,那股心惊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而那座石塔下,闻嬷嬷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故意引冯正彬过来,又岂会不晓得对方躲在何处。 她也不怕那姓冯的跳出来。 就算冯正彬一眼认出了她似乎就是厨娘花嬷嬷,这人也不会急吼吼地打草惊蛇。 性子回避的人,在何时都会回避,尤其是冯正彬还未摸透全部状况,只会越发谨慎小心。 瞧瞧,他连上前来,当面搭话观察她都做不到! 那么一个孬种! 却又那么畜牲! 又深深望了金芷的往生牌一眼,闻嬷嬷快步离开。 冯正彬避让着,两厢自是没有照面,等人走远了,他才走出来行到那座石塔之下,抬起了头。 到底是谁的牌位,让那眼熟的老妪这般恭敬? 日光当空,有些晃眼,冯正彬用手挡了挡,在看清了那往生牌上的字后,他心跳如雷鸣,几乎要惊叫出声。 金芷! 年年! 冯正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块往生牌,连呼吸都停住了。 为什么? 不是都被冲毁了吗? 为什么金氏的牌位还在这里?! 陈年记忆随着恐惧涌入了他的脑海里,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冻得直发抖。 那时,冯家还住在老宅子里。 那宅子年头久,虽保养得不错,也有不少毛病了。 议亲时、金家提过赠宅,冯正彬拒绝了,只写了借条,问金家借了银子买下了宅子,婚后花费几年都还上了。 金家出事后,那小宅子一时脱不了手,也买不起新宅,冯正彬只能继续住。 住得很不舒服,只觉得金氏还在家中一般。 冯正彬就来大慈寺供奉往生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写的信息很是简单,只有名姓、生死日,给了香油钱就走了。 时隔多年,这段记忆再次犯上,让冯正彬想起了当日写下的功德,也想起了那个他回忆了一路都记不起名字的孩子叫“年年”。 冯正彬死死盯着往生牌,盯着上头的“十月二十四”。 他本以为随着洪水毁寺已经一并被毁去的假日子,竟然被保留了下来,那他刚刚留在功德簿上的日子…… 不。 冯正彬安慰自己。 那些和尚们没有那么空。 他说新造往生牌,和尚们只会新刻,不会在塔林里找旧的。 再说,这里这么多供奉,怎么可能找得到! 只要他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那就…… 思及此处,冯正彬猛然回转身去,凸着眼瞪着那老妪离开的方向。 那人,有没有看到功德簿? 那人,为何拜金氏的往生牌? 呼吸紧促间,冯正彬倏地想起来了。 厨娘! 太师府被围后,他从金家借来照顾金氏吃食的那个厨娘跑了! 当时冯正彬焦头烂额,担心金家事,担心自己前程,每日慌乱之间并不晓得家里状况,等他意识到少了个厨娘时,人早不知道消失多少天了! 冯正彬吓坏了,着急去问金氏。 金氏比他还愤怒,抬手砸了一对花瓶:“不过是外头买来的奴才,有什么忠心可言?见金家要倒,她偷了我银票跑了!” “哪天跑的?买来的也是家奴,偷了东西就报官!” “怎么报?”金氏的眼泪滑落下来,话语却很是硬气,“我娘家卷进太子的案子里,你停职闭门,我们不老实做人,却让忙得脚不沾地的顺天府再给我们抓逃奴? 嫌命长吗? 我不报,你也别去报,省点事,也给金家留份脸! 树倒猢狲散,说出去好听吗?” 冯正彬应了。 一来,此时给顺天府添事纯属自寻麻烦,再者,逃的是金家奴,虽是从冯家跑的,但查起来冯家落不到好。 这么多年了,冯正彬早就忘了有那么一人,现在有了印象。 他想不起那厨娘姓什么,但模样多少对上了。 是了。 既是厨娘,自然晓得果茶,又在金氏身边待过,也晓得她喜好的纸张、会写的字。 徐氏提起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却没有说过有一位厨娘。 这个老厨娘,在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第40章 先让他声败名裂(两更合一求月票) 西风卷落叶。 直到被吹得浑身透凉,冯正彬才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在塔林里站了很久。 阳光被云层挡了,天色暗了不少,似是快要下雨。 冯正彬暂且按下了对功德簿与往生牌的日期的惊慌,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厨娘的状况。 急匆匆往正殿方向赶,半道遇着僧人,他也顾不上行一佛礼。 赶到先前添功德的大殿,冯正彬顿住脚步,理了理仪容,如此让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略平稳些。 记录功德的大师正与知客僧说话,见冯正彬进来,他客气行礼。 冯正彬却问知客僧:“先前寺中见到一位老妇人,觉得十分眼熟,她作居士打扮,戴了根簪子,身形微胖……” 知客僧答道:“今日有几位上了年纪的香客,贫僧不知施主说的是何人。” 冯正彬问得急,因此他并未听出这是僧人的回绝托辞:“她可能是定西侯府的,侯府的表姑娘是不是也来了寺里?” 知客僧敛眉:“来往皆是佛前信徒,贫僧不认得世俗贵人。” 一听这话,冯正彬反应过来了。 除非一看就是彼此熟稔,否则寺庙不会随便透露香客身份。 况且,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询问闺阁姑娘的行踪,简直可疑至极,知客僧怎么可能告诉他? 嘴角一抿,冯正彬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尽量和善无害些。 以他的阅历能耐,他能立刻编出一番合理的故事来,即便不能从知客僧口中问到状况,但起码不会让人越发质疑他。 可他正要开口时,嗓子却忽然卡住了。 外头下了雨,除了佛前的蜡烛,大殿光线不明。 在晦暗之中,高大的菩萨造像的上半身几乎隐在了黑雾里,垂着眼看世人,看得冯正彬半边身子僵得一动不敢动。 这大殿两侧还供奉了一百零八座罗汉像,一百零八双眼睛仿佛也都落在了他身上。 心虚如冯正彬,哪里还有勇气在这里编造什么鬼话? 他甚至连仪态都顾不上了,踉跄地跑出大殿去。 雨幕拦住了他的去路,身后是大殿里的庄严宝相,眼前是遮挡视野的大雨,冯正彬只好沿着长廊绕行,狠了狠心冲进雨里,往山门方向去。 雨太大了,冯正彬又闷头跑,因而他并没有看到,偏殿那儿有七八位香客避雨,其中就有他想要问的厨娘。 闻嬷嬷看着他离开,又撑伞去了禅房。 阿薇坐在里头,面前摆着翻开的往生牌册子。 让闻嬷嬷引冯正彬去塔林时,阿薇就寻了昨日的知客僧,说她不好全然劳烦僧人替她找寻,想着今日有空,便再来寻一次。 知客僧当然没有拒绝,为她备了茶水。 她摊开的那页,正是姑母与年年的。 “姑娘,”闻嬷嬷道,“他走了。” 阿薇颔首,将面前的册子翻过一页。 闻嬷嬷上前,被雨水沾湿了的袖子轻轻擦过纸面。 厨娘的手最有分寸,下料不多不少,只留下一个肉眼隐约可见的印子:“放一会儿,出太阳时晒一下,就没有了。” 只为给冯正彬添事,阿薇并不想毁寺中物什,确认妥当后,她没有合上册子,起身与闻嬷嬷往外走。 伞面不能全然挡住雨气。 进了大殿,阿薇面露愧疚,与那知客僧道:“刚才嬷嬷与我拿东西,袖子不小心擦过了册子,她那袖子有些潮,册子上留了印子。 幸好沾到的地方是留白处,没有墨,我仔细擦过了,应当不会坏了册子。 但也是我们做得不好,不能隐瞒,便过来与大师讲一声。” “贫僧知晓了,”知客僧见她懊恼,喜她坦诚,便提了一句,“刚才有一位施主向贫僧打听两位。” 阿薇佯装讶异。 “是位男施主,又问两位施主是不是侯府出身。”知客僧斟酌用词。 他只说事,不问状况,点到为止。 阿薇轻笑了下:“多谢大师提点。” 雨大便不着急走,阿薇见那功德簿摆在一旁,“顺手”翻开,一页页看。 看顾功德的大师见状:“施主……” “啊?”阿薇茫然抬头,又反应过来,“是不是不能随便翻看?我就是喜好书法,喜欢看别人写的字……” 她越是懵懂样子,大师越不好严厉拒绝。 阿薇在他温和缓慢的“还是莫要翻看”的话语里,又顺手翻过一页。 正正落在冯正彬写的那一页上。 “我手太快了,”阿薇嘀咕着收回胳膊,视线却凝在字上,轻声点评着,“这字真不错,咦?奇怪,我在册子上见过这位,好似忌日不太对?” 听她这般说,两位大师严肃起来。 “就是这个名字,我记性不差的,”阿薇道,“我擦水印时,正好有一页就是这位夫人的名字。” 供奉往生,生辰忌日都不能出错。 知客僧闻言,急匆匆去禅房那儿查看,回来之后面色亦很深沉。 名字、出生八字都能上,若天下真有这般巧事,这两位可真是太有缘了。 况且,她们还有另一个相同点——离世时腹中怀有胎儿。 前后相差几天的忌日,不像是不同人,更像是记忆错了。 大师道:“那位施主书写时出错,改了一张。” 闻嬷嬷念了声佛号:“母子蒙难,太可怜了,求一座往生牌位,若是弄错了时辰,就白费了,还是得寻了那位施主,请他确定一番。” 功德簿上,没有留下名姓。 知客僧道:“正是与贫僧打听两位的那施主。” “可我们也不晓得,”阿薇想了想,道,“他添了三百两,应是银票吧?不如去钱庄打听?” 意见给了。 由她动手的部分就暂告一段落。 雨势小些后,两人离寺下山。 城里的雨不比山上大,但带来的寒意一点不少。 敞着正屋的门,大躺椅挪到了门边,陆念躺在上面,盖了一张皮子。 她没有睡,一直看着秋雨顺着屋檐连帘,眼神通透,却也涣散。 阿薇与闻嬷嬷不在,春晖园里一时也没有人敢上去劝她莫要染了寒气,只青茵几次从厢房探头,犹豫要不要去劝一劝。 最终,青茵还是鼓起勇气:“姑夫人,雨气重、风也大,您当心身子。” 陆念没有理她。 青茵又道:“您若是着凉病了,表姑娘会担心您的。” 提到阿薇,陆念的眼皮子动了动,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起来,落在青茵身上。 “她幼年爱雨,”她语速比平时慢许多,“但她身子羸弱,我不让她看雨。雨气重吗?我倒觉得还好,蜀地待了那么多年,你们都不晓得吧,那边湿气特别重,每天都朦朦胧胧的全是水气……” 青茵不了解,对所谓的蜀地也就只晓得“很远”。 原来,远不仅仅是往来不方便,连气候都与京城浑然不同,其他不同的地方应当还有许多吧…… 姑夫人哪怕以前京中名声不怎么样,但也是侯府贵女。 青茵不晓得旁处,却清晰地知晓侯府丫鬟是什么生活,主子又是什么生活。 这么想着,她不由觉得,姑夫人当年远嫁当真太苦了。 女儿家好难啊。 姑夫人这样的出身,一样难。 青茵正想再劝劝,听见动静、转身看去,见是表姑娘回来了,她立刻松了一口气。 表姑娘能劝住姑夫人。 阿薇一眼就看到陆念躺门边看雨。 顾不上去梳洗一番,她快步走过去,在陆念身边蹲下:“母亲是在等我回来吗?” 陆念见了她,眼神明亮几分。 “我有新消息,”阿薇轻声道,“我说给您听。” 做了两年母女,阿薇了解陆念。 陆念有时很厌厌的,能让她打起精神来的,就是“复仇”。 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了阿薇。 果不其然,陆念坐起身,把躺椅挪回屋里,催促起来。 青茵避开了。 正屋里只余母女两人与闻嬷嬷。 阿薇把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陆念。 “好一个精彩绝伦的畜牲!”陆念气极,“我这辈子见过的腌臜东西够多了,还能再给我添些新鲜玩意儿。心虚成那样,可见行了多少混账事!” 阿薇给她倒了盏茶。 陆念一口饮了,又道:“你原不是不想叫他认出闻嬷嬷吗?” “是啊,当时只看到他续弦,姑母走了这么多年,他再娶也算人之常情,娶的又是青梅竹马的表妹,那时只想试试他,如果他身正……”阿薇顿了顿,道,“可一试就试出来了,那就不是个人!” 陆念轻声道:“你晓得的,杀人、我最在行了。” 余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 意外、病故、急症、自杀、借刀…… 稀奇古怪,各有各的死法。 “死之前,先让他声败名裂,”阿薇不疾不徐地与陆念说自己的准备,末了道,“只与我姑母外甥赔命?美得他!” 陆念听得很认真,眼睛明亮,神情亦比之前愉悦许多:“说得好,我喜欢!” 阿薇也跟着笑了起来,柔声细语与陆念道:“一路回来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去炖锅枣茶,母亲要不要也来一碗。” 陆念撇嘴,很是嫌弃:“我不吃姜!” “您还信不过我的手艺?有姜味您一口不喝就是了,”阿薇哄道,“您暖暖身子,这几天等着看热闹。” 陆念应了。 阿薇去了小厨房。 灶上有火,叫人一下子暖得舒坦。 锅里添上料,阿薇拨弄了两下火,垂着眼看跳跃的火苗。 她一点不怕冯正彬疑心到她头上。 就算知道她小名“阿薇”,知道她也是十五岁,冯正彬也不会猜到她就是金殊薇。 没有人知道长大后的金殊薇长什么样子,但所有人都知道曾经的陆念是什么模样。 陆家不会认错养到及笄的女儿。 陆念也不会认错自己生养的女儿。 陆念是真的,那她带回来的女儿就是余如薇。 这一点上,去蜀地查也没有用处。 余如薇体弱多病,似乎命不久矣,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报过“死亡”。 她在户籍上,依旧活着。 更何况,蜀地遥远,冯正彬没有这个时间。 因为留给冯正彬的时间不多了。 雨后的京城更冷了些,冯正彬晨起上朝,风吹得脑壳痛。 衙门里一堆事情,他强打精神坚持到散值,有底下官员见他脸色太差,坚持送他出正阳门。 冯正彬脑袋犯晕、反应也比平日慢,直到一位僧人站到他的面前行佛礼,他才看到了来人。 竟是那位知客僧。 “你……” “冯施主,”知客僧道,“借一步说话。” 冯正彬道:“今日身体不济,有什么事等我康复后,我去寺里再说。” “您留下的日子不太对,”知客僧坚持,“眼下已快至十一月,贫寺想快些确认好,莫要耽误了这一回。” 冯正彬愕然,面色从白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慈寺发现了两处忌日对不上? 这怎么可能? 他的运气有这么差吗? 而且,他没有留下名姓,知客僧怎么寻的他?还寻到正阳门外? 下值时这里全是车马,同僚看都看到有一个僧人来寻他! 冯正彬越想越慌。 定是那厨娘! 厨娘知道他身份,才会指点和尚来寻他,且寻来了这里! 若是寻到家中,关上门反而好说些。 这一点上,冯正彬弄错了。 知客僧从钱庄打听出了冯正彬身份,也听说了他的事情,就没想过登冯宅门。 冯施主供奉的是亡妻与孩子,却不敢留下名字,大约是继室介意此事。 大慈寺与人求平安,又怎么好让施主家宅不宁呢? 只是,知客僧没想到,冯施主没肯借一步说话。 即使这般,知客僧也不会当众把事情说穿了,只用冯正彬听得懂的说法:“十八还是二十二,还请施主确认。” 冯正彬张了张口,情绪纷杂,脑袋发木,一时没个准确想法。 没想到,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定西侯还为冯侍郎“难喝吐了”的果茶耿耿于怀,耳尖听到这厢动静,凑上来道:“什么十八、二十二的?冯大人,你别不是赌钱了吧? 朝廷官员,可不能随意参赌,叫御史知道得参你一本。 唉,这位师父,现今寺庙难道还开庄?” 知客僧可不能让自家寺庙染上污名,忙道:“贫僧来自大慈寺,冯施主在贫寺供奉往生牌,留下的讯息不太准确,贫僧便来与他确认。” “往生牌有什么十八、二十二的……”定西侯嘀咕了句,居然心领神会,“生辰还是忌日?冯大人,你给谁供的往生牌,还弄错了人家的日子?快些给这位大师一个准确的,这是大事,不能弄错!” 说完,定西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势大力沉。 冯正彬一文弱人,康健时都未必挨得住这一下,这会儿晕头转向手脚发软,根本吃不上劲,身子一歪倒下去。 两位手下官员手忙脚乱扶他。 定西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眼露茫然。 很重吗? 他没用劲啊。 第41章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两更合一) 定西侯默默垂下了手。 虽然不爽那果茶的事,但他真没想一巴掌把人拍倒。 冯侍郎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这么多人看着,不像他力大无穷,反倒像是他欺负人。 堂堂一品侯爷,皇城门前,他至于欺负个侍郎吗? “冯大人,我看你面色青白、脚步虚浮,是不是有恙在身?”定西侯忙抬声找补,“轿子不及马车方便平稳,我把马车借你,你赶紧去医馆。” 说完,定西侯招呼自家车把式。 冯正彬好不容易在下属的搀扶下稳住身形:“不劳侯爷,我没有大碍。” “不客气、不客气。” 定西侯嘴皮子快。 交代车把式送人,又请知客僧也一道上车,再让两个下属官员也随车跟着。 至于他自己,老当益壮的,走两步就赶到医馆了。 车把式见自家侯爷待冯大人这般客气,好言建议:“侯爷,车上有热茶,让冯大人喝两口缓一缓?” “好。”定西侯说完,探身子去马车里拿。 他喜好散值后来点饮子,车上就常备,放在车厢内的架子上,冬暖夏凉。 拿到手上,他一边开盖子,一边热情道:“冯大人来来来,喝点温热的、人也舒服。” 边上,车把式点头道:“小的出门前、表姑娘才送来的,说是下午刚刚熬煮好。” 定西侯按在盖子上的手不动了。 阿薇送的,难道又是那果茶? 他瞅了冯正彬一眼。 冯大人见风倒,再喝口果茶、吐得昏天暗地,吐出大毛病来,他们陆家赔还是不赔? 不赔伤同僚情谊,赔了很是憋屈! 再说,冯大人欣赏不了这美味果茶,他还不想暴殄天物呢! 冯正彬几乎在听见“表姑娘”三个字时就腹中不适了:“不、不用,那是特意给侯爷备的……” 两位下属先前喝过果茶,只觉口味清新、十分喜爱,并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 此刻一听,一左一右赶忙劝了起来。 “冯大人,您身体不适,还是莫要逞强,受了侯爷的好意。” “是啊,大家同朝为官,都是同僚,关心同僚理所应当,今日若是下官发病,冯大人也一定会送下官去医馆的。” “我们都尝过侯府表姑娘的手艺,您上次不也说好喝吗?” “下官先扶您上车去,您缓一缓、喝口热茶,很快就到医馆。” 冯正彬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 他若一味拒绝,只会叫人视作“不知好歹”,且他的确无力单独离开。 他又实在不想碰那果茶,干脆就想听了下属的意思先上车去,等坐到车上,他不想喝,难道还能灌他喝? 可他的想法,却不是定西侯的想法。 定西侯一听就急了。 上车后缓缓再喝? 万一又吐了,脏的是他陆家的马车! 那还不如吐地上呢! 定西侯压根没有想起来还能不给冯正彬喝,直接就打开了盖子,暗自想,若真是那果茶,就当冯大人倒霉吧。 人人都喝得,就冯侍郎喝不得,肯定不是阿薇的错! 盖子一开,果茶香味飘散出来。 冯正彬甚至来不及屏息,那味道就霸道地冲入鼻腔,涌入五脏六腑。 浣花笺,往生牌,写过的字帖,金氏灿然的笑容与失去血色的面庞,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飞旋。 腹中翻滚起一股热烫,他根本克制不住,热烫像是一团火,灼烧他的喉咙食道,刺激得他哇得一口吐了出来。 直到吐到只剩黄水,冯正彬也没有缓过劲来。 两位下属面有菜色,无声骂娘,却又不好躲得远远的,依旧得摆出关切上峰的模样,将冯正彬从一地腌臜旁扶开。 冯家的轿夫也过来了,面面相觑。 定西侯身手敏捷,第一时间就躲开了,还默不作声重新盖上了盖子。 都吐干净了,应该不会再毁马车了吧? “冯大人,你病情似乎不轻,”他咳了声清嗓子,“还是先去医馆吧。” 冯正彬软绵着身体,几乎是被下属半推半架着上了车。 定西侯又看向知客僧:“这位大师,冯大人这身体,您看,若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不如下次?” 知客僧双手合十:“冯施主昨日下山时正值大雨,兴许是受了雨水寒凉。” 下属忙点头:“定会转告大夫。” “冯施主,”知客僧又道,“敝寺供奉自有章法,还望施主尽快把日期确定,着人知会敝寺,以免错过正日子。” 冯正彬使不上劲,只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 马车驶离正阳门,晓得他们车上有病患,其他家的车马不急着走的、都让了让。 冯正彬靠着车厢大口大口喘气。 食道依旧不舒服,但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些。 这一回,当众丢人丢了个干净,但吐得病殃殃离场,比当面与那和尚说明白事情强多了。 等过两天、身体恢复些,他仔细琢磨个合适的说辞,去大慈寺把事情办了,这一桩危机就算过去了。 不、不对! 那个厨娘还会兴风作浪。 冯正彬眉头紧皱。 他就说,这世上作祟的除却鬼神,其余全是利益。 金氏骗了他! 厨娘不是偷了银票跑的,是金氏把银票给了厨娘、叫她跑的! 冯正彬不清楚金氏当初与厨娘交代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九年之后,厨娘来寻他复仇了。 只是一个小小奴婢,冯正彬自不会放在眼里。 谁知道对方竟然攀附上了定西侯府! 他冯正彬看着是掌一些权势的侍郎,但在定西侯面前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去质疑侯府? 说贵府里有一位老仆妇,极有可能是我家九年前偷东西跑了的逃奴。 说贵府表小姐,被那个逃奴当了棋子。 定西侯能直接赏他两掌。 况且,当年没有报官,现在便无凭无据,他要如何证明侯府仆妇是他家逃奴? 冯正彬越想越不是滋味,抬手按住了空荡荡又感觉发胀的胃,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嘴巴里的酸味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 好在医馆很快就到了,下属将他扶下马车。 大夫听了他的状况,开了祛寒的方子,又叮嘱了饮食。 不久,徐夫人得信带人来接,谢了赶到的定西侯与那两位下属。 徐夫人在阿薇那儿闹了个大没脸,此刻关心丈夫,也无意与定西侯多拉几句家常,只说之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侯夫人。 定西侯道:“下值时有位大慈寺的大师来寻冯大人,说有事情与他确定,只是冯大人身体不适就作罢了,夫人记得之后提醒冯大人莫要忘了这事。” 他本是好意,却没有想到,徐夫人听完之后,脸色比病人冯侍郎好不到哪里去。 徐夫人让人把冯正彬扶走,匆匆告别。 马车缓行,她盯着半昏不昏、动弹不得的丈夫,心里七上八下。 大慈寺。 那日话赶话的,她同余姑娘提过大慈寺,为何这就有大慈寺的和尚来寻夫君? 前头那位供在大慈寺不假,但夫君多年不曾去寺中,或许是香油钱不够、寺里来知会一声? 徐夫人一时想不明白,只隐隐觉得不对劲。 而且,夫君这两日的行事也叫人颇看不懂,至于那位骂天骂地的奇葩老太太,徐夫人就更不能以寻常人的思绪去理解了。 冯正彬病倒,冯家也没有恢复太平。 徐夫人才把人安顿好,又交代了嬷嬷熬药,冯家老太太就急吼吼冲了过来。 “昨天受了寒,你跟他睡一张床上竟一点不晓得?” “外头大事你没本事,现在连伺候男人都伺候不好,你有个什么用?” “我告诉你,心思都放在你男人和儿子身上,少琢磨些有的没的!” 徐夫人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婆母的眼睛:“什么是有的,什么又是没的?我嫁进来这么些年,还以为自己是个家里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个外人!你们母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冯家老太太大口骂道:“你摆什么当家做主的谱?” 两人话不投机。 徐夫人问不出状况,冯家老太太断不可能吐半句真话,全程鸡同鸭讲。 吵架情绪热辣滚烫,实际用途一点没有。 而冯正彬,许是近来精疲力尽,昨日淋了雨,今日又受了回惊吓,躺在松软的床上浑身无力。 他听得到屋里吵闹,几次想开口阻拦这对婆媳,却连动一动嘴皮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直到那两人吵累了,才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病号。 又是一通闹腾,冯正彬半昏半睡过去。 之后,他醒过几次,又睡了不晓得多久,等他身上舒服些了,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徐夫人与他喂了药。 冯正彬无神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天花。 和尚打发了,他现在的隐患就是那厨娘。 厨娘想替金氏报仇,所以想要证据,有了证据才能喊冤。 冯正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他是官,是礼部侍郎! 顺天府、御史衙门,真接了状纸,也会先与他通气。 官场行事,说到底还是利益两字。 厨娘只是一个厨娘,定西侯会为了一个婆子、卷入金氏的事情里? 那牵连着的是先太子的巫蛊案! 满朝避之不及。 到时候,厨娘没有后援,衙门也不会竭尽全力,他怕一个厨娘作甚? 厨娘若敢跳出来,正好证实了她逃奴的身份,也就能收拾了。 冯正彬越想越是这么一个道理。 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这让他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自以为理清思路,冯正彬不再为那不知掩藏在何处的鬼怪所苦,反倒很快恢复过来。 徐夫人提及大慈寺,冯正彬应下后、不多做解释,而在他母亲那儿,他也没有提厨娘的事,只说近来怪事与徐氏无关,自己已经抓住了线索,很快就能摆平。 冯家老太太听进去了。 对别人再是强势,她也早习惯了“夫死从子”,大事情上,儿子说了能摆平,那她就信。 冯正彬休养几天就去衙门销假。 却不想刚与碰见的官员寒暄几句,他就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寒暄之人欲言又止,经过的小吏又斜着眼打量,起先他还只当自己感觉错了,等回到礼部再受了一番注目后,冯正彬脑壳发凉。 一定是有什么事! 思前想后,冯正彬招呼了关系不错的同僚,悄悄询问:“我那天病得难受,稀里糊涂的,是不是得罪了人……” 那同僚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到底念着些情分:“冯大人,虽说是隔了几年,你现在也另有妻儿,但前妻亡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记岔了呢?” 冯正彬愣住了。 和尚没有明说事情,为何会猜到金氏亡日上去? 那厨娘以为,先把这事喊破了就能占得上风? 其实,他没有想到的是,正阳门外那么多官员,谁都不会记得金氏的亡日,但大部分都知道金太师被定下死罪是在十月下旬,又于十一月初二行刑。 那日僧人提过“已快至正日子”,又是“十八”“二十四”的,有老大人交谈间想起来了,冯正彬的亡妻、金太师的女儿,似乎就是死在定罪不久后。 同僚好言好语与冯正彬解释了一番,解释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我听说,有人想要借题发挥,”同僚压低了声音,“现在左右千步廊都传开了,说你连先夫人的忌日都不记得,换作其他时候,你诚恳自省,记错的事情也能带过去,但这不是为了尚书的位置嘛! 但凡能够得着的,哪个不想借机将你拉下来? 一顶不敬妻子的帽子扣上来,冯大人,千万小心啊!” 一番话入耳,冯正彬目瞪口呆。 他以为厨娘没有后援,可他忘了自己并非没有敌对。 利益,说到底还是这个“利益”。 到处走关系、为自己疏通,哪有把一个对手拉扯下来直接? 换作是他,得了对方如此把柄,根本不会轻易放过! 冯正彬越想越慌张。 “冯大人还是尽快处理好这事,想想真被参上一本要如何自述,就算是编故事也得编周全了,”同僚见冯正彬脸色愈发难堪,怕他病未好透,关切起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升迁的要紧时候却出了这事。冯大人,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 “不、不是的……”冯正彬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是大慈寺弄错了,你知道的,寺里前年受灾,旧档不存,就是这期间出的差池……” 第42章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一整个上午,冯正彬如坐针毡。 他刚休了几日病假,手头积攒了不少事情,可一低头翻开文书,他就觉得有数道眼神看了过来。 老尚书坐在他身后,冯正彬直觉有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原打算请老尚书在接任一事上多替自己美言两句,现在怕是没有希望了,因为老尚书与发妻感情深厚,每年生辰等日子都记得很清楚。 从左侧过来的视线想来是刘侍郎,此人与他同时争取尚书之位,落井下石之人必有他! 还有那两个进来问事的郎中,行礼时阴阳怪气,定然没少议论他的事。 握着笔的手几次颤抖,冯正彬坚持了三刻钟,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右侧廊下有主事在说话,前头拐角又有小吏在搬东西,冯正彬往那儿一站,又觉得自己瞩目起来,浑身如蚂蚁啃食一般难耐。 退是不可能退回屋里,冯正彬目不斜视,急急往茅厕去。 没成想,这里正有两小吏在清扫。 那两人拿布条挡了半张脸,视线受阻,根本没有注意到冯正彬,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冯侍郎平日一副知礼、周全的样子,真看不出来会把亡妻忌日都忘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厉害的婆娘,谁都怕哩。” “你说冯侍郎续弦厉害?让他都不敢顾前头那位了?” “错了,厉害的是前头那位!你知道她是谁?人家原本是太师之女,金家何等权势,冯侍郎当初一个初入官场的进士郎,在家里定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点头哈腰我也娶,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倒台了嘛,人走茶凉,这腰板就挺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该弄错忌日,到底夫妻一场,你说是不是?” “你就是当差时间太浅,这里这么多老大人看起来一个个高高在下,私底下嘛……你看那定西侯,不记得先夫人喜好的点心,叫他亲闺女把灵棚都掀了!” “棚子不是自己塌的吗?” “一样一样,男人什么样,我们自己不晓得?做人不是好东西,做官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也是,我还听人说过大理寺那儿,啧!底下做事的胆颤心惊。” “所以说,冯侍郎这事儿怪他自己,背后当鬼的多了,但面上还不粉饰个人样出来,他活该!” 两人说得兴致高昂,以至于一转头看到冯正彬就站在不远处,吓得四条腿一软、差点同时跪下去。 冯正彬脑壳里嗡嗡作响,不能当做没听见,但责骂一番,别人当面赔罪、背后还不知道又要添多少油醋:“你们……” 他这厢斟酌着要怎样呵斥才能有个成效,那厢两个小吏怕到头滋生了恶胆,仗着有布条挡脸、冯侍郎恐认不出他们,两把大扫帚挥得起劲。 一时间,地上的泥灰被搅上了天,带着茅厕附近的难闻气味,涌得空气雾蒙蒙还透着黄,让人睁不开眼又喘不过气。 趁着冯正彬闭眼捂鼻的工夫,那两人一溜烟就跑了。 冯正彬只朦朦胧胧看到两个远去的身影,想骂又被那臭味冲了嗓子,捂着脖子重重咳嗽起来。 最要命的是,前几日才大吐过一回的胃又绞痛起来,说不上是臭的还是激的,险些又要呕吐。 他赶忙离开这臭烘烘的地方,要寻那两人算账,可还没有寻人问到今日小吏的排班,路上遇到的官员都绕着他走。 冯正彬哪里会不晓得缘由? 他这般味道,连回去做事都不可能。 老尚书连连摆手:“身体没有完全康复,不着急来衙门,冯侍郎,今日不妨再回去歇了?” 冯正彬只能吃一哑巴亏,灰头土脸出了礼部衙门,顶着一众议论纷纷走出正阳门。 得亏两处离得近,否则他真吃不消走这一程。 可此时远不到平日下值时间,自家轿子不在,冯正彬又行了一段路,惹了左右无人,只能花重金叫了轿子匆匆回府。 听闻他早早回来,徐夫人还当他身体不好,忙迎出来。 二门上遇见,冯正彬身上的味道叫风吹散了不少,徐夫人最初没有发现问题,等她扶住了人、隐约闻到些不对劲,眉头下意识一皱。 冯正彬注意到了,强烈的自尊让他重重甩开了妻子的手,闷头往屋子里去。 徐夫人很是委屈,又不敢多问缘由,一进院子里就安排热水、准备干净衣裳。 冯家老太太也来了。 “就说多歇两日,偏要急着去衙门,身体吃不消的啊。” “病中怎么可以沐浴?徐氏,你会不会伺候人?” 净室里,冯正彬泡在热水之中,稍稍觉得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就听得外头婆媳又闹起来了。 他忍了会儿,终是忍不住,踏出木桶,顾不上擦干就披了件中衣出去。 “母亲,夫人,我当真很是疲惫!” “别说是尚书之位,眼下多的是人想借机把我扯下来,再闹出家宅不宁的事,我真的不用做官了!” “你们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想抓我的错处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争家里鸡毛蒜皮的事。” “我们冯家只我一人单打独斗,为了今日地位我牺牲了多少?我不求你们分忧,但能不能别添乱了?” 冯家老太太骂儿媳骂得通红的那张脸霎时白了三分:“你不是说能摆平吗?” “我能摆平一个,摆不平那么多人,”冯正彬越说越累,“行了,你们都别闹了,我等下去老师府上,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焉了,只狠狠剐了徐夫人一眼便走了。 冯正彬没有理会妻子,重新回净室泡着,直到自觉再闻不出一点不好的味道才作罢。 之后,他也没让妻子准备东西,自己去库房挑了一番,带着一块好砚出了门。 天色转晚。 春晖园里。 青茵守在小厨房外头,面色担忧,见闻嬷嬷从外头回来,她不由松了口气。 “嬷嬷!”青茵小跑着过来,“表姑娘还在切红薯丝了,从嬷嬷出门切到了现在,都装了两大桶了。” 说来,她还是很喜欢看表姑娘下厨的。 表姑娘手艺好,对她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人也很和善。 无论是做些家常菜,还是她以往接触不多的蜀地菜肴,青茵都看得津津有味。 自己做不来,看人切炒炖煮,也是一种乐趣! 而且做得之后,表姑娘会分她尝尝,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可今日的表姑娘却不太一样。 站在案板前,拿着厨刀,面无表情地咔咔咔切个不停。 青茵想不出做什么菜要用到这么多红薯,只觉得表姑娘像是在拿红薯泄愤似的。 “奴婢小心劝过两回,表姑娘没有理会我,”青茵愁眉苦脸地,“嬷嬷快些劝劝姑娘,那红薯是不稀罕,但表姑娘切了这么久,怎么也得歇歇,才不会伤了手。” 闻嬷嬷听完,往小厨房那儿探头看了一眼。 青茵没有夸张,墙边放着的两大桶几乎都要满出来了,案板边上还隔着一木盆,也差不多装满了。 又看那备着的料,还有小半篮清洗干净的完整红薯。 阿薇的心思都在切丝上,根本没注意到外头的人。 为了不叫散下来的额发遮挡住,她甚至拿了块帕子包住了头发。 切片,调正角度,切丝,再拿一只来切片…… 她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闻嬷嬷暗暗叹了口气。 心说,真是难为厨房采买了,这么点工夫给姑娘送来这么多的红薯。 “让姑娘切吧,”闻嬷嬷把青茵带到一旁,道,“姑娘心中有想不明白的事时就爱做这些。等她切爽快了就好了。” 青茵讶异,复又听话地点了点头。 闻嬷嬷伺候姑娘多年,嬷嬷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这么想着,青茵又问:“剩下的红薯不多了,奴婢再问大厨房去要些?” 闻嬷嬷想到自己带回来的消息,还是摆了摆手:“已经切了两大桶,天大的事也该理出头绪了。” 交代青茵先去做旁的事,闻嬷嬷搬了把杌子在小厨房外坐下来。 最开始,跟着闻嬷嬷东躲西藏的姑娘不会下厨。 那时候困难,闻嬷嬷也不敢让姑娘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做饭时候,也让人坐在边上。 一年半载的,姑娘对这有了兴趣。 当时,闻嬷嬷也没有想好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就想着一门手艺一条路,便都教她。 姑娘在厨艺上很有天分,却也养出了些坏习惯。 心情不好时,遇着无能为力之事时,姑娘不吵也不闹,她只磨刀、切菜、揉面、炖肉。 厨刀一遍遍磨,磨得锋利至极。 菜丝一盘盘切,黄瓜、红薯、胡萝卜、白萝卜,但凡是厨房里能切的全都切了去,装五颜六色一桶。 面一揉就是一大盆,胳膊像不会酸似的,不止揉、还摔打,摔得那案台梆梆响。 肉多是炖的猪羊肉,耐炖、吃火候,她就在灶前坐着,时而添火、时而添水,如此定不如专注做来的浓郁,但她就是寻个事,也不图滋味。 甚至很多时候,半夜也是如此。 有段时间,她们住在一座小县城里,租了间很小的独门独户,一条街上数不清的左邻右舍。 时常有人来与闻嬷嬷抱怨。 “磨刀切菜,白日是做不得吗?非得大晚上折腾?一弄就弄大半宿,我不是说吵,我听着怕!” “那是摔面团?我还以为谁家打娃娃呢!” “怎得还炖起了肉?半夜闻得人肚子咕咕叫,孩子都哭了!” 闻嬷嬷和气与邻里赔礼,却对姑娘更加心疼。 心中有郁气,总得寻地方发出来,若一直埋着,长久下来…… 想到这里,闻嬷嬷扭头看了眼正屋方向。 夫人就是吃了这头的亏。 别看她有气撒气,但撒不出成效,反倒吃了很多哑巴亏,又都积在心头。 后来开窍了,狠狠捅了回去,仇是报了不少,但也迟了一步,没有留住亲女儿的命,落到疯魔下场。 好在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有了想做的事,病便压住了。 胡乱想了会儿,等里头切菜声止住,闻嬷嬷便起身进去。 “姑娘,”她低声唤道,“您料得准,大慈寺这两天好几波客人。” 阿薇放下厨房,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喑哑:“寺里如何说?” “原是不想多掺和,但架不住打听的人多……”闻嬷嬷努了努嘴,“即便他们真不肯说,那些人也能编出一堆话来,总不会让那畜牲讨着好。” 阿薇应了一声。 墙倒众人推,她自幼就懂的。 那精美的墙砖,墙内的宝物,空置出的宅邸…… 大头捞不着,也不妨碍有人往怀里揣团小的。 那日正阳门外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阿薇还想过让闻嬷嬷往冯正彬的对手处漏些讯息,结果、根本没要她们出力,外头就把“不敬发妻”的罪名按在了人脑袋上了。 也是,有尚书之位这样的饵料在前,再笨的鸟都飞得快。 “传言起了,再到寺中求证,那畜牲编不出什么好故事!”闻嬷嬷恨恨道,“奴婢今日在正阳门外不远寻了个茶楼坐着,那畜牲早早就走了。 也不晓得招了什么,他打街上一过,边上人哗啦啦全散开了,跟个臭虫似的。 他现在算是走投无路,应该会找岑太保商量。” “岑太保未必会帮他,半路师徒、谁知道有多少真心,”阿薇冷声道,“若岑太保有心扶他,尚书之位眼看着能落袋,他何必让那徐夫人走岑氏的门路? 如今他自己又惹了麻烦,升官定然没有指望,能寻个避过风头的机会就不错了。 他但凡清醒些,这会儿就不该惦记升官,先保住侍郎的帽子吧。” 闻嬷嬷没接这话,只看那两大桶红薯丝,斟酌了会儿,问:“等他声败名裂、丢了官帽,姑娘就消气了吗?” 阿薇不答。 取了一只大碗来,她从盆里抓了几把红薯丝,又从挂着的篮子里取出两只鸡蛋。 啪—— 蛋壳敲开,鸡蛋落到红薯丝上。 黄橙橙的蛋黄被阿薇一筷子搅散了。 “不消气。”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阿薇抿了抿唇。 “我也喜欢。” 第43章 有你好果子吃!(两更合一) 闻嬷嬷看向阿薇。 外头夕阳余晖淡了,只一层薄薄的金粉透过半边窗户撒进来,落在她家姑娘的身上,静谧、平和、安稳。 都是假象啊…… 闻嬷嬷知道,从九年前起,这些词语就和姑娘没有关系了。 姑娘的心里头是烧得滚烫的血。 她自己也是。 “姑娘,”想明白了,闻嬷嬷肩膀一松,笑道,“奴婢来热油吧。” 阿薇应了声好,往碗里添了点糖,又加了点面粉,拿筷子完全搅和开。 锅里的油慢慢冒了小泡。 阿薇等着,又说起了旁的安排:“红薯丝切得多,那两桶送去大厨房那儿,随她们看着清炒、煮粥。” “好,”闻嬷嬷道,“全炸了饼也不耽误,热有热的滋味,冷的也有冷的口感。” 阿薇莞尔。 她以前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财不露白的时候,买不得大鱼大肉,嬷嬷就与她做炸货。 用的油多,但闭起门来、邻居们闻不到肉味,没人晓得她们在做什么吃食。 有一次运气不好叫人发现了,闻嬷嬷就又是肉痛又是无奈的埋怨。 “非要吵着吃,成天就知道吃!” “亏得红薯便宜,不然都叫吃穷了去!” “给她炸一盆,不潮能吃十几天,堵她嘴。” “好在这东西看着一锅油,炸完放凉了还能再做菜,要不然哪里吃得起。” 这时候,阿薇就是嘴馋又任性的小孩儿,躲在门后没心没肺笑,哄得邻居帮着说“哪家娃儿嘴不馋”,“一点红薯就能哄好,已经够乖了”,“不似我家那几个,没吃到肉哭天抢地,天天打都没用”。 再后来,她们在保宁府治下的一镇子里长住下来。 闻嬷嬷靠着手艺与人做灶娘,手上自然就“宽裕”起来,过日子再不用藏着掖着,好办许多。 阿薇跟着嬷嬷去置办席面,从最初的看灶到打下手,杀鸡杀鸭、切菜切肉。 嬷嬷的名声大些了,便搭上了当地的四司六局,跟着他们与富贵人家置宴,得的赏银多了,日子越发“富裕”起来。 吃食上再不用小心翼翼,馋虫更是活跃起来。 阿薇时不时也想吃炸红薯丝饼,就像她也依旧喜欢最朴素的豆腐菜汤。 油已经热了。 阿薇把碗里搅好的红薯丝一点一点下锅,炸成巴掌大的小饼。 热油滚烫,噼里啪啦。 不擅厨的看着危险、怕溅开的油落在身上,阿薇倒是习惯了,一手拿锅盖稍作遮挡,一手用长筷子把小饼分散开。 如此炸了五回,一碗用尽又拌了一碗,沥了油。 阿薇自己留了不少,余下的又让给定西侯与桑氏那里送去。 院子里,桑氏正听陆骏说话。 不是什么多欢喜的事,偏陆骏说得兴起,她不好打断,正巧得了热腾腾的红薯丝饼,乐得当零嘴。 陆骏也被香到了,顾不上说他那故事,一块接一块吃着。 桑氏还让人装了些给书院里的陆致送去。 另一厢。 冯正彬在太保府吃了顿山珍,却是食不知味。 老师依旧面慈语善,耐心安慰他。 “无利不起早,你有心谋尚书之位,自然就有人盯着你。” “真记岔了还是叫人陷害了,眼下都不是关键了,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这回的事度过去。” “老夫将你培养起来,又怎么忍心看你被人拖下水去?” “不说那些大义,便是论个‘自私自利’,你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也盼着你能爬得更高些。” “你今日不上门来,老夫也要使人与你捎几句话,刑尚书说着要告老,但具体时间也没有完全定下,老夫会再与他谈一谈,明年别退、拖到后年去,你这事儿也就多有回转。” “一切的前提是,这次处理得好看些。你也别管是哪一天了,左右加一起也就是七八天工夫,你在大慈寺做个十天的法事,再多供些银钱。” “出家人脱俗但去不了俗,大慈寺一年开销也大,你给足了、和尚自己会掂量。” “你不尽心些,人家又如何替你周全过去?” 一顿席面,岑太保语重心长、句句关心,冯正彬没有争辩解释,只与他添酒。 最后,他菜没动几筷子,酒倒是陪了不少,身体发烫,头脑犯冷。 无论话说得有多好听,老师还是老样子,没有给他一个能够安心的准信。 毕竟,给足了也只是掂量而已。 他得给岑太保多少好处,才能换一个不用掂量? 冯正彬表面上听得认真、句句附和,背后也藏起了自己的私心,不曾说出那厨娘的事。 翌日。 冯正彬晨起时并未下定决心。 早朝上列队,听得众臣言辞激烈、你来我往,冯正彬的冷汗不由冒了出来。 那本御史不晓得何时会参上的奏折,像是一把剑悬在他的头顶,忽略不得,又惊恐不已。 这一下,他彻底想清楚了。 无论如何,得避避风头。 下朝后,冯正彬二话不说又请了假,甚至请到了十一月上,连金太师斩首的日子都请了进去。 若事情一直缓不下来,那就老老实实都避开,若缓了,提前销假就是了。 刑尚书不太想准假,看他脸色一塌糊涂,还是点了头。 冯正彬回了家,从账上支取了一大笔银钱,又让徐夫人替他收拾了行李。 徐夫人顺从做了。 从小到大,她最有体会的一个人生道理便是:得罪了丈夫,就要使劲拉拢婆母;而得罪了婆母,便千万要稳住丈夫。 眼下她与冯家老太太闹翻了天,就必须顺着夫君,才不会腹背受敌,被别人母子联合着没好日子过。 可等冯正彬一辆马车出城,徐夫人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到底摊上了多大的麻烦,才能让夫君认为连官帽都难保了? 她使人想办法打听,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她彻底傻了眼。 竟然是前头那位的忌日出了问题! “十月十八?十月二十四?”徐夫人在屋里来回踱步,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说起来,那几年是她生命里很不顺利的一段日子。 她与冯正彬表兄表妹,两家关系融洽。 冯家不富裕,好在表兄念书争气,早早得了功名,又是廪生,每月有米有银。 徐家与冯家差不多,胜在她兄弟多,也就能多些进账。 冯正彬去府学时,徐家给了些资助,到京中入国子监时,徐夫人把攒的银钱也都给了他。 总共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但心意深沉。 父亲酒后说过一嘴结亲的事,冯家没有搭腔,酒醒后父亲就不再提了。 再过几年,冯正彬金榜题名,拜了权势滔天的太师为老师。 她当时年纪不算小了,家中原想与她定了亲事,她说什么也要看看京城繁华、随冯家老太太到了京城。 那时候,她就晓得冯正彬要娶太师之女了。 难过肯定是难过的,但也有三分祝福,表兄从此就是青云路了,这种好机会、岂能错失了? 而见到了京城景象的她,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家乡去。 用冯家老太太的话说,京里寻个老实巴交、有些闲钱的鳏夫,也比回去嫁个泥腿子强,更何况冯正彬做了官,说不定能说来官家亲事。 她深以为然。 可是,她始终没有寻到满意的。 家里催了又催,实在催不动了,老家那儿对外说她嫁在京中、全了点颜面。 京城里,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她,谁在乎她当个老姑娘呢? 再者,当时的老太太格外亲近她。 她自认过得也自在,陪老太太说说话,闭门躲躲闲,混混沌沌耗到了二十五六才想明白日子好像不能这么过下去了。 老太太背后没少骂表嫂,但表嫂始终又是表嫂。 她不可能被抬为妾室,可让舒心了几年的她去寻个鳏夫过日子,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在最不顺的时候,金太师惹上了巫蛊案。 冯家大门紧闭,她打听不到消息、也进不去,只能在自家提心吊胆,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见到老太太与表兄时,表嫂早没了。 是的。 徐夫人回忆着,她根本不晓得前头那位去世的前前后后。 只晓得是下判决后伤心欲绝、血崩了母子双亡,至于是哪一天,这种事情还能假? 反正这些年她从未怀疑过。 时至今日,听着外头传回来的消息,再想到老太太与夫君避着她说话时漏出来的“金氏”,徐夫人握拳的双手抖个不停。 难道…… 莫非…… 各种七七八八的念头在心底飞旋,徐夫人忍受不住,冲去了老太太的屋子里。 徐夫人一进去就赶人:“都退出去,我与婆母有事要说。” 老太太骂道:“正彬一出门,你就来我这里吆五喝六?不披着你那狐狸皮了?” “金氏,”徐夫人道,“我说金氏的事,您确定要让人听着?” 冯家老太太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你要挟谁呢?” “金氏到底哪一天死的?金氏为什么会死?”徐夫人直接问了出来,“我不要听那些陈词,外头现在都知道,夫君亲口漏馅了,金氏是不是死在十月十八?” 原本还想装糊涂的老太太愣住了。 徐夫人再赶人出去时,老太太没有拦。 到底是多年相处,徐夫人还是了解老太太脾气,语气缓和下来:“夫君有句话说得格外对,现在是要紧时候,外头想拉他下马的人很多,我们自家里头不能再给他添乱。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真假。 我是他的妻子,是冯家的媳妇,是游儿的母亲,我们一家人栓在一条绳子上。 亏得游儿这几日、书院踏秋去了,不然他问起来,我要怎么说?” 这几句听着还算人话,冯家老太太哼了声:“小孩子掺和什么。” “游儿小,我又不小,”徐夫人劝道,“这事闹下去,万一有人来问话……” “问个屁!”老太太骂道,“死得都成灰了,有本事她自己爬出来说死在哪一天!都是闲得慌的,折腾上死人事了!你当不了家就一边去,自乱阵脚的东西!” 徐夫人气得浑身颤。 怎么能这么拎不清? 现在是同她耍横的时候吗? “您心虚了,所以骂骂咧咧?”眼看着好好说话没有用,徐夫人一肚子火气往上涌,“金氏是叫你们害死的?” “胡说八道!” 徐夫人上前一步:“我知道您多讨厌她,您跟我说了她多少坏话!” “我说错了?”冯家老太太尖声道,“就她是娇小姐,这么金贵为什么还要嫁给正彬?冯家小门小户的,她难道不知道? 嫁进来了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天天端着小姐脾气,摆谱给我看,我看个屁! 说起来太师那么那么厉害,正彬和她成亲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六品官? 亏得是拜了太保,要还在那老丈人手里,现在都当不成侍郎! 再说她那个不下蛋的肚子,多少年,我等了多少年! 正彬眼瞅着快三十了都没当上爹,这要在老家,她得被唾沫淹死!” 徐夫人比她的声音还大:“所以呢?她死了?!她还怀着孩子死了?!” “她不死难道我死?”冯家老太太跳了起来,“那案子最后死了多少人,你难道不清楚?正彬凭什么被她拖累?哎呦我的儿啊,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做了官,娶回来那么个害人精!” 徐夫人被她嗷得脑袋青筋一下接着一下跳,扶着额头问:“你们怎么害死她的?” “关你屁事!”老太太不嗷了,凸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她不死,有你什么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替她申冤? 话说回来,二十五六都不嫁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敢说,你没等着金氏快点死了?” 徐夫人被冯家老太太那阴森的表情骇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由连退了两步。 “滚出去老实待着,少来指手画脚,”老太太讥讽道,“再不机灵些,有你好果子吃!” 徐夫人恍恍惚惚退出来。 站在日头底下,打了两个寒颤。 什么是“好果子”? 金氏吃的那种果子? 徐夫人扭头看向正屋,只觉得里头阴森森的。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认识了这个家,认识了家里的人。 凶手! 都是凶手! 第44章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两更合一) 大慈寺。 冯正彬把香油钱捐出去时,心里千疮百孔地滴血。 也亏得他着实大方,定下“十月二十四”的正日子后,寺里并无人问他先前弄错的原因,也不询问为何在寺里住上一旬。 知客僧将冯正彬引到厢房去,与他介绍了寺中生活起居。 冯正彬也没让自家车夫留下,独自在大慈寺渡过了第一夜。 睡得并不安稳。 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其他香客留住,僧庐在中轴线的另一侧,这边好像就只他一个活人一般,夜里静得让人心慌。 偏也有不静的,就是那山风,吹得窗板作响,冯正彬睡得浅、被惊醒了几次。 且夜里云重,月色遮挡大半,只余一丁点光线落下,房内深深暗影,还是他不熟悉的家具摆布,让他恍惚一眼间惊出了一身汗。 可以说,到了山上,虽不像在千步廊里被人指指点点,但提心吊胆的感觉没有少。 他不得不担心城里状况。 至于那正日子,他倒是无所谓。 原先以为是鬼怪作祟,想着死无对证,才一个念头间写下了“十月十八”。 现在晓得根本是人装神弄鬼,又岂会怕假日子受菩萨怪罪? 再者,银子掏了,尚书之位不可能了,他怎么也得保住现在的侍郎位置,又如何能再留下那么明显的把柄给有心之人来抓? 只要他咬死了十月二十四,只要和尚们别多嘴多舌,让他暂且把“不敬发妻”的罪名先熬过去…… 思索许多,冯正彬决定日夜颠倒。 夜里睡不好,那就白天睡,天亮着,这厢便是人少些、也不会阴森森的。 给夜里寻打发时间的事就行了。 冯正彬苦读出身,立刻想到了抄写佛经。 他当即默写了几首诗词,带着吹干的纸张去寻僧人。 “这一日在寺中,晨起听师父们早课,我的心神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听说一些寺庙会受信众手抄或是刺绣的经卷,不知贵寺是否……” “这手字自认还算拿得出手,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念书时,冯正彬练的是台阁体,后来与当时的许多学生一样、学起了金太师的字帖,等成了金家女婿,自然也就一直写着。 这几年,京中少见金太师的字迹,冯正彬久不用了,捡起来装装样子倒也不差。 僧人答应了,送了几卷经文到厢房。 冯正彬抄了一整夜。 蜡烛光不够明亮,但照一张桌面足够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挑灯夜读的经历,一晃几十年,就像是上辈子一样。 是啊。 他离那种苦日子太远了! 离不知道能不能出头的日子太远了! 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又怎能甘心楼塌了? 此时此刻,阿薇与陆念也出了京城。 定西侯府在西山上有一庄子,陆念说要去住两天,谁也不会说个“不”字。 十七夜里,云比前两日散开了。 闻嬷嬷探好了路,阿薇随她上山,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大慈寺后山时,恰好亥时末尾。 一间厢房里,透出蜡烛光。 阿薇与闻嬷嬷悄声上前,关上的窗户映出一提笔写字的人影。 看了眼窗户缝,阿薇冲闻嬷嬷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寻错。 闻嬷嬷颔首,直接去敲门。 大半夜突然听到敲门声,冯正彬吓得手一抖,写好的一页纸上横着撇出一道墨痕。 他盯着房门,不敢询问,也不敢动作。 闻嬷嬷比他自得多了:“姑爷,奴婢唤您姑爷,您应当知道奴婢是谁。 奴婢只想弄清楚姑夫人的事,咱们今夜把话说明白,以后桥是桥、路是路。 奴婢对得起金家了,您也不用担心奴婢往外头又是嚷嚷又是告状。” 说完,闻嬷嬷也不着急,只等着。 冯正彬此人性格回避,而回避之人总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车到山前必有路;比如,一切好商量。 “凭什么让我信你?”半晌,冯正彬瓮声道。 “您可以不信奴婢,”闻嬷嬷有恃无恐,“奴婢下山就告状,您知道的,眼下这状况多的是人愿意听奴婢喊冤。” 冯正彬蹭得站起身来。 被威胁的感觉很不舒坦,他在屋里来回踱步:“那你怎么不去告?” “奴婢更愿意与姑爷好好谈谈,”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冯正彬接连几个深呼吸,犹豫着打开了门。 看清外头站着两个人,他吓得又把门关上了:“还有一人是谁?” “定西侯府的表姑娘,”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伺候的主子,您不会怕一个小姑娘家家吧? 毕竟是谈人命关天的事,姑娘若出了状况,定西侯府不会善罢甘休;而有姑娘陪着,您也不用担心奴婢与会您撕破脸,奴婢是有以后体面日子能过的。 有她在,奴婢能放心,您也放心。” 这话恰恰就说在了冯正彬的心坎里。 他最怕碰着光脚的,不管不顾一定要如何如何、怎样都谈不拢。 冯正彬证明不了厨娘是逃奴,但厨娘要告得明明白白、就得先认下逃奴身份,这厨娘既然有好日子过,总不会发了疯地偏要往衙门死路闯。 这么想着,冯正彬再次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又挂上了门栓。 阿薇看都不看他,寻了把杌子坐下。 冯正彬多打量了她两眼,她披了一件斗篷,帽子覆上,只露出半张脸。 闻嬷嬷挡在阿薇与冯正彬中间:“既然坐下来谈了,那就开诚布公,谈个明白,姑爷若谎话连篇……” 她顿了顿,嗤笑了声,似是很清楚冯正彬的想法:“奴婢也脱了鞋去当那光脚的。” 冯正彬坐回了桌子后头:“你问。” “姑夫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冯正彬右手按着左手,沉声道:“伤心过度,早产出血,没有救回来。” “哪一天的事?” 下意识的,冯正彬要说“二十四”,但见那厨娘一双黑得阴沉的眼睛,他几次张口又止住。 “奴婢知道了,”闻嬷嬷替他答了,“十月十八。” 冯正彬脊背挺直,想改又没能改。 “为什么早产?为什么改她的忌日?”见冯正彬眼神回避,闻嬷嬷催促道,“姑爷,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哪怕尖声大叫也传不到对侧僧庐去,您不妨大大方方与奴婢说了,免得拖拖延延到了天亮,那一个谈不拢……” 能喊来一群和尚! 了不起都完蛋! 后两句闻嬷嬷没有明说,但冯正彬听懂了。 “能为了什么谈不拢?自是为了岳父的事,”冯正彬长叹了一口气,“夫人一心想救岳父,家里银钱大把大把撒出去,又吵着要卖她的铺子庄子。 那时候,谁敢收她的银钱?谁敢买她的地? 她怪我不积极替岳父争取,可我已经尽力了,我一个六品主事、还停了职,我能做什么? 只晓得马上要判了,我让夫人千万别做傻事、不能冲出去闹,她不听,又是激动又是伤心,就……”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薇掀起眼皮瞥了冯正彬一眼,心说:全是屁话。 嬷嬷说过的,姑母那样识时务、看得清楚明白的人,根本不会做没有希望的事。 “姑爷,”闻嬷嬷冷声道,“这么说得通的事,为何要改忌日?因为九年前这个故事说不通吗?那时姑夫人没有想卖过庄子铺子,也就没有人给您的故事作证。” “你既不信,又何必问我?”冯正彬脖子红了。 闻嬷嬷面无表情看着他。 “您听听奴婢说的吧。” “姑夫人是被害死的,和年年一起,死不瞑目。” “您不敢走漏消息,硬生生瞒下来,等报丧时候编成了二十四日。” “您有罪,您的母亲也一样。” “您真当奴婢毫不知情就寻上山来吗?您是出了城,但您的母亲与徐夫人还在一处,徐夫人与我们姑娘也有往来,您觉得您母亲会与徐夫人说什么?徐夫人又与我们姑娘说了什么?” 冯正彬心慌意乱,去看阿薇。 阿薇已经抬起了头,先前被兜帽完全遮住的眼睛露了些出来,视线冷冰冰的,满是嘲讽。 冯正彬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还不等他讲出故事来,闻嬷嬷话锋一转,道:“奴婢也知道,您原本待姑夫人不错的,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您念书不容易,太师倒台,您不能跟着倒……” “是,是的!”冯正彬赶忙点头。 一顿眼冒金星的棒子后,来了一颗甜枣,明知道枣子会有毒,人还是会下意识地接过去咬。 “我与夫人感情融洽,”他一字一字地,不止说与别人听,也是想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你知道的,夫人自从早年滑胎后一直没有再怀。 这事上她很介怀,觉得对不住我,我也真的不怪她。 但长辈难免唠叨,同僚之间也会关心几句,我都自己抗着。 后来她又有了身孕,我比谁都高兴,我冯正彬眼瞅着要三十了,我要有儿子了。” 甜枣才吃两口,闻嬷嬷的棒子又砸了下来:“可您还是害了她、害了你们的儿子!” “我没有办法!”冯正彬冲口而出,“我比谁都希望金家长盛!我是太师的亲女婿,他会磨砺我一时,断不会磨砺我一世。 我做好一个女婿、一个官员该做的事,该我的迟早都是我的。 你明白的吧? 我越是自私自利,越盼着岳父好! 今时今日,他老人家在,还需要我点头哈腰到处想办法谋尚书之位? 这八九年,我给太保添了多少银钱、我都不敢去算! 我叫他老师,但我只是学生里的一个,是供他银钱里的一个! 真要说,论立场,他才不盼着岳父好!” “姑爷的意思是,”闻嬷嬷总结道,“金家的船漏水要沉了,您就借机跳了岑家的船,您所谓的大把银钱,难道不是姑夫人的陪嫁?” 冯正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明显焦躁许多:“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母亲怕我受连累整日惶惶不安、几乎病倒了,她哭着求我莫要与金家一道沉下去,我没办法、没办法!” 斗篷下,阿薇紧紧握着刻刀。 愤怒裹挟着,但她没有失去理智。 刻刀只是防备冯正彬鱼死网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她们还可以按部就班继续逼迫。 她想弄清楚更多的来龙去脉,而所谓的“徐夫人说了什么”本就是骗冯正彬的。 “于是,您动手了,杀妻杀子,”闻嬷嬷咬牙切齿,“您这人真是,都到这时候了,您把错怪到您母亲那儿,又怪到岑太保那儿,人人都不好,只您无辜?您是不是也要说徐夫人害您?” “她一直不嫁人,”冯正彬辩驳道,“我当时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也劝过她,但她一意孤行,我当真十分愧疚! 若能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她进京,会让她家里早些替她安排好。 我母亲性子如此,她与夫人不怎么处得拢,我不是怪她,她当时太怕了、我懂的。 至于太保,我虽无证据,但他一个喜好敛财之人,与岳父那样清廉的,势必有矛盾。” 闻嬷嬷道:“不如说说您是如何杀妻的。” 冯正彬瞪大眼睛,面露犹豫之色。 “不说也行,”手入胸襟,闻嬷嬷取出一簇新牌位来,“奴婢替姑夫人新刻的,十月十八,没有刻错。 姑爷不肯说过程,定然也不会让大师们改了做法事的正日子。 奴婢不逼您,现在已是子时了,是十月十八,您跪下来给姑夫人磕三个头。” 冯正彬一双泛灰的浑眼盯着牌位,呼吸都紧了。 闻嬷嬷将牌位放在桌上,对冯正彬比了个手势:“三个头,姑爷继续在官场上辛劳,奴婢在侯府做事,再无瓜葛。” 一时间,纷杂的念头在冯正彬脑海里翻滚。 跪与不跪拉来扯去,他犹豫了很久,终是心一横,咬牙走到牌位前跪了下来,背着人、藏下了他眼底的屈辱。 咚、咚、咚。 “可以了吧?”三个头磕完,冯正彬便要起身。 他没有看到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闻嬷嬷从袖子里迅速扯出一根绳子,猛地缠到了他的脖颈上。 而后,势大力沉地收紧。 冯正彬愕然,痛苦、恐惧瞬间充斥心神,手忙脚乱着反抗。 阿薇走到他跟前,一把掀去了兜帽,语调毫无波澜:“姑父,还认得阿薇吗?”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冯正彬的动作顿了一下。 呼吸受阻,他的视线也模糊许多,一时难以完全看清少女的五官,他只听见,对方平静又沉缓的声音。 “姑父。”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 第45章 很公平,不是吗?(两更合一) 夜风重了。 窗板被吹得不住作响,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桌面摆放着的烛台,其中一支上头,滴油垂泪,似有黑烟。 冯正彬的眼睛几乎瞪得凸了出来,眼白上满布血丝,如蜘蛛网一般、恨不能大张开来,把这问话的少女网在其中,要死一起死。 可他除了骇人的目眦欲裂,什么也做不到。 挣不开脖子上的绳子,伤不着眼前的少女。 阿薇站的位置正好,她能看清冯正彬的所有神态,对方却又绝无可能碰到她。 垂着眼,阿薇一瞬不瞬看着跪在地上的冯正彬。 “很痛苦吗?有姑母和年年被你害死时那么痛苦吗?” “你挣扎得那么厉害,姑母呢?她挣扎得厉害吗?” “怕吗?一个人面对两个人,怕吗?” “姑母呢?她身边信赖的金家家生子被送回太师府时,你觉得她意识到你的杀意了吗?” “你们动手的时候,她怕吗?” 冯正彬回答不了。 窒息之下,他的身体都软绵下去,只剩下不甘与恐惧。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说话,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哑巴。 “其实,徐夫人什么也没有说,”阿薇笑了下,很淡,一闪而过,剩下来的只有讽刺,“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刚才听你说那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当个明白鬼,而是为了让我做个明白人。 我已经明白了,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牲。 九年前,为了自保,你杀妻杀子。 九年后,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把过错推给你母亲、推给岑太保。 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冯正彬,也别想靠拖他们下水把自己粉饰成人。 你就不是个人!” 濒死的感觉让冯正彬的身体剧烈扭动起来。 他也明白了,从始至终就不存在桥归桥、路归路。 他说与不说,这两人都会杀了他。 不能言语,冯正彬只能用他痛苦至极的反应一遍遍无声斥骂:疯子!疯子!! 阿薇看明白了,弯起的眼睛里,瞳孔里是跳跃的火苗:“对,我们没有证据去官府揭露你,但可以直接杀了你。你杀了姑母,我们就来杀你。姑父,很公平,不是吗?” 一针见血。 冯正彬的气泄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哭了。 他在假意忏悔时没有流的眼泪、连编故事都不曾掉的眼泪,此刻好像决堤一般涌出来。 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对的,但有一点很是清楚。 在劫难逃。 他必死无疑。 朦胧的视线里,少女的五官时而成影、时而清楚。 她叫他姑父。 可金家的人不是死完了吗? 意识涣散前,冯正彬倏地想起来了。 是的。 金氏有一个小侄女。 那个每次去金家时,迈着腿扑到金氏怀里的小女孩。 那个随小舅子去了任上,逢年过节岳父岳母都会提起来的金家宝贝。 原来,九年前,她活了下来。 面前这个夺他性命的,就是金家那个长大了的小孙女。 她不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她身上没有陆家的血,她姓金!姓金! 冯正彬再也挣扎不动了。 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引着他走向人生的终点。 脑海里,旧日景象走马观花。 他到礼部为观政进士,勤勤恳恳。 他受上峰赏识,与太师之女议亲,婚事定下时,他知道自己之后定会平步青云。 他听到了鞭炮锣鼓连天,热闹之中,身穿喜服的他骑马过街,成了无数读书人眼红的金家姑爷。 他与金芷新婚恩爱,一道看书,一道观花,一道踏春放风筝,一道赏秋收桂花。 那些美好又甜蜜的岁月一闪而过,镜子碎开,是浓得只余昏沉月光的夜。 他看到了他们睡了多年的大床。 幔帐挂起。 母亲蹲坐在床上,用他的枕头死死摁住了金芷的脸。 金芷挣扎得很厉害,双手胡乱抓着,有几次她的手勾到了幔帐,扯得长纱垂了下来。 她的劲并不小,长长的指甲扣得母亲胳膊上好几处血痕。 母亲吃痛,回过头来吼他:“别光看着,你压住她的腿,快压住她的腿!” 他吓得瑟瑟发抖,又不敢真让金芷挣脱,猛地扑上床去,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了她的大腿,又用膝盖压住了她的脚。 他甚至不敢去碰她隆起的肚子。 他听到自己一遍遍念着的“快死、你快些死”,他看到金芷的力气小了下去。 直到,再也不会动了。 母亲松开了枕头,瘫坐着大口喘气。 他颤颤巍巍爬过半张床,掀开了枕头,露出了金芷的模样。 面容惨白,眼睛瞪大,死不瞑目。 …… 冯正彬咽气了。 阿薇上前检查后,冲闻嬷嬷点了点头。 闻嬷嬷松开了绳子,稍稍活动了下酸胀的胳膊。 冯正彬正值壮年,哪怕是个读书人,闻嬷嬷也不敢赌他挣脱不得,需得用上全力。 若只是把人勒死还好说,但此番为了装作上吊自尽,绳子就要往上收,发力不及平日顺手。 因而,即便是骗了冯正彬跪下来,还是需要姑娘不停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 吓唬他、引导他。 好叫他不能全力挣扎。 “没吃千刀万剐的苦,已经便宜他了!”闻嬷嬷骂道。 阿薇点了点头,与闻嬷嬷示意了下位置。 先前,她听冯正彬“讲故事”时没有闲着,仔细观察过这厢房里适合上吊的地方。 闻嬷嬷动作快,搬来了把椅子,站上去甩好绳子、打上结。 阿薇的力气也不小,将冯正彬提起来,配合着闻嬷嬷把人架起来、挂上去。 闻嬷嬷整理了下冯正彬的衣摆袖口,确保看不出与人相争的痕迹,再下来将椅子放倒。 阿薇走到了桌子旁。 上头摊开了抄了一半的经文。 阿薇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道:“方便我了。” 原本,她只看过冯正彬留在功德簿上的字,好在同是临的祖父的帖子,阿薇记了几处特点、大体刻在了脑海里。 但记得再仔细,也不及手边有范本。 冯正彬抄写的佛经,正好叫她用作参考。 重新研了墨,阿薇取了一张纸,提笔书写“遗书”。 误以为旧档不存、留下了金氏真正的死日。 没想到被和尚找上门,才知出了披露。 同僚指责记错亡日是不敬发妻,只有自己因杀人之事害怕不安。 当年不想被金家连累,一不做二不休杀妻、也杀了未出生的孩子。 到大慈寺做法事也无法消除心中恐惧,反而越发自觉罪孽深重,杀妻、与母亲同谋杀妻是他一辈子的罪孽。 又到了十月一十八。 金氏似乎回来索命了,他再活不得、活不得! 一篇遗书,前头字迹算得上整齐,越往后越显凌乱,透出一股恐慌到癫狂的样子。 阿薇放下笔,将遗书压在镇纸下,把姑母的牌位收好。 又检查了一回,确定厢房里没有疏漏后,两人走出来,关上了门。 阿薇手上施了巧劲,门栓从里头扣上。 沿着来路,两人一路沉默着下山,不声不响回到了庄子里。 天还没有亮。 陆念一句“不要人伺候”,她们住的这座院子里没有一个外人。 阿薇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正要解下斗篷,就见东侧次间的桌边坐着一人。 没有点灯,那人一动不动坐着,只沉沉一个轮廓。 那是陆念。 她们还在蜀地的时候,阿薇半夜起来,时不时就会见到失眠的陆念坐在窗下。 起初,黑漆漆的,阿薇还会不由吓一跳,次数多了,连惊吓都没有了。 只有心痛。 近些时日,陆念原是好多了,基本都能睡踏实。 偶尔有无法入眠的状况,也是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坐到天亮的状况。 今夜突然反常…… 还是惦记着她与闻嬷嬷吧。 阿薇鼻尖发酸,走到帘子旁,轻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陆念没有反应,似乎并未听见,直到阿薇又唤了声,她才缓缓偏转头来。 似乎是看到了阿薇,陆念眼中茫然缓缓褪去,视线一点点聚拢。 阿薇这才走上前,搬了绣墩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陆念的双手,冰冷冰冷。 她自己像是没有感觉到,只哑声问道:“杀了吗?” “杀了,他死得透透的,”阿薇点头,道,“您困吗?不困我说给您听。” 陆念道:“我听着。” 阿薇便把夜里状况详细说给她听,说冯正彬死前的狡辩,死时的痛苦。 陆念越听越精神,眼瞳明亮:“那等畜牲该下地狱!你要如何料理他母亲?” “冯正彬死在大慈寺,顺天府定会到场查看,遗书上提到了那毒婆子,不管衙门信不信都要上门查问,”阿薇很是平静,说着自己的准备,“毒婆子又要接受衙门调查,又要不依不饶替冯正彬喊冤,折腾起来,衙门里不会叫他舒坦。 更何况,会有人更想让她彻底闭嘴。 您教我的,该借刀的时候要借刀。” 陆念笑了起来。 她抽出了手,轻轻按在阿薇的双颊上。 这时她才发现,阿薇的脸比她的手还要凉一些。 “山里夜凉,”陆念柔声道,“你等下拿热水暖暖再睡。” “好,”阿薇的手覆上了陆念的手,撒娇一般,“您也该睡了,等您休息好,我们回城再看热闹。” 陆念应了。 阿薇扶她到床边,等陆念躺下,她坐下来轻声细语说着后头的安排。 “想顺着再了解一下岑太保,冯正彬是个畜牲,但他咬岑太保的大抵不是假话。” “您上次与我说想送份大礼给岑氏,到时候双管齐下。” “我们还有很多的仇要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 在阿薇的絮絮叨叨里,陆念渐渐睡着了。 阿薇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幔帐,才压着脚步声退出来。 中屋里,闻嬷嬷与她送了水来。 帕子擦面,热意驱了周身寒气,阿薇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并按入盆中。 她偏过头看向紧闭着的窗户。 淡淡天光透进来。 原来,外头已经露了鱼肚白。 远山钟鸣。 大慈寺在钟声中苏醒,僧众们梳洗、早课、朝食,一切皆如平日般。 因着昨日起冯正彬就日夜颠倒,今日白天他没有出现,倒也不叫人怀疑。 直到傍晚时分,知客僧才去看了看。 厢房的门关着,他敲了敲,唤了几声“冯施主”,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他疑惑着去了窗边。 窗户只能推开一条细缝,他乍一眼看去没有看到人,转动了下视角就看到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顺着椅子往上看…… 知客僧骇得惊叫出声,转头就去寻人。 整座寺庙都被惊动了。 门栓从内架住,好在窗户糊了纸,撕破纸后打开了窗。 身形矫健的小和尚爬进去,从里头打开了门。 内里通了空气,一股腌臜臭味涌出来,冲得人不由自主皱紧眉头。 住持打头入内,对着冯正彬的尸体双手合十念了“佛号”。 知客僧跟了进来,看到桌上摆放的文房四宝,他走近一看便看到了那封遗书。 “这……” 他拿起来,交给住持阅读。 说来,他早觉得冯施主弄错亡妻生辰颇为奇怪,没想到里头还有这种隐情。 杀妻杀子,唉! 住持遣人进城报官。 顺天府听闻礼部侍郎自尽身亡,丝毫不敢耽搁,一面着人往冯家报信,一面急匆匆出城调查。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坐在屋子里,心神恍惚。 那日从老太太那儿得了真话,徐夫人一直心神不宁,仿佛处于空中楼阁,进退都是粉身碎骨,只有一动不动才能保住性命。 可她也不敢断言,这座楼阁不会坍塌了去。 别看这一天她和老太太互不理会,隔着楚河汉界维持了个太平,但只要徐夫人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冯家老太太那凸着眼睛的阴冷凶相。 老虔婆! 那是一个杀过人的老虔婆! 是了,连夫君都是杀过人的。 等他回来了,她要如何面对? 与一个杀人凶手同床共枕、夫妻恩爱? 思及此处,徐夫人浑身颤抖起来。 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丫鬟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张脸煞白:“夫人。” 看她神色,徐夫人的心不受控地刺痛起来。 “顺天府来人说、说老爷死了,老爷在寺里上吊自杀了!” 第46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两更合一) 徐夫人蹭的站了起来。 眼前茫茫一片,她拿伸手扶桌想要稳住身形,却不想手上失了分寸,带倒了桌上花瓶。 砰的一声。 瓷片炸裂开,水流出来湿了鞋。 徐夫人用力闭了闭眼,下意识地,她挪了下脚尖。 丫鬟上前来扶,手一碰到徐夫人的胳膊,她就察觉到,夫人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夫人,您……”丫鬟红了眼眶,“您节哀。” 徐夫人缓过了视线不畅的劲儿,低着头看一地碎片。 上一回,也是打破了花瓶,她的脸上还被割出了血印,但当时与老太太对骂一场,最终感受到的是愤怒与畅快。 这一次,她明明完好无损,但她的心,彻底裂开了。 “官差还说了什么?”徐夫人从嗓子里逼出声音来,“知会老太太了吗?我去门上看看。” 婆媳两人在花厅打了照面。 相较徐夫人,冯家老太太气势汹汹:“谁来报的消息?我儿怎么可能自尽?是不是弄错人了?” 官差道:“大慈寺是这么来报的,府尹大人已经赶去了,贵府也尽快使人去看看吧。” “我不去!”老太太拉长着脸,“肯定不是正彬!” 官差当她是接受不了事实,没有硬要与丧子的老人家掰扯,只与徐夫人解释:“听说冯大人前几日就去了大慈寺,僧人们都认得他,夫人您看……” 徐夫人点头:“我这就安排。” “你安排什么!”冯家老太太反手一巴掌冲着她去,“丧门星!你这个丧门星!” 徐夫人反应不及,没有躲开,顿时眼冒金星,却也把她的悲愤与不甘都打了出来。 她一把拖住冯家老太太的手,全然不顾对方的咒骂,使出全力将人拖到花厅外头,避开了官差。 “夫君说过,想把他拽下来的人很多,他们使的那把刀叫‘不敬发妻’。” “可他不是记错了金氏的忌日,是你们背后弄出来的事曝了光!” “这把刀,是您九年前开的刃!” “您还骂我丧门星?” “我死丈夫,您死儿子,我不管您能不能接受,现在管住嘴,别再惹新的麻烦!”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了!” 冯家老太太张大着嘴,却被堵得一句话骂不出来。 看着徐夫人转头就走的背影,冯家老太太的怒气渐渐被晚年丧子的恐惧所笼罩。 悲从中来,她整个身子软下去:“我的儿!他们害你!都是他们害你!” 待徐夫人赶到大慈寺,叫僧人引着到厢房,冯正彬的遗体已经被放了下来,盖上了白布。 窗户大开着通风,却还是能闻到一些没有散尽的味道。 杨府尹与徐夫人道了“节哀”,直接问道:“冯大人的母亲有一起来吗?” “没有,”徐夫人答道,“婆母一时接受不了夫君离世……” “这是冯大人留下的遗书,夫人看看有没有问题。”杨府尹说完,示意师爷将遗书递过去。 随着过来的官差上前,附耳与杨府尹说了冯家那儿婆媳的争执。 杨大人微微颔首。 徐夫人在看清遗书内容时,整个人又发起抖来。 饶是心中知道那罪孽,但这般揭发开来,以后的日子还…… “我、我不信,”徐夫人颤声道,“我不信夫君会自尽……” 哪怕这遗书上的内容是真的,她也不信冯正彬会自杀。 杨大人又问:“信上说的杀害金氏夫人,夫人怎么看?” “我不晓得,”徐夫人抬声,又低下来,“我不晓得……” 杨大人引她认尸:“仵作初步查看过,暂未发现中毒等状况,符合上吊死亡。遗书字迹也没有问题,厢房当时门窗都从内部上锁……” 徐夫人看着冯正彬的遗容,眼泪簌簌。 “不可能的!”一道青涩童声从外头传进来。 徐夫人猛然抬头,看到了儿子冯游,忙道:“你怎么来了?” “儿子秋游回家才知父亲出了事,”冯游一脸坚毅,“儿子不信父亲会自尽,他一定是被人杀害的,儿子和祖母来为父亲喊冤。” 边上,冯家老太太突然上前,扑到冯正彬的尸体上,大哭大叫:“你怎么能留下老婆子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谁杀了你?谁杀了你?老婆子要报仇,报仇!” 这一扑,这一出直接乱作一团。 官差们急着要把人拖开,却被昏了头的老太太一顿抓挠。 拉扯之间,也不知道是谁的脚绊到了冯正彬,踉跄得往下摔去,偏手上还拖着人,最终你拖我、我拉你全摔作一团,砸在遗体上。 杨府尹不由自主转过头去,真是没眼看了。 官差好不容易狼狈着站起身,老太太依旧不肯起,嚎个不停。 师爷站出来解围,佯装担忧道:“刚才没有砸坏冯大人吧?伤了尸表,恐会影响仵作判断。” 冯家老太太听见了,哭声瞬间止住了,麻溜爬起身道:“别想拿这当抓不到凶手的由头!” “本官再把初步判断与你们说一遍,”杨府尹指出来,“死状符合,遗书,门窗封闭,除非有明确的疑点,不然冯大人应是自尽无疑。” 冯游白着脸,抬头道:“大人,我父亲为什么要自杀?他是三品侍郎,为官清正,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杨府尹打断了冯游。 冯游怔了下。 十月十八,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杨府尹又问:“那十月二十四呢?你知道吗?” 徐夫人直觉这问题不对,想提醒儿子,就见他先摇了头。 杨府尹一双锐利眼神盯着他:“根据遗书,十月十八是你父亲杀害发妻的日子,十月二十四则是他谎报的亡日。” “不对,我母亲明明活着……”冯游激动开口,说到一般自己顿住了。 是了。 他的母亲是填房,父亲前头还有一位妻子。 看了眼痛心的母亲,冯游拱手对杨府尹行了一礼:“大人,我父苦寒出生,靠着他自己一步步努力才得今日。 他做事认真,每年的考绩亦优秀,是个很出色的人。 他对我祖母孝顺,与我母亲恩爱,也同我讲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一直以父亲为荣。 我不信父亲杀害了他之前的妻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也不信父亲会自杀,虽然我解释不了为何门窗封闭,但恳请大人细查,为我父亲寻得清白,也为他找到凶手。” 杨府尹深深看了他一眼。 七八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已是尽心尽力了。 本心而论,他不太想对小孩子说出狠话、戳破他的幻想。 先前摔狠了的官差肚子里有气,说话便不客气:“你不晓得十月十八就算了,连十月二十四都想不起来,看来你父亲根本没有为前头的妻子操办过家祭,也没让你给她磕过头。 他有没有杀妻、是不是自尽,现在不能断言,但他不敬发妻板上钉钉。” 冯游煞白了脸要说话,被徐夫人拦住了。 “母亲!” 徐夫人一个劲与他摇头。 此处已经查证完毕,杨府尹收回了遗书,示意官差们收拾回城。 “你们也回去吧,等仵作细致查验后,你们再来顺天府接冯大人,当然,”杨府尹顿了顿,看向老太太,“之后还有不少事要请教老夫人。” 京城已染华灯。 春晖园里,阿薇安顿陆念睡下。 闻嬷嬷进来,轻声问:“怎么样?” 阿薇走到正屋才答:“看着不太好,情绪时而高亢、时而低落,我担心近些时日恐会发病,明日我抓些药来煮,还是照着以前大夫来的老方子。” “也好,”闻嬷嬷亦很担忧,“夫人无事时,大夫也诊不出个条理来。万一这次发起来还得另请大夫来看,京城许是有好大夫。” 阿薇应了,又问外头状况。 闻嬷嬷已经打听到了:“衙门去报信后,徐夫人就上山了,没让老太婆跟着。没多久,冯正彬的儿子秋游回来,不晓得祖孙两个谁拉扯谁,一道追出城去了。奴婢前脚回来时,他们又都刚回来。” “衙门没把那老太婆抓起来?”阿薇嘀咕了句,自己也晓得状况,“他们还得查。” 闻嬷嬷想了想,道:“查得越多,漏洞越多。” 阿薇笑了笑。 她不怕衙门查冯正彬的死。 尚书之位在前头,冯正彬正是仇敌最多的时候,衙门只会往官场斗争上想。 她更担心,衙门不细查冯正彬杀妻。 他本人死了,他那个娘还在,这么闹腾的娘…… 啧! “徐夫人有儿子,”阿薇道,“不想全家倒霉,徐夫人会盼着老太婆闭嘴。当然,那个儿子本人,我不信冯正彬教得出什么好儿子。” 此时此刻,徐夫人垂泪看着冯游。 老太太身心俱疲,被送回屋子里休息,嘴上还在念念叨叨着要给冯正彬报仇。 冯游也在哭:“为什么?我秋游几天回来,为什么都变了?” 严父慈母,疼爱他的祖母,冯游一直觉得自己投胎得很幸运。 可父亲死了,这个家失去了父亲,会怎么样? “不能毁,”冯游一边哭、一边道,“父亲死了已是晴天霹雳,不能再让他背着污名。母亲,您得振作起来,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要是人人都说父亲是凶手,那我们以后还要怎么生活?” 徐夫人不说话。 冯游擦了擦眼泪:“您听见我说的话吗?您不可能软弱!您……” “如果,”徐夫人朦胧着眼睛看着他,“如果是真的呢?” 冯游愣了。 “你父亲,你祖母,他们真的杀了前头那夫人呢?”徐夫人道。 “您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徐夫人哭着道,“你这段时日不在家里不清楚,我也是才晓得的。 金氏的死被人翻出来做文章,为的是尚书之位,可别人也不是诬陷的。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不是扛不住自杀了,但我能确定的是,他真的杀过人。 你还要去衙门里申冤吗?” 冯游如坠冰窖。 他静静听完母亲的讲述,有父亲的惊慌,祖母的威胁,以及她自己的一部分猜测。 “衙门不一定能抓到杀你父亲的人,”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们坚持要查,或许以前的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 冯游低吼,似一头失了方向的小兽:“她死了九年!” “可我害怕!”徐夫人一把抱住儿子,“我怕查下去,连现在的日子都保不住!” 冯游直接推开她:“我们闭嘴,我就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 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你们真的太可怕了,杀了人还继续娶妻生孩子,你们把我当什么? 我为什么会是你们的儿子?” 母子两人不欢而散。 徐夫人疲惫不堪,让人去看顾好冯游,自己简单梳洗后躺下休息。 这一夜府中并不平静,老太太有精神了就闹,骂官差骂官员,吵着明日要去顺天府击鼓鸣冤。 徐夫人过去劝了两次,被激得忍耐不住,婆媳吵得险些动起手来。 等她终于能睡下,已经快天亮了。 这一觉,不深,全是噩梦。 饶是如此,徐夫人再睁开眼睛时,也不过辰正。 她起来寻冯游,得知儿子去了老太太那儿,她也就赶紧过去。 母子两人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碰见。 冯游手上提着食盒。 徐夫人问:“给你祖母准备了吃的?” “母亲怎么来了?”冯游问。 “衙门这几日肯定会来问话,”徐夫人道,“不管能不能劝,我还得再与你祖母说说。” “我去与祖母说吧,”冯游看着徐夫人,面无表情,“祖母会听我的。” 没来由的,徐夫人的心咚咚直跳。 她倏地看向那食盒:“你……” “您说得对,我们不能和衙门闹。”冯游说完,抬步进去了。 徐夫人抬手拉他,手指尖擦过儿子的衣袖、又滑了过去,落了空。 她想叫住他,嗓子又跟卡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只目送着儿子进屋。 晨光满天,撒下来的却像是腊月里的冰。 直到屋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徐夫人才恍惚着回过神来,眼泪顺着脸颊滚下。 第47章 都烂了,一块烂了!(两更合一) 冯家老太太从年轻时就节俭,不爱点蜡烛油灯,尽量用自然光。 这一刻,她看不清楚孙儿的脸了。 晨光落在冯游的身后,他整张脸隐在背光里,只有轮廓。 “……” 张了张口,老太太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喉咙里又麻又热,像是凝起了一团火。 老太太低下头,看了眼她刚刚失手打碎的碗,两条胳膊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做不到。 她只能在去看冯游。 有那么一瞬,老太太看到的是冯正彬的影子。 她这个宝贝孙儿,与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几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冯家老太太仿佛又看了一回儿子的成长。 好几次她都和孙儿抹眼泪说,见他如今念书方便、吃喝随心,当真又激动又内疚。 激动儿子奋斗来的好日子,内疚以前让儿子吃了那么多的苦。 眼泪在浑浊的眼眶里滚动着,冯家老太太努力着,却只发出了“啊啊”的动静。 她彻底明白过来。 孙儿不是儿子。 冯游不是冯正彬! 满腔怒火中,老太太朝陆游扑过去,可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四肢,斜着摔倒在地上。 胸口撞到了椅子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伺候她的嬷嬷彻底傻了眼,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醒过来扶人。 “您病了,”冯游温声道,“您要好好养病。” 老太太瞪着双眼,看到徐夫人进来,一腔怒火有了方向。 她动不了、说不出话,却不妨碍她眼神飞刀、刀刀剐向儿媳。 让她最心疼的孙儿来送甜汤,她怎么会防备?怎么会拒绝? 她因为丧子而撕裂的心被年幼的孙儿拼凑起来,她满脑子都是为儿子报仇、为孙儿撑起一片天,她如何想得到那碗甜汤是毒药! 定是徐氏这个毒妇! 定是她让游儿这般做的! 徐夫人看懂了婆母的眼神,眼泪不管不顾流着,她颤声道:“我没有……” 冯家老太太岂会相信? 她恨不能用眼神活剐了她! 徐夫人又看冯游:“你、你从哪里得来的办法?你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冯游反问,“您说的,不能让祖母去和衙门闹,不能让衙门查下去。” 徐夫人忍不住尖叫道:“可我没让你这么对她!你才几岁?你……” “您不也没有阻止我吗?”面对母亲崩溃边缘的指责,冯游亦激动起来,“您明明看出我拿的食盒有问题,您没有拦! 您质问我做什么?我是冯正彬的儿子! 冯正彬杀妻,我毒害祖母,很奇怪吗?”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徐夫人几乎稳不住身形。 冯游笑了起来,是孩童的天真,和不像孩童的残忍:“不然等着衙门把冯家查个底朝天吗? 父亲是被政敌谋害的,杀妻也是政敌陷害的。 我们应该克制有礼地让杨大人多调查,而不是让祖母吵着闹着把顺天府惹烦了! 他们很忙的,查不明白就得搁下,三个月半年也就过去了。 父亲是被害的、只是衙门寻不到凶手而已,我不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我还要继续念书……” 冯游念个不停。 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风头平息下来,若父亲的名声依旧影响他,那他们就回老家去。 消息传不了那么远,他也可以记名到冯家近亲名下,再不行他改姓徐,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做了大官,他再重启这案子。 那时候,父亲的死,由他说了算! 他还小,他绝不会顶着污名过一辈子! 徐夫人蹲下身去,痛苦极了:“游儿,你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我把你生下来,不是要让你……” “我没有让您生我!”冯游双手握拳,“我没得选!我要是选,怎么会选投胎到杀人犯的家里!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 徐夫人难以置信。 这已经不是她那个以父亲为荣的儿子的。 她能理解儿子对父亲的失望,但她理解不了儿子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对老太太…… “母亲,”冯游看着徐夫人,“您要继续过好日子,就得支持我,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做帮凶了。” “什么、帮凶?” “前头那位夫人的死,您难道不是帮凶?”冯游问。 徐夫人叫道:“我根本不知情!”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嫁人?”冯游问,“我想不明白,您是父亲的表妹,您一直不嫁人、一直来家里走动,您想让那位夫人对您说什么、做什么? 不主动,不生事,就是无辜的吗? 我不认为是这样。 要是再来一回,刚才在院子里,您会阻拦我吗?” 徐夫人哑口无言。 她不晓得要如何自辩,或许意识深处,她接受了儿子的指控。 她也是有罪的。 思绪最混乱的时候,徐夫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他们都还在家乡,冯家供着表兄在镇子里寻了私塾念书。 一开始有别人笑话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穷苦人就是穷苦人。 冯正彬怎么可能靠念书翻身? 可笑极了! 等冯正彬成了童生、秀才,他们不敢再笑他,转头笑起了徐家。 徐家怎么能指望靠托举冯正彬来飞黄腾达? 穷亲戚一辈子是穷亲戚。 最终,冯正彬高中了,徐家也搭上了东风。 她远离了那些见不得人好的乡邻,她成了官夫人。 徐夫人坚信他们一家都与众不同了,彻底走出了旧日困境,可以成为人上人。 但现在,面对着冷漠又凶狠的儿子,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烂的。 一家老小,从根子里就是烂透了的! 自私自利至始至终都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婆母、夫君、儿子,甚至还有她自己,一家老小、谁都一样。 附骨之疽,一脉相承。 那就都烂着吧! 徐夫人的眼泪流干了。 她睁着酸胀的眼睛,与那嬷嬷道:“愣着作甚?扶老太太去床上静养!再将地上收拾干净!” 嬷嬷眼神瞥向冯家老太太。 “给你发月俸的是我、不是老太太,”徐夫人又道,“你分得清吗?” 嬷嬷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奴婢分得清。” 事已至此,她也不管老太太配合不配合,直接将人扛起来塞回床上。 老太太气得要发疯,张着嘴歇斯底里“啊啊”大叫。 徐夫人跟着进了寝间:“您只要好好养着,不会亏了您吃喝,但您若是一定要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冯家老太太的叫声像要掀翻了屋顶。 嗓子痛得厉害,她顾不上,只能靠此发泄心中沸腾的愤怒。 “能怪谁呢?”徐夫人走到床头,居高临下看着那张气愤到扭曲的脸,看着看着,她咧开嘴笑了起来,“您刚才也听到了,是游儿自己想动手。 从您和夫君害死金氏那一刻起,冯家的路就注定了。 我了解您的。 最先动手的一定是您,您筹划着杀金氏,您让夫君帮您一起。 您养出来的好儿子又给您养了个好孙子。 这是冯家应得的!是您应得的! 那个词是叫‘咎由自取’吧?” 冯家老太太几乎把眼睛瞪裂了。 什么叫她应得的?! 她一辈子勤俭,起早摸黑供儿子念书,让一家人到了京城。 她为什么要杀金氏? 还不是为了为了正彬,为了冯家? 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么能被金家拖累? 他们又不是什么有底气的人家,根本经不住那种波折。 说来,这能怪他们吗? 正彬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 要是太师早早把正彬扶起来,让冯家在官场上有头有脸,他们固然救不了太师,但勉勉强强能保一保金氏。 她是讨厌金氏不假,但金氏当时怀着孩子,那是她的大孙子! 但凡能保,她才舍不得伤了她的大孙子。 她的一生奉献给了儿子、奉献给了冯家,她是冯家的功臣! 可老来她得到了什么? 她的命好苦啊! 儿子死亡的悲痛、孙子背叛的恼恨、不能言语和动弹的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节节攀升,裹挟着她,血气直冲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断开了一般,老太太两眼一翻,气得昏了过去。 徐夫人笑得前俯后仰:“您看,这就是您说的好果子呀!” 这一刻,她觉得好畅快。 没有惴惴不安,没有进退不得,她浑身都是力气、直直投入了面前的泥沼之中。 谁也没比谁高贵。 都烂了,一块烂了! 徐夫人走出正屋。 冯游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不晓得在想什么。 “游儿,”徐夫人走过去,柔声细语地问,“你祖母病得好重呢,是不是该给她请个大夫?家里还得置灵堂,等把你父亲接回来,家里得办丧事。好多事情哩。” 冯游扭头看她。 明明脸上全是眼泪痕迹,表情却是笑着的,满满都是雀跃,两者合在一块,滑稽极了。 陆游便问:“您这么高兴做什么?” 徐夫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对,我不能高兴,我现在是伤心的。” 说着,她用双手把唇角往下扯。 “你放心,”她道,“我很会哭的,我最擅长的就是哭了。” 两刻钟后,医馆大夫上门。 冯家老太太还未醒。 大夫诊断时,徐夫人搂着儿子站在一旁,泣声道:“夫君走得突然,婆母伤心极了,就这么倒了下去……” “似是偏枯之症,”大夫道,“勉强能保住性命,但往后恐是要常年卧床。” 徐夫人垂下了眼帘。 谁也看不到,她眼底亮起来的光。 午后,顺天府来冯家问话,这才晓得老太太倒下了。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一位侍郎自杀,偏又牵连着另一案子,早朝时圣上很是关注,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他能断言,不用三五天,满京城老百姓都会谈论冯正彬谋害发妻。 毕竟,朝堂倾轧,普通百姓谈不明白,夫妻纷争、婆媳矛盾才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即便那位发妻的身份有点敏感,但她是冯家媳、是高门女的背景还是让人很有谈性。 十月二十二。 曾经是巫蛊案下宣判的时候。 阿薇坐在街边的一家馄饨摊子上,垂着眼不说话。 这几日,陆念的状况一直不太好,阿薇本不想出门,但陆念催着要听她说外头进展。 阿薇拗不过她,便带青茵出来,留下闻嬷嬷照顾陆念。 这摊子离冯宅所在的胡同很近,边上是卖早点、面食的铺子,还有做肉菜买卖的,临近的几条胡同的人家都在这一带买日常吃食。 因此,也是妇人们的聚集闲聊之地。 青茵被阿薇要求着一道坐下。 表姑娘在自顾自出神,青茵也坐得不自在,好不容易等馄饨上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比干坐着强。 阿薇拿着勺,轻轻搅动着,心思落在隔壁桌子婶子们的交谈上。 “冯家那老太太,当真瘫了?” “这能有假?大夫去了,衙门的人也去了,都说她一动也不会动,除了‘啊啊’叫,话也不会说。” “偏枯对吧?我以前邻居得过这个,整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全要人伺候,很难好起来,伺候不周全还长褥子,一塌糊涂。死又死不了,痛苦的哦!”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她儿子没了,儿媳妇当家,孙子又小。” “可怜啊!儿子就这么死了。” “可怜什么?不都说她和她儿子杀了前头那妻子吗?要不然她儿子为什么选在杀人的日子上吊?” “真的杀了吗?” “我猜是错不了,我认的一娘子就住在冯家以前住的那条胡同里,她说那老太婆难弄得很,还三五不时叫亲戚家的姑娘到家里来,喏,就是冯家现在这个儿媳妇。她和冯侍郎年纪相仿、却是头婚,你们就晓得她当时多大年纪了还没嫁人了,你们说说,她和前头那位婆媳关系能好吗?” “那也不至于杀人吧?” “没杀人,冯侍郎怎么死了?还是报应哦!” “衙门怎么没抓人回去?” “躺床上了,连人带床抬回去给她养老啊?” “所以说,还是要门当户对!” “我家有两个要说亲的姑娘,真真愁死我了。” 氤氲热气冒上来,阿薇炸了眨眼睛。 看吧,还是公平的。 她给姑母与年年报仇。 她要冯正彬的命,也要他声败名裂。 至于那个老太婆,偏枯? 阿薇咬了一口馄饨。 皮薄肉不少,入口带着鲜。 她细细咀嚼又咽下,偏着头想:果然还是借到刀了。 都是母亲用血泪淌出来的经验。 冯家里头这道口子开了,刀刃见了血,那就绝不会止在这里。 谁也别想逃出去! 第48章 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两更合一) 摊子共有六张桌面。 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再从边上摊子买个饼,或是配几个包子煎饺,便是手上有些闲钱的老百姓满足的一顿早食了。 晨间事不少,唠嗑几句吃完,翻了台面,又是新的一批食客。 阿薇不赶时间,吃得很慢。 隔壁婶子们说完走人,话题也引了其他客人的兴趣,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猜测起了冯家事情。 青茵自然也听到耳朵里。 她一面咬馄饨,一面迅速地偷偷看了表姑娘一眼。 就说府里早食很是丰富,表姑娘怎得突然起兴出门尝尝,原来是来听热闹的。 再回忆起那日表姑娘大骂徐夫人的过程,青茵暗暗想,她当真是恨极了那样的人。 “你怎么看?” 蓦然听见提问,青茵抬起头来。 见表姑娘等着她回答,她赶紧放下手中勺子,一条一条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得有个孩子,金氏夫人没有留下孩子,冯大人新娶,那家里就跟没有过她那么一个人一样。” “可亲娘走得早,孩子也难,像我们府上,世子与继母处得好,但姑夫人与继母……” “奴婢只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些姑夫人小时候的事,似乎是她一直在找侯夫人麻烦,但奴婢如今在春晖园做事,又觉得姑夫人好似不是那么不讲理的。” “可能人与人就得讲缘分吧,没母女缘分硬凑在一块,就成了姑夫人与侯夫人这样。” “这么一想,金夫人没有孩子,可能也算幸事。那徐夫人软绵绵的可能不太会为难人,但冯家那老太太太凶了,不是说她在寺里还抓伤了官差吗?” “啊,偏枯若真是报应,那金夫人岂不是真叫冯大人母子害了?嫁人真的好凶险!” “她还是太师之女,太师那么见多识广,精挑细选了女婿,奴婢想想,冯大人在国子监三年、入礼部一年,总共在京里生活四年,这四年人模人样,同窗夸、上峰赞,才有机会入太师的眼。这般考量了他四年的品行,最终还是个混账,他也太会装了!” “那要怎么办呀?遇着会装的,成亲前都撕不开他的皮……” 阿薇呵的笑了起来。 能说出这么多的细节,可见这几天定西侯府里,丫鬟婆子们之间也没少议论这事。 那么,其他的公侯伯府、官宦人家,一样也把冯正彬母子扒了个底朝天。 “有些是会装,”阿薇道,“有些倒也不是装。” 青茵没有明白。 “于他有利时,他是一个模样,于他有害时,那人皮下的獠牙就露出来了。”阿薇慢条斯理与她道。 谁敢说有一双火眼金睛,一辈子都不会看错一只妖怪? 青茵低垂了眼皮,难过着道:“就没有个不长獠牙的好人吗?” “盼着别人都是好人?”阿薇喝了一口汤,“你若不长利牙,别人咬你的时候,你不是只能叫他活生生撕下肉去?你可以不咬人,但你得长牙。” 而要练就一口尖锐獠牙,身上又得添多少伤口? 陆念从小长牙却咬不开肉,无数鲜血里滚出来、才成了今日模样。 阿薇想想就心痛。 青茵在府里长大,虽也知道些腌臜事情,但自己经历得少、想得也少,便从未有过这些具体想法。 此刻听表姑娘说了,一时没有全部领悟,却也开了个窍。 “奴婢谢表姑娘提点,”青茵道,“奴婢会好好琢磨琢磨道理。” 阿薇应了声。 这些时日下来,她对青茵也算满意。 小丫头做事仔细,心性不差,认真教一教,不说能让她知道阴暗事情,但打听消息、跑个腿什么的,也算个人力。 两人离开前,阿薇又叫煮了份馄饨带走。 她说:“让母亲也尝个味。” 青茵看了眼摊主,又压着声儿道:“带回去不及新做的,而且,还是您做的更好吃。” 阿薇叫她逗笑了:“偶尔也换换口味,吃个新鲜。” 春晖园。 陆念躺在大躺椅上,身上盖了毯子,要睡不睡。 闻嬷嬷看了她那儿一眼,与回来的阿薇道:“小心擦了供桌,换了果物,点了香,之后就躺下了。” 阿薇点点头,去小厨房寻了碗勺装馄饨。 路上又厚棉褥子包裹食盒,盖子盖得也紧,此刻汤尚温。 “我买了馄饨回来,”阿薇端着食盘进了正屋,一面摆桌,一面笑盈盈道,“刚在摊上吃了一碗,皮子不错,肉也新鲜,汤头虽不比家里醇厚浓郁,但称得上清爽适口,暖胃正正好。” 听见她脆生生说话,陆念缓缓睁开眼来,茫然的眼神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拢起来。 “阿薇?”她问。 “是,我是阿薇,您是陆念,”阿薇耐心十足,“我们是母女俩。” 陆念愣了片刻,才又沉沉点头:“对,我是陆念,我是阿薇的母亲。” 而后,她的鼻尖也动了动:“好香。” 陆念的状态就好似睡迷糊了,等醒过神来又一切如常。 但阿薇很了解她的状况,知道并非单纯如此。 一面仔细留心陆念的各种反应,阿薇一面又与她说馄饨。 陆念很是配合,离了她那大躺椅挪到了桌边椅子上,接了勺子吃馄饨。 阿薇就与她说起了外头听来的事。 拿冯家状况当小菜,陆念吃完一碗馄饨,漱了口,道:“叫这东西勾了瘾,想吃你做的抄手了。” “这有什么难的?”阿薇弯着眼睛笑,“正好我也馋了辣,晚些我熬一锅骨头汤,再做点辣红油。今天那摊子上,有客人还配了煎饺,我瞧着也很香了。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陆念想了想,却是犹豫着没有给出答案。 阿薇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陆念性格强势又直接,她精神头好的时候,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 即便想吃的味道有许多种,也会一股脑儿报菜名,最后添一句“别一个人辛苦,叫几个厨娘打下手”。 “那就我来定,”阿薇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有几样想吃的。” 陆念点了头。 答应了陆念做抄手、煎饺,阿薇点了点小厨房里的食材,把缺的东西列了个单子给大厨房送去。 那头也不拖延,两刻钟便都送来了。 阿薇拿剁骨刀噼里啪啦剁了棒骨,去了血沫子,另起了一锅添了葱姜煮上。 汤比馅儿费事得多,她算好了时辰去剁馅。 陆念不爱吃肥的,但馅儿偏就是有些肥的才香,阿薇便分开来,肥的剁得极细,瘦的相对粗些,确保混在一起尝不到一点肥肉。 阿薇耐心不错,案板上哒哒哒响个不停。 锅里炖着的骨头汤已经出了香气,闻着就叫人舒服。 等差不多要将肥瘦按二八调在一起时,外头出来传来青茵一声大叫。 “表姑娘,快、快!”青茵一面叫一面往小厨房来,扒着门,小脸白了,“姑夫人她、她……闻嬷嬷寻您!” 咚! 厨刀敲入案板,刀刃卡进木头。 阿薇二话不说往外走,脚步飞快着往正屋跑。 青茵跟在后头,急归急,话倒是说明白了:“嬷嬷交代奴婢在廊下熬药,正好能看到里头歇午觉的姑夫人。 刚姑夫人睡醒,奴婢正要请嬷嬷过去,就见姑夫人披头散发要去拔墙上挂着的剑。 嬷嬷立刻进去拦了,让奴婢来寻您。” “我晓得了,”阿薇道,“你让人去舅娘那里,就说母亲需得请大夫。你跟我进里头搭把手。” 自打留意到陆念状况不好后,阿薇就寻桑氏说过一回。 京中大夫多,偏她和闻嬷嬷都不认得,倒不如请桑氏帮忙寻有能力治疯病的。 阿薇一路进到寝间。 陆念似乎“冷静”下来了,起码没有拿剑胡乱砍人。 闻嬷嬷好言好语哄着她,陆念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却是茫的,长剑垂在身侧。 阿薇站在落地罩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情脚步都不显急促匆忙,然后才走到陆念身边。 “母亲,”阿薇柔声细语地,“这是墙上那把装饰用的剑?那它可一点不锋利。您把剑给我,我拿刻刀给您,我磨得更尖利了,一扎一个血窟窿。” 陆念偏着头看她,思考她的话。 阿薇一手扣她手腕,一手拿长剑。 陆念只轻轻挣了一下,还是给了她。 阿薇拿了就走,交给跟进来的青茵,示意她赶紧收得远远的。 闻嬷嬷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先前陆念情绪激动,闻嬷嬷只能先哄,软硬都不敢动那长剑。 阿薇重新过来扶陆念:“咱们这回杀谁?” “余长德,”陆念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余长德。” 阿薇知道这人。 余长德是余如薇隔房的伯父,管着余家的药材生意。 有一年,蜀地气候反常、城里突然添了不少病人,造成了一些药材供应不足,其中有一样是余如薇日常少不得的。 余长德推说库存不足,实际是想着奇货可居,多赚些银钱。 陆念又气又急,几乎把药铺的库房砸了才抢出来了七八日的药,赶紧送去庄子上。 闹得凶了,余长德没少骂余如薇,天生的药罐子,养活了也没出息,用什么药材都是浪费。 与余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比起来,这种只能算是“小冲突”。 但事关余如薇,陆念又怎么能不恨在心里? “他死了,”阿薇缓声道,“他去外头村子里收药材,失足摔下山,抬回来养了五天、咽气了,您记得吗?” 余长德的失足源于自己吓自己。 余家当时稀奇古怪,亏心事做多的人扛不住,出事的也不止余长德一人。 偏陆念此时什么都记不清,激动地道:“我看到他了,他骂阿薇,我要砍了他!不是要给我刀吗?刀呢?我的刀呢?!” 阿薇和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念发作时,有时同她理一理旧事,能牵走她的思路,让她整个人慢慢静下来。 可有时候,劝不住,她会陷在自己的记忆里,分不清真假虚实,像是会把自己撕裂开,纠结又崩溃。 陆念情绪越来越激烈,挣扎着要甩开阿薇和闻嬷嬷。 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整个人颤抖着,口中反反复复全是杀念。 发作的力气也远大于平日,两人都控制不住她,闻嬷嬷不察被撞到了桌边,腰上挨了下。 陆念连阿薇都认不出来。 拉扯间一并摔倒在地,陆念却突然从喊叫着要杀别人,变成了恨自己无能。 “我没能保护阿薇,我才是畜牲!” “我对不起阿薇,我不配当娘,我不配不配不配!” “我要去陪她,她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得去陪她……” 陆念疯狂地扯自己的头发,左右开弓要扇自己的脸。 阿薇拦了一下没拦住第二下,啪的一声重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眼看着陆念张口要去撕咬她自己胳膊上的肉,阿薇想都不想把手指塞进陆念嘴巴里,关节用力抵她牙关。 饶是如此,血珠还是立刻渗了出来。 阿薇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不是手痛,而是心痛。 癫狂的陆念也愣了下,牙齿的力道松了,口中的血腥气让她整个人都迷茫了。 几个呼吸后,她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双手捧住阿薇受伤的手,看着上头的血印子,哭得直打嗝:“是娘不好,阿薇乖,娘糊涂了,痛痛飞,痛痛飞……” 闻嬷嬷才指挥着青茵拿来备好的布条,见地上两人抱在一起哭,亦不禁红了眼眶。 阿薇没让用布条把陆念捆起来,哄着她去床上坐下。 桑氏来了,见这厢状况也是愕然不已。 “已经去请大夫了,”她镇定了下,建议道,“我的想法是,等侯爷回来了、让他出面请太医来瞧瞧。” 阿薇想给陆念擦脸,陆念急着阿薇的手伤,两厢让步,陆念自己胡乱抹了脸,闻嬷嬷给阿薇涂了药。 听桑氏建议,阿薇应了声“好”。 兴许这一刻的陆念在别人眼里似是“醒”过来了些,但阿薇最是清楚,陆念还病着。 因为陆念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余如薇。 定西侯与大夫前后脚进门,听说陆念发病,也忙来了春晖园。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寝房不寝房的,定西侯看着陆念的样子,一时难以置信。 很多年前,外头提起定西侯的嫡长女,都说她难弄、脾气大、还有病。 定西侯也会这么想。 毕竟这个女儿真是太难管教了,软硬不吃,主意大得很。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披头散发,脸颊肿起来,抱着阿薇念念叨叨说着“对不起”的女儿,他才真切意识到,真正的有病是什么样的。 定西侯的心,后怕得直颤。 会变成这幅模样,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 第49章 一个巴掌一颗枣(两更合一) 大夫给陆念诊脉。 陆念空着的那只手握着阿薇的手腕,偏过头低声道:“与我请什么大夫?倒是你才要当心身子。” “平安脉,”阿薇知道她现在犯糊涂,“等下与我也诊,您安心,大夫来都来了,又不会少了我。” 陆念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老大夫时不时皱眉,可见状况棘手。 陆念浑然不觉自身症状,催促道:“我能吃能睡,你还是仔细与我女儿瞧瞧,她是娘胎里就得了病,打小体弱,她最是要紧。” 大夫嘴上应下来。 这一种病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与认知,在掌握足够多的病况之前,不应随便刺激他们。 顺着说话就是了。 定西侯等得很焦心。 等大夫与陆念说“好了”之后,侯爷赶忙问道:“怎么样?” 大夫与他摆摆手,依照陆念的意思去给阿薇诊脉。 观气色,看眼球,查舌苔。 一整套下来,大夫也犯嘀咕。 这位姑娘身强体壮,没病没痛,与体弱根本不沾边。 再想想陆念状况,大夫灵光一闪悟了。 要么是当娘的因癔症,误以为女儿身体差;要么是曾得过好大夫调理,女儿养过来了,但当娘的因为得病、依旧为女儿操着心。 不管哪一种,都可怜呐。 “她身体还好吗?”陆念问,“她一直在吃上回开的方子,这次还要调整吗?” 大夫接了这话:“令爱恢复得不错,夫人且放宽心,倒是夫人得用些补气血的汤药,秋冬好好养养,明年开春神清气爽。” 陆念听进去了,握着阿薇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大夫去中间堂屋写方子。 定西侯忙跟出去,商量陆念的状况。 阿薇给闻嬷嬷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陆念近些时日在用的药方给大夫看看,自己温声伺候陆念躺下休息。 陆念看着阿薇缠了绷带的手指,懊恼道:“别碰水,有什么事儿交给别人做。” 阿薇点头说“好”。 “每天要换药,阿薇的手这么漂亮,不能留印子,”陆念看着阿薇,一瞬不瞬地,过了会儿,又道,“这几天也别下厨了,手指伤着,厨刀重。” 阿薇掖被角的手顿了下,明亮的眸子望着陆念。 余如薇是陆念的执念。 陆念病发时脑海里混沌得很。 但有的时候,她突然又能分出两个阿薇,知道她眼前的是金殊薇。 是她认来的女儿,也是她爱的女儿。 吸了吸气,阿薇冲陆念笑了下,软声道:“明日您给我换药。” 桑氏在一旁看着,背过身去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以往只觉得大姑姐行事太激烈、容易哑巴吃黄连,今儿才窥出些内情,猜到这人已然吃了多少黄连下去。 好在还有女儿在。 唉! 外间。 闻嬷嬷又与大夫补充了些陆念从前发病的状况。 定西侯的眉头皱成了层层山峦。 大夫说得很是恳切,他在京中有些名头,也替不少得癔症的病人缓解过症状,但这病想根治很难。 “昨儿好像缓和了,说话做事同平常人无异,但不晓得听了哪句要命的话,一觉睡醒又发作了。” “会记不清事情,遗忘掉一部分,或是几样事情杂糅在一起,有自己的臆想。” “情绪变化很极端,可能会木讷、愣神坐上一整天,可能发怒吵闹,进而攻击人或是自残。” “身边千万离不得人,最严重时有可能自尽。” “有些家底不好的人家,遇着这种病都……主要是看顾的人吃不消。” 定西侯立刻道:“我们不是这种状况,要人手有人手,要什么药材、你只管开方子。” “侯爷,我先留一份方子,”大夫直接说了办法,“但您有您的路子,不妨多请几位太医,多听几家言论。” 定西侯重重点头。 等大夫写调养方子时,定西侯又问闻嬷嬷:“阿念何时得了这病?她回来这些时日,我一点都没瞧出来。” “有几年了,最厉害的那阵子险些一把匕首把自己捅了。” 闻嬷嬷刚要回答,就听见了阿薇的声音,便没有开口。 定西侯黑沉着脸看向走出来的阿薇与桑氏。 “母亲刚睡了,”阿薇让闻嬷嬷进去陪着陆念,自己与定西侯道,“您只瞧见她好的时候,自然不晓得她病起来什么样。” 定西侯双手抱胸,一脸怒气。 肯定不是气陆念,也不是气阿薇,他在气自己。 气得不行,他还得继续问:“蜀地那里的大夫也说不能根治?” “其实已经好很多了,”阿薇冷声道,“最厉害时,一个月有十七八天都不清醒,我与嬷嬷轮流日夜陪着。后来缓和下来,三月犯一回,半年犯一回,这次隔了小一年。” “只你们两个?”定西侯恼道,“余家人都做什么吃的?” “死得差不多了呗,”阿薇嗤笑了声,“再说,也不敢让他们看顾母亲,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定西侯语塞,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位外人。 全是家丑,唉! 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写了方子,拿了诊金,恭恭谨谨退出去。 定西侯这才舒了口胸中闷气:“这病到底如何得的?” “蜀地的大夫说,气闷、不甘、憋屈,总归是心中存了太多怨气消解不开,最后……”阿薇道。 “除了吃药,还有旁的办法吗?” 阿薇又道:“顺她的心意,不要逆着来,把怨气都化解开了,整个人就爽快了。” 当然,还得存一份念想。 有明确的信念在前,才能熬过“无所事事”的惆怅。 正说话间,陆骏和陆致也来了。 陆致明日休沐,陆骏听桑氏的意思去接儿子回来,顺便与夫子们讨论下陆致这一旬的学习状况。 “大姐病了?”陆骏一进来就问,“什么病?” “小声些,”桑氏与他打眼色,“大姑姐才睡下。” 陆骏与定西侯行了礼,一旁坐下,鼻子颇灵:“厨房炖了骨头汤?火候足了吗?今儿外头风大,阿薇给舅舅盛一碗驱驱寒?” 不等阿薇开口,定西侯抬手一巴掌拍在儿子背心:“吃吃吃,阿念病了、你还惦记吃!” 陆骏痛得倒吸气。 桑氏见状,上前低声与陆骏、陆致说了陆念的状况。 “疯病?癔症?”陆骏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姐弟纷争时,他的确骂过陆念“疯了”,但他也从未想过,陆念真的有疯病。 而且,陆念与陆骏认知里的得疯病的人也不一样。 仔细一想,他其实并没有亲眼见过,只道听途说或话本子里读到过,什么胡乱攀咬,不认人,得拿铁链锁着,陆念就算脾气上来了、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但……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还板正,人却傻愣了。 “不会弄错了吧?”半晌,他嘀咕道,“大夫说的?是不是那大夫不会看?我们再多请几个大夫!” 陆致也目瞪口呆的。 “所以是姑父家里气闷出来的?”他问,“姑母那么凶悍,还能被气着?我想像不出什么样的人能让姑母气出疯病来。” 阿薇瞥了他一眼:“那你是见识浅薄了。” 陆致下意识地想回嘴,话到嘴边又忙咽了下去。 这种时候不能触表姐霉头。 况且,这个“浅薄”也算是夸他,对吧? 定西侯的脸黑炭似的:“真想不到,余家那样有底蕴的世家会……早知道……” “您能从哪儿去早知道?”阿薇一语点破,“人家金太师在京里挑来找去,打听了四年经历,定然还使人回冯家祖籍去问过,那都看走了眼。蜀地隔着十万八千里,您哪来的信心就挑出来个好人家?” 定西侯正为着余家置气,被阿薇这么一问,倏然也有点懵。 左看右看,看到陪坐着的桑氏,定西侯忙道:“你看你舅娘也不是京城人。成亲前,桑家那儿与我们议亲也没有面对面,要你这般说,桑家也没有仔细对待姑娘家亲事?你舅娘嫁进来这么些年,不也挺好的吗?” “先不提舅舅认娘的眼光,待明媒正娶的妻子总还不错,”阿薇道,“您的儿子在娶亲上做了个人,所以全天下的儿子就都是人了?” 陆骏听声抬头,一时间不晓得自己是被夸了还是又挨怼了。 阿薇继续与定西侯道:“哪怕您烦母亲,不想留她在京城,那也不用往蜀地选。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事了您鞭长莫及,但凡挨得近些,您能让母亲这么受罪?” 定西侯的心情亦是复杂万分。 外孙女儿怪他怪得明明白白,但要说信任好像还有那么一丁点,起码信他不会坐视女儿受罪、不去撑腰。 一个巴掌一颗枣。 枣子没那么甜,巴掌有点痛,偏还让他都心甘情愿往怀里扒拉。 “当初你母亲那名声,京中根本没有门当户对的亲事能说。”定西侯叹道。 “您怕低嫁,怕遇到白眼狼,所以哪怕路途再远您也要寻个门户相当的,”阿薇说得很直白,“我也不说低嫁好,金家低嫁最终就是出了事。 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金太师倒了,金太师若还在,您看那姓冯的畜牲敢不敢得瑟! 他敢抖一抖皮,了不起和离,太师还拿捏不了姓冯的? 所以,换到母亲这里,怎得,世袭罔替的定西侯府要犯事了不成?” “祖宗!说什么呢祖宗!”定西侯吓了一跳,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传出去能惹一堆麻烦。 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瞪了阿薇两眼,末了道:“再说,衙门都没有定论的事,怎么到你这儿就坐实了冯侍郎母子杀妻了?” “我自己看的。”阿薇抬了抬下颚,很是坚持。 定西侯道:“小孩子家家……” 阿薇弯了弯唇,笑容浅浅,全是嘲弄:“母亲亲眼看的那岑氏不行,您说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信。我现在说冯家,您又这么说我,不信我,那我还说什么?” 定西侯:…… 从前,当爹就说不通女儿。 现在,当外祖父还是说不通外孙女。 罢了罢了。 再说下去伤孩子感情。 定西侯起身,交代桑氏多照顾春晖园,自己则回书房准备帖子。 得与圣上求个恩赏,才好多派几位太医过来。 桑氏应下,与陆骏一道送定西侯出去。 迈出春晖园,桑氏斟酌着用词,开口道:“阿薇随了大姑姐,嘴犟。” 定西侯听懂她有周旋之心,道:“孩子也是心疼她母亲。” 他不会把阿薇说的不好听的话放心上。 这么大年纪了,和外孙女儿较劲,多丢人。 况且,他也心疼。 今日回头看,阿薇说得也没错,真的嫁得太远了。 正屋里只剩下阿薇与陆致。 阿薇精力乏,学陆念一样在大躺椅上躺了,问:“你怎么不走?你也想喝骨头汤?” “……”陆致存了不少话,被直接闷回了肚子里,好一阵才瓮声瓮气道,“你不该和祖父吵架。” “我哪有吵架?”阿薇懒懒道,“我明明在讲道理。” 有那么一瞬,陆致很想问问表姐,前回拿刀子怼他、逼他杀鸡,难道在表姐看来也是讲道理? 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问。 因为问了肯定也白问。 陆致换了个问题:“你不怕祖父生气?” “那就气呗,”阿薇道,“这家里上上下下加一块,也没有我母亲受过的气多。” 陆念的经验摆在前头。 定西侯府里,只吵架是没有用的。 这次陆念发病,不是她们的本愿,但事已至此,断不能白白让陆念受一回罪。 要把能讨的一切都讨到手。 愧疚、后悔、心痛。 她要利用好一切能利用的情绪,之后才好争取最多的利益。 等陆念好起来,她们母女两人再一道对岑氏发难。 阿薇也不指望定西侯与陆骏能添助力,少拖后腿就算“良心未泯”了。 思及此处,阿薇看向陆致:“我半夜要与闻嬷嬷换手、看顾母亲,现在需得好好睡个觉。 厨房里炖着骨头汤,原是想煮抄手吃的,现在我顾不上。 你要嘴馋了,让毛嬷嬷给你打一碗汤,愿意等,就跟她说给你煮饺子吃。” “谁说我嘴馋了?”陆致放话后转身就走。 走到院门旁,晚风带来一阵浓香,他不由吞了口唾沫。 犹豫一息,他快步进了小厨房:“嬷嬷与我装碗汤,父亲刚才说要喝了驱驱寒,我给他和母亲送些去。” 第50章 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两更合一) 青茵照着新开的方子抓了药回来。 怕吵着主子们,春晖园今晚上静悄悄的。 青茵进正屋,一眼瞧见了睡在大躺椅上的阿薇。 躺椅小憩舒服,真要睡觉比不了床,何况天冷下来后亦不保暖。 青茵本想唤阿薇起来、挪去床上睡,可一想到她大半夜定要与闻嬷嬷换手,这点功夫一醒一挪的怕是会睡不着,也就不出声,只去厢房抱了张轻暖的被子来,轻手轻脚给她盖好。 而后,青茵又退出来,带上了半边大门,垂了帘子挡风。 药炉支在窗下。 先前熬的那份现在用不上,青茵重新备上新的,安安静静坐在炉边煽火。 阿薇心里存着事,三更过半,自然而然就睁开了眼。 摸了摸身上的被子,阿薇看了眼坐在桌边熬夜熬得迷迷瞪瞪的青茵。 “晓得与我盖一床暖的,怎得不晓得自己再披一件?”阿薇问。 青茵倏地惊醒过来,眼神还有些惺忪,嘴上却道:“奴婢不冷。” 阿薇不与她争这话,先去寝间看陆念。 闻嬷嬷看起来也有些乏,与阿薇打了几个手势,表示陆念状况。 两人多年默契,阿薇一看就懂。 陆念睡着,只是不太安稳,嘴唇嗫嗫,全是梦呓。 阿薇便从里头退出来,往小厨房去。 半夜天寒,人冻得一个激灵,困意又去了七七八八。 青茵跟着她,小声道:“不晓得姑夫人什么时候醒,奴婢把汤药放炉上拿文火温着。 大公子带了一小锅骨头汤走,余下的毛嬷嬷又添了点水继续炖。 她说您今儿顾不上旁的,肉馅拌好了浪费可惜,她便动手揉了面、包了饺子,放在了橱柜里。” 阿薇应了声好。 小厨房里还烧着灶,比外头暖和不少。 灶上一锅骨头汤,一锅热水,毛嬷嬷都备着。 阿薇先把饺子下了,才单手拿帕子简单擦了把脸,彻底醒了神。 她夜里没吃饭,一份饺子蘸醋,一碗骨头汤,正正好。 给青茵也装了份,阿薇道:“吃完后,你就去睡。” 青茵一愣。 表姑娘摆明了要熬夜,那她怎么能歇了? “谁让你前半夜硬撑着?”阿薇看出她的意思,道。 “那闻嬷嬷歇了,只您一人看顾姑夫人?”青茵忙问。 “早两年母亲犯病,也是这么过来的,”阿薇道,“闻嬷嬷就不跟我争,该睡就睡、该起就起。” 青茵听到这里,暗暗懊恼。 这事怪她自己没经验。 “那明日您睡时奴婢也睡,您起来了奴婢也起来,能您搭把手。”青茵脑袋也算灵光,一下子安排妥了。 春晖园这几日照顾姑夫人就是头一等大事。 倒不是她见不得别人出头,一味要积极表现,而是能进姑夫人寝间的人手,除了闻嬷嬷之外,这两天才勉强添了一个她。 姑夫人病中,岂能随意再叫个不熟悉的进去帮忙? 至于今晚上…… 青茵另想了补救:“奴婢在外间睡,您有事就喊。” 阿薇依了她。 两人去与闻嬷嬷换手。 “厨房有饺子和骨头汤。” 闻嬷嬷点头,示意阿薇不用担心她。 寝间里只剩下阿薇与陆念。 黑漆漆的夜色之中,阿薇坐在床边,看着陆念的身影。 噩梦似乎又缠上了她,陆念嘀嘀咕咕个不停,阿薇弯腰凑近她口边听了会儿,才分辨出内容来。 “杀了他!杀了那畜牲!” “给我解药!给我治阿薇的解药!”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一遍遍道:“您杀了他们了,您已经把他们都杀了。您给阿薇姐姐报仇了。” 一刻钟后,陆念才渐渐静下来。 她始终没有醒过,却疲惫至极,满头大汗。 阿薇拿帕子与她擦汗,柔声细语说着:“我剁到一半的肉馅被毛嬷嬷接了手,她调得也不错,添了白菜进去,包了饺子。 夜深了我图省事儿就煮了,所以没有吃上煎饺。 您也没吃上抄手。 您得赶紧好起来,我才好给您做抄手吃。” 翌日。 进出春晖园的客人不少。 定西侯得了恩典,把太医院的院使院判都请了来,又请了对癔症有心得的两位御医,五人凑一块给陆念看诊。 陆念清晨发作了一场,又自己清醒过来,记得要给阿薇的手换药。 一刻钟后又迷糊了,好在不吵不闹,只靠坐在床头发呆。 太医们过来,陆念也算配合。 阿薇又与太医们说了这几年病情状况,定西侯焦虑等着,最后得到的结果依旧不能算十分乐观。 说到底,得调养。 “从先前的两三月犯一回,到现在隔了小一年,看得出有在好转。” “既是在蜀地得的病,回到京城来、离那处的人与事都远了,照理对姑夫人的病情是有益的。” “还是不能受刺激,尽量顺着她来。” “等这一次缓解之后,或许可以多出去城里城外转转,比一直在府里住着强。” “昨儿那大夫开的方子能用,缓解后建议换上化郁气的方子。” 定西侯一并记下来。 送太医出去时,阿薇正好在院子外见到了李嬷嬷。 自打前回为了陆致斗鸡的事、与岑氏不欢而散后,阿薇有一阵子没有见过岑氏以及她身边的李嬷嬷了。 两方看起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 岑氏有岑氏的想法,陆念也有陆念的杀招。 可惜,那杀招才有了讯息,陆念却犯病了。 李嬷嬷恭谨与定西侯问了安。 “听说姑夫人病了,侯夫人很是担心,又怕姑夫人病中见了她更心烦,便让奴婢来问问。” 阿薇面无表情,道:“病着,不劳挂心,的确会心烦,千万别来惹嫌。” 李嬷嬷闻言,心中大喜。 这对母女果然还是老样子,半点不留情面。 侯爷好面子,被这么多太医看到自家里头不睦…… 李嬷嬷藏起心头欢喜,眼皮子一垂,委屈摆在面上:“表姑娘,奴婢……” 阿薇不与她纠缠,只看定西侯:“我得顺着母亲。” 定西侯立刻严肃起来,道:“本就病着,心情愉悦最是要紧。” 李嬷嬷没有讨到一丁点好,只能赔笑,心底里恨恨咬牙。 原以为这母女俩自己作死作活、很快就会把定西侯作烦了,没想到竟然还作出了“偏爱”来。 阿薇转身回了。 切菜需得磨刀。 等陆念好转,刀磨光亮,她就把秋碧园给切成丝。 另一厢。 顺天府里,杨府尹差点喜极而泣。 冯正彬的案子,比预料之中的棘手。 自尽看着板上钉钉,可也并非没有疑点,尤其另牵上了九年前的金氏夫人的死。 当然这并非衙门不能轻易结案的缘由,最让杨府尹头痛的是朝堂上几方各执一词。 全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谁不晓得冯侍郎一死,来年竞争尚书之位的人就少一位? 若能以此发挥,再拉扯个对手下去,那就更晋一步了。 于是,围绕着冯侍郎怎么死的、死于谁手,但凡有点心思的都要动两下嘴皮子。 而一旦牵扯上了“朝堂大事”,什么人命官司都不可能单纯。 顺天府夹在中间,当真为难得很。 现在,这桩案子被镇抚司接手了。 杨府尹一股脑儿把所有相关案卷都交给了元敬,又对坐着吃茶的沈临毓表达了“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不是顺天府不尽心,而是冯侍郎的死就是面镜子。 顺天府是猪八戒,怎么照都里外不是人。 镇抚司,成昭郡王就是那唐三藏,怎么照怎么一位佛祖座下的好弟子。 虽然,依杨府尹观察,郡王爷今日心情不怎么样。 沈临毓放下茶盏,拿过堆在最上头的案卷翻看。 前些时日,他得了圣上授意出京办事,来回不过这么几天,京中就有个“大惊喜”等着他。 沈临毓手上有一桩旧案。 那是开春时圣上私下交代他的,六年前、永庆二十九年的春闱恐不大干净。 当时的主考是前年二次告老的高邈。 高邈是两任帝师,地位超然,就是岁数大了,早回老家含饴弄孙享福去了。 后来出了巫蛊大案,京中血流成河,朝堂动荡难免,圣上又把高邈请回来坐镇,授了空出来的太师之位。 那年,高太师都快八十高龄了。 二十九年,是巫蛊案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意想多选人才。 高邈担了主考的名,但他的年纪必然无法亲力亲为,就像他担任太师一般,震慑为主,稳定人心。 如此,朝廷渡过了最动荡的几年,高邈实在吃不消了,再次离京。 许是在家休养了些时日,老大人精神康复许多,回忆起这二次出山的经历,隐隐品出些任期里的不对劲来。 其中便有春闱之事。 他暗中递了折子直至御书房,圣上颇为重视,让沈临毓查一查内情。 这几个月,沈临毓悄无声息地查,为此另寻了些由头在礼部衙门翻了半月的旧档,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能判断舞弊并非高老大人的错觉,而被他抓到的线眼正是冯正彬。 谁想到,沈临毓紧赶慢赶拜访高邈后回京,冯正彬死了。 在害死发妻的那一日,死在了做法事的大慈寺。 死得其所。 死得突然! “真是自杀?”沈临毓问。 杨府尹道:“王爷知道的,衙门判断自杀他杀,除了尸体状况,也要兼顾现场痕迹、人证物证等等。” “据大慈寺的和尚所说,门窗从里头紧闭。” “脖子上是缢伤痕迹,而非绞杀痕迹,血障集中在下半身,符合缢死。” “桌上留下遗书,基本能确定是冯侍郎笔迹,主要是那遗书写到后头龙飞凤舞起来。” “若是有人仿照所写,那他飞得还挺是那么一回事,毕竟,端正的字好描摹,飞起来的难以抓形神,对方仿写的功力很不错。” “府内更倾向于冯大人亲笔,他当时都要自杀了,情绪不稳定,有几个笔画稍有些偏也是人之常情。” “那几日京中为了冯大人‘不敬发妻’的事有许多传言,冯大人连千步廊里都坐不住,他是有自杀动机的。” “但是,”杨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些但是才让他没法结案,要是没有丝毫疑点,他才不管别人想拿冯侍郎的死做什么文章,“但是,颈部除了淤痕外有些许擦伤,许是被害留下,许是他自己反悔了挣扎。” “自缢在喉上,舌头该抵着牙齿,但冯侍郎的舌头没有伸出来,也没有抵着牙齿。” “双手握是握着,却没有紧握。” “总的来说,冯侍郎的死,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 偏就是这两分,足够有心人发散开去,各争利益了。 案子没有办明白,虽是上交镇抚司,杨府尹也不想给圣上、给王爷留一个办事能力不行的印象,也不管得不得罪人,硬着头皮另补了两句。 “他杀也得有个他杀的由头。” “若说因着他发妻的死,那还是一桩无头案子,他那高堂受不了儿子突然离世,情绪激动,转天就偏枯了。” “下官也去瞧过,人躺在那儿动弹不得,听不见问话,更说不出当初有没有害过儿媳。” “即便真是因果报应,金家早已经一人不剩,谁能为此杀三品侍郎?” “至于求更进一步,如今老尚书还未提告老,后头事情八字没一撇的,这个时候嘛,落井下石不稀奇,直接上手杀人那也不至于,您说呢?” 沈临毓垂着眼看那张遗书,啧了声。 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尚书之位不至于杀人,但若是为了掩饰舞弊案,就很值当了。 再者……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 那碗清新的果茶,让他印象深刻。 案卷上提了,冯正彬被大慈寺和尚寻到正阳门外时,大吐了一回。 证言来自搀扶冯侍郎的两位下属,两人说的是冯正彬当日生病的具体细节,沈临毓看到的是定西侯打开来的是前回喝过的果茶。 沈临毓很是好奇。 冯正彬究竟从果茶里喝出了什么,竟然能吐一次、又吐第二次? 看来,他得向定西侯府的那位表姑娘讨教讨教果茶方子。 第51章 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两更合一) 顺天府外。 沈临毓上了马车,交代车把式去定西侯府。 元敬闻声抬头,诧异地看他。 “怎么?”沈临毓问。 元敬摇了摇头:“没有。” 王爷行事虽然想一出是一出,但也知道轻重缓急。 便是元敬这颗被长公主念念叨叨偏了的脑袋,也不至于认为王爷惦念一口好喝的鸡汤、果茶胜过了沈侍郎的死。 观他表情,沈临毓岂会猜不到他的想法? 没有藏着掖着,沈临毓直接道:“想找侯府表姑娘问问先前那果茶的方子。” 初听这话,元敬没有信,八成是他家王爷逗他取乐。 转念再细细一想,他忽然领会过来。 那日礼部衙门,正是他发现了冯侍郎不对劲。 “您怀疑……”元敬倒是没有点破,只是道,“听说侯府姑夫人犯了旧疾,定西侯求了恩典、请了好几位御医去看诊。” 话音落下,他就见沈临毓招呼车把式改路线。 “回府一趟,”沈临毓交代道,“你去库房挑点品相好的药材。” “送去定西侯府?”元敬不解。 什么时候镇抚司问案情,还得给疑凶送礼了? 想不通,却不妨碍元敬做事。 不过两刻钟,他不仅收拾了一支拿得出手的补气老参装盒,又与沈临毓打听来一条信。 “冯侍郎的夫人前些时日去过定西侯府,接的就是那余姑娘的帖子,但似乎闹得并不愉快。” 沈临毓正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闻言也没睁眼:“谁的帖子、愉不愉快,这都晓得?” “朝上拉扯冯侍郎的案子,把冯家近来的事摸查了个遍,冯夫人去过哪里自瞒不住,”元敬答道,“府里嬷嬷们唠后宅事……” 元敬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了下他们王爷的神色,才又道:“杀妻另娶,这事情耐说道。” 沈临毓勾了勾唇。 的确耐说,上至长公主府的嬷嬷,下到城中老百姓家的婶子娘子,她们不一定关心尚书之位落于谁手,却一定在乎冯侍郎有没有杀妻,冯侍郎的死算不算报应。 “查后宅事情,”沈临毓点评了一句,“镇抚司恐没有嬷嬷们有本事。” 定西侯府。 侯爷听说成昭郡王到访时,很是一头雾水。 王爷今日前脚回京,后脚就来他家中,他定西侯在朝中有这般体面? 定西侯自认没到那体面份上,琢磨着问传话的冯泰:“来的是郡王,还是指挥使?” 同一个人,身份不同,来意便不同。 冯泰听得懂,但他答不准确,思来想去只一要点:“王爷穿着常服,不是官服。” 定西侯略松了口气,出去迎客。 两厢照面,全了礼数。 定西侯想把沈临毓请到书房,来客却拒了,只说去前厅小坐。 还是老样子的我行我素,定西侯随他,招待人至前厅。 沈临毓开门见山,道:“今日过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府上表姑娘。” “请教我那外孙女?”定西侯眉头一紧,“王爷可能不晓得,我那女儿病倒了,孩子这两日伺疾,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若不是要紧事,能否过几日……” 沈临毓并不多言,只把一木盒推过去。 定西侯打开来,见其中是虫草,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王爷有备而来。 他不能推拒着不收,但收下了,也不能不让阿薇来一趟。 交代了人去春晖园,定西侯本想多打听两句,话到嘴边见沈临毓没什么谈兴,也只能作罢。 等了会儿,阿薇便到了。 撒入厅门的日光叫她身形阻了,背着光的人站在影中,沈临毓抬眼瞧去,只觉得她与前回颇有变化。 彼时是夜。 将军府中强买强卖,院子里杀鸡剔骨,定西侯这位外孙女浑身上下满是混劲。 那提着刀的架势,凶也凶得生机勃勃。 今日再看,这姑娘却透出了一股蔫气来。 也对。 要伺候病倒的母亲,心里挂念,吃不好睡不好的,疲惫也是情理之中。 等人到厅中站定,让开了日光,沈临毓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手。 手指受过伤,拿绷带包着。 阿薇注意到了沈临毓的打量,却又佯装不觉。 定西侯与阿薇做了介绍:“这是成昭郡王,上次来过府里。” “我晓得,”阿薇行礼,“我让陆致杀鸡那天,王爷就在院门旁。” 沈临毓闻言笑了声:“余姑娘那日的鸡汤泡饭很不错。” 阿薇道:“您喜欢就好。” “喜欢,”沈临毓语气如常,“那果茶也喜欢。” 阿薇笑着应声,心中念着“果然如此”。 先前,听说定西侯寻她、且登门的客人是成昭郡王时,阿薇就猜测过对方的来意。 冯正彬的死没有结案,镇抚司指挥使找她,总不至于是拉家常。 她与徐夫人的往来避不了人,迟早会有衙门的人来问。 只是,本以为会是顺天府的人手,没想到竟是郡王本人。 寒暄到此为止,沈临毓道:“能单独问姑娘几个问题吗?” 定西侯下意识想说“不妥”,而后才意识到,郡王是直接问的阿薇,而非他这个外祖父。 这让定西侯略不爽快。 倒不是说,郡王如此说话不把他放在眼中、而让他觉得丢颜面,更不是他认为郡王会在他们侯府里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而是单独问话,太容易掉坑里去了。 定西侯此刻已经回过味来了。 王爷突然登门,十之八九是为了冯侍郎的案子。 侍郎夫人与阿薇有过几次往来,王爷亲自来家中问话,说起来是给了定西侯府关照。 要不然直接把阿薇传唤到衙门去,越发惹一身麻烦与闲话。 可既然在家里了,又何必让他这个老头子避嫌呢? 别看成昭郡王年纪轻,镇抚司的指挥使,岂会没有点问讯的本领在身上? 阿薇在同龄姑娘里再是老练,也不可能是专司此职的王爷的对手。 一句话没有说好,被牵连进案子里,不值当。 定西侯要周旋几句,不想阿薇直接答应了,他只好起身离开,走得一步三回头。 阿薇目送定西侯离开,这才看向沈临毓:“王爷要问什么?” “果茶方子,”沈临毓道,“余姑娘知道冯侍郎喝了你的果茶呕吐了吗?” 方子不是重点,后半截才是。 阿薇也就只答后半截:“听说了。” “我刚也说了,果茶味道很不错,”沈临毓的语气沉了些,“为何冯侍郎却吐了?” 阿薇道:“既不是果茶的问题,那便是冯侍郎没有口福。” 沈临毓短促地笑了声。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沈临毓笑意消散,神色依旧轻松,丝毫不像在谈论案情相关,“余姑娘如何看待冯侍郎的夫人?” 阿薇问:“原配夫人还是继室夫人?” “烦请姑娘都说说。” “原配夫人可怜,”阿薇没有多点评金芷,但对徐夫人,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不喜来,“我和她吵过一架,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知道我家状况,起先并未表露继室身份,说得与冯大人格外恩爱。后来我知道受了骗,把她叫来吵了一通。” 沈临毓颔首,一副只问事情、不提对错是非的态度。 “还是继续说说方子,”沈临毓又讲话题拉回来,“余姑娘自己研究的?还是与人学的?” 这一问,阿薇没有再配合。 眉间蹙起,她“撕开”了所有的问题,直指中心。 “所以,王爷是在怀疑我吗?” 沈临毓定定看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翻脸。 或者说,他一早就确定她会翻脸。 能一手提鸡一手拿刀,把表弟吓到打哭嗝的姑娘,怎么可能没点儿脾气? 沈临毓心里有数,嘴上继续问自己的:“余姑娘的手怎么受伤了?” 阿薇低头将绷带解开。 她伸出伤手,五指稍稍分开,隔空给沈临毓看:“我母亲发病,我怕她咬伤自己,拿手挡了。” 沈临毓看得坦然。 细长的手指上有清晰的牙印,可见当时用力之狠。 伤口正在愈合,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惨烈。 这伤无疑是近两日造成的,与冯正彬的死日反正没有任何关系。 站起身,阿薇收回手、活动了下手指,而后垂眼看向沈临毓。 沈临毓还坐着,抬着眼看她,视线在空中相对。 阿薇抿了抿唇,似是往心下压了压火气一般,才又道:“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 留下这句话,她也不管沈临毓是个什么应对,抬步往外走。 沈临毓没有阻拦,只静静看着她离开。 而后,他将半冷的茶水饮了,起身走了。 留了一句话,也没让定西侯送,沈临毓上了自家马车。 车子出了燕子胡同,一路驶入大街,两侧人声喧嚣入耳。 元敬正琢磨案子,倏地听见他们爷问话,问得还没头没脑的。 “我那儿还有祛疤膏吗?” 元敬抬头,惊讶道:“您受伤了?” “不是我,”沈临毓又道,“算了,你别寻了,我去问母亲要,她那儿准有好使的。” 元敬思路倒也快。 他们爷去侯府问果茶,见的人只有侯爷和余姑娘。 定西侯一身腱子肉、以伤痕为荣耀,要祛疤膏的还能有谁? “您……”元敬斟酌了下,贴心为他考虑,“长公主问得细。” 提一句祛疤膏,怕是不用一盏茶的工夫,身边三五个嬷嬷尽数去打听余姑娘状况了。 沈临毓却道:“就是把人问恼了,赔礼而已。” “上回就看出来了,她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性子,恼了就直接甩脸。” “只感觉冯侍郎的死与果茶似乎有些关联,并没有实的证据,如此问上门去,换谁都不高兴。” “你若被当杀人凶手,你大抵也翻脸。” “一盒祛疤膏算不得什么事,礼多人不怪,赔过礼了,下回想到什么线索还能再问两句。” 元敬:…… 他刚才不知道如何接那句话,一时犹豫了,没想到他们王爷自顾自把话说全了。 那他还要说什么? 只一句“您说得在理”而已。 另一厢,闻嬷嬷见阿薇回来,以眼神询问她。 阿薇冲她点了点头,让青茵先替她重新绑了绷带,这才去了陆念寝间。 陆念安安静静坐着休息。 闻嬷嬷轻声问:“怎么会是郡王爷来问?” “我估摸着应该是镇抚司接手了,说明那冯正彬身上的麻烦不少。”阿薇道。 “太师倒台不过九年,那畜牲爬得这么快,定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闻嬷嬷低骂,“王爷疑心您?” “他注意到了果茶,”阿薇道,“这人很敏锐,但嬷嬷不用担心。” 今日状况,亦是早有预想。 冯正彬的死,本就不会、也不能以“自尽”结案。 这里是京城,是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 在蜀地能蒙混过关的案子,在京中会朝着想都想不到的方向狂奔。 既如此,倒不如预留一些似是而非的破绽。 况且,阿薇也需要破绽。 一桩案子,毫无疑点,干干净净,衙门立刻以自尽结案,那最多十天半个月便再也无人提及了。 冯正彬与他母亲的杀妻杀子,他的大难临头各自飞,都会消散在京城的深秋里。 甚至不用等到初雪,便已化为了泥。 除了阿薇这个露不得面的苦主之外,谁还会深刻记得呢? 偏得是如今这般“略显微妙”的状况,才能引得来各方大展拳脚。 阿薇不止要冯正彬死,连他死后的骨血肉皮,都要物尽其用。 只要衙门不能简单结案,只要朝堂上还有人为此争执,那就时不时会有人提起九年前那无法下断言的命案,才可能以此为线索,算一算冯正彬手中的“遗产”去了何处。 冯正彬的“仇家”太多了,甚至还被镇抚司揪着,多的是乱七八糟的线索。 如此一来,阿薇反倒安全。 杀人,讲求因果。 金殊薇会杀冯正彬报仇,但余如薇不会。 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成昭郡王再敏锐,也难以解开这道符。 只一碗让冯正彬呕吐的果茶,在这畜牲的一堆祸事里,怕是连鸡毛蒜皮都称不上。 “仇家越多,衙门越难查,”阿薇唇角一弯,“且让他们慢慢查去。” 第52章 不合适吧?(两更合一) 定西侯急急往轿厅去。 他到的时候,沈临毓的马车已经出了胡同口。 他只好问门房:“王爷心情如何?” 门上的道:“小的没有看出来。” 定西侯:…… 也行。 起码不是怒气冲冲的。 定西侯又去前厅那儿问。 管事的道:“小的远远站在前头廊下,听不见厅里说了什么。只瞧见表姑娘先起身回了,又过一会儿,王爷才走。” 定西侯那浅浅松弛了的心又绷紧了。 阿薇是主、王爷是客,断没有客人不走、主人家先走的道理。 阿薇说话做事直归直,但只要没有惹着她,该有的礼数规矩都一清二楚。 可见,先前的谈话是不欢而散。 定西侯叹了声。 满打满算,冯侍郎家与阿薇能牵连上的,也只有侍郎夫人而已。 王爷到底问了些什么,能把阿薇问得来了火气? 定西侯一时没有想明白,只好去了春晖园一趟。 阿薇在小厨房。 定西侯没让人把阿薇叫出来,背着手走进去,把备菜的毛嬷嬷吓了一跳。 “做什么吃食?”定西侯问,“怎么一股酒味?” 阿薇正在打鸡蛋液。 她没有用大锅,只边上支着的小炉子上架了只小锅,里头烧了水,又添了甜酒酿进去,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母亲嘴里没味道,说想吃点甜的,”阿薇道,“我与她做碗酒酿冲蛋。” 定西侯忙道:“她脑袋清楚了?” “没有,”阿薇把备好的枸杞放进锅里,“但也没之前那么糊涂。” 陆念的病就是这样,发作起来不是要砍人就是要害己,情绪最激烈的那阵过去了,就安安静静发呆,或是说些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今夕何夕的胡话,如此反复几次,慢慢胡话少了,人也就清醒了。 这会儿,正处于“发呆”的过程中。 定西侯叹了口气。 酒酿滚得差不多了,阿薇把鸡蛋液倒下去,拿筷子不住搅动,不让蛋液凝结成块,只成蛋花。 热腾腾的酒酿散发着淡淡的酒气,定西侯不由叹道:“香!” 阿薇便问:“您要吗?” 定西侯看了眼小锅子里的量,没好意思开口。 阿薇看了他一眼,没有着急起锅,另取了个鸡蛋直接敲进去。 很快,一只白嫩嫩的水潽蛋便成了形。 阿薇把它捞起来,又添了半勺热酒酿,递给定西侯:“您尝个味。” 定西侯没有客气。 他不怕烫,咬了口水潽蛋,鸡蛋凝了七八分,微微的软嫩,正是他喜欢的样子。 鸡蛋的味道很淡,全靠酒酿惹味,些微的酸伴着回味的清甜,很是适口。 尤其是离晚饭不远了,肚子恰恰有些饿,暖暖地垫一垫,里外都舒坦。 “怎么不与你母亲也煮一个?”定西侯问。 没人说过,酒酿里冲了蛋花,就不能再来一个水潽蛋了。 阿薇闻言却是笑了起来。 她一面将陆念的那份装了碗,一面不咸不淡道:“她不爱吃水潽蛋,外祖父您不晓得吗?” 定西侯一愣,看着勺子里剩着的半个。 他确实不晓得。 阿薇又道:“您吃鸡蛋呢,就喜欢吃这个火候的,无论是水潽蛋、荷包蛋还是水煮蛋,太嫩的吃不惯,再熟些的您嫌噎得慌。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口味,问一问就晓得了。” 定西侯老脸一臊。 阿薇端着食盘出去了。 她就是故意说的。 真论起来,一大家子人,定西侯不晓得其他人口味着实不奇怪。 平日少在一张桌上用饭,家宴也多是男人与女眷孩子分桌,满满的十几样菜,顾不上去盯谁多用了几筷子什么。 甚至,比起家常菜,可能还是自家难做、经常催着底下人去外头采买的点心、特色菜,反倒还容易记住些。 但阿薇偏就要点出来,点得定西侯汗颜。 定西侯忙不迭两口吃完,跟着阿薇去看陆念。 陆念对父亲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现在混乱的记忆里,她正身处蜀地,没有父亲这么一个人。 陆念这会儿也不认得阿薇,但好在还愿意信任她,接了阿薇准备的酒酿冲蛋。 坐在桌子旁,她对着勺子吹上好几口,才慢慢抿一抿。 定西侯看在眼里,心情十分复杂。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却叫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 也是在春晖园,襁褓中的阿骏睡在摇篮里,白氏抱着阿念,让她自己吃东西。 吃的是什么来着? 定西侯着实想不起来了,只能隐隐想起,小小的阿念抿着撅撅的嘴,细声细语说“烫”。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定西侯很是难过,连眼眶都泛了红。 “外祖父,”阿薇端茶给他,问,“您过来是有话要问?” 定西侯这才想起来意,道:“王爷问了你什么问题?怎么听说你把人晾前厅里直接走了?” 阿薇反问:“他没有跟您说?” “没说,”定西侯问,“可是为了冯侍郎的案子?” “是,”阿薇一点不瞒着,“他问我果茶,说冯侍郎喝吐了,话里话外好似我是凶手一般,真是气人!” 定西侯一头雾水。 冯正彬喝吐了,这状况他知道。 侍郎夫人被阿薇骂出门,这状况他事后也听说了。 但阿薇成了杀人凶手,这算哪门子道理? 就因为那冯侍郎不懂欣赏、嘴巴不行,就连累到阿薇身上? 难怪王爷要单独与阿薇谈。 他若是在场,即便对方是成昭郡王,他都得拉长着脸和人辩个高低。 话说回来,郡王做事素来有章法,怎么今朝如此没头没脑? 阿薇推得干净,定西侯琢磨着明日早朝遇着王爷再问一句。 没想到,散朝后,他还没寻沈临毓,沈临毓先过来请他借一步说话。 沈临毓从袖中取出一小巧银盒:“祛疤的药膏,我看余姑娘的手伤了。” 定西侯倏地瞪大了眼睛。 男未婚女未嫁,打过照面说过话。 他不是讲究迂腐那套的老古板,但无端端地替外孙女儿收别人的礼,且还是压根不熟之人的礼,这叫什么事? “王爷,”定西侯为难中带着拒绝,“不合适吧?” 沈临毓看向定西侯,呵地笑了声。 昨晚上他哄过了母亲,没叫她起不必要的疑心,没想到在定西侯这里添了个“居心不良”的签。 “昨日问话,多有得罪,是我太着急案情,”沈临毓收了笑,解释道,“这东西就是赔个礼而已,哪扯得上合不合适?” 定西侯顺着话问:“这么说来,昨日问案子是弄错了?” “冯侍郎的死轻易结不了,后头要查的也多,”沈临毓又道,“和冯家有接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传来问话,我之后可能也会再过去府上,不赔个礼才不合适。” 听到这里,定西侯放下心来。 他就说嘛。 成昭郡王查案子,不至于没头没脑,乱冤枉好人。 而且,王爷是上门来问,已是给了侯府方便。 进了镇抚司,不配合的指不定就用上手段了,到府里私下问,没那些吓人办法,但也得各让一步。 他回头也劝劝阿薇,若再要问些案子时莫要记仇。 这么想着,定西侯没有拂沈临毓面子,接了那银盒:“我回去交给她,侯爷之后来府上,有机会再尝尝她的手艺。” 客客气气,官场道理。 定西侯周全,沈临毓却不按常理出牌。 他把手收回去,略理了下袖口,似笑非笑,懒懒散散:“侯爷也太多心了,我要做什么不合适的事,还能明晃晃让侯爷知道?” 定西侯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只能自己找补:“王爷真是,说笑了说笑了。” 两人散场。 沈临毓去御书房,定西侯回千步廊。 忙到了下值,定西侯回府,直接去了春晖园。 陆念的状况比昨日似乎又好了些,起码她认出了定西侯,只是心情很差,扭过头去不愿意说话。 定西侯有心说些关心的话,又怕言语不当反生刺激,只能作罢。 “这是给你的,”他便把银盒取出来,交给阿薇,“祛疤膏,给你涂手指。” 阿薇直接问:“这不是外祖父准备的吧?这些细碎小事,您想不到,且家里也有药膏,您不会另买。” 定西侯咳嗽了声,道:“郡王给的,说是昨儿问话得罪了,与你赔礼。” 阿薇“哦”了声。 赔礼是真,怀疑是真,恐怕那怀疑至今未消也是真。 但她不怕,除了她之外,值得郡王爷怀疑的人多的是。 至于这祛疤膏…… 阿薇打量了番银盒子。 比掌心还小些,与胭脂盒差不多,上头印着祥云纹样,做工很是精细。 盖子打开,里头膏体乳白莹亮,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看着不错,您与我向王爷道声谢,”阿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若下回他再乱怀疑我,我该甩脸还是甩脸。” 入夜。 闻嬷嬷伺候陆念梳洗。 等陆念躺下,阿薇在床边坐了,动作温和地解了她的中衣,露出她的左胳膊来。 胸口连到左臂,有一道旧伤疤。 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狰狞印子。 那就是陆念发病时企图用匕首自尽那会儿留下的,阿薇发现得巧,吓得整个人扑过去阻拦,撞偏了陆念的手,匕首横着划过去,没伤到命,但很吓人。 阿薇取了点祛疤膏,轻手轻脚给陆念抹:“郡王寻来赔礼的总不会是差东西,我猜是宫里贵人们用的,她们最讲究这些。 您这疤旧了,别的药膏都不好使,我们试试宫里的,指不定有效果。 就是这一盒也太少了,您若涂着好,我下次再问他要。 也不白拿,正经寻只老母鸡来炖锅鸡汤,您觉得呢?” 陆念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 阿薇继续自顾自说:“不晓得他吃不吃辣,最好是吃不得,我偏弄一顿红通通的给他,怀疑到我这儿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您放心,办法都是有的。 镇抚司若没有往岑太保那里查,我下回就与他掰扯徐夫人扣扣搜搜。 岑太保不好过了,岑氏便没了依仗。 说起来,我觉得您上次说得也在理,岑氏是岑太保的侄女,他们蛇鼠一窝,但未必关系多么紧密。 您不是提过、早些年岑氏与娘家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嘛。 那岑氏只要不是个傻的,多多少少得捏着点岑家的把柄,心里才能有底。 您好起来后……” 话说到一半,阿薇停住了。 陆念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极了。 “阿薇。” 声音柔柔的,语调却踏实。 阿薇眨了眨眼睛,看着陆念清明起来的眸子,倏地笑了起来:“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陆念撑坐起来。 闻嬷嬷赶紧与她塞了个引枕。 陆念缓了缓神,昏黄灯光下,阿薇眼下的青影一目了然。 她道:“辛苦你了。” “这次比上回好得快,”阿薇继续与她涂膏药,“我刚才说的那些,您有听见吗?不然我再与您讲一遍。” “听见的,”陆念看了眼明显挖去一块的药膏,道,“你的手也要涂。” 阿薇应了声。 晓得陆念这会儿定睡不着,她便干脆多说些话。 “您病着,秋碧园那儿李嬷嬷来了一趟,没进院子就被赶回去了。” “二舅与二舅娘也来过,大抵晓得我们不欢迎,问候两句就走了,倒也没说惹嫌的话。” “外祖父没让往白家报信,但太医来过,白家听说了些,舅婆来了趟,送了些药材。” “送的是白芍、天麻、川芎那些治头痛的药材,我们这儿没个药柜子收着,我怕放坏了就拿去公中记账。” “您晓得我发现了什么?” 陆念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催她莫要吊人胃口。 阿薇笑了起来:“库房常用的不常用的药材都备得周全,但有几味药进出库都不少,其中就有白芍。 我起先以为是舅娘她们小日子不舒坦用的,再仔细看,出库日子零散,一月里什么时候都有,不像是吃妇人病。 而且,取药最多的是秋碧园,隔三差五。” 白芍养血安神、活血止痛,除了妇人病外,它还适用于失眠、情绪不稳等引起的头痛。 “你是说,岑氏她……”手指指了指脑袋,陆念的眼睛里全是笑,“失眠、头痛,她这儿也没康健到哪里去,难怪!” 第53章 知道怎么让马脚露出来吗?(两更合一) 陆念坐直了身体,不再靠着引枕。 “我猜,岑氏这毛病得有两年了吧?” “父亲挪到书房住,也有两年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我就觉得奇怪,哪怕是老夫老妻,她如今再不用扒着父亲做恩爱样子,但也不至于放任父亲睡书房。” “起初她病着耽误父亲歇息,父亲又忙于公务、图方便住书房,那都合理,但那之后就没有挪回来,实在不像岑氏的性子。” “枕头风、枕头风,不在一对枕头上,隔了半个侯府能吹什么邪风?” “以岑氏年轻时笼络人的手段,啧!” “现在来看,不是她不想让父亲搬回秋碧园,而是她不能、她不敢!” “若只是失眠、夜不能寐,顶多是男人打呼噜,岑氏在一旁睁着眼等天亮,反正有他没他差不离,不至于不能睡一张床上。” “岑氏的问题应该更麻烦。” 桌上油灯燃着,落到床边只余淡淡光影,昏黄且朦胧。 陆念的眼睛却格外的亮,仿佛灯蕊上跳动的火花跃入了眸子,唇角飞扬起来,一改前几日无精打采的木然神色。 若不是阿薇拦着,她都想下床来走上几步,才能缓了心头那火烧火燎似的燥热。 双手握着锦被,陆念眉梢舒展,声音也愉悦起来。 “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郭氏那老虔婆吗?” 阿薇应声:“记得,是阿薇姐姐的祖母。” “她康健时嚣张得很,到哪儿都指手画脚,仗着是长房长媳又生了长孙,把本房的隔房的妯娌都得罪了个遍,别人吃了她十几二十年的亏,转过头来害我。” “我受她连累不说,她自己也没少折腾我,但最后,她还不是熬不过脑子生病?” “夜里睡半个一个时辰就惊醒,梦里全是胡话。” “骂这个咒那个,平日念些阿弥陀佛,做起梦来杀人放火!” “叫人听了一两句去,不与她拼命才怪!” 陆念撇了撇嘴,与阿薇与闻嬷嬷道:“岑氏怕是也有这种毛病,睡不安稳、惊梦,怕梦里乱说话叫父亲听了去,才干脆由着父亲住书房。” 阿薇与闻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从道理上,这事儿说得通,只是…… “为何是两年前?”阿薇问,“她害死了外祖母,要心虚早心虚了,偏是时过境迁,您远嫁多年,家中没有能让她烦心的事,她突然就得了这毛病?” 闻嬷嬷道:“说不好,有些人胆小,做了坏事后自此难安,有些人胆大,但指不准哪天受了刺激。” 郭氏便是如此。 几十年不觉得自己有错,耀武扬威得很。 直到余家一桩桩怪事接连起,风言风语之中,恐是后知后觉了“报应”,一下子挨不住,吓出来的病。 阿薇颔首:“我们也不清楚旁的事情,只晓得恰逢母亲送信回来的前后。” “她既有恐慌的事儿,那就不怕不露马脚,”陆念笑起来,瞳中的火焰透着冷,“我是疯,疯那么一阵,过了就好。不似她们那种,看起来没事人一样,病灶全在心里脑子里,日日夜夜的磨。” “噩梦缠身,时间久了身形消瘦,”阿薇说着去握陆念的手,“我观岑氏气色,还没到严重的那步。” “她谨慎,自知有问题便不与父亲睡一处,”陆念说道,“夜里陪她的都是心腹,她没那么怕被人听去,心情自然宽松些。 掌中馈的是弟妹,岑氏平日也不管事,你看她最近老实待在秋碧园,出来走动得很少。 清早弟妹他们去请了安之后,她想睡回笼觉就睡。” 阿薇静静听她说话,垂着眼替陆念解线。 陆念刚才手指太用力了,抓被子时指甲勾到了刺绣。 前几天病中,阿薇早就哄着陆念把长指甲都剪了,细细打磨了,但再短的指甲也会勾线。 没有硬扯,阿薇轻手轻脚顺着解开。 闻嬷嬷拿了小锉刀来,阿薇又给陆念磨了磨。 至于被套,明日让人补下线就是了。 陆念心思不在指甲上,由着阿薇摆弄,嘴上说着她的经验:“多给些刺激,她夜里睡不好,那就白日也别让她安心睡。 中馈不可能给她,我们寻她旁的事情给她做。 若是早几年,她装得更好,这两年大抵是没人给她生事,又或许睡不好的缘故,脾气大了许多。 就前回陆致那臭小子惹的事,换早些年,她可不会那么轻易被我压过了风头。” “您说得对,”阿薇收拾好了,道,“今晚上您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我们给岑氏寻麻烦去。” 陆念其实不困。 阿薇看得分明,怕陆念不好好睡,佯装打了个哈欠,简单梳洗了番。 没有回厢房去,她脱了鞋往陆念床上爬:“您这儿暖和,我跟您睡。” 陆念精神好,但她拒绝不了乖顺的阿薇。 她的小阿薇自幼身体就弱,陆念几乎是一步不离,夜里也是亲力亲为的照顾,哄着女儿睡。 后来,余如薇去了庄子上静养。 陆念两头跑,她要为了报仇谋划,不能时时陪伴女儿,她与丈夫亦没有感情,半夜睁开眼摸一摸身侧,空荡荡的。 她不在乎丈夫,只觉得,女儿不睡在边上,她很不习惯。 再后来,她报了仇,却也失去了女儿。 那段时日是阿薇陪她走过来的,吃住都在一起,陪她熬过漫漫长夜,让她惊梦醒来,身侧还有一人呼吸。 在陆念逐渐康复后,阿薇便不再陪她睡了。 陆念自己也十分清楚,她需要康复,罗织出来的美梦只是梦,她绝不能沉溺下去。 那会拖累了阿薇。 阿薇是她的女儿,但她更是金殊薇。 她可以让阿薇成为余如薇来瞒天过海,却不该让阿薇束缚在余如薇的躯壳里。 但是今天,看着笑盈盈的阿薇,陆念心软极了。 母女两人躺下来。 闻嬷嬷落了幔帐,又吹灭了灯。 阿薇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紧挨着陆念。 陆念偏着身子,依着旧日习惯,与阿薇掖了被角,轻轻地隔着被子拍睡。 不自禁地,低低的哄睡调子从她嗓子里流出来,不会划破黑夜的静谧,只添了一层安逸平稳。 阿薇绷了好几日的情绪在这段安稳里松弛了下来。 原想等陆念先睡,却是不知不觉间,自己先睡着了。 听着身边孩子平缓的呼吸声,陆念哼唱的调子越发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调子有多少年没有哼过了呢?她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是了。 女儿很小的时候,身上痛睡不好,她就哼着哄。 是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的调子,毕竟,她被亲娘哄着睡时、她实在太小了。 可这调子就是刻在了她的骨头里。 十几年后,她哄女儿时顺口就来了。 同样的,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睡在幼年睡过的床上,还是这么顺口。 那她再努力努力,关于这座春晖园,关于母亲的陈年旧事,她一定也能再想起些什么来的吧…… 陆念浅浅入睡,只那拍睡的手,时不时地、仿佛习惯了一般,拍了一下,又一下。 翌日。 天色将将亮起,阿薇睁开了眼。 见陆念还睡着,她便没有动,只一瞬不瞬地望着。 这些年,阿薇很少梦见亲娘,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还能记得起母亲的模样。 母亲生的便是温婉模样,与陆念浑身带刺的明艳完全不同。 可偏偏,她们是手帕交。 而这会儿,睡着的陆念收起了身上的尖刺,眉宇之间难得透出几分安然。 但阿薇知道,等陆念醒过来、睁开眼,她还是那朵带着刺的玫瑰。 不多时,陆念醒了。 看到阿薇时,她还有些惺忪,稍缓了缓,陆念的眼睛明亮起来。 阿薇问:“您睡得好吗?” “好,”陆念道,“睡够了,很是松快。” 两人起身,各自梳洗。 春晖园里的丫鬟嬷嬷们见陆念精神了,也都很是高兴。 阿薇去了小厨房。 骨头汤炖起来需火候,只好暂且将就,先尝一尝煎饺。 到底是跟着闻嬷嬷在四司六局里做过事,阿薇动作很快,揉了面,趁醒面时又拌了馅,擀开面皮包饺子,毛嬷嬷帮着备了锅刷了油,饺子平铺开,盖上盖子。 陆念吃煎饺不爱蘸辣,只一小碟陈醋最合她的口味。 煎饺好熟,时候到了添水进去,热气折腾着催出来的焦焦脆脆的底,到了完全开盖的时候,香气扑鼻。 阿薇最后撒了把芝麻与葱花。 一份外焦里嫩涌汁水的煎饺,一碟米化了油的白粥,陆念很是喜爱。 阿薇也喜欢。 揪心几日之后,放松下来的一顿吃食,比什么都好。 之后,阿薇拎了个食盒去寻桑氏。 煎饺刚在锅上暖着,虽比不上刚作成那会儿,但也好吃。 桑氏见阿薇送吃食来,眉开眼笑道:“大姑姐好了?” “好了,要不然我也没有心情弄这些,”阿薇陪坐着,听桑氏边吃边夸,末了道,“母亲这回一病,我着实有些吃不消。 母亲本就不喜欢底下人进出屋里,病中更是,每日能陪着她的只我、闻嬷嬷和青茵。 嬷嬷年纪大了,熬久了也伤身。 我就想来问问,之前与您打听的那些人手,不晓得有没有信了。” “我也正要与你说这事。”桑氏示意姚嬷嬷。 姚嬷嬷上前答话:“丫鬟宝珍,放出去第二年就嫁了人,之后随夫家去了江南,听她家里说平素只书信往来,暂不会回京。” “张嬷嬷倒是一直在京里,可惜生了场大病,三年前病故了,她家小子在京郊几个村镇做货郎,日子还过得去。” “窦嬷嬷和她男人住在南城那儿,靠姑夫人当初给的遣散银钱支了个小铺子,见我们府上去打听,说是想进府来给姑夫人磕个头。” “就是那柳娘子,府中花名册上没有她,姑夫人留的那地址也已经没了人,眼下还没有明确的下落。” 阿薇点了点头。 这几人,除了柳娘子,都是曾经陆念用的人手。 彼时定西侯府被岑氏把持,大部分伺候陆念的人,与其说是她的丫鬟婆子,不如说是岑氏的人。 要说苛待她了,其实并没有。 岑氏要当那良善、又无奈讨不来继女欢心的继母,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敢亏了陆念。 丫鬟婆子们认陆念这位大小姐,照顾仔细用心,也时时好言相劝。 谁让陆念就是与岑氏过不去呢? 陆念闹得越凶,身边人劝得越真情实感。 岑氏也从不会因为丫鬟婆子管不住陆念的胡闹而责罚她们,口称“知道你们尽力了”,“孩子小、不好带,我心中有数”,几年下来,别说这些定西侯府的人,连白氏夫人的陪嫁们都笼络去了大半,唉声叹气陆念“不珍惜、不懂事”。 到最后,陆念身边与她一条心的,只有她十一二岁时自己去外头买回来的几个人而已。 再后来,陆念与余家定了亲。 蜀地太远了。 陆念自己都认定此生恐是回不来京城,便把买来的人放了,就是窦嬷嬷几人。 只两个早已无亲无故的丫鬟随她远赴西南,在多年前为了保护她和余如薇先后离世。 至于那位柳娘子…… 她不曾在侯府里当过差,花名册上自然没有她的名姓。 阿薇还不曾听陆念说具体来龙去脉,但她知道,这个人就是陆念给岑氏准备的大礼。 “辛苦舅娘帮着打听了,”阿薇笑了起来,“另一桩事不晓得您这儿得了结果没有?我母亲这回虽好了,但她还得用不少好药材养身,两年前丢的那三箱笼药与五千银两,不晓得您查出信了没有?” 桑氏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个外甥女,鬼精鬼精的。 不过,她既然与大姑姐、外甥女站在一块,她们精明些也是好事。 “有些眉目了,”桑氏也不瞒她,道,“我也不抱怨说难查,反正会有个结果,算算来回递消息的时间,最多半个月,我给你答案。” 阿薇应了声“好”,起身回了春晖园。 “还是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别管是不是舅娘落了口袋,只要她能明明白白甩去岑氏那儿就行。” “药材与银两的路子,以及您给安排好柳娘子,这两样一并扔到秋碧园去。” “岑氏夜里不能睡个好觉,白日里又要收拾一堆事情,折腾她一段时日,她自然而然就露马脚。” 听阿薇说完,陆念支着脸颊,问道:“知道怎么让马脚露出来吗?” 阿薇如何不了解陆念? 凑到陆念身边,阿薇轻声细语地道:“吓唬吓唬马儿,然后,一鞭子抽在它的马屁股上!” 陆念抚掌,哈哈大笑。 “说得好,”她站起身往寝间走,“换身衣裳,我带你找柳娘子去。” 阿薇道:“还不晓得她如今下落。” “没事,”陆念脚步飞快,道,“有人知道。” 第55章 您就当心疼心疼她(两更合一) 当她还是个姑娘时,父亲就教过她,行走江湖要审时度势,柳娘子记得很牢。 所以,那年东越遇险,当她明白无能为力时,她选择逃走报官。 所以,丢了货、又孤身一人时,她选择照顾定西侯,跟着他才能平安回到通县。 所以,即便有爱慕之心,即便陆大姑娘示好,她也不愿入府,不是妾不妾的事,她很明白自己对抗不了侯夫人。 所以,她招了婿,平息侯府的牵扯,想要把家业撑起来。 所以,在被丈夫算计,家业易手时,她决定和离止损。 柳娘子一直在走最安全的路,在绝对的力量与权势面前,她纵然有本事也只能如此。 她其实很懂陆大姑娘的感受,那种有劲使不出来、拳头够得着的地方全是棉花,浑身难受得要命。 她努力操持生活,但生活走入了死局。 家业丢了,久娘身体差,如今她能管得住女婿,但等她也无力时,女婿能不能善待久娘还是两说。 更要命的是,镖局那儿时不时还找她麻烦。 那男人自以为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女儿,各种花招扔过来,她挡得回一时,又岂能挡得住一世? 病床上,久娘清了清嗓子,问:“娘,客人和您说什么事?是不是让您为难了?” “没有。”柳娘子捧着女儿的脸颊。 久娘明明遗传了她的五官模样,却因为身体不好,全然没有柳娘子的精神气。 不管怎么样,得给女儿劈出一条路来。 “我们得收拾东西了,”柳娘子坚定道,“客人,她们是来接我们去侯府的。” 久娘愣住了。 对屋里,阿薇和陆念听不到柳娘子母女的对话。 只等了会儿,柳娘子回来时,阿薇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毅。 外头院子里,邻居咚咚劈着大骨,敞开的厨房动静极大,似乎想以此来表达即便你们有富贵路子、我家也不会低一头。 柳娘子不想、也不用再与他们争一口气,只与陆念道:“您坦诚,我也不和您隐瞒什么。 救命之恩,要说当年没有一点爱慕之心,那是假话,但我与侯爷确实没有那层关系,久娘是我前头那男人亲生的。 以前总觉得我自己还算有本事,招婿能稳住家业,如今看来的确是我天真了,很多事情光靠本事是不够的。 我没法和他对簿公堂,一是他手续办得周全,二是他背后有人撑着,若我没有弄错,应当就是侯夫人。 倒不是说侯夫人出了多少力,而是有一两句话,衙门里我就断不可能讨着好。 知道归知道,但也没有实际证据。 侯爷当年借我银钱摆平,隔了十多年、我无凭无证寻上门说侯夫人害我,那我岂不是越发得自找麻烦? 今日听您这些话,我可以替自己争一把。 我只要镖局,只要久娘好,旁的我不在乎。” 想得到什么,必然也需得付出什么。 柳娘子见多识广,根本不会有任何天真的想法。 妾室?小娘? 她这个岁数、这个经历,说实在话,她愿意、定西侯八成都不愿意。 但为了寻岑氏麻烦,她也可以豁出去不要脸不要皮。 陆念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看来我们都与岑氏有仇,你放心,镖局一定会回到你手里。 岑氏那头事情成了后,你想在侯府安然当小娘就当小娘,你想出来自由自在打理镖局就打理镖局,你想给妹妹安排什么将来也都随你。 有侯府名头在,镖头镖师不敢欺你们母女两人。 我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你雇你看得上的、忠心的人才。” 陆念倾着身子,凑近了柳娘子,轻声道:“晚了十几年,但我们合作愉快。” 说走便走。 柳娘子动作麻利,收拾了要贴身带走的物什,又使人把女婿寻回来,最后一把锁关上房门,登上了街上叫来的马车。 京城的傍晚,晚霞映天。 定西侯府。 桑氏听说陆念带回来一家三口,起先并未多想。 她交代姚嬷嬷道:“许是从前伺候过大姑姐的人,你去搭把手,把人安顿下来。” 姚嬷嬷前脚应声去办事,后脚瞠目结舌地跑回来,说话都打着颤:“表姑娘说,不是伺候过姑夫人,是伺候过侯爷的,那三人是我们府里的小娘,姑太太,姑老爷。” 桑氏没领会,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听不懂了:“都是谁?” 姚嬷嬷丧着脸:“您称呼姨娘,小姑子,小姑夫。” 桑氏:…… 姚嬷嬷问:“您看,如何安排?” 桑氏扶着额头缓了缓,那一头劲过了之后,她的脑子倒是清明起来了。 “知会侯夫人了吗?”她问。 姚嬷嬷忙道:“表姑娘使人去给侯爷带话了,也说先不用管秋碧园那儿。” “那我们也不管,”桑氏一锤定音,“那姑子都有姑夫了,她定生在我嫁过来之前。 我从未听世子提过什么姨娘小娘,难说他都不知情,我又晓得什么老黄历? 安顿人的事儿都听大姑姐的,她说怎么住就怎么住,你只管搭把手,出力不出话。” 姚嬷嬷一听就明白了。 说穿了,那是侯爷侯夫人那辈人的事,认也好,撵也罢,轮不到世子夫人一个儿媳妇多嘴多舌。 桑氏看着姚嬷嬷匆匆离开的背影,重新坐了回去。 别说,突然领这么三口人回来,大姑姐母女两人的路子是真的野。 另一头,秋碧园里自也得了消息。 岑氏睡了一下午,起来不久,正用甜羹。 听说柳娘子的三个字,险些一口呛着,她顺了顺气,问:“这都多少年了,她如今承认给侯爷生了个孩子了?” 李嬷嬷赔笑:“侯爷当年一口咬定没有……” “男人的嘴能信?”岑氏冷笑起来,“那女人长的就祸害,侯爷在东越驻了两三年,没机会也就罢了,突然冒出来个模样标致的,哪可能忍得住?” 李嬷嬷小声问:“可她现在承认,又是为什么?奴婢不懂姑夫人的路子。” “她有什么路子?晕头转向的东西!”岑氏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情绪,道,“那姓柳的早不是当年年轻清白的了,侯爷也过了年轻力壮的年纪,她有什么解数能使? 陆念这步是昏招,侯爷多要脸皮的人,她给搬个另嫁过的妾回来,这帽子不舒服极了。 我们先看戏,且看他们自己一地鸡毛去!” 府中,侯夫人不吱声,世子夫人默许着,阿薇与陆念安顿柳娘子一家便十分顺利。 不说他们三口如何消化天翻地覆的生活,阿薇她们回了春晖园,准备给定西侯一个惊喜。 阿薇又抓紧时间炖了锅鸡汤。 待前头传话来说定西侯回府了,阿薇才把小青菜与白饭都添进去。 厨上火候刚到,定西侯便到了春晖园。 散值时,府里有人到正阳门外传话,说陆念要与他一道用饭。 侯爷想要修复父女关系,自是高兴,想到前次阿薇点名他记不得女儿爱吃什么,便特特问了冯泰。 冯泰回忆着,还有点印象,就去买了一盒。 老头儿兴匆匆地:“你小时候爱吃的芸豆饼,还是东街口那家老铺子,新鲜出炉买回来,快尝尝还是不是这个味。” 陆念取了一块、咬了口,评价道:“味道不错。” 定西侯高兴了。 “原来父亲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定西侯轻咳:“父亲记性是差了些,但也……” 陆念一眼横过去,打断了他自圆其说的话:“那为何您不记得母亲爱吃桂花酥?” 满腔父女和睦的好心情叫陆念这么一堵,顿时不是那个滋味了。 定西侯的笑容垮了些,又不好板着脸说重话,只能道:“你这孩子!” 陆念见好就收,用完一块,就见阿薇从小厨房进来了。 “没准备别的,”阿薇与定西侯行了礼,“您前回说想喝鸡汤,我就炖了。” “一锅鸡汤而已,厨房里谁做不得?非惦记阿薇这一手,”陆念抱怨着,“您全给了那什么王爷是您的事!” “也不费什么工夫,”阿薇笑盈盈地,“那日用的是斗鸡,与母鸡滋味不同,上回去庄子上见那走地的大公鸡还不错,这两日让人送了一只来,外祖父尝尝这鸡汤泡饭。” 吃人嘴软。 定西侯一勺一勺吃得满足。 陆念怪这怨那的,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女儿就这性子,他不计较! “说起来,”陆念问,“您日日睡书房,怎么不住秋碧园?” “先前为了公务方便,后来就没再住过去,”定西侯说到这里,看了陆念一眼,“听你口气,倒像是要让我去秋碧园一般?你的性子呀,我要过去,你就不高兴了。” “我什么性子?”陆念似乎听乐了,冲阿薇努了努嘴,“你看,他现在还得管我高不高兴了呢!” 这刻笑容灿然,下一刻面向定西侯,笑意消散,只剩嘲讽。 “我不高兴,您不去秋碧园?我不高兴,您现在能休了她吗?我不高兴有用,那她怎么进的门,怎么给您生的儿子?” 定西侯挨了一通怼,比起生气,更多的是臊得慌:“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话。” “我算哪门子姑娘?”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 事情才开头,阿薇给定西侯稍搭了个台阶:“这两样小菜是我新腌的,外祖父尝个味。” 定西侯感动极了。 还是外孙女儿贴心。 陆念与阿薇配合了得,定西侯才刚放宽心,陆念就立刻给他来了个大的。 “我今日把柳娘子和妹妹、妹夫接回来了。” “谁?”定西侯愕然,等他从记忆里翻找出柳娘子这人,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显然不太好意思与女儿谈论这些,“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你搅的又是什么水?你把人送回去,我与她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也没有什么妹妹、妹夫。” 陆念才不管他说什么:“我唤她‘姨娘’,她住前头英园里,离您书房进,您过去方便,英园那跨院大,让妹妹妹夫住了。” 额头上青筋绽开,定西侯老脸彻底红透了:“你爹我碰都没碰过她,有个屁的孩子?” 陆念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阿薇在这里,您说的什么话呀!” 上涌的火气被一句话堵回去,定西侯憋得嗓子眼痛。 见阿薇垂着眼、乖乖巧巧坐着,他只好忍下骂人的话,尝试继续与女儿讲道理:“阿念,你与我和岑氏怄气斗恨,别把不想干的人连累进来。 那柳娘子有丈夫有女儿,人家清清白白的,别把事情弄这么复杂。” “还丈夫呢?”陆念语速不快,刀子却是锋利,“姨娘若真过得好好的,我能请得动她回府?她连镖局都被人抢走了!得亏她生的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早不晓得夭折在哪儿了!” 定西侯听出来她的意有所指,道:“又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阿骏不是活蹦乱跳的?” “是,活蹦乱跳,”陆念讽刺道,“也傻了吧唧!” 定西侯:…… 此时不是争论陆俊傻不傻的时候,他再一次试着平稳情绪:“这事不能这么办,你同情她过得不好,想办法帮她就是。弄成什么姨娘,还带了个我没养过的女儿,御史都得来参我一本。” “没事儿,”陆念越发懒洋洋起来,“您不认,把人赶出府去,明天开始,您能被参好几本,谁让您知错不改呢?” 定西侯被她一顿阴阳怪气下来,实在耐不住火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大把年纪了,我还得个私生女?要不要给她改姓陆?你非得把我们陆家的脸给丢干净了?” 陆念也站起身来,抬着头直直对着他:“这家里都已经有一个陆驰了,再多一个陆久,又有什么所谓?我要是高兴,我还能再认十个、二十个妹妹!怕丢脸,往后要丢脸的事多着呢!” 这顿鸡汤泡饭,吃了个一肚子火气。 定西侯气得头昏脑胀,黑沉着脸往外走。 阿薇送他出去。 气是气,定西侯没有乱迁怒,与阿薇道:“劝劝你母亲,这都什么事儿!” “劝不住,我也不会去劝,”阿薇垂着眼,用与陆念不同的方式,往定西侯心口捅了一刀,“您知道的,她脑子里有旧疾,她认定的事儿,谁说都不行。 说得多了,歪了她的认知,她又要发病。 您就当心疼心疼她。” 定西侯下意识反问:“她有病,便都不顾念我?” “事事有因果,”阿薇抬起眼帘,乌黑眸子沉静,映了屋下灯笼光,冷漠狠绝,“当年无人心疼她,当年远远把她嫁出去,外祖父,今日都是那果。”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转头看正屋方向,倏然想起前不久陆念发病时的模样。 癫狂的,自虐的,呆傻的,崩溃的……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胀得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好是先前那股被激怒的火气,还是此时痛惜的恼意。 第56章 哑巴吃的黄连味 定西侯背着手站在春晖园外,迟迟没有动。 阿薇已经回去了,院子门半开着,透出里头淡淡光亮。 而院子外头,是晚霞散尽后浓浓的夜色。 定西侯长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想到搬进来的柳娘子,定西侯着实头痛。 陆念是钻了牛角尖胡闹,柳娘子又为什么…… 他想起刚才话语间提到的“镖局易主”,估摸着事情大抵与此有关。 定西侯抬步往前院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与柳娘子都那么多年不见了。 想撇清关系,也没有大晚上过去的道理。 这么一想,定西侯调转方向,去了秋碧园。 岑氏毕竟是他的妻子。 阿念惹出来的事,不管是她脑子糊涂了,还是故意给岑氏难堪,定西侯认为他怎么也该给岑氏解释一番。 岑氏刚用过晚饭。 陆念那个偏门子把戏,还不至于让她吃不下饭。 当然,她今日胃口算不得好,与陆念无关,纯粹是白日补觉、夜里睡不安生,颠来倒去影响了。 听外头与定西侯问安的声音,岑氏疑惑地看了李嬷嬷一眼。 自从侯爷搬去书房住之后,他很少在这个时候过来秋碧园。 岑氏整理好了表情,起身迎了两步,对进来的定西侯行了礼:“侯爷,用过晚饭了吗?” 定西侯看了眼桌面。 他刚只用了一碗鸡汤泡饭,几口酱菜,若是半夜暖胃自是刚好,但作为晚饭,显然没有吃饱。 不过,他对岑氏这里的清淡小菜也没有多少胃口,便只摆摆手。 “刚在阿念那儿吃了点,”定西侯坐在来,“你先吃,吃完有事说。” 岑氏坐了回去,却没有再动筷子:“侯爷是想柳娘子的事?” “是,”定西侯直白道,“我也是刚听阿念说了才晓得她把人接来府里了,这真是……这事是阿念做得不合适,我之后再好好与她说。” “怎么能是阿念做得不合适?”岑氏温声道,“这事情说来说去,还是怪我。” 定西侯一愣,下意识道:“怎么能怪夫人?” 阿念寻事的本事,他又不是不晓得。 “我当年问过侯爷要不要将人迎进府,您说不用,我就只当……”岑氏笑容讪讪,“早知道她肚里有了,便是您怨我自作主张,我也得把人接回来。没得让孩子生在外头,还认其他人当父亲。” 定西侯脸色一沉:“我没碰过她!” “侯爷!”岑氏坐姿笔直,极其认真,只那眼眶微微泛红,透出几分心酸味道来,“您当时驻东越两三年,我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说来,那时有人照顾您,与您体贴分忧,我反而很是安心。 您当时没让她进府,我猜一是顾及我,不想伤我脸面,二是顾及阿念,她接受不了我这位继母,恐也不会接受再多一个姨娘。 所以您当时这么说了,我就没有多提,最终成了这样。 早年归早年,现在归现在,阿念完全不排斥她,我也没有意见,您不用为了我们娘俩与柳家妹妹断了。 尤其是,她早就有孩子了。” 岑氏语速不快,温声细语,平日里说话和气极了。 夫妻两人往日即便有些分歧,靠着岑氏这般好言好语讲道理的态度,定西侯与她也没有什么能隔天的矛盾。 只是定西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极其讲道理的话语,会让他几次想打断又打断不了。 他越听越觉得憋得慌。 这有什么好讲道理的? 它原先也就不是个道理! “她那女儿真不是我的种!”定西侯气闷着,“阿念是有病在身钻牛角尖,夫人你又坚持什么?我跟她算得上什么断不断!” 岑氏的眼眶愈发红了,委屈与不甘写在脸上:“侯爷,在您眼里我是妒妇不成? 您真心喜爱的,我会拦着人进门不成? 当年就不与我说实话,如今再骗我做什么? 今日事情传出去,外头不会说侯爷什么,但人人都得骂我。 不容人,满京城都知道,我与阿念处得不好,要不是阿骏向着我,知道我为人,我都得被人吐唾沫星子! 结果今日又添一罪状,容不得妾室,还容不得庶女。 可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明明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 侯爷切莫再说孩子不是你的,要让她们母女出府,我这么大年纪、孙儿都有了的人,您就给我留份脸吧!” 定西侯百口莫辩。 他说了多少次与那柳娘子没有那种关系,更没有孩子,怎么都不信他? 他要再辩解下去,岑氏都要委屈地哭出来了。 难道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又当了一回爹的他? 今晚过来,本意是与岑氏解释清楚,没想到根本解释不清。 这种事情自证不得,再说下去也没有用。 定西侯怕越说越上火,干脆起身:“夫人既不信我,那便如此吧,我回书房去了,夫人早些休息。” 岑氏拿着帕子擦眼睛,只由李嬷嬷送人出去。 定西侯前脚离开,岑氏后脚就把帕子摔在了桌上。 她的脸上哪还有半点委屈?只余下毫不掩饰的讽笑。 呵! 男人! 到这一步了都不敢认! 要说十几二十年前,她见不得柳娘子这样的貌美女子进府,现在她怎么还可能在乎? 别说柳娘子这把年纪还勾不勾得动定西侯,真有身孕了她自己先喝一壶。 便是定西侯再看上妙龄的,生下个儿子来、比她的孙儿都小! 她有亲儿子,还有两个亲孙子! 那时候,急的是陆骏两口子。 今下午桑氏为何不及? 不也是看死了柳娘子不可能再生儿子了吗? 反正私生的是个女儿,还是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毫无威胁,谁急谁蠢。 等李嬷嬷进来,岑氏交代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你让人去前头递话,让柳娘子母女两人过来,我把茶喝了,也给孩子一份见面礼。你挑挑库房里,选两匹布料出来。” 李嬷嬷应下:“您大度。” 岑氏笑了笑。 别想让她背善妒的名! 另一厢,定西侯一肚子闷气回书房。 冯泰问要不要再备晚饭,定西侯让他拿酒。 酒是烈酒,菜是几碟下酒菜。 定西侯先饮了一杯,让冯泰坐下陪他消愁。 “夫人不信,说多了就成了我碍了她名声,阿念只信她自己信的,我要跟她争,她又得犯病,”定西侯又是一杯酒,火辣辣地,“我跟谁说理去?” 冯泰陪酒,不出话。 菜没动几筷子,一壶酒全下了肚。 定西侯还想再添酒,陆骏在外头敲了门。 冯泰拿着酒壶出去,把书房留给父子两人。 “您……”陆骏看了眼神色严肃的父亲,犹豫须臾,还是开了口,“我听说多了位姨娘,还有个妹妹。” “来兴师问罪?”定西侯睨他,“来,你给我说说,你具体都听说了些什么?” 抛开阿念与岑氏,他这会儿很想知道,在先前毫不知情的人口中,事情成了什么模样。 陆骏面上不好看。 他才回府,就从桑氏那里晓得了家里多了三个人。 那什么姨娘、妹妹、妹夫的称呼一出,陆骏脑袋里全是问号。 他都有个嫁了人的妹妹,他却还不知道他父亲以前养过小的? 他根本坐不住,没听桑氏的劝,寻来了书房。 陆骏简单说了下,又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定西侯按了按太阳穴,“那就不是你姨娘,不是你妹妹!” 陆骏听完,又问:“那她们为什么住进来?” “你母亲和阿念她们都误会了,当年我就和你母亲说过……”定西侯说到一半,就见陆骏满眼的不认同,他啧了声,“你也不信?” “父亲,您这么做很不合适,”陆骏皱着眉,劝解道,“连大姐都能接受,您为什么就不能认了呢? 母亲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其实您早些年就该把姨娘她们接回来了。 妹妹年纪不小,作为侯府女儿她本可以说一门正经亲事,现在她嫁的那个妹夫。 唉,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人,但对方肯定是个市井出生,我不是说市井就没有好男人,但与我妹妹门户差太远了。 万一是个不好的人,您看,还得再添一道逼人和离,多麻烦啊!” 定西侯越揉太阳穴越胀得慌。 他想,阿骏很厉害,比阿念和岑氏想得都远,人还没见过,就已经想上把妹夫赶出门了。 “你不想要那么个妹夫,我难道想要那么个女儿?”定西侯愤然。 陆骏义正言辞:“父亲,生都生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要不要?从小,您就教导我要敢作敢当,您现在这样……” “你闭嘴!”定西侯气得吼他。 阿念说得对。 这儿子,傻了吧唧! 把陆骏赶回去,定西侯的火气也没法消。 酒气上头,他甚至想把家仆们都叫来一个个问,看看有没有谁相信他。 但想归想,也晓得这个主意蠢得要死。 这一夜,定西侯辗转难眠。 直到三更过半,才勉勉强强陷入梦境。 梦里颠三倒四,光怪陆离,他与柳娘子似乎真有了什么,惊得他睁开眼、后背全是汗。 定西侯懊恼得锤了两下床板! 被岑氏、阿念、阿骏弄的,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与柳娘子不清不楚了。 明明再是清白不过! 这下醒来,再也不好入眠。 定西侯干脆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就上朝去。 那想到,京城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快,陆念昨日带人回来丝毫没有避讳,竟然已有几家人听闻了,关系好的还来与他道喜。 喜个屁! 要真是他的女人,即便不接进府里,也是置办个宅子安心养着,能叫她再嫁别人去? 这么一大顶绿帽子,他又不是有病! 可他尝试解释,几个好友都是拍着他的肩膀,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让他十分气闷。 原还想正常上值,可在千步廊得了一些道贺与打量后,定西侯实在耐不住,决定先回府解决问题。 他没有单独去见柳娘子,还是直接到春晖园。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得再和陆念说道说道。 陆念起来没一会儿,正用早饭。 阿薇做了红油抄手,配了三种馅的煎饺。 陆念吃得舒坦,一张嘴唇红艳艳的,辣得浑身都得劲儿。 见定西侯进来了,阿薇去厨房又下了一碗,摆在外祖父面前的就是一碗红色海洋。 “蜀地的吃食,”她笑眯眯介绍道,“母亲说,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吃不惯,后来才喜欢上,您也尝尝。” 定西侯看着那一层红油,还没拿勺子,鼻子先难受了。 “阿念,”怕吃完后说不出话,定西侯便想说了来意,“那柳娘子……” 陆念眼皮子都没抬,直接问:“您要把她赶出去?” “她住着不合适,”定西侯顾忌着阿薇昨天说的话,对陆念语气很是克制,“她那女儿,的确不是我的,唉!” 陆念道:“所以呢?” 定西侯愣了下。 陆念直视着他:“所以,她的镖局白被人算计了?” “你想帮她,有的是办法,”定西侯道,“何必用这种主意?现在外头都说我多个女儿,真是……” “多就多呗,”陆念嗤地笑了生,“我昨儿就说了,我乐意多了小娘,我也乐意多个妹妹,我还能多很多妹妹!” 一听这口气,定西侯就晓得谈不拢。 陆念就不是好好谈事的态度。 他有气无处发,从昨晚上憋到现在,实在是无奈又无力:“行,起码你还知道是假妹妹。” 陆念舔了舔唇上红油,一双黑得浓郁的眼珠子盯着定西侯:“我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也得有人信。” 声音不重,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定西侯呼吸一凝,突然明白了陆念的意思。 “两回事,”定西侯试着说服她,“你母亲是病故,千真万确。” 陆念喝了一口红汤,辣油顺着嘴角滑下来,下巴上一道油印子,不是血、又似血:“您是柳娘子那女儿的父亲,千真万确。” 定西侯内心翻江倒海,喉咙却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沉闷至极。 陆念看在眼里,眼睛一弯,笑了。 用帕子轻轻替陆念擦了下印子,阿薇看向定西侯,语气乖乖巧巧的:“外祖父,不尝尝抄手是什么味的吗?” 问完,阿薇自己也笑了。 能是什么味? 哑巴吃的黄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