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为臣》 1.唱太平 宝姝有个心上人。 第一次遇见那人,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犯了些小错,便罚在乾清宫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心中越发惊慌,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还是沉不住气。”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警惕望着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声音有些发颤,脊背却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紧张。 握着她的手,皇帝轻易将她困在怀里。毓坤一瞬间气血上涌,细腻白皙的手掌却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这样的手,即便指腹带着薄茧,也是女人的无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却无论如何挣不脱。 皇帝漫不经心捏着她的纤指把玩道:“谁能料到,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时毓坤反倒冷静下来。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松了手道:“你以为朕要如何?” 望着他俊美面孔上莫测的神情,毓坤倒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愿放臣归还,也不会杀臣,臣在一日,便为掣肘,南明则名不正言不顺。 侃侃而言,毓坤发觉皇帝饶有兴致,一瞬不转盯着她,不由缓缓停下。 见她望着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确不会杀你,原因却没那么复杂。” 缓缓压下来,他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她,毓坤下意识退了一步,方察觉到力量的悬殊来。 她虽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骑射皆精,并不柔弱,但与成年男子相比还显纤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费力便掐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相距极近,毓坤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她猛然发觉他比自己高许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暧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紧绷,皇帝道:“朕不杀你,是因为将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着她的细腰道:“心里的人又是谁?” 毓坤感到眩晕,这实在是荒谬。 皇帝冷冷瞧着她道:“是陆英么?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来,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缀散开,束发的玉冠也乱了,毓坤狼狈不堪。 皇帝淡淡道:“现在他就在外面,要朕宣他进来么。 她蓦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陆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她理着凌乱的衣襟,轻声道:“陛下不过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败寇,若能为陛下增笑,臣自无妨。” 皇帝犀利望着她道:“你是聪明人,但最简单的事却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着他。 皇帝负手道:“十年内,朕不平东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只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临下道:“要你来换。” 残留在腰间的热意透过薄薄衣衫漫上来,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觉得屈辱极了。 然而一直以来,江山社稷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至亲,宗室,旧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宝姝第二次遇见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边。 那夜后她着急还玉,辗转求告到崔怀恩那里,原本以为于他而言不过是件顺手的事,没想到却被崔怀恩断然拒绝,不止如此,还要她以后也不许提这事。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个小宫女,在司礼监秉笔面前是没什么脸面的,却还是忍不住软语央告道:“崔爷爷,您行行好罢。” 被磨得烦了,崔怀恩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便这么说罢,若因此丢了性命,姑娘可还要还这玉?” 宝姝有些发懵,想不出怎会有性命之忧,然她知道,崔怀恩那样身份的人是不屑骗她的。即便如此,一想到手里的玉是那人心爱之物,丢了不知该有多伤心,咬了咬牙道:“性命也是恩公救的,便是还回去也没什么。” 崔怀恩有些怜悯地望着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回去等着罢,若有机会你自己还了便是,可不要再去求旁人。” 待过了几个月,由春转夏的时候,皇上到西苑避暑,要带宫人随行,宝姝竟选在列。宫里管在皇帝身边伺候叫当上差,虽然她只是管着灯油火烛,到不了皇上近前,却依旧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就连走在夹道上,一般的宦官见了她也要低眉垂手,恭恭敬敬给她让路。 身边的姐妹都羡慕极了,宝姝却十分惶恐,她知道崔怀恩这么安排定有深意,果然到了西苑没几日,她又见到那人。 在紫禁城西面这处皇家禁苑里,浩渺的太液池被亭台宫阙廊桥岛屿划为北、中与南三海,前朝帝王于其间修建崇道的大高玄殿,如今已荒废了。 入了夜,宝姝将玉熙宫外的石龛点亮,忽见墙角有个人影,她唬了一跳,悄悄走过去,正见那人独自倚在宫墙下,似乎清减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垂下,姣美的唇抿着,望着渺茫的北海出神。 没想到那人还记得她,见到她怔了怔,片刻后道:“你是那日……” 宝姝用力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忙将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环递给她,如释重负合掌道:“总算是物归原主。” 那人惊讶极了,望着其上新结的络子发怔。宝姝忙道:“是我见那红线旧了,自主主张打了条替换,可是不合恩公心意?” 那人怅惋一笑,摇了摇头,很快将玉接过系好,郑重道:“费心了。” 宝姝这才发觉,她单薄的腰身不盈一握,竟比女子还要纤细。 不待细想,崔怀恩已带着两个人匆匆寻了过来,望见那人重重松了口气,沉声道:“万岁正找您呐。” 宝姝不由想,皇上果然很器重她,已这样晚了,还要召见她。 然那人的面孔却苍白得厉害,嘴唇也失了血色。 虽如此,她依旧沉默着,随着崔怀恩,缓缓步入皇帝的寝宫。 又过了几日,忽然就出了件大事,与朝廷两相对峙的南明终是降了,不到两年,泱泱华夏归于统一。 皇帝下诏,选贤任能,前朝旧臣不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时间举国贤士聚于文华,皇帝择英萃于瀛台诏对,垂以国是。这样的盛事,要持续十日。 毓坤到了瀛台的时候,皇帝正在御案前看着什么。 这儿西苑南海中的一座岛,隐约望去飘渺如方外仙山,茫茫不可及。 她遥遥站定,逶迤的宫帷之后,皇帝未抬眸,只随性唤道:“过来。” 毓坤走上前几步,但仍离得有些远,皇帝蹙起眉峰,打量了她一眼。 在他身边已有些时日了,毓坤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么。果然见他撂下手中的折页,居高临下道:“到朕身边来。” 毓坤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只觉得屈辱。十六年太子,三年帝王,她习的是孔孟圣贤之道,跪的是天地祖宗社稷,如何能在男人怀中婉转逢迎。 然而停顿片刻,她仍旧走了上去。 皇帝将她抱在膝上坐着,那样纤细的腰身,轻轻一拢便圈在怀里。他握住她的右手,持着朱笔,正落在那折铅山纸上。 毓坤的目光下意识移过去,才看了两行,便如同被蛰了般猛然抽回手。 那竟是一纸降表。 万里山河,已再无一寸大明的国土。 毓坤气血翻涌,面上却一片惨白。说什么十年,从一开始,她就不该信他。 见她身子发抖,皇帝搂着她,轻声道:“是朕的错,你想怎么出气?” 他越这样说,毓坤越抖得厉害。其实她心中知道,并非他违诺,而是她那弟弟等不得。甚至很久以前,她已隐隐觉得,南蛮荒秽,退于东南交越之地岂能长久?只是不愿多想,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然而现在,当真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原本是不必解释的,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地哄,倒像是打心里可怜她。这百日来,床帏间那些凌|辱她尚受得住,这点怜惜却让她整个人如在火上炙烤。 捏着她羸弱的腰身,皇帝叹道:“又瘦了些,宫里住着不舒坦,就去小沧澜散散心,让崔茉雨跟着伺候,毕竟是你娘的旧宫人,打小照看你,妥帖细心些。” 毓坤闭了闭眼道:“你杀了我罢。” 大明的江山,终是葬送在她手里。 皇帝低头吻了吻她没有血色的唇,正色道:“又不是你的错,你之前并非没有昏庸的君主,又或你爹那样,英主转昏聩的……“ 感到怀中人绷紧了单薄的肩背,他轻声道:“不说你们家,便说我们家罢,那么些将大好的山河丢给金人、蒙古人的祖宗,如今不也在皇陵里安安生生享着子孙供奉。玉宇将倾,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也。你倒好,偏要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再者而言……”他用力握着她的手道:“帝王家的骄、奢、淫、逸,哪样你担得?为什么要如此苛责自己。” 听到这儿,殿内一角的宝姝已是浑身僵硬,崔怀恩唤她来顶缺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竟会窥见这样一桩宫闱隐秘,更不知道那样冷情又杀伐果断的帝王竟还有这样的耐心,能轻声细语地哄人。 然而他怀中之人并不领情。 毓坤挺直了腰,漠然道:“先前陛下留着我,不过是为了牵制我弟弟,现在他既降了,陛下大可杀了我。” 皇帝却叹了口气道:“怕是没人能想到,你爹的孩子中,最有骨气血性的是个女孩,又倔强得这样厉害。朕常想,若你是朱毓岚,定是不愿降的,然你是知道朕的性子的……” 他沉声道:“倘若换了别人这样是什么下场?即便如此,也一点不肯服软,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现下也不会杀他,不止如此……”他扬唇道:“朕封他做顺命侯。” “还有你娘和你妹妹……”皇帝微微笑道:“朕已派人接回来了。“ 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毓坤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皇帝有力的手臂箍着她的腰,轻嗤道:“自然……还有他。” “江左陆英,才堪大用,朕用人从不拘泥,即便他有弑君的心,照旧给他官做。吴郡陆氏,朕容他延续下去。” 轻抚着她的面颊向下,皇帝淡淡道:“你想要的,朕都愿意给,只是……”他漫不经心拈起她腰间的玉环,抚着上面那处缺道:“双玉相合为珏,这原本……是一对罢。” “当真好一个玉洁松贞,情真意切。” 他用力一扯,那玉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毓坤挣开他,扑在地上,皇帝望着她,眸色晦暗道:“做了朕的女人,心里却想着别人。” 他的语气挟着雷霆之怒,殿中宫人皆发起抖来。 失神跪在碎玉间,毓坤低着头,茫然重复道:“你杀了我罢,这些时日你……想起什么,她抬眸望着他,面上浮起一片淡粉,嘴唇打着抖道:“也折辱我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便是猫捉耗子,要先玩弄一番,也总有个一爪毙命的时候。”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折辱?”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眸色沉沉。 毓坤隽秀的眉蹙得很深,泠然道:“那陛下以为是什么。” 皇帝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朕以为,是两情相悦。” 毓坤只觉荒谬极了,以一种十分可笑的表情望着他。 见他面色沉得厉害,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然宝姝只听哗啦一声响,宽大的御案如被疾风扫过。皇帝善书画,案上那些青锋、紫毫,长针、砚台、镇纸、印石骤雨似地落了一地。 崔怀恩低下眉目,急促领宫人向外退,宝姝被撵着往外走,宫帷一道道落下来,最后那道三交六?档母羯纫苍谒?矍般亓松稀 宫人在外跪了一地,大气儿不敢喘。隔扇另一端却悄无声息,宝姝茫然了一瞬,过了会方听皇帝低沉的声音喑哑道:“不许忍着,朕要听声儿。” 伴着他话的是衣物的??声和破碎的喘息声,似乎有人被抱着换了地儿,接着蓦然传来微不堪闻的泣声,然细听也并不是哭,是一种勉力压抑着的,不堪承受的,说不出欢娱还是痛苦的喘息声。 宝姝面红耳赤,浑浑噩噩跪在冰凉的金砖上,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声息才渐渐平了。 崔怀恩知道皇帝的习惯,之后照例是要沐浴的,瀛台的温泉池子已备好了,他催着宝姝先入内进一回热巾。 宝姝端着鎏金铜盆,小心翼翼推开隔扇,殿中旖旎的气息令她面颊发热。走到宫帷之外,她跪着将盛有热腾腾面巾的铜盆举过头顶,许久后才感到有道力量压下来。铜盆轻了些,宝姝却不敢放下酸得发僵的双手。 宫帷一颤,有人哑着声道:“我自己来。”接着便听到细微喘息,混着几不可闻的嘤咛。 宝姝跪在宫帷外不敢抬头,但见眼前衣裳散落一地,光裸修长的腿下了地,白皙细腻,不易察觉地发颤,却站得很稳。纤细的足踝上有两道新鲜的红痕,比地上散的珊瑚珠子还要鲜艳。宝姝不禁思索,这殿中哪有锐物能擦出这样的伤,倒像是御案后面,九龙宝座两边扶手上交缠的龙首刮出来的,顿时不敢再想。 宫帷后的人缓缓弯腰,似乎有些艰难,然泛着粉的指尖但还是一点点将地上的衣裳拾起来,小衣、中单、贴里、褡护……一件件穿了回去。 直到最后一件衣裳也被拾起来,宫帷震荡,宝姝见身前人一顿,像是被人从身后拦腰圈在怀里,果然听皇帝叹道:“穿这么齐整做什么,待会横竖不还是要脱的。”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亲昵又自然,然而怀中的身子却僵得厉害。 宫帷荡起细微涟漪,不知被捉到了哪儿,蓦然传来急促喘息,宝姝只听皇帝轻笑道:“还走得成么。” 高高在上,语气暧昧,明明是促狭话,宝姝竟分辨出些许柔情和怜意来。 接着又一阵晃动,宝姝只见一双秀气的玉足从眼前划过,身前人似乎被打横儿抱了起来。她挣扎得那样厉害,却很快被牢牢制住。宫帷如春水划开两道,皇帝已抱着人走了出来。 他身形高大,潇洒俊逸,明黄的团龙云纹袍衣襟松松敞着,隐约露出的胸膛坚实如玉,靠在他怀里的人肌肤泛粉,恹恹垂着手,指尖打抖,尚喘不匀气,乌发打湿几缕贴在姣美的面庞上,面色苍白,嘴唇又泛着嫣红,闭着眼,扇子似的睫毛长而卷翘,带着濡湿的水汽,倒美得像画似的 见毓坤不说话,皇帝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睫毛,笑道:“这般冷清模样,倒是惹人爱得很。” 毓坤猛然开眼,失了血色的面颊染上绯红。她抿唇瞪着他,然对上那幽深的眸子一刻,方觉正中下怀,他目光中的占有令她的面庞几乎燃烧起来,被那样毫不掩饰打量着,毓坤极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宝姝心惊胆战,伏身于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一点不敢动,听见沉稳脚步声经过,虽连头也不敢抬,却感到如有千斤重压下来,直喘不上气儿,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日崔怀恩要她来顶缺。空茫茫地出了好一会神,待殿中一点声息也没了,宝姝才发觉衣衫已叫冷汗湿透了。 入了温泉毓坤方觉不适,不知怎地,忽然就干呕起来,皇帝牢牢将她搂在怀里,一点点抚着她的脊骨顺气,然而却怎么也止不住涌上来的阵阵恶心。 很快被托着膝弯举出水面,皇帝低下头,柔软的唇在她额上试了试,沉着声道:“到底是怎么不舒服,待会叫太医好生瞧瞧。” 毓坤却推开他,喘着气道:“用不着。” 然这点微弱的抗议很快被压制下去,毓坤感到皇帝抱着她,很果断地从温泉中起身,而湍急的水流却拉着她往下坠。 热意如春波连绵涌上来,毓坤仿佛溺在一个混乱不堪的梦里。 2.却簪钗 纤指微微一颤,毓坤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皆白雾蒙蒙,宁静芬芳的水汽萦绕,毓坤发觉自己整个人浸没在香柏木浴桶中,腰间似乎还残留着被牢牢箍住的热意,身畔的宫女绛雪面上流露出的是全然的关切,与她对视片刻,毓坤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千岁可是魇住了?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水珠,绛雪的声音带着忧虑。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毓坤闭上眼,定了定神,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怔怔想,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毓坤羞怒交加,面颊染上薄红,梦中人事皆荒谬,却真实如她亲历,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望着谢意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神情,毓坤忽然轻松下来,方才不过是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时常滋扰边境,皇帝有意阅兵以扬国威,震慑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问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体,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势必难以躬亲。原本她是太子,合该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却迟迟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于,她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当年她爹力排众议,立她为储,谁也没想到一年后,被太医诊断难以有孕的张皇后竟也诞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岚。 本朝祖制,立储立嫡。张皇后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虽未果,但张氏多年经营,朋党纠缠,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辅陆循城府深沉,此时不表态,自然也没有人轻易肯为她出头。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爹才那样犹豫。 只是她却没有退路了,古往今来废太子的结局显而易见,况且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即便她愿意退,张皇后恨她娘恨得那样厉害,又岂能善了。 毓坤自然明白如今她有多么的势单力薄,所以在这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更不能被福王压下一头。不过她总愿往好处想,若真等来旨意,便是在番邦和朝臣面前确立了储君威信,即便张皇后要逼宫,也讨不到好处去。 武成阁在皇极殿广场以西,阁前有片空旷场地,是诸皇子演武之处。如今仪仗皆已就列,又起一座观礼高台。 毓坤乘轿至演武场时,距未正尚差一刻,冯贞打起轿帘,毓坤便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悄然抬眸,正见众人簇拥中,福王朱毓岚无声望来。 她这弟弟向来倨傲,眼神也冷冷清清。毓坤知道,因是皇后之子,他并不曾将她这兄长放在眼中。 毓坤倒不在意,只是想到那梦有些好笑。现下时刻惦记着要将她从太子位子上拉下去的人,在梦里竟不惜代价要救她。 她淡淡一笑,与他对视,朱毓岚却蓦然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多看她一眼。 毓坤简直想翻他个白眼,面上却沉静。待她站定,朱毓岚走上前问安。 今日他一身亲王常服,下拜时倒恭敬。毓坤心叹,两人虽暗暗较劲,在人前却要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她配合地伸出手,托他起来,相接时却感到朱毓岚手臂一僵,接着不留痕迹从她掌中挣开。 收回手,毓坤面无表情想,原来他对她的不喜已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 两人间虽暗流涌动,却相偕站在一处,观礼台下的官员也上前见礼。毓坤这才发觉,今日不仅詹事府的人在,礼部左右侍郎也来了。她心中一凛,知道果如所料,如今她与福王的一举一动,朝中皆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而她身边的朱毓岚自然也懂这道理,二人皆打起精神,沉下心应对考校。 本朝立国以武,身为皇子,不仅要读书听经筵日讲,也需精通骑射。对毓坤而言,这实为艰巨。体质差距并不是后天可以弥补的,她却别无他法,只有不分昼夜勤加练习,方勉强跟得上进度。 教授骑射的师傅是禁卫军三大营中神枢营的参将,高大威武。待太子与福王演练过基本身法,他命副将托着一排弓上前,今日考校的最后一项是射靶。 只是箭靶的位置有些特殊,高悬在不远处的角楼之上,距离足有百丈。 不同形制的长弓在面前一字排开,从坚韧的开元弓到精巧的小稍弓皆有。以常识而论,弓臂越长射程越远,这也同时意味着张开弓需要更大的臂力。 毓坤有些犹豫,这实不是她擅长的事,然她知道,身后观礼台上,礼部官员正目不转睛瞧着,只能硬着头皮上。 而另一边,朱毓岚却成竹在胸,望着高悬的箭靶道:“再高些。” 毓坤知他挑衅,却不能示弱,淡淡道:“自然。” 朱毓岚微微讶异,却也未客气,吩咐人向角楼传话,绞动机枢,将箭靶又升高了十来丈。 毓坤从冯贞手中接过翡翠扳指套在拇指上,手心微微冒汗。 余光扫过朱毓岚,却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取过弓臂最巨的那张开元弓,屏息凝神站正,审靶,彀弓,匀力,蓦然而放,羽箭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上云霄,正中靶心。 观礼台上赞声四起,目光皆落在太子身上。 毓坤如今骑虎难下,方才一箭可知,若想要稳中箭靶,需得使这最重的开元弓才行。然这弓于她太沉了些,无论如何张不开。别的弓又不够劲,射远时不免发飘。 毓坤抬眸,正见朱毓岚的目光意味深长。 他知道她不擅使弓,他在等她认输。 沉吟片刻,毓坤取过小稍弓。 身后一片哗然,这选择似乎就意味着失败。 毓坤却不在意,径自拈了两支羽箭在手中。 朱毓岚望着她纤细的指握住弓柄,缓缓拉开,下颌扬起。烈日下肌肤莹莹,竟比帽檐垂下的明珠还要耀目。 他心中有些烦躁,太子秀美而体弱,他总觉难堪大任,然而见她丹霞似的嘴唇抿着,竟莫名生出点怜惜来。 毓坤用力将弓弦拉到几乎绷断方松手,羽箭挟着破风之声离弦,众人才发觉那箭并不是向着靶心去,而是微微偏下。 果然未及触及箭靶,那箭便似力竭,众人皆惋惜,却见下落的羽箭竟削断了机枢上的绞绳。 惊呼声中,箭靶从高空急速坠落,另有一箭迅捷平射,在箭靶落地之前,稳稳射中靶心。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惊叹四起。 原有福王珠玉在前,即便太子中靶,也无甚出彩,然毓坤两箭连发,比起单箭直射更需敏捷反应和精准掌控。 观战的神枢营参将笑道:“殿下不仅箭术超群,更心智过人。” 是许她过关的意思,毓坤这才松了口气,掷了弓。然不绝的称赞声中,她的左手却不易察觉地发抖。 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身后,毓坤心知这次过关实属侥幸。即便使小稍弓,对她也太勉强了些。她实有些痛恨自己这娇柔体质,右手带了扳指尚好,握持弓柄的左手掌心已磨出一片水泡,左肩更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朱毓岚似注意到她的不自然,毓坤不由警惕。然意外的是,见她秀眉颦蹙,他面上的表情并不是嘲笑,而是掺杂着些莫名情绪的懊恼。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毓坤刻意不看他,转向观礼台,惊鸿一瞥间,一颗心忽然怦怦直跳。 高台正中障扇交横,明黄的华盖下有个姿仪俊美的身影,负手而立,朗朗昭昭。 那人竟也在。 不知何时来的,更不知看了多久。 考校结束,礼部与詹事府的官员皆起身分列,那人带着两位身着蟒服的宦官从恭敬俯首的官员中间穿过,走下高台。 皇帝未亲至,司礼监便是皇权的代表。 像是感到她的目光,他居高临下回首,正望进她的眸子里。 只被那么看了一眼,毓坤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