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刘琨,东晋天命人》 第一章 最后一舞 太兴初年五月。天色尚未破晓。 蓟丘的花开了。凉风吹起暗紫色花瓣,露出茎上尖刺。 万籁俱寂。 蓟城一个院落里,刘遵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几声鸡鸣。穿越来的这几天,他一直睡得不好。 睡意已无,刘遵正想起身发呆,却见刘琨一身缟素,独自在院子里沉吟着什么。 等刘遵换好衣服,再望向院子,已看见刘琨缓缓举起右手,手上是一截枯木,手腕处又缠上了一段白绢。 片刻之后,刘琨却将枯木放下,垂头叹息。 看着眼前这历史上赫赫有名之人,如今自己的“父亲”,刘遵心中感慨 穿越到了东晋几天,我不但继承了原主记忆,连胡笳的技艺也掌握了。也难怪,刘琨本来就精通胡笳,作为他的庶长子自然少不了熏陶。 可惜,若是按照史书记载,刘琨被软禁在蓟城后,五月份即被杀害,连原主也未能幸免。 在穿越前,刘遵虽然只是小小的银行职员,但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他做了足足三年的金陵六朝博物馆解说员。 刘遵深吸一口气,拿起胡笳走出了屋。 笳声忽起,悠扬平缓中又有几分哀愁。 正是刘琨当年退敌时吹的旷世名曲《胡笳五弄》。 话说数年前,建立赵汉政权的刘渊,派出儿子刘聪率领五万匈奴军队围攻晋阳。刘琨独守孤城,面临兵寡粮绝,援军不至的绝境。无计可施之下,刘琨仿效“四面楚歌“的典故,集合会吹胡笳的士兵组成临时乐队。 结果胡笳哀怨之声,竟让匈奴士兵泛起思乡之情,甚至泣泪沙场,纷纷而回。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当时众将士吹的就是这首《胡笳五弄》。 后来刘琨为纪念此战,又将其改编成五首琴曲,与胡笳退敌的传奇一同广为流传。 刘琨回头见是刘遵,也抖擞起精神来 他以枯木为剑,气沉下盘,一剑向前刺出。招式平实无华,却似有千钧之力注于枯木中。 胡笳声音凄切,似是壮志未酬的将军在追忆昔日往事。原主追忆不由自主地涌入刘遵脑海内 三年前,刘琨不敌刘渊政权大将石勒,败走并州。刘遵与刘琨一起投奔幽州刺史、辽西鲜卑左贤王段匹磾(di)。刘琨与段匹磾结为兄弟,共同对抗石勒。 后来段匹磾从弟段末波被石勒策反,及后段氏鲜卑又因继承人问题内讧,段匹磾于奔丧路上中了段末波埋伏,后者取得大单于之位,又俘虏了刘琨嫡子刘群。 刘群被迫写信劝降刘琨等人,信件被段匹磾截获。虽然刘琨仁义之名世人皆知,终究被段匹磾软禁于蓟城之内。 笳声反复演奏着同一段落,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激越,时而又带着哀伤。 刘琨长啸一声,一截枯木在他手中犹如玄铁重剑,剑式刚劲,似蛟龙出海,如猛虎下山! 仿佛万花凋谢时,梅花寒香袭来,沁人肺腑;又如五胡乱华,神州陆沉之际,刘琨固守北方,奋勇抗敌。 可惜《胡笳五弄》虽好,终到了曲终之时。 “啪~!”枯木脱手而出。 刘琨看着手中白绢,喃喃道“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重赠卢谌》是刘琨的名作,也是他的绝笔。用意是希望卢谌前来救亡,刘遵读过这首诗,此时他却听出,句中满是刘琨壮志未酬的遗憾。 卢谌本来是刘琨的部将及亲属,也是名门之后,此时已经投靠了段匹磾。可惜的是,他收到此诗后,认为刘琨“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没有前来。 刘遵知道现在不是搬弄文采,将古人诗词据为己有的合适场合。他忽然灵感闪现,上前说道 “爹,孩儿受此曲感发,也大胆作了一曲,名为《梅花三弄》,是用梅花寓意名士之高洁。稍需时日,即可大功告成。” 刘遵不愿这个“便宜老爹”陷于感伤中,于是主动将话题引开。 说起来,他前世的遭遇和很多网文主角一样,父母很早就过世了,由爷爷养大 。此刻好不容易得到点家庭温暖,哪怕只是数天,他也不想失去。 “好,昔日有嵇康广陵绝响,慷慨赴死;今我等虽困身于此,吾儿若能作此曲,无憾矣,无憾矣!” 刘遵苦笑,暗暗想道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刘琨不愧是名列“金谷二十四友”的文艺青年,都这时候了,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竹林七贤。 可能这就是魏晋风度吧! 《梅花三弄》相传是东晋桓伊所作的笛曲,后世多改编为古琴或古筝演奏,以突出梅花高洁清雅的品质。 刘遵只记得最脍炙人口的几个片段,当下自然拿不出整首曲来,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哄老爷子欢喜。 “大家兴致挺高嘛,一大早就载歌载舞。” 说话的是刘胤,刘琨兄长刘舆的儿子。他和另外几名侄子也一同被软禁在此。 说话间,两名看守和几名杂役送来了早饭,不发一言又走了。 虽然被软禁在此,但碍于结拜关系及刘琨威名,段匹磾还是处处优待了他们。 只是舞剑是不可能了。 刘胤一屁股坐下,拿起一个胡饼塞进嘴里,“天天都是这粟米粥和胡饼,早吃腻了。等过几天出去,说什么我也得胡吃海喝一番!” 刘遵心想,你这家伙倒是挺有乐观主义精神,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在电脑前敲敲键盘就能解决的。何况乱世中,有的不仅仅是战场厮杀,看不见的厉害关系更加杀人。 刘胤继续说“我看段匹磾无非是想考验我们。他一向不把段末波放在眼里,这次回去奔丧,中了段末波埋伏,再加上刘群的信,才会迁怒于我们。” “段匹磾非无能之人,段文鸯之勇猛,更是天下闻名。他们回去奔丧,可在旁人看来,必是为争夺大单于之位。” 刘琨面无表情地分析道。 “同理可得,吾等没有背叛段氏,但在段家兄弟眼中,吾等便是策反段末波的幕后主使。” “这…”刘胤含着半个胡饼,脑瓜子陷入高速运转中。 “你是想说这说不通是吧?”刘遵说完喝了几口粟米粥。 “虽然没上过几次沙场,兵法我是略知一二的。段匹磾半夜中埋伏,我们只需提前集中兵力,等他溃败回城之时,于险要处伏击。如此前后夹攻,他们早就一命呜呼了!”刘胤道。 “所以我们没有这样做,本身就说明是清白的。也说明段匹磾软禁我们是有更深层的想法。 “我来问你,咱爹名望如何?” 刘胤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还用说,刘越石美名远播,昔有二十四友之名,后又独守晋阳十载,天下豪杰谁人听了不称赞。他日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 刘遵心想,刘琨还是出身名门呢,堂堂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如假包换的那种。 而且刘琨家族联姻的都是北方的门阀家族刘琨母亲是山西太原郭氏、妻子是清河崔氏、姐夫是赵王司马伦长子司马荂、连襟是范阳卢氏的卢志、太原温氏的温襜。 对了,卢谌就是卢志的儿子,而温襜就是温峤的父亲。 温峤也是一位名人了,早前刘琨派他南下建康,劝进司马睿称帝。温峤还被当成良才就地录用,回不来了。 不过咱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登高一呼”,搞得好像农民起义似的。 “此乃问题所在,名望过高亦非幸事。段匹磾不一定有坏心思,但架不住其他人不放心。这世道,人心不古呐。” 刘遵这样分析自然有理据,他记得这事《晋书》上就有记载,大意就是段匹磾本没有加害刘琨之心,但他弟段叔军却说胡汉有别,刘琨和段氏联合,图的不过鲜卑族武力而已。现在段氏内乱,正是刘琨趁火打劫的时机。何况就算刘琨没这个心思,也保证不了有好事者利用他的名义起兵。到时段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反正危言耸听一顿忽悠,段匹磾平时又比较信任段叔军,于是选择了软禁刘琨等人。 总而言之,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重新建立起信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就是个死局。 刘胤脸色煞白,他听懂了刘遵的话。 “那处仲派的使者两日前到来,又是何意?” 刘胤又追问到,似乎还不死心。 处仲就是王敦,字处仲,后来两次叛乱东晋朝廷的妙人。王敦还有一个堂兄弟叫王导。 “吾虽被软禁在此,若确是奉旨,依礼节还需先来找我。”刘琨沉吟道。 “王敦这奸贼明显不怀好意,依我看必定是假传圣旨,要加害忠良!” 刘遵握紧拳头,眼中像要冒出火来。 他很不爽! 那肯定的,他在原世界也看网文,那些穿越者都是扎堆的去明朝、宋朝、唐朝这些朝代,最后不是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就是被尊为国师。 而他穿到乱世不说,金手指也没有,没过几天日子,马上又要被销号了。这东晋旅游团着实不地道。 刘胤已经宕机了,一直在念叨着同一句话,“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刘琨倒是挺淡定“人固有一死,征战多年,我早有此觉悟。可恨大业未成,无颜面见泉下双亲。” 用膳过后,一群卫兵簇拥着两名文官打扮的人来到院子里。 二人身穿官服,其中一人手持白虎幡,正是段叔军。 “既见此幡,还不下跪?!” 第二章 假传圣旨 段叔军双眉向上,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一副喜上眉梢,小人得志模样。 一声怒喝之下,刘琨几名侄子已经惊惶地跪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刘胤双腿微颤,想着要跪,看了看刘琨,终究没有跪下。 刘琨却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白虎幡是晋朝用来传布朝廷命令的符信,与之相似的,还有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的虎符。白虎幡上有白虎图像,所谓见幡如见皇帝亲临。 白虎幡是皇帝督促战事之意,此外晋朝还有一种驺虞(zou yu)幡。驺虞是传说中的神兽,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巴很长。《山海经》里说这种神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 因为驺虞不吃生,连青草也不忍心踩踏,被认为生性仁慈,所以驺虞幡用意是平息战乱。 如今段叔军手执白虎幡,用意很明显了。 刘遵也没有下跪。他从后世穿越而来,自然知道这是王敦假传圣旨。这哪里是白虎幡,分明是来杀害刘琨等人的引魂幡! 何况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他一个现代人可没有随便跪人的习惯。 “不讲礼节了是吧?还说什么晋室忠良!” 段叔军嘴角发抖,但又想表现得自己有名士风度,于是闭目调整起呼吸来。 “既然是圣旨,那诏令呢?”刘遵冷冷地问道。 “来,宣召!”段叔军用高高在上的口吻指挥使者。 “我……”那使者没拿出诏书来,支吾了半天,没说出半句话来。 刘遵哈哈大笑,“我观此人衣不称身,面有菜色,举手投足哪有使者之态。不会是随便抓的流民冒充的吧。如此下作,亏你们想得出来。” “衣带诏呢?!” 段叔军也察觉不对劲,上前质问使者。 那使者却突然跪地求饶,说自己是被抓来冒顶的流民。 “段匹磾与我曾为结拜兄弟,如今竟不愿来见我?”刘琨也开口道。 段叔军脸色发青,他同样意识到这个问题段匹磾没有自己露面,而是让他代为出面。 按理说,除了段匹磾之外,军政内务之事也是由段文鸯负责的,怎么都轮不到他。但段文鸯却说今日要外出,段匹磾也说有要事在身。 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他又回想起昨天晚上,他们兄弟三人与王敦派来的密使商量了许久,最后那密使连有王敦手谕的密令都销毁得干干净净。 如此机密之事,那伪造的衣带诏,他从头到尾都没亲眼见过! 冷汗自段叔军额上渗出,他才发现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那是对汉人的恨。 汉人在他心中就是阴险狡猾、不可信赖的代名词。且不说多少鲜卑人死于汉人刀下,此前拓跋鲜卑与刘琨联合,刘遵作为人质扣押在拓跋部。 后来拓跋部内乱之时,刘遵却趁机带走了三万兵马,拓跋部元气大伤。 汉人对自己人更加狠毒。司马懿指洛水起誓,结果呢? 如今段氏鲜卑也同样因为继承人问题爆发内乱,又是发生在与刘琨结拜之后,刘群当下又在段末波阵中。世间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而且刘琨威望太高了,与他合作段叔军本来就很不放心。之前借机劝说段匹磾软禁刘琨,今早一听说要他来宣假召,段叔军便兴奋得顾不上其他,根本没有仔细思考。 段叔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再也不管刘琨等人,扔下白虎幡,转身便跑。 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段匹磾不但要借假圣旨之口给刘琨按上罪名,还要借他的手来完成杀害忠良之事。因为段匹磾知道他忍不住。 他确实忍不住! 等大错铸成之后,段匹磾再把段叔军这个“杀人凶手”就地正法,那就不用承担恶名了。 一切都是段叔军的错。 段叔军惶恐奔至门口,却见几人已在门外等候,身穿官服者竟然是段匹磾! 段叔军下意识想拔刀,后颈却被刀柄击中,当场晕了过去…… 刘遵本来只是随口挑拨几句,本来这种密使就是有去无回的差事,有点脑子的都不愿做。但眼见段叔军脸色大变,转身就逃,他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了。 话说就在段叔军往外跑之时,那假使者袍内突然飞出数枚暗器,两名鲜卑卫兵捂住脖子,应声倒地。 “金钱镖?有意思。”刘遵也不知这冒牌货为何瞬间变成武林人士,毕竟史书上没写这个。 反正看上去是来营救他们的死士。 就这么一个,这么孤勇? 数名卫兵却似是早有防备,迅速把刘琨等人围住。死士正想上前,门外又有一群卫兵冲入院子内。那死士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双手一扬,卫兵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 “好!”刘遵心中惊呼道。想不到今日有幸,能亲眼目睹韦爵爷的独门暗器石灰粉!我刘遵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石灰粉,由石灰岩加木材,分层铺放后,经生火煅烧大约一周即可得。此暗器制造及携带方便,使用时也只需要抓取适量粉末,瞄准敌人头部,全力抛洒即可。如果再加点水,那杀伤力简直强得不要不要的。 实在是居家旅行(譬如做自热火锅),冒死救人必备良品。难怪连武侠高手都明令禁止使用这玩意。 可惜这个年代胡椒相当珍贵,不然再混合点胡椒粉,那画面不敢想象。 此时,却见一名武将如天神般从墙上一跃而下,轰隆一声站到死士身后。 武将全副盔甲,手执长刀,魁梧的身材如山岳一般,气势逼人。脸上戴着的猛鬼面甲更让人不寒而栗。 武将没有出刀,而是捡起地上的白虎幡,交给卫兵收拾好。他又打量了死士片刻,才开口说道 “明知事不可为,为何至此?不过今日能死在我段文鸯刀下,也不算无名之辈。” 原来是刘琨口中所说的当世猛将段文鸯! 死士已退至墙角。以围墙之高,不借助工具,恐怕难以翻身而出。 “蛮夷就是多废话。”死士语气不改,不过说话已略带颤抖。 他缓缓脱下身上官服,露出一身劲装。又对着官服跪拜了三下。 段文鸯阻止了想趁机上前的卫兵。如此义士,当以礼相待。 死士开口道“今日我自知身死,前来不过为免天下人笑我幽州无侠义之人,眼见刘越石被陷害,竟不出手相救而已!” 刘遵暗叹说得好!此人做事不拘小节,事情败露后又毫无惧色,还作豪言壮语。要不是我自身难保,怎么说也和你烧黄纸做个结拜兄弟。 刘琨却黯然道“你们何必白白牺牲性命呢……是我负了你们。” “哈哈,若然不能做心中想做之事,苟活于世上那又如何?! “久闻段文鸯大名,今日得以领教,某再无遗憾。” “看拳!”死士说完,冲上前一拳便击向段文鸯。 段文鸯不躲不闪,反手就是一刀劈向死士胸膛。 死士没有闪避,反而是迎着刀口而去…… 不过两盏茶时间,一场骚乱已被平息。 段文鸯脱下面甲,眼神凝重。他没看死士尸身,只是吩咐卫兵将其好好安葬。 刘遵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自古忠义两难全,诏令是假的,段文鸯对段叔军的做法看来也不是完全认同。 思绪间,段文鸯已来到刘遵身前。 刘遵此时才好好打量了这名鲜卑猛将面型长且宽,颧骨饱满,鹰钩鼻,满脸络腮胡,双眼间恢复了几分英气。 刘遵心想,难怪是连大魔王石虎都敬佩的忠勇之士。 史料记载,两年后的厌次城之战,当时已经建立后赵的石勒派出石虎、孔苌等心腹大将,七万兵力将厌次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段匹磾等人已有投降之意,段文鸯却不忍百姓劫掠受难,亲率数十精锐骑兵出门迎战。 根据司马光的说法,其他骑兵很快就被消灭,只剩段文鸯一人一马从早饭时候一直打到天黑。石虎见其英勇,于是用“夷狄不打夷狄”之类的说辞劝降,结果被忠于晋室的段文鸯大骂一顿 。最后马死了,槊也断了,段文鸯力竭才被生擒。 段文鸯自然不知道刘遵的心理活动。他说了一声请,几名卫兵便夹起刘遵往门外带。刘遵毫无反抗余地,背后被人用枪指着呢。 刘遵没有回头作别。几个大男人没必要搞得这么悲戚! 他说了句“我自己会走”,两个卫兵便把他放下。一行人走出宫城,一名卫兵早已在此等候,那脸孔竟有几分熟悉…… 第三章 人为刀俎 我为诱饵 原主的记忆袭来,刘遵差点惊叫出声。那卫兵以眼神示意,暗示刘遵勿轻举妄动。 一行人出了宫城,便往东边方向走。刘遵估计这是要去征北小城。 晋朝时期的蓟城是南北五晋里、东西七晋里半的大城(一晋里约等于435米)。 西边梁山高地之水自宫城之北,横穿过蓟城后又东入漯水。征北小城位于蓟城东南边,紧靠城墙而建。 这征北小城原本只是公孙瓒用来办公的一个小土围。到了三国时期,都督河北诸军事的刘靖驻地在此,称“征北府小城”。因为加建了若干防御建筑,故刘琨也屯兵于此。 一路上,刘遵粗略整理了思绪 这事又得从头说起。 之前已经说过,当年刘琨在晋阳出任并州刺史时,和拓跋鲜卑首领拓跋猗卢结为兄弟。简单来说,就是刘遵作为人质扣押在拓跋部,换取后者的武力支持。 刘遵原主呢,也是深明“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在拓跋部笼络了一大批人心。 王二是其中一个。 王二胡汉混血,乃家中次子。乱世中挣扎求生,很多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王二却说他有两个名字。 “在汉地便叫王二,到了部落就叫拓跋乙。嘿嘿,我不机敏,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身旁这鲜卑卫兵正是王二。 后来拓跋部内乱,王二随刘琨等人至此,竟不知何时潜伏在段氏鲜卑中。可以说,这是原主无意中布下的一枚棋子。 其实这事并不罕见。史书记载,很多人都先后出仕过刘琨、鲜卑及后赵等势力,卢谌就是一个例子。有名望者尚且如此,老百姓为了混口饭吃再平常不过。 思绪间,一行人已步进小城。 所谓征北小城,公孙瓒初建此地时,其实就是一堆约五六丈高的小土丘,土丘上建有木制楼。四周用土作墙,又在周围挖有十道堑壕,以防骑兵突击。 公孙瓒挺满意这种防御建筑,将其名为“易京楼”,据说有三百万斛存粮,自己则躲在中间高地上一座高楼,一天到晚念叨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类的话。 可袁绍不管你称不称王。他看准公孙瓒这种消极死守的态度,先把外围孤立无援的据点逐一击破,等最后只剩易京楼时,公孙瓒才发现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刘贤弟,你我本属同袍,如今同室操戈,我痛心不已。”段文鸯一边将刘遵送至屋内,一边说。 “生死有命,何必介怀。”刘遵感受到段文鸯的态度,是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奈。 “没猜错的话,你们早就知道了,这招‘顺水推舟’用得不错。”刘遵忽然说道。 “贤弟是说假扮使者之事?” “王敦忌惮我爹,便叫密使来假传圣旨。段匹磾正愁没有借口,自然一拍即合。密使即使行迹再隐蔽,路途遥远难保不被发现。于是有义士自告奋勇,想假扮成密使看能否挟持段匹磾,以交换我爹性命。 “你们无意间见到义士太过相似,心里起了疑心,又或者是早就得到情报,反正知道此义士存在,于是决定来个将计就计。办法很简单只需要直接找上门,把义士当成是普通平民,让他当替身即可。到时看能不能将其他义士一网打尽。 “不过想不到连段叔军也被瞒在鼓里。” 段文鸯心中泛起波澜。他想不到刘遵观察入微,短短时间,大部分事实又已被他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若不是此刻立场对立,两人把酒言欢,必是赏心乐事。 其实此计还有一个用处,的确如段叔军所想那样,万一段叔军忍不住当场杀了刘琨,或者死士于混乱中杀了段叔军,那这两把借来的刀,便算发挥了作用。 他不想承认,但打心底里不太喜欢段叔军。 “拓跋乙乃贤弟旧部,今日我特意让他来与贤弟叙旧。” 段文鸯轻叹一声,欲言又止,最后和刘遵道了声珍重后匆忙离开。 段文鸯走后,王二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盔甲,递给刘遵“少主,你赶紧穿上我这身黑光甲。等会我在前面吸引注意,你趁机逃跑 !” 刘遵摇了摇头,“能突围的话,我也不会给逮住了。” 在刘琨被软禁之后,刘遵原主就是和一众部下躲在征北小城里,闭门不出。 征北小城历经沧桑,本已破败不堪,刘琨为免让段匹磾起疑,又没有加以修葺。别说加建什么角楼了,土墙低矮处不过半人高而已。 结果自然是不敌段匹磾兵马围攻,束手就擒。原主也在乱战中撞伤脑子,惨遭也叫刘遵的现代人入侵。 当然,说的只是魂魄被占据。 “那要不我再向段文鸯求情?你说该怎么办呐,我就这么些办法了。”王二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刘遵不语。他不是无语,是不想打击王二的满腔热情。 刘遵本就插翅难逃,王二不一样。进门之前,他还能活下去,即使是苟活于世,那也比送命要好。可进了此门,便是黄泉路。 他原本不必这么做的。 “王二我原本浑浑噩噩的活着,父母失散,是少主教会了我不少汉字,是少主让我明白仁义之道,我不忍……” 王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我这么高风亮节的吗?刘遵搜索了一下原主记忆。好像还真那么回事!刘遵,你人还怪好的呢。 既然如此,接下来这段路,我替你走下去吧。我必不让你像原时空那样,早早地去见司马懿。 刘邦也不见! 患难之交,生死与共。此时此刻,气氛烘托之下,刘遵觉得体内的文艺细胞再也抑制不住。他开口唱道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兴之所至,刘遵一个转身,紧握住王二的手—— “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王二完全处于茫然状态,“少主,怎么突然唱起曲来了?!” 曲调是刘遵临时编的,有才华的人就是了不起。 刘遵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他已经完全沉浸于幻想世界里。 此刻他不是将死之人,而是喝着冰凉啤酒,修缮着自家屋顶的自由人。 是溜进广播室,冒死为狱友们放莫扎特歌剧的银行家。 歌声冲上云霄,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天哪!那其间亦不向黄泉路儿上走!” “少主你唱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你不需要听懂,只需要知道,有你这个朋友,我刘遵很开心。” 一曲唱罢,刘遵顿觉身心舒畅,消沉的意志也随之消散。 “四年的银行柜员,日复一日数钱不眨眼,噢不对,是点别人钞票不眨眼的生活,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和行情一样冰凉。没想到今日我竟然领悟到情谊的可贵!”刘遵暗自感叹到。 刘遵没想到的是,穿越过来这短短时间,后世的行情已经大不一样。 “真的欸,听了这曲,我仿佛全身充满了力气!” “那你现在能一个打十个不?” “能!” “我估计外面起码有上百人守着。” “当我没说。” “好。” 刘遵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该吃吃该喝喝,反正也就这样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逢山劈山遇水搭桥,蝼蚁尚且偷生,搞金融的不就喜欢在刀尖上跳舞的日子么? 坚定了想法,刘遵心中大定。他邪魅一笑,双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 “开始分析!” “少主,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现在走出门,慢慢走,看能走多远。不用担心,他们暂时不会对你怎样的。” “好!” 王二走出门,门口没有看守。他猫着身子,小心翼翼走到土墙边。四周安静如鸡, 没有想象中万箭齐发的场景。 王二索性翻过矮墙。 面前是一队铠甲步兵,正好和王二大眼瞪小眼。还没等王二反应过来,那队步兵竟急匆匆地跑开了,一副我啥也没看见的模样。 不远处的草丛里隐约藏着几个人,一人还站起身,对他露出友好的笑容。又是那段叔军! 王二自觉不对劲,他说了一声“打扰了”,又退了回来。 “分明是在耍我们!”王二气恼之余又感到不解。 “很好!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溜走,是舍不得我吗?” “我……我就想着带少主你出去,哪里管得了其他。” 一个猜想浮现脑海,刘遵心念一动 “你先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出去挨几箭就回来。” 刘遵沿着王二之前的路线一路顺利翻过土墙,不出所料很快就被抓了回来。 距离高梁水就差了那么十来米。 “哥,你说鲜卑狗搞这么一出,是为啥呢?” 晌午已过,二人坐在屋子里,王二率先发问。 作为现代人,刘遵实在听不习惯少主这称呼。可王二说改可以,但怎样也得叫刘遵一声哥。算起来原主才二十三四,王二比他还大两岁,倒是刘遵作为现代人活了30年,这样称呼,刘遵感觉自在多了。 “你自己不也是鲜卑人吗?” “那不一样,我现在是王二。” “好。这事嘛,很简单,就四个字围点打援!” 在刘遵再次被请回屋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个细节 原时空里,刘遵和左长史杨桥在得知刘琨被软禁后,决定闭门自守,两人俱被段匹磾所杀。 然后是代郡太守闾嵩和后将军韩据,两人密谋攻进蓟城,营救刘琨。但准备到一半就遭自家婆娘告密,也被无情杀害。 但在现在这个时空,刘遵还好好的,这三人也没有失手就擒。刘遵以为是穿越者引发了蝴蝶效应。 其实还有一件事是刘遵不知道的原时空里面,刘胤在八王之乱后,逃亡辽东避难,被当时的幽州刺史王浚留下,并任命他为渤海太守。后来王浚被石勒所破,刘胤逃到了冀州刺史邵续处。当时是建兴二年,也就是说是几年前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空,刘胤却投奔了刘琨。当时刘琨还在晋阳,可见刘胤是真的讲义气,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只是这么细微的变化,刘遵哪里会分辨,他穿越时又没带《四库全书》。 “听不懂!” “我先问你,段匹磾现在形势如何?” “此狗贼现在拿捏着我们,形势一片大好!” “那是对我方而言。依我看,段匹磾现在有三大隐患。” “怎么说?” “其一,段末波已经自封为大单于。现在不少人为他瞒骗胁迫,段匹磾有家归不得,此乃心腹大患。” “其二,石勒虎踞中原,刘段联盟分崩离析,他必会趁此良机大兵压境。” “哥说得有道理!” “其三,我爹被软禁,仁人志士愤起攻之,段匹磾寝食难安。” “哥,我听懂了。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遵继续分析 “此三者,石勒之猛最难招架,部落首领之争最为揪心,但刘琨之患最为迫切。 “所以他要尽早解决此事,好分心其他。现在问题是,他要除掉我爹,但又不能太早!” “为什么不能太早?” “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闾嵩和韩据既然没死,必然正在集结兵力。一下子把我爹除掉,那义军就不会大举进攻;但一直被咱们的忠勇之士缠着,拖下去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所以段匹磾要毕其功于一役,速战速决。” “那和哥被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所以段匹磾要引他们出来。刘琨暂时要留着,只能拿我这个儿子当诱饵!” “我明白了,这叫什么杀鸡给猴看。今天杀的是儿子,再不来救人,明天就来不及了。” “所以他们不是 在耍你,他们巴不得你去通风报信。段匹磾所准备的,就是在必经路上伏击援军。”刘遵说完直接平躺在席上。 “形势是明白了,但现在怎么办?” “睡觉!” “这个时候睡觉?” “我分析得没错的话,今晚就是决战之夜。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 今晚的饭菜应该挺丰盛的,让我看看这年代都有什么美食吧。刘遵想完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四章 独特的行散方法 五月的天,黑得没那么快。不知道睡了多久,在睡意迷糊间,刘遵被王二叫醒。 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杂役送上饭菜后又自觉地离开了。外面依旧是一副门户大开的架势。 王二也知道是咋回事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 吃了断头饭,黄泉路上做个饱鬼,这是礼节。 “吃!” 刘遵也不废话,马上当起了东晋干饭人。 王二却眼泛泪光,“哥,这就是稻饭吗?我这辈子都没吃过呢!” “爱吃你就多吃点。”刘遵说完把碗里一半的米饭分给了王二,自己则吃起了菹瓜芥。 中古时期,粟米饭一直是华北人做饭的主要材料。用仅脱壳的粟米蒸煮而成的称为“粝饭”,用小麦、大麦、青稞麦等炊煮的麦饭则口感不佳,是平民百姓日常口粮。家境更为贫寒的则用杂豆混在粝饭中。 光吃杂豆的话可不行,消化不了。 事实上,就算是唐代,还有不少地区的府兵是用麦饭做军粮。如唐前期府兵上番服役,士兵所需自备的物资中便有“麦饭九斗”。 乱世中,只有社会上层才吃得起稻米饭。白居易就非常喜爱产于洛阳附近,著名的稻米品种“陆浑稻”。 至于菹瓜芥就是醋盐腌冬瓜条,带点辛味,刘遵吃起来觉得味道还不错。 吃完了瓜,刘遵又拿起一块髓饼。端详了一会,还是决定一口咬下。 所谓髓饼,顾名思义就是用动物的骨髓和脂肪为馅料,和面做成的饼状物,也是放在胡饼炉壁烤熟。刘遵还尝出加了不少蜂蜜。 反正热乎乎的,味道嘛,有点奇怪。 “哥,这手艺还没你的好呢。”王二一边咀嚼着羊肉丝一边说。 刘遵愣了愣神,眼前仿佛出现自己把羊肉切成丝,然后又装进羊肚的情景。 看来原主在拓跋部当人质时,没少学习当地风俗。 这道胡炮羊肉是游牧民族的经典菜式。除了以上工序外,还要加入浑豉、盐、葱白、姜、胡椒等调味料,将食材缝合进羊肚后,放在挖好的灰坑里面煨熟。其味道香美异常。 刘遵夹了两片羊肉入口,言不由衷地说“你还记得啊。” 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如果王二知道眼前的这个刘遵,已经是另外一个人的话,还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吗? 今晚的断头饭确实称得上丰盛,除了主食外,还有枣干作为饭后果。 另外还有半小碟黑不溜秋的药丸。 是五石散。 “哥,这个咱就不吃了吧?你说过今晚紧要得很。”王二战战兢兢地说。 “不吃了,走!” 此时已夜幕降临。刘遵决定不等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去莽一波! 刘遵带头冲出门。他早已换了王二的黑光甲——不是他卖队友,他不换上,王二都不肯。 没有武器,就拿了个趁手的烛台。王二则拿着两个陶碗当成武器。 “青釉莲座烛台,在后世包装一下的话,不知能卖多少钱。” 刘遵不自觉职业病犯了,但此时不是心疼这个的时候,况且他也带不回去。 四周火光突起。 “此寒食散乃上品也,二位若是不赏脸,岂非辜负了吾兄一番心意?” 二十余名卫兵一拥而入,其中数人手持火把。随后一名短衣大袍,手执羽扇之人施施然步入城门。 用膝盖想都想到了,迎面走来的还是段叔军。 “国难当前,豺狼当道,哪还有此心思。” 刘遵一看是段叔军,冷哼一声,心中无名火起。沦落到如斯境地,就是这家伙搞的鬼! “然也!五石散本乃张仲景用以治疗伤寒之药,却被那何晏改了配方,另作他用。尔等汉人还趋之若鹜,视若珍宝。实在可笑之极!” 段叔军大笑起来,还不忘扇着他那把杂色鹅毛扇。 欸,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刘遵迷糊了一下,又警觉起来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这货分明又在挑拨 离间! “废话连篇,要杀要剐由你等,畏死者非刘家人!” 身旁的王二一听却忍不住了,再不挣扎一下,救兵还没来就大结局了。 他大喝一声,双拳,不对,是双碗齐出砸向两旁的卫兵。 两名卫兵身披盔甲,完全瞧不上这两个碗,拔刀便砍。王二侧身挡在刘遵身前,一记重拳,正中其中一名卫兵小腹。 卫兵闷哼一声,手中刀应声落地。王二正想拿起刀—— 段叔军已躲在卫兵身后,大喊道“放箭!” 刘遵一听,就想拉起王二往后撤。王二反应也是极快,没来得及转身便倒退几步。可左腿还是中了一箭。 豆大的汗从王二额上滴落,他强忍着痛说“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我应该听哥的,那时候就自己溜走。”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刘遵又气又笑,“没事的,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 刘遵一声怒吼,操起烛台便冲向前。那里还有一把刀没捡呢。 砍一个不亏,砍两个血赚,东晋精算师就是我! 结果没过几个回合就被制服。丧失了机动性的王二也被绑得结结实实。 段叔军走到刘遵身前,得意地说“全天下能有几个段文鸯?拓跋部一趟,你便以为能羽化飞升,以一当百?” 刘遵不想理会他,暗自酝酿了几秒,抬头一口浓痰正中段叔军脸部。 段叔军青筋暴起,恶狠狠地说“给你脸还不要了是吧?!” “来人,喂公子吃药!” 段叔军不想立刻杀了刘遵,他要享受这种慢慢折磨汉人的过程。 刘遵双手被绑,两名卫兵掰开刘遵之口,一人捏着他鼻子,半碟五石散一股脑的倒进了刘遵嘴里。 “哈哈哈,何晏贪饵五石,以求房中之乐。今日且看公子如何行散!” 刘遵只觉得全身滚烫非常,灼热邪气自丹田涌起,在体内横冲乱撞,霸道无比。神智时而清明时而模糊,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 难怪这些文人雅士要借助各种方法行散,在后世看来就犹如疯子一般。刘遵一次过服食如此数量,已近走火入魔的状态。 这糟老头子是想看我爆体而亡! 就在此时,宫城方向接连传来几声巨响,一股青烟直上云霄。隐约听见有刀剑厮杀之声传来。 段叔军转身一看,似乎早有预料 “果然垂死挣扎了。好,今晚就将尔等一网打尽!” 神智恍惚间,传入刘遵耳内的爆炸声让他全身为之一震。潜意识的求生本能,让刘遵瞬间清醒大半。 他怒喝一声,竟硬生生将麻绳扯断,双手按住左右两个卫兵,往中间一合,无比刚劲的力道让两人撞在一起。头盔相撞之声传入耳内,刘遵已夺过一人身上佩刀!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段叔军还在欣赏美景,没反应过来。他刚回头,刘遵的寒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都他妈给我退开!”刘遵大喊道。 形势在顷刻间反转。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段叔军瞬间被反制,卫兵纵使人多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不放人?!” 几个卫兵连忙给王二松绑,后者拿起一把刀,把露在左腿外面的一截箭身砍断,一瘸一拐地走到刘遵身旁。 “哥,果然深藏不露哇。” 刘遵不知如何回答王二,难道告诉他原来自己是嗑药体质? “公子,啊不,大人饶命呀~”段叔军此时双手已被反绑,脸色煞白,刚才那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想看老子行散是吧,现在就行给你看!” 刘遵说完一拳狠狠抡在段叔军脸上。段叔军脸上顿时鲜血直流,两只门牙不翼而飞。 王二也觉得难解心头恨,上来就是一刀,削掉了段叔军半边耳朵。 “叫他们备两匹快马,快!”王二在一旁提醒道。 “听到没有,还不快去备马,想我死是不是?!哎哟~~”段叔军强忍剧痛吩咐部下,脸上已经全是血和汗。 他瞪圆 了眼,却又唯唯诺诺地对刘遵说“两位大人行动不便,依我看不如先把我放了,我保证你们平安出城。” “放你个头,当我傻子是吧?”刘遵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了,这糟老头还在耍小聪明。 “给我老实点!”刘遵说完一刀柄猛砸在段叔军背上。 这一下砸得段叔军眼冒金星,气血翻滚,五脏六腑移位了一样,一口老血忍不住喷了出来。 刘遵心想,要不是现在还得指望这家伙保命,不能乱来。呵呵,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无情。 空气中有淡淡硫磺味。王二颤颤巍巍地上了马,拿着刀说“哥,这货狡猾得很,我看不如……” 王二还没说完,段叔军已开口求饶“别冲动啊大人,我死了你们也出不去的。” 刘遵还没回话,却看见刚上马的段叔军动作隐秘,挥了下手。原主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第六感起了警告…… 第五章 天命之人 “小心~!”王二惊呼到。 刘遵硬生生止住了上马动作,一支劲箭擦着脸颊飞过。 好险,差点又遭暗算! 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药效令刘遵难以保持理智,此刻他已经出离了愤怒。 刘遵翻身上马,抬手就给了段叔军胸口一刀,马上又招呼王二道“快走!” 两匹战马一同在士兵群中冲出,直奔东门而去。 刘遵顺势拿段叔军的身体挡了几箭,眼看还是甩不掉追兵,索性把段叔军尸身扔下。 战马再次提速。 刘遵双眼血红,腾腾杀气加上手中刀硬是让鲜卑士兵不敢向前。 很多士兵一看主将阵亡,根本没心思和刘遵纠缠。 征北小城本来就贴着东门而建,现在距离出城已近在咫尺! 宫城那边热闹非凡,东门前却只站着数名卫兵,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埋伏。 刘遵一马当先,见身旁看不到王二,刘遵回头一看 王二落在后面,腰间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 “不知啥时候挨的刀,我这人总是稀里糊涂的,“王二苦笑着说“原来哥这么能打,我真是自作聪明呐。” 刘遵减速,想等王二追上来。 王二却咳嗽着道“本来……应该哥来殿后的,这次还是……我来吧。” 说完不再赶马向前,向刘遵点了点头便转身冲向追兵。 刘遵的神智又恍惚了起来。 他和城门几名守卫短兵相接,耳边响起的却是胡笳五弄的旋律。 笳声在空中盘旋着,如山神在暴雨中咆哮。 他杀退守卫,纵马奔出城门,抬头一望,空中有流星划过。 今日与父亲闻歌起舞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他漫无目的地逃,碰到有两大队人马互相厮杀;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听得不太真切。 他没有回应。 风中有浓浓血腥味,混合着野草与泥土腐败的气息…… 他下意识躲着血腥味而行,厮杀声渐已不闻,刘遵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刘遵不由自主地念起诗经的句子,心中一片茫然。天色已发白,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在何处,也不知要去向何方。 只知道这里是一处山林。 留神一看,原来鲜卑战马中了三箭,已到油尽灯枯之时。 刘遵下马,瘫倒在树下。马儿发出几声悲鸣,壮烈牺牲。 药效已过,刘遵全身乏力,四肢如散架一般。 这就是战争吗?刘遵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纵然原主历经过战争的洗礼,但那只是刘遵脑海里的记忆。 如果没有王二,没有误服的五石散,他现在已经结束了穿越者的旅程。 刘遵只想吐。 如果可以,刘遵想带他的便宜老爹坐地铁,去看一看蓟城现在的模样;王二呢,刘遵会带他胡吃海喝,什么好吃的就吃什么。 然后和他们说,不用担惊受怕了,不会再有上顿没下顿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如果可以的话该多好。 刘遵只觉胸闷得难受,他怒喝一声,一脚重重地踢在树干上。 “这狗屁世道,机智如老子都差点小命不保!” 刘遵原本对争霸天下没什么兴趣,还想过如果死不了的话,就找个坞堡躲起来,能过一天是一天。 现在他只觉得,生而为人,不能这么活着,不应该这么活着。 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刘遵逐渐平复了情绪,新的念头开始萌生。 两晋南北朝,大多数人活得还不如狗。老天爷要世人苦,要世人哭,他偏要让世人笑,至少活得不那么苦。 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也”。作为穿越者,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呢? 不,什么穿越者,我刘遵乃汉室之后,该叫“天命人”! 嗯,天命人就 挺不错的,这时代的人都讲究这套,刘邦就觉得自己是天命人。 很不服气吧,老天爷。我不仅要和你斗,还要用你的名义来斗! 那可没办法,又不是我主动申请来这里的。来都来了,不搞点事情可说不过去。 刘遵觉得自己的想法挺有意思,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不过狠话不用一次说完,菩萨心肠也要有雷霆手段。有些事情是要一件件做的。 当下,他连一口饭也没有。人在东晋,先苟住再说。 想到这,刘遵缓缓脱下身上的裲裆。 右肩中了一箭,得处理一下。黑光甲太重太显眼,刘遵在附近藏起来了。 手不自主地微颤。 裲裆通俗的说法叫“两裆”,是盛行于两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种背心式服装。不同于现代的背心,裲裆是在腰间用带子扎紧。 这个时期已经出现了外穿的裲裆衫,内有夹层,轻便又保暖,是随时跑路的上品穿搭。 刘遵简单粗暴地认为,在乱世之中,古人是把这玩意当成了防弹背心。这个时代没有子弹,防一下飞矢匕首猛兽还有陨石什么的是极好的,好歹死得不那么透,还能抢救一下。不过幽州之地还是把裲裆用作内衣。 身上自然是伤痕累累,还好没有致命伤。右脸有一条血痕,是那暗箭留下的,大腿也磨出了血。 战马系着的皮囊破了个洞,清水早就漏光了。 还好刘遵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山涧。他忍着痛把箭头拔出,闷哼着把裲裆撕成条状,用水清洗了一下伤口,进行了简单包扎。自然也洗了洗脸。 本来出了东门便是高梁水,但刘遵知道自己水性不好,而且还是骑马能跑得远。 伤口不处理的话可能活不过今天,食物只能再想办法。 清风吹来,刘遵升起一阵凉意。 包扎过后,刘遵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兜裆布是完好的。所谓兜裆布,就是相扑力士拿来当内裤的物料。这还是刘遵出于现代人的羞耻心自己加装的。 休息片刻,刘遵打起精神来,分析此刻的处境 最稳妥的办法是原路返回,找一处农户恢复元气。至于会不会发生点小冲突什么的,刘遵不知道,到时再说。 最大问题是此地有可能是石勒势力范围,到有人烟的地方又被抓起来的话那就好玩了。 要知道刘琨之所以与段匹磾联合,为的就是对抗石勒。但其实石勒的老妈——包括石虎,就是刘琨派人在河北找回来的,石勒也素有爱才之名。 所以刘遵如果落到石勒手上,很可能会走一趟软禁再劝降,最后自挂东南枝的流程。 可惜让他像刘群一样给胡人投降,刘遵自问做不到。 其次是大叫三声“系统,启动”,然后等待叮一声天降救星。这种行为最大用处就是吸引周遭的猛兽,为他们送上丰盛美食。 显然这狗系统是真的沉得住气——如果系统存在的话。五石散非常珍贵,还有极大副作用,根本不算金手指。这法子除了搞笑毫无用处。 刘遵觉得还不如咬断手指头,在树上写个“惨”字,然后静待奇迹出现。 最后一个就是探索这片山林。反正碰到山涧就喝水,有野果就摘,困了就找个山洞,在洞口生个火。运气好点的话还能碰到坞堡。 分析完毕,刘遵整理了一下着装(指调整好勒屁股的布条),决定向前探索。 魏晋盛行阴阳五行、谶纬之学及神仙方术之说,这时期的人对难以解释的事物,往往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搜神记》就有大量荒诞不经的神怪故事,干宝写书的一大原因就是“明神道之不诬”。 山林是典型的妖怪高发区。 书中有云,“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 又云“临川间诸山有妖物,来常因大风雨,有声如啸,能射人,其所著者如蹄,有顷头肿大。” 作为一个现代人,刘遵自然不相信这类鬼怪故事,或者说除非亲眼所见,不然就当其不存在。除非是有几百个现代人集体 穿越到晋代,这些人还带着高科技仪器,暗地里搞什么基因改造实验。 山野间,刘遵独自一人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缓缓前行。 正所谓世上本没有路,为了让大家都用上牛车,于是便有了路。现在人命都保不住了,路自然也被荒废。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那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喝水呢? 刘遵又渴了,他不自觉思考着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感觉融入到时代的气息里。 刚才就应该拿只臭靴子先装点水,人一累怎么连分析都出问题了。 要说这山林诡异,路上没遇到飞禽猛兽,也没有美艳女子突然出现,发生些狗血剧情。 刘遵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望,他决定以静制动,不该看的别看,看到了也佯作不知。 “非礼勿视”,君子之道也。 且说刘遵走到半山坡上时,终于看见坡下有一户人家。门前停着一辆牛车,三名服饰不一的人围着一名老年僧人。僧人身后还有一名比丘。几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有瓜吃~!” 刘遵登时兴奋起来,什么非礼勿视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一个箭步猫进树丛里。步法变换间不忘隐匿声响。人顺坡下行,很快便鬼鬼祟祟地躲到门墙数丈外的树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