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他老房子着火了》
1. 第 1 章
荷回此刻很是惶恐不安。
因为就在片刻前,她忽然发现,在这艘黑漆漆的小舟上,除了她,还有另一个活物在。
起先,她只以为是不小心钻进来的老鼠,于是解开荷包,拿出里头的药撒过去,刺鼻的雄黄味儿立即弥漫整个船舱,她自己先被呛得不行,捂着口鼻重新躲入角落。
“鼠爷爷莫怪罪,我无意害你性命,你别过来,咱们自然相安无事。”
船舱里一阵‘吱呀’轻响,却只是木头摇晃之声,并没预料中的鼠叫。
荷回在家时,村里时常闹鼠患,因为对这些小玩意儿十分熟悉,被撒了雄黄的老鼠鲜少有不叫唤的,因此察觉到不对,随机后知后觉想起:
这里是皇家西苑,怎么会有老鼠?
老鼠还没冒头,猫儿房养的那些宫猫便一拥而上,将它们吞吃入腹。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对面的不是老鼠,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意识到对方是个自己不熟悉的不明生物,荷回即刻惊吓出一身冷汗。
莫不是个鬼老爷吧!
船舱里没有点灯,乌漆嘛黑,她本就有夜不能视物的毛病,这下更什么都瞧不着,加上对方一直不发出声响,整个船舱被一种可怕的寂静包围,荷回鬓边的冷汗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她这辈子除了踢过她那个便宜弟弟的屁.股,可一件坏事没做过,应当没道理被鬼盯上。
恐惧让她不自觉想起从前读过的话本子里的鬼故事,里头鬼魂无一不是青面獠牙、形态骇人,一旦被缠上,轻则被吸成干尸,重则魂飞魄散,想到这里,一双腿肚子不由开始打冷颤,下意识就要掀开帘子逃命。
然而在手抓住帘子的一瞬间,想到此时出去的后果,荷回又颤巍巍将手收了回来。
她不能被抓住。
她还要留在宫中,讨宁王欢心,当上宁王妃。
即便他并不喜欢自己。
就在她出神之时,猝然听闻船舱里响起一声微不可查的嗤笑,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一声惊雷炸在荷回耳边。
同她一起在船舱里的,是个人。
一个男人。
眼睛不能视物带来的,是耳朵也变得模糊,那人又站得远,她只能囫囵察觉到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泉撞石,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忽视的醇厚,带给人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是了,压迫感。
荷回方才感受到的威压气息,并不是因为黑暗,而是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
“锭子粉?”
忽然,她听见男人再次开口。
荷回此时脑袋还有些发懵,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你往我身上洒的东西。”
荷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点头:“嗯,我把你当成老鼠了。”
她还是一贯不会说话,连表示歉意都不知如何开口,对方不知是不是生了气,不再吭声。
可怕的寂静再次袭来,甚至比方才更叫人胆战心惊。
对荷回来说,一个人,一个宫里的男人,甚至比老鼠和鬼魂还要可怕。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你是谁?”
对方并不理会她。
“内侍?还是锦衣卫?”除了宁王,荷回所接触过的宫里的男人也只有这两种身份。
送她进宫的就是锦衣卫,那些人人高马大,穿着华丽,衣服上绣着许多她没见过的花纹,后来姚朱告诉她,那叫飞鱼服,等闲人是穿不了的。
自进宫后,她便再不曾见过穿飞鱼服的人,大抵,他们只在外围,进不了内廷。
而内侍,她倒是日日能见。
这些人挨了一刀才得以进宫,声音相貌都同常人不一样,就比如宁王宫里的管事牌子冯清,同她爹一样五十几岁的年纪,却面庞白净,一点胡子不长。
他们大多声音尖细,同眼前之人大不相同。
对方身份的不确定叫荷回心中难安,她喃喃道:“不管你是谁,今日就当没见过我,成吗?”
或许是她的声音显得太过可怜,对方终于大发慈悲,开了口,却并不曾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要躲人,就安静一些。”
荷回侧耳半晌,这才听清他说了什么,张了张口,心头一阵讶然。
这人好生厉害,竟能在瞧不见她的情况下,仅凭三言两语察觉到她如今的窘境。
难怪爹说,宫里人都长着十双眼睛、二十只耳朵,是成了精的精怪,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察觉到对方应当不会对自己不利,荷回心下稍安,绷紧嘴巴,不再开口。
在熟悉的寂静之后,一阵整齐且匆忙的脚步声很快隐隐从岸上传来,那是夜里巡逻的内侍。
“您老莫不是白日吃多了酒,眼花看错了吧。”
“休要满口胡诌!老子生就一双火眼金睛,怎么会看错,你就算不信我,难不成还不信王女史?她亲眼瞧见有人进了这园子,还能有假?”
外头人的交谈声渐次传来,荷回愣愣听着,石墩一般,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双手无意识攥紧。
外头那些人她并不认识,但听到他们提及‘王女史’三个字,却是怔了一怔。
她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王女史’同自己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她想,大约只是同姓而已,毕竟,自己之所以迷路,就是为了帮王女史找她掉落的手镯。
王女史说,那镯子是淑妃娘娘赏她的,丢了,她也就活不成了。
事关人命,荷回不敢怠慢,忙不迭沿着宫墙找寻,可天色渐黑,别说镯子,便是宫墙的颜色,她都快瞧不见了。
等荷回发现有人远远过来,嚷嚷着要拿人时,才发现不对。
自己大抵犯了宫中什么忌讳,要被抓走下诏狱去了。
下了诏狱,就决计做不成宁王妃。
慌忙之下,见太液池边隐隐有艘小船,这才躲了进来。
本以为那些人见不着人就走,谁知脚步声却越发近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掀起帘子,将她提溜出去。
电光火石间,小船却开始游动,顷刻间就远离岸边。
荷回猝然抬头,黑漆漆的船舱内一同方才安静,竟叫她分不清究竟是小船当真在滑动,还是她在做梦。
她呆呆坐在那儿,犹豫半晌,说:“你,你别划远了,我不大熟悉这里的路。”
划太远,她回不去可怎么好?
那人似乎顿了顿,随即船只缓缓停下。
荷回很疑惑,明明自己压根瞧不见,可还是清楚察觉到他在看她。
像在观察一只小兽,带着探究与玩味。
那些宫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艘小船,喊他们回去。
荷回咬了下唇,睁着一双大眼睛朝男人所在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之中,她声音微颤,“我方才说错了,您划吧,我给您钱,别把我交出去。”
手往荷包里一模,却是空的。
她忘了,从家里带的几块碎银子早没了。
荷回有些尴尬,“我,我下回一定给您。”问他身份,“您怎么称呼,在何处当值,我好过去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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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一片静谧,对方并不吭声。
荷回简直要哭,连连保证,“我说的是实话,您别不信我。”
“回哪儿?”好半晌,他终于问。
荷回心头一松,忙道:“寿明殿。”
对方没再多问。
船只再次动起来,在太液池里飘动,远处琼华岛上的戏还在唱,婉转婀娜,悠扬清丽。锣鼓敲下,伶人开嗓,故事动人心魄,只听人唱:①
“晚来乘兴,一襟爽气酒初醒。松开了龙袍罗扣,偏斜了凤带红鞓......”
“是太真娘娘在长生殿乞巧排宴哩。”
“多咱是胭娇簇拥,粉黛施呈。”
荷回抱膝蜷缩在角落,并不知道这是在唱什么,只觉这几句唱腔似有魔力似的,深深勾着她,不由听得入迷,等回过神来,船已经停靠在岸。
掀开帘子,几盏熟悉的宫灯静静耸立在宫墙下,明灭不定,偶尔有宫人走过,行色匆匆。
这个人,当真把她送到寿明殿外头来了。
“还不走?”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在夜里听不清晰。
这是遇上好人了,荷回感激不尽,再次询问他姓名。
“定要知道?”
荷回点头,“说好了要给您钱的。”
对方似乎被她逗笑了,浅浅的笑声在夜里回荡着,羽毛似的,挠得荷回耳朵痒。
“下回吧。”他说,“等下回见面,我再告诉你。”
荷回想,他大抵是个专门在船上当值的,要找他不难,因此点了头,“好。”
掀了帘子,想了想,还是回头再次保证:“我真的会把钱给您的。”
也不知对方听没听见,船只缓缓开始掉头。
荷回心中一急,跳上岸去,映着微弱的烛光,身影飞快消失在宫墙拐角。
一炷香后,小船再次停在万寿宫前。
等船舱里再度安静下来,甲板上方响起动静,却原来这里还站着个人。
此人个头不高,身形微微佝偻,掀帘进船舱,映着月色,摸出紫檀木柜中的火刀,将烛火点燃,随即小心在烛台外头罩上一层清亮透明的琉璃罩。
霎时,船舱内亮如白昼,烛光照在床舱里闭目养神的男人锋利英挺的鼻梁上,落在一大片阴影。
“主子。”
男人缓缓睁开双眼,瞳孔里藏着黑,冰凌凌的,叫人不敢直视。
岸上,数十人浩浩荡荡停在池边,眼睛死死盯着随水波轻晃的小船,蓄势待发。
“姑娘,您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奴婢劝您,还是自己出来的好,别到时候咱们把您请出来,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为首的长随李明福提着嗓子,双手拢在袖中,一副悠哉劝导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小船并没有动静。
李明福蹙了眉。
这位沈大姑娘是出了名的无知木讷,莫不是在里头被吓傻了?
他又开口提醒一句。
还是没有动静。
李明福的耐心彻底被耗尽,朝身后抬了抬手,“姑娘,得罪了。”
小火者跳上船,一把掀开帘子,然而不知瞧见了什么,竟被吓得连连后退,险些摔到太液池里去。
李明福狠狠踢那小火者一脚,啐道:“不中用的东西,里头有鬼啊,吓成这样!”
说着上前,就要亲自将里头人叉出来,然而等瞧见船舱内的那道身影,霎时脸色煞白,只觉得天塌地陷,‘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皇......皇爷!”
2. 第 2 章
皇帝坐在那里,半张脸隐没在帘子下,只漏出些许下颌线,像是万岁山的山峰轮廓,利落清晰。
薄唇淡淡自然翘起,唇角的弧度叫人分不清他是高兴还是生气,那只不日前将将持刀砍下鞑靼可汗的右手,骨节分明,此时正持一只紫砂茶杯,随意搭在长膝上。
茶杯里是刚倒的曼松贡茶,正不停向空中冒着热气,皇帝修长的食指轻轻沿着杯沿滑动,姿态娴雅。
或许是因为刚从漠北草原征战回鸾,这位九五至尊还未褪去浑身的杀伐之气,只是随意往那里一坐,便让人不自觉腿软,忍不住匍匐在他脚下。
“皇,皇爷。”李明福捋了捋打结的舌头,冷汗直冒,“有人坏了规矩,奴婢正要带人捉拿,不想皇爷在此,惊了圣驾,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头磕在地上,不着片刻,额上已满是血迹,然而他却丝毫不敢有抬手去擦的心思,一颗心只是怦怦乱跳。
皇帝忽然出现在这儿,实在是出乎他预料,毕竟不日前皇帝刚刚回鸾,正忙着整顿前朝,处理朝务,应当待在紫禁城内才是,至少在王女史通知他找沈大姑娘之前,并未听到圣驾驾临西苑的消息。
怎的一眨眼就出现在太液池的小船上?
要抓的人没抓着,反倒惊扰了圣驾,李明福仿佛已经看到刽子手在向自己招手。
惊魂不定半晌,才听见皇帝淡淡‘唔’了一声。
如蒙大赦!
皇帝瞧着温和,可那并不代表他当真脾气好,少年时期便因庶出兄弟踢了下他的狗,而将对方打个半死的人,脾气能好到哪里去,只是自登基后,皇帝越发修身养性,克制己身,近些年越发不显罢了。
李明福知道自己这是小命保住了,身子一歪,险些倒下,慌慌张张又将手垫在额下磕几个头,这才带人退下。
走远了,人才彻底回过神来。
身后人小声后怕嘟囔:“还以为是小爷......”
皇帝与宁王是亲父子,自然生得十分相像,只是宁王到底年轻,从身形到五官带着股属于少年的稚嫩,同皇帝那种成年男人的沉稳与老辣到底不同。
只是方才皇帝那样在暗夜里坐着,整个人朦胧不明,乍一看,倒真差点认错了人。
见李明福捂着额头皱眉不语,小火者问:“皇爷不是在家里吗?怎的来了西苑?
大内人,喜欢称呼紫禁城为家里,别的地方为外边。
李明福恶狠狠瞪那出声的小火者一眼,“闭嘴!皇爷的行踪也是你我能言语的?有几个脑袋!”
那小火者忙不迭告罪,“奴婢只是怕干爹您没发交差,毕竟姚女史是小爷看中的人,王女史又跟姚女史一向交好。”
宫中称皇帝为皇爷,太子则称小爷,宁王是皇爷唯一的儿子,虽未封太子,但一向得皇爷看中,御驾亲征在外一年,都是由十六岁的宁王在京城监国,虽大小事务,最后多由阁臣们请示过皇上才能定夺,但已然可见皇上对宁王的器重。
太子之位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因此这声‘小爷’宫里人便提前叫上了。
小火者之言意在提醒李明福,今日之事有可能是宁王的意思。
李明福何尝不知道这点,若非如此,他也没有胆子去动那沈大姑娘。
她在宫中虽无根基,但到底是太后着人带进宫的,即便未明说,但人人皆知,她便是太后内定的未来的宁王妃。
可惜,太后一腔打算,却扑了个空。
襄王有意流水无情,宁王对这位沈大姑娘,可以说是十分的瞧不上眼。
头回见面,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在太后的面上,才不情不愿同她隔着屏风见上一回,连话都不说两句便叫人将人打发走。
原因无他,宁王心里早有人了,一心要让人家姑娘做王妃,可惜那姑娘出身不好,二十年前爷爷辈儿跟着景文帝,没少出主意给先帝爷使绊子,害的先帝爷险些在北伐途中丧命,还是当时身为炎王世子的当今天子几番护着,这才安然无恙。
这样的罪臣之女,显然没有做宁王妃的资格,便是侍妾,也难如登天。
可宁王偏偏就看中了她。
于是对这位来抢心上人王妃位置的沈大姑娘,自然没有好脸色,想着法儿的,要将她赶出宫去。
李明福有苦难言,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今日还不如寻个由头在廊下家吃酒听曲,为着个司礼监长随的位子,跑来这里冒一趟险,险些将魂都吓没。
若不是他机灵,知道皇爷最是重规矩,所以寻了个听得过去的理由,今日还不知怎么的。
想到此,不由暗自咬牙,怨恨上王女史。
瞎了眼的,哪里瞧见沈大姑娘上了这艘船的?害的他这样狼狈。
“......干爹,人,咱们还找吗?”小火者小声提醒。
“找个姥姥!”
李明福暗啐一口,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没瞧见谁在这儿吗?搅了皇爷的雅兴你我有几颗脑袋能砍?!”
“能交差就行,你管拿的是谁?”李明福头晕的厉害,捂着脑袋,被人搀扶着踉跄离开。
这是要拿人顶缸的意思。
小火者望着他背影,心里一阵发寒,怔忪片刻之后,连忙跟上。
-
太液池上卷起一层薄雾,止不住地往人身上扑,刚五月,夜里还有些凉,雾气落在衣服上,寒涔涔的。
王植从船舱里取出一件大氅披在皇帝身上,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直随侍皇帝身侧,日前,方才随皇帝从北边回来,“主子,夜深了。”
皇帝有些百无聊赖地将鱼竿收起,摇摇鱼筐,见里头藏着几条活蹦乱跳的草鱼,随口道:“赏你了。”
这是天大的恩典,王植伏地跪拜。
皇帝从小船上下来,船只随着水面飘飘荡荡,发出轻柔的水声,月光下,他高大挺拔的脊背在地上被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宴会还没散?”
王植侧耳细听,说:“应当是,主子可要去给太后请个安。”
今日是端午佳节,太后高兴,着人在琼华岛举行宴饮,皇帝前朝有政务处理,这才没去。
“不必了。”皇帝轻脚往前走,“朕去了,太后定要拉着朕说话,还是让她老人家早些歇息。”
王植称是。
忽然,皇帝住了脚,眉心微蹙,王植问:“主子,可有吩咐?”
皇帝道:“谁让他们唱的这戏。”
王植一愣,侧耳细细听去,发觉皇帝说的是从琼华岛上传来的昆曲,正是经典曲目《梧桐雨》的片段,斟酌片刻,道:“许是太后喜欢。”
“明日叫他们换。”
王植了然,那《梧桐雨》是讲明皇杨妃的,明皇年轻时励精图治,老年却昏聩无能,强纳儿媳杨玉环为妃,更是为人不齿,如此颠覆江山社稷,罔顾人伦之人,自来为人鄙视,皇帝一心要做明君,对这样一位皇帝自然是不喜的。
许是皇帝久不在宫里,底下新进的人不知此事,这才将它搬上台去。
王植招来个内侍,叫他通知钟鼓司,往后不许再上这出戏,一番吩咐后,这才继续伺候着皇帝往前走。
皇帝心情稍好,这才开口询问,“瞧出什么没有?”
王植提着五彩琉璃宫灯,想了想,说,“许是节下,宫人们高兴,颇有些无状。”
“只是无状?”皇帝的声音淡淡的,却跟这夜里的风似的,嗖嗖带着凉意。
王植噤了声,片刻,还是道:“听闻淑妃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利,有些疏忽也是有的。”
自从皇后薨逝,后宫便一直由淑妃掌权,如今皇爷刚回鸾,底下人便肆意妄为,玩儿心眼子玩儿到御前,自然惹他不满。
只是淑妃为人厚道,是出了名的贤妃,王植到底忍不住为她说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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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疏忽?”皇帝问。
王植头垂下去。
“告诉淑妃,若再纵容宁王,朕连她一并处置。”
王植连忙应声称是,皇帝到底眼明心亮,即便久未回宫,也能一眼瞧出里头的猫腻。
李福安上来就喊‘姑娘’,想必是瞅准了人专门过来拿人的,从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上看,她有些身份,若非上头默认,李明福一个小小长随,不敢行此捉拿之事。
淑妃高傲,不屑跟底下人过不去,能行此事的,多半是宁王殿下。
只是不知,那姑娘究竟如何得罪了他。
但那到底不是王植该考虑的事,他只管伺候好皇帝,叫圣驾高兴,旁的事,与他不相干。
王植:“主子,您忙了一天了,早些歇了吧。”
见皇帝没反对,王植又问皇帝要临幸哪位娘娘,他好着人叫娘娘准备。
皇帝后宫人并不多,除去已经去了的皇后、庆嫔,就只有寥寥几位妃子,除了淑妃,其余嫔妃得宠情况都差不离,并没有谁更合皇帝心意。
皇帝摆摆手,这是叫去的意思。
王植心疼皇帝,在外头一年,皇帝身边别说妃子,便是连个侍候人的宫女也不曾带,独寝这么久,身子怎么吃得消。
若他年岁大些也就罢了,可皇帝不过而立之年,春秋鼎盛,满腔血气窝在身体里,憋坏了可怎么好。
见皇帝拿手捻起衣袍上一撮粉尘,提灯望去,那粉尘在烛光下发出姜黄色的柔光,王植福灵心至。
难不成皇爷对方才那小姑娘有意思?
连忙道:“奴婢这就着人去把那姑娘找来,伺候圣驾。”
今夜月光虽然微弱,但那姑娘从船上下来时,到底叫他瞧见她衣襟上绣着的石榴花纹。
如今恰逢端午,宫中上至妃嫔下至女官宫女,皆穿五毒艾虎补子,只是用料形制不同而已。
在民间,端午又称女儿节,定了人家未出嫁的女儿身上要穿绣石榴花的衣裳,到了宫中,只有那些被选进宫,还未面圣,尚无位份的秀女们如此。
他在草原上随驾时便听闻,太后为着皇嗣着想,早命人选了一批秀女入宫,就等着皇爷回京封位份,好替皇家传宗接代,毕竟这些年,宫里只宁王一个孩子,属实有些不妥。
瞧方才那姑娘身上穿的衣裳,秀的花样,一口带有乡音,略有些别扭的京话,又住在寿明殿,应当是新进宫的秀女无疑。
姑娘撒了皇爷一身锭子粉,皇爷也并未生气,叫人拿她治罪。
如此情形,即便未曾上心,想必也有些喜欢。
王植这边正要着人去找人,却听皇帝淡淡开口:“王植,朕瞧你是越发的话多起来。”
王植神色一震,忙道不敢。
虽说斥责了王植的自作主张,但皇帝仍不自觉想起方才船舱里那一道怯怯的声音,小猫一样,黑夜里听起来竟有些磨人,仰着脸,带着难言的可怜,问他。
“你是谁?”
船舱里很黑,却还掬着一点帘子缝隙透进来的光亮,照在小姑娘雪白的脖颈上,纤细伶仃,仿佛一掐就会断。
是当真被陷害,还是知道他在船上特意上来演一场戏,他并不在意,肚子里没几分弯弯绕绕,也难在宫里存活下去。
只是若真是后者,到底有些索然无味。
这样的人,他身边已经够多了。
“主子?”
皇帝弹掉指尖的粉尘,说,“朕去瞧瞧淑妃。”
王植应是,淑妃娘娘身子不适,在西苑养病,皇爷身为一位‘体贴’的丈夫,于情于理,是该探望一下。
只是,王植暗自叹气。
天上好容易掉下一块馅饼砸在那姑娘头上,可她却偏不能即刻吃上,当真可惜。
不过若皇爷当真喜欢她,等司礼监将选秀女的流程走完,领人面圣,到时她自然能得一份尊荣。
不急。
3. 第 3 章
自那夜从万寿宫回去后,荷回几日不曾安寝。
听闻御马监抓着个犯事儿的小宫女,又过几日,负责巡夜的一个姓李的长随不知什么缘由,也被打了几十板子,趴在床上起不来。
问是在何处抓着的,犯了何事,姚朱只让荷回不要多问。
“姑娘,这是旁人的事,与您没什么相干。”
她说的是实话。
荷回愣愣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大大的眼睛漆黑如墨,显得整个人有些微微失神。
这里不是家里,可以肆无忌惮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一旦行差踏错,哪怕只是说错一个字,都能招来灭顶之灾。
或许,他们要抓的当真是那个小宫女,同自己没有关系,那夜,只是她自己吓自己罢了。
荷回恹恹了好几日,一时竟将欠人钱一事给忘了,等想起来,彼时已到五月末。
拿了月钱,同人打听,都说不知道此人。
“西苑虽不比宫里那样,日落了便要下钥,但夜里也不许宫人擅自走动,太液池上是有人当值,替主子们划船,但那都是白日的事,夜里人都下值回去了,谁还在那儿,咱们宫里的主子又不比外头,是那没事干的人,整日家夜里游湖,船上听曲儿。”
是这个理儿,只是没打听到人,荷回到底有些失望。
知道荷回是欠了人家钱,有人劝她,“嗐,他既不知你名姓,你慌个什么,把钱好好揣兜里是正经,宫里要用银子的地方海了去了,你该为自己打算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真来寻你了,你再还。”
荷回没吭声,将那可怜到家的几锭银子握在手里,夜里却又到太液池边去。
可太液池太大了,她寻了好几日,到底也没寻到那个人,只好将这事先放下。
-
端午已过,天气一日日热起来,旧日的各色五毒艾虎补子被宫眷们舍弃,尚衣监一件件的箱笼往各宫搬。
银条纱衫、各色竖领对襟衫、比甲、拖泥裙......看得人目不暇接。
刚进宫时,荷回住在紫禁城储秀宫的偏殿里,两月前太后嫌宫里闷得慌,到西苑来住,顺道将她带了来。
太后住在万寿宫,她则被安排在离万寿宫最近的寿明殿里。
起先,寿明殿里只有她一个住,后来,又住进一批同她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
小姑娘大都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比她家院子里开出的石榴花还鲜艳,荷回倚门瞧花了眼,被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你也是新来的秀女?我怎的没见过你?”
荷回赶紧摇头。
秀女,那是给皇帝选的女人,将来要当皇妃的,她自然不是。
虽然她们将来要嫁的人都是皇室中人,可儿子和老子还是要分清的。
知道荷回是太后找来给宁王相看的,那些秀女对她的态度霎时缓和许多,虽然秀女私底下,彼此之间互相看不惯,偶有嫌隙,但大都愿意同荷回交好,同她说笑。
若顺利,将来荷回便是她们的‘儿媳妇儿’,因此小姑娘们看荷回的眼神中便不自觉带上一抹慈爱。
可荷回却觉得她们可怜,为这些花一般的生命叹息。
宁王今年十六,正当青春年少,即便没什麽感情,但瞧着皮囊也能过下去,而身为父辈,皇帝约莫是个老头子了。
她家乡里的那些老头子,个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有些身子不好的,说句话嗓子眼里都含着浓痰。
听闻皇帝从小跟着先皇南征北战,战场上打滚儿,身上不定落了多少伤,这么些年了,只得了宁王一个孩子,大抵身子早在战场上累垮了,这些秀女嫁给他,日日要同一副衰老的皮囊同床共枕不说,将来也难怀有子嗣,只能孤独终老,实是可惜。
心里这般想,却不能说出口,毕竟,冒犯天家是大不敬之罪,要死人的,即便是实话,也只能烂在喉咙里。
这日照旧是姚女史的课,秀女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小声讨论着什么,荷回凑过去听,发现她们还是像往常那般在说皇帝,有些兴致缺缺,回身拿起剪刀‘咔嚓’剪掉盆栽上的一条枝叶。
“听说了吗,圣驾驾临西苑啦!”
“何时的事?”
“昨日午后我到后头殿门,远远瞧见棂星门那儿好些人在搬运箱笼,还以为是内官监又拨了东西下来,给了守门的几块金稞子,人家这才告诉我,说是皇爷要来,方才我听见动静,又悄悄去瞧,发现......”
“发现什么,你快说。”有秀女催促她。
“发现一大群人,拥着一顶大轿子过去,边上好些人举着东西,其中有的东西跟伞一样,却比伞大得多,也气派得多。”她有些说不清,“还有那轿子,真好看,是明黄色的......”
“那叫御撵。”
忽然,一声清亮的女声打断那秀女的描述,众人皆是一惊,连忙敛了神,陆续入座。
荷回也被声音惊醒,险些剪到手指,将剪刀放下,抬头。
姚司司一席大红圆领袍,下着绿黄相间马面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上头的银丝鬏髻一丝不苟,正站在人前,静静望着她们。因她生得好,这身普通的宫人装扮非但未损她的美态,反而更衬出她的鲜妍明媚来。
姚司司是宫里有名的女秀才。
宫正司里的女史们同荷回不一样。她们个个识文断字,通今博古,能随口作诗写文章,有的所作诗篇甚至被太后、娘娘们赞不绝口,在宫中广为传唱。
姚司司,便是其中的翘楚。
她生得好,有才华,做事又妥帖周到,荷回想,若她是宁王,也会想要这样一个人来当自己的王妃,而不是自己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丫头。
似乎是察觉到荷回的视线,姚司司向她投来目光,荷回低头,再抬起头时,姚司司的视线已然不在她身上。
在姚司司照着往日旧例给给她们讲解完宫中规矩后,几名眼生的内侍过来,十分客气地请走了方才那位打听天子消息的秀女。
到了夜晚,那秀女的床铺被褥已然荡然无存,只剩一个结实的床板。
管事嬷嬷揣着袖子,神色恭敬,说出的话却叫人遍体生寒:“孙姑娘犯了忌讳,往后就不在这儿了,请诸位姑娘们拿她给自己警个醒儿,往后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不在这儿,那能去哪儿呢。
姚朱拿梳篦给荷回篦头发,习以为常的模样,“左不过发配到各局做个低阶的小宫女,再寻个火者当对食,等年老不能动了,到宫外浣衣局等死。”
荷回愣愣的,“为何不放她归家?”
“进了宫的女人,哪里有轻易出去的?”姚朱将被褥散开,铺好,“她是秀女,出去了,外头人也不是傻的,免不了要猜缘由,总归难许好人家,还不如在宫里待着。”
荷回坐在那里出神,好半晌,抬头问:“我如果当不了王妃,会怎么样?”
姚朱静静望着她,没有言语。
末了,搀扶她起来,感觉到她手指发凉,握上去,说,“姑娘,歇了吧。”
吹熄了蜡烛,屋子里瞬间一片昏暗,这夜明显比往日里静了许多,似乎能听见零星的雨滴落在叶子上的滴答声。
即便往日私底下偶有嫌隙,但到了这一刻,秀女们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荷回抱着被褥,在床角缩成小小一团。
有些话,姚朱没说出口,她却明白。
她只是太后念着同祖母的往日情分接进宫的,等那点子情分被她用尽了,若她当还不成王妃,她的下场不会比孙姑娘好多少。
皇权好似一把利刃,头一次在她面前具象化,它沾了血,就那样悬在虚空中,一身龙袍的皇帝站在上头,背对着她,缓缓将脸转过来,满头白发,青面獠牙。
荷回猛然用被子捂住脑袋。
荷回想,自己是时候主动讨好宁王了,绝不能再同从前一般坐以待毙。
不过在此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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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得把欠人的银子还上。
只是皇家宦官何其多,寻之如大海捞针,加之荷回平日里要学规矩,能寻人的时间少之又少,因此已然过去快一月,那人仍半点音信也无。
这日,荷回起了个大早,又到太液池边寻人,被太液池上的风吹得脑袋昏沉,可仍旧一无所获。
回去同秀女们学完插花,到了午膳时分,这才到尚膳监忙活一个多时辰,提着食盒,顺着羊房夹道往太素殿去。
路上经过皇帝居住的玉熙宫,只见殿宇巍峨,屋檐高飞,明黄琉璃瓦盖着,仿佛要伸到天上去,宫门口禁军持刀林立,面容肃杀,许是察觉到有人,远远投来目光。
荷回低着脑袋,将自己伪装成鹌鹑,沿着墙根儿穿过夹道,等察觉不到身后凌然的视线,心中方才微松口气,一摸,发觉手心冰凉,脊背已然隐隐生出冷汗。
幸亏她要嫁的人不是皇帝,不然在被吓死之前就一个承受不住,抽出裤腰带吊了脖子。
着实骇人!
心里对皇帝的印象又降了一分。
她没敢回头,快步朝前走去。
宁王如今住在太素殿的消息,是荷回从姚朱那里听来的。
初听她打听宁王的事,姚朱一副日头从西边升起来的神情,倒是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直道:“姑娘早该如此。”
荷回勉强扯动嘴角,低头继续摆弄自己那盆被剪坏了的花。
荷回犹记得头回见宁王的场景。
她被人领到宁王寝殿外,紧张又好奇地朝里头张望,想着待会儿见面的头一句话要说什么才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等了许久,额头上都出了细密的汗珠,宁王方姗姗来迟,也不出来,隔着屏风,一边由着宫女给他擦手一边漫不经心问:“这就是皇祖母找来的那个柴头?”
她那时并不懂‘柴头’是何意,只能敏感察觉到,宁王对她颇有敌意。
后来在宫里待久了,才知道,那日他是在骂她,乡巴佬。
之后的几次见面,仍旧是不欢而散,在太后面前,宁王还算好说话,一转头,立马换一张面孔,警告她:“离小爷远点。”
人家不待见你,能怎么着,只能听话,或许还能赢得对方一丝好感。
若不是瞧见孙姑娘的下场,荷回很乐意一直不见他。
可她害怕,相比于给太监做对食或者出宫被随意嫁给一个瞧不上的人,当王妃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荷回到了太素殿,太素殿的宫人见她来,似乎很是意外,神色慌张,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通报。
荷回给了她一块自己藏起来的虎眼糖,这是太后赏的,外头难得一见。
然而小宫女却似见惯的样子,虽未说话,荷回却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什么稀罕东西,也来我们这里显摆。
荷回默默将那块虎眼糖收回。
“还请姑娘到偏殿等着,奴婢去通报小爷。”
话音未落,远远隔着窗户,隐约传来一男一女的笑闹声。
“小爷,这局棋您输了。”荷回侧耳细听,发觉竟是姚司司的声音。
“你说,罚什么。”
“臣没想好。”
“好姑娘,我同你讲个笑话听,如何?话说从前黄山下有个老汉......”
小宫女见荷回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心中不满,转身催促,“沈姑娘?”
荷回回过神来,愣愣点头,心头却浮现一丝疑惑。
是她幻听了不成,怎么里头那人的声音,听着那样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提裙上两级台阶,忽然心头一跳,住了脚,猛然回头。
恰巧这时,宁王微往前探身,去剐姚司司的翘鼻,一张带笑的侧脸透过半开的窗棂,准确落入荷回瞳孔。
荷回渐渐睁大双眼,手中食盒险些脱落。
她想起来了。
是那位在月余前,助她脱险的恩人。
4. 第 4 章
太素殿里,窗户半开,和风酥酥,扑在面颊上,带来阵阵月季花香。
姚司司捡起一枚黑子搁在紫檀棋盘上,指尖葱葱,阳光一照,莹莹如美玉光华,瞧得宁王心漏了两拍。
“小爷可欢喜些了?”
听她如此说,李元净刚扬起的唇角瞬间又落回去,随手将两人间放置棋盘的矮桌移开,脑袋枕在美人膝上。
姚司司有些羞恼,“小爷越矩了,叫人家瞧见......”
李元净心疼她如此小心,拉过她的手,刚想叫她别怕,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起了身。
想起两个时辰前,在玉熙宫里站着的那半炷香,李元净仍觉心有余悸,腿肚子下意识打颤。
他从未见自己的父皇如此生气的模样。
可他又无从辩白。
自己主持的殿试,竟出现考题泄密这样的大事,着实是叫他始料未及,只是被父皇训斥一顿,暂且罢掉在朝中的职务,已经是意外之喜。
只是到底连累了自己的老师们,如今他们被罢官在家,自己的势力大不如前,若非自己是独子,无兄弟来争,如今怕要更惨。
前些时日刚因为插手后宫之事被父皇敲打,如今又......
李元净想起皇帝望着他时那道失望的眼神,心下惴惴不安。
自己虽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又蒙他积年教诲,将来必得继承大统,然太子之位到底没在他手心里攥着,父皇春秋鼎盛,难保将来不会为他添几个皇弟,若自己早早失了圣心,到底不妙。
姚司司见他一脸愁容,宽慰道:“皇爷不过一时气恼罢了,过些日子就会好的,小爷不必忧心。”
李元净想想也是,父皇一向厚待自己,想必也不会一直生他的气,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于是朝姚司司笑起来,“有你在,我的心总是能安。”
想起万寿殿里那个乡下丫头,又蹙起眉头,“只是我无能,不能说服皇祖母,叫你当我的王妃,倒让个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占了你的位置。”
上回本能将那沈荷回赶出宫去,只是李明福这厮办事实在不力,没能将差事办好不说,还差点将他连累了进去,受了父皇好一顿数落。
幸好他机灵,提前将王女史赶出宫去,又封了李明福的口,否则少不得要查到姚司司身上去,没得连累了她。
如今父皇回京,又在西苑里管着他,往后再冲沈荷回下手便难了。
想到这里,李元净少不得有些烦躁。
没成想他这番言论却叫姚司司眼圈发红,慌忙捂着他唇道:“小爷若还稀罕我这条命,往后就再别说这样的话。”
李元净被她的眼泪弄得心如刀绞,说,“我省得,你别哭。”
姚司司别过脸去劝他,“沈姑娘挺好的,小爷别错看了人家。”
李元净冷哼一声,“满身的乡气,木头一样的人,有什么好的,也就皇祖母稀罕,父皇还没见过呢,等他见了,必定也不喜欢。”
“这也不一定,陛下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提起皇帝,姚司司掀起眼帘,“说起这个,我差点忘了,过些日子就是万寿节,小爷可想好要准备什么寿礼给圣上?”
李元净摇头,“未曾。”
姚司司略有些嗔怪地望着他,“如此大事,小爷该早做准备才是,若是一个不好,寿礼送得皇爷不舒心,那可是大罪。”
原本还在头疼送什么寿礼的李元净听到她后半句话,似被点醒什么,腾的一下坐直身体,双眼发亮。
“怎么了,小爷。”姚司司拿扇子为他扇风,恍若未觉。
李元净下榻,摆手道:“无事,司司,你先回去,我去瞧瞧太后。”
父皇不许他插手后宫之事,可若是那丫头主动在他的万寿节上失仪,惹恼了他老人家,那就与他不相干了。
连衣裳都没换,快步出了殿门,见到庭院中荷回的身影时,明显愣了一下。
小宫女唤他,“小爷,沈姑娘给您做了吃食,您看......”
李元净如今心情好,想着反正往后多半也见不到这烦人的柴头了,于是乎,竟觉得荷回今日比往日顺眼许多,破天荒头一次对她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带着浓浓嘲讽,淡淡叹息。
其实荷回生得并不差,若正常入宫,不非要当王妃的话,他倒挺乐意赏她个侍妾当当。
可惜了。
然而很显然,荷回并没读懂他的心思,只是被他的一番表现震住,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宁王。
冲她笑了。
荷回睁大眼睛,转头望天。
姚朱说得对,最近的日头,当真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在听见宁王声音,瞧见他容貌后,荷回便一直沉浸在关于那晚的回忆中,以至于并未听见他们之后的谈话。
音色是有些相像,只不过比那夜听到的清亮些,不如那夜醇厚。
在宁王出来之前,她还有些怀疑,是不是她认错人了,毕竟宁王从来对她不假辞色,哪里会好心助她脱险,不趁机将她踹进太液池都算他大发慈悲。
难不成是那夜天太黑,他没认出她来?
正迷惘间,宁王出来,对她笑了笑。
荷回直直望着他,险些要将他盯出个洞来,只觉得从身形到五官,越看越觉得像,即便那夜她只隐隐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根本没瞧见那帮她之人究竟是何模样。
是他吧,否则他对自己笑什么呢。
然而有些事终究要确认过才放心,正要拦住宁王询问清楚,却发觉他早早便在宫人簇拥下离去,已然没了影子。
荷回不免失望。
正气馁间,忽察觉身后站着一人,一瞧,却是姚司司。
想着自己打搅了她同宁王的相会,荷回有些不好意思,十分自然地将手中食盒抬起,问,“我做了荷包饭,姚女史,你吃吗?”
姚司司似乎愣了片刻,不过很快便将神色恢复如初,嘴角泛起合宜的微笑,“多谢姑娘,臣已经用过了。”
她对荷回的出现,既无惊讶,也无伤感,言辞得体,叫人如沐春风。
“不过姑娘。”姚司司忽然再次开口。
荷回抬头。
姚司司望着她,说:“宫里的主子们,尤其是太后、皇爷、小爷,他们的吃食都是由光禄寺采买,尚膳监烹调,再由尚食局的女官们试膳之后,方可入口,一道程序都不能错。”
她声音轻柔,却言辞犀利地指出荷回的言行失误之处。
“所以。”姚司司道:“您今日的这顿饭,便是小爷未曾出去,也是用不上的。”
荷回愣愣点头,随即脸颊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站了片刻,抱着食盒落荒而逃。
-
玉熙宫西暖阁内,皇帝正在批阅奏章。
一摞摞的奏章在矮桌上堆成高山,险些要将人淹没,以至于王植掀帘进来,手上东西没处搁,只好放在不远处紫檀圆桌上。
“淑妃送回去了?”
“是。”王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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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知道主子在处理朝务,不敢打扰主子,在外头站了好些时候,说了好些要奴婢们好好照顾主子身子的话。”
皇帝连头都没抬,“只说这些?”
“主子耳聪目明。”王植犹豫片刻,还是道:“娘娘还私下朝奴婢打听了些宁王殿下的消息,说殿下年纪小,自小没生母在眼前照看着,难免行差踏错。”
淑妃说话滴水不漏,全然是以一个庶母的身份在感叹孩子不懂事,别的再没多嘴,叫人寻不出她的错来。
皇帝将御笔放在三彩芙蓉晶石云纹笔架上,小小‘啪嗒’一声,却惊得王植眼皮跳了跳。
科考舞弊一案,有萧家旁支子弟参与其中,也难怪淑妃这样忙慌赶来,明着是替宁王求情,实则是在旁敲侧击打探消息。
“朕记得几日前织造局新从江南进上来一批织金缂丝。”皇帝已然重新拿起御笔,声音轻缓沉稳,“叫淑妃派人去挑几匹,交给尚服局做衣裳。”
王植称是,看来主子对淑妃,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明面上是赏东西,实则是告诉淑妃,科举舞弊一事,不会牵连到她父兄,叫她安心。
聪明人之间打交道,就是如此,权衡利弊,互相试探,话从来不明说,对方随便一个眼神,意思就明白了。
只是这样过日子,难免会觉得累,就比如现下,虽然皇帝不说,但王植还是从他微皱的眉眼间瞧出一丝无聊与烦闷,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不过眨眼的功夫,皇帝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仿似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皇帝立志要做明君,可这明君哪里是容易做的,尸山血海里翻滚不说,好容易回鸾,就得赶紧收拾小辈儿不小心闯出的烂摊子,没日没夜地批阅奏章,同阁臣商量治国之策,连个打盹儿的时候都没有。
后宫常年只有那几位娘娘,偶尔想起来去见一见,说说话,不见,也不想着,虽说美色容易误国,但身为一国之君,太过不注重美色,也着实不大妥当。
从前还好些,近些年,外头庙里的和尚都知道要惯常同妇人厮混了,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越发清心寡欲起来。
阿弥陀佛,只盼望着等那些秀女面圣后,情况能好些,太后也能少操些心。
说起秀女,王植不免想起那日皇帝遇见的那位。
小姑娘这么些时日了,竟当真没找上门来。
虽说宫规森严,秀女们还不到面圣的时候,但其实只要她稍稍向管事的嬷嬷透露一两句,嬷嬷自有一万种法子将她推到御前,提前过了明路,在御前露了面,便能一步登天,再不必在寿明殿里苦苦等候。
当真沉得住气。
不单是她,皇爷这一个月也未曾提及过她一个字,仿佛当真将那日夜间之事忘记一般。
难不成皇爷并不喜欢那小姑娘,只是他会错了意?
王植心里千思百转,一会儿歪头一会儿蹙眉,皇帝忍不住抬头瞧他一眼。
“主子。”王植终于回过神来,提醒皇帝,“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到了。”
皇帝瞧了眼西洋钟,‘嗯’了一声,由着宫女伺候穿上鞋子下榻,换了衣裳,往太后如今所在的万寿宫后殿去。
行至太液池畔,皇帝坐在御撵上,不期然远远瞧见池边坐着个瘦小的身影,正抱着一个食盒发呆,夜色下,隐约有孤寂之感。
瞧着背影,竟莫名有些熟悉。
他目光太过让人不容忽视,荷回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不禁下意识回头。
5. 第 5 章
王植双目微睁,只觉意外。
是月余前,皇爷在船上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王植明显感觉到坐在御撵上的皇帝,在看到她面容的那一刻,眼帘微微跳动了下,片刻之后,方才归于平静。
那夜没看分明,此刻,天地被热气熏成一片带黑的橙黄琉璃瓦,残阳留有余晖,尚未全然昏沉的光线足够瞧清楚对方模样。
她一双杏眼,里头嵌两只黑漆漆瞳仁,就那样看着你,好似一头懵懂脆弱的幼兽,一个不注意,就跳进你心里去。
眉间一点胭脂痣,恰如皑皑白雪中盛开的梅花,绚烂夺目,令人见之忘俗。
倒好个模样,只是大抵入宫不久,身上还股市井气还没脱干净,倒将她原本九分的容貌减了两分,只剩七分了。
秀女中有这样的人么?王植微蹙眉眼,绞尽脑汁回想。
负责选秀的是他手下的秉笔太监,他并不记得他对自己说过有哪位秀女眉间生有胭脂记的。
正怔仲间,忽见那小姑娘眨了两下眼睛,露出迷惑的神情,随即像是没事儿人一般,重新将脑袋转了回去,手摸在食盒上,犹豫半晌,将盖子掀起一个小角,从里头摸出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
王植下意识抬头,将视线小心投向皇帝,只见他端坐在御撵上,两条长腿自然交叠,龙颜微侧,一只手搭上膝盖,而另一只手搭在扶把上,正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
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动作。
王植斟酌道:“主子,那边有假山石挡着,姑娘许是没瞧见我们,奴婢这就派人将她唤来。”
见御驾不跪,乃是大罪,小姑娘也不知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敢如此无理!
抬了手,正招呼随从的小火者过去,忽听耳边传来皇帝醇厚的嗓音,比之平日,竟平添些许温柔,“别打扰她。”
皇帝目光直直注视着岸边那道瘦小的背影,瞧她吃点心的样子,竟无端想起太后宫里养着的那只松鼠。
那松鼠是前年他出宫游猎时所获,想着太后或许喜欢,便带了回来。
太后收到后,果然欢喜,着专门的内侍在宫里养着,一直到如今,前几日去太后宫殿请安偶然瞧见,它正在抱起核桃开壳,同眼前小姑娘如出一辙。
或许是饿了,小姑娘吃得有些急,险些呛着,捂起嘴巴轻拍自己胸口。
无趣,笨拙,却可爱。
皇帝膝上敲击的手停下,缓缓将视线收回。
-
“皇帝。”太后抬手在人眼前晃了晃,好奇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入迷,从方才进来就这样,叫你都听不见。”
皇帝回过神来,顿了顿,起身扶着太后坐在铺满明黄褥子和软枕的宝座上,弯起唇角,“没什麽,儿子是瞧母后这条松鼠喂得好。”
太后抿嘴而笑:“这是你送给娘的东西,他们安敢不上心?”
指着左右道:“还不快讨万岁爷的赏?”
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口中说着吉祥话。
皇帝并不脑,知道这是太后故意哄他高兴,嘴角弯了弯,叫他们去外头领赏。
闹过一阵,宫人们渐次离去,殿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殿内香炉里燃着木樨香,混和着条桌上摆放的佛手瓜的味道,扑面而来一股香甜气息,只是两种香气混在一起,难免有些呛鼻。
太后瞧了眼皇帝的神色,这才道:“我方才同你说的事,你怎么看。”
皇帝道:“母后方才说什么?”
太后没好气摇头,手拿帕子指着他揶揄道:“还说方才没想别的,我同你说话都听不见。”
也没再追问他方才究竟在想什么,左不过是些令人头疼的朝务罢了。
“方才净儿来我这儿请安,同我说起万寿节快到了,说去年这时候爹爹在外头征战,身为儿子,他竟不能在你跟前侍奉左右,着实是不孝,今年你回来了,他便想着热热闹闹的叫你过这个节。”
皇帝端起几案上的缠枝莲纹压手杯,热气升腾在半空中,遮住他锋利的眉眼。
太后:“毕竟是你的生日,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
见他还是不吭声,太后叹口气,劝他,“孩子已经知道错了,他年纪小,又没经验,不像你似的,是险境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朝政大事,把握不好,出了错,也是情有可原,你好好教他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皇帝撂下茶杯,“母后说的是。”
知道他这是同意了,太后意满而笑,唤来身边大宫女秋彤,“去告诉你们小爷,就说他爹爹同意万寿节由他来办,记得嘱咐他,定要办好,如若不然,他爹爹先不说,我先不饶他。”
大周皇室,与别朝不同,因开朝先祖底层出身,自小便是孤儿,先后当过乞丐,做过和尚,当上皇帝天下安定时,亲人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便比别人更注重亲情。
先祖当了皇帝,照旧与妻子同吃同住,张口闭口‘咱’,皇后甚至能直呼其名。
或许是继承了先祖的血脉,后世子孙身上亦带了一丝民间的鲜活气儿,并不像先朝一般,皇室成员之间只讲利益,不讲一丝人情。
可这只是表面罢了。
再是一家人,面上爹爹娘亲、叔伯兄弟的亲热叫着,背地里也免不了互相构陷,盼着对方死,为了皇位造反,砍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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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的时候,举刀的手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若非如此,他们这一支也不会有机会坐上龙椅。
秋彤应声而去,皇帝黑漆的眸子半阖,身后金丝笼子里的松鼠吃完了核桃,唧唧叫着,皇帝微侧过身,随意将手掌覆笼子上去,笼子轻响一声,里头光亮被全然遮盖。
殿中霎时又清净下来。
夜深了,皇帝要走,太后忽想起一事,叫住他:“别急,还有一事要叫你知道,这些日子你忙,我记性又不好,便忘了告诉你。”
皇帝道:“您说。”
太后轻摇团扇,倚着软枕道:“我旧日里有位姊妹,同我是手帕交,后来她家落魄,她又去南边嫁了人,便没了联系,年前你舅妈诚益夫人进宫,忽然说起她,说她已经没了,我听得伤心,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诚益夫人说还有个儿子,如今以教书为生,活得拮据。”
皇帝静静听着,并不搭腔。
太后瞧他这模样,不免失笑,“知道咱们皇爷是明君,做不出卖官鬻爵的事儿,放心,不是叫你给他官做。”
皇帝神色淡淡的,“您多心了。”
太后也不与他争辩,她这个儿子,同先皇一个样儿,心思深沉,瞧着好说话,可一旦沾上朝堂的事,别管是谁,是一点情面不留。
她瞧着欣慰,如此,才是皇帝该有的做派。
笑了下,这才接着道:“她那儿子同原配夫人有个女儿,生得乖巧,我听着喜欢,便叫人将她带进宫来,同净儿相看相看。”
这事皇帝却是头一次听闻,想了片刻道:“母后看上的人,自然是好的。”
大周皇子选妇,除了开朝之初聘选贵戚之家女子外,之后的几朝都选小户之女,就比如父皇给他定的皇后,就是朝中五品官工部员外郎之女张氏,这个出身的后妃,既有些许见识,家族又不强大,无法形成外戚势力,危及皇权。
只是太后如今寻来的这个.......
皇帝不自觉蹙眉。
无官无名的白身,这出身也太低了些。
“听你这样说,我心里也有谱了。”太后坐直身子,站了起来,知道他心中顾虑,说,“咱们李家找媳妇儿,家世清白最要紧,别的都是寻常。”
总比罪臣之女出身的要强。
“这姑娘才来半年多,正叫宫正司的人培养着,先看着,若等明年不成再说。”
见皇帝点头,太后方才笑了,道:“毕竟是给净儿挑的人,你将来的儿媳妇,总得见见。”
不等他开口,转身朝外头唤了一个宫女进来。
“去,到寿明殿,把沈姑娘叫来,就说皇爷要见她。”
6. 第 6 章
香烟袅袅,佛手瓜的味道已经被冲淡,那边靠墙条案上,西洋自鸣钟响了三下。
已经戌时了。
“母后。”皇帝开口道:“夜深了,改日吧。”
经他提醒,太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言行有些不妥。
哪有正经人家大半夜叫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来见男人的,更何况那男人还可能是她未来的公公。
皇帝一向克谨守礼,即便不为了外头的名声,他从小从圣人那里得来的教诲也让他断乎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太后忙止住那宫女,叹道:“是我疏忽了。”
就算要见,也要挑个好日子,在白日里当着众人面见,如此才不失皇家威仪,也不叫人说闲话。
太后想了想,道:“叫钦天监挑个日子,最好在万寿节前。”
皇帝说好。
出了万寿宫,天边的火烧云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起了风,羊角宫灯在风中飘摇,宫道上湿漉漉的,微弱灯晕下,能瞧见零星的雨丝。
身后长长队伍里,拿伞的宫人从一众捧着金盆、茶壶、衣物.....的宦官中出列,快步行至前头,将手中雨伞恭敬递交给王植,再由王植打开,撑在皇帝头上。
整个过程所有人寂静无声,连脚步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错乱。
忽然间,皇帝忽然抬了手。
“停。”王植仰头询问:“主子。”
皇帝又摆了摆手,御撵落下。
四周冷冷清清,只有淅沥沥的雨丝拍打在雨伞上的‘啪嗒’声响。
皇帝坐在那里,并不动,亦不说话。
众人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王植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却不料皇帝忽然做出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皇帝下了御撵,从他手中抽出雨伞。
王植瞪大了双眼,一点点望着皇帝朝假山那边走去。
皇帝脚步沉稳,抬眼,不着片刻,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小姑娘还坐在那里,连位置都未曾有丝毫改变,努力挺直的脊背在雨中微微颤抖。
她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
“怎么还不回去?”他问。
荷回已然坐得浑身快要失去知觉,头顶的雨忽然消失那一刻,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对方从嗓子里再次发出一声醇厚低沉的‘嗯?”她方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人。
她抬头,在伞下望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还是那样,木呆呆的。
皇帝并不急,反而觉得有趣,低头瞧着她。
“我......”她终于反应过来,改了口,说,“妾在等您呀。”
雨滴忽然大了起来,‘啪嗒’一声巨响落在伞面上,如一朵圣大的火花,在皇帝心头炸开。
他手握着伞,眸色漆黑如墨。
荷回不知为何自己说了那样一句话后,对方便没了反应,心中惴惴不安。
在家时,她家隔壁的寡妇每回同情郎说话,都是如此做派,难不成她方才学的不像?
时值仲夏,夜里并不冷,连雨丝落在面颊上,都带着丝丝温热。
也不知是不是她夜不能视物的毛病又加重了些,对方已经离自己如此之近,她却仍旧不能瞧出他是何摸样,只能隐约瞧出一抹朦胧的轮廓。
于是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小姑娘在伞下仰头,对着他深深凝望。
下着雨,月色不显,微弱光线映照在小姑娘雪白的面颊上,映衬得她眉间的胭脂记愈发摄人心魄。
皇帝一向沉稳持重,但他的耐心有限,一般只用在有用之人身上,比如前朝阁老或者国家肱股之臣,很显然,眼前这个小姑娘并不在此列。
她只是个不起眼的秀女,他将来后宫的一员,他并不需要做什麽,她便会费尽心思来讨好的存在,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和心力去与之周旋。
若非上回他刚回鸾,想要暗查宫中情况,她连同自己说上话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或许是她眉间的胭脂记太过鲜艳,晃花了他的眼睛,待皇帝反应过来,已然将手中伞微微倾斜,将她整个身体全然遮住,破天荒地地问了一句:“等我做什么。”
声音这样像。
果然是宁王么。
荷回心中欢喜,自己果然没白等。
同时心头一松,果然,天下男子都吃这一套。
宁王竟也对她和气起来。
想着大约是他明白了从前对自己的种种行为是有些过分,所以心中愧疚,这才对她转变了态度。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来,想起宫中教的那些礼仪,要女眷们笑不露齿,怕他嫌弃,连忙又将嘴巴闭上。
贝齿咬在唇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皇帝视线停留在上头,稍顷,终于移开。
在这样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夜里,他鬼使神差的,心头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这个小姑娘。
她笑起来,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虎牙。
很好看。
黑夜将他所有的动作和想法隐没,荷回瞧不见,也不曾有丝毫察觉。
她站起身来,从衣袖间将荷包掏出,倒出里头的银稞子,捧在手心,说:“您上回帮了我,妾说过,要把钱给小......您的。”
她想喊声小爷,却想到也许宁王并不想在她跟前暴露身份,因此忍住了。
皇帝不想她还记得那夜的话,默然无语,说,“我并不缺钱。”
“哦。”荷回将那几块银稞子窝在手心里,内心天人交战。
荷回自然知道,宁王殿下,当今圣上唯一的儿子,锦绣堆起来的人,如何会缺钱财。
其实她心里也舍不得,毕竟宫中的月例银子虽多,但花销更多,余下的还要托小宦官寄回家里,以补贴家用,每月留在手里的并没有多少,如今全在这里了。
她狠了狠心,道:“可妾答应了您,不能言而无信。”
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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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喜欢自己,若她昧下这几块银稞子,怕是要更厌恶她。
见她明明心中不舍,却还是强装不在意,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情,皇帝不由笑了。
他说好,“既如此,给我吧。”
割肉似的,荷回木着一张脸,将银稞子恭敬递过去,心却在滴血。
他为何不再拒绝一下呢。
只要他再拒绝一下,她就有理由后悔了。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将银稞子捧过去。
因为瞧不见,一双手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微微鼓着,还散发着热气。
荷回眨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发现,那是男子的胸膛。
夏日里,人本就穿得少,只是微微一碰,便能察觉到单薄布料下独属于男子肌肤的温热。
她这样冒犯他......
荷回心头一跳,连忙将手收回,然而或许是动作太急,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等荷回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腰间横着一只大手,坚定有力。
大概当真是她往日同宁王的接触太少了,她竟不知这个同她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郎竟有这般力气。
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瞬,即刻被迟来的羞耻感取代。
男女授受不亲,若是叫她爹瞧见了,非打死她不可。
即便只是为了救她而产生的身体接触,也不成。
荷回飞快起身,从男人怀里退出来。
皇帝不自觉挑了挑眉。
这个小姑娘究竟知不知道,在男人搂着她腰时,做出这样的举动,很煞风景。
若换做是他的那些妃子,只会趁机钻进他怀中,温言唤他皇爷、陛下,像一朵盛开的花,使劲浑身解数,将他拉入自己亲手编造的温柔乡。
即便许多时候,他看着她们的表演,心如止水,甚至有一丝烦躁。
但他知道,这就是世间大多数男女调情的手段,他不该是这个例外。
至少,不能叫人瞧出来,他是个例外。
当今皇帝,不能是个不懂男女情事的怪物,所作所为,定要符合世人对他的期望,就连在娶女人这个问题上,也一样。
然而如今他面对眼前这个木讷,市侩,甚至有些无趣的小姑娘,心中那原本应该生出的烦躁竟奇迹般的荡然无存。
皇帝觉得新奇,视线落在小姑娘脸上,陷入沉思。
她很顺眼。
或许,他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排斥太后给他选秀。
若未来身边有眼前人陪着,也不错。
待到秀女面圣那一日,他需给她个瞧得过去的位份。
-
却说姚朱见荷回久久不回寿明殿,不禁有些着急,拿着雨伞出来寻人。
毕竟荷回若是出了什么事,她不好交代。
远远隔着假山,瞧见荷回身影,正待要唤人,余光不期然瞥见假山洞中露出的另一个人的下巴,不由顿住。
沈姑娘身边——
有个男人?
7. 第 7 章
荷回从未想过,自己讨好宁王这件事,会进行得这样容易。
甚至可以说,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回去后,荷回想着那夜宁王对她说的话,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往后要见我,不要在外头等着了,夜里凉,没得惹出病来。”
宁王竟会如此关心于她,荷回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痛传来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揉着手臂,面无表情地从针线笸箩里拿出顶针,戴在中指上,将绣花针顶进未完成的荷包里。
难怪说世间男子多花心薄幸,前脚还同姚司司有说有笑,后脚就同她有了首尾,当真是一言难尽。
可是没法子,就是这命。
即便不想,可还要忍着恶心去同宁王接触,讨他喜欢。
如今虽说他对自己态度有所缓和,但终究抵不过姚司司,这个王妃,她还不一定当得上。
还需继续下苦功夫才成。
爹爹从小不许她读书,说姑娘家读书无用,将来照旧是别人家的人,只盯着她练女红,十几年下来,她刺绣的手艺虽比不上宫里的绣娘,但还看得过去。
只是今日这荷包荷回绣得实在吃力,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忍不住放下针线隔着膝裤去揉酸疼的膝盖。
她夜不能视物的毛病好似又加重了些,那夜回来,明明宫墙边每隔数十丈便有宫灯,竟也摔了好几跤,今早起来,身上好几处地方还泛着青紫。
正揉着,荷回听见门外脚步声,连忙将裤腿放下,装作若无其事。
姚朱掀帘进来,瞧见荷回正在绣荷包,免不了多瞧了几眼。
自她伺候的这位小主子进宫,她给自己的印象,便是什么都不会,成日只是坐着发呆,学东西也慢,不想绣起东西来却这样熟练手巧,荷包上头的那对鸳鸯栩栩如生,像活的似的。
然而如今她却没心思关心这些,移开视线,搬来杌子坐下,一条臂膀搭上一旁的黄花梨圆桌。
好几日了,荷回察觉到姚朱时不时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瞧着自己,之前还算收敛,如今已经开始直接坐到她对面,直直盯着她,叫她再装不得傻。
她身子左转,姚朱将杌子搬到左边去,她右转,姚朱又往回搬。
荷回承受不住:“姚朱姐姐,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姑娘脸上没东西,心里有东西。”
荷回一脸听不懂的模样。
姚朱正色道:“是谁?”
见荷回不吭声,姚朱只当她是默认,猛地站起身,想说什么,却怕外头听见,尽量压低声音:“姑娘糊涂!是哪个衙门的宦官?”
见荷回矢口否认,姚朱脸色大变:“难不成是御前的禁军!”
若只是宦官还有的救,若是禁军,那这位沈大姑娘一家子的命也别想要了。
“不是不是。”知道她多半是瞧见了什么,荷回见她越猜越离谱,连忙将房门关上,按着姚朱坐下,和盘托出。
姚朱只觉得自己幻听了,愣了半晌,犹豫问,“姑娘,你确定那夜同你在一处的,是宁王?”
小爷不是一直心悦姚女史,厌恶沈姑娘的吗,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荷回便将月前夜间遇到宁王之事与她说了,姚朱听罢,神色这才逐渐放松下来,“原来如此。”
少年人,心性不定是常事,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又偏爱那个。
说不准因为那场意外,小爷对沈姑娘转了看法也不一定。
若沈姑娘说的是事实,那便是她的造化,只是......
姚朱提醒她:“姑娘,此事最好不要同别人说起。”
姚女史原先招太后厌恶,除了她出身不好以外,还有一个重大缘由便是,她以女官身份,被发现同宁王有了首尾。
在宫中,这叫秽乱宫闱。
但因宁王力保,姚司司最终平安无事,但再想往上升官,是不可能了。
荷回不是宫女,亦非女官,即便众人皆知她是太后给宁王找来的人,但毕竟没过明路。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若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当真同宁王有了什么,终究是一场是非。
“我晓得。”荷回握着她的手,正色道:“姚朱姐姐,谢谢你。”
姚朱是荷回进宫后,宫正局指派给她的,其实,她本可以事不关己,不管荷回,即便她出了什么事,也不与她相干,照旧回宫正局当差就是。
可她还是将事情的得失告诉了荷回。
荷回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我一定当上王妃,到时把我所有好吃的都给你。”
姚朱有些不自在,脸不知为何开始发烫。
这位沈大姑娘,明明瞧着木讷,杂草一样不显眼,却有种收服人心的力量,叫你不自觉亲近她。
姚朱不由别过脸去,岔开话题,提及给万岁爷送寿礼一事。
今日一大早司礼监便派一个少监和几名长随过来通知她们,今年万寿节,宫中打算大办。
除了往年那一套旧礼外,今年还增设一套新规,请宫中各司衙门五品以上女官和内侍,以及现居寿明殿里新入宫的秀女们,都给皇爷献上一份贺礼。
那少监传话完毕,还特意揣着袖子强调:“沈大姑娘也在此列。”
姚朱知道这不过是为了替皇爷向上天讨个好彩头,贺礼不必贵重,但要有新意,算是对主子的一点孝心。
先帝在时就有的先例,只不过后来皇爷登基后被废除,如今重新被捡起来而已。
只是这是沈姑娘头一回在皇爷跟前露脸,怎么也得送得合他心意才是,即便这些东西皇爷他多半并不会看。
说起这个,荷回果然敛了神色。
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这位大周最高统治者有着天然的畏惧,荷回觉得送礼物这样一件在家乡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此刻却像山一样压着她。
一脸认真地在那儿思索片刻,荷回讷讷问姚朱:“姐姐,皇爷喜欢什么?”
这还真将姚朱问住了。
这位大周天子给人的感觉,便是天威难测。
他好似并没有什么喜欢的,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总是淡淡的模样,吃喝用度一切标准都沿用旧例,好似作为皇帝的一切他都能接受,从没有超脱规矩之外的一点喜好。
摇了摇头,想半日,才想出一件特殊的事来。
“皇爷他,不喜欢猫。”
因为这个,太后和那些娘娘们即便再喜欢,也从不在自己宫中养猫。
猫儿房的那些猫,也都有专门的宦官看着,但凡皇帝可能出现的地方,这些人能做到连一丝猫毛都不会有。
“姑娘,你只要不送沾猫的东西就成。”
听姚朱这样说,荷回的心霎时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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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少许,“那我就绣对蝙蝠吧,取福寿安康之意。”
姚朱点头。
正说话间,有人在外头唤荷回:“沈姑娘,太后叫您去一趟。”
“可说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
荷回连忙将荷包放进笸箩里,姚朱伺候她换衣裳,将束胸的带子勒紧了,直到荷回喊疼,才收了手。
“姑娘,到底忍着些,胸脯鼓了穿衣裳不好看。”
太后不喜欢妖妖娆娆的女人。
荷回额角泛起细密的汗珠,拿汗巾儿擦了擦,理了理新换上的杏黄色衫子,道:“我晓得。”
等两人赶到万寿门外,已经是半炷香后。
远远的,瞧见宫门外黑压压跪满了人,鸦雀无声。
荷回怔愣间,已经被姚朱拉住跪在宫墙根儿底下:“圣驾在此,姑娘别吭声。”
荷回心头打了个突。
她没成想会在这里遇见皇帝。
由于种种原因,虽然还未曾有过照面,但她对这位传说中的皇帝陛下很是敬畏,敬畏到有些恐惧的地步。
宁王原先只是脾气差,并不曾做什么过分之事,而皇帝。
却实实在在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
包括她的。
光是这份权利的存在,就令人生畏。
更何况,她曾亲眼见着,孙姑娘只是因为打听了下他的消息,便以冒犯龙威的罪名,一朝从天上被打入地狱。
她曾悄悄去看过孙姑娘。
她被罚在针帽局做洒扫宫女,她去看她时,她正被一个比她年长些的宫女冷脸训斥,早不复当初笑意盈盈模样。
想到这里,荷回指尖发白,将脑袋垂得越发低。
“皇上起驾——!”
在前头扫路的两个小宦官‘啪啪’拍了两下手后,八名太监扛着皇帝乘坐的肩舆起身,身后长长捧着各式东西的内侍们,浩浩荡荡护送着皇帝离去。
荷回跪在那里,盯着地上的青砖,兀自发呆。
这些青砖被负责洒扫的小火者们每日拿水擦得蹭亮,仔细看,能隐隐瞧见倒映的人脸。
而此刻的皇帝,视线不经意间在底下跪着的众人发顶掠过。
余光瞥见一个身穿杏黄衫儿的姑娘,因头垂得低,看不见脸,只能瞧见她头顶的扁圆银丝鬏髻和右耳上那只晃悠的玉耳坠。
皇帝眸色沉沉。
这样的耳坠子,那小姑娘好似也有一对。
然而皇帝的视线不过在耳坠上头停留一瞬,便很快移开。
不过是宫里的司衣按例发放的首饰罢了。
随着圣驾离万寿宫原来越远,一直跟着的王植才道:“主子,底下的人来报,秀女们该走的流程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要面圣,他们定了几个日子请主子裁夺。”
皇帝神色淡淡的,却明显是上了心,“说。”
王植报上了几个,“是司礼监同钦天监对过的,都是好日子。”
杨柳依依,一眼望不到头,远处的太液池静静流动,波光粼粼。
皇帝挑了一个,说,“就这日吧。”
王植听罢,不觉失笑。
看来主子当真喜欢那小姑娘,迫不及待挑了个最近的日子。
他弯腰,恭敬朝皇帝道:“是,奴婢即刻吩咐下去,叫他们后日带着秀女们来面圣。”
8. 第 8 章
等圣驾走远,荷回已然薄汗涔涔,被姚朱扶着,才勉强站起。
进了万寿宫,给太后请过安,瞧见殿里右边首座上多了位穿大红圆领袍的美丽妇人,不由多瞧了几眼。
太后指着她朝那妇人笑道:“这就是那孩子。”又朝荷回道:“给你萧娘娘请安。”
荷回这才得知,她便是淑妃萧氏。
连忙下跪磕头。
“好孩子,快起来。”
淑妃生就一双美人目,雍容华贵,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像是久病初愈。
她拉过荷回的手,目光中透漏着慈爱,朝太后道:“的确是个水灵的姑娘,太后的眼光还是这样好。”
太后笑而不语。
淑妃问荷回:“好孩子,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
荷回老实回答:“回娘娘,十六,家里有父母和一双弟妹。”
淑妃‘哦’了一声,拍着她手道:“可怜见儿的,难为你,这么小年纪就离开父母亲人到我们这里来,可还住得习惯?”
荷回听她提及自己的家人,不可避免的心中一酸,却不敢表现出来,强撑着笑道:“习惯的,多谢娘娘挂怀。”
可她这份思乡之情又哪里能骗过在座之人,太后转头朝坐在左手边第二张太师椅的李元净道:“听见没,往后可不许再欺负沈丫头,多带她到处转转,别总是四五不着六的。”
李元净心想,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小小年纪就离开家的,有个什么,能到宫里来,是她们的福气。
个个都拿这事到他跟前说事,他哪里可怜得过来。
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笑道:“瞧皇祖母说的,好像孙儿欺负了她似的。”
他继承了皇帝冷峻锋利的眉眼,却比之多了几分少年风流,撒起娇来得心应手,叫人如沐春风。
众人不免笑了,太后示意宫人重新给李元净上一碗新鲜的冰酥酪,给他解暑,“不是最好。”
淑妃松了荷回的手,荷回便由宫女引着坐到李元净后边去。
荷回走到太师椅边,学着淑妃的模样,并膝坐在椅子边沿,只留一半屁股在座椅上。
因为用力维持仪态,荷回本就酸软的身体有些隐隐作痛。
她借着宽大的袖子,一只手微按在扶手上,才觉得好受一些。
身边的李元净觑见她这个小动作,不由暗自皱眉,尤其是看到荷回还暗暗对他露出微笑,心情就更坏。
莫名其妙,笑个什么劲儿,好似跟自己有什么似的。
乡下来的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如今在长辈们面前都敢对他暗送秋波了。
哪里能比得上他的司司半分?
想发火,然而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到底忍住,只是寻常看她一眼,随即转头。
太后见淑妃似乎有话要同自己说,小辈儿们在这里到底不方便,于是打发他们出去,“今儿个天气好,净儿,带荷回到太液池上去散心游湖。”
李元净不大乐意,却并不表现出来,答应的十分顺畅,转头到了外头,嘴角却忍不住耷拉下来。
坐在船上,荷回主动寻找话题:“这船倒比那夜的大上许多。”
那夜?
李元净挑眉。
这柴头为了同他说上话当真什么瞎话都敢编,他何时同她乘过一艘船?
打算不理她,却又怕她到太后那里告状,敷衍道:“是吗?”
荷回望着他,心中浮现一丝疑惑。
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同那两晚夜间所见的人,有些不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只能归结于是身子不适造成的错觉。
-
那厢李元净同荷回走后,太后又将身边侍候的宫人都给打发出去,这才端起茶碗吹了吹,“说吧,什么事儿。”
淑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半晌,这才张口:“是关于皇爷的事。”
太后一听,果然将茶碗放下。
“妾昨日翻看彤史,发现皇爷他,”淑妃拿帕子点在嘴角,轻咳一声,“他已经快两个月未曾召幸后妃了。”
自从皇帝回鸾,除了头几日在紫禁城召幸过一次庆嫔,后来又到西苑来瞧瞧她,同她说了一会儿话之外,竟已经素到如今。
淑妃:“如此下去,妾只怕皇嗣会更加艰难。”
这话着实说到太后的心坎儿上。
皇嗣一事,一直是太后的心头病,为了这事不知同皇帝费过多少口舌,皇帝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当耳旁风。
就是再忙国事,子嗣上也得上些心,堂堂大周天子,膝下只一个孩子,像什么话。
“皇帝除了见大臣,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
淑妃道:“妾不敢窥探天子秘事,只是听说......”
她顿了下,抬眼瞧向太后:“听说皇爷近日不知怎么的,好似常到太液池边去,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太后听罢,沉吟片刻,唤秋彤进来,“叫玉熙宫的管事牌子过来见我。”
-
却说荷回回去后,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将荷包绣好,这日睡了晌午觉出来,同姚朱说了,自己换了一身颜色深些的衣裳往太液池边来。
走到万寿宫后墙根儿处,不由住了脚。
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皇帝的玉熙宫。
瞥见岸边那艘熟悉的小船还在,荷回环顾四周,见没人,掀帘进去。
夏日天长,荷回不过在船舱里待了片刻,身上便汗津津的。
她想着,左右天热,毒日头底下也没人会出来,便解了领子上的纽扣,拿帕子给自己扇风。
她从袖中拿出那方绣好的荷包,愣愣出神。
也不知宁王会不会来。
她若去太素殿,外头那么多眼睛瞧着,到底不方便,那夜便与他定下,今日在这个小船上等他。
只是,荷回整个人倚在船舱内壁上,冰凉的触感将她身体里的热气散开些许。
昨日同宁王泛舟游湖,他对此事一字不提,也不知是不是忘了。
等得太久,热气扑面,脑袋逐渐昏沉,就这么睡了过去,等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沉下去。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荷回浑身打个激灵,彻底醒了。
船舱开始响动,有人在翻什么东西。
“扣子扣上。”
忽然,那人开口说话。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荷回霎时松口气,然而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一张脸瞬间开始发烫,手忙脚乱去扣纽扣。
幸好天色暗着,否则不知道被对方瞧见什么。
想着,又有些怀疑。
他应当,当真没瞧见什么吧。
沉吟片刻,荷回开了口:“您来了。”
她听见宁王轻轻嗯了一下。
紧接着,‘哗啦’一声,船舱内烛光乍亮。
他点了烛火。
荷回心头一震,忙扑过去,‘忽’的一下将烛火吹灭。
小小的船舱再度陷入黑暗。
宁王并不说话,可荷回却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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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心中慌乱,说:“叫别人看见,不好。”
很快,荷回听见他笑了下,说,“好。”
荷回的心终于彻底放下。
她仍趴在那小小的矮桌上,慢慢从袖筒里拿出那个荷包递过去。
“这是妾绣的,不知您喜不喜欢。”
在民间,荷包是男女之间特有的定情信物。
荷回不知自己如今送这样的东西给宁王,会不会太快,但终究要试一试。
他没有动作。
荷回指尖微微发白,手心里开始冒汗。
他不要?
正羞耻间,手上一空,却是他已经将东西拿了过去。
“你放心。”他说。
荷回心中一喜,他既这样说,那自己做王妃一事便有一半可能。
她佯装害羞,“妾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完,暗暗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个大拇指。
她如今学家乡的刘寡妇那副乔模乔样,学得是越发如火纯清了。
皇帝见她低着脑袋,暗暗扣着手指的样子,眼底泛起一丝柔情。
从头上抽出一根‘一点油’簪在她发髻上。
她疑惑抬头。
“回礼。”他道。
荷回张了张嘴,有些惊讶。
她并没想过宁王会这么快给她回应,难不成他是当真喜欢上自己了?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些。
就在她怔愣间,皇帝已经转身,离开前,他特意叮嘱:“明日别忘了早些过去。”
说着,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荷回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发愣。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日要去哪儿?
-
那边王植瞧见皇帝缓步过来,连忙迎过去,不期然瞧见他发顶少了件东西,讶然道:“主子,您的簪子......”
话音未落,瞥见皇帝扫过来的眼风,连忙住了嘴,同时心头已经反应过来,纳罕不已。
乖乖,那是主子惯用的簪子,别的娘娘摸一下都不成,如今竟给了一个还没位份的秀女。
看来这姑娘将来有大造化。
一路护送着皇帝回玉熙宫,皇帝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模样,王植伺候着皇帝洗漱完,走出殿门,长舒一口气。
司礼监秉笔赵彦和魏令两人上前来问安,“干爹。”
王植嗯一声,道:“主子心情不错,等明日事了了,给你们记功。”
赵彦同魏令对视一眼,皇爷心情好吗?他们怎么没看出来。
不过干爹一向比他们要懂圣心,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两人满是笑意:“谢主子,谢干爹,我们一定将差事办好。”
于是等半夜,两人就迫不及待带着人前往寿明殿,将那群要面圣的秀女叫起,着人梳洗打扮。
等天边露出鱼肚白,秀女们已经跟着他们来到玉熙宫外排队站好。
两个时辰后,玉熙宫大门开启,小宦官站在门口喊她们进去。
秀女们个个屏声静气,踏入那道能决定她们命运的门槛。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依次进来,跪在脚下请安,或美艳或清纯的秀女,眸色沉沉。
不是她。
王植小声道: “主子别急,没准儿下一个就是。”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皇帝眼中原先的怡然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凉意。
直到看到最后一位秀女款款进殿,却还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王植心头不禁咯噔一声。
9. 第 9 章
荷回整夜都在寻思宁王那句话的意思。
她并不记得自己何时同他约定今日要去哪儿。
难不成他指的是太后宫里?
可听着着实不大像。
荷回本就心中有事,半夜又听见外头喧闹不止,更睡不着。
姚朱也被吵醒,端着烛台,过来伺候她起夜喝水,说:“姑娘且忍一忍,今儿是秀女们面圣的大喜日子,因此吵了些,过了今儿,她们许就不住这儿了。”
荷回经她提醒,这才想起此事,一时叹了气。
既伤心往后不能再同秀女们一起说话打趣、猜枚斗草,又着实为她们高兴。
过了今日,这些秀女便成了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了,再见面就要行礼称呼她们‘娘娘’,说不准往日同她交好的秀女里还能出几个宠妃,到时她也能沾些光。
这样想着,直到外头喧闹声渐消,方才沉沉睡去,谁知这一觉却格外长,等再睁开眼时,已经日近晌午。
屋里没人,四周静悄悄的,日光透过漏窗,在雪白的墙面上印出规整的海棠纹,白花花的晃眼睛。
荷回‘噌’的一下坐起身。
静坐片刻,慌里慌张从枕下抽出裹胸布系上,套上里衣,外裳,穿了鞋就要走,被开门进来的姚朱按住。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荷回急道:“给太后请安的时辰要过了!”
姚朱指了指她的衣裳,荷回一低头,发现圆领袍是反的,连忙脱下来。
“姑娘别忙活了,太后今日怕是没空见您。”见她这样着急忙慌的,姚朱忍不住出言提醒。
荷回动作一顿,抬起头。
姚朱接过她手中的圆领袍,将袖子翻转过来,重新披在荷回身上:“今儿秀女们面圣,太后怕也要去看呢,奴婢听见消息,又见姑娘睡得香,这才没叫姑娘。”
听她这样说,荷回这才长松一口气,伸手扯了扯裹胸布,胸前霎时松快些许,边系衣带边坐在梳妆台前。
入宫以来,少有这样得空的时候,寿明殿其余人又不在,没了顾虑,荷回眼皮打架,手肘撑在梳妆台上,昏昏欲睡。
至于姚朱说的什么叫她梳洗过吃了饭再睡的话,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正昏沉间,不知怎么的,平白打了几个喷嚏,倒叫她清醒了几分。
大晌午的,谁在背后念叨她。
姚朱:“姑娘这是怎么了?”
荷回拿帕子捂着口鼻,摇头:“多半是昨夜睡得晚,着了凉。”
姚朱便道:“那奴婢待会儿拿牌子去司礼监,请他们到宫中找医婆过来给姑娘瞧瞧。”
荷回说不妨事,“喝碗热汤,睡一觉就好了,不必这样麻烦。”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外边一阵躁动,仔细听,却是司礼监来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
司礼监这时来人做什么?那些秀女们不是已经去面圣了吗,难不成是哪位秀女御前无状,冲了圣驾,所以来找麻烦来了?
荷回唤姚朱:“姐姐......”
被姚朱捂住嘴巴,摇了摇头。
司礼监是宫中二十四衙门里权势最盛的一个,平日里其他衙门的人根本不敢招惹,如今他们忽然来此,且声势这样浩大,必定是出了大事。
不过再大的事,左右也与沈姑娘无关,她们关起门来捂住眼睛耳朵就是,外头的火烧不到这间屋子里来。
而此刻,寿明殿的管事牌子和嬷嬷闻听动静,早掀帘子出去,两个人一瞧外头的人,一个两个早吓得脸色苍白。
司礼监秉笔这样的大太监竟亲自过来,还一来就是俩,必是出了了不得的事。
小火者搬来两条太师椅放在树荫下,又奉上茶碗,被眉心紧拧的魏令一掌推开,打眼瞥见来人,当即冷笑一声:“你们办的好差事!”
管事牌子和嬷嬷‘噗通’一声跪下,冷汗涔涔:“不知奴婢们错在何处,还请掌印告知一二。”
魏令将秀女名册甩他们脚下,“仔细瞧瞧。”
管事牌子和嬷嬷慌忙打开册子,看了又看,实在瞧不出哪里不对,“还请掌印告知,奴婢——”
“上头是不是少了什么。”
一直端坐在那里的另一个秉笔太监赵彦显然冷静许多,缓缓开口。
“少人?”管事牌子额头满是汗,“回,回公公,当真没有,关乎皇爷选妃的大事,奴婢不敢欺满。”
赵彦抿起嘴唇,稍顷,问:“早起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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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女们难免有懒怠的,你们到各屋看过没有?”
嬷嬷被日头晒得舌干口燥,连连磕头:“老奴都看过了,一个个亲眼盯着她们起床梳妆,断不能有错。”
大喜的日子,哪个秀女敢睡懒觉,只怕便是爬,也要爬到玉熙宫去。
赵彦:“没记错?”
嬷嬷只差拿命起誓:“绝不会记错,老奴若有半句虚言,愿即刻口里生个烂疮,到寿安堂等死去。”
闻言,魏令与赵彦不免对视一眼。
他们知道,这样的事,底下人不会撒谎,这对他们并没有好处。
可今日秀女面圣,圣上他。
没有给任何一个人位份。
连最低等的选侍和淑女。
都没有。
如此情况,乃是大周开国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
他们这些人,差事办成这样,便是都将脑袋摘了也难赎其罪。
他们的干爹王植,脸难看至极,揣着袖子,闭目养神。
他们本就是在御前待久了的,如今的结果,只表明了一个缘由,那就是,这场选秀,皇爷不满意。
他们跪在干爹脚下,只求他给个话。
干爹当时缓缓掀起眼皮,只说了一句:“你们瞧瞧这些秀女里,少了什么人没有。”
皇帝最不喜欢旁人揣测他心思,他的事儿,一直在跟前侍候的王植能透露这一句,已经是极限,算是给底下人指明了一条活路。
至于这条路能不能被蹚出来,就看要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听干爹那话的意思,像是皇爷他私下瞧上了一个秀女,可是今日,那秀女没出现。
怪事。
若名册有误,那秀女为何不出现?
踏进玉熙宫,便能一步登天,除非她是天王菩萨,否则没理由不心动。
若名册无误,难不成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除非,她不是秀女。
魏令的目光冷冷在寿明殿里,众多屋子的门窗上一一扫过。
忽然,似乎是哪里响起了动静,魏令循着声音,不期然望见最里头角落里一间房门紧闭的小屋,微抬了眼,说:
“那里边是什么人?叫她出来。”
10. 第 10 章
管事嬷嬷原本跪着,听见魏令的话,连忙直起身来,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他所说的屋子,不禁一愣。
她这些日子忙糊涂了,倒是忘记寿明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若她当真是这两位大佛要寻的人也就罢了,只可惜......
嬷嬷收回视线,磕了个头:“回两位公公,那屋子里是住着人。”
她小心抬头,觑了眼两人的神色,咽了口唾沫,声音颤颤巍巍:“却并非是应选的秀女。”
“哦?那是何人?”魏令身后的小火者只以为她在撒谎。
宫中大到太后皇妃,小到女官宫女,都有特定的住所。
这寿明殿从前闲置,两月前选秀女,因主子们大多在西苑,因此着人洒扫停当,将秀女们安排进此处。
除了她们,宫中还有何人能住在这儿?
嬷嬷深怕担责任,连忙道:“是那位沈大姑娘。”
此言一出,魏令和赵彦果然都愣了一下。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
去年宁王同宫正司的一个女官相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宫中上下非议不断,太后被气得好几日下不来床,不过月余的功夫,便听闻她着锦衣卫叫人从宫外接进一个小姑娘,同宁王相看。
难不成,就是如今屋里头的那位?
此事一直交由太后宫中的人办理,无论是他们司礼监还是御马监,都不允许插手。
难怪他们都对这位沈姑娘没什么印象。
魏令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要亲眼确定真伪,“还是请沈姑娘出来,与我到御前去一趟,如此才可稳妥些。”
嬷嬷大惊,脱口而出:“姑娘是太后——”
魏令:“我们只管为圣上办差,别的一概不理。”
说着就要使人去敲门,管事牌子和嬷嬷拦不住,也不敢拦,只想着往后如何同太后交差。
正惊魂不定间,却见那门忽然‘吱呀’一声,很快,从屋里走出个人。
那人瞧见外头这阵仗,似是被惊了一下,随即便冲管事嬷嬷行了个大礼,眼角泛红:
“嬷嬷,我们姑娘昨夜没睡好,又受了风寒,如今浑身滚烫,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唤她,她只是没反应,这可如何是好?”
管事嬷嬷原本就惨白的脸险些变成一张白纸。
若是沈大姑娘在她手底下出了事,也不必等司礼监来治她的罪,太后那她就要提前将小命儿给交出去。
这都叫什么事儿......
急忙推开姚朱进了屋子。
魏令和赵彦在外头瞧着这一幕,互望了一眼,脚步停在门槛外。
看来里头还真是那位沈大姑娘,不是什么秀女。
姚朱瞧见两人神色,上前请了个安,恭敬道:“两位公公的话奴婢方才在里头也听了一两句,嬷嬷他们确实未曾有丝毫隐瞒,寿明殿的秀女们确实都在名册里头。”
魏令抿了唇,眉头蹙得愈发紧,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姚朱又进了屋,劝六神无主的嬷嬷:“正好司礼监的两位公公在这儿,嬷嬷您快求他们派人去宫中请医婆,若是怕两位公公累着,便请她们到隔壁孙姑娘屋子坐坐,左右她被罚入巾帽局后,那屋里也没人。”
话音未落,屋外的两人神色都不由一凛,拉起管事牌子的领子便问:“什么孙姑娘?”
那管事牌子便将有秀女犯事被抓一事说了。
魏令猛地将人一松,嘱咐道:“去巾帽局。”
直到外头人浩浩荡荡走了,没了动静,姚朱才猛地松口气,拿帕子揩去鬓边的汗珠。
怕嬷嬷看出什么来,扶她起身,“嬷嬷,快去请医婆吧。”
那管事嬷嬷如今已是六神无主,深怕荷回出了什么事,连忙去了。
荷回这才睁开眼,坐起身来,将怀中抱的汤婆子推开。
“姑娘,还是你有主意。”姚朱拿扇子替她扇风,若不是方才荷回主动装病,外头那些人还不知要何时离去。
荷回抱着双膝,猛打了个喷嚏,比方才的几个都要响。
姚朱摇扇子的手一顿。
荷回满脸无辜,呆呆地道:“姚朱姐姐,我好像当真病了。”
-
荷回这一病就病了好几日,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只知道每日昏睡。
因皇帝没给秀女位份一事,太后忙得焦头烂额,甚是烦心,也没空管荷回,只叫人送来几样补品,叫她好好养身子。
荷回抱着那些补品,声音沙哑,问:“小爷可有送什么东西来?”
姚朱摇头。
荷回略有些失望,拿出那根‘一点油’在手里摆弄着。
太后都知道她生病了,宁王惯常往她那儿去,不应该没有听说,可他却什么表示都没有,叫她这苦肉计都没地方使。
之前那几次见面,她还觉得宁王有些喜欢自己,可如今种种迹象表明。
似乎并非如此。
可既然不喜欢自己,他那夜收了自己的荷包,又送自己这个做什么。
荷回脑袋昏昏沉沉,一时想不明白。
这世上人想不明白的事何其多,就比如现在,太后也想不明白皇帝在做什么。
玉熙宫西暖阁内,她撂了茶碗,不知第多少次问道:“这么多秀女,你竟一个瞧上的都没有?”
皇帝正在伏案批改奏折,闻言抬头,“国事繁重,儿子如今不想这个。”
太后心头窝着火。
不想这个,那之前为何一口答应,亏她还以为他转了性,结果弄了半天,却闹了这样一场笑话。
太后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点破:“不是瞧上了其中一个秀女,你总往太液池边跑什么,如今又说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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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手忽的顿住,鲜红的朱砂从笔端缓缓而下,‘啪嗒’一下落在奏章上,遮住上头的字迹。
他撂下御笔,说:“没有的事。”
见他油盐不进,太后着实没法子,气得站起身就走。
皇帝跟到门口,嘱咐下头人将太后好好送回去。
太后已然没了脾气,儿子她是管不了了,孙子还能管管:“明日诚益夫人进宫来,在听雨阁摆宴,正好叫你瞧瞧那沈丫头,皇帝若是愿意就来,不愿意就罢,只是放净儿过去,别叫他成日在你跟前,连个打盹儿的功夫都没有。”
宁王近日课业少,皇帝便时常会见大臣时便时常叫他在跟前听讲。
皇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说了声是。
太后走后,皇帝对王植使了个眼色,王植会意,差人将玉熙宫的管事牌子捂嘴带走。
“主子。”回到西暖阁,王植将展开的奏章递过去,“要不奴婢拿那荷包去找......”
连被罚巾帽局的犯事儿秀女都被请了过来,可还不是,再这样下去,皇爷没事,他先被吓出一身病来。
难不成那几夜皇爷见的不是人,而是个女鬼?
可那绣好的鸳鸯荷包又作何解释?
眉间一点胭脂记,只要放消息下去,如此明显的特征,底下人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将人寻出来。
他几日前暗暗朝魏令他们询问宫里有没有此特征的女眷,魏令先开始只道没有,方才附耳过来,说宫里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就是太后找来的那位沈姑娘。
王植听罢,当即拿拂尘杵了一下魏令的脑袋。
找死是不是,什么人都敢往上报。
那沈姑娘他虽没见过,但她是什么人?
她是太后找来给小爷相看的,皇爷将来的儿媳妇!
即便未过明路,但宫里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说皇爷看上的人是她,这话他敢说,自己却不敢听,怕即刻就见阎王爷去!
下头人指望不上,只有自己想办法。
宫中发放的布匹都有规定,只要知道荷包上的布料,再到甲子库去核对,即刻就能一清二楚。
皇帝并不吭声,阖上奏章,随手拨弄了下矮桌上的烛火。
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显得他眉眼愈发锋利起来。
“你说。”半晌,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竟带着笑。
“朕是不是叫人给耍了?”
王植直道不能,“除非那个人不要自己的小命儿。”
然而等到翌日,他站在皇帝身后,瞧见那道从远处缓缓走来的熟悉身影时,方才知道,自己这话,说早了。
这世上,还真有不要自个儿小命儿的人。
他盯着那小姑娘眉间的胭脂记,心想。
完了。
怎么是她?!
11. 第 11 章
皇帝并不喜欢参加宫宴。
每当坐在御座上,看着宴上的人觥筹交错,彼此恭维,对他山呼万岁,他心中就会生出一丝隐秘的,难以言说的厌烦。
那是一种欲望被过分满足之后,从心底泛起的无趣。
可身为皇帝,宫宴举行时,他理应在那儿。
这是他应尽的职责。
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明白。
他只是觉得乏味。
从十几岁跟着父亲造反,将他那位堂兄从龙椅上踢下去开始,这种乏味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
只有在行军打仗时,他才会捕捉到那一丝丝属于普通人的难得的快意。
不对。
还有跟那个小姑娘待在一起时。
想到这里,皇帝捏珠子的手比方才愈加用力,指尖在衣袖下泛出微白。
诚益夫人还在不停拉着太后说话,讲家里几个小辈儿的趣事给她听,直把太后逗得合不拢嘴。
“你有福气,家里这么多孙子孙女,每日里闹腾你,我这里就不成了。”
太后拍诚益夫人的手,感叹:“膝下只净儿一个孩子,宫里也冷清,西苑也冷清,嗐,有时候闷得慌,都不知道同谁说话。”
皇帝视线落在前头亭台上,专心欣赏歌舞,似是未曾听到她们的谈话。
眼瞧着气氛不对劲儿,诚益夫人连忙指着一旁的李元净笑道:“太后还不满足呢,只小爷一个,强过我家里那一堆。”
叹口气:“小爷随了圣上了,模样好,人又勤奋上进,哪里像我们家里那几个,皮猴儿似的,平日里书也不好好读,武也不用心练,成日里只知道上房揭瓦,玩蹴鞠斗蛐蛐儿的惹他们老子娘生气,愁得我呀这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您瞧。”
说着,就要扒开发髻给太后看。
太后被她一通言语弄得心情果然好上几分,笑着打趣她:“哎哟,还真有,明儿你别真成了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我可认不得你了。”
宫人们见状都跟着笑,诚益夫人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幸好今日进宫时被太后身边的宫女提醒了一两句,否则若是说错了什么,可就不好了。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往日关于皇嗣的事,太后也就是背地里同她抱怨一两句,今日竟然直接在外头当着皇爷的面开了口。
诚益夫人一边同太后说话,一边心底里暗暗盘算猜测。
为了转移太后注意力,她接过宫人送上来的宝装茶食搁到太后跟前,笑道:“笑话也讲了,骂也挨了,这回可该我瞧瞧人了吧。”
经她提醒,太后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抬头朝外头吩咐:“叫沈丫头进来,好叫她舅奶奶瞧瞧。”
李元净闻言,心里不自在。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跟着自个儿喊诚益夫人舅奶奶,然而到底只是在一旁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皇帝还是方才那副模样,淡淡的,手中摆弄着一串珠串,不知在想什么。
太后知道他不喜这种场合,于是道:“到底是关乎净儿的终身大事,便是有天大的事,皇帝也该拿出长辈的样子来,好好见见。”
皇帝点头称是,“儿子知道。”
眼皮抬起,视线随意投向不远处,正瞧见了来人模样。
‘啪嗒’一下,皇帝手中原本转动的珠串不动了。
太后只见皇帝瞳孔骤缩,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闪了一下,下颚一瞬间绷紧。
她这个儿子一向稳重淡漠,甚少有什么事能叫他露出这幅神情。
“皇帝?”太后疑惑开口。
‘哗啦’一声,无数的珠子从皇帝手中落下,在鲜红的氍毹上蹦跳,经久不息,像下了一场大雨。
众人皆愣,宫人们更是屏声静气,不敢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殿里重新归于寂静,皇帝才终于转过头来,笑了笑,说:
“无事,断了个珠串罢了。”
神色平静,沉稳,瞧不出喜怒。
太后不疑有他,只道:“御用监这些人做事也太不用心,你这只是珠串做的不好,我殿中的一个珐琅香炉,昨儿还被发现有些掉色。”
皇帝便说回去叫人去查,给太后一个交代。
两人说着话,竟不期然间忽略了跪着的荷回。
太后回过神来,这才叫荷回起身。
她今日穿了身绣孔雀花鸟的百花裙,外头罩杏色通袖袍,头发用桂花油梳好,上头戴着鬏髻,再簪上‘一点油’簪子和珠子璎珞,很是俏皮利落。
配上她眉心的胭脂记,竟显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娇艳之态。
“哎哟。”诚益夫人起身去拉荷回的手,笑道:“真好个模样,竟比我想的还要可人儿。”
随即将她推到李元净身边,啧啧道:“太后,皇爷,你们瞧他两站在一起,像不像那画里的金童玉女?”
太后笑:“果然像。”
诚益夫人又去瞧皇帝,却见他正直直盯着荷回,眸色沉沉,眼睛里闪动的东西瞧着便叫人心惊胆战。
然而只是眨眼的功夫,那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方才那一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皇帝嘴角微弯,望着两人道:“夫人说的是,是像。”
果然是错觉,诚益夫人笑开来,使劲用团扇给自己扇风,疑心自己是大热天里中暑了。
皇爷是什么人,那是英勇伟岸,胸怀宽广的明君,心里装的都是天下大事,哪里能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难不成......是他瞧不上这丫头?
也是,单论家室,这沈丫头出身低了些,跟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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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怎么匹配。
但她打眼瞧着,这小姑娘性情倒是不错,不骄不躁的,方才那架势,便是世家出身的大家小姐也鲜有不害怕的,毕竟这是面圣,又不是参加诗会见朋友。
可这沈姑娘却愣是一点错没出,连手都没抖一下。
明摆着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将来有大造化。
事实上,诚益夫人想错了。
荷回不是不害怕,而是被吓傻了。
她木然地照着往日学的规矩下跪问安,又呆呆被叫起,四肢酸麻,已经不属于自己。
到了此刻,不用摸,她便知道,自己脊背已经沁满冷汗。
皇帝太吓人了。
即便从昨日被通知要面圣起,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临了了,真到了御前,还是不免心跳如鼓。
皇帝并不像她想的那般,是个白发苍苍形容可怖的老头儿。
相反,他瞧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
容色俊美,眉眼深邃,穿一身大红通袖龙袍,随意往那里一坐,自有一股旁人没有的淡雅斯文。
最关键的是,他生得与宁王竟六七分相像。
方才在外头,远远瞧见龙椅上的身影,她竟险些认错了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里头竟有两位宁王!
除此以外,这位皇爷的声音也同宁王十分相像,方才他开口,她竟下意识想去瞧身边的李元净。
想来是父子,如此相像,也是寻常。
只是......荷回没忍住,抬头小心觑看皇帝。
皇爷他,好似并不喜欢自己。
从她进屋起,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便不大对劲。
究竟哪里不对劲,荷回说不上来,只知道那感觉非常不好,叫她下意识想逃离。
正要收回视线,不期然却被男人抓了个正着,皇帝的目光与她的相碰,像一层冰,冷冽骇人。
荷回飞快低头,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同时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
往后定要离这位天子远一些。
-
今日诚益夫人进宫,太后高兴,留她在宫里小住一晚,并通知钟鼓司叫来戏班,在雨花阁内唱戏,荷回作为小辈儿自然一直作陪。
幸好皇帝早早离去,席上气氛轻松许多,不再同晌午一般沉闷。
荷回本想同宁王说说话,可席上一直不得空,终于见李元净出去,荷回便借口换衣裳,也溜了出来。
然而或许是天色将晚,荷回眼睛不大利索,竟将人给跟丢了。
问宁王在何处,一个眼生的宫人指向雨花阁不远处的一间耳房。
荷回过去,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一只脚刚踏进门槛,便被人抓了手腕按在墙上。
荷回心头忽然打了个突。
12. 第 12 章
戏台上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些什么,声音远远透过门窗缝隙传进屋来,甚是凄凉幽怨。
正是黄昏,夕阳已经落了山,紫禁城的飞鸟在上空盘旋过后,成群结队到西苑来歇脚,正落在雨花阁的这间耳房上。
檐瓦下,有一男一女正在屋中,两人凑得极近。
抓着荷回的那只手,滚烫且有力,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反而弄得她手腕止不住的发疼。
荷回忍不住纳罕。
宁王何时变得如此暴力,难不成是自己随意推门进来惹恼了他?
也是,若是自己独自待着时屋子里忽然进来一位不速之客,她也会不大乐意。
可这到底不能怨她,合该叫人在外头守着才是。
“......是妾的错,您先松开我。”
皇帝眸色沉沉,微弱的月光下,锋利的五官显得越发凌厉。
他面无表情,冷冷垂眼望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手上力道一点点加重,即便对方喊疼,也无半分松手之意。
就在今日之前,他从未设想过,那个他想纳为妃子的人,是这样一种身份。
他儿子未来的王妃。
荒谬。
几个时辰前,在她进殿,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蹦出的,只有这两个字。
怪道那日玉熙宫里没她的身影。
原来她压根就不是什么秀女。
而是他将来的儿媳。
三十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愚弄。
被这样一个,毫不起眼、无足轻重的小姑娘。
荷回有些被他这幅架势吓着,只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手腕就要被他捏碎。
宁王今日是抽了什么疯?忽然这样吓人。
透过朦胧的光线,她努力望向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想起晌午皇帝瞧她的目光来。
如出一辙的森然、冷漠。
若不是知道皇帝早走了,她还当真会误以为,此刻在她面前的,是皇帝而非宁王了。
她想喊人,但深怕招来太后注意,只好身子一软,倒进男人怀里。
这是姚朱教她的法子。她说,男人都喜欢女人同他打情骂俏。
她要想抓住宁王的心,就得多同他撒娇扮可怜,不能再跟木头似的,呆呆在那里不动,宁王说个二三四,她就接个五六七。
不然她就是绣再多的荷包,把手都绣残了,也没用。
荷回觉得她说的在理。
自己好像是有些不解风情。
上回宁王为救她搂她腰,她挣脱之后,他明显是有些不大高兴,只是当时她急着回去,所以没在意。
所以即便她送了他荷包,他也出于礼教回送她簪子,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在意她的。
忍着不适,荷回将脸贴在男人胸膛上,明显感觉对方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紧绷和周身愈发明显的凉意。
“起来。”他道。
那语气,好似下一刻就要把荷回提溜着出去砍了。
荷回有些害怕,但想着不能前功尽弃,于是愈发贴紧他。
“您怎么这样,妾前些日子病着,您也不来瞧我,本想着今日来同您说说话,您就这样待我。”
她忍痛,动了动那被他攥着的手腕,仰头,凄凄惨惨。
“是妾哪里做的不对了,您告诉妾,别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晾着我,叫我有冤无处诉。”
脖颈上,是小姑娘吐出来的热气,就那么直愣愣的扑过来,毫无预兆。
皇帝是一个康健的成年男人,素的久了,平日里难起波澜,可如今不知怎么的,被这个小姑娘这样贴着,呵气如兰,竟难得的起了反应。
一瞬间,皇帝眉心紧蹙,攥住荷回的手一用力,将她掼到一旁,待她还未曾反应过来,一只手紧紧辖制住她下颚。
荷回这次是真的害怕了。
天爷,她方才那一番做派难不成没叫他欢喜,反倒惹恼了他?
亏她从前还觉得宁王虽脾气不好,但到底也是个好人,没成想他却跟他父亲一样可怕。
“生病了?”皇帝忽然问。
荷回点了点头。
皇帝语气冰凉:”生病还有力气去骗人,看来病得还不够重。”
荷回心中一惊,难不成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对他的讨好都是做戏了?
见她睁着眼,一片惶恐之态,皇帝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所犯之罪,足以灭九族。”
身为内定王妃,去勾引未来公丈,当今圣上。
如此灭人伦之举,万死不足惜。
荷回瞳孔微张。
她不明白,自己只是讨好宁王,如何就成了要灭九族的大罪。
“您,您所言何意,妾不明白。”
此时站在屋外的王植听得直皱眉。
都什么时候了,这沈姑娘还在装。
难不成她的眼睛是摆设,连皇爷和宁王长什么样儿都分不清?
皇爷没有立即叫人将她扔进诏狱,不过是顾忌着皇家颜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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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罪伏诛,向皇爷磕头求情,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毕竟皇爷他之前。
当真有点喜欢她。
可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王植在心里不停叹气。
这么些年,主子好容易遇见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姑娘,却是这么个身份。
这件事若是叫旁人知晓,皇室的声誉,以及皇爷多年来的明君形象,都将毁于一旦。
为着这两点,这位沈姑娘,怕是要凶多吉少。
可惜了,这么一个水灵的丫头,就要这么没了。
正兀自出神,忽听里头‘咣当’一声。
王植下意识唤了一声,“主子?”
顷刻,传来皇帝的声音,“进来。”
王植推门而入,只见皇帝正端坐在座椅上,而那位沈姑娘躺在他脚下,已然失去意识,旁边,还歪着一只板凳。
王植拿眼觑向皇帝。
“她晕倒了。”皇帝抿着唇,瞧不出喜怒,身影在夜色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叫人把她送回去。”
-
夜间,玉熙宫灯火通明,皇帝站在桌前练字,然而但凡是懂书法的人,便能一眼看出,皇帝今日的字相比平常,虽仍旧不失其筋骨,但在某些地方却隐隐有些杂乱。
御医弯着腰,亦步亦趋进殿,不敢抬眼,跪下给皇帝请安。
皇帝的笔不停,眼睛全神贯注落在笔尖,淡淡开口:“说。”
御医磕了个头,这才道:
“那位贵人确实感染了风寒,身子薄弱,本已大好,可或许是今日在外头久坐吹风之故,体内寒热又起,又受惊吓,所以身子受不住,昏了过去,臣已经开了药方,叫贵人按药方吃药即可。”
他本是专为皇帝治病的,连宫里的娘娘都没机会叫他给把脉,今日却忽然被叫去给一个小姑娘看病,不得不由他多想。
虽把脉时瞧不见那小姑娘的容貌,也不知其身份,但他猜宫里不日或许就要出位得宠的娘娘了。
然而皇帝听罢他的汇报,却并不像多关心的样子,只淡淡‘嗯’了一声,说:“退下吧。”
顿了顿,又说:“管住你的嘴。”
御医打了个激灵,谢恩起身,然而刚走两步,又折返回来跪下,道:
“臣还有一事要禀明,贵人身患夜盲之症,这种病又叫雀蒙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请贵人平日里注意才是。”
话音未落,皇帝笔端的墨‘啪嗒’一声滴落,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说什么?”
13. 第 13 章
“患夜盲症之人,白日还好,到了夜间,哪怕黄昏时刻,双眼也如被蒙上一层水雾,对眼前之物难以分辨......”
皇帝端坐在太师椅上,耳边响起御医临走前的话语,嘴角止不住轻抿。
御案上搁着一本书,边上是烛台,琉璃做就的灯罩里,火焰止不住地跳动。火光映照在皇帝英挺的眉眼上,明灭不定。
夜盲之症......
皇帝仔细回想着同那小姑娘的相处,从第一次见面,到之后太液池畔再次相遇,再到后来她在船上睡着,他去瞧她,两人互送荷包簪子......
一点一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反复在脑海中翻涌。
彼时并不在意的一些小细节如今却那样清晰,比如:
她瞧他时,总是喜欢先眯一下眼睛,眼珠子在空中转动几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才会将视线落到他脸上。
即便如此,大多数时候,她仍旧不会注视他的眼睛,同他的视线总有偏差。
他那时并不放在心上,只以为她是在害羞,不敢同他对视,毕竟女孩子家那样同他私会已经是不妥,矜持一些实属应当。
再比如,那日他叫她早些到玉熙宫来,她明显怔愣住,而他却并不以为意,现如今想来,她当日定然在奇怪他为何说这个。
还有,她从未唤过他皇爷或是陛下,称呼他都是用‘您’。
这个‘您’可以是他,同样也可以是旁人。
......
皇帝抿着唇,‘啪’的一下将书阖上,眸子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一桩桩一件件,明明这样多的破绽,却被他全然忽略。
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个小姑娘从头到尾。
都不曾真正瞧见过他真实相貌。
既然如此。
皇帝微抬了眼。
她究竟将他认成了谁?
宁王。
他的儿子。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她是太后找来给宁王相看的,同他私会,讨好他,合情合理。
小姑娘没有撒谎,也没有胆大包天心怀鬼胎,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自己认错了人,交错了心。
一股难言的烦闷从皇帝心头升起,他再次翻开面前的书,身子倚靠在座椅上,微蹙了下眉头。
“殿里什么味儿?”
一个随堂太监从外头进来,跪下道:“回主子,是主子惯常用的龙涎香。”
“撤下去。”
随堂太监愣了一下。
皇帝往日从未嫌殿里香气重,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动作麻利地将殿中紫檀桌上那尊金丝珐琅香炉抱出去,走到外间,正碰见掀帘进来的王植,冲他暗自摆了摆手。
王植见状,心中已经了然,示意他出去,自己端着鲜莲子汤进殿。
“主子,尚膳监新做的,求主子尝个鲜。”
皇帝唔一声,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动,眼睛仍盯着书。
王植斟酌半晌,说:“沈姑娘未曾欺君罔上,太后,还有皇家的颜面算是保住了,主子该高兴才是。”
皇帝闻言,抬眼瞧他,王植连忙垂下头去。
是啊,一切皆是一场误会。
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晓,包括沈氏本人。
只要他往后将两人之间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便皆大欢喜。
她照旧还是太后看中的王妃人选,而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她未来的阿公。
皇帝垂了眼,半晌,问:“她叫什么。”
“沈荷回。”
本应是封妃那日,红被翻滚、床榻间缱绻时唤的名字,如今听来却这样陌生,同那些面容模糊的宫人秀女没有任何区别,掀不起一丝波澜。
“告诉宫正司,往后仔细教沈氏规矩,叫她别没事到处乱跑。”
面无表情吩咐完,皇帝这才终于垂了眼,将手中书放下,对王植道:“端过来吧。”
-
却说荷回被人送回去后,可把姚朱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在外头犯了什么事,后来听闻是她风寒又起所以晕倒了,这才放下心来。
在床前守了一夜,到了翌日晌午,床上人才悠悠转醒。
姚朱起身,去端饭来与她吃,回来时却见荷回正坐在床上哭。
这位姑娘哭起来可与旁人不同。
寻常人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不一样。
睁着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两只手在床上扔沙包玩儿,一边扔一边从眼眶里不停流泪。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只怕早当她是鬼上身了。
姚朱见荷回哭的次数不多,一次是荷回刚进宫那夜,因为动静太大,惹得她以为殿里闹了耗子,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姚朱将荷回的沙包收了,坐在榻上问:“姑娘身上还是不舒服?”
荷回木然摇头,看向姚朱,道:“姚朱姐姐,我要死了。”
姚朱脸色一变,捂住荷回的嘴,说:“姑娘慎言,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荷回说真的,“宁王说我犯了罪,要诛我九族。”
说着便将那夜在雨花阁附近耳房内发生的事告诉了姚朱。
姚朱听罢,满脸差异:“姑娘病糊涂了。”
她摸了摸荷回的额头,道:“小爷当日天没黑,便提前被人给叫走了,听说是姚女史不小心崴了脚,叫他去看。”
小心觑了眼荷回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接着道:“哪里又有天黑了去威胁您,要治您罪的功夫呢。”
“再说了。”姚朱道:“这宫里能下诛人九族命令的,只有皇爷,便是太后也不成,小爷他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荷回闻言呆呆的,喃喃道:“是我睡糊涂了?产生了幻觉?”
愣了愣,摇头道:“不对,我记得,确实是宁王,他吓我,他还......”
想到什么,急忙拉开自己的左袖,将左手腕递给姚朱瞧:“他还拉着我不放,你瞧。”
姚朱道:“姑娘的手腕是昨日不小心摔倒,被小太监拉的。”
颇有些无奈地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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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回:“姑娘的额头还有些发烫,奴婢去给您端药来。”
说着,起身出去。
屋里只剩下荷回一人,静悄悄的。
荷回已经不哭了,坐在榻上,愣愣出神。
是她病糊涂了?可为何感觉这样真实?
她仍清楚记得,宁王在她耳边说话时的语气,那样骇人,可怕。
可姚朱却说,自己根本没去过什么耳房,也没见过什么宁王。
她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那一圈青紫,抿起唇。
当真如姚朱所说,是自己病出幻觉了吗。
荷回陷入迷惘。
-
这一回荷回吃的药很有效,不过几日功夫便已经大好。
因为自己是在太后皇帝宴请诚益夫人的宴席上晕倒的,属于失礼,于是刚能出去,便前往太后宫中谢罪。
索性太后没怪罪她,反倒拉着她手说了好些话,“都是底下的人不顶事,你病没好透也没告诉我,倒叫你出来受了这样一场罪。”
荷回连忙道是自己之过,与他人无关,被太后拍了拍手背,“好孩子。”
之后皇帝来请安,荷回心中一惊,连忙起身,退到一边。
皇帝进殿来,像是没瞧见她似的,同太后说了些话就走了。
荷回暗自猛松口气。
她觉得奇怪,明明自己幻觉里要诛她九族的是宁王,怎么皇帝一靠近,她心跳得这样快?
多半是父子太过相像的缘故,她在梦境里把宁王当成皇帝了。
他走后,李元净终于缓缓来迟。
见着他,荷回倒是平静得很,她暗暗捂着心口。
真是怪事。
太后同宁王说了几句家常话,嘱咐他好好跟着老师读书,李元净应声称是,眼瞧着要走,太后对荷回道:“去送送你们小爷。”
荷回愣了一下,应是。
李元净起先不乐意,不知想到什么,换了脸色,竟主动等起了荷回。
荷回受宠若惊。
要知道,往常宁王一个眼色都懒得赏给她,今儿却破天荒等人,怎不叫人稀罕。
走到外头宫墙下,荷回主动问宁王:“不知姚女史的伤怎么样了?”
见她主动询问,宁王似有些意外,然而转身便将神色恢复如常。
“好些了。”顿了顿,又道:“你呢,你的病怎么样了,可真大好了?”
真人菩萨!
宁王今日竟主动大白天关心起她来了!
荷回不知怎么的,竟当真有些感动,往日在夜里,瞧不见他的时候,这人才稍稍和气温和一些,一到白天,照旧换张脸不理人。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此刻正是拉进感情的好时机。
荷回缓步走近李元净,仰着脑袋,学戏本子里的勾人模样。
“劳小爷记挂,本是不能好的,可妾实在想快些见到小爷,就好了。”
柔柔怯怯,不胜娇羞。
两人此时恰好站在月洞门前,而不远处的长廊上,皇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14. 第 14 章
竹影斜斜,浮光在红墙上晃动,少男少女衣襟鲜亮,恰如三月春桃,凑在一处说悄悄话,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皇帝的目光只稍稍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视线。
荷回这厢正为自己能如此利索说出这样酸牙的话而感慨,冷不丁察觉到身后不对劲,下意识回头。
只见眼前花影闪动,竹叶苍翠欲滴,远处长廊幽深,如彩带一般蜿蜒盘旋,里头空无一人,只有竹帘在清风里微微晃动。
荷回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有些奇怪,疑心自己是不是病还未好透,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那一瞬间,她竟恍惚有种错觉。
方才有人在那廊庑上,盯着自己。
或者说,盯着自己,和宁王。
这念头太突然,好似真的一般。
看来回去需得叫姚朱找医婆来,再开一副安神药才成。
正怔愣间,荷回蓦地想起宁王还在,急忙回头,不好意思地对宁王笑了笑,仍旧是方才那副娇怯模样,望着他。
李元净倒是全然未曾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被她方才那一番话语给惊着了。
这柴头是哪里学的这一招,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记得她刚入宫之时,胆子比耗子还小,对着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好些了,也是木呆呆的,无趣的很。
没成想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开窍了。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改不了一身的乡气,同他的司司有云泥之别。
还是要把她赶出去才成。
李元净思忖片刻,告诫自己不能心软,顿了顿,努力弯起唇角,笑道。
“是吗,如此说起来,姑娘好起来,倒是我的功劳了。”
这句话被他说极其轻缓和煦,倒有几分皇帝同荷回私会时的影子。
荷回睁大眼睛。
姚朱说的没错,宁王果然比较喜欢娇媚的女子。
往常她在他跟前,守礼少话,他对他不假辞色,如今,还有之前几次夜间相遇,她言语讨好,乔模乔样,与平日不同,他反倒待她温言细语,和善亲近。
她在心中暗自叹气。
原来宁王白天黑夜性情不一的原因,竟是这个。
亏得自己之前还以为是她不小心认错了人,亦或是宁王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疾病。
找到缘由,往后讨好宁王便有了方向,荷回不由松口气。
垂下眼帘做害羞状,歪着头,轻声道:“小爷莫要打趣妾。”
李元净却不耐烦再同她虚与委蛇下去,转身往前走。
司司还在等着他,她脚伤还没好,如今哪里都去不了,宫里人都排挤她,除了自己,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日只能待在直房里等他过去瞧她。
这样可怜。
越想越觉得身后女子可恶,闭眼压下心中厌恶,这才缓了声音道:“哪里是打趣,我不过同姑娘说笑罢了,姑娘莫脑。”
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身来道:“对了,下个月就是万寿节,姑娘给父皇的寿礼可备好了?”
荷回脚步顿住,脸上的笑霎时僵在那里。
她眨了眨眼。
这件事,好似确实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原本上个月司礼监命令下来后,她已经开始准备了,可谁知很快就得了一场风寒,躺在床上小半个月,之后好容易好些,又在雨花阁面圣后晕倒,风寒复发,又躺了不少时日,直到今日才出来。
若不是宁王提醒,她怕是不知何时才能想起。
索性早前已经想好要送绣品,如今还有大半个月,来得及。
荷回对宁王感激不尽:“多谢小爷提醒,还没呢,不过也快了。”
李元净‘哦’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好,这是爹爹回京后的首个大典礼,宫中上下都很重视,马虎不得。”
荷回称是。
宁王又同荷回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急不可耐地去宫正司见姚司司,将荷回独自撇下。
荷回倒是不伤心,只是望着他急切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讨好人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往后还要继续努力才成。
姚朱从远处走过来,望着远处,轻声道:“小爷今日好像怪怪的。”
荷回没听清,问她怎么了,姚朱摇头说没什么,问荷回:“姑娘方才同小爷都说了什么?”
荷回便将两人的话一五一十说了,谁知姚朱听罢,竟沉默起来。
“姐姐?”荷回拉她的手。
姚朱握着她的手道:“我是瞧姑娘身子才好,才没提醒姑娘,而且......”
她顿了顿,道:“而且这本就是往年的旧例,就算不准备,咱们屋里的凤仙花,姑娘的簪子、络子,随意拿一样送上去,司礼监也不会说什么。”
宫人给皇帝送寿礼,本就是为了替天子向上天讨个好彩头,至于具体的东西,并不要求多金贵。
真正金贵的,是各国送上来的贡礼,还有各省、洲、府、县送上来的百姓缴纳的税银。
女官秀女的所谓寿礼,跟这些东西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倒是各宫娘娘们,为了取悦皇爷,得到盛宠,倒是会真送些拿得出手的东西,但大多也是一些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鲜少有贵重的。
先帝在时,有一年万寿节,一位新进宫的选侍来不及准备,直接将自己所住宫里的枣子打下来,送了上去,竟也得到先帝赞赏,说‘果子甚甜,宫中可多种。’
就因这句话,顺贞门廊下家到西二长街那块,如今还遍地都是枣树。
这样的事情,宁王从小在宫中长大,不可能不清楚。
可他却煞有其事地劝告沈姑娘,提早准备寿礼,马虎不得。
烈日炎炎,快晌午了,就算是在树下,热气也还是止不住地往身上扑。
姚朱摇了摇头。
或许是她多想了,宁王当真只是重视此事,所以好心提醒罢了。
-
临近万寿节,朝务也比往常多起来,为了方便上朝,皇帝住回了紫禁城,偶尔才回西苑居住。
这日好容易同阁老见完面,处理完甘肃巡抚贪墨一案,便被一道嘹亮的声音吵得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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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做什么呢,臣上了多少道折子了,连个回信儿都没有。”
话音刚落,帘子下便钻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头戴乌纱帽,一身青色圆领孔雀补子,腰围革带,笑盈盈地看着皇帝。
王植要过去阻止,被他礼貌请开:“大伴,您这就是不对了,怎么能碍着我给陛下请安呢。”
随即笑嘻嘻走到皇帝身边,撩袍子下跪:“皇爷圣躬金安。”
皇帝重新低下头去,并不搭理他。
王卿也不害怕,自顾自起身,坐到皇帝对面的炕上,脱掉乌纱帽,说:“我娘说皇爷最近心里不痛快,叫我来同您说说话。”
王卿是诚益夫人的幼子,从小跟在皇帝屁股后边长大,同他感情深厚,如今在朝里任一个司经局先马的虚职,除了上朝,便是每日里在外头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自从那日听诚益夫人说起宫里的事,他便想着进宫来,谁知连上了几道折子,都没有回复,于是他干脆自己过来了。
都知道他与皇帝的关系,谁也不敢拦他。
皇帝批折子的手不停,“朕好得很。”叫他回去。
王卿却道不成,“臣好容易进宫来一趟,却什么都不干,回去会被我娘打死的。”
于是死皮赖脸地拉着皇帝去了内校场。
两人都换了一身贴里,头戴圆帽,背着箭囊射柳。
只见皇帝弯弓搭箭,身子微侧,显露出强健的腰身,纤细却充满力量。
一双眼睛目不斜视,手一松,射中柳树上挂着的一只葫芦,葫芦掉落,里头鸽子飞出。
然而或许是皇帝手劲太大,那箭在射落葫芦之后,竟直接扎进树干之中。
王卿不甘示弱,却总比不过他,到最后开始耍赖:“臣不比了,皇爷是骑在马上能一次猎百头野兽的人,臣怎么比得过。”
皇帝淡淡看他一眼:“是你把朕拉来的。”
自己起的头,苦果只能自己咽。
王卿挠了挠头,顶着大太阳,满头是汗地再次拿起弓箭,直到最后,差点累到虚脱,才终于向皇帝求得一次休息的恩典。
他抢过宫人拿来的水壶拼命往自己口中灌水,等缓过劲儿来,才终于拿眼觑向皇帝。
只见他仍站在烈日下,手中弯弓上搭着三支利箭,正瞄准最远最粗的那颗树。
还说没有心里不痛快,他一个人都快把这些树扎成筛子了。
“皇爷。”王卿清了清嗓子,小心询问:“您究竟怎么了?”
皇帝没搭理他。
王卿挠头:“是宁王又惹您生气了?”
不对,若因为宁王,不会是这种反应。
“那......是朝政上遇着难题了?”
也不对,从皇帝登基,就算朝堂上遇见再大的问题,皇帝也坦然自若,从不会像如今这般窝在心里。
那会是什么......
王卿灵光一闪,忽然一拍脑袋道:“臣知道了,是女人!”
“皇爷您被女人耍了!”
皇帝手中的箭‘嗖’的一下脱离弯弓,直接齐刷刷贯穿最粗的一根树干。
15.第 15 章
数十只鸽子从掉落的葫芦里钻出来,像是被惊着了,争先恐后地往天上飞。
王卿望着那被扎成刺猬的树干,紧紧抱住怀中的水壶。
他方才,当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然而瞧皇帝这架势......
别不是恰好被他说中了?
“皇爷。”王卿滚了滚喉咙,简直要被惊掉下巴,纳罕道:“真的啊?”
真是因为女人!
天爷。
自己这位皇帝表哥,自小跟着先帝在军营里打滚,十几岁的年纪,别的同龄人都通房妾室一大堆了,他还没娶妻。
四年,从金陵打到京城,夜里连个暖被的都没有,先帝不忍儿子受苦,赐了个丫头过去,叫她每日里伺候汤水,铺床叠被,没成想那姑娘在营帐里屁股都没坐稳呢,就被轰了出来。
先帝问他,只说,“儿子要打仗,身边跟个女人麻烦。”
后来天下终于打下来,他还没考虑娶妻的事儿,太后急了,先帝这才拍板儿,给他选定了太子妃。
这么些年,除了想着做一位明君,他好似对别的事情并不热衷,至少,他从未听闻过他在乎过哪个女人,更别提因为女人而生气窝火了。
他对她们,从来掀不起什么波澜。
如今皇帝这幅模样,要当真是因为女人,那可真是三更半夜见太阳——离奇得很!
王卿不好打听后宫的事,但还是忍不住讶然道:“是宫里哪位娘娘啊?敢给您气受?”
据他所知,他这位表哥身边的那些妃子们一个比一个温顺,巴结他还差不多,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惹他不高兴。
关键是,皇帝还将这份不高兴放在心上,这么久都没散。
王卿想破了脑袋也没在后宫里找出这么一个人来,他娘也没说最近皇帝同哪位娘娘走得近呐。
皇帝嘴角微抿,神色淡淡,瞧着并没有与平日里有何不同,一滴热汗正顺着鬓角流向他锋利的下颚。
或许是王卿方才的声音太过响亮,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他眸光微闪,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那日的情景来。
月洞门外,少女的身影影影绰绰,仰着头,不断向少年逼近,眼神中满是爱意,声音更是软的不行,仿佛要滴出水来。
相比那几夜同他在一起时,愈发显得娇俏。
若是没有那几次的阴差阳错,那几次同她在一起的,就该是他的儿子,而不是他。
如今一切只不过是重新回到正轨罢了。
他们感情好,是太后所期盼的,同时也是——
他所期盼的。
宁王年少,心性未定,早些寻个可心的人成亲,或许真能同太后所说的那般,收收浮躁的性子。
至于他心底的那股无名火,大约是天气太燥的缘故。
同旁人无关,更与那沈氏无半点干系。
他垂眼,那滴汗经过喉结,最终没入衣襟之中。
皇帝接过宫人送上来的湿帕子擦脖颈上的汗,也不瞧王卿,只道:“再胡言乱语,现在的洗马你就不要干了,到镇抚司里去历练两年。”
王卿一听‘镇抚司’这三个字就头大,连忙告饶,说自己方才是在胡言乱语,只求皇爷别怪罪,要怪罪也成,罚他半月俸银意思意思就成,别的就免了。
说完,小心觑看皇帝脸色,见他只是淡淡瞥了自己一眼,转头便将弓箭交给宫人,嘱咐他往后这弓如何养护才不会落灰受潮,声音轻缓,神色如常。
但王卿却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他咂摸咂摸干渴的嘴,又看了眼那被皇帝射成筛子的树干,重新抱起水壶往胃里灌水。
方才,当真是他胡言乱语吗?
-
却说自从皇帝特意吩咐宫正司要教荷回规矩后,宫正司不敢懈怠,除开原先派来的女史,又特意派了一名宫正过来,重新教授荷回宫中的礼节规矩。
这位宫正相比姚司司他们要严厉许多,教东西一丝不苟,好几次荷回记不住,她即刻拿了戒尺来,叫荷回伸手,啪啪就是几下,几日功夫下来,荷回的手已经疼得拿不了东西。
看着才绣一半的贺寿图,荷回拿手指拨动了下上头的绣花针。
她觉得,皇帝肯定很讨厌她。
要不然平白无故的,他忽然嘱咐宫正司的人教她规矩做什么?
那些规矩她早就学过一遍了,而且她自问,这些时日她并没做过什么违反宫规之事。
除了——
同宁王夜里几次私会。
可这件事除了她与宁王,旁人应当并不知晓,他们几次见面都很小心,也从未听闻宫中有关于此事的传言。
而且就算这件事被发现,别人不说,太后也只会高兴,大周一向以孝治天下,皇爷对太后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太后高兴,他自然也会高兴,怎么会叫人来为难她?
荷回又想起之前为数不多的与皇帝的两次碰面。
第一次,虽说皇帝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叫她有些害怕,但后来听闻,那时太后正因秀女一事同皇帝生气,他心情不好,情有可原。
第二次,皇帝去给太后请安,连看都没看她一看,便因事匆匆离去,也未曾对她显露出什么厌恶。
或许只是她自己吓唬自己,皇帝此举只不过是为了宁王着想,想叫他有一个配得上他的王妃罢了。
这日恰逢七月初七乞巧节,太后叫了淑妃、庆嫔等一众宫眷在雨花阁听戏,又叫人到寿明殿来喊人,荷回这才松散下来,逃脱宫正魔爪,换了衣裳,前去给太后请安。
到了地方,台上戏还没开锣,太后正坐在外头宝座上,看院子里女眷们焚香,看见她来,指着其中一个空蒲团,道:“沈丫头你也去,跟着她们拜七姐。”
七姐就是织女娘娘,荷回有些吃惊,原来不单外头民间,在这宫廷之中,也有七夕拜织女的习俗。
荷回记得奶奶和娘亲在时,每到七夕这一日,她们便会将她仔细打扮一番,清扫院子,在院中摆上条案,上头供奉各样瓜果,拉着她对天叩拜,祈求她长大后心灵手巧。
后来她们相继去世,每年今日,便只有她一个人做此事,再后来,爹爹新娶的继母说家里穷,没法子买那么多贡果,便勒令她不许做这无用功,有烧香的空,还不如多绣几幅绣品给家里攒点钱。
可继母自己,却会在夜里偷偷摆上香案瓜果,拉着妹妹焚香祈祷。
宫人见荷回一直站在那里不动,不免小声催促,荷回这才回过神来,提着裙摆跪到最后面那个小小的蒲团上。
今日除宫女外,宫里的女眷们,包括太后穿的都是司衣局发下来的鹊桥补子,只是在细节处有些不同,太后用孔雀线,娘娘们用金线,而荷回和其余女官们用的则是银线。
拜过织女,宫人们又奉上金盆盛的水来,叫娘娘们扔一根针在里头,这便是宫中盛行的七夕投针验巧。
荷回也学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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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样子,往自己面前的那盆水里投了一针。
太后瞧着热闹,说:“成了,听戏去吧。”
有几位妃子荷回没有见过,一一同她们请安后,被她们拉着说话。
“早听闻太后叫人从外头带回个伶俐的姑娘,一直不得见,今日可算瞧见真人了。”
荷回头一回听见有人用‘伶俐’这两个字形容自己,不免有些心虚。
头回见面而已,等往后时日长了,她们自然不会说了。
到阁楼里各自落了座,不一会儿,皇帝终于带着宁王出现。
坐在荷回前头的几位妃子显得十分激动,不住地理头发整衣襟,起身行礼时,有一位还险些被椅子绊倒,幸好被荷回扶住臂膀才免了一场笑话。
那妃子在小辈儿面前险些出丑,羞得满脸通红,险些落泪,挣开荷回的手,勉强跪定。
皇帝叫起,坐到御座上,众人这才敢起身落座。
今日台上唱的是花鼓戏《牛郎织女》,众人目光艳羡,尤其是唱到织女牛郎两人被王母分开而痛苦万分时,不免感慨落泪。
相比那些被这两人爱情感动的娘娘们,荷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只觉得织女回天上过神仙日子去了,多好,牛郎做什么要拦她。
“你不感动吗?”她身前一位妃子见她木呆呆的,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忍不住问。
荷回用力弯起唇角,说:“感动的,娘娘。”
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戏看得太久,荷回只觉得渐渐有些呼吸不过来,今日出来的急,裹胸布勒得太紧,叫人难受。
荷回趁没人注意的功夫,同身后宫人说了声,便带着姚朱出来。
到了外头,才终于好受一些,坐在太液池边的廊子上,瞧那边有株荷花开得极好,于是一手搂着廊柱,弯腰去够,却不小心打湿了裙摆。
这可不得了。
若是这样回席上去,便是失仪,说不得回去又会被宫正打手心,她手心现在还疼,总不能旧伤又添新伤,于是叫姚朱回去取衣。
姚朱道:“姑娘先到那边屋子里去,我取了衣裳便来找您。”
荷回点点头。
在廊子上又坐了一会儿,衣裳还没干,湿漉漉的叫人难受,加上裹胸太紧,荷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怕人出来瞧见自己这幅模样,荷回起身,往姚朱所指的屋子走去。
只是那一片屋子太多,荷回不知姚朱指的是哪个,便随意找了一个进去。
里头空空荡荡,安静得很。
荷回关上门,坐在明间那个罗汉榻上等了小半炷香还未等到姚朱过来,等确认了半天里头没人,这才起身,越过那架山水屏风往里间去。
一边走,一边褪去身上的衣裳。
裹胸太紧,需得松散松散才成,不然等不来姚朱,她自己先要晕过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荷回身上那件孔雀补子率先落到地上。
接着,是里衣。
再接着,是裹胸。
夏日里穿的少,不过一会儿功夫,荷回上半身便褪了个干净,只有裹胸布的小半端还松松垮垮挂在腰间和臂弯。
雪白的肌肤大片露出,松软饱满的胸脯直挺挺起立,从被束缚的命运中挣脱出来,在空中颤了颤,其中两点粉红因为长时间挤压而变得艳红如血。
皇帝一睁眼,在里头穿衣镜内看到的,恰是这样一副活色生香的场面。
16.第 16 章
半个时辰前,因嫌太吵,皇帝起身离开了雨花阁。
“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情啊爱呀的,叫你在这里陪我们坐着也是受罪。”太后拦住他,说:“天儿热,大太阳底下别晒坏了,先到隔壁殿里躺一会儿,等暑气散了再走。”
又嘱咐人好生将他送出来。
他离开时,那些妃嫔明里暗里望着他,目带幽怨,他知道,却并不当回事。
他要操劳的是国事,至于女人的心情,并不值得他花时间和精力去费心维护。
他知道,太后叫他在这里休息并不只是关心他身子这样简单,里头那样多的妃嫔,总有一个会被她挑中送过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
上回因秀女一事,太后已经同他生了一场气,他不愿再惹她不快。
更何况他这些年在子嗣上,确实有些懈怠。
因为此事,不单太后,连前朝那些大臣也极其闹腾,几乎每月都要上折子,请求他充实后宫,以便多诞皇嗣。
甚至有位言官于前几日公然将此事在朝堂上提出,言辞恳切,一副他不同意就要撞柱的派头,被几名太监拉住才算作罢,可终究还是见了血。
也不怪他们这样大的反应。
他们这一脉皇位得来不易,他父皇还好,膝下皇嗣共五个,两个皇子,三位皇女,而到了他这里,如今却只宁王一个孩子。
若是李元净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嗣事小,由此可能引发的动乱才叫事大。
从古至今,有多少有为之君都在皇嗣上栽了跟头,他不能重蹈覆辙。
碧纱橱的槛框上,碧玉的珠帘轻轻摇晃,珠帘外那架穿衣镜里,赫然躺着一件鹊桥补子,而它边上,美人瞧不见面容,只从细长白皙的脖颈往下,留给人一个近乎赤/裸的玉体。
皇帝坐起身,眸色深邃。
荷回还在那里为胸/脯摆脱掉束缚而高兴,深呼几口气后,才终于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转头乍然瞧见又一个自己在墙角出现,不免吓了一跳。
仔细看过去才知,原来是一面镜子。
她平生所见的镜子最多也只是巴掌大小,这一面却足有人高,外头嵌着一层闪亮亮的东西,这种东西荷回见过,上个月内官监送来首饰匣子上,就有这个,姚朱说,这叫螺钿。
螺钿围满整个镜框,衬得镜子越发清晰,连荷回右边胸脯上那颗小小的黑痣都照得一清二楚。
虽然平日里换衣沐浴时也看过自己的身体,但跟如今的感觉到底不一样,好似这具身体不只她自己在看,还被别人瞧去了似的。
荷回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隐秘的羞耻,连忙伸手将垂落在地的裹胸布捡起,想要重新裹上。
然而动作之间,手臂不小心碰到胸/脯,荷回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
因为被挤压得太久太厉害,两团饱满散发着微不可查的酸痛,不厉害,却叫人无法忽视。
荷回垂下脑袋,略加思索,决定还是等会儿再穿。
左右姚朱可能还要段时间才过来,不急在这一时。
她抬首,再度向镜中瞧去,目光看着自己锁骨下的两团柔软,仔细观察半晌,开始发愁。
越发大了。
若是到了冬天,穿些厚重宽松的衣物还成,把它们藏在厚厚的皮裘、袄子里,无论如何也不显。
可如今是夏季,衣裳单薄,薄薄一层面料,底下东西一览无余。
难不成往后天气一热,她就要用一层厚厚的裹胸布将它缠住吗?
她才十六岁,往后这东西肯定要随着她年纪一起长,一岁大似一岁,她又要怎么办?
荷回胸膛微微起伏,望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姚朱的话来。
“姑娘且忍忍,实在受不住,就拿手揉揉,揉揉就好了。”
她受不住的时候,到了晚上,姚朱就拿这话劝慰她,怕她面皮薄,还要暖了手,抹了玫瑰膏子来替她揉,荷回每回都拒绝。
她不习惯。
爹爹成日里教书,见天的拿那些三纲五常的东西来教导她,说女子身体金贵,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未来夫婿,不能叫任何人碰。
十一二岁的年纪,她察觉到自己胸前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迅速鼓起来,吓得厉害,跑到学堂问爹爹,被他狠狠扇了一巴掌,说她丢人现眼,往后待在家里不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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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她不敢看,也不敢碰。
荷回注视着镜中景象,兀自出神,不知怎么的,忽然,举起手臂,试探性地将手掌覆盖在左边胸/脯上。
一股奇异的舒缓袭来后,那股酸疼渐渐褪去,果然比方才舒服了许多。
姚朱没有骗她。
荷回愣了愣,未几,手掌用力,十指陷入白皙之中。
碧纱橱内,皇帝就这么看着这一幕,嘴角轻抿,日光透过纱窗透进屋内,越发显出他深邃的眉眼。
紫檀桌案上的香炉里,白烟袅袅,是香甜怡情的木樨香。
珠帘摇晃,朦胧迷醉,镜中人食指微动,在左边粉红的荷花尖上轻轻扫过。
如梦似幻。
这样勾引人的法子,皇帝并不陌生,从十几岁起,那些妃子为了能获得他的宠爱,无一不是使出浑身解数。
他瞧得麻木,只觉得无趣。
可今日这一幕,却不知为何,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味道在。
皇帝垂了眼。
他不记得自己宫里有哪个妃子有这样的本事。
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皇帝支起一条长腿,将右手随意搁在膝盖上,开口:
“进来。”
像是屋子里忽然起了一道响亮的焦雷,荷回动作顿住,猛地愣在那里。
方才那是......
什么声音?
荷回连眼睛都忘记眨,像是被吓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迟钝地转动了下僵硬的眼珠。
下一刻,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猛地伸出手臂环抱住自己,抓起地上的衣裳钻到墙壁与碧纱橱外围的角落。
她心跳如鼓,眨了眨眼。
这屋子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
听声音,还是个男人。
她慌忙披上里衣,让自己镇定。
别慌,别慌,说不准是她的错觉,又或者里头只是哪个在这里歇脚的小太监罢了。
荷回闭上眼,缓了缓神,小心翼翼扒着碧纱橱的裙板往里瞧。
不过片刻,便睁大了眼睛,心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17.第 17 章
荷回指尖紧紧扣在裙板上,险些要将上头镂空雕花给扣下来。
里头男人姿态娴雅,正随意倚靠在床榻上,面容开阔,鼻梁挺拔,侧脸与宁王很像,可那一身明黄色团龙纹样的织金龙袍分明昭示着他大周至尊的身份。
怎么是他......
荷回一时间呆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想起片刻之前,自己在镜前的举动,荷回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方才不但在镜子前赤身裸/体,她还......还......
荷回简直羞愤欲死。
她从没有做过的事,怎么头一回做,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若是旁人或许还能没什么,毕竟宁王是她要相看的人,而那些宦官根本算不得男人,他们成日在各宫伺候娘娘们,女人的身体早见过不知多少遍。
可偏偏是皇帝——
大周的天子。
怎么办!
虽然她同宁王之间的事还未定下,但已经八九不离十,她往后多半是要嫁给宁王的,而里头的那个男人是宁王的爹爹,那就是她未来的......
一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荷回便头皮发麻,下意识想逃,可两只脚却像被钉在地面上似的,一动不能动。
谁家好姑娘未出阁便被男人看光了身子,更何况那男人还是她未来的公爹!
若是叫人知道,无非两种结果。
要么,她被皇帝纳入后宫,成为他众多妃子中一个,要么,她被抓去沉塘。
皇帝是个明君,断不会选择纳太后给他儿子准备的女人,那么她的命运,便只有后者。
想到家乡里那些因为‘不守妇道’的女人们,头发披散,躺在猪笼里被扔进河里的场景,荷回整个人不寒而栗,指甲陷入裙板之中,险些要劈断。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皇帝忽然抬头,眼神扫过来,荷回猛地蹲回去,倚着墙面捂住嘴,深怕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里头传来窸窣声响,听着像是皇爷坐起了身。
荷回胆战心惊。
连忙将里衣、鹊桥补子往身上披,一边系衣带一边拿眼睛瞥向斜对面的穿衣镜。
那镜子摆放的位置那样偏僻,左边碧纱橱的挂空槛上又有珠帘挡着,皇爷他方才,应当没看见什么吧......
即便珠帘不顶用,还有垂下来的纱帘,虽然被两边银钩挂起,也还是能遮挡一些视线。
外头景象,里头人真不一定瞧见。
荷回这般安慰自己,手上动作不停,好容易穿好衣裳要出去,手刚碰上门栓,便听门外脚步声传来,随即便是两声极轻的敲门声。
“皇爷,妾新切了香瓜,还请皇爷享用。”
荷回眉心一跳。
是先前在雨花阁里,坐在她前头听戏的那位娘娘。
荷回下意识后退,发现碧纱橱里传来响动,隔着屏风,里头男人的衣角隐隐闪动。
皇帝要出来了!
荷回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飞快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并不大,除了里头碧纱橱,外头明间只有一些小摆件,还有一张坐人的罗汉榻。
她如今被堵在这里,要不了片刻,等皇帝出来,她便再无所遁形。
慌乱之下,荷回提着裙摆,做贼般往右边梢间里快步走去,终于瞧见一个能躲人的半人高的衣柜,打开柜门便躲了进去。
皇帝出来时,只瞧见明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条妇人的裹胸布静静躺在角落里。
庆嫔端着黄地青花折枝花纹果盘在外头站了半晌,始终不曾见人过来开门,不禁有些疑惑。
太后不是说已经同皇爷说好了吗,叫她过来伺候,为此还特意将皇爷身边的那些宦官宫女全都遣走,就怕皇爷心里不舒坦。
可如今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难不成是皇爷后悔了,已经离开?
一想到这种可能,庆嫔心中便止不住地伤心。
几个月了,她住在紫禁城里,一直见不到皇帝的面,后来听闻他从西苑搬回了紫禁城,想着终于能见到圣驾,去了乾清宫几次,都被人以皇帝政务繁忙为由给堵了回来。
今日被太后指定伺候圣驾,若是叫这好容易得来的机会再从手中溜走,她往后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如拿把剪刀剃光了头发,到庵堂当姑子去。
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正待要再次敲门,忽听得里头人道:“进来。”
庆嫔霎时雨过天晴,重新欢喜起来,理了理鬓角,这才小心推门进去。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儿,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庆嫔一闻便知这是宫里特有的香料,点上一小撮,清新凝神不说,床榻间做那事时还可助兴。
她入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皇帝的屋里点上这种香料。
太后当真有心,这样为他们着想。
庆嫔柔声唤了声:“皇爷。”
半晌,终于从里头传来一道极轻的唔声,一转头,却见皇帝正坐在右边梢间炕桌上独自一个人掷筛子玩儿,不免轻笑一声,款款走过去,请过安,将果盘搁在炕桌上,道:
“皇爷怎么在这儿,不到西边里头睡去?”
她方才用心瞧了一眼,西边便是休息的碧纱橱。
皇帝道:“躺久了,想起来坐会儿。”说完抬头瞧她。
庆嫔被皇帝这一眼瞧得心跳加快,羞了粉腮,毕竟她入宫十多年了,被皇帝这样看的机会着实不多。
“妾这么久没见皇爷,您瞧瞧妾跟从前比有什么变化?”
皇帝没吭声,庆嫔佯做恼怒,别过身去,道:“您没瞧出来么,妾比几月前要瘦许多,脸上都没肉了,从前的衣裳也穿不了,太大了。”
言毕,期期艾艾偷瞥皇帝,等着他安慰她,说上一句‘你瘦了更好看,是朕让你憔悴了’之类的,然而他却只是直直望着她,似乎在观察什么,未几,忽然皱了眉。
她听见他问:“方才在屋里的是你?”
庆嫔被这句话问懵了,一时之间未曾反应过来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在她来之前这屋里还有别人?
不能吧,这宫里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在这时候到这里来搅合太后的好事,惊扰圣驾?
于是下意识回答:“自然只有妾,皇爷,您怎么了?”
皇帝望着她身上那件,几乎与方才镜中地上一模一样的鹊桥补子,眸光沉沉,未几,终于收回视线。
“没什么。”
庆嫔笑起来,坐到他对面炕上,拿起皇帝方才摆弄的那方骰子一扔,“皇爷一个人玩儿多无趣,妾来陪您。”
皇帝看着那骰子‘咕噜噜’落在漆盘中,不置可否。
庆嫔小心觑看他的脸色,见状,松了口气。
皇爷从不喜欢同她们玩儿这些小玩意儿,她方才那副举动,他竟然没有不悦,说明他今日对自己还算满意。
心中愈发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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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今日本就是为了皇帝这个人过来的,因此骰子只玩儿了一会儿便扔到一边。
伸出纤纤素手将果盘往皇帝跟前推,目光如水,“这香瓜放久了。皇爷可还要吃?”
皇帝说:“太后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是。”庆嫔笑盈盈起身,坐到皇帝双腿上,两只藕臂搂上他脖颈,在他耳边吹气:“香瓜放久了,皇爷不吃,那妾呢,皇爷要不要尝一下?”
皇帝垂眼看她,神色淡淡。
-
几丈远的衣柜内,荷回蜷缩着身子,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本以为外头那位娘娘进来后,皇帝会将她带到西边碧纱橱里去,她好趁着明间没人出去,谁知皇帝却忽然改了方向,往右边梢间里来。
她只好静观其变,想着等他们什么时候说完话走了,自己就可以出去了。
哪知,却听到两人那样的私密话。
原来皇帝在这屋里,是等外头那位娘娘过来侍寝的!
荷回并不知嫔妃侍寝具体要做什么,只是听着外头的动静,莫名有些羞耻,一颗心怦怦乱跳。
本以为自己往常讨好宁王时的声音已经足够娇媚,却不想这位娘娘比她更胜百倍。
人怎么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嗓子里跟被塞了蜜似的,听得她都开始心痒痒。
那娘娘又说了句什么,半晌,才听见皇帝唔了声。
荷回好奇地透过缝隙望过去,柜子里有些暗,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外头的情形。
只见皇帝正倚靠在炕上,没什么表情,身上的龙袍完好无损。
而那位娘娘正坐在他对面,一点点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几乎同她的一模一样的鹊桥补子。
女人纤细雪白的躯体很快暴露在日光下,腰肢摆动,慢慢躺了下去。
她开始冲皇帝招手:“亲达达......”
皇帝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望着她赤/裸的身体。
荷回看愣了,忘记了反应。
皇帝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庆嫔也想知道,皇帝久久不曾动作,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皇爷......”
她双眼开始发红。
皇帝叫她把手放在自己胸/脯上。
庆嫔一愣,虽然羞耻,可还是照做。
皇帝望着她,抿了唇。
不是。
不是她。
他垂下眼,抓过庆嫔褪下的衣裳扔到她身上,盖住她的身体。
“出去。”
庆嫔一愣,“皇爷?”
皇帝淡淡道:“朕不想重复第二遍。”
庆嫔真要哭了,抽抽噎噎穿好了衣裳,捂着脸跑了出去。
荷回张开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皇帝忽然就变了脸色。
为那位娘娘悲伤片刻之后,荷回叹了口气。
虽然这样想不好,但幸好皇帝停止了这场情/事。否则她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出去,若是姚朱找来就不好了。
正松口气间,忽然从缝隙里瞧见一双白底黄面,上头绣着金龙的靴子停在衣柜前,荷回猝然顿住。
缓缓抬头,将视线往上,终于看清了外头那张脸。
她看见皇帝张开了口,声音冷淡,像含了块冰。
“看够了吗。”
“出来。”
18.第 18 章
光亮从缝隙中照进来,落在荷回黑漆漆的瞳孔里,灼热烫人,就像外头男人的目光。
荷回缓缓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柜门。
在门开的一瞬间,她看见皇帝目光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全然未曾料到躲在柜中的人是她。
荷回飞快收回视线,垂下头去,这个时候竟还记得老老实实跪下,照着宫中的规矩给皇帝行礼问安。
“皇爷圣躬金安。”
可怕的静寂在屋内迅速蔓延,荷回望着身下氍毹上绣着的缠枝花纹,依稀只能听见外头急躁的蝉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听见皇帝在头顶开了口:“你在这儿做什么?”
荷回在说实话和撒谎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觉得保住小命要紧。
拿指甲狠狠掐了下手心,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话不要打颤。
“禀皇爷,民女,”荷回缓了缓心神,道:“民女在外头呆久了,口渴,所以想进来找水喝,不想在柜子里睡了过去,惊扰皇爷,望皇爷赎罪。”
说着,俯下身去,将脑袋抵在地面上。
地面清凉,给荷回已经快要热晕了的脑袋带来一丝清醒。
皇帝垂眼,看她明显松散的鬓发,颤抖的手,以及她身上那件墨绿色的鹊桥补子,眸色沉沉。
她方才那番话,可称得上是错漏百出。
口渴为何不回雨花阁里去找水喝,偏要来这儿?既是来寻水,为何喝了水不立即回去,反而藏在衣柜里?
要撒谎,就该说得天衣无缝才是,这样容易叫人看穿,还是太过稚嫩。
可皇帝却并没拆穿她。
他转身坐回炕上,拨弄了下矮桌上的骰子,说:“何时进来的?”
荷回知道要小心回答,不然小命不保,想了想,道:“......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她刚从雨花阁里出来,而皇帝还在那里同太后和嫔妃们听戏。
皇帝:“一个时辰前进来,然后躲进衣柜里了?”
荷回抿抿唇,道:“......是,民女从小就有睡衣柜的习惯,觉得困了,就,就进去睡了。”
这话更是叫人发笑,有床不睡,倒喜欢睡衣柜,“睡着了?”
“睡,睡着了。”
皇帝望着她,不发一语。
荷回怕他不信,连忙道:“真的,皇爷,民女方才真的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不打自招。
就这点能耐,还想骗人,然而想到自己之前误将她当成秀女的事,皇帝刚刚弯起的唇角又再次放了回去。
荷回瞧见他神色,心下立时凉了半截。
他不信?
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却见他又忽然放缓了神色,语气和蔼,全然是一副长辈的样子。
“既如此,你便回去吧。”
荷回愣了愣。
皇帝望着她,淡淡道:“怎么,还想留在这儿同朕再说说话?”
荷回回过神来,连忙磕了个头,逃也似的起身要退出去。
然而刚走两步,忽然又被皇帝叫住,荷回身子僵住,以为皇帝是反悔了。
却见皇帝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期间可曾出来过?”
荷回冷汗涔涔,下意识抬头,却见皇帝正静静望着自己,那眼神,幽深难测,好像自己但凡回答错一个字,便会万劫不复。
荷回冷静下来,说:“回皇爷,没有,一直到方才您发现民女,民女都没醒。”
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望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很好。”
“去吧。”
荷回猛松口气,走到明间,乍然瞧见门后角落里自己的裹胸布,心中一惊,连忙捡起来塞入宽大的袖筒里。
待到外头拐角处,远远见姚朱拿了衣裳寻来,一颗心这才回到胸腔里,姚朱快步过来,走近瞧见她这样狼狈,目露惊讶。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荷回双腿一软,浑身失去力气,歪倒在她怀里。
“没什么。”荷回紧紧攥住姚朱的手,“姐姐,咱们回去吧。”
不远处,带着小宦官正往这边来的王植瞧见两人身影,忍不住纳罕。
这是怎么说的,庆嫔娘娘没侍成寝就罢了,怎么还从屋里跑出来一个沈姑娘?
她那样的身份,可不方便同皇帝同处一室,若是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嘱咐小宦官管住嘴,王植这才进了屋子。
只见皇帝正端坐在东边炕上,不知在想什么。
王植唤了声主子。
皇帝转过脸来,道:“传冷水来。”
-
荷回并没告诉姚朱方才发生了何事,毕竟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
换过姚朱带来的衣裳,荷回装作若无其事回了雨花阁,索性她原本就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所以即便她在座位上并不说话,也没人发现不对劲。
只有宁王问她:“做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
荷回自然不敢说实话,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宁王也只是随口一问,瞧着不甚在意的模样。
回去躺在榻上,荷回反反复复琢磨那日皇帝的话语和神情,辗转反侧。
皇爷他......应当是没看到的,或者说他看到了,但不知那是她,否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自己回来。
可终究是不确定,也不知那日自己的话皇帝是当真信了,还是等她回来后再秘密处置她。
就这么忐忑的等了好几日,没等来皇帝处置她的命令,反倒等来了尚服局送来的新衣裳。
尚服局女官一边指挥人往屋里搬运箱笼,一边恭敬对荷回道:
“淑妃娘娘说,上一批宫里女眷的衣裳版型太窄,太收着了,夏天里热,还是宽松些的衣裳凉快,特意叫尚服局新赶着做了一批出来,这是姑娘您的。”
说罢,便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便赶去下一个地方。
荷回看着箱笼里那些明显比往日要宽松许多的宫装,愣了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往后再不必用裹胸布勒紧自己了,险些感动得泪流满面。
“淑妃娘娘人真好。”
姚朱整理着那些衣裳,点头:“淑妃娘娘是有名的贤妃,人自然是好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想起要给宫中女眷换衣裳来了。
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左右姑娘往后不必再受罪了便是。
-
淑妃宫里,庆嫔正坐在炕上止不住抹眼泪,哭的泪人一般。
淑妃听得头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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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子递过去,温声道:“妹妹别哭了。”
庆嫔接了,哭声渐渐低下去,抽抽噎噎道:“姐姐,着实是我心里太憋屈了,这才同你说,我伺候皇爷这些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方才一进门,便将那日之事告诉淑妃,淑妃听罢吃了一惊,毕竟那日在太后跟前,庆嫔可是默认了伺候过圣驾才回去的,可直到今日她对自己说了才知,那日侍寝,她竟被皇帝赶了出去。
淑妃叹口气:“皇爷许是心情不好,你别多心。”
庆嫔道:“皇爷虽然不是那爱同人调笑的人,但对咱们一向和气,甚少有挂脸的时候,便是心情不好,也不会拿我们撒气。”
她顿了顿,道:“别是皇爷瞧上了什么新人,看不上我们了吧。”
“你别瞎猜。”淑妃端起茶碗,“上回秀女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个,庆嫔也觉得新奇。
说是皇帝同意了太后要选秀女,结果转头没有一个给了位份的,这些人现如今还在寿明殿里待着,还不知未来要如何呢。
也不知皇爷究竟在想什么。
两人说着,话头又扯到宁王身上。
“前儿太后找来那位沈姑娘,我见了,要我说,真不如那位姚女史,也不知太后怎么想的,把这么个木呆呆的人带进宫里来,还要配给宁王,这么个小家子气的人,能当咱们大周未来的国母吗。”
淑妃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慎言,“太后想什么,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了的。”
这话叫庆嫔没法接,只好转了话题,指着身上的衣裳道:“天热,还是姐姐想的周到,叫咱们换上这宽松的衣裳。”
虽有轻薄的银条纱,但到底太透,没法穿出来,如今换上焦布做的圆领袍,既松快又雅致。
淑妃笑了笑,道:“哪里是我想出来的,前儿去给皇爷请安,皇爷瞧我身上的衫子太紧,随口提了一句,叫我吩咐尚服局给宫眷们换一批。”
这可奇了,庆嫔狐疑道:“皇爷怎么忽然关心起这样的小事来?”
淑妃心中也奇怪,往常那么多年宫眷的衣裳都是先帝在时的旧制,从没变过,怎么今年忽然招了皇帝的眼。
他可不是爱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的人。
淑妃垂下眼,抿了口茶,说,“多半是皇爷心疼咱们。”
送走了庆嫔,淑妃才总算松散下来,倚靠在软枕上,对进来的贴身宫女问:“可打听到了?”
宫女道:“回娘娘,皇爷召了王大人进宫,两个人到万岁山散心跑马去了。”
淑妃收回视线。
这些日子,皇爷召见王卿的次数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她垂下眼睛,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
万岁山下,王卿终于再忍不住,轻甩马鞭来到皇帝身侧,问他:“皇爷,这已经您这个月第五回召臣入宫了,可别又一句话不说呀,您再这样,臣往后便待在家里陪臣的小美人去,不来了。”
每回都跟他比赛马,可却始终不发一语,问他什么事,也不说,怪磨人的。
皇帝抿着唇,坐在马背上,望着西苑,垂了眼,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开口。
“若是你瞧上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女人,你待如何?”
王卿正在喝水,闻言,一口将水猛地喷了出来。
19.第 19 章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王卿被水呛得止不住轻咳,险些掉下马去,过了好一会儿,方勒紧缰绳回过神来,朝皇帝望去,口中直道‘了不得’。
合着前段时间皇帝心里不痛快当真是因为女人!那日被他误打误撞说了出来,还不承认。
而且听皇帝方才话里那意思,那女人还多半伴不了圣驾。
王卿平生最喜欢听人热闹,如今有这种大热闹,还是从没为女人犯过难的皇帝的,他自然万分感兴趣。
“皇爷。”王卿攥紧缰绳,身子往皇帝身边凑,小声道,“您这是替旁人问的,还是替您自己问的?”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拽着缰绳就要走,被王卿拦住,“别别别,您别生气,臣这不是想问个清楚么,好心里有个数。”
毕竟他瞧上的女人,最后都被他娶回家去了,皇帝说的那种情况,他还真没遇见过。
不过既然皇帝问,他自然要认真回答,于是细细思索片刻后,脱口而出一个字,“抢。”
皇帝瞥眼看他。
王卿嬉皮笑脸,“臣若是瞧上一个女人,她要是愿意跟臣,那最好,若是不愿意,臣就抢。”
多简单的事儿。
然而皇帝听罢却别过脸去,说,“不是这么回事儿。”
小姑娘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思,她只当自己是她未来公爹,根本不知道那几日同她私会的是他而非宁王,更别提愿不愿意的事儿了。
“不是?”王卿思忖片刻,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笑道:“瞧臣这脑子,皇爷您是天子,世间哪个女子不想嫁给您呢,是臣糊涂了,若不能抢,就只能远离了,这世间美人何其多,忘掉她再找一个便是。”
皇帝不吭声。
看来是不乐意,王卿笑而不语,半晌,才问道:“敢问皇爷,您说的那女子是怎么个不可能法?”
皇帝想要哪个女人,还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也不知那女子是谁,竟让皇爷为难成这般模样。
见皇帝不说话,王卿道:“她是出家人?”
皇帝:“不是。”
“是妓子?”
“也不是。”
“那就是她已经成亲,现如今有丈夫?”王卿惊奇,“皇爷,您别不是瞧上哪个大臣的家眷了吧,要不就是宫里的太妃......哎呦!”
见王卿越说越不着调,皇帝微抬眼,抽了下他座下的马匹。
马带着人跑远,传来王卿隐隐的哀嚎。
皇帝坐在马背上,望着底下巍峨硕大的皇城,垂眼。
在知晓小姑娘身份后,他不是没有试过远离她。
他们的相遇来源于阴差阳错的私会,那本就是个错误。
错误就应该被抹去。
可是他的尝试,好似有些失败。
他们这样的身份关系,根本避不开。
他搬回紫禁城,减少同她的碰面,可还是会在给太后请安时遇见她。
她瘦了,见到他便战战兢兢,同那几夜对他的态度全然不同。
陪太后听戏,她就坐在他身后不远处,他并不看她,然而耳朵里却总是传来她同人说话的响动,明明她声音压得那样低,恍若蚊蝇,在他听来,却是那样清晰,好似小姑娘就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似的。
可即便这样,他仍旧未曾想过要再与她有什么。
他继续做他的皇帝,宠幸嫔妃,诞育皇嗣,而她接着同他的儿子培养感情,等着将来当宁王妃,成为他的儿媳。
一切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却偏偏又来招惹他。
她跑到他要宠幸妃嫔的殿里来,旁若无人地脱得一丝不/挂,揉搓她的胸/脯,听他与嫔妃的房/事。
她不知自己早看见了,还大着胆子欺君,说她只是口渴来找水喝。
为了皇家脸面,他并没拆穿她,可她却不知,在同她说话时,他脑海中显现的,全是她在穿衣镜前赤身裸/体的画面。
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
若是在不久前,有人告诉他,说他有朝一日会这样无耻地肖想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身体,而那个小姑娘还是他未来儿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叫锦衣卫将他拖至菜市口枭首示众!
可往日在他看来这样不可能的事,就如此实实在在发生了。
突如其来,又声势浩大。
那日回去后,他便做起了梦。
梦里,红被翻滚间,小姑娘一身雪白躺在他身下,哭得不成样子,细嫩的手臂堪堪挂在他脖颈上,喊他:我的好达达。
醒来时,腿间一片湿润,将尚寝局负责收拾床褥的宫人吓了一跳。
他梦遗了。
十几年前少年时都没出现过的事,竟然就这样发生了。
找来御医,御医支支吾吾,只道他体内肝火旺盛,还请皇帝陛下保重龙体,多多舒缓才是。
可他不久前才找过庆嫔,彼时,他并没有什么兴致,脑子里全是那个胆大包天,躲在衣柜里偷看的小丫头。
若太后当初找她来,不是叫她跟李元净相看的就好了。
可她偏偏是。
当今皇帝惦记未来儿媳,这样的事若是叫旁人知晓,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他与先帝近二十年好容易树立起的威信也会毁于一旦。
其实方才,除了抢,还有一种可能,王卿没说。
杀了她。
没了这个总是扰乱他心神的人,一切便都了了。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而已,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至于李元净那儿,他再重新给他寻一个就是。
皇帝招来王植,吩咐了他句什么,王植听罢,微微有些吃惊,但不过片刻,便点头称是。
皇帝目光望着西苑的方向,轻声道:“你亲自盯着,做得隐秘些,别叫她有什么痛苦。”
花一般的小姑娘,胸稍稍勒紧些便受不了,大抵是很怕疼的。
“奴婢省得。”
王卿好容易攥着缰绳将马歪七扭八地骑回来,远远瞧见王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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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几个锦衣卫快马走了,语带疑惑道:“这个王大伴,怎么丢下咱们自己跑了?”
王植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宦官,一向在皇帝身边伺候,跟皇帝形影不离,主子还在这儿,他倒先走了,当真有些不像话。
然而皇帝却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
王卿叫人拿来棋盘,同皇帝在不远处亭子里下棋。
这回他舒坦了,大热天的,待在这阴凉处玩儿这些东西才是正经,在外头赛什么马,又热又累的。
然而很快,王卿便感到了皇帝的心不在焉,虽然他棋子都走对了,并且同往常一样杀得自己节节败退,可皇帝的心思却显然不在棋盘上。
“皇爷,您怎么了?”王卿问,末了,眼尾上挑,揶揄道:“是在想您说的那个女人吧。”
“臣可从来没见过您这样,她到底是哪位菩萨,竟叫您这样瞻前顾后的,说实话,若有机会,臣还真想见见......”
“什么时辰了?”
王卿话被他打断,愣了一下:“酉时。”
皇帝静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就走,闪身上马,朝山下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余下宫人和锦衣卫紧随其后。
留下王卿坐在亭子里,一脸呆滞,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
一路从万岁门出去,过玉河桥,直到西苑棂星门前方才下马,一路上,宫人见皇帝骑马而来,都万分惊讶,毕竟从万岁山到西苑的夹道只让人走,或是乘坐轿辇,是不能骑马的,这是先帝爷立下的规矩。
皇爷竟这样将这条规矩给破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大事,惹得皇爷如此?
王植没料到皇帝竟过来了,连忙迎过来。
皇帝抿了抿唇,在寿明殿旁的宫墙边停脚,道:“她在做什么?”
王植:“回主子,沈姑娘在绣东西。”
“什么东西。”
“说是......万寿节给主子您的寿礼。”
皇帝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天越来越黑,几名小宦官开始从皇帝身边掠过,转身进了殿门。
王植觑了眼皇帝,只见他神色如常,身侧的右手却已经不自觉握起拳头。
电光火石间,忽然见皇帝抬脚,往寿明殿里去。
荷回正要点灯,猛然见屋内进来了几个人影,正要开口,却见又一个人进来,抬脚便将其中一名张开双臂冲她来的人影踹翻在地。
“滚。”
荷回吓坏了,起身要跑,被那人猛地攥住手,说,“别动!”
皇帝握着荷回的手,感受它散发的丝丝热气,一颗心终于落回到了原处。
他抬眼,直直望着对面的小姑娘,眸中跳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
是了,王卿说得对,多简单的事。
他瞧上了她,把她抢来就是。
她是那样的身份又如何?
他想要她,谁也挡不住。
20.第 20 章
半个时辰前,姚朱忽然被人叫走,说宫正司的人找她。
荷回奇怪,“快天黑了,宫正司的女官们也要下值了,这时候找姐姐你做什么?”
宫正司掌后宫刑罚之事,这时候找姚朱去,难免叫人担心。
姚朱叫她别忧心,找她的是她素日交好的姐妹,多半是遇到什么难事儿叫她帮忙。
“姑娘,记得早些点灯,奴婢去去就回。”
“嗳。”荷回一边答应着,一边低头刺绣。
之前因为各种事情耽搁,给皇帝的寿礼一直没时间完成。
这些日子皇帝什么命令都没下来,荷回便大抵确定,那日她在穿衣镜前的行为,他并没看见,心下宽松许多,不再同前些时候一般连个觉都睡不好,白日里精神不免好上许多,这才有心思重新将绣品捡起来。
万寿节不过就在十日后,她必须得抓紧时间,否则就来不及了。
虽然姚朱说,她不必如此较真,随便拿个什么小玩意儿交给司礼监就成,毕竟旁人都是这么做的,但荷回想,皇帝到底是宁王的父亲,还是要尊重一些,马虎不得。
万一他心血来潮要看,见她准备的寿礼这样用心,说不准会原谅她那日在雨花阁打扰他同妃嫔相会一事,在心中对她留下个好印象,往后在她同宁王的婚事上也能多多说些话。
绣得时间长了,险些忘记时辰,等抬头时屋里已经开始变暗,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被晚风吹动的树叶在窗外沙沙响动,鼻端隐隐传来一阵香气。
暮夏时节,虽然空气中还残留着暑气,屋外栽种的桂花树却已经提早开了花,快要入秋了。
她忽然意识到,距离自己离开家乡进宫,已经快整整一年。
去年她随锦衣卫登上北上的船只时,家里的桂花开得正盛。
也不知爹爹怎么样,有没有按她说的,时常去给奶奶和娘亲扫墓。
这样想着,开始坐在那里发呆,等回过神来,要去点灯时,便碰见了眼前的情况。
发生了什么?
荷回被男人攥着手,视线模糊,瞧不清对方面容,只能感受到他手心里传来的火一般的炽热,热气化作火星子,耀眼夺目,好似她稍稍不注意,便会被那顺着手臂传过来的火星烧着了似的。
荷回下意识挣扎了下,手却被对方攥得更紧。
“别动。”这次他放缓了语气,“他们都走了,你别怕。”
荷回这才听清对方声音,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宁王?
还是——
皇帝?
脑袋里刚冒出这两个人,荷回便下意识否定了后者。
她在想什么,皇帝怎么会来这儿?还这样不顾身份地抓她的手。
他又不是疯了。
很明显是宁王。
可宁王这样对她,也是头一遭,荷回有些不适应,想张口叫他松开,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他这样亲近自己,不正是自己一直期盼的吗?如此这般,她当上王妃的可能便又大上许多。
荷回定了定神,忍着心中不适,缓缓回握过去。
皇帝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手,可以这样软、这样热,他这样的年纪,却还会因为一个小姑娘回握了下他的手而心潮澎湃。
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不,在他十几岁属于毛头小子的年纪,也从来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仔细端详着荷回,望着这个瞧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不明白自己着了什么魔,竟这样一头栽进她的石榴裙中。
自己只不过同她见过几面而已。
想不通的事,皇帝一般不会钻牛角尖纠结,既然做了决定,要这个小姑娘,他便不会有半分后悔犹豫。
皇帝的大拇指微微在荷回手背上摩挲了下,拉着她就要走。
荷回看不见,心里有些害怕,她听闻宫里规矩,皇帝以及皇子,若是瞧上哪个宫人,并不需什么三书六礼,甚至连摆顿饭都不用,可以直接拉人宠幸。
过后,若是想,便给个侍妾的名分,若不想,转身将人忘了,也是寻常事。
宁王瞧起来可不像是负责任的主。
他两人的事还没彻底定下,若是此刻便被他破了身子,叫太后蒙羞,别说王妃,便是侍妾她都不一定当上。
荷回抱住绣架不撒手,“您要带我去哪儿?”
怕自己语气太重惹宁王不喜,又缓了声音道:“我,妾给皇爷的寿礼还没绣好呢。”
以为拿皇帝的名头压他,宁王便会收敛,岂料他听罢却像更高兴了似的,说,“往后再绣。”
她就要一步登天,成为他的女人,还绣这劳什子做什么,不过听她这样在乎给自己的寿礼,皇帝还是忍不住弯起唇角。
“不成不成。”荷回察觉到他脚步不停,慌了神,“妾,妾身子不适,不能......”
“你怎么了?”
话音落下,宁王总算停下脚步,荷回察觉到他走近,想后退,可终究忍住。
他似乎在观察自己,荷回微微别过脸去,咬住唇。
四周的昏暗叫荷回越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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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她想,若是宁王仍旧执意要将自己带走,她要不要抄起手边的香炉砸上他的脑袋,可又怕力道太大,真的伤了他,一时左右为难。
忽然,她听见宁王轻笑了下,声音传入耳廓,有些发痒。
“好孩子,你是不是以为要被带去做什么坏事?”
好孩子?
明明她同宁王一般大,他怎么如此唤自己?
然而荷回此刻已经没有功夫去计较称呼问题,只当是他同女人调笑时的情趣,问,“不是吗?”
宁王说不是,“是带你去到万寿宫去,给太后请安,顺便。”
他顿了下,说:“向太后说明咱们的事,你是太后的人,要纳你,至少要同她老人家说一声。”
否则她在太后那里往后不好过。
荷回原本还在为他并不是要同自己做那事而松一口气,可随后,却越听越迷惑。
她不是太后默认同宁王相看的么,怎么还需同太后说,而且宁王为何要用‘纳’字?难不成他并不想娶她,只想叫她当个侍妾?
荷回知道自己不能陪他去,便开始转移话题,“今日太晚了,还是待来日再说吧。”
她尽量放柔语气,“方才是怎么回事,您怎么突然.......可是宫中进歹贼了?”
方才那几人朝她扑来的瞬间,荷回还以为因上次的事,皇帝要派人杀她。
宁王却沉默许久,说,“没事,只是几个走错地方的小宦官而已,已经叫人去处理了。”
荷回点了点头,心中还想着他方才的话,并未在意。
“好了,咱们走吧。”
手上一暖,却是宁王再次牵起了她的手。
荷回身子一僵,顺着他手掌往上拽住他胳膊,察觉到他华丽衣袍上精密的刺绣。
“怎么?”他问。
荷回缓了缓神,笑起来,仰头说道:“小爷,妾确实爱慕于您,也知道您心里有妾,可咱们的事,不急在这一时,等到了时候,太后和皇爷瞧着咱们好,自然会给咱们赐婚,您如今这样,反倒会弄巧成拙。”
这番话说完,荷回忽然察觉到宁王沉默下来,周身开始散发着一股凉意,就连原先拉着她那只滚烫的手也渐渐失去温热。
“你爱慕于谁?”他问。
荷回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不满,险些忘了开口,不知他是不是察觉到自己在撒谎,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
“是您啊,小爷,宁王。”
话音刚落,荷回只觉身子猛地一晃,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对方拉到身前。
21.第 21 章
皇帝目光灼灼,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他这里满心欢喜要纳她为妃,可若是她不愿意怎么办?
若是她心有所属,已然同别人暗通款曲,而那个人恰好是他的儿子,他又该怎么办?
他还可以像之前想的那般,不管不顾,直接将她‘抢’去吗。
他还没有昏聩到这种地步。
皇帝眸色漆黑。
她说她爱慕宁王,她爱慕的是哪个宁王,她可分得清?
皇帝心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许,她说的那个宁王是他‘扮演’的,只要他点燃烛火,叫她看清楚,一直以来夜间同她私会的人是谁,她便会收起她方才那可笑的言论。
他松开她的手,转头去拿烛台。
荷回听着他动静,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得是自己方才的话他没听清楚。
“妾说的都是实话,小爷,虽然刚进宫时,妾是有些怕您,但经过后来相处,妾知道,您心慈仁善,又活泼好说话,是个顶好的人。妾一个人孤单,您陪着我游湖,妾不会垂丸,您亲自教我,妾是真心爱慕于您,并不曾撒谎。”
明明是宁王被太后要求陪她做的事,如今在她口中听来,却像两个情投意合少年人的幽会。
皇帝的脚步忽然顿住,他握着烛台,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荷回。
游湖、垂丸......原来她同自己的儿子,已经这样亲密。
她说的越多,越显得如今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
她瞧不见他,反倒给他这个当今皇帝留下了一丝颜面,否则叫她知道他竟然想同他的儿子争抢他,岂不要笑掉大牙。
可他仍旧不愿就此放弃,缓缓问道:“皇上呢?”
“什么?”黑暗中,荷回听他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有些莫名。
“你对皇上,怎么看?”说这句话时,皇帝握着烛台的手紧了紧。
荷回认真琢磨着他问这话的意图,斟酌好一会儿,才道:“皇爷他是明君,是长辈,妾同您一样尊敬爱戴他。”
明君,长辈......
这样的用词简直像两记当头闷棍,忽然将皇帝敲醒。
原来如此。
他在她心中,只是长辈而已,再无其他。
是他发了疯,着了魔,一厢情愿。
她对他,无半点超过长辈之外的想法。
皇帝抿着唇,眸光明灭不定,未几,终于缓缓将烛台搁到梨花桌上。
-
寿明殿外的宫墙下,赵彦和魏令正盯着小宦官们把守夹道和各处宫门,确保这时候没人过来。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树梢,月光照在夹道刚被洒扫干净的青砖上,亮堂堂的晃人眼睛。
魏令走到王植身后,小声问道:“干爹,主子何时出来,要不要使人预备上热水?”
瞧这架势,人是指定不能动的了,只是不知主子打算封里头那位姑娘什么位份。
自从上回秀女的差事被他和赵彦办砸后,两人便开始在私下琢磨,皇帝看上的那位究竟是谁?
将可能的宫女、女官暗暗仔细排查过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半炷香之前皇帝忽然当着他们的面进寿明殿去,将两人派去的小宦官踹出来,两人方才知晓,原来那位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恰是里头那一位!
那一刻,两人震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怎么是她?
他们之前想破脑袋,也不敢往这位沈大姑娘身上猜,毕竟,她将来要嫁的人,可是宫中的小爷,皇帝的儿子!
他们的主子一向雄才伟略,是世人眼中的明君,说他看上了自己未来的儿媳,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便是被人打死都不敢相信。
想必皇帝内心也有过挣扎,否则不会交代他们秘密处死沈大姑娘,断了自己这份念想,只是末了,他还是后悔了,没舍得。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这位沈姑娘皇爷是必不会放手的了,进去这样长的时间没出来,怕是两人好事已成,明日宫里就会多位沈娘娘,只是不知太后那里皇爷打算如何交代,还有宁王.......
正想着,忽听里头脚步声传来,一抬头,却是皇帝出来了。
魏令愣了愣。
这就完事儿了?印象中,皇爷时间没这么短呐,又是心心念念新得的美人儿,怎么也该多多温存些时候,怎的如今就出来了?
赵彦见魏令发愣,拿手肘暗暗怼他一下。
想什么呢,瞧主子这衣衫齐整的模样,一看就是没成事儿。
王植也瞧出来了,连忙迎上去,唤了声,“主子。”
皇帝神色如常,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脚步隐隐比寻常略快。
四周寂静,只有一盏宫灯在王植手中轻微摇晃,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响。
“主子。”王植跟在皇帝身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敢问主子要给沈姑娘何种位份,奴婢好叫人去做准备。”
皇帝停下脚步,淡淡道:“朕何时要说给她位份的?”
转过头,“她是什么身份,朕瞧你是老糊涂了。”
王植闻言微微一怔,噗通一下跪下告罪,身后宦官们瞧见,也都跟着立马跪下,整个过程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皇帝转过头去,只见夹道漆黑,深邃得仿佛没有尽头。
“记着,朕今夜不曾到过这儿,你们也是。”
-
李元净觉得荷回最近越来越没眼色了。
给太后请安时,总是喜欢往他身边凑,好似同他有多熟似的,他去瞧姚司司,也时不时在她屋里碰到她,有一回他过去,就见她正把太后赏赐的鹿茸给姚司司,言语间很是贴心,叫她有什么需要的就找她去取。
李元净瞧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还没嫁给她呢,就一副王妃的派头,司司是他的人,缺什么自有他给,用得着她个乡下丫头出来做好人?
他要走,还被她拦住问:“小爷,您那夜怎么忽然走了,可是妾说错了什么话?”
他哪里知道她说错了什么,因为他根本没同她夜里单独待一起过。
这柴头鬼上身了,竟说起胡话来。
然而在太后跟前,他也不能反驳,只能随口应下,“忽然想起有事,便走了,没有告知姑娘,是我的不是。”
同沈荷回这样虚以为蛇已经很费他的精神,然而更叫他心慌的是,他近日总感觉皇帝瞧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往日他犯错,皇帝也曾对他不满,甚至严加斥责过,可却从没有拿那种眼神看过他。
那究竟是什么眼神,李元净先开始也说不清,只是隐隐有些发怵,后来一日他去象园游玩,瞧见里头一头雄狮正在对另一头雄狮低声吼叫,忽然就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头雄狮的眼神同他爹爹的隐隐有些相似。
问过驯兽的宫人才知,那头狮子不日前刚被他对面那头雄狮抢了婆娘。
皇帝瞧他的眼神定然不是因为这个,李元净回去思虑了半晌,又问过师父们,觉得还是自己想多了,爹爹多半还是因为上回科举舞弊一案对自己有意见。
“你爹爹最近心情不好,你多跟着你的师父们刻苦读书,朝堂上的事情多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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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些,别惹他生气。”太后似乎也察觉到皇帝最近的不对劲,拍着李元净肩膀嘱咐他。
李元净应是。
他走后,太后才看着他背影叹口气,歪在软枕上,说:“最近皇帝也不知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也不多来瞧瞧我这老婆子,来也是挑没人的时候,好几次了,净儿和沈丫头都走了他才过来,倒像是躲着他们似的。”
秋彤说哪儿的话,“皇爷是为朝事忧心。”
“再忧心也不能不守祖宗的规矩。”太后道:“前儿他在万岁山到棂星门外的那条夹道上纵马的事,你不知道?”
她喃喃摇头:“也就是他叫人压下来了,外头言官们不知道,不然,有的是闹呢。”
“你说你们皇爷他,究竟是怎么了?”
秋彤给太后捏着肩膀,道:“太后可还记得之前在雨花阁边,皇爷宠幸庆嫔一事?”
她顿了顿,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句什么,太后听罢惊讶不已,“是淑妃说的?”
“是。”
太后微蹙了眉,“别不是你们皇爷身子真出什么问题了?”
皇帝而立之年,瞧着身强体壮,精神气十足,也压根不像啊。
可若不是,皇帝不给秀女位份,久久不曾召幸嫔妃,好容易召幸了庆嫔又半路将她赶了出来,桩桩件件,又该如何解释?
太后越想越不对劲,对秋彤道:“悄悄的,找医婆过来,别叫人知道。”
秋彤点头:“奴婢省得。”
掀了帘子出去,见荷回正在廊下坐着,低头同小宫女翻花绳玩儿,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还在这里呢,太后已经睡下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荷回听罢,嗳了声,站起身来同小宫女道别,同秋彤一同出去。
“姐姐要去哪儿?”秋彤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一向只在太后身边伺候,鲜少出去,要办什么事儿,平日里都是唤小宫女们去。
秋彤笑了下,说:“太后午膳吃多了,有些犯懒,叫奴婢去请医婆来瞧瞧。”
“可要紧?”
“不要紧,姑娘不必忧心。”
走到一条分叉口,秋彤道:“姑娘仔细脚下,我也去了。”
荷回点了头。
本来是绣品做完了出来散散心,顺便到太后这里同她老人家说说话,没想到这样不赶巧,太后竟身子不舒坦。
荷回想着要不要做些家乡易消化的东西给太后消消食,然而刚到尚膳监做好,便忽然想起上回在宁王宫中,姚司司对她说的那番话。
太后皇爷他们,是不会吃外头的东西的,她便是做了太后也不会吃。
无奈叹口气,荷回提着食盒往寿明殿赶,谁知半路上,天忽然阴起来,很快便开始滴星。
荷回赶忙躲入前头假山之中,山洞里阴暗,荷回很快便瞧不见。
她有些害怕,想冒雨出去,可刚探出头,雨便‘哗啦啦’开始下大,瓢泼一般。
荷回只好摸着石头,原路返回,越往里,外头的雨声便越小,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在耳边回响。
忽然,她抓住了什么东西,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是一只人手,下意识要叫出来。
那人想要挣脱,然而不知是不是看见了她的脸,竟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喊。”
这声音......
荷回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小爷?”
皇帝望着她,沉默良久,想斥责她,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望着她这幅可怜狼狈模样,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唔’了一声。
“是我。”
22.第 22 章
话音刚落,皇帝便后悔了。
他微蹙了眉,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他,主动假扮起了另一个人——
他的儿子。
当朝天子,九五之尊,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震惊,迷惑,不解,往日这三种绝不可能在他心头产生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若说之前几次是他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如今这次,却是实实在在抵赖不得的。
下意识就要松开手,却被她反手拽住。
皇帝抿唇,从未有人敢如此大胆,对他做出如此行径,这叫冒犯圣体,他的那些妃子们但凡这样,早跪下来磕头求他宽恕了。
他硬起心肠,“松开。”
他的声音异常冷硬,或许是被他吓着了,小姑娘终于松开了手。
他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然而刚走两步路,便听身后响起一声痛苦的低吟。
皇帝脚步忽然顿住,垂下眼帘。
因为下雨,山洞有些阴冷,凉风顺着石头缝隙吹进来,呼呼的响。
外头雨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荷回坐在地上,手背和膝盖一阵尖锐的刺痛。
因为瞧不见,去追宁王时,不小心绊着,幸好反应快,拿手垫在额头上,没有磕到脑袋,只是终究还是摔倒了。
她揉了揉手背,又去揉两只膝盖,等缓过神来,正要扶着石壁站起来,忽然感觉身子一轻,却是被人抱了起来。
那人两只手臂,一只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横在她后背,手握住她肩膀,就这么稳稳抱着她往前走。
他不是走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小爷......”
“闭嘴。”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荷回已经适应了他的忽冷忽热,因此竟也不再怕他,问:“您在生气?”
这回,他没再斥责她,选择了不吭声。
荷回得寸进尺,“小爷,您在气什么?妾知道自己给您惹麻烦了,您可以不管我,方才只是个意外,您自可以做您的事去,等外头雨停了妾就走,您不必忧心。”
多么义正言辞,多么善解人意,宁王听了多半会感动。
然而荷回很快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她话音刚落,宁王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便忽然有些发紧。
她痛呼:“疼。”
得来他一声讥笑,“忍着。”
荷回不吭声了。
今日宁王很奇怪。
一方面,他听见她摔倒的声音会赶来救她,若是往常,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就说明,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即便自己如今不如姚司司那般在他心里那样重要,也还是有些位置。
可另一方面,他却又对她冷言冷语,好似过来救她这件事让他无法接受似的。
荷回决定静观其变。
她终于安静下来,宁王抱着她来到石洞最里头,踢开了门。
原来这假山洞里竟藏着一间屋子。
荷回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什么东西上,手一摸,却是一张罗汉榻。
男人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走了。
然而没等多久,却又再次回来,回来时,手中好似提着什么东西,只听‘啪嗒’一声轻响,荷回鼻端闻到一股饭菜香。
是她方才遗落在外的食盒。
荷回愣住,不知怎么的,心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有些发热,又有些发酸。
她缓缓抬头,望向黑暗中那个人影,头一次想不出一句虚伪讨好的话来。
两人默然无语。
荷回手摸到烛台,刚点着,却只觉手上一沉,却是男人的手按在了灯芯上。
灯芯还烫着,滋滋冒着烟,荷回闻到一股石蜡燃烧未尽的香味儿。
荷回连忙将烛台推走。“......小爷?”
宁王沉默许久,半晌,终于开了口,这回他的语气相比方才明显温和许多:“不用点,我不喜欢这屋里太亮堂。”
荷回‘哦’了一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感。
从前是她不敢点灯,如今却换成了他。
黑暗此时仿佛成了两人的保护壳,把他们那些虚伪的,肮脏的心思全都遮盖掉,好似真是两个心心相印的有情人似的。
她满是虚情假意,所以不希望他看穿,那么他呢。
他又有什么秘密。
不想点灯,究竟是真的不喜欢光亮,还是在隐瞒什么东西。
然而不过片刻,荷回便觉得自己想多了。
宁王那样的性情,那样的身份,有什么事是需要向她隐瞒,又或者图谋她的。
她对他来说,毫无利用价值。
外头有人咳嗽了声,他再次起身出去,片刻后回来。
“药膏,自己擦。”
荷回微微一愣,没动。
男人已经将药膏搁下,转身坐到远处。
荷回好容易有再次同他同处一室的机会,自然不想错过。
“小爷。”她道:“妾看不清。”
男人没吭声,半晌,就在荷回已经改变主意要去拿药膏时,忽然开口:“要朕......我替你上药?”
荷回说是。
男人又沉默良久,说,“你别后悔。”
上个药有什么要后悔的,荷回摇头,说:“不会。”
宁王站起身,朝她走来。
“手伸出来。”
荷回听话,缓缓将那只受伤的手伸出去。
男人搓开药膏,按在她手背上,荷回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他问。
荷回摇头,“不疼。”同时声音又适时地打颤。
男人嗤笑一声,“撒谎。”
他好像心情又好了起来。
药膏涂上后,要按揉才有效,荷回察觉到男人的手指在自己手背上不断摩擦,在隐隐的痛感之外,带来的是丝丝酥麻。
这感觉很奇怪,叫荷回下意识想逃。
“别动。”他道,“处理不好,明天会肿。”
“您对这些好像很清楚。”她不禁发出感慨。
她竟不知,宁王那样的天之骄子,一点苦没受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竟知道这些。
男人道:“从前在战场上经常磕着碰着,遇见的次数多了,也就知道了。”
战场?
“小爷也随皇爷一起,上过战场吗?”她问。
男人的手忽然顿了顿,没吭声,将她手放下,“膝盖。”
荷回这回不干了,“小爷,膝盖妾可以回去自己......”
“方才说了,别后悔。”男人在她身侧坐下,淡淡道:“等你回去,不用明天,晚上就走不了路。”
荷回知道他说的对,受伤的膝盖若是不及时处理,便会疼痛难忍。
她想了想,背过身去,缓缓撩起裙摆,解开膝裤上的系带,到这一步,动作顿了顿,仍旧觉得有些羞耻。
女子的脚和腿是不能轻易给人看的,如今她撩起裙摆露出鞋面不说,还要让身边的男人揉她的膝盖,着实是叫人难为情。
可对方到底是同自己相看的宁王,而且四周昏暗,他并不一定瞧得清。
为了治病,有些忌讳暂时顾不了许多。
荷回低下头,手摸上膝裤下的大红纱裤,缓缓将它卷了起来。
很快,她的一只脚腕便被男人握住。
荷回浑身一颤,坐不稳,下意识将两只手往后,撑在罗汉榻上,上半身顺势后仰。
皇帝瞧见她这个姿势,眸光微闪,半晌,方才垂下眼帘,将视线落在她膝盖上。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药膏在荷回肌肤上被抹开的沙沙声,那样轻,可听在荷回耳中却是那样震耳欲聋。
膝盖还是同手不一样,它更敏感,也更脆弱,荷回只觉得男人的手好似一片羽毛,那样轻易地叫她双腿打颤,又好似一股热腾腾的火焰,烧的她耳朵止不住地发烫。
等两只膝盖都涂好药膏,荷回脊背已经隐隐出汗,在他说出‘好了’两个字时,猛松一口气,连忙躲到罗汉榻一侧将红纱裤放下去。
之后,两人都没说话。
荷回一颗心怦怦直跳,忙着整理膝裤,而男人则坐回不远处的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停了,荷回终于能回去,她被男人牵到了山洞外,再往前走,便能看到光亮。
他站在阴影里,说:“回去吧。”
夜晚,荷回在自己的左边袖筒里,发现了一枚钥匙。
那是男人在她离去时,特意丢在她衣袖里的。
荷回望着那钥匙许久,终于缓缓将它握于掌心。
她知道,她离宁王妃的位置,又进了一步。
-
荷回一连几日去了山洞。
有时宁王在,有时里头空无一人。
没人的时候,荷回便点燃了烛火,在里头罗汉榻上坐着,反倒觉得比外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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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
这间屋子并不大,却布置精巧,书架、衣柜、架子床......应有尽有。
墙上还挂着许多古画,虽然看不懂,可却也赏心悦目。
荷回见屋子里有许多书,却一个字都不认识,难免有些气馁,便心血来潮打开一本,照着书上的字临攥,可写出来的字总是不忍直视。
她不敢将字留在屋里,走时总要带走,怕宁王瞧见笑话。
她也在外头瞧见过宁王,虽然他同她说话时也算温和客气,可荷回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似这个宁王和同她私会的宁王不是同一个似的。
荷回自然知道自己是多想,多半是万寿节将至,她太过紧张,没睡好的缘故。
宁王似乎很忙,很少会出现在石洞里的那间小屋内,但偶尔一两次,还是叫她碰见。
屋里的灯烛照样熄灭,两人坐在里头,大部分时间并不说话,她偶尔会问宁王今日吃了什么,他沉默片刻,会告诉她,宫中贵人每日进的膳食是不能告诉旁人的。
她吓得连忙要跪下来谢罪。
看吓着她了,他却又开始笑,将他吃的东西告诉她。
荷回这才知道,他原是故意逗她。
无形中,两人好似比往日要亲近许多。
当然,一到了外头,那股隐秘的亲近便会消散,但荷回并不当一回事,只当宁王有什么难言之隐。
-
王植发现皇帝最近的心情比往日好上许多,而且总惦记着往西苑跑。
原本以为是为了给太后请安,直到有一日他在那处山洞外听见沈大姑娘的声音,并且听见她叫皇帝‘小爷’,而皇帝竟然也没生气,反而叫她回去时小心些。
等意识到什么,王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皇爷他,他在假扮成小爷同沈大姑娘私会!
原来那日,皇爷要药膏,竟是给这位沈大姑娘擦的。
天爷,若是叫别人知道此事......
王植后背隐隐开始冒出冷汗。
想要劝,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瞧着皇帝一头扎进沈大姑娘的温柔乡里。
“知道了?”一日,皇帝忽然问他。
王植赶紧跪下,皇帝只是抬眼扫了他一下,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心里有数。”
可皇帝当真对此心里有数吗,王植陷入深深的怀疑。
他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对一个女人,往日对他那些嫔妃,大多都是淡淡的,就算宠爱,也不过是赏赐些珠宝首饰,别的再没什么了。
可是如今对这位沈大姑娘,却是实实在在陷进去了,竟连假扮宁王这样的事都做出来,往后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身为皇帝的近侍,自然为王命是从,既然皇帝说心里有数,那就是心里有数。
不过他冷眼瞧着,那沈大姑娘并不曾发觉不对劲,心心念念都是宁王,每回都往宁王跟前凑,若是她有朝一日知道真相......
王植叹口气,只希望她识时务些,到时别叫主子太过伤心就是。
这日,皇帝在玉熙宫用膳,尚膳监送来一道菜单上没有的药膳,说是太后特意嘱咐人做的。
“主子,太后的心意,您还是尝两口。”
皇帝以仁孝治天下,当然不会拂太后的面子,于是道:“拿来。”
而此时,淑妃已经在外头等候,等着皇帝唤自己进去,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动静,便去差人询问:“皇爷在里头做什么?”
那小内侍老实答道:“回娘娘,皇爷并不在里头,一早从别处出去了。”
淑妃听罢,不禁微微一愣。
-
彼时,荷回正在山洞里临攥写字,一时没听见外头声响。
等反应过来,耳边忽然响起男人声音:“这字谁教你的?”
她吓了一跳,毛笔掉落,与此同时,烛火熄灭,男人的呼吸在耳后回荡,热气腾腾的,像是要把她烤熟。
荷回赶紧将自己的鬼画符收起来,背在身后,转身道:“没谁教,胡乱写着玩儿罢了。”
她慌张的样子,瞧起来比往日还要惹人怜爱。
至少,此刻的她对他流露的,是自己真实的情绪。
皇帝本想同她好好说话,可不知怎么的,身体里却莫名起了一股燥火,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望着她,眸光沉沉,就在她要往后退时,忽然俯下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手去够她藏在背后的纸张。
“想学吗?”
“我教你。”
23.第 23 章
男人的一只手落在荷回腰窝处,丝丝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渗透进肌肤里,烫得她下意识打了个颤。
她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
她现下,在宁王怀里。
他抱了她。
在大周,男女大防虽说并不像前朝那样严重,但即便是订了婚的男女也只敢私下互送信物,拉拉小手,且决计不敢叫人知道。
他们这样抱在一处,若是叫人瞧见,便同捉奸没有任何区别。
她往后只能是他的人。
太过亲密了,荷回忍不住暗自攥住自己的马面裙,指尖微微泛白。
她对这种亲密并不适应,但她知道,若她想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妻子,即便她再不想,也不能将他推开。
她的眼睫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将自己缓缓贴近男人的胸膛。
“别了,妾很笨的,况且您这样忙......”
她的字真的很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写的那些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正是这样,才能勾起他的兴趣,不是吗。
皇帝本就身体燥热,被她这样贴着,火烧得更旺。
温香软玉在怀,总想亲近亲近。
太后送来的药膳,里头加了鹿血、鹿茸和一些牛鞭之类的东西,他早叫人换掉,并没喝,最终送上来的不过是一碗普通的茶汤。
明明那些活血壮.阳的东西并未进他的口,可不知怎么的,那股燥火就这么在他身体里烧起来。
同那日一样。
皇帝将目光落到屋子里那张罗汉榻上,眼前再次浮现出怀中女子一条露着白皙肌肤的小腿搭在他身上,上半身往后仰,咬着唇,娇娇怯怯望着她的模样。
偏她在暗处还瞧不见,便更加羞涩,双眼蒙上一层朦胧水雾,惹人怜爱,想叫人抬手为她擦去眼角薄红,又想叫人手上用力欺负她,叫她愈发慌乱才好。
她明不明白,那种姿势和神情,是不能轻易向男人流露的,尤其是同她共处一室、看过她身子的男人。
她明白。
她只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只以为他是李元净。
她所有的娇羞、讨好,不顾名誉地向他展露自己身体上的肌肤,这些行为,都是因为她以为他是她的情郎,她未来的丈夫。
想到这里,皇帝身体里的那股燥火忽然就灭了下去。
小姑娘还在她怀里抬头,目光落在虚无处,一双杏眼里在微弱光线下沁满水光。
“小爷?”
皇帝抿了抿唇,松开她腰间的手,拿起她手中的纸张,转身在桌上展开。
屋里黑,看不太清,但他还是能明显看到纸张上的字是错的。
她听到声音,咬了唇,很羞耻似的,“您别看了。”
他的手落到她粉颊上,她呆住。
“没什么,想识字是好事,我儿时头回学写字,还没你写的好看。”
他将她拽到身前,从背后轻轻环住,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孟子》,“今日先学这上头的字,回头我找些入门,简单易懂的书教你。”
说罢,点燃了一旁的烛火。
火光忽然在荷回眼前跳动,她眨了眨眼,有些不适应。
皇帝伸出手掌遮住她双眼,替她挡住刺眼的光亮。
荷回愣住。
这样的微末细节之处,他竟也注意到。
除了奶奶和娘,从没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怎么了?”他缓缓放下手,单手翻开书,拿笔沾墨。
她瞧不见他,只能听见他声音在耳边回荡。
荷回问:“......您真的要教妾?”
不是只是想通过教她写字来同她调.情?
男人将笔杆放在她手心,握上她的手,她的袖子宽大,将他的衣袍和手臂都遮住,只露出两根细长的手指。
“你想学,我自然要教,女孩子多读书,总是好的。”
荷回呆呆的,神丝飘忽不定。
这与她爹爹从小对她说的,不一样。
“人家不是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么?”①
男人嗤笑,“陈继儒这话被人误解颇深,那些没本事的男人书没读透彻,反倒专门拿这话来训诫家中女眷,懦夫而已,不必理会。”
荷回心中大受震动。
她从未听说过这种言论,若是叫他爹听见,定要气个半死。
她低头,看着男人握着自己的手写出来的字,垂下眼帘。
宁王这个人,好像比她想象中好很多。
就算不为了自己将来的命运,单为了她的心,做他的王妃,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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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荷回跟着宁王学写字,虽然学得很慢,但好歹识了几个字,比从前一个大字不识的时候强多了,至少不再是个睁眼瞎。
说实话,识字对现如今的她来说,没什么用,因为太后并不需要她识文断字,宫中事务自有后宫淑妃娘娘料理,同她没有关系。
她进宫来的作用,只是为了讨宁王欢心。
可荷回仍旧很高兴。
每多识一个字,她便会多一种满足,而那种满足感是她从前从未体验过的。
新奇,有趣,叫人流连忘返。
不过这件事她藏的很好,就连姚朱也不知道,以至于姚朱每每瞧见她脸上的笑容都要问:“姑娘遇见什么趣事儿了,也同奴婢说说。”
荷回想着自己如今的字写的还是太差,拿不出手,等往后好些,再告诉她,便笑着摇头:“没什么。”
姚朱也不追问,只是提醒她,“明日就是万寿节,太后方才派了人来,请姑娘明日跟着去给席上给皇爷拜寿。”
荷回微愣,“姐姐上回不是说我只需要跟着女官们给皇爷磕头就成,怎么还要到席上?”
姚朱关上门窗,神秘兮兮凑到她身边道:“姑娘,奴婢提前祝您大喜了。”
这是怎么说的,荷回愈加发懵。
“若您只是太后带进来的沈大姑娘,那自然是没资格去席上跟皇爷敬酒祝寿,可若您是别的身份了呢?”
“什么身份?”
姚朱见她这时候来没反应过来,不免有些着急,小声道:“皇爷未来儿媳啊,姑娘,您跟小爷的事儿怕是要定下了。”
万寿节这样的日子,只有皇室中人以及一些皇亲国戚能参加后宫宴会,不在皇家玉蝶上的人,根本入不了席。
太后叫荷回去席上,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荷回还是愣愣的,“怎么这么快?”
“哪里快了?”姚朱替她收拾着下午尚服局刚送来的衣裳头饰,笑道:“您来了都快一年了,太后瞧着差不离,自然就想着定下了。”
当夜,荷回很晚才睡,她想着姚朱的话,又想起外头那些宫女宦官瞧见她时那副巴结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她,真的要同宁王定亲了?
一直到翌日起床,收拾过后来到玉熙宫,荷回仍旧未曾全然反应过来,同太后与各位娘娘一一见过礼之后,独自坐到最后边发呆。
皇帝要在前朝拜谒宗庙,接受官员恭贺朝拜,同他们吃过宴席后方才过来,因此众人只能等着,幸好钟鼓司早安排了百戏、歌舞等,免得贵人们等的时候太过冷清。
李元净在前朝宴会散后先行过来,太后瞧见他,便笑道:“宫人们给你爹爹的礼供奉上去没有?”
李元净乖巧答道:“已经供奉上去了,上天很是高兴,卦象说,他们必定保佑父皇身体康健,我大周国泰民安”
太后听了很是高兴,叫他起来,说:“你差事办得很好,你爹爹少不了要赏你的,入席吧。”
李元净起身要往前走,被太后唤住,指着荷回道:“坐到沈丫头身边去。”
参加这回宫宴的除了宫里的妃子,还有出嫁的几位公主并一些皇亲国戚,闻言,都不禁下意识朝荷回看来,窃窃私语。
荷回站起身来,李元净暗自抿了唇,然而抬脸时,已经是春光满面,“是,皇祖母。”
荷回对走到身边的李元净笑笑,李元净扯了扯嘴角,在她身旁坐下,随后趁她落座,轻瞥了她一眼,荷回察觉到什么,看回去,发现李元净已然收回目光。
等得无趣,李元净起身道:“皇祖母,宫人们的寿礼在佛前摆着也是摆着,不若拿来给您和诸位娘娘、姑姑们瞧瞧?”
太后点头,众人也都说好。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宫人列序捧着匣子过来。
只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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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有绢花、骰子、还有各色衣裳、抄录的佛经和诗集......
瞧得人目不暇接。
众人瞧得有趣,不免打趣说笑。
忽然,只听席间有人问:“嗳?沈姑娘送的是什么?”
荷回突然被点名,抬起头来,却见问话的人正是那日雨花阁边上皇帝要宠幸的妃子——庆嫔。
荷回站起身来,恭敬道:“回娘娘,是一副蝙蝠刺绣,祝愿圣上福寿安康。”
“哦?”庆嫔转向太后,“既是沈姑娘送的,太后,咱们便叫人拿出来,也叫咱们瞧瞧她的手艺。”
太后点头。
不一时,便有宫人将荷回那副刺绣抬过来,上头红布一掀,众人先是微愣,随后齐齐吸了口气,互相对望。
荷回觉得奇怪,下意识朝那副刺绣望去,却见那绣品上绣的不是蝙蝠,却是一只猫。
一只张牙舞爪的凶猫。
荷回朝太后望去,却见太后已经变了脸色。
荷回心头一咯噔,望向李元净,李元净也望向她,一脸惊讶,指着她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不喜猫,这是宫中众人皆知的事情,她如今在万寿节送上这样一副绣品来,是想干什么?
诅咒皇帝不成?
庆嫔像是吓着了,抚着心口道:“这沈姑娘,也太无状了些。”
何止是无状,简直是心思歹毒,“太后,妾瞧着,这法子怎么像是汉朝的巫蛊之术?”
如今巫蛊之术虽然已经不再人人闻之色变,但还是免不了要忌讳。
太后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至极。
她转头问荷回:“沈丫头,你究竟是绣的什么?”
荷回此刻已经知道自己是被人陷害了,后背生出薄汗,老实回答:“回太后,民女绣得确实是一对蝙蝠,不是什么猫。”
“净儿。”太后唤李元净,李元净起身,询问过抬绣品的两名宫人后回来,恭敬道:“皇祖母,这确实是沈荷回送的绣品无疑。”
言辞间,还带着满是痛心疾首的味道。
荷回望着他,愣愣的出神,一瞬间,似乎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同那个一直和自己私会的宁王联系起来。
“那就——”
正当这里一团乱麻时,忽听外头传来宦官拍手声,很快便有人喊圣上驾到。
众人忙不迭行礼,皇帝进来,瞧见里头情景,道:“怎么了?”
太后这才将事情原委告知他。
皇帝‘哦’了一声,道:“她绣的确实是一对蝙蝠,方才朕在前头已经瞧见了。”
话音刚落,众人不禁一阵讶然,尤其是李元净,下意识否认:“父皇——”
沈荷回的东西早被他调换烧毁了,根本就没进宗庙,父皇到哪里瞧见?
然而话刚出口,便被皇帝一个眼风扫过,不得不住了口。
皇帝叫人起身,坐到御座上,随口道:“不过一场误会,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开宴吧。”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帝不想追究此事,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依次过来给皇帝贺寿。
荷回呆呆做回座位上,抬眼瞧了下皇帝。
皇爷为何要帮她?
荷回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没想明白,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太后叫过去。
“沈丫头,吓坏了吧。”
荷回摇头,说没有。
太后笑道:“去给你皇爷磕个头。”
荷回以为太后是让自己谢皇帝给自己解围,于是便过去,认认真真行大礼磕头,嘴上说着贺寿的吉祥话。
皇帝没吭声,过了许久,才道:“起吧,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他的声音在荷回耳边回荡,竟听着有些耳熟,只是她太过紧张,想不起来。
正要站起来,忽听太后道:“慢着。”
转头叫李元净跪到她身边去,对皇帝道:“今日皇帝大喜,民间讲究喜上加喜,如今咱们也学一学他们,如何?”
皇帝朝太后看去。
太后:“沈丫头进宫时间也不短了,我瞧着她是个好孩子,同净儿堪为良配,不如,趁着今日,便将他们的婚事定下来如何?”
皇帝一愣,在袖中不自觉握紧御座上的扶手。
50-60
第51章 第51章“求您教我。”
荷回下意识睁大一双眼睛,神情有片刻的凝滞。
适才,她听到了什么?
莫不是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幻听了?
“皇爷您说什么?”
皇帝将春宫图阖上,说:“朕让你来跟朕学这上面的东西。”
荷回简直难以置信,“您您”
他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知道的以为他说的是春宫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喝水吃饭打牌九!
由于太过震惊,她连害羞都忘记,只顾着责备他:“您别浑说。”
虽是怪罪的话,可由于她生得娇俏,便连蹙眉都显得如此动人。
尤其是她一双杏眼,此时半含嗔怒,水凌凌地望着自己,恰似三月春桃花,皇帝一颗心好似被羽毛挠了下,有些发痒。
小姑娘被自己弄得这般羞恼,自是要好好哄一哄。
他眼眸沉静,神色未变,一本正经道:“朕如何浑说?难不成这东西不是你的?”
他举起春宫图给她瞧。
从她袖中掉出来的东西,她自然抵赖不得,只是这等私密见不得人的东西如今被皇帝拿在手中,怎么瞧怎么荒唐。
“是民女的。”
“那你拿着这个,只是好玩儿,不曾跟人学?”
哪家未出阁的姑娘图好玩儿会看春宫图?又不是不要名声了?
荷回:“自然不是,是太后派了人来教民女”
她越说越觉得难以启齿。
真是疯了,她竟在这里同皇帝讨论这种床帏之事!
“嗯。”那厢皇帝点头,仿佛并没觉得有何不对,“为了你同净儿的婚事?”
听他忽然提及李元净,荷回仿佛被泼了盆凉水,脸颊上的热气顷刻间褪下去。
太后满心满眼地要将她许配给李元净,而她却在这儿同他的父亲谈情说爱,着实荒谬。
皇帝见自己一提李元净,她便像蔫儿了的小白菜般,全然没了方才的娇嗔,不禁眸光微沉。
这些日子的相处,耳鬓厮磨,还是没能叫她的心思从他儿子身上彻底收回来。
看来,他还是要让她认清现实才成。
皇帝神色如常,好似并未将她的神色变化放在心上似的,继续方才那个话题,问:“你学的如何?”
这话当真是叫人难接,即便荷回已经稍稍清醒,还是不免被重新拽回到同皇帝的暧昧中去。
谁家好人儿会问女孩家这种问题!可他却并未觉得不妥似的,神色认真,好似当真只是在关心她。
荷回的耳朵重新红回去,“民女不知道。”
这只是画册罢了,又不是实践,她哪里知道学得如何?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对男女之间的床帏之事有
些了解罢了,等真到了洞房花烛的那一刻,不会什么都不懂,惹夫君不喜。
“看来教你那人,水平不行。”皇帝听罢,淡淡下了个结论。
这种东西有什么水平行不行的,又不是写字画画,荷回道:“那要怎么办?”
叫太后将张司籍换掉,再派一个人过来?
她可张不了这个口。
皇帝:“朕方才已经说过了,你不如找朕来,朕来当你的老师。”
荷回目瞪口呆,他怎么又说回这事上了?
“不成。”她断然拒绝,“您我像什么样子?”
她昨日同他那样已经是惊世骇俗,怎么能叫他教自己这个?
绝对不成!
皇帝静静看着她,见她反应如此大,沉默不语。
荷回以为他生气了,抬头,却见他忽然冲自己冁然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朕说着玩儿的,瞧你,吓成这样。”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荷回猛松口气。
她就说,皇帝就算再喜欢她,也不能荒唐到这般田地。
“您往后可否别再说这些叫人误会的话,民女方才当真被您惊着了。”荷回眼角微红,语带嗔怪。
皇帝‘唔’一声,抬手擦去她眼角氤氲的水汽,“朕的错。”
明明他并没有多用力,可指腹在她眼角掠过,那一块皮肉上的红却越发浓郁,像抹了胭脂一般。
这样娇嫩。
皇帝漆黑的眸子像是一汪沉静的深井,见不到底。
“回去吧。”他将那春宫图交还给她,“下次小心些,别再掉出来。”
“民女告退。”荷回脸烫得像块烧红的炭,将春宫图从他手中接过,慌忙塞进袖中,行了个礼,这才转身走了。
见外头无人,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自己一般,小跑着往储秀宫去。
皇帝从假山中出来,静静立在那里,看她身影彻底消失,方才收回视线。
王植从那边月洞门外进来,走至假山下,“主子。”
皇帝:“朕记得你上回说,那位张司籍不日就要参加尚宫考试?”
王植一愣,说是。
皇帝轻轻扫了下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分心的好,免得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王植最是了解皇帝心思,此话一出,瞬间明白皇帝用意,恭敬道:“主子放心,奴婢这就叫人去办。”
皇帝没吭声,抬脚跨过月洞门,往乾清宫去了-
荷回回去后,将那春宫图妥帖放好,抱着玉小厮玩儿了好一会儿,一颗慌乱的心方才稍稍平复。
这几日经历的事太多,她脑子到如今还是懵的。
她怎么就同皇帝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了呢?
原本,她只是答应同他好三个月,可却从未想过同他亲近,可是后来,他开始拥抱、抚摸她,她从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习惯,用时不过十来日。
再然后,他开始亲她,这回,她习惯的时日比上回用时更短,不过几日而已。
太快了。
快得她昨日帮他做那种事时,甚至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对他已经如此不设防,放任这个男人一步步侵入自己的领地,无论是身体还是
荷回懊悔地闭上眼。
她不能再这般下去。
像今日晌午在太后宫中那样的事,往后要多多避免,决不能再出现。
他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同她的偷情,可她却决计不能。
他是皇帝,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指责,可是她却不同,稍不注意,便可能万劫不复。
往后要离他远点了。
就算身体不能,心也要时刻同他保持距离,不能再照他说的那般放纵自己。
一想到这些时日,她同皇帝的那些亲近,无论是趁太后他们出去,在慈宁宫亲吻,还是今日在桌下,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调情,她都感到无比害怕。
因为她发觉,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感到羞耻,反而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愉悦和兴奋。
她在享受,甚至期盼着同皇帝的亲近。
甚至是偷情。
这叫她无比惶恐。
她何时变成这样了?
像个无耻的荡/妇似的。
她此刻,身体里好似有两种情绪在互相拉扯,一面是自我,一面是理智,她站在中间,险些要被扯坏。
方才在假山里,荷回身体里的激情与快意险些又占了上风,她毫不怀疑,若是当时他再坚持下,她肯定就迷迷糊糊答应他的话了。
他是摄人心魄的鬼怪,自己一到他身边,就昏了头,再不是自己。
必须要离他远点儿。
这般想着,心慢慢静下来,用过膳,梳洗过后,终于上榻休息。
然而当夜,她便做了个梦,梦见皇帝正静悄悄站在她床头,一件件褪自己的衣裳,然后将她的手放到他胸膛上,问:“可喜欢?”
荷回一下子就醒了,睁开眼,榻边空空荡荡,哪里有人影?
荷回擦了擦自己额上的薄汗,坐起身来,捂着脸。
太丢人了,昨日才说要离皇帝远些,结果这么快就做起同他的春梦来。
想起梦中场景,荷回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梦中,就是它落到了皇帝袒露的胸膛上,轻轻在上头抚摸。
那触感,好似真的似的。
“姑娘醒了?”
姚朱的声音瞬间叫她回过神来,心头一跳,瞬间将手收回,背到身后,即便里头什么都没有。
“姑娘快些起来,今日尚膳监送了您喜欢的佛跳墙过来,您尝尝。”
荷回点头,由着姚朱帮自己穿衣梳头。
收拾妥当,又用过膳,去太后那里请安回来,等着张司籍过来上课。
然而等了许久,仍旧不见张司籍的人影儿,又过半炷香,她手下的宫女才终于来报,说是张司籍今日身体不适,等明日再来。
荷回点头,将屋里那盘没动的佛菠萝蜜给那小宫女吃。
小宫女一边道谢一边提醒她:“沈姑娘,虽然张司籍不来,但那些东西您还是要看的,否则等将来考试,您不过关,太后那里,咱们都没法交差。”
荷回倒茶的手一顿,“考试?”
小宫女点头:“正是,张司籍从前忘了说,这回特意嘱咐奴婢告诉您。”
荷回懵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种东西,要人教就算了,竟还要考试!
怎么考,考什么?不能她同李元净圆房,她们在旁边看着吧?
小宫女说那倒不是,只不过要她同‘竹夫人’摆出那些动作,做个样儿罢了。
荷回险些要晕过去!
宫里怎么会有这种规矩?!
一旁的姚朱听见,也是满脸不知所以然。
什么考试,她怎么从未听说过?
想问些什么,那小宫女却像有急事一般,行了个礼就跑了,留她同荷回面面相觑。
“姐姐,可怎么办才好?”荷回忧心忡忡。
这太羞耻了,她想求太后取消掉。
姚朱安慰她,“姑娘别担心,下午我去问问张司籍,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可下午她人刚出了储秀宫,便被皇帝身边的魏令在宫墙拐角拦住。
他嘴角噙着笑,道:“姐姐可有空?我有些话想同姐姐说。”
等姚朱重新回到储秀宫,已经是半炷香之后的事,荷回见她面色奇怪,问:“姐姐,你怎么了?”
姚朱摇头,道没什么,可脑海中却响起不久前魏令在耳边的话。
“别打搅主子的好事。”
这个主子是谁,不言而喻。
她望向正在同玉小厮玩耍的荷回,神色复杂-
翌日,原本说好要过来的张司籍又没来,荷回起了疑,“张司籍究竟怎么了?”
那宫女这才一脸戚戚然道:“张司籍病得很重,这些时日恐怕不能教姑娘了。”
荷回说要去看看,那小宫女道:“姑娘还是别了,免得过了病气给您,那就不好了。”
小宫女走后,荷回坐在院中廊庑上,不禁发起呆来。
张司籍的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她再找旁人来教她?可这种事原本就隐秘,哪里能光明正大到处寻人宣扬?就连张司籍每次过来,也是打着要教她记账的幌子,根本不敢叫旁人知道她教给她的究竟是什么。
想要自己琢磨,可只看画册,上头所画东西又与实际操作有些出入。
正忧虑间,脑海中忽然蹦出上回皇
帝在假山后对她说的话。
“既然要学,为何不来找朕?”
荷回心头一跳,连忙摇头。
不成,她怎么能想到他身上去了?
没人教便没人教,她自己琢磨也成,又不是什么大事。
总不能因为她考试没过,太后便处死她吧?
这般想着,也便将此事放下,然而夜间去给太后请安,听见她问自己,“上回叫人教你的东西,学得如何了?”
心里又再度紧张起来。
思来想去,终于狠了心,叫姚朱找上了王植。
等皇帝在西苑那处山洞里找到荷回时,她正坐在灯前发呆,连他进去都没发现。
“想什么呢?”
话音刚落,她便身子一凛,站起身来,手打在烛台上,险些叫烛火熄灭。
皇帝拉过她的手瞧,“怎么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可叫人怎么放心?”
原本被他握手已经是寻常事,可今日手被他这样轻柔着,荷回竟有几分不自在。
想抽回,却被他紧紧握着不放。
荷回原本还不觉得怎么着,此时见了他,却有些后悔。
她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想着求他?
静了静神,就要出去,“皇爷恕罪,民女忽然想起还有事”
皇帝从身后箍住她的腰,低头,热气喷洒在她耳尖。
每次他在这个位置说话,她都格外敏感。
“你还没说叫朕来有何事。”
“没没事。”荷回微微侧过头,想离他远些。
皇帝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不说?”
荷回察觉到他语气有些危险,像是要这般拉着自己出去的样子,立马有些慌:“我说,我说就是了。”
皇帝停止动作,静静看着她。
荷回低着脑袋,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您您能不能教我?”
皇帝却一副听不明白的模样,“教你什么?”
羞耻感从脚底升起,荷回心一横,闭着眼道:
“春宫图上的东西。”
“求您教我。”
第52章 第52章要了命了。
空荡荡的密室里,悄无声息,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在耳边响起。
皇帝神色如常,仿佛早有预料,松开荷回,转身坐到榻上去。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将语气把握得极好,既不太轻,显得自己不重视,又不会太重,显得太过急切,吓着了她。
荷回点头:“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
皇帝沉默良久,须臾,拍了拍自己身畔的罗汉榻,“过来。”
密室逼仄,他声音出来,仿佛落入空旷的山谷,越发显得清晰。
荷回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东西可带来了?”皇帝问。
荷回点头,从袖中将那春宫图拿出来。
“打开。”他又道。
忍着羞耻,荷回掀开第一页。
皇帝垂头瞧了一眼:“开始?”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询问她的意见。
荷回:“慢慢着。”
皇帝垂眼瞧她,“后悔了?”
“不是。”荷回硬着头皮道:“皇爷,咱们可否先说好,就只是摆姿势,旁的都不做”
皇帝静静望着她。
荷回不知道提这种要求皇帝是否会感到冒犯,心中忐忑,努力调整心神,抬头与他对视。
皇帝忽然淡然一笑,问:“朕只是在教你东西,不是本该如此么,能做什么旁的事?”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
荷回闹了个大红脸,低下头去,“民女失言。”
她看了眼春宫图,率先脱鞋上榻。
在无尽的等待中,耳边传来罗汉榻微微晃动时发出的轻响。
皇帝上来了。
荷回缓缓躺下,闭着眼睛不敢看他。
须臾,她感受到他身躯压上来,鼻端满是龙涎香的味道。
皇帝察觉到她身体僵硬,直挺挺躺在那儿,好似呼吸不过来。
抬眼,又见她双眼紧闭,因为紧张,长且浓的睫毛在眼下不停轻微颤动,贝齿轻轻咬住下唇,殷红中露出一点白,霎时惹人爱怜。
当真是被吓坏了。
皇帝抬手轻捏她的下巴,柔声道:“睁眼。”
荷回呼吸微滞,缓缓掀开眼帘。
只见皇帝整个人伏在她身体上方,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朕很可怕么?”他问。
荷回没吭声,可闪躲的表情已经泄露了她的心神。
皇帝于是起身,“既如此,便算了吧。”
眼瞧着他要走,荷回却急了,连忙起身抱住他手臂,“您别走,方才您答应过我的。”
皇帝:“可是你不喜欢。”
“民女没有不喜欢。”荷回解释,“只是有些紧张而已,您给我些时间适应。”
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同男人做这样的事,即便是假的,也一时难以接受。
闻言,皇帝坐在那里良久,叹口气,摸了摸她的脸,“荷回,朕不会伤害你,相信朕,嗯?”
荷回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这话好似有魔力般,叫她慌乱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嗯。”她点头,重新躺了回去。
“腿分开。”他的手落到她支起的膝盖上。
荷回不再像方才那般羞耻,听话照做。
皇帝重新覆上来,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
身体大咧咧地向他打开,到底有些难为情,但瞧见皇帝的动作和神情不带任何旖旎之色,荷回身体里的那股紧张也就淡了许多。
“好了。”
不过片刻,他便从她身上起来,问:“瞧明白了?”
荷回没想到第一个动作如此快,她还以为他会同那图册上画的一样吻她,谁知却没有。
非但如此,整个过程,除了最开始用手指导她动作,后面更是连碰都没碰她一下。
好似当真只是在认真教她而已,未曾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就在她怔愣之时,皇帝提醒她,“第二页。”
“哦,好。”荷回连忙起身,将春宫图再翻一页。
这回的画面比方才那副可要香艳许多,但神奇的是,荷回却再不像方才那般紧张,至少,在皇帝叫她侧躺下去,自己抬起上面那条腿时,她的身体不再像方才那般僵硬。
皇帝躺在她身后,手落在她抬起那条腿的腿弯。
“松手,你不必用力。”
荷回脸红了下,将手松开,整个腿的重量落到皇帝手上。
好似还差了什么,荷回抬眼,瞧了下床头的春宫图,提醒皇帝,“皇爷,手。”
皇帝像是才发现似的,闻言,将另一条手臂从她侧腰下穿过,手掌落到她身前。
这个时候,他的这只手掌应该在
荷回又瞧了一眼那副画,耳朵腾的一下烧起来。
应该在她的胸脯上。
荷回呼吸微重,眼见着眼前那只手微微抬起,一颗心再次跳起来。
须臾,却见它只是稍稍往下挪动少许,
便不再动了。
没有覆上来。
荷回说不准是庆幸还是失落,望着他宽厚的掌心,垂了眼。
“皇爷。”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同他说说话。
皇帝闻言,眼底有些意外,嗯了声,“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荷回闻着从他身上飘过来的龙涎香,淡淡开口,“您的手上,好多茧子。”
皇帝:“平日里要练习拳脚、刀剑和骑射,手上就留下了这些东西,弄疼你了?”
荷回摇头。
她喜欢他手上这些轻薄的茧子,叫她总是忍不住想象,他在战场上,是怎样的英姿飒爽。
“一定吃了许多苦吧。”
她又想起那回替他更衣,在他身上瞧见那些刀疤,那么深,被砍中时,定然很疼。
似乎是未曾料到小姑娘忽然问起这个,皇帝不免微微一愣。
从小到大,他甚少得到别人的关心。
他是皇爷爷钦定的好圣孙,所以自小便必须要比别人做得好,读书写字、拳脚骑射,一样都不能落下,做得好是应当的,做不好,便要受罚。
在他的记忆里,父皇母后甚少因为他做好一件事而夸奖关心他,只是叫他自己分析不足,看下次能否做得更好些。
他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后来成为太子,再后来登基称帝,他便成了这大周的天,天生来就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没人会关心天受没受过苦。
他从未想过,头回听到这话,是从怀中这个小姑娘的口中。
心里升腾起一丝陌生的暖意,将下巴抵上小姑娘的鬓角。
“嗯,应该吧,不记得了。”
荷回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谈论此事,心里竟升起一抹怜惜之意。
太荒谬了。
她竟会对当今天子产生这种情绪,当真是吃错药了。
抬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尖轻轻在他手心的那些茧子上扫过,然而不知为何,身后的皇帝忽然呼吸加重,哑声开口:“别动。”
荷回动作一顿,立即就感受到了身后那人的不对劲。
他们如今这样的姿势,身体离得极近,稍稍有什么动静,另一个人便能很快感知到。
荷回脸色发烫,连忙将皇帝的手松开。
他怎么
这回,她再不能像那晚那样帮他了。
“荷回。”皇帝唤她。
荷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他叫出来,怎么就这样好听。
“嗯?”她没有跑开。
“朕想亲你。”
荷回脸红如血,他们这个姿势,他还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她怎么招架得了。
荷回侧过头,缓缓点头。
皇帝低下头去。
先是轻啄,后来变成了深吻。
荷回想,这个姿势是应该这样么?她下意识动了动,被他按住,唇落到她耳朵上去。
要了命了。
荷回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耳朵比双唇还要敏感,他这般对她,叫她的身体也好似不对劲起来。
她双眼朦胧,忽然问:“只是这样么?”
夫妻欢好,就只是这般摆着姿势而已么?
“想知道?”皇帝在她耳边开口。
荷回忽然想放肆一把,来止住她身体里莫名其妙钻出来的痒意。
荷回伸出手,一只臂膀向后,落到皇帝脖颈上。
皇帝眸色微沉,下一刻,将彼此拉近。
荷回睁大眼睛,“皇爷?”
明明隔着衣衫,明明他们连碰都没碰到,却叫她这样丢魂。
“瞧明白了么?”他问。
荷回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皇帝怕吓着她,没再继续,从身后抱着她,呼吸微沉,“荷回。”
“嗯?”
皇帝却没再说话,只是同她静静在那里躺着。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可他们不能。
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够了,再往前走,便是万丈深渊。
两个人在里头又待了半个时辰,方才出来。
离去前,他问她,“过几日秋猎,你跟着去瞧瞧,别成日在屋里闷着,没得憋出病来。”
荷回原本想着除了学东西,平日里离皇帝远些,便道:“民女就不去了吧。”
皇帝道:“朕这一去就是快一个月,你当真不同朕一起?”
荷回讶然:“要这么久?”
皇帝点头:“秋猎不单是狩猎那么简单,更要紧的,是接见犒赏戍守边关的王公大臣,一路上在各处行宫歇脚,接见当地官员,听他们汇报朝务,花费的时间自然会久些。”
荷回听着,在心里算了算,照他这么说,他要到十一月才能回来。
到时候,他们约定的三月之期已经过去了一半。
皇帝一瞧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宫里人几乎都去,只你一个留下,有什么趣儿?”
荷回下意识问:“小爷也去?”
皇帝抿了唇角。
荷回问这话,只是惦记着李元净还要教她写字,因为照皇帝方才所说,秋猎肯定要带走大半宫人,那些读书识字的女官定然是要都跟了去的,李元净再一走,她就连个问问题的人都没了。
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跟着沉默起来。
索性皇帝并未在此事上纠结太久,微微颔首:“他自然是要去的。”
荷回想了想,终究点头,“那民女也跟着去就是了。”
皇帝只觉得一口浊气憋在胸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方才在密室里的那点缱绻全化作了虚无。
他要哄她出去,竟要用李元净做诱饵才成。
荷回见皇帝一直注视着自己,有些莫名,“皇爷?”
皇帝没吭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半晌,道:“回去吧。”
到了储秀宫,荷回仍旧在想着皇帝方才的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好像,生气了。
是因为她问了李元净?
荷回叹口气,对自己如今同这对父子的关系,感到心烦意乱-
到了出发前那夜,荷回在太后宫中忙着帮她收拾箱笼。
太后心疼她,道:“叫底下人收拾便成了,你忙什么,仔细累着。”
荷回笑道:“多谢太后关心,不过是还有些小物件儿没收起来,哪里就累着了。”
太后道:“那也该坐下喝口水,今日你都在我宫里忙了一天了。”
又问:“你自己的东西可收拾好了?”
荷回颔首:“早收拾好了,这才敢到太后您这儿来,不然倒没的给您添乱不是?”
太后指着她笑:“你这孩子,如今一张嘴是越发会讨人喜欢了。”
跟她才进宫来时,当真是大不相同。
那时,她当真是个乡下丫头,笨嘴拙舌的,老实得过分,如今再瞧,却发现已经不知何时出落成大姑娘了,举止神态间竟比皇帝的那些后妃不逞多让,甚至还要更娴雅些。
她是从何时变化这么大的?
好似是从皇帝回銮后?
正恍惚间,忽见荷回放下东西过来,好似有话要说。
太后抬手,叫殿里的宫人出去。
“好孩子,何事?”
荷回有些难以启齿。
方才,她忽然想起春宫图一事,想着既然要出去,在外头多有不便,便想求太后好歹宽限些日子,等回来再说。
“太后可否将考试推迟些?”
太后一头雾水:“考试,什么考试?”
荷回便道:“就是那春宫图。”
太后狐疑道:“好孩子,你糊涂了,这东西哪里有什么考试?谁告诉你的?”
闻言,荷回呆愣住,心头咯噔一声。
第53章 第53章躲他
因宫门已然下钥,荷回便在慈宁宫的偏殿里歇下。
从太后寝殿里出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或许是由于外头太暗,荷回下台阶时险些歪着脚,还
是姚朱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最终安然无恙。
“姑娘小心。”
姚朱只当她太累,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羊角宫灯为她照路。
两人进到偏殿后,姚朱便将荷回的鬏髻拆掉,给她梳头,又拿来帕子在热水里浸湿后拧干,说着就要给荷回擦脸。
荷回却说不用,接过她手中的湿帕子捂在脸上,许久未曾拿下。
“姑娘仔细被闷着,憋不过气来。”姚朱在一旁提醒。
荷回淡淡嗯了声,将帕子交给她,自己解了衣裳,换上寝衣,一番梳洗过后上榻,自顾自地蒙上了被子。
姚朱此时方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坐在床沿上低声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荷回将被子拉下来,露出脸,说不是,“只是有些累,睡一觉就好了,你也赶紧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姚朱瞧她不似作假,颔首起身,“姑娘早些歇息,奴婢这便出去了。”
荷回点了点头。
姚朱将烛火拿到外间吹灭,上罗汉榻歇下,很快睡了过去。
待她没了动静,荷回方在里间翻了个身,视线落在虚无处,一双眼睛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什么-
秋猎是大事,马虎不得,于是翌日一大早,皇帝便遣使到奉天殿祭祀,敬告天地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一路平安。
与此同时,各宫开始打点箱笼,只等时辰一到便出发。
到了巳时,奉天殿前响起一阵号角声,响彻云霄。
很快,众人便一一登上马车,由锦衣卫在一旁护送着,依次出了宫。
由于皇帝是天子,身份最是尊贵,因此是从午门出去,彼时,百官要身着官服在门前跪送。
而太后、宁王以及一众嫔妃则是从北边神武门出去,等到了郊外再同皇帝的銮驾会合,一齐往西北方向去。
荷回坐在马车上,听着车轮行进的声音,只觉得‘吱吱呀呀’的像是响在心上似的。
忍不住微微掀起帘子一角,瞧见的,也只是路旁用来遮人视线的黄布,这些布条被人拉着,东西绵延几十里,瞧不到尽头。
直到马车出了城,视野才终于开阔起来,官道两旁种满金灿灿的麦子,风吹过,麦浪翻滚,像是一片金色的海。
道路两旁种满杨树,树叶青黄不接,荷回伸手,一片枯黄的杨树叶飘然落入掌中,远处几处房屋,炊烟袅袅,像是在生火做饭。
同处处透漏着精致辉煌的皇宫相比,眼前的风景虽显得有些粗狂,但却给人一种久违的蓬勃生命力。
荷回望着一路后退的景物,久久未曾将帘子放下。
到了晌午,尚膳监的宫人提着一个食盒在外头唤她,荷回对他笑了笑,“小公公,何事?”
那小火者年纪小,乍然瞧见荷回对自己笑,不知怎么的,耳朵有些发红,“姑娘,这是皇爷嘱咐,给每位贵人安排的糕点,您先垫垫肚子,等到了前头泗河行宫,奴婢们再给各位主子们做热乎的。”
姚朱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回到马车内打开。
只见里头赫然放着马蹄糕、佛菠萝蜜等吃食,都是荷回爱吃的。
“真是巧了,尚膳监准备的东西,倒是意外合乎姑娘口味。”
荷回想,哪里是意外,他们外出,尚膳监为了方便,多半每个人都准备的一样,哪里就能凑巧,准备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她食盒里的这些吃食,多半是被人专门交代过。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一边那样欺瞒她,一边又暗地里对她这样好。
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个什么?
一个可以肆意欺弄的玩物,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妇?
想了想,又觉得两者压根没有区别,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罢了。
将吃食递给姚朱,“姐姐,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姚朱:“姑娘还是先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便不好了,到行宫估计还要半日,总不能饿着肚子。”
荷回听她说话在理,也不愿为了同皇帝怄气难为自己的肚子,于是拿来一块马蹄糕塞进嘴里。
用过糕点,荷回有些发困,便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等再睁开眼,发现一行人已经到了泗水行宫。
扶着姚朱下了马车,抬头,只见旌旗飘飘,随行队伍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
荷回被宫人带着走到前头太后的马车外,扶着太后下来,不期然瞧见皇帝正远远坐在马上,越过人群朝这边望过来。
荷回赶忙垂下眼帘。
“皇帝。”太后声音有些疲惫,轻声道:“你自去忙你的,不必管我们。”
皇帝已经下了马,着一身绣龙纹的大红曳撒走过来,从另一边搀扶住太后,“儿子怎么着也要亲眼见着母后安顿好才安心。”
他视线投过来,却不知是在看太后还是看谁。
荷回将脸微微撇过去,头垂得愈发低。
不一会儿,淑妃庆嫔她们过来,荷回便将位置让给了她们,自己则跟着李元净远远走在后头。
皇帝见状,悄无声息收回视线,眸色微沉。
收到御驾秋猎的消息,行宫早被官员们安排人收拾妥当,因此很是干净,一应东西也都十分齐全。
荷回被领着来到一处屋子,躺在榻上歇了个把时辰,因为舟车劳顿而一身酸软的骨头方感到好受些。
恍惚间,听得前头传来吹拉弹唱之声,不免侧耳去听,姚朱道:“大约是皇爷在接见当地官员,奴婢替姑娘关上窗子吧。”
荷回点了点头。
到了白日,外头喧闹已消,有宫人过来请荷回去前头赏花,荷回推脱身子不适,就不去了,“劳烦小公公替我跟太后和皇爷告罪。”
那小火者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瞧荷回精神确实有些不济,这才起身告退。
“身子不适?”太后蹙眉。
那小火者连忙应是,太后便对皇帝道:“她小孩子家,出这么远的门,舟车劳顿的,身子一时受不了实属寻常,皇帝莫怪她。”
皇帝点头:“是。”
半个时辰后,众人散了,皇帝方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火者战战兢兢道:“姑娘脸色瞧着确实有些不大好,想着昨日确实累着了。”
皇帝沉吟片刻,拿来自己的鼻烟壶。
“将这个拿过去,告诉她,若晚些时候还是感觉不好,便告诉朕,朕叫御医过去。”
那小火者有些惊讶,这鼻烟壶可是皇爷的心爱之物,平日里用来清心凝神,闻一下,便可百病全消,就这么随手给了那沈姑娘,当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想必沈姑娘收到后,不必闻,便已经要万分欢喜,生龙活虎了。
小心翼翼将东西接在手中,揣在袖子里,见外头无人,这才猫着腰,往荷回所在的房屋走去。
然而不到片刻的功夫,那小火者又返了回来。
见鼻烟壶还在他手中,王植在一旁拿拂尘轻轻在他脊背上抽了一下,道:“不是叫你将东西给沈姑娘,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小火者战战栗栗,跪在地上,小心觑看了一眼皇帝。
“回,回大伴的话,奴婢方才确实去寻了沈姑娘,可是她她”
王植听得蹙眉,催促道:“她怎么了,你快说。”
难不成是身子不适得厉害,以至于晕了过去?
“她说不要。”小火者一咬牙,终于将方才情形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原来他到了荷回屋子,说明来意后,她不但不万分欣喜,感激涕零,反而神色有些冷淡,仿佛对皇爷的关心有些避之不及的样子,静静站在那里,一脸平静地对他开口:
“我并没什么大事,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这鼻烟壶你拿回去,就说荷回一介草民,当不起皇爷如此大的恩典,至于请御医,就更不必了,出门在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叫人家瞧见,难保说不清。”
“你确定,沈姑娘说了这些话?”王植听罢,有些不可置信。
沈姑娘一向乖觉,对主子有求必应,这些日子,更是同主子私下里十分亲密,怎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必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火者连忙磕头:
“皇爷明鉴,奴婢不敢欺瞒,这确实是沈姑娘的原话,若奴婢有半句谎话,叫奴婢舌头烂个洞,即刻死在这里!”
王植转头去瞧皇帝,只见他神色如常,瞧不出在想什么,可微抿的嘴角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王植连忙劝道:“主子,如今在外头,确实人多眼杂,姑娘也是为了主子您的名声着想,怕被人发现什么,这才说出这些话来,并没别的意思。”
说罢,仔细观察皇帝脸色,深怕他一个心血来潮,直接撇了接下来的事情,往沈姑娘房中去。
直到听见皇帝淡淡嗯了一声,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皇帝像没事儿人似的,接着批阅奏折。
虽然离开紫禁城,但每日奏折依旧由专人快马送来,等他批阅过后,再由人去下发实施。
满朝上下,每日那么多事,属实耽误不得。
然而刚打开一份奏折,皇帝便想起那小火者说的话来,抿了唇,‘啪’的一下阖上奏本-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依旧不曾见到荷回。
秋猎的队伍从泗水出发,接着去往下一个地点。
一路上,无论是宴会还是陪太后游玩,荷回都甚少露面。
即便是偶尔现身,也只是低头远远冲他行个礼,然后飞快找借口溜走。
这日,众人即将再次踏上马车,前往最终目的地——同栏围场,皇帝叫来李元净,“闲着无事,记得带沈丫头出去骑马散散心。”
李元净在马车上坐了一路,原本就有些闷得慌,闻言自然喜出望外,“是,多谢父皇。”
听闻是李元净叫她,荷回很快出来,等到了地方,李元净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长呼一口气。
“这些日子成日躺着,当真是骨头架子都僵了,你呢?”
荷回表示同意:“小爷是要跑马?”
李元净点头,“你马术不行,先在这里慢慢坐着,我先跑一圈,等回头再教你。”
说着,一甩马鞭,身影很快消失在旷野中。
原本跟着来的锦衣卫有三人,如今跟着他去了两人,还有一人留在原地保护荷回。
荷回想同留下的那位锦衣卫说会儿话,却见他一直背对着自己,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绝不敢冒犯她的样子,不免叹了口气。
出来这么久,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到旁边枯树干上坐下,正百无聊赖地赏景,忽然见那锦衣卫的马自个儿跑了。
那锦衣卫对她行了个礼,眼带焦急,“姑娘。”
荷回知道,锦衣卫大多爱马如命,于是点头:“去吧。”
那人道了声谢,飞快转身去追马去了。
河流潺潺,荷回继续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半晌,开始低头拿树枝写字,正写着,忽听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传来。
荷回只当是那锦衣卫寻马回来,并不当回事。
然而下一刻,便察觉到身子猛然一轻,眨眼间已经被人伸手箍到马背上。
那马跑得太急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带着来到一处繁茂的林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停下。
荷回心跳如鼓,慢慢回头。
只见皇帝正坐在身后静静垂眼瞧她,见她望过去,缓声开口:“第七日。”
荷回惊魂未定,“什么?”
“从你开始躲朕。”皇帝淡淡道:“到如今已经是第七日。”
“还有几日才能结束,可否给个准信。”
“嗯?朕的沈大姑娘。”
第54章 第54章下药(小修)
秋日的林间,是一片萧瑟的红。
枫叶被山间的雾气打湿,风吹过,只是簌簌作响,阳光一照,雾气凝结成的水滴从树梢上落下,打湿了两人的额角。
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连日子都数着。
对于皇帝的指控,荷回矢口否认:“没有,皇爷想多了,民女怎敢躲着皇爷?”
“你不说实话。”
皇帝拽了下缰绳,马儿便忽然立即又动起来,接着往前走,“你想清楚,这片林子并不大,等一会儿出去,说不准会碰见谁。”
他在提醒她,李元净此时就在林子外的某处地方,若是她不老实答话,继续敷衍他,他就让李元净发现他们的奸情。
荷回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委屈。
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地决定她的喜怒,叫她时刻提心吊胆,仿佛这般,他就能得趣儿似的。
别过脸去,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她的泪来得又急又快,落在皇帝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立马将马停下,抬手去擦她的眼泪,积攒了几日的憋闷也瞬间烟消云散,无奈道:“不过是被你气急了,想吓一吓你罢了,怎么就哭了?”
他指腹划过荷回腮边,留下满手的湿意。
人说,美人泪是英雄冢,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见了,才知所言不虚。
她如今这般,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叫他心软成一汪水,只想叫她开心些,哪里还有功夫去同她计较什么。
“皇爷究竟把民女当什么?”她忍住哽咽,哑声开口,“民女虽身份低贱,但也是个人,也有心有肉,您何苦如此作践我?”
作践?
皇帝一听她用这样的词,立马蹙眉,“究竟怎么了,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己心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作践她?
荷回见他不承认,便道:“皇爷若不作践民女,为何要叫人欺骗我,说那春宫图还要考试?”
害得她慌得不行,六神无主之际寻上他,同他做出那样的事来。
一想到自己同皇帝在西苑密室做出的那些亲密姿势,荷回便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
皇帝垂眼,手落在她右侧脸颊上,将人转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问:“你知道了?”
他还好意思说!
荷回咬唇,埋怨他:“您这是承认了?身为天子,如此欺瞒一小女子,是应当的么?”
见到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盯着自己,极力同他争辩的样子,皇帝有些无奈,“自是不应当,可你不想知道缘由?”
能有什么缘由,不过是色心大发罢了,荷回不吭声。
似乎听懂她心中所想,皇帝被气笑了,“色心大发?宫里那么多女人,朕偏偏对你色心大发?”
他将脸转过去,缓了缓心神,这才接着道:“荷回,你究竟何时才能将放在净儿身上的心分给朕一点?”
“民女何时——”
“那你为何在同朕做了那样的事之后,转头便在朕跟前提起净儿?朕以为,你那晚在储秀宫里,那样舍下脸面来帮朕,是当真对朕有心。”
可转头第二日,便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儿子,而彼时,他们刚在假山后亲吻。
她在他最高兴的时候,狠狠泼了他一盆冷水。
“荷回,朕也是个男人,也希望喜欢的女人能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你能明白么?”
他望着荷回,深邃的眉眼被细碎的阳光照亮,彻底显露在荷回眼前。
她看着他一双眼睛,别过眼去。
照他所说,到头来竟是自己的错。
可无论如何,骗她就是不对,不管以什么缘由。
“民女那日不过是顺嘴提了小爷一句,并不是成心。”她道。
明明是解释的话,皇帝听罢,却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随口一提,才显露真心。
皇帝抿着唇,沉默良久,才道:“成心也好,随口一提也罢,都过去了,春宫图之事,是朕的不是,朕是被激着了。”
顿了顿,将脸转过来,又道:“你如何怨朕,朕都承受得了,只是别再动不动躲着朕,朕见不着你,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明明是做错了事,可到了他口中,重点却全成了同她诉说心意。
荷回别过头去,抬手将眼角的泪抹干净,道:“皇爷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您想见我,我却不想见您。”
这话不可谓不重,遍寻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对皇帝这般说话,若是叫旁人听见了,怕
是一条小命都要吓没。
荷回也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话音刚落,便下意识去看皇帝的脸色,见他忽然停了脚,转头看她。
荷回强忍着没有跪下,静静回望回去。
皇帝眸色漆黑如墨,声音低沉:“不想见朕,那你想见谁?李元净?”
他如何找她她都不搭理,李元净只是叫了她一声,她便跟着出来。
他知道他在妒忌自己的儿子。
妒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她的心,而自己即便千般算计万般手段,也只能得到她的冷脸。
王植说得对,他是天子,何苦叫自己沦落到这般地步,想要,直接下令就是,她还能不从?何苦对一个女人这般费尽心思,千般万般地讨好。
可这念头也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便瞬间烟消云散。
他还没无耻到这种地步。
他站在那里,神情显然比方才沉郁许多。
到底是天子,荷回心里还是怕的,不敢再同他对着干,收回视线,“民女没想见谁,不关小爷的事。”
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撒谎。
皇帝垂眼。
方才同李元净说说笑笑,如今见了自己,又这样冷淡,还说没想见他。
她问她在他心中算什么,那同样的问题,自己在她眼中,又算什么?
同李元净柔情蜜意之余,不得不应付的累赘?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皇帝心头浮起一丝烦闷。
原来儿女情长,竟这样折磨人,这些从前在他心头不可能浮现的情绪,如今竟一一出现,占据他的心神,叫他如同没经过事儿的毛头孩子一般,在这里患得患失,牵肠挂肚。
他几时这样过?皇帝抿了唇。
“你知道朕不想听这些,偏要如此说话?”
荷回也知道这样对皇帝说话,是重了些,她心里也不好受,可长痛不如短痛,他们在一起本就是个错误,与其将来互相折磨,还不如现如今就互相撂开手,免得将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至于什么三月之约,也不必再管,现如今就作废,两人彼此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当他的皇帝,她接着当她的沈大姑娘,而将来要不要嫁给李元净成为他的儿媳,另说。
皇帝被她一番话说得眼底一片沉郁。
她就这么不喜欢他,以至于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要忙不迭地同他一刀两断。
皇帝抬脚,荷回下意识后退,直到身子抵到树干上,避无可避。
他抿唇:“知道方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荷回自然知道,“皇爷,民女太累了,不想再东躲西藏的了,您就放过我,成么?”
皇帝缓缓握紧拳头。
他放过她,那谁又来放过他?
他本无意于她,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身上撞,如今将他撩拨到手,她倒想潇洒走人,天地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不想东躲西藏,就嫁给朕。”
荷回说不成,“民女不想当杨贵妃,受万人唾骂。”
“你觉得,朕是唐玄宗?”皇帝垂眼。
她竟这么想他。
荷回摇头,“皇爷自然比唐玄宗强上百倍,可无论如何,民女都不能当杨贵妃,皇爷,您就高抬贵手,放民女一条生路,成么?”
她不想被缢死在马嵬坡上。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李元净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人跑哪儿去了?沈荷回——!”
“选他还是选朕?”皇帝静静望着荷回。
荷回的气还没消,垂了眼,慢慢对他行了个礼,转身飞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少女穿着一身素衣奔向明媚的少年郎,多美好的一副画面。
皇帝站在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幕,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缓缓握起了拳头,神色晦暗不明-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身边的人明显察觉到他心情有些不好,虽然他还是跟寻常一样,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浑身的冷意却挡也挡不住。
宫人们愈发小心地伺候,唯恐自己哪日不小心触了皇帝的霉头,小命不保。
有人私下里找上王植,劝道:“大伴,主子一直这么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个事儿,要不还是叫人把沈姑娘找来,叫她劝上一劝,说不准就好了。”
王植闻言,笑起来,捏着他的耳朵道:“你还真是聪明。”
话音未落,抬脚一把踹向他屁股,将人踢老远。
主子就是因为沈姑娘才这般不高兴,他还想将她请过来,那不是火上浇油?
真是不知那日沈姑娘究竟对主子说了些什么,叫他回来便一言不发,在马车上独自坐到半夜才歇下。
王植又不敢问皇帝,悄摸向沈姑娘打听,她一句话没有,只是道:“大伴别管了,往后我的事,您不必再告诉皇爷,也别叫人再来找我。”
王植掏了掏耳朵,若是他没听错,竟是沈姑娘将主子给抛弃了?
他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竟有这样的事!
上回两人闹别扭,还是因为沈姑娘送了两条一模一样的汗巾子分别给主子和小爷,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他再要问,荷回却已经走远。
就这么着,一路上,两个人谁都不理谁,见着了也当没看见,再没从前那番热乎劲儿。
等终于到了同栏围场,两个人还没有要和好的迹象,王植便知这回的事比上回要大得多。
小心伺候着,尽量不在皇帝跟前提沈姑娘,免得他烦心。
一行人在行营驻扎下来,皇帝又跟没事儿人一般,同当地前来觐见的大臣寒暄说笑,好似将沈姑娘这个人忘了一般。
抵达后,头一日先摆宴席,皇帝同大臣们参加宴会,欣赏歌舞,翌日才开始正式围猎。
围猎那日,先是布围,从军队调过来的士兵分头行动,将猎场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之后,大臣和侍卫们陪同皇帝在城楼上观围,看底下队伍是否整齐,最后,才正式开始秋猎。
只见皇帝骑着御马,立在队伍最前端,宁王、安王紧随其后,其余大臣和锦衣卫则在最后头。
这些锦衣卫有的牵着狗,以便更好寻到猎物气息,有的则在手臂上架着鹰,余下的,则负责给皇帝递箭和守护皇帝安全。
只听一声号角响起,狩猎正式开始。
霎时间,狼烟奔腾,马蹄声响彻云霄。
荷回站在太后身后,望着这般恢弘壮丽的景象,不禁在心中赞叹。
好一幅震撼人心的秋猎图。
她这里全神贯注观赏这难得的景象,未曾注意到,在她不远处的庆嫔正捏紧手中帕子,不时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推脱身子不适,率先回了自己的营帐。
“东西呢?”坐下后,庆嫔冲宫人身出手来。
宫女有些担心:“娘娘,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可不是小事。”
庆嫔将她手中的东西拿过来,道:“考虑什么,如今咱们在外头,皇爷又正在狩猎,若此时不动手,往后可再难寻得这样的好时候。”
“沈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奴婢是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太后和皇爷追究起来”
庆嫔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就这么着自己动手?放心,有人早帮咱们找好了替罪羊,等事成之后,将那些人处理了,谁能抓住咱们的把柄?”
“可是”
庆嫔:“好了,放心,事情办好了,少不了你的赏,上回你不是说你母亲要看病,缺一大笔钱?等事情办成了,多贵的大夫我都给你请去。”
那宫女闻言,想起家中重病的老娘,咬了咬牙,跪下:“是。”-
外头,荷回还在陪着太后说话,不多时,便瞧见宫人们给她们换了新茶。
她恰好有些口渴,便端起茶杯吹了吹,呷了几口。
只是不知怎么的,这茶好似同平日里吃的不大一样,正疑惑着,却听众人欢呼起来,不免下意识抬头。
原来是李元净猎了一只棕熊,被负责拾捡他所射猎物的宫人送了回来。
荷回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野兽,心神不免被吸引过去,随手将茶杯搁在几案上。
身后宫女见状,悄无
声息地将那茶杯收了,重新换上一杯。
她做的隐蔽,众人的注意力又不在这里,因此并没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庆嫔和另一个妃子过来,寻荷回去骑马。
“左右坐在这儿也没什么趣儿,同我们一起散散心去。”
太后见她们两个说得言辞恳切,也就不留荷回,道:“去吧,只不过别走远,那边围子里可有许多野兽。”
“是。”荷回起身,跟着庆嫔她们去了。
围场北边是一处山脉,如今被围了起来,皇帝他们此时就在里头狩猎,而南边则是一处一望无际的草原,风景秀丽,山水如画。
三人边说着话,边一路骑马往这边去,瞧见不远处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花,庆嫔便道:“咱们摘些回去,好孝敬给太后,也好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这里她位份最大,荷回不敢不听,况且摘花这种事,自然要她一个小辈儿来做,于是下马来。
然而刚往那边去一点,荷回便感觉到身子有些不适,好似有人在自己身体里点了火似的,有些口干舌燥。
她觉得奇怪。
方才她明明吃了许多的茶,怎么还能如此口渴?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问题,等摘完了花,一会儿回去多喝些水就是了。
然而好容易到小山坡上将花摘好,回头想问问这些够不够,却见底下空无一人,连方才自己骑的那匹马此时也不知去向。
茫茫草原,只有干枯的草随风晃动,举目望去,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
荷回长在江南水乡,对这样的场景有些陌生,不免心头一紧。
“娘娘?”她开口唤人。
却无人应答。
更糟糕的是,她身体里的那股热气此时越烧越旺,额头满是汗,脚下虚浮,险些站不住。
缓了缓神,扶着灌木丛往下走,然而刚走两步,双腿便忽得一软,连人带花摔了下去。
迷蒙间,眼前忽然出现两人,都用眼纱蒙着面,一高一矮。
“就是她?”高个子说话沙哑难听。
“瞧这穿着打扮,应该就是了,听说还是个雏儿。”
高个子没吭声,往荷回嘴里塞了东西,拿出一个沙袋,将人套了进去。
与此同时,正在猎场狩猎的皇帝行进到半路,忽然勒马停了下来,回头往西南方向望去。
安王见状上前询问:“皇兄,怎么了?”
皇帝目光所及,只是一片衰草和万里无云的长空。
方才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他竟有种心慌的感觉。
发生了何事?
第55章 第55章他来了。
苍鹰在头顶盘旋,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鸣,吓得前方的野鹿四处乱窜。
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帝。
李元净越过安王上前:“父皇可是身子不适?”
往常狩猎,父皇可从未有过停下来的时候,此次却一反常态,仿佛有什么事情牵绊着他心神似的。
皇帝闻言,缓缓回过头来,重新驾马往前走,“无事,继续狩猎。”
安王说且慢,“臣弟瞧皇兄方才望着西南方向,可是感应到了什么?”
皇帝:“没有,只是忽然想停下来看看风景罢了,二弟,怪力乱神不可取。”
安王恭敬道:“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今日猎物已经打得差不多,咱们还是早些回去,明日再继续,如何?”
皇帝拆穿他:“朕瞧是你自己累了才想回去的吧,偏要寻这么多借口。”
“还是皇兄了解臣弟。”安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皇兄知道,臣弟一向身子不好,再跑下去,身子只怕是吃不消。”
李元净见他果然嘴唇没什么血色,身子也越发虚浮,便提议道:“父皇,要不儿子先送皇叔回去,您接着狩猎?”
安王却不动,只是转头望向皇帝。
皇帝其与目光对视,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片刻后,皇帝粲然一笑:“算了,朕也累了,同你们一起回去。”
安王这才垂下头去,脸上浮现一抹歉意:“是臣弟扰了皇兄的雅兴。”
“都是兄弟,有什么扰不扰的。”皇帝拍了拍安王的背,嘱咐身后锦衣卫,“好好护着王爷,若有什么事,拿你们试问。”
“是。”
两炷香之后,一行人回到行营。
太后正同众人说话,乍然瞧见他们回来,有些吃惊,问:“今日怎的回来得这样早?”
往年秋猎,皇帝他们都要在外头留到傍晚,如今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时辰,日头还高高挂在头顶,他们怎么忽然就回了?
李元净将安王身子不适的事告知太后,太后一听,连忙叫人将安王扶到后头营帐中,另外派人去请随行的太医,自己则亲自到安王营帐里去探望。
皇帝则回到自己营帐,被王植伺候着洗脸擦汗换衣。
方才在太后营帐中时,王植便发现皇帝视线在里头有意无意地寻人,人没寻到,如今回来又一言不发,叫人瞧得心里发慌。
总是这么两厢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王植仔细思虑过后,终究忍不住开口劝道:
“奴婢不知道沈姑娘做了什么,惹得主子不快,但请主子瞧在她年纪小不懂事儿的份儿上,不要同沈姑娘计较,她有不懂的,您教她就是,又何必这般彼此冷着,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帝斜眼看他,王植立即脊背一紧,垂下头去。
“朕竟不知,你何时忽然这么多话?”
王植:“只要能为主子分忧,奴婢这根舌头就是说上三天三夜,废了,也心甘情愿。”
皇帝收回目光,坐到御座上没再吭声,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这些日子,她都在做什么?”
听闻他问这话,王植便知自己猜中了。
皇帝终究还是放不下沈姑娘。
“回主子的话,姑娘这些时日没做旁的,只每日坐在马车里睡觉,到了行营,也只是陪在太后身边说话。”
皇帝抬眼。
方才,他并没在太后身边瞧见她。
难不成她还在躲着自己?
皇帝抿了唇,忽然起身,朝帐外走去。
她不过来,他自去寻她就是。
然而才刚走两步,便听到外头传来侍卫的声音:“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御帐,速速离去!”
王植掀起帘子,皇帝抬眼一看,却发现是有人在御帐外徘徊,这才遭到侍卫的驱赶。
“姚朱?”王植见到那人面容,不禁微微一愣。
她怎么在这里?
“叫她进来。”
“是。”
王植出去,将人唤了进来。
姚朱已经在外头站了有些时候,她望着皇帝的营帐,颇有些犹豫。
沈姑娘跟着庆嫔她们,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到如今还未回来。
原本这不过是件小事,可方才她在路上碰见庆嫔身边的宫女,见她神色慌张,便跟了过去。
只见她躲开人,走到行营后头的一个大树下,口中念念有词。
“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是娘娘逼我您若是了遇见什么事儿,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家中还有老母要照顾,我也是逼不得已”
一听便知是做了亏心事。
姚朱原本以为,多半是皇帝嫔妃之间的争斗,那宫女可能是替庆嫔坑害了其他嫔妃。
可后来坐在帐子里,却越想越不对劲。
皇帝的妃嫔们都好好的,并未听过哪位娘娘遭受了戕害。
听那宫女所言,分明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儿,而就在不久前,沈姑娘才刚同庆嫔一道出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姚朱等了许久,眼见着荷回还未曾回来,不免有些心慌。
恰好瞧见皇帝狩猎归来,这才想着将此事同皇帝说。
可她到底是沈姑娘的人,若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进皇帝营帐,叫人瞧见,难免会有所揣测,因此在外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求见,便
被侍卫开口驱赶。
听了她的话,皇帝猛地抬眼,原本平静的神色变得有些发冷。
“你说的,是实话?”
姚朱叩头,“绝无半句虚言。”
皇帝抿了唇,语气森然:“先把那宫女扣下,看好她,等朕回来。”
随即忽得站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把朕的马牵来。”
李元净听见外头动静,赶忙出来瞧,见皇帝身子矫健,飞身上马,一转眼便带人扬鞭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李元净不明所以,问王植:“大伴,父皇如此着急,是去做什么?”
那边好像也不是猎场的方向。
王植恭敬笑道:“回小爷的话,没什么,不过是皇爷瞧两位娘娘去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回来,所以有些担心。”
原来如此。
李元净点头,转头瞧见安王正在不远处站着,脸色已然恢复如初,瞧着比方才精神多了,有些意外:“皇叔,您好了?”
安王笑了下,道:“本就没事儿,歇一会儿,自然就恢复回来了。”
他转头,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问:“小爷不去?”
李元净不明所以。
安王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轻声道:“我听闻,那位沈姑娘,也去了,同样还没回来。”
李元净闻言,意识到什么,抬手作了个揖,“多谢皇叔提醒。”
沈荷回还没回来,他若留在这里视若无睹,太后和父皇,多半都会不高兴。
他叫人牵来自己的马上去,不一会儿,也远远跟在皇帝身后去了。
安王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神色平静无波,嘴角却慢慢浮现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荷回此时身似火烧。
偏偏她现如今整个人还被困在沙袋里,原本就急促的呼吸因为空气的稀薄,而变得愈发困难。
她好似是在人的肩上,脑袋朝下,扛她那人走路时,摇摇晃晃,肩膀顶得她有些反胃。
这二人是谁?又想将她带到哪里,对她做什么?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灼热,荷回瞬间有了些许不好的猜想。
她这症状,不像是生病
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可究竟是什么药,能这样厉害,传说中的蒙汗药么?
正迷迷糊糊想着,人已经被扔到了地上。
疼痛瞬间袭来,叫她找回些许失去的意识。
“小心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摔坏了还怎么玩儿?把绳子解开,别一会儿闷死了。”有一道不耐烦的声音隐隐传入荷回耳朵。
“就你事儿多,不系绳子,待会儿人跑了你他娘的负责?”另一人反驳他。
“就她如今这情况,一会儿还得舔着脸求咱们弄她呢,跑?没跑两步她自己就得回来,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那人没再说话,缓步走过来,荷回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沙袋便解开,她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们如今在一处林子里,这林子的树枝叶都很茂密,是个绝佳的藏人地点,一般人从外头,很难发现里头有人。
荷回无力侧躺在地,发热的身体碰到冰凉的地面,方才觉得好受些。
“你先弄。”那高个子对另一人道。
矮个子笑了,“嗳,老郭,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你怎么那么大方,这还是个雏儿,你真舍得?”
那高个子却叫他边儿去,“你以为我是你,脑子里只有这点儿事儿,我心里有事儿。”
“什么事儿?”
“还能是什么,也不知咱们的人得手没有,狗皇帝,从前和他爹折了咱们多少弟兄,不杀了他,难出心头这口恶气。”
“你急什么,放心,这回咱们用的是火铳,定能打爆他的头。”
荷回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禁睁大了一双眼睛。
他们
要刺杀皇爷?
他们不是别人找来侮辱她,想叫她身败名裂的么?刺杀皇帝做什么?
荷回满心惊恐,却听两人又道。
“我本想着亲手砍下皇帝老儿的头颅,为我兄弟报仇,可偏偏被派来干这事儿,嗳,你说,那人是不是同皇帝那小老婆有私情啊,上赶着帮她处理这小丫头。”
“谁知道,不管怎么着,左右咱们占了这便宜就是了。”
那矮个子走过来,捏起荷回的下巴,啧啧两声,“这么个俊俏的姑娘,可惜了了,但你也别怨我们,谁叫你得罪人了呢,好好伺候我们哥两儿,兴许我们会发善心,带你出去吃香喝辣,左右你留在这儿,也是个死。”
说着就要解荷回的衣裳。
荷回衣领被拽开,露出胸前白皙娇嫩的肌肤。
矮个子瞧得眼馋,叹息道:“乖乖,好个尤物,我都有些舍不得了。”
见荷回一动不动,双眼迷蒙,他便放松了警惕,凑了过来,然而下一刻,只觉脖子一痛,却是荷回不知何时将头上的簪子拔下,狠狠往男人的脖颈刺了过去。
趁着他喊痛,荷回用尽全力将人推开,起身往林子外跑。
皇爷有危险,她得去告诉他。
没想到荷回会忽然有力气,矮个子捂着流血的脖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臭娘儿们,找死是吧!”
原本走到远处,给同伴腾地儿的高个子听见叫骂声,飞速赶来,一看就发生了何事。
“呵,还是个刺头儿。”
荷回不要命一般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可是她身上的药性已经发作,且越来越厉害,不一会儿,她便没有了力气,摔倒在地。
后头两人追上来,“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荷回趴在地上,开始用全身的力气往前爬。
后边两人像逗狗似的打量着她,放缓脚步。
忽然,一双白底皂靴出现在荷回眼前,很快,鞋子的主人便一把抓起她的头发。
“给脸不要脸,你胆子倒是挺大,敢伤你爷爷,今儿个我便叫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按住她。”
掀起她的裙摆,抬手就要褪她的裤子。
荷回闭上眼,一脸绝望地将舌头咬在齿下。
就在她要一口咬下之际,身上的男人忽然一声闷哼,歪在一旁,不动了。
“老杨!”紧接着,是另一人咬牙切齿的痛呼。
荷回缓缓睁眼,只见那人背上插着一只箭,死不瞑目。
荷回转过头去,但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天神降世,正手拿弓弩端坐在马上,目光中满是森然的冷意。
他来了。
荷回心头一松,忍了许久的泪忽然从眼角滑落。
第56章 第56章“求您,疼疼我吧。”……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那个姓郭的高个子见到有人出现,立马俯身提起荷回的衣领,将她挡在自己跟前,随即抽出身后的刀,架在她脖子上。
“收起你的箭,否则我宰了她!”
皇帝并不理会他,重新拉弓,弓弦在空中吱吱作响。
高个子不想他如此不顾及眼前小姑娘的性命,急忙拉着荷回往后退,同时低下身子,将整个人躲在荷回身后,只露出几片衣角。
“你以为我在吓唬你?再不放下弓箭,我当真将她宰了!”
他方才映着日头,瞧不清对方容貌,但从穿着打扮来看,对方应当身份不低。
难不成是宁王李元净?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除了他这个未婚夫,哪个贵人还会冒着危险,孤身前来救身前这丫头。
“尊驾,我也是受人之托,与这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若这样,尊驾放下弓箭,将座下那匹马让给我,我带着这位姑娘出了这围场,即刻将她放了,如此,你我两厢便宜,如何?”
见对方一直不说话,高个子有些着急,继续带着荷回往后退,树叶将阳光遮住,他这才露出一只眼睛,瞧清楚对方的脸。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轻薄,不是皇帝又是哪个?
他曾在十几年
前见过他一次,就是在那一次,他的兄弟被他一剑穿喉,尸体挂在城楼上暴晒,挫骨扬灰。
这些年,他每日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起那日的情形,将皇帝的一张脸已经深深印在脑海中,至死不敢忘。
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但皇帝的面容却并未曾有多大改变,褪去那一身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看起来,反而变得愈发沉稳、深不可测起来。
高个子不禁下意识睁大一双眼睛,心中无比震惊。
竟是他!
竟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不顾危险过来救人?!
他此时不是应当在狩猎么?怎么忽然到这里来?
他们失败了?
原本就因为刚死了一个弟兄而悲痛的心,此时变得越发气愤,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如今,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如此,才可待来日。
只要他的命在,相信总有一日,他总能砍下眼前这人的狗头!
既然他想救这小姑娘,那就继续用她做威胁。
“快点!你不想她活了——啊——!!”
话音未落,只觉手上一痛,却是怀里小姑娘狠狠咬了她一口。
“贱人!”
扬手就要朝她一张俏脸蛋上打去,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一只箭矢便直直过来,擦过荷回耳朵,深深扎进他右眼。
还没来得急喊叫,皇帝已经将荷回拉走,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直将他五脏六腑都要踢出来。
他身子在空中飞起,在几丈之外狠狠砸落,吐出一口血来,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嚎叫。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皇帝都紧紧捂着荷回的眼睛,不叫她看到一丁点儿血腥。
感受到皇帝熟悉的气息,荷回原本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下来,用尽全部心神凝结的那点儿力气也很快散去,身子一软,倒在皇帝怀里。
皇帝旁若无人地紧紧抱着她,直到此刻,一颗提起的心才终于安稳落地。
他做什么要同她怄气?
她喜欢自己的儿子,他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既然从前不当回事儿,如今又何必这样在意?
她喜欢谁,就让她去喜欢好了,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他有信心能叫她一点点喜欢上自己。
即便不喜欢,又能如何?
他喜欢她就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么计较做什么?
就因为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他冷落她那么多时日,以至于叫她落入危险之中,险些遭遇不测。
是他的不是。
“朕来了,荷回,没事了,别怕,朕带你回去。”
荷回紧紧窝在他怀里,一颗心落到实处,缓缓点了头,“皇爷。”
她开口唤他。
皇帝将耳朵贴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嗯?朕在这儿。”
“我”荷回有些不安,“我方才咬了那个人一口,有没有叫您为难?”
适才,她能看出来皇帝已经瞄准了身后那贼人,但因为那贼人一直不停带着自己往后退移动位置,皇帝因为怕伤着自己,才迟迟不动手。
皇帝心头一软,下巴在她额角轻蹭,“没有,我们荷回很勇敢,叫朕刮目相看。”
她那样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明明怕得要死,却为了给他制造射杀贼人的机会,那样义无反顾地挣扎,反抗。
怎不叫他敬佩、爱怜?
他回头瞧了瞧方才被他射杀那人的脖颈,见上头满是血,问:“那也是你干的?”
荷回点点头。
皇帝将她搂得更紧,“好孩子。”
见他们两人这番亲密的模样,缓过神来的高个子仅剩的那只眼睛瞳孔骤缩。
他们,他们就这样抱在了一起?
若不是知道他们彼此的身份,他还以为两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他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她怀中的荷回,忽然捂着那只流血的眼睛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姑娘是宁王的人,他却没有出现,反而是他的父亲,当今天子不顾危险前来救她。
他是皇帝,身边本应跟着一大群人,而此刻,却只有他自己在这里,而不远处,他骑来的那匹马还在不停喘气喷鼻。
很显然,他是不顾规矩疾驰而来,这才导致他甩开了那些侍从,如今身边空无一人。
这姑娘,是他心尖儿上的人呢。
怪不得。
原来他还好奇,一个未来的宁王妃,同庆嫔又没有干系,她做什么非要叫他们毁了这姑娘的清白。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一朝天子,同他的未来儿媳,勾搭上了。
这样的皇家丑闻,若早叫他们知道,可不就是绝佳的推翻他的理由?哪里还需要辛辛苦苦蛰伏这么多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哈哈哈哈哈。”他指着皇帝大笑,“人人都说你是明君,原来你的明君是这么当的。”
他将目光落在荷回脸上,嘴角浮现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丫头的滋味儿是好,你这灰爬得不亏。”
荷回闻言,连忙有气无力地将手放到皇帝手臂上,急道:“皇爷,我没有”
“我知道。”皇帝将她抱到那边树底下坐着,抬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发丝,问:“方才,他用的哪只手碰的你?”
荷回想了想,说:“左手。”
皇帝将身上的银锻披风解下,盖在她身上,“等朕一会儿。”
荷回点头。
皇帝起身,缓缓朝那高个子贼人走过去,路过方才被他丢下的刀,脚尖一挑,将它挑落在手中。
那人看到他如鬼魅般提刀一点点逼近自己,忍着疼痛挣扎着往后退。
“你个伪君子,我便是到了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皇帝神色未变,垂眼瞧他,像是在瞧一个死人。
手起刀落,贼人的左臂膀被整条砍断,咕噜噜滚到皇帝脚下,被他一脚踢走。
高个子贼人的凄厉喊叫声震彻山谷,荷回听到,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皇帝瞧见她动作,重新转过头来,蹙了眉。
聒噪。
抬手,又一把卸掉那人的下巴。
世界终于清净,那贼人只能满身是血地来回在地上打滚,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皇帝扔掉刀,有些嫌恶地拿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转身走向荷回。
来到荷回身边,想将她重新抱起,然而刚蹲下身子,便见她睁开眼,伸手推搡自己。
“皇爷求您,离我远点儿。”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无措和委屈。
皇帝这才注意到,她面颊正氤氲着不自然的红,双眼迷蒙,眼含春水,因为不舒服,胸口正在急切地起伏。
这明显是
皇帝冷了脸。
他们竟敢给她下药。
他放轻声音,尽量不叫自己吓着她,“荷回,相信朕么?”
荷回费力睁开已经有些迷离的双眼,看着眼前人,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将她抱起,放到马上,自己从身后抱住她。
“朕带你回去找御医。”
此时,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的事情了,他只想叫她好,让她不再那么难受。
然而荷回听到他这句话,却挣扎起来。
“不我不回去,我不能这样回去。”
她这个样子,旁人一看就知道她中了什么药,她往后还怎么见人。
身体里汹涌的异样叫她忍不住哭起来,“皇爷,好皇爷,您帮帮我,求您帮帮我”
她把他的心都哭碎了。
皇帝调转马头,说好,“不回去。”
他将她往东南方向带,那边有一条小河,他扶着她站在河边,弯身试了一下水。
水虽不急,且冰凉彻骨。
皇帝有些犹豫。
她女儿家,身子娇弱,若是泡在这样冰凉的水里,不定会泡出什么毛病来。
还是再想其他法子。
然而荷回却摇了摇头,挣扎着跑到河水里泡着。
皇帝怕她站不稳,抬手
远远扶着她。
乍一碰到河水,荷回身子忍不住打了个颤,半晌过后,身子里的热气和痒意终于被冲淡少许。
正当她高兴之际,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身体里的那把火非但没有被熄灭,反而还更旺了。
荷回感到有些绝望,忍不住再次去咬舌尖。
皇帝发现了她这个动作,抬手扼住她下颚,往她嘴里看,眼见着她唇齿间赫然流淌着少量血,心头又急又气。
“这一路,你就是这般让自己保持清醒的?”
荷回此时整个人虽有些昏昏沉沉,却也能察觉到他的生气,略有些委屈地道:“我没法子,皇爷,我真的没法子,我太难受了”
皇帝将她重新抱上岸去,用丢在岸上的披风将她重新裹起来。
荷回此时浑然不知自己究竟是热还是冷,整个人发着抖,抬眼,瞧见皇帝抿着唇,为她忙前忙后,嗅到皇帝身上的气息,忍不住贴了过去。
只一点,一点点。
贴近他,她就不用再那么难受了。
她忽然紧握住皇帝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一张脸小兽一般不断在他手心里轻蹭着。
此时的他,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有强大吸引力的磁石,只想着贴上去,给自己止痒。
“皇爷皇爷”
皇帝瞧见她这样,喉结微动,却还是将手抽了出来。
他的手一离开,她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仿佛身体里有个巨大的空洞需要他填满,可是他却不为所动。
“您怎么这么狠心?”她咬唇,迷离地望向他,向他哭诉。
皇帝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魅惑,娇俏,像个摄人心魄的妖孽。
他收回视线,告诉她,“朕先给你寻给安全的地方,替你把御医叫过来。”
只能先如此了。
谁知荷回却全然不曾听到似的,扑了过来,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眼睫微颤,张开一双红唇,仰头便轻轻含住他的喉结。
她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要御医,我只要您。”
“求您,疼疼我吧。”
第57章 第57章解药
河水在身边涓涓流淌,头顶不时有鸟雀飞过,站在摇晃的枝头冲两人歪头不停张望,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皇帝呼吸微窒,握着荷回臂膀的手猛地用力。
他没料到她动作这样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掐住了他的命门。
她究竟知不知道,男人的喉结不能随便乱碰。
可她不仅碰了,还抬眼无辜地看他,仿佛才修炼成人的精怪,刚来到人世间,什么都不懂,天真且魅惑。
皇帝呼吸微重,喉结缓缓滑动,眸色深沉,挣扎片刻之后,终于将人从怀中推开。
若她是清醒着同自己说这句话,他定会如她所愿,可惜。
不是。
她只是被药性逼得受不了了,脑袋昏沉,全然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你如今不清醒,别说这些叫自己后悔的话。”这话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皇帝拍拍她的脸,“好姑娘,朕找人过来,你再忍忍。”
乍然被推离他的身体,荷回便又开始难受起来,身体里的空虚似是一个黑洞,变得越来越大,怎么都填不满。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想往他身边蹭,仿佛只有同他肌肤相贴,她的身体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是她的药,他为何就是不肯可怜可怜她,叫她碰一下?
只一下就好,她不贪心。
她哼哼唧唧,继续想凑过去,他还不让,她索性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吻,“我难受”
刚从河里上来,身上都是湿的,风一吹,只是瑟瑟发抖,可打了颤,那股冷意过后,身体里的火却又再次烧起来。
明明冷得不行,却又唇干舌燥。
她急得不行,眼角沁出细密的泪珠,贝齿咬在红唇上,直直地望着皇帝。
这目光
皇帝抿唇。
怨怪中带着嗔怒,似一把勾人的刀子,直要将他的心勾了去。
“朕知道。”他说,“朕比你更难受。”
心尖上的小姑娘在自己身上又亲又蹭,他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反应?
可若是他自私一些,在这种情况下如了她的意,会如何?
他们会暂时获得身体上的欢愉。
然后呢?
待她清醒,她会如何?
会不会将自己当成趁人之危的小人?
从前,他从不会想这样的问题,睡了便睡了,能怎么样?他本来就想叫她做自己的女人。
可自从她因为春宫图那事同自己生气后,他忽然意识到,相比身体上的欢畅,他更应该在乎的,是她的意愿。
若她此刻清醒着,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求他那样对待自己么?
答案是否定的。
她是个对贞洁看得很重的孩子,更何况,她心里喜欢的人,并不是他。
皇帝狠下心,不理会她的哀求,从袖中拿出她送给自己的那方汗巾子,将她双手捆住。
“荷回,听好。”他捧着荷回的脸,认真告诉她,“你中的是春药,现如今有两种解决法子,一,你同朕欢好,二,忍忍,等着朕叫御医来给你解毒,你选哪种?”
荷回被他的声音唤醒,迷离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听见他的话,愣了好半晌。
欢好
不,不成,以他们两的身份,怎么能真的发生关系?就算要,也至少不是如今。
“你选第二种,是不是?”皇帝问。
荷回缓缓点头。
“好。”皇帝道,“既然如此,那你从现在起,就必须保持足够的清醒。”
随后抱起她,将她带离湿漉漉的岸边,来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后坐下。
石头冰凉,荷回身子一碰到,便舒服地从嘴里发出一声喟叹,贴了过去。
她此刻好似化成了一条小蛇,头发毫无章法地贴在脸颊上,腰肢款摆,勾人心魄。
皇帝垂眼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暗涌。
须臾,终于还是推开她,转过身去走到不远处,抬手,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很快,天空中那只一直跟着他们的苍鹰应和着发出一声鸣叫,在两人上空盘旋两圈后飞走了。
皇帝转身,见荷回又开始哼哼唧唧,走过去,替她理了理鬓边的湿乱的发丝。
这里除了草便是树,并没有能叫人栖息的房屋,除了这块大石头,更是连个躲人的地方都没有。
她身上的衣裳被浸满了水,若是还不脱下来,恐怕会生病。
他蹲下来,将裹着她那套唯一一件还算没湿的氅衣拿下来放到石头上,随即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似乎是听见动静,小姑娘缓缓将一双氤氲着雾气的眼睛睁开,朝他望过来。
“冷不冷?”他问。
荷回没吭声,已经比方才清醒了些,想起方才自己对眼前男人的所作所为,羞愧得无以复加。
她在做什么,怎么能那样冒犯他?
虽清楚是因为中了药的缘故,但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她往日的矜持都到哪里去了?他瞧见自己那样,会不会觉得她很不堪?
“冷。”她道。
湿漉漉的衣裳黏在身上万分难受,她的嗓子因为着凉已经有些发痛。
可是同样的,她也很热,那股热是身体里的,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像是要把她蒸熟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皇帝描述自己如今的感受。
同样也不知道,该不该留着这些湿衣裳去压制那些热气,因为目前看来,她并没有感到好转,反而更难受。
她身上的这两种热和冷,并不相容。
“闭眼,朕帮你把湿衣服丢掉。”
虽然觉得羞耻,但荷回还是缓缓点了头。
她眼睛闭着,什么都瞧不见,便愈发能感受到身体里那不知名的空虚,正在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或许很快,它就会重新淹没掉她的理智,抢夺走她的身体。
就像方才
一样。
不,怕是会比方才更可怕。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心跳和呼吸越来越快,身体也变得超乎寻常地敏感。
她知道,她身体里的药力又上来了。
很快,她便察觉到男人的手拉开了自己的衣带,或许是未曾注意,手不小心碰到了她里衣的表面,指尖上的温热便瞬间透过布料侵透进她的肌肤里。
只是个小小的动作,荷回便立即感觉到脊背上升腾起一股酥麻,不受控制地仰头吐出一口热气,神色一下重新变得迷离起来。
皇帝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望着她,手顿了一下。
她滚动喉咙,哑声轻唤:“皇爷。”
“还记得方才朕对你说过的话么?”他提醒她。
话,什么话?荷回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了什么。
皇帝轻轻箍住她下颚,沉声道:“保持清醒。”
话音刚落,手便在她耳垂上轻轻捏了下,荷回感到疼痛,神丝瞬间就苏醒了几分,咬着唇,深怕自己再陷入混沌之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皇帝见状,这才继续动作,将她里衣解开。
又为了方便褪衣裳,将绑着她手腕的汗巾子解下来,一只手伸到她背后,叫她后背离开石头,单手褪下那两层衣裳。
荷回仍旧闭着眼,红唇轻张,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轻哼,胸膛不住起伏。
皇帝视线垂下。
如今她上半身,就只剩这一件轻薄的大红肚兜了。
自从他下令让尚服局将宫眷的衣裳都改得宽大以后,她应当就再不曾用过裹胸布。
肚兜轻轻挂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皇帝忽然想起几月前在雨花阁那件屋子里瞧见的情形,绷紧了下颚,眸光沉沉。
不过最终,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上头停留多久,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这东西就不必解了。
皇帝将那大氅铺在石头上,想叫荷回倚上去躺好,俯身之时,手忽然碰到了方才他看的地方。
他愣了愣,想将手收回,却被荷回一把按住,半晌,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缓缓睁开眼,目光迷离。
意识到她已经快要彻底失去神志,皇帝想将手抽出来:“御医很快便到。”
所以,再忍忍。
荷回贴过去,愈发紧紧抓住他的手,皇帝能感受到她在他手背上有多用力。
只听她语气急切,“他究竟什么时候到,若他不来可怎么办。”
皇帝说不会。
荷回却忍不了,求着叫他帮她。
皇帝喉结滑动,“怎么帮?”
荷回凑过去,在他身边轻声耳语。
她身上确实越来越烫,脸色也越来越不对劲,皇帝不知这药的药性究竟如何,怕她真有个好歹,有些犹豫,想要走,却被她按住手。
皇帝眸光微闪。
就像她说的,只是抱着而已,并不做别的。
半晌,终于点了头,说好。
倚坐在石头上,将大氅盖在荷回身上,将人连衣裳从身后紧紧抱在怀里。
“这样可好受些?”
荷回仰头,说不上是痛苦还是舒坦,没有回答,只是搂着他,往他唇边凑过去。
皇帝回应。
恍惚间,荷回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黏腻的水声,迷蒙着想,应当是离河太近的缘故,河水奔腾得太急,所以才有这样大的声音。
脑海中,有个人正在捏泥人,他必须反复揉搓,用力捏造,那泥人才成型,可慢慢的,荷回方才意识过来,自己就是那个泥人,落入身后这个男人的手里,无处可逃。
她还是觉得难受。
怎么会这样?
身体里像是有蚂蚁在爬,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的皮肉撕咬干净,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她六神无主,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明明皇帝已经同她这般,为何她还是这样痛苦。
“皇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什么傻话。”皇帝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侧过脸去瞧,见远处有人正骑马往这里赶来,对荷回道:“别怕,救你的人来了。”
皇帝起身走了过去,在远处停下,确保那些人不会瞧见石头后的荷回。
“黄布条带了没?”
众人一愣,连忙下马行礼,说带了。
皇帝用黄布条裹在树干上,将荷回围起来,随即将荷回一只手拿出来,叫御医诊脉。
“何药可解?”
御医却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道:“回皇爷,里头贵人中的是‘欢愉散’,春药里药效最重的一味,其余春药或可忍过去或者配解药,可是这东西”
他小心抬眼觑了一眼皇帝,道:“却是无药可解,只能行房,同人欢好。”
“从脉象上来看,贵人中药已经好些时候,若是再不解,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皇帝蹙了眉,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抬手叫他退下。
他刚进到搭建好的简易帐子里,荷回便立即扑了上来。
她的手从他衣襟里钻进去,慌乱且毫无章法。
瞧这模样,她已经近乎要被药性吞没。
皇帝将她压在铺好的黄布上,大掌缓缓将她的手攥住,十指紧握。
“荷回。”他轻咬她的唇,迫使她重新清醒。
“方才御医的话,可都听见了?”他抬起身子,静静注视着她,“你愿不愿意,嗯?告诉朕。”
“若你不愿,朕会——”
话说一半,却又停住了。
他会如何?不顾她性命,叫她这般挨着,直到没命么?
他做不到。
闻听他这话,荷回没吭声,半晌,才终于恢复一丝神志,“我想活。”
皇帝望着她,眉眼因为她这三个字而变得黯了黯。
果然,只是为了活命啊。
但不管为什么,她都将属于自己。
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半晌,皇帝终于俯下身去,缓缓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别怕,朕会很轻。”
荷回点了点头,缓缓将藕臂挂在男人的脖颈上,闭上了眼睛。
第58章 第58章占有。
她这样乖。
因为中了药,身上哪哪儿都是烫的,眉眼间因为不舒服而染上一层焦灼。
虽然嘴上说着不怕,但明显看出,她还是有些惧意在的,眼睫轻颤着,落在他脖颈上的手,亦忍不住往下落。
为了叫她放松下来,皇帝一边柔声哄着她一边亲吻她的眉眼。
舌尖在她眼睫上划过,惹得她呼吸微重,两只脚开始不住在身下铺好的黄布条上来回轻滑,喉间发出一声轻哼。
不耐烦他这样慢,她拉过他脖颈,整个身子往上,用尽全力去够他。
“这里。”她提醒他。
皇帝嗯了一声,满足她。
她是真得难受极了,用他从前教她的那些方法去对付他,便是连舌尖因为用力而再次出血也不在乎。
对于此时的她来说,这一点点疼痛她已经感受不到,反而给她带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感。
这究竟是什么破药,将她变成这般模样,叫她险些都要不认识自己。
然而此时的她已经没有功夫去来得及羞耻,只是抱着皇帝,唇齿间毫无章法。
有东西顺着两人下巴缓缓流下,落在肩胛骨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坑,被皇帝抬手抹去。
自来猎场后,他近乎弓箭不离身,原本淡下去的茧子又重新长了出来,落在肌肤上,只是轻轻划过,便是一阵酥酥的麻意。
荷回身子一紧,没有控制住力道,狠狠咬了一口皇帝。
皇帝眸光一沉,重新将她按回去。
只见她唇上盈盈闪着水光,眼角红彤彤的,像擦了胭脂。
整个人纯真且魅惑。
皇帝呼吸微重,将她落在嘴角外头的残余银丝抹去,掀开她身上盖的大氅。
荷回下意识环抱住自己。
皇帝目光闪了闪,俯下身来,手从她腰下穿过,搂着她,问,“还冷么?”
荷回摇了摇头,有他在,她自然是不冷的。
“荷回。”他轻叹一声,唤她的名字。
“嗯?”她望向他 ,日光照耀下,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显出淡淡的阴影,显得她肌肤越发红润雪白。
皇帝静静望着她,眸色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复杂情绪。
半晌,终于吻了吻她的鼻尖,说:“没什么。”
荷回并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缩了缩因为吹风而有些发冷的身体。
皇帝见状,将她抱紧,同时用手轻揉她的脸,同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叫她不至于太过紧张。
“上回那事,是朕的不是,朕不该因为你提起净儿便同你闹别扭,别生朕气了吧。”
荷回如今哪里还记得之前同他闹不愉快的事,脑袋里一团浆糊,只顾着将手指紧紧扣在他臂膀上。
“我哪里敢生您的气。”
这话皇帝不爱听,吻了吻她的鼻尖,拆穿她,“怎么不敢,你啊,对旁人好声好气的,对上朕,总是面上尊敬,心里不当回事,譬如朕上回叫你给朕做条汗巾子,你便不情不愿,不记得了?”
他如今说什么都成,荷回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法同他争辩,“我错了,我认罪,往后您想要什么,我都给您做。”
荷包、汗巾、衣裳袜子只要他现下别再折磨她,给她个痛快,怎么都行。
“只给朕,不给别人?”
“不给。”
皇帝称赞:“好姑娘。”
下一刻,荷回猝然咬唇,整个人被溪水染得湿漉漉的,皇帝离她太近,衣摆不可避免地被一同沁湿,这身用辑里湖丝做就的曳撒瞬间便废了。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无心再管,只顾着用那只干净的手轻轻抚摸荷回的脸。
只见她红唇微张,眼角因为刺激而沁出泪珠,双眼空洞迷蒙,整个人还没回魂。
“你怎么样?”他问。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似才回过神来,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望向他,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
“我不知道。”
他只是抱着她,什么都没做,可是不知怎么的,方才那一瞬间,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像是洪水一般淹没了她。
她想逃,可却被禁锢着,无处可去。
魂魄被迫从躯壳中抽离,整个人无所适从,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皇帝帮她顺气,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逗她,“怎么会不知道?”
荷回迷迷糊糊,眼睫被汗水沁湿,说不了话,瞧着可怜极了。
皇帝望着她,只觉得一颗心无比的熨帖。
原来这个时候的她,是这样的。
娇怯,柔媚,带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只是这样静静望着他,并不说话,却叫他整颗心瞬间软成一汪水。
皇帝漆黑的瞳孔闪过一丝微光,待她缓过神来,恢复一丝力气,这才起身拉过她的手吻了下,将它放在自己衣襟上。
荷回懂了他的意思,眼睫微颤,粉腮上迅速被染上一层胭脂,心跳如鼓。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手钻进皇帝的发丝之中,脖颈扬起。
睁开眼,天空万里无云,只有一轮圆日明晃晃挂在头顶,旁边不时有飞鸟掠过,发出急切的鸣叫。
明明是秋日里,日头却这样毒,明晃晃挂在头顶上,好似一个巨大的火球。
那火球在她眼前越涨越大,不多时便将她彻底吞没。
在最开始,她还有些迷茫,等整个人反应过来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忍不住流泪。
风太急,四周的黄色围帐被吹得飒飒作响,像是一首首直击心灵的古乐,在她耳畔奏响,久久不曾停歇。
她察觉到他吻掉了自己眼角的泪珠,在她耳边轻声叹息,“别哭。”
荷回不想哭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委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呼吸那样重,明明已经忍到极处,却还是耐心地轻哄她,将她掉落的泪珠一点点吻去,一滴不剩,直到她再哭不出来。
荷回不吭声,只是紧紧搂着他脖颈,缓缓将脸贴在他耳畔。
皇帝呼吸沉重,却也只是淡淡叹了一句:“怎么这么娇气?”
此时不远处,御医和几名锦衣卫正背着身子立在那里,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御医还好,年事已高耳朵不行,有些东西也听不见,可这些锦衣卫都经过特殊训练,耳力惊人,石头后那些隐秘的声响却实实在在能传入他们的耳朵。
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不过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而已,有个什么,即便亲眼看见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身后那两人的身份着实有些特殊,叫这些见过大风大浪的锦衣卫也不免暗自在心里嘀咕起来。
如今这情形,这位沈大姑娘还能嫁给小爷么?
这三人往后见面,该如何相处?
这种事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是一件烦心事,够街坊邻居说上个几十年的了,若有人报官,更是了不得,两个人非得挨板子不可。
皇家里出了这事,只会更麻烦。
小爷知道了会如何先不说,太后那里可怎么交代?她老人家那样重视皇家名声,若是知道了此事,可不要闹翻天。
还有那些在暗地里虎视眈眈的叛贼,若知道了此事,必定会拿此做文章,到时,又是一桩麻烦。
不过他们能想到的事,想必皇爷早有思量,不必过分担忧。
正想着,众人忽听耳边隐隐响起一阵马蹄声,下意识握刀抬眼,只见远处一对人马正往这里赶来,其中那位领头的,不是李元净又是哪个?
众人神色一凛,互相对望,都难得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
小爷怎么过来了?
这边正办事儿呢,若是叫他过来撞见
想到那副场面,众人便立时打了个激灵。
决不能叫小爷过来!
连忙叫御医远远躲开,几名锦衣卫上马,迎了过去。
“见过小爷,小爷怎么不好好在行营里呆着,跑到这里来?天色将晚,外头风沙又大,小爷若是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众人下马给李元净行礼。
李元净在马上摆摆手,说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便想跟着父皇一同出来寻人,对了,父皇呢?”
他忍不住好奇地朝底下众人张望,他明明记得这些人是同父皇一同出来的,怎么如今只他们几个在这儿,却不见父皇的身影?
闻言,锦衣卫指挥使不敢耽搁,立即上前道:“禀小爷,皇爷叫臣等分头行动,如此才找得快些,他与其余人到别处去了,叫我们留在此处先找着,过后到前头回合。”
“哦。”李元净闻言,点了点头,“远远瞧见你们,还以为父皇也在这儿。”
皇爷确实在这儿,只不过
几名锦衣卫没有做声,只是恭敬地垂头行礼。
“对了,你们可找着人了?”
指挥使道:“回小爷,不曾。”
李元净有些失望,“这不省心的,两位娘娘都找到了,怎么就她不见人?没得到处乱跑什么?”
几名锦衣卫不说话。
若是小爷知道沈姑娘如今在哪儿,又同谁在一起,正在干些什么,怕是会气血翻涌,惊得牙都掉出来。
李元净四处张望,见这里没人,便打算到别处去,若是沈荷回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多半要伤心。
忽然,他瞧见了一块大石头,问,“那边你们寻过没有?”
众人道,“回小爷的话,方才臣等已经寻过了,并没见沈姑娘的身影。”
李元净蹙了眉,“这丫头,究竟到哪儿去了?你们当真寻过了?你们人这么少,别不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要不我同你们一起再寻一遍?”
别的地方大都找过了,也不见人。
众人斩钉截铁,再次对李元净道,“小爷,确实已经寻过了,真没有,您就别再白费工夫了,这样,臣等再寻一遍,若是寻着了,派人告诉小爷。”
李元净闻言觉得有理,只好作罢,调转马头,想了想,又停下道:“若你们碰见父皇,便告
诉他,两位娘娘已经找到,叫我好生托人送了回去,请他不必担心。”
“是。”
几人领命,心里却在想,小爷此举完全是多虑了。
皇爷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那位沈姑娘,哪有功夫去担心旁人?
“小爷多加小心。”
李元净嗯了一声,正要走,忽然像是远远瞧见了什么,疑惑道:“那是什么?”
众人下意识顺着李元净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从皇帝和沈姑娘呆的那块大石头后,露出来一条水红的衣袖,被风一吹,衣袖在空中翩翩起舞,分外显眼。
沈姑娘的衣裳竟不知何时飘了出来。
众人心头咯噔一声,打了个突。
第59章 第59章“放心,他不会听见。”……
风越来越大,那只水红衣袖在石头边不停舞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往这边飞来。
众人摒心静气,空气中有片刻的宁静。
指挥使飞快反应过来,冲李元净抱拳行礼,恭敬道:“没什么,不过是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块红布罢了,这里天气不比京里,风沙大,不知道就从外头刮来什么东西,惊扰小爷了,待会臣就叫人清理干净。”
“我说呢,吓我一跳。”李元净缓了缓心神,道:“草原上莫名其妙出现这东西,红彤彤的,还以为是闹鬼了。”
“小爷说笑了。”指挥使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牵着李元净的马往反方向走,“大白天的,闹什么鬼呢。”
围场里确实风沙大,有时人好好站着,都能被吹一个趔趄,东西被吹翻吹走,是常有的事儿,因此对于方才指挥使的那番言辞,李元净并没多做怀疑。
“闹鬼是不至于,但这鬼天气,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真叫人烦心。”
说到这儿,李元净不禁暗自想,难不成沈荷回也是被风沙给吹走了?否则要如何解释她这么久不见人影儿一事?
她不知跑哪儿去也就罢了,怎么连父皇也不知所踪。
这地方虽大,但除了几片小树林,其余地方都是些石头和草甸子,稍微站得高些,底下景物便能一览无余,他方才转悠那么久,没道理寻不到人,除非
正想着,他忽然勒马停下,再次朝那大石头远远望去。
什么声音?
锦衣卫指挥使瞧见他这个动作,不免动作一滞,怕他发现什么,抬头问:“小爷怎么不走了?”
李元净蹙眉,疑惑道:“你们方才可有听到什么声响?”
指挥使一愣,笑道:“回小爷的话,不曾,莫不是您太累,所以听岔了?”
话音落下,即刻转换话题,转头指着前方道:“小爷不是要去寻人?还是赶紧出发才是。”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李元净的马拐弯儿。
“不对,分明就有声音,你们都没听见?”李元净止住他的动作,再度侧耳。
“兴许是鸟叫吧,小爷,如今天色将晚,若不快些,恐怕沈姑娘一个人会害怕,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太后那里不好交待,您还是快些去寻人才是。”
“慢着。”李元净蹙了眉。
真的是鸟叫吗?
隔得太远,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太清,但依稀能察觉到,那是一种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叫喊,压抑中又带着一股隐秘的快活,像是实在忍受不住了,从嗓子眼里乍然蹦挤出来的一般,在最初的高昂过后,转变成钩子一般的啜泣。
除了这种奇怪的叫喊,细细听来,好似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富有规律的击水声,隐隐约约,如雾里看花一般,听不真切。
世上有哪种鸟叫声这样奇怪的?
转头去瞧锦衣卫指挥使,李元净忽然咂摸出一丝不对劲起来,拿着马鞭抵在指挥使肩头,轻轻敲击他的肩膀。
“从方才起,你们就一直阻拦我到那边去,还一个劲儿地撺掇我快快离去,究竟想干什么?”
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李元净满脸狐疑,俯下身去问道:“那石头后有人,是也不是?”
若是他未曾听错,方才他听到的,分明就是女人的啜泣声。
众人不想他忽然说出这番话来,脊背不由一僵,望向指挥使,指挥使心里虽同样有些紧张,但面上却着实瞧不出什么,笑道:
“小爷说的哪里话,臣说过了,方才臣等已经在那边寻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哪里又有什么人?”
转头问身后人:“方才你们可听到什么了?”
众人恭敬道:“不曾。”
指挥使闻言,这才转头望向李元净道:“小爷这回可信了?若不成,小爷可派人随臣一同过去看看。”
他是皇帝的心腹,说话自然带着分量,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元净也不会打他的脸,当真派人过去,可他又觉得方才那声音着实古怪,再加上那莫名飘动的红布,叫他越发断定那石头后面有猫腻。
于是趁他们不注意,调转缰绳,飞快往远处那大石头的方向去。
离得近了,这才发现,那石头边的哪里是什么红布,分明是属于女人的衣袖!
这些人到底是当真不知道,还是在骗他?
李元净蹙了眉,狠甩马鞭,“驾——!”
这可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眼瞧着李元净离石头越来越近,指挥使即刻反应过来,飞身上马,奋力去追。
他紧抿双唇,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虽然再给他片刻功夫,便能将李元净拦下,可李元净此时已经离那边太近,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即便不能听见声响,也能瞧见石头后露出的黄布条,到时,皇爷同沈姑娘的事便瞒不住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站在了李元净的马前,硬生生地将他给拦了下来。
李元净惊魂未定,将马勒好,正想训斥,低头一看却发现竟是熟人。
“王太医?”李元净讶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王太医在太医院任职数十年,是看着李元净长大的,李元净儿时身子不好,都是他给医治,因此李元净对他十分恭敬,乍然瞧见他在这儿,倒将他给吓了一跳。
王太医抚着自己的心口,给李元净行礼,被他下马搀起。
“老丈,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王太医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低着头,讪笑道:“小爷还是别问为好。”
这话可奇了怪了,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是自己问不得的,李元净正要打趣他,忽然瞧见他微微敞开的衣襟,和脖颈上分外明显的抓痕。
李元净愣了好一会儿,再次将眼睛瞥向不远处那飞舞的衣袖,忽然明白了什么。
“王太医,你”
王太医汗颜道:“就是小爷想的那样,还望小爷替老朽保密。”
李元净望着他不吭声。
王太医心怦怦直跳,险些要支撑不住,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时,忽见李元净抖动着肩头,噗笑出声。
“老丈,你这么大年纪了,不想还是这么雄姿英发,只是到底捡个合适的地方,这荒郊野外的,连张床都没有,也太委屈人家了。”
这是信了?
王太医松口气,清了清嗓子,连忙称是,“小爷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
李元净凑近了,好奇低声问:“是谁?”
他记得,他的夫人留在了京师,并不曾跟来。
王太医嗫嚅道:“是伺候臣的小丫头,小爷就别再打趣臣了。”
“小丫头?”那衣裳瞧着确实像是年轻姑娘的穿着。
李元净听罢,忍不住打趣他,“年纪差这么大,你竟也下得了手,还真是为老不尊。”
“是是,小爷教训得是。”
他说什么,王太医都说是,只想快些把这尊大佛请走。
两人谈话的时间太久,石头后的两人已经快要忍不住。
荷回被抵在石面上,一只脚踩上皇帝的大腿,脚趾被身体里那积蓄已久,却一直不得释放的痒意逼得蜷缩起来,险些痉挛。
她不明白,明明已经有过一次,她怎么还是这么热。
掀起眼皮,瞧见身前皇帝那张被欲望浸湿的脸,不可避免地想起不久前,在前头地面上,他让她抱着自己的腿,险些将她嵌进身体里的场景。
她从来不知,世上竟有这般淫/乱的事。
从春宫图上看,和具体做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太荒唐了。
然而更荒唐的,是她发出的声音。
那样柔媚,带着钩子般,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响在耳畔。
那一刻,惊恐
和意外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什么咒,不然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来?
皇帝却仿似很喜欢似的,在她叫出来的瞬间,呼吸微滞,下一刻,动作便忽得加重。
她吓坏了,哭起来,他却未曾停下,只是吻她,将她的声音堵在嗓子眼里,一遍遍‘好姑娘’地唤她。
本以为很快就会结束,可是皇帝忽然将自己抵到石头上,告诉她,忍一忍,有人过来了。
她立时紧张起来,吓得不行,整个人下意识躲进他怀里,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然而等了片刻,并没听见声响,便疑心是皇帝哄骗自己。
外头有锦衣卫守着,什么人敢到这儿来?
正要埋怨他,然而很快,耳边便传来阵阵马蹄声响,紧接着,是李元净的声音。
她心头一跳,身体一瞬间变得紧绷。
皇帝似乎闷哼了一声,呼吸加重,愈发用力地抱紧她,缓了好一会儿,手不停在她身上摩挲着,这才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道:“好姑娘,放松。”
身体下意识的动静叫荷回有些痉挛,她紧紧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唯一的浮木,低声哭诉。
“我我放松不了,您帮帮我。”
皇帝眸光微微闪动,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觉得受不了就咬朕。”
话音刚落,手便落了下去。
荷回咬唇闷哼一声,惦记着不能叫人听见,在皇帝肩膀上咬了下去。
然而这个法子丝毫不顶用。
荷回原本就因为同皇帝在外头做这样的事感到羞耻,如今又发觉李元净就在不远处,时刻可能发现他们,更是紧张得要不得。
即便皇帝已经用手尽力帮她缓和,她还是紧绷得不行。
她将脑袋抵在皇帝脖颈间,无声地啜泣。
皇帝眸光沉沉,将手收回,换上自己。
荷回睁大双眼。
他这样,一会儿闹出声音来,叫外头的人发现怎么办?
似乎是读懂她在想什么,皇帝轻啄了下她粉腮,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他不会听见。”
本就紧张的荷回,听见这番话,一颗心越发怦怦乱跳起来。
外头的那个人,是太后要她嫁的人,而自己却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后,同他的父亲,做这样亲密的事。
羞愧和可能被发现的刺激在她身体里四处流窜,叫她手上没了力气,险些掉下去,被皇帝紧紧抱住。
“成了,一直待在里头不是个事儿,还是叫你那丫头赶紧出来吧,同咱们一起回去,没得等到天黑,遇见野兽就不好了。”
是李元净在说话。
旁边的人同他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想要将他哄走。
荷回一只手紧紧扒在石壁上,指甲险些陷进去,睁开眼,快意快要冲破咽喉,被皇帝低头堵了回去。
她此时已经没有功夫去惦记外头人究竟说了什么,李元净走没有,听没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只知道自己脑袋昏沉,整个人正在被皇帝彻底抛向空中,登上云霄。
当李元净寻到荷回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只是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同皇帝在一起。
彼时,她整个人被皇帝的银缎披风紧紧裹住,嘴唇红润,眼角带魅,好似失去全身力气般安静坐在马上,被皇帝搂在身前,缓缓向他走来。
李元净瞧见这幅场景,眼底闪过诧异,神色不由微微一愣。
“父皇?”
他看了看柔弱无骨的荷回,又将视线投向坐在她身后的皇帝,缓缓张口,下意识问道:
“你们怎么在一起?”
第60章 第60章味道
话说出口,李元净身边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更有甚者,大着胆子从身后拽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他。
“小爷!”
到了这时,李元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脸色骤变。
果然,还未等他动作,便见皇帝缓缓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神色虽瞧着同寻常并无什么区别,但声音却明显有些冷淡。
“你在质问朕?”
李元净原本就对皇帝存着十二分的惧意,如今被他这样一问,心中更是惶恐的要不得,连忙谢罪,“儿子不敢。”
皇帝并不曾吭声,只是静静望着他。
李元净被瞧得脊背生汗,连忙垂下头去,只是在彻底将脑袋低下去之前,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荷回一眼。
只见她轻阖着眼,半张脸陷在披风里,正被皇帝搂在怀里,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睁开眼瞧见是他,眼底忽然带上一抹惊慌失措,身子微微挣扎了下。
“别动。”他听见自己的父亲在对她说话,声音同方才面对自己时判若两人,像是怕吓着她似的。
两人这般做派,叫李元净愣了好一会儿,许久未曾反应过来。
他们难不成
正脑袋昏沉之际,忽听皇帝在他头顶解释道:“她受了伤,走不了路,朕就把她带了回来。”
李元净一怔,下意识抬头,果然瞧见荷回在挣扎之后,不知是扯到了哪里,忽然微蹙了眉,紧咬着唇,脸色变了变。
再仔细看去,发觉她坐姿亦是十分别扭,在马上侧坐着,两条腿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下垂着,像是合不拢的样子。
明显是腿伤着了。
看到这里,李元净心头立时浮现出一丝悔意,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他魔怔了,问的是什么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怀疑父皇和沈荷回之间有个什么,所以才提出那般质问。
他们怎么在一起,当然是父皇在寻两位娘娘时,恰巧碰上了沈荷回,这才将人带了回来。
他们离得那样近,姿势那样亲密,不过是沈荷回受了伤,他父皇不得不如此做罢了,否则要由着她摔下马去?那明显不是明君所为。
这般明显的事实,他方才脑袋被倒浆糊了,竟没立时想明白,以至于在父皇跟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但想想,又觉得这事也不能全怪自己。
毕竟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而父皇和沈荷回忽然同乘一骑出现在自己面前,着实叫他有些出乎意料。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父亲同沈荷回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以至于他很难在脑海中将两人联系起来。
除了给太后请安,他们二人平日里几乎碰不上什么面,即便在太后那里遇见,两人也并没什么交流。
大多数时候,父皇同太后说完话便走了,而在他们说话时,沈荷回大多都会碍着男女大防,选择躲到偏殿去,或是做茶,或是绣花,甚少与父皇同处一室。
即便由于各种原因,她不得不留下,一般也是在自己身边坐着,或是安静吃茶,或是低声同自己说话,除非父皇主动开口,她才会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回上一两句话。
除此之外,父皇和沈荷回之间的交集便只剩下了他给沈荷回赐菜,以及破例让御医进宫为她治病这两件事。
但那都是由于自己对沈荷回不好,下了太后的面子,父皇为了给太后出气,这才为她特意破了两次例而已,并不为别的。
因此在他的意识里,两人就只是普通的长辈与晚辈的关系,若不是因为自己和太后,父皇可能都不记得沈荷回这个人,就像对待宫中万千记不清名字的宫人一样,连眼神都不会给她一个。
在这种认知下,乍然瞧见两人那般情形,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实在是有情可原。
加上沈荷回满脸春色,柔弱无骨地依靠在父皇怀里,而父皇不仅未曾将其推开,反而一条臂膀紧紧箍住她的腰,一副深怕她跌下去的模样,任何人看见想必都会想岔,觉得两人之间定然有猫腻。
其实只要思量一下,便知这个想法有多离谱。
父皇是出了名的明君,一向循规蹈矩、知礼守节,断乎做不出这样的事来,而沈荷回,她一向爱慕自己,更加
不会背叛他,同他父亲有什么。
一切,都只是他胡思乱想罢了。
看着皇帝那张沉静的脸,李元净为方才自己那一瞬间的龌龊猜测感到羞耻,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猪油蒙了心了,竟会那样想自己的父亲。
幸好父皇未曾计较,否则他今日不知要闹多大的笑话。
李元净缓了缓神,上前就要将荷回接下来,毕竟就算受伤,以她的身份,一直坐在父皇怀里也不是个事儿,他还好,若是叫太后瞧见,指不定如何作想。
“父皇受累,还是叫她同儿子同乘一骑吧。”
这句话说得合情合理,他是荷回要嫁之人,她受伤,自然该由他照顾,然而当他的手伸过去,皇帝却并不放人,反而将环在荷回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他并不隐藏,因此李元净很轻易地就瞧见了他这个微小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愣。
皇帝淡淡道:“你的马太颠簸,只会加重她的伤势,还是叫她坐在朕这里比较安全,若实在放心不下,叫人拉辆马车过来。”
自己的马确实有些活泼,这话确实也没说错,只是李元净听着,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
然而由于刚在皇帝跟前犯了一个错,李元净此时心中的惶恐还未曾全然消散,因此即便觉得有些不妥,却压根来不及细想,只顾着转头叫手下人去行营里拉马车,自己则同几名亲卫骑马替皇帝开路,以免前头有哪里跑出来的野兽惊扰着圣驾。
望着不远处李元净的身影,荷回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本想在李元净伸手时就从马上下去,谁知皇帝却不放人,反而将当着李元净的面将她搂得更紧。
她早已经累得浑身没了力气,此时却竭力打起精神来低声对皇帝道:“咱们方才说好的,您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们出来前曾约定好,暂时还同从前一样,不能在人前露馅儿,可他如今这番做派,明显是不打算遵守约定。
皇帝不自觉抿了唇。
他原本是想叫荷回同李元净走,毕竟现在不是公布他们关系的好时候,她这副模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若不瞒着,对她的名声不好。
可瞧见方才李元净伸手时,荷回挣扎着要从自己怀里奔向他的样子,皇帝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儿起来。
刚同自己欢好过,转身就要没事儿人似的奔向他儿子的怀抱,这丫头,当着是没心肝。
趁着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赶路,无人往他们这边看,皇帝微微垂头,在荷回耳边低声开口:“忘记方才刚同朕做过的事了?”
荷回微愣,抬眼瞧他。
皇帝并不看她,目视前方,淡淡道:“你如今连头发丝儿都带着朕的气味儿,你说,若是你方才过去,他会不会闻见?”
荷回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自己适才同皇帝究竟有多疯狂,她是知道的,浑身上下被他亲遍不说,就连他的东西如今都还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腿无法合拢,一方面是由于保持一个姿势太久,骨头酸疼,另一方面是她不敢轻易动弹。
一动,那些东西就会流出来。
即便她已经很小心,但衣裤上,想必也沾染不少。
那东西是有味道的,只是被披风上的熏香压了下去,可若是离近了,依旧能闻到。
一想到李元净可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皇帝的味道,荷回便指尖发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好。
幸好方才皇帝没有放她过去。
否则
她如今可能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李元净揭穿了老底。
荷回有些后怕,正因如此,她更不想同皇帝以这番模样回到行营。
李元净没有发现,行营里那么多人,总有人能瞧出不对劲来。
即便所有人都不曾发现什么,自己同皇帝这般回去,就算用上受伤的借口,也难保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
“请皇爷一会儿放民女下去。”
她可以走,甚至爬回行营,但决不能同皇帝这般亲密地回去。
虽然知道她是对的,但皇帝听见这话,心里仍旧有些不舒坦,可转头瞧见她精神不济却还要强撑着为自己谋算的样子,又着实有些心疼,心头升起的那一点气便也瞬间消散。
“好。”他说,“等马车来,就放你下去。”
“说话算话?”
“嗯。”
听到这里,荷回方才松了口气,疲惫地将双眼轻轻阖上。
半炷香后,荷回被皇帝抱进了马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终于回到行营。
听见动静,太后赶忙出来瞧,见几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晚才回,沈丫头呢?”
李元净下马,恭敬道:“她腿受了伤,在马车上呢,孙儿叫她下来跟您请安?”
太后忙道不用,“怎么伤着了?”
这可将李元净问住了,下意识转头去瞧皇帝。
皇帝手上拿着荷回塞回给他的披风,淡淡道:“为了替母后采花,从山坡上摔了下来。”
“这孩子。”太后道:“便是再有孝心,也该注意些,怎么如此不当心?”
转头询问庆嫔她们,“你们同她一块儿,就没拦着些?”
庆嫔从方才瞧见皇帝将人安然无恙带回来开始,便已经有些心慌,如今乍然听闻太后询问自己,言语间隐隐有责备之意,险些将手炉跌落,缓了好一会儿神才回道:
“沈姑娘说要到别处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属实不知道她做什么去,若是知道,妾哪里能叫她去?”
见荷回被人搀扶着出来,除了走路不利索,好似并无不妥的模样,庆嫔捏紧了帕子。
那药应当被她喝了进去,可她怎么还能这般安然无恙地回来?难不成是那两个人没寻着她?
不对,即便没寻着,她如今也早该药发,争着抢着往男人身上扑,不该如此安之若素才是。
“太后,妾的帐子离得近,要不先让沈姑娘——”
夜色漆黑,瞧不太清,先让她到自己帐中去,究竟有没有情况,到时离近了一看便知。
只要有一丁点痕迹,便证明她被哪个野男人碰过,到时当众拆穿,她便毁了,即便皇爷再喜欢她,也无济于事。
然而话音未落,她便瞧见皇帝一双眼睛正静静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无比沉静,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不知怎么的,皇帝的目光叫她有了片刻的惊恐,仿似早已将她看穿了似的。
她忽得顿住,再不敢说下去。
最终,荷回还是被送回了自己的营帐,而皇帝自然未曾过去,他好似当真只是她的长辈一般,将人带回来,便自顾自地去忙自己的事。
回到营帐中,皇帝由人伺候着梳洗沐浴。
“她身边的人都要仔细挑选,不能再出现今日这样的事,另外,叫王太医好好替她瞧瞧,查出来她身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即刻报于朕。”
王植从皇帝背后的抓痕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虽然震惊,但也在意料之中。
沈姑娘中了那样的药,要解,情急之下,大约也只能用这种法子了。
只是不知经过这一遭,主子能否得偿所愿。
“是。”王植一面应着一面替他穿衣,“奴婢这就去办,只是有一事,要禀明主子。”
“说。”
“那名断了手臂的贼人被关起来不久就死了,他嘴硬得很,硬是不肯吐露半句。”
本想着将他命保住以后再用刑逼问的,没成想转眼便没了气。
可惜了了,本可以从他嘴里撬出幕后之人是谁,毕竟光凭庆嫔一个深宫妇人,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将他们塞进皇家围场。
她背后那人,才是真正的隐患。
皇帝闻言,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淡淡嗯了声,跳动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
庆嫔此刻正在自己的帐子里来回走动。
她想起皇帝方才瞧她的目光,心中开始变得六神无主起来。
莫不
是皇爷发现了什么吧,否则他怎么会那样看着自己,还是说,只不过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所以想多了?
还有那沈荷回,她究竟有没有将药吃下去,若有,皇爷应该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怎么会在明知她被男人侮辱过的情况下,好好同李元净将人接回来,若没有
那就是那药有问题。
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庆嫔再次朝身边宫女问,“慧兰呢?究竟死哪儿去了?”
慧兰就是她命令给荷回下药的宫女。
那宫人摇头,小声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不知。”
庆嫔忽然有些忐忑不安。
这丫头,这么久不见人影,不会出事了吧?
正想着,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起,庆嫔下意识以为是慧兰回来了,心里一松,同时低声骂道:“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你主子在这里,你倒知道跑去逍遥,看我怎么治——!”
‘你’字还未说出口,便神色大变,一张脸变得煞白。
“皇,皇爷?”
皇帝站在帐子门口,静静望着她,神色沉静,眼底却泛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寒意。
庆嫔立时没了声响,心头下意识打了个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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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是朕误了你。”
“这般大的火气,这是要治谁?”皇帝进帐,沉声询问。
“皇爷万安。”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庆嫔镇定心神,照着规矩给皇帝的行礼。
“回皇爷,没谁,不过是身边宫女打翻了妾最爱的一个瓷瓶,所以骂了两句罢了,不值得皇爷费心。”
皇帝未曾吭声,只是缓缓将视线移开,随即抬脚从她身边掠过,直直往里头走去,在椅子上坐下,“起来吧。”
庆嫔原本还以为皇帝是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来兴师问罪的,可等了半日,也没见着他朝自己发难,反而抬手唤她起身,心下不由稍安。
方才那冰冷的眼神,多半是自己的错觉罢了,皇帝若当真发现了什么,自己早该被宫人软禁了起来,哪里能像如今这般来去自如?
意识到这点,庆嫔一颗心放下大半,缓了缓神,起身笑道:“皇爷要过来,怎得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妾也好提前做好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皇帝指了指身旁的座椅,“坐。”
庆嫔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皇帝虽瞧着温和,但对待自己一直都是淡淡的,同她相处时,大多都是她在一旁说,他偶尔附和几句。
如今他竟然主动开口让自己在他身边落座,怎不叫人意外?
“谢皇爷。”
庆嫔被这一举动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升起一丝欢喜,眼角更是忍不住发红,拿帕子掖了掖,这才小心落座,接着方才的话道:
“哪里能不准备,皇爷好容易来妾这里一次,若是什么都不预备,弄得乱糟糟的,那多不好,惹得皇爷厌烦,那岂不是妾的罪过?”
“罪过?”皇帝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从口中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轻笑了下,“确实是罪过。”
庆嫔有些听不懂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以为他在顺着自己的话同她说笑,“皇爷且等等,妾这就叫人去准备。”
皇帝坐在那里,没有吭声,任凭庆嫔一句句给宫人交代事项,眼底的神色却越来越冷。
不过须臾的功夫,庆嫔便从外头回来,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碗递给皇帝,“皇爷吃茶。”
见皇帝并不动作,只是抬眼静静看着自己,庆嫔有些狐疑,“皇爷?”
皇帝收回目光,接过茶碗。
茶水温热,慢慢在空中升腾起几丝雾气,遮住了皇帝深邃的眉眼。
半晌,他将茶碗放下,叫庆嫔伸手。
庆嫔以为皇帝要握自己的手,简直要喜极而泣,从她进宫,便从未有过如此待遇,喜悦掩盖了内心被深埋的不安,诚惶诚恐地将手伸过去。
“翻过来。”皇帝道。
发现皇帝并非要握自己的手,又听他这般命令,庆嫔一时之间有些发懵,但还是下意识听皇帝的话,手心朝上。
昏黄烛光下,庆嫔的手纹便那样清晰的显露在皇帝眼前。
这个姿势久了,手背只是隐隐发酸,可庆嫔却不敢有丝毫的怨言,只是讪笑道:“皇爷,您这是?”
“那日东岳庙中,太虚道长叫你多做善事,增加修行,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皇帝视线落在她手心,淡淡开口。
庆嫔眼皮一跳,僵硬地扯动唇角,“皇爷怎么这么说?妾这些日子一直听太虚道长的话,替太后抄写佛经,善待宫人,给钱叫他们去布施,从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皇帝抬眼,“那你修行如何?”
“妾”庆嫔缓了缓心神,“妾自觉进益良多。”
“是吗。”皇帝沉声开口,“可你的三才纹告诉朕,并非如此。”
“你的修行不但没有任何进益,反而倒退许多,将来恐怕难以善终。”
难以善终
这话太重了,庆嫔有些承受不住。
她不明白,皇帝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往日里就算对她冷淡些,也不会这般专扎她的心窝子。
庆嫔压下心底的凄怆,道:“皇爷何时喜欢上看手相了?”
皇帝的视线在她掌心掠过,声音淡淡,有些飘忽不定,“朕不喜欢,也没兴趣,但有人胆大包天,敢动朕的人,朕就想知道,上天究竟给了她几条命,够不够朕砍的。”
庆嫔心头咯噔一声。
方才的温情如洪水般瞬间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冷峭。
深秋了,西北的夜只是一味的发冷,即便帐子里烘着炭火,仍旧冻得人发抖。
庆嫔指尖冰凉,只觉得等待自己的不是一直追求的荣华富贵,而是一条讨债的索命绳。
他这是知道了?
不,不会,那人答应过会替她处理好一切,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叫皇帝知晓。
越是这般场面便越不能露馅儿,否则若是先漏了怯,那才真要惹人怀疑。
她连忙将手收回来,不敢看皇帝的眼睛,欲盖弥彰地笑着:“皇爷说什么呢,妾怎么听不懂?”
皇帝抬眼,端起几案上的茶碗在手上轻轻摇晃。
明明是这般寻常的动作,在他做来,却莫名带了股肃杀之意。
庆嫔下意识觉得不好,果然,帐子外很快就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被带了进来。
一见着她的脸,庆嫔便立时神色大变,手掌暗自按在几案上,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方才你不是说,朕的话你听不懂么,这是常年在你身边伺候的宫女,她的话,你总该能听懂一二。”
慧兰‘噗通’一下就走到庆嫔身边跪下,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娘娘,奴婢对不住您,您就招了吧!咱们是瞒不住皇爷的。”
“住口!”庆嫔将她推到在地,指尖微微发抖,指着她道:“什么对不住我,什么招了?你猪油糊了心了,满嘴胡吣些什么东西!”
“皇爷。”庆嫔转身跪在皇帝脚下,扶着他膝盖急切道:“这丫头患有疯病,妾不知她究竟同您说了些什么,但妾可以明确告诉您,那都不是真的,望您明察。”
她一边磕头一边暗自咬牙,早知道就应该听那人的话,办完事便将这丫头杀了,可她不愿引人注目,又自认她家人的性命在自己手上,这丫头自然不敢背叛自己,没成想终究还是失算了。
是她太笨,太蠢,竟留下这么大个隐患没有处理,当真是
失策。
皇帝听着庆嫔的辩解,眼底的冷意越发显眼,抬起她下巴,淡淡道:“你究竟无不无辜,朕心里有数,朕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认罪。”
庆嫔浑身一软,跌坐在地。
若皇帝细细审问她,便代表他还念着旧情,不想追究,她便还有机会搪塞过去,毕竟,只是下个春药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更何况那沈荷回到如今还只是一介平民,罪过便更小。
可如今,皇帝用这样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自己说这样的话,那便是已经认定了她的所作所为,并且不打算饶恕,若是她还死撑着不说实话,只会罪加一等。
“皇爷。”她立时反应过来,抓住皇帝的衣摆,痛哭流涕,“妾错了,妾是一时糊涂,这才冒犯了沈姑娘,求皇爷看在妾无知的份儿上,饶恕妾吧。”
“朕说了,朕不是来听你认罪的。”
庆嫔愣愣地仰头看向皇帝,“那您”
皇帝淡淡垂眼,瞳孔冰凌凌,叫人不敢直视。
“你给她下的那药,可掺杂了其他东西?”
庆嫔不想他问的竟是这个,整个人怔愣住。
她的丈夫,她一生都在仰望的天子,在她犯了错之后,做的头一件事,不是对她表示失望,更不是质问她,而是过来向她询问确认别的女子的安危。
她在他那里,根本入不了眼,只是空气,不,可能连空气都不如。
“您来这里,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皇帝静静望着她,答案显而易见。
再大的忽视和被赶走的屈辱,都抵不上他如今的沉默。
庆嫔忽然捂着脸笑起来,可笑过之后,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泪。
“她凭什么?”她询问皇帝,“她有哪里比妾强?妾爱您敬您,陪伴您十余载,竟比不上这么一个同您认识不到半年的小丫头片子?皇爷,您不能这么对我。”
她所有的青春都埋葬在宫里,埋葬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到头来,却不如旁人的一句撒娇,一句哭诉。
她不甘心。
什么想要巴结宁王,害怕沈荷回将来会对自己不利,统统都是借口,她只是——
嫉妒她。
她嫉妒沈荷回。
她已经开始年华老去,而沈荷回却正当妙龄,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有无限美好的未来。
她嫉妒她的年轻,她的鲜活,可她最嫉妒的,是她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皇帝的宠爱。
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劲的呢?
是万寿节上,皇帝若有似无飘向沈荷回的眼神,是那夜听戏时皇帝身上忽然出现的陌生荷包,亦或者是发现他几次三番挑选沈荷回去慈宁宫的时辰去向太后请安
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等自己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她的丈夫,她崇敬的天子,明显对那乡下来的小姑娘上了心。
他为了她一个笑脸,瞒过左右所有人,千方百计编造理由出宫,只为了让她能够在那一日祭祀她上的祖母——一个毫不重要的死人。
在宫中十几年,她从未见到他对谁这样上心过,仿佛她是他心尖上的宝物,只要能博她一笑,他的那些规矩和体统通通都可以不存在。
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皇帝完了。
他已经全然被那丫头蛊惑,变得再不像他。
她要救他,她要他重新变回从前那个皇爷,他可以对她冷淡,可却决不能对别的女人那样好!
所以,她要毁了沈荷回。
只要沈荷回毁了,皇爷自然会回到她身边。
只是可惜,计划失败了。
沈荷回安然无恙地被皇帝接了回来,毫发无伤。
不对。
想到这里,庆嫔忽然抬头,望向皇帝,看着他左边明显被咬破的唇角,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那春药根本无药可解,只能同男人交欢。
难不成
庆嫔睁大眼睛。
“皇爷,您你们——”
话音未落,庆嫔下巴被皇帝扼住,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回朕的话。”
庆嫔望着他,轻轻笑出声。
荒唐,自己费尽心思算计一切,到头来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是。”她眼睛木呆呆地看着地面,好似一瞬间彻底被抽走了精气神,“妾在那春药里头,还加了旁的东西。”
皇帝蹙眉,“说。”
“妾加了能让女子不孕的药,皇爷。”庆嫔抬头,“太虚道长说,妾一生无儿无女,注定孤老一生,而她终将贵不可言,如今妾告诉您,道长算错了。”
庆嫔轻声道:“沈荷回,她如今也同妾一样,这辈子都不会有一儿半女,您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她,也没什么用,她肚子里出不来皇嗣。”
话音未落,皇帝猛地扼住她的咽喉,手上用力。
庆嫔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心惊之余,内心充满酸楚。
她的夫君,为了另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这样对她。
“主子!”王植跑过来,低声在皇帝耳边道:“主子三思,庆嫔还有用。”
皇帝恍若未闻,眸光沉沉。
“主子想想沈姑娘,今日她同庆嫔娘娘一同出去,下午出事回来,晚上庆嫔便死了,叫外头人如何作想?”
眼见着庆嫔已经快要没气,王植叹了口气,别过脸去,随即,便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又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庆嫔正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
皇帝神色如常,走出了帐子。
“把东西从她嘴里撬出来后,赐自尽。”
“是。”-
从庆嫔帐子里出来,皇帝站在外头,抬头看着漫天星辰,忽然不想回自己的营帐,收回视线,转身朝西北方角落里的一个小帐子走去。
王植吃了一惊,这四周都是人,若是被人瞧见,可不是小事。
然而他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能回头暗示那些锦衣卫处理好一切,确保无人看见皇帝,这才跟了上去。
却说姚朱给荷回梳洗过后,又给她涂了药,正打算吹灯歇息,忽然听到背后声响,一转头,却见帐子里进了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正打算喊,被另一个进来的人捂住嘴。
“别叫。”
姚朱听出王植的声音,这才知道是皇帝来了,不免松了口气。
“她如何?”皇帝沉声问。
姚朱恭敬道:“回皇爷的话,姑娘已经睡下了。”
皇帝唔了一声,“出去吧,朕同她呆一会儿。”
这要求属实有些不合规矩,姚朱正想劝皇帝回去,等明日再寻机会同沈姑娘说话,却见王植对她暗自摇了摇头。
瞧他的神色,好似发生什么事了一般。
姚朱想了想,没再坚持,对皇帝行了一个礼后,随着王植出去。
皇帝缓缓走到榻边坐下,低头瞧见荷回散着头发睡得正香,一张小脸陷在枕间,神色平静安详。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似乎是嫌弃他手上的茧子扎手,她在睡梦中微微躲了下。
见状,皇帝嘴角微微弯起,却又很快放下。
他将被褥替她掖了掖,脑袋抵在她额头上,无声叹息。
“终究是朕误了你。”
第62章 第62章同朕在一起,不好么?……
等翌日荷回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身边无人,炉子上的水被烧得咕噜直响,不停冒烟,水汽弥漫在阳光下,烟雾缭绕,恍若梦中。
她略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身体像是被灌了土一般,沉得很,动一下便浑身酸疼。
尤其是两腿间某处,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拿利斧凿开了似的。
荷回猛地坐起身,却因为起得太急,很快便因身体酸痛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低吟。
帘子被掀起,脚步声响彻耳畔,姚朱放下手中膏药,将荷回扶好,避免她摔下榻去。
“姑娘醒了?感觉如何?”
荷回如今已经比方才清醒了许多,听见姚朱的声音,转头望向她。
见她只是直直看着自己,姚朱有些担忧,“姑娘?”
荷回握住她的手,缓
了缓神,问:“我怎么了?”
闻言,姚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小心翼翼问道:“昨日的事,姑娘不记得了?”
荷回当然有印象,只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昨日她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不真切,好似所有的人和物都被无形中蒙上了一团云雾一般,只能记个大概。
“我昨日,”她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同皇爷”
姚朱想起昨日荷回回来时,那眼底散不去的春意,以及贴身裤子上那满手的黏腻,耳朵有些微红,“这样的事,姑娘应当比奴婢要清楚。”
荷回想起来了。
漫天的风、不断摇摆的黄布条、赤条条的身体、男人宽阔的胸膛以及彼此沉重的呼吸。
一幅幅难以启齿的画面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接连浮现在眼前。
真实得叫人胆战心惊。
在漫天旷野里,她同皇帝紧紧抱在一处颠鸾倒凤,还险些被李元净发现。
回来时,她浑身几乎没有力气,是姚朱替她褪的衣裳,烛光下,她胸前和臀上的指痕超乎寻常地显眼,更不要提那正在从她身体里流出的东西,完全叫人忽略不得。
她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坐在浴桶里,将那些东西一点点地扣出来的,又是怎样拒绝姚朱的帮助,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抹上了止疼的药膏。
太荒唐了。
荷回重新躺回榻上,望着帐子顶端发呆,有些生无可恋。
是真的。
她真的同皇帝做了那事。
更羞耻的是,是她求着皇帝才成的事。
那一声声娇媚的皇爷,一个个迫不及待落在他唇上的吻,都是她的杰作。
荷回捂着脸。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他们这样的关系,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她将被子蒙在头上,努力蜷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乍然掀开被褥,拉着姚朱的手,指尖有些发凉。
“姐姐,我会不会有孕?”
张司籍曾说过,只要男女同房,女子便极大可能会受孕,她同皇帝昨日那样,若是有了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姚朱倒是未曾想过,她虽比荷回年长几岁,但毕竟未曾嫁过人,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不过她倒是听宫中老人们说起过一种药汤,妇人服下便能够避孕。
“姑娘别急,奴婢去找王太医问问。”
“嗯。”荷回一边被宫人伺候着梳洗,一边焦急等待着。
不一会儿,宫人放桌,送来饭菜摆在桌案上,“请姑娘用膳。”
然而如今的荷回又哪里心思吃什么饭,摇了摇头,“你们吃吧。”
几名宫女互看一眼,随即齐齐在她跟前跪下,直将荷回唬了一跳。
“做什么?快快起来。”
这些宫女都是到了行营之后,被暂时分配过来伺候她的,来这里两三日,个个少言寡语,做事利落,却又十分进退得宜,不惹人排斥。
由于她们太过安静,荷回大多数时候甚至注意不到她们的存在。
“请姑娘用膳。”她们仍旧重复着方才那句话,好似若是荷回不答应,便要一直跪下去似的。
荷回无奈,只好拿起筷子。
原本以为上来的不过是些打来的野味儿,没成想却有她爱吃的花头鸳鸯饭、冰鸭以及粉汤。
在草原上,这些东西可不易做。
荷回闻着香气,终于有了些许食欲。
刚咬了一口鸭肉,便听见外头有人通传,说是淑妃和宁王过来了。
荷回眉心猛地一跳,不知他们此时过来做什么,心中有些忐忑,正要下榻行礼,被进来的淑妃止住。
“在榻上待着就是,不必如此拘礼。”
荷回道了谢,微微垂下头,不着痕迹地检查了下自己的穿着。
昨日那种情形,她已经记不清皇帝在自己身上究竟留下了多少痕迹,只能尽力遮掩着,不叫人发现。
她忽然有些庆幸,淑妃和李元净不是昨天她被带回来时便过来看她,否则但凡长了鼻子的人,便能轻易嗅到她身上那种属于男人的味道有多强烈。
“娘娘和小爷怎么过来了?”她强撑着笑意问。
淑妃轻声道:“太后叫我们过来瞧瞧你,腿伤如何了,如今可好些?”
她语音轻柔,神色关怀,叫人如沐春风,不自觉放下防备。
荷回:“多谢娘娘关怀,已经不疼了。”
她的腿根本没事,是别的地方不适,可如今只能这般扯谎。
“真的?”这回开口的是李元净。
荷回不敢看他,一想到昨日自己同皇帝在石头后做那事时,李元净就在外头,可能还听到些许声响,便整个人无所适从。
“是。”
李元净:“你昨日是在哪里伤着的,我寻了一圈都没瞧见你的影子。”
结果让他父皇寻着了,还害得他险些误会。
荷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昨日被救之后,一直同皇帝呆在一起,李元净又到哪里去寻她?
然而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能含糊应付道:“回小爷的话,不记得了。”
“好了。”淑妃朝李元净道:“荷回本就无端遭了一场祸,好歹是平安无事回来了,小爷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
李元净不过随口一问,闻言点头:“娘娘说的是。”
淑妃原本就是依着太后的意思,陪着李元净过来的,为的就是让他们两培养感情,于是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只留李元净独自在那里。
乍然少了个人,荷回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催促留下的李元净:“小爷若是没事,便也先回吧,妾的伤没什么大碍。”
闻言,李元净愣了好一会儿,狐疑道:“你在赶我走?”
她从前巴结他巴结得不得了,如今却一副赶瘟神的样子赶他,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些。
难不成是因为他没及时找到她,所以生气了?
李元净拿不准注意。
“不是。”荷回道:“只是有些累了,怕招待不周。”
见她眉眼间果然有些倦怠之意,李元净点了头,起身要走,然而脚刚踏出两步便又转身回来,对她道:“父皇方才招我过去,对我说了些话。”
以为是皇帝将两人的关系对他摊了牌,荷回心中不由一紧,哑声问:“皇爷他说了什么?”
“父皇说,叫我别将目光只落在你和司司身上,京城里的名门闺秀还有宫里那些秀女,若我喜欢,都可选来做王妃。”
荷回闻听这话,下意识的反应,不是伤心自己早就看好的王妃之位可能被人抢了去,而是猛松了一口气。
不是摊牌就好。
“你这是什么表情?”李元净本想荷回听见自己话会着急,却没成想她如此镇定,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好似做不做王妃,甚至嫁不嫁给他,都无所谓似的。
“没什么。”荷回问:“小爷过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
李元净被她噎了下,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舒坦,道:“自然不是,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她在他心里,根本不重要。
他才没有对她无所谓的反应感到失望。
话音刚落,李元净便带着一腔憋闷扭头抬脚走了,独留荷回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
却说淑妃从荷回帐子中出来后,被宫女扶着往自己住处走去,整个人若有所思。
宫女小声抱怨道:“今儿早上娘娘说想喝粉汤,尚膳监的人硬说没有,分明就是在扯谎,沈姑娘的矮桌上明明就——”
“闭嘴。”淑妃低声斥责,淡淡道,“只是太后偏疼她罢了,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然而,当真是如此么?
太后是顶重视规矩的人,即便再疼爱,也不会叫一个还没嫁入皇室的平民越过她们这些人去。
可那道连她都吃不成的粉汤,终究是出现在了沈荷回的桌上。
还有她帐子里的那些宫
女,也是不合规矩的。
随扈出来的宫女本就不多,除了太后那里,她们也只新添两三个伺候的而已,可是沈荷回的帐中,却足足有六个之多,只比太后那里少一个。
这也是太后的恩典吗?至少她自己,从未听过她老人家下过这样的命令。
那能是谁?
淑妃眼底带着深深的疑惑,抬脚继续往前走,不期然路过庆嫔的帐子,瞥见几个宫人正在从里头往外搬运箱笼,不由感到困惑。
“你们在做什么,庆嫔呢?”
庆嫔一向是最闲不住的,可今日一上午都不曾瞧见她人影,连她身边伺候的宫人都不知所踪,不免叫人感到奇怪。
宫人见是她,立即停下手中动作行礼,恭敬道:“禀娘娘,庆嫔娘娘身子不适,已经禀明了圣上,圣上下令着人送娘娘回京师,好修养身子,只是娘娘走得急,留下许多箱笼在这里,奴婢们正在搬运。”
身子不适?
淑妃微微一愣。
她记得昨日傍晚庆嫔还活蹦乱跳的,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就生了病,竟还需要回京医治?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就今儿早上。”说罢,回话的长随继续指挥小火者干活。
淑妃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们将庆嫔的箱笼一件件搬上马车,陷入沉思。
庆嫔。
当真病了吗?
淑妃垂了眼眸,又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扶着宫人的手臂,“走吧。”-
在淑妃和李元净走后,荷回便一直等着姚朱回来,可或许是身子太累,昨日没休息好,荷回用过膳,坐了一会儿后,便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四周寂静无声,荷回想喊人,身子一动,一只脚却不期然踢到什么东西,不免吓了一跳。
正要叫喊,脚踝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在黑暗中乍然握住,随即她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帐子里响起。
“醒了?”
荷回心头一跳。
是皇帝。
“皇爷怎么在这儿?”
行营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怎么就这么过来了?
“想你了。”他说。
她还是头一回听见他这样直白的情话,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抽了抽脚踝。
“您放开我。”
皇帝却并不听她的,非但不放手,反而用指腹在上头轻轻摩挲了两下。
黑暗中,荷回越发敏感,他这个动作,下意识就叫她想起昨日她一双腿挂在他肩膀上,被他摸脚的画面,一股酥软的麻意直撺天灵盖。
“睡觉的时候,脚落在外头都不知道,也不嫌冷得慌。”
说着,将她的那只脚塞入被中。
荷回咬着唇,“多谢皇爷。”
这太尴尬了,意识到自己已经同眼前男人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再同他说话相处,已经再难有从前的从容,连脸都瞧不见,只是知晓他在身边,听着声音,便心慌得不行。
刚想摸着床沿,想下去叫人,便感觉一条有力的臂膀横在腰间,将她整个人捞过去。
听着耳畔男人的浅浅呼吸,荷回的指尖无意识陷入皮肉。
“你在躲朕。”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被他如此轻易看穿,荷回简直无地自容,“别拆穿我,求您了。”
皇帝将她抱坐在怀里,说:“你已经同朕有了夫妻之实,能躲到哪里去?”
“那是意外!”荷回辩解道:“我是被人下了药,才不得已”
“嗯。”皇帝表示同意她的话,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叫荷回大为震惊,“一次是意外,二次三次便不是了,四次五次便是寻常,总有一天你会习惯。”
荷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皇帝怎能一本正经说出这般叫人不耻的话来?
“您这是赖定我了,就不能当没发生过么?”她有些无奈。
“不能。”皇帝将她转过身来,亲了亲她的耳垂,“你啊,昨日那般求朕,喊得朕心都软了,如今穿上衣裳就不认账,你说,你这般作为,对是不对?”
荷回想叫他别说了,自己好容易忘记的事情为何他偏要一遍又一遍地提起,又听他指责自己薄情,一时之间又羞又愧,“我并非故意,您大人大量,宽恕我吧。”
“宽恕不了。”皇帝在她唇上轻吻了下:“荷回,女儿家的身子何其珍贵,你既把自己给了朕,又哪里再能想旁人。”
他语气放软,捧着她的脸叹息:“别想着净儿了,想想朕,同朕在一起,不好么?”
又是这个问题,荷回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想起身,身子一软,栽倒在皇帝怀中。
涂药的时候到了。
这是个顶好的赶人借口。
她转头,在黑暗中下意识朝药瓶放着的方向看了看,推了推皇帝:“时辰不早,还请皇爷早些回去。”
皇帝却觉察到她的动作,握住她的手,“要涂药?”
荷回点头。
皇帝沉默片刻,点了灯。
烛光下,他眉眼深邃,挺拔的鼻梁遮挡住一半的光亮,将右边脸留在阴影里。
他拿来那药膏捏在手心里,“是这个?”
荷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刚想再次催促他出去,便听他缓缓张口,明明声音那样沉稳,说出的话,却叫人脸红心跳。
“躺下,裙子撩开。”
第63章 第63章第二次(三更合一)……
荷回心中的皇爷,虽然面对自己时,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丝掩不住的霸道,但言行上依旧很是沉稳庄重。
可不知是否是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关系,他说话好似越来越露骨。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他先是拒绝她提出的忘记昨日之事的要求,之后言语间表示要同她继续同房,劝说她要习惯,如今更是直接让她主动在他面前撩起裙摆!
“我”面对这样的攻势,荷回如今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蜷起两条腿装听不见,“您说什么呢。”
“没听见?”皇帝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单手将她脸掰过来,逼迫她同自己对视,“那朕就再重复一次。”
话音刚落,荷回便慌忙将手捂在他嘴上,脸颊烧得滚烫,“别说。”
皇帝直直注视着她,眼底虽隐约带着一丝笑意,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侵略和占有欲,看得荷回脸红心跳。
然而更让她浑身发麻的是,她开始察觉到皇帝在亲吻她的手心。
先开始还只是用唇轻轻触碰,后来,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像一条温热的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手心。
荷回额头突突直跳,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那是皇帝的舌头。
她不敢看他,只能低声阻止:“您不能这样。”
他从前那样一个正经的人,怎么能,能
荷回一想到他伸出舌尖舔她的场景,便头皮发麻。
一朝天子,做这样的事,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能怎样?”皇帝眉梢轻挑,虚心请教。
“不能”荷回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干脆心一横,垂下眼道:“不能那么亲我。”
话音落下,耳边便传来皇帝的轻笑,“闺房情趣,往后习惯便好。”
荷回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闺房情趣,那是夫妻之间才会说的用词,他浑说什么。
荷回说不过他,反倒容易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只好重振旗鼓赶他出去。
“您真的该走了。”
皇帝也不生气,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膏,“朕走了,谁帮你涂药?”
“有姚朱她们,用不着——”
“唔。”话音未落,皇帝便打断她的话,拆穿她的谎言,“你不会叫她们碰你,至少。”
他抬手,轻轻抚摸荷回的脸颊,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不会叫她们碰你那里。”
荷回的脸腾的一下,红个彻底。
这个男人对自己太了解了。
他清楚她的过分矜持,她的闭塞,她近乎所有的一切,并且明明白白告诉她——
他懂她。
所以,她应该敞开内心,向他打开怀抱,将他迎进门。
荷回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看着他一步步逼近自己,占领原本不属于他的领地。
“别说了。”她实在受不了他言语间的直白,做起最后的挣扎,“我可以自己来。”
荷回觉得皇帝可太坏了,
竟将她逼到在他跟前说出这样话来。
皇帝眼前浮现出她褪了裙摆衣裤,一个人小心翼翼将膏药抹在那里的样子,眸色沉了沉。
“你自己不成,抹不好。”
荷回反驳,“您怎么知道?我昨日就”
说到一半,立即住了嘴。
天爷,这太荒唐了,她究竟怎么了,竟在这里同皇帝讨论起这种私密事来!
本想赶紧结束这话题,然而皇帝却不打算放过她,弯了弯嘴角,说:“昨日就自己抹?”
荷回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再次堵上他的嘴,却怕又发生方才的事,只能捂着脸,“求您别问了,成吗?”
放过她,赶紧走吧!
皇帝叹口气,将她捂在脸上的手挪开,拉起其中一只攥在手心里。
“傻孩子,那样的事,你自己一个人没人帮忙,哪里能做得来?”
“我可以。”她还在狡辩。
皇帝明显不同意,“可你今日还是有些痛,不是吗?”
这药膏是他叫人送来的,是皇家专治跌打损伤的秘药,只要在伤处抹了,第二日便能立竿见影,然而瞧她方才起身时那紧蹙的眉头,显然身体还很是不适。
她根本没将药抹好。
荷回面对他的目光,羞得忍不住赶紧逃走。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荷回没了话,只能小声道:“明日就好了。”
只是她用药的次数太少而已。
皇帝见她这般自欺欺人的样子,心头忍不住浮现一丝心疼,拉着她的手,大拇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语气轻柔。
“荷回,别跟朕置气,你自己做不来。”
他的神色太过认真,以至于荷回并未从他眼眸里瞧见丝毫情|欲,她想继续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鬼使神差地问:“不做别的?”
这是她最后的让步。
皇帝闻言,颇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朕又不是禽|兽。”
她还疼着,即便他再想,也不会不顾及她的伤,强行同她欢好。
荷回也不知相没相信,只静静望着他,但很显然,神色中那股排斥之意已经淡了许多,眉眼间只剩下羞涩。
“您快些。”
这话太暧|昧了,知道的是要他抹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
荷回话音落下,已经有些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眼前这个男人也不会容许她收回。
皇帝眸光闪了闪,握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轻划了下,说好。
昏暗的烛光下,他缓缓起身,将烛台搁在一旁的桌上。
姚朱不知何时进来,端了盆热水搁在架子上。
荷回余光瞥见她身影,心跳如鼓,不知她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知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手攥紧床褥。
待她离去,一切声音都消失,荷回才终于在皇帝的目光中缓缓躺了下去。
皇帝在净手。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即便他动作很轻,可在这静谧的夜里,依然是那样清晰,犹如穿云裂石,震彻天地。
噗通,噗通,荷回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心口。
明明已经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可如今依旧紧张得要不得。
脚步声响起,她察觉到皇帝重新走到榻边。
荷回不敢看他,支起两条腿踩在床榻上,颤颤巍巍撩起裙摆,将它卷到腰腹间。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整个动作都是在皇帝的注视之下完成时,手指紧紧攥住印有合|欢纹的马面裙上,指尖发颤。
幸好为了不磨到伤处,她里头只穿了开叉的胫衣,不必再去褪裤子,只需分开膝盖,便能将伤处露出来。
荷回一想到自己要做的动作,便整个人臊得要不行,低声哀求皇帝:“您别看。”
其实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即便现如今他不看,待会儿给她抹药时,也照样会瞧见,虽然明白这一点,但荷回仍旧想能拖一刻是一刻。
皇帝‘唔’了一声,竟当真听话地别过头去。
荷回微微松了口气,缓缓将膝盖分开。
“成了?”她听见皇帝问。
“嗯。”荷回想装死。
皇帝将视线转回,一垂眼,便瞧见一副此生叫他难忘的景象。
烛光下,他的小姑娘静静躺着,双眼紧闭,将身体最脆弱的一部分毫无保留地让他瞧。
香|艳么?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相比这个,她愿意向他展露自己身体的行为,更叫他动容。
即便,这并非她本意。
曾经有人告诉他,当女人的身体对他不排斥时,那就表示她的心也在向他不自觉地靠近。
他并不确定这话是否真实,但他愿意试一试。
荷回听见动静,瞧瞧抬起脑袋去瞧,只见皇帝正用手指挑起一点药膏,在指尖轻揉开来。
他手背隐隐泛着青筋,动作之间,越发显得手指白皙修长。
她只是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当终于察觉到他指尖的温热时,荷回身子下意识一颤。
她听见皇帝问:“疼么?”
荷回不知该怎么回答。
最开始是疼的,是疼痛过后,是一股如水般的温软和酥麻,丝丝缕缕,不断往她身体里钻。
她不回答,只是轻声道:“可以了。”
皇帝却道不成,“还要多抹些,有些肿。”
短短三个字,足以让荷回脑袋炸开。
她想立刻结束这一切,却被他紧紧扣住膝盖,说:“听话。”
荷回即刻就动不了了。
一想到皇帝如今在做什么,又究竟瞧见了怎样的情景,她便想抽出腰带将自己吊死。
可惜,帐子里根本没有房梁,她便是想上吊也找不到地方。
她捂着脸,哑声抱怨:“都怪你”
他可真是她的活冤家,自从遇见他,她当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连这般让男人给自己上药的事都做得出来。
皇帝的动作越发放轻,“嗯,你说得对,都怪朕。”
她这般埋怨指责他,原本是极冒犯天威的一件事,可不知怎么的,他却不生气,反而心里觉得无比地熨帖。
“是朕昨日未曾收好力道,伤了你。”
他已经极力地克制,可无奈她太过娇嫩,终究还是留下了伤。
他说话间,呼吸不期然洒落在荷回肌肤上,叫她忍不住蜷缩起脚趾。
等一切结束,她瞧见皇帝抬起的指尖隐隐有光亮出现。
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等意识到那是什么,荷回整个人腾的一下快要烧着,连忙起身放下裙摆,拿枕边汗巾子去擦。
皇帝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并不言语,嘴角却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荷回放下他手,背过身去,整个人抱坐,缩成一团。
“我并非有意。”
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怎么了,她根本控制不住。
“嗯。”半晌,她终于听见身后的男人开口,话语十分善解人意:“这不是你的错。”
他不说还好,一说荷回更是无地自容,越发将自己缩紧,却被皇帝抬起下巴。
“荷回。”
荷回不敢看他。
皇帝注视着她的眼眸,声音轻柔认真。
“这很正常,你无需为此感到羞耻。”
荷回闻言,愣愣掀起眼帘看他,眸光微闪。
心头似乎被某种东西震了一下,微微发颤。
从来未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从小,她便被教导三从四德、男女大防,更羞于面对自己的身体,后来,太后为了叫她知人事派张司籍来教她看春宫图,她也只是教导她要学过之后,往后在床榻间好好服侍宁王,让他舒坦高兴,至于她,却要节制自己的欲|望,无论身体出现何种反应,都不能沉溺其中。
女人的身体若是太容易产生反应,便被视作淫|荡。
可是如今有个人明明白白告诉她,那是极
寻常的一件事,她不应该将它看做耻辱。
她应该接受,甚至于——
享受它。
荷回的目光落在皇帝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皇帝被她这样清水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喉结微动,捧着她的脸,缓缓凑近。
这回,她没有推开他,亦没有开口叫他离去,只是就那样凝望着他,脸上的神色,迷茫中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两人的呼吸喷洒在双方脸颊上,越来越热。
就在彼此的唇即将碰上之际,外头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咳嗽。
荷回瞬间惊醒,从皇帝怀中出去。
“何事?”温香软玉忽然消失,皇帝抿了抿唇角,微微侧脸开口。
是王植的声音,“主子,有急报。”
皇帝静默片刻,说:“知道了。”
转头朝荷回道:“一会儿起来用点晚膳,别饿着肚子。”
说罢,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抬脚离去。
荷回听着他脚步声远去,缓缓转过头,却只瞧见他半点残影,须臾,厚重的帘子落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好像,忘记了给他行礼送行。
这在宫中,乃是大不敬之罪。
可是如今,却好像无人在意。
她是因为害羞忘记,而他呢?
是跟她一样不记得了,还是压根不在乎?
他那样事无巨细的一个人,如何也不可能是前者。
他不介意她的失礼,愿意包容她的过失,无论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他甚至,愿意给她在那种地方上药,天子的手,是用来提朱笔、握御刀、安邦定国的,如今却去为她做那种事。
事实上,从知道他有些喜欢自己之后,她便已经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做出越矩之举。
她同他生气、拒绝他、在他面前不再自称‘民女’可他从头到尾都未曾表示过不满,反而总是带着一股宠溺的眼神看她,好似她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般。
她不怎么喜欢‘宠’这个字眼,可她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皇帝在有意无意将自己渗透到她的身体和精魂之中,用自己的方式宠爱她。
强势却并不急切,步步为营却又不叫人觉得压抑,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她的意念为先。
其实,以他的身份,想要将她纳了,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而他却因她的排斥和犹豫,一直在推迟这一进程。
荷回想到这些,一颗心有些发胀,酸涩中带着些许甜蜜。
若她不是早被暗地里指给李元净,又或者,他不是李元净的父亲,那该有多好。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姚朱最终还是从王太医那里寻来了避孕汤,只不过等荷回终于喝上之时,离她和皇帝做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两日。
她不知这时喝下去还有没有效果,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好在在她服药的第二日,她便来了月事,在看到亵裤上那摊发红的血迹时,她心中一颗大石头终于放下。
荷回因为要‘养伤’,因此在之后的几日里,都留在帐子里未曾出去,其实,是她自己因为经历了那事,还未曾想好要如何面对旁人,因此便借故躲在帐子里。
等她终于从帐中走出来时,这才发现不对劲。
庆嫔不见了。
虽然人人都说她是因生了病,才不得已回宫,但私底下都在传,是她不知怎么得罪了皇帝,这才被厌弃,叫人提前被送回宫去。
有人甚至说,在庆嫔离去的前一|夜,皇帝曾去过她帐中,随即便听到庆嫔的哭求声,待皇帝一走,庆嫔便彻底没了声响,翌日便被送回京师。
荷回听那些宫女叽叽喳喳的说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害自己的,是庆嫔。
可她为何要害她?难不成,是她已经知晓了自己同皇帝那见不得人的关系?
一想到这个可能,荷回便再次紧张起来,深怕有人同庆嫔一般发现了什么。
索性观察了好几日,也不曾察觉到可疑之人,提起的心又被稍稍放下。
皇帝事忙,那日之后,不曾再来找她,两人偶然遇见,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几句客套话,除此之外再无交流,仿佛当真只是有些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而只有荷回自己知道,在与皇帝表演彼此生分之时,那日他在自己胸口留下的齿痕还在隐隐作痛。
她太过紧张,以至于不曾注意到李元净望向自己和皇帝的眼神,与平常有些不一样。
“净儿。”安王拍上李元净的肩膀,“瞧什么呢。”
“皇叔。”李元净身子一僵,瞧见是安王,这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没什么,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罢了。”
他撒谎的技术着实有些拙劣,安王看着不免笑了,却也没拆穿他。
“明日圣驾就要回銮,你不好好到处跑着玩儿去,倒在这里混日子,这围场还有什么好看的。”
李元净勉强笑了笑,没吭声。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若是往年,他根本闲不住,非要每日到外头去看看,打街走马,玩儿个尽兴才成,毕竟他出宫的机会着实不多。
可他这几日却并不想出去,总是神色恹恹的。
追其缘由,不过是庆嫔出事后,姚司司总是用尽各种办法逼着他去打听庆嫔被提前送回宫的缘由。
他知道她们两人关系好,可庆嫔一眼就能看出是得罪了父皇才有如此下场,他一个小辈,去打听这些做什么,没得叫父皇知道,惹他厌烦。
原本他就因为没处理好几件朝政,而招致来了父皇的不满。
上个月有言官在朝堂上再次提出立太子一事,父皇罕见地不曾像从前那般说等明年开春再定,而是直接将提出此事的言官晾在了那里,奏章留中不发。
一时间,朝堂上一片哗然,都在猜父皇此举究竟是何意?毕竟大臣的奏章不管同意与否,都要批复下发回来,而留中不发,其中的意味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此事下了朝,掀起的风波也不小,甚至有人传言,父皇瞧他不堪大用,已经不打算立他当太子。
这话虽然只是少数,且并没有多少人信,却还是在他心里扎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皇他当真要弃了他吗?
不可能,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除了他,他还能立谁?
如此这般安慰自己,可内心深处依旧惴惴不安。
正心神不宁间,姚司司还一个劲儿撺掇他去打听庆嫔的消息,触父皇的眉头,他自然心生不满。
他总感觉,姚司司不再像从前那般善解人意,身上好似藏着什么目的似的。
想散散心,一转眼却碰见皇帝和沈荷回在说话。
虽然周围还有不少人,且他们两人不过彼此寒暄几句,说完便没再搭腔,非但如此,彼此更是连给对方一个眼神都无,瞧起来关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可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就是觉得奇怪。
这正常吗?
答案是正常的,他们瞧起来,就是寻常长辈同晚辈的关系,每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天衣无缝,叫人无可指摘。
可李元净眼前偏偏就开始浮现出那一日,他的父皇将沈荷回带回来的场景。
两人同乘一骑,彼此挨得那样近,皇帝的手甚至都落在了沈荷回的腰间,而她恍若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半点排斥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知道
事出有因,但如今想起来,他们当时也着实太过亲密。
而如今,他们又太过陌生。
好似那日的那一幕,只是他的错觉,从未发生过似的。
沈荷回他了解,一直是那般谨慎守礼的模样,如此做派不稀奇。
他的父亲,当今圣上,面对他曾经救过的姑娘,寒暄过后,竟连一个眼神都没落到她身上过。
这太正常,反而透出几丝诡异来。
有时候,对有些人来说,越是表面忽视,心中便是越在意。
然而,这终究只不过是他脑海中一瞬间的错觉罢了。
他是这些日子烦心事太多,才会这般胆大包天,竟下意识将自己的父亲同祖母要他娶的姑娘联系起来,觉得他们私下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
李元净抬手,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脑门,对安王道:“明日就该启程,侄儿哪里还能乱跑。”
安王颔首,“说的是。”
转头却又看了看那边,道:“沈姑娘同之前比,好似有些变了样?”
“如何变了?”他最近对沈荷回好似比往日留意许多,他有些怀疑是他身上属于男人的劣根性开始显现,她越是不在意他,他便越想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明从前她追着她跑时,他半点不在乎她,非但如此,还很是厌恶。
安王想了想,道:“变得更娇媚了些,身上有了妇人的韵味,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已然成亲。”
他蹙眉,凑过来,小心问道:“你告诉皇叔,你们私下有没有”
“自然没有!”李元净耳朵涨得通红,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心里有些不喜欢安王这般说沈荷回,可是目光远远再度落到她身上,却发觉,她好似当真如安王所说的那般,眉眼间忽然添了许多媚态,那是从身体里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味道,好似一枚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被人灌了水,悄无声息地绽放开来。
他不知道那是否属于妇人的韵味,但他确实能明显感觉到。
沈荷回,她同从前不一样了。
若不是安王特意提醒他,他还不一定会注意到。
安王听见他的回答,笑道:“是吗?”
随即眼底带着玩味,拍了拍李元净的肩膀,“看来是你小子有福气啊。”
李元净总觉得他这话怪怪的,可究竟哪里怪,又一时说不上来,只能岔开话题-
翌日一大早,圣驾便按原路返回京城,一路上,众人显然都比来时要疲惫些许,于是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用来在马车上休息,除了到各地行宫,甚少会下来走动。
京城那边还是照旧每日都有加急奏章往皇帝这边送,由于他批奏章忘了时间,好些时候,竟连膳都忘了用。
王植劝了几次都不奏效,无奈,只得冒险,私下悄悄叫人寻上荷回。
荷回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原本听见皇帝寻她不想去,毕竟外头那么多双眼睛,被谁瞧见了都不好,可听闻皇帝已经好几日不曾正常用膳,犹豫了好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在宫人的掩护下,飞快上了皇帝的马车。
当皇帝处理完手头上的一个奏折,刚要拿下一个时,便听见马车上有动静传来,不禁下意识道:“朕不是说过,无诏不得过来打搅朕,出去。”
久不见人回应,抬头,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过来了?”他搁下笔问。
荷回已经有好几日没瞧见他了,见他虽仍旧十分精神,但好看的眉眼下明显生出几分倦怠之意来,掩都掩不住,不禁沉默了下。
他平日里不同她见面的时候,都是在做这些?
荷回连礼也不记得行了,只直直地望着他。
皇帝笑:“怎么这般瞧着朕?几日不见,便不认得了?”
荷回见他还有心情同自己还玩笑,抿了抿唇,正色道:“皇爷为何不按时用膳?”
皇帝手一顿,闻言,不禁莞尔:“荷回是来指责朕的?”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应,弄不好便是犯上的罪过,可荷回不知怎么的,看到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模样便觉得生气,竟连害怕都顾不得了,点头,“皇爷这般作为,可是明君之举么?”
皇帝见她神色颇为认真,也就收了逗弄的心思,将刚打开的奏章又重新阖起来,撂在一边,“荷回在关心朕?”
荷回不吭声。
皇帝叹口气,认输。
还是王植了解他,竟将这么个能轻易辖制住他的人请来,叫他不得不暂时将朝政放下。
他朝她伸出手去,“好了,别生气,是朕不好,往后再不如此了,可好?”
荷回知道这人惯常说一套做一套,有些不相信,“当真?”
“你不信朕?”皇帝道:“若是如此,你便一直待在这里监视朕,如何?”
呸,想得美。
荷回别过来脸去,“皇爷的身子是自个儿的,民女可没法儿一辈子监视您,难不成民女不在了,您就不用膳了?”
“说不准。”皇帝见她不理自己,便主动伸手,一把将她拽过来,抱坐在膝上,“怎么又民女民女的叫上了,不说‘我’了?”
荷回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懵,反应过来时便推了推他,“您放开我。”
皇帝却抱住她不放,将下巴抵在她发顶,淡淡道:“别动,叫朕好好靠一靠。”
荷回的动作微微一愣。
这是皇帝头一次在她跟前流露出倦意。
原来这个大周朝无所不能的天子,竟也会感到疲累。
这一刻,她的心像是有一阵温热的溪水流过,整个人软得不行。
人说,当妇人的心挂在一个男人身上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心疼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在他身上,但她知道,她此刻,确实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绪。
明明他比她大那样多,又是那样一种接近神明的身份,可她就是想抱着他,叫他依靠。
她目光落在桌上那对堆积成山的奏章上,垂下眼睛,缓缓将手落在皇帝脊背上。
皇帝注意到她的动作,将她抱得越发紧。
当王植过来端上膳食时,皇帝仍旧维持着原有姿势,不肯松开她,任凭荷回怎么说都没有,最后,她只好臊着脸,将整张脸埋进皇帝胸膛,眼不见心净。
到了用膳时,他才终于放开她,他手一松,荷回便逃也是的从他怀里溜走,坐到角落里离他最远的地方。
皇帝瞧见她这个动作,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见他终于开始用膳,荷回自知任务已经完成,她本想行礼告退,可又怕自己前脚刚走,皇帝后脚又复旧如初,毕竟王植说,他有两次已经劝得皇帝休息用膳,转眼他便又拿起奏章看起来。
于是想了想,终究没有动身。
皇帝用膳很斯文,从头到脚流露出一股风雅之气,叫人看着赏心悦目。
荷回想起来,按照规矩,皇帝用膳,她该站在一旁布菜,便连忙起身走到桌前。
刚要拿起公筷,便被皇帝止住,“不必,坐下同朕一块吃。”
荷回有些犹豫:“皇爷,这不合规矩。”
皇帝闻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荷回耳尖微红,别提经常在他跟前忘记行礼这种小事,她连同眼前男人私通这种最不守规矩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于是只好厚着面皮,坐在皇帝的桌对面。
用膳期间,两人谁都不曾说话,空气中却无端流露出一抹久违的温馨,好似他们当真只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一般。
直到碗碟被收走,荷回才终于打破两人努力维持的平静。
“皇爷,我该走了。”
“好狠心的人。”皇帝控诉她,“这么久没见,就不想朕?”
哪有多久,荷回提醒他,“不过才几天而已。”
“是么?”皇帝道:“可是朕却是度日如年。”
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这回,荷回没有拒绝,将手伸了过去。
皇帝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拉她到身边,“叫朕好好看看你。”
荷回的腰肢被他拢在臂膀里,好似轻轻一掐就会断。
她想起那日在草原上,他掐着她的腰使劲将她压向他,不叫她逃的画面,一时间心怦怦乱跳。
“身子可好了?”
这话太过意味不明,荷回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
答,总觉得说出口之后,事情便会走向她无法预料的方向。
可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头仿佛只有自己清晰的倒影,再装不下其他,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皇帝笑了,夸她,“好姑娘。”
“想不想朕,嗯?想不想?”他又捧着她的脸,哑声问她。
荷回逃脱不掉,被他喷洒的热气给熏得晕晕乎乎的,再次颔首,“想的。”
地转天旋,等荷回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压在桌面上,身下,便是皇帝日以继夜批阅的奏章。
她觉得不妥,刚想叫皇帝抱她起来,便被他吻住。
那些随便一个就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奏章就那样被她压在身下,随着两人亲吻的动作,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像下了一场无尽的细雨。
“还记得上回朕同你说过的话么?”皇帝停下动作,轻轻抚摸着荷回的脸颊。
荷回犹如身处云端,缓了好一会儿气才道:“什么?”
“朕说。”皇帝轻啄着她粉腮,“头一次是意外,二次三次便不是了,后边的,就都属寻常。”
“荷回,记得,这是第二次。”
他单臂抱起她,将剩余的奏章全部扫落,随即重新将她压在那张用来制定无数国策的矮桌上,手猛地收紧。
第64章 第64章冤家,你怎么这样坏?……
天空下,大队人马正在井然有序地往东南方向行进着,刚下过一场小雨,官道上有些泥泞,马车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
天气变凉,空气中氤氲着薄雾,举着旌旗的宫人拿手往自己脸上一抹,瞬间是一手的湿气。
马蹄在泥地上不住轻踏,应和着空中被风吹动的旌旗,哒哒作响,锦衣卫甩动马鞭,策马在队伍两侧来回不停转悠,维持秩序,以防发生不测,身上的盔甲随着动作,发出‘吱吱’的金属摩擦声响。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荷回全都听不见。
她躺在桌案上,耳边铺天盖地的,是自己的心跳,以及身上男人在亲吻她时,响起的若有似无的水声。
那声音铺天盖地,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
“别”荷回别开脸去,终于寻得一丝喘息之机,眼睫颤得厉害。
皇帝微微抬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但见美人鬓发松散,脸颊粉红,眼睛里满是春情,就那么望着自己,不禁喉结滚动,再次俯下身去,一边亲一边用手指在她耳后轻轻摩挲。
“嗯?”
荷回想着这男人当真是厉害,两人之间不过才有过一回,他便已然将她身上的敏感点摸透个七七八八,只是片刻的功夫,她的身体便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顿了下,随即亲了亲她的鼻尖,在她耳边轻笑。
“好姑娘,慢慢来,别急。”
荷回羞了个大红脸,一边推搡一边低声提醒,“咱们还在马车上。”
他要做那种事怎么也得挑个地方,怎么能在这里?这太惊世骇俗了。
外头全是人,若是被听到可怎么办?
“唔。”皇帝停下动作,指腹轻轻在她腰间摩挲着,清凌凌的目光与她对视,“朕知道。”
知道他还如此?荷回想起身,却又被他按了回去。
“在马车上,不是更好么?”皇帝缓缓张口,“幕天席地都试过了,朕以为你会喜欢。”
荷回一开始还有些发懵,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简直无地自容。
堂堂天子,明明外表那样温和儒雅,怎么说话却如此露骨不加掩饰?
“我——上回那是意外,您明明知道的”她慌忙辩解。
“可你很喜欢。”皇帝眸光微闪,沉默片刻,随即将手缓缓举起来,目光落在上头,声音哑沉:“这回也是。”
荷回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抬眼去看,只是一眼,便眉心一跳,立即羞得别过脸去。
他两根手指立在一起,上头是耀眼的水光,那光亮凝结成滴,还在不断地往下流,经过他的手掌,滴落在她的心口上。
她被烫得一颤,捂起脸,声音又娇又软,恳求他,“等晚一些时候好不好,等到了行宫咱们再”
等一等吧,只要一会儿,她便能撑过去,这回她没有中春药,很快就会好的。
皇帝唔了一声,答应了她。
可是很快,荷回整个人便开始越来越不对劲,手猛地攥住桌角,鬓边沁出细密的汗珠。
“您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说话不算话”
皇帝正襟危坐,衣袍整齐,甚至还有心思捡起地上的一本奏章打开来看,听到荷回的抱怨,颇有些无奈:“做什么冤枉朕?”
冤枉?
荷回咬着唇,颇有些幽怨地瞧他,眼角的飞红分外显眼。
在说这两个字之前,他是不是忘了将手从她身上拿下去?
她别过脸去不理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咬着手指,神色戚戚地微微抽泣。
“我错了,您宽恕我吧。”
好不可怜。
皇帝恍若未闻,并不理会,甚至在听完她的话后,从另一个矮桌上拿起一只朱笔,开始在奏章上若无其事地批阅起来。
荷回见状,眼底的幽怨越发浓郁,求他,“您理理我呀。”
将她撂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皇帝继续不吭声,日光从外头进来,照在他英挺的鼻梁上,留下一大片阴影,越发显出他的沉稳庄重来。
若不是整个人如今正被他攥在手心里,荷回说不准还真信了他这幅端方君子模样。
她控诉,“您怎么这样?”
皇帝终于抬起脸来睨她一眼,眸色漆黑,“不是你叫朕等等?朕听你的话,好好批阅奏章,你倒不满意起来。”
这个人怎么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
“是我的不是。”荷回终于受不住,朝他伸出手,目光恳切,“您来。”
不过短短两个字,便叫皇帝停下了手中动作,他视线从奏章上移开,缓缓道:“想清楚了,朕可没逼你。”
“嗯。”荷回眼里透着盈盈水光,声音软得不成样子,“您没逼我,是我求您。”
皇帝阖上奏章,起身过去。
之后的半炷香时间里,荷回上半身都躺在那张矮桌上,整个人的魂魄不知飘到了何处。
皇帝原本的马车很大,可却走得比较慢,为了尽快回京,他便吩咐人换了一辆小的,能在里头用膳休息即可。
他此前,并未想过要同荷回在马车上做这种事。
到了跟前才发现,它对如今的两人来说,有些太小了,许多动作施展不开。
桌子离车壁太近,以至于他不得不伏下身,将一只手垫在荷回的发顶,才能避免她撞到脑袋。
当她连人带桌,滑到车壁上时,他又要将人拽回来。
桌子到底太硬,即便垫了软枕,依旧免不了有些硌得慌,怕荷回不舒服,皇帝最终将她抱了下去。
车厢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毡毯,荷回整个身子陷在里头,舒服得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闷哼。
皇帝瞧得眼底一暗,将她抱坐在怀中。
“荷回。”
“嗯?”荷回晕晕乎乎,咬着唇睁开一双杏眼。
皇帝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湿发撩至耳后,淡淡问:“之前的那些东西朕还没教完,想不想继续?”
之前的东西?
荷回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直到皇帝又低低在自己耳边说了三个字,才终于粉颊猛地一烫,胸膛里的那一颗心哐哐直跳,全身的血液开始奔走。
到如今这时候,她可以说不吗?
这位天子的手段她算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
一开始先是将你引诱到他想谈论的话题里,好声好气询问你的意见,等你说不乐意,他也不脑,一本正经地答应你,说要以
你为先,可实际上却暗暗用各种手段逼得你溃不成军,最后不得不去求他。
而这时候,他还恍若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犹豫,最终看在你太可怜的份儿上,不得不答应你的请求。
她涉世未深,本就未见过这种手段,便是再长八百个心眼子,也斗不过这种老狐狸。
他莫不是精怪投生的吧,怎么会这般算计人心?
而且你明知被他算计,还生不出反感来,反而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进他的陷阱,最终被他成功捕获。
为了避免自己受苦,荷回只能应下,“想。”
语气含糊,声音微颤。
“好姑娘,这样好学,为师甚慰。”
一句话听得荷回脚趾蜷缩。
什么为师,他何时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先生?
世间若哪位教书育人的先生敢教人这种东西,早被人大扫帚打出去,用唾沫淹死了。
皇帝瞧她不服气,将她的腰肢往自己身上按了按,挑眉,“周公之礼,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世上多少夫妻是因为这个而拆家散伙的?你同朕学了,对你有好处。”
明知道他不过是哄骗自己,可不知怎么的,荷回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她定是还没睡醒,所以脑袋糊涂了。
她由着皇帝摆动她的身子,两条藕臂紧紧搂住皇帝的脖颈不放。
“好了没?”她吸了吸鼻子。
皇帝的吻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好了。”
荷回发现自己正背对着皇帝,眼前就是雕刻着龙纹的车厢,不免呼吸一窒。
这个动作叫她有些心慌,胳膊下意识往后,去够皇帝。
很快,一条有力的臂膀环在她腰间,给了她些许安全感。
荷回的脑袋紧紧贴在车厢上,手指发紧。
“您别欺负我。”她声音飘在空中,若有似无。
皇帝的心软成一汪水,“朕怎么是在欺负你,朕是在教你。”
他手劲放缓,“学得如何,哪里不懂,记得张口问朕,别过后忘了,朕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荷回不理他,他便将她下巴掰过来,低声问,“听见了?”
荷回眼角的泪花无意识流到他唇边,被他吃下。
“听见了。”
“好姑娘。”
荷回是想皇帝夸赞她,却不是在这个时候,于是不免抱怨道:“之前我学写字,您不是这不满便是那不悦,从来未曾夸赞过一句,怎么如今倒换了性子,好话一箩筐往外说。”
跟不要钱似的。
皇帝在她身后愣了一下,随后扯了扯嘴角,“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您分明就是厚此薄彼。”
“这个词不是这般用的。”皇帝纠正她,“回宫后,抄录十遍《千字文》。”
一听要抄书,荷回一个头两个大,虽然她很乐意读书写字,但抄那么多字,想一想就觉得手腕疼,“还说您没欺负人,我都这般了,您还惦记着罚我抄书。”
“玉不琢,不成器。”皇帝声音沉哑,“朕这是为你好。”
荷回不干了,“您不讲道理。”说着,就要挣扎着起来。
皇帝‘嘶’一声,箍住她,手背青筋乍起。
“别动。”
荷回也察觉到厉害,整个人颤颤巍巍,险些失去全身力气,半晌才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凄然瞧着他。
仿佛在说,冤家,你怎么这样坏?
皇帝被她瞧得呼吸加重,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吻,“好人儿,别哭。”
荷回并不是想哭,而是身体下意识被激出了反应,那种感觉太过厉害,以至于她有些害怕。
但此时,她听着身后男人语气里的心疼,竟无端无师自通了一招惹男人爱怜的招数,声音抖动,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控诉他:“天杀的活冤家。”
这话由旁人说,别说项上人头,便是九族都不一定保得住,可这话是出自荷回之口,又是在这时说出来,便不是杀人的刀,而是一味无敌的催/情药,叫皇帝箍着她的手猝然收紧。
很快,荷回便因方才的这句话而付出了代价。
她手撑着车厢,泣然道:“好皇爷,饶了我吧,我是一时糊涂,才口不择言。”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惦记着外头有人,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叫声音发出去。
皇帝吻她的后颈,低声笑,“这么快便投降了,真叫朕失望。”
荷回向后抱着他,口中止不住求饶,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正闹着,忽然从外头隐隐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父皇可方便,儿子有事求见。”
这声音
荷回瞬间清醒了不少。
是李元净。
第65章 第65章“放开她。”
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荷回真觉得自己同李元净八字有些不合,连续两次,每回她同皇帝亲近时,他都会出现,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本就是紧要关头,不由自主的紧张叫她的心跳得越发快,手指痉挛,指甲不自觉陷进皇帝后颈那一小块皮肤里,划出几道血印子来。
她回过头去,眼中满是急切,用目光询问身后的男人该怎么办。
马车可比不了坚硬的石头,即便用再好的木头,用牛皮包裹得再严实,只要声音大了点,离得足够近,总能听到些什么。
皇帝因她的紧张而喉结滑动,攥在她腰间的手青筋不自觉凸起,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汗湿的发、红润的唇以及她沾染了泪珠不停颤抖的眼睫,目不转睛。
未几,吻了下去。
一厢之隔,李元净正在马车外焦急地等待着。
就在今早,他忽然接到消息,称皇帝忽然罢免了他最亲近的一位老师——户部主事袁毅,并将他革职流放,不免吃了一惊。
袁毅是他最信任之人,从他孩童时期,他便一直在他身边,给他授业解惑,真要论起来,自己见皇帝的次数都比不上见他的多。
况且一直以来,皇帝都十分赏识袁毅,这些年来,对他委以重任,只是如今不知怎么了,忽然就要罢免了他。
此事一直横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父皇前些日子刚将言官请求立自己为太子的奏章留中不发,如今又罢免他的老师,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何意?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终于还是决定过来求见皇帝。
一方面是为袁毅求情,另一方面,也是探皇帝的口风,看袁毅被罢之事同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免得一颗心成日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这厢,宫人们因为知道荷回在御撵上头,小姑娘面皮薄,有些东西被人听见不好,为了给她和皇帝留空间,都各自退到后头马车上,只留下一个耳朵被塞了棉花的马夫,因此一时之间,竟无人发现李元净的到来。
远处巡查的锦衣卫瞧见,也只以为是皇帝找李元净过来问话,并不当回事,更何况王植吩咐过他们,没有传唤不得靠近御撵,因此只是差人将情况告知王植,远远看着,并不曾上前。
李元净见四周无人,本就心中奇怪,等了许久都未曾听闻皇帝回应自己,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不免重复道:“父皇?”
正要往车辕处走,想要上去一探究竟,便听见从里头缓缓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唔。”
看来是没事,李元净这才松了口气,停下要上马车的动作,恭敬道 :“父皇,儿子是为老师之事而来,他虽有错,但不过是督工失察这种小事,还望父皇瞧在他这些年为朝廷尽心尽力的份儿上,宽恕他这次。”
“你过来寻朕,就是为了这个?”
好半晌,才终于从马车里再次传出皇帝的回应,只是不知是不是李元净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皇帝与平日的不同,声音里多了几丝醇厚和沙哑,好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只是这种感觉十分隐晦,并不明显,加上李元净此时注意力都在袁毅身上,因此只以为皇帝是在为自己替袁毅求情的行为生气而已。
“是,父皇,儿子知道自己不该过来,但老师年事已高,即便您再生气,也请您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宽宥一二,楚地天高路远,老师这样大年纪的人,只怕还没到地方便一命呜呼了,还请父皇开恩。”
马车一直在行进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李元净一路跟着走,险些跟不上。
按理说,知道他来求见,父皇一般会直接叫他到马车上去亲自问话,可他来这么久了,父皇仍旧没什么表示,就这么将他晾在这里,李元净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又等了好半晌,终于听见皇帝一句:“此事往后再说,你先下去。”
这便要赶他走,这一路上皇帝都在忙,李元净好几次过来都被王植他们给堵了回去,如今好容易寻着机会面圣,哪里就肯轻易放弃。
“父皇,儿子知道自己不中用,总是惹您生气,您怎么对儿子都成,只求不要迁怒于儿子身边的人,否则儿子便是死了,也难心安。”
他微微抽泣,拿衣袖擦了擦挤出的眼泪。
然而他一番恳切言辞下来,里头人像是没听见一般,毫无声响。
他心道完了,别不是皇帝当真是为了削弱他的势力,这才寻个理由处置了袁毅,于是哭得愈发厉害,“父皇,儿子”
正在脑中仔细盘算着接下来要说什么,忽听里头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闷哼,那声音似快意又似痛苦,钩子似的,就这么直白地钻进他耳朵里,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因为太过模糊,甚至叫他有种那声音并非是由皇帝,而是由女子发出的的错觉。
“父皇?”他下意识以为皇帝生病了,立马放下袖子,担忧道:“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方才那声音确实极不寻常,父皇是个天地间的大丈夫,即便是受再重的伤也从未见他吭过一声,如今发出这般声响,定然是极不舒坦。
难怪他一直不搭理自己,原来是身子不舒服,并不是因为别的,李元净一时间将心稍稍放下,
“父皇恕罪。”
为怕皇帝有什么事,李元净一边唤人一边下意识去推马车的车窗,想瞧一瞧皇帝如今的状况,看他有没有事。
里头的荷回听见外头动静,手指紧紧扣在车厢上的龙纹上,一颗心瞬间被提到嗓子眼儿。
只要李元净稍稍掀开一丝窗户缝,便能瞧见她同皇帝如今是何种荒唐的情景。
原本就是在紧要关头被打断,每一瞬每一刻都如日入年,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越积越多,仿佛下一刻,那些东西就要化为漫天大火,将她焚烧殆尽。
她被皇帝堵着不能出声,整个人难受得紧,目光紧紧盯着那扇将要被李元净打开的车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皇帝还在不停在她发丝间亲吻,想要叫她镇定下来,可如今情形,荷回哪里还镇定得下来,只能用牙狠狠咬上他的手指。
她说不成,他偏要在这里,这下可好,她今日可真要彻底被他害死了。
她咬的深,唇舌间很快尝到一股血气,然而皇帝却只是摸了摸她的肩头,将她背后满头缭乱的青丝拨到她身前去。
“嗳?”车窗在李元净手中一动不动。
荷回抬眼去看,却发现原来它早被皇帝从里头扣住,即便李元净费再大的力气也难从外头打开,她心一松,下意识地将拱起的腰软了下去。
这回却是皇帝没有忍住,从喉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父皇?”李元净也不知听到没有,动作一顿,有些踌躇地道:“您,您究竟怎么了?”
皇帝抿着唇,声音无比沉哑。
“朕无事。”
察觉到李元净还想说什么,皇帝道:“你说的话朕都听见了,朕此时正忙着,待会儿再找你谈,现下。”
他滚了滚喉咙,“忙你自己的事去,往后无诏不得过来。”
许是听出他话里的强硬,李元净一时没了声响,很快,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是王植的规劝声,“小爷怎么在这里,外头这样冷,您到这儿来做什么?皇爷正忙着呢,要不您有什么事儿同奴婢说”
脚步声远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外头便再次陷入寂静。
皇帝垂眼,就这么俯下身去。
等一切彻底归于平静,皇帝才听着身下人的呼吸声,缓缓将右手两根手指从她唇齿间拿出来。
不过看了一眼,他便眸光一闪,叹道:“牙齿这样锋利,可怎么好?莫不是属小狼的吧。”
迎接他的,是荷回含羞带怨的目光控诉。
皇帝瞬间心一软,搂着她道:“是朕的不是,考虑不周,没成想净儿会此时过来,叫你这般提心吊胆,都怪朕。”
荷回此时浑身上下哪儿都是红的,吸了吸鼻子,道:“本来就怪您,我方才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皇帝想起方才荷回的反应,眼底一暗,喉咙不自觉再次有些发紧,低声哄她:“告诉朕,怎么个要死法?”
荷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深沉目光,脸一捂,不想回答。
太丢人了,他不是都知道,怎么还问。
“您就这么欺负我吧。”荷回不理会他,低声抱怨,可因为刚经历过那事,再不好听的话从嘴里说出来,也不自觉带来一股软糯娇媚之意,以至于不像是在抱怨,而像是在撒娇。
皇帝听着,低声叹息,“莫要再勾朕。”
他怎么还冤枉人,荷回将手放下来,想同他分辨一二,然而乍然瞧见他手指上被自己咬出的血印子,到了嘴边的话又立即咽了回去。
“皇爷恕罪,我并非有意损伤龙体。”
“嗯。”皇帝见她乖巧认错的模样,心下欢喜,“朕恕你无罪。”
“说起来,这都是皇爷您的错。”
皇帝挑眉。
荷回看着他手指上残留的自己的东西,双颊微红,“谁叫您把手”
害得她现下舌头还麻着。
皇帝笑了笑,道:“朕若不如此,你忍不住,叫净儿听到可怎么办?”
荷回闹了个大红脸,目带不满地瞧着他。
这都是怪谁?若不是他执意要同她在此做这事,她也不会这般。
想起方才险些被李元净发现一事,荷回如今仍旧有些心有余悸。
皇帝见她这般神色,抬手理了理她汗湿的鬓发。
她如今这般,究竟是不想他们的关系被旁人知晓,还是只是单单不想叫李元净知晓?
他竟有些不敢问。
想他一朝天子,从来是想什么便做什么,即便是在战场上也从不曾害怕过,如今却因眼前这个小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辗转踌躇。
当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荷回。”
“嗯?”
“还喜欢净儿么?”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开了口。
荷回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皇爷以为自己是因为喜欢李元净所以才不愿彻底接受他?
正想开口回答,忽然觉得身上一冷,忍不住轻咳两声。
皇帝即刻眉头一皱,也不再想听答案,一把捞过自己平日里盖的毯子往她身上裹去。
“来人。”-
由于开始下起小雨,一行人来不及到行宫,便先在不远处一处寺庙停了下来。
宫人们将一辆辆马车拉进寺庙内,小心伺候着各位贵人下来,绝不叫他们沾染一丝泥泞。
李元净还惦记着下午同皇
帝交谈那事,站在落雨的屋檐下,满心疑惑。
父皇方才究竟怎么了?先开始,他只以为是他身子不适,可如今细细想来,后头父皇说话声音那样沉稳,中气十足,着实有些不像生病的模样。
他仔细琢磨着,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在马车外最开始听到的声音,怎么同那日在围场里听到的那样像?
莫不是——
父皇当时,正在宠幸自己的哪位庶母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青天白日的,若没有特殊的事,那些宫人们怎么可能一溜烟儿地不围在御撵周围,等着时刻调遣,反而全都不谋而合地离得远远的,躲了起来。
方才姚司司还告诉自己,说就在他走后不久,有人瞧见一个女子戴着幂离从父皇马车上下来。
他当时并不当回事,如今想来,那大约就是他父皇的哪位妃子。
怪道那些人要竭力将他引走,原来当时父皇可能正在干那事儿。
想到这里,李元净颇有些意外。
他的父亲一直是个稳重端方之人,白日里,别说是同人在马车里做那种事,便是连见都甚少见他的那几个妃子,一味地只知道批阅奏章,许多时候甚至忙得连饭都不记得吃。
因此一想到,皇帝可能同人白日宣淫,他就立即有一种不真实感。
假的吧?他那英明神武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可方才他听见的那恍似女人的声响又不似作假。
若是真的,他还当真有些好奇那人是谁,能叫他向来持节守礼的父亲不顾规矩,等不及到行宫便加以宠幸起来。
若是知道那人是谁,早早同她打点好关系,平日兴许能叫她在父皇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如此,自己也不必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心父皇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正想着,李元净低头,不期然瞧见自己的衣摆和鞋面,不禁蹙了眉。
方才只顾着求见父皇,竟没注意到道路有多泥泞,以至于衣摆和鞋面儿上都是泥点子,瞧着便叫人烦心。
抬头,瞥见荷回远远过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下意识开口叫住她。
听见他的声音,她似乎有些意外和慌张,踌躇了许久才过来行礼,“见过小爷。”
李元净问:“到哪儿去?”
荷回垂着脑袋,深怕他瞧出什么来,道:“回小爷的话,寻个地方歇歇脚。”
“你倒是挺累。”
李元净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旁的意思,可架不住荷回心中有鬼,扯了扯嘴角,道:“小爷说笑了,坐了一日的马车,自然是累的。”
行了礼,转身就要走,却被李元净再次唤住。
荷回紧了紧手心,缓缓转过身来,笑道:“小爷可还有何事?”
李元净不吭声,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荷回被他瞧得脊背渐渐生出汗来,不禁抬头道:“小爷?”
李元净蹙了蹙眉,想起安王的话。
沈荷回好似当真同从前不一样了,就像安王说的,眉眼间有了些许属于妇人的娇媚之态。
是因为又长一岁的缘故么?
他心里有些纷乱,问:“这些日子你怎么总躲着我?”
荷回眉头一跳,笑道:“小爷说的哪里的话,妾怎敢躲小爷,只是小爷事忙,怕打扰您罢了。”
李元净也不知信没信,道:“咱们的婚事还没彻底定下,你这般模样,不怕我选了别人,把你给弃了?”
若在从前,荷回听见这话,心里定然要发慌,可是如今,她心头却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空去想,也不知皇爷如今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批阅奏章,同人商议国事,待会儿的晚膳,他还会不会按时吃。
“小爷要选谁,那是您的权利,妾也不好插嘴。”
见她一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李元净简直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对自己如此冷漠了?
“你”
李元净不知该说什么,一甩衣袖,道:“不是要寻地方歇脚,你走吧。”
荷回求之不得,行了个礼,便要离去,然而刚同李元净擦肩而过,走了不过几步路,便听他又道:“回来。”。
“小爷?”
李元净满脸不解,“你裙摆和鞋面怎么那么脏?”
同他一样,沾满泥点。
马车是直接被拉到寺庙里的,寺庙里都是青石板,根本没有泥。
她身上那些泥点从何而来?
“你方才下过马车?”李元净一步步朝荷回走去,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手腕举起。
荷回不知他忽然发什么疯,手腕疼得厉害,正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
“说,你方才去哪儿了?”他望着她,冷声质问。
“我”
正慌乱间,荷回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两人。
他眸色夜一般漆黑,仿佛能吸纳万物,身影矗立在那儿,如山一般,稳重中带着不容置哙的威严。
一张脸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明明他并没有看自己,不知怎么的,荷回却忽然莫名感到一阵安心。
皇帝缓缓朝两人走来。
未几,如深潭一样幽静的目光落在李元净身上,缓缓开口。
“放开她。”
第66章 第66章般配
半山腰上,有僧人拾阶而上,于亭中撞钟。
钟声响彻云霄,透过薄雾,缓缓朝山脚下散去,听在人耳中,明明那么轻的声响,却显得震耳欲聋。
李元净浑身一激灵,忽然就醒了过来。
“父皇”
他愣愣地看着皇帝,慌忙将手从荷回的手腕上收回。
李元净觉得奇怪,皇帝的目光明明与平日里并无分别,可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里头带着几丝冷意,叫他有些不寒而栗。
他敛了神,慌忙给皇帝请安。
“父皇,雨这样大,您不歇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皇帝的视线在荷回略微发红的手腕上扫过,抿了唇,声音无端有些发沉:“朕随便走走,远远瞧见你们在说话,便过来瞧瞧,方才,你们在做什么呢?”
若是李元净足够镇定,他便能轻易察觉到皇帝话里的不对劲。
一般男人,在瞧见儿子跟未来儿媳凑在一块儿说话,不管是亲密也好吵闹也罢,都会下意识走开,连眼神都不会往他们那边瞧一下。
毕竟他是长辈,人家未来小两口的事他实在是不便掺和,便连多看一眼也不合规矩,容易叫人说闲话。
然而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非但不避,反而还要凑上来瞧。
然而李元净平日里实在是太过畏惧皇帝,心中即便泛起一丝丝怀疑,也如雨落大海般瞬间消失无踪,他只是下意识感到脊背有些发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脖子,有些呼吸不上来。
太奇怪了,父皇同沈荷回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做什么这样害怕,仿佛若是沈荷回受了什么委屈,他也要不好过似的。
分明自己才是父皇的儿子,而沈荷回只是个外人罢了,父皇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而生自己的气。
即便父皇要对自己生气,也只是因为自己下午时险些扰了他同妃嫔的好事,不会同沈荷回有什么关系。
“回父皇的话。”李元净缓了缓神,恭敬作揖:“没做什么,儿子与荷回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若是叫父皇误会,是儿子的错。”
皇帝闻言,微微抬眼,好似无意间重复道:“荷回?”
李元净不知怎么了,小心觑向皇帝。
皇帝转头瞧向屋檐下的雨,见雨势越来越大,缓缓抬了眼。
“还没成亲就叫人家姑娘的闺名,成什么样子。”
荷回没想到他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计较,下意识抬头,恰巧皇帝的视线也扫了过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幽静,然而荷回却十分敏锐地在那幽静里察觉到了别的东西。
那种东西,被叫做占有欲。
她感受着身体里还没被清理
干净的属于皇帝的东西,想到方才在马车上,他伏在她耳边,叫的那一声声‘荷回’,下意识飞快收回视线,垂下脑袋。
他这样霸道,她的名字只许他喊,旁人叫一句,都要生气。
李元净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只是在听到皇帝的话之后微微愣了一下。
父皇说的没错,他这样在他跟前直呼沈荷回的闺名,确实十分不妥。
“是,儿子谨记。”
他本想着,皇帝会接着同自己说话,却没成想他只是淡淡‘唔’了一声,便将他撂下,转身朝身边的沈荷回缓缓走去。
荷回也注意到皇帝的动作,下意识抬头。
皇帝在她跟前停下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有余,荷回立在那里,甚至能隐约闻见皇帝身上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若是他欺负你。”皇帝凝视着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缓缓开口,“便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这不过是一句极普通的话,寻常人家里来客,有人同自家小辈玩耍,长辈都要说上这么一句,不过是客套而已。
然而荷回却知道,皇帝同他们不一样,他是认真在告诉自己,若是从李元净那里受了委屈,她不要不吭声,他自会替她讨回公道,即便李元净是他儿子,他也不会手软。
他在给她撑腰。
心中涌现一股暖流,荷回垂下眼睛,缓缓道了句万福,“谢皇爷,民女晓得,小爷方才不过是同民女玩闹罢了,并没对民女怎么。”
皇帝颔首,“那便好。”转头朝李元净道:“下午不是有事找朕,过来。”
说着,抬脚顺着廊庑往不远处的亭子走去。
然而此时的李元净,还在想着方才瞧见的那一幕。
他的父亲和他内定的未婚妻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竟莫名的有些
般配。
是的。
般配。
他不知是脑袋进水了还是猪油糊了心,竟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永远不可能被用在他们两人身上的字来。
仿佛他们才是将要成婚的一对未婚夫妻,而自己,只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可要追究起来,两人又并无任何越矩之处,如此做派,倒显得自己如今的心思有些莫名其妙。
何其荒谬。
雨渐渐停下,风吹过檐下的风铃,发出叮铃的声响。
天冷寒重,李元净想,自己大约是病了,着了风寒,脑子有些不清醒,需找太医医治一番才成,否则照此情形下去,他不知还会冒出什么叫人匪夷所思的念头来。
正怔愣间,乍然再次听闻皇帝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是他发现自己未曾跟上去,停下脚步,张口唤他。
明明是极寻常的语气,可却惊得李元净心头下意识一跳,那才在脑海中产生的所有的或正常或荒谬的念头,瞬间被这两个字烧得灰飞烟灭。
李元净回过神来,慌忙朝皇帝望去。
“怎么?”皇帝站在前头廊庑下,回头看他,神色淡淡。
李元净连忙垂头,恭敬行礼,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场雨,直到入夜才渐渐停歇,众人只得在寺庙凑合一晚。
这间寺庙原本是前朝一位财主出钱修建的,虽然位于官道不远处,但整体并不大,能够住的房间不多。
即便那些僧侣将房间全让出来,也不够他们这些人住的。
因此为了方便,荷回同太后挤在了一个房间,太后睡床,而她则在旁边支起的一个小榻上凑合。
睡前,她不敢太靠近太后,怕她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毕竟太后同李元净不同,她是由妇人过来的,人又心细,但凡多看几眼,便能发现她究竟胆大包天地干了什么。
幸亏那些小沙弥送来的烛火并不明亮,加上太后一路舟车劳顿,有些疲累,她方能顺利蒙混过关。
伺候太后梳洗歇息后,荷回这才躺下,然而或许是今夜月光太亮,荷回被照得全无睡意,百无聊赖之下,只好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臂膀出神。
窗棂破旧,离得近了,上头的莲花纹清晰可见。
半晌,她伸出手指,轻轻在自己唇上摩挲,就像不久前皇帝在马车上对自己做的那样。
她仍旧记得,在李元净去推车窗,险些要发现她之时,她是怎样的紧张,以至于身子紧绷,将自己和皇帝都弄得一塌糊涂。
两个人都急需解渴,可偏又没法动,便越发的磨人。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对皇帝求助的了,只记得皇帝将手从她唇齿间拿出来之时,自己已经小死过一回,而李元净如她所愿,什么都没听到。
她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当时的情况,当真只是皇帝一个人造成的吗?
在整个过程中,她其实有无数个机会能够拒绝,可是事实上。
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默认了皇帝对她所做的一切。
同他说的那些话,相比排斥,更像是打情骂俏。
从前,面对皇帝下意识的逼迫和侵占,她是害怕和恐惧的。
她畏惧他,更畏惧同他的私情被旁人发现,骂她是勾引未来公爹的无耻荡/妇。
可如今,当他再次亲近她时,她还是会害怕,可是在那害怕里,却不知何时,生出一种隐秘的甜蜜和期待来。
她喜欢他的触碰,更喜欢他无意识对她的偏爱。
即便她知晓,一个帝王的所谓偏爱,是极其虚无缥缈的一种东西,信不得,可那一瞬间的感动与欣喜却还是悄然占据了她的心神,叫她下意识缓缓朝他靠近。
她得承认,她是个俗气的人,做不来宁死不屈、心如铁石的贞洁烈妇,被一朝天子偏爱的感觉太好,她暂时没法儿拒绝。
她清楚地看着自己正在一步步滑向皇帝为她准备的陷阱,却无能无力。
荷回拥被起身,朝着屋内那一尊佛龛无声跪拜。
佛祖,请宽恕信女,求您给我,指条方向吧。
求您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办。
正在心内祈求着,却敏锐地察觉到窗外有什么人正在静静望着她,荷回神色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窗户被人缓缓打开的声音。
“睡不着?”
荷回瞧不清人脸,只能隐约瞧见外头人模糊的轮廓,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一眼认出了对方。
她睁大一双眼睛,手扒着窗户,下意识朝太后的方向望去,神色紧张。
“皇爷?!”她拼命压低声音,满心慌乱,深怕太后和外头守夜的宫女听见声响,“您怎么在这儿?”
“夜里睡不着,忽然想来瞧瞧你。”
荷回涨红了脸。
他们两人不过才两个时辰不见,有什么好瞧的。
往常时常召她偷偷见面也就算了,如今,他怎么还寻到太后跟前来了?若是被发现可怎么办?
“我很好。”荷回一边用耳朵注意太后的动静,一边低声催促皇帝离去,“时辰不早,您快些回去睡吧。”
说着就要将窗户阖上,却被皇帝无声止住。
荷回手指收紧,无声地与他对望,即便她什么都瞧不见,但还是能感受到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多炽热。
叫她连再次拒绝的勇气都没法儿生出来。
荷回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他们的动静终究是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缓缓朝荷回所在的方向望去。
只见窗下的小榻上,被褥微微鼓起,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应当是荷回蒙着脑袋睡得正香,月光悄无声息地消散,屋里一片昏暗,寂静无声,只有更漏上的水在滴答滴答地发出轻响。
应当是梦中幻听了。
太后本就疲累,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再次沉沉睡去。
而此时的屋外,荷回正躲在皇帝怀中,双手捂着唇,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不曾想过,皇帝会这样不管不顾,就这么单手
将她从屋里捞了出来。
她此时只着一身中衣,赤着脚,连鞋袜都没穿,就这么踩在他的鞋面上。
皇帝将她打横抱起,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寺庙的角门悄无声息地出去。
荷回还以为皇帝夜半三更将她带出来,还是为了同她做那事,却没成想刚进马车,皇帝便捞过早备好的银鼠皮袄、泥金裙替她穿好,又用手搓了搓荷回有些发凉的双脚,将早备好的鞋袜亲手替她套了上去。
先开始,荷回还有些吃惊,毕竟她虽然已经同他做过那事,有些亲密,但却从未想过,堂堂天子,会亲手替她穿衣。
她受宠若惊,下意识想要推拒,却被他从身后牢牢抱在怀里,不容拒绝地道:“别乱动。”
荷回咬着唇,没再吭声。
他替人穿衣的动作很是生疏,显然并不擅长此道,荷回小声提醒他:“皇爷,衣带系错了。”
皇帝闻言,手微微顿住,片刻后,方才若无其事地解开衣带,重新系上。
荷回别过头去,无声偷笑。
她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模样,只觉得两人的距离无形中被拉近了许多。
原来这世上,还有皇爷不会的东西。
她像是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新鲜事,心情不自觉好起来,甚至连可能被发现的恐惧也因此消散了许多。
皇帝察觉到她在笑自己,也不脑,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怎么不问朕,要带你去哪儿?”
荷回:“皇爷若是想告诉我,自然会说,多问也无用。”
皇帝闻言,不禁微微一愣。
他明显感觉到,自从自己从贼人手中救了她,同她发生关系后,她对自己,再无从前那种从骨子里散发的抗拒,越来越信赖自己不说,有时候言语间还会不自觉对他流露出一股撒娇的意味,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眸色微闪。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荷回垂了眼帘,无意识将脸颊在皇帝手心里蹭了蹭,点头,“只是劳烦皇爷,等办完了事,快些送我回去,太后还等着我去伺候。”
皇帝被她这个小动作取悦,将人抱在怀里,抬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马车便缓缓停下,在皇帝的示意下,荷回掀开马车毡帘。
一开始,荷回还未曾反应过来,等映着初升的晨曦,远远瞧见自家那熟悉的房屋时,整颗心猛地一颤。
同记忆中的一样,房屋坐北朝南,两间门面房,房前一棵高大的枣树。
或许是由于如今还天蒙蒙亮,两间房门紧紧闭着,四周寂寥无声。
不一会儿,或许是听到鸡叫,房门被打开,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他还是穿着记忆中那件半新不旧的灰色薄袄子,搓了搓手,朝手中哈气,随后将门板往旁边搬,打算开张。
他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们,下意识朝这边望过来。
皇帝缓缓开口:“可要下去?”
荷回想点头,然而瞧见继母和一双弟妹出来后,自己的父亲便飞快转过头去,对他们笑脸相迎的样子,手不禁紧了紧。
她静静望着他们一家三口欢乐的场景,缓缓放下帘子,摇头:“不了,这不合规矩。”
能远远看上一眼,已经知足,又哪里奢望下去说话?
皇帝将她鬓边的乱发塞到她耳畔,没有吭声。
很快,他再次带她来到两座孤零零的坟前。
荷回下了马车,瞧见坟前早备好了纸扎香烛,不免眼角通红,对着皇帝郑重行礼。
皇帝将她拉起,没说别的,只道:“去吧。”
荷回颔首,转身走到两座坟前,直直跪了下去,“娘,奶奶。”
等荷回重新回到马车上时,已经是一炷香后,她眼角虽然有些发红,但精神头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郑重向皇帝道谢,“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法见到她们,再给她们磕头了。”
“高兴了?”
荷回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高兴,皇爷待我的好,我至死不敢忘。”
皇帝听见这话,却不大高兴,“什么死呀活呀的,嘴里也没个忌讳。”
荷回无奈:“皇爷不喜欢,我往后再不说就是了。”
皇帝这才满意:“好孩子。”
回去的路上,荷回不住拿眼觑皇帝,皇帝还从未见过她这幅神情,不禁捏着她下巴,问:“瞧什么呢?”
他离得太近,可荷回不知怎么的,却并不想推开他,道:“没什么,只是想问,皇爷这回特意没有按原路回京,而是往南绕上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叫我见见家人,给娘和祖母磕个头?”
皇帝先是唔了声,等荷回满心愧疚时,又道:“你想哪里去了,当然是为了正事。”
谢天谢地,万幸不是因为她,否则她不成了祸害明君的妖孽了?为一己私情动用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属实不应该是明君的作为。
皇帝一眼便瞧出她的心思,揶揄道:“放心,朕不是昏君,你也当不了祸国妖妃,好好养身子,别成日里胡思乱想。”
被他这样轻易看穿,荷回闹了个大红脸,别过脸去小声道:“民女不懂皇爷您在说什么。”
皇帝闻言,只是轻笑,“当真不懂?”
荷回点头,“不懂。”
皇帝又开始亲她。
荷回身子倚在车厢上,被他攥着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只将注意力落在眼下。
落在皇帝宽阔温暖的怀抱,以及两人此刻正在互相追逐的舌尖上。
他们在紧要关头及时停止,没有再继续,荷回睁开有些迷离的双眼,望向男人,皇帝微热的呼吸洒在她面颊上,沉声开口:“你昨日累了。”
荷回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背过身去,捂住了脸。
回去的路上,荷回兴致有些高昂,瞧见田野间跑着只野兔,于是睁着一双杏眼,直直地瞧着它。
皇帝看出她的蠢蠢欲动,道:“想抓?”
荷回回头,可怜兮兮问:“皇爷,可以吗?”
她用这幅表情和语气同自己说话,皇帝哪里受得了,于是带她下了马车。
“抓过吗?”皇帝问。
“没有。”荷回怕皇帝嫌弃自己,打了退堂鼓,“我不抓了,咱们回去吧。”
皇帝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目光望向那只野兔,“心无旁骛,眼睛除了它,什么都不要看,去吧,朕等你。”
他这样鼓励她,荷回亦不想叫他失望,于是提着裙摆,小心朝那只野兔缓缓走了过去。
然而那兔子着实太过警惕,荷回废了好大的功夫仍旧碰不到它分毫,几个回合下来,她额角已经生出细密的汗珠。
皇帝在一旁问:“累了?”
荷回一边喘着气一边摇头。
皇帝又道:“别逞强,想要帮忙,告诉朕一声。”
荷回骨子里的执拗浮现出来,闻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再次摇头,将两只袖子卷起,再次朝兔子扑了过去。
像个打不败的士兵。
皇帝望着她,看她一次次跌倒又爬起,却还是一声不吭的样子,目光中有什么东西闪过。
在不知多少次失败后,他终于听见荷回从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朝他挥了挥手,“皇爷,我抓到了!”
她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两只手抓着那只兔子的耳朵走到他面前炫耀,像打了胜仗的将军,“皇爷,您瞧!我就说我可以!”
皇帝望着她的眼睛,恍惚间瞧见一个人。
那是许多年前,才初出茅庐的自己。
用尽一切力气去证明自己可以,即便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也绝不放弃。
他曾经觉得自己很奇怪,宫里那么多女人,自己究竟为什么非沈荷回不可,让他宁愿冒天下大不违也要想办法得到她。
若说是图她年轻,宫里年轻的小姑娘,并不只她一个。
若说图她的色,他如今已经得到她的身子,所谓的新鲜感已经过了,可他非但没有产生任何厌倦之情,反而那份要让她彻底属于自己的心开始变得愈发强烈。
方才瞧着她,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荷回见皇帝一直盯着自己瞧,有些奇怪,“皇爷?”
皇帝回过神来,将她手中的兔子提过来,问:“开心吗?”
荷回颔首,眼睛变成一弯
月牙儿,“嗯,开心的。”
皇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路边一个老汉瞧见两人手里提溜着兔子,远远喊着:“兔子卖不卖?”
荷回望了一眼皇帝,皇帝道:“你的东西自然是你做主。”
荷回于是笑起来,冲那老汉挥挥手:“卖的老伯。”
笑起来时,眉眼间的那份生机,叫皇帝目光越发变得柔和。
也不讨价还价,荷回将那兔子给老汉,老汉瞧他们两人这样好说话,便掏出几个铜板给荷回,嘴里说着奉承话。
“老爷太太真是郎才女貌,甚是般配,方才我远远瞧见,还以为遇见神仙了呢。”
“般配?”皇帝抬眼。
荷回闻言,以为皇帝是生气了,毕竟能同皇帝用这两个字的,就只有皇后,她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上?
因此连忙摆手,想要否认,然而刚有所动作,便见皇帝朝一旁的王植看了一眼,王植会意,立即上前往那老汉怀里扔了一锭足金。
“借老伯吉言。”
皇帝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拉着她便上了马车。
那老汉拿着那锭金子,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等反应过来,立马十分识眼色地朝马车上的两人道:
“老爷太太万福金安,天生一对,夫妻和满,多子多福!”
话音未落,脚下便又多了一锭金元宝。
“哎呦,今儿真是遇到神仙了,多谢老爷太太,多谢多谢”
荷回坐在马车里,脸颊有些发烫,埋怨皇帝:“他说错话了,您做什么给他钱?”
兔子没换几个铜板,反倒搭进去不少。
“说错话?”皇帝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幽幽,“朕倒觉得,他说的话十分中听,不是吗?”
荷回别过脸去,脸愈加发烫。
皇帝看了她片刻,抬手将她昨日那只被李元净抓着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
见上头红印已经消了,皇帝的指腹轻轻在上头摩挲。
“疼么?”
荷回一愣,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缓缓摇头。
“往后离净儿远点儿。”皇帝知道她多半不大喜欢自己提这样的要求,毕竟她心里有李元净,又怎么舍得远离他?
于是未等她开口便缓缓垂眼,唇微微张开,印在她手腕上,彻底将李元净留在她身上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荷回脊背下意识一颤,只觉得他此时落在她手腕上的吻,比方才落在唇上的,还要烫上十倍-
而此时的寺庙内,淑妃已经起身,梳洗完毕,正端着吃食朝皇帝所在的禅房来,走近了,发现房门口守着的不是常见的王植,便不免问了一句:“王大伴怎么不在?”
守门锦衣卫道:“回娘娘的话,王大伴正在里头陪着万岁。”
“怎么?”淑妃道:“皇爷还没起身?”
锦衣卫说没有。
淑妃抿了唇。
皇帝一向是起早贪黑之人,即便没有早朝,也要起来打拳,锻炼身体,像如今这般天亮还没醒的情况,当真是不多见。
她有些担忧,“皇爷可是昨日下雨,着了风寒?”
锦衣卫只道不知。
淑妃下意识感觉这些人有事在瞒着自己,可他们到底皇帝的人,她也不便为难,只能将手中吃食交给他们,嘱咐他们等皇帝醒来让他吃。
“臣等谨记。”
淑妃转身离去,抬脚往太后那里走去,伺候太后的宫女只说太后还未醒,不便进去打扰。
淑妃见她们言语间的意思,好似里头还有别人似的,便问:“里头除了太后她老人家,还有谁?”
“禀娘娘,还有沈姑娘。”
淑妃:“她也没醒?”
众人点头。
淑妃下意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太后她老人家未醒便罢了,沈荷回那样一个谨慎的小辈儿怎么可能不提前起身收拾,以便待会儿太后醒来,好近身伺候?
淑妃想了想,抬脚进去。
越过一道花鸟屏风,瞧见太后正睡得香,而不远处的窗户边,有一个小榻,应当便是沈荷回的床榻。
那被褥鼓着,里头人好似正蒙头酣睡的样子。
淑妃看了片刻,抬脚朝窗边走去。
第67章 第67章怀疑
禅房门窗关闭得极为严实,外头晨光熹微,天色将要大亮,而屋内仍旧光线暗淡,走路都要小心桌椅,避免磕着碰着。
淑妃停在罗汉榻前,低头瞧了眼脚踏上的绣鞋,又将视线落在隆起的被褥上,微微蹙眉。
往日沈荷回虽然瞧着有些拘谨,不大爱说话,但为人还是比较守规矩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竟睡起懒觉来。
都这个时辰了,还睡得这样死,难不成还等着太后待会儿醒来伺候她?
淑妃压下心头不满,耐心地拿手轻轻拍了拍被褥,然而手掌刚落到上头,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这么软?不像是人,倒像是
淑妃动作一顿,下一刻,抬手掀开被褥,见到里头情形,下意识轻‘啊’一声,怕被太后听见,惊扰她老人家歇息,又连忙拿手捂住唇,然而太后还是听到一丝响动,翻了身子,闭着眼问:“谁?”
淑妃缓了缓神,将被子重新盖回去,缓步走到太后跟前,小声道:“回太后,是妾,没什么事,您继续睡吧。”
妃嫔起早过来伺候婆婆是寻常事,因此太后只是唔了一声,说:“你先到外头忙你的去,等我起了,自会有人叫你。”
淑妃称是,又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罗汉榻,起身离去,到了外头,见秋彤领着小宫女们正在翻花绳,轻脚走去。
“娘娘。”秋彤放下东西,起身行礼,“奴婢早说过,太后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早就累坏了,加上昨日到这寺庙里,又是拜佛又是听寺里师父讲经,到了亥时才睡,今日必定要晚些时候才醒,娘娘要不先回去,等太后醒来,奴婢再派人通知您?”
左右她住的屋子离这里不远,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儿。
然而淑妃闻言,却并没有吭声,秀眉微蹙,好似心中藏着事儿似的。
秋彤见状,不免收敛了笑意,“娘娘这是怎么了?”
想到什么,下意识朝屋子瞧去,语气有些急切:“可是太后——”
“不是。”淑妃打断她的话,叫她安心,“太后无事,正睡着。”
秋彤心下稍松,道:“那便好,瞧娘娘眉头紧锁,奴婢还以为太后出了什么事。”
说完抬头又道:“娘娘为何事烦恼,若娘娘信得过奴婢,还请告知一二,奴婢说不定还能帮娘娘拿个主意。”
淑妃却似有些犹豫的样子,半晌才道:“你方才说,沈姑娘也在里头?”
秋彤不明白淑妃怎么忽然提起荷回来,点头,“正是,可是沈姑娘起来了?”
淑妃听她不似作假,这才告知她实情,“起来什么,里头除了太后,压根就没人。”
秋彤闻言,不便愣住,道:“怎么会?昨日沈姑娘确实是歇在太后屋里没错。”
“那是何故?”淑妃还以为自己是撞鬼了,“里头鞋子衣裳都在,只是不见人,可是她已经出来了,你们没瞧见?”
秋彤说不会,“我们几个一直在外间,天还未亮便起了,并没瞧见姑娘,况且娘娘方才不是说了,姑娘的鞋子衣裳都在里头,若要出来,也该将这些穿上才是,总不能赤脚只着一件中衣便到外头来,娘娘别不是瞧岔了?”
淑妃摇头:“是与不是,你进去一探便知。”
秋彤进去前还有些不相信,只以为是里头太黑,淑妃没瞧清,等瞧见里头果然没有荷回的身影,这才一脸惊讶地出去。
“这这是怎么说的?”
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
“娘娘。”秋彤怕太后听见担心,压低声音道:“可否请娘娘差人找一找?”
沈姑娘虽是一介平民,但却是太后私下认定的未来宁王妃,若是有个好歹,底下伺候的人,难保不会被连累迁怒。
淑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掌管后宫之事,这事她自是要管,“你先将沈姑娘的衣物收起来,待会儿太后醒来,便说她到我那里去了,剩下的等之后再说。”
秋彤点头:“是,娘娘。”
这是在宫外,沈荷回又身份特殊,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叫人知道不见了,不免有些不好,因此淑妃特意嘱咐底下人寻人时不要声张,只默默在寺里头找便是。
然而她们如今在外头,她一介后宫妇人,除了伺候的,身边可用之人到底有些不够,寻了两炷香的时间,还是没个音讯。
淑妃于是便想到了那些锦衣卫,他们素来是办案的一把好手,平日里连官员私下锁起门来说的悄悄话都能探听个一清二楚,如今不过是寻一个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只是这些人除了皇帝,不听任何人的调令。
淑妃放下手中茶碗,缓缓起身。
说起来,因为太后的关系,皇帝对沈荷回倒是颇为看顾,只要太后有的东西,她都能得一份儿,有时候,待遇甚至比她这个掌管后宫的皇妃还要好。
要说不在意,那是假的,可她明白,以自己的地位,同沈荷回这样身份的人争这些东西,着实是没有必要。
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偶尔仍旧有些不舒服。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有些感谢沈荷回,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同皇帝见面的理由。
为了太后,在听闻此事之后,皇帝绝不会做事不管,定然要召见她。
如此一来,她便能再次伺候圣驾。
她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皇帝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王植那些人有没有好好照顾他。
只是想到自己如今竟要借助一个外人才能同自己的丈夫见面,淑妃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悲凉。
但她一向懂得开解自己,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经整理好心绪,起身,带着人再次朝皇帝如今所住的禅房走去。
然而这回,皇帝仍旧未曾露面,就连王植也瞧不见一点人影儿,还是原先那些宫人,开口闭口便是让她回去。
淑妃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儿,“皇爷还未醒?”
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皇爷已醒,不过有些事忙,正在屋里批阅奏章。”
既然已经起来,不先去给太后请安,反而悠闲地在这里批阅起奏章来?
淑妃朝宫人身后的窗户望去,眼底渐渐浮现起一丝疑惑。
皇帝是极孝顺之人,便是队伍因为有些缘由未曾按时抵达行宫,又找不到房屋安置,只能原地扎寨为营,他都要按时到太后那里问安,从不曾缺过一次,今日这是怎么了?
沉吟片刻,淑妃将荷回不见之事和盘托出,“本不便打搅皇爷,只是出了这事,太后那里不好交代,你将此事禀明皇爷,请他派些人手去寻人。”
宫人闻听此言,笑道:“是,奴婢一定将话给娘娘带到,娘娘还是回吧,此事皇爷会管的。”
“那便好。”虽不能见着皇帝,但到底将沈荷回的事解决了,皇帝出手,即便过后沈荷回出了什么问题,太后那里也怪不到她分毫。
淑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往自己所住的禅房走去,然而刚拐弯踏过月洞门,脚步便下意识顿住。
“娘娘,您怎么了?”贴身宫女见状,有些狐疑地开口。
“太快了。”淑妃喃喃开口。
“什么?”
淑妃微蹙眉头,道:“他的反应,太快了。”
她不过才开口,那宫人便已经接上她的话,且眼中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像是早知道此事一般。
淑妃下意识转头,目光朝皇帝禅房的方向望去,缓缓握紧了手帕。
皇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亦或者说,沈荷回不见,同皇帝有关?
后头的那个猜想叫淑妃下意识心头一跳,手一松,手帕掉落在地。
“给娘娘请安。”
正当淑妃怔愣之际,忽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见着来人,愣了下,等缓过神来,这才点头:“安王殿下。”
抬手抽出他手中自己掉落的手帕就要走,却被他唤住。
“殿下有事?”她一个后妃同皇帝弟弟呆在一起,若叫人瞧见,难保不传出闲话来。
安王瞧着还是那副笑模样,道:“娘娘这是刚从皇兄那边来?”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淑妃颔首:“是。”
安王:“娘娘想必是没有见到皇兄,是也不是?”
此事与他有何干系?淑妃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显,道:“我还有事,便不同王爷说话了,告辞。”
然而刚转过身,便再次被安王唤住,淑妃已经有些不耐烦,然而没成想,他接下来的话,却叫淑妃大吃一惊。
“娘娘可是在寻人?太后身边那位沈姑娘乱跑,倒是把娘娘累坏了。”
淑妃眉心一跳,下意识便以为是手底下哪个宫人泄露了消息,有些不满,面上却笑道:“王爷说笑了,沈姑娘好好在太后那里待着,哪里需要人寻?”
安王也不拆穿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娘娘既想见皇兄,又想寻着沈姑娘,不若臣弟教娘娘一个两厢便宜的法子。”
他冲淑妃缓缓扯起唇角,像是在同她分享一件极有趣的事。
“娘娘顺着这条路直走,到二角门那里等着,很快就会有一辆马车进来,到时您要找的人,无论是皇兄还是那位沈姑娘,臣弟保证,您都能一并见到。”
这话着实是太过惊悚,淑妃听罢,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猛地抬头,抿唇朝他问:“王爷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摆了摆手,“只是早晨没睡醒,胡言乱语罢了,娘娘不必当真。”
说着,含笑转身离去,独留淑妃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你说,安王的话,究竟是何意?”淑妃捏着帕子,询问身边的宫女。
宫女一头冷汗,低头回道:“奴婢不知。”
“是不知。”淑妃望向她,“还是不敢?”
宫女手心发凉,不敢言语,半晌,道:“娘娘,安王也太大胆了些,什么话都敢编排,他那话分明是在暗指——”
“暗指什么?”淑妃盯着她道。
“奴婢不敢说。”宫女头垂得越发低。
淑妃也不难为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回走。
然而一边走,安王方才的话便一边不停在她耳边回荡,经久不息,叫她满心烦躁。
她的宫人说的不错,安王属实太过大胆,那样的话也敢编排。
他言语之间,分明在暗示她。
皇帝并不在寺庙内,而是坐马车出去了,同沈荷回一起。
安王属实是胆大包天,这样荒谬、冒犯天颜的话,他也敢说出来,也不怕她在皇帝那告他一状,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不信这些话的,皇帝那样一个极注重规矩的人,怎么可能同沈荷回单独坐车出去?孤男寡女,他们
不可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然而想到皇帝素日里对沈荷回的那些远远超出她身份的赏赐,淑妃不免捏住了手中帕子。
在外头这些时日,皇帝不曾召幸过一次妃嫔。
他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身子又没有毛病,怎么会一次嫔妃都不召?
除非他身边有人给他舒缓。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可是观察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经过安王这一提醒,淑妃才发觉自己可能观察错了人。
也许,并不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
也许,是沈荷回呢?
当这个声音在心里响起的那一刻,淑妃不免手心发凉,立时否定了这个念头。
不,不会。
沈荷回是未来的宁王妃,皇帝未来的儿媳,即便他再饥渴,也不可能朝她下手。
那是爬灰,是要被世人戳脊梁骨的!
皇帝那样一个注重名声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定是安王居心叵测,污蔑于他!
她早知安王并不像表面瞧起来那样温和,他内心深处一直是狼子野心,时刻想着取皇帝而代之。
她不能相信此人的话。
然而越是告诫自己,心中那份怀疑便越是加重,不多时,淑妃猛地停下脚步。
只是看一看罢了,不碍什么事儿。
只是看一看
淑妃捏紧帕子,转身朝二角门走去。
在那儿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并没有安王说的什么马车,淑妃心下稍松,转身就要离去。
未曾想刚走两步,便瞧见有一辆马车远远驶进来,很快,马车停下,有人从车辕上下来,从上头搬了板凳搁在地上。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帝身边的王植。
紧接着,有一只属于女人的纤纤素手从里头伸了出来,握住了车帘。
而那女子手腕上戴的镯子,正是太后从前赏给沈荷回的那只。
淑妃正眯眼瞧着,却见很快,又有一只男人的手从里头出来,手掌覆在女人的手背上,缓缓握住,即便如此,仍旧不满足,大拇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擦了下。
淑妃望着这一寻常却又十分香艳的场景,呼吸不由狠狠一滞。
第68章 第68章他抬手指向自己的唇。(……
“娘娘?”
正当淑妃怔愣之时,忽听有人唤了自己一声,淑妃下意识要走,却见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王植,不由惊愕。
这种时候,王植不帮着替皇帝隐瞒,怎么还主动往自己跟前凑?
只得装作还不知情的样子,强自镇定道:“大伴,这么巧。”
王植躬身行礼,“娘娘这时候怎么在这儿?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不愧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儿,到了如今这时候,还能脸不红心不跳,跟没事儿人似的。
淑妃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没事儿,不过是散散心,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如今时辰不早,我也该回了,大伴自便。”
她想着给彼此留些颜面,本以为王植听闻自己要走后会异常欢喜,却没成想他却开口拦住自己,一脸恭敬地笑道:“娘娘且慢,奴婢有一事,还请娘娘帮忙。”
说着便将目光落到不远处的马车上。
淑妃瞳孔微缩,一只手紧紧攥住帕子。
怎么,难不成是发现事情败露,想着要她帮着隐瞒不成?
正要拒绝,只见帘子微动,那只宽大的手再次伸了出来。
淑妃下意识别开脸,就要躲避。
这事太突然,也太大了,她心中纷乱,还没做好要面对的心理准备。
正要寻借口离去,却听王植道:“昨日太后说想要吃捻转,可惜擅长做此物的师傅年前告老回乡,这次带出来的人做的都不合太后心意,幸好那位师傅老家就在这一带,所以皇爷今早便差奴婢将人接过来,专门给太后做捻转,也好叫她老人家吃个舒坦。”
“还请娘娘待会儿禀明太后,就说人已经到了,请她稍候片刻就是。”
淑妃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什么捻转,什么师傅,里头的人不是皇帝和沈荷回?
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马车里的两人已经下来,确实是一男一女,却是两幅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淑妃一愣,快步走到马车跟前,随即抬手猛地掀起车帘。
里头空无一物。
“娘娘?”王植见着她这番动作,像是有些奇怪。
淑妃愣愣出神,问:“只有他们两个?”
王植:“娘娘说笑,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淑妃缓缓放下车帘,抿起嘴唇。
幸好。
幸好不是真的。
可若是假的,安王怎么会平白无故同自己说那番话?难不成就是为了戏耍自己?
不会。
在她面前污蔑君父,暗指他同自己未来儿媳有染,他那样谨慎,不像是会干出此事之人。
可若他所言属实,眼前这幅情景要作何解释?
说皇帝和沈荷回在马车上,可如今她却连两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淑妃视线在马车边的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到那妇人身上。
王植见状,连忙道:“这是朱师傅之妻,胡氏,过来替他打下手。”
淑妃的目光又落到胡氏手腕上,那只同沈荷回一模一样的镯子上。
王植:“这是太后提前赏的,娘娘可觉得不妥?”
淑妃沉默片刻,摇头:“未有不妥,既然是太后想吃,大伴还是赶快领人到灶下去,我这便去禀明太后此事,你们也快着些。”
“是。”
王植望着淑妃逐渐远去的背影,缓缓站直身子,半晌,终于朝身后两人道:“走吧,别叫太后久等。”-
却说淑妃满心狐疑地返回太后所住的禅房,刚进月洞门,便见荷回端着水盆从里头出来,不由下意识停下脚步。
只见她上头着一藕粉色鼠皮小袄,底下渐变色湘裙,头发规规矩矩梳着,上头簪一卧兔,一瞧便知是仔细打扮过。
淑妃视线在荷回浑身扫过,最后落到她一张脸上,微微眯起眼睛。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显眼,荷回刚将水盆交给一个小宫女,便下意识朝淑妃这边望过来。
“给娘娘请安。”
望着荷回如往常般过来给自己行礼的模样,淑妃兀自出神,直到荷回再次开口,方才将人叫起。
“方才姑娘到哪里去了,倒叫我们一顿好找。”
荷回恭敬道:“是民女的不是,民女原本只是想到佛前给太后求个平安符,因为怕吵到秋彤姐姐她们,所以未到卯时便起了身,方才才回,叫娘娘和秋彤姐姐担心,是民女的不是。”
“求平安符?”淑妃抬眼。
“是。”荷回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平安符给她瞧,“正是这个,民女也不知领不灵验,不若娘娘掌掌眼?”
淑妃说不必,“左右都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不管灵验与否,太后她老人家都会高兴的,只是”
她视线落在荷回的袄子上,轻声询问:“我方才进去,瞧见屋子里有姑娘的衣裳,姑娘怎么没穿那个?”
荷回竭力叫自己镇定,回道:“昨日晚间姚朱替民女拿了两套衣裳备着,今日民女选了身上这件来穿,那一套便搁在那里了。”
“是么?”淑妃视线在荷回身上来回扫视,“这件银鼠袄子瞧着眼生,倒是从未见姑娘穿过。”
“这袄子是出宫前新做的,出宫后一直压在箱底没拿出来,娘娘没见过,实属寻常。”荷回将那枚平安符重新塞进袖口,低垂着脑袋,希望对方没发现自己手心沁出的湿汗。
难不成当真只是一场误会?
一切都很合理,可淑妃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正待要再说什么,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淑妃转头一看,连忙收起话头跪下:“见过皇爷。”
皇帝一身家常贴里,外头罩着狐皮大氅,朝这边走来时,脚上的白底皂靴
若隐若现。
他一双脚在淑妃跟前停住,叫起,问:“天气转凉,这样冷,你在外头做什么?”
淑妃自然不敢像方才打量荷回一般打量皇帝,恭敬道:“没什么,不过是遇上沈姑娘,同她说说话,皇爷忙完了?”
皇帝像是才发觉她身边还站个人一般,随意瞥了荷回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收回来,落到淑妃身上。
“没有,还剩几本奏章,想起今日还未曾给太后请安,特意过来。”皇帝说罢,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你方才寻朕寻了两趟,朕在里头都听见了,只是实在分身乏术,这才没见你,没生气吧?”
这一番话下来,淑妃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道:“妾哪里敢生皇爷的气,皇爷以国事为重,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皇帝点了头,两个人说着话朝屋内走去。
荷回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松口气。
今日这事,总算糊弄过去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荷回忽然想起寺庙的人,立马忧心忡忡催促着王植赶回来,而皇帝却一脸淡定地吻她:“别急。”
荷回怎么能不急?
他是无所谓,恨不得早些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可她却始终未曾做好准备。
一想到被发现,将要面临的情况,她就不由得心跳加速,浑身不舒坦。
还好时间来得及,紧赶慢赶回到太后所住的禅房,这才有惊无险度过这一遭。
虽然皇帝早将一切安排好,在寺庙外就让宫人将自己收拾妥当,换掉弄脏的衣裳,又将这平安符交到自己手中,想好大清早不见的理由,但荷回一颗心到了如今,才算彻底放下。
只是
荷回目光落在皇帝与淑妃并肩而行的身影上,垂下眼帘。
真奇怪,他们的事没被发现,她应该同往常一般,感到庆幸才是,怎么如今心底反倒漫上一股没由来的失落?
姚朱见她一直盯着皇帝的背影看,眼底还隐约流露出一丝恍然之色,不由提醒道:“姑娘,该进去了。”
荷回猛然回过神来,缓缓点头-
雨已然停歇,众人在寺庙又修整一日后,终于再次开拔,不过七日的功夫,便已然回到紫禁城。
此时,京城已经入冬,街道旁的杨树上,叶子已经落得一片不剩,枝丫光秃秃的,像是人剥了衣裳,赤|裸地站在那儿被人打量,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打起颤来。
天地间是一片灰扑扑的萧瑟,一路上灰墙黑瓦,直到快到皇城,众人才远远瞧见一抹大红的鲜活。
荷回望着高高|耸立的朱红城墙,心头不知怎么的,忽然浮现起一丝悲凉。
这些日子在外头,皇帝处处护着她,带着她游玩谈心,那些在紫禁城内要守的规矩,在彼时已经被视若无物。
她身子有恙,他亲自抹药,他不按时吃饭,她便柔声劝导,有时甚至明明周围都是宫人,她却可以旁若无人地给他甩脸子。
即便她如此,他也不生气,反而温声宽慰道歉,叫她许多时候当真有种错觉,好似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她也不是被太后指定给他儿子的人,他们只是世上最寻常一对夫妻罢了。
从前还好,自从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这种感觉在荷回心里便愈发强烈。
然而在看到紫禁城那一瞬间,这种感觉便忽然消散了,荷回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这些日子的肆意温情不过是假象,他们都该回到彼此的身份当中去,这世间的规矩只是暂时被她故意视而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
她只是他见不得光的情|人罢了,再想要更多,便是罪过。
她应该远离皇帝,不能越陷越深,否则当真会万劫不复。
然而人若是当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便好了,也不知是不是那日中的春|药的药性还未发散完,即便她已经竭力控制自己,可仍旧会不自觉的想他。
从前只想躲着他,可这回回来,她总是不自觉打听皇帝的消息,想着他何时来同自己见面。
去给太后请安,再不似从前般躲着人走,反而会不自觉寻找皇帝的身影,看他在时不在,若在,便满心欢喜,若不在,便控制不住地失落。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小事,最叫她难以接受的是,他开始不停出现在自己梦里,怎么赶都赶不走。
在梦里,他总是肆无忌惮地抱着她,探索她的身体,并且丝毫不讲场合。
幕天席地、树林山坡,她的绣鞋总是在他肩头不住地晃悠,叫她没来由地发晕。
她怨怪他没个轻重,却惹得他在耳边止不住轻笑。
“好人儿,你不喜欢?”
荷回不理他,耳边架子床的声响没完没了,像是永不会停歇似的。
吱呀,吱呀。
像老鼠在打洞。
等醒来时,身上的亵|衣已经不能穿,湿漉漉的,沾满汗液以及从身体里出来的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她明明没有与皇帝欢好,身体却还是有了反应。
这时候,她恍然意识到。
她的身体,在渴望着他。
当意识到这一点,荷回只觉得万念俱灰。
她幼时不理解隔壁家的刘寡妇为何会时常说自己心火难耐,浑身不舒坦,要她的情郎来才成。
如今,她好似明白了。
她们的身体被人点了一把火,要男子才能浇灭。
羞耻吗?
自然是的。
女人,怎么能有欲|望?那是可耻的,是要被浸猪笼的。
可是,她控制不住。
她控住不住想他。
想他的脸,他的唇,他数次拂过自己身体的那双带着薄茧的手
她想,她大抵已经变成了世俗意义上的荡|妇。
这全是他的错。
幸好,她只是想念他给她带来的欢愉而已,并不因为喜欢他才想他。
不是。
她这般暗示自己。
就这么着,回宫后,荷回心烦意乱地又过了大半个月,期间,她一直躲着皇帝,深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叫人瞠目结舌的事来。
她整日抱着玉小厮在屋里窝着,除了给太后请安,平日里几乎不出去。
玉小厮很聪明,自己大半个月在外头没见它,它也能认出自己来,自从回宫,便一直粘着自己不放,很是乖巧。
只是相比上个月出宫那时,它的毛长长的了许多,都打了结。
荷回便叫姚朱拿了梳子来,坐在火盆前给它梳毛,每当这时,它喉间总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听着很是惬意,一人一猫,就这么安静坐着消磨时光。
只是这一平静终究还是被人打破了。
张司籍又带着人上门来,说要将春宫图上还未教完东西继续教给她。
荷回表示拒绝。
在从前,面对这种场景,她虽然会觉得有些羞耻,但毕竟只是图画而已,随便听听看看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她已经知了人事,甚至亲自体验过,再听张司籍讲这些,就不知是羞耻这样简单了。
她只想逃。
因为其中有些姿势,她已经同皇帝亲身试验过。
张司籍讲解那些图时,荷回总是不自觉想起皇帝当时是怎样摆弄她的身体,又是怎样亲吻抚摸她的。
那些图变成了一个个真实的场面,不停在她眼前显现。
那些被她刻意忘掉的画面,又再一次被人从脑海深处勾了出来。
当然,有些姿势他们没试过,荷回不了解,但在张司籍的绘声绘色描述下,她仍旧会忍不住想象自己和皇帝若是做这些,会怎么样,感受如何。
这太荒唐了,荷回难以接受。
面对她的竭力拒绝,张司籍一脸正色,“沈姑娘,这些东西你迟早都要学,还是不要让太后担心为好。”
荷回实在受不了,开始装病,却被张司籍一眼看穿,“没什么,既然姑娘肚子疼,
躺在床上看,也是一样。”
荷回终于败下阵来,随她去。
这日原本是最后一日,本以为熬过去便成,哪成想李元净却忽然到访,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荷回赶忙让张司籍将东西收起来,却听她道:“小爷来了正好,一起听便是。”
荷回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说不成。
她朝李元净使眼色,“小爷,妾这里不便,您还是待会儿再来。”
然而李元净却像是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似的,一屁|股坐下来。
“害什么羞,不管小爷选不选你当王妃,你终究是要嫁给我的,这些事往后躲不掉。”
荷回瞠目结舌,她没想到,李元净竟然同他那个父亲一样无耻。
一个同未来儿媳偷|情,一个亲事还没定下,便同姑娘一起看春宫图!
荷回还想赶人,却见李元净蹙了眉,“怎么,你不想嫁给我?”
荷回立马住了嘴。
为怕露馅儿,荷回只好重新坐回去。
听着张司籍又开始讲解那画,荷回只觉得自己此刻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姿势,她同皇帝有过。
若在方才,她可能还只是想逃,可如今她就坐在李元净身边,脑袋里想的却是同他老子做过的那些亲密勾当,便想死了。
这叫什么事儿。
太荒唐!
好容易送走张司籍,荷回已经抬不起头见人,抱着玉小厮对李元净道:“小爷可还有事?”
李元净精神有些不好,坐在杌子上许久不曾动弹,最后才道:“庆嫔死了。”
荷回一愣。
李元净抬头看她:“说是受了风寒,刚回京,人便没了。”
荷回抱着玉小厮缓缓坐下,兀自出神,“这么快。”
“你觉得,她当真是因为生病没的?”
李元净看她。
荷回心中咯噔一声,还以为是他看出了什么,缓了缓神,这才问:“小爷怎么会这样说?”
李元净摇头:“只是有些怀疑罢了,头天晚上父皇见过她,第二日便打发她会来,紧接着人便没了,这一切也太凑巧了些。”
荷回抱着玉小厮的动作有些紧,惹得它叫了两声,荷回回过神来,连忙松开臂膀,用手给它顺毛。
“小爷想说什么?”
他是发现了什么,想要揭穿她?
荷回以为自己会很怕,可临到头,她心里除了有些紧张,余下的,只有平静。
然而同她设想的不同,李元净并不知道她和皇帝的事,只是有些伤感:“没什么,只是庆嫔到底是我的庶母,从前关照过我,有些叹息罢了。”
荷回不知是庆幸还是什么,心情有些复杂,道:“这些话,小爷往常从不会对我说。”
李元净点头。
从前,他累了倦了,有什么话,倾诉的对象都只会是姚司司。
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想坐在这里歇会儿。
他太累了。
猜父皇的心思累,同那帮大臣打交道累,好容易回宫,姚司司却满口都在向他打听朝堂上的事,连他口渴都不曾注意到,还不如沈荷回对他贴心。
察觉到李元净的目光,荷回以为他又相出什么法子整治自己,下意识站起身来,“小爷?”
李元净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有些久,蹙眉起身。
他想对荷回说些什么,然而终究只是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荷回有些莫名其妙-
这日太后生辰,又恰逢冬至,宫中大摆宴席,荷回也没法再窝在储秀宫中不出来。
去时,在宴上没见到皇帝,荷回的心情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闷闷的,偶尔同太后说上几句话,也是心不在焉。
太后察觉到她不大对劲,问:“沈丫头这是怎么了?”
荷回连忙摇头:“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并不碍事。”
太后却拉着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原本听见这话,荷回还有些紧张,然而很快却又听她道:“你放心,皇帝的话只不过是说说罢了,那些秀女即便是再好,也越不过你去,净儿不会选她们的,你放心。”
太后只以为她是在为李元净可能选旁人当王妃而担忧。
荷回扯了扯唇角,心中有些愧疚。
太后这时候还在为她着想,而自己却
她低着头,不敢看太后的眼睛,“是。”
皇帝是跟淑妃一起来的,除了太后,众人起身给两人行礼。
荷回低着头,看着两人的鞋面先后在自己眼前走过,彼此只差不到一尺的距离,不免垂了眼。
半晌,她随着众人被叫起,抬头便瞧见皇帝正在同淑妃说话,两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十分登对。
或许是荷回看得久了,被姚朱发现,从身后拽了拽她衣袖,“姑娘,该入座了。”
荷回这才发现众人已经入席,只有自己还呆呆站在原地,甚至因为她发呆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人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荷回重新低下头去,回到自己座位上。
之后的时间,荷回脑海中都是皇帝方才同淑妃说话时的场景,怎么都挥之不去。
戏台上,咿咿呀呀地演着五女拜寿,唱念做打,好不热闹。
荷回饮了几杯酒,便借口宽衣,到外头来。
被冷风一吹,荷回这才稍稍有些清醒,望着天上的月亮,搓了搓自己有些发冷的手臂,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回去,刚走两步,便被突然窜出来的一个人拉到旁边抱厦内。
“皇——唔”
荷回刚张嘴要说话,便被对方抱在怀里,抵在门板上不住亲吻。
她想要逃,对方不让,攥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荷回被熟悉的气味包裹住,这才渐渐安静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黏腻的声响在巴掌大的抱厦内响起,震耳欲聋。
直到荷回有些呼吸不过来,手轻轻在男人肩膀上拍打,他才终于将人松开。
昏暗光线内,一根银丝在两人之间被扯开,皇帝目光暗了暗,抬手将她嘴角的银丝抹掉。
“吃酒了?”他问。
荷回并不看他,说没有。
“是么?”皇帝指腹在她唇上轻轻摩挲着,再次向她凑近,哑声道:“那姑娘方才吃了什么,这样甜,朕需得好好尝尝。”
说着,再次将她含在唇里。
他这样霸道,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等荷回意识到不对,整个人已经被他抱起。
因为双脚离地,她不得不将整个人身子挂在他身上,两只臂膀搂住他脖颈。
这样的动作,叫他们的身体离得更近,身上的头冠和禁步发出叮铃的碰撞声响。
荷回怕别人听见,慌忙推开皇帝,“不成”
皇帝被她这样推,也不脑,握起她的手在嘴边轻吻:“朕知道,只是许久不见,朕有些情难自禁。”
他吻了一下她的手心,道歉:“吓着荷回,是朕的不是,你原谅朕。”
他这样温言软语,荷回哪里还狠得下心,别着脑袋低声道:“皇爷言重了。”
“既如此,过来。”皇帝叹口气,“叫朕抱抱。”
荷回不动,皇帝挑了挑眉头,凑过去将她重新抱在怀里。
“这些日子怎么躲着朕?”他问。
荷回摇头:“没有,皇爷说笑了,民女怎么敢躲您,只是外出一趟,着实有些累,所以不大出门。”
皇帝手掰过她的脸,“生气了?”
“没有。”荷回矢口否认。
皇帝:“张口闭口民女,还说没生气。”
荷回又不吭声了,皇帝无奈,单手拍了拍她脊背,“到底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
“不说?”皇帝缓缓张口,“既然不说,朕便回去了。”
说
着,作势就要松开她。
荷回咬着唇,再度别过脸去,声音低低的,“嗯,淑妃娘娘身子不好,您快些回去陪她吧。”
话音刚落,皇帝动作便顿住,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神晦暗不明。
荷回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将视线投过去,却瞧见他正直直望着自己,目光中竟隐隐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吃醋了?”皇帝将落在她脊背后的手拍了拍,低声询问。
荷回连忙摇头:“没有。”
她是什么身份,哪里有资格吃淑妃的醋,她只是只是有些心里不舒坦,缓一缓就好了。
“民女只是吃了酒,胡言乱语罢了,皇爷莫要当真。”
皇帝静静望着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在他的目光下,荷回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演技有多么拙劣。
她方才明明否认了自己吃酒一事,如今又说有,当真是错漏百出。
荷回无地自容,将一只手从他脖颈上拿下来,捂在自己脸上。
皇帝抱着她,小孩儿似的哄。
“淑妃有事同朕禀报,所以朕才同她一起过来,方才在太后跟前,朕也只是询问她一些事情罢了,你莫要吃味。”
他越是这样说,荷回便越觉得自己坏透了。
他堂堂天子,哪里用给自己交代这些,淑妃本就是他的妃嫔,便是他们再亲密无间,也实属寻常,旁人有什么理由不满,更何况她还是这样一种见不得光的身份,便更没有资格。
可是荷回控制不住。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失落和郁闷正在一点点蚕食她的心智,叫她变得越发不像自己。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叫她有些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荷回捂着脸嗡声道:“皇爷,我就是难受。”
“朕知道。”皇帝手臂收紧,下颚在她鬓角轻蹭。
“您讨厌我吧。”她忽然放下手,目光盈盈地望向他,“我妒忌别人,坏透了,一点都不好。”
他讨厌她,她就有理由远离他,就不必再如此痛苦。
皇帝抱着她坐到里头罗汉榻上,叫她坐在自己膝头。
“朕很高兴。”
“什么?”
“朕很高兴,你嫉妒朕的妃嫔,这说明,你在乎朕。”
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皇帝从前从不放在心上,只觉得厌烦,可是如今,对着怀里这个小姑娘,他却一反常态,希望她吃醋吃的多些。
天知道之前她那副对自己无所谓的模样叫他有多头疼,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没什么反应,好似一粒石子入海,毫无波澜。
如今,她竟然学会吃醋,怎能不叫他惊喜。
“你喜欢朕。”
往常面对他这般说话,她多半都要反驳,可是这回,她只是安静坐在他怀里,不发一语。
皇帝心中欢喜,吻了吻她的耳垂。
“好姑娘,还不答应么?”
荷回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想要她答应做他的妃嫔。
荷回手紧紧攥着,没再像往常那般立马拒绝,而是道:“今日是太后寿诞,不成”
太后她老人家对自己这样好,她不能在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给她添堵。
他们的关系,太过为世俗所不容,太后一心要将她许配给李元净,若是乍然听闻此事,还不定要怎么样。
皇帝见她没拒绝,反而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些喜出望外,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答应了?”
荷回咬着唇,说不是,“咱们的三月之期还没到,等到那时,我”
皇帝的目光太过灼热,荷回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我再给皇爷您一个答复。”
话音未落,皇帝猛地将她放到桌上,重新吻了上去。
两人身上的禁步叮铃咣当作响,唬了荷回一跳,然而此时的她已经没有功夫去计较这声音会不会叫外头人听见,只是抱着皇帝,回应他的炽热。
心里的渴稍稍得到缓解,荷回仰着脑袋大口喘气。
雪白纤细的脖颈如白天鹅在空中轻颤着,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皇帝眼底一暗,吻了上去。
外头的锣鼓声、欢笑声、脚步声经久不绝,传入荷回耳中,带来阵阵心颤。
她推着皇帝,一只手将他的龙袍攥得紧紧的,低声道:“时间来不及,不成。”
皇帝低低‘唔’一声,手隔着衣衫放在她心口。
“可是你的身体告诉朕,你不想停。”
荷回心跳得飞快。
真是不知怎么了,她身子燥的不行,沾上他,便没个好,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经一塌糊涂。
然而这样的事到底不能承认,低声道:“没有,待会儿就好了。”
说着伸出舌尖,无意识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双唇。
皇帝的指腹在她唇上掠过。
往常两人好时,她虽然也会脸红,但从未红成这样,像是将整盒的胭脂都倒在了脸上,唇更是干得要命,身上的热气一阵一阵,比他还甚。
是吃了酒的缘故?
瞧着不像。
“口渴?”皇帝提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
荷回就着他的手喝了,点头,“还要。”
她一双杏眼望着他手中茶壶,眼神中露出渴望。
皇帝又倒了一杯给她。
荷回又飞速喝光,就在她想喝第三杯时,皇帝将水壶放下。
荷回有些不满。
皇帝将她抱坐起来,问:“这些日子一直喜欢喝水?”
荷回愣了一下,点头。
皇帝抿了唇。
方才在宴席上,她除了喝酒,便一直在吃桌上的橘子和龙眼,一刻也不曾停歇。
他想起王太医告诉他的话,慢慢垂下眼帘。
“陛下,这些汤药虽能够调理沈姑娘的身子,叫她有受孕的可能,但吃多了也是不好,容易上火。”
“燥火难消,姑娘怕是受不住。”
他当时一心要调理她的身子,竟忘记了这一茬。
“这些日子,一直喝王太医的安神药?”他问。
荷回不知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
“每日都用?”
荷回咬着唇,有些羞耻,“嗯,有时一日两剂。”
她这些日子总是想他,需得压一压才成。
皇帝动作一顿,不知怎么的,望向她的眼睛里,带着点掩盖不住的揶揄。
他甚少这样看自己,荷回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病,有些慌张,“皇爷,这样不好么?”
“嗯。”皇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声道:“隔一日喝一剂便好。”
荷回愣愣点头,“王太医告诉您的么?”
皇帝说不是,“是药三分毒,喝太多总是不好。”
荷回不敢告诉他自己总是想他的事,只好点头。
眼瞧着出来的时间有些长,怕人起疑,荷回想走,然而双脚刚一碰地便不自觉一软,被皇帝抱在怀里。
皇帝重新将她抱坐在桌子上,手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道:“你身子里的火没发出来,这样出去,人人都知道你做了什么。”
荷回不信,然而等皇帝拿来镜子给她瞧,不免吓了一跳。
镜中的人是自己么?
眼角带魅,双颊通红,整个人每寸肌肤都带着股欲求不满的味道。
“我我不是”荷回有些慌张,深怕皇帝误会。
皇帝抚着她的背脊叫她平静下来,“朕知道,别怕,待会儿就好了。”
荷回咬唇,凄然道:“会被人听见的。”
“不会。”皇帝撩开她的裙摆:“朕不用那个。”
荷回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越发通红,磕磕绊绊道:“那您用什么?”
皇帝静静望着她,一双眼眸此刻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深邃。
他抬起手,在她万分惊诧的目光中 ,缓缓指向自己的唇。
荷回呼吸一滞,脑袋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猝然炸开。
第69章 第69章“吃下去。”
虽说在春宫图上见到过那种姿势,但荷回从未想过让皇帝替自己做这个,就连张司籍在看见那幅画时也只是匆匆翻过,说她用不上。
是啊,李元净是天之骄子,在房事上哪里能那样低下头颅讨好一个女人。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他父亲?
他是天下至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有供人瞻仰的份儿,像她这样的人,这辈子能得见天颜、与他同塌而眠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能奢望他替自己做这些?
这着实太过骇人听闻。
荷回震惊过后,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逃,却被皇帝按住。
他挑起俊俏的眉梢,手在她纤腰上收紧:“做什么?”
“我,我”荷回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顾着一个劲儿往后退,险些栽下桌,幸好皇帝眼疾手快,将她有惊无险捞了回去,只是过程中,他的手掌落到腰后某些地方,即便隔着层层布料,依然叫荷回忍不住蜷缩起脚趾。
荷回手心里都是汗。
只是寻常被他碰一下,她便如此这般,若是照他说的那样做,还不知要如何浑水滔天。
“不成。”她手攥紧他的衣袍,下意识拒绝,“哪里能这样,您别害我折寿。”
她这条小命可经不起折腾。
“这是什么话。”皇帝捧着她的脸:“荷回。”
“嗯?”
荷回落在他衣襟上的手收得越发紧。
别靠这样近呐,她怕自己把持不住。
从前不觉得,怎么如今看他,觉得这样好看。
他的眼睫很长,黑压压连成一片,落下的阴影越发显得他一双眼睛无比深邃,仿佛一汪清澈的深潭,叫人看一眼,便忍不住陷进去。
他鼻梁英挺,亲吻时总是时不时碰到她的脸颊,带着丝丝冰凉,叫她在同他的亲吻中保持一丝难得的清醒。
还有他的唇,薄薄一片,时刻散发着温热,给她带来无限欢愉
荷回疑心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不然如何只是单单瞧着他,心便跳得这样快?
她飞快将视线移开,目光落在虚无处,可终究还是不行。
即便她不看不想,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会不停钻进她身体里,将她整个人占据包裹住,叫她眼里心里都是他。
他别不是个精怪托生的吧,否则怎么会这般勾|引她?
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皇帝自然是不知道,他只是轻啄了下她的唇,迫使她目光与自己对视。
“我是谁?”
荷回的整个身体被他勾得浑身燥热,脑袋昏昏沉沉,一双眼睛含着水望向他,“皇爷。”
“不对。”他的指尖点上她的唇。
荷回目露疑惑。
皇帝指腹在她唇上轻轻摩挲,语气却无比认真,“我是你的檀郎。”
荷回不解。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①”皇帝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没听过?”
荷回怕他小瞧自己,小声辩解道:“听过的,只是后主那样的昏君,怎么能跟您比呢?”
皇帝无声轻笑,“原来朕在我们荷回心里这样好。”
荷回当真怕了他,他如今说话总是将‘我们’同‘荷回’一起说,加上他嗓音低沉,话说出口,像一杯甘甜的酒,经久不散,叫她无法招架。
“您究竟想说什么?”
再不转移话题,她都要浑身冒烟了。
“好姑娘,还不明白,白费朕一片心。”皇帝手指往上,轻点她的鼻尖,“朕此刻只是你的檀郎,不是什么皇帝,所以,你不会折寿。”
荷回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一震,望着皇帝,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别过脸,喃喃开口:“这样的话,您对几人说过。”
皇帝嗤笑,掰过她的脸道:“你以为,这样的事,朕还会为谁做?”
“我怎么知道?”
“只有你。”
荷回一愣,却见皇帝静静注视着她,说:“荷回,这辈子,也只有你了。”
“所以,待会儿若是不舒服的话,你别生朕的气,毕竟朕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不熟练。”
荷回望着他,脸慢慢烫得像炭火。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为了这个。
明明是这样私密叫人难以启齿的事,怎么他却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讲出来?
她心里说不出是感动更多还是羞涩更甚,只是问:“非要如此么?”
皇帝再次将镜子拿给她瞧。
这回,她的情况比方才那会儿更加明显,即便不知人事的人,也能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
荷回当即放下镜子,咬唇:“您轻点。”
天爷,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想躲,然而已经来不及,红纱裤被褪到膝盖上,有风往裙子里灌,带来阵阵凉意。
皇帝用方才荷回用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俯身渡给她。
荷回‘唔’了一声,喉头不住滚动,水一半流入咽喉,另一半则顺着唇角,流入衣领之中,留下一片浅浅的水渍。
她提出抗议,“一会儿别人瞧见,要疑心。”
皇帝嗯一声,手指轻点在她唇上,抬起,指腹上便瞬间坠上一滴晶莹的水珠,‘啪嗒’一声,又重新滴落回去,被她吞吃入腹。
“还渴么?”他问。
荷回望着他那双红润的薄唇,看它张开又阖上的样子,只觉呼吸微重,“渴。”
“待会儿就好了。”皇帝安慰她。
他漆黑的眸子落在她目光里,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着。
外头锣鼓落下,第一场戏就要落幕,有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在寻找他们。
皇帝抬手,缓缓将头顶的金丝翼善冠拿下来,轻声搁到荷回怀中,然后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伏下身去。
荷回紧紧抱住那象征着大周朝最高地位的冠帽,脖颈下意识扬起,一只手捞过自己的衣袖,紧紧咬住,方才未曾喊叫出声。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叫人生,同样也叫人死。
同从前经历的那些全然不同,她如今面对的,是一种从未预料到的,全新的体验。
从前,都是些疾风骤雨,如今的,是春暖花开,天上滴星,一切都是暖的,她坐在溪水边,有一条由温水化作的小蛇,正不停往她脚心里钻。
她能清楚发觉,哪些是那条小蛇的唇,哪些是牙,又有哪些是它的舌头。
外头喧嚣声更浓,锣鼓声飞速加快,优人的唱腔一声急似一声,伴随着春雨,打落一树桃花,扑簌簌往荷回身上落,险些将她埋住。
荷回手上没了力气,怀中的金丝翼善冠从身上滚落,咕噜噜掉落桌下,伸手要去够,却在下一刻,手猛地攥住桌沿,指尖泛出青白。
一出戏来到最紧要处,戏腔骤然拉到最高,咿咿呀呀唱完,紧接着便是洪水般的掌声响起,将世间一切淹没。
那面菱花镜还好好搁在耳畔,好半晌,荷回侧过头去,恰巧瞧见镜中自己的脸,只觉心中一惊。
镜中人红|唇微张,乌发微散,两排贝齿之间,是不知何时探出的一点舌尖,微翻的眼瞳现如今还有些不聚焦,以至于那张脸落入荷回眼中时,面容还带着些许模糊。
她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
震惊之余,分出些许余光去看将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只见他衣袍整齐,头发被高高竖起,腰间的禁步静静垂在那里,整个人收拾得整整齐齐,同方才在外间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那被摘掉的金丝翼善冠,还有
那从鼻端到下巴的莹莹水光。
那样持节端正的一个人,偏偏被她染上了那些东西。
这样的他,叫她想起话本子里,被蛇妖缠上的得道高僧。
高僧一脸正色,然而衣摆下,整个人正被一只蛇妖从头到脚缠住。
香烟阵阵,高僧清心寡欲的脸渐渐被蛇身覆盖住,只余片片抖动的蛇鳞,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芒。
锣鼓声褪|去,外头的敲门声渐渐传入耳畔。
有人寻来了。
荷回微喘着气,抬起松软的身体,说着就要拿汗巾子擦掉男人脸上的东西。
然而如今她这番模样,又哪里还有力气,汗
巾子无声从她手中落下,飘然掉在皇帝鞋面上。
敲门声越发急了。
荷回无声问怎么办?
皇帝望着她,眼底漆黑一片,像是一汪潭水,无声起伏奔流。
他指尖在唇上轻点了下,随即将指上的东西用舌尖卷入腹中。
正当荷回抽气时,他整张脸凑到她身前,含|住她的唇,声音沉哑惑人。
“吃下去。”-
当半炷香后,太后重新在席上瞧见皇帝时,他正端坐在御座上,眼睛瞧着台上的戏,目不转睛。
太后问,“方才做什么去了,出去这么久?”
皇帝将视线收回:“酒吃多了,闷得慌,出去散散心。”
太后不置可否,只是余光瞥见他衣领上不知何时沾染的水渍,觉得有些奇怪。
“这是怎么说的?”
皇帝一向端正持重,便是平日里也断乎不容许自己的仪容有任何不当之处,在她的寿宴上,他只会更加注意,怎么如今衣服上竟沾染了这些?
皇帝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酒杯,声音无波无澜,“许是方才吃酒时没注意,洒上的酒水,还请母后宽恕儿子冒犯之罪。”
这样寻常的话语,听在荷回耳中却如惊涛拍浪,她状似随意般低下头去,将两只手收进袖口中,掩饰手心里冒出的湿汗。
太后离得远,自然未曾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在听闻皇帝的话之后,只是淡淡点头,“这也没什么,待会儿换身衣裳也就是了。”
安王在一旁瞧着这一幕,垂下眼去,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缓缓端起自己跟前的酒盅吃酒,笑道:“皇兄这酒水洒得还真是地方,连衣领都能染上,这酒是有多好喝,叫皇兄竟吃得这样急?”
皇帝淡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安王随之一笑:“皇兄恕罪,臣弟只是说笑罢了。”
皇帝抬手,叫人将自己眼前的青玉酒壶拿到安王桌上。
“确实是好酒,御酒房所酿的佛手汤,二弟尝尝。”
安王起身拜谢,“既是皇兄赐酒,臣弟是该好好品鉴品鉴。”
饮了一杯,叹道:“果然好酒。”
太后见两人兄友弟恭的模样,深觉宽慰,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道:“要是你们爹爹瞧见你们兄弟这样好,不知多高兴。”
众人见状,连忙宽解。
太后摆摆手,“没什么,先帝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
余光瞥见李元净与荷回在底下安静坐着,不免起了意,转头对皇帝道:
“马上就要过年了,日子过得快着呢,等明年开春,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就要定下,到时纳吉,得有官员担任正副使领着人给沈丫头下聘,虽然如今沈丫头在宫里住着,但这道程序也不能省了。”
“皇帝可想好正副使的人选没有?”
第70章 第70章“我喜欢您。”(三合一……
话音刚落,众人便齐齐放下手中东西,下意识朝皇帝望去。
宁王的婚事一直是太后的心病,半年前就已经提上日程,只是到如今还未完全定下。
听太后的意思,她已经定下未来宁王妃是沈荷回,并且皇帝也知晓此事,但他到如今还未曾下旨赐婚,便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了。
要说他不满意沈荷回,那不能够,又是赐菜又是破例叫御医替她治病的,上回狩猎她不见,还是他将人带了回来,平日里遇见她,皇帝虽然话不多,但也算和颜悦色,未曾有过甩脸子的时候。
可若说他满意沈荷回,瞧着也不像,毕竟若当真满意,便不会在前段时间,将那些未封位份的秀女们也列入未来宁王妃的备选名单了。
难不成是宁王还惦记着让姚司司当王妃,私下求过皇爷?所以皇爷才迟迟不下旨意?
想到这里,众人又不自觉将目光落到李元净身上。
而李元净此时的心情,属实有些复杂。
他原本不喜欢沈荷回,可经过这几个月与她的相处,他又觉得,若是叫沈荷回当自己的王妃,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这样一来,他便有负于姚司司,还会给众人落下一个负情薄幸、三心二意的印象。
因此这几个月以来,他对未来的王妃人选一直未曾彻底决定,如今听闻太后已经开始考虑到纳吉时正副使的人选,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下意识转头去瞧沈荷回,却见她并未像他想的那般害羞,反而抬着眼帘,视线落在某一处。
他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发现她视线的尽头,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那日她在围场不见,皇帝将她带回来时,两人坐在马上时的场景。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但此时此刻,那十分‘亲密’的场景却仍旧那样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毫无征兆。
自己这是怎么了?
沈荷回不过是太想嫁给自己,所以才迫不及待想听见父皇给他们赐婚而已,他脑海里想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众人各怀心事,一时间席上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台上伶人宛转悠扬的唱腔在耳边回荡。
皇帝神色淡淡的,将酒杯放在桌上,发出一道极轻的‘啪嗒’声响。
“年前事多,人选儿子还没定下,不过母后放心,已经有了眉目。”
太后闻言,不免笑了,说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不少,这些日子见你一直不言语,还以为你把这事给忘了。”
转头朝里李元净道:“净儿,瞧,父皇惦记着你呢。”
李元净起身,“是,父皇记挂孙儿,孙儿自然明白,孙儿自当尽心尽力,侍奉父皇与祖母。”
一派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此时的荷回,心情却不如方才那样好。
她知道皇帝的话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罢了,可在听到的那一刻,心中仍旧不免平添一股难言的酸涩和失落。
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拒绝掉太后的提议,说他不会给她和李元净赐婚,还是期待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明他与她的私情,说他早就想纳她为妃,就在不久前,两人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了一场堪称激烈的情事,他衣袍和嘴巴里,至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别做梦了。
即便他再想要她,也做不来这般昏聩之事。
真奇怪,他这般藏着掖着,明明是她心之所向,从前他但凡做出那些可能叫人发现的行为,她都要提心吊胆,如今他按照她所期望的那般尽力隐瞒,她反倒患得患失起来。
甚至忍不住去想,他说那话,当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么?
若他当真是那般想的,该怎么办?
若他与自己的私情,不过是一时兴起,为的,不过是寻求刺激而已,又该怎么办?
这些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开始迅速在脑海里生根发芽。
她眼前甚至开始不自觉出现皇帝与她断情绝义,给自己和李元净赐婚的场面。
就在不久前,若是他这般做,她只是满心欢喜,可是如今,光是想象着画面,她便已经手脚冰凉。
她想,在最开始,她就不应该答应皇帝的要求,同他有什么三月之期,以至于自己一步步越陷越深,如今已经到了难以抽身的地步,三月之期只过了大半,她便已经近乎被他全然捕获,握在掌心逃脱不得。
怀着这般的心思,之后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众人说了什么话,戏台上又唱了什么戏,荷回都没了印象,回到储秀宫后,便叫姚朱替自己准备热水。
衣衫褪下,亵裤上满是黏腻。
荷回不解,明明出抱厦前,皇帝已经用帕子替自己擦过,怎么还那么多?
幸亏冬日里衣裳厚,若是夏日里,他们闹这一遭,不被人发现才怪,说不定连她坐的椅子都
想到这里,荷回略有些难堪地捂住整张脸。
她这具身子,才这样短的时间,便被他调|教成了这般。
虽然净房里燃着炭火,但裸着身子站久了,依旧
能感受到阵阵凉意漫上来。
荷回松开手,转头去拿搁在架子上的长巾,打算擦拭身子,然而一低头,便不自觉‘啊’一声。
守在外头的姚朱听见声响,还以为是她摔倒了,连忙要推开净屋的房门进来,“姑娘,你没事吧?”
“别进来!”
姚朱的手微微一顿,“姑娘?”
半晌,才终于听见里头传来一句,“我没事,姐姐,你替我再提一桶热水来。”
姚朱答应了一声,去了。
而净屋里的荷回胸口正微微起伏,再次低下头去。
映入眼帘的手印和齿痕叫她暗自吸了口气。
冤家。
属狼的吗?牙这样利。
她小心将东西擦了,随即一把将长巾扔到架子上,抬腿进入浴桶之中。
沐浴过后,荷回到榻上歇下,姚朱过来询问还要不要服安神汤,荷回原本想点头,但想到皇帝的嘱咐,便说不用。
说来也怪,没有了安神汤,她身体里的那份燥意反倒散去不少,不再如前几日那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沉沉进入梦乡。
太后寿诞之后,安王原本要回封地,然而由于快要过年,太后不舍得放安王回去,皇帝向来孝敬太后,便破例叫安王在京中多呆些时日,等到来年上元节之后再回去。
安王上表,不胜感激,朝堂上下,一片赞誉,说皇室这般和睦,是黎明百姓之福。
临近年关,宫中之人都分外忙碌,腊月二十四祭灶过后,宫眷们便都换上葫芦景补子,尚膳监和各宫小厨房开始蒸各式点心分发各宫,荷回今年收到的点心显然比去年要精致许多,来送点心的长随更是与去年的敷衍不同,满口吉祥话。
荷回月钱不多,但皇帝却私下赏赐了她许多金银珠宝,都是借着太后的名义登记在册的,叫她留着自己玩儿,或是赏人都成。
可荷回却不敢动那些名贵的东西,只能随意抓一把八宝联春金稞子给那长随,多谢他跑这一趟。
长随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她有这么多好东西,须臾,便喜上眉梢,千恩万谢地去了。
过年了,众人都忙了起来,反倒是荷回,除了每日陪伴太后,无事可做,不过她因为同皇帝的事儿,原本也不大爱出去,如今正好窝在储秀宫养神。
三月之期就快要到了,皇帝这些时日,却不再提起此事,甚至连见她的次数也少了起来。
荷回望着瓷瓶中那支绽放的红梅,呆呆地出神。
姚朱打帘子进来,抖落肩头的雪花,“姑娘,您要的东西奴婢拿来了。”
荷回闻言回神。
天冷了,她又无事可做,便打算给自己纳双鞋,也好打发时光。
她从簸箩里拿出剪刀,打算先剪个鞋样出来,然而一旁的姚朱瞧着瞧着,便发现了不对劲。
“姑娘,是不是有些大了?”
那鞋样,明显是属于男人的。
荷回动作一顿,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姑娘想给皇爷做双鞋子?”
“别浑说。”荷回当即否认,“皇爷的衣裳和靴子都由尚衣监负责,哪里会穿别人的东西,我是给我爹做的,久未在他面前尽孝,给他做双靴子,也能聊表心意。”
姚朱点头,没有再问。
这日,荷回听见外头隐隐传来鞭炮声响,好奇问了一句,姚朱便道:“那是乾清宫门前在放烟火呢,要到正月十七才消停,只可惜只有前朝的那些大臣能有幸一观,咱们是看不到的,只能听个响儿罢了。”
荷回点头,低下头去,没有再吭声,似乎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然而不过一日的功夫,皇帝身边的小火者便来了储秀宫,将一套宦官的衣裳给了她,“姑娘随奴婢来。”
青天白日的,皇帝竟这样大胆,这般明打明敲地传唤她过去。
荷回本以为自己会拒绝,然而不知怎么,口中却下意识吐出一个好字。
“姑娘快些,奴婢等着。”
荷回换衣裳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这算什么,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上赶着同皇帝偷|情?
这是要遭天雷劈的。
然而,她想见他。
明明她身体里的燥火已经下去,她也不再做那样的梦,可还是忍不住想见他。
或许,她那些身体的反应不是因为上火,只是因为她想他而已。
当踏进乾清宫门槛儿的那一刻,荷回便清楚听见里头皇帝的声音,他似乎在同朝臣商量国事,声音不急不缓,单单听着,便带着一股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叫人下意识信任臣服。
与同自己说话时的温和哄诱,很不一样。
荷回被带到暖阁外,那小火者还有事,便率先下去,紧跟着,那些原本侍立的宫人全都跟着走了,只留下荷回一人。
荷回有些莫名,正要跟着离去,却听里头传来皇帝声音:“茶。”
荷回一愣,想张口唤人,却想到里头还有大臣,自己一张口只怕要露馅儿,而要再找人,只怕来不及,便硬着头皮,倒了两杯茶进去。
刚掀起棉帘,鼻端便瞬间闻到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夹杂着暖意,一股脑儿扑面而来。
暖阁内,皇帝与一个着仙鹤绯袍、胡子花白的大臣正坐着说话。
荷回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他,通今博古、镇定自若,在那大臣提出异议时,不着痕迹地拐着弯儿叫他同意自己的意见,还能叫对方心悦臣服。
他往日使在自己身上的手段,竟不及对臣工们的万一。
似乎是察觉到异样,皇帝将视线投了过来。
荷回下意识垂下脑袋,将茶奉了过去。
刚将茶碗搁在炕桌上,手腕便被皇帝悄然握住。
温润的触感慢慢爬上荷回心头,带来阵阵战栗。
被发现了。
皇帝目光中的沉静散去,漆黑的瞳孔带上几丝愉悦,视线落在她被抓的手腕上。
荷回这才发觉是皇帝上回给自己找回的手镯暴露了身份,赶忙将袖子拉了下去,将镯子全然盖住。
“您放开。”她无声对他开口,幸亏她站的位置正好挡住皇帝的身影,不然叫身后那位大臣瞧见被他崇敬的天子拉着一个宦官的手腕不放,可不要吓坏?
皇帝抬起手。
正当荷回要松口气时,却发现他的手并不曾离开,而是转头与她的手指勾在一起,期间,他的中指指腹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手背。
而即便与她暗自做着这般勾当,他面上仍旧是那番端稳持重的模样,甚至还有空指出她身后那位老臣方才所说策略中的不当之处,同他辩论一二。
荷回一颗心怦怦乱跳,却再没有往常那般的紧张,反而心底涌现出一丝连她都未曾觉察到的刺激。
那位臣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同皇帝说话的声音慢了一瞬。
荷回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不动,在那臣子起身之前,终于用指尖在她手心里轻挠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到后头等朕。”她看见他无声对自己吩咐。
荷回险些将余下那一碗茶给撒出去。
终于有惊无险将茶奉完,荷回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两盏茶后,皇帝终于来到后殿梢间,见荷回正坐在窗下练字,不免悄声过去,站在她背后。
“嗯,果然进益了许多。”
原本应当是李元净教荷回写字,但不知是他事忙还是忘记了,自打上回外出围猎开始,他便一直未曾提及过此事,这些日子,一直是皇帝在教她。
一开始,皇帝还因为她的字有些像李元净而不满,直到如今才好些。
荷回吓了一跳,回头瞧见皇帝,捂着心口道:“皇爷莫要再这般神出鬼没的,我可受不了。”
搁下手中笔,“皇爷可还要吃茶么?”
不过一句寻常话,却叫皇帝想起她方才在前头暖阁里那股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不免点头:“方才吃过,如今便不吃了。”
荷回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免红了脸。
“那皇
爷想吃什么?”
“你。”
皇帝捞过她腰肢,叫她两膝岔开,抱坐在膝上,开始吻她。
荷回如今还穿着宦官的青色曳撒,头上的冠帽随着两人的动作掉落在地,青丝散落,覆盖在皇帝手背上。
皇帝的手指缓缓卷起她一缕发丝,在亲吻的间隙哑声问:“你问过朕这么多问题,也该朕问问你。”
“上回的东西,好吃么?”
荷回原本被他弄得迷迷糊糊,闻言,怔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整个人立即红成一只被炒熟的虾,挣扎着就要从他身上跳下去。
“不好吃,您太坏了,怎么能这般欺负人?”
“朕如何欺负你了?”皇帝挑眉。
“您,您”荷回实在说不出口,“您就是欺负我,别不承认。”
见她这般模样,皇帝眸光轻闪。
她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放松了,像是一朵被精心呵护已久的花,语气和眉眼间都带着股天然的娇气,叫人听之欲醉。
谁能想到半年前,她在自己面前,还是那样一副木讷害怕的模样?
见皇帝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荷回忍不住开口:“您说句话呀。”
她如今对他说话,尾音都带着钩子,像一片羽毛在他心尖儿上不停轻拂。
皇帝捏着她的耳垂,说:“怎么自己的东西都嫌?”
这话太过于直白露骨了,荷回当真受不住,再次挣扎着要走。
“别动。”皇帝呼吸微重,手在她腰上收紧。
荷回感受到什么,下意识也没了动静。
她咬着唇,怯怯望向他,“您这么忙,别累着身子,好歹忍一忍。”
“你倒是教训起朕来了。”皇帝捏她的脸。
荷回说不敢,“我也是为了您的龙体着想。”
皇帝望着她,没好气地问:“若是忍不了,该怎么办?”
这话可叫荷回有些作难,思索片刻,她红着脸道:“我像从前在储秀宫那次一样帮您。”
皇帝唔一声,“若还不成呢?”
荷回凑过去,在离他唇不过一寸的地方停下,“那我亲亲您,亲亲您就好了。”
皇帝忽然想起他们初次发生关系时,她好似也对自己说过这话。
只不过那时,她中了春|药,神志不清,在他的刻意引诱下才吐出这般言语,而如今,却是她主动提及。
她变得这样乖。
有什么东西在皇帝心头闪过,叫他语气放得越发柔软,“嗯,朕把自己交给我们荷回,你可要好好待朕。”
这样将自己放在低处的一句话,被他讲出来,却带着股难言的雅痞之气,叫荷回听得越发脸红。
“我想将这身衣裳换下来。”
她总觉得穿这身宦官的衣裳做这种事,有些不大合适。
皇帝却按住她,“别换,就这样。”
说完这句话,皇帝头不自觉扬起,眼睛却仍旧那样直勾勾盯着她,叫她越发紧张。
他微蹙眉头,轻叹一声,微张开唇。
荷回凑了过去。
“荷回。”
“嗯?”
“你有没有小名?”
荷回哑声道:“母亲和祖母叫我小荷花。”
“好名字,很衬你。”
皇帝将舌尖从她齿间收回来,轻声叹息。
“小荷花,卿卿,往后多吃点。”
他眼底的灼热像岩浆那般不停翻滚,落在她身上的手忽然用力。
“你太慢了。”-
等屋子里再次只剩下荷回自己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那件宦官的衣裳已经不能穿,荷回坐在榻上,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明明他们只是亲吻,并没做什么,可荷回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皇帝还有事要处理,刚刚出去,而她要等宫人送来干净的新衣裳,所以只能暂且穿皇帝的寝衣。
可问题是,寝衣之下,她底下什么都没穿,一伸腿便容易走光。
她实在是忍不了皇帝回来时,自己用这幅样子见他,只能去拿衣裳,可衣物都被放在屏风后,要去拿,得需要走一段不小的距离,不过索性屋里没人,并不会被瞧见。
荷回小心掀开被褥,虽然地上铺有氍毹,但她还是记着皇帝的话,不敢赤脚下榻,可如今这里只有皇帝的睡鞋,没别的可穿。
她想了想,终究是将两只脚踏了上去。
然而刚将衣裳抱在怀里,便有个宫女端着一双绣鞋进来,恰巧碰见她穿着皇帝的寝衣和睡鞋,散着头发,露出半截小腿的模样。
宫女愣在原地。
荷回轻‘啊’一声,连忙抱着衣裳跑进屏风内。
她竟然这般衣衫不整地被人瞧见,虽然皇帝宫里的宫女都早知道她和皇帝的事,但仍旧免不了有些尴尬。
她在这里紧张羞恼,却不知外头的宫女正处于震惊之中,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她震惊的,不是为荷回跟皇帝的私情,而是为她身上那件皇帝的寝衣,以及她脚下踏的那双鞋。
若是她没瞧错,那是皇爷的御|用之物吧,别说她们,便是皇爷的那些嫔妃,也是不让碰的,可如今,就这么大咧咧地被沈姑娘穿上了?
震惊过后,宫女连忙将绣鞋放下,“姑娘,您的鞋奴婢已经替您拿了过来,可要奴婢送进去?”
半晌,才听见一声娇滴滴的‘不必’。
宫女称是,“那奴婢出去了,有什么事您唤奴婢一声就成。”
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里头道:“且慢。”
宫女停下脚步,细心倾听。
荷回在里头抱着衣裳,声音有些发紧,犹豫好半晌才道:“之前,有谁来过这儿?”
宫女反应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荷回问的是后宫的那些娘娘们,道:
“姑娘说笑了,除了您,还有谁能被皇爷带到这里来,别说遇见姑娘前没有,便是见了姑娘后,也不曾听说过,自从见了姑娘,皇爷连妃嫔都不幸了,又哪里会带人回乾清宫?”
荷回闻言,愣了好半晌。
皇爷他,已经这样久不曾召幸过妃嫔了么?唯有的两次,还是为了掩人耳目,同她幽会。
这大半年的时间,他就只跟她有过,而他们两人上次做那事,也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了,之前在太后寿宴上,他只替自己解决,而他自己却强自忍着。
怪不得,方才两人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单纯帮他,他便弄得她衣裳都没法穿。
正想着,皇帝忽然回来,瞧见荷回站在那里,不免挑了挑眉头。
荷回顺着他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瞧见那件寝衣,这才意识到不妥。
御|用之物,她怎么能随意穿,那是大不敬之罪。
刚要谢罪,身子便忽然一轻,却是皇帝已经大步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怎么这样就下榻?”
荷回一只手抱着她脖颈,另一只手小心护着怀里的衣物,嚅嗫道:“我没衣服穿。”
“所以就穿朕的?”他问。
荷回不敢反驳,毕竟这事情确实是自己不对,“您要处罚我吗?”
“嗯。”皇帝将她放下,说:“转过去趴好。”
荷回颤颤巍巍趴在那里,被皇帝提起寝衣,啪啪在臀上轻拍了两下。
“好了。”
荷回‘腾’的一下,整个人被烧个彻底。
老不羞!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能这么对她?
皇帝疑心是自己没控制好力道,将她抱在怀里,“疼?”
疼倒是不疼,就是有些羞耻,荷回咬唇,“您再这样,我便不理您了。”
“是吗。”皇帝也不急,语气笃定,“好事多磨,朕方才那样你都受不了,只要朕离你近些”
话音未落,荷回便已经飞快捂住他的嘴。
他那个‘磨’字咬得那么重,傻子也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他们方才
“您别再说话了。”荷回两颊飞红,有些羞恼。
“好了,朕不跟你闹了。”皇
帝将她的手拿下来,放在手中吻了吻,“跟朕到前头看烟火去。”
“皇爷怎么知道我想看这个?”
“朕有千里眼,顺风耳。”皇帝摸了摸她的发丝。
见他如此逗弄自己,荷回不免忍不住笑了,“那皇爷先回避,我换衣裳。”
“你的什么朕没瞧过,避什么?”皇帝握住她的一只脚往亵裤里套。
荷回还是有些不适应,“使不得,皇爷,求您。”
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薄,皇帝也不难为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快些,朕到前头等你。”
荷回心里有些甜蜜,点头。
白日里放烟火,其实瞧不到什么光景,不过是图个热闹和吉利。
噼里啪啦的炮仗往天上窜蹦,听得人心也振奋起来。
隔着帘子,荷回被皇帝捂住耳朵。
“皇爷,往后”
皇帝没听清,垂下眼帘,“什么?”
荷回摇摇头,“没什么,这烟火真好看。”
皇帝笑:“等夜间宫里点鳌山灯,你再看。”
“我瞧过的。”荷回点头,“去年皇爷在外出征,我在宫里瞧过,是很漂亮。”
她嘴里说着漂亮,可皇帝却并没在她眼睛里瞧见该有的欢喜。
“等上元节,东安门外有灯市,到时候朕带你去瞧,就只咱们两个。”
荷回眼睛一亮,“当真可以?”
想了想,又觉得不行,“还是不了,若叫人知道了不好,况且,也不安全。”
御驾若是在外头磕着碰着该怎么办,便是蹭破点皮被熏着了,都是她的罪过。
“朕会安排妥当,你安心跟着就是。”
皇帝拇指轻轻摩挲她脸颊,“小荷花。”
她的小名被他唤出来,竟显得这般旖旎,荷回光是听着,便忍不住红了耳尖。
“嗯?”
“朕想叫你高兴。”
荷回一颗心怦怦直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忽得击中,有些发胀发酸。
在这寂寂深宫里,有一个人,这样惦记她。
“嗯。”外头都是人,虽然有帘子遮着,他们也知道两人的事,但荷回仍旧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用小拇指在袖中轻轻勾起皇帝的手指,缓缓点头。
皇帝目光微闪,缓缓将她的手彻底握在手中-
到了上元节这一日,因还要参加宫中宴席,皇帝与荷回早早便换了便装从宫中出来。
到了东安门外的一条偏僻小巷内,皇帝便带着荷回从马车上下来。
将他们带出来的王卿见状,趁着夜色赶忙拦上去,冲着皇帝不住拱手作揖,小声道:
“我的好皇爷,好主子,您可得记着弟弟我的话,只有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完了,您必须得回来,否则我小命不保哇。”
“还有这位”他眼睛止不住往带了幂篱的荷回身上飘,想探探这位能叫他的皇帝表哥这般不顾身份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被皇帝一个眼风扫了回去。
皇帝拉着荷回往前走:“不是一直想要一匹好马?宫中御马坊新进的马随你挑。”
“得嘞!”王卿抚掌,在背后冲两人摇手,“哥哥嫂嫂玩儿得尽兴,小弟随时在此恭候大驾”
荷回想叫他别乱喊,却被皇帝拉入人群之中,“别管他。”
原本荷回以为,上元节灯市便只有彩灯可看,却不成想各家铺子都开着门,人流攒动,有挣着抢着到铺子里欣赏字画的,也有在摊位上把玩瓷器的,更有那驻足在弹月琴的跟前听曲儿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当然,最瞩目的当属那由竹篾和各色纸做成的鳌山灯,模仿飞禽走兽、妖魔神仙,惟妙惟肖,这鳌山灯足有数人之高,虽跟宫里的比不了,但却多了几丝民间的烟火气。
荷回瞧得高兴,皇帝也瞧着得趣儿,荷回转头看他,道:“老爷从前没怎么出来过?”
在外头,她不敢称呼他为皇爷,怕人听见。
皇帝说没有:“小时候想,但爹娘管得严,不让出来,后来能自己做主了,也没那个闲情,只我一个,好没意思。”
“那老爷今年有我陪着了,可有意思么?”荷回歪着头问他。
虽然瞧不见她容貌,但皇帝依旧能想象出她此时略显俏皮的神情,不由会心一笑。
“有。”皇帝握紧她的手,“托娘子的福。”
荷回听着欢喜,拉着他去猜灯谜。①
第一个是螃蟹灯,谜纸上写着‘咏咏咏咏咏咏’,猜一人名,彩头是一把湘妃竹骨、画着鸳鸯戏水的折扇。
荷回正想着,皇帝凑到她身边说了什么,荷回眼睛闪动,冲着摊主道:“是陆游。”
“娘子猜得好。”摊主取下折扇给她。
第二个是兰花灯,谜纸上写‘双雁齐飞’,打一字,彩头是装有香茶的穿心盒一个。
荷回:“从。”
第三个是飞天灯,谜纸上写‘三星半月’,照旧打一字,彩头是一把雕刻和合二仙的木桃梳。
荷回刚要张口,便听那摊主道:“这位老爷可莫要再告知娘子答案了。”
“瞧不起人?”荷回轻哼一声,仰头道:“心字,是也不是?”
摊主抚掌称是,将木桃梳取来送与她,“老爷娘子可是新婚不久?”
皇帝道:“我与卿卿还未成亲,等到成亲之日,请你吃喜酒。”
“哎呀。”摊主道:“原来如此,我说呢,瞧着老爷娘子这般恩爱模样,便知是好事不远,承两位的福,等两位成亲那日,我必送上厚礼,小的在这儿祝老爷娘子永结同心,早得贵子。”
等走得远了,荷回还在道:“这些人怎么都爱浑说,上回那个老汉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便老爷夫人的叫,您还故意引着他们误会。”
皇帝替荷回整理着有些歪掉的幂篱,“你又怎知他们说的不会成真?”
荷回闻言,微微一愣,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笑了笑,没吭声,拉着她离开人群。
“要不要到上头去瞧瞧?”
荷回点头,上头位置好,看灯也方便。
到了上头二楼站定,荷回细细清点着赢来的东西,发现都是些隐含男女情爱的物件儿,有些想丢掉,被皇帝拦住。
“这可是你千辛万苦赢来的,舍得丢掉?”
荷回道:“只有最后一个是我得的,其他都是老爷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
“咱们分什么你我?”皇帝淡淡开口。
荷回叫他注意点儿,“这是在外头呢,叫人听见不好。”
皇帝便笑,这一笑,恰如悬崖峭壁上开了花,晃眼得很,惹得周围的妇人们纷纷投来视线。
荷回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就算剥离了他高高在上的身份,照样是那样招人。
咬了咬唇,将东西收好,冲皇帝招手。
“您来。”
皇帝挑眉,凑了过去,她在外头无人认识的地方,倒这样大胆。
荷回将幂篱掀开,将他一同遮住。
“皇爷。”荷回在他耳边小声开口,呵气如兰,“从前您好几次问我喜不喜欢您,我都回答会,可我那都是逼不得已,浑说的。”
皇帝动作一顿,低头瞧她。
“可是这次——”荷回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深怕他误会,飞快接着道:“可是这次,我说的是真话。”
她抿了抿唇,暗自给自己鼓劲儿,一双杏眼在幂篱遮盖下依旧亮如繁星。
“我喜欢您。”
“很喜欢很喜欢。” ”
可我是个胆小鬼,总是害怕,所以,您往后可否每日多喜欢我一点,叫我有勇气继续喜欢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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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瞧见
在好容易鼓起勇气,将心里话一股脑儿告知眼前的男人后,荷回便摒心静气,直直地望着他。
然而不知等待了多久,却见皇帝还是原来那副神情,并没什么反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荷回一颗心开始止不住往下沉。
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么?
难不成他对自己,当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若是如此,那自己的一番心意,对他而言,就不过是消遣罢了。
那他从前还总是问她喜不喜欢他做什么?
作弄?
可她却傻乎乎得当了真,脸面矜持都不要了,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傻乎乎地对他诉说自己的心意。
一股难言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这个人怎么这样坏,将她身子和心一并骗去之后,又表现出这般不在乎的模样,显得她方才的紧张和忐忑像个笑话。
荷回说着就要将手从他手臂上拿下来,却被他反手握住,使了半天劲儿,却依旧犹如蜉蝣撼树,对方连衣角都没动一下。
荷回心中越发觉得憋屈。
他都这般不在乎她的心,还拽着她不放,什么意思。
“我说错话了,您放开我吧,在外头呢,拉拉扯扯的,叫人家瞧见不好。”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一沉,却是皇帝将手臂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两人腰肢就这么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荷回下意识就要挣扎。
她今日所戴的幂篱虽然不短,但也只能堪堪遮住两人的手臂,他如今这般动作,旁人一眼便能瞧见两人身子挨得多近。
果然,在他将她捞过去之后,原先叽叽喳喳的妇人说话声响瞬间消失片刻,有人在说,“你瞧!”
声音响亮,正传入荷回耳中。
荷回脸颊顷刻间烫得惊人。
虽然在大周,上元节比平日里松散些,男女可以一同出游,但即便再情浓,也顶多不过是拉手说些悄悄话,像他们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将身子贴在一起,属实有些过了。
“您放开我。”
皇帝不吭声,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
两人贴得更近了,她有些疑心,若是他再用力些,她的的腰肢会不会被他勒断。
“再说一遍。”皇帝缓缓开口。
荷回一愣,抬头,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方才说喜欢我的话。”皇帝一只手捧上她的脸,“再说一遍。”
说起这个,荷回心中的委屈复又回来,咬唇道:“您又不在乎,还说什么呢,您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皇帝又不言语了。
荷回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说的话,眼眶有些发酸,再次想将手抽出来,然而却听见他在耳边无声叹息,随即手被他拉着,放到了他心口上。
“可感受到了?”皇帝问。
荷回动作一滞,缓缓张开唇,随即讶然抬眼。
皇帝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而她能感受到,在自己手心下,隔着厚厚衣裳和一层皮肉,他的心正在不停跳动。
一下一下,震得她指骨都开始有些发麻。
“好姑娘。”皇帝喉结在烛光下轻声滚动,“你真是”
“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已经同她这般亲密,可她的心并不在自己身上,他早早便知晓这一点,即便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强求。
他是有把握能赢得她的心,可没想到会这样快,他总以为,即便他们的三月之期到了,要叫她真正属于自己,终究还是要再费上一些时间。
他从没指望过,她能在今日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不过短短三个字而已,便勾他魂,擒他魄,叫他一颗心随她摆弄。
他抱着她,无声喟叹。
荷回见他这般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方才的失落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欢喜,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随着手下的那片胸膛,不自觉地跳动起来。
“您吓我一跳。”她语气有些委屈。
“是朕的不是。”皇帝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他还惦记着她的话,“还不说吗?”
虽然此刻的荷回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勇气,可瞧着皇帝那双灼灼望着自己的眼睛,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张口,“我喜欢您,您每日也多喜欢我一些,可好?”
皇帝目光闪动,双手去捧她的脸。
很快,荷回便看见他开口。
“莫不从命。”
有烟花在空中炸响,犹如惊雷响彻耳畔,叫荷回一颗心怦怦直跳。
在这无尽的喧嚣里,皇帝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轻柔的询问。
“朕想亲你,好不好?”
若是寻常,周围有这么多人,荷回肯定不同意,定要寻个妥帖的地方才成,然而此刻,望着皇帝的脸,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不管不顾一回。
已经压抑这样久,任性一回又何妨?
这是在宫外,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只这一次
荷回将双手放在皇帝腰上,在皇帝微感意外的目光中,缓缓踮起脚尖,仰头印上他的唇。
她感到皇帝的身子顿了下,随即,他呼吸微重,两只手臂收紧,将她紧紧抱住-
宫中灯会已经开始,太后在众人陪同下,正观赏那座百来仗高的鳌山灯。
见早前派去的管事牌子再次返了回来,不免问,“怎么样,皇帝还不来?”
管事牌子恭敬答道:“回太后的话,皇爷还在前头处理朝务,怕是还要等会儿。”
话音刚落,太后不免叹了口气,“这都快寅时了,有什么朝务不能明日再办,那些大臣们都歇了,放了假,偏他,好容易过节,还这般苦着自己。”
诚益夫人笑道:“这么些年,您还不清楚皇爷的性子,有些事儿没办好他是不会撂开手的,这是咱们大周朝之幸,您呐,就别再抱怨了。”
“那也不能不顾及自个儿的身子。”太后有些奇怪,“卿儿往日最能劝动他,怎么今日倒不管用了?到乾清宫这么久也没回来。”
诚益夫人脚步一顿,随即笑道:“您还不知道我那小子,好容易进宫一趟,多半是缠着皇爷说他那些市井听来的不着调的话呢,哪里顾得上旁的,回去我就收拾他。”
一番话终于把太后逗乐了,这才心情好些,两个人一路看着灯,说说笑笑,等李元净来时,见只有他自己,太后不免奇怪道:“不是叫你去储秀宫带沈丫头一块儿来?”
李元净道:“回皇祖母的话,孙儿去了,到了宫门口,沈姑娘身边的宫女姚朱说,她今日身子不适,正收拾着,先让孙儿自己过来,她收拾妥当了便来。”
太后还没说什么,安王先笑了,状似不经意道:“倒是赶巧,皇兄和沈姑娘都没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商量好的。”
这话听着不过是句玩笑,可淑妃闻言,却暗自变了脸色。
当真是赶巧吗?
她想起上回太后寿诞,皇帝和沈荷回好似也是一起消失了一段时间,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想来,却分外可疑。
两人虽不是一起回席的,但却带着股莫名的相同气息,举手投足之间,两人尤其关注对方的动静,只是一抬眼,一举手,便能被对方捕捉到一般。
淑妃疑心是不是自己又想多了,就像那回在外头,她怀疑皇帝与沈荷回一同坐马车出去,可最终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可,当真如此
吗?
索性她刚捏紧帕子,便远远瞧见众人簇拥着皇帝的御撵缓缓而来,中断了她这个念头。
荷回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太后见她面色果然有些苍白,不免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荷回说是午后吃坏了东西,太后点头,问用过药没有,听荷回说用过了,这才点头:“看会儿灯,若是身子撑不住,便提早回去。”
荷回谢过恩,在位子上坐下。
到了散场,已经是一个时辰后,太后吩咐淑妃,“陪你们万岁爷一起回去,我们也散了。”
皇帝神色没什么变化,点头称是。
众人已经回宫,姚朱提着灯,陪着荷回从琼华岛上下来,往原先的住处寿明殿走去,打算在那儿歇一晚,然而两人刚走到夹道处,便瞧见前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皇”
姚朱赶忙将手中烛火吹灭,以免叫人瞧见。
荷回站在原地,想劝皇帝回去,却不知怎么的,瞧见他走过来的身影,却怎么都开不了口,只能由着他牵起自己的手,拉着她往玉熙宫走。
“会被人瞧见。”
“朕已经安排好了,不会。”皇帝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如同一杯甘醇的酒,散发着阵阵清香,不停引诱着她。
荷回感受到他拉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紧,脚步虽说不上急切,但显然比平日里快上许多,一颗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
明明已经有过几次,可如今却还是分外紧张。
“淑妃娘娘怎么办?”她问。
皇帝丢下她过来找自己,难保她不会起疑。
皇帝没吭声,只将她拉到边上一处屋子里,抬脚关上房门,转身将她抱起,开始亲吻。
荷回双膝被他分开,两条臂膀搂上他脖颈,被他抵在门框上。
夜色中,两人呼吸交织在一起,灼热得像是要将对方烧化。
叮铃咣当的禁步、首饰被扯落在地,黏腻声四起。
他咬她圆润的肩头,无声喟叹:“方才在宫外,朕就想这般对你。”
只是那是在外头,怕吓着她,便生生忍住了。
“我也是。”荷回抱紧他,声似蚊蝇,“我想同您在一起,想您亲我,抱我”
仿佛只有这般,她才能获取足够的安全感,才能证明她将一颗心交付给他的选择是对的。
她这样可怜的模样落在皇帝眼中,只觉得心软成一汪水,边亲边哄,将她往榻上抱。
床榻吱呀吱呀的响,他摸着她汗湿的鬓发问,“是朕好还是净儿好?”
这叫荷回怎么回答,她同李元净又不曾有过,只能将藕臂挂在他脖颈上,“自然是您,我只有您呀。”
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当真是要人命。
皇帝手指在她锁骨上轻轻摩挲着,半晌,缓缓往下去。
天地造神秀,在半年前,他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能哪儿哪儿都生得这般合他心意。
这不是孽缘,而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借着微薄的月光,皇帝望着她,眸光微闪,手上用力。
荷回猛地咬唇,瞳孔中潋滟出无尽的水光,整个人好似冬日里盛放的一朵梅花,纯真中带着几分魅惑。
黑暗里,她瞧不见,身体的反应便越发厉害,一条腿颤巍巍挂在他肩头,忍不住往下滑,被他接在手里。
“热。”她声音沙哑,开口抱怨。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足,将两人都要烧化了。
皇帝将荷回从被褥中剥离出来,抱着她下榻。
荷回惊呼一声,将他搂得更紧。
这对她来说太过厉害,有些吃不消。
皇帝可怜她,不过走了几步便罢,将人抵在墙上吻。
然而或许是动静太大,两人竟不知何时将窗子抵开,皇帝就这么搂着荷回,将她压在了窗台上。
回来寻镯子的淑妃隔着朵朵红梅,远远瞧见这一幕,手中帕子不由猝然掉落。
第72章 第72章“你同皇爷,不会有结果……
夜色之下,窗户半开,月光瀑布似的洒在皇帝打赤的上半身,将他左侧肩头那道被人新咬的牙印照得异常显眼。
而他身下,赫然是个女子,那女子被他压在窗台上,只露出一头散乱的青丝,在空中不停地回荡,口中发出微弱的娇吟,似欢喜,又似悲鸣。
即便不知人事的人听见,都要脸上一红,知晓她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或许是受不住,又或许是觉得羞涩,那女子原本握在窗棂上的手忽然转换了方向,朝皇帝的脖颈而去,然而终究是失了准头,手落在他臂膀上,指甲陷在皮肉里,不消片刻,皇帝臂膀上便留下几道分外显眼的带血划痕。
皇帝的龙体断乎损伤不得,否则便是不敬,可被划伤后,皇帝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神情越发柔和,将女子那只手握在手心里亲了一下,与之十指相扣,俯下身去,在女子耳边说了什么。
她这才渐次放松下来,往皇帝怀里钻,就着这个姿势,仰头与皇帝亲吻。
皇帝向来不是个喜欢亲吻的人,如今却同身下人亲得异常投入,甚至特意去捧着她的脸,迫使她张开唇,与她唇舌追逐。
淑妃呆呆望着这一幕,忘记了反应,直到皇帝动作停顿,像是发现了什么,抬头往这边瞧,方才猛地回过神来,快步走到一旁的石像后。
“娘娘”陪她过来的宫人早已经吓傻了,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淑妃指尖发凉,双眼望着虚无处,久久没有反应。
“这可怎么办才好?”宫女回想起方才的场景,只觉得惊骇万分。
皇爷不把娘娘当回事,撇下她跑这里来同人私会就算了,毕竟堂堂天子,爱与哪个女人亲近都是他的权利,旁人管不得,可这些女人里,绝对不包括此刻正在同他颠鸾倒凤的那个。
她那样的身份,皇爷怎么能同她厮混在一起?若不是亲眼瞧见,打死她都不会相信。
这太荒谬了,叫人难以置信。
可她家娘娘却好似还打算欺瞒自己,道:“晚上太暗,镯子明日再寻,先回去。”
“娘娘,那分明是——”
她简直不敢想,若今日发现这一切的不是她们而是宁王的话,宫中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住口!”淑妃低声斥责,闭上眼睛,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今日之事,需烂在肚子里,记着,要想保住小命,这是唯一的法子。”
然而淑妃嘴上说着这话,脸上却没什么血色,接过宫女拾起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指甲陷入皮肉里都没发现。
皇爷他,竟同沈荷回,这个要成为他儿媳的人,有私情!
她后知后觉想起这半年来皇帝的不对劲,从皇帝看上一个秀女却不封位份,到他不招幸妃嫔,再到他数次对沈荷回的破例一双手握得越发紧。
本以为他是因为太后才对沈荷回这般好,如今看来,全错了。
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宁王,也不是因为太后,而是因为沈荷回是他的情妇,他们从一开始,就勾搭上了!
难怪庆嫔忽然间便没了,怕也是发现了此事,惹着了皇帝,才遭至灭口。
想到方才瞧见的香艳场景,淑妃一口气险些没抽上来,竭力忍着,才没立时晕过去。
这厢荷回察觉到皇帝的动作,缓缓睁开眼,问:“怎么了?”
黑夜中,几株红梅在寒风中微微打起颤来,上头的雪花扑簌簌往下落,被风吹着,飘到皇帝眉宇间。
“没什么。”皇帝收回目光,说,“方才太大声,怕是招惹了小猫小狗。”
话音刚落,便有猫叫声响起,却是玉小厮来寻主人来了。
它跳到窗台上,看着两人亲密的动作,睁着一双眼睛 ,好奇地张望。
荷回借着月光瞧见了它,瞬间脚趾蜷起。
“不过是只猫而已,便惹得你这般。”皇帝呼吸沉重,手捏着她耳垂,声音喑哑。
荷回红了脸,趁着喘息的空档搂上皇帝的脖颈,低声求他,“把它赶走,到里头去,冷。”
皇帝于是单手抱起荷回,将窗子关上,那猫却思主心切,硬是在窗户闭死之前,从缝隙里钻进屋子里来。
皇帝并不理会它,只是重新抱着荷回往榻边走。
随着两只脚一起一落,不过几步的功夫,荷回便咬着皇帝的肩膀瞳孔失焦,不知身在何处。
有什么东西淋淋漓漓落到皇帝鞋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猫闻见气味,直叫唤。
皇帝手抚在荷回脊背上,调侃她,“路还没走一半,离榻还远着,这可如何是好?”
荷回在黑暗中低声啜泣,声音也跟猫似的,娇娇怯怯,挠人的紧,“都怪你。”
“唔,都怪朕。”皇帝一边帮她顺气一边继续走,将人放到榻上翻了个身,手落在她脊背上,抚摸那些被压出的红痕。
“疼吗?”他声音沉稳,一点都听不出他如今在做什么。
荷回却没他这样好的定力,整个人如坠云端,半张脸伏在鸳鸯枕上,浑身都是汗。
因为夜里瞧不见,身体便更加敏感,只是一点动静就叫她连自己都忘了,好半晌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本是不疼的,可她就是想让他着急,“疼,下回您轻些。”
皇帝一颗心化成水,翻过她身子,捞起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面对面抱在怀里。
“这样呢,算重还是轻?”
荷回还在拿乔,说重,皇帝便立时不动了。
这可害苦了荷回,不多时,她便再次低声啜泣起来,说,“您欺负我。”
皇帝不解,“是你嫌太重,朕都是依着你的意愿。”
荷回咬唇,知道这回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只能认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太多了不好。”
“那是朕错会卿卿的话了。”皇帝干脆松开她,从里头出来,“卿卿说得对,这种事,需得节制,做多了伤身,对你我都不好。”
荷回哪里能预料到是这种情形,这人把火点着了,却不管灭火。
“不是我说的多不是那个意思”
她浑身酸软,没有力气,只能慌忙用脚勾住皇帝的劲腰。
“那是何意?”皇帝转头看她,半晌,缓缓俯下身去,捧住荷回的面颊,轻声问:“卿卿许得仔细告知朕,否则朕不明白。”
这人太坏了,偏要叫她说出口。
荷回终于败下阵来,“我错了,您想如何便如何,只别扔下我不管。”
“想如何便如何”皇帝低声沉吟,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这般也可?”
荷回羞得脚趾蜷缩,“可。”
皇帝在荷回唇上轻啄了下,“朕的小荷花,怎得这般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再度将她抱紧。
荷回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月光更盛,将床头的欢喜佛照得一清二楚,即便荷回眼神儿不好,也能瞧个明白。
皇帝在她耳边道:“你瞧,咱们如今可同他们一样了。”
荷回听皇帝这般问,竟当真将视线落在那尊欢喜佛上,见上头两个小人儿赤身裸体,仿佛活物一般,正随着摇晃的床榻抱得越发紧,竟一时之间难以离开视线。
皇帝在她耳边发出一声轻笑,低头在她脖颈上留下一连串的印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荷回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出言阻止,反而将他抱紧,主动在他面前扬起脖颈来。
望着眼前的她,不知怎么的,皇帝忽然就想起李郢的那句诗来: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①
他想同他的小荷花,百年长久。
他忽然用力。
荷回睁开眼,两只藕臂弱弱挂在皇帝身上,时刻要落下去,“皇爷?”
皇帝吻她,“荷回,离咱们的三月之期,只有五日。”
荷回闻言,这才惊觉时间这样快,抱着他,低低哼了一声。
“可还记得从前朕对你说过的话?”
荷回一阵恍惚。
她想起三月前,自己对皇帝提出的所谓三月之期的不屑一顾,这才过了多久,自己就已经如他所料,全然被他俘获,将身子和心都交给了他。
怕吗,自然是怕的。
她这样的身份,一旦答应皇帝,成为他的妃嫔,所遭受的流言蜚语绝不会小,可如今她能如何?
在同皇帝有私情的情况下,顺应太后的意思,嫁给李元净?
自然是不成。
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她喜欢皇帝,想要一直陪着他,不想做他见不了光的情妇。
“记得。”荷回仰头,望向皇帝的脸,“三月之期到,无论我愿与不愿,您都不会难为我。”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皇帝手指收紧。
荷回受不住,不想叫他太得意,刚到舌尖上的‘答应’两字便重新被她吞入腹中。
“到时您自会知晓。”
皇帝闻言,无声而笑,满足她捉弄自己的心思。
左右不过几日的功夫而已,他等就是。
“小荷花也学坏了。”皇帝目光闪动,扯下帐子,将人彻底压在身下。
荷回‘哎呀’一声,满口告罪饶命,却仍旧没用,被皇帝重新拉了回去。
玉小厮听着两人的动静,跳上四方桌,歪头瞧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理解两人在做什么,舔着爪子,最终趴在那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待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已经月上中天。
皇帝亲了亲荷回的鼻尖,起床套上寝衣,王植正在门外等着,一见他出来,便连忙道:“主子。”
皇帝‘唔’了声,神色中带着一股餍足感,脖颈里更是遮不住的牙印,看得王植止不住暗自啧啧称奇。
能这般损害龙体的,也就只有里头那位了。
“安王还是没有动静,要不要继续派人盯着?”
“嗯,一旦他有所动作,即刻报与朕。”
“是。”
王植正要走,却听皇帝叫住他,“主子还有何吩咐?”
“送些吃的过来,不要油腻的,粥和小菜即可,旁的她吃了要积食。”言语间事无巨细。
王植这才意识到皇帝的吃食是为沈姑娘要的,不免微微一愣,等到皇帝的眼风扫过来,方才连忙应是。
皇帝转身进屋,怕自己冰着荷回,在炭火边烤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上榻。
荷回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皇帝摸着她的脸,目光沉静,只觉得一颗心无比熨贴。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缓缓在她鼻尖落下一吻-
随着与皇帝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荷回越发紧张起来。
她深知两人之事一旦被众人知晓,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旁的不说,单就太后那里,她就没法交代。
选定的未来孙媳妇儿同自己的儿子有了首尾,变成了儿媳,她老人家不知作何感想。
至于李元净,他原本就不喜欢自己,自己跟了皇帝,同他就没有
了干系,他自然高兴。
然而事实好似与荷回想的有些不同,在荷回紧张地等待着同皇帝的约定时,李元净不止一次地到储秀宫来找她。
“你这些日子,怎么总躲着我?”
荷回说哪有,“小爷多虑了,我只是身子不舒坦,不大想出去罢了。”
“我?”听见她的自称,李元净不免蹙了眉,“你究竟怎么了?如何就不自称‘妾’了?”
荷回略有些尴尬地想,自己是要当他母亲的人,怎么还能同从前一般在他跟前说话?自是要换个称呼。
然而这话此时自然不能说出来,只能扯些旁的东西转移话题。
而李元净却只是直直望着她,不发一语。
荷回被他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免问:“小爷这是怎么了?”
李元净别过脸去,有些别扭地开口:“你当宁王妃也挺好的。”
他声音太小,荷回没听清,凑过去问:“小爷说什么?”
“没什么。”似乎是被她的忽然凑近吓了一跳,李元净耳朵有些红。
“哦。”荷回点头,忽然想提前试探试探他的态度,踌躇片刻之后,问:“小爷,若是将来,我不嫁给您,而是嫁给一位同您十分亲近的人,您待如何?”
李元净一时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半晌,忽然冷哼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想做小爷王妃的人大有人在。不缺你一个,我待如何?自然高高兴兴娶旁人去了,你不嫁给小爷,小爷乐见其成!”
虽如此说,李元净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嫁给他,她还能嫁给谁去?
转念一想,大抵明白是因为自己从前那番作为,叫她没了安全感,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来试探自己心意。
这般想着,李元净心头那些异样便也慢慢消失,与此同时,自然也就忽略了荷回口中要嫁给他一个十分亲近之人的话。
“你莫要再想别的,安心等着就是,小爷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李元净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说道。
荷回闻言却有些发懵。
交代?什么交代?
正要询问,便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动静之大,便连李元净也被惊动,站起身来出去瞧。
“姑娘。”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王植,他瞧见李元净出现在这儿,不免微微一愣,“小爷也在。”
“大伴,您这是”李元净有些没回过神来,不知道他父皇的近侍如何会出现在沈荷回的宫里,在他看来,这两人在宫里,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话音落下,李元净这才瞧见王植身后一大帮涂脂抹粉的小唱,以及他们手中皮影箱,不免微微一愣。
王植也不瞒着,道:“皇爷听闻姑娘想听皮影戏,便特意嘱咐奴婢将戏班子带来,演给姑娘听。”
“父皇?”李元净闻言,更加有些不明所以。
宫中的戏班子由钟鼓司掌管,一般宫里人要听戏,都是到雨花阁,除了太后,还没谁有权利将钟鼓司的人叫到自个儿宫里来演戏。
父皇平日里并不好这些东西,一个还没嫁进皇室的平民,有什么值得他这样留心,甚至破例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荷回在一旁瞧着,略有些尴尬,自从她对皇帝表情心意,他就好似不想藏了一般,底下人进贡了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叫人送到她宫里来。
昨晚上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儿时喜欢看皮影戏,他今日便叫人过来演给她看,还这样凑巧,偏偏就叫李元净碰上。
也不知他作何感想,有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儿。
荷回正要说话,便听李元净道:“父皇待你真好。”
皇帝是待她很好,却不是他想的那种好,荷回想说什么,然而刚张开口,便听李元净接着道:“往后,你要同我一起,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才是。”
荷回满腔的话,瞬间便堵在了那里。
她想起皇帝在榻上的动静,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人家?
那份生龙活虎的劲儿,像是要把她活吞了似的,跟这三个字怕是搭不上边。
好容易打发走了李元净,荷回抬手叫钟鼓司的人也都回去。
她知道皇帝想对她好,可她终究不想这般显眼。
这日,荷回给太后请过安,刚要回去,便听她道:“快开春了,你同净儿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这几日皇帝忙,等闲下来,便叫他给你们下旨赐婚。”
过两日便是到了与皇帝约定的日子,荷回此时乍然闻听太后的话,神色不免有些异样。
太后一直不知道她同皇帝的事,还满心满眼地想着将自己和李元净凑一对儿,荷回想到太后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心中愧疚。
“小爷不是还没选好?”
太后是知道皇帝准许李元净从众多女子中挑选王妃的事的。
太后闻言,却拉着她的手笑,“从前净儿不懂事,皇帝此举,不过是安抚他罢了,最后除了你,他还能选谁?”
“好孩子,你别多心。”
荷回手心发凉,指尖有些泛白,想着要不今日便将事情透露一二,免得来日皇帝说出真相时,打得老人家措手不及。
“太后”
“沈姑娘。”正当荷回刚要张口之时,一旁的淑妃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太后这样替你操心,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人要惜福,还不快快谢恩?”
荷回微微一愣,望着直直看着自己的淑妃,又瞧了眼含笑望向自己的太后,喉咙发紧,半晌,终究还是磕下头去。
“谢太后恩典。”
罢了,等过几日皇爷亲口与太后说就是。
起身,又同太后说了几句话,荷回便与淑妃一同出了宫,正待要同淑妃告辞,却听她开口道:“姑娘若不嫌弃,同我一道走走。”
自己同淑妃一向并无交情,乍然被她这般邀请,荷回颇感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下,便缓缓点头。
“是。”
两人沿着宫墙夹道往前走着,很快便来到一座装有门窗的亭子。
淑妃摆手,叫身边宫人都退下,带着荷回进去。
“坐。”淑妃在上首落座,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
荷回谢过礼,缓缓坐下。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亭子里一时十分安静。
注意到淑妃落在自己身上,一直不曾移开的眼神,荷回缓缓抬头。
淑妃笑了下,“当真是不一样了,姑娘刚进宫时,面对这种情况,可不会这般镇定。”
荷回:“娘娘谬赞。”
淑妃:“姑娘多大了?”
“回娘娘的话,再过两个月,民女便满十七。”荷回有些不明白淑妃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十七。”淑妃望向窗外,神色恍惚,“真是花一样的年纪,本宫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容易做错事。”
荷回听她话中意有所指,下意识抬头。
只见淑妃安静坐在座位上,直直望着自己,神色平静,说出的话却跟刀子似的剜在她心口上:
“你同皇爷,不会有结果。”
第73章 第73章“皇帝,你说的事同沈丫……
四周门窗紧闭,所有的嘈杂都被挡在门外,亭子里寂静无声,只有脚下的炭盆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噼啪’声响。
荷回坐在那里,许久不曾有反应,落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泛白。
“娘娘说什么?”
“说你同皇爷的私情。”
淑妃红唇微张,仍旧是那副淡然神情,然而说到‘私情’两字时,舌尖微微的停顿仍旧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可以接受皇帝喜欢上一个女人,可那个人为何偏偏是沈荷回?
她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同皇帝有什么首尾?
然而就算她不愿相信,这般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事,终究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她看着荷回那张俏生生的脸,仍不住想,他们是何时开始的?
是从他们外出狩猎,她不见了被皇帝寻到,还是在宁王拒婚,两人开始频繁接触后?
亦或者是更早之前,从半年前皇帝外出征战回銮,他们便由于某种原因勾搭在了一起。
若真是这般,那当初皇帝明明答应了选秀,却在秀女面圣后一个位份也没封,便说得明白了。
他中意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秀女,而是沈荷回,这个被太后选定的宁王妃,他的未来儿媳。
难怪那时,皇帝虽然瞧着并没有什么
不妥,但眉间总是时刻氤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在,她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他不过是在为朝堂之事烦心,到如今,却终究有了答案。
至于那回皇帝到自己宫中,却以她身体不好为由不曾召幸,而是独个儿歇在偏殿,想来也是疑点重重。
那让她昏昏沉沉的药,当真是她平日里所用的安神汤?她的贴身宫女甚至在半夜听见了开门声
皇帝说不定,并不在她宫里。
那他会去哪里?
淑妃抬起眼眸。
沈荷回所在储秀宫,离她的宫殿,紧紧一墙之隔。
意外吗?
自然是意外的。
皇帝那样的人,一向不好女色,最是遵礼守节,竟也会看上一个女人,为她费尽心思,做这种欲盖弥彰的事。
然而意外之下,更多的,是难言的震惊。
皇帝所做的这些事,对象不是旁人,而是他的未来儿媳。
是有多喜欢,才会丝毫不顾及彼此的身份,同她暗通款曲,即便是片刻也忍不住?
“姑娘可认得这个?”淑妃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拿出里头的东西。
荷回自然认得,那是当初皇帝给自己的定情信物,因为发现他不是宁王,为避免招惹事端,她特意用匣子将它装起来,埋在承明殿自己所住屋子前的树下。
原本她早该处理了它,但她能来西苑的机会本就不多,由于各种原因阻碍,终究不曾将它挖出来。
看到淑妃将它拿出来,荷回便知道,方才她并非在诈自己,而是当真发现了她与皇帝的事。
“这是皇爷的贴身物件儿,这些日子却从没见皇爷戴过,我还以为是皇爷不喜欢了,却原来是给了姑娘你。”淑妃将那簪子在手上端详着,缓缓张口。
见荷回一直坐在那里不吭声,淑妃抬眼,对她笑了笑,道:“放心,我今日在你面前揭穿此事,并非要对你做什么,你无需惊慌。”
她缓缓攥紧手中的簪子,目光从荷回身上移开,落在泛着红光的红罗炭上。
“我只是想劝姑娘,为了自己个儿好,还是早早同皇爷断了,否则等将来落入万丈深渊那一日,若再后悔,可就来不及。”
荷回紧紧握住扶手,“民女不明白娘娘这话的意思。”
“姑娘是个聪明人,我的话是何意,当真不懂?”
淑妃并不打算叫她糊弄过去,“若姑娘是寻常身份,你同皇爷的事,便是谁,也说不了一个‘不’字,我身子不好,宫里的姐妹这么多年也没几个能宽慰圣心的,若能有个可心的人儿陪伴皇爷,叫他开颜,我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做这个恶人,同你说这番话。”
“可你不是。”
淑妃再次将视线落在荷回脸上。
“你是太后给宁王选中的未来王妃,不是寻常女子。”
“你想没想过,一旦你同皇爷的事暴露,做了皇爷的妃子,叫宁王如何自处?每回面圣,他都会想起,他的父皇抢了他的未来妻子。”
“小爷并不喜欢我,他不会”
荷回话刚出口,便被淑妃打断,“是么?”
“荷回姑娘,你太天真了。”
荷回微微一愣。
“小爷喜不喜欢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里人都知道,你曾经可能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父亲抢了,成为了自己的庶母,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还会没事人儿似的,一如既往地尊敬他的父亲吗?”
自然不会,即便表面恭敬,内心深处依旧难保会生出些许不满。
而这些许不满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天长日久,极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一场悲剧便要在这宫廷之中上演。
这是人性,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若皇爷有其他儿子,这些东西你自然不必担心,劝说皇爷废了宁王,另选皇储就是,可姑娘别忘了,皇爷他,只有宁王一个儿子。”
荷回心头咯噔一声。
宁王是独子,那就意味着,大周将来的江山,必定是他的。
因为这个,皇帝也绝不会对他如何,若皇帝长命百岁还好,一旦他出了什么事,自己这个勾引未来公爹的人,便难有好下场。
“姑娘应该明白,皇爷是明君,即便他如今中意你,可感情这种东西,终究飘忽不定,唐明皇那样喜爱杨贵妃,可在马嵬坡上,为了安稳兵变的军士,依旧下令叫人勒死了她,为了江山稳固,等有朝一日,皇爷要在你和宁王之间做选择的时候,你猜,他会如何做?”
荷回想象着她说的场景,垂下眼睛,明明手心里有暖炉,脚下是不断冒着热气的炭盆,指尖仍旧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凉。
她知道,淑妃说的是实话,即便皇帝再如何喜欢自己,可若有朝一日自己与宁王发生冲突,他终究不会选择她。
她会同杨贵妃一样,被当成弃子,毫不留情地丢掉。
这些日子,皇帝对她太好,将她捧在手心里,叫她沉醉其中,以至于她刻意忽略了许多可能发生的危险,总想着同他在一起便好。
如今淑妃这一番言语,好似当头棒喝,叫她一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这样的身份,同皇帝在一起,很大程度上,难有好下场。
可路已经走到这里,她别无选择。
要往哪里走,从来由不得她选,即便她想退缩,皇帝也不会允许。
“娘娘的话,民女都听见了,只是这些话,您应当诉说的对象并非是我。”荷回缓缓站起身,语气平静。
淑妃见自己废了这般口舌,对方仍旧不为所动,不免有些意外。
她倒是小瞧了这个小姑娘,她如今心性竟这般厉害,全然没了刚进宫来时的那股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劲儿,被人揭穿这般大的事,都能面不改色,叫人刮目相看。
“皇爷正在兴头上,我如今同他说这些,自然是吃力不讨好,所以,只能来找你。”淑妃也不欺瞒,实话实说。
荷回道:“娘娘怕是要失望,此事,民女做不得主。”
“不,这个主你必须要做,因为你别无选择。”淑妃站起身,走到荷回跟前。
“为什么?”
“因为你心悦皇爷。”
若不是心里有皇帝,在方才听她提起他时,她眉宇间不会闪现出那种神情,那种可能被抛弃的委屈,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应当有的。
“因为你心悦他,所以不舍得叫他为难。”
荷回想要逃离的脚步顿住,站在那里。
淑妃往炭盆边走近两步,伸出手去烤火,待到指尖彻底变暖才缓缓开口,声音疏冷:
“你应当听说过,十几年前先帝带着皇爷造反的事,这些年来,皇爷的江山瞧着坐得稳当,其实四处暗藏杀机,那些躲在暗处、效忠前朝的反贼们,时刻在等着将皇爷推下马,而一旦你与皇爷的事被他们知晓,便是绝佳的借口。”
“一个抢夺未来儿媳的皇帝,在民间会是何种名声,你应该能想象得到,到时墙倒众人推,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沈姑娘”淑妃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荷回道:“即便如此,你依然要同皇爷继续下去?”
荷回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淑妃说的这些,她并不知晓。
她知道皇帝与先皇的皇位是抢来的,却并不知晓,如今在大周朝的暗处,还有那么多反贼。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众人到北边狩猎,在猎场里,那想害她的两个贼人说的话。
他们说,他们的人要刺杀皇帝。
那日之后,她好似是听到皇帝隐约提到一句反贼的事,只是那时她刚同皇帝发生关系,满心惶恐,怕被人发现,又太过劳累,所以并没当一回事。
如今想来,皇帝当时差点遇刺,是真的。
见荷回愣愣站在那里 ,神色恍惚,淑妃便知自己的话她听见去了,拉过她的手,将那根簪子放入她手心。
“我知道,你是个心怀天下的好孩子,即便不为了皇爷,为了天下百姓着想,有些事情你也该下个决断,天下人才过好日子没几年,别再叫他们陷入动乱之中,你来自民间,父母兄妹都看着你,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该如何做,姑娘自己做决定。”
说完这话,淑妃便拍了拍荷回的手背,转身离去。
到了外头,宫女迎上来,对淑妃的行为有些不解,“娘娘,既然发现了这事,何不禀报给太后,由她老人家定夺,您何苦蹚这趟浑水?”
淑妃拿帕子捂着唇,轻咳了两声,道:“你懂什么,如今皇爷对沈荷回正热乎着,我若去告状,岂不是白白惹皇爷的嫌?”
“可您今日同沈姑娘说这些,皇爷知道了,也是一桩麻烦事。”
淑妃缓缓摇头:“不会,除非皇爷他当真昏聩,为了沈氏不管不顾了。”
她今日这番言辞,为的是皇室名声,天下大义,这番贤妃作为,皇帝知道,只会赞赏敬重她,断不会有任何不满,说起来,她还盼着皇帝知道,这样自己当皇后的筹码便更重一些。
“娘娘聪慧。”宫女忍不住称赞她。
淑妃扯动嘴角苦笑了下。
抓不住皇帝的心,她也就只能在这种事情上下功夫了。
想到这个,她忽然有些羡慕沈荷回。
虽然她是那样一种身份,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而她自己,却只能在这寂寂深宫之中,每晚数着砖瓦过活。
她回头,瞧见荷回坐在亭子里,像是一尊泥像,不知在想什么,亭子上落了一只喜鹊,叫唤两声,抖动了下羽毛,张开翅膀飞走了。
淑妃转过头去,对身边宫女道:“走吧。”
亭子里,荷回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听见姚朱的声响方才回过神来。
“姐姐。”或许是坐得久了,荷回的声音有些沙哑。
姚朱摸了摸她的手,讶然道:“姑娘的手怎么这样凉?”
拿来荷回手心的暖炉一看,才知是里头的炭没了,“已经这么凉,姑娘怎么也不叫人换了?”
荷回勉强笑了下,说:“我忘了。”
姚朱瞧荷回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淑妃娘娘同您说了什么?”
荷回摇头,“没什么,在外头久了,觉得有些冷而已。”
姚朱转头,瞧边上炭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不免又转头将视线落在荷回身上,“姑娘”
荷回握住姚朱的手,“姐姐,我有些困了,想回去睡一会儿。”
姚朱点头,“好。”
夜里,荷回察觉到有人一直在摸自己的脸,悠悠转醒,见是皇帝,便冲他笑了下。
“听姚朱说,你今日睡了一天,可是身子不适?”
皇帝显然是刚处理好国事赶来,眉宇间还藏有几分倦怠之意,即便他竭力隐藏,但仍旧叫荷回捕捉到。
她坐起身来,钻进皇帝怀里,“没有,就是有些想您。”
皇帝被她这一番言行给打得措手不及,竟难得愣了愣,半晌,终于将手落到她脊背上,笑道:“今日怎么这般主动?”
荷回就笑,她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抬手去摸他的脸。
“皇爷。”
“嗯?”
荷回目光闪烁,有些话终究没说出口。
说什么呢?
问她若将来自己被冠以红颜祸水之名危害到江山社稷时,他会不会弃了她?
还是问,若太后和李元净执意不同意她嫁给他,他会如何做?
是顶着不孝辱子的名声继续,还是迫于压力将此事搁置,随意将她安置在一个地方,继续叫她做他见不得光的情妇?
她不敢问,怕收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可又怕是自己想要的,因为那样,就证明他为了自己,变成了一个昏君。
她不喜欢那样。
他是她崇敬的天子,是应该在青史上万世流芳的明君,不应该为了她跌下神坛,受世人唾骂。
她不愿成为他的污点,那比杀了她更叫她难受。
她心里的恐慌和失落如荒草般蔓延,不知该去向何方。
“小荷花,究竟怎么了?”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
荷回沉吟片刻,问:“皇爷,您究竟喜欢我什么?”
这个问题她藏在心里许久了,她模样家世都不十分出挑,着实不明白怎么就入了他的眼。
皇帝轻笑,“这个问题,朕回答不了你。”
荷回抬眼。
烛光在皇帝脸上晃动,映照出他深邃的眉眼。
“朕从小到大,还没谁敢洒朕一身的锭子粉,除了你,明明怕极了还一个劲儿求朕救你,寻不到人,便成日里在太液池边转悠,想着把银子给朕,搁别人早不见人影的事,偏你一个劲儿找人,当时朕就想,这么笨的姑娘,也不知是怎么进宫的。”
“原来您都知道”
“嗯。”皇帝哄小孩儿似的轻拍她的脊背,“后来你被净儿当众拒婚,就那么直直跪在那儿,小小一个人儿,遇见这样的事,连哭都不敢,朕当时就想,真是可怜,对你的气便消了大半。”
到了后来她又阴差阳错在山洞里找上他,将他认成李元净,他便更放不下她了。
至于何时喜欢上她,非要她不可,连他也记不清,等反应过来时,只知道他们这辈子注定都要纠缠不清了。
“小荷花,你怎么不早生几年?”
这样,他便能早些遇见她,也不用在感情上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每每想起此事,他都深觉遗憾。
他比她大这样多。
荷回听着,眼睛逐渐泛起热来,被皇帝发现,用指腹抹去,“可是想着后日就要随朕去面见太后,所以心中忐忑?”
荷回没吭声,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别怕。”皇帝将下巴抵在荷回发顶,“朕会安排好一切。”
荷回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从皇帝怀中钻出来,仰头去吻他。
皇帝不由愣了一下,随后收紧落在荷回腰间的大手。
从前两人之间,都是荷回被动承受,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回应一下。
而如今这次,却是荷回全程追着皇帝的唇舌跑,动作之间,甚至带着股莫名的急切。
皇帝大手抚着她的脊背,想舒缓她的情绪,却收效甚微。
他垂着一双眼帘,漆黑的眼珠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扫过,捏住她的下颚,反攻过去。
荷回心中那莫名的慌乱终于纾解些许,正当两人十分急切之时,荷回忽然听见皇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荷回立马停止动作,低头一瞧,却是他左侧肩头微微动了下。
她心头一跳,连忙扯开皇帝的衣裳。
“皇爷”
只见皇帝左肩被纱布包着,有血正从里头一点点渗出来。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皇帝用另一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安慰。
“究竟是怎么伤的?”
皇帝出行都有人护卫着,应当没人敢伤他才对。
“几个小毛贼而已。”皇帝叫她放心,“已经收拾了。”
“是前朝的反贼吗?”荷回滚了滚喉咙。
皇帝不想她知道这个,眼底闪过一丝讶然,随后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荷回望着他肩头冒出的那些血,心头忽然闪现出淑妃对自己说的话来。
“那些躲在暗处、效忠前朝的反贼们,时刻在等着将皇爷推下马,而一旦你与皇爷的事被他们知晓,便是绝佳的借口。”
今日之事,是被她知道了,可这些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种事又发生过多少次?
荷回视线静静注视着那些血迹,喉头发紧。
皇帝还想在荷回这里陪
陪她,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皇爷的伤口在流血,合该回乾清宫找太医。”
皇帝没法子,只好嘱咐姚朱照顾好荷回,自己趁着夜色从储秀宫出来。
宫门原本已经下钥,此时却一道道被人重开,开门的当值太监一个个堵着耳朵,头低得如同鹌鹑,深怕听见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主子。”王植提着琉璃宫灯为皇帝照路,“您受伤的消息已经叫人传了出去,想必安王应该很快就会得知。”
皇帝点了头,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花心思,反而问,“今日淑妃跟她说了什么?”
王植知道他问的是荷回,便道:“回主子,当时宫人们都离得太远,没人听见,可是有何不妥?”
皇帝想起荷回方才的神情,抿了唇。
“罢了,大概是朕多心。”
离约定日期越来越近,她有些不安也是寻常。
王植有些心疼皇帝:“主子,您何不把准备好的东西告诉姑娘,也好叫姑娘高兴高兴?”
“朕想给她个惊喜。”
皇帝想到什么,嘴角浮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未几,转身又嘱咐王植:“你仔细盯着,千万别出了差错。”
“主子放心。”王植闻言,不由有些失笑。
又不是头一回封妃,皇帝却像头回要娶妻的半大小伙子似的,什么都要操心紧张,深怕出了一点差错。
或许是他的笑意太过明显,皇帝一个眼风扫过来,王植这才将嘴角压下去,一脸正色。
宫中人发觉皇帝这两日心情尤其好,往常他虽然瞧着也十分温和,但骨子里的冷淡却能叫人一眼察觉,一般人难以亲近。
可是这两日,他身上那股冷意莫名消散许多,走哪儿眼底都带着一抹笑意。
因为皇帝心情变好,满宫上下可都开始变得喜气洋洋,连最底层负责扫雪的小火者都得了几贯赏钱。
到了同荷回约定的三月之期,皇帝起了个大早,由宫人们伺候着梳洗、穿戴好之后,被人抬着去上朝。
朝堂上,有人瞧见皇帝不时拿眼睛瞥一旁的沙漏,不免有些惊奇。
皇爷他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这才多久啊,眼睛落在沙漏上已经不下数十回了。
好容易挨到散朝,皇帝回乾清宫换衣,临行前,特意叫王植找来荷回给自己绣的汗巾子塞在袖中,一切准备妥当,这才坐撵朝储秀宫去。
后宫众人瞧见皇帝的御撵大清早过来,不免有些惊奇,又瞧见他往储秀宫去,更是忍不住惊掉下巴。
若是他们没记错,储秀宫里住着的,是沈荷回没错吧?
皇爷身为她的未来公爹,这般过来,知道的,以为是有事寻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同她私会。
面对众人或疑惑或讶异的目光,皇帝坐在御撵上像是没瞧见一般,安之若素。
然而等了许久,终究没见人出来。
王植到里头去,半晌回来,对他道:“主子,沈姑娘一早便被太后叫去慈宁宫,不在宫里。”
皇帝神色这才缓和些许,缓缓抬手。
王植:“摆驾慈宁宫——!”
众人又浩浩荡荡往慈宁宫中去,到了慈宁宫,荷回果然在那里,正被太后拉着说话。
皇帝一颗心放下,撩起衣袍给太后请安。
太后叫起,一手拉着荷回一手拉着李元净,对皇帝道:“你来得正好,今儿是个好日子,你这便下旨,将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吧。”
皇帝转头去瞧荷回,见她低着头,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收回视线。
“母后,儿子今日有件要紧事要同您禀明。”
太后难得见皇帝这般正色的模样,不免有些奇怪,问皇帝是什么事。
皇帝将目光投向荷回。
太后和李元净见状,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皇帝,你说的事同沈丫头有关?”
“是。”皇帝点头,朝荷回走去。
荷回瞧着皇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跳如鼓,就在皇帝要伸出手拉自己之时,猛地开口出声:“太后。”
皇帝的动作一顿。
荷回手心里都是汗,不敢看皇帝的眼睛。
“皇爷所说的事,是民女绣坏了给您的抹额,此事恰巧在几日前被皇爷瞧见,皇爷见我可怜,所以想给民女求情,请您宽恕。”
话音未落,她便察觉到皇帝周身的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第74章 第74章“同朕的皇贵妃,行夫妻……
暖阁里的红罗炭放得足,烧得荷回脸蛋红彤彤,叫人丝毫察觉不到她后背生出的涔涔冷汗。
太后虽然奇怪皇帝怎么会平白无故替荷回求情,毕竟绣坏抹额不过是小事,且自己从未表露过要用此事为难荷回的念头。
但皇帝表现出对荷回的好感,是她喜闻乐见的,毕竟这证明他对自己给他挑的这个未来儿媳十分满意。
“我当是什么大事。”太后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笑着呷了一口,“一个抹额而已,绣成什么样都是沈丫头的心意,我又怎么会怪罪,倒是皇帝,这样大张旗鼓的,险些吓了我一跳。”
她心情好,原本是想冲着皇帝说笑两句,一转头却瞥见他一双眼睛正直直盯着荷回,像是并不曾听见她的话,不免唤了句:“皇帝?”
炭火爆了一下,在暖阁里发出一道响亮的‘噼啪’声响。
皇帝脸转过来,“母后说的是。”
神色平静,仿佛他此番当真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抹额替荷回求情一般,任谁看了,都要暗自夸一句好长辈。
荷回的脑袋垂得愈发低,盯着自己的鞋面不发一语。
皇帝没有再瞧她,开始同太后拉家常,太后斜倚着绣枕,说诚益夫人的大孙媳妇儿又给她添了个小重孙,叫皇帝派人赏些东西。
又说快要立春,到那一日叫皇帝留空陪她去西苑赏海棠,可别再像往年似的,被事拖着,怎么叫都叫不来。
“到时沈丫头同净儿的婚事已经定下,她也去,人多热闹,皇帝到时一定要捧场,就算不为着我们,也要给你这个要过门的儿媳妇儿面子。”
荷回双手在袖下攥得发紧,下意识抬眼去瞧皇帝的脸色,却见他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侧着脸,瞧不清神情,像是在安静倾听太后的话,并没有因为方才自己阻止他揭露两人关系的事情而动怒。
可不知怎么,她心头却仍旧是止不住地发紧,重新低下头去,指甲险些陷入皮肉之中。
“瞧我这记性。”那厢太后说完去赏海棠的事,直起身子来,对着皇帝道:“当真是年纪大了,被你一打岔,念头便跑到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去,倒险些把正事给忘了。”
说罢,她让李元净同荷回站在一处,见两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少女这样般配,不免满意一笑:
“皇帝,还不下旨?”
不知从哪里袭来的一阵风,忽然将窗户吹开。
荷回鬓角的发丝被吹得落下来,略显纷乱地散在耳畔,随着耳坠不住摇晃。
她微微瑟缩了下肩头,宫人瞧见,连忙去关窗。
皇帝起身,来到两人跟前,不知是对荷回还是对李元净问:“决定好了?”
荷回指甲陷入皮肉里。
“我”
就在她出口之时,王植忽然出现在暖阁里,对皇帝道:“主子,沈阁老有急事禀报。”
太后虽然想立马将李元净与荷回的事定下来,但也知道
应当以国事为重,即便有些失望,仍旧还是冲皇帝摆了摆手,“你去吧。”
未几,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毡帘后。
荷回如释重负。
一转眼,却见太后坐在那里,面带疑惑地问屋内众人:“你们有没有觉得,皇帝好似有些不大高兴?”
众人纷纷摇头。
太后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大抵是我想多了。”
皇帝神色与平日里并无不同,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听她讲话,确实不像有丝毫不快。
然而,当真如此吗?
太后望着珐琅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香烟,陷入沉思-
荷回坐在梢间的炕沿上,拿起簸箩里的针线,开始重新给太后绣抹额,然而不知怎么的,丝线却怎么都穿不进绣花针里去。
她脑海中满是方才皇帝望向自己的眼神。
平静,却一片漆黑,像是无底的深潭,要把她彻底吸进去。
“沈姑娘。”正发着呆,秋彤忽然打帘子进来,给荷回端来一碟子玉石糖。
荷回只觉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瞧,却是不知何时针扎破了指腹。
“哎呦。”秋彤连忙将东西搁在矮桌上,要替荷回拿膏药去,被荷回拦住。
“姐姐费心,不过是小伤,不打紧,一会儿就好了。”
荷回用手指按在针眼处,脑海里想的却是那回自己同样不小心刺破了手指,皇帝低头细心为自己查看的模样。
指尖的刺疼渐渐变成了绵软的酸麻,密密绵绵,经久不散。
“姑娘小心些。”见荷回执意不要上药,秋彤这才停止脚步,对她道,“太后叫我来告诉您,方才是皇爷有事耽搁了,这才没下圣旨,姑娘且等等,等皇爷忙完了,定会给您和小爷赐婚。”
荷回没吭声。
秋彤眼见荷回听完自己的话,眼角眉梢却并不见想象当中的喜气,反而有些忧心忡忡,不免奇怪:“姑娘,你不想嫁给小爷当宁王妃?”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话毫无根据。
沈姑娘自进宫后是怎样费心讨小爷喜欢,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日思夜想的王妃之位就在眼前,她又怎么会不想嫁?除非是脑袋进水了。
“姑娘莫怪,是奴婢失言。”
荷回扯起唇角对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半个时辰后,荷回从太后宫中出来,同姚朱一同往储秀宫走去,半路,意料之中地被人拦住去路。
冷风吹得檐下风铃叮铃作响,跟刀子似的不住往喉咙里灌,王植站在廊下,怀抱拂尘,恭敬抬手:“姑娘现下可有空?”
荷回暗自攥紧衣袖,点了点头。
“那就请吧。”
荷回抬脚,却又被王植拦住。
他望着她,眉宇间净是不解,“姑娘原本是有大造化的人,怎么忽然这样糊涂,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荷回低着头,没有吭声。
见她这般,王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领着人越过启祥门,往养心殿后头的燕喜堂走去。
或许是王植早打点好了,这一路上并无宫人,只有长长的夹道静静矗立在那儿,一眼看不到尽头。
荷回的青色身影在红墙下显得分外渺小,等终于到了燕喜堂外,额角已经生出细密的汗珠。
姚朱被拦在门外,只有荷回一人进去。
她推开门,将脚迈进门槛儿,只见明间内并无人影,只有一张榻椅静静坐落在正中央,一旁的紫檀桌上摆着叫人凝神的安息香。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珠帘晃动时发出的碰撞声响,跟荷回的脚步一样轻。
鞋底踏在印有缠枝花纹的氍毹上,荷回拨开了帘子。
梢间内,皇帝正静静坐在那里,背影挺拔,同大臣会面的朝服还来不及换下,散发着属于深冬的阵阵寒气。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侧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荷回缓缓走过去,对他行了个礼,“皇爷。”
皇帝掀起眼皮来,静静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可有什么要解释的。”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
荷回手心被掐出红印,缓缓抬头,花费好大力气才终于寻到自己的声音,缓缓跪下,冲皇帝磕了个头。
“民女沈荷回,有负圣恩,望皇爷恕罪。”
皇帝指尖忽得一跳,有什么东西在眼底凝结成冰。
“这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荷回心中涌现无尽酸楚,用尽力气忍住喉头的哽咽。
他待她这样好,冒天下大不违也要同她在一块儿,可她终究是个胆小鬼,有着太多惧怕的东西。
她怕被千夫所指,怕成为他的累赘,怕将来被他认清同她在一起只是个错误,彼此的感情在岁月和权利的磨损下,越来越少
若当真如此,还不如断了,趁如今大家还没发现,及时止损。
“皇爷。”她哑声道:“我这些日子能得您这般看顾,已经此生无憾,至于别的,已经不敢强求。”
“是因为宁王?”不知何时,皇帝已经来到她身前,明黄缎子做就的鞋面上,象征皇权的龙纹栩栩如生,两只龙眼静静望着她,叫她无所遁形。
荷回想说不是,他却已经再次开口,语气里是她从未听过的冷意。
他对她太好,从来不曾在她跟前冷过脸,叫她险些忘了他是那个杀伐果断、独断乾坤的君王。
“你已然同朕行过夫妻之礼。”他提醒她,“不止一次。”
“如此这般,你觉得,朕还会依你所愿,将你嫁给宁王,做朕的儿媳?”
荷回摇头,这般罔顾人伦的事,她自然不能继续,“皇爷明鉴,我不能嫁给您,亦不会嫁给小爷,给皇家蒙羞,求您可怜,放民女同亲人团聚吧。”
她一双杏眼盈盈望向皇帝,像是要他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里。
皇帝绷起嘴角,“你要出宫?”
即便再不舍,可如今,这却是保全彼此颜面最好的法子。
“是,求皇爷开恩。”
皇帝静静望着这个一直以来被他捧在手里的小姑娘,心中一阵似一阵的冷。
还是不成么。
已经这么久了,他终究还是没法子叫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无论他做什么,好似依旧没办法暖她的心,以至于叫她一到紧要关头,便想着逃离他。
他说过,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为何她总是不信他,被人随意三言两语一说便把心收回去,扬言要出宫。
“是朕的错。”他的手从荷回下巴上离开,眼睛低垂着,瞧不出喜怒。
“是朕太过自负,总想着你年纪小,天长日久总会瞧见朕的好来,全身心地信赖朕,所以一再的退让,再想要将你留在身边也同你约定个期限,等你真的愿意再说。”
“可事实证明,朕从一开始就错了。”
“朕应该一早便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份,而不是一等再等,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逃避的心思来。”
荷回闻言,下意识心头一震,觉得不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皇帝拉起来往外走。
“皇爷!”荷回心头狂跳,“您要做什么?”
皇帝没吭声,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愈发紧。
养心殿后头的宫墙夹道没什么人,然而等再往前走,来往的太监宫女们便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打眼瞥见皇帝拉着人过来,以为是哪宫的娘娘,正要请安,抬头便瞧见荷回的那张脸,瞬间吓得跟木头似的立在那里,等反应过来,连忙闭上眼睛,面向宫墙站着。
荷回眼见着这么多人瞧见皇帝与自己这般,有些欲哭无泪,又见皇帝带着自己一路沿着西二长街往北去,喉头发紧。
“皇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眼见着离储秀宫越来越近,荷回下意识觉得不好。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瞧见皇帝同自己拉拉扯扯也就算了,若还被他们瞧见皇帝光天化日之下进了自己的寝宫,有些事便更说不清楚。
正不知该如何办之时,忽然见前头站了几位皇帝的嫔妃,其中淑妃站在最前头,今日
是淑妃生辰,她应当是请了众嫔妃在自己宫里摆酒吃席,刚闹完散场,送人出了宫门,便瞧见了这幅场景。
有几位嫔妃跟被定住了似的,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手中的锦帕都被惊掉了几条。
淑妃虽然还算镇定,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一时也忘记了反应。
荷回想求救,然而刚张开口,便被皇帝拉进了储秀宫。
寝殿门被‘吱呀’一声关上,皇帝扬手扫落桌上物件儿,将荷回抱坐上去。
荷回被这一番动静给吓懵了,手抵着皇帝胸膛,胸口不住起伏。
“皇爷。”荷回此时才敢抬眼去看皇帝的眼睛,只见他一双黑漆漆的瞳孔正静静望着她,眼底藏有几根血丝。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沉稳镇定的表象下,好似在压抑着什么东西,只要她稍稍一拨弄,那些东西便会立即如洪水般迸发出来,将她淹没。
“您要做什么?”
都到这时候了,她还问这种问题,明显是多余,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同朕的皇贵妃,行夫妻之礼。”
荷回眼皮一跳,好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皇帝搂着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俯身压了下去,与她十指相扣。
“朕已经拟好了圣旨,封你为皇贵妃。”
“小荷花,不管你愿是不愿,如今都已经是朕的人,再逃脱不掉。”
“可听明白了?”
第75章 第75章是李元净。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装在瓷瓶里梅花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或许是闻到主人的气息,玉小厮从里间榻上伸个懒腰跳下来,喵喵叫了两声。
被皇帝的话打个措手不及,荷回怔怔望着皇帝许久,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为了保全皇帝的名声和自己的小命,她这里还想着忍痛离开皇帝出宫去,皇帝那边却已经霸道地给她封了位份。
转变太快,像是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被扔进荷回脑海里,将她整个人搅合得发懵。
还没清醒一二,皇帝已经压了下来,撬开她的唇齿,仿佛要报复她方才那些想要逃离的心思似的,力道比往常重上许多,叫她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在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之时,才终于将人松开。
荷回如今身子被他一碰便软得不行,更何况是他这般不要命的亲吻,因此早将意识丢到爪哇国去,胸口不住起伏,只顾着喘气。
见她这般,玉小厮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动两下,以为自己的主人受了欺负,想要挠皇帝几爪子替她报仇,偏又慑于皇帝的气势,只得远远做炸毛状,冲他叫了几声。
猫叫声响亮,荷回终于便唤醒几丝神志,瞧见皇帝的脸,瞬间就想起片刻前他的那番打得她措手不及的话来,连忙起身:“不成。”
“什么不成?”皇帝问。
“封皇贵妃的事不成。”
“是嫌皇贵妃的位份太低?”
自然不是,皇贵妃位同副后,连淑妃那样执掌后宫多年,被外间称为贤妃的人都不曾有的位份,皇帝却张口便给了她,这样天大的恩德,她怎么会嫌弃?
只是相比皇贵妃的位份,她更怕的是两人的关系被外界知晓,有损皇帝的名声,更害怕由此引发太后、宁王甚至朝臣百姓的不满,以至招来灾祸。
荷回不明白,皇帝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人,怎么偏在这事上过不去。
“皇爷,这不是小事,您还是再思虑思虑为好,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太后、小爷,还有后宫的娘娘们都不会同意”
皇帝望着她,目光沉静,以至于荷回越到后面声音越低。
皇帝:“朕方才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
荷回那颗还未全然清醒的脑袋还在回想皇帝口中的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左脚已经一凉,低头一瞧,却是皇帝扬手褪了她的鞋袜。
绣鞋‘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紧接着,是她的罗袜,只有被解了系带的大红膝裤松松垮垮挂在小腿上,掩盖住半只脚背。
女子的脚很是金贵,如今这般被除了鞋袜,就如她整个人赤身裸|体显露在皇帝跟前一般。
即便她与皇帝已经同过许多次房,对彼此的身体已经算不得陌生,可面对如今这般场景,她仍旧有些不大习惯。
荷回忍不住想要缩起脚,却被皇帝一把抓住。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被半遮掩的脚背上,骨节分明。
她开口唤了一声皇爷。
皇帝像是没听到似的,视线望着她,手却开始转移阵地。 !!
荷回浑身一震,下一刻,便猛地攥住皇帝的臂膀,同时左腿不住挣扎。
皇爷他,他竟然挠她的脚心!
他明知她最受不得痒。
荷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皇帝拿捏住了,紧紧捂住嘴才没发出那些奇怪的声响。
她一只手撑在身后,凄然对皇帝哀求,“皇爷,咱们有话好好说,您松开我,成么?”
皇帝不理会她,动作继续。
他深谙她的命门,力道不轻不重,指腹在她脚心最薄弱的地方反复攻击,叫她无所遁形。
荷回一向极被皇帝爱护,除了在野外初次同房受伤外,其余时候恨不得被他捧在手心里,擦破一点皮都要询问个半天,因此又哪里受过这样的手段?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受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您何故这般欺负我?”
“欺负?”皇帝眼见她眼含粉泪,鬓发松散,整个人像急雨打湿的花朵,好不可怜,这才停下动作,将手收回。
“若非这般,你哪里会长记性?”
见荷回眼睛里还带着委屈,皇帝不免暗自叹口气,用那只闲置的手去摸她的脸,声音里带着无奈:
“你惦记着太后和净儿,甚至那些同你没干系的妃嫔,怎么就不惦记惦记朕?”
这话荷回不爱听,抬眼,“您这是污蔑。”
“难道不是?”皇帝挑眉,“他们一句话还没说,你便险些吓出个好歹来,朕不知对你说了多少掏心窝子的话,你全当耳旁风。”
“小荷花,你就这般不信朕?”
荷回低头,她哪里是不信他,只是这世上许多东西并非他们能决定了的,即便他是皇帝,也是一样。
“可我有什么法子。”她也很憋闷,整个人忽然躲进皇帝怀中。
“我害怕这些都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我不想别人叫我祸水,不想因为我叫皇室蒙羞,更不想叫人说您是昏君我没法子”
若是可能,她也不愿离开皇帝。
这世上,除了他,她再寻不出第二个待她这样好的人。
教她诗书,育她明理,告诉她,她不是没人要的猫儿,而是能够被发掘的珍珠,叫她有勇气挺起胸膛面对这世间的艰难险阻。
若只是她自己承受骂名,那便罢了,即便前途未卜,走就是了,她不后悔。
可是还有一个他。
他数次救她于危难,她又岂能为了一己私欲,将他至于千古骂名之中?
她找不到解决的法子,只能想到出宫这一条路。
她攥住皇帝的衣袍,开始低声哽咽出声。
皇帝听她这般言语,只觉得一颗心止不住地发胀,手缓缓抚上她的脊背,轻拍起来,“是朕的错。”
他低下头,吻掉她眼角的泪花,“是朕叫你这般害怕,心里总没个着落。”
她才多大,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心中惶恐,自是寻常,是他不好,竟一直没发现。
被他说中心事,荷回心中连日来绷着的那根线瞬间断掉,泪越来越多。
皇帝的朝服被泪浸湿,他也不管,只单手托在荷回臀上,将人抱起。
在离紫檀圆桌不远处,有一扇山水花鸟屏风,皇帝带着荷回越过它,直往里头的床榻上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加之怀中的荷回身子娇|小,整个人缩在他怀里,更衬得他气势迫人。
玉小厮追上去,叫唤声越发大起来。
皇帝不理,只将荷回放在榻上。
刚要直起身子打发了它,便被荷回搂住脖颈,“您要去哪儿?”
皇帝眸光微微闪动。
他的小荷花终究是高估自己,他不过是想离开一会儿她便这样慌张,就这样,她心里还惦记着出宫。
怕是刚出顺贞门,人就要躲起来哭。
皇帝低下头,含|住她的唇。
“不成,您有伤。”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忍不住开口提醒。
皇帝捏
她的脸颊,动作不停,“你注意些就成。”
荷回不过微微一愣,随即阖上眼帘,搂着皇帝的脖颈主动回应。
他疑惑于她这般乖觉听话,却也没说什么,捏着她的小腿,压了上去。
或许是为了惩罚她,皇帝没有落下帐子。
晴丝泼洒下,他能清晰看见她身体的每一处反应,以及她脸上那似欢喜又似痛苦的神情。
在结束第一回之后,她已经不流泪了,只是躺在榻上,那样静静望着他,像是看不够似的。
他摸她的脸,起身从里头出来,打算叫水替她擦洗,却被她翻身压住。
她此时衣裳并未完全脱落,动作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皇帝眼前跳动,他抬起眼,手捏了上去。
“做什么?”他问。
平日里时间稍久,她都要喊累,如今却主动挽留他。
荷回此时刚缓过神来,又被他这般握在手心,双|腿止不住地打颤,但她仍旧不曾退缩,主动坐上去。
皇帝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小荷花。”他抿唇唤她起来,“你受不住。”
荷回却摇头,散落的青丝划过他手背,带来阵阵痒意。
“我想皇爷,您就依了我吧。”
皇帝呼吸加重。
半晌,他向她伸出手,“撑好。”
荷回张开唇,缓缓将手送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您教我。”
“嗯。”
荷回仰头,目光望着床顶雕刻的那副赏荷图微微出神。
微风吹拂下,湖面一片涟漪,湖中心的那株荷花腰肢款摆,主动掀起一波狂风骤雨。
雨点不间断地打在花瓣上,将上头的花蕊打得四分五裂。
这太要命了。
荷回暗想。
与往常被动接受的不同,这一场由她主动搅弄起的风雨,只是稍稍一动,竟都比往日激烈百倍。
她着实受不住,快要失去了力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脱力,皇帝的手落到她腰间,主动帮她。
荷回重新低下头去,努力叫自己的瞳孔不要失焦。
“这是最后一次了,皇爷,您明日便叫人送我出宫吧。”
像是被人忽然从头浇了一盆冷水,皇帝的手一顿。
荷回望向他,似乎已经打算认命,“咱们的事,终究是不成的呀。”
皇帝目光沉沉,没有吭声。
难怪她这般主动,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
他翻身将荷回压住,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成不成,由朕说了算。”
落在她腰间的手开始用力。
眼见着皇帝的伤口又开始有冒血的迹象,荷回咬唇。
“您何苦逼我?”
“是你在逼朕。”
皇帝捧起她的脸,不住亲吻,随即鼻尖轻触她的脸颊,“小荷花,相信朕,好吗?”
他神情太过认真,叫荷回不忍再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是望着他,目光闪动。
相信他吧,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赏雪、游湖、看灯
别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叫他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目光却又看见他的伤,神色很快暗淡下去。
她若在他身边,那些反贼怕是会更肆无忌惮地攻击他。
两人正焦灼间,忽听外头传来姚朱的声音,似乎是在拦什么人。
“您不能进去,沈姑娘如今不方便。”
“既如此,我同往常一样,只在外间讲话,说了话我便走。”
“沈荷回?”那人开口唤人。
荷回心头猛然一跳。
是李元净。
这个时候他过来做什么?!
她正想要推开皇帝,将人打发走,却见他瞳孔漆黑,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净儿之前常来寻你说话?”
荷回缓缓点头。
皇帝笑了。
然而不知为何,荷回却直觉这笑有些不一般,瞧得人身上寒涔涔的。
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皇帝披上外裳,从榻上抱起,趴在了那架山水屏风上。
他从身后抱着她,热气喷洒在她耳边:
“开口,回他。”
第76章 第76章撞破(文案)
这要求太要命,荷回闻言,下意识便要拒绝。
然而似乎早预料到她是这种反应,皇帝与她对视片刻,便立刻垂下眼帘,十分恰当地向她露出眼底的那丝失落。
“果然。”
只不过短短两个字,连语气都与寻常别无二致,可不知怎么的,荷回却仿佛从里头听出些许感伤的味道。
“还是不成。”皇帝作势就要松开手,“你这就出去吧,朕待会儿就把圣旨收回,照旧给你同净儿赐婚,全了你的心愿。”
突如其来的转变,叫荷回有些发懵,见皇帝口口声声要替自己和李元净赐婚,她连忙拽住皇帝的手臂,“皇爷?”
她已经同他这般,哪里还能再嫁给李元净?
皇帝被她拽住手,动了两下,便似没力气似的不再挣扎,沉声道:
“朕知道,相比朕,你还是更喜欢净儿,什么害怕无奈,都不过是诓朕的借口罢了,既如此,朕又何必再逼你,惹你厌烦,还是趁早成全了你们为妙。”
“不是。”荷回下意识辩驳,又怕自己声音太大叫外头人听见,连忙瞧了一眼窗子,低声道:“我我对小爷并不像皇爷想得那般。”
从前对李元净示好,不过是为了生存,被逼无奈,她何曾有一点心思在他身上?更谈不上‘更喜欢’三个字。
她怕皇帝当了真,真给他们赐婚,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一想到自己与李元净躺在一张榻上的场景,便一身鸡皮疙瘩。
一个女人同父子二人都有肌肤之亲,这算什么事儿?
还不如出宫去。
即便她这般说,皇帝却还是那副神情,“可你不肯出声,怕他发现什么伤心。”
“不是。”她低声否认。
她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干系。
闻言,皇帝的眼睛却亮了亮,手指在她粉颊上轻轻摩挲着,低声哄诱,“那就证明给朕看。”
荷回已经经过一遭,好容易鼓起勇气在上位,正在要紧之处,却被皇帝打断,整个人除了腿脚酸软,连脑袋都是懵的,仿佛被扔在热腾腾的迷药罐子里,晕乎不知去向,自然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况且,他又不像话本子里那些恶霸,凶神恶煞,为达目的吹胡子瞪眼的,而是采用一种十分温和的方式同她交谈,一向沉稳的脸上,此刻更是难得带着一丝被辜负的挫败感,叫荷回下意识便觉得是自己做错事,心里只剩下愧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于是就这么晕晕乎乎同意了他的提议。
“那,您别吭声。”
皇帝重新将手落在她的纤腰上,大手悄然覆盖住不久前才印到上头的粉红掐痕,“唔。”
却说殿外的李元净,见自己在外头喊了几声,里头都没有丝毫回应,不免蹙了眉。
沈荷回当真在里头?
她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从前自己亦不是没有在她不便的时候过来过,即便是已经睡下,听见他声音,她都要起身穿戴好衣裳,出来与他相见,请他到明间吃一杯茶。
怎么今日却这般拿乔?
难不成是病了,起不来床?
然而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便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半个时辰前她离开慈宁宫之时,脸色还分外红润,怎么可能这么快便病成这样,连应他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更何况,若她当真身子不适,此时便该有医婆在这里为她诊治,她的宫女方才也会直接将实情告知于他,而不是闪烁其词,只说什么她此刻不便的话。
可既不是生病,那又是为何?
李元净一时没了头绪。
不过他此次来,乃是为了通知她一件事,同她在外头讲也没什么,即便她没听见,她的贴身宫女知道了,晚些时候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不久前她离开慈宁宫,太后便拉住他,询问他意见。
“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跟沈丫头的婚事,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李元净心里也是乱糟糟的,被太后这么一问,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来,只道:“您不是已经替孙儿决定了么,孙儿都听您的。”
“你的媳妇儿,自然得你自个儿满意,否则将来成了怨侣,可不要埋怨我老人家。”
太后没好气地开口,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方才我叫你爹爹赐婚时,你不说话,是怎么个缘故?上回万寿节上,你可不是这样。”
李元净懦懦道:“孙儿还没想好。”
太后提起眉头,问:“你还真看上那些秀女了?还是”
她拉长了声音,“还想着姚司司?”
“你可别糊涂。”太后提醒他,“你爹爹迟迟不给你和沈丫头赐婚,分明是为了考验你,你还没封太子,你爹爹在朝堂上又屡次斥责你,若是在此事上再惹他生气,可真要当心挨板子了。”
李元净嘟囔道:“爹爹同这事有何关系?”
太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拿起一旁的茶水呷了一口。
“你还看不出来,你爹爹,很喜欢沈丫头。”
这话一出口,李元净眼皮便下意识的跳了下,“喜欢?”
父皇他喜欢沈荷回?
太后点了点头,“你爹爹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虽然这些年,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但脾性我还是知道的,若不是喜欢她,即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这般看重沈丫头,这说明什么?”
李元净不解。
太后笑道:“这说明你爹爹心里想的,就是让她做咱们李家的儿媳妇儿,你这傻孩子,可千万别同你爹爹憋着气打擂台,选了其他人,可明白?”
李元净点了点头,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他知道皇帝对沈荷回好,但只以为他是为了孝顺太后而已,可方才太后用上‘喜欢’二字,却好似叫他们的关系突破了寻常长辈与晚辈的界限,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起来。
他知道,这不过是他错觉罢了,父皇那样英明的人,怎么可能会同沈荷回有什么超乎寻常的关系?
不过是他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所以想得有些多罢了。
他这段时日确实过得不大好。
除了早先被流放的近身官员,近日,又有一个同他交往甚密的官员被斥责,虽然知道父皇此举,不过是因为那官员自己做错了事,同他没有干系,但他仍旧是心有戚戚焉。
这么久了,太子之位仍旧没有着落,身边的官员又一个接着一个被皇帝责备,他自然心中惶然。
想同人倾诉心中苦闷,可安王已经回藩,姚司司又总是埋怨他近日不可陪她过生日,说不两句就要哭诉,他心里的憋闷无处可撒,只能时不时去寻沈荷回。
从前并不将她看在眼里,如今却不知怎么的,看她在身边坐着,怀中抱着猫儿玩耍,即便说不上几句她便有意无意地赶人,他心里却也不脑,反而意外地平静。
他想,无论是为了讨爹爹喜欢,还是为了旁的,让荷回当自己的王妃,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祖母说的是,还是让爹爹早些赐婚为好。”
就这么着,他与太后两人,将此事说定。
在他看来,一旦他点头,皇帝的圣旨是一定会下的,因此此刻在他心里,便已经当将这桩婚事彻底定下。
他不知别的男子在订婚时会做什么事,但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到储秀宫来。
他想叫沈荷回知道。
他愿意娶她。
在来的路上,他反复思量着等见到沈荷回,自己要用何种语气,摆何种姿势,才能将话说得利落又漂亮,既能准确传达事实,又不至于叫她觉得自己上赶着。
反复想了不知多少话语,到了跟前,却是这种情形。
她闭门不语,究竟是为何?
李元净忽然想起来时,西二长街上,那些宫女太监看自己的眼神,不由抿了唇。
那些宫人从前瞧见自己只会上前请安,可方才,他们却好似被什么绊住脚似的,懦懦嗫嗫,半点不敢上前,甚至在行礼之后,飞快起身想溜,眼睛时不时瞥他一眼,像是瞧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看又不敢看。
有嫔妃见着他,也是同样的神情,闻听他要到储秀宫来,立时好似被噎住了似的,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只是摆了摆手,劝他:
“小爷您还是到别处去为好。”
他当时没当回事,如今想来,这里头却大有文章。
脑海里想到什么,李元净张开口,冲里头道:“可是有人欺辱了你?”
必定是欺辱得紧了,否则沈荷回不会不理会他,那些人也不会是那番神情。
见里头还是没有声响,李元净便道:“你等着,我去叫太后替你主持公道。”
两人的婚事往后再说。
“小爷!”一听他要去找太后,荷回连忙张口,“我没事,没人欺负我。”
李元净一听里头有了响动,刚抬起的脚又立马折了回去,站在廊下窗口边问:“当真?”
“当真。”里头又传来微弱的声响。
她的声音有些酥软,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轻颤,但因为隔着窗子,李元净并没有察觉到。
“那便好,只是,方才你为何不做声?”
荷回半边身子倚靠在屏风上,另外半边贴着皇帝的胸膛,素手落在他臂弯里,回头瞧了他一眼。
皇帝抬手,理了理她鬓边汗湿的乱发,示意她继续。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皇帝面颊上,在他英挺的鼻梁上留下一道光晕。
不知是不是身子没被满足的缘故,荷回的心也跟着一起不平静起来,险些瞧痴了去。
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边逼着人做坏事一边还能这般好看。
“沈荷回?”李元净提高了声量。
荷回连忙回过神来,转过头去,不再看身后的男人。
“我方才沉睡未醒,所以没听见。”
似乎是相信了她这句话,李元净没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说道:“那我等你收拾好再同你说话,你如今可方便?”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变的有些缓慢。
荷回只想快些打发了他,便道:“恐是不大方便,小爷可有事?”
李元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嗯,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什么话?”荷回只以为同寻常一样,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哪知他却道:“是是咱们两人的婚事。”
荷回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察觉到身后男人落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力道加重。
荷回没想到李元净是来说这个的,便道:“小爷,此事往后再说,咱们的婚事,我会向皇爷说明情况呃——!”
‘求他作罢’几个大字还未出口,她便猛地趴在屏风上,来不及止住声响,腰肢塌陷下去。
因为事出突然,她身子本来就渴着,哪怕一丁点火星子就能烧着,更何况是皇帝这般作弄,因此声音又高又媚。
李元净在窗下乍然听闻,只以为她被什么东西砸了,或是跌倒伤着了脚,因此立马转身,在姚朱没反应过来之前推门而入。
听见明间的门在耳畔‘吱呀’响起,荷回立时呆愣住,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心不自觉提起。
她望向皇帝,眼睛里满是错愕。
他们竟忘了落上门闩!
皇帝也意识到此事,动作下意识停了下来。
寝殿里十分安静,除了李元净的脚步声,便只有皇帝与荷回那灼热的呼吸,在彼此耳畔响动。
皇帝要退出来,却被荷回猛地攥住臂膀。
她如今受不得一点动静,整个人好似一个蓄势待发的烟火,任何一点微弱的火花
都能点燃了她。
“您您别动。”她在他耳边低声哀求。
他被她攥紧,自然能清楚意识到她此刻的处境,离得这样近,但凡她经历的,他都能几倍感受到。
他抿唇,声音低哑,“放轻松。”
荷回何尝不想,但如今这般情况,想要做到又哪里这般容易?
只能捂着唇,忍着不叫自己发出声响。
这架山水花鸟屏风是皇帝私底下专门吩咐御用监给她送来的,因为怕她来回进出不小心碰到被砸着,便吩咐宫人在底下加了一座大理石做的底座,上头用东西加固,因此便是他们如此这般,也不必担心它倒掉。
屏风上,喜鹊站在枝头,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荷回,仿佛将两人的一切隐秘都尽收眼底。
“你怎么了?”李元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荷回落在皇帝手臂上的那只手用力,指尖险些陷入他皮肉里。
“别过来!”她轻咬舌尖,终于保持一丝清醒。
李元净闻听她这般声响,下意识将脚步顿住。
他粗了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沈荷回给他的印象一向温温柔柔,从未同人红过脸,在他面前更是谨小慎微,半句重话都不敢,如今却这般高声阻止他,难免叫他心里有些不舒坦。
她今日怎么这般反常?
“小爷恕罪。”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容易叫李元净起疑,荷回竭力忍下身体里那跳动的汹涌,艰难启唇。
“只是被猫挠了一爪子而已,我如今衣衫不整,怕是不便见小爷,还请小爷赶紧出去为好。”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玉小厮仰头叫唤了一声,立着尾巴出去。
李元净见状,这才放下心中疑惑,道:“伤得重不重,可要请御医来看?”
荷回只想他赶紧走,因此道:“多谢小爷关怀,不打紧,不必麻烦御医。”
“哦。”李元净点点头。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荷回的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娇娇哑哑,还带股说不出的魅惑。
她平日里声音,从不是这样。
李元净又问,“你当真无事?”
荷回从来不知,李元净竟这般难缠,一时有些欲哭无泪。
她同皇帝都已经忍到极处,若再如此下去,当真不知要发生何事。
“当真。”她道。
这一回,她的声音比方才更明显。
李元净想上前一探究竟,免得她万一当真有什么事却不说,耽误了她自己便不好了。
然而刚走两步,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住,低头一瞧,却是一只绣鞋。
再往旁边看去,是一只雪白的罗袜。
他的脸登时就红了起来。
这种隐秘的物件儿,她怎么随意丢在这儿?
“那成,我走了。”
然而人刚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对着屏风道:“有些事情,还是今日说了为好,免得将来再跑一趟。”
屏风这边,荷回已经彻底抵不住,被皇帝抱起,往榻上去。
而此时的李元净,正全身心落在自己要说的话上,并未注意到里头的动静。
“我已与皇祖母说了,等过了明路,咱两儿的事儿就算彻底定下,成婚后你需得收起你那乡下做派,别给我丢脸,知道吗?”
这么说,应当不丢自己的身份。
然而他这话说完良久,她却并不答话。
李元净疑心她没听见,便又说了一次,期间,宫人进来唤他出去,他都恍若未闻。
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是没有回应。
李元净蹙起眉头,转身绕过屏风进去,“你哑巴啦?”
话音未落,却是一愣。
只见荷回身着里衣,衣领松散,露出锁骨处的一点红梅,正着急忙慌往榻上盖被子,而她腰间晃荡的那根明黄汗巾上的团龙纹样,分外显眼。
那是只有他的父皇,大周皇帝才能用的东西。
第77章 第77章您究竟为何要抢走儿子的……
寝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垂落在地的水红床帐上,像洒落的蔷薇粉,更加映衬出室内的旖旎生香。
李元净已经呆愣住,目光紧紧落在荷回腰间的那根汗巾子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他想,他大抵是眼神儿不好,不然怎么会在沈荷回的腰腹间瞧见父皇的东西?
还有她身上的那些红痕,分明是
还待要再看清些,床榻上却有了动静。
好似一颗巨石狠狠砸向湖面,水花四溅,李元净被弄得满身是水,狼狈不堪。
石破天惊。
寝殿内的平静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打破,有人伸出一只大手来,用被子将沈荷回整个人盖住,随手落下那半边没来得及放下的床帐。
那只手骨节分明,十分宽大,分明属于一个男人,而且他下意识察觉到,这个男人他还十分熟悉。
他又想起方才瞧见的那方绣着团龙纹样的汗巾子,抿了唇。
难不成里头的人当真是
李元净不愿再想下去,心头咯噔一声。
他下意识想逃,脚下却似生了根,半点动弹不得。
仿似过去千万年之久,他终于听见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响。
若是可能,他多么希望自己此时即刻聋了,如此,就能阻止那人的声音进入自己的两只耳朵。
“出去。”
不过短短两个字,却已经昭示里头男人的身份。
那是他的父亲,同样也是这大周的天子。
恰如头顶响起一道焦雷,将李元净的脑袋劈得晕晕乎乎,险些要站不稳。
还是姚朱进来,慌忙将他拉了出去,站在院中被冷风一吹,方才有了一两分的清醒。
他抬头,望着被重新闭紧的殿门,只觉得浑身冷得直打颤。
明明已经是快二月的天,头顶的大太阳已经战退了乌云,持续向大地散发起温热,可不知怎么的,李元净却好似还身处数九寒天里似的,浑身冻得直打哆嗦。
殿门上的菱花落在他眼中,叫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脑海中只缓缓浮现出一句话:
他的爹爹,在沈荷回的屋子里,正与她同卧一榻。
难怪要大白天关闭房门,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想起方才他进去时,那散落在明间的鞋袜、沈荷回同他说话时那不自然的嗓音腔调,以及弥漫在寝殿内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沈荷回同自己父亲之间那肮脏的、不可告人的关系。
或许,就在他满心满眼地要将自己同沈荷回的婚事告知她,在外头与她说话,担心她是否身子不适时,她也许,正在同他的父亲欢好。
不,一定是。
她锁骨处的齿痕、脸上未曾散去的红晕,以及眼角眉梢间散发出的属于妇人的欲求不满都明明白白昭示了她正在经历什么。
或者,方才正在经历什么。
画面的冲击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即便他心中不愿相信,但如今仍旧不得不确定一个事实——
他的父皇同他的未婚妻有了首尾。
瞧着眼前情形,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他于万寿节上拒绝同沈荷回的婚事之后,还是外出狩猎那一回,两人勾搭上的?
他想起那回沈荷回不见,皇帝坐在马上将她抱在怀中带回行营时的场景,浑身开始发凉。
难不成,当真是那一次?
他当时只觉得父皇身为长辈,抱沈荷回的姿势有些太过亲密,但因为沈荷回受伤的缘故,他也没来得及多想。
后头安王提醒他沈荷回的状态不对,已经隐隐有了妇人的娇媚之态,他也没当回事,反而内心有些怨怪这位皇叔嘴巴有些不干净。
私下议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甚至说出那样充满暗示的话来,到底有些不妥。
然而,却没想到,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他的这位二叔怕是早早便发现了不对劲,所以委婉提醒他,可他却猪油糊了心一般看不清,反而错怪他,以至于被瞒到今日,做了那供人取笑的跳梁小丑。
皇祖母说的对,父皇是喜欢沈荷回,却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喜欢。
他是看中了她,要让她做他的女人!
可究竟是为什么?
父皇那样英明神武一个人,看上谁不好,偏偏就看上了沈荷回?
她是皇祖母为他选的未婚妻,他的未来儿媳呀。
即便自己与他的婚事还未过明路,但满宫有谁不知,她是他的人?
可他从小敬爱的父亲,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同她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这般所作所为,欲至他于何地?!叫天下人该如何看他?
他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为何要这般对自己?
想到方才一路过来时,那些宫人们看他的眼神,他牙齿便止不住打起颤来。
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只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成了全宫的笑话。
而促就这一切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风越来越大,李元净的衣袍被吹得飒飒作响,然而他却毫无知觉似的,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多时,姚朱过来对他行了个礼,提醒他,“小爷,皇爷叫您去前殿等他。”
李元净也不知听没听见,缓缓点了点头,漫无目的地转身,顺着长廊往南走,脚下却没注意,险些摔了个趔趄。
“小爷小心。”他的管事牌子见他面色不对,上前搀扶住他,却被他猛地甩开臂膀,从身后踹了一脚。
“狗奴才。”
管事牌子爬起身,诺诺不敢言语。
余下跟着的宫人见状,一个个噤若寒蝉。
小爷究竟在里头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怎么这般动怒?
而知道内情的姚朱望着这一幕,心中同样不免浮上几丝担忧。
小爷这般反应,若是闹起来,皇爷同沈姑娘的事怕是不好收场。
然而想了想,终究是觉得自己多虑了。
有皇爷在,小爷便是有再大的不乐意,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又敢翻出什么花样来?
更何况他对沈姑娘也并不十分喜爱,被皇爷截了胡,应当也不会多在乎。
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他乍然发现真相,有些震惊罢了,很快就会好的。
姚朱这般想着,定了定神,终于将视线从李元净收回。
却说李元净进前殿之时,皇帝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他。
或许是因为朝服没法穿,而储秀宫又没有他的衣裳的缘故,皇帝只着了一件中衣,衣领微微敞开着,能清楚瞧见他脖颈间的红痕。
李元净甚至能想象到,沈荷回是怎样被他抱着,在他身上留下数道痕迹的。
李元净跪下去,冲皇帝行礼,“父皇。”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这个如今还处在震惊中的儿子,眸色漆黑如墨。
“可有什么想问的?”
李元净跪在地上,默然无语。
他是他的父亲,是大周高高在上的帝王,即便是做出这种事来,他又能说什么?
“净儿。”皇帝再次开口,这一次,直接唤起了他的乳名,“朕再说一次,有什么想问的。”
或许是这句话给了李元净勇气,他缓缓直起身,滚了滚喉结,竭力让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
“既然爹爹让儿子问,那儿子便开这个口。”
“爹爹。”
他抬头,就那么直直望向皇帝,与他对视。
“您究竟为何”
“要抢走儿子的未婚妻?”
第78章 第78章皇贵妃
少年跪在地上,直挺着上半身,目光里满是迷惑。
他当真想不明白,那个他从小敬仰的父亲,怎么会做出同未来儿媳爬灰这种事情。
这着实太叫人匪夷所思。
殿里门窗紧闭,阳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墙面和地上印下一朵朵海棠花纹的阴影。
皇帝的靴子软绵绵踩在上头,起身从桌后出来,高大的身影将跪在地上的少年整个人盖住,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未婚妻?”皇帝望着他,缓缓开口,沉声道:“你的未婚妻是谁?”
李元净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快速向前移动了两下膝盖,回答道:“爹爹明知故问,除了沈荷回,还能有谁?”
皇帝抬了抬眼帘,“朕不记得自己曾经给你们赐过婚。”
李元净哑口无言,愣在那里。
皇帝确实还没有给他和沈荷回赐过婚,至少,还没有过任何圣旨和口谕。
“可可您已经答应了皇祖母,她老人家一直在撮合儿子同沈氏的婚事,您是知晓的。”
就在几个时辰前,皇祖母还当着他的面催促他赶紧下旨,当时父皇他,并不曾拒绝。
“朕是知晓,可朕从来没有说过,要给你们赐婚。”
皇帝的声音轻且缓,却似一记钟鸣响彻李元净耳畔。
李元净滚了滚咽喉,神丝飘荡,努力在脑海中搜刮这半年多来皇帝在此事上的所言所行,最后发现了一个叫他无比气馁的事实——
他的父亲,确实从不曾对他和沈荷回的婚事发表过意见。
每回皇祖母提及此事,父皇要么沉默不语,要么随口附和一两句,实在推脱不掉,他便寻借口往后推脱。
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未曾点头,所以不好表态,只能如此,心中还有些感动。
毕竟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嫁谁,哪里有本人插嘴的份儿?民间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家?
因此每次他的父亲对给他赐婚之事迟迟不做决断时,他都当他是为了自己。
如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
他不赐婚,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他要沈荷回,又怎么会让她嫁给自己?
从前,他竟全然不曾意识到。
“爹爹,为何是沈荷回。”李元净愣愣开口:“天下的女人那么多,您为何非要她?”
“她是皇祖母为儿子选的人,即便未曾被您赐婚,但宫中上下早已认定了她是我未来的王妃,您这般将她抢去,叫儿子还有何颜面做人呢?”
他说着说着,心中不禁涌上无限委屈,好似一个被人抢走玩具的孩子,眼角泛红。
皇帝见他这般,眼睫微垂。
“朕给过你机会。”他道。
李元净微愣。
“朕知道她进宫来,是为了你,所以一开始,朕不想同她私下有何干系。”
“那您还——”李元净下意识直起身子。
“可是你叫她伤心。”皇帝的声音十分平稳,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却隐约带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意。
“你在朕的万寿节上,当众拒绝同她的婚事,当时可有想过,她的颜面何在,她往后在这宫里,又该如何做人?”
李元净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拒婚一事,确实是他做的,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件小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又能怎么着。
然而如今被皇帝骤然提起,脑海里却不知怎么的,渐渐浮现出当日沈荷回低着脑袋,眼角泛红的模样来。
当时,不过是看一眼便忘记的画面,如今却变得这样清晰。
从前他不在乎,也从未想过,可如今被皇帝提醒,却也能意识到,在事情发生后,沈荷回在宫中,是怎样的艰难。
一个小姑娘,被他这样身份的人当众给了难堪,流言蜚语自是少不了,那些拜高踩低之人,也会瞅准时机在背后踩一脚。
她一个平头百姓,在宫里毫无根基,即便有太后的庇护,想来那段时间,日子也是难过的。
寻常人遇见这种事,早已吊了脖子,可她却是硬撑了过来,私底下又吃过多少苦头,流过多少滴眼泪?
“我,我不知道”李元净微微摇头,神色萎靡下去。
然而扪心自问,即便当时他知道这些,他又会在乎吗?
不会。
高高在上的王爷,瞧不见一个平民小姑娘的悲欢,更何况,他当时满心满眼都是姚司司,实在分不出一丁点眼神给沈荷回这个彼时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人。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从脚底升起,李元净颓然坐在自
己小腿上,渐渐垂下了脑袋。
“父皇,便再无回旋余地了吗?”他问。
“你觉得呢?”
李元净愣愣望着地面上,被阳光照射出来的海棠花纹,久久不曾言语。
当父子两的谈话结束时,荷回已经在后头廊下站了不知多久。
她此刻已经沐浴收拾完毕,上头穿着一身淡粉色的银鼠皮袄子,底下绿色泥金拖地裙,头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挽着,模样倒真与她的名字契合,颇有一股荷花的清雅。
瞧见皇帝过来,她抬头望向他,对他扯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
皇帝过去,将她横抱起来,“怎么在这里站着,也不嫌冷。”
荷回手臂挂上他脖颈,整个人窝在他怀里,“皇爷,我偷听您和小爷的墙角,您别怪罪我。”
她甚少主动对他流露出这般依恋的神态,皇帝忍不住收紧臂膀,将她抱得越发紧,“说什么傻话。”
或许是为了避开两人,廊下没什么人,走廊蜿蜒曲折,像是永没有尽头似的。
两人重新进入寝殿,床榻已经被收拾干净,皇帝将人放到榻上,被荷回拽住衣袖。
知道她此刻必定心绪十分纷乱,皇帝握住她的手。
“别怕,跟着朕走就好。”
荷回抬眼,控诉他,“我也想不怕,可我控制不住,如今被小爷瞧见了,可怎么收场才好?”
“他总归要知道,也不能瞒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皇帝又忍不住补充一句:“难不成你还真惦记着他?”
“您别总曲解我的话。”荷回张口为自己辩驳,“您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皇帝立马改口,“是朕的不是,朕不该同你说方才那句话,可这也怪不得朕。”
他倒是会推脱责任,荷回:“这是怎么说的?”
皇帝叹口气,坐在她身侧,只得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告诉她。
“因为朕有阴影。”
此话一出,荷回便更不明白了。
皇帝这样视一切为无物的人,什么能成为他的阴影?
她以为会是他战场杀敌险些遇险之类的,没成想却听他道:
“你最开始接近朕,原本就是因为将朕认成了净儿,同朕好,也并非自愿,你可还记得,你没认出朕身份之前,对朕是如何百般撩拨的?”
“朕每次想到,你讨好的不是朕,而是朕的儿子,心里便总是不是滋味儿。”
“更何况,白日里能瞧见人时,你还不止一次地凑到净儿跟前说喜欢他。”
这样亲密的话,她对自己也就仅仅说过一回罢了,对他却不知说过多少次。
如此这般,他心中不平衡,也属寻常事。
荷回听他说完这些话,整个人已经有些呆住,他没想到两人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他却还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记得这样牢固。
最重要的是,被他这样一说,她竟觉得,好像当真是自己的错一般,是她喜欢上他喜欢得太慢,以至于叫他受了委屈。
“从前的事,您就别提了吧,这时候拿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对小爷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您就别醋了吧。”
听见‘不是真心’几个字,皇帝心中一时间无比熨贴,同时一伸手,将荷回揽到自己怀中坐着,得寸进尺地问:
“对他不是真心,那对朕就是了?”
荷回全然不知两人的话题是如何拐到这上头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瞧见皇帝的眼睛亮了亮,抱着她叹道:“好孩子。”
“既然喜欢朕,那你还当真再舍得出宫去?”
荷回顿了一下,抬头,撇了撇嘴道:“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您是在这里等我呢。”
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娇嗔,“还是做皇帝的,这般算计小姑娘,叫人怎么说。”
皇帝喜欢她这么同自己说话,像是羽毛似的,一个劲儿地在他心尖儿上扫。
“还不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太过叫人操心,左盼右顾的,这也怕那也怵,总是要人推着才往前走,朕不一步步逼近算计着,可怎么成?”
这话叫荷回一时没了言语,手指在刚换好的鸳鸯被上不自觉扣弄着。
皇帝轻拍着她脊背,道:“朕知道你在怕什么,如今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担心的情况,断不可能发生。”
荷回停下动作看他。
皇帝:“如今宫里已经知晓咱们的事,紫禁城你是出不去了,既如此,还不如好好待在朕身边,做朕的皇贵妃。”
荷回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没有说话。
皇帝也不脑,轻轻拍了拍手。
荷回下意识回头,只听外间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王植手捧着一道圣旨进来,在不远处站定,身后还跟着些许宫人。
荷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向皇帝。
皇帝只是含笑不语。
“圣上有旨。”王植缓缓将圣旨打开。
荷回愣了一下,从皇帝身上下来,缓缓跪了下去。
王植:“唯长武十四年岁次己丑元月甲戌朔初二十日。皇帝制曰:朕袛承大统,仰率圣谟,永唯王化之基,实系彝伦之重尔沈氏懿哲徽明,端庄诚一,和惠本乎天性,静顺合于坤柔。惟乃令猷,章膺显册,特封尔为皇贵妃。往服训词,永膺福录。钦哉!”①
荷回已经呆住了,她本以为皇帝说的封她为皇贵妃的话,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做不得真,毕竟后宫中的最高位分也就是淑妃的妃位,连贵妃这等尊贵至极的位份都无人担得,更何况离皇后只一步之遥的皇贵妃?
皇帝却这样轻飘飘地给了她。
“我”荷回已经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就是没有反应,王植在一旁急得要不得,偷偷在一旁低声催促,“皇贵妃娘娘,快谢恩呐。”
后宫多少女人盼都盼不来的位份,还不赶紧的,等什么?
荷回转头望向皇帝,只见他正静静望着自己,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
她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来。
是啊,有他在,她怕什么呢?
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总该去闯一闯,不能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缩在壳里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望着他,终于盈盈俯下身去,“妾领旨,谢皇帝陛下隆恩。”
话音刚落,皇帝一双龙靴已经到她跟前,将她拉了起来。
王植见状,又适时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两样东西捧上来,一个是刻
着字的黄金做就的册子,另一个则是像玉玺一样的印章。
荷回不曾见过,却能明锐感受到它们身上扑面而来的厚重感。
她重新与皇帝对视,紧了紧喉咙。
“小荷花。”皇帝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像是黑夜里的繁星。
“朕赐你金册、金宝,给你后宫女人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利,有了它们,你无需惧怕任何人和物,挺起腰板,大步往前走,有朕替你撑着,一切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伤不着你,可明白?”
皇帝这番话,语气那样轻,却好似无数雨点,重重敲打在荷回心尖上。
她心口处一阵热似一阵,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极速呼号、奔走。
那些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胆小、怯懦,此刻,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目光中,渐渐化为尘烟,消失于无形。
“娘娘。”王植将金宝送到她跟前。
荷回缓了缓神,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去。
然而指尖刚落到金宝上,便听一阵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皇帝,沈丫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第79章 第79章被皇帝当众横抱起来……
太后站在殿门口,瞧着身着单衣的皇帝同沈荷回站在一起,身子差点没站稳。
又望向他们身边宫人捧着的金册、金宝,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只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瞧岔了。
对于太后的到来,皇帝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快。
目光在她身后跟着的那些嫔妃身上飞快掠过,皇帝轻轻握了下荷回手稍作安抚。
转过身,对着太后行礼,“本想着叫人去请母后,哪知母后提前过来了。”
太后自然瞧见了他明目张胆的小动作,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李元净朝她哭诉,说皇帝同沈荷回有首尾,还被他亲眼撞见时,时,她还有些不相信,只觉得她这孙儿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以至于鬼上身,胡言乱语起来。
到了院子里拜过了神,又叫人烧了符水给李元净,然而他喝过之后,症状却更严重了,连仪态都不顾了,巴巴坐在台阶上,抱着碗哭,嘴里说着‘怎会如此’的话。
太后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张罗着就要请道士过来给他做法驱鬼。
然而派去的小火者踏出门槛儿没多久,便又返了回来,神色慌张地跪在脚下回道:“禀,禀太后,刚才奴婢出去,确实听见外头都在传这事儿,小爷他兴许没有毛病。”
太后还是不信,只叫那小火者自个儿掌嘴。
她当时只觉得,她这些日子对宫人们是不是有些疏于管教,以至于有人开始发起疯,胡言乱语起来。
这等败坏皇帝名声,给皇室抹黑的话,安敢说出口!
还是淑妃她们进来,劝说她放了那小火者,他才避免废了一张脸。
“他败坏皇帝清誉,哪里就能这么轻轻揭过?”太后无奈叹气。
“他说什么?”淑妃问。
太后冷着脸道:“他说净儿没魇着,外头都在传皇帝跟沈丫头有事。”
淑妃默然。
太后瞧见她这幅神情,又看向其余嫔妃,见她们都是如出一辙的欲言又止,心头终于忍不住咯噔一声。
在进储秀宫之前,她还始终有些不相信,期盼着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皇帝和沈丫头,他们两个,怎么可能有什么干系?
然而等瞧见眼前这幅场景,太后心中那最后一丝期望霎时间便落了空。
她的儿子,同她选的准孙媳,有了首尾。
这句话在她耳畔不断回响,叫她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待反应过来,太后抬头望向皇帝——这个一直未曾让她操过心,如今却做出这般骇人之举的儿子,哑着嗓子问道:
“皇帝,你犯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指向被他护着的荷回,“她马上就是你的儿媳,这种事你如何做得出来!”
在她心中,沈荷回早已是李元净的人,不过是差走个过场而已,皇帝此举,无异于强抢儿媳。
此事在民间尚且要被人戳破脊梁骨,又何况是天下人都盯着的皇家?
“母后稍安,儿子所言所行,皆明朗于心,自是清楚明白。”
“儿子心悦荷回,已经封她为儿子的皇贵妃,时间匆忙,未曾来得及知会母后,望母后莫要怪罪。”
此话一出,太后连同那些嫔妃全都如同被孙猴子施了法术,齐刷刷定在那里。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安静。
风吹过,殿檐上的风铃被吹得叮铃作响,惊飞了站在檐上的喜鹊。
“太后——!”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只见太后在听到皇帝的话后,身子一晃,转眼歪在贴身宫女怀中,不省人事-
“皇爷不必忧心,太后她老人家不过是急火攻心,所以才招致晕厥,臣已经用针灸给太后扎过人中、天冲两穴,想必很快就会起作用。”
御医从慈宁宫寝殿里出来,将诊治的情况说给皇帝听。
皇帝点了头,叫人带他去写药方。
不知过了多久,西洋钟响了七八遍,太后终于悠悠转醒。
秋彤从里头掀帘出来,看了一眼站在皇帝身后的荷回,还是没明白她是如何从宁王的准王妃,一转眼变成皇帝的皇贵妃的。
跟做梦似的。
别说是她,怕是满宫里的人没几个反应过来的,太后更是一时难以接受,直接晕了过去。
想来也是情有可原,任谁遇上这种事儿,怕是都要糟心得受不住。
秋彤低头走到皇帝跟前,道:“皇爷,太后请您进去。”
众妃嫔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下意识朝皇帝望去,却见他正拉着那沈荷回的手,细心嘱咐着什么。
沈荷回听得认真,却也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担忧和胆怯,皇帝上前一步,搂住她肩头,不厌其烦地宽慰着,那认真的模样,叫众嫔妃觉得分外陌生。
皇帝并不喜爱女色,又极其怕麻烦,因此宫里已经多年不曾进新人。
除了皇帝去年实在被太后逼得不行,宫中勉强举行过一次无疾而终的选秀,其余许多年,这项本该十分频繁的活动在宫中已经形同虚设。
曾经也有官员私下向皇帝进献美人,本想讨个好,没成想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美人被退回去不说,官员自个儿还被当众训斥了一番,在朝堂上丢尽了脸面,自此,官员中便再没有人敢在这上头打皇帝的主意。
她们这些人,都是在皇帝还是太子时,被先皇做主赐给他的。
从到皇帝身边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的时光里,她们见皇帝次数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即便见着了,皇帝也并不与她们亲近,神色总是淡淡的。
他太忙,心里总是装着许多事情,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浪费时间和精力。
她们以为,一个帝王这样,实属正常。
可到了如今,她们却发现。
不是。
皇爷他,是可以对一个人关怀备至的,只是对象不是她们而已。
那专注的眼神、亲密的姿态,以及不厌其烦的嘱托,她们从未在皇帝身上见过。
好似深怕怀中人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众人看得眼热,心里止不住泛起酸来。
皇帝并不曾注意到她们的神色,眼睛只盯着荷回,道:“朕去去就来。”
荷回方才心中还有些慌乱,如今被他一番话说得已经渐渐镇定下来,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松开荷回的手,抬脚进殿。
走至太后榻前,不等她开口,率先撩起龙袍跪下来。
“儿子叫母后受惊,特来谢罪。”
太后躺在榻上,闻言也不瞧他,只是幽幽开口。
“多久了。”
皇帝:“母后问什么?”
“你和沈
丫头,多久了。”
瞧两人那热乎劲儿,显然不是这会儿才开始的。
皇帝缓缓张口:“大约半年。”
太后一愣,只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她指着皇帝,手指有些发颤,“你”
半年,那就是去年夏天的事儿,那时他刚回銮,她也刚告诉他,自己给他儿子寻了个相看的姑娘。
竟然已经这样久。
这么长的时间,她对此事竟然毫无察觉,以至于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险些没吓出个好歹来。
“你瞒得好哇。”太后重新躺回去,心口不断起伏着,“不知不觉就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不是净儿他们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
皇帝道:“原本早想告知母后此事,只是一直被耽搁着,惊扰了母后,是儿子的过错。”
他语气平缓,好似说的不是同准儿媳私通,而是吃饭、散心这样的小事。
太后听得越发来气,她一向对皇帝同先皇一样的沉稳脾性感到得意和庆幸,如今却厌恶起他这番处变不惊的模样来。
错全都认,事儿是一件没少干。
都将人封皇贵妃了,才到她跟前来认账,这等有恃无恐,先斩后奏的行径,着实叫人恼火。
她看着他,一腔怒火窝在心头,朝他发不出来,自然只能迁怒。
“你是皇帝,要做什么我拦不住,只是我没想到沈丫头也会同你一般期瞒我,她如今同你做下这等叫人不耻的丑事来,着实叫我失望,我往日待她的心,竟全都白费了,来人”
“母后。”
太后话音刚落,便被皇帝出声打断,他视线落在进殿的宫人身上,静默无语。
宫人被他瞧得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连忙低着脑袋,悄然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重新抬头望向太后,眸色漆黑如深潭。
“是儿子逼迫的她。”
“她开始并不情愿,是迫于儿子的淫威才委身于我,母后生气,打骂都使得,只是对着儿子便是,不与她有何干系。”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不是之处。”
太后先是被他当着自己的面,逼退自己宫人的行为给气得不轻,如今又听他这样一番言论,不禁越发心惊。
已经这般护着了么?
她不过说了沈荷回一句,喊了‘来人’两个字,连什么吩咐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便这样紧张,深怕她对她不利。
这样的皇帝,叫她觉得陌生。
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他在自己跟前这样维护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他是当真着了魔了。
也是,若不是着了魔,又怎么做出这等事来。
“你痰迷了心窍,已经听不进去话了,还真想当唐明皇不成?”
这话其实已经极重,皇帝却还是那副淡然神情。
“母后多虑了,儿子不是唐明皇,荷回也做不了杨贵妃,安史之乱是治国者之失,跟玄宗娶了谁没有干系。”
“你——”太后争辩不过他,只好闭上眼,眼不见为净,“皇帝走吧,既然你不怕天下人说你是强抢儿媳的昏君,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言语里的失望不满,皇帝自然能听得出来,但他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她,随即收回了视线。
“母后好好歇息。”
说完这话,皇帝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头,见荷回与一众嫔妃正在廊下等候自己,只是荷回是跪着,而那些嫔妃则是远远聚在一起,时不时望着荷回,彼此交头接耳,见着他出来,这才连忙禁声。
皇帝走下玉阶,来到荷回跟前,旁若无人地单手将她拉起。
“不是叫你在外头安心等朕,怎么跪下了?”
见着他,荷回的心才踏实下来。
只是她原本就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加之这是在外头,两人的事又刚被发现,在宫中掀起了这样大一场风波,便更想谨慎些,不大乐意同皇帝这般亲近,下意识就要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
“别,大家都看着呢,这样不好”
皇帝却攥住她的手不放,“你如今已经光明正大是朕的人,有什么不好的,谁愿意看就让她看,怕什么。”
一番话说得远处的嫔妃都垂了脑袋。
说是这般说,可荷回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知道对方是关心自己,终究不曾说什么。
皇帝:“你还没回朕的话,怎么跪下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说到后半句,他的语气莫名有些发凉。
荷回摇头,“没有,就是想着太后被我气成这样,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想要赎罪。”
皇帝不同意这话。
“你这般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究竟何时能改?”
荷回听他语气有些重,垂下眼去,“皇爷恕罪。”
她听见皇帝在自己耳边无声叹息。
“小荷花,在朕身边,你什么都不必做,依仗着朕就好。”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紫禁城在霞光映照下,越发巍峨夺目。
皇帝站在梅花树下,五官被微弱的阳光一照,宛若神邸。
荷回那微弱的不安忽然消散下去,她看着自己被他握紧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众嫔妃原本就因为沈荷回这个原本要成为宁王妃的小姑娘,一瞬之间成了压在她们头顶的皇贵妃,而震惊不已,至今未曾缓过神来。
如今见皇帝这般大庭广众拉着她说话,视她们这一干人等为无物,心里便越发不是滋味。
何曾见过皇帝这个样子?他们如今是连人都不避了。
眼神落在荷回身上,都不免带上几分幽怨。
往日里瞧着挺规矩一个姑娘,竟没成想是这般会勾引爷们的货色。
这样厉害,难怪皇帝和宁王两父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个不顾皇家颜面将她从儿子手中抢过来,而另一个则因为她被父亲抢了,而失魂落魄、痛哭流涕。
正心里忍不住冒酸水,却见皇帝不知何时忽然将视线扫了过来。
众嫔妃像是被看穿心思似的,立马脊背一僵,低下头去。
荷回怕招惹是非,伸手拉了拉皇帝的衣袖,皇帝眼底的目光这才立马又柔和下去。
他朝那些嫔妃嘱咐道:“过几日皇贵妃会举行册封礼,你们都过去见礼,不得有误。”
荷回原想着自己身份本就尴尬,不用这样麻烦,然而话还未说出来,只是张了张口,便猛地察觉到身子一轻,却是整个人已经被皇帝当众横抱起来。
荷回下意识心头一颤。
私下里这般便罢了,如今在外头,当着众人怎好如此,那不是做实她惑君的传言么。
她挣扎着要下来,却被皇帝阻止,“别动,仔细膝盖疼。”
荷回这才知道,他还惦记着方才自己跪着的事。
心中不由一暖。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抱出慈宁宫去。
众妃嫔跪下恭送皇帝,淑妃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手心里的锦帕。
等回到自个儿宫中,淑妃坐在桌前,久久地不言语。
皇贵妃,皇贵妃
她偷鸡不成蚀把米,竟把人给送上位去,狠狠压了自己一头。
她在这宫中熬油似的盼了十几年,到如今也只是个淑妃的位置,可那丫头一来便成了她求之不得的皇贵妃。
凭什么。
是她小看了皇爷对那丫头的心思了。
她以为,他不过是图个年轻新鲜,玩玩而已,就算喜欢,程度也不会多深,淑媛、才人的位份已经是顶天,毕竟,沈荷回的身份对皇家来说,是那样的不光彩。
可她没想到,皇帝却一点都不怕被拆穿,好似盼着一刻盼了许久似的。
皇家的脸面和规矩好似忽然间成了空气,被他视若无物,明明他是最看重这些的,可为了一个沈氏,却把它们统统抛诸脑后。
给她这样高的位份,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甚至要举行册封礼,让自己过去,虔诚对着这个小她十几岁的小姑娘跪拜磕头,山呼千岁。
那本该是她的待遇,如今却落到这样一个乡下丫头手上。
多年的宫廷生活已经教会她喜怒不形于色,可面对如今这种情景,她竟难得的在眼底流露出几丝不甘和恨意来。
宫人怕她饿坏,端了晚膳上来,劝她,“娘娘好歹进些东西,没的饿坏自己的身子。”
淑妃静静坐在那里,拿起筷子,然而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猝然将银筷撂下。
碗碟随之掉落地面,跌个粉碎。
“娘娘息怒!”宫人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跪下。
烛光下,淑妃缓缓阖上双眼。
既然有人这么迫不及待想当杨贵妃,那
她就让她快些缢死在马嵬坡上。
不多时,淑妃睁开眼,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拿纸笔来,我要给家里写信。”
第80章 第80章惊险
皇帝册封准儿媳当皇贵妃,并要举行册封礼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几日的功夫,朝野上下便人尽皆知,瞬间引起轩然大波。
这些素来尊崇皇帝的官员们,在听闻他做出如此行径后,先是震惊不已,而后便是一个劲儿的上书劝谏。
劝告他不要封妃的奏章,一本接着一本,雪花般飞向皇帝的桌案,更有甚者,直接在上朝时脱帽直谏,言明皇帝此举不妥。
“皇爷此举,与昏君何异!”
见皇帝不当回事,那言官直接撞柱,血溅金銮殿。
虽然之后并无大碍,但却由此撕开了朝堂上撞柱直谏的口子。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便有五位朝臣在大殿上撞柱,一个接着一个,跟锅里下饺子似的。
见效果不显著,这些人又开始改变策略,齐齐到午门下跪,逼着皇帝改变主意。
皇帝素来关爱臣子,到了如今这地步,一般都会让步,但这次,他却一改往日脾性,知道那么多人在午门外跪着,只是叫人送去汤水吃食,别的一概不管,任由他们闹去。
“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皇爷说了,这是他和娘娘的喜事,所以不想同大人们闹得不痛快,特意叫奴婢们送来不落夹,以免大人们饿着肚子。”
“还有这芙蓉液,是娘娘往日亲手所酿,原是给皇爷喝的,皇帝特意给大人们尝尝鲜,也算是吃了他与娘娘的喜酒了。”
传令太监的一番话说得众官员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却仍旧是动也不动。
然而皇帝赏赐东西,不用便是欺君,于是这些人只得吃了不落夹,尝了酒。
这是皇帝在给他们台阶下,告诉他们别闹了,否则这次送来的是酒,下次就不一定是什么东西了。
有那审时度势的,借着酒劲儿装醉,被仆人抬回家去,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仍旧死犟着跪在那里,等着皇帝收回成命。
“沈氏身为宁王之妇,惑乱君王,按罪当诛,请皇帝陛下明鉴!”
即便他们知道,沈氏并不曾嫁与宁王,甚至未曾与他定下婚约,但在他们心里,在她进宫之后,在太后授意下同宁王扯上关系的那一刻,她身上便永远印上了属于宁王的烙印。
来传话的内侍见这些人这样固执,也不再浪费口舌,转身回去复命。
皇帝彼时正在乾清宫暖阁里练字,闻言,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只说了句‘知道了’,便让人下去。
王植在一旁道:“主子,宫里的事儿,外头人知道的也太快太仔细了些。”
皇贵妃当初进宫,太后是秘密督办的,除了宫里人,外头并不知晓。
这半年多来,皇贵妃久居深宫,并不曾在前朝出现过,可如今外头,连她姓甚名谁、芳龄几何都一清二楚,更不要提她与小爷曾经的那层关系。
“你说的不错,是太快了些。”
皇帝写下最后一个‘等’字,随即撂了笔,“叫人裱好挂起来,叫朕日日能看着它。”
王植看了一眼那副字,点头称是。
皇帝吩咐完,转眼便出了自个儿宫殿,往储秀宫去,刚踏进门槛儿,眼睛便瞧见荷回正抱着玉小厮坐在秋千上发呆。
快要开春,天气变暖,皇帝怕她总待在屋里憋闷,便特意叫人在院子里打了一架秋千供她玩耍,闲暇时晒晒太阳。
“做什么呢?”皇帝问。
荷回被吓了一跳,玉小厮叫唤一声,从她身上跳下去。
“皇爷?”荷回拍了拍心口,“您怎么这般神出鬼没的?”
“朕瞧皇贵妃想事情想得入神,便没忍心打搅,倒吓着了你,是朕的不是。”皇帝抬手,见她鬓边的发丝乱了,忍不住上手替她整理。
而荷回听见他唤自己皇贵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下意识就要行礼。
皇帝造访妃嫔寝宫,妃嫔都要提前出宫门迎接,然而她却让皇帝这般自己进来,着实有些不合规矩。
皇帝却像察觉到她的念头似的,转身拉着她往寝殿里走。
“咱们之间不讲这些,从前如何,往后便还是如何。”
荷回闻言愣了愣。
从前两人关系见不得光,许多规矩自然顾不得,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嫔妃,他却还这般对待自己,属实叫她有些没想到,不由心中一暖。
皇帝进了殿,便将荷回拉坐在腿上,宫人们瞧见,不由脸色一红,连忙低头退了出去。
荷回止不住浑身发烫。
从前再如何亲近,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如今这般当着旁人的面与皇帝耳鬓厮磨,到底叫她有些不习惯。
“别动。”皇帝搂住她的腰肢,将下巴搁在荷回肩膀上,“叫朕好好抱一抱。”
他的热气喷洒在耳畔,叫荷回下意识便起了反应。
她咬着唇,神色中有些懊恼。
皇帝的手段太厉害,她的身子好似已经全然不属于自己,变得异常敏感,只是被他稍稍一碰,便不成样子。
偏偏他一脸正色,似乎并不是故意,也不曾往那方面想,荷回见状,便越发难为情,觉得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
“今早不是才抱过?”荷回红唇轻启,“不过才几个时辰而已。”
自从下令封了她位份,他便夜夜歇在储秀宫,怎么反倒说得跟两人多日没见了一样?
皇帝‘嗯’了一声,“是么,才几个时辰,朕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
因着这句话,荷回耳根又泛起红来,别过脸去,不知该如何答话。
皇帝见她粉面桃腮,抿着唇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有趣,鼻息便更往她敏感的地方轻喷。
他最知道该如何拿捏她。
荷回瑟缩得愈发厉害。
然而他正想逗弄她一两句,却看见她神色暗淡下来。
“怎么了?”他问。
荷回将脑袋埋进他胸膛里,嗡声嗡气道:“太后她老人家,还是不肯见我。”
自从两人的事被太后知晓,她便一直对荷回避而不见,每日晨昏定省的问安,荷回都只能被挡在外头,不得踏进慈宁宫一步。
她知道,太后如此对她,实在是情理之中,若是易地而处,自己的反应,应当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皇帝轻拍荷回肩膀,“母后往后会想明白的。”
荷回点了下头,心里却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皇帝温暖的怀抱中,没工夫再想其他。
然而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宫墙之外,一场由她引起的风雨正在悄无声息地上演-
朝堂上反对皇帝纳荷回为妃的声浪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大臣为此绝食抗议。
除此之外,民间开始传播关于此事的民谣,在孩童中广为传唱。
“抬头一轮月,曾照唐时人,照着那杨家女,偷偷会明皇,恁说那,儿媳会公爹,荒唐不荒唐,天上收月光,今又有人变寿王。”
这首童谣不但暗讽皇帝与荷回 ,还将李元净给编排了进去,嘲笑他同唐明皇的儿子寿王一样,头上戴了绿帽,做了王八。
当太后从淑妃的宫人口中听到这首童谣时,登时脸色就不对起来。
淑妃斥责了宫人,转头劝太后,“不过是他们自己瞎说的,外头并不曾传着些,太后莫要多心。”
太后被秋彤轻抚脊背,缓了许久才将气顺过来。
“皇帝呢?”她问。
淑妃回答道,“回太后的话,今儿个十五,皇爷出宫,到西大营巡检军士去了。”
言外之意,没有一时半会儿,皇帝回不来。
太后抿了唇,“叫人把皇贵妃叫到我这里来。”
听闻太后主动要见自己,荷回颇有些意外,连忙将玉小厮交给姚朱,从罗汉榻上下来。
见她在镜前仔细用桂花油梳理头发,姚朱有些担忧道:“娘娘,皇爷说,这些日子叫您无事不要出去,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荷回闻言缓缓放下梳篦,道:“太后传唤,我不能不去。”
她本就因同皇帝的事,叫太后对自己心生嫌隙,若是再违背她命令,只怕会更惹她厌恶。
自进宫以来,太后对她一直很好,教给她许多东西,还想将她嫁给李元净,在宫里挣一份前程。
是自己对不住她。
更何况,太后的命令,她就算当了皇贵妃,也违不得,哪里是想不去便能不去的?
太后一向心善,自己就算过去,左不过是挨些奚落和责备,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荷回一直不曾出去,前来传唤的宫女在梢间又唤了一声,“娘娘,快些去吧,仔细太后等急了。”
荷回看了下姚朱,转身出去。
大约一炷香后,荷回终于跟着太后的宫人来到慈宁宫。
太后正在里头暖阁等她。
荷回进去,走到炕沿边,盈盈下拜,“见过太后,太后万寿无疆。”
安息香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像一缕轻纱在空中飞舞,香气萦绕在荷回鼻端,久久不曾散去。
“起吧。”
不知过了多久,荷回膝盖已经开始失去知觉,太后方才缓缓开口。
荷回缓缓站起,过程中重心不稳,险些摔倒,还是扶着炕沿,方才勉强站定。
“这些日子,可见过净儿?”太后问。
荷回愣了愣,摇头。
太后眼睛望着虚无处,神色间满是疲惫,“他躲在自个儿宫里不出来,难怪你没见过他。”
“昨儿个我到慈庆宫去瞧他,他抱着我只是哭,说‘皇祖母,孙儿这辈子,怕是都没法儿见人了。’”
“是啊,遇见这样的事,便连我都怕见着熟人,怕人家问起,沈丫头不是我的孙媳妇儿吗,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儿媳了?”
太后将目光落在荷回身上,幽幽发问。
荷回垂着眼,视线落到印着缠枝花纹的氍毹上,手指下意识微微蜷缩起来。
“妾惶恐。”
“你确实应该惶恐。”太后道,“因为你,皇家的颜面荡然无存,外头怎么传你同皇帝的,我都没脸听。”
荷回微愣。
这些日子,皇帝只让她待在储秀宫里,也很少讲外头的事情给她听,以至于她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但其实,就算身边人不说,她也能想象到,外头会有怎样的闲言碎语,一时默然无语。
太后见她不吱声,道:“你如今当了皇贵妃,高高被皇帝捧着,他自然不会叫外头的腌臜话传到你耳朵里,可是我却不能当听不见。”
荷回抬头。
太后望着她,道:“你是我着人带进宫的,便该由我亲手了结了你。”
转头拍了拍手,很快秋彤便端着一杯酒进来,走到荷回跟前。
太后道:“好孩子,我也不愿这般,可皇帝一意孤行,我也没法子。”
她叹气,语气中带着些许凄凉,“我不能叫你毁了好不容易由他和先帝开创的基业,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有多难,皇帝才多大的年纪啊,就上战场杀敌,身上都是伤,刀口上舔血,一刀一枪拼出的江山,我不能叫人给毁了。”
便是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都不成。
如今还只是群臣反对,将来呢?
净儿越来越大,经过此事,对他父亲难不成没有怨言?
父子之间因为一个女人生出嫌隙,对江山的危害有多大,她十分清楚明白。
还有那首童谣
太后眯了眯眼。
这东西威力更是巨大。
任何一个朝代发生动乱之前,都会有童谣在百姓之间传颂。
这种朗朗上口的顺口溜,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席卷到大周的每一个角落,将皇帝是个同准儿媳爬灰的昏君形象深深烙印在百姓心头。
真到了那时
难保不会真出现什么大乱子。
要知道,在大周朝的深处,还有那些效忠前朝、时刻想要推翻皇帝的叛军们在默默关注了朝廷的一举一动。
她不能不小心,也必须提前替皇室清除一切可能阻碍到他们的隐患。
别说是沈荷回,即便是她自己,若真有一天挡了皇家的路,她也照样不会手软。
“你死以后,我会着人加封你的家人,叫他们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尊荣终老。”
太后缓缓阖上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沈丫头,你别怪我,谁叫你命不好。”
“下辈子,记得托生远一点儿的地方,别再跟我们扯上干系,也别再进宫来。”
荷回望着秋彤手中的那杯酒,不知怎么的,竟意外的平静。
酒水清澈,倒影出她花一般的面孔。
她想,今日她特意梳了个新鲜的堕马髻,上头还簪了朵新开的海棠,想要给皇帝瞧,只是到底没叫他瞧见,有些可惜。
还有那双她亲手做的靴子,正被压在箱底,还没来得及送给他,也不知道他穿着合不合适
这般想着,缓缓抬手接过秋彤手中的酒杯。
然而刚将酒杯接在手里,便察觉到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一只熟悉的大手猝然落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捏,那杯酒便瞬间‘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母后这是在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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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81章真是要命。
荷回坐在明间的官帽椅上,望着东边雪墙上挂着的西洋钟,耳边听见的,是从暖阁里传出的交谈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如薄雾一般,不甚清晰。
很快,不知皇帝说了句什么,里头便传出瓷碗摔碎的声响。
不多时,皇帝终于从里头打帘子出来,见荷回坐在那里,走了过来,向她伸出手。
荷回缓缓将手放入他手心,被他拉着走出去。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目视着两人远去,不敢有丝毫阻拦。
慈宁宫门口停着御撵,荷回原本顾忌着身份不肯上去,最后被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单手拦腰抱于上头。
皇帝刚从外头回宫,身上还穿着甲胄,荷回被他抱在怀中,原本十分硌得慌,但她此刻却半点想移开的意思都没有,无声依偎在他怀里,默然无语。
“在想什么?”皇帝轻抚她脊背。
阳光照下来,荷回眼下被印上一片阴影,眼睫微微颤动。
“在想太后方才的话。”
皇帝动作一顿,无声叹口气,“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喜欢操心,你不必须放在心上,往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荷回缓缓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御撵十分平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地方停下,荷回跟着皇帝下去,一抬头,却发现回的不是自己的宫殿,而是皇帝的乾清宫。
宫人们正在从外头往里搬运箱笼,荷回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些箱笼分外熟悉,竟有几分像自己宫里的物件儿。
正满怀疑惑,却见一个人从里头出来,对着自己和皇帝行礼,打眼一瞧,发现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身边的姚朱。
荷回下意识望向皇帝。
皇帝拉她进去,“往后你便搬在这里,同朕一起住。”
自古以来,皇帝与后妃都是同房不同寝,即便是皇后,也没有同皇帝住在一处的资格,如今皇帝乍然下这样的命令,怎能叫荷回不意外?
她想到近日因她在前朝与后宫所起的争端,下意识想拒绝。
“皇爷,我在储秀宫住得很好。”
“是吗?”皇帝闻言,只是淡淡瞧她一眼,随即在众宫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将她拉进暖阁里。
见他脚步比往常快上许多,荷回下意识就要张口,却被他一把抵在门上抱着吻。
自从两人确定心意,他对她从来是千般爱护、万般小心,深怕她不舒服,已经许久不曾像如今这般咬得这样重。
荷回呼吸不过来,拍打着他肩膀,却只触碰到他身上坚硬的甲胄。
皇帝拉过她的手,抵在门上,与她十指相扣。
直到荷回的身子软成一滩水,不住往下掉,他方才放过她,将人抱在怀里。
荷回唇舌发麻,胸脯快速起伏,忙着呼吸。
“可长记性了?”皇帝见她这幅模样,抬手将她
嘴角的银丝抹去,在她耳边低声问话。
荷回脑子晕晕乎乎,不曾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皇帝于是垂下眼,道:“嘱咐过你别乱跑,朕不过才出去多久,人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荷回觉得有些委屈,嘟囔道:“太后叫我,我怎敢不去,不如皇爷在我身上拴上绳子,我自然就不会乱跑了。”
她说气话的样子十分娇俏,倒叫皇帝心里的气性散了个七七八八,他叹气,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朕倒是想,但怎么舍得。”
将人放下来,转头去看她方才拍打自己的那只手,见手心已经有些发红,便问:“疼么?”
荷回才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又被他这般对待,难免有些委屈,于是拿乔道:“疼,您穿这么硬的东西做什么?”
若是叫旁人瞧见她这般同皇帝说话,早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可皇帝却并不甚在意的模样,闻言,反而笑起来。
“娇气。”
虽这般说着,言语中却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
总被他这么握着也不是个回事儿,荷回便想要将手抽出来,然而在她采取动作之前,皇帝却率先一步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
过程中,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她,与她对视,沉静的瞳孔中带着些许温柔的味道。
也不知是他的唇太热,还是他的眼神太深邃,荷回耳尖泛红,下意识别过脸去。
荷回没有问他朝堂上的事,只是替他将沉重的甲胄解下,同他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皇帝眉宇间有些疲倦,但即便如此,在听她说话时,他神色仍旧十分认真,有问必答。
荷回在乾清宫住了下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满宫人便都知晓了这件事情。
那些观望的嫔妃和宫人闻听此事,都不免心惊,诧异皇帝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晚些时候,众人又听闻皇帝下令,说太后近日身子不适,叫宫里人无事少去打扰她老人家,除此之外,皇帝还剥夺了淑妃掌管六宫之权,往后后宫交由皇贵妃打理。
一番阵仗,打得众人措手不及,连忙夹紧了尾巴,不敢找荷回的霉头,另外,嘱咐自己宫里的人把嘴闭严实,不准嚼舌根子。
因此不过几日的功夫,那些关于荷回的传言便在宫里消失个七七八八,众嫔妃也都十分乖觉敬重她,仿佛荷回从来都是皇帝的皇贵妃,同宁王从无干系一般。
这些人消停了,但荷回却忙了起来。
面对一摊子后宫琐事,她有些毫无头绪。
不过幸好从前在太后跟前时,她跟着学过这些东西,虽不精通,但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没个主意。
只是到底刚上手,许多事情有些不熟练,难免犯难。
皇帝每日下朝,见她看着一本本内务府的册子蹙眉的模样,将她抱坐在腿上,将她疑惑之处仔细同她讲解,见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这般用功,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不是给你了几个嬷嬷?不懂的事,叫她们处理就成。”
“那怎么成?”荷回将账本又翻了一页,摇头,“您把这些事交给我是信任我,我总不能叫皇爷您失望。”
她本就年轻,又乍然身居高位,底下人难免有不服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视若无睹,叫人家暗地里说皇帝昏庸,把后宫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棒槌,除了年轻有几分姿色外,毫无可取之处。
她也想向皇帝证明,她并不是只能躲在他羽翼下的金丝雀。
她能做许多事,不会给他丢脸。
皇帝明白她的心,她想做什么,他从不横加干涉,只在她不明白时加以引导。
因为两个人都忙着,同房的次数竟比往常关系没被人知道时要少上许多,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却都觉得,自己与彼此变得更加亲密了。
这日,荷回正在窗下询问嬷嬷宫中清明过节的事宜,太后宫中的秋彤却过来,送了一大堆东西。
荷回满脸疑惑,不明白太后对她的态度怎么忽然间变了,要知道这些日子,她从来未曾理会过自己,她宫里的人见了自己,也都是绕道走。
等到皇帝回来,她才知晓缘由。
原来是太后今日旧事重提,今日叫了皇帝过去,又想处置荷回,皇帝对她说了一句话,她这才转怒为喜。
“皇爷说了什么?”荷回有些好奇。
“没什么。”皇帝拉着她的手,叫她躺在自己腿上。
“不过是说你有孕罢了。”
皇帝话音刚落,荷回已经懵了,随即飞快起身,道:“您怎么这样说,明知道我没有。”
她的月信两日前刚走。
皇帝将她整个人捞起来,两个人往榻上去,一边走一边褪她的衣裳,最后将她放到榻上。
“现下没有,咱们多亲近几次,很快就有了。”
话音未落,皇帝便已经整个人压了上去。
这话也忒流氓,荷回从嗓子里嘤咛一声,却没有躲开他,反而伸出臂膀,搂抱住身上的男人。
两人已经两三日未曾有过,如今被他一顿揉搓,她整个人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床榻吱呀吱呀的响,荷回下意识捂住嘴,不叫那些隐秘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
皇帝却拉开她的手,低声哄道:“好孩子,喊出来。”
荷回这才意识到如今自己已经是他的皇贵妃,而不是没有名分,见不得光的情妇,因此虽有些羞耻,但还是缓缓张开了唇,不再压抑自己。
真是要命。
皇帝听着她口中发出的声响,眼眸一暗,落在她臀上的手猛地用力,皮肉陷了进去。
“自己抱着腿。”
荷回闻言,脸颊立即烫得要命,一开始有些不肯,但在皇帝接二连三的攻势下,渐渐败下阵来,眼角飞红,沁出泪来。
委屈道:“您怎么这样?磨豆腐吗?”
皇帝闻言动作一顿,低头瞧两人身下,不免笑了。
可不就是磨豆腐?难为她倒想出这么个新鲜的名词来。
见他笑,她不乐意,哭哭啼啼道:“您多大人了,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我要去告您。”
皇帝听得新鲜,问:“去谁那告朕,嗯?”
荷回咬了唇,被他那声‘嗯’给弄得越发一塌糊涂。
他总有那么多手段,她敌不过他。
她终于认输,“我不告了,除了您,谁能为我做主呢,皇爷”
她向他伸出手,“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痛快吧。”
皇帝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瞧着好不可怜,心口愈加发烫起来,俯下身去,道:“好孩子,照朕方才说的做。”
荷回点头,将两只手分别落到自己膝头。
皇帝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小荷花。”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合他心意。
他抱着她,揽起她的腰肢,荷回仰头,两只手险些脱力。
等云消雨歇,已经是月上中天,荷回已然累得昏睡过去,皇帝坐在床头,低头轻轻抚摸着她汗湿的脸,伸手替她盖好被褥。
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像是看不够似的。
“主子。”王植在窗外低声唤他。
皇帝披上衣裳,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他坐在外头罗汉榻上,抬眼望向进来的王
植。
王植将怀中奏章交给他,低声道:“主子,六百里加急。”
皇帝将奏章打开,瞧见里头的消息,不多时,‘啪’的一下将奏章重新阖上,并无意外之色。
“知道了,照朕说的去办就成。”
说完,便起身重新打起帘子打算进暖阁,帘子刚被抬起,他却又站住,沉声道:“送热水来,娘娘要沐浴。”
仿佛那些军国大事,此刻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洗澡来得要紧。
王植闻言愣了一下,留在原地,暗自啧啧称奇,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应了声是。
他转头去瞧奏章,只见那奏章上,并无长篇大论,只有醒目的四个大字——
安王已反。
第82章 第82章“这里,说不准当真已有……
安王造反了。
这件事叫荷回有些始料未及。
当她从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刚经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情事,正坐在浴桶中昏昏欲睡。
为了尽快叫她真的有孕,从进了二月,皇帝但凡逮着时间,就要将她拉进屋子里厮混,以至于她几乎每隔半日就要沐浴一次,胸|前腿间,没一处好地方,全是指痕和牙印。
夜里也就罢了,青天白日里,他照样将她往榻上拐,将她揉搓得不像样,寝殿里发出的声响,常常叫人听得面红耳赤。
在身份被人知晓,当上皇贵妃之前,荷回总以为皇帝在那事上已经已经足够恣肆,但当她搬进乾清宫才知,以往他对她,还是克制了许多,压根没用多少力气。
往常不过一两次便鸣旗熄鼓的事情,如今却要折腾小半日。
最激烈的一次,她背对着坐于他腿上,手上拽着的用于借力的绶带险些被她扯断。
结束之后,她浑身酸软,一日没下床。
这种事做多了,难免精神不济,皇帝便叫御医熬了汤药来给她喝,说是补身子。
一碗碗汤药灌下去,叫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泛着春|光,肌肤白里透红,越发娇俏可人起来。
她一只手挂在他脖颈里,冲他埋怨,臂川儿止不住往下褪,落到臂弯,像是白玉上盘了一条金色的小龙。
“不吃药了吧,我已大好了,再吃下去,整个人都要成药罐子了。”
在他身边久了,也不知是被他惯得还是怎么着,她变得越来越娇气。
从前从不觉得吃药有什么,端着碗一股脑当水喝下去就是,可如今便是远远闻见药味儿,都觉得自己是在受刑,唉声叹气地喊苦。
她这样柔弱无骨地搂着皇帝撒娇,若在寻常,他自是受不住,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可这回皇帝却只是垂下眼,不为所动,端过盛药的玉碗用汤匙轻轻搅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叫荷回想起有一回两人衣裳没褪,腰间环佩撞击在一起的场景,不觉面红耳赤。
皇帝:“不成。”
荷回泄了气,他在让自己吃药的问题上,从来不肯让步。
“可我就是觉得苦。”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皇帝于是饮了一口药,低头渡到她口中,轻咬她的舌尖,最后一本正经起身问,“还苦?”
荷回被他这一番操作弄得浑身酸软,再提不起脾气,看药还剩一大半,深怕再这样下去,会像上次那般喂药喂到榻上去。
因此连忙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可那药也不知是不是补得太过了,半夜发作起来,像是在她身体里种了一把火,烧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皇帝被她的动静弄醒,将她揽到怀中,“怎么了?”
他那日忙到很晚才睡,彼时不过才歇息不到两个时辰,荷回怕扰他好眠,摇了摇头,只说没什么,硬生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这才勉强睡下。
一连几日,药不间断地吃着,那股火便烧得更旺,叫荷回只能不停找水喝,尚膳监白日里送来的新鲜樱桃、柑橘,更是一个不落进了她的肚子。
晚间皇帝回来,瞧见桌上空空如也的果盘,微垂了眼。
荷回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岔开话题,“皇爷,您今日别看奏章到那么晚了吧,仔细伤眼睛。”
皇帝抬眼看她,眸色漆黑如墨,淡淡嗯了一声,就是不说话,只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手随意落在她腰上,像往常般拇指轻轻在上头摩挲滑动。
只这一个极其家常的动作就叫荷回浑身下意识一激灵,慌忙从他腿上跳下去。
皇帝见她这么大反应,抬了眼,半晌,又将目光落到自己的双膝上。
只见她放才坐着的地方,印有淡淡一团水渍,有些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荷回捂着脸就往里走。
如今天气虽已经开始转暖,但为怕她着凉,暖阁里炭火不曾断过,因此很是暖和。
加上她最近有些燥热,底下便只穿着一条轻薄的纱裤,从前在他面前这般,并不曾有什么,只是她未料到,那些汤药的威力这般巨大,叫她只是被他轻轻一模,便起了反应。
皇帝进暖阁里来,拉住她。
荷回躲不掉,只能哀求,“您别瞧我,我并非有意如此。”
“那些药当真别喝了吧,别不是又像从前一样补过头了。”
她见缝插针地求着皇帝让她停药。
皇帝没吭声,只是将她抱进净室。
坐在浴桶里,荷回青丝缠绕在皇帝臂膀上,水汽氤氲,险些瞧不见彼此的面庞。
上回留在身上的痕迹还未曾全然消失,如今又被新的覆盖。
皇帝将她扶着坐正,手落在她腰肢上,低声引领着她。
听见他的话,荷回脸颊不由发烫,可如今需要解渴,却也顾不得矜持。
水面不住起伏,很快,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侯在外间的宫人听到里头哗啦啦的动静,纷纷低着脑袋面红耳赤。
他们伺候皇帝也有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场景。
他们的天子,怕不是要把自己化在这位皇贵妃的身上。
待到皇帝抱着荷回从净室里出来,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宫人们进净室收拾时,发现地上都是水,已经险些蔓延到暖室的门槛儿。
到了天亮时分,荷回睁开眼,皇帝却还没睡,不知在那里看了她多久,见她悠悠转醒,不免抬手去捋她汗湿的发丝。
“可好些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荷回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脸埋进绣枕里,嘟囔道:“好了。”
皇帝的手探下去,再拿出来时,食指和中指在月光下挂了一根摇摇晃晃的银丝。
荷回呜咽一声,背过身去。
皇帝掀开被褥,清浅的吻落到她雪白的脊背上,再次同她融为一体。
“小骗子。”
又一番忙活下来,荷回已经筋疲力尽,连皇帝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重新到净室内沐浴,坐在浴桶里,由着姚朱和宫女给自己擦洗身体,困意袭来之际,忽然想到之前那些反对自己的官员,随口问了一句。
宫女:“听人说,他们早回家去了,日日在外头那么跪着,谁受得了,如今这些大人们有要紧事做,才不会来寻娘娘的麻烦。”
本来么,皇爷要封什么人为妃,是皇爷自己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三道四。
即便皇贵妃从前身份特殊,但她既不曾嫁与小爷,也不曾与他彻底定下婚事,被皇爷封妃又能怎样?那些老顽固做什么一个两个跟天塌了似的,反应也太大了些。
听闻这话,荷回难免又有了一丝精神,毕竟这些时日她虽未说,但心里到底也为了此事悬心,深怕皇帝因为自己同前朝官员闹别扭,影响他的名声。
如今听说那些人忽然之间偃旗息鼓,不再揪着她不放,自然有些好奇。
“什么要紧事?”
原本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前朝的事,便是连打听都不成,如今荷回这一句话,便已经是越矩了。
然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宫女已经将话和盘托出,“回娘娘的话,自然是安王谋反的事。”
荷回猛地张开双眼。
原来不日前,安王便在藩地向天下人宣布了一纸檄文。
檄文上讲,当今天子登基数十载,在外穷兵黩武,致使国库空虚,无法安稳民生,在内,与儿媳行奸|淫之事,以至父子离心,如此昏聩无能,只知自己创立功业,不顾百姓生死,视伦理纲常为无物之人,安敢坐拥天下?
今感知天意,为宗室、百姓计,特讨伐之。
“真想不到,安王那样温文儒雅之人,竟会造反,还编出那么多瞎话来,什么国库空虚,民生不稳,简直是一派胡言,还有娘娘您何时成皇爷的儿媳——”
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多了,那宫女连忙住了嘴。
荷回猛地从浴桶里站起来。
“替我更衣。”
在宫人的侍候下,荷回披了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竖领袄出去,宫人们拿着首饰匣子在后头追着要给她梳头,荷回拿过其中一支金钗,随意将头发挽起簪好,快步朝乾清宫的前殿走去。
一般这种时候,皇帝都在那里批阅折子。
“娘娘,您不能再往前走!”一路上,宫人们跟在她身后,不停劝说着。
然而荷回却像不曾听见一般,一溜烟快步往前殿走。
王植连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正守在门口劝说淑妃回去,瞧见她过来,刚想开口,却见荷回已经掀帘子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荷回仍旧不曾出来,淑妃的脸色已经极其不好看,只是在竭力维持镇定。
“既然皇爷没空,我这便回了,只是万望大伴将我的话带到。”
话毕,转身离去。
魏令与赵彦对望一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问王植,“干爹,您怎么不拦着点儿?”
拦着淑妃,却不拦皇贵妃,总有些说不过去。
王植斜睨两人一眼,“你们两个猴崽子,哪个敢拦皇贵妃,要不你们现如今进去,将人从主子跟前请出来?”
魏令、赵彦清清嗓子,具没了言语。
却说那厢荷回刚进殿,便见皇帝正在御案上批阅奏章,旁边还站着两三个穿红袍的官员,一个白发苍苍,而另外几位最少也有五十岁上下。
众人瞧见她,都不免为之一愣。
荷回也不曾料到这里有这么多外臣在,连忙拿衣袖遮挡着脸,转身要走,被皇帝柔声唤住。
“到里头去。”
荷回停住脚步,点头,随即快步掀帘进到里间。
“皇贵妃年纪小,有不妥之处,诸位阁老多担待。”皇帝替荷回解释,“事情就按方才说好的办,阁老们可有异议?”
众阁老正惊讶于皇帝竟容忍后宫妃子进到这里来,还细心替她遮掩,又听闻皇帝这番话,哪里不明白这是赶人的意思,连忙很是识时务地告退。
荷回在里头杌子上坐了不到片刻,便瞧见皇帝打帘子进来,连忙站起。
“皇爷”
皇帝却并不曾生她的气,瞧她这模样便已经猜个七七八八,于是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荷回语气有些急切,“皇爷,安王造反,我”
皇帝闻言,微微抬起眼帘,“知道了?”
荷回点头。
“担心家人?”
“是。”她的父母亲人都在安王的藩地内。
“皇爷。”荷回拽住皇帝的衣袖,指尖泛白,“安王谋反,其中一个借口就是我,若是他要拿我的亲人做什么,您——”
“你想说是你的错,想让我把你推出去,叫他不能再拿你作筏子?”
如此一来,安王便没理由再为难她的家人,他也没可能被人掣肘。
荷回低下头没吭声,心绪纷乱。
在接受皇帝册封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想着嫁给皇帝后,自己多半会遭受一些非议。
她身份如此,这些事情终究无法避免。
因此对于太后和外头朝臣们那样激烈的反应,她并感到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的是。
安王会造反。
在他反了之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叛贼也纷纷响应,声势浩大地想要推翻皇帝。
从前淑妃告诉自己,她若是同皇帝在一起,会引发朝廷动荡,她虽紧张,却并不十分当真。
她并非真是皇帝的儿媳,只是曾经同李元净相看过而已,即便他们在一起,她也不大可能遭受同杨贵妃一般的舆论处境,又怎可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前程。
可是如今,真的有人叛乱了,淑妃的预言成真,这让她始料未及。
荷回低下头去,将整张脸埋在皇帝心口,“皇爷,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您教我,求您教教我。”
她这样无助,像只受到委屈的雏鸟在母亲怀中寻求安慰。
皇帝将她拉坐在身畔,将她有些歪掉的金钗扶正。
“你啊,总喜欢胡思乱想,朕不让你知道,怕的就是这个。”
皇帝轻抚她肩头,“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寻别的理由,他所要的,从头至尾都只有朕的皇位罢了,旁的都只是借口而已。”
“可是——”
皇帝将指尖覆到她唇上,打断她,“小荷花,你可相信朕?”
望着他漆黑的瞳孔,荷回缓缓点头,“信的。”
“那就什么都不要问。”皇帝手抚上她的粉颊,语气沉沉,“跟着朕就好,朕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给你最好的一切。”
“所以,别害怕。”
小小一方天地内,皇帝的声音沉静安稳,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她心头不断轻抚。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两人的脸上,带来几丝久违的温暖。
万物复苏,春日降临。
荷回望着皇帝,陷入一阵恍惚之中,心却奇迹般地静下来。
皇帝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皇爷,您要带我去哪儿?”荷回问。
“去见你想见之人。”-
“小爷确信,皇贵妃的亲人如今在京城,还被皇爷赐了宅子和金银?”
几日后的慈庆宫中,淑妃正一脸讶色地询问正在吃酒的李元净。
李元净一脸颓色,自从撞破皇帝与荷回的事之后,他便时常借酒消愁,常常浑身酒意醉醺醺,被皇帝斥责过好几遍后,终究有所收敛,不至于成了个酒鬼。
“我骗娘娘做什么,我宫里的太监打玉河北桥经过,便听见人说二条胡同那儿新添了一家贵人,同宫里有些干系,打听了才知道,主家姓沈,正是当今皇贵妃的母家,原先被安排住在王大人府上,前几日才搬了出来。”
淑妃:“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李元净不甚在意道:“还能是谁,自是那位深得我父皇宠信的表叔王卿大人。”
淑妃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为了让皇帝舍弃掉沈荷回,她难得写信给家里人,叫他们联合朝中大臣,集体上书给皇爷施压,甚至叫人专门写了童谣。
他那样理智,立志做一代明君的人,不可能当真因为一个女人叫自己留下昏聩的名声。
然而事实出乎她所料,皇帝对百官的反对视若无睹,对百姓的议论更是置若罔闻,照样将沈荷回捧在手心里。
淑妃心当即凉了半截,正当她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时,安王反了。
并且在他谋反不多久,前朝埋伏在各地的叛军一一相应,随他一起举旗。
而他们打的旗号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皇帝强纳准儿媳。
此时,淑妃已经敏
锐地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对劲。
总觉得无形之中,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在一直主导着这一切,推着人往前走,而那双手究竟是什么,她无从知晓。
她原本心中便有些不安,如今乍然听闻沈荷回的亲人就在京城,那股不安便愈发强烈。
听宁王的意思,沈家人到京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他们原在安王的地界儿上,安王定然知晓他们的身份,既然如此,便不大可能将他们放出来,反而会想尽办法,加以利用。
以沈家人自身的身份能力,也没可能自己逃出来。
除非——
有人预知了安王谋反一事,提前将他们给接了出来。
而那个人,究竟是谁?
淑妃站在那里,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冷风,给吹得遍体生寒。
她定了定神,转头看了眼趴在桌上、已经有些醉意的李元净,开口道:
“小爷继续这般下去,叫我如何向太后复命,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何以至此?”
听闻太后两字,李元净终于懒懒掀起眼帘,笑了一声。
“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当然会这么说,沈荷回如今有了身孕,她便是有再大的气也不会在这时候发,反而会向着她,可原本不是这样的。”
李元净声音里有些委屈,“太后她原本是要为我做主的,可就因为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便连她老人家也弃了我。”
他仰头,朝着淑妃喃喃道:“娘娘,我再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了,父皇他,他也许会封沈荷回肚子里的孩子为太子,娘娘,您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办?”
淑妃见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亦是烦躁,道:“小爷有如今杞人忧天的功夫,还不如向皇爷请命,上前线去杀敌平叛,有了军功,自然有人拥戴你,怕什么?”
“更何况。”她抿了抿唇,道:“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谁又知道。”
本以为听到自己的建议,李元净会振作起来,谁知他一脸挫败嘟囔道:
“我哪里是会打仗的料,更何况安王和那些前朝叛贼已经被父皇派人收拾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我若去,怕是还没出朝阳门,大捷的消息便已经被送到乾清宫父皇的案上了。”
淑妃原本已然走到门口,闻言,整个人为之一怔。
不由返回到李元净身边看着他,问道:“小爷说什么?”
李元净起身,扶着身前的紫檀圆桌,方才勉强站定。
“我说,多谢娘娘的好意,平叛马上就要结束,想必我那二叔很快就要被人押解入京,父皇怕是用不上我了。”
淑妃从慈庆宫出去之时,脸色发白,下楼梯没注意,险些扭着脚,被贴身宫女扶着方才勉力站定。
“娘娘。”宫女语带忧虑,“您脸色不大好,可是小爷同您说了什么?”
淑妃摇了摇头,并不曾回答她,只是将手中帕子捏紧。
太快了。
从安王谋反到如今,也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而已。
据她所知,安王并非什么不堪一击的小王,他在自己藩地握有重兵,虽远不及朝廷的数十万军队,但一旦暴乱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
可是皇帝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如秋风扫落叶般,飞速解决掉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叛。
像提前计划好的一般。
淑妃满心烦乱,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好似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清方向。
“没有。”淑妃对着贴身宫女道:“只是听闻叛乱将要平息,所以高兴。”
宫女闻言,不由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娘娘方才那样入神,连脚下都没注意。”
一边搀扶着淑妃沿着宫墙夹道往前走一边接着开口,“您从前常说,前朝反贼一直是皇爷的心病,如今心病马上要解了,您替皇爷高兴也是应当的,只是可惜了安王,也不知他没事儿造什么反。”
淑妃原本心烦意乱,听到她那句‘前朝反贼一直是皇爷的心病’的话,忽然顿住脚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娘娘?”宫女见状,一脸担忧,除了上回知晓沈氏被封皇贵妃,其余时候,她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措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淑妃终于摇头,说:“没事。”
她转头,望着西北方向露出的属于乾清宫的一角,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夕阳下,一群昏鸦从明黄的瓦片上腾空而起,飞向灰蓝的天空,在紫禁城上空不住盘旋着,很快消失不见-
在安王被皇帝派去的将军捉住的那一日,恰逢上巳节。
这一日,宫中女眷照例要到西苑太液池边祓禊、踏春游玩。
荷回起了个大早,随着皇帝到太液池边时,众嫔妃已经早在那里等候。
自从皇帝封荷回为皇贵妃后,这些人便再没有见过他,如今好容易再度瞧见龙颜,不免都有些激动。
深宫寂寞,每一次面圣的机会都十分宝贵,自然就有人存了趁此机会将皇帝拉到自己宫中的想法,却被身边清醒的宫嫔无情打断。
“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为好,免得叫自己难堪。”
“往日皇爷便不曾将眼睛落在咱们身上过,更何况如今?瞧他和皇贵妃的那股热乎劲儿,你我何曾见过?因此我奉劝你,还是看清自己的位置为好。”
一番话说得那刚起了心思的妃嫔又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个彻底。
众人落座,观看宫人们射柳。
在一片叫好声中,皇帝冲荷回伸出手。
荷回暗自摇头,私下便罢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注意些为好。
然而皇帝却丝毫不管这些,只是轻轻一拽,便将荷回从自己位置上拽落在自己身侧。
众人瞧见这一幕,眼中露出惊讶。
皇爷这样大庭广众毫无顾忌同皇贵妃亲近便罢了,竟还让她坐自己的龙椅!
怎不叫人震惊?
若是叫前朝那些人看见,不知又要上多少道奏章。
但不管是内心怎样的惊涛骇浪,众人面上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皇帝的座椅虽比其他人要宽敞许多,但要容纳两个人还是有些困难,荷回只好挨着皇帝,两人双|腿紧贴。
天气变暖,宫中人舍弃厚重的袄子,换上轻薄的罗衣,荷回坐在那里,依稀能察觉到皇帝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
见皇帝正聚精会神看宫人射柳,荷回不着痕迹往一旁挪动了下。
然而刚有所动作,便被皇帝重新拽了回去。
荷回学着他的模样,目光落到前头的宫人身上,竭力维持着皇贵妃的端庄,口中却小声道:“皇爷,热。”
她言下之意是两人挨得太近,谁知皇帝听后,却只在袖中握着她的手,轻轻唔了一声。
“是有些热。”
旁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荷回见他这般装傻,只能认命坐在原处不再动。
皇帝这才满意。
很快,众嫔妃在太液池边举行祓禊仪式,折下杨柳,沾过水往人身上点,以求去除邪气,能在将来为皇家孕育皇嗣。
这种仪式要求比较松散,不过祈福而已,因此众人很快三三两两凑成一团,踏青说笑。
正热闹着,不知是谁低声问了一句:
“嗳?皇爷和皇贵妃呢?”
众人这才停下动静,打眼往不远处瞧,却发现原本站在那里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玉熙宫内,衣裳落了满地,有声音断断续续不断响起,似笑似哭,听得人脸红心跳。
荷回俯趴在印着缠枝花纹的氍毹上,方才还清明的眉目如今已经被染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氍毹像极了动物松软的毛发,在她身上一跳一跳。
过于密切的摩擦叫她再受不住,呜咽着向身后人伸出手去。
“怎么了?”皇帝握住她的手,在上头落在星星点点的吻。
荷回抽噎着撒娇,“痒。”
皇帝嗯了一声,俯身,将她上半身捞起来。
他的双手代替了氍毹,开始在她身上作乱。
荷回轻哼着,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娇嗔。
这人太坏了,她不过说了句热,他也不管旁人瞧没瞧见,便将她带到这里来。
先开始还只是单纯地脱衣散热,但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以至于只是在脱衣时指尖状似无意识地在她某些地方划过,便能勾出她身体里的燥火。
她幽幽抬眼瞧他,如泣如诉,可他却还一本正经。
“做什么?”
最终还是她举旗投降,主动投怀送抱。
见她神色恍惚,皇帝以为她不适,停下动作,“在想什么?”
荷回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望着身后的男人,一字一句道:“皇爷 ,您真好看。”
妖精。
话音刚落,皇帝便眸色一沉,咬上荷回一张一合的唇。
到最后,荷回脱力,整个人往后坐靠在皇帝身上,不知今夕是何年。
意识渐渐回笼,察觉到小腹上有东西,一低头,发觉却是皇帝的手。
他手掌宽大,十指修长,掌心因为常年握兵器,生有一层薄茧,落在她肌肤上,只是一阵又一阵带着痒意的轻微刺痛。
荷回低声喟叹,手覆在他手背上,“皇爷,外头还有人在等。”
他们扔下那么一大帮人到这里来,终究不妥。
皇帝在她耳边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垂眼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眸色沉沉。
“这里,说不准当真已有朕的孩儿。”
他的手在她小腹上轻轻动了动。
荷回也想,但她知道不是。
说来也怪,她同皇帝这几个月来成日厮混在一起,可肚子终究是没个动静。
再如此下去,太后迟早会发现端倪。
此时她小腹微凸,不过是因为
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太多而已。
荷回抬头瞧了一眼皇帝,将脑袋深埋进他脖颈。
当荷回收拾妥当,从寝殿出去时,皇帝却并不在院中。
问过宫人才知,原来是淑妃来了,同皇帝正在隔壁偏殿谈话。
荷回点了头,站在原地许久,垂下了眼帘。
暖风从前头仪门处穿堂而过,带来一地的海棠。
淑妃也是皇帝的妃子,资历比她老上许多,皇帝别说同她说话,便是同她做些别的事,都是应当的。
荷回不知自己究竟别扭个什么劲儿,大约是这些时日只她同皇帝待在一起,叫她生出他只有她一个的心思来。
她笑自己傻,如今能位列皇贵妃已经是荣宠之致,又哪里敢求别的?
抬腿要走,然而到了宫门口,还是返了回来。
不知不觉走到左边偏殿窗下,却听里头传来淑妃平静却又凄怆的声音。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
淑妃似乎停顿了下,这才接着道:
“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第83章 第83章我想出宫。
大约一炷香之前,荷回因为劳累,躺在榻上缓神,嘴里喊着口渴。
因她不喜同皇帝做那事时被人听见,因此宫人都被留在寝殿外守着。
皇帝出来时,淑妃已经在玉熙宫的门口跪了半个时辰,任凭王植他们怎么赶都不走。
皇帝叫人将她带进了偏殿。
坐在太师椅上,皇帝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淑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一枝随风摇曳的海棠上,不由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帘。
皇贵妃沈氏,最喜海棠。
若是往日,淑妃定然会心里不舒服,但此刻的她,内心却很是平静,甚至对荷回产生了一丝同情。
殿里很是安静,只有袅袅晴丝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手背上。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沉甸甸的凉意缓缓浸满身躯。
“这是你这个月第四次求见朕。”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终于记得屋里还有一个人,缓缓开口。
淑妃跪在那里磕了个头,目光落在皇帝鞋底的脚踏上,语气平静。
“是,难为皇爷记得这样清楚。”
若不是这回她特意挑沈荷回在的时候过来,皇帝怕她闹起来惹着沈荷回休息,他怕是也不会见她。
“是为了替你家里人求情?”皇帝道。
淑妃紧攥着衣裙,说是,“皇爷,妾父亲身子不好,兄长更是从小体弱多病,岭南山高路远,怕是还没到地方,他们便要一命呜呼,求皇爷开恩,饶恕他们,一切罪过,由妾一人承担。”
就在不久前,皇帝以她父兄结党营私、暗中散播谣言诋毁皇室为由,将二人治罪,不但免去他们在朝中的官位,还各自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岭南。
这件事传入淑妃耳中时,正是安王造反后不久。
彼时,她正满心期盼着皇帝能为了平息天下舆论而处置沈荷回,即便不处置,也要冷她一冷,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儿来,可没成想,皇帝对沈荷回的宠爱依旧,而她却率先迎来了噩耗。
皇帝处置了她的家人,却并不曾降罪到她头上,只是叫一名小火者每日将家里人的惨状描述给她听,叫她饱受煎熬。
她这时候才猛然发觉,原来这么久以来自己违反宫规同家里人通信的事,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那他也必然清楚,朝堂上官员对他的逼迫、以及那些在民间飞快传播的民谣,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并暗中纵容着这一切。
又或者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借用她的手,让安王和那些同他勾结的贼人以为他当真昏聩无能、惹了众怒,以至于统统跳了出来,被他一网打尽。
他大约早察觉到了安王的不臣之心,同时也想铲除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旧臣,因此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沈荷回,都只是他手中用来抓捕那些人的棋子罢了。
在知晓皇帝那样迅速地平叛之后,她很容易便想通了这一点。
想到往日自己对沈荷回的妒忌,淑妃只觉得分外好笑,都是被皇帝利用的工具罢了,何必彼此为难,从前是她一叶障目,魇着了。
只是淑妃自认,她要比沈荷回要好一点,已经看明白了事实,而沈荷回,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好一阵子,陷在皇帝为她铸造的宠妃梦里醒不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荷回同她一样,有些可怜。
皇帝利用了她,转眼便卸磨杀驴,处置了她的父兄,逼迫她每日聆听他们的惨状,叫她不得不过来求他,她尚且如此,沈荷回将来的下场,大抵也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求皇爷饶恕妾的父兄。”连日的精神折磨,已经叫淑妃有些筋疲力尽,只能一个劲儿地哀求。
皇帝垂眼望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叫人瞧不出喜怒。
半晌,他终于像是觉得有些失望似的,给出一个极其叫人剜心的评价。
“朕以为,你还会再撑一些时日。”
果然!
淑妃暗自咬紧牙关。
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的指使,却只惩罚自己的父兄,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惩罚她的大胆和犯上。
“皇爷。”淑妃眼眶发红,“您做什么这样心狠?”
明知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偏要这般对她。
皇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神色不曾有半分的松软,只是淡淡开口,“朕说过,别招惹皇贵妃,你偏不听。”
“淑妃。”他抬了眼,“朕以为,你很聪明,可却办了这样一件蠢事。”
蠢事?
淑妃望向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妾是蠢,若是不蠢,也无法如皇爷您的意,不是吗?”
她知道皇帝的性子,自己的父兄说是流放,但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自己便是再如何恳求,也换不回家里人的命。
又听闻皇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沈荷回,觉得可笑得紧,竟一时没忍住,将实话说了出来。
果然,
皇帝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看到皇帝终于有了反应,淑妃笑起来。
“皇爷,您喜欢皇贵妃,是吗?若不是喜欢她,也不会惩治妾,可皇爷,您的喜欢里,又有几分真情在?”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语。
淑妃恨急了他的这般忽视,仿佛此刻的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因此跪直身体,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问出这句话时,淑妃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不自觉想像着荷回知道真相的样子。
她想看到她的痛苦与失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在皇帝心中同自己是一样的。
一样的可以随时利用,一样的无足轻重。
她并不特殊,只是同她一样,是个被他随意摆弄的可怜人罢了。
面对她的询问,皇帝却并没有想象中被戳穿心思的恼羞成怒,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只是静静望着她,丝毫不起波澜。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将目光冲她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道:
“淑妃,你可知你身上哪一点最叫人不喜欢?”
淑妃抿唇,“妾不知,望皇爷示下。”
皇帝看那蜜蜂落在海棠花上采食花蜜,想起荷回说起她儿时爬树,被蜜蜂蛰了的事,嘴角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来。
淑妃瞧见他笑,甚至眼底流露出柔和的微光,不由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却什么都没瞧见。
“你太过自以为是了。”皇帝淡淡道:“自以为是的人,总觉得自己能洞察一切,却不知,瞧见的只是这世上的一隅罢了。”
淑妃愣住,还没想明白皇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又听他道:
“回去吧,往后便以才人的身份待在自己宫中不要出来,至于你的家人,除了你父兄,其余人朕不会再追究。”
这是贬了她的位份,将她打入冷宫了,但不管怎么样,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
淑妃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跪在那里,目光涣散,半晌,木愣愣地俯下身去,“谢皇爷恩典。”-
皇帝出去时,院中并无人,只有那株海棠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他重新进了正殿,发现榻上的被褥已经变凉,寝殿里并无人影。
起身出来,叫宫人将院子里那株海棠树移栽到乾清宫去,顺便问王植:“皇贵妃呢?”
王植道:“回主子的话,皇贵妃一早便回席上去了,叫奴婢给您说一声。”
皇帝听闻这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缓缓点了头。
夜间,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到乾清宫,见荷回在罗汉榻上,而不是如寻常般躺在里头的拔步床里,不由脚步一顿。
未几,终于走过去坐下,用手轻抚她肩膀。
“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听姚朱说,你晚膳也没用,可是身子不好?”
荷回的身子被翻过来,满头青丝铺在鸳鸯枕面上,盈盈泛着光华。
她双眼有些肿,像是才哭过,眉宇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愁容和疲倦。
皇帝当下变了脸色,将人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见荷回只是沉默不语,皇帝转头要唤姚朱进来问话,被荷回拽住衣袖。
“没什么。”荷回摇头,“就是有些累着了,不碍事。”
皇帝想起晌午两人在玉熙宫里的场景,不免垂了眼。
他今日,是过火了些。
于是掀起被褥,卷起荷回两条纱裤来看,见原本白皙的膝盖已经泛起青紫,手轻轻覆盖上去。
“是朕的错,不该在地上。”
即便铺着氍毹,终究是有些硬,她这样娇,随便一碰都要留下印子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是他考虑不周。
荷回攥着衣袖,将脑袋埋进他胸膛。
皇帝下巴在她鬓角习惯性蹭了下,转头叫宫人拿来药油,宫女要替荷回上药,皇帝摆了摆手。
宫女行礼出去。
皇帝将药油搓热,随即掌心覆上荷回膝盖。
“可能有些疼,忍一忍。”
荷回嗯了声。
男人的动作很轻,好像深怕会叫荷回难受,她抬着眼,望着他专注的脸庞,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误闯山洞,被他抱回去,也是这般被他上药。
想到往日情景,荷回心中不由酸楚万分,怔怔流下泪来。
察觉到她哭,皇帝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弄疼了她,不由轻拍了下她纤弱的脊背,“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点疼都受不了。”
听着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宠溺,荷回却哭得越发厉害。
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停下动作,问:“小荷花,究竟怎么了?”
荷回抽抽噎噎,指着自己的左腿道:“皇爷,我小腿疼。”
皇帝松开她,坐到另一头去,将她左脚搁在膝上,低头一看,发现是腿抽筋,于是将她的脚掌缓缓握在手心。
他手上用力,叫她脚掌向上勾着,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许久,荷回终究觉得好些,脚趾动了动,“皇爷,我好了。”
皇帝却并不松开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只手却缓缓往上,轻轻揉捏她的小腿肚。
见他对自己这般细心,荷回心中五味杂陈,舌尖上早已褪去的药味儿仿佛在此刻重新蔓延开来,止不住地发苦。
“皇爷。”
“嗯?”
“我我想出宫。”
皇帝的动作猛然一顿。
随即便听她道:“许久未见爹爹了,我有些想他,他和母亲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怕有许多不便之处,见一见,他们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解答,而且”
她顿了顿,道:“过几日便是妹妹的生辰,我想过去瞧瞧,同她说说话。”
这个要求其实已经坏了规矩。
从大周开国到现在,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宫妃能够在进了宫后,还能出宫回娘家的。
荷回也知道这个要求不合理,又道:“皇爷放心,我悄悄出去,不叫旁人知道。”
她以为皇帝会不满,却不料他道:“从方才起,你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为了这个?”
原来他都瞧了出来,荷回索性也不再隐瞒,缓缓点了头。
“那就去吧。”皇帝松开她的脚,仔细将药酒在她膝盖上抹开,“不想在宫里待,出去散散心,见见家人也是好的。”
见他同意,荷回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是看着他落在自己膝盖上的大手,再度垂下眼帘。
当夜,皇帝终究是哄着荷回用了晚膳才睡。
翌日下朝,皇帝回到寝殿,见不见了荷回身影,便问宫人,宫人道:“回皇爷的话,娘娘说您同意了她出宫,一大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姚朱姐姐走了。”
皇帝闻言不由一愣。
她走得这样急,竟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
他转头,瞧见院中那颗新移栽的海棠树长得正好,在风中不住摇曳,不由眸光微闪,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么等了整日,到了晚间,荷回没回来,派去的人说,皇贵妃思念亲人,想在宫外多住一些时日。
皇帝没吭声,只叫尚膳监的人每餐做些她喜欢的膳食送出去,以免她吃不惯外头的东西。
第二日、第三日,她依旧没回来,派去的宫人也没有带回来她只言片语。
到了第七日,皇帝终于唤来那日一直跟在荷回身后的宫人,问:“上巳节那日,娘娘究竟碰见了什么?”
宫人跪在地上,仔细想了想,依旧是一无所获,颤颤巍巍道:“那日娘娘除了与皇爷您待在一起,其余时候,不过同别的娘娘们说两句话,并没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又将那日守在玉熙宫外的宫人叫来。
宫人道:“当日娘娘跟着皇爷您进殿后,大约一个时辰后便出来了,并没遇见什么人。”
正当皇帝神色稍暗时,其中一个宫人忽然道:
“奴婢想起来了,那日奴婢依照皇爷的吩咐往殿里送水,出来时,恍惚瞥见娘娘独个儿站在偏殿那儿,好像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
玉熙宫的偏殿
皇帝忽然抬了眼。
这时候,王植送了一沓新奏章进来,见着眼前情景,犹豫片刻,终究是将奏章搁在案上,朝皇帝道:“主子,沈阁老还在前头,您看何时过去?”
“让阁老先回。”不过须臾的功夫,皇帝便已经抬脚出了乾清宫。
“备马,出宫。”
第84章 第84章控诉
上巳节已过,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清明,冰雪消融,大地
回春,柳条抽出了嫩芽,被风一吹,如丝带般在空中飞舞,绿油油的晃人眼睛。
坐在廊下看得久了,只是一阵又一阵的恍惚,仿佛整个人也都跟晃动的柳枝一样,在空中漂浮不定。
荷回正出着神,忽然见蔚蓝的天空下掠过一只花蝴蝶样式的风筝,飘飘荡荡往这边来,转眼便落到自己脚下。
她俯身将风筝捡起,映着日头,拽着风筝断掉的线在空中晃了几下,难得露出一抹笑意来。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荷回下意识抬头,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扒着不远处的月洞门,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不免冲她招了招手。
“月牙儿,这是你的?”
这个父亲与继母所生的小女孩,此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她缓缓点了点头。
见这位大姐姐面容和蔼,一直对着她笑,月牙儿这才大着胆子过去,朝她伸出手,“娘娘,风筝。”
荷回摸了摸她的脑袋,将风筝放入她手心,正要同她说话,继母杨氏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夺过月牙儿手里的风筝扔在地上,扬手照她屁股啪啪就是几下。
“好好的乱跑什么,倘若惊扰着娘娘,便是你十条小命也不够砍的!”
月牙儿被这么一打,只是哇哇大哭。
杨氏捂着她的嘴,拽着她一同跪在荷回跟前,“娘娘恕罪,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杨氏这一番操作下来,叫荷回只好将去抱月牙儿的手收回,“娘,我并没怪罪妹妹的意思。”
听见这话,杨氏方才明显松一口气,拉着月牙儿站起来。
“我就说么,娘娘不是那小气的人,只是你爹时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从前我们忙着外头的事,对娘娘照顾不周,深怕娘娘心里有个什么,如今看来,都是他把您给想坏了,娘娘人美心善,是天上下凡的菩萨,哪里会同我们这些俗人计较这些个。”
荷回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扯动了下嘴角,眼底却没了方才那股真切的笑意。
“爹在做什么呢?”她问。
杨氏忙道:“娘娘还不知道他,自从离了家里到这儿来,便一直惶恐不安,他人又木讷,人身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屋里闷着睡大觉。”
究竟是睡大觉还是到外边打听消息,谁又说的准?
荷回蹲下身子,拿帕子去擦月牙儿腮边的泪,说:“快晌午了,叫爹爹一起过来用午膳吧。”
杨氏连忙说好。
皇帝叫人寻的这间用来安置沈家人的宅子很大,总共有四进院落,前头两院是正厅,用来招待客人,后头两院用来住人和放东西。
自那日过来,荷回便一直住在后罩房前的最后一处院落,那儿宽敞安静,轻易进不得人。
院中有卷棚,边上有紫藤花,风吹过,满院飘香。
宫人们在卷棚内放桌,摆放酒菜果品,一半是家里厨子做的,另一半则是半炷香前从宫里尚膳监出来的,刚在灶些热了一遍,如今正热乎着。
众人落座,虽是一家人,气氛却十分沉闷。
荷回知道,自己跟他们原本就不亲,如今乍然过来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心里多半有些尴尬。
果然,刚拿起筷子没多久,沈父便道:“皇爷到底惦记着娘娘,每日三餐都派人从宫里送出来,这是娘娘的尊荣,也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
荷回当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叫宫人将几道宫里的菜,比如包儿饭、风鸭、羊背皮都搁到他跟前,道:“爹爹既喜欢,便多用些,女儿还是更喜欢民间的吃食。”
听着只是一段寻常话,可却叫人止不住多想。
杨氏对着沈父暗暗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
沈父老了,如今女儿成了皇贵妃,自然不敢再同她小时候一般在她跟前摆派头,即便觉得荷回方才那话不妥,终究也只是悻悻点头:
“娘娘多半是在宫里待久了,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才会一直想着外头的东西,既如此,等娘娘回宫,便叫你母亲时常进宫看你,顺便带些你爱的吃食。”
荷回垂着眼睛,嘴里吃着甜汤,默不作声。
沈父见状,这才叹了口气,将心里话说出来:
“娘娘别怪爹说话直,你身为宫妃,总是在外头住着也不是个事儿,皇爷三番五次的派人来,明显是要催你回去,如今你妹妹生日也过了,还是赶紧回宫去为好,免得叫人知道,又要说闲话。”
荷回将碗撂下,拿帕子试了试唇角。
杨氏见她不吭声,接着沈父的话继续劝:“是啊娘娘,好歹听你父亲一句劝,这都快七八日了,您总这么待着也不是法子。”
“宫里闷得慌,我在外头待着舒坦,还望爹娘体恤一二,呆够了,我自然会回去。”
荷回拿起筷子重新夹起一块竹笋到自己碗里,终于舍得开口,“爹娘不愿女儿在跟前尽孝么?”
这话沈父和杨氏可承受不起,连忙要起身跪下,“这是哪里的话,娘娘这可折煞我们了。”
荷回见状,叫他们重新坐下,又用了几筷子小馒头,忽然朝沈父道:“爹,若是我不当这个皇贵妃了,随你们回老家去,您觉得如何?”
一句话把沈父杨氏连同侍候的宫人都打个措手不及,面面相觑起来。
尤其是杨氏,闻言竟自顾自站起来,“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么就说起不当皇贵妃的话来,你父亲和我可不禁吓。”
沈父也跟着站起来,脸色煞白,好似荷回方才口中吐出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铡刀,就那么落在他脖子上。
荷回于是将筷子搁在碗上,说:“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沈父和杨氏这才放下心来,杨氏道:“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娘娘好歹避讳着,否则叫有心人听见,又是一场是非。”
荷回:“母亲说的是。”
用过膳,沈父和杨氏二人便领着一双儿女出了荷回院子,叫人领了兄妹两去玩儿,夫妻二人则边说着话边越过前头的垂花门。
杨氏用手肘碰了一下沈父,“嗳,打听出来什么没有?”
“没。”沈父叹气,“宫里出来的人,都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里头的一个字,倒是他们,从我嘴里扒拉出不少娘娘的事来。”
闻言,杨氏不免怪罪沈父不会办事。
“就知道你没用,下回我去试试,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沈父不以为意,“妇道人家,我去他们都不为所动,人家会理你?别白费功夫了。”
“你——”杨氏冷哼一声,最终决定不同他计较。
“那你说怎么办,如今娘娘这样,是怎么个章程?别不是当真失宠了吧?”
“呸呸呸!”沈父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失宠了宫里能每日来人?”
杨氏一想也是,宫里每日派人送来三餐不说,还时不时派人催促皇贵妃回去,一天不落,怎么瞧怎么不像是失宠的样子。
“那是怎么说?”杨氏忽然猛拍了下脑门,险些将头顶的鬏髻给拍下来,“难不成是娘娘自己个儿跟皇爷闹了别扭,这才不想回去?”
“不能吧。”沈父道:“娘娘从小性情柔顺,我的话她尚且不敢不听,又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跟天子闹别扭,定是你想岔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人影从前边长廊过来,打眼一瞧,不是皇帝又是哪个,当即三魂吓丢了七魄,这就要跪下。
皇帝却冲两人抬了抬手,问:“敢问二老,皇贵妃何在?”
“在里头呢。”两人赶忙起身,领着皇帝到后院儿去。
远远的,杨氏便冲着人喊:“娘娘快出来,皇爷来瞧您来了,赶快出来接驾。”
皇帝抬手,止住她的叫喊,“娘娘多半在午睡,朕自己进去就成。”
杨氏被这话给说得一愣,连忙悻悻退下,心里却松了大半。
这样宠爱,她
一家人的命算是保住了。
屋内,一扇山水屏风正静静立在那儿,皇帝绕过屏风往里走,一双脚踏在氍毹上,寂静无声。
姚朱迎上来行礼,被皇帝止住声响,“叫人送碗酸梅汤来。”
姚朱低声应是,掀帘出去。
荷回正背着身子睡在梨花拔步床上,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瓷白的脸庞上,能叫人清楚瞧见上头的绒毛。
皇帝坐在床边,抬手将被褥往上拉,盖在她露出的肩膀上。
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越发衬托出一室的静谧。
荷回终于睁开眼。
皇帝:“怎么不继续装睡?”
荷回仍旧背对着他,声音有些喑哑,“皇爷何时猜到我醒着的?”
皇帝:“从朕进来,看到你的第一眼。”
荷回手攥紧被褥,望着雪白的墙面上不住晃动的竹影,没有吭声。
“朕不是时常劝你,刚用完午膳别立马躺下,对你身子不好。”
听着皇帝关心的话语,荷回心中五味杂陈,忍了许久才终于没叫眼泪落下来。
竭力镇定,从床上坐起来,“多谢皇爷关怀,妾,不胜感激。”
说着下榻,对着皇帝郑重行礼。
皇帝抿了唇,只是望着她不吭声。
荷回像是没瞧见他的目光似的,像寻常宫妃般对他展颜一笑,道:
“皇爷特意赶过来,可用过饭不曾?”
皇帝不言语。
荷回也不觉得尴尬,道:“若是没用过,妾现下便叫人送吃的过来,免得饿着皇爷。”
荷回转身要往外走,被皇帝唤住,“朕不饿。”
荷回站在那里许久,半晌,终于转过身来,道:“皇爷既然不饿,这样特意过来一趟,想必是为了别的。”
荷回走上前去,手缓缓伸往他的腰间。
衣带刚扯开少许,手便被皇帝攥住。
荷回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你在做什么?”
荷回笑了笑,道:“皇爷瞧不出来?妾自然是在伺候您,皇爷过来找妾,为的不就是这个?”
四周的空气忽然停滞了下,皇帝抿了唇,“你这般想朕?”
荷回别过脸去,眼底有些发红。
“小荷花。”皇帝唤她小名,“咱们谈谈。”
“皇爷要同我谈什么?”荷回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两行热泪,心里的郁闷和委屈倾泻而出。
“是谈我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还是谈——”
她声音哽咽。
“您曾经想杀我这件事?”
第85章 第85章封后(三合一)
那日在玉熙宫偏殿外,当淑妃对皇帝谈及他利用自己,将她当做棋子时,荷回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怀疑自己太过劳累没缓过精神,以至得了幻听之症。
毕竟,皇帝为她多次破例,并数次解救她于危难之间,即便宫里宫外那样声势浩大地反对两人,太后甚至为了皇家颜面想要处死她,他依旧力排众议,将她封为皇贵妃,并授予她皇后才有的金册金宝。
这样的宠爱,与‘利用’二字怎么也扯不上干系。
隔着飘忽的青色窗纱,淑妃笃定的神情结结实实映入眼帘,她身侧,是用来计时的更香,悠然的香气时断时续,飘散到鼻尖。
从外头望进去,荷回甚至能清晰听到更香燃烧时,香烬落在桌上的沙沙声响。
不是幻听。
她的耳朵好得很。
可若不是幻听,淑妃说这样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多半是她在胡言乱语吧。
彼时,荷回只能如此做想。
自己越过淑妃,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结结实实压了她一头,她心里不舒坦,所以想方设法挑拨她和皇帝的感情,说出如此无稽之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毕竟就在不久前,她察觉到她同皇帝的关系之时,便独自与她谈话,用世俗伦理、国家大事给她施压,告诉她,她与皇帝不会有好结果。
若不是皇帝坚持,用各种手段说服她,她如今恐怕早出宫去了。
因此淑妃再次说出这样毫无根据的话,荷回并不觉得惊讶。
荷回站在窗外,望着飘忽的青纱窗,期待着从皇帝口中听到反驳淑妃的话。
然而,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皇帝说了许多,却无一字是对于淑妃那句‘利用她’的驳斥。
荷回站在那里,被皇帝咬破的下唇还在隐隐作痛,忽的,一阵风吹来,海棠落了满身,她脑袋不知怎么的,开始嗡嗡作响,浑身使不上力气。
出了玉熙宫,荷回漫无目的地往太液池边走,或许是瞧出了她的不适,宫人过来请她上轿,荷回摆了摆手,叫她们走远些,自己想独自一人散散心。
彼时,她脑袋混沌,尚未想明白淑妃所说的利用指的是什么,走到宫墙夹道下,悄然听见两个在墙根下洒扫的小火者争论什么。
“你这贼囚根子,往日安王在宫中,你没少往他跟前凑,叫爷爷我吃了你多少暗钉子,如今你这靠山倒了,还敢在爷爷跟前充大爷,我呸!”
“哎呦,我的爷爷,小人哪敢哪”
荷回本想上前训斥几句,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听见那句——
“你还不敢?若不是安王贸然出手,钻了咱们万岁的套,显露了狼子野心,你小子如今还不定怎么神气呢。”
荷回心头猛地一跳,手扶着墙,险些站不稳。
皇帝给安王设套。
用什么设的?
自然是她。
想到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关于自己的那些非议,荷回指尖开始泛白。
她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帝在面对这件事上,是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在那些非议兴起之后,皇帝并没有采取措施来压制它,反而在人前处处彰显对她的与众不同,隐隐有想叫事情闹大的意思。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关于她的舆论在前朝后宫愈演愈烈,这般情况下,他并没有任何想阻止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同她厮混,甚至有意无意向外界传达出他因她而变得昏聩的迹象。
这般情况下,安王终于反了。
而自安王造反之后,皇帝虽还对她一如既往,但却不会再如往常般忽视前朝后宫的非议,那些关于两人的舆论,仿佛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
后宫之人不再提起,就连前朝早先那些以命相逼,跪在午门外想要让皇帝废黜她,将她撵出宫外的言官们,也几乎没了动静。
这样的事,她却全然不曾注意到。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生活在皇帝为她铸造的蜜罐中。
他让她住进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入住的乾清宫,与她同吃同睡。
他言语温存,为她早起描眉,晚睡梳头,但凡咳嗽一声,都要叫太医来为她诊治,深怕她身子有一丝不适。
他那样厌猫,可却因为她喜欢,允许她在乾清宫饲养玉小厮。
他抱着她,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说想有个两人的孩子
一桩桩一件件,太过温馨,太过叫人动容。
那些好,化作一根根丝线,织成一个大大的蚕茧,将她紧紧包裹其中,让她辨别不清方向。
以至于叫她险些忘记了,皇宫是怎样一个的地方。
它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个吃人的魔窟,时刻张着血盆大口,将那些年轻的花一般的生命吞噬掉,并且丝毫不留痕迹。
是她太傻,太蠢,竟会觉得自己会摆脱掉被吞噬的命运,成为唯一的意外。
她的血是热的,可皇帝不同,一个多年在阴谋诡计、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帝王,他的血比冬日里的寒冰还冷,玩弄权术是他的本能,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稳固他的江山。
与他相伴多年的庆嫔、淑妃,甚至儿子李元净都尚且得不到他真心相待,何况她哉?
可她却被假象所迷,只当自己是那例外。
回首想来,明明皇帝在她跟前有那么多的不寻常,却统统被她刻意忽略掉,以至于有了今日局面。
比如,他会在不经意间,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望着她,见她望过去,他便似没事儿人似的吻她。
再比如,在两人欢好后,他会问她,若是有朝一日她发觉他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她会如何,然后在她询问是何事时沉默不语。
彼时,全身心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她,并不将这些不寻常当回事。
她被他用宠爱填满,再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这些在往日里被刻意忽略的瞬间一点点浮出水面,叫她再欺骗不了自己。
从头到尾,她只是皇帝用来迷惑安王的一枚棋子而已,与后宫中的那些嫔妃,没有任何不同。
但意识到这一点,还不足以叫她伤心欲绝,毕竟在宫里,能做一个
有用,能够被利用的人已经是祖上烧香,多少人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而被弃若敝履,相比之下,她还算幸运。
只是纵使明白这个道理,心里那道坎儿却始终过不去。
出宫那日,荷回看着皇帝如往常般事无巨细关心自己,放下帝王身段替自己捏小腿的样子,她其实很想问。
皇爷,是真的吗?
他对她所有的情谊,真是全出自利用?
若当真如此,他的演技倒比钟鼓司的那些优伶、小唱们演技更为精湛,叫人为之叹服。
可她不敢,怕问出口,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呢?
可与此同时,她又怕答案是自己想要的。
那会让她怀疑,他又在做戏哄她。
若真如此,她倒宁愿他对自己说实话,别叫她像是傻子一般被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当真在他心中有多重的位置。
左右踌躇,进退两难。
这般情况下,那股被她压抑已久的逃避心思再度在她身体里如野草般疯长,势不可挡。
她尝试过剪断它,可却丝毫不起作用。
她向皇帝提出出宫的请求。
彼时,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就好,外头有她的家人,即便不亲,同他们待在一起也比待在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皇宫要好上百倍。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曾想在外头呆太久惹人非议,只是想在心绪稍微平复之后回去。
然而就在她出宫的第三日,李元净忽然找上门来,告知了另一件叫她极其意想不到的事——
皇帝曾经想杀了她。
当那两个小火者颤颤巍巍跪在自己跟前时,荷回整个人都是懵的。
李元净问她:“皇贵妃可认得这两个奴婢?”
荷回的目光在那两人脸上停留许久,说:“有些面善。”
“他们两个曾奉旨到访过皇贵妃当初在西苑的住所,其中一个还被父皇踹了一脚,您自然会觉得面善。”
经过之前的事,李元净似乎是成长了许多,瞧着不再那么毛躁,眉宇间沉稳不少,与她说话时,倒有几分皇帝的影子。
荷回的目光再度落到那两个小火者身上,渐渐的,有什么记忆在脑海深处苏醒。
在很久之前,西苑的寿明殿内,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在傍晚闯入她的屋子,那两个人的面孔与眼前这两张脸渐渐重合。
彼时,夕阳西下,空中还有一丝来不及熄灭的光亮,荷回虽瞧得不甚清楚,但两人的脸依旧烙印在了她眼中。
尤其是其中一个人下巴上的那颗黑痣,同眼前其中一个小火者的,一模一样。
皇帝救了自己之后,只说他们是误闯进西苑的贼人,已经被他着人处置。
她当时还只当皇帝是李元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要如何利用此事巴结他,所以对这句话并不曾多加留意,如今想来,却是十分的不对劲。
西苑乃皇家园林,重兵把守,哪个贼人敢到那儿去撒野乱窜?
除非,他们本就是宫中之人。
荷回觉得舌尖有些发苦,问那两个小火者,“当日,是谁派你们到寿明殿去的?你们进去,又是做什么?”
两名小火者原本想糊弄过去,荷回冷声道:“我心情不好,所以想听实话,若有半句虚言,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她虽才当皇贵妃不久,但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并不像外表瞧上去那样柔弱好拿捏,虽不至于像皇帝那样杀伐果断,但也称得上绵里藏针。
这两个小火者是在宫里当差当惯了的,因此对她的手段十分清楚。
再加上皇帝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她虽是皇贵妃,实际地位却与皇后差不离,为了这个,他们也不敢在她跟前公然扯谎。
然而说实话自然也是不成,于是两人磕了个头,俯下身去,只是不言语。
见他们不吭声,荷回也不逼迫,只是换了个问法。
“你们在哪里当差?”
“回皇贵妃的话,他在御马监,奴婢在兵仗局。”其中一名小火者回答道。
荷回哦了一声,“去年初秋,你们也是在这两处当值?”
两个小火者抿着唇,汗如雨下。
“他们从前都在司礼监赵彦手下当差。”
李元净站在不远处,替两人回答。
赵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从上到下,都唯王植马首是瞻,而王植——
只听命于皇帝。
“是么?”荷回缓步走向两人,又问了一句。
两人额头抵在地砖上,牙齿咯咯作响。
荷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多谢小爷特意赶来告知我此事,天色已晚,小爷还是快些回宫为好,否则等到宫门下钥,又是一场麻烦。”
她转身开始送客。
李元净问:“皇贵妃不问我为何要将此事告诉你?”
荷回没吭声,自顾自离去。
她怕自己要是再不走,便会在李元净跟前彻底失态。
当晚,她彻夜未眠。
翌日,她乔装打扮,叫姚朱瞒着人雇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赵彦在宫外的宅子外,拦下了他。
每月初八是赵彦的休沐日,他都会出宫替自己逝世的母亲上香,当晚就歇在宫外。
她问皇帝究竟有没有想过要杀她,赵彦闻言只是一愣,跪在马车外,道:“娘娘,若奴婢说没有,您可信?”
荷回没吭声。
其实当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求一个真相罢了。
“娘娘。”她听见赵彦在外头悠然叹气。
“不管怎么着,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若是如今,皇爷哪里舍得动您一根汗毛呢?这么多年,奴婢在宫里,别的没悟出来,就悟出来一个道理,这人呐,难得糊涂,有时候太计较了不是好事,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几日,荷回一直在想着赵彦这番话。
是啊,都是从前的事儿了,何必计较呢,不管怎么着,她已经是皇帝的皇贵妃,这事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了。
她此时应该想的,是怎么利用这两件事,让皇帝愧疚、心疼,为自己往后在宫中的日子争取最大的利益。
而不是在这里感怀伤情,悲伤自己那被皇帝背刺的爱情。
然而等真听到皇帝的声音,看见他的脸,荷回心中那压抑的委屈和不满还是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叫她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望着皇帝那张熟悉的面庞,眼中的热泪止不住地涌出,将衣襟沁透。
多少个日夜,他曾与她耳鬓厮磨,他的眼睛满是对她的眷恋,他的唇不知多少次地亲吻过她的身体,那张决定天下人命运的口里,又对她说过多少次甜言蜜语。
她已全然数不清。
怎么都是假的呢,怎么能是假的呢?
他叫她交出自己的一颗心,却又把它玩弄于股掌之上,转身往她心上狠狠插了一刀。
鲜血淋漓。
见皇帝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荷回只以为他是默认了,如今已然对她无话可说,心下越加发凉。
“妾失言。”荷回转身,抬手抹掉腮边的泪水,快步往外走。
她需得快些离开身后的男人,否则即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只要一刻钟,不,只要片刻就好,只要给她片刻时间,她就能调整好心绪,变回那个乖巧懂事的皇贵妃。
做戏谁不会呢,她也可以。
只是此刻她还没准备好。
给她些许功夫,她亦能装得天衣无缝,同他继续上演一出美人配英雄的戏码。
没什么的,日子怎样不是过,好歹她如今吃穿不愁,还有地位,走到哪里,别管旁人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得尊敬她,如此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她又有什么还不满的?
只是没了皇帝那一点真心而已。
无碍,多少妇人在丈夫那儿都求不来的东西,她也没有,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大家都一样。
这般安慰自己,荷回脚
步变得越发快。
就在一只脚将要迈过门槛儿之时,忽然腰间横了一条男人的臂膀,紧接着,荷回身子猛地一轻,却是皇帝从身后单手将她抱起往屋里去。
荷回双手飞快扒住门框,冲还守在外头没敢离去的沈父叫道:“爹————救我!”
沈父闻言,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皇帝,人已经懵了,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便又听她叫:“姚朱姐姐————你把我带走吧,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了。”
姚朱大惊失色,站在台阶上,欲言又止,想上前又不敢。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大门‘砰’的一下关上,门口的两人眨眼间都不见了。
“放开,我要出去!”屋内,荷回拍打着皇帝的手臂,泪簌簌滚下。
她如今已经顾不得两人的身份,像个小孩子似的同皇帝别劲。
可她又哪里是皇帝的对手,不过片刻的功夫,整个人便失去力气,胸口不断喘息。
她着实没了法子,恰好他右手放在她肩头,她想也没想,张口便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尽全身残余力气,皇帝却连眼都没眨,只是抱着她往屋里走。
直到她没了力气,将他的手松开,他才终于将她安放在床榻之上。
随意看了一眼虎口处的血丝,皇帝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荷回腮边还挂着泪珠,阳光下看下去,琉璃一样晶莹剔透。
皇帝眸光闪动。
真奇怪,他的小荷花,连哭起来都比旁人标志好看些。
可是皇帝却不喜欢她哭。
“怎么不继续咬了?”他问。
知道逃不过,荷回索性什么都不管,将那些早想好的规训体统统抛诸脑后。
别过脸去说道:“回皇爷的话,没力气,牙酸。”
皇帝嗯了一声,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柄小匕首交到荷回手心里。
察觉到匕首上冰凉的触感,荷回不禁抬头。
皇帝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抵到自己右手背上,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用这个,不必费多少力气,就能把这只手从皮肉到骨头全部扎透。”
荷回被他这番言行唬出一身冷汗,连忙‘咣当’一声,将匕首丢掉。
她是对他玩弄利用自己的事感到生气,可却不想为此赔上自己这条小命。
若是她照他所说刺下去,恐怕刚踏出房门,便会被太后和朝上那些官员吃得渣都不剩。
他这分明是要陷她于不忠不义之地,叫外头那些人都以为她胆大包天,竟敢损害君父龙体,好顺势叫他们收拾了她。
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争取把他熬死,然后当皇贵太妃吃香的喝辣的,成日找小白脸到他坟头气他,叫他只能在地下干跳脚却无可奈何!
“在想什么?”见她轻咬银牙,眼珠子不住在自己身上转悠,皇帝忍不住开口询问。
荷回拿衣袖抹了把眼泪,并不理会他,只当他不存在,从床榻上下来,将往日里与他有关的东西都翻出来。
他送她的簪子。
上元节他们两人到灯市猜谜赢来的湘妃竹扇面。
以及她熬了许多时日,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的靴子
将这些东西全都装进一个小匣子里,说着就要往外搬。
皇帝说:“给朕瞧瞧。”
真不愧是做皇帝的,被她揭穿那样待她,他却仍旧能这般面不改色,跟没事儿似的同她拉家常。
可他说出的话偏又违抗不得,荷回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说出的话便带着一股子生硬。
“一些腌臜东西,瞧了没得污了皇爷的眼睛。”
她这样冒犯,皇帝却也不在意,只是道:“是么,你这么一说,朕倒有些好奇,更要瞧瞧。”
荷回无奈,只好抱着匣子返回去,将东西给他瞧。
皇帝拿出里头那双靴子,问:“你做的?”
荷回矢口否认,“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说:“朕瞧上头的绣工有些熟悉,还以为是出自你手。”
说罢,便要褪下脚上靴子换上。
荷回见状,连忙将那双靴子抢回来,重新扔到匣子里去。
皇帝静静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不是说不是你做的?怎么反应这般大?”
荷回将匣子放下,自个儿走到窗边罗汉榻上抹眼泪。
她这样难过,他怎么还笑的出来?
果然,他并不在乎她,往日的那些温存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她是哭是笑,他压根不在乎。
身边响起脚步声,荷回起身要走,被皇帝按住肩膀。
他从身后抱住她,下颚抵在她发顶处,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气可都撒完了?若是撒完了,便听朕说说话,死刑犯被判前判官都要容他辩驳一两句,朕在皇贵妃这里,应当不会连死刑犯也不如吧。”
荷回不吭声。
“小荷花。”他收紧手臂。
荷回有些恨自己无能,只是听他这样唤自己便忍不住心软,闭了闭眼,道:“您是皇帝,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谁又真敢捂上耳朵不听呢?”
皇帝听出她言语间的怨气,将她身子转过来,眼睛望着她,道:“荷回,朕从未想过要利用你。”
此话一出,荷回忍不住心头一跳,但想到那日在窗外的情景,道:
“您何必哄我,您是皇帝,能被您利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我又哪里敢说什么,若是易地而处,我眼前有这么一个人,能对江山社稷有帮助,稍微操作一番便能叫反贼自己跳出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去。”
虽如此说,但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她心中的委屈,皇帝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道:
“何必这般说反话,若当真如此,你还这般同朕怄气做什么?”
荷回没法反驳,只能道:“我出宫是为了旁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个。”
皇帝静静看她,眸色像一汪深水,仿佛将她心底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荷回别过脸去,咬唇,“您利用我便罢,随便摆摆样子就成,安王又不清楚咱们私底下的干系,您做什么将戏做得那样足,把我的身子和心都给哄骗了去,叫我这般难受,心里像塞了团湿漉漉的棉花似的,喘不过气来。”
原本说好不在意,可如今又有眼泪掉下来,荷回拿手背擦了下,接着道:
“我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您私下同我说明利害,告知我缘由,我自然会配合您将这一出昏君与祸水的戏演好,您何苦费这番功夫?若当真如此,我如今还是清清
白白一个人,必定不会纠缠于您,也省得您再同我一直演戏,没的白费这么多精神。”
她越说越委屈,一双眼睛含水望向皇帝,满是幽怨。
皇帝望着她许久,终于抬手替她试泪。
“原来你这样想。”
“皇爷叫我如何想呢?”荷回躲了下,发现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他的手,只能作罢。
“外头关于我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您敢说,没有您的推波助澜?”她问。
皇帝点头:“自然有。”
荷回低下头去,“那不就结了,如此这般,您还不准我有些脾气?”
“有,却并非你想的那般。”皇帝打断她的话,道:“荷回,朕方才已经说过,朕从未不曾想过要利用你,相反,朕真正利用的,是安王和那些与他勾结的反贼。”
这话倒是新鲜,荷回却并不信。
利用安王和那些反贼?利用他们做什么,成就他盛世明君的名声?
荷回没接话,只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只是想在外头呆些日子散散心,等过些时候自然会回去的,您实在不必继续拿这些话诓骗我。”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在你心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荷回:“我也很想相信您,可那日淑妃在玉熙宫同您说话,说您把我捧得那样高,也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而已,当时,您并不曾反驳,不是么?”
若像他说的那般,其中有缘由,那时他为何一句话都不说呢?
皇帝没成想她误会自己的原因竟是这个,颇有些无奈地抿了唇。
“因为她不重要。”
“什么?”
皇帝低头,替荷回整理鬓角的乱发,道:“荷回,除了你,这后宫的女子,都不重要,朕没那个心思同她们解释这些东西。”
若是从前听到这些话,荷回心头或许会泛起一丝甜蜜,可是如今,她只是道:“她们都是跟您多年的老人儿,何必对她们这般无情?”
皇帝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那样深邃,像是荷回儿时偷溜进寺庙中见到的菩萨,眉眼低垂,沉稳中不失威严。
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不知瞧了多久,忽然开口,淡淡道:
“荷回,朕原本便是如此。”
荷回心头一震。
“心里只有政务,用权利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无情无义,朕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荷回那张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无声叹了口气。
“只是朕没想到,你会成为朕生命里的例外。”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叫荷回恍惚觉得,当真是自己误解了他。
她不敢再看他,怕再次被他骗了。
见她目光闪躲,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是朕的不是,原本想着要把惊喜留到两月后你过生日那天,没成想却招致这样一场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他方才明明已经承认外头那些关于她的传言都有他的推波助澜,如今又怎么忽然说什么误会?
怕扯不清楚,荷回只好道:“好,咱们不提您利用我的事,那您曾经想杀我,又该做怎么说,难不成也是误会不成?”
皇帝的神情暗沉下来,沉默片刻,道:“这事,是朕的不是。”
他目光落在空中,像是在回忆什么,语气飘忽不定。
“当初知晓你是母后给净儿寻来的人,朕本想就此将你撂下,可老天却让朕一次又一次地遇见你,然后朕发现,朕舍不得你。”
他转头望向她。
他是从不做梦的人,可是那段时日,却频繁梦见她嫁给了李元净,成为了他的儿媳。
红烛高挂,她赤身裸体,躺在李元净身下承欢,眉眼间有痛苦,更多的,是正式成为一个妇人的欢愉。
他就那么在床榻边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抬脚要走,两只腿却似生了铅一般,一动不能动。
他抿了唇,眼神落到床榻上的两人身上,拿出腰间匕首。
然而就在匕首抽出的瞬间,她的脸却忽然转过来,眼睛望向他,神色一怔,似乎有些疑惑他怎么在这里。
然后在无尽的摇晃中。
她冲他缓缓伸出手。
醒来之后,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摇曳的花树,与夜色一起,陷入无尽的沉静之中。
那是他这么多年,头一回尝到失眠的滋味儿。
却是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姑娘。
他耳边浮现起王卿感叹他被女人拴住的话,又想起梦中三人别扭且奇异的场景,在心中下了要除掉荷回的决定。
在万岁山同王卿下棋之时,他眼前是棋子,可心里全是小姑娘那张脸。
他想起他们在船上初遇时的情景,黑暗中,她一张脸娇娇怯怯,虽然害怕却竭力镇定的模样。
“等往后见着,我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他忽然很舍不得。
即便她是自己儿子的准未婚妻又如何呢,他想要她,又有什么关系。
人言可畏,虽然想彻底消灭这层关系对他们两人带来的影响,着实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荷回。”皇帝握住她的手,“朕身为皇帝,确实因为你同净儿的关系,为皇室名誉着想,想过要对你下手。”
荷回要将手抽走。
皇帝用力,攥住她的手不放。
“你因为此事怨怪朕,甚至恨朕,朕都不会说什么,这本就是朕该承受的,只是别想着离开朕,否则朕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荷回终于不动了。
她抬眼,神丝有瞬间的慌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想。
明明是认错的话,却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甚至带着股难以忽视的霸道。
“您威胁我。”她控诉他。
皇帝嘴角浮起一抹清浅的微笑,“若是威胁能让你不再躲朕的话,朕不介意多用。”
荷回感觉到皇帝又回到了从前诱她同他相好的那段时日,只是彼时的他,还会用各种方法说服她,如今则变得更加直接。
她心中烦乱不堪,只能紧抱双膝,将自己脑袋埋上去当个鸵鸟。
有敲门声在外头响起,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出去,等回来后,见她还是蜷缩着身子不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道:
“你喜欢在外头,朕也不勉强你回宫,只是再如何怨怪朕都好,到底别同自己身子过不去,待会儿姚朱给你送酸梅汤,你喝了再睡。”
荷回仍旧没有动静,等她再抬眼,屋里已经没有皇帝的身影,只有窗台上的晴丝在眼前闪过。
他走了。
荷回缓缓躺下,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的难过-
皇帝坐在马车上,问王植:“皇贵妃近日都同什么人来往过。”
王植顿了顿,奉上了李元净的名字。
皇帝没有吭声,坐在那里静默良久,叫人落下了帘子。
回皇宫后,皇帝直接往慈宁宫里去。
还未来得及给太后问安,便见她双腿盘着坐在炕沿上,一双眼睛黯淡无光,手边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整个人在默默出神。
“母后。”皇帝如寻常般同太后问安,“母后身子不适,就该歇着才是,做什么坐在这儿?”
太后像是才发现他似的,道:“皇帝回来了。”
皇帝称是。
太后将手中的册子递给皇帝,“这是皇贵妃的病历,上头记载着从进宫起太医院的太医给她开的药方。”
皇帝将册子接在手里,却并不看,道:“母后看这个做什么?”
太后冷笑一声,“幸亏是觉得不对看了这个,若是没看,只怕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她声音忽然变得冷淡,“皇贵妃根本就没有身孕,这事儿,你究竟知不知道?”
见皇帝神情未变,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太后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
“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
“是朕,与她无关。”
“你——”
太后手落在炕桌上,好半日才缓过神来。
皇帝将一旁的茶水搁到太后跟前:“母后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
太后冷笑一声,道:“想开?你身为一国之君,如此愚弄你的娘亲,倒叫我想开。”
“若母亲早接受荷回,儿子也不必行此无奈之策。”
太后奇了,“如此,倒成了我的不是?”
太后努力让心绪平复下来,道:“好了,我也不与你争论这些,你人也抢了,叛也平了,究竟何时封净儿为太子,让他入主东宫?”
皇帝没说话。
太后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你还想等着皇贵妃生下皇子,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见皇帝没否认,太后一口气闷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拿过被他搁在桌上的病历本翻开,找到其中一页道 :
“她脉象又弱又涩,分明是不孕的症状,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等她生下皇子,要等到何时去?就算她有孕,你又能保证她生的是男孩儿?”
“事在人为,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皇帝的声音沉稳笃定,却听得太后哑然无语,她望着皇帝,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你魔怔了”
为了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拿祖宗的江山做赌注。
他明明知道,拥有一个继承人对王朝的安稳有多重要,却依旧我行我素,去寻求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母后,父皇钟爱您,所以即便再喜欢二弟,也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朕也是如此。”
皇帝眸光沉沉,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深邃。
“朕的江山,只能交到从朕心爱之人腹中出来的孩子手上。”
短短一句话,却如擂鼓般在太后耳边响彻不停,叫她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母后。”皇帝唤她,“儿子喜爱荷回,却并非昏聩无能,若您能支持儿子,善待荷回,儿子感激不尽。”
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宫人捧着一张已经封了边的上好绫锦过来,跪在太后脚下。
“今日除了来看您,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
太后望向皇帝。
皇帝道:“望您能下一道懿旨。”
“什么懿旨?”
皇帝的声音平稳沉静,好似已为此刻准备多时。
“皇贵妃沈氏,原系普通宫人,同宁王并无关系,为协助皇帝铲除逆贼,以身试险,自污名声,以至有红颜祸水之名,今叛贼已除,沈氏劳苦功高,特下此诏恢复其名誉,加封其为皇后,钦此。”
第86章 第86章亲吻
紫檀桌上,安息香从博山炉中飘然升腾至半空中,丝丝缕缕,熏得太后脑仁儿一阵又一阵地发胀。
“你在说什么?”她愣愣盯着皇帝,怀疑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所以开始幻听起来。
什么‘同宁王并无关系’,什么‘自污名声’‘劳苦功高’
他说的,是沈荷回?
然而皇帝却终究未能如她的意,神色如常,声音平静地告诉她:“是您待会儿要下的懿旨,内容儿子已然替您写好,您只需叫女官将您的印信拿来,在上头盖章即可。”
太后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起皇帝的话,如同拨云见雾,有什么东西在心头豁然开朗。
从召安王进京,到公开同沈荷回的私情封她为皇贵妃,再到摆平安王叛乱,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为了替沈荷回挣个好名声,将她捧成为国事忍辱负重的忠贞之女。
她从前还不明白,既然皇帝那样喜爱沈荷回,为何在面对宫里宫外对她的非议时毫无作为,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放任的趋势,如今却是懂了。
世人对沈荷回的争议越大,那么等这道懿旨公布之时,他们对她的敬佩便会越重。
他们会愧疚自己之前冤枉了她,从而对她越发敬重,将她欢欢喜喜地恭送上皇后的宝座。
这样用心繁琐的计谋,天下间,也只有她的儿子能想得出来,做得到。
“你早知安王心存谋反之心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从头到尾,为的就是眼前这一道懿旨,是也不是?”
面对太后满脸的不可置信,皇帝只是微微颔首,说:“母后聪慧。”
“你———”
太后已经被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蠕动,怔愣了好半晌,才道:“你对她究竟是有多喜爱,竟舍得这样费心思,不惜把前朝后宫都给算计了进去,但凡稍有差池———”
“母后放心。”皇帝宽慰她,“儿子既然出手,自然就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安王造反,除了少数跟着他的叛军,其余人,尤其是百姓,无一人伤亡。”
太后听见这话,脸上出现一丝讶然,未几,终于冷笑一声叹气:“你倒想得妥当。”
未几,她闭上眼,用力平复内心汹涌的心绪,将心头疑惑问出来:
“既然你想叫她做皇后,直接册封就是,何必拐这么大一个弯儿,又是先封皇贵妃,又是诱安王造反的,也不嫌麻烦。”
皇帝坐在那儿,目光望向窗外的那颗柿子树,想起去年秋天,荷回小小一个人,在树下踮起脚打柿子的情景,眸光沉沉。
“娘。”
自他登基,太后甚少被他如此称呼,不免为之一愣。
皇帝的声音低沉醇厚,眉眼落在阴影里,被博山炉中升腾起的青烟一罩,如在雾中。
“儿子年幼之时,您曾经告诉朕,喜欢一个人,便是止不住地挂念,深怕她有什么憋闷之处,盼她每日欢喜,儿子对荷回便是如此。”
他抬眼,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
“朕不想她受委屈,一丝一毫都不成。”
直接封她为后固然容易,可她却可能要被世人在暗地里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如今有助他平叛的功劳在,即便世人知晓她从前的身份,也只会敬她爱她,不会对她有任何非议。
听罢皇帝的一番话,太后愣愣望着他,心头的震惊无以复加。
皇帝虽从小心思深沉,但最是厌恶麻烦,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
记得他儿时,因喜欢海东青,先帝便送了他一对,两只鸟倔得很,不肯认主,先帝叫他同旁人一样去熬鹰,他二话不说,直接扭断了其中一只的脖子。
先帝叱他急躁,他站在那儿,恭敬给先帝行礼,说:“熬鹰费时费力,儿子有许多重要的事做,实在不必在它身上浪费时间。”
众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他的托词,谁知后来,他将自己同另一只海东青关进屋里,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便驯服了它,叫它认了主。
这时他们才知,原来他说的是真话,他能做到,只是不喜欢麻烦。
这些年,除了在政事上,皇帝从未在其余地方费过心思,因为不在意,所以没必要。
只要照着宫里既有的规矩和礼节就能让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又何必浪费心力?
可是自从他碰见沈荷回,一切好似都变了。
他为她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千般爱怜,万般谋算,往日的那些话竟全化作了尘烟,全都不作数。
而他花费这样多的心力,也只是为了不想沈荷回因旁人之语而委屈憋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父亲因被人诬陷,连累她成了罪臣之女,先帝为求娶她,费尽心思找寻证据替她父亲翻案。
当时他替她撑伞,一身青衫潇洒落拓,对她道:“荣嘉,我不会叫你憋闷受屈。”
雨打芭蕉,细丝淋漓不绝,那张好看的脸渐渐同眼前的皇帝重合起来,两个人竟是那样的相像。
太后缓缓阖上双眼。
到底是父子,骨子里的脾性还真随了先帝去了。
西洋钟响动了几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像是认命般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
“叫人取我的印信来。”-
当那道昭告天下的懿旨传到荷回耳中时,正是翌日的午后。
彼时,她用了膳,正懒懒倚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忽然便见沈父和杨氏风风火火地进来,见着她就跪下请安,也不唤她‘皇贵妃’,而是改称‘皇后’。
荷回觉得他们疯了,赶紧让他们住嘴。
“父亲母亲魔怔了?乱喊什么,叫人家听见,当心挨板子。”
她起身左右查看,瞧见宫人们离得远,这才收回视线。
“哎呀,挨什么板子。”杨氏起身,连忙将从外头听来的消息讲给她听。
“说是今早宫中太后下了懿旨,昭告天下,说娘娘您铲除叛贼有功,所以封为皇后,估计不久封后的圣旨就该到咱家来了。”
杨氏高兴得合不拢嘴,毕竟虽是继母,但荷回能封后,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双儿女将来也能跟着沾光,哪有不跟着欣喜的道理?
昨日皇帝过来,荷回同他那样闹,她心里
一直打鼓,深怕荷回一个不小心便惹怒龙颜,毕竟若是她被打入冷宫,他们一家老小定也要跟着去喝西北风去。
没成想同她想的全然不同,荷回非但没有受冷落,反而一跃成了大周国母,当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娘娘,知道您有重任在身,可安王如今都伏诛了,您怎么也不说一声,还瞒着我和你爹,这懿旨突如其来的,倒险些将我们吓了一跳。”
沈父跟着点头,他也没想到自家闺女竟有这个胆量,不惧流言蜚语,帮皇爷迷惑早有不臣之心的安王,叫他主动跳出来,让皇帝清除掉这个隐患,否则若是皇爷再去打北戎,安王在后方捣乱,那就不好了。
想到从前自己也同外头人一样,轻视误解过她,一张老脸便羞得通红。
见两人如此这般,荷回整个人早已经呆愣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开口询问:“你们确定没听错,是太后下了懿旨?”
“正是哩。”杨氏脸笑开了花,“我们骗娘娘做什么?”
荷回整个人都是懵的。
什么自污名声,什么帮助皇帝擒拿反贼,她何时做过这些?
想到皇帝昨日同她说的那番话,整个人越发凌乱。
难不成皇帝所说的未曾利用过她,竟是真的?
荷回唤姚朱拿来幂篱戴上,抬脚就往外走。
杨氏和沈父一脸疑惑地在她身后追,“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待会儿宫里许会有圣旨来。”
话音未落,荷回已然带人出了院子。
两个时辰后,她坐在茶馆角落里,心情久久未曾平复下来。
从宅子出来,一路上耳边所听到的,几乎都是关于她的事儿。
同不久前的对她满腹鄙夷不同,如今提起她,几乎人人都是满口敬佩称赞。
从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到吃茶听曲的权贵,几乎无一例外,偶有几声不同意见,当话从那人口中说出的瞬间,便被众人用言语怼得不敢再开口。
荷回不知如今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望着面前杯中的茶水,忽然有股落泪的冲动。
原来。
他都懂啊。
她的不安、她的恐惧,她所有的一切,他统统都明白。
他是如此爱惜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做了这样多。
他为她正名,让世人不敢,也不会再轻慢非议她,无论是明面还是私下。
荷回低下头,心口止不住地发烫。
茶馆内喧闹不止,不远处的台上,是说书人在讲《游园惊梦》,锣鼓声响个不停,而周围的茶客们却没几个听的,叽叽喳喳凑在一处,夸赞当今圣上圣明,竟能慧眼识珠,找到这样一位好皇后。
荷回听得耳朵发红,放下茶碗就要起身,却见对面的长凳上忽然出现一身穿缀补氅衣的高大身影。
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并不说话。
荷回却似浑身被定住一般,一动不能动,喉间隐隐有哽咽之感。
半晌,只听那人低声问她:“夫人可否介意在下坐在此处?”
隔着一层薄纱,她能察觉到对方深邃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从前多少次耳鬓厮磨时的那样。
再抬眼仔细看,又觉得那视线比以往的还要炽烈和黏腻。
荷回努力平复心绪,缓缓点头:“郎君请便。”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荷回看不清,只是移开视线,重新将那杯还没吃完的热茶捧在手心里。
“夫人怎得一个人在这儿,家里的夫君没陪你出来?”他问。
茶水的热气顺着杯子沁入荷回手掌心,带来阵阵暖意。
大约真是春天到了的缘故,荷回竟在鼻端闻到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没有,我同他闹了别扭,独自跑了出来。”
“原来如此。”男人声音醇厚沉稳,指尖轻轻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似乎在为她打抱不平:“夫人生得这般好,说话又和气,你夫君还能同你闹别扭,定然是他的不是。”
“不。”荷回道:“他很好,原是我误解了他,他”
她顿了顿,接着道:“他一直想着我的。”
男人仍旧是那样拿眼睛幽幽望着她,像是要隔着那层薄薄的幂篱望到她心里去。
“既如此,夫人是原谅他了?”
荷回没吭声。
男人等了半晌,见她不回答,并没有追问,只是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枝海棠递了过去。
“我家夫人也同我闹了脾气,跑了出去,这花原是摘给她的,今日见着夫人,觉得甚是投缘,便将此花送给夫人,聊表心意。”
荷回望着那枝盛开的海棠,忽然想起那日她出宫时,瞧见的乾清宫院子里那株新移栽的海棠树,不禁开始心口发热。
原来,那株树是给她瞧的。
“夫人不喜欢?”男人问。
荷回缓缓摇头,“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海棠。”
她抬手,将花枝从男人手中接过,不小心碰到他肌肤,心头一颤,正要抬头,那只手已经被男人当众反手握住。
“夫人的手有些凉。”他说。
荷回看着那株海棠花,没有吭声。
两人本就气质不俗,瞧着不似寻常百姓,如今又维持着这般姿势,大庭广众之下牵起手来,惹得不少人侧目。
想到有人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将两人当做当街勾搭的红杏出墙之人,荷回便耳朵一红,要将手抽出。
男人自然不许,反而牵得重了些。
荷回无奈,只得小声道:“咱们出去。”
男人这才满意,就这么起身牵着她出了茶馆。
外头人头攒动,荷回却一眼就瞧见了埋伏在暗处的锦衣卫,皇帝换另一手,将她牵进一旁的小巷,上了马车。
或许是因为在宫外不想惹人注目,这辆马车并不大,装饰也很普通,两个人进去,便将马车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皇爷怎么在这儿?”还没从同他闹别扭的状态中调整过来,荷回略微有些别扭,往远处移了移。
皇帝眼尖瞧见,又伸手将她捞了回来,“坐那么远做什么,也不怕挤着自己。”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挤着大腿,离得十分近,荷回紧攥着那株海棠,呼吸有些灼热。
“皇爷还没回答我的话。”她道。
皇帝叹口气,说:“自然是来找朕的皇后,瞧瞧她今日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
一提起这个,荷回便似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不言语,半晌才道:
“难道不应该么,这么大一件事,您只顾自己去办,也不同我言语一声,叫我好一阵担惊受怕,您说,我这气生得有没有道理?”
与昨日不同,她这番话没有多少委屈,反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
皇帝听得心软,沉吟片刻,说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朕的不是,朕只顾着想给你惊喜,却忘了你这样小的年纪,必然比常人更多了几分担惊受怕。”
他摸了摸荷回的发髻,认真致歉,“朕头一回这样喜欢一个人,没有经验,卿卿原谅朕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诚熨帖,叫人挑不出错来。
荷回抹了下有些发红的眼,说:“往后不许这样了。”
皇帝‘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心口发烫。
这样可爱,可如何是好。
“皇后心善,朕感激不尽。”
荷回一直被叫皇贵妃,如今忽然被人唤作皇后,十分不适应,又想到皇后之位是皇帝千方百计为她谋算来的,心里更是没底。
“我并没有做那些事,又怎么能安心登上皇后之位呢?”
听那些人夸自己时,她总有些心虚。
皇帝握着她的手,叫她看自己的眼睛。
荷回抬头,与他对视。
皇帝问:“你当初是不是遭人非议?”
荷回不知他怎么会问起这个,愣愣点头:“是。”
皇帝又问:“安王是否因此认定朕昏聩,所以才跳进朕的圈套,轻敌造反?”
好像也是如此。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安心?”皇帝捧着她的脸道:“你确实为朕除去安王立了大功,该安之若素才是。”
“皇后之位,是你应得的。”
荷回心头一颤,望着皇帝的眼睛,眸光闪动。
皇帝见她眼神清澈如水,心下微动,问道:“可以跟朕回宫了吧。”
她出宫其实还不到十日的功夫,他却觉得好似已然过去许多年,瞧不见她,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荷回闻言,终于醒过来,移开视线,“您利用我的事儿不提了,另一件事儿,我还没原谅您呢。”
她说的是他曾经想杀她的事。
皇帝沉默了下,哑然失笑,随即点头道:“你倒记仇。”
“既然不回宫,好歹给些甜头。”
什么甜头。
荷回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唇上一热,却是皇帝已经俯身吻了过来。
第87章 第87章朕很想你(三合一)
时隔多日,再次同皇帝这般亲近,荷回有种恍惚之感。
就好像在黑夜中不停跋涉,终于瞥见一丝细碎的光亮,熟悉且温暖。
皇帝的动作并不急切,反而带着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点一点在她唇角轻啄,低声叹息,鼻息喷洒在荷回脸颊上,叫她脊背生出许多酥酥的麻意。
荷回有些怀疑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她怕痒,还非要如此勾引折磨她。
她别过脸,他的吻便顺势落在她脸颊上,一路往下,在雪白的脖颈间亲过一圈,最后往回走,在她左耳垂边停下。
热气从耳垂一点点渗进身体里,荷回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皮肤下的血液奔流的速度在不断加快。
这般若有似无,蜻蜓点水的亲近,竟比那些炽热的亲吻还要磨人,心被提在半空中,吐出来的仿佛不是气,而是被他攥在手心里的命脉。
荷回抬手推他肩膀,“我还没原谅您呢。”
“所以只是甜头。”她不知道她这幅欲拒还迎的姿态有多撩人,皇帝的手从她脸骨移开,落在她纤细肩头,启唇。
随着他的动作,荷回从嗓子眼里下意识发出一道极轻的惊呼,手飞快攥住他衣袖,脊背划过几丝压不住的酥麻之意。
他在吮吸她的耳垂。
那一小团肉在他唇齿间不断翻涌,饱受折磨。
荷回受不住,“皇爷,您您不能甜头够了。”
“不够。”皇帝松开她耳垂,手落到她后脑勺,将她往自己这边压。
吻重新落到她唇上,先是轻咬迫使她张嘴,然后舌尖探进去。
他并不闭眼,目光就那么落在她脸上,像是看不够似的。
“小荷花,你离宫这几日,朕很想你。”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彼此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明明在遇见她之前,平日里他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如今乍然没了她在身侧,忽然觉得浑身不适。
白日里批折子心烦意乱,夜里孤枕难眠。
听着宫人向他禀报她今日吃了什么,又去了哪儿,同谁说了什么话,他只觉得日子难熬得紧。
怎么还不回来,是身子不适了,还是家里人留她?
王卿开玩笑说:“哎呦我的皇帝哥哥,难道您就没想过也许娘娘是瞧上了外头哪家的少年郎,以至乐不思蜀?”
挨了他一记眼刀之后,王卿连忙拍了自己一巴掌,说自己是胡说八道,然而这话却终究落到了皇帝耳朵里。
他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虽不老,但终究没有与荷回这个年龄段相配的少年气息。
或许,她是当真嫌弃他比她大这样多,跟王卿说的那般,与外头的少年瞧对了眼?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仍旧忍不住那般作想。
因此,知道她是以为他利用她才不回宫之后,他心中竟莫名有一丝诡异的庆幸。
原来只是为了这个。
杀伐果断的帝王,竟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比从前以为她喜欢李元净时更甚。
如今将人抱在怀中,真切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他一颗心才渐渐得以安稳。
唇舌纠缠、呼吸相间,即便已然离得如此近,却还是觉得不够。
荷回被吻得嘴唇发麻,整个身子被抵在车厢角落,身前是皇帝山一般的胸膛,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轻哼着表达不满。
耳边喧嚣声不断,就在不远处,行人往来不绝,而他们就躲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之间彼此纠缠。
在荷回快要呼吸不过来之前,皇帝终于大发慈悲将人松开,叹息着在她脸颊上落下最后两个亲吻,随即下巴抵在她鬓角处,将人抱住。
马车里的寂静同外头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荷回浑身发软,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声。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相互依偎在一起,不知过去多久,皇帝抚摸着荷回的青丝,说:“多久能回去,朕还等着同朕的皇后大婚。”
“大婚?”荷回脑袋有些发懵。
只有直接被册封的未嫁女才有资格同皇帝举行大婚仪式,像她这般从妃嫔升上去的,按规矩,不过举行个册封礼而已,何来大婚一说?
皇帝轻唔一声,“按民间的习俗,姑娘嫁人,自然要大婚。”
“小荷花。”他轻声唤她,“你是朕的妻子,大周的国母,朕自然不想委屈了你。”
妻子
荷回心下微动,然而想到之前的事,觉得自己不能这般容易被他拿下,因此仍旧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架势来,再次强调道:“您不要以为这般说,我就会原谅您。”
皇帝叹口气,“这是朕的真心话,并未巧言令色别有用心,你不原谅朕,朕也受着,不强求。”
他这般善解心意,倒叫荷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别过脸去不看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便会心软。
皇帝将那株海棠从她手中抽出,簪到她发髻上,随即嘴唇在她鬓角贴着,轻吻了一下,温柔缱绻。
“西苑的花都开了,朕还等着你陪朕一起去看看,小荷花,别叫朕等太久,好不好。”
荷回听他声音在耳边轻响,眼睫止不住地轻颤,风吹过,将马车帘子吹开一道缝。
在无尽的喧嚣声中,荷回手攥住皇帝的衣袖,缓缓点头-
说是等荷回原谅自己,然而皇帝却根本没闲着,并不像荷回想象得那般自己待在宫里,给她时间调理心绪。
原本她在外头,宫里就每日要派人来送各种东西,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除了原本的一日三餐,如今又增添了各种衣裳首饰,香料玛瑙,将荷回家的库房塞得满满当当。
荷回本以为这便罢了,谁知后来,宫人又开始往宅子里搬运柜子、椅子,甚至还有一张极其精美的架子床。
荷回越看越熟悉,等他们掀开罩子一瞧,才瞧出来是乾清宫里自己和皇帝睡的那张。
她呆愣在那里许久,问宫人是不是弄错了,就算要赐东西,也不必把龙床搬过来吧?
然而宫人却一脸笃定说没错,上头就是如此吩咐的。
荷回坐在卷棚下看他们来回忙活,忍不住眼皮微跳。
傍晚,荷回吩咐那些宫人,“告诉皇爷,家里东西太多,我根本用不上,若他真为我好,往后便别赏赐了。”
宫人跪下行礼,说一定把话带到。
然而翌日,宫里倒是不再赏赐东西,却过来了几名御医 ,说是如今正是季节交换之际,皇爷唯恐皇后娘娘有个闪失,特意叫他们来请脉,为她调理身子。
荷回想到那些苦得要命的汤药,满心拒绝。
那几名御医也不多说别的,只是齐刷刷跪在院子里,愁眉苦脸。
这些人原本就年纪大,这么一跪,瞧起来甚为可怜,沈父过来时瞧见这么一副场面,还以为是荷回在欺负老人,虽没开口,但眼睛里的不赞同却是藏都藏不住。
荷回有苦说不出,只好点头答应。
这些御医立即变了一张脸,从地上弹跳起来,依次排队给荷回诊脉,好似方才在外头唉声叹气,一副活不下去模样的不是他们本人一般。
荷回自以为身子很是硬朗,本以为把完脉完成任务,这些御医便会离去,没成想这些人却蹙着眉头在外头讨论许久,最终给她开了个药方让人去煎药。
荷回看着黑乎乎的药汤,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将人全都赶出去,闭上了房门方才得以清净。
又这么过了三五日的功夫,宫里终于没有再来人,荷回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清净,却在一大早瞧见皇帝坐在自己床头。
她唬了一跳,坐起身来朝外头瞧,发现天刚微亮,不禁面露疑惑。
这个时辰,皇帝不应该在上朝么,怎么出现在这儿?
“想你了,所以出宫来瞧瞧,继续睡吧。”
荷回又哪里还睡得着,只能催促他赶紧回去。
皇帝叹口气,说:“你这样赶朕,朕很伤心。”
他垂着眼,瞧起来竟有些可怜,荷回连忙别过脸去,告诫自己不能如此容易便心软。
“皇爷政务要紧,总这么往宫外来,叫人家知道了不好。”
“皇后在这里,朕能去哪儿呢。”
荷回道:“您得给我些时间,不能总这么逼我。”
见她语气急切,皇帝只好伸手去哄,“朕如何舍得,不过实在想得紧,所以过来瞧你罢了,若你不喜,朕这便走。”
说罢起身,然而刚走两步,窗外便十分恰当地响起王植苦口婆心的劝导声:
“皇爷,早膳您想用什么,奴才去提前叫人传话准备,奴婢求您了,您已经近半个月没好好用膳了,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皇帝蹙了眉,“放肆,皇后在这里,你乱嚼什么舌根子。”
话音未落,荷回已经起身下榻,走至皇帝身侧,道:“皇爷,大伴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一向是个极自律规矩的人,每日三餐,何时何地用,都是定好了的,从无差错,如今却已经半个多月不曾好好用膳
荷回垫脚,仔细观察皇帝的面容,觉得他好像是比从前消瘦了些许。
“你别听他瞎说。”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朕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快回去歇着吧,朕这便走了。”
说着,作势就要离去。
荷回被他这一番言行给弄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等反应过来时,自己一只手已然拽住皇帝的衣袖。
皇帝回头看她,目光中似乎含有不解。
荷回低着脑袋,声如蚊蝇,“用了早膳再走吧。”
皇帝似乎没听清,俯身低下头来,“卿卿说什么?”
荷回想这人可真坏,明明听见了还装蒜,便将手一松,“没什么。”
这回轮到皇帝不愿意了,“说了要朕留下,怎么能言而无信?”
果然。
这个老狐狸。
荷回朝窗户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什么,咬着唇恨自己心软中计。
王植是宫中的老人,若没皇帝的暗示,哪里敢这般没规矩在她寝屋外说这些,分明是故意的。
嗳,好一对黑心的主仆。
荷回要同皇帝翻脸,叫他出去,瞧见他那有些消瘦的脸,又于心不忍,只好憋着气没吭声。
左右不过是一顿饭的事儿,叫他留在这里用便是。
荷回想打发皇帝自己去厅上用饭,他却将荷回按坐在梳妆台前,拿梳篦给她梳头,说:“一个人用膳有什么趣儿,既不睡,便陪朕一起。”
他如此做派,叫荷回又回想起从前两人在乾清宫里那段恩爱时光,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起来,只好由着他。
正好自己也饿了,同他用一顿膳也没什么。
梳洗过后,两人到前头厅里,膳食已然摆好,正热着,只是打眼一瞧,都是荷回爱吃的,诸如花头鸳鸯饭、甘露饼这样的甜食,皇帝爱吃的鲜虾、麒麟铺却没见一点影子。
荷回要开口叫人去做,却被皇帝拉着坐下,道:“何必麻烦,朕同你吃一样的就成。”
荷回默然。
她记得,往日皇帝最不喜欢吃甜的,嫌腻得慌,如今却
她没再想下去,接过宫人盛好的甜汤拿勺子轻舀着。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宫中的规矩,荷回本就吃得不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用完了这顿饭,起身要走,想到什么,又转了回来。
皇帝拿眼瞧她,问:“不是走了,怎得又回来了?”
荷回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皇爷,我究竟有什么病?”
宫人端来水盆,皇帝将手伸进去净手,“为何这般问?”
荷回重新坐在凳子上,道:“自从去年从围场回来,御医便一直用各种理由给我开药,明明是安神汤,我用了却浑身燥热,上个月我停了药,那些御医瞧着一脸的为难,前几日,他们又过来替我诊脉,还是要我吃药。”
她抬眼,望向皇帝,“我问他们我怎么了,他们都含糊其辞,只是嘱咐我按时用药,皇爷,您就告知我实情,否则那药我是不会再喝的了。”
皇帝拿手帕擦干了手,叫宫人们都下去。
知道瞒不住,皇帝索性也就敞开了天窗说亮话,道:“你并没有什么病,只是”
荷回抬眼。
皇帝将手落到她小腹上,“在子嗣上有些艰难。”
荷回这才知道,原来那回庆嫔对自己用的药,还有其他的功效。
她愣愣坐在那里,似乎忘记了反应。
良久,才恍惚找回自己声音似的,问皇帝:“您一直都知道。”
皇帝点头,“只是怕你伤心,所以没敢告诉你。”
“那您如今又为何说出来。”
皇帝将手从她小腹上收回,拿起她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像是要驱散她身上的凉意。
“因为”他顿了下,在荷回手上零碎落下几个吻,“你说不喜欢朕瞒你。”
荷回指尖一跳。
皇帝道:“朕往日总想护着你,深怕你有一点儿闪失,可是如今朕知道,朕的小荷花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你是大周的国母,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人有资格并肩而立,百年之后,我们会一起被埋进皇陵,所以。”
他叹息道:“朕不能再把你当小姑娘对待,什么都瞒着,自以为是地对你好,所以,只能如此。”
荷回听着他这么一番掏心至肺的话,心中五味杂陈,既感动又伤心。
感动于他的真诚相待,伤心于她也许这辈子也当不了一个母亲。
“我若是当真不能有子嗣,该怎么办?”
若当真如此,除非皇帝在去宠幸别人,否则太子之位定然还是属于李元净,而他们的关系
皇帝神色平静,只说了四个字,“人定胜天。”
“万一呢,您也说御医们并没有十足把握”
皇帝沉吟良久,道:“若当真如此,往后的储君也要伏在你脚下,一辈子敬你为母亲。”
“所以,你不要怕。”
原来,他一早便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即便她资历、学识并不比旁人出众,即便她可能无子,他还是要封她为皇后,让她做他的妻。
荷回一时没了言语,吸了吸鼻子,问道:“这也是您要我回宫的手段之一么。”
皇帝哑然失笑,“你觉得呢。”
荷回说她哪里知道,“您手段多着呢,
又奸又滑,哪里是我这种小姑娘能轻易看穿的。”
王植在外头听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皇后,分明是皇爷养在手心里的小祖宗,说话越来越放肆,打趣挖苦皇爷简直是家常便饭。
若是叫旁人听见,不得吓出半条命去,可她偏一脸淡定的模样,瞧着还觉说得不够狠呢。
可皇爷偏就吃她这套,她越是在他面前无所顾忌,他便越是高兴,甚至于叫人觉得,皇爷在有意无意地纵容她的骄纵。
“朕倒是头一回被人如此评价。”皇帝终于开口。
荷回看了一眼皇帝,问:“皇爷生气了么。”
“没有。”皇帝道,“只是觉得新鲜。”
荷回被他逗弄得险些没了脾气,说:“您倒想得开。”
皇帝用了膳,便回宫去处理政务,本以为他不会再来,没成想夜晚荷回刚准备歇下,便又在自己屋内瞧见皇帝的身影。
她端着烛台,仔细照了照,见他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连忙下榻。
“皇爷这时候怎么来了?”
皇帝缓缓将她抱入怀中,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道:“你身上真香,刚沐浴过?”
荷回脸色一红,推他,“您还没回答我的话。”
皇帝双手将人搂紧,轻唔了一声,“朕来歇息。”
荷回有些莫名,“宫中那么多间屋子,怎么偏来这里歇?”
“是啊,宫里那么多间屋子,可都没有你。”皇帝有些无奈地开口,“着实太冷清了些,冻得朕睡不着。”
荷回怀疑皇帝在唬她。
宫里那么多人,怎么也与‘冷清’这个词扯不上关系,再者如今已经开春,马上就要入夏了,又哪里能冻着他?
“所以您就深夜出宫,到我这里来了?”
皇帝唔了一声:“朕的床都被搬到这里,自然只能过来。”
合着前几日搬柜子床榻的,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荷回颇有些无奈,“您的架子床在库里呢,您去那儿睡去吧。”
赶堂堂天子睡库房,真可谓是大逆不道,荷回等着他生气,却不料皇帝只是淡淡笑了下,说:“皇后好狠的心。”
真是冤家,他这样说,反倒叫荷回没法再接话,只能将烛台搁在桌上,自己上榻。
身后是淋漓的水声,那是皇帝在梳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传来,荷回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
然而意想之中的拥抱却并没有发生,男人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吹灭了她身侧的烛火,转身去了梢间。
他睡在了罗汉榻上。
等屋里彻底安静下来,荷回翻身,眼睛望着黑暗中皇帝的方向,眼神忽明忽暗。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都是白日回宫,晚上到外头来,同荷回两个人默契地分床而睡,互相不打扰,看得王植等人干着急。
明明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瞧着感情也好,分明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怎么还能这么客气。
心里这么想着,但瞧皇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王植也只能叹气。
这夜皇帝回来得晚,荷回在睡梦中听见开门声响,不禁迷迷糊糊起身,朝皇帝道:“已经三更天了,皇爷怎么还过来?”
皇帝走到她床榻边摸了摸她的脸,道:“朕要出征了。”
荷回忽然一愣,满身的困意瞬间散个七七八八,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怎么这么突然,安王还有那些反贼不是早被抓住了么。”
皇帝道:“嗯,他们是解决了,所以朕才能腾出手来解决北戎。”
北戎确实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从太祖时期便一直骚扰边境,到如今还不消停,着实叫人头疼。
“从先皇在世时,朕便立志要彻底解决掉北戎,叫我朝百姓能够高枕无忧,不必再为此事成日担惊受怕,荷回,这是名垂千古的大事,你该为朕高兴。”
只是因为此事,他们的大婚终究要往后推迟了。
荷回听着他的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开口:“何时去?”
“就这几日的功夫。”
皇帝捧起她的脸,眸光闪动,“荷回,朕怕是要食言,不能陪你过生辰了。”
荷回咬唇,并不看他,赌气道:“谁稀罕。”
说完,又忍不住抬眼去看他,见皇帝正在灯下幽幽注视着自己,不禁心神一动。
“荷回,朕的卿卿。”皇帝呼吸浮在她鼻息之间,无声叹息。
荷回心乱如麻,还没来得及去接受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分别,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同皇帝搂抱做一团,被他压在榻上,亲得难舍难分。
听着熟悉的黏腻声在耳畔响起,荷回哑着嗓子道:“我还没彻底原谅您呢。”
皇帝唔一声,含着她下唇轻咬,“朕知道。”
“可你喜欢,朕想让你高兴。”
荷回想反驳,她哪里喜欢,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或许是身体太过渴望眼前这个男人,又或许是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难过,荷回这回没有推开他,在他褪下她的衣衫时,只是别过脸去,倚在鸳鸯枕上不吭声。
对于她的默许,皇帝自然察觉到了,心中高兴,动作之中,自然也带了几丝缱绻,他并不急着发动,而是将那双带着茧子的手在她身上轻轻划过,发出极轻但诱人的沙沙声响。
他极仔细,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荷回胸口不住起伏,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一块地图,正被君王细细丈量、占有。
两人的身影落在雪白的墙壁上,显现出难以言喻的姿态。
荷回起身要去吹灭烛火,被皇帝按住肩膀。
“别吹,你好好看看朕。”
荷回咬唇,眼角水光潋滟。
这人真是明明是他想看她,却被他倒打一耙。
皇帝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随即起身,一点点褪去身上的衣衫,等他的身体毫无遮蔽地出现在荷回眼前,荷回忍不住抿了抿唇。
饱满的胸肌,精瘦的腰身,以及一双强有力的长腿
这个男人正处在他最好的年华。
足够强大,又不失岁月磨砺带来的稳重,明明他这样正经,眼神里没有丝毫旖旎之意,却瞧得她心跳不止,口干舌燥,像是一壶酒,诱着她品尝。
明明已经有过那么多次,可这却是她头一次这般在榻上观察皇帝的身体。
一个男人的身体。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呼吸也跟着烛光一起跳动了起来。
瞧见皇帝眼中的揶揄,荷回如梦初醒。
她好像被他色/诱了?
不能吧,堂堂皇帝,怎会使这招来对付人?
正如此作想,两条腿已然被他握在手心里,抬起分开。
她朝他望过去。
“好不好?”他问。
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能问这种问题。
她将手臂挂在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或许是久未亲近,最开始,她的身体有些滞涩,他只能停下来哄她放松。
到后来顺畅之后,皇帝方才敞开了动作。
荷回睁着一双眼,在无尽的摇晃中,与眼前的男人对视,听他唤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问:“皇爷,您的字是什么?”
皇帝的名天下皆知,她并不陌生——煦。
李煦。
只是为了规矩,她从来没有唤过。
听她问这个,皇帝停下动作,在她心口写了两个字。
随之。
随之,随之天下之事,心随往之。
她闭上眼,起身将他抱紧。
“随之,你早些回来,我等你。”
皇帝闻言,呼吸一滞,将她整个人抱坐在怀中,加快了动作-
皇帝出京那一日,是个艳阳天,满城百姓夹道相送,送阵的鼓声震耳欲聋。
荷回前晚太累,没有去送,等她醒来时,亲征的队伍已经出了朝阳门。
王植这回并没跟随在皇帝身边,而是被留在京城里。
“主子叫奴婢好生照看您,娘娘。”王植道:“主子他总是放不下您。”
荷回没吭声,只是叫人把那些御医开的药煎起来,一碗一碗地喝下去。
王植大喜,而荷回却只是盯着那些药想,若是她好好吃药,或许皇帝便能早一日归来。
一开始还没什么,然而时间长了,荷回总觉得浑身不舒坦,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奇怪,明明之前皇帝不在身边时,她也从不会如此,也不知如今是怎么了。
多半是他给她下了药。
她开始给皇帝写信,然而却从不曾寄出去过,怕皇帝在战场上瞧见影响心情。
她不寄,皇帝的信件却如雪花般飞到她的床头。
“荷回卿卿见信如晤,朕如今身居在外,不能陪伴
左右,卿卿按时饭否?天气转热,一应膳食必得清淡,切不可贪凉贪甜,以免伤及脾胃。今日大军行至红岩山下,见花开正好,思及卿卿久居深宫,不曾见过,特折一枝,聊表相思。随之启。”
“荷回妆阁。上回所赠之花可还欢喜,今日所赠乃沙棘,最是耐旱,花朵簌簌,如繁星点点,赠与卿卿解闷。想你我异地,相隔千里,甚思汝,卿卿可亦思朕耶?”
一封接着一封,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那个用来装信的匣子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荷回每每读他信件,都忍不住脸颊发烫。
皇帝往日里在她跟前那样沉稳一个人,没成想写起信来却这样啰嗦。
荷回将皇帝送她的那些花都放在一起,时常拿出来瞧,有时候一瞧就是半日。
她根本没意识到,此时的她像极了话本子上的那些春闺怨妇,日日盼着丈夫回家。
然而在第十三封信之后,她便再不曾收到皇帝的来信。
她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叫来王植,他面色瞧着不大好,只是说一切都好,然而荷回却知道他在撒谎。
“大伴,我想听实话。”
王植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娘娘,您听了别着急,还不一定呢。”
荷回的心止不住地往下落,她笑了笑,说:“嗯,我不急。”
王植这才道:“前线传来消息,说皇爷领着亲军去与北戎可汗决战,遇见了沙尘暴,至今还没有消息。”
荷回心头咯噔一声,如同五雷轰顶。
“娘娘,这事儿连太后都不知道,宁王不在,您如今是咱们大周的主心骨啊,可千万要撑住。”
王植劝她,“只是断了消息,什么事儿都不一定呢,娘娘千万别多想。”
荷回站在那里,觉得这初夏的风分外的冰凉,像极了当初与皇帝在船上初见时的样子。
“娘娘?”王植怕她有个好歹,想叫人扶她去歇息。
荷回摆摆手,说没事。
“收拾东西进宫。”
王植一愣。
荷回扯了扯唇角,“要去寻他,总得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好了,否则怎么对得起他让我当这个皇后。”
王植有些不解,“娘娘您要去寻谁?”
“我的丈夫,我的君王,我的
“随之。”
第88章 第88章“好卿卿,抱紧。”(三……
慈宁宫内,太后坐在褥子上,看着眼前的荷回,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同皇帝父子的那层尴尬关系,又或许是性情使然,即便她被封为皇贵妃,在宫中被皇帝捧到天上去,也不曾趾高气昂地得意过,反而十分低调小心。
除了必要之时,她从不轻易叫自己显露人前,即便出现,也甚少穿金戴银,作同她身份相匹配的装扮。
然而如今,她身穿大红通袖袍,头戴九凤珠翠冠,光彩夺目,半点寻不出往日谨小慎微的影子,身姿挺拔,礼节周到,跪在那里给她磕头,将后宫一应事务一件件安排妥当,向她说明。
“你这是做什么?”太后还未从对皇帝的担忧中缓过神来,瞧见她这般做派,不禁有些发懵。
“如今皇爷没有消息,宁王率领大军正在寻找,宫中无人,太后您便是顶梁柱,妾自然要将一应事务向您禀明。”
太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荷回已经再次俯下身去。
“如今正值危机时刻,望太后前往乾清宫,私下召集几位阁老,商量对策,安定各方人心,若有异动,您可下旨诛杀动乱之人,以稳固朝纲。”
太后听着她这番话,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她一直以为荷回年纪小,出身又不高,没经过事,乍然听闻皇帝可能遭遇危险的消息,多半会六神无主、痛哭流涕,因此在宫人传话说她忽然回宫来拜见她时,她已然做好了安抚她的准备。
可没成想她从进来开始,便表现得十分镇定,不但未曾失态,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留,反而礼数周到地将后宫诸事讲给她听,并劝告她采取措施稳定前朝,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不必你说,这些事我自然会做。”
这不是皇帝头一回出征,因此面对这种情况,太后十分有经验,虽免不了担忧,但还不至于丢了分寸。
“是,是妾多言。”荷回又磕了个头,道:“既如此,还望太后珍重。”
闻言,太后不免一愣,“你这话是何意?”
荷回微垂着眼睫,轻声道:“妾要去找圣上。”
太后愣住,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妾知道太后在担心什么。”荷回道:“太后放心,妾出了这个宫门,便不是大周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担心丈夫安危的普通妻子,必不会给朝廷添麻烦。”
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淡淡道:“若路遇北戎士兵,有此物,妾不会叫他们有机会拿妾对大周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太后目光落在那柄匕首上,险些被她这番话弄得说不话来。
她这是将几乎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
“你图什么?”
好好在宫里等消息不成么?不管这场战争结果如何,皇帝是生是死,她都依然是皇后,是除了她之外,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即便宁王继位,也得尊称她一声母后。
明明待在宫里便能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她非跑到又苦又乱的前线去做什么?
听她这般问,荷回跪在那里,神色有些飘忽,半晌,终于开口,却并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太后,您说,朝堂上明明有那么多能打仗的将军,跟北戎的战事,皇爷为何每回都要亲自去?”
太后没有言语,荷回却道:“他是为了先帝爷的名声,不肯叫人家说他老人家得位不正,所以即便拼了命要证明咱们这一脉是天命,老百姓敬他们做皇帝,不亏,太祖和废帝做不到的事,先帝爷的子孙能做到。”
“佛家上说,这叫做‘我执’。”
荷回声音低下来,眼帘却掀起,目光落到太后视线里,与她对视,水凌凌的,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坚定。
“太后,皇爷的‘我执’是消灭北戎,让北边的人不敢再犯我大周江山,而妾的‘我执’,便是皇爷平安归来,为此,我们都不计代价。”
太后被震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带进宫的女孩子,竟觉得自己到今日方才认得了她。
明明那么一个娇弱的人,像一朵长在湖中心的荷花,稍稍被风雨一打就要折了腰,必得叫人好生养在屋子里方才妥当。
然而如今这朵花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生出挺拔的枝干来,风刮不倒,雨淋不透,即便你将她拔了,她也能在泥土里生根发芽再活一回。
听听她方才说皇帝那一番话,哪里有半分印象中木讷无知的影子?
“我一直在想,皇帝老房子着火,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一头栽倒在你身上,究竟为的什么?从前一直想不通,现如今却是明白了。”
太后目光闪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懂他。”
这世上,想寻个看得过去的搭伙过日子不难,然而要找个能懂自己的人,却如大海捞针,多少人穷尽一生,也难有这个福分。
她沉默良久,不知要说什么,好像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能问出那句久藏在心底的话:“我当初叫人把你带进宫来,你可怨我?”
说是与宁王相看选王妃,可那么小的孩子,突然被带到这陌生的地界儿,一辈子再不得出去,哪里有不怕的呢?
荷回拜下去:“太后,妾刚进宫时,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想,若是您不曾记得祖母同您的那点情分就好了,那样,妾也不必到这里来,像个飘萍一样,心里没个着落,连明天睡在哪里,会不会没命都不知道,可是如今,妾却有些庆幸。”
太后看她。
荷回缓缓起身,眼睫微垂,在她眼睑上落在一片细碎的阴影。
“若不是您将
妾带进宫,妾怕是一辈子都遇不到皇爷。”
若是那般,她此刻大概已然跟宫外无数的女子一样,在适当的年纪被家里许配出去,同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成亲,他们或许心意相通、举案齐眉,又或许脾性不和、相看两厌。
但无论哪种人生,都与皇帝没有关系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肝疼。
太后闻言,没有再说什么,摆了摆手,“既如此,去吧,把皇帝找回来,替我,也替你。”
荷回磕了个头起身,转身出去,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儿,却被太后叫住。
她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太后想了想,说:“北边夜里冷,多带些衣裳,免得着凉。”
荷回眼眶变得温热,别过头去不敢看她,须臾,终于转过脸来,轻轻‘嗳’了一声,转身去了-
荷回是被王植他们护送着离开京城的。
军队作战没有确切地址,他们只能朝着大致方向走。
最开始是坐马车,可荷回嫌太慢,便改骑马,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可是荷回却总还嫌不够,总想着快些,再快些。
西北的白天像个大火炉,将人跟马烤得油滋滋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熟透,夜里又冷得要命,寒风卷着砾石不住往人脸上打,打得肌肤生疼。
王植和那些锦衣卫们都是练家子,面对这般情形自然能轻易应付过去,可荷回身娇体弱,这一年来被皇帝养得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不到几日的功夫便消瘦下去。
可她却半点退缩的迹象都没有,累得险些在马背上睡着,被叫醒,也只是问:“大伴,咱们是不是到了?”
王植噗通一声给她跪下,眼含热泪,“娘娘,您要保重身子,不然皇爷见了您,可要心都碎了。”
皇爷,皇爷。
荷回听见这两个字,脑袋才稍稍清醒些许,望着前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只觉得一片荒凉。
为什么不说原谅他呢。
为什么要踩着他的心意耍小性,故意不给他个痛快,让他带着心结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界儿来?
他的肉|体在千里之外,心却落在她那儿,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
死。
他会死么?
像她奶奶和娘亲那样,躺在棺材里,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像是阴间鬼差手上腐烂的果子,全身青紫冰凉,怎么叫都叫不醒。
荷回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又起风了。
到了大约第八日,前去探查的锦衣卫终于回来,一脸喜色地告诉她,前头有大周士兵。
荷回一行人赶紧赶过去,却发现领头人不是皇帝,而是李元净。
原本他是要留在京城,可他说什么也要求皇帝上前线,说不想像从前那般窝在京城里享福,丢了祖宗的名声。
皇帝被他求动了,将他带了来。
或许是一路的风餐露宿磨砺了李元净,他眉眼间属于少年的急躁褪去不少,瞧着越发沉稳。
他瞧见她,飞快望过来,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或许还有旁的什么东西,荷回瞧不清,也不在乎,只是问:“皇爷呢?”
李元净一身戎装,许久之后才终于回神,第一反应却不是按规矩向她行礼,而是道:“母后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这个?”
荷回觉得他在说废话,固执地重复:“皇爷在哪儿?”
李元净抿了唇,说:“不知道。”
荷回蠕动嘴唇,像是没听懂。
“什么意思?”她滚动着干涸的咽喉,声音沙哑。
李元净转身往前走,那道与皇帝相似的声音像是飘在风中,晃晃悠悠,带着冷,像是水结了冰渣子,如利箭般向荷回射来。
“爹爹率军追击榫先的军队,遭遇了沙尘暴,跟我们失散了。”
榫先——那个北戎的可汗。
“怎么不去找?”
“找了,但找不到。”
李元净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荷回道:“母后,您要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爹爹若是遭遇不测,你”李元净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闭嘴。”
李元净微微一愣,抬头,似乎是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从荷回嘴巴里说出来。
声音并不大,因为多日来的劳累和饥渴,甚至有些绵软无力,可不知怎么的,在李元净听来,却是那样的坚定铿锵,好似一根钉子死死地扎进他的心脏,以至于让他接下来的话都被堵在喉咙眼里。
“再叫我听见你诅咒你父亲,我会杀了你。”
四周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吸气声,荷回没管,转身。
“你要去哪儿?”李元净瞧见她动作,忽然一个大步上前要拦她,“你这幅样子还要出去,不怕死吗。”
荷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开他,李元净呼吸沉沉,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她,拖着她就要往营帐里去。
“我说过了,已经派人找过爹爹,前头是荒漠,你去就是找死”
正说着话,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李元净左侧脸颊缓缓泛起火辣辣的疼,随即一柄冰凉的匕首贴上他脖颈上的皮肉。
李元净停下动作,望向荷回。
四周的人已经被吓傻了,纷纷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跪下,“皇后娘娘”
荷回目光直直盯着李元净,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你放不放我走?”
狂风肆虐,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一片呼啸声中,李元净缓缓松开了手。
荷回收起匕首,头也不会地转身离去-
月朗星稀,白日里黄金般的胡杨林已经同黑夜融合在一起,随着风声沙沙作响。
一名身着戎装的将军进了一座不起眼的营帐。
“皇爷。”
里头的人光着膀子,身上裹着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沁出来。听见声响,他轻嗯了一声,映着烛火,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经半个多月了,若是再不出去,咱们的粮食就不够了。”来人忧心忡忡。
皇帝没有吭声,半晌才问:“派出去的士兵可有消息?”
那人摇头。
“有咱们的人进来不曾?”
还是摇头。
皇帝坐在那里,帐子里一片死寂,“榫先今日已经是第三日进攻,如今想必也累了,不会再有所动作,叫将士们去睡个好觉,等明日再想法子。”
那将军一愣,领命称是。
与此同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营帐外离去,映着黑夜,跑向胡杨林深处。
皇帝听见声响,抬眼与将军对视,将军心领神会,点头出去。
半个时辰后,就在大周士兵沉睡,营帐一片沉寂之时,北戎的军士再次出现,一片喊杀声中,榫先肩上扛着刀,骑马来至大周军营。
“出来吧,你的兵都没了,你还像个娘们似的待在里头做什么?”
北戎士兵适时响起捧场的大笑。
皇帝终于缓步出来,衣衫整齐,只是脸色因为受伤,明显血气不足。
榫先翻身下马。
“大周皇帝,咱们的恩怨今日便要了结了,我敬你是个对手,准许你留下遗言。”
北戎有汉人先生,所以榫先从小便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皇帝并不吭声,只是看着眼前汉子的脸,眸光沉沉。
榫先被他居高临下的眼神给激怒,想到自己脸上的刀疤便是拜眼前人所赐,也不再心软,提起刀就砍。
两人过了几招,榫先明显感觉到皇帝的吃力,忍不住拿舌尖顶着腮帮子笑起来。
把他拖在这儿这么久,终于是要把他拖死了。
什么明君,什么大周不败战神,今日还不是要死在他手里,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这个人死了,大周其余人不足为虑,纵马中原,指日可待。
快要战胜眼前人的喜悦压过了一切,叫榫先浑身的血液止不住沸腾奔走。
阿爸,我今日就能替你报仇,完成您未完成的功业,用大周皇帝的血为您祭奠,您安息吧。
榫先扬起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皇帝嘲讽道:“你轻敌冒进,这才被我拖在这里,不过你也不要怨我,若不是你那儿子为我通风报信,我也不能轻而易举找到你。”
皇帝眼神沉了下,榫先看见了,心里更高兴,以至于忘记了阿爸临终前的嘱托——
离那个大周皇帝远一点儿,他比我们草原上的狼还要阴狠毒辣。
榫先抬脚,一点点朝皇帝靠近。
皇帝的目光低低垂着,脸色苍白,半晌缓缓抬眼,就在他瞅准时机要出手之时,榫先忽然身子一顿,闷哼一声。
榫先缓缓侧过身去,皇帝看到他背后上插着一把匕首,火光照耀下,那匕首上的花纹异常熟悉。
皇帝的心提起来 ,抬眼,果然瞧见榫先背后不远处那张朝思暮想的俏丽面庞。
荷回站在那里,双手颤抖,正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无论是榫先还是四周的北戎士兵,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明白发生了什么,榫先扬起手中刀就要刺向荷回,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被人劈手将刀夺去,身体从后面被捅个窟窿。
刀尖从左胸出来,将他的心脏扎个七零八落。
皇帝低头望着他,抬脚将他踹到一旁,扬手就将盖在荷回眼上的手收回,那只手落到她腰际,将人提抱到身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哪里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就在此时,那些原本应该在睡梦中被杀死的大周士兵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将尚在震惊之中的北戎士兵一一斩杀。
很快,又有人不知从哪里过来,将一堆人头扔在榫先脚下,榫先打眼一看,竟全是熟人,一双眼珠子瞪向皇帝,止不住地充血。
他上当受骗了,这个人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中计。
不是他拖住了他,而是他拖住了自己!
他利用他的求胜心里,将他困在这里,让他切断与外界的联系,然后趁机端了他的老巢。
他只是想杀死他,而他却是想要他一族消失,好让北戎灭国,彻底一蹶不振!
榫先嘴巴鼻孔冒着血,不住喘着粗气,像是一只破败了的风箱,难听得紧。
忽然,他这只风箱浑身僵硬,彻底没了气息。
皇帝捂住怀中人的眼,抬脚将再次插在榫先胸上的刀抽出,抛在半空中,他身边的将军扬手接过,恭敬行礼,同时眼睛略有些好奇地朝荷回望去。
乖乖,皇后娘娘怎么会在这里?还杀了北戎可汗?
他正感到震惊,便见小皇后已经拨下皇爷遮在她眼前的双手,痴痴地望着他。
那眼神啧。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知道若是这世上有人能用这种眼神看他一眼,便是让他即可去死也值了。
还在感慨,然而下一刻,他不由开始瞪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打眼一看周围的士兵,发现他们都是这般反应。
皇后娘娘正垫着脚,满脸泪水地捧着他们皇爷的脸,在他唇上生啃。
是的,生啃。
众人从未见过一个妇人会这般吻一个男人的,吻得嘴唇破了皮,彼此唇上满是血,不是生啃又是什么?
然而她这般动作,却不叫人觉得粗俗,只觉得她满腔的无助心酸快要溢出来,叫人忍不住心疼。
够不到人,她便踮起脚来,那样急不可耐,好似下一刻皇爷就会在她跟前消失似的。
皇爷并没有阻止她,而是抬手在她后背顺气,启唇,将她的唇含住,仿佛将她整个人含在心头。
风中有未散去的血腥味儿,四周满是大周士兵的眼睛,脚下躺着无数北戎人的尸体,大周的皇帝和皇后,就那么紧紧抱在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亲吻。
众人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将军要走,被皇帝唤住,他便只好僵硬着身子转过去。
皇帝的嘴角已经破了,红润润的沾着血和水光,一朝天子,在臣子面前这般仪容不整着实不该,若是从前,皇帝定然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瞥了脚下榫先的尸身一眼,将怀中人横抱起来,大步往营帐中走。
“砍了他的头,扔到宁王跟前去。”-
营帐外,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动作虽然放得足够轻,但营帐中的人依旧能很容易听见。
若在从前,荷回定然不会在此时同皇帝做什么事,然而此刻的她还未曾从可能失去皇帝的慌乱中挣脱出来,已经顾不得旁人,眼里只有一个皇帝,只有她的随之。
她将皇帝推倒在地,抱着他亲吻,虽不至于像方才在外头那般生啃,动作之间还是有些急促。
娇娇怯怯,涕泪涟涟。
皇帝轻拍她肩膀,轻轻回应她,吻她的眼泪,并不说话。
他浑身的气息包裹着她,叫她逐渐心安,半晌,终于停下动作,呜咽一声钻进他怀中,脸埋进他胸膛。
感受到她的泪水侵湿衣衫,皇帝心中也不免泛起一股酸涩之意,轻抚她颤抖的肩膀,吻她的鬓角。
“皇爷皇爷”她在唤他。
皇帝喉间似乎被什么堵住,轻轻唔了一声。
“您是真的,是不是?”
皇帝轻笑一声,然而这笑里却掺杂着心酸。
她忽然出现在这儿,经历了多少艰辛,可想而知。
荷回又开始落泪,啪嗒啪嗒,像雨打在皇帝心上。
“怎么哭成这样。”皇帝轻拍她后背,“朕的心都被你哭碎了。”
荷回不吭声,只是仰头,抽噎着去吻他的唇,皇帝揽住她的腰将人往上带,想叫她亲得舒坦。
荷回搂住他脖颈,缓缓睁开眼睛,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一旁的烛火在夜色里随风摇曳,将皇帝的脸照得异常清楚。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睁开眼,在烛光在与她对视。
她想起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眼睛再度泛起热来。
泪水流到两人唇间,也不知是被谁含住吃掉,忽然,荷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身子瑟缩起来。
皇帝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小荷花?”
荷回颤颤巍巍,搂着皇帝的脖颈道:“皇爷,我杀人了。”
她从小连只鸡都没宰过,却把一把那么利的匕首插进了那个人的身体。
她起身,映照着烛光,果然瞧见身上有喷溅的血迹,连手都是抖的,连忙哆哆嗦嗦要将衣裳脱下来。
然而手没力气,弄了半天也只褪下来一件直缀,只能抱着皇帝求他帮她。
“荷回。”皇帝捧起她的脸,在她唇角轻啄了下,“你知道你刺的是谁么?”
荷回摇头,她只知道那个人瞧着很凶,吓人得紧。
“他是北戎的可汗榫先。”皇帝道:“你刺了他,相当于救了大周数万百姓,所以你并非杀人,而是救人。”
“更何况,他是在朕手上断的气,怎么能说是你杀的。”
“所以,没关系,你不要害怕。”
皇帝见她仍旧在发着抖,便将她搂紧,小孩儿似的摇着哄。
“你为何刺他?”
荷回仰头道:“他要杀您,我”
“这就是了。”皇帝道:“小荷花,你是为何护朕才这样做,真要有个什么,神佛也会记到朕身上来,不会去找你。”
荷回一把捂住皇帝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她搂住他,“您亲亲我。”
她失而复得,如今面对他,便更喜欢撒娇。
皇帝捧着她的脸,俯身凑上去,两人个滚成一团,早忘了自己是谁。
亲吻的间隙,皇帝摸荷回的发丝,“怎么不在京城等朕,跑到这里来?”
荷回闻言,将他越发搂紧了些,舌尖递过去,被他咬在唇间。
“我一听说您没了消息,心里害怕得紧,便赶了过来。”
她闭上眼,感受着皇帝身上的温热,声音沙哑,“皇爷,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您不在身边,害怕您真的有个好歹,害怕再见不找您。”
她蜷缩着身子,像是要把自己缩进他的身体里。
“我还同您置着气,还有许多话没同您说,要是就这样再见不了,我往后余生,便再无欢愉可言了。”
皇帝听得心疼,将她搂紧,“你要同朕说什么话?”
荷回与他脸贴着脸,像从没有分开过似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①,我不计较了,我原谅您,咱们往后一辈子在一块儿,好不好?”
她年纪小,以至于说出这般话来,可就是这般孩子气的话,却叫皇帝心头一阵酸沉湿热,像身体忽然被切割开来,被她温柔亲吻抚摸着。
这般带着虔诚、小心的爱意叫他整个人发烫,灵魂为之燃烧。
她看起来好性儿,却执拗得紧。
她从前认准净儿,一心要当他的王妃,他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将她网到自己身边,叫她一颗心只属于自己。
从前那些事,他没想过她会这么快翻过篇儿去,她这样胆小,天天想到自己曾经想杀她,该有多害怕。
可是如今她却告诉他,那些事她不再计较,她愿意真心实意地同他好。
“原谅朕?”
“嗯。”
“一辈子跟朕好,不去看别的少年郎?”
“嗯,不看。”
这回轮到皇帝不淡定了,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低声喟叹:“小荷花,你真是”
要了他的命去。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旦碰上,便如被糖蜜缠在一起般,再分不开,更何况如今两人确认彼此心意,又将话说开,再无隔阂,因此情意便更胜一筹,势必要把对方揉进彼此身体里去。
黏腻的水声响起,荷回两条腿架在皇帝肩头,不住往下滑,复又被他抬起。
荷回双颊酡红,眼角沁出泪来,随着动作仰头,一下子就瞥见旁边几案上搁着的瓜子。
她伸手抓了一把,吟哦着卷起一个在舌尖,轻轻用贝齿咬开。
‘啪嗒’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皇帝亲她的脸,“做什么呢。”
荷回吐掉瓜子壳,张开嘴。
皇帝瞧得眼底微热。
只见她一条红彤彤舌尖上赫然躺着一个白馥馥的瓜子仁,因为张嘴的时间久了,有唌液顺着唇角流下来。
明明是相逢的温馨场景,此时却因她这番动作,无端透出一股子香艳气息。
荷回见他看着,伸出舌尖,意思很明显。
皇帝眼底滚动着炽热,俯下身去,将那瓜子仁卷到自己舌面上。
荷回痴痴笑,一双水凌凌的眼睛望着他,缓缓启唇低低唱道:
“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便是介,小阿奴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②
皇帝听着,忽然想起从前他哄她与自己相好时,她不愿意,他便故意逗她,在太后殿中,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磕好,放在锦帕上的瓜子仁放到自己跟前,一点点吃下去。
当时她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今时移世易,再度发生同样的事,只不过这回,主客却颠倒过来,变成她主动。
皇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有她,此生怕是了无遗憾了。
他将她抱起,叫她坐在自己身上,与他鸳鸯交颈。
“好卿卿,抱紧。”
话音刚落,荷回便猛地仰头,不知身在何处。
伏在他肩头,她睁开一双氤氲的眼,瞧见一旁桌案上瓜子落了满地,她的脚一下一下点在上头,有些发痒。
她蜷缩起脚趾,不知怎么的忽然蹙起眉头,皇帝瞧见了,停下,问怎么了。
方才那股不适并不明显,正当紧要关头,很快被身体一阵又一阵的欲求不满压下,荷回搂紧他,摇头:“皇爷,好人儿,救救我吧。”
皇帝呼吸一滞,手上猛地用力。
在无尽的颠簸中,荷回抱住眼前这个正同她一起兴风作浪的男人,像是抱住自己的整个世界。
第89章 第89章恭喜娘娘,您有喜啦!……
天光大亮,胡杨树的树叶在日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聚在一起,远远看过去,像是天上落下的霞光。
一条小河在林中缓缓流过,波光粼粼,几个士兵映着河水洗了把脸,提上水桶转回营地。
营地早已恢复原样,帐子换新,地上的血迹被新挖的尘土覆盖,一点叫人看不出昨夜里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异常激烈的厮杀。
士兵们将水倒进一口悬着的大锅里,接着又往锅底添了一把柴。
抬眼瞧见不远处被捆着双手憔悴跪在那里的消瘦身影,不免暗自摇头。
“小爷他”
“还叫小爷,别说太子之位了,此番下来,还有没有命在都不知道。”
“这可不一定,到底是皇爷唯一的儿子。”
“嗳,之前还有人说皇后有了身孕,谁知却是假的,你说皇爷春秋鼎盛,这么多年怎么除了宁王,就没别的消息?难不成我大周将来的江山还当真要交到这么一个叛国通敌、弑父杀君的狗崽子手里?”
这些将士都是皇帝的亲卫,多年来跟着他东征西讨,最是痛恨北戎人,如今李元净暗地勾结榫先,意图借刀杀人,谋害自己的亲父,已然触碰到他们的底线,说话自然不客气起来。
“谁知道呢”身旁人叹气。
几人正说着话,瞧见王植过来,连忙住了口。
王植装作没听见他们在嘀咕什么,只是虚抬了下手,问:“水可烧好了?”
众人连忙道还要一会儿,这是给皇后的水,他们自然要仔细些,毕竟皇后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水太热或是太凉,都不妥当。
他们久在军中,对后宫的事儿并不清楚,只在几个月前听闻皇爷新纳了一位皇贵妃,后来又升她为皇后,心肝宝贝一样宠得紧。
对于这位皇后曾助皇爷擒拿安王一事,众人虽觉得她有功,但也知道这多半是皇帝的主意,她不过依旨而行而已,毕竟那样精密的计谋,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多半想不出来。
但经过昨日一事,他们对这位小皇后,却是实打实的敬佩。
此地离京城何止千里,即便是他们这些军中汉子,也要将近月余才能到达,然而这位素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却用了不到十日的功夫便寻了过来,着实叫人惊奇。
她是有多惦记皇爷,才舍却京城的安稳,不辞辛劳跑到这里来?
说实在话,昨日瞧见她与皇爷相见时那模样,他们这些人还真有些吃惊。
那哪里是皇帝皇后,分明是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有情人,那些皇家的规矩、世俗的眼光竟全顾不得了,眼中只有彼此。
当然,若只是千里寻夫,他们多半也只会感慨皇帝皇后感情好,断乎不会对皇后生出敬佩的心思来,真正叫他们心生敬服之意的,是皇后刺在榫先身上的那一匕首。
那匕首出其不意,直接断送了榫先的半条命,为北戎的大败敲响了尤为重要的一记丧钟。
那样身娇体弱,被皇爷用金玉养在深宫的弱女子,哪里有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气魄?
叫人五脏六腑为
之颤动,甚至忍不住想匍匐在地,向她顶礼膜拜。
大周有这样的国母,国可安矣。
他们如今是真心敬重这位小皇后,因此一听闻皇后要水,一个个都抢着去河边担水劈柴,深怕比旁人慢了半分。
军营里没有女人,都是汉子不方便,因此王植特意叫人从当地官员那儿调拨来几个奴婢伺候。
嘱咐这些人将烧好的水送进皇帝营帐,王植很快领着人退了出去。
等到一切重新恢复平静,皇帝的手落在荷回的脸上,轻声唤她,“小荷花。”
荷回没有反应。
她太累了。
连日的奔波加上昨日那一场亲近,几乎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刻只顾酣睡,什么都听不到。
见她这般,皇帝没有再做声,只是低头去替她整理汗湿的鬓角,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昨夜太暗,帐子里只有一盏烛火,她又缠他缠得紧,以至于他未能好好看看她。
她瘦了许多。
身上被他养出来的肉已经不见,原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不过盈盈一握,好似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
他的手落到她发丝上,摸到一手干枯的发梢,不由顿住。
她年纪小,又从来爱美,即便是之前同他闹别扭住在宫外时,也要用上好的桂花油梳头,每日两次,从不肯落下。
可如今,原本顺滑的发丝已经变得枯涩,他的手指穿插其中,好一会儿才能将其捋顺。
皇帝抿了唇,起身掀开被褥去检查她身体的其他部位。
越看脸色越发发起沉来。
她脚底全是血泡,两条大腿内侧一片青紫,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破皮,很明显是由于长时间骑在马鞍上所致,他的手刚落上去,她便忍不住蹙起眉头,轻哼出声。
皇帝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涨得发酸。
他的手无意识收紧,终于将荷回弄醒,她一条腿动了动,抱怨起来:“疼”
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无意识向他撒娇。
皇帝将手松开,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遍遍捶打着,坐在那里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翻身下榻。
回来时,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条湿帕子。
安静掀开被褥,将她身上那身已经皱巴的衣物脱下,一点点细心为她擦身,连脚指头都不放过。
他动作很轻,好似手下的这具酮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阳光落在他身上,叫他半张脸落在阴影里,瞧不出喜怒,只有那双小心翼翼的手,才能叫人看出此刻他内心的不平静。
药膏抹在身上,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荷回于睡梦中掀起一双发沉的眼帘,瞧见有个人正跪坐在脚踏上,俯身在她两腿之间替她上药,神色有瞬间的恍惚。
“皇爷?”
“嗯。”皇帝抬起头,露出那双深邃的眼。
荷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一瞬间眼眶有些温热。
她在他的帐子里,而不是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
他活着。
自己已然寻到了他。
她冲皇帝张开双臂,目光闪动。
她从未这样过,目光眷恋又痴缠,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附着在他身上。
皇帝眸光闪动,俯身过去,妥帖将她抱在怀里。
被褥不知何时悄然半掉在罗汉榻下,可两个人谁都没有去管。
“小荷花。”皇帝率先开口。
荷回心满意足蹭了蹭他肩窝,轻轻嗯了声。
“疼不疼?”他是问她身上的那些细小伤口。
荷回拿脚去够他的脚面,好像只有这般才有安全感似的,皇帝察觉到了,将两条长腿曲起。
荷回得逞了,十根脚趾在他脚背上轻蹭,一高兴,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疼,可我一颗心只念着您,所以感受不到。”
她去捧皇帝的脸,拿鼻子在他鼻梁上来回蹭,因为刚醒,声音带着浓浓的沙哑。
“皇爷,往后您别撇下我,到哪儿都带着我好不好,这次的事若是再经历一次,怕是得要了我的命去。”
那种心被时刻吊着,没个着落的日子她再不想过了。
她如今当真是不一样了,从前皇帝想听她对自己说一句可心的话都难,如今她不但十分主动,情话更是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的往皇帝耳朵里倒,塞都塞不下。
皇帝欣慰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听她说那些别叫他抛下她的话,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发烫,竟然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她抱紧些,再抱紧些。
此时他忽然有些埋怨老天爷,做什么将他们两个生成两具人身,若他们从来是一体,就像那泥人儿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不会有如今这般烦恼。
从前他听王卿唱《我侬词》,只觉得他太过扭捏作态。
这世上有谁是离不得谁的,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时刻黏在一起,恨不得揉在一处的道理。
如今遇见一个荷回,这才知从前是他太过一叶障目,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专门克他的冤家存在。
见她掉两滴眼泪,他便如遇狂风暴雨,听她撒几句娇,他情愿替她伸手摘星河,如今经过这一遭,更是一刻也不想分开。
当真是‘尔侬我侬,忒煞情多’。①
皇帝只觉得自己一条命都被眼前的小妇人给攥住了,喟叹一声,与荷回额头相抵,无奈轻笑:“这么粘人可怎么好?”
荷回搂紧他,闭着眼嗡声道:“皇爷不喜欢?”
皇帝刚要开口,她却已经继续说道:“不喜欢也没法子了,谁叫您先来招惹我的,您既招惹了我,如今想摆脱,自然是不能够。”
这话着实孩子气,皇帝怕自己压着她,抱着她翻身,叫她趴在自己身上,轻拍她脊背,声音轻柔。
“谁说朕要摆脱你?小荷花,朕只愿余生都与你相伴,便是有人拿来生托生个神仙来同朕换也不成。”
荷回痴痴笑起来,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处,“什么傻话。”
虽这么说,心里却欢喜得紧,恨不得再亲他几下才好,只是如今自己没什么精神,便打量着等来日再说。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处,享受这久违的安宁,直到荷回肚子发出轻响,皇帝这才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再睡一会儿,朕叫人送饭来。”
荷回其实很累,连日来的奔波只休息一晚定然养不回来,原本眼皮已经再次沉下去,听见这话,却又立即清醒过来,拽住皇帝的衣摆看向他。
“您方才刚答应不丢下我。”
皇帝在她唇上轻啄了下,舔舐她破血的唇,荷回立即搂住他,追着回吻过去。
待她终于平静下来,皇帝方放开她,一边用细碎的吻安抚一边道:“朕不走远,片刻就回。”
荷回被他的吻取悦到,也知如今战争刚结束,正是事多的时候,他从昨夜陪伴自己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因此也不再纠缠,指尖微松。
“您说话算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哄我。”
她语带不舍,望向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形的钩子,牢牢将皇帝锁住。
他捧着荷回的脸,指腹在她消瘦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嗯,不哄你。”
他看着她,还要再亲亲她,外头王植已经在催:“皇爷。”
皇帝抿了唇,须臾,终于狠下心起身出去。
来到帐外瞧见李元净的身影,皇帝眼底的柔情方才渐渐褪去,变得沉郁起来。
“爹爹终于舍得出来瞧儿子一眼了。”李元净瞳孔中含有血丝,缓缓直起身子。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抬脚与他擦身而过,朝王植吩咐。
“把他带到最北边的帐子里去。”
那儿离得远,不会吵着荷回休息。
“你没什么话要对朕说?”进了帐子,皇帝也不坐下,只是背对着李元净,缓缓开口。
李元净想起昨夜之事,呼吸不由沉重起来。
那颗头,榫先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就那么被人丢在他枕边,突如其来,像一场噩梦。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真切地瞧见这样可怖的场景,仿佛身处无边地狱,被恶鬼欺身。
“爹爹您不是都知道了么?否则又为何叫人将榫先的人头特意扔给儿子瞧?”李元净缓了缓神,竭力叫自己镇定,对父亲的天然恐惧叫他止不住指尖颤抖,只能咬紧牙关,方才没有在面上露怯。
“朕要你亲口说。”皇帝终于转过身来,“你毕竟是朕的儿子。”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狠狠扎进李元净心头,他忽然直起身子,就那么直愣愣看向皇帝,道:“您的儿子?原来爹爹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
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哭诉道:“您答应了皇祖母,会立我为太子!”
可是他却食了言,不但如此,他还抢走了本应嫁给他的沈荷回,让她成为大周的国母,叫他只能对着这个原该是自己妻子的女人下拜,喊她母后!
何其耻辱。
皇帝但凡有一点点当自己是他的儿子,便不会这样做!
自己从前是对沈荷回不好,可那绝不是他强抢准儿媳的理由。
为了叫她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他还特意编排了一出她为国除贼的戏码来哄骗世人。
天知道他每回听见旁人赞叹他的父亲与沈荷回伉俪情深、天生一对时,心中有多愤怒。
他们比翼双飞,受世人朝拜,那他自己算什么?戏文里的小丑还不如!
他们这样恩爱,沈荷回又那样年轻,若她来日产子,他的父亲当真还会愿意将太子之位给他,而不是给那个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奶娃娃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会。
在他纳沈荷回之前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如今不会了,而这几个月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皇帝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臣子越发严苛,有许多人察觉到风声,已经渐渐远离了他,尤其是在同他交好的皇叔——安王伏诛之后,那些往日在他跟前摇尾乞怜的人一个个做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
皇祖母虽疼他,却也将手伸不到前朝去,从小到大,他从未像那般感到孤立无援过。
他知道,他眼前只有两条路。
要么,等沈荷回生出嫡皇子,将他取而代之,要么,他破釜沉舟,效仿先帝,蹚着血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他选择了后者。
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当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便已无路可退。
只是他没想到,闻听父亲有难,沈荷回会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皇帝的一场局。
针对榫先的一场局。
而他一时不慎,也栽了进去,落了个满盘皆输。
“爹爹,我通敌卖国、弑父杀君,这些我都认,可我如今只想问一句,您究竟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父子之情?”
李元净仰头望着皇帝,声音哽咽。
帐子里静极了,世界仿佛忽然静止,只能听见外头的风刮动树叶的沙沙声响。
皇帝的脸落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良久,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到李元净身上,缓缓开口。
“净儿,朕原本想给你次机会。”他声音淡淡,却隐约带着一股失望,“可惜被你浪费了。”
闻言,李元净身子猛地一顿,蠕动着双唇,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走到一旁坐下,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少年怔愣的脸。
“你幼时,朕常年在外头征战,因此没时间照看你,便把你托给太后养着,想来,是朕的错。”
本想着已经给他寻了几个大儒,学业上不必担心,日常吃睡又有宫人,不过交给太后闲暇时照看一下,权当解闷,却不想叫太后惯坏了他,将他活生生教成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学业不精不说,还只知道同宫人厮混,治国方略一篇写不出,即便憋出来,也是错漏百出,平平无奇,全然一个富贵乡里的公子哥儿。
当他发现此事时,已然来不及。
他用了许多法子来纠正,结果却始终叫人大失所望。
他的这个儿子,完全不是个做储君的料子。
平庸,各方面的平庸。
这样的人,当个闲散王爷或许能成,可若成为一国之君,只会被臣子拿捏住,招致江山不稳。
“爹爹还在骗我!”李元净听他一直在说自己的不好,心中气愤难当,咬牙道:“难不成不是您有了心尖上的人,想把太子之位留给她的儿子?所以才瞧我处处不顺眼?”
皇帝顿了下,抿唇:“朕瞧你不顺眼的时候,还没遇见她。”
李元净梗着脖颈只是不信,“您骗我”
皇帝凝视着他。
李元净终于被他的目光看得崩溃,牙齿轻颤,身子前倾,两只手猛地按在地上,十指收紧。
是真的。
爹爹不让他当太子,确实是因为他自己太过平庸,担不起他的期望而已。
然而让一个儿子接受自己在父亲心中是这般形象,宛若凌迟。
李元净不甘心地抬头,“爹爹,就算我不够好,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迟迟不封我为太子,难道当真与沈荷回无关?”
他直起身子,倔强地看向皇帝。
皇帝抿了唇。
李元净以为他会说没有,然而事实却终究未能如他所愿。
他的父亲半张脸落在阴影里,目光不再落在他脸上,而是望向不远处的虚无,缓缓张口,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有。”他道:“朕是个男人,大抵世间男人都有这种劣根性,只会想叫自己最爱女人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
“朕也不例外。”
“可即便如此,朕还是想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经受住北戎的这次考验,朕便许你将来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衣食无忧。”
李元净愣愣的,“爹爹说什么?”
什么叫许他当个闲散王爷?
难不成
李元净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动不能动。
皇帝起身,轻脚走到他跟前,声音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如刀子般扎在他心上。
“将来储君继位,不能有任何阻碍他的绊脚石。”
李元净睁大眼睛,四肢无限冰凉,比被发现勾结榫先时更甚。
他的父亲,早早为他和沈荷回的孩子安排好了储君的位子,而他自己,早已沦为了一枚弃子。
这场与北戎的战争,从一开始,就只是决定他这枚弃子要不要被彻底废掉的一场试探而已。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傻傻掉进圈套,为他奉上这一场拙劣的表演,叫他有了堂而皇之舍弃他的理由。
为了沈荷回,为了她那根本没影儿的孩子,他竟算计到如此地步。
李元净跪在那儿,整个人像是被掏空。
“父皇,你确定沈荷回会给您生出皇子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愣愣抬头,报复一般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宫中就我一个孩子,这是上天的旨意,您改变不了,沈荷回她不会有孩子,她跟您不会——”
“主子!”
正当李元净要接着说下去时,被一声急促的叫声打断。
转头一瞧,那人已经打帘子进来,不是旁人,正是王植。
他一脸忧虑,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对着皇帝小声道:“主子,皇后娘娘有些不好。”
皇帝一愣,随即也不再管李元净,猛地打开毡帘,大步朝荷回所在的营帐走去。
外头士兵正在搬运物件儿,见着皇帝,急忙放下东西行礼,却见他并未同往日般停下来同他们寒暄,而是急匆匆离去,不禁跪在那里面面相觑。
帐内,荷回正趴在榻沿边往痰盂里吐酸水儿,忽觉背上一热,下意识抬头,见着来人,两只强撑着的手臂不知怎么忽然就软了下去,整个身体往榻下掉。
“娘娘”侍女要上前来搀扶,然而还未到跟前,荷回整个人便已经被皇帝接在怀中。
他伸手替她捋好鬓边散落的发丝,将她抱坐在榻,来不及接侍女递过来的锦帕,亲自拿衣袖去擦她嘴边残存的津液。
侍女似乎未预料到这般场景,不由愣住,还是王植提醒,她们方才醒过神来跪下。
荷回的脸比起方才略有些苍白,皇帝抿了唇,去摸她的两只手,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极普通的一句话,却无端带着一股冷意,侍女们额头抵在地上,只是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王植临危不惧,上前道:“主子您走后不久,奴婢便叫这几个人给娘娘送上吃食,先开始还好,小馒头和粉汤娘娘都进得香,只是唯独那乌鸡汤,娘娘闻着说味儿不好,勉强进了小半碗便开始吐起来。”
王植将荷回没喝完的半盏汤小心端过来给皇帝瞧,然而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鸡汤便已经到了皇帝手中,被他喝了下去。
王植大惊失色,毕竟这乌鸡汤若是有什么问题可
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有另一个人率先开了口。
荷回瞧见皇帝喝那鸡汤,强撑着身子从他怀里坐起来,也不顾在场有没有人,会不会将她冒犯天威的言行传出去,拍打着皇帝的背急道:“快吐出来,吐出来。”
万一有毒怎么办?!
她已经这样了,他难道也要随了她去,做一对双死鸳鸯?
她才不要,她要他好好活着。
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力气,她不过拍了两三下便重新跌倒在皇帝怀里。
皇帝将碗交给王植,轻抚她肩头安抚她,“没事,鸡汤无毒。”
说罢,他抬头冲王植道:“去查查旁的吃食。”
“是。”
“随军御医可过来了?”
“回主子的话,正在往这儿赶呢。”
皇帝蹙了眉,“叫他快些。”语气明显比方才硬了不少。
王植知道事关皇后,马虎不得,连忙应是,快步转身出去。
“觉得哪里不舒服?”皇帝将荷回抱紧,低声询问,面上虽瞧着十分平静,但他冰凉的指尖依旧泄露出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荷回缓缓摇头,往他怀里钻,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有些反胃,全身没力气。”
这感觉太过陌生,叫她心里也有些没底。
“皇爷,您别松开我,拉着我的手,握紧了,别丢下。”
短短几句话听得皇帝心肝脾肺俱震,将她的手握住,与她十指紧扣。
他不过才离开了片刻而已。
荷回的手被他攥得有些发疼,她却忍住了没吭声,脸埋进皇帝脖颈里,闭上眼睛。
“您别怕,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累着了而已。”
也不知皇帝听没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在她耳畔‘嗯’了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
御医来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御医瞧见了,暗自打了个哆嗦,想要行礼,被皇帝止住,“看看娘娘的身子。”
御医连忙应声称是,跪在脚踏上为荷回把脉。
众人屏声静气,帐子里安静得连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
见御医眉头越皱越紧,荷回心头咯噔一声,心想她不会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正要开口,便听御医道:“劳烦皇后娘娘伸出另一只手来。”
皇帝于是将荷回另一只手腕递到御医跟前。
半炷香之后,御医将手从荷回手腕上收回,起身去看了荷回方才吐在痰盂中的东西,又闻了闻她方才喝的乌鸡汤,正了神色。
见他这样严肃,荷回一颗心险些提到嗓子眼儿。
皇帝:“如何?”
御医斟酌着言语,向荷回行了个礼,“敢问娘娘,上回的月信是何时到的?”
闻言,不但是荷回,帐内的其他人也为之一愣。
荷回思索片刻,道:“大约是三月前”
她月信素来紊乱,两三月才来一次实属正常,加上她这小半个月一直在赶路,便将这件事儿忘了,如今想来,确实有些久了。
御医闻言,沉吟片刻,郑重对她和皇帝跪下。
皇帝:“怎么?”
御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言语之间藏不住内心的喜悦。
“回皇爷,回娘娘,依臣之见,娘娘此番不适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有了身孕。”
‘身孕’二字一出现,直接打了荷回一个措手不及。
她整个人呆愣住,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得了幻听之症。
“你说什么?”
“恭喜娘娘,您有喜啦!再过不久,我大周便将迎来皇爷的第一个嫡子!”
第90章 第90章生子(三合一)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植,他‘哎呦’一声,猛拍一下手背,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盼这一刻盼得他头发都要白了,终是叫他等到了这一日。
自宁王降生后,宫中便再不曾添过子嗣,如今皇嗣不但来了,还是出现在皇后的肚子里,怎不叫人欣喜?
若是个男娃,便是太后和朝臣们期盼已久的中宫嫡子。
宁王做了那档子事,被废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一倒,皇位便没了继承人,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孩子来得着实是恰到好处。
若是稍晚些,即便不出乱子,朝堂上也免不了为立嗣产生纷争,如今这些麻烦却是再不必担心。
天佑我大周啊。
“恭喜皇爷,恭喜皇后!”王植跪下磕头,“大周后继有人了。”
说着,竟热泪盈眶,忍不住拿衣袖试起泪来。
身后的侍女们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贺喜。
荷回愣愣的,待眼底的恍惚褪去,手渐渐放在自己那尚显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有个小生命。
属于她和皇爷的
生命。
自从被告知当初庆嫔给她的春药里含有致使她不孕的药物后,她便已然对怀有皇帝子嗣这件事不报多少希望,毕竟按照皇帝的说法,那药药性极猛,从去年从外头回宫他便私下让御医们给她治疗,可终究没有什么起色。
她和皇帝虽不至于日日待在一起,但房事上却十分频繁,自从两人的事情公开,她被他封为皇贵妃后,他便险些赖在她身上,封后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些许时日,她几乎下不了床,身上的印子就没消下去过。
可即便如此,她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她想,她这辈子,大抵是做不了母亲了。
可是这个孩子却这样突然地来了,叫人始料未及。
她的心在有力地跳动,掌心感受着小腹的温热,身体上的疲累似乎在这一刻尽皆消散。
“孩子怎么样,我方才吐得那样厉害,会不会对他/她不好?”她问。
御医忙道:“回娘娘的话,皇嗣月份尚浅,眼下正是害喜的时候,所以才会如此,娘娘不必忧心,只是”
他顿了顿,“娘娘这些时日身子太过劳累,因此胎像不大安稳,臣为娘娘开一味安胎药,娘娘每日服下,过七八日臣再来为娘娘诊脉。”
“严重么?”荷回听他说胎像不稳,不由有些紧张。
“娘娘不必担心,只需好生休息,心情放宽,自然便没什么。”
“有劳。”听闻问题不大,荷回松了口气,转头要同去同皇帝分享喜悦,却见他嘴唇微抿,静静坐在那里,脸上并无任何欢愉之色,神色中反而带着几分沉郁。
她张了张嘴,有些不明所以,“皇爷”
他们有了孩子,难不成他并不高兴?
“出去。”皇帝道。
王植、御医,还有那些侍女尽皆怔愣住,似乎不曾预料到皇帝是这般反应。
没有喜笑颜开便罢了,怎么还眉头紧锁起来?
见众人没有反应,皇帝抬眼。
王植最先反应过来,招呼着人离开,然而刚走几步,他便被皇帝唤住。
“叫上你带来的那些人,到太阳底下跪着去。”
这话叫御医他们摸不着头脑,众人皆知,这位王大伴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同皇帝感情深厚,从未受过责难,更别提像这般当着众人面被斥责处罚。
到底是有身份的人,外头的将士来来往往,那么多双眼睛,叫他们看见,到底有些难堪。
然而王植只是稍微一愣,随即像是想明白什么一般,脸上竟闪过一丝羞愧,冲着皇帝和荷回郑重磕了一个头,躬身后退出去了。
帐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荷回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皇帝松开她,起身背对着她,在帐中来回踱步。
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荷回已然能从他紧绷的脊背上看出。
他在生气。
她曾见过两次他生气的样子。
一次,是她首次面圣之后,他以为她故意骗他,将她拉进了屋子,另一次,则是她因为庆嫔迟了与他的约定,叫他误以为她为了李元净对他失约。
而无论哪次,他都
不曾像如今这般,整个人像根紧绷的弓弦,好像被她稍稍一拨弄,就会发出阵阵寒澈的嗡鸣。
他呼吸沉重,似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那里,闭上眼睛缓解内心汹涌的情绪。
荷回跻鞋下榻,从身后去拽他的衣袖,“皇爷。”
皇帝不吭声。
荷回默了下,说:“您别这样,和我说说话,别不理我,我害怕。”
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兴许吓着了她,抿了唇,转过身,见她一双眼睛正水凌凌地望着自己,弯身将她横抱起起来,重新放置在榻上。
就这么几步路,他都舍不得她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吭声,坐在她身侧,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荷回基本可以确定,他不是在对王植生气,而是在对她。
她大抵能猜到缘由。
从京城到这儿,何止千里,她这样一路长途跋涉,不是骑马便是走路的,身上只是有些许擦伤和水泡,已经是万幸。
但凡她身子差些,腹中的孩子恐怕便不只是胎像不稳的问题,而是早不在了。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可却因为她,险些有个好歹。
“是我不好,叫孩子这样受苦。”荷回声音低下去,心情有些低落。
闻听此言,皇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目光落在荷回脸上,眸光闪动,半晌,终于开口道:
“你以为,朕是因为你没护好孩子同你生气?”
难道不是么?
荷回抬起头,语气里夹杂着愧疚,“我听说您没了消息,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这才忽略了他/她。”
她懊悔自己的粗心,然而心里却清楚,即便时光倒流,她怕是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这是她的皇爷,她的随之,她不能将他孤零零地抛在这儿。
她没法儿离开他。
他若是有个好歹,她也活不成了。
这念头很不理智,可是她没法子。
皇帝又不说话了,荷回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脊背上,垂下眼,却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那颤动很小,像冬日里水面上荡起的层层涟漪,轻轻的,毫不起眼,稍不留意便容易被忽略掉。
荷回身子一僵。
皇帝从未在她面前这样过。
在她印象里,无论发生什么,他从来是沉稳平静的,像是一块高大稳妥的磐石,替她顶起头顶这片天空,即便山河震动,他也依旧游刃有余,成竹在胸,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难倒他。
可是如今,他的手却在她够不到的地方,轻轻地打起颤来。
“皇爷”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他,急道:“我往后再不那样冲动,会好好照顾孩子,不会叫他/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您别再生我的气。”
她孕期本来情绪便不稳,如今乍然见皇帝这般,自然有些着急。
“朕确实生你的气。”皇帝转过头来,声音有些沉闷,“却并非为了孩子。”
荷回不解:“那是为何?”
皇帝抿着唇,转身将她重新妥帖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脊背喟叹道:“为了你。”
荷回一愣。
皇帝眸色沉沉,“你有孕在身,那般长途跋涉,若一个不慎,会发生什么?”
他终于低头与她对视。
“你会小产。”
她年纪小,不懂这些道理,只以为小产不过是失去个孩子而已,却不知对女子的身子伤害有多大,轻则疾病缠身,重则没命。
这种事情他从小到大不知看了有多少次。
对此,太祖爷时,一位姓齐的选侍最为叫他印象深刻。
她为了讨取太祖爷欢心,没日没夜苦练昆曲,却不知当时自己已有身孕,没多久就见了红。
齐选侍原本身子康健,小产后却疾病缠身,得了血山崩,每日缠绵病榻,疼痛难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因她抚养过他一些时日,她临死前,彼时还是王妃的太后曾领着他前去探望。
即便过了这许多年,皇帝依旧清楚记得那日的场景。
满屋的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齐选侍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瘦得已经没有人样儿,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个垂死的老妪。
明明她还那样年轻,只是一场小产,却要了她的性命。
他没法接受荷回变成那样,连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能有。
在御医说出荷回有孕的那一刻,他心底里忽然没由来地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后怕。
这感觉波涛汹涌,瞬间淹没了他,以至于他感受不到任何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欣喜。
明明他这样期盼这孩子,可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依旧是荷回,只有荷回。
是,她如今安然无恙,可万一呢,万一她在过来寻他的过程中发生意外,身子承受不住呢?
她会怎么样?
他根本不敢想。
从京城到这儿,路那样长,草原戈壁,大漠狂沙,她若是有个好歹,在那样的环境里瞧不见他,她该有多绝望。
他怨怪她不顾及自己的身子,责备王植他们不拦着她反而跟着她一起胡闹,他甚至生气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叫她担惊受怕,受了这样多的苦。
但他最怪的,还是他自己。
是他思虑不周,不曾安排好一切护好她,他只想着留下王植他们伺候她,却不曾意料到她会这般义无反顾地到这里来千里寻人。
他应该在离开京城前便再下一道圣旨,将她困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如此,她如今便能好好在宫里养胎,而不是在这里受苦。
皇帝下颚微微收紧,悄然闭上双眼。
荷回看着他发愣,未几,终于抬手去摸他的脸,他身子微顿了下,呼吸比方才稍轻。
她后知后觉,轻声问:“皇爷,您是在担心我的身子?”
他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长途跋涉让胎像不稳,而是因为她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叫他担心。
皇帝没吭声,只是掀起眼帘,瞧了她一眼。
只那一眼,荷回便知自己猜对了,瞬间有一股暖流在心头涌过,叫她整颗心为之发酸发胀。
她紧紧抱住皇帝,喉头有些哽咽,“您方才吓坏我了。”
皇帝喟叹一声,缓缓将手放在她腰间,“你才真要吓坏朕。”
他恶人先告状,“这般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若真有个好歹,你叫朕如何?”
荷回搂紧他,摇头:“我错了,真的错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您别因为这事儿不理我,我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
单这两句话,皇帝便自知此生彻底被她拿捏住,松开她,去捧她的脸,与她两相对望。
“荷回。”他唤她,“没什么比你的身子更要紧,别再叫朕这般担惊受怕了,可好?”
“往后无论朕在不在,都要好生照看好自己,别有任何闪失,能不能做到?”
荷回看着他不说话。
皇帝轻啄她的唇,迫切地要她的答案,“好孩子,你说话,应朕一声。”
荷回感受着这个男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宠爱,不知怎么的,就
想流泪。
她抬手捧住皇帝的脸,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目光闪动,随即将她越发抱紧。
“您刚才好凶。”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可荷回却仍旧忍不住撒娇控诉他。
皇帝吻她的额头,“是朕的错,叫皇后惊着了。”
荷回摇头,“我没惊着,是孩子有些不大高兴。”
她将皇帝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轻声道:“好孩子,爹爹方才是担忧娘亲,你别怪他。”
皇帝感受着手掌下跳动的温热,眉眼间稍微柔和些许,只是想着荷回方才害喜的模样,便有敛了神色,告诫道:“好好的,别折腾你娘。”
到底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孩子,倒也舍不得对他/她说太重的话,“听话,等你出来,朕给你糖吃。”
荷回噗嗤一声笑了。
皇帝眼底难得闪过一丝尴尬,末了,叹口气道:“朕不会哄孩子,你教朕?”
荷回讶然,“皇爷难不成没哄过宁”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荷回连忙住了口。
皇帝将荷回松开,扶着她躺下,替她理好枕头。
“没有。”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他出生时,朕正在外头征战,等回去时他已经能走路,或许是天性使然,他同朕并不亲,头一次见着朕,便吓得尿了裤子。”
虽是第一个孩子,但他那时事忙,加之生李元净的妃子言语无状,曾犯过大错,并不讨他喜欢,因此他在试过几次仍得不到李元净一个好脸后,也就放弃了同他亲近的念头,将他交给太后抚养。
荷回静静听着,忽然道:“若是孩子出生后,也同宁王一样,您也会如此么?”
只是当一个严厉的高高在上的父亲,而没有任何旁的关心和亲近。
“不会。”皇帝抚摸着她的小腹,道:“这是咱们的孩子,不一样。”
说他偏心也好,说他不公也罢,他和荷回的孩子,从投胎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会细心教导他/她,给他/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自古以来,世人从来讲究母以子贵,在他这里,却颠了个个儿,变成子以母贵。
荷回读懂了他的意思,目光闪动,将手覆盖在皇帝的手背上,随即缓缓攥紧。
“您打算怎么处置宁王?”
皇帝看她一眼,“你要为他求情?”
自然不是,荷回摇头。
通敌叛国,便是怎么判都不过分,只是
“我是担心太后。”
太后年纪大了,且与李元净感情深厚,若是处死了他,怕是对她打击太大。
这一点皇帝自然知道,便道:“废为庶人,终身囚禁于南苑。”
皇帝替她盖上被褥,“太后虽疼爱他,到底也知道分寸。”
南苑是从前废帝当太子时的居所,如今已然荒废了,李元净被囚禁在那儿,除了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旁人难以用他作筏子生事,太后若想见这个孙子也方便。
这确实是他最好的结局。
荷回蹭了蹭皇帝的手,“饶恕大伴他们吧,皇爷叫他们听命于我,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这般的央求,皇帝自然难以招架。
替她掖被角,半晌,终于叹口气,说好,“听你的。”-
同北戎的战争彻底结束,天下百姓无比欢声雀跃。
军队开拔回京,一路上浩浩荡荡,虽劝阻过,但沿途官道两旁仍旧聚集了许多百姓,跪地山呼万岁。
因为荷回有了身孕,一行人等行进过程极慢,力求平稳,免得颠着她。
皇帝下这样的命令原本是极不稳妥的,毕竟打了胜仗,众人都等着赶紧回家,有功的接受封赏,没功的同家人团聚,一直在路上耽搁着算怎么回事儿。
可这些军中汉子谁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反而极尽可能地护卫皇后的安全,叫她尽可能的舒坦。
无他,皇后是此次除去北戎可汗榫先的大功臣,且她肚子里揣着大周的皇嗣,因此此时的荷回在他们眼中便不只单单是皇后这样简单,还是一尊该被敬起来的菩萨,不能有丝毫的磕碰闪失。
因此一路上,但凡荷回在歇脚时外出散步,都能瞧见三五成群的将士把手中长刀当镰刀用,把凡是她要去地方的草和芦苇清理得干干净净,理由是怕里头的蚊虫蛇鼠惊扰着她。
如此盛情,叫荷回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转头去瞧皇帝,皇帝却一脸淡然:“随他们去。”
荷回却不愿这样麻烦人,只好尽量选择外出次数,成日里窝在马车上睡觉。
马车四平八稳,窝在皇帝怀里,她尽乎感受不到晃动,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期间被他吻醒然后继续睡。
御医们医术高超,几服药下去,她害喜的症状减轻许多,已经不会闻到肉味儿就反胃,可以吃下东西。
脚上的水泡以及大腿内侧的擦伤早已经褪去,只是发梢还有些枯黄,一时之间没养回来。
皇帝经常抚摸着她的发丝出神,每当这时,她都会钻进他怀里吻他,蜻蜓点水一样,轻飘飘,软绵绵。
“回京之后就好了。”
她知道他在自责,只能尽力宽他的心。
皇帝手落在她腰间回吻,将她欺负得不住轻哼,手微微收紧,在她腰间摩挲两下,不满道:“还是太瘦了,多吃些。”
这本是一声极其寻常的关怀,可是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关系,荷回的思绪竟比从前要活泛许多,不自觉飘荡到别的地方。
多吃些,吃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勾出来,荷回目光落在皇帝双腿之间,曳撒的裙摆十分平坦,什么都没有,可荷回却无端想起一团鼓囔囔的东西。
见她不说话,皇帝吻她的脸,“在想什么?”
荷回脸轰的一下发烫,竟伸手推开他,“没什么,皇爷离我远些,热。”
快进七月了,天气确实正是燥热的时候,两人只是这么凑在一处待着,便生出一身薄汗。
皇帝担心她的身子,所以也没像从前那般搂回去,只是攥着她的手,哄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受不得凉,等过几日,到了三伏天再叫他们送冰块儿过来。”
荷回含糊着点了头。
他在担心自己的身子,可她想得却是旁的事,这叫荷回感到难为情。
她已经再三向御医确认过,他们给她喝的确实是寻常的安胎药,里头并没加别的东西。
可那些跳动的燥热却好似在她身体里生了根,一日日地发起芽来,也不知何时会开花结果。
她想,大抵是天太热,连带着人也跟着躁动起来。
一个人待着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但凡沾上皇帝的身子,不,只是看见他,便心似火烧。
可叫她同皇帝分开,她又着实舍不得,便只能这般熬着。
这些话荷回自然不好意思同人说,只能闷在心里,期盼着烦闷的夏日快些过去。
同皇帝一起用过膳,荷回照旧在马车上歇起了午觉。
然而睡着睡着,却发觉有人在自己身上亲吻,从脚背、小腿、腰腹一直往上,黏黏腻腻,酥痒湿滑。
她轻哼一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已经不知何时被人褪去衣衫,人也不在马车上,身体随着身下的木板摇摇晃晃,耳边水声滴答轻响。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去,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害怕,下意识唤人:“皇爷。”
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拽过去,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朕的身份?”
锭子粉的刺鼻味道在鼻端飘荡,荷回抬了头,映着皎洁的月光,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船,她在初次与皇帝相遇的那艘小船上。
初夏的风带着黏腻的湿气,沉沉扑在身上,闷得很。
荷回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被他就这么攥着手,也没害羞,望向他的方向,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问:
“方才可是您在亲我?”
一句话问得皇帝呼吸发沉。
他抿着唇,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姑娘到底是谁,怎么天然待他这般亲近,被他那样对待,不慌乱也就罢了,反而一脸本该如此的模样,说是询问,声音却那样软,像是滴着水在同他撒娇。
而他自己则是更加古怪,碰见她,就跟无端着了魔似的。
想碰她,亲她,叫她化在自己身上。
还没怎么样就褪掉小姑娘的衣裳,在她身上痴缠地吻,这样叫人不耻的事,竟是他做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被鬼上身,魔怔了。
不该这样,不是这样,可小姑娘身上的香气却止不住往他鼻子里钻,撩拨得越发厉害。
他松开手要走,她却扑过来,好似做过千百遍一般,十分自然地钻进他怀里,搂着他脖颈道:“我是您的妻子,自然知道您的身份。”
她在回答他方才的问话。
妻子,妻子
这两个字在皇帝舌尖上滚了又滚,竟叫他品出些许缱绻的味道。
见他不动也不说话,荷回向他脖颈吹了一口热气,“您理一理我。”
要了命了。
明明是头一次见面,怎么她却这般合他心意,连撒娇都叫他为之心动。
皇帝滚了滚喉咙,还是没吭声。
荷回有些生气,转头要走,却被他忽得拽住。
“你要去哪儿?”
“找他。”
“谁?”
“真正的皇爷。”
那个爱她如命,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皇爷,才不是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假人。
刚抬起脚,人已经被他扑倒,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叫荷回险些招架不住。
“不是说你是朕的妻,除了朕,你还能去找谁?”
身下铺着衣裳,荷回并不觉得隔得慌,两只脚在船舱上来回滑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眼前的皇帝比平日里那个还要急切,雪白的柔软落在他手里,像是灶台上的面团,被来回揉捏。
面团蒸熟了,上头的樱桃也到了被采摘的时刻,映着皎洁的月光,皇帝轻抚了下,说:“立起来了。”
啊,果然是他,还是一样的会引诱人。
她有些饿了,舔了舔唇,心口无意识起伏,问:“好吃么?”
“还没吃到。”他说,“朕尝尝。”
樱桃熟透了,被稍稍一碰,便随着枝叶打颤,包裹起来,吸吮,轻咬,一口下去,水汁顷刻间萦绕其上,叫它越发红艳诱人。
相比日后的皇帝,此刻的他似乎更矜持些,动作更轻,然而这样的品尝却带给她不一样的体验。
湿淋淋的,温热的,隔靴搔痒一般,叫她为之发疯。
两颗樱桃吃完,荷回像条被晒在甲板上的鱼,双目失神。
皇帝手往下摸去,滴答滴答全是水。
荷回亲他,说:“换个地方。”
至于换哪个地方,皇帝从她分开膝盖的动作中已经瞧个明白。
“那个人也经常这样对你?”他语气里夹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头低下去。
只是一下,荷回便‘啊’的一声仰头。
她受不住,下意识往后退。
他自然不肯,又将她拖了回去,动作变本加厉,鲜红的粒子被来回品尝,发丝在肌肤上来回摩擦,很快便有些发红。
可荷回如今已经顾不得这些,她的手落在他脑后,五指钻入他发丝。
他固执地问她:“你还没回答朕的话。”
荷回能说什么,她已经什么都说不清。
他同她别起了劲儿,开始不住啄饮,像吃茶那样。
这太犯规,荷回捂着脸,“没有,可我喜欢他这样。”
还当真有另一个人。
他眼底一暗,舌尖用了力。
荷回放声大叫,就这么醒了过来。
皇帝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面上带着担忧,“可是魇着了?”
他摸着她汗湿的发丝,轻拍她的脊背:“别怕,朕在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着你。”
荷回双眼渐渐聚神,身体却还似在梦中,留有余韵。
皇帝瞧出她的不对劲,问:“究竟梦见什么了?”
荷回摇头,“没,没什么。”
她忽然感到一阵羞愧,皇帝在担忧她的身体,然而她却在做那样羞耻的梦来唐突他。
她侧过身子,双腿蜷缩起来,没事儿人一样道:“只是很寻常的一个梦罢了,皇爷如今问我,我也记不起来。”
皇帝没说什么,只是翻过她的身体,分开她双腿。
荷回耳朵嗡的一声鸣响,作势要往后退。
“荷回。”皇帝碰起她的脸,“告诉朕,好么。”
见他这样不依不饶,荷回眼睛一闭,索性豁出去,将实话说出来。
“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了,梦见您那样。”她咬着唇,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皇帝听罢,并没有什么反应,荷回睁开眼,见他目光落在虚无处,不知在想什么,忙拽着他衣袖道:“您别生气。”
“傻姑娘。”皇帝喟叹一声,将她抱在怀里,“朕生什么气。”
他眼底闪过一丝愧疚,“是朕的错,没注意到这个。”
御医早告诉他,女子一旦有孕,便比寻常妇人在房事上热衷些,这是身体变化带来的结果,怎么能怪她?
更何况她这般愿意同自己亲近,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有气可生?
“朕一直担忧你身子受不住,所以不曾在这事上留心,卿卿别怪朕。”
荷回听他这样说,脸上越加发烫,小声道:“您别说了。”
赶紧把这件事翻过去吧。
然而皇帝却不打算放过她去,捧着她的脸问:“喜欢?”
荷回:“什么?”
“喜欢朕那样待你?”
荷回想起梦中说的话,咬唇不言。
皇帝在她唇上轻啄了下,道:“虽已经过了头三个月,到底小心些,朕不到里头去,只在外头亲一亲,好不好?”
这种事,哪里好这样寻求意见,荷回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拿被子捂着脸。
皇帝似乎笑了一声,声音很浅。
不多时,荷回便察觉到她的纱裤被褪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在亵裤上碰了碰,她听到皇帝的声音:“好多。”
荷回哀呼一声,将自己蒙得越发紧。
或许是怕伤着她,皇帝的动作很轻,上下翻飞之间,倒与梦中的情景渐渐重合。
但梦终究是梦,到底比不了现实。
滚烫的炽热一遍又一遍往她身体里钻,潮湿、黏腻、尖叫、嗡鸣,一切的一切,如山呼海啸,接踵而至。
荷回看不见,感受便愈加强烈。
“皇爷皇爷!”她啜泣着,翻涌着,两只脚不停在他背脊上踢踏,祈求她的神灵给她一个痛快。
皇帝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与她十指相扣。
她低头看去,那香艳的场景太过有冲击力,下一刻,眼前终于有一道白光闪过,脱力陷入被褥。
荷回躺在那里回神,目光中,皇帝鼻梁到鬓发间闪耀着莹莹水光,淋淋漓漓滴下来,落在她心口上。
他虽眉眼深邃,但五官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却一向是沉稳的。
如今这幅模样,反倒叫他增添几分魅惑之感,瞧得她心尖儿发颤。
乱套了。
要命。
可是仍旧不够。
她与他对视,在彼此眼中探查到同样的心绪。
她抬手,他便俯身过来,同她亲吻,分享彼此身体的纷乱。
终于,两人分开,他的手落在她小腹上,无声喟叹:“等孩子出来。”
等孩子出来做什么,他没说,她却立马了然于心,红着脸,将脑袋抵在皇帝肩窝处,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紫禁城时,已经是八月份,荷回此时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
太后见到他们平安归来,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这份好心情在见到李元净之后却消失殆尽。
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咬牙给了他一巴掌,险些将李元净扇懵,随后又捶胸顿足将他抱在怀中,痛斥他糊涂。
李元净满脸胡茬,如同个废人一般,跪在她脚下,泪流满面。
众人都以为太后会为李元净求情,但她听罢皇帝对他的处置后,只是愣愣点了头,随即叫人将李元净带走。
“他自己不争气,旁人有什么法子。”
她也明白,依照李元净所犯之罪,如今还能活着,已经是皇帝法外开恩。
至于皇帝,从回来后便叫人将太和殿收拾出来,每回在太和门御门听政,便将荷回安置在身后的太和殿内,以便随时能听到她的动静。
宫人们私下调侃,皇爷这是将皇后娘娘整个儿拴在裤腰带上了,一刻都离不了。
除此之外,皇帝还办了一件大事——
遣散后宫妃嫔,让她们归家。
不想嫁人的,宫里会给安置居所,发放银两,叫她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想嫁人的,宫中也不会阻拦,出嫁之日,除娘家之外,宫中还会以太后的名义出一份嫁妆。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百姓议论纷纷。
甚至连从不掺和后宫事的几位阁老也忍不住劝说皇帝:
“皇爷喜爱皇后,也没必要遣散诸位娘娘们,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后宫只有一个的,圣上即便不喜欢,留她们在宫里,说不准还能添几个皇子,即便不能,留着解闷儿也是好的。”
皇帝道:“朕心都在皇后身上,何苦留旁人在宫中虚度年华,众位爱卿为天下百姓计,也该记得她们是朕的子民,是天下百姓的一员,朕怎可为一己私心,让朕的子民留在宫中受苦,倒不如放出去的好。”
言辞恳切,大义凛然,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叫阁臣们都有些佩服。
皇帝这儿说不通,他们便找上太后,然而太后却只是道,我老了,不大管事,你们所求,我只怕是有心无力。
一句话,她不想管,也管不了。
众人只能悻悻而归。
他们闹的这些事,荷回都不知道,她如今只顾着安心养胎,别的一概不管。
她发作那一日,皇帝正在太和门同臣子们商量国事,一听见后头动静,连忙丢下众人到太和殿中去。
见荷回直喊疼,他攥住她的手,手指冰凉,一边安抚一边喊御医。
索性他安排周到,在隔壁直房当值的御医们和稳婆们很快进来,将荷回按住,分开她的腿。
“皇爷,产房乃污秽之地,您还是出去等着为好。”
皇帝看着躺在那儿的荷回,低声道:“朕哪儿也不去,你们照料好皇后即刻,不必管朕。”
他理了理荷回汗湿的发丝,道:“记着,皇后在,你们在,皇后若有半分差池,你们也不必活了。”
众人身子一凛,连忙称是。
荷回原本想叫他不要这样凶,免得吓着旁人,身下却一痛,闷哼起来。
这个孩子很乖,没叫她受什么苦,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生了出来。
哭声响亮,接生的稳婆用黄布将孩子包裹住,欣喜道:“恭喜皇爷,恭喜娘娘,是位皇子!”
众人的贺喜一声接着一声,越过太和广场,越过白石拱桥,越过金水河,传到前头太和门的臣子们耳中。
即便他们对皇帝过分宠爱皇后的行为感到不赞同,但这一刻,眼睛里依旧免不了迸发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皇嗣降生,大周江山,后继有人了!
铺天盖地的贺喜声响彻紫禁城,伴随着片片雪花飘落,飘向宫外,传遍大江南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91章 婚礼(完结)
第91章 第91章婚礼(完结)
荷回醒来之时,只觉浑身酸痛,瞥见皇帝,忍不住抬手摸上他的脸。
“皇爷,您的胡子真扎手。”
皇帝眼底泛着血丝,吻她的手背,“醒了,感觉怎么样?”
荷回说有些疼,皇帝便闭了眼,与她脸贴着脸,“是朕害你如此。”
一个皇帝,竟然为妻子给他生孩子产生疼痛而感到抱歉,搁在哪朝哪代都叫人感到匪夷所思。
然而宫人们早知皇帝与皇后的恩爱,因此听见这话,只是在心中感叹一声,并没有多大反应。
荷回闭着眼,享受着同皇帝的亲近,半晌,终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皇帝道:“我想看看孩子。”
奶娘将孩子抱过来,荷回看着那皱巴巴的小生命,忽然流起泪来。
“哎呦我的娘娘,月子里可不能哭,要落下病根儿的。”
皇帝也吓了一跳,拿锦帕替她试泪,“怎么了?”
荷回抽噎道:“他怎么长这样?”
又红又皱巴,同她想象中的可爱模样大相径庭。
原来是为了这个,奶娘笑了,忙宽慰道:“娘娘您不知道,孩子刚生下来都是如此,等过几日就好了,您瞧,小皇子长得多像皇爷和您呐。”
像么,荷回着实瞧不出来。
但或许是母子连心,荷回终究是没嫌弃他,手戳着他的小脸道:“好孩子,我是娘亲呀。”
小皇子自然听不懂,只是一味的酣睡。
奶娘没有说谎,不过几日的功夫,孩子原本皱巴的小脸便渐渐变得白净起来,鼻子翘翘的,眼睛又大又圆,叫人喜欢得紧。
太后见了,神情竟有些恍惚,道:“同他爹爹小时候真像。”
荷回是瞧不出来像不像的,她只要她的孩子平安长大就好。
索性在她孕时,御医们将她的身子调理得很好,因此孩子很是康健,不说别的,单说那手劲儿便大得很,有一回险些将她的一缕头发扯下来。
因着这事儿,皇帝对孩子好一顿教训,甚至亲手扯了他一根头发丝下来,好叫他长记性。
“再欺负你娘,这便是下场。”
被这般对待,孩子竟也不哭不闹,像是听懂了似的,扒着荷回呜哇呜哇地叫,像是在道歉。
这般懂事,荷回心疼得紧,抱着他冲皇帝埋怨:“孩子才多大,两个月的小人儿,他知道什么。”
皇帝却道:“正因为小,所以才要好好教,他欺负你,我自然要替你还回去。”
他满口替她出气的话,她既感动,又觉得好笑,直叹冤家。
孩子出生后一直没有取名,钦天监拟定了好些名字叫皇帝选,他却始终不满意,直叫钦天监那群人险些愁白了头发,最后还是皇帝自己大笔一挥,取了‘谨安’二字。
望他日后能勤勉谨慎、安邦定国。
荷回抱着孩子,一遍遍轻声唤着,“谨安,小谨安,娘的好孩子”
到了孩子三个月,皇帝开始着人准备大婚。
这事儿荷回已经忘记,不想他还记得,不由道:“别了吧,孩子都已经生了,还准备什么大婚呢。”
皇帝说不成,“朕答应你的,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原本想着从北边回来便举办的,但她有了身孕,怕她有个闪失,这才拖到如今。
荷回拗不过她,脸颊发烫,说:“简单些就好,别劳民伤财的。”
皇帝便笑。
到了大婚那一日,正是三月里,春光明媚,花香四溢,荷回从宫外的沈宅上了舆轿,一路被人从大明门抬进宫,经过午门,到了乾清宫降舆下轿。
原本,她应该照着规矩,步行穿过交泰殿,最后进入坤宁宫的暖阁,在那儿等着皇帝完成大婚,然而因她同往常的皇后不同,并不是自己居住,而是同皇帝一同住在乾清宫里,因此这一段路也就省了。
荷回一身深青翟衣,头戴双凤翊龙冠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等着皇帝,见他进来,起身,与他一同前往奉先殿拜谒家庙。
一个时辰后,两人才乘坐彩舆回宫。
将那身翟衣褪下,换上一身轻便些的黄色大衫,荷回与皇帝东西对坐。
执事官奉上盛满吃食的馔案,随即几名宫人上前,各自用金杯斟满一杯酒,奉给荷回与皇帝。
荷回看了一眼,举杯饮尽,火辣辣的酒水钻入腹中,叫她忍不住双颊发烫。
吃了几口馔案上的菜,又吃了一杯酒,宫人这才将主食端来。
是她喜欢的包儿饭。
荷回拿筷子用了几口,这才觉得心口处的酒意被稍稍压了下去。
女官又递来一杯酒,荷回正要抬手,却被她止住。
“皇后娘娘,这是合卺酒,您该同皇爷一起喝才是。”
荷回一愣,没想到自己竟将这个忘了,下意识抬眼,见皇帝正坐在对面幽幽望着自己,眼中含有笑意,不由羞红了脸。
皇帝顷身,将右手手臂从她臂间穿过。“皇后,与朕共饮此杯。”
荷回看着他,想着这个男人从今往后便是她一个人的了,眸光闪动。
一仰头,杯中酒消失个干净。
诚益夫人带着一帮命妇过来撒帐,口中念念有词:
“撒帐
东,光生满幄绣芙蓉。仙姿未许分明见,知在巫山第几峰。”
“撒帐西,香风匝地瑞云低。夭桃飞岸夹红雨,始信桃园路不迷。”
“撒帐南,珠玉直在府潭潭。千花绰约笼西子,今夕青鸾试许骖。”
“撒帐北,傅粉初来人不识。红围绿绕护芳尘,笑揭香巾拜瑶席。”
“撒帐中,鸳鸯枕稳睡方浓。麝煤不断熏金鸭,休问日高花影重。”①
“皇上皇后恩爱百年,多子多福喽——!”
一群人笑闹着出去,阖上房门,屋内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荷回抬眼,却见皇帝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竟一时觉得自己是如今才嫁给他一般,心中有些紧张起来。
这不怪她,谁叫皇帝那样看着她,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眼神儿,只觉得单单被他那样望着,一颗心便跟未出嫁的小姑娘似的,怦怦直跳。
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却是皇帝支起一条腿,俯身为她摘冠。
“累不累?”
自然是累的,可心里却欢喜,荷回抬眼瞧他,“您呢,累不累?”
一模一样的问话,皇帝笑起来,摸着她的脸,道:“累,可见着了你,便只剩欢喜。”
啊。
荷回捂住脸。
这样心意相通,可如何是好。
她更喜欢他了。
皇帝将她抱下榻,往净室中走去。
一件件衣裳被褪下,他抱着他进入浴桶,却只是单纯地替她擦洗身子。
热气熏在荷回脸上,酒劲儿渐渐漫上来。
她透过薄雾看他,说:“皇爷,您真好看。”
皇帝落在她腰间的手隐隐发力,却终究不曾做什么,起身,将她抱了出去。
重新回到榻上,皇帝拿梳子替她理头发,荷回双眼迷蒙,享受得紧。
打眼瞧见脚踏上的靴子,不由咦了一声。
皇帝顺着她目光望去,道:“你做的靴子,朕自然要穿上。”
荷回嘴角翘起来,转身去抱他。
他呼吸沉重,将她压了下去。
虽然荷回早已经出了月子,但皇帝顾念她的身子,已经许久不曾与她同房,如今两厢碰上,自然是干柴烈火,烧得噼啪作响。
荷回吻他的喉结,腰肢款摆,口中不住唤他,“皇爷,皇爷”
“快些。”
烧净她吧,叫她与他一同化作灰,痴缠在一处,再分不清你我。
原本干着的桂圆、花生如同被浇了水,湿个透顶,皇帝却剥开,往她嘴里送,“好吃么?”
荷回轻哼着回应两声,将含着他津液的吃食咽了下去。
碰撞、追击,你来我往,小小一方床帐,热闹得像是永不停歇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荷回终于到达那地方,仰面躺在床褥上喘气。
雪白的身子映着一片红,叫人瞧得心里发痒。
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荷回收起大咧咧敞开的腿,翻了个身。
或许是有心,又或许是无意,她的腿并没彻底合上,而是一条腿向前曲起,将底下风光露出来。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她看过去,朝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皇爷,胀得慌。”
皇帝呼吸发沉,一把翻过荷回的身子,将她两条腿抬起。
他吻她,问:“想叫朕如何,嗯,荷回?”
荷回盈盈望着他,缓缓在他耳边吐出一个字。
吸。
皇帝手上猛地用力
等结束时,天色已经将明。
荷回累极了,正在酣睡,感受到皇帝在亲她,不由睁开眼,搂着皇帝道:“皇爷,我真不成了,放过我吧。”
皇帝轻笑一声,手在她肩头轻轻摩挲着,半晌,在她耳边道:“睡吧。”
也不知听没听见,怀中人蹭了蹭他的脸,没了动静。
外头有鸟叫声传来,皇帝坐起身子看去,瞧见一株盛开的海棠花悄然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开得正艳。
月光洒下来,如梦如幻。
他静静看着,未几,随手将那花摘了下来,簪在荷回鬓间。
朱红色的花映着乌黑的发丝,显得格外好看。
皇帝摸着怀中人被重新养好的头发,吻了吻她额头。
三月的天气,万物复苏,正是好时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