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全二册)》 第三十一章刺杀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黑幕笼罩下辽阔的原野一片茫茫。 风呼啸而过,夹杂着烟火、焦肉与血腥的味道。草浪起伏,星星点点的火舌舔噬着。不远处,辽河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黑暗中看不见断戟、残尸、被鲜血染红的河水。火舌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而远,和着河水的呻吟。唯有偶尔一两声垂死的马匹低沉的哀鸣,证明这是曾经百般厮杀的战场。 我的心深深地战栗。这场景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历时整整一个月的鏖战,记忆像狂潮卷过,思绪无可遏止地散开: 南北一战,刚刚经历过回周征伐的黑鹰军,总数已不足五万。而耶律炀蓄势已久,因而精锐尽出,誓夺东丹。他自己统帅六万耶律本部人马亲兵卫队压阵,五个北方部落每路两万人。郁羽陵部为开道先锋,因其部马匹膘肥体壮,利于冲击。随后跟进的是匹吉部,这个部落擅长弓箭,最厉害的就是隐秘埋伏,万箭齐发。然后是黎部、土六于部和日连部。北契丹总共出动十六万人,五十万匹战马。 纵使如此,黑鹰军依然全歼郁羽陵部,以重甲盾牌躲过了匹吉部的弓箭。在和其余三部的交战中也毫不逊色,一度渡过辽河,将三部逐回北方,与耶律本部六万精锐决战。以辽河为背,黑鹰军与北契丹展开殊死肉搏。然而“破釜沉舟”的历史未曾重演。“背水一战”仍是兵家大忌。耶律部以战马轮番冲击黑鹰军阵列,终将黑鹰军战队冲散。黑鹰军后退无路,虽以其剽悍勇猛也重创敌军,自身也遭受重创。 但是正如我二哥猜测的那样,头下军州除了黑鹰军,还有一支主力,就是女真人。耶律楚以断腕之痛,将黑鹰军留在辽河以南的主战场与北契丹正面对抗。而他自己则带走女真人。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何况对手是黑鹰军。耶律部也遭到重创,尚未得喘息。在此之际,耶律楚已经率领两万女真精锐绕过正面战场,从背后偷袭中京。中京是耶律炀从上京南下攻打渤海重要的中间站。占领中京,就意味着切断了北契丹的命脉。 拿下中京后,耶律楚统率女真部、述律部及归降诸部直取上京。耶律残部也迅速回防,在两京之间的仪坤州,两军相遇。 结阵对峙,荷戈执戟,黑压压的重甲遮天蔽日,在泼天大雨中透着森然与恐怖。 耶律楚戴上纯黑的头盔,瞬间化身为地狱修罗,“列位,上京系于此战。” 左右将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等必死战!” 他又看向我。我拨开黏附在面颊上的湿发,向他点头。 他即下令军中道:“各部听我号令。待中军扬旗伐鼓,分次出击!” 大军听令之后,静守阵伍,毫无哗声。 一阵鼓声响起,仿佛应和着疾骤的雨点,渐渐加快了速度和力度。归降诸部如流星战火冲了出去。 两军战列如狂风怒卷,在大雨中互相纠缠在了一起,到处都充斥着嘶叫声、喊杀声、兵器相击声,铠甲、布料、皮肤、骨肉撕裂断开的声音……滚烫的鲜血如泉水一般飞溅出来,瞬间将雨水化作了漫天血水。 耶律部不愧是虎狼之师,铁骑横冲直撞,降卒本就气势不足,在他们有序的冲击之下不堪一击。鼓声渐渐缓慢,停歇……湿漉漉的草原上,只余遍地尸首。 初战失利。 “述律部再战。”耶律楚狠狠盯着前方的战场,向述律部下令。 鼓声隆隆而起,像奔涌的雷声,将雨势催得更急。 箭矢如雨,呐喊如雷,铁骑横冲直撞……数个时辰的拼杀,述律部再次失利。耶律部也在雨中疲劳不堪。 双方久久地对峙着,只闻哗哗的雨声。鼓声早已停歇,却仍在我胸口重锤不已。不知过了多久,突闻战鼓鼕鼕,震入耳中,气势惊人。这是第三次鼓声了。 耶律楚终于出战。他长枪在握,狠戾杀气仿如焚尽一切的真火,呼啸的声音随着银色的枪身蔓延,凛冽的血腥味从枪尖向四处发散……鞭策战马,两万女真人紧紧跟随,踏着战场上的尸骨残骸,向耶律部——北契丹最后的精锐之师发起最猛烈的冲击。 兵书上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今天才见识到完全相反的战法。两万降军被放在最先出战,而最精锐的女真部留在了最后冲锋。 我目光追随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他的甲胄已经被鲜血染得赤红,就连战马身上也溅满了鲜血,所到之处只有由血育成的烈焰。这烈焰一路焚烧,冲进敌军的阵列,无可抵挡。 战场上的他,英勇、残酷,却令我更加心潮澎湃、心神激荡。那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璀璨光芒,让人只敢仰望,不敢轻视。 战争一直持续到夜晚,草原泥地越来越湿,双方都竭尽全力。女真人以逸待劳,在耶律楚的指挥下士气大振,越战越勇,而北契丹耶律部在前两次冲击下已人疲马乏,终于大败溃亡。 雨,下得更大,一片又一片地冲刷着战场;血,四处流淌,在赭色的土壤上飞溅,盛开无数妖艳而残酷的血之花。 “扬旗!”耶律楚以沾满鲜血的长枪,指向上京的方向。那面象征着战无不胜的黑色旗帜,重新高高飘扬起来。契丹的每一个战士,都曾听过有关它的传闻。他们都知道,这面旗,如今只代表一个让他的敌人胆战心惊的名字——耶律楚! 远处,上京城墙之上,早已布满了火把。但是城门紧闭,守军眼睁睁看着城外的杀戮,清晰可闻地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却没有一个人出城相救。 耶律炀是准备闭城死守了。 耶律楚微微一笑。很快,数千的耶律部族俘虏,整整齐齐向上京城走去。在他们身后,驱赶他们的,是累万黑衣骑士。“站住,全部站住,否则我下令射箭了!”守将声嘶力竭地喊道。城下的耶律部族俘虏,都是自己的子弟父兄。 他的呼喊似乎奏效,俘虏们都停了一下,但是背后的女真人却并没有停止驱赶的步伐。俘虏们似乎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连忙又加快脚步,向上京城下走去。 “站住!”守将无力地喊道。 但是被死神驱赶的人们,是绝不敢停住自己的脚步的。 俘虏们已经进入上京城的射程之内。 守将举起手来…… “射!”便在这个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支支羽箭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射向城下。 我惊悚万分地闭上了眼睛,只听闻轰隆的马蹄声将整个大地震得发抖,四面八方,都是惨叫和箭矢在空中飞舞的声音。 耶律楚并马靠过来,“射向俘虏的每一箭,都在动摇敌人的军心和民心。城内还有数万我的旧部,只要他们反戈,上京便可速破,死伤和消耗才可降到最低。” 我知道他在向我解释为何如此残忍地杀死俘虏。我忍住声音的颤抖,“接下去如何攻城?” 耶律楚仰头望着天色,“雨一停,便用火攻。” 待黑云散尽,只见血落如花。 带着火的长箭在空中肆无忌惮地乱飞。吞噬掉一切的火焰,带来凤凰涅槃前最后一瞬的绚烂。 城门在攻城锤锲而不舍的打击下轰然倒下。成千上万的骑兵在那一瞬间化身为嗜血的凶兽,奔涌猛扑进这个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扩大、席卷、吞噬,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抵抗都拆毁成四散飞溅的碎片,只剩下大风狂卷般的惨叫与流淌成河的鲜血。 杀戮的血味使人迷乱,满眼所见都是地狱的厉鬼,恐怖的喧嚣淹没整个世界。 我渐渐习惯这样的战场,所以只是静静地旁观,直到最后惨烈的战斗落下帷幕,整个上京城外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又升起。 再次行走在上京城中时,它已被打扫一新。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卧马破鼓、残幡半旗不见了。这座负山抱海的皇城,毁灭与重生,同在一刻。 “在那个方向。”瑶琴举手指向前方。 辗转打听到的侍女们被分配去的地方都没有在战争中幸免,在一片火海中化为了灰烬,带走所有的罪恶,也带走了还残存的希望。 风卷面而来,空气中充满了悲伤的味道。 “她们都死了……” 耶律楚轻声安慰我:“只要还能找到残骨,便厚葬她们。” 记忆里痛苦而残酷的影像再次复活,并不断在眼前流转……朦朦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飘浮在眼前,笑着流血,哭着流泪。 当初,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我活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心脏被绵延的疼痛逐渐亏蚀得片甲不留,“他被俘了?” 他没有回答我。 “你一定会杀了他对吗?” 他仍然抱以沉默。 我忽然激动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玉!”在我激烈的摇撼下再无法沉默,耶律楚按住我颤抖的双肩,“无论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我只要……”我切齿道,“杀了耶律炀!” “玉,他不能死。” “不能死……”我的语气不可遏止地带上了一丝嘲讽,“难道你还要封他为王?” 耶律楚琥珀色的瞳仁闪过异光。他按住我双肩的手更用力了,“没错,我需要忠诚于他的北方各族都臣服于我。” 深深的惊诧与失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在脑海中恣意游走。我只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喀喀作响,好像寸断一样的剧痛,“你很清楚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 耶律楚放开了我,眼底汹涌出中错综复杂的神色。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大局未稳,百废待兴。玉,你我都要顾全大局。”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丝丝缕缕,仿佛缠绕在两人身体之间无法解缚的羁绊,让人透不出气。 “殿下,”回来时,瑶琴扶住我的手,“再好好和王爷说说吧。” 我摇头,苦笑。耶律楚绝不愿在此刻落下杀兄恶名。击败耶律炀已经足够,他一向有这样隐忍不发的功力。 然而,我要杀耶律炀的决心,一样坚决! 我向瑶琴道:“听闻耶律炀就软禁在上京内宫里,我们总有机会。” 瑶琴握紧我的手臂,“殿下可都想好了?且不说王爷定会严加防范,只说若真杀了耶律炀,这满契丹……” “我要杀了他!” 猎场上,我忽然迷上了射箭。 “拉不开……” “王妃,请再用点力!” “唉……”我使出浑身力气,弓弦只开了一丁点儿。 “这把弓太大了。”我断定道。 萧显一脸苦笑,“王妃,这已经是最……小的一把了。”说罢为难地看着旁边的阿休。 阿休也是一脸促狭,“是的哟,王妃,我那把也比这把大!” 另一旁,单臂的李德威伪装得一脸正气,其实还是一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表情。 “这……”连孩子的弓也比这把大。我咬牙,再举弓,按萧显的指示将箭架了上去。对准不远处的草垛靶子,拉—— “对、对,王妃用力!” “再拉开儿点!” “好了好了,拉开了!” “使劲,射!” 弓弦当的一声震颤,箭嗖的轻响—— 咦?众人一齐看着那个硕大的草垛靶子。它是为我特制的,比寻常的靶子大得多。可是,靶子上没有箭,靶子周围也没有。 箭呢?我纳闷极了。 阿休忽然鬼鬼祟祟地朝我一指,然后就听见那惯熟的爽朗笑声,“呵……呵……呵呵呵……” 原来是李德威,他到底没屏住。侍卫们开始时还故作镇定,被他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纷纷笑起来。这该死的李德威!我飞了他们一眼,继续寻找我的箭。 “王妃……在你的……”阿休继续向我脚底下指。 我低头一看,呀,箭根本没射出去,不知怎么拉的弓,箭竟乖乖地躺在我脚底下。 “嘿嘿,”连萧显也没例外地笑了,“王妃,骑射这样的粗重工夫哪合适您这样娇贵的身子?不如看小的们表演给您消遣!” 他们快活的样子深深地打击了我。于是我重新拿起弓,对着侍卫们勾勾手指头。 一盏茶后,侍卫们脸色煞白地站成一排,每人头上都顶着个果子。我持弓犹豫,拿捏不准该先射谁。 索性举起弓乱瞄一气,登时人人自危。侍卫们左躲右闪,人仰马翻,叫苦不迭。果子滚了一地,靶场一片混乱。 “李德威,来,你站第一个!” “啥?”李德威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王妃……您这、这……别……” 萧显在一旁帮腔,“王妃,这可不能闹着玩……” 我消遣他道:“不是你让我看小的们表演吗?” 萧显顿时被众人仇恨的目光剐得片甲不留。 我拿了一个果子,放到李德威头上。 他举起单臂一把将果子取下捏在手中,求饶道:“王妃,虽然小的上次冒犯有加……可不兴这么报仇的。” 我取弓瞄准他手中的果子,“拿在手中也好,我就这样射!” 扑通!李德威跪下了,“王妃,饶命……” 我上前几步,更近地瞄准他。 “大汗救命……”李德威忽然扯开嗓子号叫道。 “哼哼,”我嘲笑他,“看你能把大汗叫来?” 有人从身后捏住了我的弓。 我回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样拿!” 耶律楚捏住我一只手,从身后帮我把弓举高,“一手伸直,一手控弦,双手和箭要连为一线。”说罢轻抚我的背,“背要直,你和弓,应是一体的。” 他引导我将箭瞄向不远处的草靶。我用双目余光看见李德威撒开两腿,如蒙大赦般跑开了。 “看见红色的靶心吗?现在是二十步之距,箭要瞄得比它高一指。”他握住我双手,带着我慢慢拉紧弓弦,轻声在耳边低语:“调顺呼吸,心中暗数,一、二……放!” 嗖的一声,我还不及反应。 “正中靶心!”众人已高呼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有点讪讪的。 “看了很久了。”耶律楚温和道,“你若爱这个,明日叫工匠专给你制个小巧的来玩耍。” 替我专制的弓是金色的,果然小巧玲珑。弓身还被工匠巧妙地雕成了一尾凤鸟,嘴衔长弦。 我挺直身子,把弦拉满,并不十分费力。 靶场上一片寂静,侍卫们都知趣地退下,只有箭频频射中草靶的声音。 “明日大典,你还是在内宫等我吧。”一直看着我射箭的耶律楚终于开口道。 我抬手,又是一箭,牢牢钉在靶上。一个多月来日日操练,我的射术已大为进步了。 耶律楚走上前,止住我继续练射,“仪式冗长劳累。” 我垂下双手,声音带着一丝倔强,“明日,我要在你身旁。” 他居高临下,轻轻擦去我发际的汗滴。 “耶律炀,”他停了停,又道:“你不会想见到他。” 我轻轻哼了一声,举手捶耶律楚后背,“那我隐在帷后,只看你登位,便退回内宫。” 他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玉,答应我,有些事你定要忘记。” 我知道他已应我,潦草地应着,又看了一眼射在靶上的那些箭羽。 翌日大晴,旭日喷薄而出。天空中绚烂浮光,云霞翻涌。 上京笼罩在一片胜利的光华中。礼炮高鸣,云旗招展,彩毡铺道。侍卫五步一卫,执戟守护,直通外城。百官列位在长阶两侧。长阶尽处,亲王仪仗,耶律楚负手而立。 今日之典,耶律炀将奉退位诏书,退下皇位。耶律楚代表大周封他为北漠汗王,实际是依契丹惯例将失败者放逐北方。然后,耶律楚受大周诏封为契丹汗王,依旧对大周称臣。 随着礼官长长的呼声,内宫门缓缓打开。耶律炀仍身着汗服,独身手捧退位诏书,一步步向长阶行来。 四周的每个人都屏息凝神。所有人都注目这权力的交接,见证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空气也益发凝重起来。 耶律炀终于举步迈上了最后一层台阶,向耶律楚跪拜,“拜见汗王!” 这是耶律炀代表整个北契丹,臣服于耶律楚,臣服于大周。 耶律楚俯身扶起耶律炀,“兄汗请起。” 耶律炀将退位诏书交给礼官。礼官立刻开始宣读。这一整套仪礼,都是依照大周典制。 在礼官朗朗的诵读声中,我的视线越过身前遮挡的轻帷,凝注在耶律炀身上。不远处的这个人,就是我时时刻刻煎熬在心的仇人。 目光转而向下,我看着他顺服而垂下的双手,那双手曾残忍地扼住我的喉咙,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我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双手,如今已经失去了覆雨翻云的能力。 我所处的观礼台在另一楼台,虽与他们距离不远,要近耶律炀之身却不可能。这是耶律楚放心让我观礼的原因。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刻苦练箭,并不为用弓箭射杀。有些本事,是彼此相通的。 卷起袖管,露出很久之前耶律楚给我防身的袖剑环。战栗着举起手瞄准耶律炀,也瞄准时刻困扰自己的噩梦。 真真,我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 二哥的嘱托,也可以实现。 在这里杀了他,让他的鲜血溅在长阶上,让他的生命流逝在眼前。 我的身体阵阵发冷,但是心头之火却烈烈燃烧。就在此刻,我要用手中的袖剑射进他的胸膛,让灼热的鲜血流出,去浇熄我心中火焰。 急促的心跳传递到我的手上。转动袖剑环,银光一闪,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咯吱一响。 射! 利剑穿透衣料和肉体,溅出殷红的血花,并很快透过衣料蔓延开来。 耶律炀的身体顿时僵住。他踉跄着回过头,向我的方向看来——那一刻,我突然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主宰,不计后果地从帷后步出,让耶律炀可以看清楚我的样子。 目光相撞的刹那,寒意陡生。我带着解脱后决然的快意,用冰冷的视线与耶律炀对峙,让他的目光狠狠地刺在我的眼中。 鲜红的血继续源源不断地涌出。我看着他缓缓地倒在面前,倒在耶律楚脚下。 时间好像是定格在了这一刹。我永远记得他临死时脸上的惊诧,那圆睁的双眼。我的心,在狂烈地嘶喊:是我,禽兽!是我把你送上了黄泉路! 耶律楚隔着高台逼视过来。我迎向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处,彼此眼中都有道不尽的复杂。 长阶下,百官、各部族首领……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目睹了耶律炀的死去—— “是王妃!” 惊醒我的,是述律羽之的喊声。 近处、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晃动的身影向长阶高处跑来。 一片喧嚣。射中我的众多目光已经快要让我灼烧起来。 “抓住王妃!”耶律楚忽然高声令道。 十数名侍卫蜂拥上来。我瞬间便被他们包围其中。 四月的上京还是那么寒冷,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场雪。几抹细雪从窗口飘进殿里,洁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污秽的尘世。 这是我被软禁在内宫的第三十天。封锁消息,没有探望,我只能猜测外界的风起云涌。 耶律炀之死,整个契丹会作何反应? 我想起述律羽之的那声叫喊,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针对我。 而大周,又会如何? 我伸手从窗口接过一朵雪花。它犹如断了翅的蝴蝶一般落在指间,迅速消融不见,短暂得令人惋惜。思绪,也如窗外那纷乱的雪花飘荡。若当时考虑到这么多,我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射出袖剑? “皇上驾到!” 微微拖长的尾音像极了从前在大周宫廷里的时候。那时,公公们总是这样预先百步报告着父皇的行踪。 我心头一凛,抬起眼:皇上? 瑶琴看了看我的脸色,忙向殿门外走去。我心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不禁漫起一阵不安。她向殿门外探出半个头去,又很快缩了回来。随着瑶琴脸上的讶异,我的不安也迅速弥散开来。 她卷起帘子,回头向我道:“殿下,是……王……皇上来了!” 一连串的脚步由远及近,逐渐向内宫而来。侍卫们的脚步声停在寝宫之外。然后,是一个人的沉沉脚步,步入了内宫。 “拜见皇上。” 侍女的跪拜中,我站起身来。 他的身形样貌,他站立的姿态,甚至他微微眯起的双眼,都那么熟悉。唯一改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衮龙长袍,灿烂耀眼,昭示着九五至尊的身份。 这是契丹新皇。 他这么快就叛周自立了! 墙对面的铜镜清晰地映出我的容色,双唇苍白到几乎如透明。 我很想问他,这一个月来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然而背负的罪却使我自觉不复再有这样的权力。因此我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常礼。 耶律楚并不受用我的礼仪。他低沉的声音响起,“都出去。” 侍女们低头退出,瑶琴惊惶地最后看我一眼,带上殿门。内宫里陷入一片寂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 我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可到底还是心虚了,“耶律炀和柳盛勾结,图霸天下。若放之漠北,终为一患,不如除之,以绝贰心……”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释还是在控诉。 耶律楚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我告诫过你,不可杀耶律炀。” 他身上的金黄色那么刺眼,龙袍上翻腾的蛟龙昭示着无比的野心与霸气。我心情沉重,“我知道,你会说,耶律炀关系着北方各族。你会说,我已将自己变成整个契丹国的敌人。你还会说,我代表着大周。是我这样的行为促使你不得不做出姿态,叛周自立。” “不错,”耶律楚阴沉着脸,“现在举国沸腾,北契丹要求杀你以平众怒。” 我轻轻笑了起来,眼中的泪光被笑影挤得支离破碎,“但是你终于是皇帝了,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时刻,是那么幽深。耶律楚转身向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你梳洗准备一下。”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如此不合时宜地宣告我的脆弱。那样深沉的、压抑的,却又清晰的痛楚,犹如重石狠狠跌入心里。闭上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 殿外雪花飞洒如雨,绝美的画面却让人感到沉重的痛楚。走进雪中,我一袭绯衣。裙摆铺在洁白的雪地上,绽放最热烈的冰凉。 几名持刀的侍卫向我走来。 第三十二章温泉 一个侍卫手执诏书在我面前展开。 “废妃景氏……”四字在耳边盘旋了许久,我才顿悟到这是指我。然而,耶律楚的诏书里并没有提到我刺杀耶律炀的事,而是说我“忤逆不驯”,要“禁拘严责,囚于他院”。 废除名分是必须的,因为他已叛周自立。囚于他院却是仁慈的,即使杀了我给耶律炀偿命也并不过分。 读完诏书,侍卫扬手,示意我登上不远处的马车。我没有再回头看这上京的宫帐,只是将背脊挺得很直。 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路过几次驿站,马车才终于停下。下车,迎面是一座仿周宫殿建筑。侍卫们同样并不近身,又再次示意我向宫殿走去。地下积雪尺深,一步下去,靴子都浸没了。走了数十步,我已有些气喘。 来到宫殿面前,大门上书:温泉行宫。字体古拙雅致。侍卫上前开启殿门。殿内深阔,两列侍女静静地迎候。 长殿尽头,巨大的厚幔垂下。侍女上前,以长长的金钩揭开巨幔。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有清泉水声。我狐疑着,但仍踏着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步入了行宫。 外面白雪皑皑,而宫内是另一个世界。 清澈的温泉水自高而下,柔柔地灌入数个池子。池面上升腾着暖暖的热气,轻薄的云雾笼罩蔓延,宛如仙境。 长安也有温泉行宫,那里的池子以各种金珠玉石砌成,行宫内外金碧辉煌,无处不是工匠精雕细刻,彰显皇家贵气。而这里的池子大小不一,高低不同,错落有致,一看就是天然形成。池边因着池子本身的样子雕了些样式简洁的纹样,更显得古朴自然,毫不造作。 点缀在池与池之间的,亦不是金玉,而是一棵棵缀满白雪的树。 我仰起头,啊,那不是雪,那是真正的,正在怒放的梨花。 雪白雪白的梨花,盛放在北地极寒,依然开到荼靡灿烂,美到惊心动魄。满树满树耀眼的白。因着热气的蒸腾,不时几片雪白的梨花瓣落下,或停驻在池岸边,或轻飘在水面上。温泉水绮艳如同流光,轻轻泛开华美的波纹。花瓣在这轻软的波纹上荡漾,行宫里蕴满了梨花特有的清淡甜香。 耳边回响起从前的对话: …… “果然是南橘北枳,连这梨也和大周的……很不一样。” “我不信南橘北枳这样的话,周朝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春日长安城里满树的梨花,这里也能开放吗?” …… 原来,长安城里满树的梨花,这里一样可以开放。 心中密密交织着感动和惊叹,我徜徉花香之间,恍如幻海浮嵯。情不自禁走到树下,伸手接过一朵轻飘下的白色仙子。洁白无瑕的花瓣内包藏着嫩红的蕊,似少女羞涩的笑脸。 这里,难道就是“囚于他院”之所在? 梨花深处,有人向我走来。 白雾蒸腾,将他颀长的身姿衬托得更加俊美。 梨花瓣落,拂过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原本犀利刚硬的眉眼此时是柔和的,平添了几分温柔。 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他,不该出现在此地啊。 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确实,此刻,他正在白雾蒸腾中缓缓向我行来。 我愣愣地站着,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嘴唇轻颤,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我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不曾交谈一句,却像是说尽了千言万语。 在他深沉的目光中,我几乎可以听见花瓣飘落水面的声音,一片一片,极缓、极轻;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极沉、极静。 “四月十七,你的生辰。”过了许久,才见他轻启薄唇,向我道出。 我一时被喉头的哽咽噎得透不过气。 面对这满树繁花,我百感交集。将梨树自南方移植到这里,再以温泉使之在四月开放。这其中心力,这其间深情……只因我那时的一句话。 是我利用了他的信任,辜负了他的深情。泪水顺着光滑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绯红色的衣裙上。梨花纷落如雨,我心乱如麻。 “楚,”我垂首低眉,“妾何德何能,得夫若此?” 我已甘心,对他自称“妾”。 自己走去,投进他的怀抱,感受他身上清淡的气息,温暖的呼吸,包容的体温,臂膀的力量……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紧贴着自己微微跳动,和我一样的节奏。血脉在缓缓流动,温暖逐渐包裹全身。 我仰起头,他唇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我的唇上。 辗转,深入,猛烈却又温柔,呼吸被完全揉碎,又火热地融合到了一起。忽然唇边微微吃痛,是他在惩罚地轻咬。 我沙哑的喉咙中挤出破碎无调的声音,“好痛……” 耶律楚放开我的唇,眯起了眼睛,“知道你给自己,给我,给契丹惹了多大麻烦?” 我有些僵硬,垂下眼帘。 “北方将因你而长久不宁。” “对不起。”因为贪恋那怀抱的温暖,我忍不住挨得他更紧。因为歉疚,更因为自责,我不敢看耶律楚,只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答应我,爱惜契丹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他伸手,替我将散下的发丝掖回到耳后。 我无声地点头,默默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梨花簇拥在我们身周,空气奇异芳甜。 “玉,再跳一次梨花舞,”耶律楚放开我,后退了两步,唇边浮起浅笑,“只为我。” “好。”我轻轻褪去长靴,月白色的罗袜踩在梨花瓣上。 长裙绯红,梨花雪白。 云袖破空一掷,尽兴挥洒自如。长发如缎,丝带拂过梨枝,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掠过我的鬓,落上我的袖,又随着旋转的红裙舞成满天飞雪。 回眸一笑,眸光迷离,红裙带起铺地的洁白花瓣,如明光灼灼的烈火燃烧白雪,倒影映在清澈无波的水中。 一个旋舞,取下紫玉笛钗,置于唇边,吹奏的是一曲《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舞到极处,几欲乘风飞去。曲到尽头,冰消雪融,极尽灿烂。 我们的眸底,都有盈盈的闪光。 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喜悦,是不能够表达,如同久渴的旅人相逢一个清冽的泉眼,欣喜若狂却只能哭泣;原来有一种感动,是无法言语,就像冬去春回万物复苏,细雨滋润心田,热了四肢百骸却无所感恩…… 耶律楚忽然拉了我的手,沿着升腾着暖气的池边向深处走去。温泉水潺潺,从高处的池子向低处流淌。一路都是梨花:头上怒放的是梨花,脚下踩着的是梨花,鼻端飘逸的,是梨花漫溢的甜香。冷不防一枝掠过肩头,还是缀满了花苞的梨枝…… 终于寻到温泉的源头。泉眼被雕成鹰嘴形。丰沛的水量从鹰嘴中喷吐出来,落到下方一个最大的池中。 我不由惊喜地赞叹起来:这池边,竟然还养着美丽的莲花!也是即将要到开放的时候,碧绿圆润的叶子中间,隐约已见小小的嫩苞,苞尖上一点嫩红,煞是惹人喜欢。 “瞧上头。” 顺着他的指点仰头望去,我们的头顶上竟然是一大片剔透的琉璃。此时已入夜,璀璨的星光洒在琉璃上,如倾了满天晶莹水钻,一片五光十色,异彩纷呈。 我还在仰着头惊叹,冷不防他一勾我的腰,一把将我带到池子里去了。 “啊……”我惊呼了一声,完全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伸手乱抓,激得水花四溅。朦胧中听得耶律楚笑了一声。接着一双大手扶住我的肩。我好容易抓住了救命之物,扶着他又喘又咳。 池水比想象中更热,热气蒸腾让人觉得晕晕的。两个人都浑身湿透。 耶律楚开始解他的衣服,用很快的速度,直到他宽厚的肩膀裸露在水面之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像被施了魔咒,看他把衣服一件件抛在池边。不知是温度,是水雾,还是他男性的身体,让我透不过气。 他的身体,我已经如此熟悉,可是仍然感到无比压力。 水轻轻晃动。他向我更靠近。水的深度只到他的胸下,却几乎已漫到了我的脖子。一只手探到我胸前,尝试着解我衣裳的带子。我缩了缩,似乎是想把整个人缩到水下去。 绯红的外袍、小小的夹袄……他完全无视我若有若无的抗拒,一件件地将我身上的束缚剥离。 我又惊叫了一声,双手情不自禁地晃动,因为他将我整个下半身举出水面,剥掉了我双足上的软袜。 我完全晕了。 “玉,帮帮我。” 耶律楚正和我小衣上繁复的带子缠斗。衣带被水浸透,纠结在一起,无法解开。 可是我并没有动弹,更没有帮助他。嘶,是丝绢被撕开的声音。作为报复,耶律楚直接将我的小衣撕成了碎片。 温泉水动,白雾纷纷。我望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肌若凝脂,又像蒙着一层嫣红柔纱。长发在水波里轻摇,长睫毛抖着水珠,嘴唇红得撩人。 他靠过来,直将我迫到池边。我的背脊抵在温润的池壁上,有一些凉。而面前,是他火热的唇和双手。 我们越靠越紧。他身体炽热,而某个部分更是滚烫。他把我轻轻举起来,让我的胸脯露出水面,亲吻它们。我双足腾空,只能用双臂揽住他的脖子。 “钩住我。”耶律楚抱紧我,下令道。 我乖乖地分开双腿,钩在他腰间。 水波动荡,洒下一片旖旎。满鼻的甜香,水面上四处漂着梨花瓣,一起一伏。我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身体紧紧联结的那一点上。体内燃着大火,火焰在温热的水中升腾,那么热,那么紧密,那样猛烈的力度…… 正在昏沉中的我忽然又失去了重心。他把我放下来,将我的身体扳过来背对着他。我身体向前倒,忙伸出双手撑住池沿。因身体前倾,池水漫到了下巴。很用力地一下,身体禁不住地晃动。 “嗯……”水打在我的口鼻,更是闷得透不过气。 “楚、楚……”我断断续续地求饶,夹杂着呻吟,“我……吃不消了,到上面去吧……” 他停下来,有水珠落在我的耳边。我回过头,看见他额上全是热汗。 “要在上面?”他像是没听清。 “嗯……”我软弱地应了一声。 他一托我的腰,很轻巧地就把我放在了池沿。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加上方才的折腾,我虽裸着身体,却丝毫不冷。 耶律楚跟着上岸来。他坚硬的肌肉上凝结着颗颗水珠。我不敢往下看,视线只在他胸脯扫来扫去。 “来,”他拉住我,“后面有个好去处。” 我的双腮烧得滚烫,从未这样赤身裸体大摇大摆走动。尽管我知道周围一定不会有人,但是……于是我扭捏起来,伏在池边不肯动。 “快走吧,”耶律楚急道,“我来给这个麻烦鬼捞件袍子。” 再然后,我披着件湿答答的长袍被他拽着走。 最高处的温泉背后有几座山石。山石下有细长的石阶,一直通到帐外。帐外接着的,是间小巧的宫室。 这间宫室很像小时候梦仙宫里的暖阁。因靠近温泉,宫室里也是暖洋洋的。窗前的几上供着帐里折来的梨花。四处铺着软垫。一片舒适安详之感。宫室小巧,中间却摆了张硕大的床,四周垂着丝幔。 耶律楚撩起丝幔。我不禁哇地惊叹了一声。铺着暖被的床上,竟也撒着片片梨花瓣。 我感念他费的心思,转头向耶律楚投去倾慕的一瞥。他的表情虽淡淡的,但我还是看出了些喜滋滋的意味。 他将我身上的湿袍子一掀,扔在地上。拿被褥把我包住,塞进了床里。等他钻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干了。拥着被褥暖暖的,加之刚才泡过温泉,此刻我一阵一阵地犯困…… 我突然睁开惺忪的双眼,伸手摸摸身边的耶律楚。还好,他在。 “我睡着了?”我含糊道。 他没有回答,静静躺着看床顶。 我怕他生气,乖乖挪过去挨着他躺着,“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他的语气有一点点……咬牙切齿。 “怎么不叫醒我?”我羞愧极了。 他微扬了眉,转过头,“睡足了吗?” 我有点心虚地点了点头。 “上来。” “嗯?” “是你说要在上面。” “啊?不、不,我是说太闷了,要到池子上头去。” “要去吗?现时下人们在那收拾。” “不要不要……” “那上来。” 耶律楚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了他身上。我伏在他胸口。两个人肢体紧贴。他的手顺着我的腰轻抚下去,带起一阵酥栗。 “亲我。”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轻轻按着我的头,放在他胸口。 我两腮烧起来,却又无法拒绝,扭捏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跟着他的引导。 非常新鲜的体验。我的唇有些笨拙地在男人的身体上流连。我模仿他平素的动作,舌尖滑过富有弹性的胸肌,一直往下…… 我爱你。我在心里对他说。只有对自己深深爱着的人,才愿意这样做,才享受这样做。 我渐渐熟练起来,找到他的节奏。耶律楚忽然像是忍耐不住,一把将我提起来坐在他身上。 “啊……不要不要……好羞人……” “别乱动……这样……就这样……” “嗯……” 我的长发轻轻甩动。他凝视我的眼睛,用眼神鼓励我。 我醉在这抵死缠绵,醉在这亲密无间。 囚于别院成了避风头。为了躲过北方激愤的情绪,离开温泉行宫时,耶律楚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带我来到了汉城。 街头漫步。他身量高大,行动迅捷轻便。而我,因为穿得太多,面纱遮蔽,视线不好,行动笨拙,不时在人群里挤挤挨挨。 “唉,没长眼哪……”一个剽悍的大妈嚷嚷着回过身来。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一脚踏在她的鞋后跟上。 身边的人一本正经地赔礼道:“对不住了。” 大妈本是一脸怒气,扭头一见耶律楚的形貌,又兼他诚恳的样子,顿时换了满脸堆笑,“哦……没啥没啥,孩子嘛。” “啥?孩子……”我心下嘟囔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厚厚的裘服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身体,一片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站在耶律楚身旁,何止像个孩子,简直就是一只布筒。 纵是事实,心下还是老大不爽咧。 “都是你,把人包成这样……”我叽里咕噜地埋怨。 耶律楚瞥我一眼,回答道:“我可舍不得叫人把你看了去。” 其实他相貌才是过于出众,一路行来,男男女女,都是指指点点,目光惊赞。难为他从容消受,一无所谓。 忽然心头骄傲起来,这样出色的男儿,是我的呀。我微微晃头,睁大双眼,紧紧拉了耶律楚的手,跟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听他讲沿途诸般风俗人情:这里是大佛塔,那儿是毡帐区。各式各样的工匠。绣巷的师姑们刺得一手精绣,连周朝大内织造局也比不上;潘楼市沿街大小百余家,都在半夜寅时才开店做生意,又称“鬼市”。净土寺的菩萨像灵验无比,传说画中菩萨手上的小龙还曾破壁飞去,翌日图里的龙嘴便衔了只燕儿,与梁间结巢的一模一样…… 才不过极短的日子,战争的阴影已经完全从这座城市上空抹去,一片繁华的尘世景象。 “去那吧。”我看得满心欢畅,拽着耶律楚的袖子,非要挤进前边一条最热闹的巷子。 耶律楚停下来,向那巷子扫了一眼,又看看我满脸的期待,挑起眉说:“不成,那不是好地方……” 他说话的当口,那巷里传出一阵欢呼。虽被耶律楚强拽着胳膊,我还是情不自禁踮着脚望去。 这是最漂亮引人的巷子,两边都是装饰得像画上一般的楼阁。 一阵欢爽的笑声。楼上的姑娘个个打扮得女仙一般,穿红着绿,满头珠翠,挤作一团,笑着向下边的行人们兜揽。 我觉得好不对劲。巷子里进出的全是各色各样的男人。 “这是什么地方呀……” 这时,这边一个后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被两个姑娘拖着进门去了,那边几个满脸髯须的汉子勾揽着个艳姬有说有笑地走将出来。 我抬眼望着耶律楚,他却只笑而不语。 巷子里的狎语一阵阵飘了过来。 “小娘们,想死哥哥我了……” “今夜留在姑娘屋里吧,让红姑好好陪你……”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又羞又恼,垂着脑袋,撇了他的手便一阵疾走。 “又使小性?这次可不怨我。”后面的人追上来,“走,带你去个好玩的所在。” 七穿八绕,来到一条小巷。巷里错落的檐荫下有个小午市,往来稀疏,连摆摊的都意兴阑珊,倚柱打盹儿。 耶律楚拉着我来到一个小摊前。地上一张小小胡床,顶上置了个陈旧的红木小箱,遍插竹篾,支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斑斓小物。箱后一名瘦小的青衣老伯正和衣打瞌睡。 目光忽为红箱所攫,情不自禁啊的一声轻呼,我又惊又喜。 那箱顶竹篾插的,正是一支支活灵活现、七彩缤纷的捏面小人儿,衣裳须眉纤毫毕现,有浴起的才人、升帐的元帅,平原走马、巾帼将相,竹篾虽自不动,面人儿却仿佛绕着红箱戏台唱作起来,无论从哪里看都是台好戏。 长大至今,我何尝见过这样可爱的物件。我对宫墙外的认识,从前只来自裴青买来的各式小物。 耶律楚拿起一支宫装美女给我,指着打盹的老人,“这位老人家可是上京城里的奇人。入上京没买他一支面人儿,就算白来啦。” 老人醒来一笑,干瘪的嘴里缺了几颗牙,“爷哪儿的话?老瞎子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听得“老瞎子”三字,我心一惊。再仔细一看,老人眼中是黯淡的,一片空茫。我可怜他年纪一大把了没人奉养,又瞎了眼,见面人精巧细致,忽然闪过一念:这般技艺,世间有几个明眼人能做来?不觉得收起怜悯,微笑道:“老伯伯,您做的面人儿真是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喜欢的玩意儿。”语气虽柔,却满是敬意。 老人呵呵大笑,冲着耶律楚竖起大拇指,“爷,您这位姑娘好。心肠好,品貌肯定也是好的。” 耶律楚微微一笑,“老人家,您这就叫眼盲心不盲。”对我眨了眨眼,“让你瞧瞧大爷的看家本领。” 老人家打开斑驳的木箱,摸索着拿起一根竹篾,眯眼凝神,“我准备好啦。爷。您给说一说,姑娘生得什么模样?” 耶律楚拉着我上下直打量,瞧得我脸颊发烫,嗔道:“都包成粽子了还看啥呀。” 他把我推开一些,背转身去,轻声向老人叮嘱着什么。忽见老人双手在箱后飞快动起,右手的指缝间隐约夹了枚削尖的竹片,连捏带抹,不消片刻便含笑递出一支面人儿,绛红长衫裹着小巧玲珑的身段,眉目宛然,竟与我有几分相似,凝眸望远的神情既飘逸又高洁,直如仙子出尘。最令人叫绝的是,面人儿修长的脖颈里一串晶莹的珍珠链子都不曾遗漏,竟是以小面珠儿蘸取糖霜颗颗串成,闪闪发亮。 我伸手要接,又觉不可思议,“老伯伯,您怎知我的模样?” “我并不知。爷说了,我便照着做。”老人摇头微笑,“这是爷眼中的姑娘。” 这是……他眼中的我…… 耶律楚见我呆呆出神,径直接过面人儿,轻轻递入我手里。 我拿着面人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忽而回过神来,双颊发烫,眸里却蒙上朦胧的水汽。 老人告诉我说:“老瞎子的玩意儿还有另一样好处。这面团都是掺糖、掺桂花末蒸熟了的,又甜又香,以防小孩看了嘴馋,忍不住吃落肚去。” 我爱不释手地把面人儿拢在胸前,仿佛连一丝风都不忍让它吹着,“我爱也爱不过来呢,怎舍得吃了?”说罢取出帕子将面人儿细细包起来放进怀里,满心欢喜。 从汉城出来,日头已西斜。远处的山梁上响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工匠们正在巨大的石料上凿着。暮光中,一座高塔矗立在我们眼前。 “这里还在雕琢的,是南塔,内存高僧舍利。北面还在建造北塔,内存佛经。”立于金色的斜阳下,耶律楚的眼中又有了王者的锋芒,“教化万民,佛法为尊。” 南塔立于山梁之上,更显巍峨。山下,为数不少的善男信女簇拥着。香火弥漫,一片祝颂声。 一阵钟鼎长鸣,从塔上遥遥传来缥缈的声音,“开塔显灵……有求必应……”人群忽然齐齐地跪了下来,开始此起彼伏的许愿声。 “每日这一刻,僧人都要开塔,让舍利的金光照耀万民。据说这时候,只要有求,神佛必应。” 我认真听着,忽然双膝跪下,双手合十,闭目低首。 神佛,我想要和他夫妻白头,永不分离。我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如果可以,请满足我的贪心。 睁开眼,耶律楚仍立在身侧,望着除他以外所有跪着的百姓。 “快许愿呀,”我以跪姿仰首望向他,微微笑了,“愿富有四海,征服万民。” 他望着白塔顶上闪耀的金光,摇了摇头,“成败只在手中,不由天地神佛。” 这位在契丹大兴佛法,教化民众的君主,自己却什么都不相信。 “可是我信,”我说,“我的愿中有你。你若不诚,则愿不灵。” “好,”他的眸子闪了闪,弯下腰低声附耳道,“玉之愿,即朕之愿。愿成之日,必以纯金铺塔,重塑佛身。” 第三十三章结胎 虎啸山林。数百契丹勇士身背弓箭,纵马密林。这里是纳北森林动物最多的地方,也是猛虎最常出没之处。 耶律炀之死余波未了,我也还是废妃身份,再兼大周与契丹现在的局势,因此从回到上京后我便一直闭守深宫。今日随耶律楚参加一年一度的伏虎会,还是第一次露面。 密林深处是逐虎勇士的呼喝声,马蹄嘚嘚,利箭穿梭在林间。 忽然传出一声长嚎,一头硕大的黄虎猛然从林中蹿出,眼中凶悍的光芒紧盯着团团围住自己的敌人,前足扬起人立,喉中又响起一阵咆哮的怒嚎,似乎是在向身周的骑士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皇上。”有侍卫立即向众人簇拥中的耶律楚送上弓箭。 耶律楚搭弓,我一阵紧张。虎虽猛,已被追至穷途。射死它不过是个仪式吧。 但是,他的手…… 只是一分神,一箭已经发出,带着长啸射向虎首。然而虎猛一甩头,这箭并未射中。 所有人忽然寂然。数百个射手齐齐放下弓箭,不敢在皇帝面前造次。因为,第一头虎,是要献给皇帝的,以显示他的无上尊威。 在这片静默中,猛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低嚎中,它已在悄悄后退,准备再次遁入密林。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支箭在众人为耶律楚让出的空隙中穿越而至,疾射入猛虎的左眼,不等惨嚎从虎口中传出,第二支箭又极快地离弦而射,深深扎入了它的另一只眼。 被射瞎双眼的猛虎痛彻心扉,不停地辗转翻滚,连声惨嚎,眼中涔涔渗出的血水在草丛中印下道道血痕。它抽搐着起身,挣扎而立,似乎是在搜寻着仇敌般四处转动着脑袋,一边发出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虎啸声。 众人惊异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射手。 一个年轻的男孩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向着虎首再次张弓搭箭。 “胡闹!”人群中有人叱道,是随侍在耶律楚身旁的述律羽之,“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嗔怪声中,那孩子放下弓转过身来,一边将头盔摘了下来。 原来是一个清丽少女,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她受了述律羽之的责备,只是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拜见皇上。”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一边跪了下去。 “你是?”耶律楚坐在马背上,低首问道。 女孩偷偷抬头,发现皇帝正打量自己,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又垂下头去。 述律羽之忙赔罪道:“皇上恕罪,这是老臣不懂事的幼女。” 原来这是述律羽之的女儿,难怪眉眼间有些熟识。她与述律赤珠面容有三四分相似。不过述律赤珠明艳火辣,这姑娘则生得清新脱俗。她此时虽穿着侍卫服,却也不掩国色,一派活泼灵动。 这样白昙花一样的少女,竟能直取虎之双目。契丹人重视骑射,可见一斑。 “你妄动刀箭,竟敢射取头虎,可知罪?”述律羽之满脸怒意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耶律楚却和气道:“亚父勿怪。”一面赞许地看着新月,“新月姑娘真是神射,连朕亦自愧不如。” 述律新月抬头,明眸里一片喜色,“阿爸您瞧,皇上知道我的名字咧。” 她不知畏惧,一派天真,引得耶律楚身边的侍卫们都呵呵笑了起来。 我回过身,轻轻嘱咐侍立一旁的瑶琴:“我们去帐后走走吧。” 在瑶琴的陪伴下一路行来,我有意避开人群众多的地方。数月的深宫幽闭,不觉已到深秋。黄叶满地,一路踏碎在脚下,传来枯枝残叶纷纷断裂的声音。我渐渐缓了步子,一股难言的孤单兜上心头。 我得罪移居偏宫,耶律楚来看我时,也总拣深夜,尽量地避人耳目。隐隐地知道,各部催立皇后之事,他不能再拖。 立后、纳妃,开枝散叶,作为契丹帝王,这是耶律楚必尽的责任,我不能阻。 何况是与一直支持他的述律一族联姻。述律赤珠是子承父妾,毕竟身份低些。而述律新月,以今日述律羽之亚父地位,当是皇后最好人选。 方才,我听见他对述律羽之新的称呼,竟是“亚父”。 即使不是述律新月,也会有其他女人吧。皇后的宝座,各部族怎么会不觊觎呢? 今日之我,又该如何自处? 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景象如此陌生。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丝丝从心底渗透出来,逐渐包围了我整个人。 没有归属感,也没有安全感,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一片迷茫,一片惶然。 我知道他的爱,也相信他的爱,可是,当述律新月活泼地站在面前,少女如鲜花般的笑颜,还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爱,是这般自私而狭隘的事情。 恐惧的事情太多,担忧的未来太远。我怕秋风萧索,吹散梨花树下的两情眷恋。 “妖女!” 身后一声烈喝,耳边一阵风过。慌乱中有人推了我一把。一把尖刀堪堪从脖颈边划过,几缕断发落在地下。 “殿下小心!”瑶琴已整个人拦在我身前。 颈间裂痛,我伸手抚摩,指尖一抹殷红。若不是她猛推了我一把,恐怕尖刀已割断了我的喉咙。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侍女发了疯一般地嚷叫起来。 这刺客也穿着侍卫服,他一招不得手,又回身直刺过来。 刀尖并未触及我胸口,一把长剑格开了它。 “耶律将军。”我惊叫了一声。挥舞着长剑保护了我的,正是耶律寒。 缠斗之间,侍卫们已纷纷上前,将刺客围在中间。 “保护娘娘回帐去。”耶律寒一边嘱咐手下,一边喝令另一些手下,“留神点,抓活的!” “休想!”那刺客一见已无可能得手,反手一刀,便向自己腹内刺去,然而双目直直盯着我,一片血红,“妖女,你必死!” 只是一刹那,刺客身已委地。隔开那么多保护的侍卫,我仍能感受他的恨意,那么强烈的恨意。 “娘娘,恕臣来迟。”耶律寒单膝给我跪下,“请容末将护送娘娘回帐。”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似远似近。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这次刺客叫我妖女。是什么样的仇恨,让这个人宁愿剖腹也要冒险行刺? “将军,此人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耶律寒听了侍卫的禀报,令道:“看守尸体,搜查余党,再派人奏报皇上。” “让我看看他……” “娘娘,还是不要看了……”瑶琴紧紧扶住我。 我挣开她,走到被侍卫重重围住的尸体身边。他双目圆睁,犹自不平。腹部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一股血腥之气。 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无法忍耐,我剧烈地呕吐起来。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要吐空了,缓缓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竟是无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仿佛有人扶住了我。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尖刀挥来,危机四伏。 又似是听到自己惊叫一声,我猛然挣醒。周身冷汗涔涔,只能抚了胸口喘息。 熟悉的气息围绕着我,“做噩梦了吗?” 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我伸手摸到耶律楚的手臂,“你终于来了。” 他抚着我的脖子,“还疼吗?” 我摸了摸脖子,那里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摇摇头,“不疼了,幸好耶律将军来得及时。” 耶律楚板着脸,“他应该贴身护你,却让人有机可乘。” “不怪耶律将军。他毕竟是武将,又不是我的侍女,怎么能随时贴身?”我怕他责罚耶律寒,很是紧张,忙爬起来辩解道。 “不许动!”耶律楚突然指间发力,按住我。 好凶!我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眼中忽然闪过了一抹紫光。 他看到我的眼神,语声温柔了下来,“小心,别伤了孩子。” “孩子?”我睫毛直颤。 他点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的腹部,慢慢地把温暖的手掌放了上去,语句里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我要当父皇了。”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到自己平坦的腹部,只觉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承受不了这过度的惊喜,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他软语告诉我,如果不是因受了刺客惊吓而晕倒,如果不是传唤了巫医来诊脉,还不知道我已经有孕在身。 我把双手轻轻按在他放在我腹部的手上。两双手的热力汇集到一起:多么不可思议!就在这里面,有一个刚刚长成的小生命。是我们的孩子! 上京的南塔果真如此灵验吗?连我这样的身体也能有孕?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会长得像谁? “楚,上天待我何厚!” 我曾经以为绝不可能有的幸福,今日竟一一实现。太美好,美好得胜过了我奢望的一切。 “差一点,我就同时失去了你们。”他伸手抱住我,喃喃低语。 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很心疼。为了我,为了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他承受了太多,面庞都消瘦了。 “我没事,孩子也没事。”我柔声劝慰他。 “给你看样东西。”耶律楚从袖中取出数卷文书。取过烛台,我一眼便识出又是周朝的圣旨。 “你父皇病重,太子监国,柳盛摄政。我登基后,周朝以我撕毁和议为由,切断岁供,取消和亲之好,下数诏召你归国。”他皱起眉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些。”耶律楚望着我的双眼。 我将圣旨丢在一边,“你怕立他人为后,我会萌生去意?” 他眸间掠过一丝尴尬,“玉,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都不同。只要是男孩,无人可撼动你的地位。” 心中虽有很多话,我都强自压抑了下去。有了这个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更何况,耶律楚已经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孩子了。我是一个母亲,就像我的母后一样,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想着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和景昊。 “我不在乎名分,楚,只希望你保护这个孩子。”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里,恳求他,“他对我,太重要了。” “对我也一样。”耶律楚露出欣慰的神色,握紧我的手,“明日开始,住到我宫里去。为了皇嗣,料无人多言。” 还未入冬,已经连下了三场雪。帐外滴水成冰,风声呼啸。 阿君又向暖炉内添了些热炭,掀开帘子,报道:“娘娘,巫医来了。” 一个人冒雪而来,在帐门外抖落了浑身的雪花。我正靠在软榻上,跟一个叫阿水的老宫女学针线。 膝盖上,一件小小的婴儿裹肚就要完工。 巫医请了安,瞅见我膝上的裹肚,笑道:“娘娘的女红做得越发好了。” 我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向一边衣篓里的几件“残次品”努了努嘴,“只是比那几件好些罢了。” 他一边给我诊脉,一边道:“胎象还是不稳,娘娘要好生养着,注意保暖,不可劳累,更不可受惊。” 一边的瑶琴听言,忙递了个手炉给我。 我叹了口气道:“整日只是坐着、躺着,何尝劳累。这宫帐外围得跟铁桶似的,连片雪花也飞不进来,哪里会受什么惊吓。都是我身子太弱,才叫你劳心。” 说着话,煎着药,留着巫医喝了茶,又小睡了会儿,一天就又打发过去了。日子过得如此安静祥和。 再晚些时间,耶律楚便来了。 他有心事,草草用了些膳,便坐在炉火前,屏退了宫人。 “日连部叛乱,我派述律胜带三万精兵平叛,竟败回上京。”这是我有了身孕后,他第一次跟我谈起国事。 “北方难平呵……”他叹息道,“我欲亲征,还是不放心你,这里毕竟是上京。” 我的安逸全仰仗他的庇护。他欲扫平漠北,只担心留在上京的我。我却担心他虽身经百战,在这入冬时节深入极北用兵,是何其危险之事,“你是皇帝,离开国都多有不利……不如再派得力之将前往。” 他神色阴郁,似有乱线纠结心中,“不平国内之乱,无以御外敌。我苦心经营的黑鹰军,多折于辽河。如今手下将领,大多不是本部。述律砺死,述律胜重伤,右相四子折二,还有何人可担北征重任?” 他今日告诉我,想必朝堂之上已有了决议。我轻抚着小腹,还有六个多月,孩子才能降生。不知那时父亲是否已凯旋? 耶律楚向后靠在榻上,闭目,很疲惫的样子。 我起身,将一条毛毯轻轻覆盖在他身上。他马上睁开了眼睛,“玉,小心身子。” “不妨事。”我坐在他身侧,“若累了便到榻上去睡吧,莫着了风寒。” 他反过来把我的手捏紧,语声轻不可闻,“你在这里就好。” 我何尝不是呢?一日里唯一的愿想,不过是在夜深他忙完政事后陪在他身旁。 又添了几块炭,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炉上的水烧沸了。我轻轻地用银勺舀出热汤,一勺勺浇在一旁的暖酒壶里。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消瘦的侧脸写满深深的忧郁,“不几日,我便要远征。” “太后?”握着银勺的手一抖,几颗水珠洒了出来,在火焰里嗞啦一响,“你说的是……耶律炀的生母?” 他的声音倦淡清冷,“两边起战事时,太后为避战祸移驾临州,现在,我定都上京,必得奉母还朝。” 我终于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了。我杀了耶律炀,他母亲岂肯甘休?耶律楚离开之后,上有萧太后,下有述律羽之,其凶险可以想见。 我默默思虑了一会儿,“不必为我忧虑。你不在宫里,我一定谨小慎微。” 他的目光随着火焰笼罩在我的身上,火焰忽然一闪,在他眼底划过深邃明亮的痕迹。 我们总是别离。 取出温热的酒壶,斟满玉色美酒,举杯齐眉,“这是温泉行宫里带回的梨花酿的。在我们大周宫廷里,叫作梨花白。请君满饮,早日凯旋。” 看着他一杯饮下,我眼眶濡湿。 耶律楚道:“不要怕,我会派人在宫里保护你。” 我咽下难舍的悲辛,“我唯一怕的,只是成为你的负累。” 雪降,乱舞。风卷起透衣的寒意。 深重的帐门背后,不知是什么等待蛰伏。我举步踏入太后宫帐,将侍从留在士兵重重把守的帐外。 放下帐帘,大帐内只余一簇鬼火般的亮光。这使得刚从耀眼的漫天白雪中走入的我一时几乎目盲,半晌才慢慢适应。 外观雄伟华丽的宫帐,里面却是空荡而阴森。居中摆着一张床榻。那唯一的光亮,正是从床榻旁的灯盏发出的。 榻上一阵阵低低的喘息声如同困兽濒死,仿佛在下一刻便会骤然而止,却又偏偏无法获得解脱,听得人心里一阵滞闷。空气里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垂死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该服药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晦暗的榻旁,一个侍女手中金盘捧着新热的汤药。 有一人大步向床榻走去。借着光,我认出是上京宫里的总管拓跋毅。耶律寒曾告诉我,此人也是述律羽之的亲信。 老人喉间喀喀作响,手指紧抓着被衾。 “快来服侍太后。”拓跋毅俯下身子,将萧太后扶了起来。端药的侍女忙将药盏送至太后唇边。 太后紧紧咬着牙关。然而,总管扶着她下颌的手用力一收,顿时便强将那滚烫的汤药灌进嘴里去。 撕心裂肺般的剧咳,萧太后唇边流下一道黑红色,似药汤,又似鲜血。 侍女忙上前替萧太后拭净唇边。 听着剧烈的呛咳,我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冷不防老人向我看来。她的眼神虽然混浊,目光却是极寒的,冰锥一般,似乎能穿透我的身体,令人感到一阵悚然。 我眼前浮现出耶律炀死后不久,上京牵扯出的那一桩惊天谋逆案。耶律炀一府上至妻妾儿女,下至仆役侍从全部处死。牵连的亲信、部下、官员,遭杀戮者也有数千。耶律炀在上京的势力,几乎被完全清除。 纵然是耶律楚名义上的母后,也是无法保全的吧。 萧太后盯着我。她的身体虚弱无比,眼底却隐不去凶肆的狂潮,“是……周朝公主吗?”声音干枯而嘶哑。 “是,拜见太后。” 她抬起骨瘦如柴的右臂,微弱地晃动,召我过去。 我缓缓步至榻前,离萧太后苍老的身躯更近。她的长发稀疏而斑白,眼角密密的皱纹蜿蜒,唇干裂乌黑,面容也呈现灰败的紫黑。 暗暗心惊,这样的脸色…… “旗鼓……”她说道,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 身边忽然一动,拓跋毅已立于我左侧。 萧太后的视线落在我已微微显形的腹部,忽然直直举起手。没提防虚弱的老人竟有这样的动作,我下意识地赶紧护住自己的肚子。 然而那直举着的手却越过我,指向拓跋毅,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吐出数字,“退……下……” 拓跋毅如刀削般的侧面逆了灯光,身影纹丝不动。 “请拓跋总管暂且退下。”我看着他,柔声道。 拓跋毅眼神一变,目光尖锐,却又迅速隐去,低首顺从道:“是!”言罢向床榻深深看了一眼,领着侍女退出了宫帐。 我向着萧太后俯下身去,“太后并没有旗鼓吧。” 她一窒,眼中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留下的只有恨。 “右相仍以为旗鼓在太后手中。他用毒折磨太后,是为了逼迫你说出旗鼓下落吧。”床榻旁的羊油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我心头跳动不休。 灯影如晦,萧太后的嘴角颤动着,似笑非笑,满脸蜿蜒的皱纹仿佛都成了怨咒的符号。 我直视着她,“你召我来,为了让我告诉耶律楚,右相私谋旗鼓,或有反意?你又故意在拓跋毅面前提到旗鼓,再逐他出去,让他去密报给右相,你可能将旗鼓之事告诉了我,好让他针对我?” 她的面色从灰败变得惨白,眉心竟有隐隐的青气,胸口起伏不休,手指紧攥,“妖女!” “北方日连部起兵反叛,偏偏说是奉太后旨意。述律丞相又以为太后握有旗鼓。萧太后,上京容不得你。” 她不发一言,只是眸中波涛狂涌,随着紧抿的唇角一点点收敛成可怕的旋涡。 我自袖中取出一粒赤红药丸,“我唯一能帮助太后的,就是助你速死,免受述律毒药反复折磨,也好早日使北方叛军师出无名。”将药丸放在她枕边,“要怎么去,太后自己选择吧。” 我方要离开,萧太后却突然用力,一双枯槁苍老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心中一震,急急挣脱,然月白色的袍子上,还是留下了鲜红的印记。 她的手心里,不知何时,竟满满的都是血。 沉沉的灯火底处,她一半面容浸入黑暗,诡异到极点。她吃力地支撑身子,念道:“以血为咒……血胎……孽根……” 我自靴内取匕首,割取衣襟于地,却割不断她突然而起恶毒的笑声,干哑、枯涩,逼人疯狂。 直到退出帐外,我还无法从那可怖的血腥之气中摆脱。抬头看着空中乱舞的雪花。雪如此之大,无声无息地从冷灰色的云层间降落,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苍白一片。 腹中开始隐隐作痛。 耶律寒站在大雪中,身上盖满了雪。耶律楚不在上京的日子,他总在不远的地方。 一边搭着他的手臂上车,我一边低语道:“太后驾崩了。” 他点点头,把挡雪的车帘放下来,“皇上英明。” 雪积得极深。晨间方清扫过的道路,不到午时,已经又没过了马膝。车子吃力地缓缓行进,不时阻抑。我望着车外纷飞的雪花,“来契丹这几年,今年的雪是最大了。” 耶律寒道:“末将久居契丹,也从未见如此大的雪。” 我们都想到了什么,一齐沉默了许久。 “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皇上如何……你可有他的消息?” “皇上应该安好,只是雪大难战,总得挨到雪停。”他仍然这样回答我,和前十数次的回答不差一字。 腹中又有些许刺痛,仿佛小蚁轻轻啃着。我微微皱了皱眉。 耶律寒并未看我,却奇迹般地感觉到我的不适,“娘娘身子如何?回宫再请巫医看看。万一……皇上在北疆怎能安心?” 我把双手交叠在腹部,轻轻地说道:“耶律寒,你听说过血咒吗?” “小时听族里老人说过,是一种很厉害的巫术。施咒者用生命为代价来诅咒,被咒者没有能逃脱的。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耶律寒一下子打住。 我咬住下唇,把头转向车窗,努力平复心中涌起的恐惧。 “以血为咒……血胎……孽根……”那个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喧嚣,久久不肯散去。 风雪声中,有声音轻轻响起,细细的,像有人捏着嗓子在哼唱: “……天昏昏,雪积屋,阿姆出门无归家……” 歌声悲戚宛转,和着风雪声显得更为凄凉。 “……天昏昏,神明死,这厢战来那厢乱……” 渐渐地近了,唱歌的人也似乎多了起来。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 听到“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我心头猛地一顿。 “是什么人在唱?” 我的话未完,耶律寒已经一步跨出车外。几个车夫和护卫在两侧的骑士立即上前,封住了马车四周。 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那些歌声很快就消失了。风雪声又成为了唯一能听见的一切。 耶律寒很快又回到车上。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方才那些人哪里来的,是在唱我吗?” 他摇摇头,淡然道:“娘娘多心了。” 不该说的话,他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中一丝血腥味蜿蜒飘散,纠纠缠缠在我心头。 我回到自己的宫帐里,照例地请脉、吃药,照例地午睡。不知躺了多久,我从纱帐里起身。瑶琴靠在榻上睡着了。我没有叫她,轻轻披衣走到外间,一个契丹小宫女正轻手轻脚地往炭盆里加炭。四周如此安静,空气中荡漾着似有似无的歌声。 “……天昏昏,雪积屋,阿姆出门无归家……” “你在唱什么?” 她吃了一惊,手里的炭盆剧烈一颤,火星四处乱溅。 我走到她身前。小宫女慌忙跪下了,“奴婢有罪,打扰娘娘休息。” “无妨,”我道,“你方才唱的曲儿,是哪里学来的?” “没有,奴婢什么也没有唱……” 我知道是再问不出什么,除非大动干戈。我现在情形,很不适合大动干戈。 “很巧……”我私下对瑶琴说,“正都被我听见,我又是个多心的。” 她轻柔地安慰我,总要以腹中孩子为重,不要介怀这些,“对了,明日,阿休要来看主子呢。有他说说笑笑也热闹些。” 阿休的到来给宫里带来久违的热闹。半载未见,小伙子更高更壮了。但他毕竟年岁未足,还不堪重用。耶律楚让他先回祖父处居住,又派了师傅教导他。 “哇,皇上的宫帐就是不一样,样样东西都好神气。”男孩子一边轻手轻脚走进来,一边睁大眼睛四处乱看。 “祖父家住得惯吗?大伯大娘待你可好?”我有些不放心,一见了面忙着追问他。 “回娘娘,知道我是宫里出去的,又赐了大姓,都待我客气。”阿休学着宫人的样子给我请安,一边瞪着瑶琴端出的一盆盆精致的小点心:豌豆黄、银丝卷、还有蟹黄酥,香味扑鼻。 “这些都是娘娘吩咐照着大周宫里头的样式做的,可便宜了你这小馋猫了。”瑶琴笑着告诉他。 “娘娘真好。”没多会儿,阿休嘴里已塞满了点心,手里还拿着半块。他边继续往嘴里塞点心边说:“回去我得告诉那些人,别胡说八道!” “什么人胡说八道?”我继续笑盈盈地递给他一块松子糕,“是不是说我们汉人不好?” “嗯嗯。”他使劲点着头,“我娘活着时,他们老说她不祥,现在又说娘娘不祥。其实北方闹雪灾,干娘娘什么事呢?” 我拿帕子给他拭嘴,又问他:“北方闹了雪灾了?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今年雪大,一直下到开春了还没个停。宫里还不觉得,北边听说可遭了大灾,牲畜冻死了不知多少。我听祖父说,牧民们没活路,才起了乱子。” 瑶琴上来替阿休倒茶,听见这些忙问:“他们说北方雪灾和娘娘有关系?” 阿休停下来,神色有些不安,“他们都是乱说,娘娘你不要生气。” 我笑道:“生什么气?他们说我,我总要知道。知道了也好有个防备不是?我在宫里头,听不见外边的话,阿休你告诉我,我才好想法子保护自己。你说可是这个理?” 男孩的神色严肃起来,点心也放下了,“娘娘叫我说,我就说。家里人都说,北边的雪灾都是因为国中有不祥的女人。听说是巫师奥姑们占天占出来的。几个显灵的大神都是一个旨意,说当年为娘娘治病烧了圣山,上天才降了这个责罚给契丹。” “原来‘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果然是唱的这个。”我看着瑶琴说。 “娘娘也听过这歌吗?现在上京到处都在唱这歌……”阿休发愁道,“阿休觉得雪灾和娘娘没关系。他们总是容不下汉人,我大伯大娘是,其他人也是。” 我拿帕子替他拭去吃点心时沾上的脏东西,“阿休是好孩子,这些我知道了。回去后好好学着本事,可不能淘气。” 他又重新笑了,露出两颗白牙,“我不淘气。我记着要保护皇上和娘娘,不叫任何人伤着你们。” 宫人们刚把阿休送出去,瑶琴就道:“孩子到底是孩子,硬是没看出主子有身孕了。” 我摆摆手道:“他才多大?若他真大了,很多话也必如耶律寒一般不肯说了。” 瑶琴沉下脸来,“亏得他说,咱们才能知道。这些胡诌的话怎么传得这么快?” 我端起杯子,慢慢地吹去茶汤上的浮叶,思忖着,“北方新败,又逢雪灾,民之疾苦,挑起叛乱。皇上欲安抚之,有我杀耶律炀之事,北方人心难平;强而征之,只怕他屠戮子民,更难服众。所以战事胶着,未能决断。只是国家初建,百废待兴。拖得越久,于契丹越是不利。” 瑶琴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我慢慢道:“看来皇上难决之事,如今是丞相效力。” 她不明白,向我摇了摇头。 我把杯盖放下,“所谓雪灾、不祥,无非都是冲我来的。阿休说方才这歌上京内外都传遍了。这可就蹊跷得很。一则北方雪灾,上京远在百里之外,到处传这些歌谣,必是有人授意。二则当初为取蛇烧黑山之事极为隐秘,民间如何知道?歌中所唱‘周人不去天不明’,如今朝中谁有能力令上京一夜传遍歌谣,谁又最容不下我?” 瑶琴这才明白,愤愤骂道:“又是述律这个老贼兴风作浪!皇上背誓自立,大周若不是看公主颜面,早征讨过来了。他们不思感激,反而百般相逼,岂有此理。等皇上回来,主子将这些都告诉他,看皇上怎么处置述律。” 我悠悠地叹了口气。述律是耶律楚在朝中的支柱,整个南契丹以他马首是瞻。我岂可在此时伤耶律楚左膀右臂?大周想必国内不稳,难以顾及契丹,否则耶律楚也不敢称帝。述律忌惮大周,更忌惮耶律楚,想必不敢直接对我下手。而利用民心让我无法立足,难道他知道我最怕自己成为耶律楚的负担? 天昏昏,黑山焚,周人不去天不明…… 我或许当去,以平北契丹民愤;而我不舍离去,不能离去。轻轻抚摸,腹中的孩子静静安睡。 楚,你心中可有犹豫为难? 在这样纠纠缠缠的心境里,每日只埋头苦做,我的女红终于很有长进。 软丝绵的裹足袜,白绸的中衣……都随绣娘学着自己做起来。最难做的是裘皮,又厚又硬,两寸长的针都扎不过去。拿板子抵着,手上还是扎出几个血泡。可是裘皮暖呵……小小的脚包裹在裘皮软鞋里头,一丝寒气都透不进。 孩子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要亲自料理才放心……等耶律楚归来,见到我做的这些物事,必定大大地吃惊。 我想起曾经替耶律楚做的袍子,不由微笑起来。 突然,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不敢确定的惊喜。是、是孩子吗?还是我的错觉? 我一动不动,只把双手按在腹部,期待再一次感受到新生命的讯息。 更漏滴滴,似远似近。我连呼吸都屏住,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 期待着……终于,轻轻地,肚子又微微一动,有些痒,像是小脚在踢动,仿佛向我炫耀,“喂,母亲,真的是我!” 我呆住了……膝上绣的小小合欢褂濡湿了一片,才发觉自己正在落泪。 没有哽咽,没有抽泣,只是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像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合欢花上……我的胎并不很好,稀稀落落地见了几次红,都是用药才止住。前些日子经了这些事,更是雪上加霜。自己知道不可忧思过度,却总是情不自禁想着念着。孩子的这轻轻一动,到底让我心里踏实多了。 “不知你是男是女,所以娘做了红色的小褂,又做了青的……你生下来的时候天气热,穿个小褂正好,肚子不能着凉了……合欢花你喜不喜欢?若是男孩,会不会嫌太花了,不如还是绣翠竹……不好不好,还是等绣娘来了问问她初生的婴儿绣什么纹样,指不定有讲究,用什么图案来压压邪……”擦完泪,我开始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母后,你的弄玉,也要做母亲了呢。昊儿要做小舅,二哥是大舅,呵呵呵呵…… 啰嗦完了,又自己傻笑一阵。 “殿下殿下……”瑶琴心急火燎冲进帐来,“皇上回朝了。” “真的?”我一下子从榻上站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怕是昨夜已归,今早已在议政了。奴婢也是去内务领物品才听说的。满宫里都在议论北边忽然就平了。这皇上得胜归来,怎么也没有仪式庆典,就直接上朝了。” 我既惊喜,又一阵迷惑。他平安归来,这是多么大的喜讯,而我,竟然一丝消息也未得知? “从前在大周,别说御驾亲征,就是辅国将军回来,也是京城外三十里就夹道相迎。劳军、犒赏、庆祝,总得有个把月。皇上可好,偷偷摸摸就回来了,都不告诉主子一声,害你成天担心。这还是皇上自己的帐子,既回来了,也该先来看主子才是。”瑶琴的语气似很有些不满。 是啊,环顾四周,怀胎后,我一直住在耶律楚的皇帐里。他若是昨夜归来,怎么没有进来呢? 转念一想,一定是军务太繁忙。不在上京的日子,该积压了多少政事。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了,若是一回来就直奔我这里,反倒让人看了不舒服。我该更体恤他才是。 我又缓缓坐下来,“回来就好,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契丹不同于咱们大周,凡事没那么多讲究。瑶琴你不可妄议皇上。若是外人听了去,岂非又生事?国事重要,等处理完了,总会回来的。你吩咐厨房做些合皇上胃口的吃食,不要太油腻。” 她方才也是冲动,此时自悔说话冒失,忙应了去了。 我想了想,又叫住她道:“等皇上来了,叫他们在帐里焚些姜花。” 姜花产自南方,制出的香清幽宜人,闻之能使人倍感心情舒畅。想他来了,定然欢喜。 时间缓慢地流淌着,心却逐渐焦急起来。 “阿君,参汤好了吗?”夜深了,我在烛火下抬起头。 阿君点点头,“早已好了,煨在银炉上。娘娘放心。这已经快二更天了,还是先歇下了吧。” “皇上那边还没结束吗?”我又问。 派去打听的侍从告诉我,下午已经罢了朝,晚间转在不远的军帐里继续议政,“左相、右相,几个将军都在。” 更鼓咚咚地敲打起来,已经三更天了。 我不放心,又叫人去问,回来说:“议政都散了,皇上就在前面帐里同耶律将军说话。” 又等了半晌。 “我去看看。”我还是忍不住,重又站起身来。我太急切想要告诉他,孩子已经会动了……他一定会如我一般高兴吧。 “外面雪大极冷,主子不要去了吧。”阿君忙上来阻止我。 “不妨,只是几步路,叫瑶琴搀着我便是。” 她见我坚持,只好去取了伞、护耳与披风。瑶琴小心地替我穿戴上。 说是几步路,因着雪大,也走了好一会儿。因为已是内宫,帐外守卫并不多。我一看,是耶律寒几个手下,倒都是面熟的。 这几人待我甚是尊重,在雪地里就下跪行礼。我忙摆手道:“不必传报了,我在外帐等一等吧。” 侍卫们替我揭开帘子,自己并不敢进来,仍旧站在雪中。 瑶琴瞅着这架势,道:“奴婢也在外头候着,不要坏了规矩。” 我不忍她受冻,便嘱道:“你先回后帐去吧,这里自然有人服侍我回去。” 打发了她,我解下披风。雪簌簌地落下,被暖暖的炭火一烤,立时化成地下的一摊水。说是外帐,和内帐不过是一帘之隔。因有耶律寒在,我思忖着揭帘子进去太唐突,便静候着。过会子耶律楚议完国事走出来,一眼瞅见我候在这里,也该高兴吧。 “原来皇上要替太后依汉制发一年国丧,是为了这个。”耶律寒的声音响起。 耶律楚嗯了一声,非常低沉。数月不见,想看看他的念头难以抑止。我凑近帘子,双手扒在帐上,从细窄的缝隙望进去—— 耶律寒背对我立着。耶律楚坐在圈椅中,下巴隐隐有青色的胡茬,双眼发红,看上去很是疲惫,“几个部落酋长,都是咬住雪灾之事不放。左右二相又是这样态度,真是难办。” 耶律寒转过身来,我才看清他神色凝重,“耶律炀这样死了……北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耶律楚的脸色有些难堪,又问:“上京这里民意如何?” 耶律寒摇摇头,“很不好,流言四起,都说公主不祥。” 耶律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正在谈论我。 “不管民意如何沸腾,眼下公主怀着龙胎。这点,右相还是明白的。”耶律寒默然片刻,又道,“皇上不必过于忧心。” “立后的事,既然暂时不办,先不要告诉公主。她知道了只怕又要闹。”耶律楚的声音带着些许酸涩。 耶律寒忙点头道:“是,末将令他们都闭紧嘴巴。” 我像是被兜头浇下了满身的冰雪,冻得浑身一颤。 原来耶律楚久久不归,是在这里为整个契丹对我的不满而伤神?还有什么立后的事不能告诉我? 紧紧抓着帐子,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透体冰凉。 耶律楚微微眯起眼。他伸手在面前的长案上,拳头松开又握紧,语气中带着愤怒,“这次无功而返,都是周朝在后乱我心神,否则……周朝皇帝垂垂老矣,什么东西,也敢逼迫我!” 耶律寒也鄙薄道:“太子更不中用,一个痴呆孩子……” 一个痴呆孩子……太子……是景昊吗?他什么时候……是谁把他变成了一个痴呆孩子? 他们终究没有放过他? 我举步想踏入帐中去问个清楚。就在伸手掀帘的那一瞬,我听到了几声冷笑。这笑声如此刺耳,像双耳中生生被灌进了滚热的铅水,痛得我几乎要大声呼喊出来。 这是耶律楚的笑声。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烧殆尽。双手无力一松,垂落在身侧。 我进去问什么?为什么大周太子会变成痴呆? 多么无趣的问题呵。 我终究是个大周人,不是吗?我茫茫然转过身,揭起帘子,向帐外走去。 有人上前来想要扶我。 “走开!”我斥道,“契丹人,都走开!” 惶然举目,周遭却是整片整片的白。哪里是来时的方向? 一步……一步……走不出的困局…… 整片的白色里逐渐蜿蜒开一道鲜红,温热的、疼痛的、揪心的……一双双眼睛浮在空气中,惊忡不定的眼神……还有嘴在大声呼喊,也浮在空气中……我看得见,却听不见呼喊的声音。鲜红的蛇芯子继续蜿蜒着缠绕我,从下腹开始的绞痛,越绞越紧……雪蒙住了我的眼睛,身体直直地倒下去…… 第三十四章时难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有人奔进跑出,有人窃窃私语……他们似乎都很遥远,因为声音像隔了一层水雾,明明在耳边,却听不真切。 谁轻轻地褪我的中衣。我急起来,想要伸手阻止,手脚怎么都不听使唤。我想叫喊,喉咙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 一股温热的汁水涌进嘴里,浓浓的苦涩味道。 “漏了不少,再拿些红花汤来。”终于听清了这一句,我像被钢针狠狠地戳了一下,浑身一挣,竟然睁开了眼睛。刺眼的光,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不要红花……不要伤害……孩子……”我拼命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头被托起来,虚弱的身体完全犟不开。牙关被什么硬物撬开,还是那股苦涩味道,源源不断。 心中急痛已至极限,却无丝毫力气抵抗,泪珠一滴一滴,顺着太阳穴流进发丝。 滚热的汤水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憋到窒息,喉咙剧烈地呛咳起来。 “啊……”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撕裂的帛布。 灌红花汤的人停了下来。渐渐地,白茫茫的光中现出了人影,并很快清晰了起来:是耶律楚,一手执汤碗,另一只手托在我的脑后。 “求你。” 他听不见声音,只看到我嘴唇的翕动。我又一遍努力地说着,他终于俯下身,将左耳附在我唇边。 “不要杀孩子……我不闹……” 他托在我头后的手一颤,视线移到我的双眼,眼神中喷射出怒火。我也默默盯着他。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剩下的话哽在喉中。慢慢放下我的头,他将碗撂在榻边。 “皇上……”吃力地转过头,我看见一直为我诊治的巫医正跪在不远处。他见耶律楚木然呆坐,犹豫着问:“娘娘的胎……” “不能留。”耶律楚打断他的话,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牙齿格格地磨动。他垂目坐了会儿,又向我转过身来,伸手捏住我的双腮。我想伸手推开他重新拿起的碗,手却像风中的柳枝,费尽力气也只是微微地挪动了一点。 他端碗的手停了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决心,一口气灌进我嘴里。这一次,他灌得特别猛、特别急,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瞪着他,直直地……他终于放下碗的时候,我还是瞪着他。最后他抬起眼看着我。我闭上了眼睛。 极静。 从榻上爬起来,我赤着脚,披散着长发,在帐里走动。 妆台上有一柄烛台。我取了它在手里,一抬眼,正对着面前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尖削的下巴,越发显得脸小。一双眼睛嵌在面颊上又显得极大,像两个黑色的深洞。蜡烛晃动的黄色光晕投射在我的眼底深处,像两簇幽幽跳跃的鬼火。 门帘忽然掀开,外头刺眼的光亮射进来。我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 “娘娘,您怎么、怎么起来了……万万不可呀……您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调理,日后方可再次……啊……” 哐当一声巨响,他一声痛呼,停下了啰嗦。原来是我从镜中看见,前趋着身子走进来的正是为我诊治的巫医,便直接把烛台向他头上扔去。他猝不及防,虽躲闪了一下,到底砸中了肩膀。黄铜制的烛台打人极疼,这医生当即歪在地下,只能哼哼。 我又看回镜子。 宫女侍卫们在门口听见,探探头,到底也不敢进来,帐外只听一阵乱跑。 过了一会儿,耶律楚大约是得了消息,赶着进了帐。医生已经自己跪正了。耶律楚问他话,他也不敢说什么,忍痛磕头去了。 “地下冷,回榻上去躺着吧。”耶律楚低沉道,微微蹙着眉。 “你为什么要笑?”我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影子,那影子惨白的双唇微微动着,像个会说话的白脸偶人。 他走到我身后。我能从镜子里看见他。此刻,他目光里现出一些疑惑,看着我。 “耶律寒说景昊是痴呆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我又重复道,镜子里的偶人也在说话,我看见她双唇打着战,眼里满满的幽怨。 他站住没动,蹙紧了眉盯着我。 我仍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那是我弟弟……你知道的……是我的弟弟……”说一遍就像是在再次肯定。 外面传来什么声音。 细弱、绵长,婉转悲鸣,一声连着一声。 “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我侧了头细细去听,一边问他。 他摇摇头表示并未听见。 这么轻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帐幕,我却竟然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促,一声悲怨。忽然,我尖叫起来,手直直指着帐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孩子,是孩子在哭。” 耶律楚走上来伸手拉住我,“那不是孩子,玉,许是野猫在叫……” 我不信。我大嚷着:“这里哪会有猫?我从没在契丹见过猫!这明明是孩子,他来找我了!他知道我没保护他,来找我了。”我惊恐万状地四处打量,寻找,“你知道吗?孩子有怨毒,他会变成阴灵,他会一直缠着、跟着,他会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 他伸手抱我,一边极力劝着,“玉,你不要闹了,哪里有孩子哭?你若心里不舒服,朕便叫奥姑来做法事,叫和尚道士来超度。” 婴孩的哭泣声又响起来。这次不是在帐外,而是就在跟前。不,在我的脑壳中,久久不休地哭泣,追问……我不堪忍受,一闪身,跑到帐外去了。 好大的雪,赤脚踩在地上好冷……我跑在雪地里,那哭喊的声音却一直纠缠我、质问我…… “娘娘,快回来!外面凉!”阿君好容易才把我拽进帐里,“您这样子,可怎么好?才落了胎,要是再着了风寒……” 我坐在暖炉旁,还是觉得周身发冷。看着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银炭,觉得自己也如它们一样,终日炙烤,无休无止。 “外头那么多风言风语,娘娘要是再和皇上弄得生分了……”她苦苦相劝。 “这个孩子,是皇上灌的药。”我的牙齿互相打着战。 阿君微微一怔,继而反问道:“皇上已近而立,却膝下荒凉,怎么会不想要小皇子?” 我冲动欲与她争辩,想想实在没有意思。甩手便向帐门外走去。 阿君急急起身,在后面道:“娘娘请听奴婢一言,您根本就不能诞育皇儿。” 我闻言只觉脚下一软。 阿君再度上前跪下,双手紧拽着我的裙角,生怕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下去:“皇上也是万不得已。娘娘曾经身染剧毒,一旦怀胎,胎气凝结,而毒也凝结。不待生育,只怕母子俱不能活!” 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逼得我只能倚靠在帐壁上,“怎么会?我的毒,那时已经取了蛇毒解了。” 阿君伸手扶住我,眼中垂下泪来,“奴婢怎么不知?皇上亲去的黑山。娘娘可有印象,赵御医断了是毒症后还唤了奥姑来问话。” 我极力搜寻病榻上的记忆,可空空茫茫只有一点乱动的人影,便轻轻摇了摇头。 她泣道:“果然不记得了。奥姑言道,黑山蛇毒之解毒乃是以毒攻毒。以剧毒压制,使牵肠散不能毒发而已。娘娘一旦怀孕,孕气冲撞体内,使两毒振奋。胎愈大而毒欲盛。为救娘娘,赵御医配了红花滑胎汤。事涉皇子,谁也不敢妄动,最后还是皇上拿了主意,才给娘娘用的药。” 牵肠散、蛇毒……这些我曾经以为完全摆脱之物竟一直留存在身体中吗?可是既然毒未解,“为何我竟毫无知觉?” “娘娘从前毒发晕倒,和这次不像吗?这样大的事,阿君怎么敢欺瞒?瑶琴姑娘不敢告诉娘娘不能生育之事,是怕娘娘伤心。” 原来,关于孩子,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斑斓的美梦。而牵肠散,是大周宫廷打在我身上,深深的烙印。 心像下着一场大雨,冰凉湿透。 拾阶而上,终于爬上日月宫的楼顶。这里是整个上京最高的所在。三月飞雪,在空中卷来飘去。向着南方极目远望,期冀着能感受到一丝从南面吹来的风。 轻轻撩起袖,一枚衔血雕龙玛瑙镯刺痛眼睛。 “娘娘坐在风头里,小心受寒。”身后忽然响起男声。 回头看,是耶律寒。 我站起来,伸手捋平裙摆上的坐痕,端正地向他下拜。 耶律寒慌得什么似的,一边连声低呼:“娘娘,这是……”一边又不敢来搀我,只得连退几步,自己也跪下了,“娘娘乃周朝公主,怎可给末将行大礼?” 我道:“你是耶律家子侄,也算得亲王身份。我是废妃,又是周朝人,将军却一直敬我护我。堂堂亲卫军总将,却常做我贴身侍卫。” 他赶紧回答:“护卫娘娘,是为皇上尽忠。娘娘千万莫要多想。皇上待娘娘之心,连末将都看得明白。废黜名分不过是做给北方看。” 我扶起他,“我与将军相处日久,已彼此深知。”耶律寒连忙答是。我又道:“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将军,又恐隔墙有耳,故召你来此处。” 他向我拱一拱手,“娘娘吩咐,末将听着。” 我劈头一句,“我杀了耶律炀。” 他面上立刻掠过几分寒意。 我又道:“对此事,不止上京,整个北契丹民怨鼎沸。‘周人不去天不明’,这是说我,将军不必瞒着。”见他不语,我接着说:“是我下令杀了右相之子。述律赤珠因我离宫。萧太后也是我毒死的。述律家和我的仇怨难解。” 耶律寒轻声慰藉:“娘娘不用怕,杀述律砺是末将所为。律妃和太后之事,自有皇上。” 我微微地扬起唇角,露出一点淡如雪光的笑容,“耶律将军,我并不怕述律。”风势渐猛,吹乱我满头长发,“我与皇上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之间的情意,你最是明白。但也正因如此,我怕成为他的负累。” 我缓缓坐下,发丝随风在唇边飘转,“还有,我……不能生育……”声音逐渐低缓下去。 耶律寒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我几句,可终究没找到适切的语句。 “我与述律新月,将军觉得,谁才是契丹皇后的合适人选?” 耶律寒有些尴尬。他是极忠厚的,没有弄些“其实皇上心里只有娘娘,眼下立后只是不得已”之类的话敷衍我。但是他的沉默,我也明白。 其实这是一个谁都清楚的答案。 “帝王之道,权、臣、将、民、后宫,皆是皇上天命。后位终不可空悬。没有述律新月,也会有旁人。若是旁人,倒不如述律家的最为合适。 “我是大周公主。大周将我下降契丹,绝不会允许我甘为侍妾。为腹中子,我忍辱负重。如今这般结局,我不能再令父皇蒙羞。 “皇上叛周自立,我父皇绝不会听任。我当何去何处?皇上又该如何待我?” 我说了这么多,耶律寒眼中阴霾越聚越多,“娘娘是要离皇上而去吗?他绝不会答应。” “他不会答应。”我望向楼台外零落乱舞的雪花,“所以,要请耶律将军助我。” 耶律寒的脸色瞬间青灰了几分。他忽然跪下,“恕末将……万死不敢从命!” 我知道说服他太难太难,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如来谈谈国事。”我向他颔首,“你们那日在军帐中之言,我都听到了。” 耶律寒连忙解释:“有些话,娘娘可能多心了,请容末将解释。” 我垂眸,等他慢慢道来。 “皇上此次北伐,并未得胜。”他道。 我略有些吃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耶律楚直接领导下的败绩。仔细思之倒也不奇。他带去的只是女真部及在上京重新整编的三万降卒。 “北方三部原不足为患。皇上的意思是速战,夷灭其主力,使其不敢再生异心。不想今冬雪灾,天气苦寒,战线拉长,各部落又游移不定。战事刚有起色,周朝忽然连连往幽州以南发兵。一旦周朝乘虚占领幽州,南面危矣。皇上只得收缩战线,准备南撤。原本北方还有四部从旁观望,并未参战,见王军南移,都倒向叛部。形势大为不利,皇上只能罢兵,与叛军和谈。” 我隐隐感到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条件?” 他苦笑道:“无非是阻新政推行,还有……” 我接过话问道:“你们所说的立后之事,便与此有关吧。” 耶律寒眸色微微一沉,“皇上登基,周廷震怒。为了安抚周朝,述律丞相原来的意思是速立娘娘为后。” 我的呼吸为之一滞,“述律羽之竟会要求立我为后?” 耶律寒道:“周朝若动兵,必从南面进攻。娘娘请细想,南面大片土地都封给了谁?” 他一点拨,我即恍然,慢慢地点头。 他接着说道:“然而北方不肯。娘娘杀耶律炀,皇上只做了个废妃的样子,未有实际惩罚。今冬北方雪灾,人畜伤亡无数,民间便开始传出谣言。” 我恻然叹息:“述律羽之一边散播谣言,没想到一边却在朝堂上主张立我为后,真是老奸巨猾。” 耶律寒点点头,又说下去:“左相及其他臣属坚决反对,众臣的意思与北边不谋而合。” “是议立述律新月为后?”我追问道。 耶律寒低沉的声音缓缓跟上,“不仅如此,还要分立八部之女为妃。” 我极力隐去那欲蒙上双眸的薄雾,“那……皇上的意思呢?” 他抬起眼,第一次与我双目对视,似乎在揣度言语对我的打击。 我镇定心神,“你但说无妨。” 于是耶律寒缓缓道:“皇上的意思,仿汉制为太后守孝,发一年国丧,再办立后之事。” 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他到底有情,为了我费尽心思拖延一年。 我慢慢地将述律羽之在朝堂上的奏报吐出,“昨日早朝,右相奏言:推行新政以来,北方多有滋事之人,言周朝公主和亲乃权宜之策,与契丹体制不和。而公主手刃耶律炀,是为北方变乱之根,还请陛下斟酌。” 耶律寒听我对前朝之事如此清楚,着实有些吃惊。我肃然道:“将军,皇上危矣。” 他颔首表示同意,双眉间刻上深重的蹙痕,“连娘娘也看出来了。” 我岂会不知?述律羽之为北方诸部代言,直接在朝堂之上发难,说明南北部落私下已达成一致。这是朋党啊。如果耶律楚对此事再不做出正面回应,恐怕连耶律家族内部都要起变乱。 “大周新战方败,我父皇染恙,回纥偏安一隅,而契丹初定,此际正是皇上推行新政的最佳时机。我……不能阻他。若将军不肯助我,燕国当如何自处?” 眼底的悲伤沉重得令人不堪负荷,只怕两滴泪将要难以抑制地坠落。我背转身,仰头看向苍茫洒下大雪的天际。 然而忠心如耶律寒,终于还是不敢答应我的要求。 刚刚建成的北塔比我曾顶礼膜拜的南塔更巍峨高大。塔后是香烟袅袅的佛堂。三重三进,殿堂深阔,供奉着不同的佛像。 绕过大殿,有一个清静小院。僧人垂首开了院门。院内洁净清雅,除了几声婉转的鸟鸣,再没有别的声响。一棵大树冠盖繁华。佛门清净地,连翻飞的落叶似也沾染上氤氲的烟香。 树下,有一人背对我而立。他虽轻袍缓带,却掩不住周身隐隐散发的锋芒。我一眼便认出了正是右相述律羽之。 他一动不动,似未听见我入院的声音。我启口唤道:“述律丞相。” 述律羽之缓缓回转身来,定睛一看是我,慢悠悠捋了捋胡须,“公主殿下也有雅兴来此。” “偶遇丞相大人,实在很巧。”我笑答道。他并未向我行礼,这也在意料之中。我玩味着“公主殿下”这个称呼,走近几步。看清述律羽之笼罩在大树阴影下的面容,我带了一丝讶色,“右相大人印堂发暗,可是有烦心之事?” 他微微一哂,“原来殿下还会相面。” 我也轻笑,“本宫能否为丞相大人解之?”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公主有何见教?” 我轻叹了口气,“不能为皇上分忧,是丞相之大罪过啊。” 他面色不豫,“本相对皇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我道:“契丹南北合一,皇上一心改革弊制,推行新政,丞相本应大力支持,却因一己私心,使皇上为难,北伐失利,怎不是大罪过?” 述律羽之的脸色立刻转青,“公主何出此言?” 我走开几步,拈一柄新叶在手,“新政的第一步,部落兵权收归国有。丞相如此忠心,述律部可曾交出兵权?” 述律羽之轻咳一声。我知他早就为此事烦心。契丹和大周不同,平日并不养兵,将士全在部落之中。一旦有战事,才向各部征召人马。但若逢急调,则露出弊端。部落首领握有兵力,又实为朝廷大患。耶律楚久有收编部落兵力、统一国家兵源的打算。若是他从南部入手,述律部首当其冲。 “再者,就是朝廷。南北面官制乃先皇遗志。如今,那些有战功的奴隶,那些从部落中抽调出来的年轻将领,那些饱读诗书的汉人都在庙堂有一席之地。朝廷还是只有耶律述律族人说话的地方吗?” 我来契丹五年,慢慢才知道,那些跟从耶律楚南征北战的很多年轻将领,都是部落里的奴隶。比如萧显、李德威。立国之后,耶律楚给了大量有功奴隶自由之身,甚至提拔他们,许以将军高位,与各部酋长及耶律述律等勋贵并列。 在朝廷和军队的问题上,述律羽之心中,不会没有不满。他多年支持耶律楚,怎么肯让自己的一切付之东流。我接着道:“现在朝廷有了独立的刑部,酋长权力日弱。接下来还要设立户部,各部的人口、钱粮、牛羊都要归朝廷所有。等一个庞大的国家建立完成,各部落就将被彻底拆散。酋长们可愿答应?所以,他们反对新政。这也是北方一直支持耶律炀的原因吧。如今,看南方已胜,推翻新政无望,便拿我杀耶律炀之事大做文章。皇上亲征北契丹,本为降服部落,为新政推行扫清障碍。丞相多年辅佐皇上,劳苦功高,开国元勋,难道有朝一日还要受他们拖累?此次和议,纳八部之女为妃。若新月妹妹未能生子,让他族捷足先登,述律满族的荣耀……丞相可甘愿将多年心血经营的一切,拱手送于他人?” 述律羽之不置可否。 我向他欠一欠身,这是身为公主对臣子最大的礼节,“既然北方以我发难,我愿离契丹,不使皇上与丞相为难。望丞相为国家计,相助燕国。” 述律羽之目光深沉,隐露讶色。他沉吟良久,才道:“此事皇上做主,老夫无能为力。” 我幽幽道:“其实我需要的很好办,请丞相上书为耶律史讨个封赏罢了。” 述律羽之一直并未多言,对我戒备很深。我对合作一事也不抱过多期望,不过一试。毕竟冰冻三尺,我们彼此的仇怨岂可轻易解去。 岂料他立刻猜出我的意图,“公主是需要耶律史派兵护送回周?” 述律羽之果然不可小觑。 我垂首道:“正是如此,丞相真是神机妙算。”我并不怕他将此事密告耶律楚,因为我深知他绝不会。述律羽之比我更希望我离开。而耶律史不涉上京政事,也是护送我的最好人选。 “不知公主要为耶律史讨什么封赏?”抬起头,述律羽之正打量我,目光猜疑。 我道:“耶律史守护天福有功,皇上曾答应给他辽河以北、鸭绿江以南的封地,还许他五万牧马。请丞相进言,劝皇上为全耶律族兄弟之谊,兑现昔日承诺。” 当时耶律史强求耶律楚给他五万牧马,耶律楚确实应他。怎奈他不肯信耶律楚,继续胁迫我南进,并将我失在裴青手中,使耶律楚身中毒刀,险些丧命。因此大战之后,耶律楚将耶律史驱于辽河以北,算是给了封地,却不曾正他族名,更未给他牧马。这些前因果,述律羽之未必全都清楚。 这边述律羽之听闻我要五万牧马,皱眉道:“给他这么多马?大战方歇,谈何容易……这事难办。” “此乃政务,丞相提出,才最为合适。”我淡淡一笑,笑容里却并无悦意,“这是耶律史送我归周的条件。我去后,新月妹妹可先入宫。一年后满太后孝,再行册封礼。那时八部之女才入宫,已落下风。” 暮鼓沉沉地响起来,告诉我们时间已晚。 述律羽之仰首,看着天空中飘散的香烟,那是敬奉神灵的人们燃起的祷告。他似闲闲提起,声音听起来那样冷静,“公主耳目灵通,一定知道老夫今日为何来此了。” 我目视他身上素服,默然肃立须臾,然后离去。 今日是述律砺的忌日,所以我才会去北塔寺院,因为知道他每年此日都会祭奠儿子。 隔两日,朝上传来消息。耶律楚论功分封耶律家族。其中,以守天福有功,封耶律史为辽东王,赐牧马五万。 听到这个消息,我沿着新修的宫墙徐徐而走,脑中塞满纷繁复杂的各种念头。春日的风吹拂在面上,竟无一丝暖意,依旧是那么寒凉。 “娘娘、娘娘!” 横里蹿出个小宫女,“娘娘,大事不好了!”她奔得气喘不已,发髻都散乱了。 我顿时止步。一阵杂乱的脚步,几个侍卫也向我疾走来。 “皇上遇刺!” 陡然凝住呼吸,双耳边嗡地打了一声闷雷,震得脑壳中嗡嗡直响,“在哪里?可有伤着?” “回娘娘,在回宫路上遇上多名刺客。幸皇上无大恙!” 听到“无大恙”,心才略略放宽些,“皇上现在何处?” 侍卫忙答:“已回皇帐。阿君姑娘派奴才来找寻娘娘。请娘娘速归!” “御医来了吗?” “三位御医都到了。” 我远远向皇帐瞩目了很久,却咬牙折身走向相反的方向,“皇上既无大恙,此刻需要休息,我还是不去扰他。” 他如何在回宫的路上遇到埋伏。几名刺客如何声东击西终使耶律楚右肋中了一刀。刺客又是怎样被全部杀死。伤情怎样,御医如何诊治,自有人会一一告诉我。 这是耶律楚始终不肯弃我的恶果。 “将军是真对皇上忠心吗?刺客是耶律家的吧,你要看着他们一批又一批地来吗?”我反复质问耶律寒。 第一次, 我在他眼中看到泪光,“娘娘若去,来日皇上伤心,末将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耶律寒终会助我。 三月十七,耶律楚下旨加述律羽之太傅衔,翌日追封死在东丹的四子述律砺为忠勇伯。我觉得离去的时机已经成熟。 在耶律寒的庇护下,从内宫到外城,我们未遇阻拦。 出了外城,耶律史的接应也依时而来。 虽说顺利,也是一路战战兢兢。此刻瑶琴大喜,“殿下,第一关可算过了。” 我勒紧缰绳,胯下骏马奋起双蹄。我的身后,上京城在夕阳下投射出巨大的黑影,紧紧笼罩住每个人,仿佛无所不能的大手攥紧,使人无法逃脱。 耶律寒打马随上。 我放慢马的步子,待他靠近,道:“将军速回内城,万勿引起怀疑。” “娘娘,千万保重!” 直到我们奔驰出去很远很远。我回头望去,他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远远的黑点,却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马队趁着夜色向辽河方向疾奔。按计划,在辽河边,我们将换舟顺水而下,绕至回纥后方,避开幽州的重重关卡,进入大周边境。 一夜奔波,人困马乏。只有瑶琴随我而行,再加上耶律史派出的这些缄默的死士。 我无法对阿君言明自己的离开,只得用迷药将她放倒。这样,也可免去她受到知情不报的惩罚。 白日不敢行进,我们藏匿到耶律史事先安排好的民居中。午后时分,已有契丹骑兵从大路匆匆疾驰而过。 “皇上已经行动了。”我压低声音,从毡帐的门缝里向外窥视,“你看这些骑兵,定是前往辽河边拦截我们的。” 瑶琴听着如雷般的蹄声,惊异莫名,“皇上已知我们行进路线?” 我思忖着,“未必,所有前往大周的路途他都可能派兵。”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们未必能逃脱,只能试试。”我看着她的眼睛。因为紧张,她唇上沁出小小的汗珠来。 夜幕再次降临时,马队按计划来到辽河边的一片旷野。耶律史果然没有食言,已经在那里等候。 “娘娘来晚一步,辽河边已在搜查船只,这几日都不可过河。”他道,“只能先就地隐藏起来。” 耶律楚动作之快,每一次都使人惊叹。 耶律史将我和瑶琴藏到离渡口约十里的一个小小城镇。这里有些土房院落毡帐杂处,不引人注目。 等待在焦灼中一天天过去,而辽河边的搜查始终没有停止。 为避嫌疑,耶律史先撤往辽北,派人守护,叫我们继续耐心等待。 没有能赶在耶律楚下令搜查船只之前过河,我自觉已先输一步。等待越久,他安排越严密,我能走脱的机会越小。 抬头望向浩淼的天空,飞鹰自由自在地飞翔。有一只忽滑翔而下,落于我们藏身的毡帐。 它的左足牢牢绑着布条。 “殿下,耶律史怎么说?”瑶琴并不识契丹小字,将布条奉给我。 我取过,在羊油灯下,土黄的粗布上写着,“二十三日晚,有人接应。” 二十三日,还有整整十日…… 每一夜,睡得并不安宁。梦里,可以见到他雷霆震怒,“掘地三尺,也给朕找出来!”火把的光亮从远处向我们传递过来,渐渐的呼喝声响起来,惊醒午夜的梦寐。 瑶琴慌忙趴到窗子上去看,“是契丹兵在按家搜查!”她急急回头,“主子,怎么办?耶律史会不会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 听着喧哗声,我心中的恐慌像潮水一般涌涨起来。一间一间地搜,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快去隔壁找耶律史的人。”我推着瑶琴。 她疾奔而去,很快又回到屋里,“他的人,都撤走了。” 我们吹熄油灯,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黑暗中。 “听声音是在挨家地查。”我看着彼此换上的民妇衣裳,脸上涂着的泥灰。虽是这样的伪装,却改变不了汉人的相貌。 “这一间。”声音已经很近了。我悚然心惊,竟是萧显的声音——他是多次见过我的。 外头一阵忙乱,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昏暗里门被一脚踢开的声音惊得刚熄灭的炉火灰烟缭乱。 我霍地抬头,正对上萧显犀利的目光。 “娘娘,得罪了!” 第三十五章别离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我醒了过来。这气息我熟悉,夹杂着一股浓重酒味。黑暗之中无法看清,只感受到他狂乱粗重的气息那么冰冷。 或许是从呼吸的频率里知道我醒了,他的动作越发凶暴起来。我的身体本能地开始弓紧。手紧紧地抓住毡毯,不敢抗拒也没有出声。我知道他怒气冲天,所以咬紧下唇,只是强忍。 但是他根本不肯甘休。越来越痛,身体开始抽搐,连牙齿都咯咯作响。我挣扎着伸手去推他,“不要,我很疼!” “你没资格说不要!”冰冷的手,紧紧按住我。 我紧紧捏着拳头,痛得一头冷汗,无法忍受他这种粗暴的对待,“我不想要,”脑子里轰轰作响,“你不能强迫我……” “你筹谋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朕要不要?”他咬牙切齿,“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我睁大眼睛。可能因为已适应了黑暗,竟能看到他眸中的乖戾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满脸泪痕,我却不再挣扎。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喉中逸出嘶哑的声音。 耶律楚身体僵硬。 我轻声道:“在天福时你说东丹是你的,你也是东丹的。” 不知是汗,还是泪,落在我赤裸的脖颈里。我身体一颤,已经如此疼痛,居然抵不过这一滴濡湿滚烫。我扭动手臂,想从他的掌控里解脱。他却摁得更死,让我丝毫动不得,“你谋略见长,自作主张。何人可以为后,皇帝应当怎么做,前朝后宫俱是看得分明,把一切都考虑周到!得卿若此,朕从此可高枕无忧了。” “若有可能,我不会这样做。”泪顺着发际一直流到脑后,“但拖得越久,我和你都越危险。契丹也越不安宁……” “不用你管,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是朝臣将领,不过是个女人!你一贯自作主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他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撑起身,一下将我提起来按在墙上。 我的身体猛烈地向后一撞,他已压制上来。浑身打着战,像是被尖刀剖开一样的利痛让我呻吟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喊:“你难道不明白我离开是唯一出路吗?你不过是不甘心!你觉得自己是契丹皇帝了,没理由保护和占有不了一个女人……”话没说完我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咳得开始干呕起来,“你这般大动干戈,可想过契丹上下又是什么反应?你如此感情用事,还谈什么推行新政,实现父汗遗愿?” 他停下来,愣在那里。 我去抓他的肩膀,却被他冷冷弹开,“你以为朕能领你的情吗?”他又把我按倒在地上,继续蹂躏我,“没错,朕是契丹皇帝,你绝逃不出朕的掌心!” 夜色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层层迫上心翼。 他从上京一路追到这里……只为了证明我逃不出他的手心。 只要能在耶律史的帮助下顺辽河而下,到达回纥,在英义的地盘上,二哥便会派人来接应我。知道行进路线的,只有耶律史、英义和二哥而已,即使耶律寒也并不清楚。耶律楚却如此快就找到了我。 我已痛到麻木,只是躺着,任他一直折磨到完全发泄。 温热的感觉从下身流淌出来。他终于有些清醒,打起火,点上灯,转身看着躺在地上赤裸的我。 一道血痕从我的大腿根处,一直蜿蜒而下,沿着洁白的腿,直到脚踝。这是他方才的疯狂所致。 “我和禽兽一样了。”他喃喃自语。 耶律楚并不提回上京之事。他很有些意志消沉,夜里总是宿醉。 我的心情,和他一样绝望。 耶律炀的死,北契丹的叛乱,反复的行刺,朝政酋长们的压力,和周朝的交恶,不能生育,述律家族……我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来留下我。 “二十三日,有人接应。”可是,这里已经不是我们藏身的民居,而是驻扎在辽河边的黑鹰军营。三日前,萧显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走进大帐里。耶律楚正独自坐着,不出意料的浓重酒味。 “这里有好酒。”我端起捧进帐内的酒缸,向他碗里倾入混入迷药的浑浊酒液。 他已是半醉,并不看我,什么话也没有,端起碗一饮而尽。 我抱住他,把他的头放到枕上。他紧蹙着眉,不知在做什么梦,连梦里都是这般不快乐。 我愣愣地看着他,用目光亲吻他的眉心、鼻尖,下巴…… “真真,”他含糊地唤着,伸手抓住我,“不要走……” 泪滴重重地打在手上,有腐蚀般的滚烫。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他的手。 今日,是二十三了。 我拖着已麻木的双腿走出内帐。“谁?”还未来得及出声,嘴已被捂住,身子被推到帐壁上。 “是我。” 低低的声音却让我浑身一颤。终于等到的竟是他。 他悄声道:“耶律史被盯上了,我来接殿下。” 我慌忙点头。没想到二哥派来的竟是裴青。 “只有你一人?”我压低声音问道。 “到回纥,英义便会派人接应我们。”他果然是孤身入契丹。 这禁卫森严的黑鹰军大营,“你怎么进来的?” 他打了个火石,我才看清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若不是刚才的声音,这黑暗中竟连我也要误将他当作耶律楚。 裴青穿着黑鹰军服,外披大氅,显得他的身形宽壮不少。若是再戴上头盔,几乎可以变成另一个耶律楚。 我望着远远近近守卫的火把,还有哨台、营门,“我们怎么出去?” “只能大摇大摆出去。”裴青侧过头,扫了眼四周,道,“有他的衣裳吗?” “有,你等着。”我掀帘子,示意裴青一起进了耳帐。开箱笼,取出耶律楚平日穿的黑色蟒纹长衫,“他平日出来就穿这个,外边再披件大氅。” 裴青应过,接过衣裳极利索地自己穿戴。 我下意识上去帮忙,在宫里日久,契丹服饰的腰带我已是摆弄得极熟练了。岂料裴青慌忙用手一挡,“不敢劳动殿下。” 他这话一出,我倒呆住了,顿时觉得两人极为生分。 衣裳略有些宽长,束上带子,再披上大氅,便差不多合身。 见我讪讪的,裴青微微咳了声,“殿下等会子出去,要把我当耶律楚,不能叫守卫看出破绽。” 我心下极慌。这里是皇帝大营,守卫共有三重,较一般军营防备严密得多。裴青独自或许还可偷摸着混出去。带上我……确实无法,只能堂而皇之走正门了。 只是夜半出去……守卫会不会起疑心?裴青又不能开口,一出声便全盘输了。 我纠结乱想着,他以剑柄挑开帐幕,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下弦月,后半夜月亮才升起,正利于我们赶路,天明前可至辽河。” 真要走了!我猝然回首,在被幕帘遮蔽的内帐,耶律楚此刻正陷入沉睡。 心底的软弱漫上来,几欲将我击倒。我费尽心机地筹划这一切,不能后悔,不能后退。 “我们快走吧。”我含糊着说道,掀开了帐门。 一队巡逻兵正巧从帐外走过。 我手一抖,裴青一下子拉住我,大步流星。 我一愣,随即叫起来:“皇上,这么晚了……哎,皇上……”一边被他拖着前行。 就这样一路从内帐守卫的面前走过去,容易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第二重更容易。守卫见我们快步走去,早早就将营门大开,然后齐刷刷跪下,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 两重关卡已过,军营辕门远远已在眼前。门上门下火把林立。这里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 “太亮了。”我悄悄道,眼角余光已看见裴青把大氅的风帽戴上了。 步步惊心,有一将突然从辕门边直接向我二人走来。 我脚底忽然一滑,险些跌倒。走来的人,是萧显! 他上前行礼,“夜已深,皇上娘娘这是要出去吗……” 裴青目视前方,衣摆掠过下拜的萧显,并不理睬。辕门就在眼前,他伸手向两边守卫一指。 “开门!”我道。 几个守卫立即上来卸门条。 忍不住回头望了萧显一眼。他已站起身,正召了几个将官低声说话,一边盯着我们的背影。他的神情…… 裴青的手忽然拥了我的肩,走得更快。“不要往回看。”他低声叮咛。 萧显忽然在身后大喊:“皇上慢走,末将唤他们备马。”说罢打了一声响哨。 陡然间心房重重一颤,暗叫不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而来——是绝影! 镇定、镇定,我在心里对自己狂呼……萧显快步跟上我们,分明的警惕化作一道锐利目光扎入我脊背。裴青也不得不停下步子,立在原地。 他不能开口,然而此刻再不说话就太奇怪了。我向绝影走去,拉着缰绳,轻轻抚弄它的马鼻,回头对萧显道:“我和皇上去走走,不用骑马,也不用派人跟着……” 绝影轻轻喷气,踢动着前腿,看看我,又盯着不远处的裴青,戒备的眼神。 萧显口中忽然吹过两声哨响。这是唤绝影去寻找主人。可是黑马再次看看裴青,仍然不动。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我感到胸口就要崩裂一般的惊恐。 骤然的,两人佩剑同时离鞘。 “他不是皇上!抓刺客!”萧显一声暴喝,四周无数冷利锋刃顿时如影袭来。 “小心!”裴青对我喊了一声,把手中剑舞出万道冷光。 他是寡不敌众的,即使他武艺超群。战够多时,剑刃已卷,然而左冲右突,终不能战出重围。黑鹰军把我们团团围住,连水都流不出的密度。 我和裴青站在一处,肩并着肩。 “那小子聪明,用马来试我,”裴青淡声一笑,“来时同一个人打赌,他道我必不能从黑鹰大营里全身而退。我们为此还各押了十两银子。” 爱赌,是宫中侍卫传染给裴青的毛病。 我嘲笑他道:“这下你把老本都输光了。” 他耸耸肩膀,“还加一颗头颅。” 泪水渗出来,瞬息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我看向他,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裴青扯扯嘴角,“不行,更亏。他白赚我两颗头颅。” 说着话,包围圈通向主帐的方向却打开一个缺口,兵士们纷纷向两旁退去。黑暗立刻重新陷入宁静。 黑衣、长衫,缓步走来,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我心上。 他不知何时醒的,也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或许是萧显派人去寻他,才发现他被我迷倒。 他正对我,一直走到面前,仿佛非要将我再看得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低喃的声音,带几许恍惚。那样的痛仿佛从骨髓里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地刺破血脉。 一道利痛从心底猝不及防划过。我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一定不能哭,哭了他便知道你的心,哭了,你便泄露了你的情。 我伸手过去,紧紧地拉住裴青的手。 “是为了他?”耶律楚的双眼,盯紧了我每一个动作。 “对不起,”我颤着唇,努力吐出预想好的语句,“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耶律楚望向天际,他的眸底深处,暗沉一片。他微微一晒,像是自嘲,“你想要什么?” “南橘北枳……我太累了,楚……我承受不了一个人身在异族,远离故土;我承受不了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更承受不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痛恨我…… “我后悔了、害怕了。我想跟青一起,到没有担惊受怕,没有国事纷争,也没有其他女人的地方去。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我情愿与他一起晨耕暮织,布衣终老。这些,你给不了我。” 耶律楚双目中残存的温度在我的话语中逐渐黯淡下去,像努力在大风里燃起的小小火焰,敌不过猛烈的吹拂,终于熄灭。他的神色和我一般凄暗,再没有了往日的酷冷自制,或是决断杀伐。 “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他哑声道,眼中紫光浩淼。 听这样的话,看着周围那柄柄的尖刀,我应该遍体生寒,满心恐惧,可是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裴青解下大氅,披在我的肩头。我忍着胸口万般难受望向他。裴青说:“别怕,我陪你一起。” 我靠过去,伸手抱住裴青,把头贴在他胸前,侧面对着耶律楚,“你杀了我们吧。” 四下里忽然亮了,是明月皎皎,终于冲破遮挡的云层。月光本无悲无喜,我却怕它将此刻心境照得无处遁形。 耶律楚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背转过身子,“罢了,你们走吧。” “皇上……怎么能放他们走?”萧显狂喊一声。他转眼瞪着我们这一对奸夫淫妇,恨不能亲手将我们碎尸万段的表情,“应该砍下他们的头颅示众。”他狠狠对我道:“皇上这样待你,你对得起他吗?” 耶律楚没有回答。他默然立着,伸出手,让成百上千的黑鹰军退去。 他是那样爱我,爱到盲目。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伤害,他伤心痛苦,却从来没有放弃。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晚上,瞬息间便土崩瓦解。我与青一起夜奔,这或许比我那时中毒将死还要令他痛心疾首,还要心如刀割。 通向辕门的路被让开了。 我们手拉着手,就像在那个梨花漫天的春日,一起转身走去。 所谓“心痛到底”是骗人的。因为心痛之后,是更痛。“麻木到底”也是骗人的,因为心如此痛,让我无法麻木…… 我还想和他一起骑马,辽远大漠尽情驰骋;我还想坐在他身侧,让他在我脸上画眉;我还想躺在他身旁,夜半冷寒,靠着他取暖;我还想在梨花盛开的四月,为他跳一支新舞……我还没有爱够,我怎么能放弃…… 是那个七夕,那件海水蓝的长袍。衣成之夜,拿给耶律楚试穿。虽呕心沥血,到底是我所作。袖子短了,腰身紧了,袍边松脱了针角。我满地找缝钻,他安慰道:“无妨,我穿在里头,没人发现。”我脸更热。他举袖自观,赞道:“袖口这两只黑鸦绣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典故,‘玉颜不及寒鸦色’?我自问未敢冷落玉妃。” 乌鸦?我啼笑皆非,“我绣的可是……黑鹰!”说罢上去脱他袍子,“还给我还给我,我绞了它,免得丢人现眼……” 他却不肯,拦了我手道:“休想,给了我还能讨回去?” …… 你是否真有那么聪明,能够发现弄玉在衣襟里绣的小字。其实你也不太聪明,我知道裴青一直是你心里放不下的名字。 我不能回头。也许一回头,便会情不自禁向他跑去,便会舍不得走。 营外,沙砾和带刺灌木在月下发出金属一般的冷光,连绵无尽。 裴青找到偷藏在草垛后的马匹。两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奔腾向前的蹄声里不停向后看去……从军营到辽河,真的没有一个追兵。裴青竟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偷藏在河边芦苇荡里的小船拖出来…… 河水滔滔,向着回纥奔涌而去。 他取刀,砍向小船系在河岸上的绳子,也隔断我和这片土地的一切联系。 那些灾难,那些挣扎,那些幸福,那些付出……此刻,两行清泪无声无息湿透衣襟。 很久很久以前读到的那句诗在我脑海里像水流一样流淌而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楚,妾去也,君自珍重。 第三十六章密信 辽河一路,我与裴青再无亲昵之举。他总离我一丈之外,礼仪齐备,尊重有加。鹿儿关一别,他已尽知我真心,黑鹰军营里一幕,不过是做给耶律楚看。 我去意坚决,却肝肠寸断。每晚入睡,我都习惯性地寻觅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不可得,心知在余生的日子都将不再有熟悉的气息在颈边围绕。这样的忧虑像毒蛇缠绕心头,以致夜夜失眠。 一路经常无语。偶尔觉得太过尴尬,便找些话说:“裴将军,宝剑上的穗子打的是长安如今流行的花样吧。” 他看了一眼,“末将不知,都是公主费心。” 反应了好一会子才明白他说的是仙蕙。 两人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到了回纥。 “义弟,你居然全身而退了?”如果没有记错,这个策马而来的男子,正是我五年前在长安见过的回纥三王子,现在已是英义可汗。 裴青微微一笑,“快,十两银子,我胜了。” 两人下马,如亲兄弟般拥抱。没想到裴青是英义的义弟,更没想到此二人关系好到拿十两银子赌生死。 英义看到骑在另一匹白马上蒙着面纱的我,大笑道:“公主和亲回纥,七年方至,真是路途遥远。” 我缓缓向他施以一礼。 多日来第一次真正地沐浴更衣。一路怕奔波丢失,我这才敢从胸口将紫玉笛钗取出插在发间。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孤影在草地上徘徊,想此番回去,父皇据说染病,不知情形如何;景昊竟至痴傻,何忍相见;柳盛怕我拿出密信,必除之而后快…… 心事重重中走到四周全黑,回到帐门外却看见裴青站在不远处,木然立着,望着我发间紫玉笛钗,一时怔忪。 “裴将军。” 他眼中光芒快速一闪,已恢复淡然疏离的神色,“殿下!” 我问起离开回纥后的打算,裴青道先送我去一个尼庵暂避,再调护卫前来接应。 圣泉古阁在深山密林,远离人尘,香火也并不十分旺盛,幽静非常。虽历经岁月风霜,却悠然雅韵,洁净清明。有年长妇人带着十几个小尼,自称惠音师太。 我留在庵内,裴青自去准备车马,调度人手。 惠音师太十分好客,取出简素的青瓷杯,掬一撮茶叶入内,令身旁的徒弟倒上水,“给姑娘解渴。” 我连称不敢当,从她手中接过杯子。这确实是最普通的杯,很一般的茶叶,可是却别有一番清冽甘甜。 惠音师太笑道:“小庵唤作圣泉阁,正是因为山上一孔玉液泉流经,泉出石下,清澈无比,终年不涸,可称神水。用玉液泉之水煮饭、泡茶,都特别甘甜。” 我赞道:“若能在此落饰出家,常伴佛旁,实为三生幸事。” 惠音师太摇头道:“姑娘绝色,气度高洁,定是官宦人家千金,怎会兴起这样的想法?” “师太,”我深鞠一礼,“不知何故,听着暮鼓晨钟的悠鸣,众尼的唱诵,木鱼声声响,心下便十分安宁。或许我,与佛有缘。” 淡淡的温暖的灯火,别有味趣的香茗,执一管羊毫虔诚抄经,听惠音师太谈禅论法。这是我多少个日子以来,最为安然的夜晚。 风忽起,撕碎夜的静寂。台上的蜡烛瞬息间吹灭,一阵旋风咆哮而来,未关严的窗子冷不防被扑开,狂风夹杂着怒意,扫灭案上灯盏。佛像迸裂,银器触地,一片惊心碎响…… “姑娘莫惊。山间风大,待老尼去关窗。”是惠音师太的声音。 黑暗中听着她的脚步声向窗边而去。忽然带着震惊的一声尖叫,惠音师太的身子顿时委顿在窗上。 我大惊,慌忙奔去,“师太,你怎么样?” 她痛苦地呻吟,已说不出话。借着稀薄的月光,我分明地看见几枚利器钉在她额头上,深深扎入。鲜血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尖锐的破空声传来。我一矮身子,伴着一阵丁丁丁丁的脆响,又是几枚利器射来,从我方才所立之处穿透了窗纸,死死地钉入地板,发出嗡嗡的震颤声,展示着尚未完全消尽的余力。 怔了不足瞬间的工夫,我发足向外狂奔。 门外倒着几具女尼的尸体。借着黑暗的掩护,我再向庵门外摸去。 “啊!”臂上已中一枚暗器,疼得刺骨,身子一跌,步子也不由缓下来。 有不同方向的脚步声从侧后包抄过来,像狩猎的狼群。 “弄玉!”一声呼唤,我撑起身子。 是裴青! 他从庵门外狂奔入内,拉起我,伸剑挡开又一片飞来的暗器。我们一起跑出了圣泉阁。 密林中根本无法辨清方向。我跟着裴青跌跌撞撞地在古树的根结间闪避。 一连串的箭矢破空声响起,紧接着此起彼伏的丁当声不绝于耳。瞬忽间密林深处又是一串串火把光亮闪过。 “小心!”裴青话音刚落,几名刺客已聚拢上来。 性命攸关的一刻,银光闪烁,剑啸龙吟,几个离得最近的刺客眨眼之间被凌厉划过,血肉横飞,踉跄倒地。身后众位刺客的攻势顿时一滞。 他左手护住我,无法对敌。几招过后,很快就有敌人发现了这个缺陷,更多的刺客从左边围拢上来。 我只觉得他的剑势越来越难以施展,这样下去只怕两人的性命真要被留在这里。 忽然,裴青回身向刺客冲去,剑势张扬,如同散开的光幕一般,卷向周围,几人纷纷后退闪避。 他一把拽住我,向右方奔逃。 “快追,决不能放跑了。”十几支弩箭射向我们后背,裴青勉力支撑着回身挡箭,一阵乱响。 不知何时,我们跑到一块陡坡上。前已无路,后有追兵。 “跳。”被他拉着身不由己纵身一跃,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半空之中裴青硬是转身侧过,将我向上一托。他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下方的土石上,缓住了我的下落。 “快跑。”他喊道。 就在这时,大队的火把向我们移动过来,“裴将军、裴将军!” “是驰援的人马。”裴青忽然惊喜地叫起来,“他们赶到了。” 果然,上百人从不同方向有序地向我们靠近。火光亮成一片。 回到圣泉阁,东方微白。佛院中一片狼藉。女尼的尸首倒在各处。我走进惠音师太的禅房。她还倒在窗前,身体已僵冷,血迹已干凝。 昨日还与师太在此品茶谈禅,听她教诲,一夜之间,已隔阴阳。 以为佛门净土,然而何曾清净。为我之故,竟伤众尼性命。悲。 每一间禅房,每一个角落都被翻遍,箱笼开启,物品零落一地。金佛银器,却一件未少。裴青脸色铁青,“殿下可知他们要找什么。” 我想我是知道的。方要启唇,心中忽然闪过奇怪念头。圣泉阁是裴青安排的。昨夜刺客来袭,他又刚刚好赶到。 更重要的,他是柳家的驸马…… 我不该怀疑青。如果连他都不相信,那么还有谁可以信任……但是,多年以来所遭受到的一切终使我生出几分对任何人都有的猜疑。 “我不知。”我低声道。 左臂剧痛起来,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这才注意到,慌道:“殿下受伤了?” 简单包扎后,裴青派人去往山间寻行医之人。去了两个时辰,才寻来一位稳婆。 裴青听说来的是个稳婆,把手中宝剑往桌上重重一磕。 手下人慌忙跪下,“将军息怒。山间无医生。这婆子自称也会看伤,还有些草药。小人想先带来看看,怕误了姑娘伤情。” 婆子听见,取出些新采的药草道:“山里野兽出没,老婆子除替人接生,也常替猎户人家治伤,这些都是止血治伤的。” 听她这样说,裴青才让她入内来替我瞧伤。老婆子很是利索,取线缝伤、上药、包扎,一气呵成。缝针时很疼,两颊滚烫,我额头上都是汗滴。 “姑娘莫不是发烧了?”老妇人见我情状,上来搭脉,搭了半晌才问:“夫人……月信多久未来了?” 月信……这颠沛流离的旅途,我竟然忽略了自己的月信已经迟了大半月未来。裴青就站在窗边,我低哑地告诉了老妇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裴青,忽笑道:“将军好福气,夫人怕是有喜了。” 有喜了! 难以置信的消息!我竟然再一次怀上了孩子? 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在黑鹰军营里的夜晚,耶律楚的愤怒与痛苦。那样疯狂的一夜……竟然孕育了一个孩子!我的眼睛潮湿了……可是,身体里的毒……它终将夺走这个小生命!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惧来。眼前迷蒙的水汽又变作凝滞的血雾,汹涌卷来,挥之不去……不过一瞬间,心灵却已经历了从高山之巅到深渊之谷的震荡。 屋子里静得出奇,连稳婆也被这诡异的气氛惊得呆住了。最后,还是裴青对她说:“你可以去了。”她才赶紧走了。 浓浓的阴霾,在他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我们被跟踪了。”他道,“是我不够小心。或许从我出发去接你开始,柳盛已派人暗随。昨夜如此危险,弄玉你还怀着身子……” 他有些哽咽,带动着我也落泪,“你终于不再称我殿下了吗?一路装腔作势……” 青道声惭愧,脸色微红。这一刻,我才重又邂逅从前宫里那个大男孩。想到他深入黑鹰军营接我,想到他昨夜以命相救,我也为自己早晨时的无端猜疑感到万分羞愧,“圣泉阁本佛门清净地,都是因为我,才伤这么多性命。青……晨间,我有顾虑,未敢直言,你可知柳盛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他走近床边。我把紫玉笛钗从发间摘下,轻轻旋开,一封密信紧紧地卷在里面。 我取出纸卷呈给他。裴青眼中闪过讶色,慢慢将它展开。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眼神在字里行间扫视越来越快。青陡然怒了,我从未见过的震怒。在他一贯淡雅如白菊的面容之上,在他清秀若山涧的双眉之间,竟也会升腾起勃然怒气,令他的面目突现狰狞,“柳盛……竟有如此野心。这是夷九族之罪!” “我要把这信交到父皇手中,让他看清柳盛的真面目。”我紧紧咬着下唇,胸口涌起阵阵狂潮。 他默默思忖,俯下身子靠近我,“弄玉,此刻不可冲动!为了密信,柳盛一定不择手段。他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先要保护好你,把孩子生下来。” 腮边有微微的漉湿,我把脸颊深深埋入掌心,“青,我不能生育……” 我告诉他离宫时的那一杯牵肠散,黑山顶峰的那一口蛇毒,还有上京宫里的那一碗红花汤,“这个孩子,注定是留不住的。” 日已高升。阳光被整齐的窗格分割成细碎散乱的光点,照在我脸上。明明光线是这样的温暖和明亮,我却觉得自己的心情阴沉黑暗,在这光永远照不进去的地方沉沦…… 阳光也投射在裴青微微侧过的面容上。那俊朗的五官被勾勒出极端的阴影和光亮,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会的。谁配制的毒药,他必能解。” 他开始动手收拾,“此处不可久留。昨夜刺客未能留下活口,柳盛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必须快走。” 裴青再不肯有半点闪失,一众护卫严密保护。有时坐车,有时乘轿。我开始怀酸作呕,很是辛苦。 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一路奔波,从遥远的契丹,渡过宽广的辽河,踏过回纥的水草地,走过雄伟的潼关,终于回到这里。 车驾最终停下。裴青策马来到车前,向车窗探望,“殿下,到长安了。” 多日来的刺杀、赶路,让我既惊恐又疲惫,时常盯着微紫色的窗纱发呆。突然听到青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撩起车帘,原来已到长安城郊的晚凉亭。亭下站着数人,都是普通布衣打扮,唯有最前一人穿着锦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我向青悄声问道:“他们是……” 裴青解释道:“那是淮南王的人。我只能送你到这了。从这里到入长安之后的路由他们护送。”说完,他便转身对亭下之人说道:“韩亥,还不来见过公主!” 那个穿着锦袍的男子立刻走到车前,恭谨地跪拜道:“臣,江南转运使韩亥叩见公主千岁。” 我觉得此人好生面善,迟疑了一会儿,便恍然大悟道:“你就是二哥从小那个伴读吧。” 韩亥爽快答道:“公主好记性,臣小时被选送到宫中给王子们伴读,正是专侍淮南王的。此次公主回来,也正好赶上臣进京述职,便受了淮南王嘱托,在此迎候公主。” 我心中明白了些许:裴青一路护送,早就为柳盛所知,而京城,到处都是柳盛的耳目,自然不能再陪伴我。二哥找了个外放的官带自己进京,也算是有心了。想到这里,我便对裴青道:“如此,我们何时可再见?”我心里记挂着密信之事,想早些同二哥裴青一起商议。 裴青行了礼,翻身上马,“殿下放心,等淮南王安排妥当,臣自会再与你们相见。”说完,他挥鞭策马,一人向远处奔去。 车轮又滚滚向前。我掀开帘子一角看向外面,韩亥骑着一匹枣红马随车同行,不时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都城,还如同往昔一样厚重而又宏丽。玄武岩的城墙仿佛巨刀刻削一般整齐。马车从城门缓缓而入。两扇高大壮阔的城门,带着深重的阴影投影在大地上。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悠长而五味杂陈的梦。 我坐定在车中的蜀锦软榻上,感觉心也慢慢落定了。难道是回到了家乡,才使自己这颗飘零的心沉静下来吗?我一边想着,一边多了几丝睡意。 一觉醒来,发现马车已经不动,突然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撩开了车帘,只见韩亥带领一干人等就在车前侍立。看到我,韩亥躬身道:“我等已等候多时。请公主下车进园吧,淮南王已经在里面等候。” 我整饬了一下衣装,一边在下人的搀扶下下车,一边奇怪地问韩亥道:“怎么不叫醒我?” 韩亥笑着答道:“我怎敢随意窥视公主。只是车子落定许久,我呼喊您下车,不见车内动静,怕您是劳累睡熟了,所以就一直侍立,不敢惊动。” 我也对他笑笑,然后抬眼望去,这是一座很大的宅院。由于地处偏僻,我并不知这是何处,便随了众人的引路,一直来到宅院中一处大的荷花池边。 这荷花池形状奇特,周围怪石嶙峋,亭台楼阁一样不少,只是比起宫里,规格稍小,雕饰也略简单。池边侍立着两个绛紫色锦袍的小内官,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他们前面,却是一个布衣打扮的人正坐在胡床上垂钓,头上还顶着一个硕大斗笠,全然不曾理会身后一群人的到来。 我看着这奇怪的场面,问韩亥:“淮南王呢?为什么引我到这?这个钓鱼的是谁?” 还没等韩亥回话,只听垂钓者摘了草帽,转过身来,站起大笑道:“三妹是怎么了?几年不见,连我这个二哥都认不出来了。” 随侍的小内官忙把茶水送上,而我却是又喜又急,“二哥,我一路凶险,几逢生死,好不容易回来见到你。二哥却穿了这身在这里消遣我,真是……” “哈哈哈,确是二哥的不是。我久等三妹不来,无事在这里垂钓罢了。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先住下歇息。”二哥以手抚慰我,笑盈盈道。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我认不得?” “这里是我一处别院。自从你和亲契丹,二哥回京卸职无事,就寄情山水玩乐了。这是新盖的,你自然不清楚。” “你们都下去吧,韩亥,你去偏厅,我一会儿传你说话。”景宏三言两语就将众人都遣散了。 “二哥,景昊他怎么样?我还有事同你商议。在京郊裴青独自走了,你赶紧叫他来吧。”我见众人离去,便急着对二哥说道。 二哥只是笑了笑,“你啊,还是以前那个脾气,急躁,这几年在契丹也并无长进。你先安心住下,这些事慢慢都会清楚。这里我都安排了人手,缺什么,使唤他们就行。晚上我应了宫里几个工匠之约,去看几件罕见的玉雕,因为早就定好了,可不能怪二哥不陪你啊。” 听他这话,我的心已经凉了大半。二哥又回到了从前在宫里浪荡不羁的样子。几年前在幽州看到的那个霸气王者竟毫无踪影。但此次回来,毕竟是二哥护我周全,让我深陷柳盛的势力范围之中还能安然,便也只能道:“既然这样,便等二哥空时再谈。” 二哥见我不悦,打趣道:“我早就接到消息,知道你身怀六甲,可不能轻易动怒啊。伤了我外甥,可不饶你!”说完,便用手在我鼻上刮了一下,大步翩翩而去。 望着二哥的背影,心中真是百般滋味。他对我还似以前一般爱护,可他对自己的处境和朝廷的事好像一点都不上心,想找他商议密信的事恐怕是难有成效了。 已经过去十来日。虽然下人对我侍奉极周全,但心中大事却未能解决。虽然见了二哥几面,却也是寥寥数语。每每看他无意朝堂,玩乐起来倒是十分繁忙,我心中就又多了一层阴霾。秋季很快来临,这种心情又因黄叶落地增添了忧烦。 突然看到窗外侍女内官们乱作一团,便出屋叫住一个小内官询问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他恭谨答道:“殿下不知,柳丞相来访,王爷要我们准备伺候。这府无人知道,平日里根本无人前来,更何况是丞相……” 听是柳盛,我心下顿时一惊,忙隐入偏厅,虚掩着侧门,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下人们才准备停当,侍立两侧。柳盛大步踱进正堂,双手一拱,道:“淮南王别来无恙啊,微臣不请自来,惊扰之处,还请海涵。” 二哥一看便是匆忙间换上的正装,此刻上前迎道:“哪里哪里,丞相驾临小王别居,可是令小王喜出望外。只是下人们从未见过朝廷重臣,失礼之处还请丞相原谅。” 二人分宾主坐定。二哥倒也不让他,坐在主位之上。而柳丞相倒显得拘谨,只坐了次位一角。待侍女送过方巾茶水,二哥问道:“不知丞相突然驾临,所为何事?小王我最近从南方进了几个音弦,还要赶去……”又看了一眼柳盛,笑道:“当然,丞相如果有意,我挑几个送到贵府上去。” 柳盛连忙摆手推辞,“微臣哪里有王爷雅兴?每日只是为国事忙碌。这些百官不思量朝廷难处,还到处出难题。这不,一些官员上了折子,说要严惩将皇上气病的太子詹事李少甫。我这才特意赶来问问王爷意思。” 二哥拿着茶盏把玩,随口说道:“你也知道,我已散居多时。你是父皇倚重之人,我对丞相自然也是敬重佩服。这类事,丞相拿主意便是,何必跑来一趟?” 柳盛忙道:“微臣哪敢自专?也是替王爷担心啊。” “哦?”二哥这才盖上杯盖,纳闷道,“愿闻其详。” 柳盛正色道来:“王爷知道,太子痴傻也一年多了。为了这事,皇上没少费心。这个李少甫,不知为朝廷分忧,替皇上解难,还巧言令色,纠集同党,屡次上折阻碍另立国本之事。皇上为了这事吐血数次,现在还卧床不能起身。本朝以孝义治天下,王爷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不好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吧。若寒了皇上的心……” 二哥这才如梦初醒,将杯子一砸,惊道:“哎呀,丞相不提点,小王还如在梦中。本王这就手书上折,参这个李少甫,让他满门抄斩!” 柳盛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意,“也未必有那么大罪。微臣怕误了王爷的事,已代拟了奏本,请王爷过目。若是妥当,就签个字,和其他奏折一并递上去。”随手从袖子中拿出一份奏折递给二哥。 二哥取过奏折,边匆匆看去边点头道:“丞相不仅想得周到,这奏文可是又精进了。那小王我就不知恬耻,用了它了。”说完便唤人拿来印信,准备盖上去,手刚举起忽然又放了下来。面对柳盛不解的表情,二哥接着笑道:“柳丞相,你也知道,最近小王多收了几个侧室,家里人口一多,住处拥挤。前些日子,我给父皇写了折子,奏请将京郊两块闲置的皇家用地封给我,以便建房纳室,可是最终没了后文。要是柳丞相肯帮忙……” 柳盛哈哈一笑,“王爷风流倜傥。此为美事,微臣一定尽力帮忙。” “好!”二哥二话不说便将印信盖了上去。 我在偏厅看得真切,听得实在。柳盛之心,昭然若揭。他必以景昊痴傻为由改立景明。二哥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却还助他!我一路风险,竟是白担。 柳盛一走,我便自偏厅叫道:“二哥!”这两字刚出,就被迅速捂住嘴巴。原来是韩亥!几个侍女在他的示意下,将我强行搀回自己房间。 整整一日,我水米未进,躺在床上,独自发呆。任下人怎么劝,就是不吃不喝。到了晚间掌灯时分,我才对着周围的侍女开口,“你们都不要劝了。去跟我二哥说,他不来,我就一直等着。” 不一会儿,门外只听一声:“滚进来!” 只见韩亥被打得鼻青脸肿,跪着爬了进来。二哥随后怒气冲冲步入,“三妹,都是我疏忽,白天实在忙,回来一听,原来是这个东西冲撞三妹。你快吃点东西,不值为他生气。” 我看着二哥,实在无语,却又不得不说:“此事与韩亥无关,二哥你怎么能同柳盛……” 二哥似未听见,打断我厉声对韩亥道:“滚回你的江南道去,不懂事的东西,别在这碍眼!”语气之严厉,连我都是一惊。 韩亥只得哭着磕头拜别。众下人也知趣离开。 二哥这才放柔声音,“景昊的事不要过于伤心,御医还在调治。你且看看自己。身怀六甲,我都听裴青说了,还中着毒,再不吃东西怎么行……” 看着二哥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冷冷道:“你不用假慈悲!何不把我交给柳盛,二哥自可安心玩乐!” 我言语如此之重,二哥也并不生气,反而忙劝解道:“三妹不用多疑,柳盛此时权势熏天,我只能稍作应付。” “应付?二哥把护着景昊的李少甫换卖了两处皇家风水宝地。这奏章难道是玩笑不成?”我质问道。还没等二哥开口,我又说道:“我手中握有柳盛通敌的密信。只要这信件交到父皇手里,那柳盛和柳皇后的真面目自可大白于天下。你要真还是从前那个二哥,就同我一起商议怎么进宫交给父皇。” 二哥略作思索,方无奈一笑,“今日也正为此事来。柳盛进宫后不久,父皇就发下明诏,任何人无召唤不得私自进宫。我知道三妹对柳家恨之入骨,当年你母后的事情我不想多说。可是你这次回来却是私行。先不说你手上有什么密信,只要你回来之事让柳盛知道个真切,告你个私行叛国,藐视社稷,恐怕你还没见到父皇,自己的小命就先搭进去了。” 这时的二哥在我眼里实在有几分可恨,但是言语中确实又有些道理。我忧愁烦苦,“父皇病重,景昊又痴傻。如果一朝有变,柳皇后在内,柳盛在外,二哥这小小的宅院又怎能保得住我?” 二哥缓言道:“天道自有其命,又岂是几人能够左右。眼下局面,三妹务必要听我的。你身子日渐沉重,又为柳盛所不容,还是在这里安心静养吧。” 初冬的寒意随着深秋飘落的梧桐叶而来。一晃,我在景宏外宅已经三个月。小腹已隆起,因为身体瘦弱,披上厚厚的外袍,还可遮掩。 这小生命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对它怀着的更多是无限惆怅与无奈。也许因为这里的饮食照料及气候都比在契丹时更好,孩子得以留到今日。但我不知道身体里的毒什么时候会开始侵蚀它。有时梦里,我会看见自己诞下一个死胎,在这样的悲伤和惊怖中醒来。 自从上次与二哥谈了那些话后,就再无任何消息。没有景昊的消息,没有父皇的消息,没有朝廷的消息,也没有青的消息。 每次到园中散步,走到宅院门口,这些二哥的下人便如临大敌。虽然了解这都是二哥善意的安排,可囚徒的感觉让性格倔强的我格外压抑。 冬季的第一场雪,透着些许凉意渗进令人窒息的房间。我披了斗篷,走到户外。现在,自己也许只能和这些雪花说话了。 不知是吸入了过多的凉气,还是漫天的雪花扰乱了心智,一阵绞痛突然攻心,恍惚中,只听到侍女们慌乱的喊叫和失措的脚步声。 再睁开眼睛,已经躺在屋内的温床之上,映入眼帘的还有站在一旁的裴青。 “青。”我迷蒙中喊了一声。 他的声音响起,“殿下可算醒了,不要出声,郎中说你身体为毒所侵,还很虚弱。”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腹部,“孩子……还在?” 他温柔道:“嗯,不要怕,还好好的。” 我醒了一会儿神,说道:“是二哥叫你来的?” 裴青点点头,“你已经昏迷数日。” 我躺着,四肢百骸都觉得酸疼,“二哥变了。他沉迷酒色,玩物丧志,我对他真的很失望。” 裴青摇头道:“淮南王心中还是很在意殿下的。你晕倒当日,他就惩办了一干侍女内官。” “惩办他们有什么用?”我急起来,“这几个月我如同与世隔绝。你快说,景昊如何了?父皇如何了?二哥呢,又在何处?” 裴青忙道:“这几个月宫中一直封闭,我也不太清楚皇上和太子的近况。淮南王有要事在外,所以我在这里守着。” 不知何时,我脸上已挂了两行泪珠,“景昊一定是被柳皇后所害,就如同毒害我一样!可惜我如此无用,别说景昊,就连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青,我要去见父皇。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许是太激动,我骤然猛烈咳嗽起来,慌忙取了枕边的帕子来掩着口。待一阵急咳过去,喉咙里浓浓的血腥味。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感到一直深藏在身体深处的牵肠散正狞笑着向我和我的孩子扑来。 青忽然抢去我的帕子。帕子上,有暗红若隐若现。 抬头,在他双眸的倒影中看见自己满面悲怆。我哑着嗓子道:“现在二哥是指望不上了,唯有闯宫见了父皇,将密信陈情与他,才能扳倒柳家,解救景昊。” “牵肠散是柳皇后给你的,也许只有她,才能解救你和你腹中孩子。”他忽然长叹一声,双眼微红,“入宫去吧,我陪你一起。” “可是,这宅院上上下下都受了二哥的命令看住我。别说皇宫,连这里我都无法走脱!” “这宅院其实也有破绽,从后院的假山穿行过去,便能通到下人的边门。我们只需放倒几个当值的内官,便能脱身。”他告诉我。 瞬间,我像有了无穷的力气,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急道:“我这就去。” 裴青一把搀住我,“可是你的身体……” “不要紧,只要了却我心中这件事,什么都是值得的。”我咬着牙,靠着他立了起来。 裴青无奈,只得搀扶住我。一路尽量避人而走。他的身手,自是不在话下,不多时便打晕了几个后院中撞见的内官,沿着假山中的密道,来到了边门。 只要开启了这扇门,就可以离开二哥的宅子了。 忽然啪啪数声响,有人在身后拍起手来,“裴青,你好得很。” 我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是二哥。他负手而立,看着我们,身后甲士环立。 第三十七章新皇 一时间不知所措。而二哥却继续发话,“是二哥府中照料不周,竟使王妹生出不辞而别之心。只是你二人不能入宫。朝中出了大事,裴青要速回府接旨。” 裴青一听,忙道:“朝中出了何事?” 二哥面上再无平日玩笑之色,“事起肘腋之间,适才公公来传我进宫,方才知道。今晨,朝廷收到了江南转运使韩亥的六百里加急,江南遍地匪患,朝廷猝不及防,已经丢失五州十七县。父皇带病召见我们,已经商定,由你出任枢密副使兼讨贼元帅,领兵十五万,前去弹压。我想这会儿,圣旨已经到你的府上了。” 我二人听完,都是一惊。而裴青更是错愕,半天才吐出一个字,“这……” 二哥催促他道:“这什么?你难道还要抗旨不成?快回府去接旨!” 我斩钉截铁道:“等等,青,我跟你同去!” 裴青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身体……” 二哥却意外地支持,“嗯,这样也好,想那柳盛不敢在军中生事。三妹跟着裴青,倒比我这个二哥来得体贴。军情紧急,我已准备好车马,你们这就走吧。” 冬季的京郊显得异常寒冷。临时搭起的帐篷错落有序地向远处的山坳延伸,军营中升腾的灶烟织就起一层层薄雾。我们的马就穿梭在这薄纱之中。因为身体虚弱,裴青便将我安排在中军帐侧的耳帐,自己和一群将军在大帐中商定进军线路。 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感受到这些将军将佐都与裴青十分熟稔,想是幽州之战中的老部下和战友了。见裴青来领兵,都很高兴。倒是只有裴青郁郁不乐。无人时他告诉我,暴乱的根源是国家失政,这种内耗将会直接危及大周北方安全,让蛮夷看了自家笑话。不过既然圣上有旨,自己也只能遵从。 我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正思虑间,忽然门卫进门叩拜道:“报裴帅,淮南王来见。” “哦?”裴青立起,道,“快请入中军帐。” “是。”门卫急速退下。 二哥身着蜀锦织就的棉衣斗篷,缓缓进入大帐。众将军齐声跪拜道:“参见淮南王!” 二哥沉声道:“奉圣上旨意,有话要问裴帅,你们都退下吧。” 众将便鱼贯而出。裴青弃了中军桌椅,在二哥面前恭谨跪下。 二哥忽然一笑,“却也没有什么圣旨,不过想和你独自说说话。” 裴青神色一愣,似有些惊诧。 二哥倒是不太在意的神情,向中军元帅座椅上随意一坐,慢慢道:“不假传圣旨,恐怕你我死期都在眼前。” 裴青眸色顿时转浓,“王爷此话怎讲?” 二哥清浅一笑,句句紧追,“你知不知道你大军粮草还够几天?知不知道我父皇还能活几日?知不知道三五里外还有两支大军?” 裴青急忙道:“淮南王慎言。假传圣旨,私自揣度圣上,可都是灭门之罪。” 二哥冷笑道:“迂腐!实话与你道来,柳盛已经安排了户部和各地布政使司衙门,暗中不给你的军队一粒米、一根草。你只要一开拔,身在你十五里之外的河北道和山西道的军队就要开进长安了。” 裴青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奉国家诏令讨贼。柳盛作祟,自有朝廷王法在。” 二哥无奈地摇摇头,从袖口拿出一封上谕,对裴青道:“你看看这个。” 裴青看完,脸色骤变,“你……这,韩亥怎么可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二哥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堂堂圣上上谕,玉印在纸,诛谁的九族还不知道。”然后,他转向耳帐,“三妹,不用偷听了,出来吧。” 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这封上谕又是怎么回事,便掀开帐帘,缓缓步入中军。 二哥站起身来,就在这瞬间,我忽然看到了两年前立在幽州城池上接受耶律楚俯首称臣的他。 “时间仓促,胜败在此一举,弄玉,你可愿随我同去?”二哥目光如电,语声如重锤入耳,“灭亡柳氏,扶正社稷,就在今晚!” 我接过裴青手中的上谕,细细看了一遍,“江南转运使韩亥,谎报地方暴动,意图夺军不轨,论罪诛九族,念及曾有恩皇室,从轻发落,赐死,钦此。” 顿时明白了一切。戒急用忍,韬光隐晦,然后绝地一击,二哥做得比耶律楚更好。 江南暴动根本子虚乌有,二哥已借此事从柳盛手中夺过京中兵权。但柳盛也绝非等闲。他不发粮草,拿住河北道和山西道两路大军,只待裴青军队开拔,便要入长安兵谏。韩亥谎报地方暴动的事情这么快已经被父皇知道,还写下上谕,这其中一定也是柳盛一党的原因。今日再无动作,怕就失却先机了。 我转眼看了看裴青,他双眉紧蹙,薄唇紧闭。我又看了看二哥,“我愿随二哥进宫面圣!” 我们的目光都投向裴青。我道:“青,二哥是对的。难道你不想为裴家死去的冤魂复仇吗?” 裴青听到此话,脸色刷白。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有什么,但又很快隐去,无奈地一拱手道:“全凭淮南王号令!” 景宏低声对裴青说了几句话后,又正言道:“裴帅,让将军们都进来吧。” 众将听到招呼,鱼贯进入大帐。裴青重新坐到元帅座位上发令道:“刘才卓、文运武。” “末将在。” “你二人点起五万甲士,跟随淮南王。凡事但凭淮南王指挥,不得有误。” “是。” “焦正、鲁平。” “末将在。” “你二人点起两万步军,随我入长安。” “是。” “其余人等留守大营,没有我的帅令,任何人不得离开营门半步。” “是。” 皇宫,永远是那么肃穆森严,庄重沉静,仅从宫墙上折射出来的倒影就能把人们浮躁的心压制下来,似乎一切魑魅魍魉在它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终要现出原形。而在久居其中的人看来,宫墙内的小丑一点不比外面少,那种肃穆森严,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 二哥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在前,他微扬的下巴,仿佛蔑视着这宫墙内的一切。 “什么人?!驻足。再敢前进一步,格杀勿论!”宫墙上的禁卫军明显感觉到有大队人马在靠近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以至于在没有月光的深冬夜晚还没看清楚人,便大声呼喝起来。 二哥勒住缰绳,并不理会禁卫的呼喊,大声对着身后道:“刘才卓,你的弓弩队呢?放火弩。” “末将得令。” 立刻有人高声吼道:“火弩准备,一次射,放!” 随着一声令下,上万箭雨便成抛物线形冲着宫墙上的禁卫军飞去,将黑暗的天空染成了火红之色。 严守宫墙的禁卫首领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城墙上军士已倒伏大半。号称天下第一的皇宫御林军在野战军面前确实不堪一击。 “二次射,放!”还没等第一波箭雨都落地,刘才卓又下令放了第二波箭。 “三妹莫惊。”二哥回头看我乘坐的马车,竟然还带着从容的笑意,喊道:“侍卫们保护车驾后退些,小心火星溅到。” 少时,刘才卓来到二哥面前,“报淮南王,正面敌人已经溃散,请示下。” 二哥马上命令道:“木桩上油点火,撞开宫门。” “是。”刘才卓立刻传令,“上木桩,上油点火!撞!” 一声声呐喊下,巍峨而年久的宫门显得那样孱弱,仿佛一切都在瞬间毁灭。 我坐在马车上,目睹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完全不同的二哥。除了沉默与惊恐,我什么也不能做。 很快,宫门被彻底撕碎。二哥策马来到军队之前,马鞭直指宫内,大声吼道:“里面便是皇宫。现在你们随我前往保驾,斩除祸国逆贼。凡听从号令,勇往直前者,重赏三级!迟疑不前者,立斩不赦!” “愿随王爷!”军中高呼。 见士气已起,二哥便命令刘将军领兵一万,直抵皇后寝宫,将其包围,等候发落。又命令文将军率领四万甲士,进宫解除禁卫军武装,凡胆敢抵抗者,一律杀无赦,并查找皇帝所在。他下令,凡所询问的内官宫女,无法回答者,就地斩杀,绝不留情。 很快,在几名内官的引领下,二哥带着我来到了飞霜殿前。二哥喝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往殿中寝室走去。我拖动着沉重的身躯跟在他后面,心情异样复杂。没想到这一日之内,竟如此地覆天翻。 咳咳咳,殿中传来一名老者的咳嗽声,是那样干瘪,那样无助。 二哥忽然跪倒地上爬了过去,口中疾呼:“儿臣景宏叩见父皇。” 当父皇扶着内官勉强坐起时,我看见龙袍空落落地挂住他身子,像是撑在一个木衣架上。他拖着嘶哑的嗓音慢慢挪动身子,“你终究忍不住,还是来了。” 二哥哭泣着解释道:“儿臣是怕祖宗社稷倾覆,那柳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你住口!”老皇帝阻止了二哥的话,沉了沉气说道,“柳盛为人,虽专权营私,但做事倒也中肯,可是他到底是错了一件事,就是遥控内外,私定国本,所以朕才没查韩亥之实,将军权划归裴青。原本是指望你能从中节制他的私欲,不使国家再生祸乱,朕却没想你能如此,好手段啊。” 二哥跪拜道:“父皇有所不知,那柳盛并非专权这么简单,三妹在契丹之时,曾掌握了他通敌卖国之铁证。”随即,向跪在后方的我示意。 父皇像是才发现我的存在,眼光向我的方向投来,“是弄玉?” “是儿臣,拜见父皇。”我满怀激动与悲辛,给他叩头。 “呈上来。”父皇令道。一别五年未见,他的声音竟没有丝毫波澜。 我把柳盛的密信放到内官手中金盆上。他托着呈给父皇。父皇伸出枯瘦的手指拿起。锦纸微微颤动着,一如我此刻心情。 “你们,全都退下。”父皇对身边所有的内官下达命令。 殿中只剩我们三人。我屏住呼吸。五年的冤屈,今日是否终可辩白?谁知父皇轻轻一掷,密信便飞入他足边火盆,瞬间被火苗舔舐,化为飞灰。 “父皇!”我情不自禁地惊叫,“柳盛暗通耶律炀。在天福城,他为了这封密信,情愿将大军后撤三十里。儿臣归周,他一路追杀,亦是为了这信……” “弄玉!”父皇打断了我。他的眼皮抬起来看向二哥,流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宫里……都是你的人了?” 二哥长跪,沉声道:“禁军总领辜维实、谭邴二人皆为柳氏党羽,儿臣已将他们拿下。” “皇后呢?”父皇又问,颤颤巍巍。 二哥语声依然平静,“皇后与柳盛共谋,已派属下拘管。” 父皇缓缓地点着头,手慢慢抬起,指向二哥,连连说了几个“好”,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夹着浓重的痰液阻塞之声,一时几乎接不过气,“汝已成势。” 我不知父皇何意,喊道:“柳盛专权误国,柳皇后蒙蔽圣听,太子景昊年前痴傻,我想亦是那柳皇后所为。父皇、父皇。” 父皇却只笑了笑,“你可知道李少甫?” “就是多次把父皇气病的李少甫?”我也是回到大周才屡次听到这个名字。 父皇点点头道:“你觉得是皇后害了景昊,而景宏觉得是柳盛要另立国本,意图社稷,你们把朕看得也太糊涂了。那个李少甫,柳盛一直想查出他身后的人,朕可以告诉你们俩,他身后的人就是朕!” 我与二哥四目相对,仿如坠入梦中,一时不知所云。 父皇停了停,仿佛在积攒着力气,片刻才道:“景昊天资聪颖,人品温和,朕在位期间,征伐之事太多,民力滥用成灾,国家需要的正是景昊这种宽和而又不失聪智之人。他的痴傻,朕有责任,可是朕从来没有放弃他。柳后虽说有点小女人的聪明,但是她不够狠毒,也没有这个本事。景宏!”父皇忽然又直视二哥,垂老的眸子一时光电如炬,“如今你兵谏宫廷,大权在握,不知下一步意欲何为?” 二哥身体一颤,哭泣道:“全凭父皇发落。” 父皇深重的一声叹息,“你……过来。” 二哥屈膝向前,把头深深地俯到父皇膝下。 “景昊染病,不能承位。景明年幼,将来子少母壮。而你……”重病和年迈交缠在他的身上,已把父皇压成一个虚弱无力的老人。可是那样洞悉一切的眼神,只有君临天下的天子才拥有。 二哥匍匐得更深,把头贴到地面上,“儿臣母微贱,不敢觊觎……” 父皇把手放在二哥的肩膀上,“朕不立你,并非因为你母亲身份。”他阖目休息片刻,才又张开,“知子莫若父啊。诸儿中,你最像朕。”他长叹一声,“十年,我朝两征契丹,然终无功,实朕之过!” 二哥虽伏地,声若洪钟,“何曾有过?契丹忽降忽叛,骚扰边境,占我幽州。父皇伐之,实为扬我大周国威!” 父皇连连摆手,脸涨得发紫。二哥忙上前扶住他。这片刻时间的坐起,父皇亦不可支撑,二哥把他小心地扶倒在龙榻之上。 歇了好一会儿,父皇才像是又有了些气力,一口气说下去:“从来帝王治天下,敬天法祖,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激动处,他竟以手捶床,“朕知你仰慕秦皇汉武,有志降服四疆,但只怕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宏儿,与民休养生息,不可再起兵祸,你答应父皇!”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父皇的手摸向枕下,干枯衰老的手从那里取出了他曾每日身佩的宝剑,把它交到二哥手里,“这是大周三代君主握过的剑,传说是上古的宝物。它很快,很难驾驭,是否用得好,全看你自己了……” 父皇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景昊、景明、仙蕙、弄玉……都是你的手足,要善待他们。” 在二哥的唯唯称是中,“弄玉!”他突然叫我。我膝行而去,伏于父皇龙榻前。 垂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在多年之后的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父皇低声道:“放过柳皇后吧,不要赶尽杀绝。” 我泣不成声,却始终没有回答。父皇叹息一声,闭目,声不可闻。 二哥回过身,深幽的眼瞳中隐隐有光芒流动,“弄玉,你先出去。” 走出父皇的寝宫,夜色已阴沉,风渐急促起来。乌云漫卷,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大半。不时有几声寒鸦尖锐的叫声远远地传来。我紧了紧外袍,向东宫走去。 我一直期待能见到景昊。今日入宫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来前已经问过,一直负责照顾景昊的是内宫管申。此刻,他正立在檐下,安静地垂着手。 “殿下等会进去……千万莫要激动。太子怕受惊吓……”管申欲言又止,话语断断续续。 心里一紧,我伸手推开殿门。门的开启带出些微的药苦味弥散在空气中。步入殿中,借着半开的殿门外投射进的一点光线,双眼才适应了殿中的昏暗。 管申轻手轻脚跟进来,点上灯。 寂静无声的大殿深处,一个少年背对着外边,坐着一动不动。 “景昊……” 他只是坐在那里,毫无反应。 我走到在他面前,蹲下,“景昊,是姐姐呵。”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自顾自动了动嘴唇。我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十三岁的景昊和我长得多像。一样莹白的皮肤,只是他的双颊上没有血色;一样浑圆的墨黑眸子,只是他眼中没有神采;他坐在那里,茫然地直视。唯有身上包裹的袍子金黄的颜色,才显示出他无比尊贵的身份……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感觉到睫毛在掌心轻轻闭起,再打开,像蝴蝶的翅膀。拿开手指,景昊那隐没在碎发下的黑色眼瞳中涣散的恍惚才缓缓凝聚起来。 “是姐姐……姐姐回来了……”我拉起他的手,热泪像滚烫的烛油,一滴一滴溅落到他瘦削的骨头上。我把景昊的手放在自己腕上,“你看,你送二姐的镯子,我一直都戴着……” 景昊面无表情地看我,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却听不真切。 我捏着他的手,从单薄的手掌到干瘦的臂膀。景昊从前是一个多么圆润的小胖子啊。 “殿下勿怪,太子认不得人,也不会说话……”管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强压下喉头的悲切,向管申询问。 他低声道:“有一年多了。前年暑热,太子贪玩弄水着了凉,后来连着发烧不醒有十多日……” “当时,太医院是何人为太子诊治?”我急忙问道。 管申回答:“回殿下,是张太医。” 张太医……耳边只觉嗡嗡作响,连带声音也变得尖利,“就是当年为齐美人诊治的张太医吗?” 管申没有做声,表示默认。 “他在何处?”我惊跳起来,只恨不能亲手将这个老贼剥皮剜骨。 “回殿下,张太医诊治失措,贻误太子病情,当时已被陛下斩首。现在每日为太子殿下诊视的是王赵两位太医。” 正谈着,外面忽然喧哗起来。我不便久留,慌忙退出来。走出大殿,我还双腿发软,有些跌跌撞撞。只见面前一片混乱,许多宫人在乱跑,远处还有阵阵恸哭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伸手抓住一个乱跑的小宫女。 她口中乱叫:“这位娘娘,了不得了,皇上驾崩了。” “浑说!”我也大叫,“我方才还……” 她在我手里扭着身子,想要挣去,“宫外头都是兵,围得跟铁桶似的,怕要打起来。娘娘是哪个宫里的,也快回去关好宫门啊。” 我手一松,她立刻跑掉了。 一时间,眼睛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头晕目眩,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流失……我只能背抵着殿前的大柱子,来避免自己摔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害得老奴好找!” 我仔细辨认,这是护卫我进来的内官刘林。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二哥宫里当差。小时候爱唤他“大个”,因他长得特别高大。可是二哥不许我这么叫,因为“大个”听起来像“大哥”,这样他就比二哥的身份还高一些了。可是我就偏爱挑二哥在的时候叫,好看着刘林的尴尬、二哥的着恼。 “大个,”我说,撑在他扶过来的手臂上,“他们说,父皇驾崩了……” 他搀起我,“殿下快些随我出宫吧。宫里头要乱……” 我的父皇,他是真的去了。没几日,整个天下都读到二哥的继位诏书。 “……门下。承父命续大统。嗣正祖宗之庙,扶神器与社稷,如临深渊之中。先皇贤达聪锐,劳心费力,勤与政务,使内安百姓,外威夷族,尽功天下二十载。朕以天下之望,秉先皇之遗,惶恐失心,惧怵无边。唯殚精竭虑,正官吏,扶万民,不敢丝毫懈怠。承旧制咸使天下闻之,达之远邦,悉可知意……” 我问裴青:“那一日,你在何处?” 裴青道:“奉命包围柳盛府。” “柳盛怎样了?” “他负隅顽抗,战了一夜,后来自焚。” 裴青说得极淡,我却可以想见那一夜的惨烈。 “现在柳家怎么样了?” “诛九族,柳皇后赐自尽,一干同党还在审查。” 胸口翻腾得难受,“柳氏一案,二哥都是叫你处理吗?” 裴青淡声道:“皇上圣明。” 也许是长久以来始终绷紧的那一根弦骤然松断了,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在破碎,口中涌上浓浓的血腥味,连腹中也随着一阵一阵抽痛起来。 他急来扶我,“你怎么样弄玉?牵肠散是柳皇后给你的,总有法子让她交出解药,” 我扯住他袖子,“青,听我的,你把兵权交给二哥。这些事,不该你去做。将来,你可想过将来……” 他的视线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浮现在脸上的却是像解脱一般的表情,“你觉得我还能脱身吗?” 是的,我们在多年前就被卷进了这股狂潮,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一路走来,青的悲凉,胜我百倍。 “一起,”我说,“我陪你一起。” 夕阳终于收起了最后一抹光亮,天边隐约可见淡淡的月影。久久地凝视高悬的牌匾,麟德宫,我终于归来。 权倾一时的柳家,就这样被二哥轻易打倒。八年,终于可以一雪母后的冤屈。可是父皇已逝,景昊已昧。除了我,还有谁在乎? 我站在宫殿的入口向内望去。柳皇后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皇后宝座上。 她从未失却半点风度。哪怕是今日,她的头发依然梳得溜光滑亮,冠冕上葡萄大的珍珠泛着冷光。十二层的正礼服一层一层穿得极妥帖。长长的裙裾一直垂放到台阶下。 五年,塞外的风沙吹黄了我莹白的皮肤。时光,却似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凤目,依然妩媚凌厉。身段,仍旧窈窕秀美。 “弄玉。”她看见我,失声喊出我的名字。 “一别五年,”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回来送母妃一程。”眼角余光已看见裴青立在大殿一侧,旁边跟着几个内官,捧着白绫、匕首和一壶酒。 惊讶只不过在她的凤目中稍作停留,柳皇后冷冷笑了数声,才宣布,“你们终于赢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对我们下达懿旨。 裴青的语调十分低沉,“请皇后娘娘交出牵肠散解药。” 柳皇后忽然大笑,凤冠上的垂坠流苏四处乱晃,“五年了,弄玉的毒还未能解吗?那本宫还算不得一败涂地。”她看着我,眼角微微上挑,“你居然带着毒活到今日。” 裴青继续低沉了嗓音,“交出解药,娘娘还是皇后,陪葬父皇身侧,享后世香火祭祀。” “陪葬?香火?”柳皇后嘲笑道,“把本宫丢在乱葬岗便罢了。一族都成刀下鬼,我岂敢独享祭祀?” 裴青沉默一会儿,才道:“皇后应该为宣城公主着想。”他的声音有几分阴鸷,同时向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眼色。 仿佛应和着裴青的话,仙蕙急奔入内,白色斗篷长长地拖在身后,使她的身影愈发显得清冷而孤绝,“母后,他们一直拦着孩儿。” 看见女儿,柳皇后才流露出悲苦的神色,唤道:“蕙儿,你不该来。” 仙蕙扑上去伏在柳皇后怀里,哭道:“母后,满族俱死,为何只留下我?” “这就是皇家。”柳皇后唇边漾起嘲弄的笑容,“愿新皇福寿绵长。” 她看着女儿,又把目光投向裴青,很仔细地看着,像是才刚刚认识他,“我可以交出解药,只是有一个条件。” 裴青低沉了声音,“皇后请讲。” 柳皇后抚弄着仙蕙的面颊,用最温柔最和缓的声音说道:“我要你发誓,好好待仙蕙。” 仙蕙伏在柳皇后膝上的头抬了起来,泪凝在腮边,映出不忍逼视的凄艳。 “孝澄,放过我母后,我愿意替她!”仙蕙忽然疯了般地喊着,向我们踉跄而来,跪倒在裴青的脚下,“你屡次就死,都是我求了母后,才护住你。就算舅舅有错,母后在深宫,怎么能够知道?” 裴青的双眸霎时横生波澜,微微颤搐的嘴角抿了抿,慌忙将仙蕙扶住。 孝澄是裴青的字,我从未唤过。我一贯只叫他青。 我也没有想到,柳皇后的交换条件,竟是这个。 我走近柳皇后,和她只隔着几层阶梯,“景昊,是否也是被你所害?” 她看了我一会,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诡异和反讽的笑容,“害他?一个傻子?” 我语气骤冷,“时辰不早,皇后还是早些上路吧。” 裴青眼中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他面对着柳皇后,缓缓举起右手,“青有生之年,必一心一意尽力保护宣城公主。若违誓令,万世无可超生。” 我更没有想到,青立下这么毒的誓。 殿里一时肃静。 轻微的金银相击之声,是柳皇后在慢慢点头。凤坠上的宝石相互碰撞着。 “有一种药,”柳皇后对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极缓地说道,回声在大殿里来回冲撞,“名唤九转丹,只有皇上手中才有。” 九转丹?太阳穴猛然跳动。 二哥曾在军营里给我,我却给了耶律楚。上苍弄人,它竟是牵肠散的解药? 说完话,柳皇后的目光在毒酒、白绫和匕首上一一拂过,“还是酒好,”她喃喃道,“一醉解千愁……”她并不取杯,直接端起酒壶,仰起头,向自己的喉咙灌去。 “母后……”仙蕙激烈地呼唤,破碎的声音犹如划过心间的一把利刃。她回身抢步上去,伸手夺去柳皇后手中的酒壶,掷在地上。未饮完的酒液汩汩地向外流淌。 剧烈地咳嗽,嘴角喷出血来,流淌在洁白的下颌上,滴落在明黄色的礼服上,让人不寒而栗。 顺着她逐渐黯然的哭泣声,柳皇后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倒在仙蕙的怀里。 凝固的气氛中有令人窒息的悲哀。 仙蕙抱紧了柳皇后。她冷痛的目光看过我,又去看裴青,然后把母亲的身体端正地摆好,把她掉下的凤冠拾起来放在身体旁边。她站了起来,方才的失态又恢复成冷淡,垂下的凤目却因为眉间的凄楚而变得更加冷寂。美丽的脖颈带着不可亵渎的贵气,傲然地挺直。 裴青向仙蕙走去,我转身独自走入黑夜。 仙蕙,其实你的母亲,比我母亲幸运太多,她还可以穿着皇后的礼服,有尊严地死在女儿怀里。 抬头,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第三十八章青殒 生活沿着平静的轨迹默默前行。 二哥不仅再赐九转丹,为了避人耳目,还另赐公主府,名静园,让我搬入园内安心养胎。 这是一个特别的孩子。怀他的时间特别长,出生时个头特别大,为此生产时吃了许多苦头。但见到他第一眼,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孩子满月时,二哥来看他,赐名为“泽”,意为“上善若水,泽被万物”。 他哭声宏亮,能吃,长得又快。他会笑了,会坐起来了,会在地下到处爬了,会唤我阿妈了……依稀能在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眸子,发怒时一样有蓝紫色光闪过。在孩子的一日日成长中,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裴青在柳氏谋逆大案中有功,授参知政事之职。朝中青年官员,无人可出其右。他爱这孩子,常来看他,像小时候待我一样给他买这买那。 我也常去看景昊。他快十五了,却始终未有起色。东宫里的旧人偶尔谈起十三岁前的景昊,都赞他仁和。我犹记得父皇临去时也赞他宽和而不失聪慧。想我入契丹那几年,景昊必是大放过光芒的。每每见他现在情状,总不免伤感。 泽儿周岁时,潘皇后亲自来看。同来的还有皇后的妹子琳琅。她夫婿布政司黄林魁是黄勇老将军的嫡孙,见了面自然更亲厚。 潘皇后随侍二哥多年,只育有一女。其妹也尚未有子。两人都极爱这孩子,跟一众侍女一起围着逗他玩。 许是未曾见过这么多人,泽儿很是怕生。 “来,泽儿,舅母抱!”潘皇后伸手逗弄他。 泽儿藏脸在我胸前,伸出一只肉鼓鼓的小手去推她,不肯就范。 侍女们次第来哄,小家伙紧紧巴着我,就是不松手。 “阿妈、阿妈……”嘴里还不停叫。 乳母拿了一个果子来引。泽儿伸手去抓,一下两下没抓到,发起火来,一阵大哭。顿时满宫人仰马翻。 “皇上来了。” 清脆的一声喊,二哥已笑盈盈走进来,“今日这里好热闹。” 他下了朝,微服过来,甚是随意,“谁把泽儿弄哭了,还是阿舅来抱。” 二哥边说边把泽儿从我怀里接过去。乳母忙把果子塞到泽儿手中。说来也怪,小家伙倒很是满意万岁爷的怀抱,安然地猴在他身上拿刚长出来的两颗牙啃果子,一边流口水。 众人都七嘴八舌奉承。 “泽儿见到皇上才服了。” “到底是皇上,连小孩子也调弄得比人好……” 不多时,桌上摆满了各色物件。大家都围着引他。 “泽儿来挑,看看要什么?” “来抓来抓!” …… 其实泽儿已会走路,可是出门从不“带脚”。此刻趴着,在抓周堆里翻捡了半日,一会儿拿起假刀剑,众人刚开始议论他以后要做将军,他又弄个印章耍起来,可是不一会儿又都丢下了。大家正仔细瞅他究竟要啥,他却自己像模像样爬起来,挥着双手一路跌跌撞撞冲到二哥面前,要抓他腰上的九龙佩。 “阿泽,”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不可。” 二哥却笑道:“这小娃子,可不是坏蛋一个,这么小已知道要夺阿舅东西。”说着解了九龙佩下来给泽儿拿着玩。 再一会儿众人又要到苑里去看放烟火。玩了半日,泽儿已和一众人都混熟了,也不再怕,跟着琳琅后头小腿迈得飞快。 “弄玉。”二哥喊住我。 我看了他的神色,知道他有话对我说。 我们离了众人,拣了苑中一条幽静小径,缓缓行去。几个二哥带来的内官远远跟着。 “泽儿还没有姓。”二哥的声音永远雍容沉厚。 我默默垂了头。泽儿的身份外人不能知,自然不能姓“耶律”。异族孩子,也不能随我姓。 “三妹还年轻,可想过自己终身之事?若你有意,二哥在朝中挑个人品才貌都出众的,泽儿也好有个身份。” “二哥。”我慌得手足无措,立刻要给他下跪,“弄玉不愿。” 二哥搀住我,不让我行礼,温言道:“别怕,朕怎会不知你心意?”他缓缓前行数步,又道:“这个孩子终是藏不住。他一日日长大,身份有疑,必受人诟病。弄玉,你要为泽儿将来打算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以沉默应对。没有父亲,或者父亲是敌邦之主,对泽儿来说,都是难堪。 “林魁是黄将军之后,琳琅又无子。这一对夫妻最是可靠,身份也算尊贵。”二哥立定,负手看着我,“为长远计,不如将泽儿交给他们抚养。” 像是耳边骤然打了声闷雷,我被震得一阵发晕,眼前冒起黑雾,好半日才散去。回到大周后的两年,每一个日日夜夜,如果不是因为有泽儿,我怎能挨过来?要将他交给他人,更胜生生切我心头之肉。 “弄玉残生并无他愿,只求抚养泽儿长大成人。孩子还小,他不能离开生母……”我哀哀求告,希望二哥能明了我心意。 他微微一叹,继而道:“琳琅是皇后妹子,进宫方便,也可以常来你这里,三妹还是能时常看到泽儿。待稍大些,你认他作义子便是,也是很亲近的。” 天气冷得出奇,我却觉得自己就要燃烧起来,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呼啸的风散落在漫漫的冬日里。二哥语气虽是温和,但君无戏言。 夜空里绽开一个绚丽的烟花,点点金芒落向大地。远处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叫好声。我有拔腿奔去抢回孩子的冲动,又心知无用。泪水慢慢沁出眼眶,汇聚成珠,索索滚落。我赶紧深吸一口气,鼻翼的泪珠呛进肺里,胸口一片难言的酸胀。 夜空里爆起一个更大更光彩的烟花,众人一片叫好。这火一样的金芒针针烧刺在我皮肉上,痛不可抑。而二哥的半边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泽儿终究还是被抱走了。我不能抗争,因这是天子的决定。我和泽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一挥手,便可以拿走更多。 冬日的时光就在这样的寂冷与伤怀中一日一日流淌。我还剩下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常常去看望景昊。 自从二哥登基以后,景昊的名分一直暧昧。他仍然住在东宫之中,依旧什么也认不得。东宫不可能是他的归宿,我自思向二哥请奏,将景昊接到静园来,更好地照顾和医治他。 二哥是个勤政的皇帝,更胜父皇当年。早朝从凌晨寅时开始,直到巳时快过,方才结束。我一早进宫,足足等了三个时辰。 在王公公的带引下,我来到议政殿左侧的一处偏殿,看到他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忙半跪及礼,“参见陛下!” 二哥随便一摆手,“三妹不必拘礼,随便坐吧。”他随即对王公公道:“把早朝搁置的奏本和各地紧要急务都送这里来。今天三妹来了,朕不去暖阁,就在这里批了。” 王公公连忙答应着,挥手指挥者宫女们退下,此刻,偏殿中只剩下了我和二哥。 我刚要开口,二哥便说:“泽儿一切都好,要是为了这事,你也不用进宫一趟。” 我连忙道:“臣妹不是为了这事。皇上为泽儿长远打算,弄玉不敢阻拦。只是我一人住在静园这么大地方,总觉空空荡荡。念着皇上登基一年多了,可是景昊的病情还是不能好转,可否让我接他到静园去住,一是方便照应,二来我也有个伴儿。” 二哥边听边点头,“这事你和朕倒想到一起了。这一年来,御医们多方会诊,始终查不出景昊痴傻的原因所在。前朝太子仍住东宫,却也有人上本子说闲话了。” 我有些雀跃,“这么说陛下是同意臣妹将景昊接回静园了?” 二哥摇头道:“各朝各代,没有长公主和藩王住在一起的先例,如果你接走景昊,势必贻笑天下啊。” “藩王?”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朕已经和两府的人议定,重新册封景昊为吴王,将江南七州二十一县划归为他的封地,这样名既正,也好让他一生衣食无忧,了却朕和你的这桩心事。” 我明白过来,悚然心惊,“景昊这个样子,怎么去得封地?” 二哥摆摆手,“你放心,朕派裴青亲自护送他去。到那里也自有人保护照顾。” 我知道二哥为人,平时言谈举止一派温和,笑容春风拂面,但做事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品性。他的决定,一向没有商量余地。恰此时王公公抱着一大堆奏本进来,我便向二哥行了礼,退了出来。 五年的塞外风霜教会我忍耐。我能做的,只是给景昊准备带去封地的衣物。 二哥很快下旨。以裴青今日身份,担任护送之职,其实是很令人纳罕的。 沿着出城之路走来。风穿过长安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有白色花瓣落于肩头,引得我一时朦胧。 停了步子,才发现不是梨花,是早春里的残雪仍积在枝头,随风簌然而落,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零落散乱的白。 轻掸去肩头的雪末,我才想起,这个时节,梨花还没有开。 侍卫从马车里扶出新封的吴王。他已长得很高。若不是呆滞的眼神,那秀隽如菊的容貌已足以让少女倾倒。 我握住景昊的手,不知是他,还是我的手,滚烫如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昊珍重!” 或许是略有感知,景昊竟眨了眨眼睛。我仔细看去,却仍是黑洞洞的眸子。 裴青立在不远处。还是那般温雅的面容,但他有很重的心事,重到让我一眼便看出。 不知为什么,我很难过,但是我仍然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青,早春尚寒,一路辛苦,你也要保重。” “你不要伤心。”他也和我一样,一眼便看出我的难过。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许多事,还不能说,你……不要怪我。”青的语调和平时一样温和,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抬头向他脸上望去。他紧紧地盯着我。这样的目光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我有些发急,“什么事……青你有什么话?” 他却淡淡一笑,原本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里是一泓澄澈湖水。难以察觉的湿润,逐渐扩散开来。 “他和我那么像。你跟他一起,是因为恨我尚了宣城公主?如果没有他……” 他的眼神带着醉者才有的迷茫,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我,也是无法回答他的。关于耶律楚的一切,都被我刻意藏到心底最深处,讳莫如深。 我走开几步,让风吹走面上的悲怆,“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目光交错,似乎有许多光阴的碎片掠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我只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他喃喃自语一般,停了停又说:“忘了我刚才的话吧,你要信我。” 我微微地向他一笑,“我当然信青。” 他也笑着,很多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灿烂明耀,然而,眼里却分明有水光。 “走了,玉,珍重。” 车马扬起漫天的黄尘,又缓缓降落到地上。这里,只剩下我。 春天虽是姹紫嫣红,却在一片空茫中过去。夏日的闷热随着巨大梧桐树上的知了鸣叫声传遍了整个天际,静园也被覆盖其中。景昊已经走了数月,裴青还未归来。然而却有一件事将要划破我枯燥的生活。江西道布政使黄林魁进京述职,跟着他一起来的不仅有琳琅,还有我的泽儿。一想到又能见到泽儿,我每日便觉喜气扑面。 这一日,竟有雅兴在静园的花园中漫步,跟随侍的侍女讨论鲜花的品种和特性。谈到兴高,还要亲自拿剪子剪了花圃中新开的月季给她们插头。 一个侍女簪了花,笑道:“我看不是鲜花艳丽让殿下开怀,而是心肝要到了吧。” 我也并不掩饰,“母亲思念自己的孩子,有何不可?” 一群人正说笑间,管门房的内官却急匆匆赶来道:“启禀公主殿下,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有万急之事前来请见。” “宗孝端?”我思索了一下。此人无人不知,他善于守城赫赫有名,也因性情耿直几上几下。因他是裴青旧部,故有所耳闻。不过除了裴青,我一向同军中朝政均无瓜葛。却不知为何来找我?带着疑虑,我拢了拢发髻,“让他到偏厅小待,本宫这就过去。” 我并没有直接步入,而是在通往偏厅的木门之侧先观察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威武男子在偏厅来回踱着步子,汗水已经湿透了他所穿之衣,却无心擦拭。 我微微咳嗽了一声,从木门穿堂而入。宗孝端听见声响,当即跪倒,“臣,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参见燕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每说一次千岁,便重重给我磕一下头。 这样磕法岂不是头破血流,我连忙叫人拦了起来,“将军威名满天下。燕国实在受不起这般大礼。不知将军来到静园,所为何事?” 宗孝端并未起身,而是号啕大哭起来,“公主,请救裴帅。” 我从未见武将这般伤心,又一听是裴青的事,心中猛然一悸,慌得声音也打着战,“为何叫我救他?他不是在吴王封地吗?难道是吴王出了什么事?” 宗孝端一脸惊讶地瞪着我,几欲捶胸顿足的样子,“吴王已薨,裴青以失职之罪下了天牢,这事朝廷诏谕已发各道数日,怎么公主竟不知道?” 恍如被沸腾的油浇中,身体难以置信地腐烂一样地疼痛。耳边喧嚣起无数金石铜锣乱敲乱打乱撞之声。若不是一个侍女眼快上来扶我,我已坠倒在地。 我撑在侍女身上,嘴唇剧烈地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身侧侍女忙问他:“宗孝端,你快告诉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边哭边答道:“数月之前,臣外放岭南,曾去裴帅府上告辞,碰巧皇上御临裴府,臣只能在偏殿等候,不经意间,听到了皇上和裴帅的对话……臣万死!臣那时只顾着裴帅的安危,未能顾及吴王。” 侍婢扶我在椅上坐下,我才稍稍缓过一口气,勉强问道:“皇上……说了什么?” 宗孝端直着脖子便道:“皇上对裴帅道,爱卿也是熟读史籍之人,应该清楚,前朝太子必不能容于当世之君。朕虽然豁达,但为国家社稷计,也不敢忘记祸起萧墙的前车之鉴。” 犹如一点星火掉入水中,轰然一声,心已炸裂。我缓缓言道:“你是说……是皇上让裴青杀了吴王?” 宗孝端忙答:“臣接到朝廷诏谕,就不分昼夜赶来京城。本想先去找宣城公主,却发现裴府已空无一人。无奈之下,才来寻燕国公主。世人皆知,殿下与皇上最为亲近。当下之事,如果殿下不出面,裴帅就必死无疑了。”说罢又向我拜。 我忽然站起来,“快、快备马,这就进宫去见皇上。” 马车轿子都嫌太慢,我直接骑马疾奔入大明宫。马蹄惊起尘灰泥沙,一路滚滚。 “快去通报,”我翻身下马,气喘吁吁,马鞭向随后跟上家丁手里一掷,对宫门外的侍卫道,“说燕国有急事求见皇上!” 侍卫都知道我与二哥亲厚,急忙去了。 一炷香……不到两炷香时间,我看到刘林高大的个子急匆匆奔来,满头是汗,“公主进去吧,皇上传召殿下。” 我随着刘林到了里间。此时的二哥正在批改奏折,身边除了一个随侍的太监,并无他人。听到我进来,也没起身,仍然在写着什么。 我盯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牙齿磨得格格作响,“二哥,我听说景昊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二哥一抬头看见我,便放下了毛笔,转身对刘林道:“让他们都下去吧,你也下去。” 内官们纷纷低头而退。我完全忘却了平日的礼数,一步步走到二哥面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看着我的表情既难过又愧疚,“这事本来是想瞒你一段时间。你身子才好了些,怕受不了这样打击。”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是嘶喊道:“告诉我,景昊到底怎么死的?” 二哥深重地叹了口气,才道:“是朕失察,竟使吴王为裴青所害。” “我不信。裴青绝不会伤害景昊。”我口无遮掩,竟把所有的忌讳全部犯尽,“二哥你已是皇帝,景昊他又疯傻无知,为何竟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二哥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三妹,你听了谁的挑唆,竟怀疑起二哥来了。” “那么还有谁?还有谁非要景昊死?裴青有何必要害景昊?这世上,最不可能害景昊的就是我和他。”我寸步不让,咄咄逼人。 二哥恼怒,立起喝道:“三妹,你脾气一向冲动而不知自制。今日看在你我多年兄妹之情,朕就放下政务,让你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呀,将吴王一案所有人证一并提出来,给朕带到景华宫里来。” 皇帝令下,外头一阵忙乱。不一会儿,太医院的王太医低首进入内间。行礼之后,景宏便道:“你说说,吴王痴傻之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医是宫中御医,一向同赵太医一起负责景昊病情。我回来之后,因为常去照料景昊,与他相熟。 他此刻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动着,连连磕头,“臣死罪。” 我背心发凉,直接骂道:“休言废话。” 他慌忙答道:“是!”取出厚厚一叠宫中太医院的记录。 宫中规矩,太医每诊都有记录。景昊一直是两位太医一起治疗,然后商讨用药。 “吴王殿下之疾,一直由微臣照看。他病中消耗,有不足之症。”王太医道,“两年来,微臣与赵太医多用补养方,然殿下却始终手足冰凉,身体消瘦,还有诸多寒凉体征。” 景昊的身体情况,我是很清楚的。 “大用补益之药,却一直出现阴凉症状。微臣始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赵太医则认为是吴王体质特别。上几月开始加用鹿血,以助滋养。殿下并未有变化。就在去往封地前三日,突然数次流出鼻血,眉心火热,现出热补过甚之状。” 我逼问他:“可有其他太医给他加了药量?” 他摇头,“绝不可能。若加药,必是我二人商议,还要记档留存。我查遍吴王医档,未见有载。” “或是某种一直服用的药物最近停了?” “医档记载,用药与方子完全吻合。”王太医神情严峻,“微臣疑心吴王之疾是受药物长期控制,私下也曾与同僚讨论,皆认为吴王可能服食了某种阴寒之物,直到前往封地之前方休。” 我的指甲不自觉地在长桌上狠狠划过,“王太医当日何不奏明皇上?” “微臣不敢,”他背脊微驼,“只是猜测,无真凭实据。” “再传周勃。”二哥传令。 两名禁卫将一个浑身镣铐之人提进内间。 周勃浑身是伤,跪倒不住磕头,口中哀求:“求皇上给小的一刀干净吧。” 二哥根本不耐烦看他。旁边一个禁卫道:“把你在三法司的供词,再说给皇上和公主听听。” 我看着周勃,心底一片绝望。他自小跟着裴青,是他的近随。周勃也看着我流泪道:“事情到了现在,奴才也只能照实说了。从燕国公主外嫁北夷后,裴帅就吩咐我时常去联络吴王宫中内官管申,每次都交给他一包药粉。” 管申!是了,我在景昊宫里见过此人。我慌忙问道:“管申现在何处?” 旁边一侍卫向我答道:“他畏罪自裁了,有供状在此。” 大殿里一片死寂。我盯着侍卫交给我的那份供状,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心头的铁块,“冰蝉毒……每日……饭食中……万死……吴王……裴将军……”眼前模模糊糊,这些字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几乎无法看得真切清楚。 是二哥的声音,在向周勃询问:“裴青让你这么做,动机何在?” 周勃叩首道:“裴帅曾说,先皇屠戮裴氏满门。他苟且偷生,尚了仇人的女儿,只是为了复仇。他也要让先皇失去最亲的人……” 我想要逃走,逃离所有的背叛和罪孽。然而那一切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牢牢附着……于是我无处可去,强烈的眩晕,天旋地转……我努力地睁开双眼,整个世界扭曲变形。 裴青、裴青,为什么? “殿下,你看,园子里花都开了。” 侍女卷起帘子,好让更多阳光照进屋子。感受到剧烈的光线,我的眼睛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多久。 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我感到天空仿佛坠落下来,变成无数碎片砸向大地。 能够再坐起来的时候,侍女在苑里摆上躺椅,让我靠坐在上面休憩。 苑中的大枫树不知已伫立了多少年。硕大的枫叶殷红如血,正在悄然凋零。风过时,落叶犹如秋雨一般旋落,像秋之殇。 “景昊是……怎么死的?” 隔了那么久,我才又一次提起这个问题。 手下道:“吴王落水时,在场只有裴参政。大理寺数审,他都坚称殿下是意外落水,救护不及。” “裴参政定的是什么罪?” 手下忙递上抄录的文书。 我默思了一会儿,翻开了文书。第一条罪状擅权越政,危害社稷。第二条刚愎自用,杀戮皇子。第三条勾结外番,意图不轨。第四条欺君罔上,背逆天恩。第五条专权私用,藐视新君。此大罪之状五,另有地方及军中呈报共计十九项。 “他活不成了。”我丢下这文书,疲惫地落靠在躺椅上。 真相是如何,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一切,已经一起失去了。 爱哭的我,曾经流过多少泪。可是这一次,竟流不出一滴泪。 枫树叶子落光的时候,有人来见我。竟然还是宗孝端。 “裴参政秋后处斩,他是冤枉的。殿下!” 我冷冷看他,将三法司审结的罪状丢到他面前的地上。 “今日冒死而来,是裴帅还想见公主一面。这已是他最后心愿,求公主成全!”这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下一下地跪着给我磕头。 我的呼吸悠长轻慢,仿佛一声叹息——如果一声叹息足以负载心中的痛。 “送客。”我淡然道,回身入殿,任他磕得满头鲜血。 第三十八章契丹 正午的烈日,把每一寸光辉洒向四域。大地无限光明,黑暗无从躲藏。大明宫前,甲士如虎般横列。阳光砸落在那些鲜明而荣耀的甲胄之上,仿佛一片镜面森林张开阴影。那令人不敢逼视的酷烈与雄壮,就在这皇权的城墙之下。 “宣——”含元殿前,威武的呐喊从深阔的内殿一直传到我脚底。 “吾皇万岁!”两手合揖高举,深深叩下,双膝平跪于地,额头触地,以示对天子的绝对服从。 因为抱病,我已有近一年未出静园。二哥照例和气地关怀一番。但我知道,这是一次正式的召见,必定有一个重大的决定,牵引我命运方向。 二哥谈起父皇,道:“先皇去后,未尝有一日敢忘其叮嘱。而今海内升平,唯幽州仍丧契丹之手,令朕寝食难安!” 幽州,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失去它,向南直到黄河,大周都无险可守。契丹骑兵若来,一马平川,可以直入中原。失去幽州,也失却了北方马场。没有马,就无法建立骑兵部队。我懂得二哥的忧虑。他随时要防契丹兴起南下之心。 我点头道:“先帝遗训,与民休养生息,不可再起兵祸。燕国女流,不敢妄议朝政。私以为不如与契丹通好,百姓各自安居乐业。” 二哥十分赞许,“朕正有此意。犹记当年父皇将你下降耶律楚,去契丹国号,复渤海旧称,每岁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粟十万石。你虽归来,盟约仍在。朕愿仍课以岁币,以求通好,不闻刀兵。” 听二哥的意思,大周已经愿意正式承认契丹立国。 他又道:“不过三年罢兵,两国断交。为表诚意,需派能得耶律楚信任的人去,才可促成和谈。” 耶律楚最信任的人……忽然有些明白二哥召我入宫的原因。 他继续说道:“朕愿增银二十万两,再加绢粟,换取契丹马匹。” 原来二哥是打算和契丹换马。 “皇上想要换取多少马匹?” “十五万匹。” 十五万匹马,足以装备一支四五万人数的骑兵部队。我忍不住摇头。耶律楚不是傻瓜,他绝不肯给大周这么多马。二哥看着我的神色,说道:“你想得很对,朕要十五万匹好马,但耶律楚不会答应。”他继续说道:“只有你去,会不一样。只要谈成,银两绢帛要多少都可再议。” 我抬起眼来与二哥对望。他的眼神恳切急迫。我的呼吸悠长而轻冷。 “这么多马,皇上是要装备骑兵以攻幽州吗?” 二哥满面肃容,向虚空遥遥一拜,“父皇两征契丹,正是因为幽州一旦落入鞑虏手中,北方永无宁日。朕不得不加以防备。” 他站起来,在空旷的大殿里踱着步子。坚硬的石砖发出沉重的回声。 “你久在契丹,最是清楚,那是一头尚未长成的猛虎。耶律楚正在推行新政,走改革之路。野蛮落后将逐渐淡去,儒学、佛教、耕种、手工,他们无所不学。终有一天,也许很快,它会成为大周最大的祸患。朕并无贪霸天下之心,只为护佑大周子民。”二哥的眼神带着难以名状的焦虑,闪烁着奇异的光辉。他终于停下脚步,眼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大周江山不能坏在朕的手上。” 我完全明白二哥话中之意,他要建立骑兵来防御契丹南下野心,保障百姓安居乐业。但是,买契丹的马来防御契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事说不出的奇怪,一时又猜度不清。 疑虑重重中,二哥已按住我的手,“三妹,这件事只有你去,朕相信你一定会去。” 这命令口吻的“一定会去”四字让我震动。一股阴寒的凉意从他的指尖,一直传递到我心里,在那里盘桓不去。 是了,泽儿还在他手里。咽下哽在喉头的苦涩,我问道:“泽儿他……好吗?” 二哥眼神温和,带着安慰的语气,“等你回来,便去看看他吧。” 长跪,我深深叩首,低沉的声音铺展在面前的金砖上,似乎也带上了砖石的硬度,“谢皇上恩典,臣妹必竭尽全力。” 二哥含笑,十分欣慰,“三妹此去,一路风尘辛苦。为国为民,也是大功一件。朕即拟诏,封你为长公主,另派三百精兵护送。” 我再拜谢皇恩,缓缓退下。步下大殿前数不尽的汉白玉阶梯,一片阴影掠过天空,大地倏然变暗。我抬头,正望见满天黑云好似一只巨大的手漫过一切。 这是我第二次北去,在离开契丹三年之后。这一次,征程直达天福。 浩荡的关山布满着苍茫的影子。一路艰辛,奔流不止的辽河越来越近。横马河滩,看浩荡河水澎湃不止。我望见遥远的辽河自天而来,河水扬波。我望见燃尽的夕阳悄然西下。那落日的方向,正是长安。我忆起曾经有人扬起鞭子指向夕阳下的山脉。他的脸沐浴着黄昏的流光,温柔的声音仿佛描摹记忆的回声,“看,黑山,那是一座神山。” 这是二哥景宏的时代,出使的排场自然非常。 明黄色的仪仗在阳光下烁烁生金。离天福城外三里,下车换乘五凤肩舆。十二支炝金羽扇围簇遮挡,四名内官稳稳抬起肩舆,随着引导的执仗侍卫缓缓前行。 天福城门大开。内官奏道:“契丹皇帝将亲迎长公主。” 城内外立满我熟悉的黑甲鹰军。毯道两旁是随行而来的侍女内官,一色赭红,垂手而立。 天福城下,一众人簇拥着的,便是耶律楚。远远望去,他穿的是紫色九龙袍。身后立着的丽人应当就是述律皇后吧。她绰约亭亭,红色的窄衽长裙,耳边硕大的金环远远便能刺痛人的眼。 肩舆以极缓的速度轻稳着地,十二支羽扇同时散开。我起身扶住身侧侍女的手,踏上长绒卷毡。望仙髻巍峨华丽,饰以金翅,望之若仙。明黄色礼服上金线珠玉刺绣成九尾翟凤。长长的披帛拖曳在后,约有丈余。在阳光下,影子拉得更长,使我原本娇小的身影近乎夸张地扩大。 看清耶律楚容颜的刹那,心底袭来一阵痛意。连忙掩下那一瞬的失态,想要露出端庄高贵的微笑,唇角却只带上微弯的弧度,僵硬得像戴了一个面具。 一别近三年,他神情肃穆而庄重,丝毫看不出情绪。我的眼神控制不住地移向陪侍一旁的女子,却意外地发现那并不是述律新月。 忍不住瞩目,脚下也错了步子。侍女轻轻稍握紧手,我才回神,耶律楚也正把视线投向我。四目相对一瞬,他目光深邃,似能直探心底。我慌忙垂下睫毛,勉强维持仪态万方。 “周朝皇帝贵重,使长公主亲来契丹,结两国之好,功在千秋。”耶律楚的声音,仍是熟悉的清冷,更多了几分稳肃。 我也打起精神,竭尽全力使声音听上去更庄严,“本宫奉大周天子令,千里来使,结好贵邦。蒙契丹皇帝亲自出城相迎,倍感荣光。” 于是击鼓鸣号,堂皇入城。 高台上已设宾主双座。其余人等均下立。台下开始助兴表演。 “三年不见,公主别来无恙?”耶律楚先坐下,端起酒来。 我穿戴着数十斤重的袍服金冠,走到客座一路叮咚窸窣作响。揭开茶盖,清澈的茶汤映出艳红双唇,“托圣上洪福,一切顺遂。” “顺遂?”他转着酒碗,冷笑一声,“朕看你很不顺遂。” 耶律楚就是这样直接,他从来不喜欢寒暄与虚礼。 “此三年,周朝变故颇多。”他声音低沉,“你的弟弟不在了。” 猛然被他戳中痛处,手中茶杯微微晃动。 “他也死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裴青。 合上杯盖,深深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我的声音冷得像冻硬的石头,“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我侧过面向另一边,却仍能感受到来自他方向那灼热的目光,将半边脸烧得滚烫。 “公主不问内情?” 心中岂无疑问,但我并不敢去揭那些遮掩着丑恶罪行的盖子。裴青的背叛,是给我最沉重的一击,重到不能想起。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我道:“本宫不想知道。” “朕想知道,”耶律楚眼神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道,“公主为何来?” 我拿出准备好的言辞,“为两国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祸,前来结盟。我朝天子愿以金帛换取马匹,通商友好,各得所需。” “马匹?”耶律冷冷道,“景宏所求多少?” 我长舒一口气,“十五万匹。” 耶律楚微扬眉,“他也真敢开口。” “只要有好马,价格均可商议。”我解释道,“大周唯求国泰民安,绝不先动干戈。” 他并没有理睬提出的条件,直接拆穿我,“你明知十五万匹马朕不可能给周朝,为何仍不远千里前来?” 台下忽然轰然叫好,原来是方才那红衣美人手执琵琶,上得台来。 我看了一眼,仍垂目而坐。耳边开始响起清脆的琴声。初时朦胧,只闻叮咚,袅袅仙乐流水行云。不多时陡然用力,手指以刀的削刮之势在弦上行走,起落之间,琴音忽变,金石裂帛,砰然铿响,划过一串铮铮铁戈之声,带起黄沙孤烟的苍茫,浊浪滔天的惊迈。秋风萧瑟,草木皆兵,暴风骤雨,山崩地陷。琴音越拔越高,激昂处如阵前厮杀,战马奔腾;悲壮处似血染沙场,九死一生。 果然人美艺高。能随侍耶律楚身边,想必受宠。在台下献艺,又可知身份不高。为何反不见述律新月,令我有些纳闷。 我想起耶律楚曾受伤的手,这几年不知如何。待启声询问,他忽然高声赞道:“好!”问候的话止于唇边。自嘲地微微一笑。他的手,自有人关怀,何劳我多心?想到此处,只以袖掩了口,轻咳几声。 他仍看着台下,似不经意道:“公主远行千里,想必劳累,先歇息数日吧。” 天福宫已彻底毁于战火。都城,还在缓慢重建中。我居住的,是临时搭建的宫帐。带来的三百护卫也被获准驻于附近。 草原的雨季来临了。越是晚间,雨越大越急,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我眠在帐中,梦中似有金铁相交,铮然作响。渐渐呼喝惨叫声,不绝于耳。惊坐起,呼唤侍女,却连呼不应。 我从榻上起身,步出帐去。连绵的雨滴像是倾泻的箭矢,交织成硕大无比的水之幔帐。地上升腾起层层的水雾,一片迷蒙。 帐外也没有一个人。侍卫内官宫女全都不见踪影。风卷雨来,一阵血腥气,也带来更为清晰的打斗呼喝声。浑身悚怖,我在雨中疾步而走,水顺着长发滴滴答答往下。面颊上也都是水,迷迷蒙蒙看不清楚。 议政帐越来越近,一道闪电划过。在这一刹那的白光中,我忽然看见,银色和黑色的交织,血与水的喷溅,兵器同兵器的碰撞。 若不是身上被雨鞭抽得生疼,我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郑通、郑通。”我大声喊着此次护送我来契丹的副使,一边向混战中心奔去。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越近越能清晰地看清地上密密麻麻地躺着的护卫尸首。在一道又一道闪电劈向大地的瞬间,我看见黑色兵甲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只剩下十几名银甲战士还在作殊死搏斗。 以众围寡,这分明是一场赤裸裸的杀戮。 “住手!”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怎么回事?” 有人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漆黑一片的夜里,我仍然马上从动作姿势感觉出那是耶律寒。 “耶律寒!”我唤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我发现他神色汹汹,眸色寒极。 闪电之后,隆隆的雷声滚动起来,似乎连城墙都被撼动,发出低沉的震颤。 “出什么事了?”我冲他喊道。 “殿下不知道吗?”他反问了我一句,将我从战团旁拖开,一直拖到议政帐里。 一阵亮光扑来。“又是这个周朝妖女!”愤怒的声音很熟悉。我顺眼望去,在围着火炉的一圈人中找到了说话的萧显。 “为何屠杀本宫护卫?”我对帐中一众人喊道。头发和衣服不停地向下淌着水。 耶律楚上下看我,突然说:“取衣给她。”语气严厉。 我这才意识到身上的丝缎锦衣被雨水浸透,全都黏附在身上,曲线毕露。我自己抱住自己,脸上一阵一阵滚烧起来。 有人拿来了袍子。我接过,围在身上。没有明黄色长裙凤冠的装扮,就像是失去了保护自己尊严的壳。 “报!”忽有一将自帐外来,单膝下跪道,“首犯郑通已活捉。末将稍加拷问,他胆小畏死,已招供是受周朝长公主指使谋刺皇上。” 众人一齐把愤怒的目光向我投来。一股凛冽杀气,直刺周身。 “犹记先皇在时,当年所谓和亲,也是潜藏刺客,伺机作乱。” 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脸去。火光中映出的,果然是述律羽之。他从耶律楚身边另一主位上霍然立起,声音近乎咆哮,“周朝一贯诡计多端,先皇为景宏所害。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皇上,当斩此毒妇,将其首级送往周营,以示契丹之威。” 在述律羽之不断翕动的双唇中我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谋刺之案。而我竟对其中内情分毫不知。郑通出身蓝甲军,身经多战,岂是畏死之士?为何只略略拷问,便将我扯出?还有,以区区三百人,在这天福之内,竟欲谋刺契丹皇帝,听来简直匪夷所思,如同儿戏一般。到底是手下护卫真有阴谋,还是契丹存心挑衅? 我把迷惑的目光投向耶律楚,发现他也凝视着我,眼里带着某种陌生的洞悉,“将长公主投入死狱,严加审问。” 我并未作解释,因这些年来我已逐渐消沉。天下纷争,自己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牵扯期间的旁观者而已。一切事情,我都无力左右。 从座上宾,到阶下囚。死狱,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有人入死狱来,不是来审问,竟是三年未见的阿君和瑶琴。久别重逢,抱头痛哭,她们自述受命来狱中服侍。谈起别后,才略略知道这几年契丹的情形。 我走后一年,耶律楚立了述律新月为后,并在上京为她专造一座掬月宫,以示尊荣。然而耶律楚却并不常在上京。他更多的时候留在天福,主导新政推行。 我入天福时看到的红衣丽人,是北方日连部酋长所献,因善弹琵琶,颇得耶律楚青眼,因此随侍在侧。 自我走后,阿君和瑶琴便被遣到天福,一直在这里充作侍女,却没想到我还有归来之日。尤其是瑶琴,双目哭得肿如红桃,“殿下怎会又来契丹,还被关入这死狱之中?” 仔细想来,无论此次事件由大周和契丹哪一方挑起,都是为了引起战端。二哥和耶律楚,也许终将用一场生灵涂炭来证明谁是强者。 因为有她们的陪伴,死狱中的生活并不很辛苦。囚室清洁,饮食衣被也一样不缺。看押者亦为女官。过几日,有两个面生的官员来询问雨夜情形。我据实陈情,他们也不相逼。 这一日天方拂晓,忽有侍卫前来,“有请长公主。” 瑶琴哭泣,阻我前去。 我安慰她道:“你们自安心等待,本宫并未参与谋刺契丹皇帝,不必忧心。” 来人引我至议政耳帐,低声言道:“公主请在此等候。”说罢退去。 我方立定,便听见内帐一片激烈语声。 “陛下,妖女深入我大契丹南都,对我们的虚实掌握很多。如果她密信周朝皇帝,让营州登陆的数十万周军知道我们只有两万步兵守城,再加五千骑兵。他们便会长了胆子,不顾一切地扑来。所以老臣恳请陛下,放弃天福,到各部落中集结部队,再在广袤平原上给他们致命一击。”是述律在侃侃而谈。 “营州距离天福走最近的路也有五六百里。周军都是步兵,每日急行军也不过四五十里,要来到天福,需要至少十日以上,而且疲惫至极,补给线也会很长。我黑鹰军虽然分散周围,但集结起来最多只需五日,完全有时间以逸待劳,断绝周军补给,将他们全歼。如果皇上这次再放弃天福,更会引起朝局震动,失掉南契丹民心。末将看不如立刻派人去各部落集结部队到天福,然后伺机歼敌。”耶律寒的声音传来。 述律的声音很是不屑,“如果周军不北来,而是转而向西,攻击棘城到幽云一线,首先拿下幽州,再配合从霸州北上的周军,占据辽河,切断南北契丹会合路径,分而歼之,那我们岂不是在此坐以待毙?” “皇上、丞相,请听末将一言。”萧显缓言道,“周人登陆营州的消息只是从几个逃脱的营州守卫那里听来。他们在慌乱逃窜之时,所看所感,未必真实。按照以往情形,周朝老皇帝的进攻全部从幽州一线展开,没有海路计划。而要从胶州发兵,渡海来到营州,运送数十万军队和军械,、马匹、补给,就得有船。末将内弟曾去周朝江南沿海经商,他们最大的船只不过四五丈,最多能载一二百人。运送数十万人,要有上千艘这样大船。景宏登基不到三年,就算动用全国人力,也不见得能造如此多船。依末将看,应该派出斥候骑兵,再去准确侦查,再动不迟!” 耶律楚的声音显得特别沉郁,“诸位所言皆有理。周军虽在营州已登陆三日,但我们仍有回旋余地,此际不可惊慌。”他停了停,唤道:“亚父!” “老臣在。”述律应道。 “请火速派人往南契丹各部落调兵,限黑鹰军五日内集结于天福城下;并传令北契丹,限他们十五日内集结在辽河至燕山一线待命。” “遵旨。” “耶律寒。” “末将在。” “立刻派出斥候骑兵,沿棘城至营州一线伺机侦查,由原来两个时辰一报,改为一个时辰。人员不足,你自去调配。” “是。” “耶律肃负责修葺城墙并加固防务。只有几日时间,你务必投入全部人力,以防周军来攻。” “臣必尽全力。” “诸位,时间紧急,都散了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帐而去。帐帘忽然拉开,我看见议政帐中只剩了耶律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都听到了,周朝大军已在营州登陆。” 终于知道二哥令我前来契丹和谈的真正原因。他并不需要十五万匹马,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讨伐契丹的理由。如此,郑通的一切所为便都可以解释。 耶律楚叫我来,也许是认为我知道些什么。因此我淡淡说道:“本宫只奉命来使,商议交易马匹之事,其余一概不知。” 然而他并没有问我什么,只说:“你的处境很危险,已成契丹公敌。今日起,便留在我身边,寸步不可离开。” 从得到大周奇袭营州的消息开始,已经七日。耶律楚发出征兵的命令也已经过了七日。然而,黑鹰军却一个没有到,而北契丹也没有一点消息。坐在议政帐主位的耶律楚此刻虽然依旧是镇定姿态,我却能从沉重的呼吸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早,述律羽之急急入帐。我依旧隐在耳帐,听他语气沉重,“北契丹路途遥远,去传令的士兵出了什么状况未及时回报也未可知,但是我们南契丹的黑鹰军竟也未到,这就……老臣揣摩,是不是陛下施政有些操切了……” 耶律楚沉默着,没有答话。我猜度述律之言。所谓施政操切,应是各部落酋长对部落兵制度转变为国家兵制度强烈抵触,以致拖延发兵。 少卿,又有沉重脚步入帐,“末将舒穆鲁参见陛下。今早城外已发现小股周军,尚无对天福发动有威胁的攻击。末将揣测是他们还没有聚集完备,也有不知道我们虚实的因素。但是,如果这样等下去而没有行动,我们被周军围攻是迟早的事,请陛下早做决定。” 耶律楚依然沉默。 一声帐外士兵的呼喊声打断了片刻的沉静,“报陛下,幽州黑鹰军百夫长石末甘林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禀告。” “传进来。” “是。” 我将耳帐轻轻拨开小口,只见一名全身染着血污的将军跌跌撞撞走进议政帐,扑通跪下大哭,“陛下,请快给幽州增兵,再晚就来不及了。” 耶律楚斥道:“哭哭啼啼,如同妇人,幽州如何,仔细说来。” 石末甘林这才勉强收起眼泪,道:“五日前,周朝皇帝亲率数十万周军趁着雨水天气对幽州、渝关发动奇袭。幽州守将萧临疏于防守,被周军乱刀砍死。仅仅两个时辰,幽州就失守了……万夫长审落虽然全力抵抗,奈何周军人数太多,潮水一样进攻,抵挡不住,损兵折将,退守棘城。临危之时,审将军命令我突出重围,前来报信要援啊,皇上。” 舒穆鲁惊道:“景宏亲征?幽州这路军怕是比营州那一路人数更多。” 述律的声音从旁响起,“幸而皇上在那周朝妖女来到后,有所警觉,派了一万黑鹰军加强幽州防务。否则审落现在哪有兵可用?他还要增援,这里哪有兵援他?” 耶律楚看着地下军事沙盘,道:“周军两路,来势凶猛。幽州、棘城只能暂时放弃。设法带信给审落,务必从棘城突围,向营州进发,去切断营口周军的补给线。” 正说着,外面忽然大哗。只见一名军校慌张入内道:“陛下,快出去看看吧。” 我不知何事,心中疑虑,然而记着此刻自己处境,不敢妄为,只耐心等着。这次过了多时,众人才又入账,一片愤恨之声。 耶律楚的声音响起,“他的信,读来朕听。” 有人开始用契丹语诵读起来,“大契丹耶律史告南契丹所部,耶律楚以弑兄篡位,以杀戮夺权。其人似豺狼,其心似虎豹。篡夺以来,屡兴战火,契丹族众十去七八。念望我族群艰难求存,数百年之不易,必将勇力合心,诛此灭族之种,再添耶律荣光……” 还未读完,述律羽之已怒不可遏,骂道:“贼贱种,竟将老臣派去北契丹的传令兵全部砍了耳朵鼻子,用马绑回来。如此羞辱,恨煞老夫,悔未早将他剁成肉泥。” 舒穆鲁也愤愤道:“耶律史竟趁此机,策反北契丹。他定是又和周朝勾结上了。” 从耳帐缝隙中望去,耶律楚却轻蔑一哂,“亚父不必恼怒,此人两面反复,定不能成事,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报——”又一名将军入帐,“城墙守卫来报,城外周军正在围攻前来集结的小股黑鹰军,请示皇上裁决。” 耶律楚扔掉信件,便和众将出帐而去。 这一次,直到黄昏,他们才再入帐。我听见了极为熟悉的破锣般嗓音在那里埋怨,“黑鹰军都是从各部落陆续而来,这样几百一队,稀稀拉拉,还没到天福,都被周军吃光了,连骨头都他娘的没剩下!皇上还不救……”是独臂李德威。 耶律寒也在一旁劝道:“陛下,打吧。” 众将也纷纷嚷起来,情绪激动万分。我再从缝隙中看去,只见耶律楚紧锁横眉,立于中心,向李德威严厉道:“谨守城池,再有胆敢出城作战者,立灭其族。” 众人顿时一片肃然。 大周两路来袭,营州登陆这一路已将天福团团围住。另一路二哥亲率,从幽州进军,怕是也已不远。耶律史又在此刻策反了北契丹。此际形势,可谓四面楚歌。 待众人散去,耶律楚一身黑甲步入耳帐,“今夜突围出城,你随朕走。” 我坐在毡毯上,抬眼看他,“带上妇人,突围多有不便。” “你不可留在天福,”耶律楚的眸子在铁盔下闪光,“不等周军来,守军先会因为泄愤把你撕成碎片。” “报告陛下,述律丞相来了。”耳帐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禀告声。 耶律楚没有再理会我,回到主帐对述律羽之道:“亚父从北门渡河而去,朕率军掩护你。集结好各部落的军队,便到小回坡等朕会合,再同周军决一死战。” 述律羽之的声音不无悲凉,却也没有一丝惊慌,“老臣即便粉身碎骨,亦将不辱使命。只望陛下千万谨慎小心。” “亚父,多年来蒙你忠心。”耶律楚紧紧搀握住述律羽之的手臂,“景宏亲征,来势汹汹。今日契丹,有灭种之灾。全仰赖亚父威望,救国土于危亡。” 述律羽之再拜,洒泪而去。他们的言语情状中,军情的凶险向我扑面而来。二哥亲征,他怕是倾巢而出,誓覆灭契丹。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天福南门大开,一队铁骑卷地而出。当先一面迎风黑色战旗,旗枪闪烁生光。清一色黑色战马,黑色铁甲,似午夜幽灵般直扑周营而去,瞬间就突破了周军大营。 “契丹兵、契丹兵!” “耶律楚要逃跑了!” 不远处的周营顿时大噪。一时间,内外响动,骑兵直逼周军大营中军,所到之处,横砍竖劈,马蹄飞踏。夜幕的笼罩下望不见混战的惨烈,但外围周军很快开始行动,原本将天福团团围住的各路从不同方向朝大营中军涌去。 片刻间火光齐放,亮光闪灭处可见骑兵虽左挡右冲,却为箭弩所制,纷纷坠马。周军步兵人数越聚越多,蜂拥而上,疯狂砍杀,惨叫声十里可闻…… 当一千黑鹰死士出南门,引去三面围军时,述律已自北面长河渡河而去,而耶律楚带着我和四千骑兵向西南面的营州进发,去设法和审落会合。 回头再望那片战场,一千骑兵仿如孤狼纵入虎群,被周军吞吃得干干净净。我不禁问道:“可惜了,从南门领军冲入周营的将军如此神勇,不知是哪一位?” 耶律楚眼中的晶莹在月色下闪光,“是李德威。他言自己独臂,不耐久战。为免拖累大军,情愿作死士。”他停了停,“我一定会给他报仇。” 我惊叹悲惘,往日李德威鲁莽而憨态可掬的种种形象袭上心头。此次入契丹,只有今日才听到他那一句熟悉的“他娘的”,连面都未曾照过,已阴阳永隔。李德威用他和一千人的性命,换取了宝贵的脱逃时间。 黑鹰军如狂飙一般突进。耶律楚一直要我骑马跟随,不能脱离他左右。从深夜到红日当空,连续五六个时辰不停歇地疾驰,我早已震得精疲力竭,神智昏沉,难以驭马。耶律楚时不时要放慢速度等我,并在我座下马臀上猛加一鞭。 当马再次奋蹄跳过一个土坑时,巨大的震荡竟使我向一边歪滑下去。 身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的腰,把我拉到他马上。 “你怎么样?”他一只手将我揽在胸口,大声问道。 我双腿已是酸软不堪,腿根内侧磨蹭得剧烈疼痛。过度的喘息使肺部一阵阵闷痛。 “玉,坚持住,我唯一无法左右的就是时间。” 这是来契丹后耶律楚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残余的微弱力气,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稍事休整!”耶律楚见我已实在无力支撑,向身后骑兵喊道。整支队伍这才停下脚步。 他把我放到地下,一只手枕在我脑后。有水囊送到唇边。我拉住囊口,贪婪地喝着。清水冲刷过塞满黄尘的喉咙,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可是没喝几口,水囊就被夺走了。 我扯他袖口,扑过去抢。耶律楚伸出我身下那只手拦住道:“不能再喝。久渴而狂饮,会使气血失常,甚至猝死。” 我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周围将领立即围拢过来。耶律楚以刀柄在沙地上画出线路,“周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过长的补给线是致命软肋。营州、幽州失守,景宏的攻击套路已然呈现。他无非分兵两处,从营州伸出一只手,从棘城伸出另一只手,然后形成钳形攻势,合围天福。我们当赶往营州,先切断补给线,然后与述律丞相集结的大军汇合,消灭这支断粮的周军,再迎头痛击北上的景宏。” 说话间,已有飞马来报,“陛下,前方出现周军!” 将士们顿时一阵骚动。 “大概多少人马?”耶律楚急问道。 斥候兵道:“回陛下,约有数万,步兵为主。” “来得太快了。”耶律楚低语道,略作思忖,道:“若所料不错,这支周军当是向天福而去的景宏部。”他扫了一眼正在列阵的黑鹰军将士,高声喊道:“战场偶遇,周军气势正盛。我军分作两股,随朕冲锋。” 他派了数人,将我安置到一处高地上隐藏起来。方在大石后躲好,平原上已是飞尘滚滚。银甲兵高举着“周”字旗帜,密密麻麻地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再看随耶律楚突围而出的黑影骑兵,不过数千人。他在马上挥舞巨大的黑色令旗,黑鹰军立刻如潮水向两边散去,并未与周军正面接触。与此同时,大量的弓箭已经砸向正在冲锋的周军。 此刻,周军已经很近。人群中,我一眼便看见二哥身影。因为他所骑之马分外高大,身边又簇拥着许多骑兵。二哥发令,身边一将亦扬起黄色龙旗。排列在阵形两边的步弓弩兵顿时停下脚步,分别向两边的黑鹰军疾射。周军弓弩兵人数众多,射完一轮,后队立刻换上,战场箭矢横飞,一片嗖嗖,绝无间歇。黑鹰军遭到猛射,行动顿时缓落。二哥纵马入阵,连斩数十人,杀入黑鹰军中央。曾经见识过蓝甲军的骁勇,这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二哥本人在战场上的剽悍。 耶律楚见景宏入阵,马蹄踏尘而去,直向二哥,一刀便砍向他头顶。二哥横刀一挡,用力过猛,震飞了耶律楚手中弯刀,但自己的长柄也被砍成两半。身边的契丹兵和周兵见皇帝交战,都一拥而上,近身相搏,反而猛然将两人冲散。一时间大地颤抖,黄尘满天,只有肉块和鲜血在躁动的空气中飞溅。 后续的周军步兵不断赶来,越聚越多,而黑鹰军只有数千人,逐渐不支,纷纷退散。二哥从人群中随意捡起一把钢刃,从容地指挥大军压了上来,欲做最后一击。 就在此际,侧翼突然呼啸着冲来大队契丹骑兵,直插周军步兵,将阵营冲得七零八落。耶律楚见机夺过一支长枪,投向二哥。虽因距离太远,并未投中,可是二哥胯下御马酣战太久,受到惊吓,竟前蹄跃起,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看到皇帝坠马,周军纷纷放弃攻击,聚拢过去。而耶律楚也无心恋战,疾速号令收拢散落四处的黑鹰军将士,退出战斗。在两军纷乱的间隙,我忽然看见二哥挥起长刀,一刀劈下将他甩下蹬来的御马头颅。鲜血喷溅丈余高,伴着长长的哀鸣。 一气奔出四十里,看周军并未赶上,黑鹰军才再作休整。方才从侧翼驰援的那一队骑兵中跑出一人,慌不迭下马,向耶律楚下跪,“末将审落,丢失幽州,又救驾来迟,死罪!” 耶律楚忙上前扶起,“好兄弟,何罪之有?不是你及时赶到,朕与众弟兄都死于大回坡了!” 审落这才安心,“末将被困棘城,拼死突围,按陛下先前部署向营州进发。听得斥候兵言陛下被困大回坡,这才折返赶来。” 耶律楚点头,“在此地遭逢周军,应是意外。景宏来得太快。” 耶律楚派将清点人数,两军合计不到一万。他道:“如此,不可再去营州。隐藏起来,小心行事,待与丞相合兵一处,再与周军周旋。” 为了躲避大周的斥候骑兵,耶律楚领着一万骑兵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两天。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哪里才是目的地。 春日的夜晚仍然寒冷。军队选在一处隐蔽的凹地休息。临时搭起的矮帐里,我一边就着微弱篝火取暖,一边问道:“将士们连续行军未能休息,太过疲惫,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耶律楚也是一身倦意。他靠坐在取下的马鞍上,眼中布满血丝,“你二哥选在春季进兵,确实聪明。” 我有些疑惑。 他道:“骑兵需要马。春季草料刚开始生长,可以供应累万马匹的草场只有几处而已。述律丞相去部落募兵,我们要赶到小回坡与他汇合。小回坡往东,是一片上好的水草地,足够数十万马匹的草料供给。” “述律……”我心里很是忐忑,“你怎么能确定他集结起大军赶到那里?万一我们到了那里……” 耶律楚颔首道:“丞相在契丹威望深重,虽不善于指挥作战,但凝聚人心,是他所长。” 我在心底咀嚼着他的话,忽然焦急万分,“我二哥既然选在春季发兵,他多半也知道小回坡有大草场。若他察觉你的企图,在那里布下重兵,你这样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这些话的时候,耶律楚一直望着我,直看得我局促不安,才微微扬起唇角,“看来你还是很关心我。” 我咬住下唇,连连眨动眼睛。何止关心……在生泽儿难产的几日,昏迷中都是喊着他的名字。 “玉,”他凝视我的眼神,伸开双手,“让我抱一抱你。” 我望着他的手,害怕犹豫。如果还要分别,那么情愿不要记住这温暖怀抱。更何况现在我与他的身份和关系……垂下眼帘,努力抗拒他怀抱的诱惑。但他的影子依旧在眼前,躲不开,藏不起。心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止不住,抹不平。 “你所料不错,景宏的大军应该已经在小回坡等候我们。”耶律楚忽然肃然道,“但是弄玉,你要记住,这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气候、道路……我对这里的熟悉,胜他百倍。在我家里,绝不容许客人胡来。” “可是他有数十万大军。”我屏不住惊呼。 “对,去小回坡,是别无选择,也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他看着我,声音放低,“所以,让我再抱抱你,就今夜,也许……”他没有再说下去。低落的语调,使我的心顷刻融化。 我绕过篝火,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把头放在他的膝上。他有力的双臂紧紧揽住我,揽得我几乎透不过气。 我小声说道:“如果你败了,我就陪你一起。” 他轻声笑,把脸贴在我的长发上,“若我胜了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怀抱带着久违的安全感,让我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却觉得无比安心。蜷在他怀里,我渐渐睡去,梦见满天繁星。 临近小回坡十里时,耶律楚收到斥候兵来报,景宏大军果然已在那里驻扎。而在小回坡以东十二里,原本围困天福的数十万大军也已赶到这里,将述律羽之集结起来的数万黑鹰军团团围住。 “距小回坡七里处有一羊肠小道,”耶律楚道,“我们绕到周军背后去,设法与丞相会合。即便景宏从小回坡追赶来,也要两个时辰。” 骑兵在小道上悄然行走,速度很快,半个时辰后我已能看见不远处周军弓弩队紧紧将大批黑鹰军包围其中。密集箭雨在空中呼啸,正面又是步骑混战,数十万大军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耶律楚手下的黑鹰军士大声呼喊:“丞相大军在此。” 耶律楚正待调兵遣将去助述律,忽然,数十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四下里冲出数千蓝甲战士。我一看便知那是曾击杀契丹十二骑的蓝甲军。果然,不多时,便看见二哥单马一骑立于高处,傲视下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嗅到了耶律楚的骑兵,而且仅仅半个时辰已追赶上。 蓝甲军排山倒海扑来,与黑鹰军硬碰硬搏杀起来。蓝甲骑兵以轻猛见长,黑鹰军则以重甲见长,更兼两位皇帝都在阵中,双方将士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更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黑鹰军虽然勇猛,怎奈蓝甲骑兵与步兵配合流畅,有如绞杀机器。骑兵先冲杀,将黑鹰阵形冲散,然后长枪步兵趁机赶上包围落了队的契丹士兵,长枪一阵猛戳,血溅四野。 战场形势开始向周军一边倾倒。两支黑鹰军无法合兵,被分而围之,越战越退。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令战场雨血交织,大地很快染为红色。也就在此刻,黑鹰军不再退却。耶律楚勒住缰绳,横刀立马,对黑鹰军士狂呼:“天赐神雨,佑我契丹。众将当勉力而战。”说罢将军旗扬起,只见战场左右两端,各有两千黑鹰军策马而出,疯狂地冲向包围述律所部两翼的弓弩队。 由于风雨所阻,弓弩队射出的箭羽失去准度,无法阻挡契丹骑兵的冲锋,仅仅一盏茶工夫,几万弓弩手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述律部黑鹰军抓住机会,瞬间突破了周军防线,骑兵以速取胜,绕过大周长枪步兵队,赶到蓝甲军后方。 二哥眼见两支黑鹰军就要合兵一处,亲自策马上阵,指挥蓝甲军掉转马头,向刚突围而出的数万黑鹰军冲去。 耶律楚见状,只带数十护卫,急忙追赶而去。而那一边,述律羽之也已经看见了耶律楚。他难掩兴奋,策马奔跑在突围军队的最前端。 又一阵闷雷滚过,二哥迎面拦住述律羽之。他还未及反应,随着一声惨叫,便被二哥的三尖两刃刀高高挑起,甩到地上。其他骑兵也一拥而上,踏过他的身体。 黑鹰军一见丞相竟然殒命,群情激愤,迅速围拢,高达数万之众。虽然蓝甲军奋力厮杀,奈何人数太寡,很快就被牢牢围困在中央。 一声牛角笛划破雨帘,聚拢上来的黑鹰军迅速撤去,空荡荡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被围在中央的蓝甲军。 “陛下,周朝皇帝被围,马上就能生擒啊。”耶律寒在阵外拼命地呼喊。 耶律楚面色阴沉,“周军只是暂时被击溃。雨水一停,他们就会回攻,到时抓不住景宏,我们的主力反而陷入包围。传令三军,后退五十里整顿!” 雨后的春季草原,本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地面上,牧草飞速生长,羚羊欢快轻踱。青空中,雄鹰展翅掠过。然而述律羽之的死,却使一切春之美景在契丹士兵眼中黯然无光。 述律羽之为耶律楚一共募集了八万黑鹰军士。但是经过小回坡一战,再休整清点,实际能战之士统共已不足五万。加之没有能占住小回坡,而是后撤五十里,陷入缺乏草料补给的困境。 中军帐中的灯火彻夜煌煌。整整一夜,耶律楚都伫立在那张两人高的板图前。将领们显然还笼罩在丞相战死的阴影下,对未来的情势战况感到晦暗不明,因而都默不作声。 也许是不愿这低沉的气氛继续延续,萧显振奋了一下精神,开腔言道:“末将以为,如今我们集合的部众达到五万,马匹二十余万,军力已是开战以来最强。应当快速返回天福,获得补给,再找机会破敌。” 耶律寒巡夜回来,入帐正听到萧显之言,连连摇头道:“虽说我们获得军力,但是丞相阵亡,军队经历小回坡之战不仅疲惫,而且损失太大;周军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要折返天福,必然要面对周军的强大兵团。一旦攻击受阻,就会陷入极端被动的情况,断不能这么做。” 耶律楚听到耶律寒的话,才将视线从板图上移开,道:“你接着说。” 耶律寒点头,“末将方才巡查,见军中士气仍然极为低落。我们急需一场胜利。现在周军在东、南、北都驻有重兵,我们唯一能获胜的只有西面。据斥候所报,那里只有几万周军步兵,也没有弩兵和长枪队,利于骑兵突袭。陛下,不如立刻动身,在西面打一个奇袭。” 耶律楚露出赞许的神色,“景宏之所以安排如此不堪的士兵防御西面,正是希望逼我们突破西面防线去与北契丹决战,他好坐山观虎斗。但是耶律史此人,惯耍阴谋,两面三刀,并无真勇。他绝不敢跨过辽河与朕对战。”他忽然眸寒如铁,薄唇轻挑,“即令,全军再休整一日,然后人不下马,甲不离身,突袭辽河。” 耶律寒环视帐中众人,转身便是拱手高声,“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 “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军帐里,众将齐齐地一声吼喝。 三天后,黑鹰军在辽河边将西路五万周军步兵整个吃掉。那场惊天动地的奇袭从午夜一直战到清晨,我始终藏于耳帐。因为述律羽之死后,契丹军士仇视周朝的情绪越发浓厚。作为敌军公主,耶律楚告诫我此刻避过锋芒,轻易不要露面。更因为我实在不忍看这场屠杀。五万周军都来自我的故土,尸骨却将永远抛洒在这遥远的辽河,风吹兽噬,无人可收。 直到黄昏时分,将士们开始庆功,我才独自走出帐去。暮云正沉沉地坠落着,将巨大的影子沉滞在多风的平原上。一面是烟波浩渺,一面是原野莽莽,近处陈尸遍布,硝烟弥漫,断剑破甲……我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河,潮汛汹涌。近岸的水波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凄凄向前。 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惊惧。这场大战,正以无法更改的意志逐渐走向最后决战。二哥倾一国之力,志在必得,不惜代价,是何等气魄。而耶律楚,也远比三年前的幽州大战时更为成熟淡定。在多次不利和艰难的情势中,他始终保持了一个领袖的镇定与决断。单凭这一点,就使敌手不寒而栗。 无论谁胜谁败,接下来的后果都是那么可怕。僵立着,一直听着自己的心绪在被滚滚向前的河水一遍遍冲击。我可以一直旁观吗? 有披风覆上肩头,回头见是耶律楚出来寻我,“久立风中,在想什么?” 西方的天空殷红似血,将暗红的影子投在我们之间。我拉紧披风,“我在想,现在你在想什么,二哥又在想什么…… “‘兵者,诡道也。’这是多年前我读到的第一句兵法,似乎今日才懂得它的意思。从大回坡遭遇二哥之后,你一直顺着他的想法在走。小回坡的草场,西线的突袭,一切都在二哥预料和设计之中。直到现在,北契丹都只是隔江观望,耶律史也未敢渡河一战。故而你不会主动向西北进军。东面天福有重兵,你也不会去。而黑鹰军又极其缺乏补给,那么,下一步,你会怎么做?” 耶律楚的眼神中带着一片难以捉摸的光,“我会向南攻打棘城,夺取景宏部的补给。那里也恰是他最担心的地方。虽然布有重兵,易守难攻,但我可以令黑鹰先头军穿上西线战死周军的铠甲,乔装骗开城门。只要占据棘城,幽州一线进兵的周军将再无补给,困死在茫茫草原上。” 他的说法正与我心相合,“奇袭棘城,这确是你用兵风格。但二哥也很有可能猜到你的动向。”顿了顿,我又加重语气道:“不,他一定会料到。因为之前你的动向都被他料准。” “你所言不假。”耶律楚淡淡一笑,唇角有些许诡异。耶律楚微微眯起眼,熟悉的蓝紫光晕又一次在他瞳仁中荡漾,“但我仍然要去,因为骑兵之速胜于步兵。” 第三十九章乾坤 黄昏时分,黑鹰军行至一片丘陵地带。这里地形狭长,两边山丘高低起伏,影子互相交叠。呼啸的风在跌宕起伏的山谷间穿梭而去,幻化成阵阵凄厉疯狂的妖鸣。 “已到通岭谷。” 耶律楚忽然号令停下向棘城进发的脚步,“全军止步。” 他派人引我到山丘之上,自己急召各将领齐聚。待我在一片山石后隐匿下来,才发现,整支黑鹰军已全部消失在丘陵之间。 等待着,沉寂的大地睁开血红的眼睛,开始轻微地颤抖喘息。 整齐的脚步声隆隆而来。弓弩兵阵、长枪兵阵、步兵阵、蓝甲骑兵阵……不同兵阵井然有序,如庞大的森林散入丘陵。十多万银甲战士浩浩荡荡进入通岭谷。 二哥终于出现了。他在众将的簇拥下驭马而来。北方的大风赫赫吹起他们巨大的斗篷。猎猎翻飞中,疆场的气氛如此真实而逼近。他果然猜到耶律楚要南下棘城。 陡然之间,喊杀声四起,谷上忽立起无数黑甲战士。他们引弓放箭,漫天箭雨激射而下。随着尖哨般的裂空声,周军一瞬间就在这如蝗箭雨中倒下一大片。 “有埋伏。”震动山岭的暴喊声中,周军阵列如滚水般沸腾起来。通岭谷是如此狭长,所有的声音在这里碰撞,震荡起久久不息的回音。 耶律楚立于陡岩,大喝一声“杀!”令旗断然劈下。 号角鼓声大起,谷上骑兵顷刻发动,山呼海啸般向下冲去,“杀——”山谷里响彻惊天动地的呐喊,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若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阔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铺天盖地,沉闷的杀声与短促的嘶吼排山倒海,整片丘陵都被搏杀的惨烈气息湮没。 周军军阵顿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散。读兵书,曾经为千人伏击数万大军而取胜感到无法理解。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十几万大军也会在刹那间崩溃。二哥竭尽全力地试图收拢兵阵,然而士军纷纷慌乱逃去,散入丘陵。 耶律楚双眼紧盯着下方,挥舞令旗运筹杀戮,黑甲铿锵带起一道道无情军令,“改攻为堵,前后包抄。” 数千黑鹰军闻令变换攻势,铁蹄卷起滚滚尘烟,奔腾不止,向通岭谷出入两口堵去,誓要在此埋葬大周精锐。周军见状,溃逃之速更快。 “单臂执缰,横枪击敌。” 骑兵当即单臂控辔,另一臂将长枪紧按马背,万柄横搁马背的丈许长枪如同巨大风刃,随着马蹄疾驰横扫追上的周军步兵。生死之隔仿佛只是弹指之事,弓弩兵、长枪军在这狭长地带还来不及施展,便已纷纷倒地。 “百人一列,冲散敌阵。” 只是一刹,滚滚洪流般的骑军已散如多处支流,没入周军阵中。凶猛的攻势如同惊涛拍岸。弯刀锃亮,队列延展横扫,一旦军阵被冲撞破碎,后军便是一阵乱砍。熠熠生辉的银甲转瞬被喷溅的血水染红。铁蹄几番冲突,骋出片片血地。 “两列一组,左右分杀。” 猛冲周军军阵的百人队立即并拢,两列一组,马上骑军钢刀伸展,分向左右周兵乱刀劈斩。 “合兵,追杀。” 耶律楚掷下令旗,跃上战马,马刀犀利出鞘,扑向山下。 山谷下,二哥几乎已成孤家寡人。他双眼血红,却仍举起那依然雄浑的三尖两刃刀,拍打马匹,迎向耶律楚。此时此际,指挥军队似乎已没有必要,战争胜负也已无足轻重,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谁才是天命所归。 二人很快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每一招都是狠辣致命。 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房。脑中塞满混乱的预感:不祥、不祥! 耶律楚从马背上半立起身子,一刀挥向二哥。我惊得闭上眼睛,呼吸疾骤得像就要崩断。 再睁眼,竟见二哥侧身让过攻击,俯身一刀,已砍断耶律楚胯下马腿。 马失前蹄,将耶律楚掀落在地。二哥反手就是一刀。一道锐光疾速划下,耶律楚就地一滚,才险险躲开。 二哥纵马紧逼,对着地下的耶律楚一阵横劈竖砍。耶律楚处于下风,不停闪躲,终于有一刀未曾躲过,砍中左肩。 浑身如罹雷殛,我惊恐地尖叫一声,竟情不自禁地向从隐身之地跑出,向谷下他二人缠斗之处冲去。 然而我一旦汇入周遭士兵的洪流,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身边只有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号叫,弥漫的烟尘…… “楚、楚!”我狂乱地叫着,在战团中向前乱走,丝毫不在意身边可能而来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住我,拼命大喊:“危险!” 迷蒙的烟尘中,我看到耶律寒的脸。 “你看见皇上吗?”我对他喊道,“他中刀了。” 他用盾牌挡住我的身体,防止被空中乱飞的箭矢伤到,“不要怕,你看看周围。” 举目四望,才发现周围不断地汇聚起黑色的洪流,银甲的光芒越来越暗淡。渐渐地,战场竟奇迹般地越来越安静下来。 我看见耶律楚已经退出战阵,几个副将正在不远处的沙地上为他包扎。 我看见山谷底部躺满了各种姿势死去的银甲战士。 我看见大周的龙旗已被砍断,残破地被践踏在地。 忽然地,一阵狂吼冲天而起。 “朕没有败!”是二哥站在大石上,披散着头发,高举尖刀。回音阵阵,天地万物似皆被这疯狂的声音击得粉碎,落入无尽的深渊。 然而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全是穿着黑甲的契丹军士。万千士兵将他围在正中,竟没有丝毫人声,只有风在山谷中呼啸而过的哀鸣。 “二哥!”我的喊声像利剑射中他的身躯。 他浑身一个踉跄,放下了双手,将战刀拄在地上。我迈开沉重的步子向他走去,推开身边一个又一个契丹兵。 “为什么?”我哽咽,“一定要弄得这般局面?” “这是天意。”二哥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 “不!”我胸中的愤怒一齐倾泻,“这是你刚愎自用,狂妄急躁,不听父皇遗言,贸然出兵。将大周江山置于水火,将黎民百姓系于倒悬!” 数十万大军啊,功亏一篑! 二哥狂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到处冲撞。他举起三尖两刃刀,指向我,“你恨二哥吗?” “恨……”我喃喃自语。我怎会不恨他? 他一手酿成了今日惨祸,毁掉大周三代基业! 我有那么多的疑虑……景昊的死,裴青的死,还有柳皇后口中的九转丹。他还从我身边生生夺走了孩子。如果,一切都和二哥有关,那么,他为了夺取这天下,究竟下了一盘多大多狠的棋? 是的,我恨他,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但是,没有他,大周这艘已千疮百孔的航船,又该驶向何方? 我回头望向站在外围的耶律楚,他身披几处刀伤。 “楚,放过我的二哥吧。还可以和谈不是吗?金帛、粮食……契丹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住口!”用狂吼制止我的,竟然还是二哥。他直视耶律楚,眼中喷射出熊熊的怒火和嘲笑,“什么契丹第一勇士?单打独斗,你是朕的手下败将!耶律楚,你不过靠诡计设伏侥幸取胜。但是任何人都永远不可能让朕屈服,让大周屈服!” 他丢掉已卷刃的战刀,伸手从腰际拔出那把从父皇手中传下的佩剑。此刻,二哥眼神中忽然充满奇特的安然,仿佛他已望见命运的宣判。 “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大周黎民百姓,当自刎以谢天下。”说罢将剑狠力向颈中一横,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不可!”我大喊。他的身躯却已倒下。 我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身体嘶喊:“二哥,何至于此啊。” 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眼睛还看着我。我的泪疾速地掉落下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去了,谁人可作大周脊梁?” 他喘息着,吃力地将手中染满鲜血的佩剑交到我手上,嘴唇翕动。 我握住佩剑,伏下身去,听见二哥微弱的声音,“棘城……潼关……死守……” 我的眼泪在脸上四处横流。二哥用最后的力气看看我,看看躺在四周的大周将士,然后,他望向空中大片大片自由自在飘浮的白云,“多怀念……当年和三妹,和裴青一起在御苑里打马球……” 他睁着眼睛,永远地无声无息了。我流着泪,替他阖上双目。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立刻举起佩剑,转身指向来人,“这是大周天子,谁敢动他龙体?” 走来的黑甲将士止住了脚步。不远处传来耶律楚的声音,“他配得上英雄的称号。将景宏的尸身送回大周去,以皇帝的礼仪。” 大周战败的消息像狂风一样四处吹送。营州登陆的东路周军闻听皇帝驾崩,疾速来攻,也被黑鹰军击溃。北契丹的使者很快到来。戗发兽皮的汉子送上了臣服的书信,还有一个木匣。 耶律楚冷笑着,从匣中提出一颗首级。他血肉模糊,大张着嘴,仿佛无法阐述自己的罪孽与冤屈。浓稠的血犹在一滴一滴缓慢地从脖颈的断处落下。 咽下涌起的恶心,我看清了,这是耶律史的头颅。 来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黑盒,跪下奉给耶律楚。他郑重端起黑盒,从里面取出一面旗鼓。 这代表契丹八部统帅的象征,几经战火曲折,终于落到他的手上。 耶律楚意气风发,将旗鼓高高举起。甲士们将所有崇敬的目光献给他,献给这象征无上权力的旗鼓。他们开始高呼,如罡风一般强烈。“喝!喝!喝!喝!喝!喝!”群起蜂拥的长刀,是杀戮之后的余兴欢宴,对血与死亡的歌颂。 他举起一臂示意,战士们立刻安静下来。 耶律楚清朗的声音传遍四域,“周朝不义,侵犯我国土,屠戮我子民。此仇不报,枉为人君。现周朝战败无主,此乃万载难逢之良机,天意属我大契丹。诸位将士,当随朕南下,踏平中原,一统四海!” 身旁一将也喊道:“为述律丞相复仇。” 人群爆发出更为激狂而热烈的呐喊,“踏平中原,一统四海!踏平中原,一统四海!” 我用尽所有的克制力才强迫自己不叫喊出来,慢慢地退后,一直退到帐后无人角落,才颓然跌坐在地。这里有一口蓄水大缸。我取过一旁的瓢,将缸中凉水浇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如此,都无法浇熄心头蹿起的烈焰。 他果然要南下。我必须要阻拦他。 可是,我用什么来阻拦他? 把大周四代君主握过的佩剑横在手中,上面还留有二哥的血迹。二哥啊二哥,当此危亡,弄玉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我忽然站起来。不能在此哀怨,皇族的血液在我体内流淌,大周黎民是我的责任!棘城还未失守,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总要做些什么。 我向最近的战马奔去,纵身一跃,骑跨上去。哪知此马识主,一撅蹄便将我甩下地来。周身都疼痛不堪。我一声不吭勉力爬起,拔剑就向它刺去。马长长一声嘶鸣,奋蹄向我踢来——我并不闪避,直接砍向它左蹄。宝剑果然极快,一下就切断马腿。 “你这契丹劣马。”我怒视它流血倒地,痛苦地抽搐哀鸣,竟然周身涌起快意。 我走向下一匹马。若它再敢抗拒,我就把它们全都杀光。 “弄玉,你做什么?”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只属于一个人。 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抬眼看他,“和谈不成,我这就要回去了。” 耶律楚上前来拉我,“知你不能接受,这才特意来寻你。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周朝一片混乱,你回去作甚?” “不要逼我!”我忽然把佩剑对准他的胸口,长发被水沾在面颊上,“你也看到,我这剑很快。耶律楚,我知你有伤在身,并没有那么强大。” 耶律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放缓了神色和声音,“我不信你真下得了手。”他无视我直直举着的剑尖,缓缓越走越近。 我紧紧握着剑,却控制不住地打战。能感受他身上的热量和气息,却觉得彼此从未那么遥远过。 他伸手想抓住我握剑的手。我却如触电般一缩。他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大周已死,中原必然是群贼骤起,争夺不休。无论谁夺取中原,景氏必遭灭顶。若我入主,你为皇后,等于留下景家半壁江山。”耶律楚庄重言道,“我发誓必善待百姓,任用汉官,立志做明君圣主!” “休想!”我也向他发誓,“你敢南进一步,先从我尸身上踏过。” 他被我的话语刺伤,双目一瞬,声音喑哑而压抑,“若不是景宏侵犯,我并不会兴起南下之心。当下时机,稍纵即逝。玉,你若还认自己是我的妻,就当与我同进退,共甘苦。你不能再摇摆在周朝与契丹之间。” 我咬着牙,坚定回答:“我是大周人,永远都是。谁侵犯大周,就是我的敌人。” 他看着我,蓝紫色的眸光闪烁,那般寒凉。我能感觉他眸中的索然与痛苦,却无能为力。 “我要走了,”我落下泪来,“你若挡我,刀剑无情。” 我举步欲走,他的身子却更近地挡上来。脑中闪过太多。黑鹰铁骑很快就将践踏我的故土。一过潼关无险可守,契丹骑兵可以为所欲为。八年前和亲路上所见所历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样的惨剧不能重演,纵然眼前此人是我心中至爱。 我开始颤抖。恐惧攫取了我的心。如此深邃又如此真实的恐惧。稍用力一顶,剑尖已没入他胸口。宝剑是如此锋利,立刻有血从他胸口蜿蜒而下。 “啊——”见到鲜血,我竟爆发出一声惊呼,将佩剑掷于地下,“你太可怕了,连二哥也不是你对手。若你南下,谁人可阻?我、我……”我再说不下去,恸然直视,被自己的无情和残忍惊得无以复加。 耶律楚也像是不可置信,伸手抚过胸口的血迹,像是在确认我果真动手。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在我们之间。我希望他勃然大怒,甚至有些期许他扑上来掐死我,好让我解脱。我知道他的力气那样大。而他,却只是沉默。 事已至此,我只想逃离。拾起地上的佩剑向外奔去,长裙掠过他的身体,耶律楚才惊觉,语气冰冷如同冬日的雪,“你弱质女流,有何力挡我黑鹰铁骑?又有何力阻中原祸乱?此番又任性而去,可想过后果是什么?” 我还剑归鞘,背对他,低沉,却坚决地回答:“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找到最近的马,直接上马给它一鞭,向南而去。我想自己必然无法逃脱,然而上天怜我,不久竟遇到一路周军,正向南行进。 “我是长公主!”我赶紧追上,喊道,“诸位是去棘城吗?” 听我自称长公主,立刻有一员大将出列。我给他验过令牌。他抱拳,单膝下跪,“臣东路指挥使兼枢密副使靳刚,参见殿下。”原来这位正是从营州登陆的东路军统帅。 “臣死罪,即刻派兵护送长公主殿下回京。” “不回去。”我道,“本宫同你一起速归棘城。耶律楚就要南下,首战必定来夺棘城。皇上遗命,当死守。本宫在契丹多年,深有了解,相信对你有用。” 一路同去,我从靳刚这里了解到,之所以我一路未遇契丹兵,是因为他带领的东路军刚刚打散一波黑鹰军袭扰。他原本率十五万兵马驻于小回坡。二哥亲率主力去拦截攻打棘城的耶律楚。听到皇帝驾崩消息,靳刚赶来,也被士气正盛的黑鹰军击败。他退兵二十里,又再向棘城进发,一路边走边收拢残兵败将。 为了在黑鹰军之前到达棘城,我们连夜赶路。靳刚道:“密探来报,北契丹已集结十万兵力参战,加上南契丹的五万人马,耶律楚有十五万骑兵来攻棘城。我们必须在他们会合南下之前做好所有准备。” 我点头,“当急召一人来助,只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靳刚问:“殿下请说。” 我边策马边道:“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 靳刚大喜,“殿下高见。此人已在潼关,不日便可到棘城。” 我大惊。 他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宗孝端,还有征北将军卢超,皆为裴帅旧部。吴王薨前,裴帅曾留言我等,圣上将要北征。若战事不利,皇上脾性,必定玉石俱焚。如黑鹰南下,令我等不可裹挟私怨,当以身报国。宗孝端守备潼关,卢超守备长安。只是卢超不能遵令,他已战死在通岭谷!”这铮铮的汉子,说到此处,竟潸然泪下,“今日之败,裴帅早已料到。若不是他蒙冤早逝,哪有现如今黑鹰军之猖狂。当年北征之时,柳盛重重压制,裴帅尚且能夺幽州,战棘城,几乎将耶律楚围死城内。是他,看穿耶律楚以一万兵马,假扮十万大军驻守山海。也是他,联合回纥骑兵攻打天福。若不是柳盛故意将大军后撤四十里,裴帅早已拿下契丹南都,岂会如臣等这般无能,竟让耶律楚突围而出……” 他还在不停诉说裴青之智勇,其实我当年都已亲历。若不是他暗害景昊……想到此处,忍不住泪涌出双眸。 第四日傍晚,当夕阳将西天染成血红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棘城。 靳刚不顾疲惫,入城后立即与守城的五万周军会合,重新整编。午夜时分,靳刚急告我:“宗将军来矣。” 此时棘城灯火通明,无人有半点睡意。我与靳刚一起急迎宗孝端入城。他一路风尘,满面灰土,与靳刚抱头痛哭,口中竟也是一样的话,“未想裴帅当日之托,今日成真。臣必与棘城共存亡。” 整编队伍,可用之兵还有十余万。我道:“黑鹰军善于袭战,下马攻城未必强于我军。只要固守,当可保此咽喉要塞。” 宗孝端深以为然,“殿下所言极是。守住棘城这第一道关口,潼关又是易守难攻之地,长安无恙。”他果然是守城名将,一面视察各门,加固城防;一面操演守军,分路布控,一切处理得迅速而井井有条。 可是二哥驾崩后,原本从内陆源源不断运来棘城的物质补给忽然断了。营州那一边的补给早已让黑鹰军切断。这一路从幽州一线运来。难道耶律楚动作如此之快? 靳刚立即派人回大周,不日便有噩耗传来。长安竟然已发生暴乱。 “详情不知,只是五王爷不幸遇难。” 听闻此信,我不禁一阵晕眩。景明是父皇一支最后血脉,大周天下的火种。果然如耶律楚所言,景家无后?转念又想到,景明为皇子,竟至在暴乱中身死,那我的泽儿……他……越想越怕,不禁失声恸哭,恨不能亲去大周寻他! 极度的忧思使我整夜难寐。短短几日,已眼眶深陷,面颊消瘦。晨起时,青丝随着发梳纷纷掉落。然而时局根本不给我伤怀的机会。泪水未干,黑鹰军已经围城。 宗孝端已做好充足准备,城中十数万兵力,可与黑鹰军一决雌雄。然而耶律楚从来不按常理出牌。靳刚判定他必急于进兵,早夺长安,他却只将棘城围住,并不攻城。 这是我最怕的结果。城中储有五万兵力一月粮草。可是如今兵力骤增到十多万,又已无补给,竟是连半月都捱不过去了。 城中多为步兵,且大多是曾遇上黑鹰军吃了败仗的,深畏对手。妄开城门只能是去送死。而耶律楚既不攻城,也不退去,极有耐心地等待。城中消耗日见不足。士卒从每日三餐,减为两餐、一餐,不到一月,已告粮绝。而棘城之围,始终未解。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却有沉闷的惨号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中军帐里,靳刚、宗孝端正商讨粮草之事,都凝神侧耳。忽然,宗孝端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不好!”提起战刀便大步冲了出去。 我落在后面,好一会才赶到一座有微微火光的房舍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便随风飘来。前方,宗孝端飞身下马便是一声大吼:“砸开房门!” 侍卫们哗地围住房舍,一顿猛砸,将门砸得稀烂。众人蜂拥而入,一望之下却是目瞪口呆。 一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口中塞满半生肉屑,抬头看着冲入的众人,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至极。 “他们在吃伤兵。”有人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宗孝端尖啸一声,战刀便砍翻了一个食肉者。侍卫一齐涌入,长刀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便被全部斩杀。 靳刚闻听此事,怒不可遏,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半个时辰,十数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灯光暗影里闪动着幽幽青光。 “将士们,我等是人,不是野兽!”靳刚怒喝一声,刚欲陈辞,眼望下列如排排人干的周军,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作为主帅的他自己,也已经多日没有一顿饱食。没有粮草补给、后方支援,更不知围困何时终结。困守一座孤城,虽将黑鹰军挡在城门之外,然而背后的大周无主,却使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为之而战的信念。 宗孝端纵善于守城,然而敌人围而不攻,能奈其何? 我仿佛可以看见耶律楚微眯的双眼,冷淡的声音,“无须用兵,只要将棘城围住,便能困死周朝十余万军力。” 此时此刻,再多的慷慨激昂又有何用?靳刚深知此理,故而说不下去。我深深痛惜每一个饱受折磨的将士。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涩涩开言:“有一支歌,名曰《无衣》,诸位将士定然都听过。今日虽无衣无食,却有同死共生之谊。” 有八年,我从未作歌。当年因在东宫走水中变得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同死共生…… 吟到“王于兴师,同死共生”,宗孝端忽然立起,与我同歌。说是唱,毋宁说是他在悲愤激越地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便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未曾经历过军旅之人永远不会懂,战友之间胜于骨肉的情谊。谁堪承受如此痛彻心脾的惨剧?唱着喊着,万千将士一齐放声大哭。 “报——大帅、大帅!”正在此时,凄厉的长呼划破长空,一个城墙上哨卫连滚带爬而来,“契丹兵……攻、攻……攻城了!” 听到黑鹰军夜深攻城的消息,方才齐声痛哭的将士竟都止住了泪。片刻之后,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这些早已被黑鹰军打怕了的战士竟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终于可以一战! “宁马革裹尸,胜于做饿卒!”靳刚忙道,“将城中剩下马匹宰杀,供众将士饱餐一顿,城上死战,能杀一个便少一个将来祸害大周百姓的孽畜。” “何必杀马。”宗孝端第一个拔刀,狂吼道,“众将士,随我而去。把登城的契丹鞑子拖进来吃肉喝血。” 绝望的人最可怕,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在震天的杀声中,我越发忧虑。这么多年对耶律楚的了解,他绝不会无故选在这个时机攻城。只需多围困些时日,棘城必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迫使他必须在此时动手! 正在此际,一封由长安发来的急令借着混战进入棘城——靳刚奉上加盖大周皇帝玉玺的召令给我。 我打开,匆匆阅过。“是召我回长安。” 奇怪的是,这封急召令盖有二哥的皇帝玺印。可是二哥他已经在通岭谷自刎。是谁已经掌控了他的印玺?一阵彻骨的阴寒逼面而来。 “靳刚,”我对这位东路军统帅道,“看来,我是非回去不可了。” 第四十章和亲 我无法尽述自己如何历经艰难回到长安,因为相比内心煎熬实在不算什么。棘城已成地狱。黑鹰军不惜伤亡地疯狂攻击。全凭宗孝端和靳刚合力死守,挡住耶律楚,我才能带一千护卫从渝关、幽州向长安进发。 波云诡谲的时局永远让人无法预料。还未入长安,我们已遇上回纥骑兵到处抢掠。但只有一千护卫的我也无可奈何。及至到了长安城下,把守的士兵竟也是回纥兵。验过我的令牌,说是传大汗令,长公主独自入宫,其余护卫驻于城外。 远远望见傲岸平滑的宫墙,棱角分明的雉堞。宫门之上,触目依稀有一些东西,遮挡着日光。催马走近,悬挂之物逐渐清晰。那是一颗孩子的首级。他的眼睛依然睁开着,目光中裹挟着惊恐与无辜。他的头发披散着,被纠缠在一根长竿上,由长竿保持着俯视众人的残忍角度。 血的痕迹流窜于我的记忆。杀戮的阴影,血泪的呼号直冲心海深处。我陡然睁大双目。景明的容颜逼目而来。 我策马行进在宫内甬道上。御河水已被染成鲜红。妇人的首级,幼儿的首级,随水不断沉浮。血腥之气铺天盖地。骏马惊恐地摇着头。我默然地掌控着缰绳。 又一重巨大的宫门轰然开启。我从高大而昏暗的穹顶之下穿了过去。下马而行,远远看见有一人站在夕阳下的九龙桥畔。 她一身白衣如雪,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长发也只以素带极简单地挽垂在脑后。夕阳的柔光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仿佛明玉流动。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似乎从未温暖过,“三姐,你终于归来。” 我暗暗心惊,“四妹?”裴青入狱前,仙蕙便已不见踪影。我因抱病,也未能关心此事。危如累卵的此刻,她却竟在宫中。 仙蕙转身而去,默默地在前方引路,素白的长裙从落满红叶的青砖地上扫过。我们不时走过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宫室,周围花木假山上烟熏火燎的痕迹还宛然如新。 终于,在含元殿前,她停下脚步,双目只看着地下,“去拜见新皇吧。” 心骤然跳得快了。二哥、景明皆已不在,谁在含元殿称新皇?我回忆一路所见,疑窦丛生,眼前竟浮现出英义大笑的脸庞。 仙蕙只是立着,就像这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她只是一个路过的看客而已。手中握紧了佩剑,我越过停驻脚步的仙蕙,向含元殿深处走去。 修长的裙裾随着迟疑的步履轻缓曳地,渐渐没入幽深大殿。我踏着盘龙织锦长毯前行,转过长长的飞龙围屏,便骤然停伫。 一抹修长身影背对我,独自立于长案后。鹤嘴铜炉中一缕沉息香缥缥缈缈,将殿内的一切笼罩得仿佛梦境。 我的视线描摹着他身形的轮廓,两行清泪无声地洇湿罗衫。这梦境太过美好,请久长一些,不要惊醒。 殿中人敏感地觉察有人进入,忽转过身来,双目顿时放射出狂喜的光芒,喊道:“三姐!”说罢已越过长案而来。 猛然间,我落入一个火热滚烫的怀抱。他紧紧拥住我,像八年前我离去时那样,不肯松手。只是那时他尚幼小,是我将他怀抱在胸前。如今他却已高出我足足一头,那么有力而强大。 我仰起头,痴傻一般地贪看他的脸,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让我的手抚过他的眼睛、鼻子、下颌,道:“是景昊没错!我长大了,三姐都认不得我了。” 凝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这真真切切是我的亲弟弟。多少积压在心头的痛苦煎熬都随着泪水的流淌尽情释放。心头大石也沉沉放下。景昊,他是庄静皇后所出,先皇亲立太子,天下众望所归。大周正统之主,舍他其谁? “景昊,是你下的急令召我回宫?” “我一回长安,便四处找寻三姐。从通岭谷逃回的败兵报说你在黑鹰军中。我派细作去查,又说你随周军归去,辗转多日才有你或在棘城的消息。”景昊眼中含泪,“勤王军还未到长安,城内外都是英义的人。我只能在这里等三姐归来。” 夜色无声无息地笼罩,吸走殿里最后的光明。敏巧的宫女穿梭殿中,将明灯一盏一盏点上。大团大团摇曳颤动的光晕中,我双手平端佩剑跪下身去,以示臣服于大周新君。 “这是大周四代君主握过的佩剑,今日终可献予新皇。父皇临去时曾说,大周征伐之事太多,民力滥用成灾。而景昊你天资聪颖,人品温和,国家需要的正是这样宽和而又不失聪智之君。虽然裴青害你痴傻,可是父皇从未曾放弃你。” 景昊双手接过佩剑,向父皇生前的飞霜殿方向深深一拜。扶起我时,他也是满眼含泪,“景昊自当牢记父皇遗训,收拾山河,重振朝纲。” 他清明的眸子,哪里还有半点痴傻的影子?八年,我们姐弟才算是真正地第一次重聚。 我拭去泪痕,急着一吐心中疑惑,“景昊,当时分明报你薨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景昊双眉紧紧一蹙,“世人皆以为裴参政害我,其实,恰是他救了我。” “什么?” 他握紧我冰凉的手指,缓缓道来:“三姐去后,柳后反复劝父皇改立景明为太子。父皇始终未准,因此她对我起了杀心。有一年夏日,趁我在池边贪玩钓鱼,指使内官将我推入水中。昏迷之时,又令张太医用毒,欲置我于死地。裴参政眼见难以保全我,才与管申密议,用冰蝉壳控制心神,使我看上去像痴傻一般。此事惊动父皇,查出我落水蹊跷,下令将张太医斩首,从此不许柳氏近我东宫。” 冰蝉壳……我急问道:“这些……二哥知道吗?” 景昊摇摇头,语气中更带愤怒,“他虽不知冰蝉壳之事,却对我的痴傻一直存有疑心。借立我为吴王之机,暗地对裴参政下密旨杀我。这既是绝后患,也是对裴参政是否忠心的试探。” 事实竟是如此?听他一字一句道来,我心中如刀锋划过般痛楚,“裴青……给你服用冰蝉壳,是为了救你?” “若不是我的痴傻令他们失去警惕,早已无缘再见三姐。”景昊的颊边闪过一道亮亮的痕迹,“裴参政伪造尸体送回长安。他知道二哥精明,一定无法瞒过。为躲避追杀,裴参政将我与四姐一同送到回纥。在那里,冰蝉壳之效逐渐弱去,我才一日日恢复清明。” 所有的思绪势不可挡奔涌而来,糅合着汹涌澎湃的力量,铺天盖地淹没我的世界。 原来,长安城外一别,青已怀必死之心。“你要信我。”他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我却终究负他,任他抱憾独去,不肯见最后一面。 他临去时眼里的水光,化作万丈惊涛攻至心底。悔,最是焚心噬骨,难追难灭。 “青。”我以手掩面,痛哭失声,“为何不将实情告诉我?” 景昊也惘然跌坐。殿里有几支灯烛已燃得将要尽了,暗红的火光一跳一跳地挣扎,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这样凝滞悲凉的气氛中,我默然记起——刚愎自用,杀戮皇子。勾结外番,意图不轨。欺君罔上,被逆天恩……我曾那样冷酷地将三法司的罪状扔在磕得满头鲜血的宗孝端面前。他却仍带着青的嘱托,在荆棘城浴血奋战。心底泛起浓重的苦涩,久久叹息,反复沉吟:“大周这将倾的大厦,竟是裴青一手扶起。” “正是!三姐,莫要过于伤心。待契丹兵祸解除,我一定洗脱裴参政冤屈,还他忠义之名!”景昊怆然道,“二哥即位之后,便在胶东密造大船,要从海路运送兵士物质,登陆营州,北征契丹。众臣苦谏而不听。通岭谷败亡,耶律楚乘势南下,幸裴参政曾为通番使与回纥媾约。大周回纥唇亡齿寒。英义可汗明白,大周若有国难,契丹再灭回纥易如反掌。此次我与四姐避难回纥,又重回长安,全因英义可汗的相助。” 他把话题引向这一个月长安的纷乱变局,不让我继续沉溺在哀伤和自责里。二哥北征失败而死的消息传回大周,朝堂后宫立刻陷入一片混乱。他尚未立储,翌日幼子竟横死。柳氏余党趁机扶立景明,意欲独霸朝纲。两派争斗不休,这才发生暴乱,宫廷内外死伤无数。正在此时,英义带回纥骑兵送景昊入京,剿灭逆党,扶正宗室。 我这才想通耶律楚突然开始攻打棘城,是因为英义插手,景昊归位。预想中的大周之乱没有扩大,反而迅速湮灭,迫使他不得不改变战略。 景昊还活着,确实是大周和契丹的所有人,都没有能够料到的。 我问起在宫门口见到的景明头颅。景昊叹道:“景明幼小,却受人利用,无辜卷入这场纷争。待来日再复他名位,厚葬他吧。” 我边拭泪边道:“景昊你皇位已正,可以号令天下。快召人马物资,去救棘城!” 景昊遥望着北面棘城的方向,感慨万千,“宗孝端、靳刚真乃国之栋梁,断粮无援,苦撑多日。若不是这宝贵的一个月,我怎能回到长安,安定局面?”又对我道:“三姐放心,棘城补给输送之路已打通。” 我这才略略安心。整理杂乱的思绪,又谈起英义。大周危急,他扶立景昊,可说大功。但看回纥兵在大周国土耀武扬威之态,又怕请神容易送神难。虽说大周回纥媾有契约,他与裴青也是异姓兄弟,但是以往日对他的了解,英义怎肯轻易出此大力? 我对景昊说出心中疑虑。他的视线却游移着投向我身后。 不知何时,仙蕙已来到殿中。 景昊看她一眼,视线有些飘忽,“英义领兵助大周,固然有唇亡齿寒之由,也是另有条件的。金帛财物自然不会少取。八年前,大周曾以三姐和亲换取回纥之兵。八年之后,英义再来,要大周兑现承诺。” 我的心顿时漏跳一拍,急道:“我已改降契丹,怎能再兑现承诺?” 景昊慢慢说道:“他要的不是你,三姐。在回纥避难时,英义见到了四姐……” 我猛吃一惊,讶叹着去看仙蕙。她此刻凤目低垂,脸色莹白如纸,没有一丝表情。 “可是青还尸骨未寒,英义与他是结义兄弟,怎可夺他之妻?” 景昊没有出声,他仿佛也很为难。 我断定道:“四妹也必不会肯。” “我肯。”一直沉默的仙蕙却淡然说道。她真是冰冷,冷到就连说她自己的事,也像是不相干一般。 我焦躁地绞着双手。手心里满是终日紧握缰绳的粗茧,磨砺得生疼,“四妹,你可真知和亲之苦?去到那完全不同的地方,从此与故土隔绝。那里没有长安美丽的风景,有的只是漫漫黄沙、苍茫草原。那里没有人可以信任、托付,有的只有阴谋、杀戮……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还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或是父死子继……若有一日两国纷争,人人视你为异端敌手……四妹,你怎堪忍受?” 仙蕙闻言,凤目一扬,露出一个极为鄙视的嘲笑,反问道:“会比毁家灭族,众叛亲离更难以忍受吗?” 她是恨我们的!柳后的死,牢牢种在仙蕙心中,不可能磨灭。回首当年自己的心绪,我再度哽咽,情难自控,“往昔恩怨种种,皆随风而去。冤冤相报何时可了?父皇血脉只剩我们三人。怎忍你再去那山高水远之地?英义也不是好相与的。景昊宽厚,一定不会逼你去。” 仙蕙抬起眼,目视我许久。她冷淡的目光渐渐有些湿润。她忽然举步去到窗前,扬首道:“三姐,你看这苍穹。” 我也靠近窗边,仰头看去,今夜无月,也无明星。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一切尽皆吸入。 “你的眼里看不见孝澄,我却觉得他始终在那里,一直看着我……”她推开窗,轻轻阖上双目,让夜风吹过面庞,“我早已对大周无望,也早已厌倦这里的一切纷争。我和孝澄一样,无亲无故。” 我默默地听她说着。 “都道孝澄是个武将,其实他是书呆子,满脑子儒家忠义仁孝。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也是为你,三姐。”仙蕙的视线空茫,眉宇之间隐约有雾霭在流动遮蔽,“可是我不一样。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孝澄。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难道就连仙蕙和亲英义,也是裴青生前授意?他为仙蕙做这样的安排,可想过妻子是否真心愿意? “青已故去。仙蕙,你为什么不自己选择未来?” 仙蕙手倚窗棂,却轻轻一笑,“三姐,你觉得我们,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凤目末梢微微地上挑,像极了她的母亲。她笑起来的时候,其实也是那般妩媚。 我想要质问,看着空阔的大殿和坐在灯影暗处的景昊,却不知该质问谁,“和亲,难道是抵挡异族的唯一办法?” 景昊仍然没有做声。站在他的立场去看,仙蕙和亲回纥的确是上策。相信耶律楚看到此举,也会重新掂量南下的难度。 我曾对父皇立誓,家国事大,死且无恨。可今日才觉得,无论为国为情,自己都不及仙蕙。为国,她肯弃一己之身;对青,她始终无怨无悔。我呢?这八年,无论国事感情,我始终摇摆不定,既对不起青,也对不起楚。 空气似乎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仙蕙冷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红唇紧接着吐出的话语让我无比清晰地品尝到愧悔的酸涩。 “从前我极妒忌你,三姐,因为孝澄的眼里只看得见你。后来慢慢我不恨了。真爱一个人,便只希望他快活。能使他快活的事情,什么我都愿去做……可是,孝澄他一直到死,都只想再见你一面……” 那一瞬间,她的脸庞仿佛变得透明,丝丝的血脉在肌肤上汩汩地渗出悲哀,将周遭的一切都染得伤感,“为什么你,不能满足他唯一的这一点快活……” 她的话,推倒我心中最后一点仅存的断壁残垣,只余悲凉。在这个夜晚,我知道,终其一生我都将无法从对青的负罪中逃脱。“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在故事的收梢,我们的誓言,竟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得以实现。 北方的战报不断传来:耶律楚放弃棘城,分兵两路。耶律寒领兵三万攻回纥。黑鹰主力则绕道大同,直插潼关。军情紧急,没有盛大的仪式,仙蕙带着金银丝帛与和议文书草草离去。她的和番,更像是大周情急之下给回纥的信物。 潼关若一破,长安便告急。景昊可谓焚心如火,可是他仍然在焦头烂额的间隙为我努力寻找泽儿。 “三姐,泽儿不在长安。”忽有一日,景昊漏夜而来,“我这里有急报,他现在江西,藏于潘琳琅母家。”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身体发颤,“果真?” 景昊笑道:“放心。我已连加数道急令,敦促他们将泽儿送到京城来。怕内官传话不清,我这才亲自来将好消息告诉三姐。”他的脸上,现出圆圆的两个笑涡。这是景昊极可爱之处。小时候,每当他写成大字受到母后夸奖,总会现出这两个笑涡。 “好弟弟!”紧紧握住景昊的手,我思忖良久,才努力开言,“请你……莫将泽儿送入长安来……” “为何?三姐不想早日与泽儿团聚吗?”景昊顿时像坠入冰水的滚热炭块。他的脸上有少年人的意气受到重挫的难堪,“哦,你是怕契丹军攻下潼关,长安危险?” 我缓缓摇头,扶住他一臂,“你莫恼,听姐姐说。泽儿是我心头之血,我怎会不日夜思念?可是……”喉头被涌上的心酸噎住,连声音都变得粗重,“我是他的母亲,总要为孩子终身打算。他身上流着契丹之血,相貌又酷似其父。若留在我身边,纵然景昊你百般护他,将来……他总有一日要长大!” 景昊听我说出这些话,眼角竟也发红,“我每日见姐姐忧思重重,茶饭不香,见不得幼儿嬉笑啼哭。凡有起风落雨,便要担忧泽儿是否穿暖。但有军报,必忧心泽儿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全……我知道三姐想泽儿都快要想出病来了。你这般自苦,好容易有他的消息……” 铜罩里柔柔荡漾的灯火,此刻像是在我的心上炙烤……那么痛,那么久。景昊未再说下去,我们都一时沉默。过了许久,“还是不要见了,”我咬紧牙道,“只怕见了泽儿,更不舍得他离去……” 昏暗的光下,我敛衽屈膝,再给景昊下跪。他大惊,慌忙扶住我,“不必如此。三姐待我有大恩,景昊担受不起。” “周契正在交战,你原可将泽儿作为筹码,换作二哥一定会如此,但你没有。三姐只求你一事,请将泽儿送到契丹去。他父皇还没有嫡子,他终归是耶律家的孩子。耶律泽,才应是他堂堂正正的姓名……” 景昊却迟疑了。他慢慢退后了数步,“三姐,原来你还在念着那个人……”他立定脚步,默思片刻,从明黄色的内襟中取出一枚信封,“我原不想给你。” 我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狂跳起来,手指颤抖着,将信的火漆在烛上微微一过,然后将信封展开。薄如蝉翼、柔软的纸,依恋着我的手指,在灯下缓慢铺开。 纸上只有几句诗而已——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这无比熟悉的字迹,我曾多少次地看过。泪滴滴落在纸上,融化了纸上的墨迹。长长的寂寞的清夜,他果真常唤真真吗?我冲口而出,“这是何处所得?” 景昊的表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耶律楚的手书……” “我当然知道。”我语声激烈,难以自抑,“我是问你,从何处得来?” “三姐!”他忽然竟落下泪来。 这真是我的亲弟弟。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 我心中大不忍,慌忙取帕为他拭去泪痕,“你是大周天子,怎可轻易流泪?在这龙椅之上,你要时时念着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江山社稷。” 景昊极力平复情绪,才道:“耶律楚已与我派去的使臣会面和谈,他问起三姐的情形。” “和……谈?”我勉强说着,却已经语不成调。 “大周已经耗尽气力,与契丹和议才是最好的结果。耶律楚吞不下大周,困于潼关,也非长久之计。”景昊一吐胸中积郁,“和议之事我在朝堂上略略提起,便是接连一通慷慨激昂无用的折子。两国交兵,但凡露出一点主和之意,天下便会祭起卖国求荣、贪生畏死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的诅咒之中。但若不顾实力只管硬拼,又是君臣失和,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文官唾沫横飞,只图青史盛誉;武将拼死苦战,只为千古功业。谁却来管邦国兴亡百姓疾苦?” 我看着景昊清瘦暗淡的面容。这才成年的孩子,却将整个大周的重担挑在一肩。他从未抱怨,从未诉苦。今日听他这一番话,才知他心里有多难。 “他要你,三姐。我没有答应。”景昊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若将泽儿送去……耶律楚必定要你同去。四姐已去回纥。朝臣讽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说我要将自己仅有的两个姐姐全都送给蛮夷以求免战。其实我并不很在意他们的话,我只做我要做的事。但是三姐为国八年漂泊,好不容易熬到我登基,你才可尽享荣华。我不忍,更不舍……” 耳边有金铁相击的声音,我微微一惊,侧头看向那一片骤然浮现的虚无战场——大批战士在奋勇杀敌,也在不断死去……他们的背后,多少妇孺在无助地哭泣。我久久思索景昊所言:谁来管邦国兴亡百姓疾苦? “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也许正如仙蕙所说,我与她的命运,在成为公主的那一刻已经注定。这是家国和历史交给我的使命,也是我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 尾声 清明,墓前,细雨过处,桃花落尽梨花白。 本是美丽的容颜,经不起春尽憔悴,一片片飞落。密而不宣的心事,带着隐匿的过往,影影绰绰的怅惘。这是萎谢,亦是爱恋。只恐,只惧。花白满天,不是春天,而是错过四季之外的寂寥与苍凉。 人生,其实也如这一树花姿态。无任开,败。输的不是生与死,而是不能。 雨打湿了眼眶,凉初透,折一枝梨花祭奠。他初眠处,乱坟堆葬,蒿草埋没。景昊登位,平反封赐,再挖起改葬。忠义公墓,庄严雄伟,遍植梨花。 骨终有归所,而魂不知何往,经年不曾入梦。青,可是仍有怨? “你从前常常逛的市集我去看了。竹蜻蜓、绒绣球,还有五分银子一副的耳坠,都不如你赠给我的那副玲珑。还记得吗?银的细链子,顶端是两个毛茸茸小兔,点缀着小小的红宝石眼睛…… “景昊替我找到泽儿了。你在时最喜爱他,听到这消息可欢喜? “仙蕙去了回纥……她说对大周已无牵挂,唯一担心的是你在这里孤单。 “青,我也是来向你辞行……大周,是再也经受不起战祸了……” 我有这么多话告诉青,有时说有时停。虽然默默听着的,只有这块冷冰冰的墓碑。 雨丝落在双肩和面颊。我立起身来,执着纸伞,向积云观走去。 山高路陡。从山腰里回望忠义公墓,是那样寂寥而空荡。仰头看去,积云观在云深之处,远离尘寰。庙宇一角被云雾半遮半掩,不见全貌。 山路崎岖,我拾级而上,走了很久才步入古观。这里因为太过高远,少有香客。想必这也是当年裴青将母亲藏于此处的原因。景昊说林夫人不肯重归裴府。为保她清静,也就不多打扰,只是将积云观圈作皇家庙宇,不再接待普通香客。 春日时节,观中绿意葱茏。住持知我身份,静静地引到后堂深苑。那里,有妇人独自跪坐蒲团。 虽然身姿依然雍容淡雅,但八年后再相逢,还是能感觉夫人明显地衰老了。她的身体在宽大的道袍下显得那么细弱,微微地佝偻。 细雨蒙蒙漉湿了我的眼睛,“夫人……” 她闻声,双眼空洞地向我的方向转来,一下子就分辨出了我的声音,“是……谁?玉儿吗?” 听着这悲愁与欣喜交织的呼喊,看着她摸索着的双手,无光的双瞳,只觉万箭穿心。 夫人她,竟已盲了…… 是泪流得太多?还是心里太过悲苦?裴家的遭难,青的屈死,难以想象都怎样地在她的心灵与身体划下伤痛。 “夫人,你的眼睛……”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怆,我痛哭失声,“我一直不知道您还在。这么多年,竟任夫人在此孤苦无依。” 她侧耳听着,慢慢露出喜色,颤巍巍地向我伸出手来,“真是玉儿,快来我这里。” 我扑到她怀中,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香烟气味。夫人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的孩子,我在这里才最安心。反是你,这么多年在塞外,受了多少苦。” “没有,”我伏在她怀中,泣道,“夫人,我多幸运,遇到了楚。” “阿楚?”夫人微微翕动唇角,声音带着思念与疼爱,“是我的阿楚……” 我向她描述耶律楚的高大俊美,他蓝紫色的眼神,他的神勇与智谋。我告诉她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夫人听着,且喜且忧,深陷的眼窝里竟然有泪坠下,“当年弃他而去,望他不要怪母亲才好。” “没有,夫人,楚知道你是为了他的前程。他如今已是契丹皇帝。” “阿楚是好孩子,”夫人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玉儿回来可见着青儿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 她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没有见到。我也很久未见他了。青儿不在京城。他去南面平叛,有年余未回来……国事为重啊。” 我的心房猛地一颤,夫人还不知道青已经去了。若是知道,她这样的身体又怎么承受得住?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是震惊,是苦涩,还是愧疚,自己也无从分辨。 夫人伸手过来,把我腮边垂下的乱发拂到耳后。她的手很温暖,轻轻抚摩着我的脸颊。 “你和青,都是傻孩子。他上回来,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那一次跟我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你。他告诉我:‘母亲,弄玉回来并不快活。我只想要她快活。’” 我紧紧闭上眼睛,抗拒着那么多如决堤洪水般的泪。 “你是否知道,是谁寄书给阿楚,让他明白我还活着?” 我将盈满泪水的目光,凝注在夫人毫无神采的双眸。 “是青儿,”她慢慢说道,“他觉得契丹会越来越强大,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劝说阿楚不要南进。” “夫人,青是对的,”我含悲忍泣说道,一点莲心的苦味,在话语中漫开,“但是楚,他还未完全看清汉人是一个怎样的民族。这个民族是不能被马蹄和砍刀征服的。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 夫人思索着继续摩挲着我的头发。她的身上,有和母亲一样的香气。“玉儿,青儿和阿楚都是我的孩子,你也是啊。我一生所学,都传给了你。回去阿楚身边吧,只有你才能慢慢劝说他。” 以幽云之地为妆奁,周契终于休兵。交战一年之后,景昊终于准我北去,带着泽儿。每一次读景昊亲笔写就的诏书,他提笔时的情景就浮现在我眼前。 “朕受天命,领平兵乱之灾,解百姓忧患之苦,宗室倾覆之忧,应北夷之求,遂割同胞孪姐,成万里之婚,翼定中原之业。长公主弄玉,朕之骨肉至爱,性情温凉,容貌端庄,忠贞体国,必上缘社稷,下亲万民,宜以燕国之尊,姻亲契丹,所司准式。” 多少不舍,才写就这和番诏书……我们离别八年,匆匆相聚,又再天各一方,也许此生都不能再见。我的弟弟,受天命于危难,扶大厦于将倒,他是大周的骄傲。 这一次,方至幽州,已看见浩浩荡荡的马队疾驰而来。绝影已老,却仍跑在最前。马上的男儿身着紫貂,腰间束着鹰纹宽带。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我撩起车帘,远远与他对望。这一眼,依稀还是那初见时惊为故人的惊鸿一瞥,那黑山上生死相许的炙热对望,那别离时刻焚心噬骨的泪眼凝眸……历尽多少磨难离别,却从未更改心中模样。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慨徘徊,此时无声胜有声。 忽从我身后,钻出一个闷滞压抑已久的孩子,几步爬下车去,冲耶律楚喊着:“父皇、父皇!”伸开胖乎乎的双手跑向他。 耶律楚足足惊愣了半炷香的时候,才翻身下马。他蹲下身子,凝视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良久,他的眼眶红了,湿润的泪水几乎要从眼角落下—— “你怎么知道朕是你父皇?” 泽儿扭过头看看我,又转过头去,向耶律楚绽开一个世上最可爱的笑容,奶声奶气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娘亲天天提起父皇。”他伸手揉了揉鼻头,又探身向前,自以为很悄声地对他道:“其实我不认得你。娘亲偷偷告诉我,骑在那匹最高大的骏马上的那位最威武的男子就是你父皇……” 其实他的声音响得足够每一个人听见。耶律楚朗声大笑,将泽儿紧紧抱起。他们眼中,闪烁着一样的蓝紫色幽光。 有风微凉,卷着梨花的甜香,轻轻拂在身上。我慢慢走近,听父子互相介绍自己。 “我是泽儿,大名叫耶律泽……父皇你叫什么……” 耶律楚极认真地作答:“我叫耶律楚。” “娘亲说,你是契丹第一勇士。你能射死老鹰,还能打死猛虎……”泽儿无限崇拜地说道,“娘亲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该叫娘亲。”耶律楚教他道,“这是你的母后。” 他直起身子,向我看来。 我们都在对方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走向我,伸手过来,暖暖的触感。我感受他身上久违的气息,听见他轻声地责怪,“死丫头,你瞒得我好苦。” 不知何时,我胸前的罗衫,已经尽湿。 我们执手并辔,一齐走向天福。 草原上一碧千里,牧草葱茏。远望去,鹰的影子从长空掠去,遥远而清晰。千万朵白云堆在天际,变幻无穷。走近看,点点野花绽出五彩的花苞,有清香淡雅,飘荡在空气里。 春天已经到来,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希望,这是一个属于天下百姓的时代。 握紧缰绳,我回望南方。在那里,景昊的宽仁可以修补大周的伤痛。历经战火的大地,是否也一样在慢慢复苏? 在重新建起的天福宫咏恩台,耶律楚亲手把契丹皇后的金冠,戴到我的发髻上,“公主为大契丹带来能工巧匠、四季谷种、珍贵药材和汉文典籍,还有朕的太子。契丹天下从此后继有人!” 四下里响起欢呼,直震云霄,久久不息。 苍天依旧高悬于上,大地依然沉静如斯。 多少人死去了,多少血流尽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尘世沧桑……而所有的痕迹,都会在白驹过隙的时光中纷纷离去,渐渐湮灭。 我想,终有一日,大周和契丹,也会消亡在漫漫的历史深处,只在某个宁静的下午或夕阳西下的黄昏,再被人忆起,任人评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