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当时》
14. 气派很大的女人
01
郝可爱把手放到唇前,嘬出一声嘹亮的口哨,哨声穿透云霄,在山谷中回荡。
须臾,只闻夜空中传来一声嘹亮、高昂的叫声,一只眼神锐利的鹰隼在空中旋了一个弯,朝郝可爱袭来,郝可爱指尖轻轻一弹,一张被卷起来的小纸条就弹了出去,那鹰隼不迟不早,刚好一嘴叼住,展翅飞向云海。
郝可爱拍了拍手,话语里透出几分得意、狡黠。
她转过头,笑吟吟对方烛明道:“这次若再失手,我就给你当仆人。”
“我不要你当仆人。”方烛明盯着她那张又黑又粗糙的脸,认真地道:“你是我的朋友。”
郝可爱愣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是我的朋友,也是仆人。”
方烛明:“……”
每当他不由自主说些煽情话时,郝可爱总会不解风情地破坏气氛。
山顶的风越来越大,方烛明把郝可爱拉到树下,道:“你等一下,我去捡柴烧火,暖一下身子。”
柴已堆好,火已烧起,两人刚围着火堆坐下,就见树林深处隐隐有红色的灯光亮起,光亮越来越清晰,方烛明眼里格外好,老远就看见一架垂着红帐子的胡床。
抬床的一共有四人,走在前面的是两个身姿修长,面容俊美的少年。他们身上穿的长袍是上好的面料,做功考究,十分精美。
看他们走路的姿势,脸上的神态,方烛明便知他们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会沦落到给别人抬床的地步?他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成了郝可爱的仆人?
既然是仆人,主人要你抬床你就要抬床,叫你脱靴你就要脱靴。
思及此,他暗暗松了口气,好在郝可爱没有让他做这些事情。
抬床的人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床胡床后忽然走出七八名提着灯笼的小丫鬟,她们动作十分利落,转眼就在泥地上铺了一条又干净,又精致的红毯子。
她们铺摊子的时候,床帘里已有人说话了。
方烛明一听到那声音,立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说话的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有那种又娇,又柔,又媚的声音,既像甜甜的糖,又像味道醇正的陈年老酒,简直将人的骨头都泡酥了。
光是听声音就已知道帘子后的人是一个很美,很绝的女人。
只要是听到这种声音的男人,一定很想看看轿子里这个又美,又绝,气派又大的女人。
方烛明并不想见她。
他甚至还没有见到她,就已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听到那个女人用一种又戏谑,又傲慢的嗓音道:“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一样丑。”
郝可爱伸手烤着火,丝毫没有生气,微微一笑:“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一样美。”
她似乎已习惯被人取笑,被人辱骂。因为习惯,所以不在意,不在意,就不会生气。
如果郝可爱生气,方烛明就不会像这么生气了,但郝可爱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所以方烛明很生气。
他不是生郝可爱的气,而是生那个无礼女人的气,也不是生那个无礼女人的气,而是生郝可爱总被欺负的气。
他一生气,眼角眉梢就紧绷起来,嗓音也变得冷冷淡淡的,他说:“她一点也不丑,她很美丽,很可爱。”
“哦?”那女人似乎有几分惊讶,笑意更浓了:“你竟然替她说话?你是她什么人?她的宠儿,还是丈夫?”
这句话还没说完,方烛明就已看见一只又白,又柔的手挑开了帘子,然后他就看见帘子后那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蛋,他以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以后也许也不会了。
这个女人瞧上和郝可爱一般的年纪,她的一眉一眼都生得恰到好处,一颦一笑间自生风华万千。
她穿着一件鲜红的袍子,更衬得肌肤晶莹如玉,她靠着软枕,斜斜侧躺在胡床上,她没有穿鞋子,精致的脚踝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金铃铛,她稍微一动,铃铛就发出一阵清脆的叮铃声。
她的肌肤白如雪,裙子红如血,在灯光映照下,白的更白,红的更红。
她坐起身来,手中的银制烟管在床沿轻轻敲了敲,红唇吐出一口弄又浓又白的烟雾。
方烛明脑袋空白一瞬。
她美得就像一朵红玫瑰,一朵美艳绚烂又带刺的玫瑰。
这时,郝可爱也已起身,笑道:“这么晚还要劳烦仙子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仙子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半夜找我来,有什么事?莫不是来喝你和你的小丈夫的喜酒?”
郝可爱道:“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喜酒。我请你来,只不过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报酬是什么?”仙子打量方烛明片刻,笑了。
她笑起来时仿若明珠生辉,光彩照人。
“如果你愿意把这个小男人让给我,我倒是可以帮你。”
她说这句话时,方烛明忽然感受到四道锐利的目光朝他射来——抬轿的四个美少年直勾勾盯着方烛明,眼里闪着不加掩饰的嫉妒和敌意,就像被人抢了食物的小狼崽子。
方烛明没有说话,他想看看郝可爱怎么说。
郝可爱的回答果真没令他失望。
她说:“他是人,又不是物品,怎么让?你若真想要他,也该自己问他。”
红衣仙子还没有问,方烛明冷冷道:“我不愿意。”
郝可爱笑嘻嘻接道:“他不愿意,我愿意。你若帮我,我把自己让给你。”
红衣仙子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道:“你莫要恩将仇报。说吧,要我什么忙?”
02
四个美少年抬着胡床走在前头,七八名提灯婢女恭敬地走在中间,郝可爱和方烛明走在最后。
胡床在木梯前停下,七八名婢女照样利落地铺了红毯。
仙子没有下床,只是轻轻地、随意地喊了一声:“红衣?”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轻,却近在耳畔,似乎正有人附在你耳边说话。内家功夫高深之人,就算在十丈之外,你也能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这个女人无疑也是个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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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已站在胡床之前,一双精明、傲慢的眼里忽然漾起涟漪,就像是怀春的少女看见仰慕的大英雄时一样的眼神,又爱慕,又崇拜,又温柔。
“玫瑰,我总算等到你了。”他的眼神黏在玫瑰的脸上,似乎除了玫瑰仙子之外,周围一切皆是虚无。
玫瑰仙子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翻了个白眼,道:“我找你有事。”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不要你赴汤,也不要你蹈火,更不要你死。我只要你听她的话,帮她解决困难……”她的语调忽然变了,变得又温柔,又甜美:“好不好,乖乖?”
方烛明看见红衣像喝醉酒似的晃了一下,但他没有喝酒,身上也没有酒味,但他确实醉了,醉在玫瑰仙子的美丽的眼里,温柔的声音里。
面具已做好了。
照着方烛明画的模样做的,面具又轻,又薄,方烛明细细摩挲着,触感和人的肌肤一模一样,还有一点温热感。
红衣抱着手坐在椅子上,眼里有几分怒意:“拿着面具,给我走。”
他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郝可爱找了玫瑰仙子来,也不是因为一分钱不收白给他们干活,而是因为玫瑰走的时候,凑在方烛明耳边道:“我住在玫瑰园,你若有时间,来找我玩。”
这句话已经能让他生三天三夜的气了,更令他生气的是,方烛明居然对他说:“你放心,我对她没有兴趣。”
方烛明本意是说自己不去找玫瑰的,让他不必生气,但在红衣听来,这个少年似乎对玫瑰的魅力不屑一顾。
他尚能忍受玫瑰对别的男人感兴趣,却不能忍受别人的男人对玫瑰不屑一顾。玫瑰是他的仙子,他的女神,对玫瑰的不屑就是对他的侮辱!
人被侮辱,当然会生气的,所以他生气了,就把郝可爱和方烛明赶走了。
02
张铁牛的名字很普通,他的人也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叫张铁牛的人,张铁牛就是这千千万万中其中一个。
虽然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叫张铁牛,但方府里却只有一个张铁牛。
他在方府做的活也很普通,砍柴、打水、推车、进货,虽然是普通的事,他的话不多也不少,和别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所以他的朋友不多也不少。
这样一个普通又平凡的人,没有人会特别关注他。
夜已深了。
方老侯爷的寝居里还亮着灯,院子外守着四五名家丁、婢女。
张铁牛垂着头,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白玉碗,碗里盛着药。
他微微低着头,顺着树影慢慢地走,走到离院门三四丈远时,却瞧见守在门口的家丁斜斜靠着墙壁,正在打瞌睡。
他快速走到院门前,又慢慢地穿过月洞门,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走进院子里,他寻思着如何同婢女交接,却见那些婢女一个个精神萎靡,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连背都站不直了,有的甚至坐在地上,靠着门柱打起盹儿来。
15. 普通的张铁牛
01
张铁牛垂着头,用余光环顾四下,见无人在意他,便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如一张纸般穿进门去。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和波斯传来的水晶灯,水晶灯将偌大的屋子映得雪亮,仿若白昼,脚下的柚木地板光滑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张铁牛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颀长。
厚重的苍色床帘挂在银钩上,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苏绣天鹅绒锦被。
他脸很白,白得像在生了四五年重病,病得快要死的病人,他的嘴唇也很干燥,干燥得像被太阳晒裂开的土地,无论谁看见这个人,都一定会忍不住叹息,叹息他将不久于人世。
他半阖着眼,气息缓慢而冗长,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张铁牛凑近时,才听见他说的是:“明儿……明儿……”
张铁牛手一抖,药汁在白玉碗里晃了晃,他急忙将托盘轻轻置在床头桌上。
“你是谁?为什么到我的房间里来?”
男人轻轻地掀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盯着他,张铁牛也盯着他,可他的眼里为什么会有痛苦?有愤怒?有泪光?
“我知道了……”方老侯爷眼皮一抖,艰难地伸手指向他:“你……你是我的儿子……我的明儿……”
张铁牛垂下头,咬着牙:“我不是,我只是一个仆人,我叫张铁牛!”
方老侯爷恍惚了一瞬,闭上眼睛,又睁开,似方从大梦中苏醒一般,眼神又黯淡下去,道:“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不是这个样子……”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的表情,眼神和我的儿子太像了,我看见你的眼睛,便以为你是他……”
他沉重又悲哀地叹一口气,低低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告诉他,若我临死前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死不瞑目!”他又低低呼唤着:“明儿……明儿……”
张铁牛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种又悲痛,又愧疚,又纠结的神情,忽然,他做出了一个令方老侯爷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扑通跪在床前,双手握住老侯干燥如枯枝的手,眼眶已红了,低低咆哮:“父亲,我就是明儿,你的儿子,是孩儿不孝,害您伤心,害您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孩儿该死!”
方烛明感到方老侯爷的手在颤抖,他听见他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你是明儿?你真是我的儿子?”
“是!”方烛明忽然一把撕下面具,露出原本俊美的脸颊,他往前跪了几步,激动地道:“我永远都是方烛明,永远都是父亲的儿子!”
他不愿当别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就是方歌!
“明儿……”方老侯爷挣扎着要起身,却起不来,方烛明忙抓住他的手:“父亲,您慢慢说,儿子听着……”
方老侯爷眼中泪光闪动:“老人家常说,生恩不如养恩,不管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你……你永远是我的……”
方老侯爷话尚未说完,雕花木门“砰”地开了,一个穿着青色夹纱直裰的少年站在门口,瞪着眼睛看他,几欲冒火:“原来是你!父亲因为你这个不孝子已病成这样,难道你还想气他不成?”
这少年正是他的弟弟,方夜阑。
方烛明才站起身,方夜阑一个箭步冲过来,拽住他的手:“你给我走,方府不欢迎你!”
方烛明冷冷扯开他的手,方夜阑又扑上来,兄弟俩扭成一团,堆在门口看热闹的家仆们既想上前劝架,又不敢,互相推搡:
“你去!”
“我不敢去,你先去!”
“我算老几?我也不敢去!”
“阑儿!阑儿!”方老侯爷见兄弟俩闹得不可开交,焦急得连连喘气,艰难地起身阻止:“你们听爹说,都听爹说……”
方夜阑早已把方烛明视为耻辱,又更气父亲每日念叨着他,已下定决心将他赶出府去,拽着他往外走。
还没迈出步子,就听一声尖叫,有人颤着声大喊:“侯爷!侯爷吐血了!”
床沿上残留着血珠。
方老侯爷斜斜倒在床沿,眼睛半睁着,却已没了气。
人家说,死后还睁着眼睛的人,说明胸中还堵着一口气,或一桩心愿未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的人,难以往生。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大声喘气都是一种罪过。
方烛明的眼里布满红血丝,简直红得要淌出血来,方夜阑也一样。
他们二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眼里的恨意已燃烧成火,似乎在看着杀父仇人,似乎巴不得将对方焚烧成一捧灰!
“父亲因为你才病成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亲!”方夜阑牙齿咯咯作响,不待方烛明回应,他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弑父的不孝子拿下!”
话音方落,十七八名家丁已持着棍棒冲进屋来,步步逼向方烛明。
面对父亲的死,面对方夜阑的诬陷,方烛明本该愤怒,本该反抗,但他此刻却十分冷静。
他冷冷看着所有人,嗓子如被细沙磨过一般沙哑:“父亲才刚走,你就要让他不得安宁么?”
方夜阑根本不听他说话,恨恨道:“你休想逃走!”
方烛明冷笑:“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逃走?”
“你不是父亲的孩子就是最大的罪!你害死父亲就是最大的罪!”他不由方烛明再说,下了命令:“给我拿下!”
方烛明第一次发现方夜阑如此狠毒,如此不顾兄弟情义,他也第一次对方夜阑生出一丝冰冷的恨意。
——他竟然不顾父亲的尸身,只急着置自己于死地!
——他为什如此恨自己?
身姿健硕的家丁们步步逼近,方烛明已来不及多想,冷冷道:“就凭这点人还动不了我!”
这句话一共有十个字,说到第八个字的时候,众人只闻一声巨响,再一眨眼,闭着的窗户已破了一个大洞,他的人已不见了。
院子外也有人,四周高墙上是一道道黑影。
方烛明冲破窗子时,他们手中的弯刀、弓箭已对准他,哪怕方烛明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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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他们就会将他射得满身血窟窿。
方夜阑远远地站在他对面,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院子已被围死,远处的墙根下,墙头上都有百十支锋利的箭矢对着他,箭尖在月色下泛着寒芒。
“你逃不了了!”方夜阑说,话语里充满了仇恨。
“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逃?”
“不逃,也得死!”这句话刚说完,他朝数百名搭箭的家丁打了个手势,同一时间,只闻“咻咻咻”的声音,数百支箭矢破空而来,在这时,方烛明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一拳打在一名持刀家丁的下巴上,右手掌一翻,接住掉落的刀。
又闻“铿铿锵锵”几声,弯刀如万道银蛇狂舞,已将三四十支箭击落在地,金属碰撞,星芒四射。纵使如此,他一人也敌不过数百人,更敌不过漫天箭雨,就算能逃出去,也一定活不了的了。
忽然之间,一只冷箭从斜刺里暴射而来,这支箭又快、又狠,又准,眼见就要插进方烛明的心口,他却已来不及挥刀格挡,正在这时,他看见了令他一辈子也不忘了场面!
一片小小的,绿色的叶子飘了过来,恰巧落在箭尖上,按道理来说,箭是利的,叶子是软的,箭尖刺破叶子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但世上许多事都是不按道理来的,所以小小的,嫩绿的叶子不但没有被刺破,反而将箭击落在地。
没有风,空中又有四五片,七八片,十八九片叶子打着旋儿飞来,铿铿几声将方烛明周围的箭矢打落,这下子众人都已瞧见,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一个人影如纸鸢般从树梢上掠下,轻飘飘落在方烛明身后。
众人的目光已离开方烛明,齐齐看向他身后。
“你是什么人?”方夜阑站在护卫身后,厉声道。
那人轻轻笑了,笑得很愉快:“区区不才,江湖路人。”
竟是个女人。
能用树叶击落箭矢,只要眼睛没有瞎的人,都一定能看出这人一定不像她说的只是个路人,而是内家功夫高深的一流高手!
方夜阑警惕地看着她:“既然是路人,就快些走,刀剑无眼,以免伤及无辜!”
那人很爽快地应下:“你让我走的话,我就走。”
方夜阑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我自然让你走。”
那人已走到方烛明身边,银白的月色映亮她那张又黑又丑的脸,她眼睛又细又小,像是用匕首在脸上轻轻划了两痕,她的鼻头圆而大,一张嘴又厚又宽,像一个被捏坏了的泥娃娃,让人看了直叹气。
这么丑陋的一个人却有着如此漂亮的身手,众人既惊又叹。
这个丑陋的女人已拉住方烛明的手,扭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我们走吧。”
“站住!你们要去哪里?”方夜阑蹙起眉头。
郝可爱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让我走的吗?”她忽然又瞪起眼睛,生气地看着方夜阑,连连质问:“难道你现在又不让我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走?难道你想反悔?难道你想为难我一个小女子?你是不是男子汉?”
16. 薄情寡义的女人
01
方烛明已习惯郝可爱这样“咄咄逼人”,方夜阑却不习惯,被她炮弹似的话语轰上已通,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他不由自主解释:“我让你走,却不让他走!”
郝可爱瞪着他:“为什么不让他走?他得罪你了?”
方夜阑道:“他害死了我父亲,他是个罪人!你要带他走,难道你也是他的同谋?”
郝可爱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害死你父亲?”
方夜阑指着周围的人:“他们都看见了,这就是证据!”
郝可爱眼珠一转:“这些都是你的人,你怎么想他们就怎么说,我却说他没有害死你父亲,这也是我的证据!”
方夜阑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他已明白这女人是来捣蛋的。
“好,好极了!你果真是他的同伙,那么,你就留下陪他一起死!”
话音犹未落,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忽有银光暴射而来,方烛明急忙伸手拉郝好可爱,却拉了个空。郝可爱不知何时窜起身子,她整个人已悬在半空中,她长发发如一片黑旗子,在风中飘扬。忽然,她一伸手,本来挽住头发的墨色发带已被她卷在掌心。
墨色发带一抖,便如一条灵活的黑蛇般窜出,将四面八方箭矢卷住,手腕再一翻,利箭竟然在空中打了个旋,“铮铮铮铮”钉在高墙上,箭尾颤抖。
她的动作极快,甚至没有人看清她是何时窜上空中,何时出手的,等他们转头看向钉进墙内的箭时,那个丑陋却令人害怕的女人和方烛明已不见了。
她轻飘飘降临,轻飘飘离去,恍如鬼魅。
02
乱葬岗。
乱葬岗,就是人死后尸体被丢弃的地方。乱葬岗里埋的通常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无家无友的乞丐,又或是翻了错被主人打死的仆人,这些人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他们死后,就像这里的花草木石一样,雨天被雨淋,晴天被太阳晒,腐烂后也会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除了野狗,谁也不会来这里,现在已来了两个人。
月亮被乌云遮住,周围一下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凉风穿过树林,吹来老鸹凄厉的啼叫,破了一角的棺材和随处可见的白骨里腾出点点绿色的鬼火,无论谁在看见这副场景,都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立在白骨绿火之间,一动不动。忽然间,天边扯了一道紫红的闪电,天地间霎时亮如白昼,郝可爱看见方烛明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红得几欲滴血。
乌云深处炸开一声雷响,片刻间,大雨倾盆而至。方烛明还是没有动,冰凉的雨水划过他的脸颊,悬在下颌上。
郝可爱就站在他的对面,她浑身已被雨水浇透。
她没有替他打伞,因为她没有伞。就算有伞,她也绝不会打伞的,她从不擅长为别人遮风挡雨,她只会陪别人一起经历风雨。
雨越下越大,山中起了薄薄的白雾,方烛明忽然拉住郝可爱的手,快步走到一株老松下避雨。郝可爱还没有说话,方烛明已挽起她的发丝,双掌一扭,拧出水来。
“谢谢你救我,但你不该来救我。”他低着头,又去凝她衣袖上的水。
“听不懂。”郝可爱淡淡道。
她就这样站着任方烛明为她拧干发上、衣服上的水,这一刻,方烛明好像真的成了她的仆人。
“如果受伤了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
“来救你。”
“他们都说我是杀父之人,是不孝之子。”
“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如果你是,用不着别人,我第一个宰了你。”
她的语气很淡,却很笃定。
方烛明的手顿了一下,心中涌出一股暖流。他与郝可爱萍水相逢,她却三番两次救他于生死之间,如此大恩,何以为报?
这一次,他是心甘情愿当郝可爱的仆人,为她出生入死,为她赴汤蹈火。
冷静下来,他已明白为什么方夜阑要诬陷他?为什么急着置他于死地?因为权利,因为金钱。
只要他死了,方夜阑就能名正言顺继承爵位,成为方家家主。他也想清楚了,那夜雇杀手刺杀他的人不是父亲,是方夜阑,但他却自以为是地以为父亲生气、愤怒,所以巴不得他死。
他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悲哀。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权利和金钱会使人发狂,连兄弟父子间也会为了权利互相残杀,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令他生气的是父亲刚去世,方夜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收敛父亲的尸身,而是急着杀死他!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愿与方夜阑刀剑相向,他喜欢美好,喜欢和平,厌倦血腥,厌倦阴谋,但他越讨厌,这些事就越缠着他,这就是人生无可奈何的地方。
02
紫藤花串在风中微微晃动。
小小的山洞里摆着小小的床,小小的桌子,小小的椅子,粗糙的山壁上挂着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的花枝已枯了。
方烛明躺在床上。
小小的竹床上垫了二十层天鹅绒毯子,躺在上面就像睡在云朵上一样,又柔软,又暖和,又舒服。
那夜淋了雨,又在冷风中吹了一夜,天亮时他就已有些发热了,只觉浑身无力,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又堵,又闷,又晕。
他昔日是个公子哥,身子不至于弱不禁风,却弱不禁风雨,加之他父亲之死,他心中又悲,又痛,只觉喉间一股腥甜上涌,他又强行咽了回去——绝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女人面前示弱。
他把那口子血吞回去之后,只觉眼睛有些花了,耳畔的风声、雨声已渐渐模糊,像是从天边传来。
最后,他的耳边只剩下郝可爱的声音,像是从远山边吹来的风,淡淡的,柔柔的,令人心安。
她说:“睡吧,醒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待他再醒来时,就已回到这个小小的山洞,小小的床上。
他的额头上还敷着帕子。
“可爱?”他嘴唇翕动,轻轻唤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去哪里了?
他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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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洞口紫藤花微晃,一个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方烛明定睛一看,这人正是郝可爱。
她靠着洞壁,像是被恶霸逼到深山里的少女,一脸惊慌失措。
“怎么了?”方烛明第一次见她露出这副模样,心里一沉,趿了鞋子朝她走去。
他方迈出一步,只听一阵窸窣声响,洞口上方竟缓缓垂下一面石壁,须臾间,洞里一片黑暗。
一丝细细的火苗燃起,只有一点微末的光芒,虽照不到别的地方,但若靠得够近,也能映亮彼此的脸。
“怎么了?”方烛明盯着郝可爱的眼睛,她那一双又细又小,几乎看不见眼珠的眼睛里竟然也闪着细碎的光。
郝可爱也盯着方烛明,努力瞪大眼睛,说话时眉毛一耸一耸的:“我想下山买点药给你吃,还没走到山脚就见一群官兵上山来了,我想大概是来找你的,就赶忙溜了。”
如月山庄再找他,方夜阑也在找他,现在官兵也来了……想来是方夜阑将此事禀了上头,上头信了他害父的话,缉捕他了。
现在他已无处可去了,但若他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连累郝可爱陪他过这种暗无天日,苟且偷生的日子?
他打死也不做这种事,他已欠她许多了。
“你让我走……”我不想拖累你。
第二句话还没说出口,郝可爱脱口道:“好,你走,马上走!”
她生怕方烛明连累她,又恐方烛明怪她不讲情义,解释道:“我不怕和别人打架,也不怕方夜阑,但即便是我,也不敢和朝廷作对。”
方烛明并没有怪罪她。
他的眼里甚至露出一种“我明白”的温柔情绪,柔声道:“就算你不要我走,我也要走的,你已帮我太多,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连累你?”
郝可爱耷拉着脑袋,有些沮丧:“人本来就是自私的。我有余力时才会帮你,可我现在害怕你连累我,我不敢再帮你了,甚至不能敢收留你……”
见她这副模样,方烛明不由得愧疚,温声安抚:“你一点儿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帮我,我已死两三次了。人活在世上,第一要务就是保护好自己。”
郝可爱还是耷拉着脑袋,嗓音也变得细细的,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般:“你真的不怪我吗?那你还当我的仆人吗?”
“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我还当你的仆人。”
郝可爱抬头看他:“真的?”
方烛明道:“真的。”
郝可爱缓缓伸出握拳的手,举到方烛明面前,小拇指突地翘起来:“拉钩。”
方烛明愣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郝可爱道:“二十二岁半。”
方烛明故意板着脸:“二十二岁半,马上就是二十三岁的宝宝了,哪能这么幼稚?”
郝可爱瞪眼:“你拉不拉?”
方烛明表现出嫌弃的样子,郝可爱瞪他看了半晌,见她不动作,气呼呼放下了手。
方烛明余光瞟了她一眼,见她腮帮子鼓得像只河豚,心道总算赢了一把,这才慢悠悠伸出手,小拇指在她跟前晃晃:“喂!”
17. 奇怪的屋子
01
方烛明的手又白,又长,骨节分明,如玉似的。
郝可爱的手又黑,又短,又粗,像是灶里烧剩的一截木炭。
这两只手简直是云泥之别,这两只手本不应该,也不可能钩在一起,但现在它们已像两个小钩子一般紧紧钩在一起。
世上的事岂非也是这样子?你认为不应该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你认为应该发生,可能发生的事却没发生。人生变幻莫测,本来就是谁也没法子说准的。
郝可爱听了方烛明的话,又和他拉了钩,这才心安,笑嘻嘻道:“今日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你明日再走吧!”她瞪着眼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死了,我会好好埋了你的,如果你没死,还是要当我的仆人,知道了吗?”
一听她这命令的语气,方烛明晓得她大小姐脾气又上头了,若换做以往,他的大公子脾气也一定会上头,和郝可爱对着干,但此刻,他却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郝可爱见他这般模样,满意地点了点下巴。
因一道石门将天光堵住,洞里只燃着一盏孤灯,是以也不晓得外面是个什么时辰。
郝可爱从橱柜中取出一包牛肉干,一包小鱼干,一瓶野山葡萄酒来,两人凑合着填饱了肚子,吃饱了也没有事做,最好消磨时间的方法就是睡觉。
以往都是方烛明睡床,郝可爱去外面睡树干,今日问题却来了,洞内只有一张小小的床,却有两个大活人。
若说这两个大活人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就罢了,可他俩是一男一女,若说这一男一女是夫妻也就罢了,他俩却连情人都不是。既然不是情人,也不夫妻,更不是兄弟或姐妹,怎么能躺一张床上?
“你上榻吧。”方烛明隔着细细的火苗,对她道。
郝可爱眼睫微眨:“上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睡觉。”
郝可爱闻言,坐远了些,警惕地看着他:“睡哪种觉?”
方烛明轻轻蹙眉:“睡觉还分种?”
“当然啰!”郝可爱拢了拢黑色的衣襟,一脸“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的样子,道:“一种穿衣服,一种不穿衣服。”
方烛明到底是个男孩儿,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听她这话,心头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忍不住道:“你想睡哪种?”
这句话说完他就后悔了,按照郝可爱的性格,她一定是故意套他的话,好寻着由头骂他几句,更何况,对一个女儿家说这种调侃的话实是不该,这样和那些轻浮浪子有什么区别?
还没等郝可爱数落他,他眼珠轻轻一转,好像突然失忆了一样,抬起眼,迷茫地看着郝可爱:“你刚才说什么?”
郝可爱眼珠转了一圈,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甚至没看到他这个人,伸了个懒腰,似乎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往角落的干草堆走去:“今天天气真好。”
郝可爱前脚才在草堆上躺下,方烛明后脚就来了,蹲在她身前:“你睡床上,我睡这里。”
郝可爱打了个哈欠,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闭上眼睛。
方烛明喊了几声,见她不应,试探道:“我要动手了。
见她依然不动,方烛明索性将她打横抱起,直走到榻前才放下她。郝可爱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清浅,又细又短的睫毛在烛光下也数得分明,方烛明看了片刻,忙收回目光,忍不住地道:“在一个男人身边说睡就睡,没有一点防范心!”
但他明白郝可爱这古怪的性子,只要她想做一件事时,就算你在她耳边放炮,吹唢呐也吵不醒她,那时她已完全专注在自己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打扰她。
方烛明躺在干草堆上,脑海里思绪纷乱,又闷,又堵,过了半晌,倦意来袭,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做了些乱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却比没有睡更累。
02
门檐下的白灯笼在夜风中晃动,洒下一片淡淡光影。
山中不知岁月长,离方老侯爷去世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郝可爱潜入方府时,除了时不时听见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外,再听不到任何人声。
她不敢与朝廷作对,却也不想让方烛明天天东躲西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方夜阑证明方烛明没有害死他的父亲。
可这祸端本就是方夜阑引来的,他巴不得方烛明死得透透的,又怎会做为他证明清白这等搬起石头砸脚的事?
郝可爱从不管。她要方夜阑证明,方夜阑就得证明,这就是她的行事风格。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她做贼似的贴在后墙上,掏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管子,管子戳破窗纸,一阵又轻,又白,又薄的屋在屋中散开。
郝可爱又贴着墙壁,和不远处一只癞蛤蟆对视片刻,才悄悄推开窗纸,溜进屋中。
黑暗。
死寂。
郝可爱一进屋子就已发现端倪,她顿时敛住呼吸,竖起耳朵停了片刻,才确定屋中断然只有她一人。
屋内已燃起灯。
细细的灯茎燃着微弱的光芒,郝可爱在屋中转一圈,果真没有见到方夜阑的身影。
奇怪,自打方夜阑进屋子后就一直监视着他,他根本就没有出过门,既然没有出门,他能去哪里?
郝可爱在江湖流浪多年,千奇百怪的事也不知见过几多,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开始在屋中摸索,她摸遍了墙壁、地板,花瓶、书柜,甚至连方夜阑藏私房钱的暗格也摸了出来。
她说了句“对不起”又将钱放回去,挑着灯茎走到床前摸了个遍,果不其然,雕花床柱上竟有一拇指大的花纹是活动的,轻轻按下去,床板就悄无声息移开来。
床下是一个洞,洞里有水,准确来说,是一条河。
河水缓缓流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郝可爱轻飘飘落下来,手中油灯忽明忽灭。
她悄无声息走进,举着灯,蹲在河边看了一会,看见一个木桩和一根绳子,想来是用来系小船的。
她站了一会儿,正要折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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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脚下忽然踩到软软的物什,吓得她身子一抖,眼露惊慌。
“是谁?”
不待那人回答,她已转过头去看。微弱的烛光映亮那人的眉眼,郝可爱抬手就给了他一下子,努力瞪大了眼睛,骂道:“你干什么吓我?作死呢!”
方烛明故意板着脸,问道:“你怎么不睁开说话?”
郝可爱的眼睛本就又细又小,平日睁着就只有条缝,笑起来时更没有了,就算她努力瞪眼睛,也只像旁人半阖着眼睛似的。
若是换做以前,方烛明断然不会说这般无礼的话,但现在他已和郝可爱熟悉了,也不考虑什么有礼无礼的了,嘴皮儿总有些发痒,忍不住地说些欠话来惹她。
果然,郝可爱伸手拧着他胳膊上的肉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个又愉快,又温柔的笑容:“你不仅长得好看,还善解人意,知道我手痒了,正想找个人来削削!”
她下手可真重!
方烛明咬紧牙关忍着疼,牵起一抹微笑,心道:没有你老谋深算,明明发现我来了,却要假装不知道,不仅踩我一脚,还要使劲地掐我。
“你怎么来了?”郝可爱掐累后才松开他,没好气地道。
方烛明本没有惹她,她却又莫名其妙生气了,给他冷脸看,有时方烛明什么也没有做,她却又莫名开心起来,对他嘘寒问暖,那真是要多温柔有温柔。
方烛明简直看不懂她,但正是因为看不懂,他反而对她生起几分好奇,几分兴趣,想弄清楚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方烛明老实地道:“我半夜起来瞧你不见了,就来找你。”
郝可爱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早就醒了?若不是早就醒了,为什么会晓得我在这里?你醒这么早做什么?说!是不是想偷看我睡觉!?”
方烛明已学聪明了。
当一个女孩子故意找你麻烦时,最聪明的法子就是赶紧闭上嘴巴,但方烛明还不想闭上嘴巴,他盯着郝可爱看了几秒,从她身旁走过:“这里原来有条船。”
郝可爱果然被带偏了,也不再追问,站在方烛明身后点点头,认真道:“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若我们想下去,就得找一条船。”
她变脸向来变得很快,仿佛方才撒泼的人不是她,仿佛也忘了再追问方烛明是怎么跟着她来的。
两人已在船上。
这是一条很小很小的筏子,却刚好能站两个人,小船顺流而下,并不需要撑杆。
这筏子是方烛明找来的,郝可爱也不知他怎么弄的,她向来懒得管过程,只要达到目标就行。
灯光已熄灭,四周黑漆漆一片,两人此刻就像是瞎子骑瞎马,既不知这筏子要飘向何处,也看不清四周景物变化,只闻得脚下哗啦水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竟有一点淡淡的,白白的亮光透进洞里来,两人已猜到这便是出口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洞,洞口垂下一些枝枝叶叶来,待筏子飘出洞口时,只见山巅悬着一轮雪月,将四周映得一派雪亮。
19. 知面难知心
01
方烛明的拳头如暴雨般落在方夜阑脸上,方夜阑被揍得头晕眼花,鲜血从他嘴角留下,疼得他直打颤,但他却是打定主意要同方烛明抗争到底,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不过打了四五拳,郝可爱方慢悠悠拉住方烛明的手,道:“你是个笨蛋,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大笨蛋。”
方烛明锐利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无辜,眨着眼,疑惑地看着郝可爱:“我怎的?”
郝可爱叹了一口气:“人家要气你,你就真上了当被气着,不是大笨蛋是什么?人家要气你,你不生气,才是高竿!”
方烛明想了想,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郝可爱笑嘻嘻道:“那我说你是笨蛋,有没有说错?”
方烛明摇头:“没有。”
方夜阑冷笑:“你是个笨蛋!”这话未说完,方烛明眼睛一瞪,就要去揍他,拳头举到空中,他忽地想起郝可爱的话,只得放下手,冷冷看着方夜阑。
冷静下来,他忽地想起郝可爱方才说的话,霎时恍然:他已非父亲的儿子,自然没有资格同方夜阑争位,况且,昔日两人关系颇好,他也不曾得罪他,这方夜阑为何又处心积虑要他死?
适才方夜阑骂人,是故意将这话岔开,转移他的注意力。
待他想清楚,便有些恼自己,果真如可爱所说,他真是个笨蛋。
方烛明既已起疑心,少不得逼问方夜阑,方夜阑纵然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也决心不说一句话。
郝可爱在一旁看着,见方烛明没了办法,又不忍心将方夜阑打死,遂走上前,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笑嘻嘻道:“我有办法。”
方烛明眼角一跳,恐她杀了方夜阑,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郝可爱:“我自有妙计。”
语罢,将匕首对着方夜阑的手指,与此同时,一声惨叫自洞中传出,响彻云霄,惊飞树上的栖鸟。
02
方夜阑失踪数日,千金侯府一时无主,乱成一团,柳姨娘没得法子,亲自进宫将此事禀于贵妃,贵妃将此事禀了皇帝,皇帝老爷派了人去寻。
夜已深。
空中无星,无月,四周被墨砚翻透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千金侯府门前还挂着白灯笼,灯笼摇摇晃晃,烛光忽明忽灭,好似已燃尽的柴火,在冷风中闪着最后一点火星子。
是人,就一定要吃饭睡觉,不管遇到天大的事儿,也是一样也要吃饭睡觉的。
家主失踪了,全府上下虽然一片惊慌,但他们还是要吃饭睡觉,否则就没有精力去做事。
柳姨娘的房里还亮着灯。
神龛奉一尊菩萨像,柳姨娘对着神开,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里不知喃喃念着什么。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方夜阑却不是行千里,而是失踪了,似人间蒸发一般,柳姨娘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串在火上烤一样,焦灼难耐。
她派出一波又一波的人去找,却还是杳无音讯,她也没有了法子,只得日日拜菩萨,望菩萨佑子平安。
人在走投无路时,通常都会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君不见,世道愈乱,求神拜佛的人便愈多。
忽然间,屋顶传来一阵轻响,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轻飘飘窜下来。
柳姨娘被吓了一跳,手中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光滑的地板上,她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
她喊了几嗓子,屋外既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冲进来。
柳姨娘又怕又惧,身子抵着香炉架子,架子也不住发抖。
她颤声问:“你…你…你是何人?”
“姨娘,是我。”
纵然柳姨娘思绪混乱,心惊胆战,还是一下子听出了他的声音,颤着声儿问:“你,你是明儿?”
“是我。”
画音犹未落,柳姨娘忽然奔上来扯住方烛明的手,声泪俱下:“明儿,阑儿……阑儿不见了……”
“我知道。”方烛明淡淡道。
柳姨娘又是一愣,茫然地看着他,眼里还有泪:“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带走了他。”
柳姨娘再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问:“是不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不是?”
方烛明平静地看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手帕,手帕里赫然包着两根带血的手指!
方烛明道:“姨娘不必再演戏了,他已经招了。”
柳姨娘只觉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支撑着她冲到方烛明面前,攥着他的衣袖大喊:“你……你好毒的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方烛明任她撕扯锤打,只淡淡地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诬陷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家门?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柳姨娘并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喊:“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也要杀了你,我也要杀了你!”
“他没有死,他暂时还活着。”
“暂时是什么意思?”
“暂时的意思就是他现在还活着,待会儿就不一定了。”
柳姨娘不敢相信方烛明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惊恐得直掉眼泪,问:“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肯放过我儿子!?”
“姨娘只需回答我一句话。”
“什么话?”
“我是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
柳姨娘神情僵硬:“我不晓得。”
屋顶上忽然飘下一道懒懒的声音:“我回了。”
柳姨娘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屋顶上竟然还坐着一个黑衣人,黑衣人坐在梁木上,双手撑在身侧,两只腿悠悠地晃着,瞧起来倒十分悠闲。
方烛明仰头看她:“现在?”
那黑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姨娘这里只怕是问不出什么了,我先去买个棺材,回头把那小子宰了。”
柳姨娘一听,脑海里浮现出他儿鲜血淋漓躺在棺材里的模样,只觉一阵一阵眩晕,几乎要倒在地上。
方烛明忍住去扶她的冲动。
他在柳姨娘膝下长大,对她的感情便如同亲生母亲,见柳姨娘这副凄惨模样,心下不觉生出一丝愧疚,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算于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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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也得忍。
他必须维护母亲的清白!
“若我告诉你,你需得立刻放我儿归来!”柳姨娘厉声道。
“我会。”
“你发誓,若你再伤我儿半分,必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柳姨娘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瞧不出的狰狞可怖。
方烛明愣了愣,眸子一黯,道:“我发誓,若我伤你儿一分,必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是,你是老爷的亲儿子!”
听到这个答案,方烛明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心中冒火,忍不住质问:“你们为了承爵,竟陷害我母亲清白,又害得我父亲……”他的眼眶已红,眼里布满红血丝,竟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柳姨娘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但心中念着儿子安危,便直起腰身,硬声道:“你既已发誓,若我儿伤了半分,我一定会和你拼命!”
02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山中生起冷雾,郝可爱挑着一盏花灯,分花拂草地探路,灯笼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在草木间微微晃动,远远地看去,竟像一只在黑暗中穿梭的小小萤火虫,又小,又亮。
方烛明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眸子也像这夜色一般,又黑,又冷。
“唉……”郝可爱忽然叹了口气。
她这声叹气很大,大到方烛明不想听见都不行。若是换做以往,他一定会问她为何叹气,奈何他现在心中烦闷,也想叹气,是以就没问郝可爱为何叹气。
走了几步,郝可爱又叹了一口气:“唉!”
见方烛明还是没有反应,郝可爱索性蹲在地上,下颌抵着膝盖,一下一下戳着灯笼,长长地“唉”了一声。
她挡住了方烛明的去路,方烛明本不想问,这下子却不得不问了。
“你叹什么气?不开心么?”
郝可爱垂着脸,方烛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用一种又落魄,又羡慕的语气道:“有娘真好!”
方烛明一愣,正想问:“你没有娘吗?”转念一想,又觉有几分失礼,遂改了口,附和道:“是,有娘真好。”
郝可爱自顾自道:“我娘很早就走了。”
听她似要说己私事,方烛明才敢接话,索性蹲在她身旁,问:“你爹呢?”
四周草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两人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郝可爱一下一下戳着灯笼,方烛明看她一下一下戳着灯笼。
“我爹很早就跟别人跑了,我娘也走了,更倒霉的是他们留给我的房子还被火烧了,所以……”
“所以你小小年纪就已落拓江湖了。”
郝可爱点头:“是啊!”
方烛明看着她在烛光下忽明忽灭的侧脸,脑海里忽然闪过她那双又清冷,又孤寂的眼神,心下一动,不由得问:“也受了很多欺负,是不是?”
郝可爱道:“是啊,刚流浪那一年确实不好过,又没钱,又饿肚子,冷了也没有衣服穿……”她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还好我凭自己的本事在江湖立足,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惹我啦,我还有好多朋友,就是你看到的活菩萨和玫瑰仙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20. 看见你就想叹气
01
从侯府出来时,因着柳姨娘对他做的这等恶事,他本有些失落,悲伤,是以路上一言不发,但此时听郝可爱说起她从前的惨事,竟然觉得她比自己还要可怜千倍,闷在心里那口气忽地散了,反倒对她生起同情,忍不住安慰她:
“我也是你的朋友,你若没有饭吃就来找我,若没有衣穿就来找我,若有人骂你,欺负你,你也来找我。”
闻言,郝可爱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忽地笑了,笑得很愉快,很慵懒:“我饿了你要给我做饭,我渴了你要给我端水,我困了你要给我铺床,我受欺负了你要帮我出气,因为你是我的仆人,仆人就要照顾好主人,对不对?”
她笑起来时,细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方烛明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又被她套了?
她知他心情失落,故意说自己比他更惨,好让他稍有安慰,又借他的同情要求他为她端茶送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不忍心拒绝的。
方烛明忽然发现这女人说的话很绝,做事也很绝。
有时她故作不经意说的话就能引起他的思考和怀疑,帮助他破开层层迷雾,查清身世,有时她不经意做的一些怪事,起初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到最后你却会发现自己已掉进她的圈套里。
方烛明正思考着,郝可爱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我困了。”
“你想在这里睡?”
这句话方烛明没有说出口,因为在他启唇前,郝可爱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荒山野岭,她竟然说睡就睡?还睡着这般快!
方烛明愣住了。
他发现这女人不仅很绝,很怪,还很任性!
他呆站在原地看她半晌,一阵凉风吹散虫鸣,花草起伏如波浪,地上的灯笼映出一片朦胧光影,恰好罩住一只从草里跳出来的癞蛤蟆。
方烛明拿她没有奈何,本欲背她回去,又忧夜中山路难行,唯恐踩着一个洞,踏着一个坑,两人一道儿滚下去。
他思忖片刻,索性拔了些草盖在她身上,自个儿在她身旁坐下来,眼见那只癞蛤蟆一双又大又鼓的眼睛看着郝可爱,似准备跳到她身上去,方烛明捡起一个小石头扔向它:“去!”
癞蛤蟆弯身侧过,朝方烛明“咕呱”叫上几声,跳进草丛去了。
02
自己既是父亲的亲儿子,为何在滴血验亲时出了意外?又为何在与萧西楼认亲时,两滴血能溶在一起?
方烛明虽想不明白他们用的是什么法子,却明白萧西楼与他们是一伙的!
他的娘亲是是萧西楼的表妹,他是萧西楼的侄儿,他为何要帮着方夜阑陷害他,辱他母亲的清白?
这些时日在外流浪,他多少也知道些江湖事,他知如月山庄在江湖中不算太有名,也不算太有钱,而萧表舅又是怀有雄心之人,想在有生之年提高如月山庄在江湖中地位,若是需要银子,需要人脉,待父亲百年后他承袭爵位,表舅若有需要,他定会帮忙。
方烛明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为何表舅会联合方夜阑陷害他。
适时,郝可爱忽然问了他一句话。
她问:“若是你有家产,你会给儿子还是侄子?”
方烛明毫不犹豫:“自然是……”
话还没有说完,他眉头一蹙,转眼看向郝可爱:“你的意思是……”
郝可爱今日换了一身浅蓝色的宽大袍子,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米色腰带,乌发以一根浅蓝色发带随意挽了,身上再无一样多余装饰,连耳坠也没有。
她虽然生得丑,但她却很爱干净,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认真洗脸,擦鞋,她的指甲也总是修剪得圆润、干净,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枚刚从树上长出的果子,又干净,又新鲜。
一个人生得丑并不讨人厌,一个人又懒、又脏才讨人厌。
方烛明听了她的话,立即起身回洞中,将方夜阑背出来。
他看向郝可爱:“你想同我一起去么?”
不知何时开始,他与郝可爱似乎成了彼此的影子,一起吃饭,一起行动,一起说话,只要有郝可爱在的地方,必有方烛明。
如他一人走在路上,反倒觉得有些孤独了。
郝可爱懒懒地从树干上坐起来,轻飘飘落下:“闲着也无事,且陪你走一遭。”
马车行驶在蜿蜒的黄泥路上,车轮碾过枯枝发出“咔咔”声。
云层里的日光朦朦胧胧,像是被搅碎的蛋黄,与云海拌成一团,淡淡的,白白的,黄黄的。
马车在颠簸,方夜阑看着自己的手,盯着手指数了数:一、二、三、四、五。
嗯,刚好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那日他被点了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母夜叉将他的手指剁了下来,疼得他脸色发白,满头冒汗,事后他才知晓,原是那该死的母夜叉给他安上一只假手,故意吓唬他呢!
他淡淡地盯着母夜叉那张丑脸,淡淡地叹了口气。
母夜叉听他叹气,笑吟吟问:“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呀?”
方夜阑咬牙切齿:“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想叹气!”
郝可爱松了口气:“爱叹气的人,通常都是运气不好的人。”她还补充一句:“还好我看不见我这张脸,所以我总是你比幸运一点。”
方夜阑十分厌恶她,本想揪着她的痛处说几句话刺她一刺,她却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给他讲起大道理来。
方夜阑闭嘴不言,过了片刻,他情不自禁弯起嘴角。
“你笑什么?难道看见我这张脸就想笑?”郝可爱又问。
方夜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笑意更深:“我在想,如果你和他成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指的自然是方烛明。
“为什么好?”
方夜阑笑了:“无论谁天天看见你这张丑脸,活到二十五岁都算他长寿。”他故意露出浓重的嘲讽意味,生怕郝可爱听不出他在嘲讽她。
郝可爱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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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朋友,我舍不得他早死,若是要嫁,我也嫁给你!”说着,她伸手就去搂方夜阑,方夜阑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土如此疯狂,如此放浪,吓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郝可爱已抓住他的胳膊,整个人都已贴在他身上,笑嘻嘻道:“我们今晚就成亲,好不好?”
方夜阑额头青筋凸起,大叫:“不好!”
郝可爱忽地瞪大眼睛:“不好也得好,我要你娶我,你就得娶我!”
方夜阑忽觉胃里一阵痉挛,发出“呕”地一声,吐出了几口苦水——他发誓,若他再同这女人说一句话,他就不得好死!
两人在车里推搡,不慎撞在车厢上,发出“砰”一声响,方烛明只觉不对劲,忙勒了马掀开车帘往里瞧去,这一瞧冷不丁吓了他一跳,只见方夜阑已被推翻在车板上,双眼一瞪,咬牙切齿,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郝可爱双手撑在他胸膛上,上半身扬起,嘀咕道:“让你莫要挣扎,摔了吧!”
方夜阑两眼几欲冒火,若非被这母夜叉点了穴此刻动弹不得,他一定要踹她两脚,给她两拳!
“不挣扎难道让你玷污吗?!”
他吼了一嗓子,抬眼看着方烛明,怒骂:“士可杀不可辱,你宁可一刀杀了我,也莫要让她来侮辱我!”
方烛明脸色一沉,不由得喝斥:“下来!”
郝可爱不急不忙起身,正要坐回位置上,便被窜进来的方烛明拉下车去,慌忙间不注意踩了方夜阑□□一脚,疼得他冷汗直冒,丢了千金少爷该有素养,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他娘的!”
马车停在路边,方烛明自顾自拉着郝可爱到了车对面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直勾勾看着郝可爱,沉着语气问。
郝可爱笑嘻嘻道:“我只不过是想和他开开玩笑罢了。”
她不不笑还好,这一笑却令方烛明更来气,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质问:“哪有姑娘家趴在男人身上开玩笑?你们江湖女儿难道都如你这般不讲究脸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郝可爱蹙起了眉头,树影罩在她脸上,又疏离,又冷淡:“你想来管我?”
“我……”方烛明生出一丝后悔,一丝自责,正要道歉,只听郝可爱道:“我不想再看见你,再见!”
这句话说完时,她便如一只纸鸢般略上空去,脚尖点过树梢,霎时不见了踪影,方烛明抬眼时只来得及看见她随风飘扬的发梢。
方烛明愣在原地,呆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里似打翻了油盐罐子,不是滋味。
方烛明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回去,方坐上车,只听车帘里传来方夜阑带着恶意的冷笑:“走了?”
“闭嘴。”
方夜阑继续道:“她方才说要嫁给我。”
“你再说一句试试。”
“她是为了你。”说完这句话,方夜阑就闭嘴了。
为了我?什么为了我?为了我就要嫁给你?为了我就要爬到你身上去?
21. 奇怪的小老太婆
01
适才他让方夜阑闭嘴,此刻方夜阑果真闭嘴了,他又开始琢磨方夜阑的话。
过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为了我什么?”
方夜阑显然是存心要捉弄他,听他开口问,只觉自己赢了,也不卖关子,愉快地道:
“我说无论谁看见她这张脸,活到二十都算长寿了,若是她嫁给你,你日日夜夜看着这张脸,只怕只有两三年活头了,她却不肯,说你是她的朋友,不愿让你早死,反倒要嫁给我。”
他顿了顿,笑道:“你说她对你好不好?可你方才那副绿毛龟的模样,好像要把人家吃了似的……”
“闭嘴。”
他语气虽淡,方夜阑却已听出一丝怒意,心里暗喜,又故意叹了口气:
“我每每说她一句,你就要打我一拳,好像人家是你媳妇儿似的,你却也不是想骂她就骂,想吼就吼,好像人家是你媳妇儿似的。”
方夜阑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让方烛明心塞,一路来喋喋不休地诉说郝可爱对方烛明如何如何好,先是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从侯府救走,又是陪着他绑架了自己,又是为他出主意,又是为他费心巴力,他却倒好,摆脸色给人家看,还把人家气走了,真不是个人呐!
方烛明一路冷着脸不说话,被方夜阑说得烦了,驾车时故意往有石头的地方碾儿,震得车厢抖了几抖,躺在车板上的方夜阑也跟着抖了几抖,一不小心儿脑袋撞在车板上,疼得直骂方烛明。
方烛明这一路的心情就像落起了蒙蒙细雨,虽不至难过,到底还是有点湿湿沉沉。
走了几日,还未走到如月山庄,某一日在摊子上吃面时,只听邻桌几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一边吃肉喝酒,一边道:“池家老爷子不日将举办生辰宴,你们可有人收着帖子了?”
一人道:“池家是什么人家,我们这等无名小卒也能去?”
另一人接话:“前日我在半路遇见萧庄主,他竟也去了。”
原先那人道:“萧庄主?哪个萧庄主?”
“就是如月山庄那个萧庄主,本也不算出名,这次却也收到了池家庄的请帖。”
一人笑了:“赶明儿老子也在山里买座宅子,雇几个奴仆来差使,整个庄主来当当!”
虽是玩笑话,但话语却也有轻看如月山庄的意思:在山里有一座宅子,有几个仆人就是庄主了?这样儿说的话,人人都能当庄主。
他一筷一筷的夹着面吃,虽身着麻衣,戴着斗笠,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夹筷子的动作,吃面的动作却是慢条斯理,优雅至极。
江湖人多豪迈,那几条大汉很快吃光了卤肉,喝完了陈酒,结账走人。
支摊子的是个小老太婆,她一手颤着拐杖,一手端着一碟酱小菜送来,用一种饱经风霜的声音道:“新来的客人,送一碟酱小菜。”
方烛明正要道谢,那小老太婆的手忽然伸过来,笑眯眯道:“这么大热的天儿,戴着斗笠不热吗?”
方烛明忙别头避过,道:“我不热。”
小老太婆却道:“你不热?今儿日头大,我瞧着你还是有些热的,左右你这帽子也不是啥金子做的,还怕我抢了不成?”
方烛明担忧着小老太婆伸手去揭她的笠子,届时若自己闪躲伤着她便不好了,当即站起来,垂头看着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道:“多谢婆婆好意,我不热。”
小老太婆眯着她那双浑浊的眼儿细细看了看方烛明,几乎眯得看不见眼珠的眼里多了几分思量,低低道:“我瞧你生得这副好模样,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如今却穿着破麻衣,戴着斗笠,却是惹了麻烦不是?不过你吃饭的样子却像个女孩儿似的端庄,我一个快老花眼的都能瞧出来,旁人瞧不出来?”
方烛明有些惊讶,这老婆婆竟然这般心细,但看着老婆婆笑眯成两条线的眼睛,忽地想起郝可爱,她笑起来时,眼睛也是眯成两条线,看起来却很舒服。
小老太婆似看出方烛明心中疑惑,解释道:“我今年也六十八了,见过的人也多了,什么人是什么性格,我一摸就摸得出来。”说着便要伸手去摸他。
方烛明本不习惯与人触碰,登时避开,心道这江湖里的女子,不管是年纪老的还是年纪小的,都一样奔放热情。
为了逃脱小老太婆的纠缠,他忙摸出几个铜板儿放在桌上,临走之时忽地想到一件事,远远地问道:“您可知池家在何处?”
既然萧西楼去了池家,他也必去池家寻他。
小老太婆似乎耳朵不讨好,隔着老远问:“持家?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找个媳妇持家了。”
方烛明道:“是江湖上的那个池家,池塘的池。”
老太婆想了想,似乎只听到后半句,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吃糖的吃?你要吃糖?我这里没有糖卖,镇上的张记杂货铺才有卖,你想吃什么糖?麦芽糖?奶糖?”
方烛明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和老太婆纠缠,朝她挥了挥手,上马去了。
“你给我带饭了没?”车里传来方夜阑的声音。
方烛明正在想事情,听他这一问才想起来方夜阑还没吃饭,又不愿意去招惹那小老太婆,随口道:“忘了,忍一下。”
方夜阑:“……”
方烛明赶着车走了,寻人问路这事儿先不说,他心里想着那老太婆,不,准确来说,是想着郝可爱,想起郝可爱却又是因为看见那老太婆,看着小老太婆却又想起了郝可爱。
想来想去,他也不知自己想着的究竟是那奇奇怪怪却又心细如发小老太婆,还是想着郝可爱。
人生岂非有时也是这样子,一件事儿缠着一个人,一个人又缠着另一件儿,到最后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人缠事,还是事缠人。
他想着那老太婆,只因那老太婆说话的语气,神态与郝可爱非常相似,只是人已老了,弯腰驼背,瞧不出年轻时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郝可爱说,她年少时娘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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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老婆婆是她离散多年的娘?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如真是她娘亲,她会不会很高兴?
这念头方冒出来,方烛明便不由自主调转马头往回走,马车行至方才那处,一眼望去,却是除了花草树木之外,空无一物。
方才那摊子就支在那株三人合抱的老柳树下。
树下本来摆了三四张桌子,旁边架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大铁锅旁摆着一张垂着绿纱帘的柜子,柜子里摆卖些卤菜,陈酒。
而现在那株大柳树下却什么也没有了,好像那个摊子和小老太婆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虽说摊子不大,就算是有人帮着搬也得费些时间,但他离开时摊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了,那小老太婆又瘦又小,怎能一下子就把物什撤完,莫非有法术不成?
方烛明本该惊讶,但自打跟着郝可爱见了些“世面”后,他也心理素质也增强了不少,知晓江湖中奇人奇事甚多。
他想着想着,心突地一跳,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婆婆哪能有这般本事?莫非方才那不是郝可爱她娘,倒是她自己?
方烛明几乎忍不住要追上去找她,他下了车,将方圆几里处处寻了个遍儿,莫说人,连一只筷子都没见着。
他心里越发相信方才那老太婆是郝可爱假扮的,除了郝可爱,谁还有这等本事?谁还有这么古灵精怪?
但经这一出,他心里头倒像是由蒙蒙细雨转为倾盆大雨,痛痛快快下了一场后倒也不似之前那般失落,郁闷了。
她到底是还记着他的。
02
池家乃武林世家,府邸虽不如皇家贵族精雅,却也宽敞、气派,从左墙至右墙怕不有一座跑马场那般大,大理石砌的高墙又坚固,又厚实,无论谁想越过墙飞去捣蛋,都不容易。
透过墙里斜伸出的树枝,隐约可见飞檐斗拱。
门前两尊麒麟雕刻得又逼真,又威严,门匾上龙飞凤舞题着三个鎏金大字:池家庄
庄子外是一条用水泥平铺的大道,宽敞又平坦,道路两侧栽植了两排柳树,每一株柳树下都站着一名穿着光鲜的迎宾家仆,路上挤满了前来给池老爷子拜寿的人,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小孩儿,此时便如潮水一般,慢慢涌向府门。
今日漆黑的府门大门,有两人正站在门外验帖。
萧西楼也在其中,在家仆客气有礼的问候声中随着人群朝大门走去,忽地,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萧西楼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你怎么来了?”
他一看俊美少年的脸色,就知他心事重重,似有重要事说。
果然,少年开口了:“表舅请随我来一下,有要紧事说。”
两人站在路中央,过路的人主动绕开从身侧而过,难免有人侧眼瞧瞧,其间伴随着几声小娘子的惊叹:“那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是谁家的?”
“那是我未来夫君。”
“啐,真不害臊!”那人打趣。
22. 九天仙女下凡尘
01
少年人终是沉不住气,不待萧西楼回应,方烛明已拉着他往回走,走出大道,来到一株古树下,树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明儿,莫非是发生什么重要事了?”
方烛明转身去掀车帘:“侄儿不过是想让表舅认个人。”
方西楼没有说话,只站在方烛明身后朝车窗里瞧去,看见坐在车椅上那人时,萧西楼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但到底是老江湖,眼里竟未露出一丝情绪,只问:“这是含碧的小少爷吧。”
柳含碧,就是柳姨娘,也是昔日沈君心从萧府里带过去的陪嫁丫鬟,后来机缘巧合下怀了孩儿,便抬为妾。
方烛明掀开帘子时就不错眼儿地观察着萧西楼的表情,却见他连一点眼皮都没跳一下,根本不像是个做贼心虚的人。
莫非他真的想错了?莫非郝可爱那时不过是顺嘴一说罢了?
转念又一想:郝可爱虽然爱说怪话,爱做怪事儿,自己初始只当她是胡闹,并不当回事儿,但事后却又才发现她说的怪话,做的怪事却总能替他解开一些事儿。
既然来也来了,也不怕表舅怪罪,若方夜阑果真是他儿子,也就怪不得他不讲情面,若方夜阑不是,他便向舅舅请罪,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方烛明瞧不出萧西楼的破绽,也不卖关子,只道:“听说也是舅舅的小少爷。”
萧西楼蹙了蹙眉,疑惑地看向方烛明:“明儿是什么意思?”
方烛明道:“那夜我带走了他,姨娘急得心神不宁直掉泪,我趁机去问,姨娘便招了。”
这次方烛明却并没有用“方也阑也招了”的话诓萧西楼,只因方夜阑就坐在车里,身子虽不能动,耳朵却是能听得,免得惹他骂人,听着心烦。
方烛明盯着萧西楼,一字一句道:“意思就是柳姨娘已将你们如何陷害我,诓骗我父亲的事一一交代了。”他朝车窗处点了点下颌:“以及他和萧庄主的关系。”
萧西楼并没有如预料的一般生气、恼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用一种安慰顽皮孩子的声音道:
“表舅虽不知你被何人撺掇做出这等天方夜谭之事,但若你有疑心,不妨先等几日,待表舅给池老爷子贺完寿,再与你细说。”
他拍了拍方烛明的肩膀,俨然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温声道:“既然来了,不防带着你弟弟,随表舅去给池老爷子贺寿。”
方烛明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一心想要求证,摇头:“侄儿想现在就说明白。”
萧西楼见他倔强,也随了他,点头:“你想怎么说明白?你若不信,不如回家后表舅与他滴血认亲,让你瞧瞧?”
方烛明似早已想到此办法,忽然钻进车里,只听里头方夜阑传来一声怒哼,方烛明已从车上下来,手中端着一个干净的瓷碗,瓷碗里盛着水,水里有血。
他将瓷碗端在萧西楼身前,认真又严肃地道:“不如现在就瞧,若是侄儿冒犯了表舅,稍后定任表舅处罚。”
路过的人瞧他们这一老一小在树下站着,小的手里还端着一碗水,不知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心里难免有几分好奇,纷纷侧目看来。
萧西楼觉自己像只猴儿似的被人瞧着,心里有几分不自然,沉了沉眉目,压低声音道:
“这不是在家里,明儿莫要胡闹,纵是有天大的事也回家再说。”
说着,他伸手去抓方烛明,方烛明正要一个闪身避开,却不及萧西楼速度快,被他如铁掌般的大手擒住胳膊,方烛明正想挣扎,却忽地觉得一股力从腹部蹿出,顿时四肢乏力,摇摇欲坠。
原来,萧西楼出手时先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了他的“章门穴”,又在方烛明将要倒下时伸手擒住他。
此刻,方烛明只觉得胸闷,乏力,萧西楼正要将他塞进车里去,忽地几点寒星自他身后暴射而来,萧西楼心下一惊,身形一闪,堪堪避开,只在这一瞬,忽见一抹红从眼前飘过,再一看,方烛明已没了踪影。
萧西楼第一反池是扭头去看适才打过来那几点寒星,不过是拇指一般大的三四颗圆润光滑的珍珠。
“真是抱歉,我来晚了。”玫瑰仙子伸出食指,柔软、莹白的指腹轻轻点了点方烛明的鼻尖,嫣然一笑:“谁伤了你,谁就得死,好在你没受伤,世间便少了一个死人。”
方才她远远瞧见萧西楼对方烛明动手,顺手扯下几粒坠在帘下的珍珠甩了过去,又在萧西楼躲避时飞身而出,自他手中将方烛明抢了回来。
也就是说,现在,方烛明正躺在玫瑰仙子怀中,而玫瑰仙子正躺在她那又香,又软,又宽且四人抬的胡床上,抬床的还是上次那四名身姿健硕的美少年。
他们直直挺挺抬着床,白皙的脸蛋似如玉雕成,漂亮却冷酷。
此时已有人停下来围观。
这围观不是说围观萧西楼,而是围观玫瑰仙子。
但凡江湖中人皆知,玫瑰仙子不仅是江湖第一美人儿,也是派头最大的一个女人,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必定香飘十里,红毯铺地。
她出门派头虽大,但她向来深居简出,便是江湖中稍有威望的英雄侠士请她参个成亲酒、满月酒、贺寿酒,也极少瞧她露面,是以见到她的机会便不多。
但若见过她一面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儿,绝对忘不了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和那惊为天人的美貌。
因着她极少出山,池家便也没有登门送帖,不曾想她却来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大红纱帐已垂下,帘下缀着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光泽。
只闻周围有人惊叹:
“那便是传言中的玫瑰仙子?”
“看这阵仗,八成是了,竟是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倒是撞大运了!”
“据说玫瑰仙子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儿,只可惜方才她动作太快,我眼睛太花,竟然连生得什么模样都没瞧见!”
“没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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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去店里买画像来瞧瞧?”
“哦?哪家店里有?”
“只要是卖画儿的店里都有!”
“仙子方才救的是何人?”
“不认识,好像是那人的儿子?”那人伸手指了指萧西楼,似是从未瞧见过他。
“那人是谁?”
“好像是如月山庄的萧庄主。”
“如月山庄在哪?”
围观众人七嘴八舌聊起来,也有路过的人听得好奇,也停下来一道听,更有甚者听闻玫瑰仙子大驾,已进了府的又赶忙溜了出来,生怕慢一点便会错过一千两黄金似的。
眼见帐外人围观的人愈来愈多,说话声也愈来愈大,方烛明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眼角眉梢却紧绷着,出于礼貌,先是生硬地道一声谢,旋即道:“劳仙子放我下去。”
只闻一声又娇、又媚的笑声从头顶飘下,方烛明感受到他垂下脸来瞧他。他并未瞧见仙子的脸,却是忽地脸色一红,像见了鬼似的忙闭上眼睛。
他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闭上眼睛?难道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
玫瑰仙子着一袭大红纱衣,更衬得肌肤如玉晶莹,偏生她那衣裳领口微低,一睁眼便能瞧见一条又深,又白,又香的沟壑,似乎只在往下分寸,便能垂到方烛明鼻尖上。
彼时虽是炎夏,方烛明身子却已然僵了。
只听仙子娇笑道:“莫非我是丑八怪,你竟不敢睁眼瞧我?”
方烛明只连气儿也不敢大喘,不由得沉声道:“放我下去!”
仙子虽在危急间助他一把,但他第一次见她时便深知她本性——爱调戏男人。
仙子似也不在乎他的语气,莹白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你呀你呀,真是个小冤家!”
说话间已替他解了穴,方烛明四肢方恢复觉知,几乎是逃一般地冲下胡床,又觉那香气有些堵鼻子,遂伸手捏了捏,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才觉舒服了。
适时,听闻消息的池家二公子已率人赶来此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只瞧这二公子一身劲装,乌发以银簪高束,宽肩窄腰,浓眉大眼,一派神气之像。
萧西楼就站在他身前五六步远处,他的眼神儿却朝那垂着大红纱帘的胡床瞧去,抱拳道:“未料仙子大驾,竟是有失远迎,见谅莫怪!”
只问轿内仙子娇笑一声,用一种又柔,又娇,又媚的声音道:“未送拜帖却先来,扰了主人家,该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听了这声音的人只觉骨头发酥,酒池中泡澡也似。
池二公子在渊道两声“不敢不敢”,旋即看向萧西楼,抱拳道:“这位可是萧庄主?”
萧西楼心头有些烦躁,还是浅笑着回礼:“正是。”
在渊才道:“不知萧庄主遇到何事?”
在听人禀报之前,他已用最快的速度将此地发生的事和在场所有人查了个清楚,但不好上来就问人家私事,只好装作不知。
24. 不是相好不聚头
01
池府西南方有一扇废弃小门,旧锁锈迹斑斑,四周葱茏草木夹着几朵花枝,开得正艳。
郝可爱立在门前,笑嘻嘻对眼前男人道:“不知大公子找小女子有何指教?”
站在她身前的是一个名身姿修长的男人。
这男人瞧上去不过二十八、二十九的年纪,双眉修长、挺鼻、猫唇、一双深邃的眼。
本是一派矜贵模样,却因着他轮廓分明,倒又添了几分凌冽之气。
本是一双冷眼,此时却多了几分柔情,恰如雪水初融,透着几分暖意:
“你骗得了旁人,又何曾骗得过我?”
郝可爱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我骗谁了?你们一个个都猴精儿猴精儿的,谁会被我骗?我被人骗倒差不多!”
听到“我被人骗”这五个字,池剑寒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愧意。
他垂了眸子,却只瞧见她的毛茸茸的发顶:“月儿,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听到“月儿”二字,郝可爱先是一愣,旋即耷拉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公子您今岁可二十有九了?”
池剑寒虽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郝可爱忽地仰头看她,竖起大拇指:“几年未见,公子眼力还是这般好,真真是老当益壮!”
池剑寒也不在意她的打趣,只道:“不管你换了多少张脸,换多少个名字、身份,我都认得你。”
郝可爱似乎听不懂他说的话,四处环顾一番,见此地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便道:“不知公子找小女子有什么事吩咐?”
哪里有什么事吩咐?
他不过是想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哪怕只是大眼瞪小眼干站着,他也满足了。
郝可爱见他不说话,微微弯着身子,从他身侧擦过:“既然公子无事,我还有点事,先行一步了,告辞!”
她方迈出一只脚,手腕已被人握住。
他的手掌宽厚、干燥、温暖。
郝可爱默了片刻,稍稍使力便挣脱他的手掌,背对着他,忽地淡下语气:“破坏我的原则,会被我打的。”
池剑寒凝视她的单薄的背影,本就想同她多说几句,此时便接话道:“你的什么原则?”
郝可爱伸出一根手指:“原则之一,不与有夫之妇独处一处。”
她接着道:“听闻大公子已有未过门的妻子,未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公子觉得呢?”
不待池剑寒反应,她已踮着脚尖溜了,溜得真快!
池剑寒立在野风荒草间,忽又想起那夜,她捂着肩头的伤口,血流了满手也全然不顾,只慌张地盯着他,流着泪向他解释:
“不是我,我没有伤她,是她自己伤了自己,求你信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做让你生气的事……绝对不会……”
他就站在她身前,却没法子护着她,甚至连握一握她的手也不能,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对她说一句:“我信你。”
她听了这话总算松一口气,似才觉得伤口一阵阵抽痛起来,扶着树干勉强喘了几口气,才直起身子,朝他露出一抹又委屈、又失落、又凄惨的微笑:“你相信就好……”
她喃喃着转身,再也不瞧周围人一眼,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身后洒了一地鲜红的血。
她将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他却让她无依无靠。
彼时她不过十六岁。
往事已去六七年,但那些事却如同埋在心底的一根刺,埋得愈久,便与血肉长在一处,若欲拔出,竟比刺入时更疼。
她离开山庄后,他担忧她的安危,也派自己的眼线时刻瞧着她,护着她,但只要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眼线们一疏忽,她就失踪了,这一失踪,便是三四年。
他一下子急了,顶着父亲给的压力下山寻她,却连她一点风声也听不到。
这三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寻她,便是人没了,也得瞧见尸体。
他一面担心寻不到她,听到有人在野外发现尸体时又心慌,不过半年左右,他人已憔悴得胡子拉渣。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得某一天,他终于又听得她的消息……
02
话说那日方烛明纵马离去,到得城外时瞧见一队巡逻的士兵,他策马行至士兵身前,对士兵自我介绍:“我是方烛明。”
那士兵不解他意思,一时懵了,只道一声:“噢。”
方烛明道:“我就是陛下缉拿的方烛明,你们还不缉拿我?”
那士兵愣了片刻,上下打量一眼他,又让手下拿来画像,这一对比,果然分毫不差,却又有几分疑惑:只见过有人逃命的,哪有人上门送死的?是不是有诈?
方烛明见他一脸狐疑,跳下马来:“带我进宫。”
那总兵迟疑了,心道:万一他是怀恨在心,刺杀陛下如何是好?万一不带他进宫,自个儿又脱不了爪。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入宫禀告实情,将方烛明交予手下送进宫去。
虽说方烛明是逃犯,但毕竟是贵妃的侄儿,众官兵也不押他,只围着送他进宫去。
方烛明被送至御花园,彼时皇帝老爷同贵妃也在,他向两人说明此事,两人将信将疑,便派人去府中拿柳姨娘来问话,谁想柳姨娘早已溜走了,这一下方烛明虽没了证据,却也算有了证据——若非所言为真,柳姨娘为何要跑?
此时,方烛明忽又想起萧夜阑那间奇怪的屋子,旋即向皇帝老爷请命,领着一众人敲开床板,下地道,划船去往那小美人的住处,将她带到皇帝跟前。
小美人被藏在暗处,与世隔绝,也不晓得外头是是个什么情况,今日瞧见这一二十个人,心中竟有些许恐惧,一路上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般抖个不停,只连腿儿也软了。
她在皇帝老爷面前一跪,却是连话也听不明白似的,只教旁人对她重复三四遍才大概知晓什么意思,便老老实实将她如何认识方夜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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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被藏进地下,乃至关于方夜阑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一一招了。
此事已然明了,贵妃娘娘果然恼怒,遂央皇帝命人缉拿萧西楼、萧夜阑以及柳姨娘父子三人。她又扶起方烛明,说了些体恤怜爱的话,又留他在宫中吃了晚膳,才放他回去。
方烛明将那小美人带回了府。
她虽是萧夜阑的相好,却并无什么过错,只是贵妃也没那闲情管这么一个人,遂让方烛明自带回来。
小美人听闻萧夜阑跑了,心中一阵着急,跪在方烛明身前,哭得那是一个梨花带雨,恳求道:“若是爷不嫌,妾愿意侍奉爷,给爷端茶送水,擦脸洗脚,求爷莫要赶妾走。”
方烛明瞧她这凄惨模样,到底有些同情,问:“你家里在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去。”
小美人咬了咬唇,泪珠子簌簌而落:“妾自幼被爹娘卖了,此前住在百花楼,受人欺辱,后得遇……得遇阑公子,这才将妾赎了回来……求公子可怜妾身,便留妾在府中做一个洒扫丫鬟,讨个活命!”
方烛明倒也理解她。
若一个人孤零零在谷中生活三四年,再出来时难免像山间野鹿闯入红尘,既惊又怕,她适才被人从底下带出来时,竟是惧怕得连话也说不出,整个人麻了一般。
方烛明一听她无父无母的话,忽地想起郝可爱,她年少时因父母离散,小小年纪便流落江湖,霎时心下一动,瞧着这美人也不过十四五的模样,顿时将这份怜惜给了她,于是派她一份差事,命人领去了。
两场秋风吹过,山上的枫树红得透彻。
方烛明将府中大小事物处理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为父守丧。他之前本同尚书府的大小姐结有姻缘,大小姐还没过门,他家便生出这档子事。
但尚书府也算个好人家,非但没有提退婚之事,在老侯爷丧期间帮着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
这回方烛明洗清冤屈,尚书府甚是高兴,只等着丧期过了,好成了两家喜事,也算没有违背与老侯爷的承诺了。
这日,方烛明才从屋内出来,一阵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在走廊上打着旋儿,颇有几分冷意。
云层里透出一派冷冷淡淡的秋阳,他看看院子里的枯花、假山,池塘,又想起郝可爱的“家”。
山洞夏日住着倒也算凉快,但到得秋季、冬季凉下来,又没有热水洗澡,又没有炭盆御寒,她怎挨得过去?
况且山中离镇子上远,她若要买些日常物什,难免也费腿脚跑一趟……
方烛明想到她孤零零住在山洞中,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
自打那日在路上拌过嘴后,他到今儿也不曾再见过郝可爱,心里总惦念着,但他却又不愿承认,遂安慰自己:到底是她三番两次舍身相救,才有了他这条命,如今大恩未报,他又怎能安心?
除了郝可爱,“活菩萨”、“玫瑰仙子”皆对他有恩,他不能只想郝可爱一个,思忖片刻,他命人预备马车和礼物,报恩去了。
25. 给我当丫鬟都不配
01
昨夜才落过一场秋雨,山路上的土又湿又滑又黏,雪白的鞋边染上夹着枯叶的污泥。
山中花枯草黄,一派萧索。
方烛明到得洞口时,却是见洞外空无一人,便连洞口的紫藤花也已枯了,如今看去却像一条条扭曲的虫子。
待方烛明进洞去,四处张望一番,除了他自己外,还有一只猴儿,那猴儿正在床上跳来跳去,见有人来,立刻钻进被子中,探出一个脑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洞内还是原先的摆设,一榻、一桌、一椅、一几、几上还置着一把琴,床上的被褥虽叠得整整齐齐,却已蒙上灰尘,竟是没有人歇过。
难道她没有回来?她去了哪里?现在又和谁在一起?
他出门之前,已给郝可爱买下一座宅子,宅子被仆人们布置得温馨雅致,洒扫得干净明亮,自打入秋后,宅子里的丫鬟们每晚都会将被子熏得又香又暖,只等着主人到来。
方烛明上山时已想好如何同她道歉并接她下山,却不曾想连她的半个影儿都见不着,心中颇有几分失落。
万一她到活菩萨那里串门子了?
就算是串门子,哪有几天不回家的?不会同活菩萨一起流落街头了吧?
马车已在去找活菩萨的路上。
街上依然人来人往,方烛明下了车,来到上次活菩萨卖艺的地儿,有一个年轻人坐在那拉二胡,活菩萨已是个中年人,所以这年轻人自然不是活菩萨。
方烛明想着活菩萨许是在别的地方卖艺,便在街上转了一圈,凡是卖艺的人他都仔细瞧了一遍,他们瞧上去都饱经风霜,身上都没有活菩萨那样富贵、宁静的气质。
他随手拉个人来打听,那人听了活菩萨的名号,指了指街上最奢华、最精雅的那座府邸,道:“那老爷在那里头呢!”
方烛明不解,道:“那宅子不是已卖人了?”
那人道:“卖宅子又不是生孩子,卖了还能买回来的。”
方烛明心下一喜,许是郝可爱在洞中住着太冷,便搬到活菩萨家里来住了,或许一会能得见她。
朱红色大门敞着。只要活菩萨在家,大门永远是是敞开的,他从不愿意把任何人拒之门外。
方烛明方走到门口,看门的小厮便迎下来,热情又客气地道:“可是来寻我们老爷的?”
方烛明略一颔首:“正是。”
小厮也不问他名字、身份、来历,只道:“公子请,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
这就是活菩萨的一贯作风,不问身份,不问出处,无论你是富人还是乞丐,老人还是小孩儿,只要上门就是他的朋友,必有好酒好肉招待。这样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喜欢的。
方烛明在大堂见到了活菩萨。
他的脸上还是挂着亲切、慈祥的笑容,身上的破麻衣已换成了做工考究的华丽袍子,头上戴银冠,脚踏皂靴,拇指上套着一个通体翠绿的玉扳指,当真是个大老爷的样子,富贵逼人。
两人见了面,先是寒暄一番,方烛明又命人取了礼物来拜谢当日恩情,活菩萨也不扭捏,大大方方收了礼物,命人摆上一桌酒席,要留方烛明吃饭。
自打进门来,方烛明便用余光将大堂里的人看了个遍,也不曾见得郝可爱,心里不觉生出几分焦急。
活菩萨不仅待人亲切,心思也很细腻。
只因每每上门的人大都有事寻求他帮助,但只要是人,就有自尊。
有人虽身处困境,却依然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久而久之,活菩萨便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往往能替人解了那些尴尬。
大堂里的仆人已退出去。
活菩萨道:“不知方兄有何事要说?若有需要,某必尽微薄之力。”
方烛明道:“实不相瞒,晚辈来拜谢前辈之前,曾去找了可爱姑娘,奈何没寻得人,便想着她是否来了前辈这处?”
活菩萨又笑了起来:”原是如此。”他顿了顿,问道:“你这几日没瞧见她?”
“约莫已有一两月不曾见了。”
活菩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道:“自打那日她来找过我后,我也再没有见到她。”
“哪日?”是带着他来寻求帮助那一次,还是另外一次?
活菩萨道:“就是在池老爷子生辰那日,她来找我,说你遇到了麻烦,我才赶过去的。”
方烛明心下一震,那日便觉他三人出现的太过巧合,没想到竟是有这层原因!
他忙问:“那之后呢?”
活菩萨道:“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他见方烛明有几分失落,温声安慰:“她向来是这样来去自如的性子,想寻你时,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她都能寻到你,她若不找你时,你却是满世界都难寻到她。”
难道她不想来找我?难道还在生我的气?
离开活菩萨的宅子时,已是日薄西山,方烛明上了马车,按照活菩萨指的路线,前往玫瑰山庄拜访玫瑰仙子。
金灿灿的夕阳映着干净的青石台阶,石阶两侧是红色雕花纹栏杆,每隔三四级石阶上便置着一个精致的灯笼架子,琉璃灯里已燃起蜡烛,竟比天边夕阳更红,更灿。
方烛明尚未下马,便见迎面走来一队巡山的波斯奴,他们身穿红袍,腰挎大刀。握刀的姿势,跨出的步子都一模一样,整齐得像是同一个人。
他们在方烛明身前停下,其中领头的仔细瞧了他,操着一口熟练的汉语,恭敬地问:“阁下可是方少爷?”
方烛明道:“在下前来拜访玫瑰仙子,不知阁下可否引路?”
领头朝身后一挥手,不过须臾间,便有一行人抬了一辆红顶轿子走来,他们将轿子放下,恭敬地道:“少爷请上轿,奴这便带您去见主人。”
方烛明也不推辞,命仆人领着礼物,自己坐上轿子上山去。
山里有一座山庄,这山庄甚至比千金侯府的更大,更气派,更精致。整座庄子依山而建,回廊幽深,亭子精雅,红花绿树间隐隐可见飞檐斗拱,待来到门前,一阵阵独属于玫瑰的香甜味涌入鼻腔。
一路上,他心里颇为忐忑,只因想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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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仙子是个爱挑逗男人的性子,今日来寻他,竟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来得去不得!
但到底受恩于人,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下轿后,四五名美貌少女自大门鱼贯而出,一手提着花灯,一手对他敛衽行礼,旋即领着他进门去了。
庄园里有一大片玫瑰花海,开得正艳的玫瑰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娇媚可人,走在小径上,竟像是走在云霞之间。
花海旁有一处小瀑布,水花雪白如浪,雅致中又添几分生机。
他见到玫瑰仙子时,她一袭红衣,正斜斜躺在湖边的一张美人榻上,身侧有四五名少年正给她捏脚、捏肩,捶背,她手中敲着一根水管烟,拔一口,吐一口浓烟。
她本就生得极美,即便是拔烟的动作也优雅得令人痴迷,身边伺候的少年已然看得呆了,只怕是天上的仙子也就是这般了。
在方烛明才到山脚时,她已知他来了,此时见着他,也还是不免挑了挑眉,嫣然道:“你来了。”
方烛明抱拳行礼:“晚辈前来拜谢仙子相助之恩。”
玫瑰仙子波光流转,轻飘飘睨了一眼他带来的礼物,笑了:“依我看,这些礼物加起来,却还不及你一根手指,若你真要报恩,不如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如何?”
方烛明心中暗叹一声:又开始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搭话,却忽然想起郝可爱:她素日听着不愿听的话,也只当别人没说过。
他也学着郝可爱装傻充愣,似乎没听到仙子说话,自然而然转移话题:“晚辈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求问仙子,不知仙子可知郝可爱的去处?”
玫瑰仙子眼眸一转:“你说那个丑八怪?”
方烛明闻言,忽然沉声道:“她不是丑八怪!”
他这一声呵斥没有惹怒玫瑰仙子,却惹怒了那群少年。他们齐刷刷瞪着他,有的甚至已拔出刀,那表情似乎在告诉他:敢对玫瑰仙子不敬,就得死!
玫瑰仙子笑吟吟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她那样子,又不止我一个人说她是丑八怪,你难道就没觉得她丑?”
他不得不承认。
初见郝可爱时,他却确实觉得她生得不好看,即便是她救了他,他也没有将她放在眼中,只想着此后给些钱报答了她,两清罢了。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不觉得她生得丑,反倒觉得她有些可爱,当旁人辱骂她时,他会不由自主地生气,仿佛是自己被骂了一般。
“或许你们都觉得她是个丑八怪,但在我心中,她就是漂亮,最可爱的女子!”
玫瑰仙子挑起眉梢,颇有几分惊讶:“你喜欢她?”
方烛明没有答她的话,只道:“我很想见她,若仙子知她去处,还望告知一二。”
玫瑰仙子盯了他半晌,语气忽地冷淡下来:“你知不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另一个人女人好看,是十分无礼的?她生得那样丑,性格又那样怪,人人倾慕我而厌恶她,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说你想她?她连给我当个丫鬟都不配,你居然喜欢她?”
26. 温柔的大小姐
01
方烛明板着脸,严肃地道:“若是晚辈冒犯了仙子,晚辈给仙子赔礼。”他顿了顿,点漆般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一字一句地道:
“就算你是个仙子,她是个丑八怪,我也想她;就算你高高在上,她卑微如泥,我也想她;就算天下人都倾慕你,厌恶她,我也想她;就算你是大小姐,她是个丫鬟,我也想她。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法阻止我想她。”
说完这番话后,他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却像是放下了一块堵在心口的石头,整个人顺气不少。
玫瑰仙子脸上闪过一瞬的动容,旋即拔了口烟,吐出的浓烟模糊了她美艳的面容,只听她用一种柔柔的,淡淡的声音道:“她若听见这话,想来会感动得掉泪。我也很想告诉你她的在哪里,只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难道她不想见我?”
玫瑰仙子笑了:“看你这猴急模样,难不成是想同她赶快洞房?”
方烛明也不理会她的打趣,只等她回答。
玫瑰仙子缓缓道:“因为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所以不能告诉你。”
她顿了顿,又故意道:“也许是又救了某一个落难的男人,正和人家黏在一起。她这个人啊,就是喜欢管闲事,你不过是她救过的众多男人中的其中一个。”
方烛明忍不住道:“你是她的朋友,连你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玫瑰仙子道:“我只是她的朋友,并非她娘,哪里知道她在哪里?”
她无奈地轻叹一声,安慰道:“江湖就是这样子的,萍水相逢,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又何须挂念?她若是想找你,自然回来找你。”
离开玫瑰山庄时,空中又落起淅淅沥沥的秋雨。
冷风卷起车帘一角,飘进丝丝细雨,方烛明的心也似这雨天一般,湿湿沉沉的。
他若是不想她还好,想起她,也就念起她的种种好,念起她的种种好,就愈发想去找她。
若是找着还好,只待见了面,这相思之情自然就淡薄下去,可在相思浓烈时偏偏又寻不着人,此时她的种种好便又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他愈发想念她,愈想找她,可是找不到,就愈发相思。
他并没有折回千金侯府,而是又去一趟山洞。
洞中灯已燃起。
他轻轻拍去床榻上的灰尘,又提着被子抖了抖,抖完被子后,他取一块擦桌帕打湿,将桌、椅、几、琴仔细擦拭一遍。
山洞虽小,但他觉着还是冷清,遂又去洞外折了几枝菊花插进壁上挂着的竹编篮子里。
打理好一切,他解下雪白披风,自己上榻歇着了。
油灯细细烧着,时不时炸出两点火星,光影映黄了半边墙,明灭不定。
往事又浮现在脑海中,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被人刺杀,不得已逃出方府,又想起自己中箭受伤,被郝可爱所搭救。
彼时他躺在泥上,只觉鲜血湿黏,骨头疼得厉害,模糊间却见郝可爱站在他身边,双手撑膝,笑吟吟地道:“你好。”
“你到底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救人的?”他曾这样问过她。
“一边看热闹一边救人呗,这有什么冲突?”
初时,他还觉着这女人太不靠谱,人命关天的事,她竟还有心情看热闹,如今往事已去,细细想起从前来,却也觉温馨有趣。
他若不想还好,此时想起她来,素日相处的细节,拌的嘴便一茬儿一茬儿涌进脑海,她一瞪眼、一皱鼻、一跺脚、一微笑竟也都清晰起来,好似她此时就在眼前,朝他瞪眼。
记忆里的画面定格在一株老柳树下。
因着她和萧夜阑在马车里闹事,他板着脸教训她,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了素日笑意,只是冷淡、疏离,她说:“你想管我?”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
初时他还担忧郝可爱看上自己,此刻想来,她似乎真的没有看上自己……
转日醒来
天蒙蒙亮时,方烛明下山去,他命仆人取来笔墨纸砚,写了一封简单的信,封好后压在油灯下。
信中大意便是若郝可爱回来了,让她去千金侯府找他。
至于找他做什么,他没有写。
昨夜落了场雨,山中空气湿润清新,凉风中浮着芬芳的桂子香。
到得府外时已是天光大亮,马车方在门外停下,便有小厮来报,说是尚书府的颜小姐来了,已在大堂侯了一个时辰。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睡不好觉,睡不好觉的人,脑子通常都不太灵光。
方烛明现在就不太灵光,初闻颜小姐来拜访时,他第一反应是哪有一大早来人家拜访的?片刻后才想起,这颜小姐是早与他有姻缘的,许是怕有话要同他说。
颜玉一早来看望方烛明时,却听府里的仆人说方烛明一夜未回,颜玉颇有几分担忧,好奇,暗中谴了自家的丫鬟出去打听,自己则坐在大堂里等。
她时不时打开食盒一瞧,乌鸡汤已渐渐冷了,为了亲自顿这锅汤,她尝试了七十八次,手上的味道洗也洗不掉,今日出门前还特意抹了些香露。
今日一定要让他尝到!
她遣散周围伺候的仆人,颇为心急地走到门口四处张望。
远远地,便见一个长身鹤立的少年走来,心下突地一跳,急忙坐回椅子上,快速地从袖管里掏出一面小巧的八宝镜,左看看,右照照。
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杏眼桃腮生得秀美,肌肤更是如刚剥了壳的鸡蛋,光滑白腻。
依着素日习性,出门时难免要打扮一番,但因着还在方老侯爷之事,她今日却是未施粉黛,倒显得人愈发清秀可人。
方烛明跨进门槛,她缓缓起身敛衽行礼,方烛明回礼,旋即分宾客坐下。
大堂宽敞明亮,却只有两人,到显得有几分冷意。
方烛明朝守在门口的仆人打了个手势,仆人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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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方烛明本想问为何不与客人奉茶,却又觉精神萎靡,也就没有多问,只让人煮了茶奉上。
颜小姐道:“不必奉茶,我不爱喝的。”
旋即起身,揭开食盒盖,从里头端出一只白玉碗,取出一个汤碗,舀了一勺尚温热的乌鸡人参汤递过去,略羞赧地道:“这是爹爹让我为你炖的汤,说补补身子,你尝尝。”
方烛明喝了一口,颜小姐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端碗的手,问道:“怎么样?咸不咸?”
方烛明索性不用勺子,仰头喝了,接过丫鬟呈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微笑道:“很好喝,劳玉小姐费心了。”
他明明是在夸赞,颜玉却觉得有些失落,心道:我尝试了七十八次才熬出这汤,却只得他一句好喝,费心了。
素日也是家中捧着疼着的宝贝,便连梳发净面也要人服侍着,何曾去过那油烟之地。
但她娘说了,他从小没娘疼爱,如今爹又去了,家中一下子剩他一人,难免心中苦闷,纵有丫鬟婆子照顾,到底不是个知心人。
颜玉念着两人打小的情分,也想着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便被娘说动了,亲自为他煲汤,这里头的意思也是告诉他:尚书府已将他当成女婿了。
颜玉素日里也是个活泼俏皮的丫头,此时见方烛明神色倦怠,却不知说什么了,便欲向母亲求助,遂起身道:“我回家一趟,明儿再来,你好生休息。”
方烛明起身送她:“代我向伯伯,伯母问安,明日必登门拜访。”送到门口,他又作礼道:“我一定把汤喝完,不劳小姐一番苦心。”
颜玉心里这才好受些,带着丫鬟婆子走了。
方烛明站在门外,看马车渐行渐远,转过拐角时,流苏车帘被人轻轻挑开,颜玉没料到方烛明还站着,吓了一跳,忙放了帘子,脸色微红。
转日,方烛明备了些礼物去拜尚书府。
今日休沐,颜尚书也在家中,得知方府的小侯爷来了,放下书卷,命丫鬟端来水梳发净面,又传人请方烛明去大堂歇着。
须臾,颜尚书与夫人齐来了。
方烛明起身见礼,颜氏夫妻忙扶他起来,然后分宾主序座。
简单寒暄一番后,颜氏夫妻对他说些贴心怜爱的话,言语间却实实在在把他当做自家子辈来疼的。
方烛明听得暖心,藏在心里的话每每到嘴边又像是被浆糊黏住,吐不出来。
坐了一会,待要辞别时,他心中似忽然下定某种决心,起身对颜氏夫妇深作一揖,将心中话说了出来。
“什么,为何要让我们家退婚?”
闻言,颜尚书尚未表态,却是颜夫人略显惊讶,先问了。
方烛明恭敬地道:“只因侄子历了这些事,三年五载间无心成家,万不敢耽搁了小姐青春。”
颜夫人不赞同:“你与玉儿的婚约在你十岁时便已说好了,若你是担忧耽搁她,倒也不打紧,早晚也是要成婚的,多等几年也无妨。”
27. 道是无晴却有晴
01
方烛明听了这话,不免生几分愧疚,却更坚定心中所想,一字一句道:“昔日年少,不解男女之情,小侄现已明白了,小侄对阿玉虽有情,却是友情,并非爱慕之情。”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若要嫁,也须嫁真心爱她之人,方会视如珍宝,疼之、爱之。”
若要娶,也须娶真心爱慕之人,将她捧在掌心,视如珍宝,疼之、爱之。
女子心思细腻,颜夫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听你此话,原是有喜欢的女子了,才想着退婚?”
方烛明默了片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喜欢颜玉,也不愿委屈了她。
无论谁家的女儿无端被人退亲,都一定会恼的,尚书夫人心中有些恼,索性闭嘴不言,有意晾着他,心里却想:你出事时我们家没有想退婚的念头,还四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现在倒好,事情解决了,你想着退亲了,把我玉儿当成什么了?
方烛明察觉到尚书夫人不大乐意,也不说话,任凭人家晾着他。
忽地,只听“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那一托盘的茶具在地上摔得粉碎,茶叶飞溅,水淌了一地。
颜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杏眼微睁,眼里泪珠儿打转,她瞪了方烛明几眼,旋即一跺脚,转身跑了。
颜夫人露出心疼的表情,忙起身追去了。
方烛明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却着实不好受。他向来不愿意伤害人,今日却伤害了颜小姐,心里又愧又羞。但无论如何,他是铁了心要退婚,为了自己,也为了颜小姐。
不喜欢她,却要娶她,这是不负责。
“如果你父亲尚在,你与他说,他会如何?”沉默半晌,颜尚书终于开口。
方烛明想也没想便答:“父亲会尊重的决定,并且让我向玉小姐请罪,任凭处罚,绝无怨言。”
“说得对。”颜尚书道:“就按你的父亲的意思来办,十岁时,是你牵玉儿的手口口声声说长大要娶她做妻子,如今你们长大了,情感虽不同往昔,但到底是你背了诺言,你便去问她,若她愿意退婚,我们就退。”
方烛明垂下眸子,深做一揖:“侄儿明白。”
方烛明离开后,颜尚书若有所思摸了摸胡子。
他自然明白方小侄说的理,若他真无意,把女儿嫁过去,也只是面子夫妻罢了,他还舍不得哩!再说,两家只是口头定了婚事,八字是算了,聘礼却还没下。
当初方侯爷被方烛明缠得无法,柳氏劝他先下聘礼安了明儿的心。
方老侯爷一脸严肃告诫方烛明:身为男人,一言必行,一诺必践。
彼时方烛明尚小,一再认定自己要娶阿玉为妻,方侯爷同尚书说了这事,欲下聘礼,颜尚书言不急,待孩子再大些也不迟。
此刻思来,也索性昔日未下聘,若是真被世人知晓退婚一事,虽是他们主动退的婚,但也少不了些闲言碎语。
另一边,颜玉奔回闺房,将伺候的丫鬟婆子统统赶出去,自个儿扯着被子大哭,颜夫人匆匆赶到,在门口轻唤了几声,始终不见女儿来开门,只得命丫鬟开屋后小门进去。
“我的儿,你若不愿退婚便不退,他还能强行退了不成?娘只求你莫哭,哭得娘心里头也跟着疼了……”
颜夫人这话实乃真心,自家的宝贝女儿,凭他想娶便娶,想退就退,是个什么道理?纵执意嫁去也不怕,女儿受了什么委屈,也有她担着!
虽古语有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向来是不认同的,纵嫁到旁人家去,难道就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了?真真儿糊涂话!
素日端庄稳重的尚书千金此刻哭得眼泪鼻涕齐下,猛地扎到娘怀里,哽咽道:“他要娶,我还不嫁了……只如今他说这话,心里闷着一口气,不痛快罢了!”
颜夫人轻抚她的发,柔声安慰道:“只要我儿痛快,嫁与不嫁只凭着你罢。”
此时,有丫鬟在屋外禀告:“小姐,方家少爷来了。”
颜玉从娘怀里扭头道:“不见!”语罢,又扎进娘怀里抽泣起来。
也不知哭了几时,窗外落起细雨,只听屋外丫头又道:“姑娘,小侯爷还在咧!”
颜玉眼圈儿红红的,却已是哭好了,正捏着帕子拭泪,闻言也颇有几分惊愕,想去窗前偷瞧,却又碍于娘在,心里难免不好意思,只勉强道:“让他快些走!”
丫鬟应了一声,似是去了,须臾回禀:“方家少爷说有一话要告与姑娘,婢子问他是什么话,他不告诉,只说要亲自与姑娘说。”
颜玉看了眼窗外,细雨密密落下,虽不大,却足以湿透衣衫。
她蹙了蹙眉,摇头:“凭他站,我只不见!”
遂命丫鬟端茶上来煮,同颜夫人一起吃了。
到得傍晚,这雨也是下一会,停一会,没个定法。
颜夫人陪女儿吃了茶,见她不哭了,又安抚了几句,才由丫头扶着回房去。
颜玉立在门口相送,一阵冷风打着卷儿钻进屋里,凉得她打了一个颤儿。
颜夫人去后,颜玉趴在檀木桌上,只觉心中烦闷,遂起身闲游。
不知不觉游至窗前,不知不觉已将窗推开一条缝儿,不知不知觉朝外头窥去。
只见一美少年独立雨雾之中,整个人看起来也像那满园的红花绿草,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
颜玉又气又恼又不忍,思忖半晌,方唤来丫头:“找一把伞来。”
伞是一把青伞,柄下坠流苏。
丫鬟替她撑开伞,颜玉接过,吩咐道:“你在此地守着,我去去就回。”
丫鬟在身后道:“姑娘仔细淋湿了!”说着不放心,又回房去取斗篷。
“你有什么话要说。”
颜玉在他身前三四步停住脚,微微压低伞沿,隔断二人视线。
此时,小丫鬟噔噔噔跑来,抖开斗篷替她系上,道:“姑娘仔细受了寒。”
颜玉见方烛明不言语,便对小丫鬟道:“你先回去罢,莫淋湿了。”
小丫鬟脆生生应下,提着裙摆哒哒跑去廊檐下避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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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玉呆呆地盯着伞沿上滴下的雨水,只听对面那人道:“为昔日之事向玉姑娘陪个不是,若惹姑娘不快,任凭姑娘处罚,绝无怨言。”
颜玉淡淡道:“说完了么?”
那人道:“家父曾教导我,任何人都必须为自己说的话负责,若姑娘不愿退亲,在下也绝不再提此事,只是有一话,必与姑娘说明。”
颜玉微微扬起伞沿,只见少年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一缕湿发贴在脸上,身上滴着雨水。
雨雾模糊了他的五官,令人瞧不真切,唯有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又黑,又亮,又干净。
颜玉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看了片刻,又想起他方才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在下”,倒是像急着与她撇清关系一般,心中不住恼怒,出口更更冷漠,含着几分嘲讽:“听听你这话,倒像是我求着嫁给你似的。”
冷了会脸,本想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话?”说这话时,又将伞沿压低,隔断两人视线。
只听方烛明道:“现在没有了。”
他本想说:“若姑娘嫁与我,我必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只无关风月。”
但此时听颜小姐的口气,竟是不想嫁给他了,他也就没必要再说这句话。
颜小姐却是见他吊人胃口,又不好问他,只觉心中愈发恼火,忍不住跺了跺脚:“天下男儿多薄幸,若我再相信你们的话,我就是……我就是蠢狗!”她已转身,却似嫌不解气一般,扭头过来“呸”了一声,旋即跑走。
02
自打那日提出退婚一事,方烛明心中虽愧疚,不过几日便消散了,只是仍觉心里闷闷的,也不知是个什么缘由,每日只在家闷着。
一月后,他已将府中一应大小事物处理干净。听闻朝廷官兵追到如月山庄时,萧西楼父子早已不在,官兵老爷先是一一问了话,问不出来下落,倒是瞧见柳姨娘被萧夫人赶打了几巴掌,赶出去了。
官兵老爷命手下监视如月山庄,以免错过萧西楼,又派了几个人跟踪柳姨娘,或许她知道萧西楼的下落。
方烛明暗中派去追捕萧西楼的人也暂无消息,他二人仿佛人间消失一般,竟是连半点踪影也没有。
方烛明忽想起萧夜阑房里的地下室,也命人细细搜过,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那小女子也说过,那日萧夜阑走后,就再没来过。
莫不成又是躲在哪个旮旯角去了?
方烛明一面希望尽快找到他二人,一面又不想,若是找到了,他真的能忍下心杀死他们?纵然痛恨,到底是相处多年的“舅舅”和“弟弟”,多少有几分感情,他到底下不了手,若不杀死他们,又恐愧对父亲在天之灵。
方烛明愈想愈烦躁,索性不想,转而又想到郝可爱,若是她再身边,会用哪种奇怪的法子来安慰自己?想到郝可爱没有下落,他又难免开始烦躁,一面偷偷想她,一面暗暗怨她。
江湖之人,命如浮萍,偶然相聚,偶然别离,何须挂念?
此刻又在谁的身旁?
冷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雨愈下愈大了。
28. 神秘的丫鬟
01
他并非江湖中人,没有那股豪爽豁达之气,时不时还是会想:她现在在何处?又在谁的身边?难道果真忘了我?
有时想多了,便也嘲自己婆婆妈妈,既然她放得下,自己又如何放不下?
他决定从此忘了她。
这日夜晚,落了初冬第一场雪。
雪沫子密密落在屋檐上,发出细细的声响,冷风在廊檐下来回打转,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方烛明用了饭,回到自己的寝屋。
屋内已被丫鬟们熏得又暖又香,架上鎏金扁嘴鸭香炉腾出几缕香雾,热水已备好。
丫鬟见方烛明进屋,正要迎上来替他解下斗篷,方烛明打了个手势,丫鬟们鱼贯而出。
虽是一向在屋里伺候的大丫鬟,但大少爷不似二少爷一般私下爱同丫鬟们嬉闹,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是以她们也就不敢像二少爷屋里的丫头们一般多嘴,只安分做好分内事,主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丫鬟们纷纷退出屋子,在门外候着。
方烛明沐浴毕,换了一身又干净、又柔软的中衣,丫鬟们纷纷进屋来,有的给他端来热茶,有的用干毛巾给他绞头发,有的给他修剪脚趾甲,有的正给他熏被子。
大户人家的少爷本就是这样做派。
待服侍方烛明上了榻,丫鬟们才吹灭灯,各人去歇息了。
方烛明才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神思逐渐模糊,正在此时,头顶一阵劲风袭来,来得又快又突然,好似一阵北风袭来,乍然吹落枝头梅花。
只在方烛明睁眼一瞬间,一抹寒光已刺进他的心脏,方烛明霎时间如坠冰窖,神思虽未明,却凭着身子本能侧身滚开去,一拳击在那人肋骨上。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自伤口弥漫开来,这匕首已刺得很深,他已疼得双腿发软,索性未伤及心脏,不幸之幸!
那黑衣人也被重重一击,从空中落下,摔在榻上。
见未得逞,便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伸出两只铁掌——掌上十指皆套着金刚打造的锋利铁爪,这铁爪抓到喉咙,喉咙就会破,抓到眼珠,眼珠就会碎!
方烛明白色的中衣已被鲜血染红大半,他只觉体力正慢慢流失,伤口传来的剧烈痛意令他不断喘着粗气。
他靠着墙,见刺客过来,也不与他纠缠,捕捉到刺客放松警惕那一瞬,“砰”地一声撞破窗户纸窜了出去,旋即大喊:“来人,速速捉拿刺客!”
方烛明身为侯爷,屋子周围自有侍卫巡逻。须臾,只听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一道道火把映亮地上薄霜。
这支队伍共有二十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带着五个壮汉箭步冲至方烛明身前,将他团团护住,与此同时喝令十个人进屋搜查,其余人去往各院通知其他巡逻队速速封锁侯府,捉拿贼人!
方烛明已在榻上。
剪子、纱布、热水、针线、蜡烛、已准备好。
府医是个老头子,眼神不大好,遂命小丫鬟替她打着明灯,他握着匕首柄,小心翼翼从方烛明肋骨里一寸寸拔出匕首来。
方烛明已服了麻沸散,并不觉疼,只是脑袋昏昏沉沉,似要睡过去一般。
老大夫仔细替他清理伤口,又用针线缝合,一众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忙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收拾好,却仍换着人守着方烛明。
方烛明被刺杀险些丧生一事很快传遍京城,甚至已传到江湖里去,他却不知天下人已知他被刺一事,足足在床上昏躺了三日才勉强醒来,却仍然是下不得床。
贵妃身在深宫,纵然想来看望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好一日日派人来探伤,一面又央皇帝老爷加大力度缉拿萧西楼父子,除了他二人,还有谁会刺杀明儿?
雪夜天寒,冷风如刀。
三四队侍卫于院落四周来回巡逻,火把映得府中一派雪亮,连旮旯角也不放过。屋里屋外侯着一群丫鬟婆子,端水的端水,煎药的煎药,扫雪的扫雪。
半日,只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寒气冲散屋中暖意。
屋子里又暖又香又静,披着雪色暗纹斗篷的小丫鬟端了煎好的药来,帽檐上落了一层薄雪。
她小心翼翼行至床前,将檀木托盘放置桌上,端了碗,柔声道:“公子,该吃药了。”
方烛明正斜倚在榻上看书,脸色瞧起来还是苍白,眉目间也颇有疲倦之意。
养伤的人,精神总是不大好的。
他慢慢掀起眼皮,看了小丫鬟一眼,随意道:“怎不解下斗篷?”
因着送完药便要出去侯着,小丫鬟偷了懒,也忘了自身寒气会染给方烛明,此时闻言,为自己偷懒后悔,忙请了罪,退至门前解了斗篷。
帽子下是一张清秀的脸,虽不丑陋,却也没有特点。方烛明看她一眼,认得她是自己院里人,一时却又不记得她名字,也不问,只放下书卷,接过药碗来喝。
那小丫鬟垂首立在一旁,待他喝完,又听闻道:“帕子。”
小丫鬟取了一块干净帕子呈上,给他擦嘴。
正接过药碗时,方烛明忽地拽住她的衣袖,逼近质问:“还要装?你是什么人?”
小丫鬟唬得一跳,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我,我装什么?为,为什么要装?我是银雀,银雀就是我,公子!”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话尚未说完,只闻“嘶”一声,方烛明已伸手至她耳后,一张脸皮扯下来,那小丫鬟惊呼一声,娇嗔道:“作甚这般粗暴,弄得人家怪疼的!”
烛光跳跃,“噼啪”一声爆出两点火星子。
方烛明直勾勾盯着那一张又黑又丑又粗糙的脸,不是郝可爱,却是哪一个?
郝可爱见他有些呆了,双眼弯成两条线,故意装作惊讶地道:“哎哟,被你发现了,你怎么知道是我?你真真聪明!”
方烛明本想同她说话,话到嘴边,却只是淡淡“哼”了一声,冷笑:“你怎么来了?来做什么?做什么来?”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那日便是因着他凶她,她才生气离开,这一离开便是好长日子,便是他有心赔礼,却连个人影儿也寻不到,今儿好不容易等来了,他又甩脸子给人瞧,万一她又生气跑走,该怎么办?
方烛明本欲赔礼,心中又莫名堵着一口气,到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正纠结着,又忍不住转眼去看她。
郝可爱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吃吃笑起来,用一种又愉快,又甜美的语气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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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你,只因我梦见了你,忽然有些想你,就来了。”
方烛明怔了一下,心中又喜又惊又恼。喜是因他已见到郝可爱,惊是因为她会对他说这样直白的话,恼是因为她梦到他才来看他,可见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伤势。
他故意策划了这场假意谋杀,不过是想要她听到消息,自己来寻他罢了,但又恐假刺被人发现,落得个欺君之罪,只好真挨了一刀,疼却不致死。
他一直在等她,今夜她进屋时他便瞧出端倪。他院子里的小丫鬟是从小伺候惯他的,他多少也了解丫鬟们的习性,然今夜却笨手笨脚,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故意引她说话,当小丫鬟说第一句话时,他就确定这人必是郝可爱假装的,除了郝可爱,谁会这么唠唠叨叨,古灵精怪?谁会说“想男人”这么直白的话?
方烛明见她笑吟吟瞧着自己,脸上毫无羞赧之色,他有些无奈,淡淡应了一声:“哦!”
郝可爱也不管他冷淡,凑上前,伸手摸他的伤口,关心地问道:“伤可好些了?我瞧瞧?”
说着,便去拽他的衣服,方烛明“啪”地拍开她的手,淡淡道:“好多了。”
他一向不喜她这轻浮的性子,此时又想起仙子说的话,不知她这些日子又去何处同何人厮混,遂又起了气性来,又不好管她,便板着脸不说话。
郝可爱被他拍手也不生气,只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免我担心了。”
说罢,正要起身,忽地又被方烛明抓住手腕,问她:“你要去哪里?”
郝可爱一脸正经道:“我出去呀,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成什么体统?”顿了顿,又瞪起两个眼珠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坏心思?难道想看我睡觉?”
方烛明简直要被气笑了,这女人上一刻还剥他衣服,这一刻便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方烛明握住她的手腕,只道:“你可否应我一事?”
郝可爱眨眨眼:“做了要下地狱的事我可是不干的。”
方烛明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做这些事,即便你做了,这地狱我也替你下。”他顿了顿,道:“三年后,你到此地来寻我,我有话与你说。”
郝可爱应了,他又与她说在朱雀街给她置了一处宅子,一应物什准备齐全,随时可搬进去,且此后穿的用的吃的玩的喜欢的想要的只管同他说。
郝可爱吃吃笑:“你这是要养我一辈子?”
方烛明道:“又不是养不起。”
郝可爱摇头:“以你的条件,便是养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我也是养得起的啰,可男人最是善变,兴来时便是要你的脑袋,你也会砍下来,可若没了趣儿时,你难道还会看我一眼?”
不待方烛明接话,她又道:“若你此后成了婚,还养着我,教你夫人怎么看?教旁人怎么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情人呢!”
方烛明淡淡道:“我不娶妻。”
郝可爱道:“为什么不娶妻?”
方烛明道:“因为是冬天。”
郝可爱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不娶妻和冬天有什么关系?”
方烛明冷笑:“我娶不娶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31. 神仙般的公子
01
她忍不住往前走几步,停住,又走几步,又停住。
她瞧见她娘正在夹面吃,却是脸儿黄黄,神色倦怠,像一个七八天没有睡觉的人,似乎下一秒就会倒下。
临她娘坐着的是一个宽脸、高颧骨的男人,瞧上去有四十岁光景,穿一套半旧不新的袍子,怀里搁着一个包袱,此时正低头同她娘说什么,眼神倒还温和。
她似乎明白了,怔怔站在原地,想朝娘走去,又迈不开腿。
她没有过去,只因她娘已瞧见她了。
她娘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眼,旋即眼圈儿红了,身旁男人也顺着眼光瞧见了她,忙垂下眼睛,对着她娘说了些什么,她娘再不看她,捂着脸哭起来。
穷人家的孩子早成熟,况十一岁已是个晓事的年纪,她站在路间,隔着来往的人群遥遥看着她娘,忽地鼻子酸极,只觉要掉下泪来,却是赌气地转身就走。
快步走上一段路,又心想:“若是娘追上来,走太快恐追不上我。”如此,便又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从上午走到傍晚,从集上走到村口,她娘也没有喊她,没有来拉她的手,更是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
她愣愣地站在村口,看着最后一缕夕阳湮没在黑暗中,天空像被墨砚翻透,只一缕惨白的月色朦朦胧胧洒下,似明未明。
睡在村口的流浪老狗朝她吠一声,她才回神,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才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一样,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去。
饭菜还在桌上,都是昨晚吃剩的,却还剩下许多,能吃好几天。
她本不想吃饭,却实在饿得肚子疼,就着冷菜扒了两口,进屋去。
她在自己的炕上找到四五件崭新的衣物,面料虽说不上好,村里穿得起的人却也不多,还有六七双绣鞋,是她娘亲手做的。
她又翻了翻,在枕头下找到一包银子,随意数了数,竟足足十二两,她第一次见这么多钱,第一次知道娘有这么多钱。
她在炕上呆坐着,天亮了,她没动,天黑了,她没动,下雨了,她没动,刮风了,她也没动,久到她快要忘记自己还活在世上时,直听到窗外有人唤她,她才微微转了转眼珠。
竟是素日交好的张奶奶和她孙儿枣儿。
张奶奶布满皱纹的脸活像一张老柏树皮,她已很老了,老到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佝偻着背,探头朝屋子看了看,问道:“闺女儿,好几日没瞧见你们娘俩儿,奶奶不放心,过来看看,你娘呢?”
小茉莉动了动唇,只觉嘴皮已黏在一起,好半晌才喑哑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她知道娘跟别人走了,不要她了,但她却不能告诉别人娘跑了,只怕村里那些媳碎嘴的妇婶子说她娘的坏话。
桌上的菜都已发了霉,再吃不得了。
她正收拾碗筷,十岁的枣儿在墙头上喊她去吃饭,她不依,张奶奶又过来劝,一个劲儿拉着她的手摩挲,眼里隐隐有泪光。
小茉莉被“请”去张家吃了顿饭,回家时天已黑了,她一径回了娘的房间,抽出火折子点燃油灯,坐在桌前看着娘素日放针线的笸箩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迷迷糊糊间竟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睡梦间,只隐隐听见四周人声嘈杂,尖叫声、喊叫声、哭泣声、惋惜声,还有“哗啦”“滋滋”“啪嗒”声,竟比闹市还闹。
小茉莉被呛得咳嗽起来,只觉肌肤灼热疼痛,猛然睁开眼,只见屋内浓烟滚滚,燃起了大火。
小茉莉被浓烟熏得眼睛生疼,滴下泪来,弯着腰咳嗽不止,简直连苦胆都咳出来,然她并未往屋外跑,一边咳一边想:
爹娘既已弃我,我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只怕日子更难,死亡不过头点地,只须忍一下,死了就干净了!
她蹲地上,头埋在怀里,双手紧紧环住肩膀,滴下泪来。
正在此时,一阵疾风袭来,一只大掌擒住她的胳膊,她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上前去,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烈火浓烟间,竟嗅到一缕淡淡的冷香,像是从滚滚火海中长出一株冷梅花,又凉,又香。
02
火灭了,屋子塌了,天色朦胧。
折腾大半宿,村里各户人家都已回去睡了,一些好事儿的小孩儿偷溜出屋子,趴在土墙头抻长脖子往外瞧,那又惊讶,又好奇,又兴奋的眼神就好像瞧见神仙下凡一样,其中就有张奶奶的孙子枣儿。
路边停着一辆紫辕金顶的马车。
在小孩儿眼中,就算是金子做的马车也没有一根糖葫芦有看头,他们看的不是马车,是看马车旁搭起的帐篷和那些衣着光鲜的男女。
他们烧火、架锅,烧水,熬粥的熬粥,熬夜的熬夜,就像过家家一样热闹。
枣儿看得入迷,想过去一瞧究竟,又见那些人气派比村长还大,不敢过去冒犯,只好奇地瞧着。
灯尚燃着,帐内针落可闻。
“娘……不要……不要丢下我……”
“娘……打雷了……我害怕……”
“要和娘在一起……娘别走……”
小茉莉似乎是做了噩梦,低声呢喃起来,落入耳里却十分清晰。
忽地,天边扯起一道紫红色闪电,映得帐内亮如白昼,紧接着,一阵雷吼自云深处炸开,小茉莉猛然惊醒,苍白的脸上湿漉漉一片,宛似一张被水浸湿的白纸,白得几乎透明。
她甫一睁开眼,就撞进一双十分漂亮的眼里。
这双眼又深邃,又平静,在烛光映照下耀着淡淡的光彩,仿若琉璃。
小茉莉捕捉到那一双漂亮的眼中含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情绪,脑海里一片空白,却不由自主问:“这里是天上吗?”
只有天上才有神仙,她已然将这青年当成了神仙。
“不是天上,是人间。”他的语气淡淡的,轻轻的,像远山边吹来的风,春日里落下的雨,说不出的美妙舒适。
小茉莉闻言,逐渐回过魂儿来,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忽地从榻上下来,赤着脚跑出帐篷。
帐外暴雨倾盆。
房子已成废墟,在暴雨中隐约能闻到一阵潮湿的焦味,小茉莉呆呆看着,忽地一屁股坐在泥泞里,捂住脸痛哭起来:“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她单薄的身影如枝头枯叶,在暴雨中微微颤抖,似乎一阵风来就可将她吹走。
她爹娘各奔幸福,弃她而去,仅留给她这么一个家,现在连家也没了,她已是一无所有。
一把青伞罩在她头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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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
小茉莉抬头看去,只见一点薄如白瓷的下颌。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回我的家。”
于是,小茉莉糊里糊涂就跟着他回了家。
她走时,隔壁张奶奶不放心她随一个陌生男人离开,又瞧这男人风度不凡,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恐她被哄骗去当了小老婆,便一个劲儿劝她留自己身边,以后把她当孙女儿待。
小茉莉本欲留在张奶奶身边,但知张奶奶的儿媳妇为人刻薄,抠搜。
张奶奶毕竟年纪大,有时身子不好,需要吃些营养补补身体,她儿媳妇虽没明说,却时常故意叹气,嚷着日子穷,不好过之类……
这些话被小茉莉她娘听见了,难免同情老人,素日家里烙了饼,杀了鸡,蒸了馒头,也时常送去给张奶奶和枣儿尝尝,是以和张奶奶感情甚好。
张奶奶说出要留小茉莉的话时,小茉莉偷偷看着张家小媳妇,只见她脸和灶上的锅底一样黑,若是真留在此地,日子艰难自不必说。
池家乃武林世家,而带她回来的那个青年是池家长公子,名唤剑寒。
池家虽是江湖世家,却没有太多规矩,小茉莉初始还有几分怯生,不敢多说话,整日寸步不离跟着池剑寒,为他做一些端茶递水的活儿,但池剑寒并没有大家公子哥儿的习性,诸多事物皆亲力亲为,也不喜人贴身伺候。
他心知小姑娘初来乍到,有些怕生,便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待她安定下来时,又悄悄命府中同她年纪一般大的小丫头们夹她去玩儿。
江湖儿女多豪气,这些女孩儿虽是丫鬟,却个个都有些手脚功夫,每日带着小茉莉或舞枪弄棒,或赌博吃酒,或去听书喝茶……
她们得知小茉莉的家事,并不同情她,只告诉她江湖中多的是孤儿,大多孤儿被捡了去,成为刺客,入了杀道,那日子比死还难受,小茉莉遇到大公子,是大幸之事了。
久而久之,小茉莉摆脱母亲的阴影,那自哀自伤的的性子也渐渐改过,开朗起来。
——人的心中自有一种天性,若自己遭了难,难免自卑自怜,但若知晓世间还有人比自己更不幸,心里又难免轻盈起来。
因着她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人,每日与公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公子也虽寡言了些,但没有主子架子。
小茉莉摸透他性子之后,也不怕他了,甚至敢和他调皮,有时闹得不像话,被大公子板着脸训几句也罢了,虽认错,却并不改过。
公子多才,琴棋书画、武功医法、机括暗器皆有涉猎。
有时他在屋中办事儿,小茉莉就趴在桌上看着,或给他斟茶,或给他打下手。
公子见她略有兴趣,也教她一些机关术、医术,有时闲着了,也同她下棋。
她却是耍惯了赖的,每每棋子被逼近死路,她朝架子上的鹦哥儿一个眼神儿,鹦哥儿便扑打着翅膀飞来,搅乱这棋局。
初始公子只说她是个赖子,再不同她玩,后又经不住她纠缠,又同她玩起来。
她即将输棋时,又故伎重演,唤了鹦哥儿来帮忙,只见公子一拍盘,袖子一拂,再一拢,那棋盘便又摆好了,一子不错。
她瞪着两个眼珠子,没法子耍赖,忽然间只觉下棋无趣,放言再不同他下棋了,公子含笑说了两个字“多谢。”
32. 徐大小姐
01
花月明。
这个名字是池剑寒给她取的。
这名字并无什么特殊由来。
某一日傍晚,夕阳西下,池剑寒正在处理府中琐事。
明日唐门老爷子庆生,要送礼;后日五虎断门刀彭家大少爷娶亲,要随份子;接着是峨眉派的女弟子随野男人跑了,峨眉师太发了通缉令,烦池家帮忙缉拿;又是池家弟子在送礼途中和点苍弟子打了起来,两败俱伤,正想法子和解……
如今江湖有四大世家和各大门派维护,已和平不少,不像十几年前那般腥风血雨,满地白骨。
大事少了,小事就多了。身为池家大公子,大小事务全权交由池剑寒处理。
闲话少叙。话说池剑寒正处理公务,小茉莉趴在窗前,看着后院那一片小小花海在风中起伏如波浪,夕阳一点一点腿下山去,一轮胧黄的月牙儿悬在树梢,映着树干上几只家雀儿。
晚风穿花而过,送来暗香阵阵,虫声、鸟声散在天地间,如梦如幻。
“越发呆了。”含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小茉莉回过神,故意瞪着眼睛:“你说谁呆?”
“说不知道自己呆的呆子呆。”
“我才不……”呆字还未说出口,小茉莉忙住了嘴,瞪他几眼,道:“你才呆。”
她早已看透他这个人了。
素日虽不太说话,一旦说起话把人噎个半死,竟是个再嘴坏不过的主儿。
小茉莉呸了一声,转头继续沉思,池剑寒负手立在她身后,忽听她道:“取一个名字吧。”
“什么?”
“我爹,我娘走了后,我就没有家了,他们既放得下我,我又何必念念不忘,索性连名字也忘了,从此一刀两断。”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旋即用一种又轻松,又愉快的声音道:“我想了几个名字,你帮我选选。”
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小茉莉认真掰着指头数:“欧阳莺莺、白若月、陈夕霞、沈圆圆、许小小……“她仰头看他:“我想了好半天,哪个好?”
池剑寒俊美的脸上故意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小茉莉看出他嫌弃自己,正要说话噎他,只见他眸光微转,眼里映出满院花海和月亮,他浅浅弯起唇角:“花开月正明,不如就叫花月明。”
“花月明……”她喃喃念叨,忽痴痴地笑起来,笑得又甜,又狡黠,像偷吃了几斤糖的小狐狸:“池前花,剑上月,寒……寒夜将明,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池剑寒愣了一下,淡淡道:“又说胡话。”
花月明性本敏感,轻而易举捕捉到他的神色,莫名有几分低落,干笑道:“我说笑的。”
正值青春的少女,如果整日对着一个又俊美,又儒雅,又稳重,又有名的公子,都一定会心动的。
她很喜欢他取的名儿,忽地计上心头,故意用话探他一探,却见他淡了脸,心下不免有几分受失落,赶紧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自那日试探后,花月明再见池剑寒时,心中便不自觉生出几分尴尬之情,话也不多了,也不同他闹了,每日安分端茶送水,不在话下。
池剑寒比花月明长了八九岁,经历的事,见过的人都比她多,心思也比她深沉,他很快察觉到她旖旎的小心思,慎重地思考几日,还是决定推开她,遂将她调往别的院子去。
花月明听管家说了这事儿,也没有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去了,临别时也不曾见他,只怕看见那张脸心里忍不住发酸。
不久后,她从人口中听说要长公子将与徐家大小姐徐紫箫订亲的事儿,心里有些失落。
她趁众人闲聊时,装作八卦的样子打听一番,得知这徐紫箫是徐家堡的大小姐,她爹爹正是昔日以一柄火凤枪纵横江东的徐凤阳,也是池老爷子的拜把子兄弟。
如今两人已有了各自的家庭和势力,为了亲上加亲,也为互相扶持,早早便替孩儿结下这姻缘。
花月明一面有些伤心,一面又忍不住想看看这大小姐生得什么模样,得知徐大小姐来府中做客时,拖着扫帚,假装四处扫地,悄悄溜去看了一眼。
那徐小姐果真是个美人儿,俊眉修眼,雪白肌肤,双眉细而长,眉尾微微上扬,柔美中带着几分英气,瞧起来真真像个脂粉英雄。
花月明偷看时,冷不防被池剑寒看了一眼,她急急缩回脑袋,一溜烟跑了。
江湖儿女不比闺阁女子礼数多,徐紫箫虽尚未同池剑寒成亲,却是三天两头就来府中玩玩,更多时间是去院子里同池剑寒说话。
花月明偷偷去瞧过,两人或下棋,或射箭、或比试手脚,或闲聊,其他也无过分举动。
纵然花月明调往了别的院子,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花月明在走廊碰见池剑寒时,也不敢像以前那般缠他,只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低着头匆匆离开。
某一天,昔日同在池剑寒院子里当差的红渠来寻她,神秘兮兮地说:“日入时,有人在后山等你,切勿失约。”
花月明很是疑惑,问她是何人,红渠反问:“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红渠既是池剑寒院中人,除了池剑寒,还有谁能驱得动她?
花月明一时又惊,又喜,又奇,又难为情。
惊的是这人这样神秘,难道是池剑寒?
喜的是池剑寒主动找他。
奇的是不知池剑寒有什么要同他说?
难为情的她对池剑寒的小心思似乎已被他知晓,加之许多日不曾说话,这下子见了面,也不知怎样面对他,表现得活泼一点?规矩一些?冷漠一些?温柔一些?
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午,到得约定时辰,她趁周围同伴不注意时偷偷溜了,独自来到后山。
约定地点在林深处一株系着红绸子的白杨树下。
花月明怀着忐忑、好奇的心走进林中,方寻到那株白杨树,只闻一阵簌簌声响,树叶无风自动,一阵凌冽杀机自树中倏忽而现!
手中流苏灯笼一闪,花月明早已脚尖点地飞身向后,堪堪避开。
“身手不错,他教你的?”
冷笑声罢,一道黑影已从树上轻飘飘落下,清亮的月色透过树缝,映亮她的脸,赫然竟是徐家堡大小姐,徐紫箫!
约她的人并非池剑寒。
花月明心下不免小小失落,旋即敛了心神,正色问:“不知徐小姐约我来此地,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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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教?”
徐紫萧负着一只手,缓缓逼近,淡淡道:“我们之间不必卖关子,我找你来,只因为他的之事。”
听她口气略有不善,花月明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也淡淡道:“大公子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问我?”
徐紫箫笑了:“你是他带回来放在身边教养的,怎么不相干?你的名字是他取的,怎么不相干?你三天两头跑到院子外偷看,怎么不相干?你心里念着他,怎么不相干?”
花月明口才并不比她差,本有一肚子话要噎回去,却因着对方气势过强,说的话又正中她下怀,遂一肚子的话就变成了一肚子草包,再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花月明没有说出来,徐紫箫已看透她心中所想,用一种大人看孩子般的眼神看她,淡淡笑了:
“小姑娘的心思总是比较容易被看透的,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我和池剑寒都不知道?”
花月明在心里暗暗道:“你也不过大我几岁,说得自己像个小老太婆似的。”
徐紫箫寻她来,并不是与她交谈的,是以她说不说话都无关紧要。
她接着道:“但你竟不知他似乎也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花月明蓦然抬眸,面露惊讶:“你说什么?”
徐紫箫道:“那日你在走廊碰见他,你走开后,他转身看了许久。若不是对你有意思,他看你做什么,呆子吗?”
徐紫箫是个坦荡人,若是换做别的女子,绝不肯透露自己的未婚夫对情敌有意思,以免失了自己的面,但她却毫不在乎。
花月明闻言,心内又喜,又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幸好徐紫箫并不消她说话,又接着道:“你莫得意,就算他对你有一点意思,也依旧保不住你。”
这一下花月明能开口了,问道:“保住我?什么意思?”
话音方落,只见徐紫箫手中银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已刺进她的肩头,霎时鲜血汩汩往外流,染红她纤纤手指。
“你做什么?”花月明大吃一惊,双眉扭成一条线。
刀尖刺进血肉,徐紫箫竟连眉头也没蹙一下,淡淡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这时,只见草丛中窜出四五道黑影,看身姿竟是几名女子。
她们将徐紫箫团团围住,徐紫箫身子一松,往后一倒,他们立即扶住她。
其中有一名女子朝山下大喊:“不好啦!不好啦!有人刺杀大小姐,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丫头才喊完,另一名就已冲出林去。
不一会,只听林中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远处隐有火光。须臾,火光逐渐明亮,转眼已至眼前。
来了一大拨人,为首是三个人,第一个是单眼皮,高鼻梁的中年男人。
花月明识得他,这人是池老爷身边人,叫做陆世龙,便是连池家兄弟亦对他礼让三分。
站在他左侧的是个浓眉大眼的俊少年,穿一身做工考究的墨色哆罗呢天马箭袖,马尾高束,意气十足,这人正是池家二少,池在渊。
另一个,就是池剑寒了。
他看了花月明一眼,又转看徐紫箫的伤口,微微蹙起眉头。
35. 染血的簪子
01
颜小姐闻言,柳眉一拧,心中大为诧异——这女人真真儿不检点,瞧这样儿,或考试过许多男人也未可知,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花月明看她发怔的模样,猜到她正在心中腹诽,自己却全然不在意。
若你说她丑,她会笑嘻嘻替自己解释“但我聪明”,你若说她放浪,她会笑嘻嘻夸你“贤妻良母”,她从不把旁人的诋毁放在心上。
颜小姐呆呆坐了一会子,先是觉得她荒唐,慢慢地,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颜小姐怔怔告辞出门,一眼便见阶梯下立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方烛明。
颜小姐看他一眼,心中虽不爽快,但到底有名门小姐的素养,微欠一礼,心中却暗哼一声,飘然而去。
屋内,寂静如斯。
“怎么这样看我?”花月明斜斜坐在窗沿上,一只腿盘在身下,一只腿垂下,悠悠荡着。
她没有穿鞋,她的脚小巧而白皙。
在大户人家,女子轻易不能迈出二门,更莫说让男人看脚。
花月明却全然不在乎,见方烛明盯着她的脚,也并没有赶快藏起来的意思,只微笑着看他。
方烛明只觉一丝怒火漫上心头。
他淡淡道:“那你又怎么看我?”
他直勾勾盯着她,见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咬牙道:“想喜欢就喜欢,不想喜欢就不喜欢?那你现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花月明笑了:“你都听到了。”
方烛明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花月明笑意不减,只静静看着他,并不作答。
“你想做什么?”
花月明说这句话时,方烛明的双手已按住她的肩膀,鼻尖相触,明明是很亲昵的动作,方烛明的眼神却锐利得像一头野兽。
憋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我看见你就烦!”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花月明鼻尖,花月明下意识想别开头,却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并不知道贵族大家的规矩,每日饭前或饭后皆需用浓茶漱口,漱完口后,有讲究的人还会含一粒“润口丹”祛除嘴里的味道。
方老侯爷在世时,衣食住行极为讲究,便是鞋边沾上一点泥也会立即擦净,方烛明是方老侯爷的儿子,脾性自然随他老子。
花月明忍不住轻嗅一口,吃吃地笑起来:“无论谁看见我这张脸都会烦的。”
无论别人说什么,她好像永远不会放在心上,永远不会生气。
她越是如此,方烛明越是恼怒,咬牙道:“你不怕我轻薄你?”
花月明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还从来没有人轻薄过我,怎么轻薄?这样吗?”
她忽地凑上脸来,方烛明倒下了一跳,连忙松开她,俊脸一阵红,一阵白。
明明是他要轻薄别人,现在却好像是别人轻薄了他一般。
站了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你……”
“你”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旋即冷哼一声,匆匆离开,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他似的。
自那日后,方烛明便不大往她院子里来瞧,以前凡是得了好玩的、好吃的、新奇的,有趣的玩意儿都亲自与她送来,现在虽也如此,却皆命下人送来,自个儿却不来。
有时便是两人在走廊上、花园里,池塘边遇着了,方烛明也只是客气地招呼一声,倒真真儿将她当做客人看待,客气周到,但不亲近。
花月明也不甚在意,只他招呼自己时也笑嘻嘻回应,没事儿人一样。
这倒教方烛明心中愈发堵了一口气,一面暗暗地气,一面又暗暗地想,使他喝茶不是滋味,吃饭也不是滋味,倒是饱受相思之苦、之气。
时已入初冬,天气渐渐地冷了,一阵风刮来也冻得人手僵鼻子红,方烛明自己添了几套御寒冬衣,又命人给花月明也裁几套。
小丫头子们奉命去了,到得傍晚时才回来,施了礼,回道:
“禀侯爷,郝姑娘已不在屋了,奴婢们满院子去找,竟也没见半个影儿,也不知去何处了。”
方烛明闻言,翻书的手一顿,眼皮也未抬一下,淡淡道:“那便罢了。”
花月明向来与人为善,笑脸待人,人又不讲规矩,时常与小丫头子门称姐道妹,插科打诨。
素日有了好饭菜、好酒果,也分与她们尝,是以府里的小丫头子们无一不爱与她交往,此时见她莫名其妙不见了,心里也有几分担忧,便连忙禀告方烛明:
“奴婢斗胆,可爱姑娘是个女儿家,又无亲无靠的,可要奴婢去找一找?”
方烛明依然淡淡道:“不必管她。”
小丫头子还想说什么,但见方烛明神色冷淡,亦不敢造次,施礼退下了,却私下纠结了姐妹们四处寻寻,心里想:
纵她是个江湖人,但到底是个女孩子,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忽然不见了,怎叫人不担心?
侯爷也真是的,前几日对人家嘘寒问暖,巴不得把家底都赔上,现在却又不管人死活,可见男人们都是冷心冷肠的。
02
酒在桌上。
酒坛已空。
十几个酒坛横七竖八倒在桌上、地毯上。
方烛明背靠书案,一腿屈,一腿伸,手中拎着个空酒壶,迷离的眼望着窗外一轮迷离的月,他的心思也似飘到月亮旁。
架子上烛光跳跃,窗外寒蝉凄切,冷风徐徐。
“我想喜欢就喜欢,不想喜欢就不喜欢。”
这句话闷在心里已久,他愤愤过,她把他当成阿猫阿狗了?想招惹便招惹,想丢弃便丢弃,这女人果然可恶至极!
喝了这杯酒,他决定从此忘记她,凭她生死富贵,全与自己无关。
几日后,他出门闲逛散心时,忽然在一处摊子上看中一支通体晶莹的兰花簪子。
簪子雕刻精细,莹白如雪,光彩流转,竟是上等簪子,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摊子前围着几名少女,正捧着那支簪子细细观赏,正同那小贩你一来我一往的讲价。
捧着簪子的女孩儿摇摇头,正欲将簪子放下,那小贩一脸吃了亏的颓丧模样,招手唤小丫头回来,道:“好了我吃点亏,给你了,给你了。”
那小丫头似是早有预料,转过身时已经掏出荷包,指着小贩笑道:“姑奶奶可不吃你这一套!”
小贩正要去包簪子,忽见一只手伸过来,捏了簪子去。
这只手生得极好看。
手指又长又白,骨节分明,白玉雕刻似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莹润,一看便知来着身份不凡。
小厮瞧见是一位唇红齿白的俊美公子,又仔细打量他的打扮,只见他戴小冠,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袍子,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竟不是别人,正是千金侯府的方小侯爷。
“大爷好,大爷敢情是看重这根簪子了?”
小厮已不忙着包装,只想若是这非常有钱的大爷看中,必定比卖给这小丫头们赚钱。
方烛明捏着簪子细细看片刻,眸光微转,问:“这簪子,从哪里得来的?”
小厮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见他用一双淡淡的眼淡淡地看着自己,虽是疑问,却似乎已明白这簪子的来历。
小厮一时犯了难,这簪子本就是他今早撒尿时在草丛里捡到的,自己又没媳妇儿可送,不如一同拿来买个好价钱。
他正犯着难,只听那爷已将簪子递给他,道了声:“做你的生意。”
小厮得了允,生怕那小娘子不要似的,忙三下五除二包装好,双手递给她,笑嘻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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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好走。”
几名小娘子眉眼含羞瞧了方烛明几眼,互相挽着手,红着脸走了。
小娘子走远后,那小厮忙赔笑道:
“小的不敢瞒实在不敢瞒侯爷,这簪子是小的今早撒尿时在草丛里捡到的,小的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该拿,奈何小厮家里有媳妇孩子等着吃饭,还望侯爷饶小的一命啊……”
“除了这支簪子,你还发现了什么?”
“除了这支簪子,就没有发现什么了……”
他淡淡看着小厮:“嗯?”
小厮忙别开眼睛,垂眉顺眼嘀咕道:
“除了这支簪子,真的没有别的了……”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支簪子上还有些许血迹,怪吓人咧!”
方烛明眉梢一动,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问了,一径离开了。
这支簪子,是那夜他亲手簪进她鬓边的,终究是被抛落了。
转念一想,她连他都不在乎,更何况一支簪子。
罢了。
他已决心忘记她。
忘记她的声音,忘记她的容貌,忘记她的一微笑,一蹙眉,忘记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忘记所有关于她的事,哪怕生死。
他绝对不再想她,也绝不去找她。
方烛明已在马上,马在路上。
他要去找花月明。
那日他回家后,假装无事发生,每日照旧用饭、睡觉、习武、钓鱼、练字、喝酒。
有时便有人邀他酒席,他倒也去,也曾有莺莺燕燕围绕身边。
她们喂他喝酒,他就喝,钻进他怀里,他就抱,只是每当姐儿妹儿们要送上香唇时,他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适才喝花酒,抱美人儿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如此过了□□日,忽有一深夜里,花月明入了他的梦。
他梦见她被一群人追杀,他们捉住她,将她吊在树上,用鞭子抽她,抽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他就站在远处,花月明的脸掩在散乱的长发中,却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原本白净秀美的脸已翻出血肉来,格外骇人。
她绝望地看着他,凄厉地叫道:“救我!”
方烛明从梦中惊醒,只觉后背已湿一片,身上发热,额上却冷汗涔涔,心跳不止,好似死里逃生一般。
“忘恩负义,非丈夫所为。她曾救过我,便是以命相还,亦是应当。此去一程,并非为儿女私情,只为救命之恩!”
他对自己郑重说了这一番话后,派了六七百侍卫去打听消息,过了四五日,终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大家没有见过郝可爱这个人,也没有见过花月明这个人,她就好像忽然间从世界消失一般,又好像世间从没有她这样一个人一般。
方烛明心焦得几日睡不得觉,当即加派人手再去打听,自己则带了二三百人去再去寻。
他找到“活菩萨”打听郝可爱的消息,“活菩萨”说他没有见过郝可爱,见他眼下发青,面容憔悴,便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烛明略一思索,将此事告知了大概,“活菩萨”那每时每刻挂着笑的圆脸终于不笑了,微微蹙了蹙眉,道:“我同你分头去找!”
语罢,深深叹息:“枉我为她好友,却竟连她的此刻是死是活也不知,真真愧杀我也!”
“活菩萨”说走就走,甚至连包袱也没有,抬脚就走了,好像不是去寻人,好像是吃了晚饭后去家门口散散步。
若你了解他的为人,便不会心生奇怪。他这人向来潇洒,家累千金也好,身无分文也罢,他都不甚在乎。
方烛明才同他走出府门,只见他朝自己一拱手,转身走了。
他身姿又圆又肥,远远看去像一只会走路的肥猫,但他走得却比任何一个瘦子都快,不过一眨眼,他已消失在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