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上司竟是我男友粉》
1. 乌铜案-罪臣之女
子夜,京郊。
翠微岛被无数火把点亮,呼喊声、脚步声交织。
一列衙役整齐列队,从岸边栈道跑过。
“凶手不是都找到了吗?怎么还要找?”一个衙役喘着粗气,小声问道。
边上传来一声冷笑,他轻抬下巴朝湖滩示意,“你说岸边那娘们儿啊?宴大人说了,光找到人不够,此案还有疑点,不让停。”
叹息声四起。
“咱也是倒霉,今日恰是他值守。宴大人向来是最较真的,自他当上大理寺卿,咱好日子都没了。”
……
一位身形纤细的女子静静地躺在湖岸沙地上,浑身湿透。那棕色的短褐被湖水浸润,像沉闷的黑漆,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粗壮如蟒的铁链缠绕着她白皙的手腕,将她与岸边柳树相连。
万千怔怔地看着衣衫下毫无锻炼痕迹的身躯,心情十分复杂。
她,穿越了。
熬夜赶制凶手心理画像,猝死在刑侦支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谁曾想,如今她不仅活了过来,还成了衙役口中的犯罪嫌疑人。
在万千陌生的记忆里,犯罪嫌疑人,也就是原主,名为李蘩,是鸿胪寺卿的独女,因体质欠佳,久居庭院。
三日前,她被母亲送到京郊别院休养。
母亲离开时对她说:若家中出了意外,便以万千为名,重新生活。
那时的原主被母亲下了助眠的药,浑身无力,哭都哭不出声。
她躺在小院木床上,用尽全力才抓住娘亲的一角衣袖,但不过半晌,就抵挡不住困意,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原主便得知,在母亲离开当日,父亲就被指控犯有叛国罪。他畏罪自焚,将全家烧毁,家中无人幸免。
原主虽在京郊躲过一劫,但依然没能如母亲所愿,平稳地度过余生。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住的小院来了一批不速之客,原主从后门逃跑至湖边,不知被何人击晕并推至湖中,不幸溺亡。
想到此处,原主身死前的后悔、不甘、愤恨又翻腾起来,压得万千几乎喘不过气。
万千忍下心中汹涌的悲痛,在心底对自己说:
李蘩,我势单力薄,翻案不一定,但既借你身体再活一次,一定替你查清原委。
许是听懂了,颤抖的身躯竟真的平静下来。
虽答应原主查清家事,但万千也没有忘记当下被当成嫌犯的困局。
待稍稍有了余力,她便开始四处寻找能助她脱下铁链的器具。
很快,万千看见柳树后有一辆板车。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发现板车上的不是工具,而是一个人。
一个俊逸高大、没有呼吸的男人。
腰间的莹润白玉和手上的翡翠扳指皆非凡品,彰显出主人不一般的身份。
他素雅矜贵的衣襟瞧着不明显,但垫在身下的白色绸缎已经晕出大片水渍。
按理说,在冰凉的湖里泡着,尸体僵化更快,但他的肌肉依然松弛,这说明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
这和原主溺亡时间接近!
原主遇袭的画面在万千脑海中浮现:
力竭的她正弯腰在湖边饮水,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偷袭,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者的身影,便失去了意识。
若凶手是一路追踪至湖岸,在穿越密林时,难免会发出一些声响。但在原主的记忆中,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莫非凶手一直在此地?
他要杀的人其实是溺亡的这位富哥,原主是误入案发现场?
为了检验猜测,万千抓紧时间查看。
视线刚落在男子自然垂落的手上,耳边就响起粗犷的呵声,“犯人醒了!她要暗害李公子!”
万千心头一跳。
她早搜过,周围没有一点武器,只能眼睁睁看着四五十个衙役拿着半米长的大刀,围堵过来。
她下意识后撤,可才半步就抵上板车,再无退路。
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官吏上前一步,厉声道:“既然醒了,那便跟我们回衙门。”
他所穿官服与衙役不同,虽同为麻衣却一身漆黑。
见周围人对他恭敬有加,万千越发确定,此人是他们的头领。
她看着刀疤官吏开口,“我没有害人。”
出口的声音粗糙且沙哑,仿佛被火灼烧。
话音刚落,便有衙役反驳,“那你怎么在湖里?李公子被歹人推入水到现在不过三个时辰,我们搜遍翠微湖和周围树林,就找到你一个,不是你是谁?”
万千哑口无言。
衙役口中落水的李公子估计就是板车上这位。
眼下成了真凶的替罪羊,万千马上就要被拉去审讯。偏偏原主对“万千”这个假身份并不了解,除了父母去年病故,其余一概不知。
对于能否顺利通过身份询问,万千并没有把握。若是不慎被衙役识破罪臣之女真身,那就只剩“助力原主一家团圆”一条路了。
猝死的恐惧记忆犹新。
她不想死。
高压之下,万千迅速冷静下来,思索自救的办法。
还没想出所以然来,就瞧着刀疤官吏命人解开柳树上的铁链,欲将自己带走。
万千当机立断,直挺挺地朝他跪下,抬头时,眸里已经蓄满泪水,“官爷明鉴,我就是附近渔家女,不慎落水,幸得官爷所救,并非您所说的罪犯啊。您看,民女瘦弱至此,怎能将那般高大的李公子推入水中?”
她虽衣衫狼狈,面容却甜美白皙,大颗大颗泪珠从泛红美目中恰到好处地滑落,轻易便能让人生出怜悯之心。
见状,周围的衙役开始低声议论。
“这姑娘说的在理。报官的渔民说,有两个人影在船上拉扯,一人落水后,另一人逃离。他们虽没看清船上两人的形貌,但这姑娘瘦弱成这样,确实不像能跟李公子掰扯的样子。”
“诶,想起来了,好像宴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见有人动摇,万千再接再厉,“李公子容貌昳丽,神似西境之人,腰间玉牌也是西域纹样,而且鞋靴污泥甚多。他明显是从别处奔波至此,我不过一个本地女子,连见他一面都很难,根本不可能与他结怨啊!”
刀疤官吏扫她一眼,“确实如你所言,李公子乃刚从西域归来的安抚使。但你与他一同出现在翠微湖,自是少不得一番审讯。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凶手,又在怕什么?”
万千抽泣,语带哀凄,“我不过一届乡野村妇,都要进大牢了,如何不怕?若是坐牢的消息传了出去,我还如何做人?”
她哭得悲伤,可这刀疤官吏像是没听到一般,示意羁押万千的衙役继续行事。待他将铁链收束于手,刀疤衙役则领头转身离开。
万千心一横,“官爷,这牢我要是不清不楚地进去了,我就咬舌自尽。”
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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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吏终于停步,回头看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人。
万千直起腰身,凄苦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决然,“我并非不愿配合官爷,不过是想为自己留一点退路。只要您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跟您走。”
刀疤官吏居高临下地盯了一会儿,“说。”
“李公子行李可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衙役面面相觑,似乎想不明白万千提问的意图。
只有一个衙役回答,“我去过他住的客栈,行李确实被人翻过。”
果然……
万千当即说出自己的推测,“李公子是朝廷命官,凶手追杀时,不惜暴露形象,还遗留下翻找行李的证据,这便说明凶手李公子身上的某样物件对凶手来说非常重要。”
“而那个东西不在别处,”见众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万千一字一顿地说:“就在湖底。”
一时间,岸边只剩火焰轻微炸裂的声音。
最后还是刀疤官吏打破安静,“为何?”
万千冷静解释,“李公子皮肤激起,鼻下有白沫确实是溺亡之象,但他手却自然松开。溺水之人总想抓点什么,手一般都是攥紧的。落水时,李公子很可能拿着东西。凶手划船溜走没去抢夺,估计是为了躲避赶来的渔民。如此,李公子之物必然还在湖中。”
万千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刀疤官吏,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信与不信的线索。
刀疤官吏在万千面前缓缓蹲下,做思考状,“洞察如此之细,还能有这般见识。”
他沉吟两秒,“你到底是谁?”
万千眉头微跳,掌中瞬间溢出冷汗。
“怎么?渔女身份编不下去了?”
万千瞬间敛目,她知道,自己刚才迟疑的那一瞬被眼前人抓住了。
刀疤官吏大呵,“将凶手送入审讯处,不诏,便重刑伺候!”
“且慢!”
万千慌忙开口,“官爷,民女的确不是渔女,这是因为……”
说着,万千又掩着半张脸,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
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因为民女乃……”
见刀疤官吏依旧蹲在自己跟前,死死地盯着自己,万千瞬间发力,就着起身的趋势双手抽出衙役别在腰间的大刀。
他用手阻拦,却硬生生被万千划出两道细长的口子。血液淌完半个手掌,又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染红的刀刃架在李公子修长的脖子上,颤巍巍地泛着寒光。
万千幽幽地叹了口气,冷眼扫过紧张地衙役,卑微怯懦的神情已然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半真半假的被逼无奈。
她双手拿刀,镇静的声音里全是无辜和体贴,“李公子家世显赫,谁要是敢扯铁链,让他的遗体受了什么伤,怕是得跟我一块死吧?”
万千随意一瞟,原本牵着万千的衙役浑身一颤,手上的铁链竟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她满意地扬起嘴角,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栈台,“官爷,戏可看够了?”
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位男子。
他负手站于栈道扶手之后,仿佛顶天立地的石柱。
最重要的是,他也穿着官服,衣料光泽和妥贴程度却是衙役服饰不可及的。
“我说的疑点您也都听到了。”万千说得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可是大大的良民,一心只想帮您抓到真凶,怎么就不肯给个机会呢?”
2. 乌铜案-专业杀手
万千煞有介事地说着,刀刃却在缓缓下放,根本不停。
对峙之下,衙役虽蠢蠢欲动,却无人敢上。
正如万千所说,李家势大,弄死一个衙役跟踩死蚂蚁一样简单。
就算最后李公子只破了点皮,万千虽必死,但贸然出手的人也别想活。
在刀刃即将抵上李公子咽喉的一瞬,栈道上的男子终于开口,“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抓到真凶,既往不咎。”
万千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只知道李公子家境不错,但具体有多不错,她只能赌。
显然,她赌对了。
万千将刀停住,“我怎知,这不是缓兵之计?”
“我,宴云霆,以所任大理寺卿之职起誓,若你擒获真凶,我却将你拘捕,蓄意报复,必自请解职。”
虽有一段距离,但万千还是能感觉到他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若你找不出真凶,便数罪并罚,打入大牢。”
听完他的话,万千爽快地将刀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成交。”
等宴云霆走下栈台,到了跟前,万千才将他看清。
宴云霆约莫二十七八的样子,眉眼锐利,神色威严又疏离。
他本就魁梧颀长,在黑底暗金的官服衬托下,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活像刚从地狱爬上来的玉面阎王。
阎王面色沉得能滴水,“你打算如何追凶?”
万千觉得这事儿还是速战速决地好,在这么大的湖里找一个物证太考验运气。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可以从物证、人证两个方向入手。物证可以让人下水先找着;至于人嘛,既然用常规方法找不到线索,那便用非常规方法试试。”
见宴云霆不抵触,万千便拖着铁链走到他的身侧。
可她站直也才到他胸口,只能仰着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凶案发生到现在时间很短,不如快刀斩乱麻,假装我们已经找到了东西,把凶手诈出来。”
李公子的模样和事件经过在万千脑海中翻飞。她顺着思绪从容开口:“你带人去隐蔽处埋伏。凶手年纪尚轻,身高七尺以上,体格偏精壮。”
“他是专业的杀手,功夫了得,且性格自负。此人在李公子这儿失了手,心态会比较着急,可能出手就是毙命的狠招,要当心,不建议选择近战围攻。”
“而且他对附近了解甚深,明面上可能有体面且常见的身份,就比如衙役这种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突兀的职位。见到类似特征的人,直接动手,不要犹豫。他非常擅长隐蔽和逃跑。”
话音落下,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宴云霆目光灼灼地看着万千,“你如何得知他是专业的杀手?”
“李公子关节、手掌处却沾染许多泥土,却没有外伤,说明他在被追逐途中,摔倒过很多次,但凶手并没有直接杀害他。这至少说明四个问题。”
“第一,凶手体力良好,年纪不大。第二,他对附近路线很熟悉,他可能是亲自来调查过。附近偏僻,但有渔民来往,若是有陌生人出现,很容易引起注意。他可能借职务之便,在附近出没。第三,凶手不够成熟。从他作案的过程来看,他享受追杀的过程,但参与凶杀案的经验不足,以至于拖延到被渔民发现。第四,他没有在李公子身上留下任何与自己相关的痕迹。如果不是渔民看见了,案子一定会被当成自然溺亡处理。”
说到这儿,万千脑海中闪过自己被打晕的画面,脖颈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一看就是专业人士的手笔。”
宴云霆听着女子条理清晰地逐一解释,他面如平湖,波澜不惊,然而一闪而过的眼神里还是暴露出心底的震惊。
他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姑娘。
此人年纪不大,约莫只有十六七岁。她衣衫湿透,发髻凌乱,面色惨白,狼狈又凄惨,却有一双明亮清透的瞳眸,里头既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也有独属于少女的机敏狡黠。
见她不依不饶地望着自己,宴云霆才突然反应过来,万千在寻求行动许可。
“可以。”
宴云霆的嗓音低沉而慵懒,即使是不远处的衙役也听得明白。
万千心里的石头落下,衙役却不甘心地偏过头。
宴云霆接着说:“可若没找到凶手线索,你便是扰乱公务。”
刀疤官吏本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宴云霆的后话拦住脚步。
万千看着他眼里愤恨的光再次燃起,那意思类似于“到时候落到我手上,有你好看!”
这种眼神她见过太多,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万千转眸看向宴云霆,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本就是绝处逢生,随你。”
+
夜空清明,圆月在漆黑的湖面拉出一段光弧,点点繁星映射其中。
翠微岛上无数火光,像是在湖中燃起了一把篝火。
万千刚从水里冒头,就看见身侧来监视自己的刀疤官吏。
万千懒得多言,待呼吸平缓便再次潜入水中。
片刻后,她浮出水面大喊,“看到了!看到了!在水底!快快,多找几个人来。”
兴奋的声音如坠水的石头,在湖上引起涟漪,向四面八方散去。
岸边下水的身影逐渐多起来。
少顷,万千周围就挤满了人,被吸引来的大汉就像捕猎的水鸟,着急地在水里翻腾。
“这这这!找到了!”一个大汉浮出水面,举着一个裹着油布的物件,大声叫喊着。
万千跟着他,一路回到翠微岛。
上岸以后她也不停歇,直接将油布盒子要过来,检查了一番。
是她丢入水中的那个没错,没有被调包。
万千回忆起推演出的凶手形象——面色轻松,身体警惕,手不离武器;眼神坚定,但一直在观察四周。
她抬眼看了一圈,周围衙役眼里多是激动与好奇,完全不是预想中的样子。
秋天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几分凛冬的气势,枯萎落叶毫无还手之力,飞驰而过,簌簌作响。
万千站在沙地上,看着周围人,暗自叹了口气。
她将盒子收起来,“我先把物证收好,等宴大人回来再给他。”
话是那么说,但万千心里知道:带人去埋伏的宴云霆可能等不到凶手了,一切准备可能都要打水飘。
周围人见万千没有拆开的意思,很快就都散了。
“姑娘,宴大人说发现新物证,让您去栈道。”
万千回头,看见一个躬身作揖的衙役。
万千先前凭实力收获了所有衙役的厌恶,多亏有宴云霆的镇压,他们才没有对她动手。
如今,这些人多看万千一眼都不愿意,能离她多远就多远。
万千看着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衙役,咽下口水,“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即将走上栈道时,万千突然出声:“你既然害怕暴露,又为何要回来杀我?”
身后的衙役脚步一顿,与此同时,万千回身将手中的盒子往衙役脸上抽。
衙役反应很快,一个后撤步便躲开了攻击,还顺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冷光熠熠的锋利匕首。
万千拔腿就跑,但她哪儿是对手,没跑出几米,就被衙役追上。
就在衙役即将抓到万千衣衫的一瞬,一根箭矢嗖地一声从她腿边穿过,直插衙役大腿。
万千赶忙往侧边躲避。
破空之声接连响起,箭矢准确地打在衙役的四肢关节处。
他再无追赶的气力,摔倒在地。
万千惊魂未定地观察四周。
远处发现异样的衙役朝她跑来,而在箭矢飞来的方向,宴云霆挺拔如青松,手中半人高的弓渐渐放下。
等假犯人被完全控制住,万千才走到犯人面前,确认道:“是他。”
“宴大人,我只是看她伤咱头头,想报复一下,并无他意啊。”凶手穿着衙役的衣服,挣扎着往宴云霆身前移动,双肩却被死死按住。
万千看了一会儿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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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自信,自信自己没有在案发现场留下一点证据。
不明所以的人问:“他不是三班的人吗?前两天还和咱们一起吃饭来着。”
万千看了说话之人一眼,他面部肌肉放松,语调平缓,不似说谎。
而且凶手所穿官服很合身,不像偷窃之物。
先前万千不过是跟宴云霆以衙役一职举例,没想到此人竟然真的是衙役。
这下,他出现在此的身份和行为动机都合理起来。
“这个疯女人,凭什么抓我?!”被抓的衙役愈发狂躁,“凭什么说我谋害李公子?”
万千也不生气,微微皱眉,“就凭我亲眼看见李公子受你迫害,英勇就义。那时的你就像受惊的黄鼠狼,一看见有人来就四处乱窜。”
“不过你不承认也正常。如果我像你一样,连一个不会武功的公子哥都拿捏不了。我也嫌丢人。”她负手转身,望天叹气,“唉,最后又被我这么个弱女子抓住,确实没脸承认。”
凶手的脸色蹭一下红了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在他的奋力挣扎下,脖颈上都冒出青筋,“蠢货,你懂什么?要不是被渔民看见,他早死了!”
果然,万千猜得没错。
他抢夺李公子之物未果,逃离时,看见湖边的万千,怕事情败露,又将她打晕,推入湖中灭口。
万千下意识闭眼深呼吸。一时间,连心脏都轻松几分。
她抓到谋害原主的凶手,也算是为她报仇了。
宴云霆一脚踹在凶手膝弯上,让他再次跪下,又召来衙役将人押走。
“你看见他行凶了?”宴云霆问。
万千明媚一笑,“怎么可能?说出来诈他的,我要是见过他,哪儿至于这么费劲?”
待一切尘埃落定,万千拱手道别,“我既已完成约定,江湖不见!”
宴云霆:“此处偏僻,且天还未亮,我派人送你回去。”
此刻太阳还未升起,天空是海水一般的深蓝色。
能否安全走回原主住处先不谈,光是走这段路就是在难为万千这个小身板。
有人骑马送她当然好,但大理寺对于万千的真实身份来说,威胁还是太大了。
“不必,多谢好意。”
万千转身要走,手腕却突然被拽住。
她面色沉冷几分,回眸如飞刀,“寺卿大人这是要失约?”
“我的职责只是替百姓排忧解难,你才智过人,却不择手段,身份不详。你若从不道德之事,必定后患无穷,我不可能不管。”
万千气笑了。
先前他当着众人拿职位做保,如今却毁约阻拦,还找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万千的神色彻底冷下来,“哦?如今真凶已经抓获,宴大人打算用什么罪名将我打进大牢?伤衙役?我怎么记得有人拿官职保证过既往不咎的啊。”
宴云霆不理会她的夹枪带棒,“我与你的约定依旧作数,你既无罪,我便放你走,只需你将真实身份相告。”
万千盯着他分毫不退,“若我不说呢?”
两人僵持不下。
宴云霆语速缓慢,“你真觉得自己能走吗?”
万千看向周围拿着大刀的壮汉,沉默下来。
不过几瞬,她便换了脸色,先前的阴冷仿佛只是梦境。
万千一脸谄媚,“宴大人,你误会了。我都说了,我是大大的良民,您想知道我的身份,我还能不说吗?”
看着这一出换脸好戏的宴云霆:……
“如此甚好,我便顺道去你家看看吧,也省了后续核实的事儿。”
万千:……
她知道宴云霆是故意的。
作为他的半个同僚,万千很清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才能调查出最真实的结果,宴云霆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片刻,她咬牙笑道:“好,既然替百姓排忧解难的宴大人觉着排除我的威胁如此重要,甚至超过查明李公子身死的幕后黑手,那就请便。”
3. 乌铜案-痴心妄想
二人骑着马,沿着湖岸狂奔,不过一柱香,就到了万千记忆中的村落。
她隔着小半步,跟在宴云霆身后。
在万千的记忆里,原主到此处以后就没出过门,对村落知之甚少。
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万千根本预料不到。若是没有应对好,让宴云霆发现端倪,再顺藤摸瓜查出真身,进狱、抄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疲惫与无奈在万千心中交织。她忙碌了一晚,还是没跨出身份困境。
万千不是没想过,跑快一点,至少让宴云霆避开村里人。可进村口一看,早点铺已经开门了。
“姑娘,快来,你喜欢吃的白米糕出炉了,来一屉?”
万千的每一步都像踩着生死一线的钢丝绳上。她下意识往前走,却撞到宴云霆后肩。
“大娘在叫你。”宴云霆回头。
“我?”
此刻天蒙蒙亮,街面行人极少。万千环顾四周,附近就只有她和宴云霆。
那大娘说的姑娘必然是她了。
万千僵硬地走到灶边,看着摞得比她高的竹屉篓,“来一屉。”
“我就说嘛,你哪次路过不买?”大娘热情地招呼着。
大娘刚打开竹盖,食物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打断了万千的疑惑。
她看着雪白的蒸汽,恍如隔世。
眼看大娘将食物打包好,她开始在湿润的衣衫里翻找钱币。
记忆回笼,万千突然怔住。
原主是逃命跑出来的,怎么可能有钱?
她尴尬地望向宴云霆。
好在他看懂了,轻咳两声后,朝小铺走来,自然地从怀里掏出银两。
“哟,姑娘。你成亲了?这是你夫君?”大娘转身去财盒里找零,嘴里也不闲着。
万千本来就紧绷,闻言更是无语得说不出话。
“大娘,你可知她的名字?”宴云霆问得自然,仿佛他也是村里的一员,正熟稔地唠着家常。
旁边的万千呼吸都要停了。
“哟,我哪知道?”大娘将铜板递给他,“大家都当街坊邻里两三年了,脸认熟就够了。”
“也是,那我们先走了。”
万千拿过白米糕,像提线木偶一般跟在宴云霆身后。
天空渐明,挑着早菜前来售卖的村民越来越多,偏偏宴云霆还悠哉地逛着。
万千从路中穿过,越来越多的菜贩将她认出,有卖桃胶的、青菜的、生板栗的,都是一些她爱吃的食物。
他们热络地拉着万千闲聊,问:怎么半个月没看到你出门了?
万千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扯远话题,让大家尽量不要注意到她的变化。
如她所愿,众人只是对她向来消瘦的身体表达关心,有几个心肠好的邻里还给她送了几把新鲜的蔬菜。
一切都在证明,万千只是一个三年前来到村里的凄惨孤女,还常常收到邻里恩惠。
万千心里不是没有怀疑。
但村民们的表情太真实,他们在真心实意地为再次遇见她感到高兴。
走着走着,万千的身份倒是坐实了,命也保住了,但她的心情却莫名沉重起来。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怕她挨饿受冻的父母。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身份的呢?
万千记忆里的在李家的日子总是悠哉温馨的,父亲母亲是在何时发现自己深陷危局,无力逃脱的呢?
是一家人赏雪烹茶的时候,还是初春踏青的时候?
身在其中的她,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
万千想象不出他们在以什么心情,为女儿准备这样一个自由、温暖、唯独没有他们的未来。
她被错位时空传递而来的爱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不吃吗?”
“什么?”万千怔愣地看着宴云霆。
她顺着宴云霆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手上还残留一点余温的白米糕。
万千拿起来咬了一口,是粮食的清甜味,可大早上就那么硬吃,多少有点噎得慌。
没吃几口她就被呛住了,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
一时间,万千都分不清,眼里的泪是哭的还是呛的。
许是身体到了极限,在直起腰时,她眼前一片漆黑,本以为只是短暂的低血糖,没想到直接晕了过去。
梦境中,万千看见离开的母亲,她双眼红肿,语气却决然坚定,“蘩蘩,记住了,你爹爹没有害过任何人,他对得起我们母女,也对得起百姓,更对得起国家。还有,爹爹和娘都很爱你。”
“不要走,”万千下意识说,并试图牵起母亲的手。
手上传来粗糙的质感,她竟真的抓住了。
热泪再次充满眼眶。
晨光熹微。
万千睁开了眼,随着视线清晰,她看见窗台上的秋海棠开得正灿烂,上面还有滴滴水珠像宝石一般聚着光。
“醒了?”
万千偏头,看见宴云霆侧坐在桌边,似乎在提笔写什么。
宴云霆:“李公子手上的物证已经找到,是指认宋刺史与邻国勾结、倒卖铜矿的罪证。谋害李公子的凶手前日在狱中自尽了。”
万千听得似懂非懂,“这是哪儿?”
声音哑得烟熏火燎。
宴云霆放下毛笔,起身端来一碗梨汤,“医馆。你家就你一人,我不方便去,就把你送这儿来了。”
醒来的万千已经好了很多,她撑起身体,靠在枕头上,接过瓷碗。
梨汤温度刚好,对于她来说简直是甘霖。她很快便喝完,“多谢。”
“杀害李公子的凶手是谁派来的,查清楚了吗?”万千将空碗递给宴云霆。
“没有。”
万千等了等,见宴云霆没有将自己缉拿归案的意思,终于确认,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身份通过大理寺的检验了。
万千:“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案发现场?”
这个问题是整件事的核心,宴云霆不问,多少有点不同寻常。
但要想彻底洗清嫌疑,万千只能主动出击。
两人目光汇聚,在古朴静谧的医馆中焦灼。
“因为你觉着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说真话?”万千试探。
宴云霆还是没说话。
万千看着宴云霆的表情,突然发现这个人很矛盾。
微皱的眉头说明他略有烦躁,但他没有斥责,也没有离开,只是僵持着。
在这种安静的时候,宴云霆身上的戾气总是格外明显。
这不仅来源于他健壮高大的外表,还有他的神态,无所畏惧的神态。这可不是天天写字判案的、身居高位之人能有的气势。
从万千办案的经历来看,有这种神态的一般是沙仁犯,还是亲自动手的那种。
他们不像普通人一样敬畏生命。其中极端个体,甚至会对一切事物产生“不过如此”的虚无感。
万千不理解宴云霆的厌烦,更不懂他的坚持。
但她不想过度探究,只想挣条活路。
万千在对峙中妥协,主动解释起自己当天的经历:“那天傍晚,我在家中准备晚饭,突然有几名男子在门外敲门叫嚣。为自保,我从后门逃出,直奔翠微湖附近的密林。在湖边,我意外发现了一个蒙面人。我以为他是追捕我之人,便小心躲藏,却不慎弄出了声响。当他朝我所在之处搜寻时,我闭气躲至湖中,时间一长,就晕了过去。”
“被你们捞上来之后,我不说实话,是怕你们抓不住那人。若事后他知晓我去过湖边,必会引来报复。于我而言,被当成无关平民放了,才是最好的结果。毕竟我不是他的对手,而你们也不会费力保护我这样的贫苦孤女。”
“再后来,我逃跑无果,到了抓住凶手才能自证清白的境地,这才愿意助你们抓人。我孤身一人,向来以自保为首,望大人勿怪。”
万千看着宴云霆,等他的答复。
“就算只是贫苦孤女,大理寺也会尽力保护。”
没想到宴云霆会说这个,万千也就随便一听。
她继续说:“我不知道那天在家门口叫嚣的人是谁,但我也不想再遇到这种情况了。”
万千盯着宴云霆那双沉郁的黑眸,“我的能力,你也看到了。我想入职大理寺,让他们不敢再轻视我。”
宴云霆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异类,“虽有武周朝的先例,但本朝却从未有过女官。”
万千蹙眉,“律法规定了女子不能当官?”
“并未。”
万千直勾勾地盯着他,意思很明显:对啊,那凭什么不让我当?
宴云霆退而求其次,“大理寺之人均是历年文试、武试两门考试的前三名,人人来历清晰。即使我看重你能力,也无权提拔。明年测试还未举行,你若真心想考,倒不如先在我手下当短工熟悉环境。”
这主意倒是可行。
在大理寺任职,不仅可以查看父亲叛国的卷宗,还能设法接触涉案之人,查探李家之事必然会容易许多。
但万千心有不安。
宴云霆是否相信这套误入犯罪现场的说辞,万千心里没底。如今他还没核验,就愿意助她进入大理寺。
太可疑了。
万千设身处地一想。
如果一个小姑娘莫名出现在案发现场,为了不暴露身份,她甚至伤害公职人员。就算最后证实她不是真凶,万千也断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如果要招这个小姑娘到身边任职,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为了方便监视。
被宴云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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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万千倒是不担心,她和李蘩这种千金小姐差距太大了,只要身份核验没有问题,她就有把握不被认出来。
万千掂量了一下,心想:罢了,先试试,不行就跑路。
“可以。”她回答。
天朗气清,秋风凉爽。
大理寺靠墙的桂花树开得正盛,被碎金包裹的枝桠已经伸到墙垣外。
万千刚跟着小厮迈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搬运卷宗的、汇报的、比武的全都停下手中动作,他们表情各异,或敌意或讥诮或冷漠。
万千从一群男性中路过。
仅仅只是开始,她就非常直观、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女官的难度。
她连短工都不是,这帮人就已经有看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嘲讽劲儿了。
一道挑衅的声音打断了万千的思绪。
“姑娘,听闻谋害李公子的凶手是你找到的,凶手在狱中自缢时写了认罪书,却未提及他自身来源,以致无法结案。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
走到院中的万千停下脚步。
清雅的桂花香从她的鼻尖飘过,却拯救不了心底的厌烦。
“哼,大理寺哪是那么好进的?”
“还是个女的,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主要她也太瘦了,这风一吹的就要栽倒模样,哪儿能像我们一样出外勤?”
“这你都不懂?估计是哪家小姐,奔着宴大人来的……”
万千垂眸看着干净方正的石砖,听着这帮号称司法典范的人窃窃私语,只觉好笑。
哦,不是窃窃私语,是明目张胆地装作窃窃私语。
万千侧眸,直直地看向嫌她丢人的男子。
“你,你看什么?”
万千调笑道:“你其实可以回家问你母亲,是当一个把家产败光的赌徒丢人,还是当一个女人丢人?”
男子慌张地左右看,见同僚惊异,像个点着的炮仗,当即面红耳赤地炸起来,“你说什么?谁是赌徒?!”
万千沉下脸,平静地说:“你指侧有玩骰子留下的茧。腰间玉佩款式精巧,却不似真玉那般清透。你懂玉,却还是用假货,这是为何?只是虚荣?”
“你衣装整齐,发丝却微微凌乱,眼下乌青、面色泛黄、脚步虚浮,怕不是在赌坊呆了一晚上,清晨归家更衣便直接来了?”
万千本是乖巧长相,杏眼灵动,但当她面色不愉,眼神一扫,竟有席卷而来的震慑之意。
男子被万千说得颤颤后退,说不出话来。
人满为患的院落陷入死寂。
万千也不再多言,转身走到找她“请教”的人跟前,伸出手,“给我。”
“什,什么?”
万千用眼神示意他手中的纸张,见他还是没反应,万千直接伸手拿过,上面写着--
宋刺史遣我追回失物,并擒其人。我于京郊守候,不慎令李公子逸去,至翠微湖畔。我穷追不舍,击沉其舟,迫其登我舟。方欲审之,李公子忽投水自尽。渔民见之,而李公子已溺毙。为避祸,我遂遁去。
最下方下还有一个血红的手印。
这是一份恰到好处、时机刚好的认罪书。
“杀手面相是我们元泰国的人,但他着急的时候略带一些璃国口音。这个认罪书……”
万千突然噤声。
她思路一转,将认罪书还给男子,“不如去户部查一下璃国人的文书。”
男子手忙脚乱地接过,“户部和鸿胪寺我们都去问过了,璃国人进京多为商贸,犯人也没有异邦友人。”
“大理寺重地,何人在此争吵?”带着怒意的声音从前堂传来。
万千:……可真会选出场时机。
“姑娘,宴大人有请。”带路的小厮来到万千身旁。
万千回身,一眼扫过,发现周围官吏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
她站在人群之中,淡然一笑,“本人姓万名千,幸得大理寺卿赏识,才来贵司当短工混口饭吃。我与各位并无利益冲突,既欢迎前辈指点,也理解心中与我不爽之人。人各有志,前路宽广,大家各自向前便好。今日,便当做与各位见礼了。”
说罢,万千拱手一拜,转身进了大理寺前堂。
宴云霆穿着那身熟悉的黑金官服坐在高台之上,眼盯卷宗,笔墨不停,像是完全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
反倒是他下首的中年男子来了兴趣。
“你离他近五步远,必然看不清他手上的茧。他面色不爽,也可能是由于过劳所致。你倒是说说,仅凭假玉佩,如何得知他嗜赌如命?”
“参见大理寺卿、断刑少卿。”万千站在堂中,笑得温和,“少卿若是想知道,可否先与我说说,李公子一案凶已缉,罪已明,为何还不上奏?”
4. 乌铜案-如此奇才
断刑少卿眼前一亮,转头跟宴云霆说:“果真如你所说,是个奇才。她居然知道我是断刑少卿。”
高台上的人仿佛没听到,仍是那副淡泊的样子,专心致志地批着文书。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断刑少卿兴致勃勃地问。
“大理寺由大理寺卿统管,分左断刑厅和右治狱厅,由一名断刑少卿、一名治狱少卿分管。您所穿官服乃少卿品格,且您气质俊逸疏朗,诗书气蕴含于行,手上洁净干燥、无伤疤、指尖有墨痕。故而,草民猜测您乃断刑少卿。”
万千的恭维让断刑少卿听得心花怒放,可没等他开口,就被宴云霆打断,“你先退下。”
断刑少卿年及不惑,叫宴云霆侄儿都不为过。话语被幼者打断,长者多少会生出几分怨怼,但少卿瞧着并不在乎,甚至恭敬地对宴云霆行礼,悄声告退。
万千回过神,看向前方通体乌黑的生漆木桌,桌面泛出幽深的光。宴云霆坐在后头,倒显得没那么魁梧了。
“宴大人,不好奇我怎么看出那人是赌徒的吗?”
疾走的笔端停下,宴云霆抬头看她。
万千神神秘秘地说:“早晨我吃汤饼时,看见他从赌坊出来了。”
……
回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许是不愿在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宴云霆直击正题。
“李公子虽身死,但其揭露的铜矿倒卖一案还未有定论。刺史职能在前朝就被削减,如今已无管理地州实权。宋刺史不过是倒卖铜矿的马前卒。我一直扣押此案,幕后之人必会前来试探。你将人找出即可。”
“大人心里可有预期之人?”
“……”
“可有幕后之人线索?”
“……”
万千面色也严肃起来,“就让我硬找?”
“……”
宴云霆就是个闷葫芦,只要他不想说,多一句万千都问不出来。
确认好入职的相关事宜后,万千便出了门。
无所事事的她蹲坐在前堂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太阳发呆。
“姑娘,先前多有得罪,是在下浅薄了。”
万千转眸,发现是先前找她“请教”的男子。
“我是断刑厅的贴书,叫卢杨,前年进的大理寺。先前姑娘所说……”
“你是贴书?你负责管理大理寺文书、案卷?”万千打断道。
见他茫然点头,万千若有所思,“你可是来问我李公子案件的?”
“是,是。”
“那就好办了。宴大人让我负责这个案件的收尾工作,但我常住京郊,对城内并不了解,可否领我去查看近年的京城年鉴?”
说罢,万千从怀中拿出一块银铁。这是她先前跟宴云霆要来的大理寺令牌,用于证明她短工的身份。
卢杨虽犹豫,但在万千忽悠下,两人还是来到他办公所用的文牍库。
文牍库位于大理寺东南角,临鱼塘。
此建筑独一栋,面宽五间,有两层,顶部是单向起破的双曲屋顶,青黑砖瓦如鱼鳞铺设其上,每当阳光洒上,便会散出粼粼光彩。
万千迈步走进,在林立的书架中穿行,没逛一会儿,便看见卢杨将卷宗送来。
她将其接过,逐一翻找,有一处记录吸引了她的注意。
元泰三年,宴氏之制初成,三司之职归并于尚书省之户部、工部。官阶俸禄,不复经宰相之手,依规而行。于是,官职分明,国用节减。是年八月,台谏上言,民赋甚重,长公主与三皇子骄奢淫逸,宴乐无度,民怨沸腾。宴氏之制,渐受人疑。至十月,宴氏请辞归老,帝不忍。十一月,宴氏病笃,太子及二皇子,皆宴氏门生,复上书请留,帝许之。宴氏遂于岁末辞官。
元泰三年,已经是六年前了。
万千在脑中搜索一通,整个京城,姓宴的大官就宴云霆一家,这个宴氏应该就是宴云霆父亲。
那年他改革初成,将相权归拢于皇帝,官员品阶、俸禄都依规而行,故而减少权职不清问题,却被长公主和三皇子牵连,于年底辞官。
万千脑中突然回闪宴云霆沉默的画面,怪不得在说起铜矿倒卖案线索时他不说话,原来是和皇子、皇女有仇。
万千猜测皇嗣与铜矿倒卖案相关的理由也很简单。
矿产乃国家命脉,且牵扯着虎视眈眈的璃国。若只是简单牟利,根本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
对于作案之人来说,愿意顶着这般压力,目标很可能就是皇权。
不了解京城权利布局的万千都能想到这一层,更别说久居官场的宴云霆。
思及至此,万千有一种又被他计算了的感觉。
宴云霆居然让她去应付皇嗣。
他怎么敢说出“将人找出即可”这几个字的。
但事到如今,万千只能默默安慰自己,现在至少对嫌疑人范围有了大致猜测,也算掌握先机。
她继续翻找卷宗,将与皇家相关的记录看了个遍,发现这几个兄妹确实风格迥异。
长公主自小便是掌上明珠,成年后更是荒淫无度,府中乐师近百,珍宝无数。原本她及笄之后,就该与璃国和亲,但璃国皇子听闻此事竟大病一场,婚约也就不了了之了。
三皇子年纪最小,皇帝对他比较爱护。在已有懂事明理的太子的情况下,三皇子的才学培养便落下了。渐渐的,他也成了类似于长公主一般的人物。
大理寺记录中与二皇子相关的较少。他醉心于自然风光、诗词歌赋,从不上朝。
至于大皇子,则是完美的皇位继承人,推行明政无数,手段果敢。去年水患从收集物资到后续田地修复都是他领头操办。此人在朝堂和民间都广受推崇。
一路看下来,万千只觉得这个皇权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根本没有争夺的可能。
但宴云霆说:等,会有人主动上门。
万千便挂着宴云霆的腰牌在大理寺招摇过市了三日。
期间,除了那位赌徒兄弟不停给她使绊子,不见任何异常。
日上三竿。
万千正躺在文牍库休息,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万千姑娘,凶手父亲竟真是屠夫,”卢杨抱着一摞卷宗跑进来,“如你所言,他确实是用刮骨刀杀的人,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诶!”踏进门槛还没走几步,他便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姑娘,你,你先起来。”
书架深处,有一张地毯。毯上有一张及膝高的桌子,周围堆满了书卷。
而万千如死人一般,侧倒其中。
卢杨将手上的卷宗规置好,存入书架,谨慎地往万千方向挪步。
“到底……是谁?”
万千嗫嚅的声音太小,卢杨没听清,“什么?”
“……能不能调监控?”
卢杨:“什么?什么是监控?”
听到卢杨的疑问,万千终于醒神。
她撑着桌榻爬起来,手肘搭在桌面,闭眼指按揉太阳穴,几瞬便想好了转移话题的说辞,“你说的哪个案子?”
“啊,借刀杀人那个。那个案子的症结在伤口上。首先,下腹创口为刺后拉伤所致,有深度、无表皮剥落,一看就是利器所致。第二,伤口并不平整,刀口方向不连贯,说明掌刀者不熟练。第三,在凶手逃离脚印上,有牲畜毛发。我推测出的是他们家有从事屠宰之人。至于屠夫是他的哪位亲戚,是调查人员查出来的。”
卢杨听后,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姑娘,你是真厉害,这几日都破多少案了。”
万千对自己的实力有清醒认知,“大理寺任何一个仵作都能发现这些疑点,他们都能推断出来。”
卢杨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接着感慨,“现在大理寺里,你的名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了。”
万千没忍住冷笑出声,“难道不是进大理寺第一日,我就无人不知了吗?”
经过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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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卢杨也不自在起来,“当时是我们有眼无珠了。他们虽没有像我一样道歉,但见识到你的能力之后,心里也是有歉意的。就说宋大哥,他时不时会问我你在何处,想寻机会与你说和。”
“宋大哥”这个名号在万千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被当众揭穿的赌徒。
“他找我道歉?怎么可……”
万千浑身一震,瞬间挺身坐直,一手扣住卢杨的手腕,“你怎么答他的?”
卢杨被万千的动作吓一激灵,“我说你在文牍库查历年年鉴。”
万千忍下激动,顷刻便有了计策,“下次他问你,你便说,我在查皇嗣行踪。”
“行,行……”
万千没想到,居然是灯下黑。
当注意力集中到这位宋大哥身上,她才发现,他就是完美的喽啰。
此人嗜赌,还有正职。既可以拿钱财、权力引诱,也可以用名声威胁。
“我刚才与你说的话,除了宴云霆,一定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万千嘱咐完,便一溜烟跑到门口,待出门时,又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襟,如往日一般闲庭信步地朝院外走去。
大理寺正堂。
宴云霆仿佛是长在那张桌里,万千每次来,他都在批阅卷宗,可桌边摞着的册子从不见少。
万千:“那个赌徒必有问题,你信我。”
宴云霆面色不显,但行动却迅速,他招来刀疤官吏,低声吩咐:“去查。”
忙活好几日的万千想出去找几个人套话。
她刚拱手,就听见宴云霆的声音,“你在此处等着便好,一炷香便能有结果。”
宴云霆眉目低垂,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文书以外的事物。
万千莫名觉得,他只要一坐在这张桌前,神色就会沉郁许多。
但也能理解。
在刑侦支队的时候,她也是整天与报告为伍。
大学在支队实习的那段时间还好,后来随着科技发展,刑侦侧写的用武之地越来越少。很多时候,犯人模样还没琢磨出来,科信人员就已经将犯人行动轨迹扒得一清二楚了。
当年选专业时,她导师信誓旦旦地说:她做的方向就是为了培养优秀刑警而存在的。
万千信了,也选了。
硕士毕业后,她虽然顺利入职,但她具备的能力几乎已被更强大的数据库和ai取代。
还好她脑子和体力都不错,经常被安排去现场,偶尔还会被借调到其他部门。
万千没能如导师所愿,成为全国知名刑侦专家,却成了支队万金油。
万金油也就万金油吧,活多一点也就罢了,真正让她崩溃的是每个案子都得写工作记录。每次面对这些繁杂的文书,她的情绪就会在焦虑烦躁和心如止水之间反复横跳。
如今看到宴云霆笔耕不缀的样子,万千心里甚至涌上几分同情。
她想了想,决定不触宴云霆霉头。
万千轻车熟路地从侧边柜子里拿出茶叶,给自己泡了一壶,乖乖地坐在宴云霆下首,悠然地品着。
正如宴云霆所料,约一炷香时间,刀疤官吏便回来了。
他冷冷地瞪了万千一眼,站在堂中禀报,“他和三皇子经常光顾同一家赌坊。据赌客们说,他曾经在与三皇子对赌时输掉了赌注,却试图抵赖,结果被三皇子教训了一顿。”
听完陈述,万千有些沉默。
这不足以说明三皇子就是幕后之人。
万千:“众人皆知,我与李公子一案牵扯甚深。我已让卢杨将我正在查皇嗣行踪之事传达。若三皇子真是幕后黑手,必然有所行动。”
万千等了两秒,可堂中二人都不说话。
她突然反应过来,她不仅给皇嗣使绊子,还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
万千刚打算找补,宴云霆便说:“不必这么麻烦,暗中让太子知晓即可。”
万千:……
万千:论阴险还得是你啊。
5. 乌铜案-旧时好友
宴云霆既发了话,打算借太子的刀杀人,后续就不是万千能掺和的了。
万千又过上了风平浪静的日子。
“姑娘,云吞加不加辣?”
夕阳西下,街边摊铺零零散散坐着几个衣着破旧的汉子,他们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劳作之人,
墙边,不知谁的空空竹篓,倾倒在地。
万千穿着寻常人家的麻衣,坐在临街的桌上,“加少一点,早上那碗太辣了。”
翻腾的蒸汽将老板的脸熏得通红。
“好叻!姑娘稍等。”
万千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
在这儿待的半个月里,她已大致摸清京城的布局。
皇宫向外二里便是内城,内城往外二里便是外城,层层嵌套。
达官显贵和尚书省管辖的执行类机构均在内城。中书省、门下省这类审核决策机构则在皇宫内。
云吞摊位于内城东墙之下,往北走,便是马行街,那里通宵达旦的酒楼和餐馆比比皆是。摊子南边则是收揽了全国各地华丽衣装和琳琅饰品的潘楼街,行人从不见少。
但这些都不是吸引万千频繁光顾的原因。
在这热闹繁华汇集之地,恢宏气派的醉仙居总能抓住万千的目光。
她时不时就会望着那个方向愣神。
因为她知道,在这幢最负盛名的酒楼后方有一片荒芜废墟,冲天的火焰在那里烙下了一块疤。
万千不是没有想过去看一下面目全非的李家。
但她也清楚,宴云霆神秘莫测,围堵小院致使原主坠湖的那伙人身份也还未查明。
繁华京城下,形势诡谲。
轻举妄动的后果,她不一定能承受。
“姑娘,这家云吞味道如何?”
一个老者站在万千桌边,亲切问道。
他穿着朴素,内衬为白,外袍为黑,均为麻质,闲适却不松垮。
他眸色漆黑,眼神深邃,脸上的褶皱像战士的勋章,展示曾经波澜壮阔的岁月。
万千突然想到一个词,举重若轻。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忙碌的店家,微微朝老者倾靠,笑眯眯地说:“他家口味近凉州,偏辣。先生,您可得仔细。”
老者被万千小动作逗笑,“看边上的人吃得那么香,我倒想试一试了。姑娘,不介意吧?”
他抬袖,示意万千对面的空位。
万千心脏当即紧绷起来,表面上却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当然不。”
老者顺势坐下,“姑娘常来这家吃?”
“对,我在大理寺当短工,离得近,便常来。”
“绣坊之流要轻松一些。姑娘怎想着去大理寺那个日理万机的地方?”
万千握水杯的手指一紧。
流畅的眉目蹙起,无奈道:“小女父母去年病故,家中独留我一人。半月前,突有地痞无赖上门滋事。我便想着,找一个和公职相关的活路,能震慑一下他们。”
老者似乎也被万千的忧愁感染,感慨道:“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经历过死别。你若有需求之处,大可以告诉老夫,我或许能帮上忙。”
万千拿不准老者是在试探她,还是故意暴露身份引她上钩,只能先装傻,“哈哈,先生说笑了。难道先生是想去我家门口,帮我赶人?”
老者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举手投足皆是端方儒雅,“我可以派人去。”
“……”
正当万千不知如何接话时,老板将两碗云吞端来。
他啥时候点的餐?
万千朝灶炉方向一看,那里有一位体格健硕,一身黑衣的男子。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老者,见万千看过来,还朝她轻微地点头。
这就是保镖吗……
桌上热腾腾的云吞飘香四溢。
老者细嚼慢咽后,思考了几瞬,“确实像凉州的吃食。”
见万千端坐着没有动筷,“姑娘怎的不吃?”
他随意一问:“你可是凉州人?他家口味与当地美食相较如何?”
果然是来试探她的。
好在这半个月的时间,万千不仅乡亲口中推演出自己的经历,还在时代背景上下了不少功夫。
“凉州人喜酸辣,当地的自是要更辣一些。”
“我听说凉州的云吞里会放藕粒,吃起来口感会更脆爽。”
微风吹起,万千感觉自己后背一凉。
她停下筷子,思考片刻,困惑道:“这种做法,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家那边一般只用鸡肉、鸡蛋和面粉。”
话音刚落,内城城门传来一阵喧哗,盖过街面寻常杂音。
只见二三十个衣着华美的妇孺戴着枷锁,在官兵的羁押下,往城外走。其中几个崩溃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被官兵拖拽着行进。
她们别致的发髻已经松散,锦袍也已经沾染上泥灰。
老者平静地说:“这些是赵亲王的家眷。”
“他蛊惑三太子将丰州的乌铜售予璃国,已执分尸之刑。陛下念过往亲情,将他家中成年男子判以死刑,女眷发配至极寒之地。”
万千僵硬回眸,“这……”
“昨夜,三皇子亲信于醉仙居吃酒,醉后将恶行抖落,恰被刑部司郎中听见。他连夜进宫禀告。辰时,引诱皇子作恶的亲王就已毙命于狱中。”
像是为了响应老者的话语,城门传来一阵尖锐的孩童哭声。
汇集而去的人越来越多,在视线彻底被挡住之前,万千看见地上躺着一位身材姣好的妇女,瞧着不过桃李之年。她额前淌下的血浸染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
在她身侧,一个半人高的幼童正摇晃着她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万千看着这凄凉悲苦之景,彻底缄默下来。
“姑娘,大理寺鱼龙混杂、诸事繁多,你若往前走,怕是难上加难啊。”
老者放下筷子,和蔼地看着她。
“先生,有何指教?”
“我乃赵若淳,你若想找个安稳差事,我可以帮你。”
饶是万千自制力再好,也没有按住心中惊诧。
她猛然抬眼,对上老者睿智且平和的目光。
这是每本年鉴的首页都会有的名字。
宰相,赵若淳!
“刚才路过瞧见姑娘,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是男子,想来都够做你的父亲了。”
一时间,万千觉得空气都凝固了,脑中一阵嗡鸣。
类似的话她小时候就听过,而且听过很多。总有叔伯姨母说她和她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恍惚之中,她似乎已经从老者口中听见父亲——罪臣李谌的名字。
但赵若淳只是怅然一笑,“但细看下来,你与他并不十分相似。他那种死板之人,即使是养女儿,怕也养不出你这般风趣的姑娘。”
事情峰回路转,万千如释重负,僵直的躯体一时竟都有些缓不上劲。
赵若淳先前试探之时,万千以为他是围堵小院的幕后黑手,未曾料想,此人竟有可能是父亲故交。
她还没想好说什么,赵若淳便潇洒地起身告辞,“姑娘,你与我也算有缘,我予你的承诺,都算数。”
“好,多谢丞相,”万千起身相送。
顾若淳负手离去,隔着观望的民众,与悲怆无助的赵亲王亲眷交错而过,直至消散在茫茫人海。
经过这般,云吞是吃不下去了。万千转身朝大理寺快步走去。
刚进门,万千便看到她想找之人——宴云霆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几乎被文书埋没。
“铜矿倒卖案结了?”
她呼吸还未平稳,胸膛随之起伏,脸颊泛起红晕。
宴云霆头都不抬,“帮我把烛火点上。”
为防止文书被烧毁,堂中烛台一般立于墙根。万千拿着火折子点了一圈,屋内也亮堂起来。
她见四下无人,低声问:“真是三皇子干的?”
宴云霆动作一顿,轻飘飘地扫她一眼,从桌角拿出一本册子,放到她面前。
万千翻开一看,里面除了赵若淳所言,还多了许多细节。整个过程人证、物证俱全。
三皇子作为始作俑者,只被判终身幽禁于皇陵。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万千举起文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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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子所为?”
宴云霆沉默着没有回答,但凭借短暂的相处,万千明白,这是默认的意思。
从查阅的资料中看,太子仁孝贤德,是天下人的表率。万千心里虽明白心慈手软的人成不了大事,但真正直面为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家破人亡,难免还是觉得沉重。
“宋大哥呢?他要如何处理?”
宴云霆眉头微挑,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关心与她有仇的赌徒。
无言片刻,他说:“处理他还轮不上我,应该已经有人动手了。”
身处漩涡边缘的万千突然体会到了权力的残酷。
万千有些踌躇,“谋害李公子的杀手或许与璃国有关,还查吗?”
指尖在桌面敲出缓慢的节拍。
宴云霆缓缓反问:“此事凶险难料,你还查吗?”
万千牙关一紧。
宴云霆太敏锐了,她不过是想拿杀手当个由头,看看能不能跟父亲任职的鸿胪寺搭上关系,却被他一个问题架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若是答查,就与她贪生怕死的性格冲突;答不查,她一开始就可以不提这个问题,从根源上避免危险。
对视片刻,见宴云霆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万千噗嗤一笑,双手撑桌,将上半身靠向端坐之人,眼神暧昧地扫过他的脸庞,柔声问:“怎么?我不想的话,就可以不查吗?”
随着万千靠近,她几乎看清宴云霆根根分明的睫毛。
悠扬的墨香参着沉静的檀木气味淌入鼻尖,浸入心底。
凌厉目光划入万千笑意盈盈的眼中。
桌面的节拍骤然停下,隐隐还能听见秋日残存的虫鸣。
夜幕包围,朴素的大殿渗出昏黄温馨的意味。
古典厚重的桌边,一站一坐,一俯一仰。
宴云霆率先移开目光,“最近若是有璃国人相关的案子,我会交给你,倒时你暗中追查即可。”
万千眨巴着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微微撇嘴,“行吧。”
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万千心里绷着的弦松了一些,但她也不敢多待,与宴云霆简单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去。
心事重重的她还没走出正门,便看见一个顶着白纱帽的女子瘫坐在石椅之上。
万千赶忙过去,“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人虚弱地答道:“我就是突然看不清,有些无力,在此处休息一下。老毛病了,姑娘不必担心。”
她声线轻柔,举止温婉,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四周并没有服侍她的侍女。
见她手掌轻颤,万千问道:“你起身时,可会头晕?”
“你怎么知道?”
万千拿出常备的糖粒,放一颗在她手上,“这是糖粒,吃了会好一些。”
女人仰头便吃下去,“多谢。”
解释糖粒能缓解低血糖症状的话已经在万千嘴边,没想到女人如此痛快,她只得另启话题,“姑娘,大理寺已经退衙,你是来寻人?”
女人吃吃笑着,揭下纱帽,露出一张明丽的脸,肤若凝脂、面如白玉,像一朵开得极好的芙蓉花。她唇边的细纹仿若岁月馈赠,不仅没有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平添几分坦然的舒展。
“我听说过你,你叫万千。我来给人送一些吃食,那个人你也认识。”
她脚边有一个檀木盒子,外表不算华丽,简单几根线条便凸显出主人家的庄重大气。
万千仔细打量女人,发髻属于婚后妇女发饰,所佩戴的翡翠玉钗样式简单,颜色却碧绿如深潭。再往下看,她穿着茜素青色绢纱长裙,袖口还以金线绣有梅花纹样。
以万千的了解,大理寺有这等财力的只有宴家。
最重要的是,宽松衣袍下她的肚子明显隆起,瞧着约莫有五六个月大。
女人也就三十出头,若是已经嫁人的姐姐,大概会与丈夫同来。
那便只剩下宴云霆夫人这一个可能。
这是宴云霆的孩子!
万千八卦之心在体内激荡。
她非常有眼力见地拎上食盒,伸出小臂给老板娘扶,“来,夫人,小心脚下。我带您去见他。”
6. 债主卖女-真诚坦荡
“云霆,家中做了一些你爱的吃食,我给你送来。”
宴云霆视视线划过万千,落到她搀扶的女人身上。
他立刻放下笔,从桌后走出,快步至女人另一侧,扶着她的手,关切道:“你既有身孕,下次便不要来了。”
大理寺正堂里的桌椅按对坐摆了两列,中间没有供人吃饭的圆桌。
万千只能先将盒子摆在放茶水的小桌上,再扶老板娘坐下。
她牵过万千的手,拍了拍,“多亏万千姑娘,刚才走到门口,我突然有些头晕,吃了她的糖粒才缓过来。”
宴云霆看了万千两眼,又低头看她,“可需要传郎中?”
女子垂头摸着肚子,笑得无比温柔,“还没到那份上,你弟弟还算懂事,不算闹腾。”
万千闻言一愣,眉目紧缩。
弟弟?
这么年轻的女人是宴云霆的娘亲?
但按卷宗上说,宴云霆父亲应该快六十了。
宴云霆:“你在惊讶什么?”
女人从万千神色中看出她会错意,解释道:“啊,我忘了介绍,我是梁如霜,宴府的二夫人,也就是云霆的庶母。”
……
万千站在两人之间,无语凝噎。
在她的视角里,梁如霜与宴云霆并肩而行,是世家淑女与冷酷高官相敬如宾。
但梁如霜和一个六十岁老头站在一块,万千想象了一下,只觉得她孝顺。
梁如霜打破安静,将精美的菜品逐一拿出,热情地招呼万千一块吃。
万千想走,但手腕被梁如霜拉着,不敢用力挣开。
推拉了一轮,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梁如霜热忱的邀请。
万千尴尬地加入他俩的家宴,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梁如霜聊天。
一顿饭吃完,已经快到亥时,夜幕沉沉。
宴云霆帮忙将碗碟收好,“你把二娘送回去。”
万千:“我?”
“吃人嘴短,没听说过吗?”
万千本来就没吃多少,闻言,恨不得把那两口鱼肉呕出来。
倒不是不愿意送人,就是这种又被宴云霆拿捏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云霆,你还不回家吗?”梁如霜期待地看着他。
宴云霆把食盒递给万千,“公务还未办完。”
梁如霜虽失落,却也只是坐在原地,并未多劝。
片刻,交待好宴云霆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她便与万千一同离开。
万千搀着她走在灯火阑珊的街上。
“千千,云霆常常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你若退衙时若见他,可否帮我提醒一下?”
“可以。你平时还是叫小厮传他回家吧。若再像今日这般倒在路旁,多少有些危险。”
梁如霜叹了口气,“他平日都不回,若让小厮来,怕是连他面都见不上。”
“他不回家?那他住哪儿?”
“就住大理寺。”
万千觉察出里头的异样,但到底是别人家事,便没有多问。
“他和他父亲有积怨,自从边关回来当上大理寺卿,便没有再回过家。大理寺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梁如霜说得淡然,却难掩惆怅。
她是在宴云霆生母去世后的第五年嫁于他父亲的。
刚成亲的那两年,梁如霜没见过宴云霆一面,只知道宴家二公子是个年少有为、保家卫国的将军,常驻边境。
好在宴云霆的亲哥哥——宴驰在京中任职。
宴父年岁渐涨,在管理家事上难免有力不从心。每当这时候,宴驰总能体面地将事情处理好,撑起这个家。
那时,身在福中的梁如霜偶尔会嫌日子清淡,现在想起来,那已是难得的团圆时光。
元泰三年初,宴驰在丰州失踪,生死不明。
宴家突然就变了天。
当年年末,宴父辞官。
来年四月,宴云霆在战场上伤了心脏,九死一生。陛下念宴家恩情,召宴云霆归京养伤,另派了大理寺卿的职位。
宴家势大,梁如霜明白皇帝的忌惮。他愿意给宴家留下性命已是万幸。
但梁如霜也知道,宴云霆已经把心脏留在战场之上,怕是此生都会怀念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她陷入回忆,一时没了话语。
没走一会儿,二人便到了宴府。
两列侍女已经在门口等着。
其中一个低头小跑而来,接过万千手上的食盒,低声道谢。
在仆从的服侍下,梁如霜走进厚重庄严的巨大檀木门。
她回身,笑着与万千道别:“千千,回去路上小心。下次我去大理寺时,给你带好吃的。”
万千笑着应好。
她以为梁如霜的意思是偶尔给她带些小零嘴。
没想到后来的半个月里,她每次给宴云霆送饭,都会带她的份儿,有时甚至会有专门为她带的蜜饯果子。光是柑橘类就有温柑、金桔好几种。
菜色就更不用说,鲤鱼焙面、羊舌签……各种珍馐,数不胜数。
白吃白喝一段时间后,弄得万千都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梁如霜喜欢荷花,万千便算着她要来送饭的日子,大清早就跑去池塘里摘下秋日最后的骨朵。
这日退衙后,她便坐在院中石凳上等待。脚边水桶中,放了一把还未绽放的青莲。
“还钱!姓宋的!你不还,我就每天都来,看你怎么躲!”
大理寺门口的叫喊声吸引了万千的注意。
那是一个蓄髯的中年男子,正指着大门内叫骂。他衣衫不算整齐,是一件略发白的熟罗长衫。
“又是他。”
“宋大哥也真是,赌就算了,还让债主追到大理寺来。”
官吏从万千身边经过,低声议论道。
宋大哥。
这个名字自铜矿倒卖案告破,万千便很少听到了。正如宴云霆所说,自那以后,宋大哥再也没有在大理寺出现过。
虽然不知道宋大哥欠了他多少钱,看这债主愤懑着急的样子,仿佛要了他的命。
万千估摸着梁如霜快到了,怕她受到惊吓,起身去门口接她。
刚到石狮子旁边,万千就瞧见了一个带着白纱帽的熟悉身影,她身后的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
显然,梁如霜也被大理寺门口这嚣张的汉子吸引,她刚走近,就挽过万千小声问:“这人是谁?竟然敢来大理寺撒野。”
还没等万千回答,二人便看见劝阻的官吏忍无可忍,一左一右架着他,将他往远处拖去。
可就算如此狼狈,此人还是嚣张不改。
“诶,诶,你们知道我姓什么吗?我姓卫,我太祖可是开国元勋,你们给我等着……”
梁如霜道:“我记得开国时候是有一位姓卫的侍郎。若他泉下有知,怕是不想认这个孙子吧。”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往里走。
刚到庭院,梁如霜便发现了石凳旁的荷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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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加快脚步,惊喜道:“给我的吗?这个时节,你从哪儿找到的?”
“京郊翠微湖畔。这应该是今年最后的荷花了。”
梁如霜伸出白玉般的手,从水桶中抽出一朵,放至鼻下轻嗅,“我很喜欢,谢谢。”
又转头看向拎着食盒的侍女,“走的时候,记得带上。”
万千站在一旁,心绪难得平静下来。
她有七年的刑侦经历。
对她来说,犯罪侧写的本质是根据现象推演出合理的行为逻辑及罪犯形象。
经过这些年的刑侦工作,猜测对方心理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每当有人出现,万千就会面临巨量的信息,她会下意识甄别、判断、推论,甚至反复论证。
与人交往总会让她很疲惫,但坦荡、不作假之人除外,比如:梁如霜。
她在与万千来往时,若有事不便告知,也会明明白白地传达,不会转移话题或用谎话掩盖。
这种相处方式减轻了万千很多负担。
就比如现在,通过梁如霜组织语句的方式和行为,万千就能很清晰地认识到,她真的很喜欢这个礼物,而不是在礼貌性地回礼。
万千准确地接收到了这份真诚的愉悦。
“看到这荷花,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听说潘楼街上一家布坊出了荷花的新花样,等你休沐的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
梁如霜睁着明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万千。虽是询问的意思,但言语中却是相信万千不会拒绝的笃定。
“好。”
+
到了休沐那日,二人如约在潘楼街相见。
梁如霜依旧是那副清雅高贵的模样,所穿的浅黄色百褶如意裙平添几分俏皮。
万千和往常一样,穿着粗糙的麻衣,漆黑的头发挽成单独的一个髻子,用布带拴在后脑勺。
两个相差甚远的人走在一块,奇怪却又莫名和谐。
“走,我们去看看对门那家的衣服,然后去醉仙居吃夜食。他家请了一个西域的厨师,据说他烤的乳鸽外皮金黄酥脆、内里鲜嫩多汁,入口还有香辛料和炭火的气味。”
梁如霜从成衣铺子里走出,将安排一股脑地倒出。
“她是我女儿,为什么不能卖!?”
这条街上向来是人潮汹涌,没一会儿,看热闹的人群便将大声吵嚷的男子包围其中。
“这不是那天在大理寺门口找茬的男子吗?”梁如霜将人认出。
没错,是他,宋大哥的债主。
万千下意识停下脚步。
只见男子拽着一只纤细的手腕,往一家装潢富丽的酒楼里拖拽。
女子头发披散,衣衫散乱。
她哭得肝肠寸断,嘴里慌乱地喊着:“不,不,我不去。爹,求你,别卖我去青楼。”
女子父亲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语,尽忙着反驳周围指责他的民众。
“我是她爹!”
“没有我,她早死了。为何不能卖?”
“你们说得倒是好听,真想救她,倒是来跟我买啊!”
青楼门口此起彼伏的声音响成一片。
“爹爹,我会洗衣服、做菜。兄长还要考学,家中已无钱请服侍的婢女。我什么都可以做,父亲,求你,别卖我。”女子爬起来,朝男人不停地磕头。
“你磕什么?!额头磕坏了,怎么卖钱?”
正当场面陷入混乱之时,一道慵懒却蕴含着怒意的女声响起,“何人在此放肆?”
7. 债主卖女-穷途末路
一道窈窕的身影从楼里走出,碧霞云纹的裙褶随之摇曳。
“原来是牛羊司的卫大人,今日怎的这个点来?”
瘫在地上的女子拧身作势要逃,却被她父亲死死拽在原地。
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婀娜美人,声音惊喜,“丁老板,你快来看看,她能卖多少钱?”
“爹,爹,我求你了,求你了……”
为了挣开腕上铁钳一般的手,女子整个人都在使劲,仿佛朝她走来的是恶毒蛇蝎。
男人热情地介绍着,“她叫卫子衿,年十六,洗衣做饭都能做。这长相不算好看,我也不坑你。这样吧,只要十两银子就成。”
十两。
刚好是万千一个月的工钱。
万千看卫子衿顶着哭红的眼睛,望着周围的群众,颤抖着祈求帮助。
本以为穷途末路的她要放弃了,但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突然与万千对上眼。
不对,她看的梁如霜!
卫子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趁她爹与丁老板讨价还价,挣开桎梏,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梁如霜面前跪下。
万千几乎与她同时行动,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梁如霜。
“宴夫人,求您,洗衣、砍柴、做饭我都会,求您收我当小婢吧!”卫子衿像失去痛觉,疯狂地磕头,每次都能听见撞击的声响。
她的手被石粒划出红痕,沾着灰尘的袖下还有涂着药水的淤青。
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这个瘦弱凄苦的少女竟突然爆发,跑向显贵求助。
所有目光汇集于万千身后的梁如霜。
“宴夫人?前中书侍郎家的?”
“可不吗?大人物,十两那不是随便出。”
……
万千暗叫不好,这架势,可容不得梁如霜拒绝。
“卫大人,我们水云间不收抗拒之人。”丁老板悠然的声音恰好响起,“你女儿要是跑了,我可就亏大了。”
闻言,众人的注意力回到卫子衿父亲身上。
他面露难色,看着梁如霜方向,犹豫着不敢上前。
宴家家主虽已告老,但其弟子遍布朝野,二儿子军功显赫,还是大理寺卿。
这般势力,可不是一个靠着祖荫过活之人惹得起的。
僵持片刻。
卫子衿父亲佝偻着腰,堆着一脸笑,朝梁如霜走来,“实在不好意思,冲撞了夫人。”
说罢,又低头冲着跪地的女儿厉声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快跟我回家。”
眼看男人又要伸手拉拽,万千发觉身后的梁如霜想上前阻止。她当即抬手,将梁如霜拦下。
万千侧头与她交换眼神,让她放心。
“站这么近干什么?离远点。”万千沉下声,冷冷地盯着男人。
他当即住手,连连答应,往后撤步。
万千在卫子衿面前蹲下,闻见她身上苦涩的药材味儿。
卫子衿神形困窘,仿若饿了好几天的乞儿,唯有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似被山泉洗涤,清透如水中星辰。
“你想进宴家当奴仆?”万千低声问。
“……是,是。”
“你瞳孔紧缩,目光躲闪。这是假话。”
卫子衿瞬间低眸,慌乱地转移视线。
万千:“你祖上曾有侍郎,父亲在官家任职。官宦之家的女儿沦为世家仆从,改为奴籍。就算你敢这么干,宴家也不会冒着仗势欺人的骂名,真的将你当成奴仆使唤。你打的主意不过是让夫人将你买下,再当众放归,许你自由身。”
卫子衿被万千说中了心事,神色惶恐,嘴角轻颤。
“我虽拆穿你,但夫人是个心善的。你再哭一哭,求一求,或许也就成全你了。”见卫子衿眼里重燃希望,万千继续说:“可就算帮你这一遭,下次呢?你爹若是将你卖去地州呢?”
残酷的现实让卫子衿冷静下来,“姑娘,你可有法子能救我?”
万千无奈轻笑,“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听说,受三皇子牵连,近日朝里乱成一团,只要是涉嫌贪腐的官吏都被逮进狱中询问。”
卫子衿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万千。
没想到,万千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办法。
没等卫子衿回应,万千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朗声道:“你拿他当爹,他可是拿你当随意买卖的物件。你就如此愚孝,当真要跟他回去?”
卫子衿死死地攥着腿上的布料,怔怔望着她,眼里还有残存的泪水。
对视片刻,卫子衿神色越发坚定。
她朝着万千和梁如霜所在方向再次弯腰磕头,“冲撞了夫人,实属情急之举,望夫人见谅。元泰子民仁孝当头,小女子这便跟父亲回去了。”
梁如霜看了万千一眼,没想到事情就那么解决了。见万千点头,梁如霜看向跪在面前的女子,“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你要回去,我也不拦你。”
她抬眼看向卫子衿身后的父亲,柔和的声音难得带上寒意,“你虽是她父亲,也断没有随意打压辱骂孝子的道理。元泰律法制裁不了你,但今日在场众人皆是见证,若不想背上暴虐骂名,我劝你好自为之。”
卫子衿父亲当即拱手应好,将女儿拉起告辞。
事情告一段落,围观的民众逐渐散了。
梁如霜没了逛街的心情,便与万千说:“多谢你相助。今日便先逛到这儿吧,下次咱们再去醉仙居。”
万千:“你可是要回家?”
梁如霜看了一眼仆从手中拎的糕点,“罢了,我先去大理寺一趟,把糕点给云霆送去再回。”
见万千担忧,她又笑着安慰,“我身体并未有异,况且身边都是得力的侍女,不会有事,我独自去便可,你不必担心。本想与你同游一番,到底可惜了。”
看她愧疚,万千便没有再坚持相送,只是简单道别离开。
落下的夕阳将天边染得火红。
华灯初上,万千打算出内城回京郊,不承想被一个侍女拦住,“姑娘,水云间丁老板有请。”
丁老板?
万千想起那个漂亮得有些扎眼的女人。她找自己做什么?
“带路。”
在城中一阵穿行,万千又回到了云水间。在侍女的指引下,她到了二层古典雅致的雅阁。
“万姑娘,久仰,快请坐。”
万千从屏风后走出,逐渐看清端坐在紫檀八仙桌后的丁老板。
她的内衬是浅紫色,外衫是透明纱裙,其中金丝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若飘摇的波光,头上、手上全是华贵的金银珠宝。
这身打扮放普通人身上,只有喧宾夺主的份儿,可丁老板五官明晰,特别是那双光彩照人的桃花眼,与富丽衣装搭配起来,倒显得恰到好处。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丁,单字香。”
万千刚走到桌边坐下,便闻到对面传来的丝缕幽香。
她微笑着看丁香,“我不过是一个大理寺的短工,丁香姑娘何来久仰一说?”
侍女上前看茶,待清新的茶水置于二人面前,便尽数退下。
“这是今年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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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坡的绿茶,万姑娘可以尝尝鲜。”丁香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京城这地界就一丁点大,却藏了数万人,消息自然灵通一些。”
“比如什么消息呢?”
见万千不依不饶,丁香也笑了,“比如,谋害李公子的真凶是你找出来的,比如宰相与你同桌共餐,再比如,如今的宴家主母与你关系甚笃。”
万千恍然。
这么听下来,她也觉得自己很不一般。
但想起每天都得步行半个时辰上班的穷苦处境,很快又清醒过来。
万千:“这些小事儿,丁姑娘倒是都查到了。”
“京城这地方,只要是明面上的事儿,想知道的人必然都能知道。”
丁香抬眼看她,眼里盈着轻柔的善意,“姑娘不必紧张,我请姑娘来,不过是觉得姑娘聪慧果断,想与你交个朋友。”
说到这儿,万千倒是想起来了。
先前卫子衿突然跪倒在梁如霜面前的时候,丁香倒是主动拒了这桩买卖,既给卫子衿留了退路,又把梁如霜从舆论压力中拉了出来。
丁香:“早年宴大人变法成功,却被指责税收过重,也就是宴二郎军功卓越,才无人将骂声挑到明面上。卫子衿这姑娘,心思密。她不过是觉得宴家不愿因此事成为民愤的突破口,才奋力一搏。”
这也正是万千所想。
她能理解卫子衿走投无路出此下策。但从梁如霜的角度看,众目睽睽下,那真是一身冷汗。
所以,丁香为什么不趁此危机,搭上宴家这条线呢?
“姑娘,为何……”
“不主动帮梁如霜渡过难关,趁机拉拢宴家?”丁香抢答道。
“万姑娘,不是每个良家子都如你这般愿意与我水云间有牵连的。”丁香说得无奈,“你怎么就不信呢?我是真见你合眼缘才约你相见的。”
丁香瞧着只比梁如霜年轻个一两岁,表情却比梁如霜灵动许多。
见她流露真情,万千也不再虚与委蛇,笑问:“那你倒是说说,你与我不过才远远见过一面,怎么就合你眼缘了?”
“因为你救了卫子衿啊。”
“哦?我可没救成,她非要跟她爹回家,这谁能救?”
万千装蒜,丁香也不拆穿,“那便当做是你与她说了一段话后,她突然转性,放弃挣扎了吧。”
丁香认真道:“但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假设,我是说假设,你好心给她出了计策,若是她失误,将你供出来,你可得提前做好准备。绝境之人,做出什么事儿都不奇怪。”
她拿起小巧精致的白玉茶壶,将万千见底的茶杯斟满,“这世间,愿意在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的人太少,善心被辜负的事儿能少就少一点吧。”
当时情急,万千倒是没想那么深。
卫子衿的慌张与恐惧不是装的,万千下意识提了朝中严查贪墨之事。
现下这光景,卫子衿只要找出一点疑点,就能让他爹进去一段时间;若是查到了实证,可以威胁他爹签断绝关系的文书,日常仍以父女相处。
全看她怎么选择。
但丁香倒是给万千提了一个醒,京城这个地方各方势力云集,连青楼老板都能查清她与谁吃饭、与谁交好,更别说其他位高权重之人。
她确实得绷紧皮,小心行事。
另一头,大理寺正殿偏房。
梁如霜坐在正位之上,指甲抵着额穴,漫不经心地问:“万千到底什么来头?”
坐在侧室书桌前的宴云霆闻言一愣,从书册中抬起那双凌厉的眸子。
8. 债主卖女-发霉粮草
万千到底是什么人?
宴云霆想起手下的汇报,“三年前,万千与父母离开凉州,进京投奔舅舅。但在去年的疫病中,她的亲人都死了,只活了她一个她。”
“邻里见她可怜,都很照顾她。但也有不怀好意之人看她一个孤女,当不了户主,便想争夺她家田产,时不时就去找事儿。这种情况自她在大理寺任职就少了许多。想来是消息传了出去,那些人便不敢妄动了。”
从回忆中抽离,宴云霆朝着梁如霜淡然发问:“你不是与她意气相投吗?怎的突然怀疑她身份?”
“开始只觉得好奇,一个女子居然能揪出三皇子争权一事。后续相处下来发现她性格良善,处事完备,体贴又知心,便有了深交的心思。今日实际看着她处变不惊的样子,倒觉得我还是把她想简单了。”
宴云霆觉得梁如霜口中柔软良善之人有些陌生,但依然安慰道:“不过一个农家女罢了,对你好不就够了?她对大理寺的人可不像对你那般好说话。”
梁如霜懒洋洋地看向宴云霆,笑说:“她若是好说话,在这儿根本活不下去。在我看来,大理寺的人见她,即使疏远、厌恶,但多少是有敬畏的。倒是你,你如何看她?又为何把她招来?”
夕阳的光辉如金色丝绸,洒在书架之前,落在漆黑的石砖上,让整个朴素古典的房间染上暖洋洋的色彩。
宴云霆看着窗外,雕刻雅致的菱花纹木窗将云彩框定在小小的一方天地。
这个场景他已经见过无数次。
自从他从边关回来,就是日复一日地办案和批阅文书,他好像在相同的一天里鬼打墙。
万千会成为这一切的变数吗?
宴云霆不知道。
但总要试一试。
宴云霆沉默半晌,说道:“她不过颇有才智罢了,与大理寺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踏着夕阳,走到正堂,“郎中已经请到家中,你回去让他检查一番。今日卫家之事,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
阳光越过他的肩背,洒在壁画上。高大的阴影将梁如霜笼罩其中。
她眼里全是担忧,“云霆,若是为了宴驰……”
宴云霆弯下向来挺直的腰板,伸手借她搀扶,“兄长以前就常写信与我说,我们是一家人,是相互扶持的同伴,要一起撑起宴家。一开始我不懂,这几年看你为宴家殚精竭虑,反倒明白了。二娘,你辛苦了。宴家的事你不必担心,没了大哥,还有我。”
宴云霆生母与父亲是世家联姻,她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却对自己的一双儿子极好。
从宴云霆记事以来,父亲每天都在忙于朝政,极少有休息的时候。母亲和兄长几乎占满了他年幼时光。如今两个人都不在了,宴家的院子于他而言,已经没了回去的必要。
至于梁如霜,她的婚姻只是家族利益交换的筹码。嫁过来虽是被逼无奈,但这些年她也一直在维护宴云霆记忆中的宴家,家中生母和兄长的遗物从未有过偏移。
而且当年他受伤昏迷回京治疗的时候,梁如霜不仅费心求医问药,还替他安抚手下家眷。
宴云霆心再冷,也很难不感激。
梁如霜听了宴云霆的话,眼眶有些泛红,“罢了,你想做的都去做吧。我先回了。”
宴云霆将人送到大理寺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方海,卫家之事查得如何?”
刀疤官吏从门后走出,“卫家乃太祖任命的卫侍郎之后,自卫子衿祖父一代便没落了。卫子衿父亲是这一代的卫家家主,任牛羊司曹司,家业基本赌光。家中独子卫游曾在雁西书院读书,因负担不起学费,今年开始在家学习,以待春闱。至于卫子衿本人,因家道中落,寻姻不顺,收不上彩礼,她父亲便起了卖女之心。”
“他们近日行踪可有异常?”
“昨日卫子衿父亲去城西的一家青楼问过价。属下认为,今日之事或属偶然。”
宴云霆负手转身,吩咐道:“看好他们一家。”
此事可大可小,不管是不是冲宴家来的,在被民众遗忘前,最好是小心为上。
“是。”
+
秋日将尽,即使阳光明媚,风一刮起来还是让万千手脚发凉。
她走在街上,一边吃着进城时买的早点,一边琢磨宴云霆派她去开封府旁听审案的意图。
在元泰国,司法机构分地方、中央两个层级。
在地方层面,案件一般可交由知县、司法参军、司理参军审理,再往上一级,还有中央下派的提点刑狱司。京城比较特殊,案件由开封府操办。
在中央层面,大理寺承担司法审判之责。它不仅要审断天下疑难,还肩负制定、修改法令之责。
开封府与大理寺均位于京城,二者虽无直接管理关系,却常有来往,就比如李公子案,属于宴云霆代表大理寺与开封府一同办案。
万千只是大理寺的短工,莫名接了个与其他机构交涉任务,多少有些拘谨。
但当她在衙门侧位坐下时,心态完全变了。
她在门口围观的人堆里,看见了卫子衿。
没一会儿,卫子衿父亲和一个陌生男子跟在衙役身后,来到正堂。
待主审官落座,陌生男子朝他跪下,“大人,我乃丰州李氏,以畜牧为生,上月进京售卖羊羔。卫氏与我约定卖我上等粮草,可我实际拿到的却是发霉之物,他害死我数十头羊啊。请大人为我做主。”
主审官眉头一皱,“把字据呈上。”
男子将手中发霉的粮草放到地上,从怀中拿出纸张,交予衙役。
主审官看完,重重拍下惊堂木,“卫氏,你可有话说?”
卫氏满脸冤枉,“大人,我并未卖他啊。这个字据不是我签的。您可以拿我以往签署的文书对比字迹。”
“你在说什么屁话?我看着你签的。”李大哥冲过去,试图揪他领子,却被衙役拦下。
“肃静!”
惊堂木落在桌面,打断这场闹剧。
主审官:“去光禄寺,将卫氏签过的文书借来,再取一套笔墨。”
衙役得了命令,一溜烟跑了出去。
在等待的时间里,主审官又问:“李氏,你与他签署文书时,可有担保人?”
李大哥怔愣着挠头,“没,没有。我以前在草原买卖时都不需要担保啊。要不是这次在京城耽误了几天,怕羊饿着,我也不会买他的粮草。”
万千这是看明白了,卫家这位大人已经欺负到外地人头上了。
闻言,主审官也不再多说,直接让衙役将拿上来的笔墨放到卫氏面前,让他写下名字,作为文书对比。
寥寥几笔,他很快就写完呈上。
主审官简单看了几眼,便将纸张传给下首的副审官及万千。
万千一看,不出所料,字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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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都不一样。
她拿着端详,“大人,卫氏所写与文书中字迹相去甚远,但仔细一看,撇捺的笔锋略有相似。为防止他刻意控笔,倒不如趁取光禄寺文书的这段时间,让他多写一些,方便对比。”
审官捋着下巴上的胡须,“说的在理。”
他拿起桌上的卷宗,递给衙役,“卫氏,你挑两页抄一遍。”
卫氏侧头狠狠瞪她一眼,但碍于主审官命令,只能拿笔继续书写。
看着他埋头专注的样子,万千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他落笔流畅,少有迟疑。
要么确实没签文书,要么就是他确信这些字无法作为证据。
万千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卫氏身后,看着他手中的羊毫在纸上游走。
字迹的确不一样。
先前单看他写的名字还有所怀疑,但现在看了那么多,差异倒是很明确了。
没一会儿,卷宗里字数较少的一页便被抄完。卫氏正想翻页,却不慎将卷宗碰落在地。
他当即向左侧身,将其拾起,快速翻找到刚才抄录的下一页。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右手上的笔都不曾放下。
嘶,不会吧……
万千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衙役通报的声音响起,“光禄寺群头到。”
群头和衙役的脚步响起,渐行渐近。
“参见主审大人,我乃光禄寺牛羊司牧羊群头,今年、去年、前年卷宗,我各挑了一份,请大人查验。”群头参拜完,便将手里的册子上交。
主审接过,看了片刻,“李氏,你自己看,字迹确实不一样。”
“怎么可能?”李氏从慌张上前。
他翻看着光禄寺的卷宗与文书,脸色越来越白。
万千面向主审,躬身开口:“大人,在下可否问群头几个问题?”
“问。”
“敢问群头与卫氏是否熟悉?”
“当然,在一个地方任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卫氏刚才说,他左右手所写的字基本相同,你们牛羊司的人都知道。”
群头眼睛上下转动,似在回忆,“差距挺大的吧。我记得他右手写的字更潦草一些。”
话音刚落,门外旁听的群众中便响起纷杂的议论声。
“原来他会左手字啊?”
“他刚才一直在拿右手写,怪不得字迹不一样!”
……
“肃静!”
惊堂木再次拍响。
“卫氏,你会用左手写字?”主审声音深沉。
卫氏吓得跪下,视线在群头和主审之间转换,讪讪道:“会,会。”
“你用左手将刚才抄录的内容再写一遍。”被他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主审语气带上了些许不耐烦。
这次再写,卫氏显然比之前紧绷许多,额角都隐隐流下细汗。
约莫过了半炷香,这幅字才被写完,呈于主审。
“在我看来,这一份字与文书签名多少有相似之处。为公平公正,此物将交予副审仔细检查后,再定夺。”
主审的话与上次相差许多,其中深意不难明白。
万千听完,心里顿时多了几分把握。
可群头却突然开口,“大人,我有一事想问。”
“说。”
“地上这些粮草从何而来?”
9. 债主卖女-朝廷蛀虫
万千顺着他所指,看向地上的枯草。
这是李氏带来当证据的粮草。
群头走过去蹲下,将其拾起,仔细辨认,“大人,这些是牛羊司的粮草。牛羊司负责饲养的禽类主要用于祭祀和皇家食用,对粮草品质要求极高。这些粮草多从地州运来,形态与本地的有所不同。牛羊司的粮草需定时销毁,以确保禽类健康。按理说,这些粮草不会在市场上流通。”
万千听着突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下意识回头去寻卫子衿的身影。
卫子衿依然站在人群中,一张瘦得有点脱相脸实在容易让人忽略。
她周围的人听了群头的话,面上多少有几分惊讶,但卫子衿全程没有任何表情,神色严肃且麻木,似乎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群头的阐述还在继续,“大人,您看。若您将市面上的拿回来对比,便会发现我手中这几根要高出半寸,且茎上有直线状细棱,这是地州品种的特征。”
这等发言,直接将这桩简单的民事案推上新的高度。
门口看热闹的群众面面相觑,琐碎的交流声响个不停。
主审官神色彻底沉寂下来,言语缓慢,“群头的意思是,有人私售牛羊司粮草?”
“大人,不是我啊,这当真不是我干的。”卫氏着急得向前膝行,在被衙役拦下后,又不停地磕头否认。
主审官:“李氏,卫氏卖了你多少粮草?”
事情已经超过李氏的预期,他站在一侧,面色茫然,“五扎。”
主审官大声问:“卫氏家眷可在?”
卫子衿怯懦地从民众中走出,到殿中跪下,“参见大人,民女乃卫氏之女,卫子衿。”
“这五扎粮草体积大,不易藏匿。你可见过?”
场下女子颤抖如飘萍,惶恐地看了主审官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小女子,在,在家中见过。”
边上的卫氏瞬间暴起,愤怒的他冲向卫子衿,“你个白眼狼?!你在说什么?”
衙役手疾眼快地伸出长枪,将他拦在卫子衿身前。
“肃静!肃静!”主审官看向万千,“你是哪一日、什么时候看见粮草的?”
卫子衿跪在地上,埋头躲避卫氏凶狠的视线,膝上的两只手紧张地抠在一起。
“是,是一个月前,我记得那日是七夕,酒楼缺人,我在医馆下工后便去酒楼帮忙,直到子时才回家。我进院时便发现家里多了几扎草垛。”
“七夕?在七夕那日,我按记录将积压的粮草尽数烧毁,他从哪儿拿的粮草?那一日也没到新粮运来的时间啊。”
群头皱眉望向卫氏,“你不会是把库里的新粮卖出去了吧?”
说罢,群头将手里的粮草置于鼻下,认真嗅闻,又撕开叶片,再次辨认。
“请大人明鉴!”群头伏身跪下,“从草叶气味和湿润度来看,这个粮草收割时间不超过两个月,是因保存之地湿润,才滋生霉菌。上月歹人售卖之时,必然是新鲜之物。”
普通民事经济纠纷、借职务之便私下倒卖废弃物或能保命,但偷售寻常公物且牵涉皇室食材安全,那基本就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卫氏显然也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眼里染上疯狂,“七夕?什么七夕?我不是七夕那日偷的啊!”
场面一片哗然。
“果然是他!”
“还真是他干的?”
“他就是朝廷里的蛀虫。”
……
卫氏浑身一震,转头看向四周,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
见自己大势已去,他失去理智,激烈挣扎,试图伸手掐住卫子衿的脖颈,“毒妇,你个婊子,你竟敢说假话害你爹!?”
卫子衿单薄的身躯止不住颤抖,轻柔的声音都泛上哭腔,“父亲,你做的这些兄长也知道,我不敢说谎啊。”
“兄长”二字像一个邪恶的咒语,即使人没有在现场,也将卫氏打击得跌坐在地,嘴角抖动,说不出话来。
“啪!”
主审官拿着惊堂木,狠狠拍下。
“嫌犯卫氏即刻羁押,待复审结果公布,择日宣判。”
庭审结束,就意味着再无辩驳可能。
卫氏不知所措地看着主审官,被衙役架着拖下。
群众中传来一阵阵鼓掌和叫好声。
“退堂!”
好戏到头,人流开始消散,庭中的万千还能听见不少义愤填膺的声音。
想来卫氏落到如此下场,也是民心所向。
万千与官吏告别,离开了开封府。
她走在街上,回想起卫子衿与卫氏对峙的场景,心中的异样一直没有疏解。
“万姑娘,留步。”
万千寻声向侧边望去,看见卫子衿站在偏僻的小巷里。她躲在高耸的杂物堆后,冲着万千招手。
原来她着急出衙门,是为了提前到此等人。
万千见周围无人注意,迈步走了过去。
她刚站定,卫子衿便提起裙摆,朝她跪下。
“诶,诶。”
万千连忙伸手去扶。
可卫子衿不为所动,神色坚定地看着万千,恭敬地俯身磕头,“多谢姑娘指点,救我于水火。”
万千虽然没有证据,但卫氏和卫子衿的行为的确存在异样。
此事就此了结也就罢了,若是细查之下出了什么纰漏,万千承这个恩,就相当于认罪。
她搀起卫子衿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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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主要还是靠你自己聪慧。”
卫子衿又朝万千磕了一个,抬头之时,眼里已经盛满泪水,“姑娘,如今我已无退路,求姑娘助我进入大理寺。”
已无退路?
万千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像曾经的自己,稚嫩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决绝和野心。
“堂上你说你在医馆做工,这不算退路?”
卫子衿也不避讳,“我父亲下狱,我不想一辈子都跟着我兄长,一辈子都当她的粗使丫鬟。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元泰女子从农、从商向来难以立户,我只能走官家的路子。”
逼仄的小巷陷入安静。
卫子衿他爹的案件已经上升到腐败贪污层面,此案的复核工作就是核验证据是否翔实。可如今复核工作还没开始,卫子衿似乎就已经确定她爹没法活着出狱了。
疑问的话语就在嘴边,万千忍了一会儿,终于放过自己,“罢了,罢了。”
她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我只是短工,帮不了你。不过大理寺一直缺仵作,你要是真的下定决心,倒可以试一试。仵作需要充足的知识和专业技能,你不一定够格。”
卫子衿虽然在医馆干过,有一些医学基础,但想成为一个合格的仵作,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万千来说,若她真能成功,也是一件好事。
在这个时代,犯罪侧写无法采用科技手段取证,很多时候侧写做得再精准也只是推断,不足以让案情盖棺定论。
一个有能力的仵作恰好能弥补这一点。
万千凭着良心,继续劝阻,“你想清楚了,即使你最后没当上仵作,就凭你参与命案的经历,便很难再有姻缘。”
卫子衿顶着她的目光,坚定地说:“我这条命是从我爹魔掌下捡回来的,现在我只想好好活着,姻缘于我只是云烟。”
她的衣服虽是常见的女子形制,却色褪如洗。
周围竹筐、竹篓堆得杂乱无章,她板正地跪在其中,像它们中的一员,柔韧地将生活的痛苦一一盛下,又让其涓涓流走。
万千将人从地上拉起,轻轻拍走她衣袖上的灰尘。
“万姑娘,哎哟,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
大理寺门口值守的小厮站在巷子口,扶膝喘着粗气,“北郊有璃国人坠崖了,宴大人传你过去。”
万千想起宴云霆说过,若有与璃国人相关的案件,便交予她的承诺。
“人死了吗?”万千问。
小厮着急地冲她招手,“死了。你快去吧,宴大人已经出发了。”
万千当即迈步往外走。
在即将走出小巷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回身问:“不与我同去吗?”
10. 异乡人-菱纹荷包
百花山几乎将京城西北角包围,形如蜿蜒巨龙,峰峦重叠,最高处可及云霄。山腰往上岩石峥嵘,云雾缭绕;山脚却地势平坦,良田铺陈。
蜿蜒的小路上,一匹棕色骏马从山脚飞奔而来。
“她怎么把卫子衿带来了?”赵方海刚搜查完受害人坠崖之处。他额角淌着细汗,脸上狰狞的刀疤热得有些泛红。
赵方海看着马背上的二人,欲下山阻止。
宴云霆轻轻抬起手臂,将其拦下。
“大人,卫子衿这半月一直在城门等粮草车,捡拾新鲜粮草,还特意把它们浸湿,伪造成腐败多时的模样。那李氏也是个眼瞎的,他买到的就是牛羊司替换下来的陈腐粮草,等快喂完才发现羊羔生病不适,仅剩的那一点还被卫子衿换了。”
赵方海回想起监视她时所看到的种种画面,不忿道:“万千将这种阴险之人带来,怕是目的不纯。”
宴云霆沉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此处属山阴面,林木不算茂密,人工开凿出的土路盘旋而上。
在宴云霆身后不远处有十来个户部、鸿胪寺的官员。他们一群人围站在路边,看着地上被剐蹭得面目全非的男性尸体。
“你们还要如何狡辩?!”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大声怒斥。
他穿着华贵的丝绸锦袍,上面附着繁复的菱形花纹。
“这是璃国特有样式,”他指着受害者腰间的荷包,“璃国人惨死在元泰境内,你们必须给一个说法!”
“钟使臣,你先冷静。大理寺的仵作还在检验,此事若与元泰有关,我泱泱大国必不会逃避责任。”鸿胪寺的孔寺丞朗声劝道。
“话倒是说得好听,此处不算险峻,怎会摔得这般凄惨?我看就是你元泰国有人蓄意谋害!”
……
万千下马走到宴云霆身边,因一路奔袭,胃里翻涌得难受。
“咱们不是缺仵作吗?我找到一个学徒。”
宴云霆顺着万千的视线看去,看到了略显局促的卫子衿。
万千低声道:“那日在街上许多人看见她向如霜姐求情,若是在此事上助她一把,这等有情有义之举必会被民众称颂。”
“大理寺只收能用的人,”宴云霆冷眼掠过,“即使只是学徒。”
“她学过医,有基础,何不给个机会试一试?”
宴云霆回身看向正在对受害人进行检查的夏侯梁,不再搭话。
夏侯梁年过半百,在大理寺统管仵作三十年,为人孤僻,技艺精湛。
他若是不收卫子衿,即使宴云霆答应也没用。
万千瞬间明白宴云霆的意思,趁官员吵作一团,蹲到夏侯梁旁边。
“夏仵作,你刚收的徒弟呢?”
之前处理凶案的时候,万千与他有过合作,知道他公正无私、冷静谨慎。
对于这种一切以工作成果为先的人,性别往往是次要的。若卫子衿展现出足够的实力,或许真能当上学徒。
夏侯梁检查面部损伤程度的手始终不停,“他说跟尸体呆一块还是害怕,不干了。”
很多仵作学徒就是这样,来的时候信誓旦旦,但很快就会发现连直面受害者都很难做到。
万千继续说:“我查案的时候遇到一个年轻人,说是仰慕您细致入微的精湛技艺。我一想,咱这儿不刚好缺人吗?就问人家愿不愿意当学徒,结果她一口答应。您要不看看?”
夏仵作放开受害者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万千一眼,又转移视线,看向她身后拘谨的卫子衿。
“别来碍事儿。”
虽然知道此事难办,但这么彻底的拒绝还是让万千心里发凉。
她想了想,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夏仵作目光终于又落到她身上,像在看什么怪物。
二人对视片刻,夏仵作终于松了口,“等办完这桩案子再说。”
万千喜笑颜开,“那是,那是。”
她当着宴云霆的面,回身冲着卫子衿挥手,让她靠近。
万千先简单跟她介绍了一下现场情况,便招呼她在边上给夏仵作打下手,顺便学习。
“呵,你确定她撑得住?”
听见夏侯梁的声音,万千侧头看向卫子衿,只见她小脸煞白。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尸体,恐惧是难免的。
万千的问候还没说出,卫子衿就抢先说道:“可以,我可以。”
夏侯梁从脚边二三十把刀中挑出最为尖细的一把,朝尸体后脑勺探去,“别像之前那个吐到尸体上就行。”
“不会的,我忍得住,”卫子衿赶忙答应,非常有眼力见地将用过的刀刃接下,归置好。
看着这一幕,万千稍稍放心一些,开始专注于命案,“可查到受害者身份?”
户部的官吏回答:“并未,此人面容剐蹭得厉害,身上没有能证明具体身份的物品。”
“他什么时候死的?”
夏仵作正用银针检查他脸部的伤口,“从尸体硬度看,约莫是昨天傍晚。”
接近一天的时间。
万千怕破坏现场,不敢上手,只能继续观察尸体的形态。
从皱纹和发间隐隐白发来看,此人年纪在30至40岁。
衣着为黑色短褐,布料粗糙,后腰还有补丁。这种料子虽然厚实不透气,但不易磨损。受害者即使从高处滚下,也只是沾染泥沙,除关节以外的磨碎裂口较少。
万千看向他裸露的手,指头粗大,皮肤粗糙,掌纹深刻如黑线,指甲里还有泥土。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
他身上饰品极少,仅在腰间佩戴菱花纹荷包。不仅如此,他还穿着头部微微上翘的鞋靴。
元泰、璃国居民长相相似,无法从外貌上分辨国籍。但受害者的荷包和鞋较少见,且都是璃国人偏爱的样式。
万千想来,这便是众人将他视为璃国人的原因。
见受害者身上找不出更多信息,万千站起身,观察四周,“谁发现的?”
“我,我。”
一个畏缩的樵夫站在人群之外。他听见万千的问话赶忙上前走了几步。
万千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朝他走去,浅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本子外裹着一层鞣制过的牛皮,内里则是用线扎制的空白纸张。这是万千按照现代记忆制作的一个速写本,两指宽的页脊里延伸出一条绳,拴着万千自己磨制的炭笔。
她提笔准备记录,“如何称呼?”
“我叫杨成安,住在山下,靠卖百花山柴火为生。”
“何时发现的尸体?”
“就一个时辰前,我刚砍完柴下山。”
“他一开始就在此处?并未被移动过?”
“我,我不敢动啊。”
万千的提问并非针对他,看他害怕成这样,安抚道:“别担心,这只是例行问话,能具体讲一下你发现他的事情经过吗?”
“我每天申时上山砍柴,酉时下山。今日想摘点野菜,上山时就走了阳面的小道。谁知下山时竟瞧见这般场景。”
“有看到什么嫌疑人吗?”
“没有。这地方偏僻,偶尔会有贵人来游玩,但大多时候只有跑山人。跑山人之间也有帮派,我怕他是设计埋伏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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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赶紧跑下山,想着不管是真是假,先报案。”
万千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杨成安身形消瘦,背部佝偻,服装与受害者类似,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
他面部褶皱,皮肤偏黄,眼色浑浊,手部粗粝,上面还有一些细碎的伤口,裤腿上有植物汁液浸染的痕迹,鞋边也有泥渍。
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受害者苍老几分。
“演示一遍下山看见他的路线可好?”
“行的,官爷,”杨成安往万千身后伸手指去,“我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万千跟着他顺着山路往高处走,闲聊道:“家中就您一人?”
“没错,我不是本地人,没有田产,娶不上媳妇,挣的钱只能养活我自己。”
“你来京城多久了?”
杨成安眯起眼睛,怅然道:“很久了。我十五岁逃荒时与家里人走散,跟着人群走到了京城。”
“可是先帝北伐攻打璃国的第二年?”
宴云霆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看着杨成安问。
“诶,对对对。”
见他走到自己身边,万千悄声问:“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宴云霆低眸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杨成安陷入回忆,“那时候璃国和我们的关系更紧张,边境死了好多将士,又起了瘟疫。我一个年轻小伙还好,偶尔做些力气活,还能挣点钱。妇孺的日子才是真的难熬。后来,我跟着流亡的人到京城,干过后厨、挑过大粪,几乎什么都干过。”
万千顺着他的话语,问道:“那时候你住在哪儿?”
“就东南边,汴河桥一带。那里至今还是到京城谋生之人的集聚地。”
“怎么不待城里,出来了?”
杨成安无奈道:“留不下啊。我没有户籍,即使有钱也得交给黑房东。人家收了钱将你赶走,也没人会管。经历几次后,我也忍不了了,就攒钱在京郊修房子,渐渐就到了今日。”
说到压抑的话题,万千也不知怎么接话了。
三人安静地走着。
到了山路拐弯处,杨成安说:“我从山上下来,刚过这个拐角,就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
万千和宴云霆跟着他往下走。
杨成安继续说:“我走到这儿,才发现他受了重伤。观察四周后,我察觉附近没人,就更害怕了。于是我转身便往山下跑,去报了官。”
这个经过太简单,就连万千也挑不出毛病。
她站在原地思索,因为太专注,便没注意到吵嚷不停的那帮官吏已经安静,且目光汇集到他们三人身上。
“哼,我看就是他从山上把人推下来,然后在这儿贼喊捉贼!”
杨成安试图靠近,却又害怕地停下脚步,最后只能惶恐地看着他,“大人,真不是我啊……”
钟使臣根本不听,转头恶狠狠地看着璃国官员,怒道:“三日之后,便是两国和谈,你们自己看着办!”
似是不愿再纠缠,他拂袖转身,登上马车,决然离开。
受了一肚子气的官员冲着他离去的方向指点不停,又缓缓朝宴云霆走来,嘴里也不客气。
“钟迁这个老东西,嘴上说着为璃国人申冤,走的时候也没见他瞧尸体一眼。”
“可不是,兴师动众搞这一出,不就是为了在三日后的和谈上多拿点好处。”
孔良作为鸿胪寺寺丞,神色明显要担忧许多,“宴大人,今年天冷得早,怕是个难熬的雪季。昨日已经有官员奏请圣上拨款,助百姓抵御寒冬。但近年边境摩擦不断,国库不算充盈,若是和谈上被他们占去先机,增加款项,只怕于民不利啊。”
11. 异乡人-丢弃凶器
树林顶端的枝叶轻轻摇晃,沙沙作响,像在响应孙寺丞的担忧。
民生之事,非同小可。
每个冬天都会有苦命人熬不过去。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已经通过森冷的寒意向世人发出警告。
孙寺丞定定地看着宴云霆,“此事是意外还是凶杀,你放手查,但一定要有明确的证据。”
虽是那么说,但璃国的官员心里都清楚,这件事大概率就是璃国人自然坠亡,璃国使臣不过是在借题发挥。
宴云霆躬身抱拳,“晚辈自当竭尽全力。”
寺丞拍了拍宴云霆肩膀,“有任何需要,与我们知会一声。”
天色渐暗,鸿胪寺和户部的官员逐渐离开,只剩大理寺的人还在现场。
“可有头绪?”宴云霆走到夏仵作身边。
“林间灌木茂密,且地上碎石众多,致使其面庞损伤甚重。致命之伤位于头部玉枕穴之侧,似为石击所致。其石椭圆,约莫有盘子大小。”
“是破裂伤口,还是脑内淤血?”
“是伤口。”
“那石头上也会有血迹,”万千蹲在受害者身侧,观察他的后脑,“若能在他摔落路线上找到这块石头,就能证明他是意外而亡。”
“方海,叫众人集中。”宴云霆沉声吩咐。
大理寺效率向来很高,没一会儿便被分成三组人,每组十人,列队于宴云霆跟前。
夜风渐起,宴云霆的黑发飞扬,像一把扎根于地的旗帜,“此事紧迫,望各位尽己所能。”
“赵方海带九人回京,请求开封府增援,摸查璃国人集聚片区,明日酉时我要看到全城的汇总消息。夏侯梁及身后三人,在此地继续检查受害者情况,待无误后将尸体搬运回大理寺。万千带九人在山上继续搜查。其余六人下山,向附近居民询问近日山中情况,于今日子时向我汇报。”
“是。”
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
得了命令,众人干脆利落地开始行动。
这是万千第一次听见宴云霆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她站在原地,皱眉蹙额。
宴云霆:“你有何问题?”
万千抿唇,一脸愁苦,“都到古代了,为什么我还要加班?”
“什么?”
“而且还碰上一个给手下安排得满满当当,自己却无所事事的领导。”
问题没听懂,抱怨宴云霆倒是听得明明白白。
这是第一个敢当着他的面指责他的人,宴云霆一时竟觉得有趣。
不过两步,他就走到万千跟前。
宴云霆弯腰与她对视,嘴角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是大大的好官,一心助你彰显侦缉之能,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万千有些尴尬。
翠微湖畔,她以李公子尸体威胁宴云霆协作的场景在脑海中栩栩如生。
万千:……
万千:狗东西,你是真记仇啊。
她退后几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信,我信,我这就带人去搜查。”
在大理寺的这段时间,万千破获大小案件无数,虽然不至于让这帮同僚对她恭敬有加,但至少让那些聒噪的人闭上了嘴。万千对这种有一定距离的同事关系非常满意。
见宴云霆指派给她的人已经点好灯笼和火把,万千赶忙去与他们汇合,一同往山上走去。
自穿越过来,万千就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偶尔醒得早的时候,在进城赴任之前,她还会帮隔壁阿婆去湖边挑水。
虽然锻炼的时间不长,但这次爬山,万千明显感觉体质有提升,虽然提升得不多,但至少没有被大理寺的同僚落下太远。
“此处便是受害者坠崖之处,”官吏冲着身后气喘吁吁的万千说。
筋疲力尽的万千拖着沉重步伐,往他所站之处走去。
火光下,沙地上拖拽的纹路延伸至密林中,视线顺着斜坡往下,就能看见一个光点,那里正是发现受害者尸体之处。
呼吸渐缓,万千问:“先前赵方海查探过哪些地方?”
“从此处到夏仵作所在。”
这里坡面倾斜度不算大,仔细一些,安全爬下也不是问题。万千心想,赵方海这是顺着受害者摔下的路线走了一遍啊。
万千:“痕迹能否与他的伤口对得上?”
“这,”官吏面面相觑,“这一路太长,我们没有进行一一对比,虽没有找到异常物品,但确实发现不少沾血的石块和树叶。”
“就是说,他确实是从此处摔下的?”
“是。”
万千观察周围,“分两队行动,我领一人沿路搜查受害人是否有遗落物品,其余人顺着此处山坡往下,寻找致使受害者毙命的石头。夜里露重,一切小心。”
没一会儿,灯笼、绳索等物资已经分好,负责沿坡检查的官吏渐渐没入树林。
万千和官吏在道路两侧,拎着灯笼,弯着腰,仔细排查。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困意涌上心头之时,万千突然感觉眼前有一道亮光闪过。
她晃动灯笼,试图找到先前出现在地面上的折射光点。
竟是一块被沙土掩埋的圆形金属。
她将其拾起,吹走上面的灰尘。
圆片表面光滑,没有花纹。
“你运气倒是好,居然找到了银子,”边上的官吏发现万千停下,走过来查看情况,“这是马车轮子上的饰品。”
“银子?”万千疑问道:“用银子来装饰车轮?”
见他看土包子的眼神,万千彻底被有钱人的生活震撼。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百花山地势险峻,且均为泥泞土路,我上山的时候,马都累得腿软,若是拉着车厢往更高处走,马儿怎么受得了?”
“没办法,总有一些达官显贵热爱山水又不想劳累。”
“可即使是孙寺丞,也只是骑马啊。”
万千没敢说出口的是,当今皇帝疑心重,好揽权。朝中越是有钱有权的大臣,越低调,生怕被逮着错处。
谁敢在皇帝眼皮子下这么招摇?
思索片刻,万千还真从记忆里找出一个人来——璃国使臣钟迁。
他刚才离开时候坐的就是马车,只是他的车轮是木制的,上面没有装饰。
万千:“都是哪些贵族爱来此处玩耍?”
“这两年京中爱来玩的少了,最多也就是在山麓逛两圈。反倒是外地人,想着难得来京中玩一次,愿意花时间和体力去高处看看风景。”
天空已经隐隐透出蓝色,他问道:“还搜吗?”
万千回头,出发的坠崖点已经被森林淹没。按现在这个人力配置,再搜下去就浪费资源。
“我们先下去吧,看看宴大人那边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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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么新线索。”
二人原路返回,到了坠崖点,万千看见沿受害者坠落路线搜寻的官吏几乎快回到夏仵作所在。
他们也不过多停留,继续顺着大道往下搜查。
“这儿!这块石头上有血迹!”
官吏惊呼出声。
万千听见声音,赶紧走到他身边。
顺着他的视线,万千看到灌木丛下的一块石头。它正如夏仵作所言,椭圆形、无尖锐部分。
上面还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血迹。
这里离坠崖点已有百米远,受害者滚不到此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被人蓄意丢弃的凶器。
这是凶案!
若这只是寻常案件,万千或许不会纠结,但就以两国即将开展和谈的情况看,一旦定性为凶案,元泰国很可能会处于下风。
“你下山去将宴大人找来。”万千对身侧的官吏说。
“是。”
官吏也清楚此事牵扯甚广,他行动迅速,很快便将消息传达给宴云霆。
不一会儿,宴云霆和夏仵作便出现在道路拐角。
待二人走近,万千才看见他俩身后还跟着一个卫子衿。她身上背着夏仵作存放器具的布包。
“就是这块石头。”万千抬指,往灌木丛中示意。
夏仵作当即蹲下查看。他冲后方伸手,卫子衿慌忙放下背包,从中找出一把手掌长的刮刀。
仵作将其接过,往石块上的血迹轻轻一蹭,再置于鼻下嗅闻。
“是人血,从干涸程度看,正是打伤受害者头颅的凶器。”
得了确切结论,几人纷纷看向宴云霆。
他神色冷峻,双手负于身后,“查。大理寺之职就是还原真相。”
短短一句话,像万箪巨石,置于大理寺肩头。
两天内能不能查清因果都是未知数,就算查清了,最后的结果对元泰不利怎么办?
万千不免有些担忧。
但看到宴云霆坚定的神情,她又释然了。
这条不归路上有大理寺、鸿胪寺、户部,某种程度甚至有整个国家。但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宴云霆,若是出现意外,他必为首亡者。
反正一直都在贼船上,宴云霆既做了决断,万千便不再思索后路,而是专注于眼前困境,“如此,昨日上山的人都要详查,去山下找村民问询的那批人可有收获?”
宴云霆沉默着没有说话。
万千明白,这是“没有”的意思。
“先前我上来的时候,杨大哥倒是说过,这几日常有璃国使团的人来玩,他们有时还会与附近居民购买山货。”卫子衿小声补充。
璃国使团?
万千又想起怀里那枚银片。
宴云霆打断万千思绪,吩咐道:“你随我下山,我会将情况汇报给尚书省,请求增援。你与赵方海交换,你在城内查受害者的身份。”
万千想了想,凶案的寻访强度必然更高,体格更好的赵方海确实更适合。
发现尸体到现在不过五个时辰。到目前为止,大理寺的应对手段均是基于自然坠亡事件展开。
凶器的出现让事情出现了转折。
在发现凶器的这个位置,视野比较开阔,能让站在此处的人一眼就能看见远方万家灯火。
万千怔怔地看着,突然好奇,天明之时,京城会有多大的乱子。
12. 异乡人-车夫租客
“丁姐,二楼雅阁里的客人睡着了,”上菜的侍女端着空盘小跑而下,木梯被踩得嗒嗒作响。
大清早来青楼的客人不是没有,但大清早来青楼吃早食的她真是第一次见。
一层大厅空旷,小姑娘直直跑到柜台边,对正在整理账目的老板娘说:“那个姑娘睡得香,我便没有叫醒她。”
丁香停下拨动算盘的手,“行,我去看看。”
回想起快要收工时,小厮惊恐跑来说门口一个女流浪汉找她的场景,丁香还是觉得好笑。
她上楼进屋一看,万千坐在圆桌边,灿烂的朝阳越过窗口,落在她的背上,又沿着侧脸划下分明的阴影。
她走过去,优雅坐下,一手抵着下颚,一手轻敲桌面。
熟睡的人朦胧睁眼。
丁香:“说吧,来找我什么事儿?”
万千视线还没清晰,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桌上已经布好了三菜一汤,还有一道餐后甜点。
待视线回归到丁香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万千想起来意,“我有事儿想问你。”
丁香自顾自地盛了一碗糯米酿,“问谁的事儿?”
“璃国使团。”
拿勺的手一顿。丁香抬眸,“哪方面?”
“人员和近期事件。”
见万千神色严肃,丁香也认真起来,“这次进京的使团约二十人,约十日前进京,住在鸿胪寺的西边别院。他们以一个使臣和七皇子为首。我记得,后天他们就要进宫和谈了。”
万千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据我了解,若是和谈成功,那个皇子便会留在元泰当人质。”
白白糯糯的团子浮碗里,几颗桂花点缀其中,在糯米的清新中增添一份幽香。
“没错,七皇子母家势力不足,连带着他也不受宠,不然这次进京也轮不上他。这次进京,他也算第一次享受皇子的待遇。许是为了挣脸面,璃国给他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丁香刻意降下音量继续说:“现在城里人都叫他散财童子。”
万千咽下糯米球,会意道:“倒是来给元泰增加收入来了。”
“可不是,”丁香笑说,“不止增加店铺营收,也给市偷添了不少物件。”
“市偷?”
“他喝酒喝高兴了,再遇上一些手脚不干净的,身上那些值钱物件找都没地儿找。两国关系紧张,京里的璃国人经常被偷,更何况他这般显摆。”
受害者腰间的荷包突然出现万千脑海,“偷了之后呢?再卖给别人吗?”
“对啊,你逛夜市的时候注意看,有用过痕迹那种帽子、面巾、钱包,都是这么来的。”
万千似乎抓住了一缕线索。
各种念头在脑中翻滚,她像被咒语定住一般,停下动作。
丁香发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姐,帮我查一下这两天皇子去了哪些地方,很急,尽快。”
万千放下筷子就往外跑,到门口时,突然急停,回头道:“还有他的马车也要查。”
“诶,你去哪儿啊?”丁香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着急发问。
回答她的只有噔噔噔的下楼声。
从水云间出来以后,万千直接去了大理寺。
一推开停尸房的门,万千就看见卫子衿独子站在屋内,她抱着一本书,目光在尸体和书本之间来回。
先前万千准备回城时,尸体的基础检查已经完成,后续的详细检查需要回到京城进行。于是,万千在山中等了一会儿,与夏仵作和卫子衿一同返回的内城。
万千快步走到受害者脚边,顺便问道:“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卫子衿放下书,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看书学习一下。”
“文牍库书多,以后有时间,可以去看。”万千环顾一圈,没看到其他人,便问:“夏仵作呢?”
卫子衿四处张望,疑惑道:“不知,刚才还在的。”
一道年轻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夏仵作年近花甲,我让他回去休息了。”
“李仵作,”万千认出从门口走进的人。
“有什么事儿,你问我。”李仵作一边收束袖子,一边朝万千走来。
“我想问,这个鞋子。”
受害者身上有两样东西与身份相关的东西,一个是菱花纹荷包,一个就是顶端微翘的鞋子。
“我是仵作,我哪儿知道鞋子的事儿?”李仵作虽那么说,但脚下步伐却没停,“哟,这璃国人的鞋子。”
“没错,”万千继续说:“我想请教,您能看出这双鞋是他的吗?”
之间检查的时候,万千看这双鞋子边缘染泥,鞋底肮脏,便没有觉得异常。
但若是这双鞋并不属于受害者,这个案件或许就会有另一个答案。
李仵作有些疑惑,但还是说:“可以将鞋脱下来对比看看。”
此时的尸体已经完全僵硬,在场的三人合力才将一只鞋子取下。
李仵作将鞋子放在脚边对比。
大拇指距离鞋头明显有一段距离。
“这不是他的鞋!”卫子衿惊呼。
万千抱着手臂,来回走动,“不一定。”
“什么意思?”
万千脑海中浮现出受害者那双粗糙的手和破旧的衣服,各种假设接踵而至:“如果这双鞋是低价从他人手中购得的呢?或者,这鞋是他本人偷来或抢来的呢?”
“你这些问题归根结底其实是在问:这双鞋子是不是他常穿的。”李仵作说:“要解答这个问题不难,你看,这个鞋底用的绒布偏软,穿着行走很容易留下脚印,只要把鞋面剪开,与将脚印与受害者的脚对比一下就能有答案。”
他语气有些犹豫,“只是,这属于证物,你我没有私自处置的权力。”
“剪。”
万千想得太投入,听到宴云霆的声音,才看见他站在门槛外。
万千当即附和,“剪,反正还有一只鞋。若我的猜测能被证实,他很可能就不是璃国人。”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李仵作拿起小刀,挨着鞋面根部,将鞋底分离。
待分离成功,他将鞋底置于受害者脚部旁边,再次进行对比。
不一样!
明显能看出一大一小的差别!
这不是受害者的鞋,是被人特意换上的。如此,荷包的真实性也存疑。
换他鞋的人是为了让众人以为受害者是璃国人?
图什么?
想在后天的和谈上占得先机?
大理寺门口值守的小厮小跑而来,“万姑娘,大门口有人寻你。”
万千想起之前麻烦丁香姐查璃国使团的事,迈步走出房间,“我现在过去。”
此时日头还不算毒辣,晨露还未消失。
万千刚迈过大门,便看见云水间的姑娘在不远处柳树下等她。
万千赶忙走到她身边,“姐姐,丁香姐查出结果了吗?”
姑娘牵过万千的手,直接答道:“璃国七皇子的马车是七日前买的,那辆马车装潢精致,他花了一千两银子。他买车以后,走哪儿都用,甚至前天去百花山都用上了。”
百花山!
和案件对上了。
万千追问:“他车是在何处买的?”
“在城西的木庄子,说是专门去定制的,用的都是梓木。”
万千陷入沉思。
他去过百花山不足以证明他和案件有关。
万千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但自己的眼睛被黑布蒙蔽,什么都看不到。
万千在脑海反复琢磨得到的线索——璃国人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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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特意买了奢华的马车。
璃国人!
他不认识京城的道路。
万千猛然开口,满眼期待,“他可聘用京内的车夫?”
水云间的姑娘又些猝不及防,“有,璃国使团都不认路,他们遣退鸿胪寺配备的小厮后,自行聘用了一个本地人。”
万千激动地抓住姑娘的手臂,问:“他是谁?”
“这,这我不是知道,就街上随便找的吧。你若是想查,可以去汴河桥一带问问,那边谋生的人多,或许有人知道呢?”
汴河桥这个地方万千听发现受害者的杨樵夫说过,她有印象。
万千按下激动的心,从怀里摸出银片,递给水云间的姑娘,“姐姐,麻烦你将此物给丁香姐,让她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七皇子马车上的物件。”
“好,我回去便交予她。”
万千着急找人去汴河桥查看情况,与云水间的这位姑娘简单告别后,便跑回了大理寺。
在即将闯进停尸房时,刚好撞见宴云霆从里走出。
万千将他拦下,待急喘稍稍平息,说道:“菱花荷包和鞋子很可能都不是受害者之物,他不一定是璃国人。”
她将自己的猜测全盘托出,“我在百花山的时候,曾经捡到一个圆形银片,与我同行的官吏说,那是马车装饰物。京城内,用银片装饰马车的人很少。璃国七皇子前日恰好去百花山玩了一趟,我怀疑银片是从他的马车行进时遗落。已有人拿着银片去对比查看,很快就会有结果。”
宴云霆:“他去百花山,也并不意味着他是凶手。”
“你说的没错。璃国人不认路,他们找了一个本地车夫,”万千紧盯着宴云霆沉寂的眸子,“不管那个车夫是不是受害者,只要我们找到了,至少能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你可有搜索范围?”
“璃国人行事张扬,他们若是公开招人,一定会有很多人知道。汴河桥附近求职的人多,我觉得可以从这里开始搜索。”
宴云霆也不犹豫,“可行。我带上人与你同去。”
二人行动迅速,在辰时末尾,便赶到了汴河桥,正是人们开始工作,街面开始热闹的时候。
宴云霆安排手下的人分头搜寻。
独自行动的万千找到张贴招聘启事的公告栏。
那里人贴人地挤着,根本没有下脚的余地。边上还有好几个没挤进去的大哥,正踮着脚往里张望。
万千走到其中一个身边,问:“大哥,我听说前几天璃国使团在招车夫,现在还招人不?”
大哥上下打量万千,“你这身板?当车夫?”
“这不没办法吗,得挣钱过日子啊,”万千讪笑。
“他们前几日就已经招到了,你别想了,他们给的那点钱,供你吃食都够呛,找其他的吧。”
听完万千便明白,问对人了,“他们招的谁?”
“住那条街里的一个男的,”大哥抬手往河对面的小巷指,“听说那小子没工作很久了,被璃国人知道后,蓄意压价。”
“璃国人不是挺有钱的吗?”
“他们是显摆的时候有钱,真正跟元泰人打交道的时候,心眼子可多了,”大哥面露鄙夷。
等了解得差不多,万千便来到大哥所说的巷子中,几经问寻才找到车夫的住处。
他住在巷子最里头的一间四合院内,里头的每个房间住着不同的租客。
万千走到车夫租住的房间门口,发现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锁。
“宴大人,我这不是看着外乡人可怜才租的房子吗?应该不算扰乱治安吧?”
万千回头便看见宴云霆负手迈进院子,身后还跟了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性,她仰头看着宴云霆,面色紧张。
而在她的右手上,有一根首尾相连的布条,中间挂满钥匙。
13. 异乡人-面部特征
宴云霆没有理会房东的问题,径直走到房间门口站定,“开门。”
房东快步跟上,在门口试了几次,才找到对的钥匙,将门打开。
随着灰尘气向外扑,房间里的时间似乎才开始流动。
三人迈步走进。
房东伸手在鼻边扇风,嫌弃道:“啧,这么潮,也不知道开窗吹吹。”
她拉开窗帘,向外推开窗户。清凉的空气瞬间卷入,晨光落在空无一物的书桌上。
房间约莫长宽约有十五尺,进门左手边就是床和衣柜,右手边是靠窗的一套桌椅,除此之外再无家具。
屋内很干净,除了床上皱巴巴的被子,其余地方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万千绕了一圈,走到一人高的衣柜前,拉开松动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衣柜分为两层,里头放了些零碎的东西。
上面那层左侧放着各式各样玩具,有拨浪鼓、木偶、陶瓷玩具……
其中一个陶哨万千见梁如霜给未出生的孩子买过。
右侧则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匹,上面放着女子用的胭脂盒。万千从中拿出一盒,打开一看,红色膏体表面清晰,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万千:“他和家里人一块住?”
房东果断答道:“没有,就他一个人住。”
万千蹲下,在下面一层发现几件相同的黑色粗布衣服,和受害者身上的衣服一样。
检查完衣柜后,她走到书桌旁边,打开侧边的抽屉,除了第一个抽屉里有干净的碗筷,其余空无一物。
凭借万千的经验,这样的地方最适宜藏匿物品。
她蹲下,仔细摸索桌子和抽屉背面。
在抽出第二个抽屉检查时,万千终于感觉到异常重量。
她将抽屉整个拿出,翻过来一看,竟有一个暗格。
抽开挡板,里头藏着一些银子和铜板。这些钱币的数量也不多,大概需要万千挣个小半年。
为了防止钱币晃动发出异响,底部还特意垫着碎布。
万千脑海中屋主的形象突然生动起来——他有家室,老家亲眷以耕作为生,不擅长沟通,习惯在外吃食,没工作期间精神状态很紧张,下意识把房屋打扫得非常干净。
恍惚间,万千仿佛看到有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说:我不想死。
没错,这种被生活牵扯的人,求生欲往往是最强的。
万千睁开眼,思绪回到现实。
脑海中的这个侧写还不够细致,她需要更多信息来构思出他的面部特征。
她转头问房东:“其他租客在吗?”
“他们上工去了吧。”房东说着,还走到门口观望,“没看到人。”
宴云霆平静地说:“已经派人去找了,他们一会儿就到。”
看着他习以为常的样子,万千不由感慨:当大官是真的爽,一句话就可以把人全招来。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庭院里便响起人声。不仅四合院里的租客,附近居民也被宴云霆召集过来。
见人越来越多,万千从别处搬了张桌椅,让他们在院中排队依次做笔录。
万千一口气问了十多个居民,只有少数几人对房主有印象,他们描述的形象与受害者大致对得上——高六尺、体型适中、黑色麻衣。
但符合这个描述的人太多了,队伍里都有两三个。在万千问询过的人中,甚至有一位大哥言之凿凿说见过屋主,可后来一对比才发现他说的是隔壁院子的大爷。
仅仅是分辨这些半真半假的消息,万千就觉得脑子要炸了。
“官爷,我是住隔壁的王五,”一个瘦得像麻秆似的男子走来,指了指拐角处的一间房子。
麻秆大哥的到来给万千带来新的希望。她将自制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你上一次见这个房间里的人是什么时候?”
他尴尬地摸头,“这房间住人的吗?晚上没亮过灯吧。”
房东一直站在边上,不敢离开,她解释说:“他那是因为没有钱买蜡烛,前两个月的房租都是拖到前几天才交的。”
麻秆大哥看了一眼房东,又看向万千,难为情道:“啊,那我确实没见过,我才在这儿住半年。”
来来往往问了许多人,可得到的有用信息太少。房东焦急地打断,转身走进队伍中,“啧,这样问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去把附近这两个院子的人给你找出来。”
没一会儿,她就领着五六号人插队到最前头。
“他好像跟我一块住进来的吧,我没跟他说过话,他前段时间没工作一直在院里?那我咋没见过……”
“记得,他那衣服我也有几件,耐穿又不显脏。别说我了,就住汴河这片的,哪个干重活的没有类似的衣服?什么?你问他长什么样?嘶,皮肤有点黑,就普通男子的模样。”
“我每天早出晚归的,我都不知道那个房间有人住……”
……
挨个问下来,万千只觉得离谱。
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忙着生活,隔壁房间的租户对他们来说只是千万张面孔中的普通一个。
大多数情况就是——认识,但基本没说过话,更别说具体的面貌细节。
“官爷,我记得他两个月前在渡口运过煤。他应该就是煤矿停运以后就一直没找到工作,”又是一个黑色麻衣男子,他比受害者略壮一些。
万千瞬间精神,“你可记得他的模样?”
男子在万千对面坐下,“他就是寻常人的模样。你让我形容我也说不出来。”
“没事,你可以画。”万千将纸笔递给他。
男子拿过笔,涂涂又改改。
眼看纸上的脸被画得越来越不像人,万千回头看向宴云霆,泄气地说:“先派人去渡口问问情况。”
画了半晌,男子尴尬地放下笔,“官爷抱歉,我和他其实也不熟,我只是在渡口搬东西时见过他,这才对他有了印象。这会儿突然问我他长什么样,我也有点记不清了。”
“没事,你去大理寺看一下受害者,或许能想起什么,”万千看向身边维持秩序的官吏,“麻烦带他去一趟。”
“是。”
房东见事情一直没有进展,提议道:“为何不让他直接指认受害者就是这个屋的租客,证明死的是元泰人不就好了?”
万千闭眼拧眉,“受害者已经面目全非,证人一定会被璃国人仔细询问,他们若是发现异常,当着全国的面说元泰作伪证,这个责任没人能担得起。所以证人的身份、证词都要准确,不能让人挑出错处。”
杂乱的证言从脑海中飞速掠过,她试图从中捋清思路。
“现在有两个问题,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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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受害者面貌无法还原,没有人记得清屋主长相,无法指认受害者就是屋主;第二,七皇子虽然去了百花山,但是依然没有证据说他是凶手。第一个问题,还需要一点时间,但第二个……”
宴云霆沉着出声,“第二个,可以去试探一下。”
万千眉目蹙起,“不会打草惊蛇吗?”
宴云霆沉默地看着她,表情难以言喻。
万千往院子里一看,来接受询问的队伍已经排到院外,边上还有站得笔直的衙役在维持秩序。
这架势,要是有蛇,蛇早跑了。
万千:“就那么信我?这么大张旗鼓,最后若是证明不了受害者是元泰人,你打算怎么收场?”
“我不是信你,”宴云霆眸里藏着万千看不到底的深渊。
万千:“?”
宴云霆眼里闪过一丝玩味,难得见到万千露出困惑之色。他轻声道:“你若是真的找到受害者不是璃国人的证据,我就解释与你听。现在,我们先去会一会璃国使团。”
城西,鸿胪寺别院。
“啪!”
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七皇子脸上,他一时不察,竟直接摔倒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钟迁,“你敢打我?”
“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看着七皇子那张懵懂无知的脸,钟迁怒气更盛,一步跟到他面前,高高抬起手,作势还要打。
七皇子被吓得连连后退,“不就是一个车夫,您至于吗?”
钟迁气得仰头,“蠢货,这是车夫的问题吗?”
他指着七皇子怒骂,“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杀了人,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知道这次和谈有多重要吗?这次和谈牵扯着边境数三万人的性命,和他们未来的生活。你,你……”
钟迁的话语被门口通传的声音打断,“大人,大理寺卿求见。”
他身形一顿,紧接着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全身力气。
钟迁蹲下,死死地盯着七皇子,“你如果不想死,就好好装傻。”
七皇子惊慌点头。
万千跟着宴云霆走进正殿的时候,便看见钟使臣坐在正位之上。
“听说宴大人正在为我璃国冤魂查案,怎的有空来这儿?莫非是查清楚了?”
宴云霆像是没听出他的冷嘲热讽,秉持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大理寺的辛苦付出,京城的璃国民众都看在眼里,多谢大人关心。在下这次前来,是想与使团前几日聘请的车夫见上一面。”
“哦?”钟迁疑惑地看向边上的侍从,“车夫在哪?传他上来。”
“大人,您忘了,他干了两日嫌工钱少,已经走了。”
“对,对,我想起来了,”钟迁恍然大悟。他转头看向宴云霆,“要不宴大人去别处找找?”
宴云霆面无表情地看完这场拙劣表演,“不知可否见一下七皇子?”
“这……”钟迁面色凝重,“皇子昨日出门得了风寒,怕是不便与大人相见。”
宴云霆鞠躬做告辞状,“我听闻,皇子马车上的饰品好像掉在了百花山,本想问他几个问题,若他身体不便利,那便等和谈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再问吧。”
钟迁神色一凛。
“宴大人,您这话倒像是指责皇子不配合查案。既然大人定要相见,下官这便派人去将皇子请来。”
14. 异乡人-独善其身
没过多久,七皇子便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大殿。
看着他华丽得有些累赘的衣装,万千突然想起丁香姐对他的评价——散财童子。
皇子穿的是棕黑绸缎交领右衽的缎袍中衣,外边却是璃国贵族常穿的殷红底金色驼眼纹及地长袍,头上顶着元泰成年男子佩戴的束冠。
万千忍不住吐槽,在这套不伦不类的打扮的衬托下,一身黑的宴云霆看起来都养眼不少。
钟迁起身迎接,皇子在大厅主位坐下,“宴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参见七皇子,”宴云霆恭敬参拜,“在下前来所为百花山璃国人坠亡案,昨日在案发地附近检查时,发现一枚银片,后经对证,发现此物乃陛下马车的装饰物,顾特来叨扰。敢问陛下可去过百花山?案发日人在何处?”
说完,宴云霆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万千手中的笔记本。
万千心领神会,当即打开本子准备记录。
高位上的七皇子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钟迁,轻咳两声,说道:“我去过吗?好像是去过。”
钟迁站在正位侧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殿。
见钟迁没理睬自己,七皇子继续说:“我那日是去过,但是没看到受害者,要是我知道有璃国人在山里遇害,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宴云霆:“皇子可还记得自己什么时间去的?什么时间离开的?”
“大概巳时去的,午间饿了就回了。”
与神色飘忽的皇子不同,宴云霆表情严肃而专注,定定地看着他,“皇子可记得给您赶车的车夫?”
尽管距离较远,使得万千难以辨识皇子的面部表情,但她依然能从身形中感觉到那一刻的僵硬。
七皇子慌张道:“车夫?”
钟迁微微侧身,低头恭敬地回答:“皇子殿下,宴大人指的是两日前嫌报酬太少而自行离去的那人。”
“啊,他啊,对啊,他就走了,”七皇子连忙应和。
宴云霆又问:“皇子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长相?就不高也不矮,正常体格,”皇子话语戛然而止,似在回忆,“其他的不太记得了。”
万千与宴云霆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中了然,从皇子那里是撬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
宴云霆:“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好好,大人辛苦,慢走不送。”
庭中二人简单行李后,离去的背影便逐渐消失于门扉之外。
七皇子仓皇离座,死死拽着钟迁的衣袖,“大人,他们,他们怎么知道死的是车夫?我都把他的脸刮花了。怎么办?您救救我……”
钟迁侧眸,眼神冰凉得像在看一个死人,“放心,他们查不出车夫就是受害者。”
“你,你怎么知道?”
钟迁拂袖将他甩到地上,“你咬死不承认便好,别的少管。”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独留皇子瘫坐在宽大的正位旁。
另一头,宴云霆和万千走在街上。
万千看着火红的天边,东奔西走一天的她终于有稍微平静的时刻。
“只剩一天了。”
她看着身旁负手坦然的宴云霆,实在不理解,后天一早就要和谈,在浪费掉今天的情况下,他怎么能那么淡定?
她继续问:“你从七皇子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宴云霆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而是继续悠哉地往前走。
似是想到什么,万千突然止住脚步,“嘶,你不会是打算仗着世家子弟身份独善其身吧?”
“呵,”宴云霆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你怕死?”
“哪儿能呢?”万千换上讨好的笑脸,快步迎上,“主要还是怕大人这种青年才俊葬送大好年华。”
这下,宴云霆真笑了。
万千没见宴云霆如此自然地笑过,神色疲惫又无语。暖暖的夕阳下,他周身的凌厉感都被驱散许多。
但笑容也只有一瞬。
“无事,倒时你会与我陪葬,不算葬送。”
宴云霆说完便转身离开。
他身后的万千笑不出来一点。
因为万千莫名觉得宴云霆说的是真话,如果他死,真的可能会带上他眼中“不择手段,若从不道德之事,必定后患无穷”的自己。
两人走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大理寺。
万千打算再去停尸房看一下受害者,刚到门口,就被鬼鬼祟祟的卫子衿拦住。
“万千,书里说的我不太懂,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看?”
“我?”
卫子衿点头如捣蒜,又将万千拉至庭院角落。
万千虽茫然,但还是接过书,看向卫子衿手指处。
以钝器击人之首,或致颅骨锉裂之伤。初击之时,未必即见血出,然伤口之周必有痕迹。若复击于同处,则血必喷涌。
万千反复看了几遍,待确认自己理解这段话的意思,问道:“你确定?”
见万千不信任自己,卫子衿又将另一本书翻开在万千面前,“我翻了几本书,都是那么说的。”
二人沉默了片刻,万千开口,“我明白了,你先别与任何人说。”
“不会,不会,我只敢与你说。”卫子衿连忙答应。
万千重新整理思绪,想了想,便往停尸房里进,“尸体怎么样了?”
“李仵作忙了一天,脸部的细小碎石和多余淤血已基本清理干净。”卫子衿拎着衣裙跟在万千身后,跟着走进房间。
万千走近一看,发现受害者的脸部确实比早上干净许多,但是有些伤口太细小,而且尸体死后有一段时间一直保持侧躺的姿势,导致右半边脸肿得厉害。
她绕尸体走了一圈,待大致估计出其身形尺寸,便走到屋内放置仵作用具的木桌前,将乱七八糟的小锤、铲子和布条推至一侧,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着手描绘。
卫子衿见她在画画,自己帮不上忙,就出门去帮她取热茶。
待她回来之时,却看见万千拿着本子站在受害者旁边。
卫子衿将盛着茶具的托盘放在桌上,走到万千身边一看,“你,这,你这么快就画出来了!?”
本子上一个中年男子栩栩如生。
“多亏李仵作清理得仔细,能大致凸显出受害人骨相。我只画出了大致模样,面部细节还需要调整。”万千轻声回答,指尖笔触不停,明显注意力还在画上。
万千将本子上的画放在受害者面旁,进行对比。一旦发现不似之处,又提笔修改,来来回回几次,她才终于调整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可以。”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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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着卫子衿,“帮我收一下桌上的废纸,我先走了。”
卫子衿回头看着桌面上几张轻飘飘的纸张,答应道:“好,你去哪儿?”
“百花山。”
万千借了大理寺一匹快马,往发现受害者的樵夫家赶。
直到亥时将尽,星辰点缀在明月旁边,万千才终于找到同僚口中的杨成安家。
他家就在百花山脚下,独独一家,已经熄灯。
这可让万千在田间地头一顿好找。
“咄咄咄,”万千敲了三四轮,院落里的灯才亮起。
“谁啊?”
“杨伯,我是大理寺的人。”
没过多久,那扇比万千高不了多少的木门被悠悠推开。
杨成安卡在门缝中,背上披着外袍,双眼迷蒙,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官爷,我知道的都说了,你深夜至此,所谓何事啊?”
“杨老伯,我们大理寺实在缺人,能否请您帮个忙?”
“你这,”杨成安话语哽在脖颈,显然是没想到万千是来求援的,“官爷,我这体格您也看见,我如何帮得了你?”
万千的眉眼低垂,流露出一副令人怜惜的哀求之态,“您也明白,后天一早,璃国便要与元泰进行和谈,时间紧迫,我们已竭尽所能,四处求人,却依旧不够。大理寺也是走投无路,这才来求您。能否看在元泰的份上,陪我走这一趟?”
见杨成安面上还有犹豫,万千苦涩说道:“您放心,就帮这一天,过了明天,一切都成定局,您想帮也没机会了。”
这番软硬兼施的话语一出,杨成安沉思片刻,最终如万千所愿,点头答应了。
“官爷,您要我如何帮?”
“您与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
杨成安今年四十二了。
他站在海河的港口旁边,看着微微亮的天空,突然有些怔愣。
万千莫名其妙带他连夜赶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二十多岁时也曾在此地劳作,每日黎明前便开始往船上搬运货物。
“大理寺今天,”万千突然反应过来时间不对,改口道:“大理寺昨天基本确定了受害者的身份。他姓陈,约莫三十五岁,住汴河桥四兮巷。他就住一个长宽十五尺的房间,屋里空荡荡的,许是快过年了,衣柜里放着给小孩儿和老婆的礼物,都是崭新的。在柜子的最底层,叠放着他几件已经洗得发白、起球的旧衣物。”
“他一个异乡人,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昨天我们把那一片的人问了个遍,可连他的全名都未能得知。听说,前一阵子他一直没找到工作,这才答应璃国使团这个忙碌、钱又少的差事,没想到竟没了性命。”
听完这些详尽的调查结果,杨成安心觉有异,这些话语,万千委实不必要向他透露。杨成安紧张问道:“官爷,您与我言此何意?召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万千看着他微微一笑。
“听见凶手是璃国使团的人,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这,我,”他猛地一震,鸡皮疙瘩瞬间从头顶传至脚底。
见杨成安说不出话,万千也不打算为难,善解人意道:“我真是来找你帮忙的,走,我们去找受害人的工友问问情况。”
15. 异乡人-同悲苦
第一个来接受问询的是港口工头。
工头抬臂示意周围行色匆匆的工人,“官爷,您看这儿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记得你说的人?”
万千从怀里拿出本子,翻开受害者画像给他看,“他大概是这个模样,看看有印象吗?”
“嘶,”工头沉思片刻,“好像还真有点印象,他是不是搬矿的时候受过伤?我记得是手臂了。”
万千:“严重吗?脸上可有伤疤?”
“他手臂脱臼,但脸上有没有疤我倒是不记得了,”他环顾四周,冲着岸边看守货物的大哥招呼,“诶,来看看。”
“这么忙还找我,何事?”大哥风风火火地大步走来,目光落在万千手上的本子上,“这不是上个月矿车倒塌受伤的工人吗?他平时沉默寡言,与我等交流不多,结果事发之际,反倒是第一个冲上去。”
大哥面露遗憾,“可惜啊,那场意外伤了他的手臂,他也因此离了职。”
万千看了两秒,面无波澜,语气沉静地问道:“他因贵行之货物而受伤,不知贵行可曾给予补偿?”
工头与看货大哥目光相接,脸上的表情霎时僵硬,随即又转为难以掩饰的尴尬,“这,那次受伤的人太多,我们也只是给人打工的,做不了主。”
杨成安眉头紧锁,眼里是深深的失望,他嘴角微微抽搐,仿佛是有千言万语,却无力开口启齿。
万千:“画中此人面上可有受伤?”
大哥直接拿过万千的笔记本,在画中男子脸上描了几笔,“有,矿包滑下时,擦伤了他的颧骨,流了很多血,大概是这样。”
万千的目光轻轻拂过杨成安那出神凝视画卷的神情,随后转眸望向货大哥,轻声问道:“他在此处工作多久了?”
“三四月来的吧,上个月受伤走的。”
万千微微颔首,在画中人物的眼睛上加了寥寥几笔,使其轮廓变得细长且略带下垂,又在唇部稍作勾勒,便让人物的沧桑与坚毅之感跃然纸上。
“哟,真像!”守货大哥惊叹道,“你这是怎么知道的?”
万千看着面前人同样沧桑的眼睛,解释道:“近日气温虽然骤降,但根据气象记录,今年夏季烈日频繁。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户外劳作,为了减少阳光的刺激,眼睛时常眯成一条缝,导致眼部肌理发生了变化。加之此地风大,嘴唇容易干裂,颜色也较深。”
紧接着,万千接连提出了几个问题,并依据工头与看货大哥的回答,细致地调整着受害者的画像。
待到询问得差不多,两位工人离开,万千看似随意地提起,“杨伯,您是否也曾在此地工作?与他们一样,卯时便开始忙活?”
“啊,是的,”听到万千的问题,杨伯仿佛被拉回到自己的年轻岁月,“那时候港口还没这么大,这条上船的通道也还没修。”
万千看他陷入回忆怅然的模样,提议道:“走,这边问完了。我们顺着受害者每天生活的路线走一遍。”
万千与杨成安在辰时末刻抵达汴河桥畔,恰好避开了清晨的人流高峰,让他们得以在街边的早餐摊上轻松找到座位用餐。
万千拎起桌上的水壶,给杨成安倒了一杯,“我们调查下来,他早上经常来这个包子铺,每次都买两个包子两个馒头,以此解决早饭和中饭。您以前可来这家吃过?”
杨成安显得有些不自在,他的手在裤腿上摩挲着,“这家便宜,我以前常吃。”
万千感慨道:“这倒是有缘分。”
很快老板娘便将两屉包子端来。
万千轻声叫住了老板,礼貌地说道:“能否耽搁您片刻?我只需询问几个问题。”
话音刚落,她便将大理寺的令牌轻轻放在桌上,表明自己的身份。
老板娘定睛一看,见是大理寺的令牌,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点头答应:“可以,可以,官爷。”
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转头向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喊道:“老头子,你先照看一下生意,我这边有点事。”
万千将笔记本翻到受害者的那一面,“老板,这人你可认识?”
端详片刻,老板娘终于认出,“你们大理寺要找的人原来是他啊?看着这画,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人好像是我家常客,经常大清早就来买包子。”
“他死了。”万千直言不讳。
老板娘的眉毛高高挑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惊呼道:“死了!?”
紧接着,她的表情迅速转变为忧虑,语气中满是关切:“那他家里的老婆和孩子该怎么办?他之前还说,要是挣了大钱,就把家人都接过来,让我们两家小孩当玩伴。”
闻言,万千言语间多了几丝着急,“您可知他老家在哪儿?我们现在联系不到他的亲眷。”
“这个他倒是没跟我提过。他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我之所以知道他的事儿,是因为这位大哥见过我儿几次他说,他儿子和我儿子长得很像。邻里之间,这一来二去,就简单提了一些家常琐事。”
万千仰头看着老板娘,继续问:“那您再看看这画像,可有不相似之处?”
“他的面部要更硬朗,颧骨要高一些。”
万千按着老板娘所言,调整了几次,终于将受害者画像画到两人都满足的程度。
杨成安全程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吃完早餐,万千便带他去了受害者租住的院落。
他站在离房门口两步远的地方,不敢踏入,身体僵硬地保持着距离。
万千在屋内慢慢走动,目光细细打量着这间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道:“能想象吗?他在这儿生活的情景。”
“他每天卯时初刻就得起床,匆匆买几个包子便赶去上工,直到亥时初刻才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每当他打开衣柜,瞥见为小儿购置的玩物,为妻子准备的布匹与胭脂,心中总会涌起思念。他忍不住想:今日妻子和儿子是如何度过的?身体可还健康?”
万千加重语气,“就靠着这股念头,他一直在默默积攒,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将他们接到京城一起生活。”
杨成安攥紧拳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仿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恐怖画面。
万千走到杨成安身边,无奈地说:“这么努力的人,还是死了。杨伯,你也觉得可惜吧?”
杨成安浑身一凛,眼睛猛地睁大,害怕得瞳孔都在震颤。
万千面上浮现出一抹刻意的疑惑,“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暴露受害人的荷包和鞋子是你的所有物?这两样是你在夜市买来的,还是你自己亲自下手偷的?”
她低头苦笑,“我最初还以为受害者是元泰与璃国争斗中的牺牲品,没想到,你竟然用这种方式在向我们透露线索。”
“你想救他,可是你不敢。”
她如同鬼魅般在他周围徘徊,声音低沉而充满暗示,“让我猜一猜,发现受害者的前一天,你就在行凶现场。”
万千闭上双眼,开始在心中勾勒出当时的情景,“你是偶然路过,还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应该是后者。那一带树林茂密,你在林中穿行,视线受阻,自然难以看见什么。你听到的应该是激烈的争吵声,声音之大,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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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引起你的注意。受害者性格敦厚,不可能主动挑起争端,大概率是雇主对他有所不满,是因为他没能赶好车?还是车出了故障?”
似乎灵光一闪,万千举起手指轻轻在空中轻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啊,那里地势崎岖,马拉不动,停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雇主等了很久,很不耐烦,就与车夫产生了争吵。车夫即使帮港口维护货物负伤,都不敢去索要赔偿。他如此小心翼翼,就算受到责骂,也绝不敢冒犯那些有权有势的雇主。而且以他的体格,在最初发生危险时,一定有机会逃走。但他没有逃,而是和雇主起了冲突。这是为什么?是雇主不想给钱了?还是辱骂他的亲人了?”
听完万千的推测,杨成安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惊恐与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弃抵抗的麻木。
他背着光,明亮的阳光把他佝偻的身影刻在院落的石板上。仿佛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又回到了院中,来来往往的人影与他交错,他们脸上的疲惫与麻木如出一辙,与杨成安一样,与万千笔记本上的人像也一样。
院里安静了许久。
万千就在他面前站着,从容自若地等着他的回答,仿佛知道他一定会开口。
终于,她等到了。
杨成安嗓音有些沙哑,“都不是,是雇主威胁他,如果不能让马车继续前行,就要去官府告发他是个没有户籍、私自在城里居住的黑户,要将他送进大牢,还要四处宣扬,让他在京城再也找不到任何活计。”
万千听完,浅浅往里吸了一口,荒凉的气息流向心脏,晕染不开。
一时间,她也沉默下来。
她目光直直地望向杨成安,“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你在树林里看着。”
杨成安脸上泛上羞愧。
“你看着他们吵架,听着受害者求救,你恐惧、害怕、浑身颤抖,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你跑了。”
“你慌张地赶回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脑海里都是受害者求救的身影。”
万千像从地狱归来的恶鬼,用缥缈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他一遍遍问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猛地掐住杨成安的手臂,拔高音量,厉声质问:“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救?!”
“啊!”
杨成安惊恐地抱头蹲下,“对不起,对不起……”
他颤抖的声音泛上哭腔,“他们有五六个人,我不敢,我不敢……”
万千低眸冷漠地看着他,缓缓地屈膝蹲下,声音平静而冷冽,“他们行凶之后,将尸体推下山坡,藏匿于密林之中,清理了现场,抹去了血迹。但你心中充满了愧疚,又太过懦弱,怕被怀疑。于是你设法将尸体沿着坡体推至大路,还特意为尸体换上了璃国人的二手荷包和鞋子,本意是想引起官府的注意,却未曾料到正巧被璃国使团借题发挥,将此事作为把柄,演变成了今日的局面。”
万千注视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神色漠然,“我有个好奇的问题,那块沾血的石头是你故意留下的?它到底是不是凶器?”
“不是,璃国人离开时,把真正的凶器都带走了。那石块是我寻得的相似之物,以受害者之血伪作而成……”
院中之树已披金装,墙角几棵已叶落枝秃。
得知真相,万千闭目垂首,一声轻叹随风散于微凉的庭院之中。
她决然起身离去,独留杨成安一人在院中随花草颓败。
万千行动迅速,步履坚定,因为她深知时间紧迫,眼下所有论断需重新梳理,而明日晨光初现便要展开两国和谈。
16. 异乡人-恶行昭著
鸿胪寺。
晨光熹微,庭院深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与潮湿。在青石路尽头,殿宇巍峨,晨光落在重重叠瓦之上,映出一片璀璨的金光。
大殿内,气氛庄严肃穆,鸿胪寺卿独坐于高台正位。元泰与璃国二十位官员分坐殿中在长桌两侧。
万千的位置在元泰一侧最末尾,临门扉。她双目微合,任凭案件细节在脑中翻涌。
和谈之期未至,大殿内外,侍从们步履匆匆,穿梭其间,手中捧着文书与密函,为即将启幕的谈判做最后的奔忙。
卫子衿紧随仆从之后,低眉垂首,直至万千身旁,急切地附在耳边低语:“姐,怎么办?百花山那边一直在搜查,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万千缓缓睁眼,语气平静地说:“罢了,先走一步看一步。”
不多时,孔寺丞坐在鸿胪寺卿下首,状似闲谈,轻描淡写地向鸿胪卿提起,“大人,您可听闻近日大理寺破解了一桩离奇案件。”
一句话仿佛令大堂中的时间凝滞,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鸿胪寺卿似乎未觉周遭气氛之重,神色自若地回应道,“嗯,略有所闻,你指的是在百花山发现的那具璃国人尸首之事?”
他的目光轻转,投向另一侧的钟使臣,“听闻钟使臣对此事亦颇为关注,恰好大理寺卿亦在座,不如就此询问宴大人,不知可有查出个中端倪?”
钟迁笑容狡黠而深邃,温声道:“听闻此人并非璃国人,想来是我误会了。”
被鸿胪寺卿提起的宴云霆坐在孔寺丞的旁边,姿态一如既往地端正持重,“确实如孔使臣所言,受害者是我元泰人,但此案依旧与璃国有牵连。”
“哦?”鸿胪寺卿眉梢微挑,显出几分兴趣,“还请宴大人详细道来。”
宴云霆:“传证人。”
杨成安在大理寺官吏的护送下,战战兢兢地踏入了门槛。
他环视四周,目光在众人身上游移,随后将昨日与万千所言,又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
他说,那日凶案发生时,他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以为有人受了伤,便急忙朝大路方向赶去,却没料到目睹的是雇主在和车夫因马匹不肯行进之事争吵。
车夫听闻雇主要将其黑户身份曝光,跪下乞求,却被雇主一脚踹到路边,头刚好磕到石头之上。雇主怒气未消,蹲下身来对车夫拳打脚踢,车夫不断求饶,雇主在愤怒之下,抓起石头猛击车夫头部,直至车夫不再动弹,无声无息。
雇主情绪渐缓,这才察觉车夫已无反应。他开始慌乱地拍打车夫脸颊,但车夫依旧双眼紧闭。雇主怒斥周围四五名身着璃国服饰的仆从,质问他们为何不阻止。一番混乱后,雇主拔出腰间的黄金刀,划伤车夫面部,命令仆从将车夫尸体推入林中,并清理现场,带走所有沾有血迹的石头和沙土。
他的话音一落,整个场地陷入了一片死寂。在场的众人仿佛目睹了那场残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与震惊。
“仅凭片面之词,便欲诬陷七皇子,”钟迁使臣面色阴沉,“怎知他不是认错了人?”
万千离座而起,恭敬地行礼,“在下乃大理寺临时差遣万千,有事宜禀报,请鸿胪寺卿准许。”
“准。”
万千:“将画拿上来。”
卫子衿带领四名小厮,各自手持椅面大小的画卷步入堂中,齐齐站成一排,面向庭内众人,松开一侧画轴。
随着画卷的展开,场内顿时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吸气声,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嚯,人面竟能如此灵动!”
“这是什么画派?人物面貌竟这般立体?”
“人像竟像要在画中眨眼……”
……
震惊稍退,孔寺丞向宴云霆身侧微微倾身,语气中带着几分赞叹,“这般杰作,你在何处招揽的人才?”
宴云霆手指轻敲着椅子扶手,心中同样波澜起伏。此前,万千曾向他提及:她绘出了受害者的肖像,必要时可作为证供。
他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画作,却未曾料到竟如此惟妙惟肖。
万千并未被众人的赞叹声所动,她面向鸿胪寺卿,神色自若地解释道:“这几张画像中,一幅是受害者的肖像,一幅是七皇子的画像,其余则是我根据路人相貌绘制。”
说完,她便侧身看向跪在地上的杨成安,“你可认得谁是受害者,谁是施暴者?”
杨成安抬头看了几秒,便答道:“左边第一张是挨打的车夫,第三张是打人的雇主。”
万千当即朝着堂中众人拱手,“各位大人,据多名京城居民指认,第三张画像是汴河桥四兮巷子的陈姓黑户,乃元泰人。而第三位,诸位都认识,正是璃国七皇子。”
未等元泰官员开口,钟迁便冷笑着抢先说道:“若有人事先教他辨认一遍,就能让他在公堂之上指认七皇子。元泰如此草率地将此人所言视为证词,难道不怕被各国所耻笑吗?”
“你!”孔寺丞怒气冲冲地开口,然而他对案情一知半解,纵有满腹辩词,此刻却如鲠在喉,难以言说。最终,他只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宴云霆,眼神中满是求助之色。
宴云霆依旧保持着他那副冷峻的神态,平静而自若,让人难以窥探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他那修长的手指,依旧在椅子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轻敲着,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其他元泰官员听到钟迁的讥讽之言,同样露出愤怒的神色,眼睛圆睁,眉头紧锁,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引起这场风波的万千。
拿着画的卫子衿仅仅只是站着万千身侧,就从众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她清楚地知道,在杨成安指认的凶杀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与七皇子有关的痕迹。
她担忧地看向万千,拿着画布的手已经隐隐渗出细汗。
面对钟迁的咄咄逼人和众人期待的目光,万千不卑不亢地说道:“按照钟大人的说法,若非当场擒获凶手,便不能定罪。毕竟,在钟大人眼中,我元泰惯于捏造人证物证,无非是在陷害璃国罢了。”
“啪!”
钟迁怒气冲冲,猛地拍击桌案,早已失去了之前的沉稳之态,“你休要给我乱扣罪名!”
见万千那平静毫不在意的模样,钟迁起身,面朝鸿胪寺卿,指责道:“大人,这就是元泰的待客之道吗?”
鸿胪寺卿伸手冲万千拍了拍,语气温和道:“损害两国利益的话,少说。”
万千自然不会驳鸿胪寺卿的面子,恭敬地躬身应道:“是。”
钟迁自然听得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冷哼一声后,带着不甘的情绪拂袖坐下。
鸿胪寺卿接着问万千,“你可还有什么证据?”
“受害者面部的伤势颇为细碎,起初我们以为是被枯木石块所划伤。但昨日午后,我在鸿胪寺藏书苑中查阅资料时,意外发现璃国有一种弯刀,其刀刃呈波纹状,所造成的伤口与受害者面部的伤痕极为相似。据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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胪别院附近的居民所言,七皇子手中也有一柄这样的弯刀,乃是由纯金打造,上面镶嵌着珍珠宝石,奢华至极。”
万千停顿片刻,缓缓开口:“敢问,钟使臣,可敢拿出此刀,与受害者面部伤痕对比?”
钟迁眼帘轻颤,但依旧微扬下巴,展现出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真是不巧,皇子的刀刃上周便丢了,若真是此刀确为凶器,那凶手可能就是拾得刀刃之人。”
无赖到这种地步,元泰官员均露出嫌恶的表情。
就连卫子衿都忍不住嘟囔:“这脸皮比城墙还厚……”
万千垂头低笑,再抬头时,眉间染上促狭之意,“据我所查阅的文献记录,七皇子在璃国时的确有不少仆从遭受其残害,传言皇子性情暴戾,曾因一时之怒刺死更衣仆从和服侍宫人。那些伤口周围被撕裂出碎肉,惨不忍睹。这与受害者脸上的伤痕如出一辙。七皇子在璃国的暴行已是人尽皆知,若此案公之于众,悠悠众口,璃国堵得住吗?”
钟迁牙咬嘴硬,面色紧绷,“我璃国之事岂容你置喙?这……”
宴云霆不容置疑地打断道:“此案非璃国内政,而是元泰百姓遇害,追缉真凶,令其接受法律制裁的正义之举。”
他目光如炬,直视钟迁,声音冷峻而坚定,“从理上,七皇子性格恶劣,类似罪行屡见不鲜。从事实上,七皇子承认在受害者死亡当日去过百花山。我们证明了受害者是你们雇佣的车夫,且凶器是璃国特有的波纹弯刀。使臣概不承认,不过是觉得此事牵扯璃国利益,不愿妥协。此案至此不过三天,确实匆忙,但大理寺已经明确参与此案,继续公开调查顺理成章。”
“我也算璃国的旧识,我有能力让天下人看清璃国皇子的嚣张跋扈,以及臣子为掩盖其罪行,不惜轻贱人命、不择手段的丑恶嘴脸。璃国民众本就对七皇子有微词,若因此引起民心动荡,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恐怕到那时,损失的就不仅仅是边境的贸易税收那么简单了。”
钟迁恐惧地看着宴云霆,耳边响起曾经听到的那些传说,什么大败十万军,只身冲敌营,杀敌三千,一箭夺敌首。
那些嗜血暴戾的的形象与眼前人逐渐合一。
先前虽有预感,但在绝对的气势压制下,钟迁突然明晰了一个事实:自己败局已定。
钟迁年近花甲,此行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踏足元泰。然而,正是这一次访问,可能会成为他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钟迁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连暗自责骂七皇子的力气都已耗尽。在这一瞬间,他面上衰老的痕迹无比清晰。
鸿胪寺卿含笑地看着他,“钟使臣,今日我们相聚于鸿胪寺而不是朝堂不过是给您留一个选择,宴寺卿是走是留,就您一句话。”
“此事,此事待我归国,自会如实禀报国王。我们就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耽误和谈了。”
一时间,殿内针落可闻。
万千似乎捕捉到了元泰国官员们心里那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宴云霆站起身,走向万千身边,简洁有力地道:“走。”
万千身子挺拔而立,双手自然地垂于身侧,自信却不傲慢,谦逊却不卑微。
听到宴云霆的话,她与身后举画的大理寺官吏向在场的众人行了一礼,转身跟上宴云霆的步伐。
鸿胪寺卿沉稳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诸位,我们今日会聚于此,是为了通过对话消弭分歧,携手构建和平。现在,我宣布和谈正式开始。”
17. 异乡人-听封受赏
宴云霆一行人在街上走着,人人眼底乌青,脚步虚浮。
卫子衿在万千身边,小声问:“万姐,你如何得知受害者的鞋子和荷包是杨伯的?”
万千掀起眼睑,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刚才钟迁使臣进入鸿胪寺的时候,你可有瞧见?”
“看见了,他领着两个璃国仆从进的门。”
“什么感想?”
卫子衿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他们衣服好看……”
“没错,璃国使团的服饰华美,即便是璃国使团中仆从的衣物也颇为讲究,”万千解释道:“然而受害者身上的荷包和鞋子却显得过于普通,甚至还带有污渍和磨损的痕迹。这两样物品放在受害者身上并不违和,因此我们很自然地将他误认为是璃国人。这是我犯的第一处错误。”
“还有一处是在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钟使臣和我们的官吏在高声争吵,让人下意识觉得此事是牵扯两国利益的重案,所以在发现荷包和鞋子是被人替换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璃国人或者支持璃国之人故意以此博取利益。直到亲眼看到七皇子,我才发现,他的衣着打扮和普通人的差距实在太大,受害者身上的朴素荷包和鞋子,与他们实在不相干。于是,我便有了新的猜想,为受害者换鞋、给他挂上荷包的另有其人。”
卫子衿顿时领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既排除了璃国一派的嫌疑,那么杨伯作为首发现案情之人,自然嫌疑最重。”
走了一会儿,卫子衿终于顺着万千的思路将案情前因后果厘清。看着街面熙熙攘攘的人流,才突然想起来问:“姐,你知道咱们现在去哪吗?”
“嘘,小点声,”落后卫子衿小半步的官吏小声制止她,紧张地盯着打头的宴云霆。
宴云霆头也不回,“回大理寺。”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几个官吏表情扭曲,全是痛苦之色。
宴云霆那慵懒的嗓音再次响起,“把此案收尾,便放你们休息两天。”
峰回路转,众人像从渔网中脱困的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万千快走几步,与宴云霆并排,“我要去鸿卢别院一趟。”
宴云霆扫了她一眼,便点了头。
万千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不解地问:“你不问我去干什么?”
宴云霆轻抿薄唇,眼里显出一缕无奈之意,“有时候,你问题真的很多。”
“我要去审七皇子,”万千不再绕弯子,“此案尚未铁板钉钉,趁着钟使臣还在鸿胪寺,我得让他认罪。”
宴云霆没忍住,打击道:“璃国日后若是非要用此事做文章,你就算拿到口供也没用。”
万千:“你说的是朝堂上的权谋博弈,但我要的是此案的真相与结果。”
宴云霆终于驻足,见万千一脸坚定,他直接解下腰间令牌,丢给她,“鸿胪寺别院周围有大理寺与开封府的人马,凭此令牌,任你调遣。”
万千手疾眼快,将其接过。
大理寺的官员和差役们从她身旁匆匆走过,紧随着宴云霆的背影,继续朝前行进。
“万姐,我跟你一块去鸿胪别院。”
万千侧过头,恰好瞧见卫子衿站在她身侧,虽面带倦色,却展露出灿烂笑容。
鸿胪别院位于大理寺西侧一里之外,随着接近,街道上巡逻的衙役与官吏愈发密集。
万千凭借手中的令牌,召集了四十余人,一同进入别院。
为了避免激起元泰欺凌璃国皇子的非议,她下令敞开大门,恭敬地请皇子移步至正门内的庭院之中。
“你是?”散财童子拖着及地的长袍走来,坐在铺着软垫的石凳上,不耐烦地问。
“参见七皇子,我是大理寺的官吏。”
“呵,”七皇子对万千上下打量,“一个女的也能当官了。”
万千淡然笑道:“我们元泰胸怀的确大一些。”
言毕,她便将宴云霆所赐的令牌轻置于桌上。
放置之后,她又担心七皇子不识令牌上所刻“大理寺卿”四字,便好心解释道:“此乃大理寺卿专属令牌,见令如见人。”
七皇子作为外国人,似乎并未察觉万千话语中的调侃,皱眉问:“找我何事?”
“回禀皇子,元泰与璃国和谈已成,还望皇子移居京郊桃园之前,到我大理寺一趟,核对车夫被害一案。”
提起车夫,皇子顿时慌了神,“车夫?车夫与我何干?再说,我不是应该住皇宫内吗?为什么要去京郊桃园?”
万千挑眉,神色惊讶,“和谈之时,钟使臣在已经认罪,承认您就是残害我元泰百姓的凶手。您自然不再享有贵宾之礼遇。”
她安慰道:“不过您即将去的京郊桃园地方广阔,就算在那儿待一辈子,也不会太憋闷。”
皇子眸色深沉,他瞧了半晌,咬牙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万千只需一眼,便能从他焦急的眼神中看出其内心的慌乱与对钟迁的不信任。
她从卫子衿手上拿过车夫画像,在桌面上徐徐展开,“皇子,大理寺证据确凿,既有目击证人的证词,又有证明车夫身份的画像物证,您残害车夫的事实已无可辩驳,钟使臣怎会为了您一人舍弃璃国利益呢?”
皇子坐在桌前,离画中画布不过一尺。在与人面对视瞬间,他脑中轰然炸开。
像!
太像了!
画里的人似乎马上就要像脑海中车夫一样,面上淌满鲜血。
站在边上的万千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见他上钩,万千秀眉微蹙,郑重道:“皇子,我虽是元泰人,但真的很钦佩您。若我是您,我肯定以保命为首,想尽一切办法让和谈失败,好让我安全返回璃国。您即使知道余生要被囚禁于别国都城,仍愿意促成和谈,先生大义。”
七皇子抬头死死地盯着万千,眼眶都因愤怒而隐隐泛红,“你是说,钟迁早就与元泰谈好,要把我留在这儿囚禁一辈子?”
虽是疑问句,但听起来基本是陈述。
万千不置一词。
七皇子埋头陷入苦思,他手肘撑着桌面,双手紧按脑袋。
没错,只要和谈不成,他就可以回璃国,在璃国生活虽不如现在奢华,但至少还有命啊!
他不能在什么桃园被囚禁一辈子!
对,他要阻止和谈。
七皇子慌张开口:“和谈是否还未结束?”
“对,我刚从那儿出来,现在应该在谈农产税率之事。”
七皇子眼里泛起希望,当即起身往外走。
“拦下!”万千沉声下令。
整齐划一的步履声响起,所有官吏和衙役纷纷上前,拦住七皇子的去路。
七皇子看着这帮人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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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的眼神和握在刀柄上的手,焦灼的心绪终于爆炸,“你们都是什么东西?!赶拦我皇子的路?”
万千站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地问:“皇子这是要去鸿胪寺滋事?”
七皇子猛然回头,眼神凶狠,似乎是想把万千吃了。
万千继续说:“我是大理寺的人,职责所在便是维护京城的安宁,防止任何冲突的发生。若您坚持要硬闯,那我也只能履行我的职责,将您拦阻于此。”
七皇子快步走过去,恨不得马上就把万千撕碎,可周围元泰人实在太多,璃国使团根本无力抗衡。
没一会儿,他便首先妥协,“好,我不出去。我让你传一封密信给钟迁,这总行吧?”
“可以,”万千点头道。
七皇子很快便让人将笔墨取来,在院中开始书写。
万千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她发现,自己能看懂七皇子笔下潦草的璃国字符。
回忆起来,这还要归功于她的鸿胪寺卿父亲,在她幼年时期,就跟父亲学过。
待七皇子写完之时,万千仔细看了一遍,写的内容无非就是“威逼利诱”的具象化,甚至包含对钟迁暴露他罪行之事的激烈谩骂。
他命小厮取来融化好的蜡和印章,当着万千的面,在信封封口处按下一个蜡封戳。
“这个戳印乃璃国皇室专用,”七皇子将信封递给万千,“若是有人敢擅自打开,就意味着窥探皇家隐私。姑娘,你也不想两国再起争端吧?”
万千接过信封,心想:这哥们儿倒是难得聪明一次。
“是,在下明白。如此,我马上出发。”万千躬身告辞。
待从鸿胪寺别院撤离,万千便遣散了元泰的衙役和官吏,与卫子衿同行。
卫子衿担忧地问:“姐,咱真把信送去鸿胪寺啊?”
“怎么可能?”
卫子衿疑惑的语气中夹杂着害怕,“七皇子提到,信封上的蜡戳是璃国皇室专用的标志,截取这封信已属不当之举,若我们再擅自拆封,璃国皇室不会善罢甘休吧?”
“谁说我要打开信了?”万千举起信封,笑说:“不到必要之时,这封信不用打开。这封信的功效不过是让璃国以后想拿此事做文章时,心里有忌惮。此外,这封信还能给受害者、这个案子一个结果,一个明确的结果。”
“原来如此……”卫子衿沉吟片刻,恍然大悟,“这么看来,这案件确实算是了结了。现在想想,虽然受害者不幸丧命,但至少我们边境的许多百姓生活会因此得到改善,也算是有所值了。”
万千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在我看来,个人之利益与集体之利益同等重要,并无孰轻孰重之分。不该有人在非自愿情况下,为集体牺牲。”
她温声道:“就像,你我都不愿意成为这个案件中的受害者,就若有一天,我们落到和他一样的凄苦境地,绝对说不出'有所值'这三个字。”
见万千面色严肃,卫子衿紧张起来,“姐,我,你说得对,是我没有想明白。
万千并不是想要为难她,到底只是拍了一下她的手臂,笑了笑,说:“无事,走吧。”
到了大理寺,万千便将刚才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禀告给宴云霆。
万千说到尾声,院中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大理寺众人,听封接旨。”
18. 异乡人-恩同再造
很快,宴云霆便领着众人到庭院中跪下。
宣旨之行声势浩大,不仅内务总管,更有当朝宰。宫人分列两排,恭敬地在他们身后低头站立。
大理寺外,更有众多民众一路跟随,挤在门口围观。
在院落之中,万千与卫子衿跪在官吏队伍的末尾。
在低头的一刹那,万千敏锐地察觉到赵宰相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她所在的方向。
许是刚从宫里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官服,不怒自威,与那日街边吃云吞时的随意装扮截然不同。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闻大理寺卿及诸位官吏勤勉尽责,审慎周详,为民解难,为朕分忧。因此,特颁此旨,以表彰大理寺之功绩,并赐金银财宝,以示嘉奖。钦此。”
“谢主隆恩,”大理寺响起整齐的叩谢声。
宴云霆作为表率,起身去接公公手上的圣旨。其余大理寺官员则恭敬地起身站在原地。
“大理寺好像没怎么受过金银赏赐吧?”卫子衿小声嘀咕,“而且为啥赏咱们?这圣旨我怎么听不明白?”
站在一旁的万千瞥了一眼逐渐昏黄的天际,“这个时辰,和谈应该已经结束了。”
“确实如此,”卫子衿回应道,“鸿胪寺的人半个时辰前就传来了消息。”
万千低头看向正在与赵宰相交谈的宴云霆,“看来结果不错。”
卫子衿:“啊,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们答应璃国不追究案情,所以陛下才不以此为名,论功行赏。”
万千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微微点头。宣旨仪式一结束,她便打算随着人群悄悄离开,却被赵若淳叫住了脚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她忍下心中异样,步伐从容地走向前去。刚一靠近,赵若淳那和蔼可亲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万千,我们又见面了。”
万千恭敬地行了一礼,“参见宰相。”
赵若淳看回宴云霆,谦逊地说:“陛下能给我这个机会来大理寺宣旨,是我赵某的荣幸。大理寺诸位实乃国之栋梁,群臣楷模。”
闻言,宴云霆依旧那副冷峻神态。
他微微欠身,“赵大人过誉了。”
赵若淳拍了拍他的手臂,“宴大人才智过人,实乃元泰之福啊。”
看着赵若淳眼中流露出的赞赏,万千心里都有些疑惑。当年宴云霆的父亲推行变法,削弱的不正是宰相之权吗?
遇到仇人之子,还能这般谦逊,这赵若淳真不是一般人。
万千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赵若淳却已准备告辞,“陛下的嘉奖我既带到了,便不耽误寺卿了,告辞。”
赵若淳一动身,身边的公公和仆从们立刻紧随其后。万千默默地跟在宴云霆的身后,一同将宰相送出了大门。
门口看热闹的民众还未离去,自发地为宰相让出离去的路。
眼看着马车逐渐远去,万千突然开口,“陛下挺忌惮你啊,居然让宰相来宣旨。”
宴云霆立刻瞥了万千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言论所震惊。
万千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卫子衿前两天看了一本书,上面说:用钝器击打头部,第一次通常不会造成血溅,只有当第二次击打时,血液才会喷涌而出。”
卫子衿刚来大理寺,就能从书本中查出钝器击头的现象,万千不信干了快三十年的夏仵作会不知道。
若他在一开始就说出,受害者的头部很可能被石块击打两次,这个案件就会被当成凶案处理。
万千的目光坚定而直接,紧紧地锁定着宴云霆,直到他终于在她的目光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说:“夏仵作是赵若淳的人。”
宴云霆淡然自若,似乎早已洞悉夏仵作在尸检时有所隐瞒。
万千问:“他还能在大理寺任职吗?”
“不能。”
“因为赵宰相?”
“因为失职。”
万千与赵宰相并无恩怨,她也曾亲眼见识过夏仵作的非凡才能。宴云霆的决定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唏嘘。
赵宰相的车队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万千目送他们离去后,转身准备走回大理寺。
可没迈出两步,一阵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突如其来的声响震得万千心脏一颤。
她猛地回头,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后背。
大理寺门口,民众竟然跪成了一片,他们的声音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大理寺为民做主,吾等感激不尽!”
……
这声声感谢如同重锤,一遍又一遍地敲打在万千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脏,愣在原地,看着台阶下跪拜的众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宴云霆同样驻足,在门口值守的小厮见状,当即走到他身边小声解释:“大人,我们前日为查受害者身份动静太大,京内家家户户都知道了。而且今日从鸿胪寺归来,我们便按万姑娘所言,复刻了几张受害者画像,在京城及其周边城池寻找认识受害者或其亲属的人。民众想必是感念大理寺功德,特来感谢。”
万千看到人群中相似的黑色麻衣和泛红的眼睛,心里有些沉闷。
他们来感谢什么呢?
这些人与受害者素不相识,其中有的人就算见过受害者,也记不得他的样子。
他们似乎是在担心身在异乡的自己遭遇不测。若真的发生,他们希望大理寺也能像现在这样,尽职尽责地帮助他们寻找失散的亲人。
可他们并不知道此案受害者的死因,也不清楚大理寺为何如此全力以赴地进行搜查。他们只因为在艰难的生活里看到了希望,便想用力抓住,就算那虚假的光并没有照耀到他们身上,也依然感激。
“去把他们扶起来。”宴云霆率先反应过来,沉声下令。
他身后十多个官吏小跑而出,一边将民众扶起,一边安慰。
万千问:“七皇子会一辈子困在桃林吗?”
宴云霆斜睨了她一眼,“聪明人一般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你倒是忠于职守。”
万千明白他的讥讽,她独自去见七皇子,用计把口供拿到手。等璃国反应过来,必然大怒。元泰少不得虚与委蛇一番,以缓其锋。万千不过是个短工,元泰和她撇清关系再简单不过,更有甚者,拿万千的性命去平息璃国怒火,也不是不行。
万千自然清楚这一行为背后隐藏的风险。
她淡然一笑,“我确实忠于职守,因为我是天才,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万千的思绪飘回到了那个只能容纳三四十人的小型会议室。那是一个略带闷热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张因岁月而失去光泽的老旧长木桌。
她和三名同届的刑警并肩站在讲台上,宣誓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宣誓: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忠诚于党、服务人民、公正执法、严守纪律,为保卫国家安全、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咚咚咚咚……
万千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活跃起来。
在刑侦支队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着导师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你是天才,天生就该干这个。”
也正是宣誓那一天,万千第一次确认,心思多、敏感、疑神疑鬼、内耗也可以是优点。
胸前独属于她的编号就是证据。
有时,万千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在为民除害,她只是单纯地需要案件来消耗她的精力和脑子。
回忆如潮水退去,万千眼前是不愿离去的民众,在大理寺官吏的搀扶下,一些苦命人似乎触动了心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万千无视宴云霆那似是而非的目光,平静地说:“我热爱办案,你热衷官场,他们拜大理寺,或许是拜错了地方。”
在万千看来,宴云霆处理案件的方式实在难以言喻。他早已察觉到夏仵作的不妥,若能在案件初期稍作提醒,或许一切都会进展得更加顺利,可他偏偏什么都没说。
听完万千的讥讽,宴云霆不仅没反驳,甚至还笑出了声,“不,你我不是心有民众之人,但有人是。”
万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卫子衿正一边轻拍一位哭泣的阿娘,一边安慰着她。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从卫子衿下巴滑落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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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连日劳累,卫子衿也同样没有休息。而且以她吃饭都成问题的经济条件,来当没有工钱的学徒,需要承担的压力只会更大。甚至现在夏仵作工作不保,她能不能当上学徒还是未知数。
宴云霆问道:“为何捂着胸口?”
万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放下,“数数心跳,担心加班过劳死。”
万千看着跪着的群众,轻声说道:“你不走,他们怕是不会起身。”
宴云霆与万千向门口的群众拱手致意后,便转身步入大理寺。
宴云霆随即吩咐:“去请夏仵作来。”
万千停下脚步,看着宴云霆的身影逐渐被大殿吞没。
当她走到停尸房时,夏仵作正好在擦拭停尸台。
“来看受害者?可他已经被送去京郊埋了。”
这是大理寺的规矩,无人认领的尸首通通会被送去京郊掩埋。
“宴大人找你。”
夏仵作的动作突然停下,看不出本色的帕子还在他手里攥着。
“好,我擦完就去。”说着,他又继续动起手来。
“值吗?”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如果不能证明受害者非璃国人,将此案视为意外坠落,对元泰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是你的想法还是赵宰相的想法?”
夏仵作再次停下,他挺起腰背,将帕子叠好,放在角落,“若是宴云霆叫你那么做,你也会的。”
万千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夏仵作是在说宴云霆于她有知遇之恩。她随即回应道:“以你的才华,即便没有赵宰相的提拔,你也足以胜任今日之位。”
夏仵作抬头,夕阳透过窗户洒落,映照在他那历经风霜的面庞上。
他扬起嘴角,“若是没有他,我或许仍漂泊于坟场,或已命丧黄泉。赵大人提携之恩同再造,我愧对受害者,往后自会替他寻找亲眷,以偿还一二。”
说完,夏仵作也不再留恋,“走了。”
他越过万千,走出停尸房。
宴云霆处理事情很有效率,不久便让夏仵作从大殿走出,回到停尸房整理个人物品。
夏仵作的物件不多,两个箱子便装下了所有。
万千和卫子衿一人抱一个,送他离开。
夏仵作走出正门,回头看了一会儿那庄严的牌匾和大门,随即释然,从容地迈步离去。
卫子衿小声问:“其他人呢?不来送送吗?”
万千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姐,夏仵作走了,我还能在大理寺当学徒吗?”
“这得看宴云霆,但你已经在大理寺晃悠了那么久,也没见他说什么,问题应该不大吧。”万千想起宴云霆沉默寡言的样子,也有些拿不准。
但卫子衿是个乐观的,开心道:“是吗?那太好了。”
两人跟在夏仵作后面,一路走到外城南边的一个小巷里,卫子衿担忧地问:“我们两个小姑娘送夏仵作回家,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万千听后,挑眉看了她一眼,心想:现在才担心名声,是不是太晚了?
但万千只是笑着说:“没事,我俩已经是混迹在男人堆和死人堆里的人了,送男子回家的事儿传出去,名声或许还能好一点。”
卫子衿被万千逗笑,连带着箱子都有些晃悠,“万姐姐,你是真的一点不在乎。”
她往上颠了颠,“你不在乎,那我也不在乎。”
走在前面的夏仵作一直没说话。他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语气中夹杂着笑意,“你们不在乎名声,我在乎,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让你们搬,你们还非来。”
这下,万千也笑了。
她知道,夏仵作没有亲人子女,这才拉着卫子衿一起来送行。
万千侧头看着卫子衿,“你不在乎也好,夏仵作技艺高超,你若想早日入职大理寺,可以多来请教,反正今后夏仵作时间多的是。”
夏仵作冷哼道:“你还好意思说她,她才来两天,就已经去文犊库借了几本元泰法吏书籍来研读,我看将来她可能比你先中榜。”
万千故作惊讶,“啊!您不早说,您知道那么多,往年试卷您是不是参与出题啊?您都离职了,能不能多透露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