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沈景钰谢凌空酒瓶》 第1章 重生 “亏你是谢府的表小姐,竟干出勾搭外姓男子的腌臜事!沈小侯爷性子单纯,你就如此引诱他去私奔,你这女儿家怎如此不知廉耻?” 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水便扑面而来。 从头浇到脚,阮凝玉冷得发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这是在哪?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临死之前,宁德皇后将毙的消息不胫而走,举国欢庆。而她睡在紫檀床上,用世间最稀有名贵的药材吊着最后一口气。 沈小侯爷,私奔? 过去那些朝廷言官像她活像见了在世妲己,怒斥她身为皇后却水性杨花,勾搭佞臣,用女色揽权。 在他们笔下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里,年少同沈小侯爷私奔不过是她最平淡的一笔。 阮凝玉觉得莫名其妙,这不是她出阁前干的混帐事吗? 将她泼醒的老嬷嬷说完,把水桶往地上一扔,便恭敬地朝着面前的男子行礼。 “谢公子,表小姐我已经替您捉到了,接下来全凭公子处置。” 庭院中,传来了玉石轻击,泠然似雪的一声—— “捆上来。” 听此声,阮凝玉骇然望去。 她正被恶奴押着,所以只能艰难地抬起头,只见青石板潮湿,荒败的院落杂草丛生。 以及,谢凌…… 即使离得远,只窥见一道雪胎梅骨的白衣,她也能感受他身上那股雪巅般的清寒凌冽。 阮凝玉颤了身体。 京城有双姝。 谢氏望族的表姑娘,以及许御史的幺女许清瑶。 谢家表姑娘倾国倾城,以容色闻名。许清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满京贵女的模范。 而这世间最优秀的两个儿郎,归了她们。 一个宠冠六宫的皇后,一个谢夫人。 世人最津津乐谈的,就是她们各自的丈夫。 而许清瑶的丈夫,便是眼前这位权倾天下的谢首辅,谢凌。 她曾亲眼见过他手持朱砂笔,波澜不惊地在生死谱上勾去无数王孙阁臣的名字。也见过他面对陈侍中死不瞑目的暴毙,也能有雅致地在亭中取雪水煎茶。 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谢首辅,不知道以高山仰止的外表,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再联想起前言,阮凝玉惊得容颜失去血色。 她回想起来了。 永宁二十七年,六月初九,尚是谢府表姑娘的她同沈侯爷的小儿子沈景钰私奔,离京路上被谢家人抓到,两家震怒,此事轰动很大,满城皆知,而她名声扫地。 而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当时受了家法,半月下不来床,并且被禁足了好些个月。 更重要的是,将她抓回谢府的人,是谢府的嫡长孙,一代首辅,世间最狠厉薄情的男子—— 谢凌,字玄机。 论亲疏,她沾亲带故被寄养在谢府,她跟着一众同龄人唤他长兄。 领她进门的老嬷嬷对她耳提面命,谢府的人都是金枝玉叶,但没有哪个人能比得上长孙谢凌,那可是谢老夫人的命根子,千叮万嘱她平时切勿冲撞到这位贵人。 她垂眼,记下了。 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是府中家宴方才遇见。她这个二房姨娘院里的表姑娘也只能在后面,远远地看他一眼。 她与沈景钰私奔,是他铁面无私,寻千里将她捉拿回府,亦是他主持家法,处治她时凛如冷霜,面不改容。 捉拿回府那一日,在宗族祠堂,他为长兄不假人手,每一道狠厉的鞭下手不留余地。 道道皮开肉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刺目鞭痕,艳丽得像是雪地怒放的红梅。 她在地上全身发抖,拼命地喘息,遍体红痕,仇恨地瞪着他,简直就像一只失控发狠的野兽。 圣人模样的谢凌不顾她怨恨的眸,淡淡地道。 “做人,要知仁义礼智,守女德。” 说完,丢下戒尺,漠然离去。 她当真是恨极了他。 当晚她疼晕了过去,足足半月都下不了床,在闺阁里养伤。 那次家法伺候,让她对谢凌是又恨又怕。 于是谢凌成了她最怕的人,连梦里都有他的影子,每晚她都要在手里捏着块手帕才能安心入睡。 后来她遇到了慕容深,成为了宠冠六宫的皇后。她在皇帝的耳边吹枕边风,使绊子泼脏水,杀他的同党,跟他成为政敌,以报当年之仇。 谢凌也从三元及第的士族骄子,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权倾朝野,也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 她跟许清瑶斗了十年。 但偏偏阮凝玉的名声并不太好,所以人们相比于她这个空有美貌的皇后,更喜欢才学过人满腹诗书的许清瑶。 丈夫是冠绝天下的谢郎,两人皆是高门显贵,强强联合,百姓乐见其成。 更何况谢氏夫妇伉俪情深,情投意合,谢郎爱妻胜过世间万千男子,据说谢大人给夫人写的情诗不下百篇,十年来日日雷打不动晨起为发妻梳发挽髻,这样的神仙眷侣才是老百姓最艳羡的,岂是宫中那位以色侍主的花瓶皇后能比的? 如今她在未央宫毙了,想来这位内阁位高权重宠妻心切的首辅大人,怕是解决了一大心患。 想到种种过往,阮凝玉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难不成,她回到了十年前的今天?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拜见大公子!” 阮凝玉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嬷嬷粗鲁地往前一推,胳膊摔在地上,磕下了淤青。 可她没有心思想这些,而是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庭中唯一的男子。 突然起了阵风,院中草木摇晃中透出凛冽之气。 男人着一身雪色月袍,风声簌簌,吹动他的白色衣角,而他在庭中遗然独立,渊渟岳峙,目光清寒,只是远远望一眼,她耳边便仿佛听到了飞雪呼啸的凛冽。 阮凝玉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瞳孔紧缩。 不会有假,面前的谢凌容颜玉贵,此时的他身上还没有位极人臣的危险压迫感,亦没有在朝堂上沾染上杀伐的冰冷气息,他还不是彼时那个权势滔天的圣人首辅,也还不是许清瑶的丈夫。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尚有少年朝气,一身雪色直裰衬得他修竹般长身玉立。 他,还是那个名动京城的谢郎。 这是十年前,二十一岁的谢凌。 而她尚是在谢府寄人篱下的寒门表姑娘。 她……当真回到了从前? 谢凌却是站着,高寒淡薄,不言不语俯视着她。 他一直都知道家里来了位远房表妹,生得玉软花柔,色如海棠。 只见方才还在地上拼死挣扎的女人,被家奴泼了一桶冷水后,便如同被夺走了魂魄似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后面,她身子渐渐动了,沾满水珠的睫毛睁开,她就这样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目光惊骇又易碎般地朝他望了过来。 夏日的衣裳本就单薄,她穿的是件浅绿色的薄衫,人被从头到脚泼了水,如此一来全身便湿透了,轻薄的纱吸着水,透出底下莹白艳色的肌肤来。 乌发潮湿地粘在脖颈上,就连朱唇也沾了水珠。 她就像戏本上夜里的水妖,清纯妖媚,蛊惑众生。 第2章 谢府的嫡长孙 X想到这位表姑娘的手段,尚与府中两位堂弟暧昧不清,这次却又冒大不韪同沈小侯爷私奔被他当场擒拿。 谢凌眉头紧缩,神色冷漠,淡淡地移开了眼。 “给她披件衣服。” 她被人扶了起来,披上了件衣服。 阮凝玉也没想到重生后会以这样的情境跟他重逢。 他还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名门长孙,衣裳完整,而她被迫跪在地上匍匐在他的脚边,全身淋湿,衣不蔽体,毫无尊严。 听到男人冷淡的声音,一时间,强烈的自尊心席卷了她,尤其是前世当了皇后。 阮凝玉手指拢紧衣领,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没忍住,出言讥讽。 “表哥装什么正人君子,方才不是多看了凝玉几眼吗?” 谢凌最是恪守礼教,果不其然脸色一变。 那张无悲无喜的眸终于有了波动,他拧眉注视着她。 “你说什么?”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发怒,只是这样静若止水地投来目光,都能吓得她脸色发白。 只因,他是谢凌。 前世尝过他手段的残忍,尽管当过皇后,阮凝玉额头还是泌出了点汗。 若是闺阁时期,给她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这样顶撞谢凌。 阮凝玉攥紧手指。 没事的…… 眼前的男人还不是十年后深不可测,令满朝文武大臣闻之色变的谢首辅。 于是她弯起红唇,轻浮至极。 “食色性也,就算是有圣人之誉的谢郎,原来也不例外。” “大胆!” 方才将她泼醒的杨嬷嬷却是被她的狂妄之言给惊到了,颤抖着手指指着她,“你……你竟敢对大公子如此轻浮,你同青楼女子有什么区别!你究竟知不知廉耻!” 读懂了她话中的隐晦之意,谢凌眉拧得更深了。他望着她,抿唇,没说话,墨目晦暗,眉眼极寒。 “还不快给大公子道歉!” 杨嬷嬷道完,便要上前将阮凝玉按在地上。 谁知女人却转过头来,“放肆!我同大公子说话,有你这个老刁奴插嘴的份?” 她还倒打一耙了!杨嬷嬷差点气晕过去。 可她去看阮凝玉,却差点被她的眼神吓到跪下去。 只见全身湿透用一件外衣蔽体的少女难掩尊贵,庭院里她未施薄粉,朱唇如血,看过来的目光森然又冰冷,只让人想心甘情愿地臣服,下跪。 这样的气势,就算在自家受了诰命的老夫人身上,也是从未见过的。 杨嬷嬷又惊又怒,她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唬住了?! “伶牙俐齿。” 想到这位表姑娘过去的名声与风评,谢凌置若罔闻,眸色薄情得不似活人,声音也没有一丝温度:“将她捆起来。” 果然跟前世一模一样! 当时谢凌就是这样将她捆回了京城,那是她前世为数不多的奇耻大辱。 这件事过后,害她被不少京城贵女耻笑了一阵! 阮凝玉气得身体都在抖,她眯起眼。 “谢玄机,你凭什么捆我。” 原本娇软的少女音,突然升起了肃杀之气。 凭什么? 满庭的奴仆吓得抽气。 只因阮凝玉顶撞的是长安谢府的嫡长孙,那可是真正的凤雏麟子,清雅绝尘,惊才绝艳,连当今陛下的龙子凤孙都难敌其光华。 谢大公子自幼是神童,清高惯了,于是便养成了沉密寡言,不食烟火绝类离群的性子。 谢家这么一个百年簪缨世家,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就连他的叔伯们都要敬他一二。 庭内,落针可闻。 只有阮凝玉不在乎。 谢凌抬眼,他身边的苍山便奉命上前。 阮凝玉纤细无力的手臂被往后捉拿住,她都没力量挣扎,对方很快用婴儿拳头大小般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地将她五花大绑了起来。 她被迫以一个很屈辱的姿势面对着高高在上的谢凌。 她气得七窍生烟。 “谢玄机!你叫他们给我松开!” “谢玄机你听到没有!” “谢凌!” 然而不管她如何叫嚣痛骂,谢凌始终眉目微敛地站在庭院的一隅,连眉都没有抬,夜里转凉,身边的奴婢很快为他披上了件披风。 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她一个余光。 阮凝玉眸色黯了下去。 谢凌自幼博览圣贤书,恪守礼教,克己复礼,是文华院一众古板迂腐大儒眼里的香饽饽,都恨不得将他抢过来当自己的得意门生。 而她前世各种行止,在他眼里跟秦楼楚馆里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他心里真正青睐的女人,应当是像许清瑶那样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蕙质兰心,满腹诗书,与他吟诗作赋,弄月吟风。 她想,她大抵从未入过他的眼。 阮凝玉攥紧手指。 不曾想,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原来是负雪回来了,他朝谢凌作揖,“主子,沈小侯爷也找到了,已经差人捆了起来。” 阮凝玉眼皮一跳。 当时,她跟沈景钰私奔,谢凌抓了她几次,她就逃了几次。 前世的她鬼迷心窍,被谢凌抓到了还是一心想着要跟沈景钰双宿双飞,一路上都在拼死挣扎,花言巧语,用了许多伎俩哄骗谢凌,然后逃之夭夭。 最后在逃到洛阳这家乡下客栈歇息的时候,被谢凌的人亲自擒拿。 阮凝玉心里沉了下去,看样子,谢凌是不会给她松绑了。 谢凌什么都没说,眸子寂静,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不带走一片风地离去。 明明没有什么,但她却觉得自己的一身傲骨被这个清风亮节的男人踩在了地底下。 阮凝玉感觉不仅是衣裳,就连心也是泡在冷水里。 很快负雪就将她抓了起来,推着她往前走。 “别推我,本……我会自己走!” “能不能怜香惜玉点!” 阮凝玉骂完转回了头,她望着阴沉的天,沉重地抿了抿唇。 事到如今,只能被“屈辱”地押回谢府了。 前世她年少不懂事,同沈小侯爷私奔一事闹得很大,于是名声被毁,不仅谢府对她严刑伺候,今后也彻底遭到谢家阖府上下的不喜。宁安侯府也对她深恶痛绝。 自此半年来各种京城宴席她都遭世家排挤,在遇到慕容深之前,她的处境都很艰难。 等待她的将是两家滔天的怒火。 想到回京之后有场起码掉一层皮的风雨等待着她,阮凝玉垂睫挡住眸中暗芒,就这样被负雪押着走出去。 见她突然不喊不闹了,但负雪还是一路警惕地盯着她。 洛阳正值雨期,天空又下起了绣花针般的细雨。 就在阮凝玉刚要上最后一辆马车时,却见不远处停着辆宝盖马车,那只前世手持过血腥判笔的手在雨里慢慢挑开了帘。 手指修长,圣洁。 谢凌望着她。 “你,单独坐我这辆马车。” 第3章 远房表姑娘 阮凝玉突然警铃大作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谢凌并没有让她同乘。 前世这天,谢凌抓到她跟沈景钰之后,她吓得脸都白了,而他一句话都没说,便差人将她丢进了后面一辆马车,而后走的官道,辗转数天才抵达大明的京都。 莫非是她态度的转变,导致了后面的变数? 阮凝玉的心沉了下去。 不管怎么样,她心里都是十分抵触跟谢凌同乘一辆马车的。 她刚想开口拒绝,身后的负雪却突然拎起了她后背打好结的麻绳。 之前尊她是谢府的表姑娘,如今她有辱了百年门风,犹如过街老鼠,眼下谢家阖府仆人看她都是气愤的。 眨眼间阮凝玉失重,很快就被负雪毫无怜惜地丢进了男人的马车上。 负雪扔完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后,便冷着脸抱着佩剑坐在了外面的车辕上。 阮凝玉摔了个狗啃泥,闷哼了一声。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的雪色袍摆和纤尘不染的青靴。 案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小紫香炉焚着香,端坐于车内的男人垂眼读着手上的藏本。 而她双手被捆,完全无法支撑起身体,只能被迫以这样的姿势臣服在他的脚边。 四周寂静得可怕。 只有头顶传来男人翻阅书页的声音。 阮凝玉额头泌出汗,世家大族最注重门风,而身为谢府长孙的谢凌不仅严于律己,对一众弟妹也颇为严苛。 也不知他特地把她叫到马车上,是不是要找个法子狠狠惩治她…… 她如临大敌,大气不敢喘,如同林中受伤后遇到猛虎想要殊死一搏的困兽。 然而她本来就因私奔躲着谢家人马逃窜了半天,今日还未曾进食,早已前胸贴后背,加上对谢凌的恐惧,害得此刻的她头晕又目眩。 阮凝玉眼前渐渐出现了虚影。 没过多久,眼皮竟然坠了下去。 晕过去的阮凝玉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被饿晕过去的。 大抵是遇到及冠之年的谢凌,吓得她做了好久的噩梦。 这一梦,便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 浮浮沉沉的一生,她这张过于秾艳的容颜,让她自带桃花体质,招蜂引蝶,皇子王公自甘沦为她的裙下臣。 然祸福相生,前世她进京看到了京城的繁华,一时被富贵荣华蒙蔽了双眼。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谢凌。 进府给谢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见到满屋气派的贵人,而她一身寒酸衣裳连人家的一只鞋都比不上,不禁窘迫得低着头,心生怯意。 没人正眼瞧过她这个表姑娘。 随着仆妇喜悦的一声:“大公子回来了!” 前几日便传来消息,长孙谢凌会试名列第一。 闻言,屋里的人全都激动了起来。 谢老夫人更是从太师椅上起身。 阮凝玉回过头,便看见一位锦衣玉带的男子在门外踩着清辉迈了进来。 刚中了春闱会元的谢凌沉稳敛目,一身青色云纹圆领袍,霁月光风,仿佛有凛冽白雪覆盖在他的眉眼上,如同一把庄重冷艳的宝剑,冒着寒光。 不一会,有女郎向他介绍自己。 那人闻言,淡淡地望了过来,“远房表姑娘么……” 她卑微地站在一众女眷里,如窥神祇般怔在了原地,见他目光投来目光,吓得垂首盯着鞋面,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种亵渎。 谢凌只瞥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后面,她跟谢凌的交锋也越来越多。 有她心比天高,四处沾花惹草,每晚她被太子或世子送回府中,又惊又怯地想绕过园林回到自己的屋舍时,原本夜色幽静的庭院总会突然发出泠泠的琴声,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回过头,却发现亭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玄色身影,谢凌不是在月下弹琴,就是在手持书卷。 又或者是她踢掉了一群桃花,最后成功当上了慕容深的皇后,与谢氏一族为敌,她在皇宫里坐着凤驾,遇到了彼时身居四品中书侍郎的谢凌。 他当时站在一群幞头官员里,跟其他同僚古井无波地向她行礼,多月不见,依旧一身清寒,出淤泥而不染。 她故意抬手,停了凤驾。 她媚眼丝丝地睇着他,以“仪礼有欠”为由,罚他在宫道上长跪不起。 那年深冬最冷的一天,残冬腊月里下了大雪,当时下早朝,宫道上来来往往皆是朝廷的同僚或政敌,对刚新上任的谢侍郎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但令阮凝玉没想到的是,谢凌荣辱不惊,垂目跪着,任由薄雪落在他微垂的长睫化成水,冻得唇色发紫,宽阔脊背仍挺拔不折,仪态从容,孤高如松。 阮凝玉冷眼看着,好一身不屈不挠的傲骨! 最后跪了两个时辰的谢凌倒在了宫道上,回到谢府后发烧不退,据说还落下了病根。 更有她恶趣味十足,乱点鸳鸯谱,用皇权强行赐给了他一个妻子。 宫廷牡丹宴,谢凌的亲妹谢妙云不顾尊卑,红着眼怒骂她乱牵红线,害了谢凌一生。 她当时斜倚在贵妃榻上,笑得花枝乱颤,手抚摸着怀里西域的波斯猫,一双媚眼看向了下方沉默寡言的谢凌。 “表哥,你可有怨言?” 晴空当照,他一身红色官服,不卑不亢,雪胎梅骨,满园牡丹春色依然难掩他一身绝世清辉。 谢凌牵着他新婚妻子的手,掀袍下跪。 音色清冷。 “微臣与娘子新婚燕尔,举案齐眉,不曾有怨言,还要谢皇后娘娘抬爱当红娘,亲自牵了这段姻缘。嫡妹年幼,出言不逊,微臣回去定以家法伺候,严加管教,还望娘娘原谅舍妹殿前失仪。” 阮凝玉无视谢妙云通红的眼,望着他俯首低眉孤静妥协的一幕,满意地笑了。 前世画面不断闪过。 然,阮凝玉回想起自己汲汲营营的一生。 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荒唐。 她下半生的荣华富贵,竟是被她自己给断送了! 曾经的错点鸳鸯谱,竟是自己亲手给许清瑶送去了她这此生最大的依仗——谢凌! 最后是夜晚里的一声闷雷将她给惊醒。 闪电划破天际,而她瞳孔紧缩,脸被天光照得苍白。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扶了起来,上身无力地靠在车厢上,仍然未松绑。 夜色已深,车内点了烛火。 她冒着虚汗,掀起眼皮,看向谢凌。 雪色的衣摆如柔软月华倾泻在地毯上,侧脸如刀裁细琢,美如冠玉,周身浸润着世家的清冷贵气,惊世绝俗,不可亵渎。 他无视窗外的狂风骤雨,垂眼抚着琴。 天边骤然又闪过一道骇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满室,冰冷的白光照亮了他微垂的长睫,以及那抚琴的修长手指。 阮凝玉面色苍白,突然从头到脚升起了一股恶寒感。 第4章 举案齐眉 铮的一声。 犹如夜里出鞘的嗡鸣,冰冷又充满杀机。 阮凝玉身体绷直,警惕了起来。 想起前世种种,以及他后期的狠辣冷厉,她压根无法不害怕现在这位尚才高行洁的谢玄机。 可待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却见他面容平和,沉静淡然,如同一座玉观音。 他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一曲弹完,琴面上落了几滴窗边的雨水,他平静地拿出手帕,擦拭。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夜色下透出惊艳的瓷色。 月光温和地落在他半张脸上,朦胧而清冷,可阮凝玉还是无端感觉到了细密的恐惧。 仿佛他擦的不是琴,而是在擦拭着她的白骨。 她深呼吸,平复心情。 京城时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前世神通广大的谢首辅无疑是个美人,就连他的手指也是入画般的赏心悦目。 阮凝玉盯着他,很快冷笑了一声。 在雨天长途跋涉的马车上抚琴,唯有他这位谢公子才有这般的闲情雅致。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便偏过了脸合眼,宁愿忍受着胃部的绞痛,也不肯求这个跟她共处一室的男人。 她蹙着眉,紧咬唇。 不一会儿,调试着琴弦的男人垂眼淡声道。 “表姑娘,依你看,何为女德。” 阮凝玉:…… 掌管过六宫的皇后,自然对女德烂熟于心,每年她都要嫔妃面前以身作则,表演一下什么叫做贤后。 但是此时她垂下了眼皮。 就在这时,马车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原来是被捆着过来的沈小侯爷不久前见到她上了这辆马车,便偷跑了出来,此时正在外面叫嚣着。 “小爷亲眼看到阿凝上了这辆马车,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我要跟阿凝同乘!” “你们凭什么捆小爷?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回去把你们一个个关进大牢!” “我跟阿凝两心相悦,那个谢凌凭什么拆散我们?!” 听到他竟然敢直呼谢凌大名,阮凝玉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她正因男人的问话而汗流浃背,沈景钰这几句话让她没眼看地偏过了脸。 很快,沈景钰就被飞过来的苍山踹了一脚,捂着嘴带走了。 临走前阮凝玉都能听到他震惊又愤怒的“呜呜!”声。 天子脚下,怕是只有谢凌敢这么对宁安侯的宝贝儿子。 沈景钰被拖走后,谢凌又长指一挑,琴声犹如凤凰的呜咽。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阮凝玉:…… 那咋了,她私奔都私奔了,按照《女诫》的话她是不是得一头撞死才配当个女人啊?! 她永远不会忘记,回府后谢凌罚她手写了一千遍《女诫》。 光是一想,阮凝玉就火冒三丈。 “世人皆知《女诫》由前朝班大家所撰,历朝历代都让天下女子记诵作则。《女诫》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她强忍着体寒,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跟他对视,“然我朝,国力强盛,世风开放,寡妇再嫁、和离适二夫者大有所在,今朝更是将和离法列入法典。” “女子当行己有耻?天下男儿逛青楼,养外室屡见不鲜,世人对男子纵容,女子略行止不当便千夫所指口诛笔伐,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然过去对,今日便也对么?” 铮的一声,如同裂帛声。 谢凌停下抚琴的动作,目光幽沉地注视着她。 想到自己在他眼前暴露了锋芒,阮凝玉心脏一跳。 她平静地偏过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自甘下贱,不顾谢府勾搭沈小侯爷私奔,回京后如何惩治我都毫无怨言,我也会亲自去宁安侯府登门道歉。” 谢凌将双手垂于膝上,不置一词。 阮凝玉边说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支撑起了上半身,想要靠近他些跟他对视。 但这样的大幅动作却抽干了她的所有体力,啪地一声,后背贴上车壁时,她的脑袋重重地砸在了上面。 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想来想去,命只有一条,还是珍惜才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强撑着精神。 “表哥,你就给我松绑吧,这次我不会逃跑的。” 听到她忽然软下去的嗓音,原本古井无波的谢凌睫羽微动,弹琴的动作也突然停下,而那双冷淡如缥缈云雾的双瞳也无起伏地睇了过来。 只见女人柔若无骨地靠在车壁上,却倔强地抬起头跟他对视。 她靠在窗边,春衫被濡得半透。 夜幕深沉,从窗外溜进来的晚风吹起依偎在她脸颊的一缕青丝,少女见他目光看了过来,立马露出讨巧的笑。 潮湿的乌发,红的唇,如同清纯与妖媚共存的玉芙蓉。 见谢凌不说话,一直用沉冷的眼注视着她,阮凝玉心头一喜。 下一秒。 他移开目光,继续抚琴。 “直至进京,我都不会给你松绑。” 男人不温不火的话犹如冷水,灭了她心里头的希望。 阮凝玉脸都黑了。 手指无声地攥紧。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示弱,特别是谢凌。 羞耻心刺激着她,她面色都冷淡了,于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靠着车厢偏过脸。 上辈子谢氏夫妇的事,令她如鲠在喉,恶心得不行。 阮凝玉转回头盯了他半晌,却突然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前世许清瑶受宠,与谢凌举案齐眉,可惜婚姻如此美满的谢夫人却有一个多年的心病。那就是十年来她跟谢凌都没有过一个子嗣,求遍世间名医都无法。 为此长安百姓还自发给她放了一夜的孔明灯为菩萨心肠的谢夫人求子祈福。 阮凝玉没忍住,不由“嗤”了一声。 果然,恶有恶报。 她冷笑后,车内很快又静了下来。 阮凝玉在角落里瑟缩着,不发一言,任由马车外风雨飘荡。 这时,谢凌的声音出现在泠泠的雨声中。 “为何私奔。” 男人声线淡漠,隔着夜色,一双冰凉深邃的墨眸毫无征兆地望了过来。 阮凝玉掀起潮湿的睫毛,不受控地颤了颤。 谢凌的这个话题突然将她带回了好久好久以前,她还是待字闺中的谢家表姑娘的时候…… 表姑娘时期,是她最不想回忆的岁月。 阮凝玉合上了眼。 紧接着,谢凌又启开薄唇,一双不入世的眼凉到极致,声音也不带感情,不解却又残忍地脱去了她最后一件“衣服”。 “待你及笄,服从婶婶的安排嫁与一位襄州安常守分的当地官绅,不求多荣华富贵,安然度日,遵从妇德,相夫教子,不好么?” 他的双目清冷空明,无悲无喜的,可正是这样的他,身为既得利益者带着连他都不知道的来自高门大族的优越。 本以为时隔多年,她早就不在意了,但她没想到谢凌的话还是能轻易地在她心上扎出一个洞来。 是啊?他出生名门谢氏,嫡系长孙,今后位列首辅,更是娶到了大明第一才女的许清瑶。 她永远不会忘记,慕容深权势衰落,她后位不保,姜贵妃向她投毒而她在病榻上病入膏肓时,她托心腹贴身婢女去宫外求见首辅大人一面。 身居高位者,所谓权利,不过以利益易利益。 当时帝位男人唾手可得,最大的对手是当时慕容深的叔叔信王。 她舍弃尊严,愿以信王谋反一物证,求他在夺位之争中保她一命,从此归隐乡下,终身不再踏入大明宫殿。 当时她的婢女跪在谢府门外一天,终于等来了谢大人出行的车驾。 婢女见了,连忙扑了过去。 “求谢大人念在皇后娘娘从前在谢府唤大人为‘长兄’的情分上,救皇后娘娘一命!” 婢女声泪俱下,连连磕头,哑音如同丧钟的哀鸣:“奴婢求求谢大人了,娘娘她…当真快撑不过去了!” 男人在马车上默了半晌。 便吩咐下人。 “夫人喜静,不可受惊,以后若再有无关之人扰了夫人清静,拿你们是问。” 下人应诺。 说完,车帘放下。 这辆华贵的谢家马车就这么踩着朝阳的光影绝尘而去。 第5章 沈小侯爷 w\b现在不仅是胃痛了,阮凝玉还尝到了唇上的铁锈味。 夜里,她眼睛通红,目光带着浓稠的怨与恨。 在后宫苦心经营多年,她自认为狠,终究还是狠不过谢凌。 就算她在病榻上危在旦夕,因她曽是谢家表姑娘,姜贵妃想逼她问出不利于谢家的内情,借此跟信王扳倒首辅谢凌。 阮凝玉问心无愧,念在往昔家道中落寄居在谢家的恩情上,所以就算她对谢凌再这么坏,也没动过谢氏一家老少一根毛发。 甚至谢宜温倾心慕容深已久执意要入宫,她也在选妃宴上推了一把,让慕容深选了谢宜温。 她张开口,刚想说什么,却又抿上了唇。 她最恨他们这种高门大户出身的人,无关痛痒高高在上地对她说出这种话。 于是,她冷淡地偏过了脸。 “与你无关。” 话落,阮凝玉能感受到车内一下比刚才寒冷了好多。 谢凌唇动了动,在夜里沉沉地望着她。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 但前世跟他厮杀多年,她自然能感觉得出来他不悦了。 她现在胃部绞痛,湿透的衣裳也濡湿了披着的外衣,害她全身发冷,她死死地咬着唇,不吭一声。 谢凌盯了她一会,便冷清地移开了那层薄薄的目光。 马车内一时气氛僵冷到极致,打落在窗棂上的雨水仿佛都能结成冰。 夜雨很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 阮凝玉瑟缩着,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 似乎好久好久以前,她似乎也跟谢凌同乘一辆马车,当时也是下这么大的雨。 是了,她回想起来了。 前世私奔被抓后,回京途中,她也这般跟谢凌在马车上独处过。 不过当时的她很害怕他,便抱着自己躲在了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明明谢府各位老爷都肃穆威严,可她独独最怕眼前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嫡长孙。 那时的谢凌没说什么,在马车上看了一天的书。 当天到了驿站后,她下车时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也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而当时的她,也是吓得不敢吃马车上的吃食…… 嘭的一声。 阮凝玉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谢凌发现不对,下一秒便来到了她的身前。 “阮凝玉。” 垂眼查看,谢凌面色微变。 只见她精致的容颜竟然比纸还要白,红唇也被咬出了血,她在他的怀里瑟缩着,竟比风筝还要的轻。 黛眉紧蹙,竟然掉了眼泪。 “阿娘,阿娘……” 见她在梦里一直哭,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 少女身体颤抖,一边喊着“好饿”,“冷”,一边悲戚地叫着阿娘。 谢凌垂下眼帘。 他大概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少女脸色苍白,感受到了他这个发热源,竟蹙着眉不断地想要更贴近他,不料挣扎着挣扎着,外头那件披风从肩上滑落,露出了底下轻薄半湿的春衫。 淡绿色的薄纱犹如翡翠色与远山雾天的那抹黛绿,衬得她更加冰肌玉骨。 一抹青丝还潮湿地黏在她的脖颈上,配合着夜里的黏腻雨声,又纯又媚。 谢凌墨目一清如水,无悲无喜地为她重新披上了衣服。 阮凝玉梦到自己回到了襄州。 她似乎抓住了旁边的一只微凉的手,将他当成了阿娘。 她哽咽了一声,“阿娘,你不要离开我……” 奇怪,她能感觉到这只手很排斥,似乎要挣开她,最后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没挣开。 翌日,她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阮凝玉刚一动,身上的锦被便掉落在地。绳子不见了,就连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一套崭新的罗裙。 回想起自己的现状,阮凝玉警惕地坐了起来,便见眼前案几上依然摆放着男人的那张古琴。 而男人早已离开,只剩下满室淡淡的沉香气息。 谢玄机不在。 阮凝玉松了一口气。 她依稀记得昨晚有人在旁边温和地撬开了她的唇,喂入暖融融的粥,从食道一路流到胃部,温暖极了。 昨夜应该是谢凌的侍女。 阮凝玉往窗外扫了一眼,发现马车外面有侍卫在看守。 他们走的是洛阳至陕州的官道,现在刚抵达一个驿站。 突然车帘被风刮起,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阮凝玉回头。 下一秒,她眼前一位锦衣玉带,神采飞扬的少年便向她扑了过来。 阮凝玉眼皮跳了跳。 在少年要扑过来之前,她先预判地后退了一步。 沈景钰扑了个空,不敢置信地回过头,“阿凝?” 旋即又露出了个灿烂张扬的笑容。 “阿凝!” 说完,他再度扑了过来。 跟条黏人打不走的狗一样,阮凝玉嘴角抽搐,又是一闪。 这次少年的脑门便磕到了谢凌马车上的香炉,听那“哐当”的闷响,似乎撞得不轻。 他迷迷糊糊地看过来。 阮凝玉咳嗽了一声,便道:“沈小侯爷,男女授受不亲。” 沈景钰:??? 他懵了。 沈景钰顿时冷下脸,上前握住她的手,眉眼沾染了戾气,“阿凝你别怕,是不是谢凌他对你做了什么?他要是敢欺负你动你一下,我就剁了他一根手指头!” 他眸里布满忧色,急得将她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发现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阿凝你放心,谢凌他绝对带不走我们,五叔都安排好了,今晚在下个驿站歇息的时候,就会用迷药把谢府人都昏迷。” “届时我们回洛阳,不,去比洛阳更远的地方,去汴州,徐州,或者襄州!到那我就买一处大宅院,买下一整条街的铺子给你养家糊口,在院子里给你种满你最喜欢的平仲树!” 沈景钰语气天真恣肆,眼里仿佛揉碎了星子。 可就在这时,少女冷淡地从他的手里一根一根抽出手指。 阮凝玉没有情绪,“你放弃吧。” 作为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沈景钰一上车开始就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少女一直漫不经心的,神色恹恹,周身还透着他陌生的疏离气息,就连气质也变了,虽然他形容不出来,但是直觉告诉他阿凝对他的态度不太一样了…… 他有点害怕。 沈景钰气不打一处来。 “肯定是谢凌这宵小威胁你了是吧?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见他桀骜不驯地就要掀帘去找谢凌,阮凝玉冷声道:“站住。” 她有点恍惚,仿佛又回想起了他在京城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情形。 那可是令满京女郎闻之脸红的沈小侯爷,当今陛下的亲外甥。 然而多年过后,无人知晓她这位皇后娘娘在护国寺礼佛祈祷大明风调雨顺,因丧女之痛,遣散宫人独自在寺内一处院落散心时,曾走到平仲树下,遇到了一位蹲下身在逗猫的少年僧人。 袈裟外露出蜜色肌肉,雄性气息澎湃。 偏生他看起来年纪又比她小…… 当时已经跟慕容深很久没同房的阮凝玉见了,不由脸蛋微红,为了避嫌,移开目光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 “娘娘如今可还喜欢狸奴?” 阮凝玉身影一顿,豁然回头。 便见树下的少年早已抱起了猫,尽管物是人非,依旧故人之姿。 即使彼此变化了太多,可他唇边依旧是丝毫未变的嘲讽弧度。 前世民间传言,沈小侯爷因宁德皇后,斩断三情六欲,出家为僧,法号为:无情。 阮凝玉睁开眼,重新看向面前这位俊朗张扬的少年郎。 “不关他的事。” 沈景钰的背影顿住,回过头,便看见少女在原地平静着一双眼直视他。 杏目仿佛一汪无波无澜的湖水。 “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第6章 我没有喜欢过你 阮凝玉原本以为他听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谁知沈景钰眨了眼睛,然后伸出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满眼宠溺:“阿凝你饿傻了?” “你想吃什么?乳饼?玉露团?红豆糕?还是虾羹糖蟹?我一会让驿站里的厨娘做给你吃。” 阮凝玉一下红了脸,又无语,他这话说得她很会吃一样。 她很快面无表情,将他的手拍掉。 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也没有欲擒故纵。” “沈小侯爷,我不喜欢你了,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 这句话再次刺痛了沈景钰的心,他眸子暗了下去,她态度很疏离淡漠,他看得出来阿凝没有在开玩笑。 他攥拳,咬紧牙关,“什么时候的事?” 阮凝玉随口道:“昨夜。” “阿凝你别闹好不好。” 沈景钰伸出手,想把她拉到怀里好好安抚一番。 阮凝玉皱眉,躲开了。 看见她眼里的抗拒,沈景钰的手僵在了原地,然后重重放下。 他那双漆黑澄净的眸子暗了下去,而后死死地抿唇,他性子纨绔又暴躁,此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戾气,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用剑削了外面一群人的脑袋! 阮凝玉看见了他眼里划过的一抹转瞬即逝的受伤,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世,她看中了沈景钰是宁安侯儿子的尊贵身份,于是别有所图地接近他。 一开始,她也是喜欢过沈景钰的。 后来她野心越来越大,沈景钰就彻底变成了那个冤大头,天生的恋爱脑,对她死心塌地,傻傻的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于是他成为了她花银子的私库,接触京城贵圈的脚踏石。 再后来,心灰意冷的沈小侯爷便弃俗出家了。 宁安侯府就这么一个子嗣,再无人传宗接代,于是只能从旁系里过继一个孩子,以免断了后嗣。 沈景钰也慢慢成长成了空明国师的优秀弟子。 阮凝玉原本以为,出家的少年便会这么永远地放下了执念。 不曾想,每年护国寺给皇宫送去佛香、珍藏教经,或是给各宫娘娘祈福送去誊写的佛经时,在写给慕容深的信笺上,总会收到沈小侯爷对皇后娘娘的亲笔问候—— 请娘娘安。 娘娘安。 今日小寒,护国寺下了大雪,娘娘体寒,不知可有添衣? …… 如此阴阳怪气,气得慕容深每次都想削老宁安侯的爵,却又对这个遁入空门的皇亲国戚无可奈何。 因沈小侯爷出家之事,每年皇后的生辰宴宁安侯都回绝,不肯踏入宫廷一步,慕容深也表示理解。 阮凝玉想,在护国寺闻钟而起,闻鼓而眠,每天吃斋礼佛的沈小侯爷,听到宁德皇后国丧消息的那一刻,大抵会觉得芸芸众生,因果报应吧。 她阮凝玉并不是一个好人,她上辈子是对不起他的。 前世的因果,这世便了断吧。 好在,今生的缘还不深,她也还没有玩弄沈景钰的一颗真心。 眼见沈景钰紧抿着唇,目光滚烫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给吞没。 他固执地杵在那,宽阔的肩背犹如大山,一动不动。 沈景钰现在心脏都要气到爆炸了,但是他却怎么也不舍得对眼前的少女说一句凶话。 他烦躁地挠了挠鬓角,“阿凝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你昨晚还收了我送给你的那对镯子呢,这不是心悦又是什么?你还说好了,下个月陪我过生辰,要给我放烟花,做长寿面。” 锦衣玉食,心高气傲的沈小侯爷头一次这么地卑微,竟折下了傲骨,红着眼地窥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求她兑现诺言。 若是年少的阮凝玉,许是会动容。 谁不希望这样的骄矜尊贵的少年,只对自己俯首称臣。 阮凝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腕上戴了一副金镶玉的对镯。 前世就是这样,沈景钰人傻钱多,她想要什么,不管是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办法给她摘下。 有人说,爱恨本就互为表里,沈小侯爷爱惨了她,她当时要嫁给慕容深时,沈小侯爷原本有千百种方法揭穿她的面目,可他终究还是冷眼看着她如愿以偿嫁入了东宫。 再譬如,沈小侯爷跟她纠缠不休,今生恩怨未断,却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于是自愿皈依佛法,青灯古佛,予她清宁。 前世的桩桩件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穿过重重宫墙进了她的耳朵。 阮凝玉取下镯子,递给他,“那我还给你。” 她抬头,眸子如秋水潋滟,里头澄澈清明,却唯独没有昔日对他的绵绵情意,“沈小侯爷,下个月的生辰,我不陪你过了。” 沈景钰怔住了,脑袋空白。 心如刀绞。 “可你答应过我的……” 阮凝玉平静地道:“我从前在你那拿走了什么,我都记得,待我回谢府,我清点清点给你送回宁安侯府,我届时列个清单,你看看有没有欠漏的。” “至于私奔,年少总有恣意妄为之事,不过过眼云烟,沈小侯爷不必在意。” “回到京城后,私奔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沈小侯爷不必出头,从此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一笔勾销。” 在后宫多年,阮凝玉早已养成了行事果断决绝的风格,习惯将一切有可能的扼杀在摇篮里。 这样对沈景钰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她如今才跟他认识不过半载,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叫阮凝玉的恶毒女人辜负了他多年真心的事,过去那个天潢贵胄的沈小侯爷也不会再遁入空门,成为大明一大憾事。 如此,最好。 沈景钰此刻耳朵都红了,他目光深深,再无往日骄横恣肆的神采,仿佛有什么诡谲的墨云积攒在眸底。 他盯着她,唇色苍白,目光如笔刻下。 “为什么。” 沈景钰死死地攥着拳,青筋用力得仿佛能捏爆,“阿凝,你明明昨日还喜欢我……” 她在骗他,逗他的……对不对? 昨日他跟她在山洞里躲雨,与他嬉戏,她闹他笑,去扯他耳朵的时候,不小心跌倒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都怔住了。 避雨的山洞里烤着火,橘红的火光下她容颜绝色,也将她的樱桃唇照得嫣红。 他现在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虽然年龄小她些,但该懂的都懂了,于是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着。 跳跃的火光下,少女靠过来带着阵体香,娇软的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侧脸。 雨停了,她披着他的衣服躲在他的怀里,跟他一起数着天上的星星。她说,虽然逃跑的路上她很害怕,但是有阿景在她就会感到安心,她想要生生世世都跟他在一起。 沈景钰唇抿得很直,瞳仁越来越墨暗,“我知道了,定是谢凌胁迫了你什么!” “今夜亥时,我会去你房间接你。” 沈景钰笃定,阿凝是爱他的。 她竟然想一人担下所有罪责,这不是爱他不舍得他受伤又是什么? 大抵王公贵族的骨子里都是强势霸道的,少年现在很偏激,做决定也没有询问她的意见。 沈景钰通红的眼里都是偏执,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阮凝玉叫住了他:“沈小侯爷。”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非得逼她对他这么狠吗? “我就跟你说白了,我没有喜欢过你,今后我也不会喜欢你。从前我接近你,不过是看中了你小侯爷的身份,贪图你的权利,想利用你结识更多的达官显贵,你不过是我上位的绊脚石。” “你还记得每次出门的时候我总叫你把齐王约一块吗?齐王殿下身份尊贵,器宇轩昂。” 阮凝玉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他。 “后面我跟他单独出门了,那日上巳节,我戴了你送给我的簪子,在画舫上牵了他的手。” 第7章 清雅绝尘的谢大人 自古情种多生于大富之家。 阮凝玉想,大抵要跟前世那样对他,沈景钰才会彻底心灰意冷。 即便…他会恨她。 但她只要果,因便不重要了。 前世的沈小侯爷太苦,老天爷让她重生一世,大抵便是要让她从根源来斩断恩怨。 她重生的时间段,刚刚好。 果然,阮凝玉在被背叛的少年脸上看见了跟前世一般的刺痛目光,里头有痴情、受伤、恼怒、厌恶和憎恨,以及……一丝悱恻复杂的怨。 他看了她一眼后。 便别过眼,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 阮凝玉目光平静。 但心绪竟也被刚才少年沉默的态度给影响到了,不由得心生烦躁。 在沈景钰下车后不久,她也掀开了车帘要下。 岂料车帘之后,竟是一双幽淡无波的眼睛。 阮凝玉吓得差点掉下去,赶紧攥住车帘才稳住。 谢凌站在马车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束冠玉簪。 昨晚半夜雨水刚停,周围的叶子都凝着露珠,如翡翠般水绿绿的。 晨风拂过,他衣袖翩翩,气质又淡然出尘,犹如内敛的水墨画,诗文里谪仙降临也不过如此,孤高又清寒。 他不知道在车外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 只是单站在那,便有着刻在骨子里的长兄威严,甚至隐隐还有前世首辅的森冷威仪。 阮凝玉有些恍惚,见惯了前世宫墙下高官显赫的男人身穿紫袍官服的样子,如此清雅绝尘的谢大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谢凌三十载人生唯一的缺憾,大抵便是他太薄情了。 她曾保了他堂妹谢宜温的性命,可他以一句“夫人喜静”,便将她的婢女拒之车外。 半月过去,大明宫传来噩耗,皇后娘娘薨了。 她曾经跟很多人觉得,他没有人的感情人的体温,直到前世见到他娶了许清瑶,她才知道,原来谢大人也是有心的。 民间有传,皇后娘娘恩将仇报,要逼死兄嫂,其恶毒令人发指。 赐婚一事后,谢凌就变了,褪去了圣人皮囊,杀人不眨眼。他成了她的死敌,也从四品官员摇身变成了功高震主的人臣。 他参她妖后误国,杀她的亲信和家生奴才,灭她的忠臣良将。好多时候他险些置她于死敌,是皇帝保的她。 有人说,谢凌爱妻心切,他之所以会挟势弄权,视人命如草芥,都是为了报当年牡丹宴爱妻受辱之仇。 他同她之间,有太多的仇与恨。 重生一世,阮凝玉当真是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眸里的强烈情绪,谢凌有所察觉,竟慢慢抬起睫。 能当上首辅之位的人,绝不是善茬,何况他是谢凌。 阮凝玉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下车。 她轻轻唤了声:“表哥。” 男人不语。 阮凝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离开了数米,依然能感受到身后男人那道探寻的目光。 她心脏一跳,不由得加快脚步。 果然,该死的谢凌还是疑心这么重,她昨晚没有藏拙,怕是引起了他的猜疑。 但又想到平时在谢府她这个表姑娘素与他交集不深,阮凝玉这才稍微放心了些。 他们眼下要在这个驿站歇息一个时辰。 阮凝玉肚子已经饿了,抬脚进了驿站的馆子。 自从她下了谢凌的马车后,抱着剑的负雪跟她寸步不离,一直在监视着她。 她倒是不觉得什么,只不过负雪自从见到她后眼里的厌恶就没有消停过。 臭着张脸,却不得不每时每刻守在她身边。 阮凝玉刚进馆子,就见到了刚刚才离开不久的沈景钰。 可能她说的话对这位纨绔的沈小侯爷实在是个暴击,性子单纯的沈小侯爷的信念都崩塌了。 他见到她,黑了脸,竟沉默寡言地抱着桌上的食物,冷脸上楼去找个配房吃。 故意躲着她。 阮凝玉想,可能是看到她觉得恶心,吃不下饭吧。 见效果这么好,她心情不错地弯了眼眸。 前世机缘巧合下,她曾被空明法师批命,说是命犯桃花,桃花无数,乃一朝红颜祸水,至于她的命运,或福或祸,皆看命数。 好在跟她去护国寺一同祈福的是赵姨娘,才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所以,掐掉了一朵桃花,阮凝玉很是舒心。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找跑堂点了简单的吃食。 吃完后,歇息了一会,便继续启程。 当天夜晚很快抵达了下一个驿站,也在此地留宿,明早继续出发。 驿站的厢房都很简陋,上辈子当皇后用惯了云锦丝衾,褥子也盖着不舒适。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复盘自己这两日跟谢凌的短暂交锋,沈小侯爷离开前决绝的猩红眼睛又时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护国寺佛祖下那道孑然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想到沈小侯爷青灯古佛,终生无妻。 她心脏便刺痛了一下。 阮凝玉叹气,努力盘点着前世近期大大小小会发生的事情,一边制定着计划,一边又怅然难眠。 亥时,她脑袋发沉即将要睡过去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有人在窗边叩击了一声。 又一声。 之后,便再没了点声息,深夜寂静独剩蝉鸣。 于是困倦不已的阮凝玉只觉是出现了幻听,于是便将脸埋进绣枕,一头扎进梦境。 她对沈景钰坦白说的话似乎比她意料中的更有成效。 沈景钰彻底放弃了私奔的念头,路上奔波的这些天,到了很多个驿站,他都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每当他被苍山看守着下车,偶然瞥到她一身罗裙站在不远处时,便会拧眉,默然不语,移开目光。 阮凝玉看了眼他的背影,表情平平。 站在她身边的负雪没忍住,出言嘲讽:“怕不是沈小侯爷终于看清了你朝三暮四的真面目,开始远离唾弃你了吧?” 阮凝玉笑眯眯地转头看向他。 “你怎么知道本姑娘有了新的目标?” 苍山和负雪本是孤儿,当时不过几岁,谢凌在街上见到他们乞讨,觉得可怜,便留在身边,训练成侍卫。 这对孪生兄弟武功高强,待谢首辅夺权后,一个后来成了将军,一个成了校尉。 这些都是明面上,据说谢凌暗中还培养了一支属于自己的暗军,堪比慕容皇族的“白龙兵”,更有通往京城四四方方的不知其数的秘密暗道,令朝廷百官闻风丧胆。 想到这路上负雪都没有给她好脸色过,前世还以许清瑶马首是瞻,是谢夫人最好用的一条狗。 在皇宫宴席上,负雪曾让她这位皇后娘娘亲手给谢夫人剥葡萄。 阮凝玉便实在看不惯他。 负雪怔住了。 接着,便见眼前的女人眼波流转,从他的脸再一路看到他腹部的腰带。 负雪耳根瞬间蹿红了起来。 这不知廉耻的表姑娘,怎么能! 阮凝玉存心逗弄他,正要上前一步时。 “负雪,过来。” 阮凝玉怔住,只觉背后仿佛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了过来。 回头一看,便见谢凌驻足在不远处,不知道注视着这一幕看了多久。 第8章 清规戒律,克己复礼 阮凝玉感觉头皮发麻。 上一世,每当她同府中其他公子嬉戏玩闹,又或者同京城其他膏梁子弟出游同行,就必定会撞见谢家这位长兄。 她有时候在想,她是不是跟谢凌相克。 那时沾花惹草的阮凝玉十分惧这位大表兄,加上心虚,见到他出现,她便忙挣开旁边男子的手。 谢凌每次都会用平和又肃穆的目光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春闱第一的表哥,谢凌当时在她心里还是清微淡远的圣洁地位。 每当触及到他这个眼神,一心要向上爬的阮凝玉便犹如被剥了衣裳般羞惭。 她低下头,手指搅拌着衣袖。 谁人不知,谢凌尊崇孔孟之道,清规戒律,克己复礼,保守又持重。 阮凝玉无疑是犯了他的忌讳,也变成了谢府一众弟妹最顽固不化难以管教的那一个。 她心里开始无地自容。 谢凌肃容,淡漠地瞥了眼她那只挣回去的手。 那时候,也是这么道一声,“过来。” 然后转身,负手离去。 阮凝玉低着头,就这么跟着他去了他在庭兰居的书房。 她实在怵这位嫡长孙,于是跪下先服软,“表哥,林二公子只是将我当玩伴,没什么别的……” 谢凌却没有听她的辩解。 “伸手。” 阮凝玉一怔,抬起头,便发现男人手里不知何时持了把戒尺,站在书桌旁,平静淡然地望着她。 她脸都白了,想求情,“表哥,我……” 谢凌眼皮都没抬,“伸手。” 而这声,要更加的冷。 刚伸出去。 只听“啪”地一声。 她疼得瑟缩,可谢凌并没有怜悯心,持着戒尺,足足打了十下手板。 她疼得咬唇,掌心红得不成样子。 过后,谢凌又让她抄了女四书。 阮凝玉对这位未来首辅的恐惧,便是这样日积月累起来的。 尽管她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她也怵他。 她又想起了前世回京的路上,任她如何跪下,落泪,求他怜惜,使出浑身解数,也不曾见过这个男人有丝毫动容。 阮凝玉掀起眼帘,看向不远处眉目蕴藉的颀长身形。 负雪红着耳根愤愤地瞪了她后,便一声不吭地走向主子。 她原本以为谢凌会说些什么。 然而她仿佛不过是脚边的尘埃,那道青袍身影长立未动,直到负雪低着头安分地来到了他的身后,他眸里这才有了波动。 谢凌手持着书卷,领走了负雪。 阮凝玉想,兴许他是觉得她无药可救了吧。 注视着这对主仆离去的身影,她站了一会,也转身离开。 谢家的马车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行驶在官道上。 沈小侯爷也不再作妖了。 他躲着她,她也避嫌。 所以这些天阮凝玉都是清清静静的。 她也几乎没怎么见到谢凌,下了新的驿站后也很少遇见。 而她也害怕谢凌突然来了兴致,跟前世一样把她叫到跟前来教育她一番,她可不想! 这简直就是噩梦。 于是她更加躲着谢凌,他往东,她就往西,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态。 这样躲着躲着,她足足有好几日都没见过谢凌。 只是偶尔,会忽然瞥见那道在江边对着茫茫江面抚琴的清孤身影。 他们这程路走的洛阳到陕州再到京城的官道,中间总共途径二十七个驿站。 无聊的时候,据说沈小侯爷在外练武,将某个驿站外面的一片竹林全都削掉了。 阮凝玉知道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她呢喃:“沈景钰不会是把竹子当成了我的脑袋在削吧……” 渐渐的,也没下雨了。 过了几天的清宁日子后,阮凝玉某天在马车上睡醒睁开眼,忽然发现外面人声嘈杂,于是掀开车帘一看,这才发现竟已经到达了大明的京都——长安。 出示了谢府的令牌后,顺利过了城门。 此时正午,京城街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货郎在街头贩卖时令货物,百姓之中还有黑甲禁军在巡逻。 谢府的高车驷马进入京城后,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很快有人发现了这是谢家的车驾,人声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只因长安谢氏,是几朝的世家大族,祖上出了无数名人,还有一位进了大明的凌烟阁,青史留名。 然今年却因为府上的一位表姑娘同沈小侯爷私奔,沾上了污点。 一时,人群里议论纷纷。 无人不知,今年初春谢府来了一位色如海棠的表姑娘,虽芳龄还小,却已将京城里的各位美人都压了一头。 然而,这位表姑娘却是个身份低的。 阮凝玉的已故母亲柳氏乃谢老夫人的旁系外甥女。祖母是谢老夫人的旁支庶妹。按理说,柳氏留在世上的女儿也高攀不了谢老夫人还寄养在谢府。 据说谢老夫人曾经一次回娘家,意外溺水,便是同行的柳氏救了她才免于一死。 去年阮凝玉父亲同样英年早逝,亲戚无人肯接济,传信到远方的京城姨外祖母家。谢老夫人便决定将这个甥外孙女收留在府中当表姑娘,还特地派了几个谢家信任的老仆过来接。 不过谢家各房都有女郎,谢老夫人想了想,二房的赵姨娘无一儿半女,而二房夫人早就香消玉殒了,二房老爷谢诚安也拒再另娶,于是二房子孙只有正室留下的一位少爷。 想来想去,阮凝玉身为表姑娘留在二房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便让赵姨娘平时多多照顾表姑娘。 不曾想,这才过去不到半年,表姑娘便在京中四处招惹桃花,更有世家公子为她大打出手。 而半月前,谢家表姑娘更是同沈小侯爷私奔,据说将沈小侯爷的祖母给气晕了过去。 沈小侯爷身份特殊,乃陛下的亲外甥,长公主嫁给了宁安侯爷。 然长公主在生下沈小侯爷便撒手人寰了。 宁安侯府便只剩下长公主留给侯爷的这么一个子嗣。 而侯爷因长公主溘然长逝,更是舍不得对这个嫡子或打或骂,怕长公主在天之灵见到了会伤心。 谁曾想到阮凝玉身份低微,竟然试图哄骗单纯的沈小侯爷私奔! 一时京中百姓不免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这位谢家表姑娘,怕是会被宁安侯府撕下一层皮才肯解气。 而长安谢氏身为高门大族,也不会轻易放过阮凝玉。 阮凝玉放下了帘子。 再过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将抵达谢家府邸。 而就在这时,挂着宁安侯府旗帜的车驾缓缓停在了谢府的车队前。 第9章 鲜衣怒马 马车刚停,阮凝玉就发现了不对劲。 想到自身处境,她戴上幕篱,白纱掩面,出了车厢便要下来。 负雪却将剑横在她的身前,冷眼警告她。 阮凝玉只好掀开车帘一角,远远望着。 很快便见宁安侯府的马车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是府里的管家。 原来是侯爷觉得儿子沈景钰与人私奔一事丢尽颜面,便派管家来接小侯爷。 陈管家对着谢凌的那辆马车,遥遥躬身施礼。 “谢公子,奴乃宁安侯府大管家,奉侯爷之命,来接小侯爷回府。” 四周的百姓都安静了下去。 片刻后,便听那辆华盖马车里传来一声“可”。 很快,阮凝玉前方的苍山就开始放人。 不一会儿,沈小侯爷便从马车内钻了出来。 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沈景钰突然面色极寒地回头,望的居然还是她这个方向! 那目光晦暗,又深深。 吓得她赶紧拉着帘子的手缩了回去。 沈景钰瞥了后方马车一眼后,便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然后大大咧咧地跳下了那辆高架马车。 陈管家“哎哟”了一声。 “小侯爷,当心点!” 见到小侯爷出现,侯爵府车舆旁一貌美婢女急如风火地上前。 霖月将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沈景钰几日奔波后依旧华服锦衣,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小侯爷没事,奴婢这几日可担心坏了,夜夜都睡不得个好觉!” 她仿佛看见了远处马车内的襦裙一角,伸出手整理着沈景钰的衣襟,一边道:“小侯爷身份尊贵,自小被奴婢们和嬷嬷们保护得极好,老太太也宠爱,以至心性纯粹,害得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您身边露脸,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奴婢就怕有些人居心不良地接近小侯爷您。” “尤其是别人府里头那些养着的关系不知道拐了个多少个弯的落魄亲戚,最容易干出没家教的事,不像正经点的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 这位大丫鬟的声音不轻也不重,马车内的阮凝玉刚好也能听个清晰。 阮凝玉挑了下眉。 霖月说完,抬起眼看向沈景钰,“小侯爷最近都清瘦了。” 却不料沈景钰心事重重,眉眼落了层霜,连她方才说的话都没听个一二,便不耐地拂开了她为他整理衣裳的手。 霖月的手微僵,很快便如无其事地笑笑,退到他的身后,又问他饿不饿,刚才过来的时候带了些府里的点心,问他想要吃什么。 沈景钰还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边终于平安接到了小侯爷,陈管家抬头,便听见谢府那辆高贵气派的马车上又传来了一道清冷淡薄的声音。 “既然小侯爷平安无事,便劳烦管家辛苦送小侯爷回府上。隔日,谢家定登门请罪。” 陈管家忙应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小侯爷离开了。 阮凝玉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沈景钰。 她原本以为按沈景钰心高气傲的性子,知道了她“脚踏两条船”的事,说不准会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大闹一场。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沈景钰出奇的安分,薄唇抿着一条直线,许是舟车劳顿,他神色恹恹的,转身便上了宁安侯府的马车离开了。 小侯爷为情所伤,兴许真的是黑化了。 两拨人马分开。 谢府阔气的车队继续往府第驰驱。 不曾想,谢家的队伍前行了没过多久,京城的中心街便突然传来了一阵铁马的嘶鸣声,惊得街道旁的百姓尖叫躲避。 这铁骑般的磅礴气势,来势汹汹,就连在马车上的阮凝玉都能感受得到。 她刚将头探出窗。 便见原本乘坐车舆,离开了有半刻钟的沈小侯爷竟然在后面单人匹马地追赶上了谢家的车队! 蹄声如雷,扬沙滚滚。少年鲜衣怒马,容颜俊美,目光愠怒又带着浓浓的不甘,最后化成了一抹势不可挡的坚毅。 像极了前世护国寺里那个偏执的少年。 阮凝玉眼皮猛跳,快速躲回车内。 正当她凝神屏气决定装死时。 随着一声清脆的蹄声,沈小侯爷驾驱着骏马,他垂眼,看向身侧垂落紧闭的一道帘子。 “阿凝。” 阮凝玉眼皮猛跳。 坐在车辕上的负雪唰地抱剑站了起来,冷眼警惕地看着沈景钰,“沈小侯爷,你要干什么?!” 沈景钰却置若罔闻,牵扯着缰绳,悠哉悠哉的,阳光落在他的玉冠上,玩世不恭中又透着股王室的高贵气息。 他嗤了一声,“本世子找她,与你何干?” “你!”负雪一脸怒容。 而坐在马车里的阮凝玉手指都快把手帕给搅烂了。 正值晌午,街上车水马龙,他是嫌别人看好戏不够热闹么?! 不过,要是沈景钰行事安分守己,那便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小侯爷了。 毕竟前世她当上了皇后后有次微服出行,他都敢遣散了她的宫人将她秘密带入一处私宅里,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的? 这事,也亏得慕容深不知道。 宫廷里皆知皇后娘娘微服出宫寻手帕交小住,殊不知她被关在城外一处私宅里,一月后她才回宫。 阮凝玉的心沉了下去。 这一世,她一定要斩断沈景钰执着的爱念。 她得想一些手段。 与此同时车队停在原地,前方一辆车架也缓缓停了下来。 须臾,一身蜀锦雪松纹青衫的谢凌面容冷淡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古井无波的眼望着马上的沈景钰,明明音调很平,没什么情绪,却叫人从骨子里的发冷。 “沈小侯爷,慎言慎行。” 即使隔着车厢,阮凝玉都能感受到男人那道没有实质的冰冷目光,身体忽然一颤。 心里瞬间就将沈景钰给骂了千百遍。 谢凌一出现,原本喧哗的街上瞬间便安静了下去。 然而外面的少年却是个不怕死的。 沈景钰仿佛没有听见男人警告的话,而是狂放不羁地勾起了唇。 下一秒,阮凝玉身侧的车帘唰地一下就被人挑了起来。 突然灌进来的风吹起了她眼前的白纱。 映入眼帘的竟是少年的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声音也硬邦邦的。 “东西。” “什么东西?” 阮凝玉微怔,再往上看,却是一张冷漠讥诮的脸,沈景钰坐在马上冷漠地睥睨着她,“我送给你的对镯。” 原来是前几天她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后,少年暴跳如雷地离开了,忘记了将那副金镶玉的对镯拿走。 “等等。” 阮凝玉很快在自己的包袱里扒拉找了出来,然后双手递给他,目光平静坦然,“给你。” 沈景钰却没接,也不说话,而是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眼前的少女并未像京城时下用凤仙花染指甲。 晌午的阳光一照,柔荑便如同刚剥开的荔枝般,指甲也透着点淡淡的粉,像水莲的色泽在她的指尖晕开。 就连精致华贵的金镶玉手镯,在她的手上也瞬间黯然失色了下去。 阮凝玉见他迟迟不接,便蹙了眉,“沈小侯爷?” 沈景钰回过了神。 很快便见他厌恶地拧眉,无视般对她嗤之以鼻。 只见他微红的唇轻扯了一下,便从她手中夺走了对镯,而后扯了下缰绳,冷漠地调转马头,挥袂生风地离开了。 看都不看她一眼。 见他呼吸她身边的空气都觉得厌恶难忍,阮凝玉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她却咯噔了一下。 只见那一身青衫的谢凌站在车旁,目光似薄雪。 待她再看过去时,那道雪松青衫的身影便转身上了马车。 第10章 勾引长兄 不过三刻,马车便来到了谢府。 长安谢氏是大明数一数二的世家,世代簪缨,祖上都是垂朱拖紫的,谢凌的曾祖父更是配享太庙,余荫子孙。谢氏各旁支也都发展得不错,各有各的荣光。谢氏嫡支在京城里除非是遇到皇亲宗室,否则基本不用低头。 谢家又家风极好,虽是官宦世家,但谢家出来的人一般都很清廉。谢氏人才辈出,而这代的嫡长孙谢凌更是百年里最出色的一位,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这样的世家,最注重家风。 以至于,阮凝玉刚下马车的时候,谢府的门前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只有两座石狮子,朱门上的铆钉、仙鹤把手以及气派的门楣可窥见世家底蕴。 她不过是府中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又干出了与外姓男子私奔的事,谢家又如何会有人在门口迎接她? 下马车不久,谢府不远处来围观的人都议论起来。 不算难听的,难听的,更难听的,不能入耳的,都有。 阮凝玉却跟没听见似的,她而是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只觉得恍惚,不甚真切。 她只是没想到,竟会重生再来一次。 前世她一路垂死挣扎,终究还是被抓回了谢府,一路过来,她听到了太多蜚语污言。 她早已忘记了当时为什么会跟谢凌同处一车。 只知道她当时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竟惊恐万分地扑到了男人的身前。 她一个没娘家依仗,身份低微的表姑娘能寄住在谢府已是不易,这次私奔被捉弄回去,谢家如此注重名声,如何能容得下她?她不敢想,不敢想回去之后她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轻则动家法,重则将她打个半死然后丢出谢府…… 没了谢家,她如何在世上生存? 光是一想想,她便吓得全身发抖。 以至于她跪在男人的脚边,竟没了尊严般不断卑微地求他,求他在谢家人面前替她说好话。 下跪,磕头,求饶,甚至无所不用极其…… 在当时她的观念里,美貌给她带来了太多的便利,故而在那般绝望的困境里,她还是下意识地拿自己的皮囊和肉体来交易。 所以,前世在路上她才会疯了,竟会对谢凌这种人做出这种事! 光是想想当时在马车上她如何膝行,匍匐在他的脚边,如何褪去衣裳,又如何说一些求长兄怜惜,疼一疼她的话,阮凝玉就太阳穴凸凸跳得发疼。 所以今后她在宫里每每见到一身紫色朝服的权臣谢大人,都会气得将护甲都给掰断。 谢凌在身后下车,见到她的身影,便道。 “进府先去拾掇一下,半个时辰随我去祠堂见祖母,以及各房老爷。” 故地重游,耻辱的往事一骨碌地倒出来,阮凝玉想得头疼。 男人清寒的声音一出现,阮凝玉更是闭上了眼。 不能再回想了,她会气得发抖…… 于是听到身后男人下车的声音后,她便没什么好语气:“我知道了。” 说完,竟是连等都没等,便迈步走了。 “你!” 见她对大公子如此不客气,负雪气得脸都沉了,回头却见谢凌面容淡淡,于是竟将要到喉咙的话给咽了回去。 男人表情纹丝不动,也跟着进了府门。 谢家的门子为她开了门,阮凝玉沉心静气地走进去,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奴仆,竟是没几个恭敬地朝她行礼的,看着她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一切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阮凝玉只想回自己的屋里头好好梳洗一番,洗去路上的风尘,好应对接下来的修罗场。 不曾想,她刚路过一次园子时,花池子旁便传了一阵娇笑。 回过头,便见园子里坐了两个打着扇子在嬉戏的少女,正说着闺阁趣事,捂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 她们望见了她。 “这不是阮妹妹么?” 阮凝玉的脚步顿住。 穿粉色裙子面容娇俏的女人是府中三爷谢诚宁的嫡女,谢易墨。 如今谢家居住着两位远房表小姐,而站在谢易墨旁边,气质幽兰般的蓝衣女子,便是府里的另一位表姑娘,文菁菁。 虽说两人同为表姑娘,待遇却天差地别。 文菁菁性子柔婉,有才情,对府中下人也颇为和善,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去安永堂伺候老夫人,文姑娘在老夫人身边的宠爱程度,几乎跟谢家嫡女相差无几。 至于阮凝玉么…… 那便是人见人厌。 府中下人更是十分拥护文姑娘,明里暗里都对这位小家子气的阮姑娘颇为不喜。 见到她,文菁菁也从石凳上起身,轻盈地对她屈了下膝,“阮妹妹。” 文菁菁温和道:“瞧我跟易墨姐姐玩得忘了时辰了,今日是凝玉妹妹归府的日子,本该去门口接妹妹的,都怪我。” 说完,文菁菁竟自责起来。 谢易墨摇了摇手中团扇,却不屑笑了,“文菁菁,你对她态度这么好做什么?她年纪小小便不知廉耻地同沈小侯爷私奔,竟还有脸回谢家!我要是她,便一头撞死了也绝不辱没了谢家名声!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就活该去浸猪笼发卖到青楼去!” 文菁菁却紧紧蹙眉,捏着帕子,“易墨姐姐,你别说了……” “刚刚好,她不是最喜欢勾引男人吗?府里的公子都被她勾引了个遍,现在竟还妄想攀龙附凤到沈小侯爷身上去!” 谢易墨说完,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想来,青楼对于下贱的表妹来说倒是一个好去处。” 阮凝玉冷着脸,没心情理会这二人。谢凌只给了她半个时辰,她正想径直穿过庭院时,便听见角落里传来了“唔唔”的熟悉声音。 她掀起眼帘,凌厉地看过来。 只见嘴里塞了块布,被两个丫鬟押着跪在地上的春绿见到她回过了头,更是激动得拼死挣扎。 这下她推开了谢易墨的丫鬟,吐出了嘴里的布,泣声道:“小姐!” “春绿?”阮凝玉微怔。 春绿见到了主子,泪流满面,顿时激动地就想要扑过来:“小姐,一刻钟前奴婢本来要前去府门接您的!是二小姐在路上见到了奴婢,故意叫丫鬟们拦住,还扇了奴婢好几个耳光,骂奴婢是小贱人的婢女,所以也是小贱人……” 谢易墨懒洋洋地在桌上研着墨,“阮妹妹别听这贱奴胡诌,她今日冲撞了我,如此恬不知耻,我替妹妹管教一下丫鬟,妹妹应该不会说什么吧?” “祖母他们不是还在祠堂等妹妹吗?一路风尘仆仆的,快些去梳洗罢,误了时辰可不好。” 谁知春绿听完没忍住,竟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小姐!她们把奴婢给你准备的换洗衣裳给剪了!” “小姐屋里头的衣服,全都被她们用剪子给搅烂了!” 第11章 李国公的嫡子 阮妹妹,你这婢女撒谎成性。分明是云团不小心进了妹妹的屋子,跑进衣柜里不小心将妹妹的衣裳都给刮花了。” 云团是谢易墨养的猫。 谢易墨无辜地看向站在边上的阮凝玉,“云团是母亲今岁送我的生辰礼,阮妹妹总不能拿它撒气吧?它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它平日的吃穿用度,可比妹妹还要奢侈得多呢。” “再者说了,妹妹跟个不开智的畜生计较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谢易墨的母亲乃三房嫡母。二房夫人位置空了许久,长孙谢凌的亲生母亲也已仙逝,但谢大爷续弦的继夫人手段不敌三房,于是府中一直是谢易墨的母亲何洛梅在掌家。 见春绿还在那哭泣,谢易墨揉了下太阳穴,“吵死了,掌嘴,也不看看是什么低贱货色,竟也能在我面前撒野!” 谢易墨的贴身婢女菱香上前,便一个耳风掴了过去,春绿发髻上的簪子都掉了,脸高高地肿起。 阮凝玉想起来了。 前世也是这般情景,谢易墨故意剪烂了她所有的衣裳,害得她只好穿着原来的衣服去了祠堂,而结局果不其然,谢府人发了好大的火,本来她跟沈景钰私奔几日,路上两人说不准发生了点什么,女子的清誉名节早已被败坏。 而她却还穿着私奔离府时的衣裙,长辈和族人更是觉得她不检点,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而她当时性格懦弱,又无权无势,被谢易墨陷害了也不敢吐露真言,只能咬烂了牙吞下血沫。 重来一次,阮凝玉倒是觉得有几分趣味。 见谢易墨借着掌掴春绿的名义打压她。 阮凝玉脸上未见怒容,而是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似笑非笑,“我倒是不知,我的婢女也能由得姐姐随意打骂了,那下一步,姐姐是不是要将春绿发卖给人牙子了?” 她这话,说到谢易墨的心坎上去了。 谢易墨故意摸了摸鬓边的簪子,毕竟芳龄还小,心性还未成火候,眼里很快露出得意之色,“本小姐倒是有这个打算。我母亲执掌中馈,府中最是留不得这种污蔑主子的贱奴。” 阮凝玉没说话。 前世她进府本来与谢易墨这位表姐本无恩怨,谢易墨是个清高的主,出身高贵,自然打心眼看不起她,也不屑于跟她玩在一块,倒也江水不犯河水。 这段关系之所以发生变故,还是因为一日李国公的嫡子李鹤川来到谢家府上,因觉得她长得亲切宛若前世相识,便温煦地唤了她一声“阮妹妹”。 这一幕,恰好被对李鹤川芳心暗许的谢易墨给撞见了。 李鹤川乃谢易墨的亲哥谢易书的多年好友。 所以对于谢易书府中的弟妹,李鹤川都多有照拂,一日他给府中的女眷们送礼,所有人的礼物都是备一样的,唯独阮凝玉这里多了件雅致的琉璃瓶。 而这事,不知为何竟传到了谢易墨的耳朵里。 于是,谢易墨便处处看她不顺眼,对她这个表妹无比苛刻,而后面……更是多加凌侮。 谢易墨是三舅母的女儿,阮凝玉不敢反抗,软弱的人会被反复试探底线,这导致妒火攻心的谢易墨越来越逼人太甚,以至到了如今这番田地。 见阮凝玉神情冷然,谢易墨道:“来人,继续打!” 若是旁的时候,谢易墨无论如何,再娇纵也是不敢这样对这位表妹的。这若是传出去,她会落得个“欺负远房表妹”的声名,更干不来将阮凝玉的衣裳都剪烂了的行径。 家中庭训严苛,不允许子女以大欺小,若犯了家规,长辈也会以一儆百地惩戒。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阮凝玉同外男私奔,犯了族规,做了如此恶劣的丑事,他们是百年世家,谢易墨不信阮凝玉不会被谢家扫地出门! 她不过是替谢家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罢了! 谢易墨又幽幽道:“不过我听说,阮妹妹可怜,打小就是个没娘养的,一直以来与这丫鬟相依为命,如果妹妹愿意求我的话,我倒是可以替妹妹求情。毕竟春绿这小贱人的贱籍文书在我母亲手上。\" 说完,谢易墨便朝着站在池边的少女看去。 只是这一眼,却叫她吓了一跳。 只见少女虽身形纤瘦,面容也青涩稚嫩,若是平时,正常人都不会对这般年幼的少女放在眼里。 可是此时阮凝玉一个冰冷又漫不经心的眼风扫来,却让她有种忍不住下跪的冲动,仿佛是来自九天之上重重宫阙的威压,这般雍容尊贵的气质,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可相匹敌! 谢易墨攥紧手,狐疑地看过去,便见原本锋芒毕露的少女却是低下了头去,又恢复成了往日怯弱敏感的模样。 阮凝玉难过般地垂下眼帘,脆弱道:“既然这样,我别无他路,只能求求二姐姐了……” 而方才窥见到的威仪与贵气,则消失得个干干净净! 谢易墨松了一口气。 果然,她看错了,阮凝玉这样低微的人儿,如何能有宫中显贵娘娘那般的气质? 见她站在那低声下气的寒碜样,谢易墨心里一哂。 果然是个下贱胚子。 谢易墨摇着扇子继续笑,“既如此,那看看妹妹怎么个求法了。” 阮凝玉掀起睫毛,轻轻道:“没有春绿,我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姐姐……” 说完,她果真见阮凝玉缩着脖子,怯怯地朝她走了过来。 “求姐姐,不要发卖我的丫鬟……” 想到李鹤川平日里见到阮凝玉是如何温柔地跟她打招呼的,谢易墨目光恶毒,心中带了几分快意。 可她却忽略掉了阮凝玉眸中的诡异笑意。 阮凝玉一步一颤,仿佛风一吹就倒,低声哭泣,转眼便来到了谢易墨的跟前,作势要下跪。 没比厌恶的人低三下四地求自己更叫人快慰的了。 谢易墨却心思阴晦起来,她忙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菱香,下颌对着阮凝玉乌黑的发髻轻抬。 主仆多年,菱香很快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小姐是想让她拔了表姑娘的簪子,让阮凝玉披头散发,又穿着离府那日的衣裳前去祠堂,如此不体面,更坐实了阮凝玉“贞洁不清白”的罪名。 谢易墨,是真的想让阮凝玉死在祠堂上才肯罢休。 主仆俩眼神交流了一下,菱香便上前,便想趁阮凝玉给谢易墨跪下时,见机拔了她头上的簪子! 第12章 嫁给小侯爷为妾 却不料阮凝玉下跪的动作,在空中却是停住了。 谢易墨和菱香还没有回过神,便见方才还西子捧心弱不禁风的少女,竟然翻脸了起来。 只见阮凝玉目光落在桌上,便眼疾手快地拿起了上面一把谢易墨她们方才用来裁画的剪子! 下一秒,谢易墨就感觉那冰冷的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阮凝玉竟然来到她的背后,拿剪子挟持了她! “小姐!”菱香使坏没成,见状脸色都白了。 谢易墨吓得腿都软了,“阮凝玉,你想干什么?!” 园子里的奴婢全都乱做了一锅粥。 “干什么?” 阮凝玉歪了一下头,“易墨姐姐不是让我求一下你吗?” 她的眼睛圆而漂亮,眼珠也很黑,若是平时,旁人会觉得惊艳,可是眼下配合着她脸上乖巧的笑颜,只会觉得毛骨悚然。 说完,阮凝玉低头,认真地看向面前已经被吓软了身体的谢易墨,“求求姐姐,饶过我那以下犯上的婢女,求求你了呜呜呜……” 话语虽是在求饶,但少女的声线却十分的清冷,像泠泠的山间泉声,全然听不出任何歉意和低姿态。 说完,那把剪子可是往她的脖子更抵前了一寸,谢易墨感觉寒毛都在倒竖,吓得差点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在那尖叫。 她不允许! 她是谢家的金枝玉叶,优雅娴静的嫡女,她怎么能在阮凝玉以及一众奴仆面前吓得屁滚尿流失了仪容? 她可不想今后沦为府中的笑柄! 谢易墨声音发抖,却强自镇定:“阮凝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乃谢家嫡女,你早已名声败坏,府里本就容不了你!你若是伤了我分毫,我母亲还有叔伯们都绝不会轻饶了你!” 阮凝玉眼神却漫不经心的,她如同猎物欣赏着底下高贵嫡女眼里的恐惧,声音依旧轻轻的。 “姐姐不知道凡事都要留个余地,不可将人逼上绝路么?困兽犹斗,姐姐如此不留情地剪烂了我所有衣裳,还想让我着旧衣披头散发的去祠堂接受审讯,家中长辈见了我这般,又会如何想?姐姐当真是好狠的心呐。” 阮凝玉一边说着,一边剪子顺着曲线缓慢地上移到谢易墨的脸旁。 “这般细白的脸,姐姐桃花人面,在上面刮上一刀,定也是极好看的。” 谢易墨惊得花容失色:“你敢!” “你疯了!你不过是个无人问津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你怎敢如此对我?!” 谢易墨觉得她真是个疯子!她哪里来的胆子?! 但谢易墨不愧是世家嫡女,她很快就淡定了下来,她冷眼看向园子里一群被吓傻了的家奴,怒火中烧:“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养你们都白吃饭的吗?!还不快去找人过来!” 她倒要看看,阮凝玉在谢府能翻出个什么天来! 不过是个身轻言微的表姑娘,她捏对方就跟捏一只蚂蚁一样,阮凝玉还敢威胁她了?! 她定要剥了她的皮! 谢易墨气得咬牙切齿,目露毒光。 婢女们回神,忙要去找身强力壮的男仆过来,有人要去跑去前院里找老爷们。 阮凝玉却扬声道:“都给我站住!” 谢易墨磨牙,她气得发抖。 “好,好啊……好你个阮凝玉!你算什么玩意?真把自个儿当成主子了?这里是谢府!你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 谢易墨恨恨地盯着菱香,发癫般破了音:“还不快去!!” 谁会将表姑娘放在眼里? 婢女们刚想拔腿就跑去告状喊人过来时。 就在这时,阮凝玉却突然凌厉地挥袖,只听一阵刺耳的破碎声,竟打翻了桌上的物品。 “我看谁敢去!” 只见站在庭中的少女,虽身形纤细,但无端却有了正宫娘娘般的雍贵气势。 尚未完全张开的容颜却难掩贵气,不怒自威,五官精致,目光却极其冰冷,明明形单影只,可她站在那满园顿时陡生了肃杀之气! 若非是常年权欲日日熏养,等闲人哪有这般的尊贵气质? 园里无论大丫鬟还是小婢女,竟然皆被这位表姑娘给震慑住了! 脚像扎根在了地上,竟挪都不敢挪一步。 若非是嫡姑娘谢易墨还在场,她们甚至……会惊恐失措地下跪! “你……你,你!” 阮凝玉何时如此胆大包天了?! 谢易墨这辈子爹娘疼爱,娇生惯养,顺风顺水,何曾被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表姑娘骑在头上威胁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时世女子往往将容颜看得跟贞洁一般重要!她还是谢家的嫡女,她要是脸蛋毁了,她又如何在京城的贵女圈里自处?! 她此时气得全身都抖得厉害,“阮凝玉你当真是疯了!若我有个什么好歹,我爹娘还有祖母绝不会放过你的!刮花了我的脸,就算将你丢入乞丐巷里遭歹人轮奸十次都难解其恨!” 文菁菁也很惊讶,她万万想不到平日里还算荏弱的阮凝玉竟然有胆做出伤害表姐的事情来。 很快,她柔柔弱弱地上前劝阻:“阮妹妹,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何必跟易墨姐姐伤了姐妹情分,云团是易墨菁菁和二舅母的爱宠,刮花了你的衣裳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何至于此用剪子胁迫易墨姐姐呢?” 她很快害怕得掉了眼泪。 “你快放下剪子!若是被舅父兄长们知道了此事,定会发雷霆大火的!” 文菁菁善解人意地道:“不若我们将此事私了,阮妹妹跟表姐道歉,妹妹在府里地位低微,我们表小姐都得仰仗着舅父舅母的鼻息过日子,妹妹的衣裳万万可比不上表姐的一只狸奴,就莫要斤斤计较了。至于那丫鬟,便打死算了。” “还是阮妹妹的安危最为重要。” 阮凝玉微笑。 她又不是个蠢的,明白身单力薄,如何能跟权势之家的舅母嫡女抗衡? 那叫个不知死活。 她笑而不语,只见她低着红唇,眸光莹莹地附在谢易墨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文菁菁担心地捏紧帕子。 在谢家的时日也不算短,她深知这位血脉高贵的表姐的性子,眼高于顶,叫她向阮凝玉这般出身的下等人低头,那断断是不可能的。 谁知,少女低语完后,谢易墨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恐之色。 ……阮凝玉她是怎么会知道的?! 很快,文菁菁便瞧见她这位骄纵傲慢的表姐愤恨地咬了咬牙,竟然真的叫婢女们停下,叫她们今日园中发生的事一句都不准说漏嘴! 而那边,阮凝玉神色淡漠地便将那凶器丢在了桌上。 刚才还嚣张十足的谢易墨,竟是不吭一声了。 见菱香等人愣在原地,春绿还跪在地上不振地哭泣,谢易墨一边觉得脸上无光,一边又恼羞成怒:“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给那死丫头松绑!” 满园都抽气,二姑娘这是疯了? 但谁也不敢过问,忙将阮凝玉的婢女春绿给扶了起来。 文菁菁有心想过问,但碍于谢易墨的颜面,只好按耐不发。 见神态娇慵的阮凝玉带着她的婢女便要离开。 文菁菁这时叫住了她。 “阮妹妹!” 她过来,便握住她的双手说了些体己话。 文菁菁柔怜的目光带着善意,心疼道:“我知道阮妹妹定是对沈小侯爷情意深沉,非他不可,才会冒大不韪做出私奔这种傻事。”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阮妹妹贞节有损,不若便去求舅父舅母,嫁给小侯爷为妾,我想舅父舅母定是能体谅的。” 第13章 被谢凌看到了 听到文菁菁的言语,阮凝玉撩起了眼帘,里头波光清浅,荡着媚色,虽抿唇在笑,但眸子却如月色般幽然。 阮凝玉倒也没松开她的手,垂着眼观察着她。 文菁菁却没发现她的古怪之处。 府中只有她们两位表姑娘,自然要多多帮扶才是。 而她的岁数,比阮凝玉要大些。 文菁菁与她两心一体,语重心长:“妹妹下次便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不过,妹妹也不要担心,祖母宽厚,舅母们也温和,舅父们虽严厉,但都将我们这些表姑娘当府中庶女一样疼爱。我们同舅兄们,毕竟血连着血,就算舅父们重罚妹妹一下,那颗心呀都得跟着疼一疼呢。” “你同沈小侯爷私奔,名声虽坏了,但长辈们气归气,心里必定也是极为心疼你这位外甥女的,毕竟是女儿家,谁家里不疼?” 见阮凝玉垂着眼帘,如寻常一般,文菁菁便继续道:“你私奔一事满京无人不知,女儿家的名声是最要紧的,我怕……阮妹妹错过了这回,今后怕是寻不到出嫁的好人家了。” 文菁菁拍着她的手,为她着想:“我想,不若妹妹抓住这次机会,趁热打铁,求舅父们让你嫁与小侯爷为妾,先前舅父们不肯,可如今你同小侯爷私奔了,京城百姓都见证,事已至此,你若提出做妾的请求,我想舅父们八成是会同意的……” “何况,小侯爷何等身份,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你拿私奔一事''逼一逼’,舅父们虽无奈,但哪有不肯的道理?”文菁菁弯眸一笑。 怕她害怕,文菁菁又柔声安抚她。 “小侯爷心里有你。” “有小侯爷在,阮妹妹还怕些什么呢?” 阮凝玉微牵唇,不语。 她跟文菁菁差不多是同一时候入府的。 同为谢府表小姐,文菁菁待人和善婉顺,对她有时常照拂。所以前世怯弱的她,便将文菁菁当成了知心姐姐,平时事情无关大小,都会告诉这位表姐。 而文菁菁,当着是一位“好”表姐。 她之所以会跟沈景钰私奔,背地里都是文菁菁在推波助澜。 别看文菁菁这样,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看似无害,可说出来的话都能无形中挑唆到前世的阮凝玉。 前世也正是这样,文菁菁假作关怀,一片诚心为她,蛊惑她去求舅父们将她嫁到侯府做妾,还让她带上了跟小侯爷的定情信物。 她与外男私奔本就有辱了门风,外面闹得风言风语,而她回府竟然还不知悔改地拿着跟沈景钰的定情信物,混帐地要以私奔一事逼迫嫁入侯府。 谢家人本就在气头上。 文菁菁这番教唆,害得她在祠堂上被打了个半死。 而事后,文菁菁竟美美地隐身了。 等阮凝玉后面慢慢醒悟过来后,早就迟了。 没有证据,连谢府的小厮奴婢都知道文姑娘好施乐善,心地善良,谁会相信她呢? 于是,她跟文菁菁也在谢府里斗了好久。 只是她却迟迟想不明白,文菁菁究竟为何要如此针对她? 细究下来的话,她跟文菁菁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利益矛盾。 难不成,只是单纯的看不对眼么?可是文菁菁后期的手段阴狠得好几次差点置她于死地,又实在与这个结论自相矛盾。 而她后面成了皇后,偶尔回想到闺阁时跟文菁菁的勾心斗角,总是有几分怀念。 如若不是年少跟文菁菁的那些往事,她可能也无法在阴谋诡计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得以立足。 后面,她就很少见到文菁菁了。 据说她嫁入东宫的前几年,文菁菁迟迟不肯嫁。其实按她挑剔的眼光来看,文菁菁的姿色才华都不算差,稍微使点力,钓个金龟婿,嫁给京中有头有脸的权贵绰绰有余。 但文菁菁竟不知为何,居然在谢家多留了好几个年头。 京城不少贵女都耻笑她将自己熬成了个老姑娘,二十多岁了,竟还赖在外祖母家不走。 再后来,阮凝玉听说文菁菁嫁人了。 似乎嫁得还不错,男方是三品官员,再见面的时候,文菁菁已经是以臣妻的身份着命妇礼服出现在宫闱筵宴上。 阮凝玉即使贵为皇后了,也依然记着闺阁时的恨。 文菁菁狡猾,每次她快要报仇解恨的时候,都让文菁菁钻了空子及时脱身。 而她一个皇后,也不能随意打杀朝廷命妇。 而再后面……便没有机会了,她很快被人毒死在了她的未央宫里,死不瞑目。 “妹妹?” 文菁菁说完,见眼前的少女始终垂着睫羽,不发一言。 阮凝玉终于回神,对她露出一个亲近的浅浅笑容。 文菁菁怔住,本来觉得她今日不太寻常,见状她彻底安了心,文菁菁握着她的手,刚想舒展眉眼继续喊“妹妹”。 只见迎面来了一团墨色! 园中陡然爆发出了声狼狈的尖叫。 众人回过头,便见方才还笑吟吟的阮凝玉突然抄起了桌上的砚台,将上面谢易墨在里面磨好的墨水朝着表姑娘文菁菁泼了过去! “啊!!” 文菁菁那姣好的细白脸蛋一下乌漆嘛黑,墨水从她的头顶一路流到她的衣襟。 阮凝玉懒懒地靠在桌边,手里还握着那方砚台。 她眯眼笑,“抱歉。” “刚才光顾着收拾谢易墨,都忘记收拾你了。” 文菁菁:…… 谢易墨:…… “阮凝玉你什么意思!”谢易墨心性高,正想上前找她理论,但想起阮凝玉对她说的话,竟苍白着脸给忍了下去。 “小姐!” 随着一阵哭声,文菁菁的婢女急得上前拿着帕子帮她擦拭,却不料越擦越黑,这里白那里黑的,实在很不雅滑稽。 文菁菁没了淑女的端庄,女儿家平日里最注重形象,见周围的侍女看过来的目光里皆带着或多或少的笑意,到底也是个小姐,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很快,文菁菁委屈得红了眼睛。 “阮妹妹,我劝你都是出于一番好心,你何必如此针对我……竟叫我如此不堪!” 她不说还好,她又露出这副可怜样,阮凝玉直接冷了目光。 她在后宫当娘娘多年,打打杀杀惯了,最看不得别人矫揉造作! 阮凝玉直接冷着脸将砚台砸向了文菁菁。 “好,我倒是来跟你好好理论理论!” 巨响的一声,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文菁菁更是后退了一大步。 她在后怕得颤抖。 只差一点……这方砚台就差点砸到她的额上! 阮凝玉竟真是下了狠手! 只听哐当一声响,这砚台非但没误伤到文菁菁,反而差点砸到了最不该砸的人! 只见满园竟是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阮凝玉觉得不对劲,僵硬地抬起头,便与一双禁欲微沉的凤眼对视上了。 几乎是生理反应,她瞬间感到一阵恶寒! 第16章 祸因恶积,娘娘不怕因果报应么? 阮凝玉曾好几次被他当场撞见行恶毒之事。 无论她是在宫苑叫内侍杖责一位给姜贵妃告密的宫女,将人打了个半残,差人溺死一只被主子养得天高地厚而咬伤她的小畜生狸奴,亦或者是她让春绿亲自掌掴当时四妃之首的舒妃,一掴一掌血,皆被路过掖庭要前往文渊阁的首辅大人撞见了。 当时的谢凌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叛变的该死宫女蓦然扑上去抱住了那男人的脚,泣血涟如:“谢大人!大人!……求您救奴婢一命!” 见她居然吃了雄心豹子胆,谢凌身旁的内侍忙叫人帮她给拖开。 宫女的胸前被狠狠踹了一脚,这才被拽开。 被拖走的时候,青石砖上被逶迤出长长的血河,惊心肉跳。 谢凌这才发现这宫女身上血肉淋漓,而那条左腿呈现出僵硬的弧度,一看……便是废了的。 他抬眼,便望见天寒地冻的宫苑里,一众花团锦簇的宫娥拥护着中间的阮皇后。 一身庄重宫装依旧难掩她骨子里的媚,女人她挽着高贵逼人的半翻髻,青丝如云堆砌。世人皆知当今皇后娘娘靡衣玉食,发髻上的翠羽明珠光华夺目,即便这样,也丝毫不显得俗不可耐,在她身上反而成了浑然天成的贵气。 她单是坐在那,那滟滟的眸光稍稍一睇,六宫粉黛便无颜色。 她在看着他,他也在望着她。 自从阮凝玉当了皇后,谢凌也听说过很多传闻。 当今帝后结发多年,但慕容深对待她依旧如刚新婚一般,盛宠不断,柔情蜜意,如胶似漆。宫里选秀都选了好几回,但慕容深最爱的还是阮凝玉一人,这样的待遇令满宫嫔妃都艳羡不已。 所有人都笑着告诉他,说他们谢家如天之福,出了表姑娘这么一位荣华富贵的皇后娘娘。 有娘娘在,他们谢氏更是官运亨通,这代氏族子弟几辈子享不尽的大富大贵。 阮凝玉也没有想到会见到谢大人。 他一身绛紫凤池官袍,配金色玉带,头戴乌纱帽,数九寒天里他外面还披了件玄色氅衣,而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内侍,慕容深的太监总管也跟着他的身后。 因离得远,他的面容她看得不太真切,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他身着紫色官服的滔天权贵气势,仅仅是站在那,便叫人心神不安。 阮凝玉厌恶得皱眉,假装没见到他,而是凤目微漾,如看玩物般地睇着地上的罪奴。 触及到她这个眼神,宫女狠狠瑟缩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被皇后娘娘发现了,定是死路一条了…… 于是,宫女跟疯了似的,拼命挣扎,对着旁边的太监又啃又叫。 真是没规矩。 阮凝玉抬起戴着珐琅护甲的手指,立即有宫女会意,上前为她按捏着头上的穴位。 她合眼享受,依旧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乏力地说了一句。 “乱棍打死吧。” 宫女听到自己的宿命,瞬间瞳孔剧烈收缩。 “不!” “娘娘,娘娘……我也是被逼迫的啊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我啊娘娘……!” 随着让人觉得有些于心不忍的哭声,宫女作势要扑过来,不过很快却又被按压住了。 在后宫多年,手里头沾染的人命多了,便像吃饭喝水一样,草菅人命,无甚要紧的了。 更何况,她此生最厌恶背叛! 阮凝玉的眼里带了丝杀意。 她不对别人狠,那总有一天她就会被人从后位上拽下来,被后宫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嫔妃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身居高位,夜里梦境都险象环生,平日里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丈深渊! 一身官服的首辅大人淡目望着宫女被拖了下去。 他站在那,敛目,双手叠于胸前,从从容容地朝她作揖。 “皇后娘娘安。” 而后,那双清明凌冽的眼直直地望过来,一如从前往日。 他悲悯地拧了下眉,雪沫沾染了谢大人的袍角,雪天一线,茫茫的雪色唯有他一身紫衣鲜明刺目,而他面容清隽,淡泊宁远的气质又仿佛与这天地浑然一体。 “宫婢犯错,可打入慎刑司罪奴监,或剃发逐出宫廷流放,娘娘何必赶尽杀绝。” “祸因恶积,天道好还,草芥人命血债多了,娘娘不怕因果报应么?” 谢凌一字一句,冰冷而肃穆,字字句句都是在抨击着她身为皇后的言行举止。 她同他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敌,眼下对宫女动私刑,又让男人可以借题发挥了。 然而除了宿敌这层缘故,更重要的是…… 她曾是谢家的表姑娘。 百年士族,德高望重,谢家人个个都清高,她即便贵为皇后了,即便跟谢氏一族已恩断义绝,可是往昔的这段远亲……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就算断绝了关系,她在后宫的一言一行,朝堂或是天下子民都会无一例外地想起名门谢氏。 所以,谢凌也是在警告她,不要顶着“谢家表姑娘”的名头干出罪孽深重的恶行,从而玷辱了谢氏名声。 名声,又是谢家名声…… 他们这样的世家嫡子,往往将家族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阮凝玉心里冷笑。 世人都夸他谢首辅一片冰心,宠辱不惊,可只有她知道他的心肠是有多么的冷,他眼中只有家族利益,其他就算是天下安危他也可以置身事外! 世人……包括先前表姑娘的她,都被他谢玄机给骗了! 是,她恶毒,那便不折不扣的当个毒后吧,倒也能在史上留名,不枉她来过人间一回。 至于旁的,她也不想澄清了。 罢了。 阮凝玉沉沉地盯着不远处敛目的谢大人,笑了:“既然谢大人慈悲,宅心仁厚为你求情……” “那便不乱棍打死了,留你一命吧。” 被拖在地上的宫女仿佛见到了希望,激动地抬起头。 阮凝玉红唇勾起,用世间最娇艳美丽的脸蛋说出了最残忍恶毒的话。 “本宫见你年纪尚轻,容颜也姣好,那本宫便发一下善心,替你做一回媒人,为你做主,嫁与内务府的蔡焜为妻,这样你俩在宫中也有个伴安度余生,可好?” 皇后娘娘的恩典,对比先前的乱棍打死后丢入乱葬岗,死后无坟,可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再者,是她自己先叛卖了皇后娘娘,一奴事二主,她就算被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然而,宫女听到阮凝玉的这句话后,却是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了地上。 “不,不!皇后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凌身后的太监总管闻言,上前便踹了她一脚,声音尖锐阴狠:“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娘娘心慈施恩,还不快谢过娘娘的恩典!” 宫里谁人不知瘸了一条腿的宦官蔡焜,心理扭曲,以折磨女人为乐,年末还没过完,便不知道玩死了多少个犯错的小宫女。 谢凌也没有想到阮凝玉会如此残忍,原本微敛的长睫微微一动,清寂的眸隔着空中洒下的盐粒般的细雪,望向那位心狠手毒的皇后娘娘。 伴随着宫女癫狂似的惨叫声,以及女人妩媚的轻笑,很快便见娘娘在彰显皇家威仪的五明扇下缓缓移动身形。 余光里那道嚣张又荡魂摄魄的棠色裙裾如入梦般,旖旎地荡出宫廷的雪色中。 她离开后,寒冽的空气里便只剩下了阵胭脂香味。 第17章 长兄,我知错 阮凝玉从记忆里脱身。 刚说完她“恶毒”的男人,面上的冷淡依然未减。 他高高在上地瞥来一眼,那般沉静内敛,却危险可怖的气势,便已经有了今后一代首辅权臣的雏形。 阮凝玉回眸,看见他这般神情,仿佛永远高贵,世间万物仿佛永远都不会影响到这位温沉如玉的男人,她就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他谢玄机,凭什么教育她? 于是,她便忘记了心中对他的畏惧,忍不住反唇相讥:“高祖御下严明,功德无量,开创我朝盛世,可这样的一代明君,天底下依旧有乱臣贼子抨击高祖无情不仁,口诛笔伐,毁谤高祖英名,意图山河倾覆。” 说完,她仰着那张尚未脱去青涩的脸,毫不畏惧同他直视。 红唇边的讽刺意味明显。 “莫不成表哥批评我''恶毒'',我便要接受这''恶毒''之名么?倘或天底下人人无中生有说我一句,我便是这般么?!” 阮凝玉话落不久,便见原本沉静淡然的男人瞬间变了脸色。 谢凌拧眉。虽知她私奔被抓之后,便变得比往常飞扬跋扈,可是他是如何也没有料到阮凝玉竟然如此狂妄,居然自比高祖。 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借此发挥的话…… “放肆!” 阮凝玉刚想继续嘲讽几句,却不料眼前的谢凌居然沉下来了脸,呵斥了一声。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阮凝玉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颤了颤眼睫,看过去。 便见男人以从椅子上起身,那双凤目死寂沉沉地望着她,看得她眼皮猛跳,差点脚底发软。 他的神色……也尤为危险阴森。 谢凌道:“你知不知道你适才说了什么?” 不用他说,阮凝玉心里也是明白的。她方才恼羞成怒下冲动地说了…高祖,议论政见…… 她抿了抿唇,刚想开口。 便见谢凌眸中迸出寒光,语气极为阴寒。 “跪下!” 阮凝玉攥拳,她差点又乖张地犟回一句。 可是,待看到横眉冷眼的谢凌,长兄以及前世首辅的威重又如山倾之势般压了过来。 她额头上慢慢泌出汗。 到底还是怕眼前这个男人的…… 阮凝玉咬唇,心不甘情不愿,在谢凌冰冷的审视下,直直地跪了下去。 谢凌望着她,一时无言。 身为谢家嫡长孙,他身上有着士族鹤骨松姿的风骨,更有着长兄的威重。 教育府中弟妹,不让他们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及时点醒,拨乱反正,是他身为兄长的职责。 自打出生,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嫡长孙。他被要求着要懂事,过早地开蒙,读书写字,要勤学进取,不可贪图安逸。 对上,他要成为一个合格优秀的长孙。 对下,他是长兄,要立下表率。 而他也真的做到了,乃家中子弟的典范。 眼见少女跪在他身前,她便缓缓垂下了眼帘,那张精致的脸依然透着点儿张狂和骄气,谢凌长眉蹙得更深了。 府中有两位表姑娘,先前他对阮凝玉的印象也不深。 打破这印象的便是她私奔被擒拿,晕倒过去,醒来之后…… 庭院青石板上的少女被泼了一身,黏湿的青丝滴落着水珠,她轻轻抬起眼帘,望过来的那一眼。 也是那一刻。 谢凌便发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坚韧,柔情,狂傲,欲望,以及点儿漫不经心…… 绝不是她这个年龄的阅历会有的一双眼。 谢凌见过之前的表姑娘,她总是穿着一身素衣远远地站在府里女眷身后,即使她过去也有野心,但远远没有今日这般心比天高、狂放不羁过。 以及,这般宁折不弯的傲骨。 他只在忠烈之后的将女,又或是帝后生养嫡出的公主身上见过。 ——将门之女和王朝公主,她们身上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她们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她们身上都有某种类似“继承者”的思维。 不像其他女儿家被教育要相夫教子。 她们自出生起都能跟男儿一样享受权力,她们亦是权力的使用者。 其他女人是跟女人激烈竞争,而她们是跟男人争夺资源和权力! 历史上不乏有公主逼宫的事迹。 可一位在别人家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又如何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谢凌垂眼,敛去了眸中的思量。 阮凝玉跪着,却极其憋屈。 她前世贵为皇后,除非是遇到陛下和太后,否则她不用向世上第三个人行大礼。 他谢玄机,又如何配得上她这一跪?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年轻了至少十岁,她如今又变回了谢家表姑娘,他是长兄,她现在还没有任何能耐能跟他抗衡……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下?” 很快,头顶便徐徐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嗓音。 阮凝玉垂着脑袋,不作声。 突然一个凌厉的眼风刮来。 “你议论之人,乃陛下先祖,大明王朝的慕容高祖!你在臣子府邸肆无忌惮地议论,甚至自比先皇!” 谢凌负手,俯视着她,长目忽的森冷地眯着,“你可知,倘若被有心之人听见并加以利用的话,轻则便是你犯下杀头之罪,重则是谢氏满府都被你牵连殃及!” 阮凝玉心有不服。 她突然抬头,目光充满锋利的野心。 他说的其他话,她都认了。 ——唯独那句,自比高祖,为何不可? 谢凌是什么人?前世饶是他这位旷世奇才的首辅大人,她亦有时能杀他个片甲不留,折了他的左膀右臂! 她也曾跟他博弈,抗衡一二,去争一争那让历代枭雄都垂涎觊觎的权力过! 只是奈何她后期身体不好,只能成为个没用的药罐子躺在床榻上,也奈何她身居后位,囿于宫墙,局限太多,自小被三纲五常教化,妇人眼光,醒悟得太晚。 否则,她为何不可同他一样翻云覆雨,颠覆了这江山! 这望进眼前男人一双冷寂澄明的眼睛,里头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只一瞬,她便掩去了眸中的野心。 谢凌看到的时候,便是她看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望她的时候,她又垂下了眼帘。 谢凌原本以为她如此顽劣,忤逆尊长,会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能让她低头。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阮凝玉跪在地上,开口了。 “长兄所言极是,我知错。” 原本平静的谢凌眼帘微动,看了过去。 只见她的睫毛卷翘而浓密,以他的角度来看,便像是一把柔软可爱的扇子。 她今日发髻不是全梳上去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双膝下跪,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乖巧。 第18章 一代佞臣 阮凝玉说完,亭中寂静。 她盯着地面的砖缝,过了好半晌,依然没听见上方的男人有任何的动静。 即使前世运筹帷幄、权势滔天的谢首辅也退回去了十年光阴,可是他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气势似乎从此至终都未曾变过。 他的存在感还是那么的强,单是站在边上,都能让她后背泌出冷汗,打湿衣衫。 谢凌正在观察着她。 里头似乎有观察,有审度,甚至有……一丝淡不可查的起疑。 阮凝玉的心紧了紧。 她沉默片刻,掩去心中那层细密的恐惧,她又平声道:“至于在园子里发生的事,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我同文菁菁有何恩怨,都不关长兄的事。” “我能对王母娘娘发誓,砸人,我问心无愧,就算再来一遍,我亦不悔!” 很快,她的声音无比的恶毒。 “我只恨,我怎么没能一击即中,砸死她,令她毁容!” 谢凌的眸子都冷了。 原本以为她能知错就改,就怎么也没想到她刚认下错,很快就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阮凝玉仰着下巴说完,很快就感觉周围的气息冰冷得仿佛能结冰。 谢凌似乎是用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眼前这位表姑娘的眼神,从她的头顶一直打量到她的脚边。 阮凝玉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何不妥。 前世文菁菁对她做过的事,她就算将她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恶毒又怎么样?前世在她手里死掉的人不计其数,每晚午夜梦回却不见一人前来索命过! 相反,她睡得很安宁,只因她绝不滥杀无辜,每次死在她手里的人都是死有余辜! 谢凌又如何想她,一切都不重要。 跟沈景钰私奔一事,加上先前,在一向推崇四书五经的谢凌眼里,她冥顽不灵,孺子不可教也。 而他们先前又是一世的宿敌,阮凝玉恨眼前这个男人,又如何会同他解释? 她的行事作风,又凭什么向他解释? 谢凌站立着,手里捏着串菩提手串,竟也窥探不出他在想着些什么。 他道:“她是你表姐。” “文菁菁若去告状,不过是在祠堂上又添了一条罪名,躲不过,我亦不会躲。事情自有上苍定夺,便不由表哥费心了。”阮凝玉声音冷淡。 谢凌看了过去。 她五官还未彻底长开,肌肤白里透粉,脸上也带了点儿婴儿肥,用手指轻轻捏一下,仿佛都能掐出点儿带花香的奶糕味来。 然而却是顶着这张清纯稚嫩的脸,说出最天地不容的话。 或许是被她的离经叛道太过骇然。 谢凌一时半晌,都没说话。 便一直让她这么跪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在这样的父权时代里,他还是一家长兄,这样冰冷的缄默却更像是阶级压迫,精神施虐比起体罚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凝玉又想起了前世的首辅大人,是如何对待她将她赶尽杀绝的。那个狠厉残忍的男人……她不禁颤了颤,连额角也泌出冷汗来。 谢凌戴着玉扳指的手依旧在转动着菩提佛珠。 前世,他同外祖母一样信佛,刚踏入朝廷时也是位清廉高洁的圣人。 可是在官场,很少有人不被权利濡染,站得越高,心中欲望的魔鬼也被滋养得更加庞大。 他吃斋念佛,可丝毫也不影响他今后无情嗜血,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独揽大权的权臣。 在她这位表姑娘的眼里,她出阁前的这位表哥,一直是琼枝玉树,清风亮节的存在,就像她在他院子里每每看到的竹林,刚直不阿。 后世也经常有人想研究出,到底是何原因,才会让谢首辅从清隽宁和走上了一代佞臣的道路。 推演谢玄机的一生,似乎也得不出个结果来。 但这样的原因……似乎再也无从得知了。 她上辈子临死前,油尽灯枯的她即将闭眼时。 跟她斗了半辈子的姜贵妃过来看她了。 隔着凤纹繁复床幔,她见到了一身牡丹宫装的贵妃娘娘端着碗药站在边上。 阮凝玉神志浑噩,寿命将尽。 未央宫里的凤鸟衔环香炉仍飘着她最熟悉的玉蓉香。 直到寿命的最后一天,她才知道,这香是有毒的,一直在悄无声息地销蚀她的身体。 临死之前,她似乎从女人的口中听到了一声。 ……谢大人。 原来,原来……她前世的命,竟是身为长兄的谢凌杀的! 阮凝玉后背泌着冷汗,她强忍着恐惧,长久的罚跪,让她的膝盖连同双腿都开始酸痛。 谢凌终究是开口了。 “出手伤人,伤害族姐。” 他轻启,“你便不怕我罚你么。” 阮凝玉闻言,似乎是想到了前世在祠堂上他对她的刑罚,他手持戒鞭,那样狠的力道,刮破了她单薄的衣衫,那样羞辱的情形,她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那夜暴雨,雷声震耳。 从她耳边刮起的还有谢凌手里的戒鞭划破空中的声音。 她匍匐在地上,破碎的衣裳透出底下通红的细皮嫩肉。 无论她怎么求他,怎么求啊…… 都不见得眼前的男人有任何的怜悯。 他眼里,只有纪纲人伦。 回应她的,是更绝情残忍的鞭声。 一想到今日祠堂又要遭受这种凌辱,阮凝玉忍着战栗,合上了眼。 须臾,谢凌便听见她道:“表哥不是本来便要罚我么,何惧再添一条罪名。” 少女抬起眸子,竟对他露出了个讥讽的笑。 这样的讥讽,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谢凌不由得抿唇。 她适才冰冷着双眸,红唇一启一合,犹如少年老成,但这矛盾的气质却竟是给她这张脸衬托得绝色动人,更有难言的贵气。 如果单看这些的话……她嚣张又狂妄,倒是犹如凛冬里独放的一支寒梅。 但是前提是要忽略掉她那攥着裙摆的手指。 她的襦裙被她搅出了凌乱的褶皱,手指也很惨白,只剩指尖渗出了点儿淡淡的血色。 而那玉笋芽般的手指,还在地细微地颤着。 谢凌无声地望着。 不顾男人的目光,阮凝玉兀自起身,垂首向他屈膝,“凝玉告退。” 说完,便转身离去。 谢凌望着她的背影,目视着她穿过长廊,离开湖心,直到消失在林子里。 走进林子深处,直到再也感受不到身后男人那道冷丝丝的目光,阮凝玉这才再也不支撑不住了,她扶着旁边的树,如脱水的鱼,几近瘫软在了地上。 而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 阮凝玉合眼,满心骇动,强忍着方才的恐惧。 天知道她压抑得多狠,才强忍住杀死谢玄机的冲动! 第19章 跟两位公子纠缠不清 那厢,苍山在园子里问话。 不知为何,原本咄咄逼人的二姑娘这边集体闭口不言,只道是姐姐妹妹的玩闹。 反倒是文表姑娘的婢女碧桃狠狠告状了一回。 说是她们家小姐好好地同阮凝玉说话,却被对方平白无故地泼墨汁,还拿砚台砸人,简直就是谋杀! 碧桃说得有眼有鼻子,说文菁菁也是阮凝玉的表妹,她怎可如此恶毒!必须要告诉夫人老爷! 而文菁菁挑唆阮凝玉去给小侯爷当妾,用定情信物“胁迫”老爷的事,是半点也没提。 苍山其他都没问成,便只能听文表姑娘这边的状词。 碧桃还故意添油加醋:“阮姑娘砸完还不够,还想推小姐,还说了句恨不得小姐去死的话!” 苍山冷着张脸听完,表示明白了。 不过,他突然横眼看了过来。 “你可保证,句句属实?” 他面无表情地道:“公子宽和,若是扯谎,不过打几个板子扣月银便罢,可我就不同了。” “若有一句不实,我便替大公子剁了你的舌头!发卖到青楼妓院去!” 他经历过战场,签下了死契,如同阴府里而来的瘆人杀气,岂是一个同文菁菁从小地方来到京城的家生奴才能抵御得了的? 碧桃一下就白了脸,“我,我……” 身旁的文菁菁却啜泣了起来。 她拿着帕子在擦泪拭脸。 苍山很快就看见了她脸上化开的墨汁。 文菁菁咬唇道:“如二姐姐所说,我同阮妹妹只是在玩闹罢了,都是误会,阮妹妹定不是有心的……这件事原委切切莫告知长兄和舅父舅母……” 她生得小家碧玉,低低的啜泣,便是我见犹怜。 想到那位与人私奔水性杨花的表姑娘,这次竟然还用砚台伤害文姑娘,苍山的眼睛渐渐冷了下去。 他冷声道:“文姑娘不必护着那位表姑娘,不值当的。做错了事,便要自食恶果。人生在世,莫要错付了善心。” “文姑娘放心,大公子一定会给姑娘一个公道!” 文菁菁却攥住帕子,作势要拦住他。 苍山却心意已决,他转身大踏步走出园子。 见他已离去,文菁菁脸上的忧色渐渐褪去。 想到阮凝玉,想到她那张无可挑剔的绝色容颜,她的眸子很快划去了一抹厌恶。 身后的碧桃还是惨白着脸,怯怯地道:“若是被大公子的护卫发现……” 发现她撒谎的话…… 文菁菁用手帕擦掉脸上的墨色,她生得娇美,声音轻轻的,像初春一支最先绽放的梨花。 她轻柔地笑,“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不知为何,听了小姐的话,碧桃真的便静了下去。 她忙掏出手帕,替小姐擦干头发,擦着擦着,手帕越抹越黑,碧桃也掉了眼泪,“真是欺人太甚!” 她家小姐的原本是江南显赫人家的女儿,母亲是当今谢老太太的幺女。 夫人当时非要嫁给老爷,违抗了父母之命,千里迢迢地嫁给老爷。 老爷也争气,从一个不入流的小举人,到后面官越做越大,还给夫人争了个诰命。 小姐打出生起,便是千金之躯,受尽了疼爱的。原本要一辈子当个娇娇女,却不料天降横祸,老爷被削了官,府上被迫无奈,只能让小姐前来京城投奔外祖母家。 然而因为原先夫人违抗父母嫁入江南所做之事,令谢府一群舅姥爷也不太喜欢这个外甥女。 府上有两位表姑娘,大家就不禁会将两人拿在一起对比。 特别是府上那些表少爷! 阮凝玉不就是那张脸生得好看了点儿,值得他们那几个公子天天跑去她跟前献殷勤么! 还左一个阮妹妹右一个凝玉妹妹。 每次小姐坐在旁边的时候,就将小姐晾了个干净! 可那阮凝玉有什么好的?不过空有美貌,草包一个,哪里比得上他们才华横溢的小姐…… 阮凝玉也真是又贱又不要脸,在府里跟两位公子纠缠不清,还去勾搭小侯爷。 这下好了,阮凝玉私奔被抓,等着被丢出谢府吧! 府上只需要一个表姑娘就够了。 想到小姐在谢家受尽冷遇…… 碧桃心疼不已,不由吐苦水:“若是以前老爷还显贵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受这种委屈在外祖母家当劳什子表姑娘!” 衣裳淋湿了部分,风吹过,有点凉。 文菁菁咳嗽了一声,“碧桃,不许胡说。” 说完,她垂眼,任风轻轻拂动她的眼睫。 如果碧桃说的话被那个人知道了的话…… 他定是会不高兴的。 想到脑海中那道清微淡远的身影。 文菁菁便攥紧帕子,抿了抿唇。 谢易墨这边正因为方才出了丑,而在狠狠训斥着奴婢。 除了菱香,这些丫鬟婢子个个都跪在地上。 可奇怪的是,谢易墨却没有第一时间跑去找三舅母告状,反倒是一个人在那满脸愁云,很快她这位心高气傲的二表姐就在丫鬟和婆子的拥护下离开了,只是脚步虚浮,脸色也不怎么的好看。 仿佛有什么把柄……捏在阮凝玉手上似的。 文菁菁收回目光,心里无声揣度着,很快也跟着碧桃离开了。 谢易墨回到翠岚庭,屏退了众人,连她最信任的菱香姐姐也被赶出了门外。 很快,姑娘的闺房里被传来了刺耳的破碎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因为二姑娘就算被养得骄纵些,但是谢府的小姐都知书达理,何况二姑娘最在意在外人眼中的形象,最注重得体和颜面,二姑娘何曾这么在她们这群奴婢面前砸东西乱发脾气过? 她们几个大丫鬟相看无言,却都不敢进去打扰。 谢易墨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伯母送给她的首饰匣子,她最喜欢的玉壶春瓶,还有李哥哥上次送她的字画…… 摔完这些后,谢易墨身子便伏在桌上痛哭。 今年的四月初七,府上迎来了一位贵客,是她亲姨母的独子,表兄安坤荣。 表兄年岁三十,而立之年,育有一子二女。 她几岁的时候,安表兄还来府上抱过她。 那日安坤荣过来的时候,她跟其他姊妹一起高高兴兴地去收了土仪和其他礼物。 用完饭,母亲叫她替安表兄引路,前去祖母的院子,她便去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也没有想到她所敬重的、已是人夫的表兄,竟会将她压在假山上……褪去她的罗袜和亵裤,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 一想到安坤荣如何对着她发泄,又如何在她耳边发出粗重恶心的喘息声。 谢易墨便哭得天昏地暗。 而这件事……居然有可能被阮凝玉知晓了。 那段记忆就像灰蒙蒙的一块布笼罩在她的心上,而是她最隐秘的伤痛,竟然是被阮凝玉揭开了一丝口子! 谢易墨那哭肿的眼睛变得黑黢黢了下去。 直到过了半个小时,院子里一脸担心的丫鬟们便看见谢易墨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二姑娘的表情很平静,也不哭了,可是她们瞧着……却怎么也不太对劲。 谢易墨抬起头,看向她们,“阮凝玉呢?” 第20章 娘娘节哀顺变 阮凝玉跟自己的丫鬟春绿回到海棠庭后,便看到一地的狼藉。 衣柜像是被洗劫一空,满地都是被人用剪子剪烂的布料残骸。 春绿跪倒在地上,心疼地用手捧起碰起地上一件已经不成型的衫裙。 小姐在谢家处境不好,这可是小姐最好的一件宫缎衣裳。 如今,却是被用剪子搅了…… 春绿又心疼,又气愤。 阮凝玉看着这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对于这个许久没回来的闺阁屋子,有些好奇,她拾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上去,而后托着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 好久没回来了,倒是忘记自己还住过这么简陋的小屋子了。 前世慕容深为她送去的奇珍异宝,整个未央宫的藏库都放不下,什么瑞鞭,夜明珠,凉草凤木,鸡血石印章,点翠累珠凤冠……只要是天底下稀有的,慕容深都能让人找到来讨她欢心。 因为她喜欢在宫里赤脚走路。 于是慕容深在她未央宫的地板下铺满了一种西域暖玉,冬暖夏凉,还会散发着淡淡的奇香。 现在想来,前世那些老不死的言官谴责她铺张浪费,骄奢淫逸,好像也并不无道理。 现在想来,慕容深现在应该还在东宫养精蓄锐,思考着京中哪家贵府千金适合当他的太子妃,让他如虎添翼,筹谋着他的储君宏图。 上辈子在一次宫宴上,她这位野心勃勃的谢家表姑娘跟歹毒狠辣的他竟看对眼了…… 遇见了慕容深,对阮凝玉来说无疑是降维式打击。 此人是太子,是正统储君,母亲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阮凝玉一下子就觉得前面的沈小侯爷和什么齐王赵王这些天潢贵胄都不算什么了。 她看中慕容深的权势和身份。 他看中了她的颜和身体,以及背后的谢氏世家。 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随着她薨了,她跟慕容深的夫妻情缘便彻底地结束了。 重生一世,阮凝玉想了想,这辈子还是不去做那个皇后了。 也不是她对慕容深不满意,毕竟前世当了十几年的夫妻,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情的,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自己的习惯里。 她当皇后的日子,大半时间也都是在过着奢靡慵懒的生活。 只是…… 阮凝玉想了想,皇后这个位置,那皇宫那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有过一世体验便够了…… 她受够了作茧自缚,没有自由的日子。 所以这世,她不会再跟慕容深再做夫妻了。 春绿还在地上掉泪珠子,回头看,却发现自家小姐浑然不在意,还托着腮看向窗外的一棵海棠树。 “小姐!” 春绿的一句话,便将在发呆的阮凝玉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回头看,便发现她的婢女满脸的泪痕。 “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二小姐她们……实在欺人太甚!” “赵姨娘她也被二老爷禁足,将赵姨娘的院子里里外外都封了,就是不让她来替你求情……” 春绿哭得更大声了。 小姐要是真穿着原来的衣服去祠堂,真的会被扒了一层皮的! 小姐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府里的风声了。 舅老爷们都很生气,谢老夫人更是闭门不出。 同外男私奔是大事,更何况对方是沈小侯爷,如今闹得满城皆知,即使此次她同小侯爷两人间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小姐的名声……也是彻底毁了! 更何况,京城里与小姐敌对的贵女大有所在,指不定都在背后抹黑小姐的清誉。 她还听说,眼下族里的老人都在商量着怎么把小姐赶出谢家,送回襄州去! 春绿急得团团转,她很快想到了一个对策:“要不然……小姐去跟其他姑娘借借衣裳?小姐是她们的表妹,姑娘们想必应该是不会见死不救的!若实在不行的话……小姐,你就换了我干净的衣裳去吧!只要小姐不嫌弃的话!” 虽然让小姐穿她一个小丫鬟的衣服,是有些降分。 可是总比让舅老爷们更火上浇油的好! 阮凝玉坐在窗边,春绿跟撒豆子一骨碌地说了一大堆后,她这才回神,回过头便看见春绿噙着泪,一副吓坏了无头苍蝇的样子,眼睛也红得厉害。 见惯了前世那位女官大人的威严和她后期无论遇到怎么事都能处变不惊的淡漠脸。 天知道,阮凝玉见到眼前红着眼无助哭泣的小婢女,心里是有多么的新奇和怀念…… 她没忍住,上去就掐了她的脸颊肉一把。 “来,别停,继续哭!” 春绿傻眼了。 见她不哭,阮凝玉蹙眉,又掐了一把。 这次是真掐疼了。 春绿震惊,然后眼泪跟下雨似的,“小姐,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瞧瞧,眼前的小姑娘哪还有今后宫中那位她的首席掌事宫女兼大明一品女官的模样? 阮凝玉稀罕得不得了,但是她把人家给弄哭了,自然得是她来哄。 “别哭了,下次给你带蓉祥楼的桃酥。” 她记得,春绿最喜欢吃这个。 只可惜……她堂堂大明皇后,她以为自己一生都是圆满如愿的,可机关算尽,她到头来却连自己手底下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官都护不住。 她亲眼见证春绿从一个谢府胆小怯弱的小丫鬟,成长为了大明第一位女官。 春绿在她前面,不知道替她挡了多少刀。 一品女官,多么威风。 但春绿却是死在了她这位皇后的生辰宴上…… 在她自己的生辰宴上,竟连自己的心腹都护不了! 光是想想春绿倒在宫殿上,在地砖上吐出黑红的鲜血,死不瞑目,连死的样子都那么的不体面,阮凝玉现在就气得想杀人! 想到那杀死春绿的主谋,阮凝玉仿佛又回到了那宫宴上,她这个皇后被架空,坐在主位上,冷眼望着各怀鬼胎的臣僚和女眷。 当时慕容深也病入膏肓,他得势了大半辈子,那么孤高冷傲的一个人,如何会亲眼面对着自己的江山被蚕食,还要当个傀儡皇帝出现在宫宴上受尽侮辱? 慕容深没有出现,只留她一人独自面对满朝的臣子。 皇后的得力女官突然横死在殿上。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皇后娘娘此刻虽然是在笑,还有心情在饮茶,但谁都看得出来,那抹笑容冰冷得有些渗人。 宫宴上一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阮凝玉眉眼萦绕着阴云,眼里也淬出冷光。 宴席上突然多出来一具尸体,完全就是冲着皇后娘娘去的,目的就是打她的脸。 而皇后娘娘的仇人……可太多了。 殿上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阮凝玉的正对面,一位妇人发髻的臣妇缓缓起身了。 她明明是一品诰命夫人,穿得却极其素雅,气质如同空谷幽兰。 “女官大人疲于奔命,积劳成疾,却不料今日……竟暴毙于殿上。” 她悲怜地望着正中央的尸体,如远烟缭雾,紧蹙的柳眉似乎怎么也解不开。 “女官大人数年来在内廷鞠躬尽瘁,治绩无数,妾身愿替夫君应下,为女官大人在民间塑座女官神像,令大明今后子子孙孙永记女官大人的功德……” 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声。 “还请皇后娘娘节哀顺变。” 阮凝玉坐在凤椅上,望着远远对她盈盈一笑的谢夫人。 她蓦然抓着凤椅扶手。 “娘娘!” 噗呲一声。 皇后娘娘急火攻心,竟吐出了一口黑血,喷溅在了眼前的万字锦地桌。 第21章 小姐去找大公子求情吧 前世春绿死不瞑目的一幕,光是回想,阮凝玉放在梨木桌的手便抖得厉害。 如今老天有眼,让她重生回来了。 阮凝玉发誓,这世她一定要保护好春绿,保护她所在意的人,而前世的仇人,负了她的,伤了她的,她都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她深呼吸,好久以后才平复呼吸。 春绿却擦掉眼角的泪,“小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拿吃的哄我?” 小姐都快要被撵走扫地出门了,可小姐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春绿咬咬牙,道:“我现在就去其他姑娘的院子里,去见她们身边的大丫鬟,看看能不能让她们为小姐去说上一句话……” 她横下心,便打算跨出门。 阮凝玉阻止了她。 “不用白费力气了。” 春绿不解,“小姐?” 一刻钟前她跪在地上,跟该死的谢凌费了那么多的口舌,现在她的嗓子干得快冒烟,阮凝玉拿起桌上的铜壶,倒了一杯水便径直饮下。 阮凝玉掩去眸中的悲伤,不让眼前的姑娘发现不对劲。 很快,她平静地道:“她们不会帮我的。” 春绿紧张地捏帕子,“小姐还没求过,怎么知道?” 阮凝玉面色淡淡。 因为啊,她前世已经求过了,府上的嫡出的庶出的,都对她避之不及。 谁会对她一个无依无靠分文不值的表姑娘求情呢?不过是触霉头受池鱼之殃罢了。 而且……二姑娘谢易墨等下还有可能去找舅老爷们告状! 这可怎么办,春绿如只无头苍蝇,如今满府上下竟找不出一个可以替小姐求情的。 春绿绝望地想着,转瞬间,她乱哄哄的脑海里有什么白光一闪而过。 她眼前缓缓出现了一道清隽的身影。 春绿如抓住了最后一把救命稻草:“不若……小姐去求大公子吧!” “若是大公子!小姐是大公子表妹,定是会为小姐求情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随口说出的话差点让阮凝玉被嘴里的一口水给呛死。 “咳咳咳……” 阮凝玉用帕子掩着嘴,春绿被吓到了,忙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咳了好久,这才停下。 让她去求谢凌?难不成她疯了?! 阮凝玉的脸都是黑的。 府里人人知道,大公子谢凌温沉宽和,几乎从未苛责过下人。 世家们易出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可谢凌便如同天上的一轮明月,惊才绝艳,众星捧月,宽怀大度。遇到这样的主子,不知道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前世,阮凝玉也是这么觉得的。 见到春绿眼里冒着希望,阮凝玉没忍住,扯了下唇角。 谢凌宽厚是吧,她是没见过谢凌对她家法伺候在地上将她打成个半死的样子。 都说读圣贤书的谢凌慈悲为怀,以德报怨,可她怎么就觉得他实则清高的皮囊底下其实是恶魔呢…… 一想到如果自己是去找谢凌求情。 阮凝玉竟是恶心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再者,谢凌真若有他们所说的那般慈悲,那前世她快命丧黄泉时,她让婢女前去跟他利益谈判,可圣人外表的谢大人,却连自己的表妹皇后都不肯搭一把手救一命,只顾着跟他的夫人去寺庙拜佛了,冷血地任由她暴毙在宫中…… 光是想想,再想到适才他在湖心亭里是如何训斥她,阮凝玉就有点倒胃口。 她厌恶得皱眉:“让我去求谢玄机,那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算了!” “小姐……” 春绿微怔,没有想到她无缘无故会对大公子恶意这么大。 见她坐在那,也不说话了。 实在没法子,春绿咬牙道:“那我现在就回去找自己一身干净的衣裳让小姐你换上,如果小姐不嫌弃的话……” 阮凝玉道:“不用了。” 她放下茶盏,“我穿这一身就好。” 春绿瞪大了杏目。 小姐怎么能穿这身衣裳去祠堂,这不是更让自己陷入流言蜚语更难以自证清白吗?! 春绿这边还欲劝道,这时便见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了阵闹哄哄的声音。 春绿出门一看,原来是从外面进来了好几个嬷嬷,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做惯了粗使,个个都虎背熊腰,后面又因为年长在下人堆里有了地位,面相都有些刻薄。 春绿白了脸。 而为首的那位嬷嬷,更是三夫人身边的得力婆子,连府里一群哥儿姐儿都得尊敬她。 苏嬷嬷站在最前面,面无表情地道。 “老爷们派我们这些老奴来请表姑娘去祠堂。” “请”,说得好听。 但凡阮凝玉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愿意的话,这群嬷嬷们便是要撸起袖子动粗的了。 在她们眼里,阮凝玉“清白已毁”的罪名已经坐实,不出意外的话就要被逐出府里了,所以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也用不着对这位表小姐客气。 春绿脚差点软下去。 这是过来押人的了! 苏嬷嬷扫过了一下院子,心里冷笑,很快尖着嗓子道:“听说表姑娘回来之后,还在府里寻衅滋事,欺压族姐。” 她故意一字一句地道:“三夫人吩咐过了,一定要好好给姑娘们一个公道!” “谢府百年世家,百年清誉,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而坏了一锅粥!” 她声音很大,就是故意说给屋里头的少女听的。 坐在屋里头的阮凝玉又抿了一口温凉的茶水。 她知道,定是有人去跟三舅母告状了。 三夫人何洛梅便是谢易墨的亲生母亲。 何洛梅是商贾之女,谢易墨的祖父家据说富可敌国。何洛梅虽也被教养成了个大家闺秀,但在娘家耳濡目染下,性格也泼辣精明,人也强势,否则的话也不会执掌中馈,操管着府中大大小小的所有事务。 而且,何洛梅更是爱子如命。 她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那是相当的严苛,要求每日用功读书,一日都不能歇息。 而她对谢易墨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是相当的骄纵。 可想而知,阮凝玉让谢易墨吃了苦头,以何洛梅强势护短的个性,必得扒了她的一层皮! 更让夫人气得咬牙切齿的是,夫人的长子,也就是谢易墨的哥哥谢易书,竟然心仪阮凝玉…… 表姑娘这个狐媚子,四处勾引男人也便罢了,没想到竟然把算盘打到三夫人的嫡公子身上去了! 要知道,夫人在公子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他今后可是要继承家业当他们三房的顶梁柱的!怎么能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寒碜的表小姐身上去?! 而今日听说阮凝玉回来了,谢易书更是打算去找祖母伯父求情,气得夫人将他禁足在了院子里。 所以表姑娘这次同沈小侯爷私奔被抓,可算是被夫人抓住收拾她的机会了! “表姑娘人呢?!” “表姑娘既然不出来的话,那我们这些老奴只能将表姑娘捉拿回去了!” 第22章 芙蓉面 随着一声呵斥,外面的嬷嬷们对视了一眼,便打算撸起袖子挤开春绿闯进屋。 三夫人有令。 表姑娘就算人死了,尸体也得被抬到谢家祠堂去! 而且三夫人说了,不必对表姑娘客气,就算她人规矩听话,也要让她人非常不体面地“擒拿”回祠堂去! 要让她在谢府彻底丢进颜面再也抬不起头! 何洛梅当时坐在红木靠椅上冷笑。 皮痒了?什么玩意的阿猫阿狗,一个低贱的连娘都没有的表姑娘,都能欺负她家的掌上明珠了?! 苏嬷嬷她们一群人正打算闯进去,二话不说不顾阮凝玉就将她生生擒拿住,再甩了她几巴掌替谢易墨报了仇再押回祠堂! 突然,便见纤纤细腰,芙蓉面的表姑娘从里屋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嬷嬷们好呀。” 这些老婆子一时怔住。 只见少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笑意却不见眼底,“快瞧瞧三舅母院子里养出来的下人,嬷嬷们个个都身强力壮,瞧这大动干戈的气势。” 阮凝玉抿唇,乖顺地笑着。 “谢家是出了名的好规矩,若是被外人瞧见了这一幕,肯定要夸舅母调教有方!看着不像是来送我去祠堂的,更像是学男人一样要上沙场打战似的,就差每人手里握着件兵器了。” 阮凝玉此话一出,这些老嬷嬷们的脸全都黑了。 混到如今这个年龄了,她们哪个不是儿女双全有子孙的?更何况是在谢氏这种大户人家里面摸爬滚打,哪个不是人精? 她们都听出了表姑娘里的言外之意。 夫人请府里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带去祠堂,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说不好听点的,三夫人这是欺负表姑娘寄人篱下,孤苦伶仃,仗着她无亲无故,所以让底下的老嬷嬷们去欺负自己的远房外甥女…… 阮凝玉的这番言语要是传到外边去,外头人指不定怎么看夫人呢! 而且就算是只传在府里,那也不行啊! 三夫人如今当家,多少人看在眼里,一言一行都能被别人放大来挑刺,掌家内外不讨好,夫人每天不知道抗了多大的压力。 这事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知道了,那也是苛刻外甥女的罪名。 就算表姑娘再有错,也不是她这个做舅母的可以随意对她处置。 谢府上还有老爷,还有谢老太太。 听到阮凝玉的话,其他嬷嬷们都面色犹豫,老脸干巴巴的,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苏嬷嬷的眼更是深了。 她没有想到表姑娘站在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让她们呆在原地,连下手都不知如何下手了。 更重要的是…… 少女站在门边,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浅淡的微笑。 眼前的姑娘虽然还是表姑娘原貌无二,可是……好像无形中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感觉就是,不敢在她的跟前放肆。 表姑娘虽站在满府小姐里最简陋的闺房里,可是她却眸子冷傲,气质出众。 苏嬷嬷脑海里刚浮现“雍容华贵”一词,她便觉得自己是疯了! 听见阮凝玉的话,刚刚还惨白着脸的春绿仿佛想到了什么。 到底是今后能上位成女官的人,就算现在只是幼弱期的她,脑子也要比寻常人要机灵。 春绿很快挺身站了起来,冷着脸:“苏嬷嬷,你们带着一班人马过来,到底是何企图?” “表姑娘是大公子从洛阳护送过来的!就算是在外奔波几日,人也都是完好无损齐齐整整的回来的!难不成被你们护送到祠堂时,表姑娘身上就会突然''不小心''这里紫一块那里青一块么?!” “要知道,大公子是知道今日的表姑娘是长什么样子的。而大公子的品性你们是知道的,绝对秉公持正……” 春绿说完,嬷嬷们的脸色更是变了又变。 苏嬷嬷心里暗骂了一声小贱蹄子,旋即脸上堆起了笑脸。 “春绿,你话就说得严重了,夫人让我多叫几个老姐妹过来,单纯就是重视表姑娘这位外甥女,表姑娘出了事,我们家夫人担心得好几日都吃不下饭,就担心着你这个亲外甥女呐!……这不,等下路上有我们这些身子骨硬朗的老仆在表姑娘前边挡着,我看谁还敢背后诋毁表姑娘!” “瞧表姑娘说的都是什么话?三夫人最疼惜晚辈了,就算您是远房外甥女,可三夫人也是绝没半点偏心的!三夫人打点府里上上下下事宜,表姑娘你想想夫人何曾慢待过你这海棠庭了?” 阮凝玉笑而不语。 不愧是在府里混出名堂来的老油条。 说完,苏嬷嬷往身后刮去一个眼刀,示意了一下,又秒变脸。 “你们自个说,夫人叫你们是过来干什么的。” 其他紧张起来的嬷嬷都露出了讨好的笑。 “自然是好好护送表姑娘到祠堂的!绝不让姑娘掉一根头发!” “表姑娘你放心吧,路上要是看到哪个贱奴婢在背后悄悄议论你,老奴一巴掌就扇过去!” “表姑娘您可别误会……” …… 阮凝玉神情淡淡,在苏嬷嬷等人提心吊胆地好一会后,她这才慢条斯理地扯了下唇角,莞尔一笑。 “既是如此,便要劳烦苏嬷嬷送我去祠堂了。” 苏嬷嬷忙“哎”了一声,连谄媚地说是。 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将表姑娘护送出海棠庭,苏嬷嬷站在最后面,懊恼地掐着手心,心里犯了难。 三夫人叫她们过来是要狠狠收拾一下表姑娘的。 可是表姑娘一根头发都没掉,她们甚至还要毕恭毕敬地将她带到祠堂。 这让她们如何去交差?! 第23章 兴师问罪 谢家祠堂。 三夫人何洛梅正抱着谢易墨,在那掩着帕子哭泣。 三房老爷谢诚宁正站在边上,眉拧得很紧,但却一发一言。 何洛梅瞪了他一眼,很快又哭得更大声了。 “当初老太太执意要把这位远方表姑娘接到府上养,我就千百个不愿。当时她第一次来到谢家,我去门口迎接,第一眼见到她那张脸时,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生得如此不端庄……说得好听点,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闺秀,要是旁人说得不好听点,跟下三滥的狐媚子有什么区别!” 阮凝玉好说好歹跟他们沾了亲戚,更何况人家母亲柳氏对谢老夫人有救命的恩情。 谢诚宁微变脸:“快闭嘴罢!人家好歹也是你的外甥女。” 那个下贱的小贱蹄子,也配跟她大明首富之女攀上亲戚了? 何洛梅黑脸,下意识想反驳,但见谢诚安坐在主位上喝茶,于是硬生生地将话给憋了回去。 阮表姑娘就收在人家二房的院子里养的,阮凝玉出了事,谢诚安这个舅爷也要负责。 再多说的话,就像是在打谢诚安的脸…… 长孙谢凌的父亲不爱掺和家事,一心官途,于是府中的事还是二房老爷谢诚安来决议的。 听着何洛梅的啜泣声,文婧婧垂着眼站在一侧,乖巧又听话。 何洛梅突然沉声问身后的嬷嬷。 “那逆子怎么样了?” 嬷嬷自然知道她是在说亲生儿子谢易书。 于是道:“夫人放心,已经将公子锁起来了,绝不会让他有间隙跑出来替表姑娘求情。” 何洛梅冷漠地“嗯”了一声。 想起今日听到阮凝玉回来了,那逆子是如何露出担忧的神色,又是如何违抗她这个母亲的命令执拗地要去见那小贱蹄子…… 她就来气。 很快,有下人传话。 阮表姑娘终于来了。 所有人看过去,便见阮凝玉穿着那日离府的衣裳,头上珠饰简单,只簪了支银簪子。虽如此素,但却衬托了她身上的清冷气质。 只见她从外头慢慢地走起来,身姿纤细,步步生莲。 从前那张过于娇艳的脸,她又是身世低微,容易成了一种菟丝花的媚,引起男人的怜惜。 而如今这张精致的容颜却凭空多出了端庄与高贵,像九天之上的神女,叫人不敢直视与亵渎。 何洛梅原本以为会看到这小贱蹄子被“狼狈”的抓回祠堂,如今见到她这副模样,脸都黑了。 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看向阮凝玉旁边的苏嬷嬷。 苏嬷嬷有苦难言,只好低下头。 阮凝玉目视前方,走到祠堂中央,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凝玉见过两位舅爷,见过三舅母。” 她目光扫过谢易墨和文菁菁,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见过表姐,文表妹。” 在何洛梅怀里的谢易墨瞬间僵硬了身体。 不知情况的文菁菁也微笑,对她万福。 “见过阮表妹。” 其他人也到今日这般气质的阮凝玉,皆是一愣。 总感觉她变得哪里不一样……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又形容不出来。 见到比起之前光华更甚的阮凝玉,何洛梅的脸色变得极其不善。 她之所以会将阮凝玉视为肉中刺,除了书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阮凝玉去年刚到谢家,这样出挑的绝色容颜,一下子轰动了整个京城,若不是她如今年龄尚小,眼下京城第一美人的那位地位也怕是不保。 只要有阮凝玉在,其他人便看不到谢府里样样都优秀的谢易墨,更看不见府中的其他姑娘。 望着她这张脸。 何洛梅心里骂道:真是晦气! 见到阮凝玉,主位上的谢诚安依然喝茶,谢诚宁脸色难看,但是一时半会也选择不说话。 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外甥女,自己都是年长异性,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先沉默着。 何洛梅观察了一下,转头看向阮凝玉的时候,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故意惊讶了一声。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表姑娘同小侯爷私奔离京那日的衣服吧。” 果不其然,谢诚宁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他看过去的时候,眼睛都气得瞪直了。 “阮凝玉,你明知道这次叫你来祠堂面对谢家的列祖列宗,你怎么还有脸穿着这身衣服回来?!” 何洛梅在一旁揪心地道:“是啊,凝玉你这孩子怎如此不听话,路上这么多天,也不换身衣服……这要是被有心的人见了话,说不定更回笃定你与小侯爷有染,姑娘家的清白就更洗不清了。” 说完,她叹了口气。 “凝玉啊,虽然我们谢府家大业大,多养一个人添一副碗筷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可你也知道……你的舅舅们都在朝中做官,你不要女孩家颜面同小侯爷私奔闹得满京沸沸扬扬的,你不为着自个儿着想,也要为着你舅舅们的前途好想啊……” “你舅舅们在朝廷做官,稍微一行差踏错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你私奔这事……”何洛梅又适时地叹了一口气,“玷辱了谢家百年门风便不提了,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当做老爷们的靶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老爷们在朝中的官声和前途……” 原本还算淡定的谢诚安和谢诚宁,听到她这席话后,皆是脸色一变。 有名气的世家,往往将世家荣耀看作头等大事,放在第一位。像他们这种世家的胞兄弟,对内可能会因为牵扯到个人利益而内讧,可是对外,那都是同心同德维护家族荣耀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阮凝玉与外男私奔一事损坏了门风不提,更重要的是,如今府里的三位老爷哪个不是在朝为官的? 当官的,哪个不在意自己的仕途?哪个不想青云直上步步登高? 何洛梅知道两位老爷最在意的是什么,一下子就捏住了对方的软肋。 原本置身事外的谢诚安也锁眉,放下了茶盏。 同为夫妻多年,何洛梅知道谢诚宁最是古板,而且……也最容易被激怒。 果不其然,谢诚宁的脸色黑得像墨,一双眼无比的骇人阴森,显然是被何洛梅的话激怒到了。 他夫人……说得很对。 很快,他阴沉着脸,呵斥道。 “孽女!还不快给我跪下!” 第24章 家法伺候 饶是对方是自己的父亲,谢易墨也被他这声雷霆灌耳般的呵斥声吓了一跳。 很久没见过三老爷这般生气了…… 祠堂里守着的下人很快识趣地低下了头。 何洛梅这番话,可谓是最毒妇人心,将她的罪最大的升到了最大化,其他的话还好说,可偏偏何洛梅说的牵扯到了每个老爷的仕途。 何洛梅分明是要她的命。 阮凝玉早已见怪不怪了,何洛梅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犯下了什么错误,她这个舅母就会及时出现,打着关心她的幌子为她说话,实则句句都淬了毒,招招致命,只会害得她受罚得更加厉害。 她早就领略过了这个舅母的本领,最是口腹蜜剑,一开始她刚来到谢府时,还真以为何夫人是真心待她好。 直到她差点被算计到失了清白,她才真正地尝到何洛梅的厉害来。 何洛梅为了不让她影响到要科考的谢易书,要想叫曹管家的儿子辱了她的身子…… 幸好被她险险逃过了一劫。 而前世…… 其实太子慕容深跟谢氏一族原本没有那么水火不容。 而知道了慕容深心仪于她,有意娶她为正妃后,何夫人便开始在暗中作梗,每次她轻飘飘地几句话,都能引起谢家跟东宫的对立,使谢氏跟太子的误会越来越深…… 最后,害得她被扫地出门。 让她同太子完婚时,落得了个“忤逆尊长,背刺家族”的不孝女罪名。 阮凝玉在心里冷笑。 舅母,当真是她的好舅母呀…… 谢诚宁虽不比两位家中兄长,但也是朝中的四品官员,他暴怒起来震慑力还是足够的,横眉冷目的,足以让任何一个黄口小儿吓破胆。 如若是曾经的阮凝玉,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可出现在谢家祠堂,站在三老爷谢诚宁面前的是,却是前世身为大明皇后的阮凝玉。 早已预料到今日所有人会对她兴师问罪了,阮凝玉反应很淡,也没任何顶撞,就这样平静地跪了下去。 “凝玉有错,一时鬼迷心窍同小侯爷私奔令家中蒙羞。在外几日,经过长兄的提点,凝玉已改自新……” 本来想好好兴师问罪的谢诚安见到她如此识时务,不由噎了一下。 而且,更叫人纳罕的是,阮凝玉分明是在向他下跪,可是他却诡异的有种腿软,想将她扶起来换成自己冲她拜伏的冲动。 就好像是…… 自己不配让她一跪。 谢诚安被自己心里头的这个想法给惊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阮凝玉说完,低头单手在那抹泪。 何洛梅冷眼看着,心里却是冷笑。 不愧是个下贱胚子,遇到事情就知道哭。 一点也不像她亲自教养的闺女,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千金闺秀,就算遇到再大的风浪,人也是举止大方的。 真不知道沈小侯爷看上了这个小贱人什么。 祠堂上只剩下了表姑娘低声哭泣的声音。 很快,阮凝玉抬起头,一双我见犹怜的眼睛望着前方两位话语权重的老爷。 “凝玉知道自己就算这么说……也不能求得舅舅们的原谅……” 说完。 又啪嗒,掉了眼泪。 “凝玉知道自己辱没了门庭,怎么样也无法求得舅舅们的原谅……” “既然如此的话,凝玉也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凝玉这便死了算了,愿以死谢罪!” 说完,阮凝玉径直起身,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表姑娘已经对着祠堂上的一根梁柱直直地冲了过去。 春绿吓坏了:“小姐!” “表姑娘!” …… 祠堂上一时乱糟糟的,谁也不曾料到老爷们还没有开始发作,这表姑娘就如此不经吓,居然要寻死觅活的!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忙去拦着阮凝玉。 就在阮凝玉的头要撞上柱子时,她就被春绿在身后抱住了身体。 春绿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姐,你不能想不开啊!” 阮凝玉却不听,不听。 她脸上沾着泪痕,“你不要拦我……我已经没脸面对舅舅们了,你就让我去死吧!让我亲自去到谢家的列祖列宗面前请罪!” 说完,作势要去撞。 吓得屋里头的丫鬟婆子又去拦。 所有人都在劝,表姑娘,不要啊! 好端端的祠堂,一下子乱得跟菜市场一样! 何洛梅见状,脸都黑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之前如此蠢笨木讷的阮凝玉这次居然学聪明了,开始装可怜要寻死了起来! 人命关天,就算她与沈景钰私奔,这罪名也绝不至于以死谢罪! 果不其然,在气头上的谢诚宁一下子倍感郁闷,他也是被阮凝玉一心要寻死的行径吓了一大跳,怕她真的一头撞死在谢家各代祖宗前,于是眼皮猛跳。 “够了!” 谢诚宁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谁说让你死了?!” 演了半天的阮凝玉听见了这话,动作一停,也不寻死了。 她放弃挣扎,突然安分了起来,又识时务地冲他跪了下去。 “是,凝玉这便不寻死了。” “凝玉这就听舅舅的话,定好好地活着,还请舅舅责罚我,别气坏了身子。” 谢诚宁倒吸一口气,“你!” 何洛梅这时起身,轻轻啜泣地劝道:“是呀老爷,凝玉到底是你的外甥女呀……凝玉平时一向听老太太和大伯哥的话,从不出言顶撞。你还是不要出头了,还是让二哥和老太太过来吧……” 谢诚宁在兄弟里排行最低,不像其他人家里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得到最多的宠爱,在谢府,谢诚宁反而成了最容易忽略的那一个。 更何况,他上面两位兄长皆异常出色,政绩斐然,做的官也一个比一个大。 而他资质平凡,在两位兄长的衬托下,便更加得黯然失色,常年无形的打压下,谢诚宁便养成了好面子的脾性,心理也有些扭曲。 听到何洛梅这般说,谢诚宁气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时更是拉不下脸来。 于是更加觉得方才阮凝玉的所为,都是看扁了他这个三舅舅,所以才忤逆他的! 他伸出手,气得颤抖。 “来人,家法伺候!” 第25章 同小侯爷有染 [谢三爷会这般,经历过一世,阮凝玉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始终觉得,谢凌父亲的谢大爷谢诚阳官居二品,谢二爷谢诚安才气过人,是如今大明数一数二的大诗人,而长孙谢凌那更不用多说了。 谢氏嫡系这代都很出色,唯独谢诚宁……阮凝玉是真觉得他不配入谢家族谱。 无能,也无德。 身上流着谢氏的血液,却连自己两位兄长的十分之一都够不上。 前世,何洛梅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完全被当成枪使。 谢诚宁甚至好几次要将她许配给别人,对象有京城里年过四十的老王爷,有残暴成性从府里抬出去了好几具陪房尸体的鳏夫将军,甚至有一次其他两位老爷都不在府上,家中有了贵客,对方看中了未出阁便已有国色天香之色的她。 谢诚宁那日居然让她这个外甥女在客厅给席间倒酒。 前世的阮凝玉人微言轻,不敢违背舅父的命令,便硬着头皮过去了。 谁曾想,谢诚宁晚上吃了很多酒,一经别人的吹捧,便开始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了,竟然想从了对方的请求,想要让她去人家府上给做小妾,更过分的是!竟然要让她当天晚上便坐人家的马车去过门! 阮凝玉眼睛幽寒,如一条毒蛇冷冷地盯着祠堂里的谢诚宁。 “三舅父还没查清事情原委,便就这么随意地定我的罪名,三舅父做长辈的就是这么给家中小辈做榜样的么?!” 她锐利地眯着凤眸,虽跪着,但身上与生俱来的冷艳高贵气质却是充斥着整座祠堂,无端端的便让人望而生畏。 身为舅爷,谢诚宁却被这个外甥女的眼神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谢诚宁最好面子,此时被小辈拂了颜面,一下子恼羞成怒起来。从而忽略掉了阮凝玉这身不寻常的尊贵气质。 “孽女!你这是什么眼神!” 见自己的丈夫火冒三丈,何洛梅忙走过来拍着他的后背,帮他疏气,“五姑娘,你三舅父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拂逆你的三舅父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诚宁里的火又在炽灼地烧。 他狠狠拍了下桌子。 “目无尊长,大逆不道!不收拾你,你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长幼尊卑了!” 他气得在祠堂里寻称手的东西,一脸红温,“来人,戒鞭呢?!” 见到谢三爷要上家法,护主心切的春绿一下急得跪在了地上,替阮凝玉求情。 “三老爷,小姐这样也是被逼的啊!小姐绝没有同小侯爷有染……” 春绿咬牙,“分明是二小姐她们……让人将小姐屋里头的衣裳全都用剪子搅烂了!害得小姐今日只能穿离府的那身衣裳回来……” “二小姐她们这样的作为,分明其心可诛!还请老爷们明鉴,给小姐一个公道!” 不仅是谢诚宁愣住了,就连迟迟不说话的谢二爷也看了过来。 谢诚安看向仆人,淡声问:“有这一回事?” 刚才还在惊师动众的谢诚宁也皱眉,旋即看向了自己的夫人。 他的闺女……当真做了这种事? 如果是真的,那不是在狠狠打他的脸么?! 谢诚宁突然间有些面色不善。 今日几位姑娘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惊动到了嫡长孙,府里的家奴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但碍于……何夫人在场,一时半会迟迟没人敢发言。 谢易墨,可是何夫人的嫡女啊!谁敢说? 谢诚安见满堂安静,目光扫视了底下一圈。 “怎么,是不能说么?” 阮凝玉目光仍平静。 即使她前世当了皇后后,谢诚安在朝廷也跟她政见不合,但是…… 谢诚安在舅父的这个身份上,却是合格的,不那么的热情亲近,但也绝不至于冷血。 除了谢凌,谢易墨最惧这两位伯父。 听到谢诚安意味不明的一句,她低下头去,什么嚣张的气质都没有了。 何洛梅却显得很淡定。 她一双美目也看了看周围沉默不语的奴仆,“这是怎么了?姑娘们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没一个人知道的吗?” 见他们依然鹌鹑着身子,她气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你们这些狗奴才!都是吃闲饭的!” 何洛梅发泄完,又愤怒地对着身旁站立不动的苏嬷嬷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查清楚姑娘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墨儿是不是当真对五姑娘做了这么如此出格的事?” 被点名的苏嬷嬷忙低头说是,一身老骨头便退出了祠堂。 何洛梅这才看向谢诚安,“二哥,你放心,如若墨儿真做了这种事,我这个做娘的第一个整治她,绝不偏护!” 阮凝玉看在眼里。 如果不是她早就知道何洛梅内馅其实是黑的,谁又能看得出来这样的何洛梅其实是在给谢二爷演戏做做样子呢? 好一番公正无私的话,连她都差点也以为何洛梅当真是不知道谢易墨做了什么事。 知女莫若母,何洛梅自然知道。 谢诚安对何洛梅的这席话,没有一丁点回应。 何洛梅倒是不在意,只是笑道:“表姑娘说得对,凡事都要查清楚给个交代。但这件事……万一是有人从中作梗,来陷害我们家单纯善良的墨儿,这也是说不准的……” 她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墨儿,你自己说,这是你对表姑娘干的事吗?还是别人陷害的你?” 何洛梅已经想好了对策。 只要谢易墨跟以前一样同她配合,她便能颠倒黑白,将这脏水泼给阮凝玉。 谁知这次谢易墨听了,却是半天都没有回应。 在地上跪了半天的阮凝玉也累了,趁没人在意的时候她用手捏了捏襦裙底下的小腿,她抬起眸子,也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谢易墨。 “是呀二表姐,是别人陷害的你吗?” 谢易墨听到了她的声音,想到自己在她手中的把柄,竟然将头低得更低了。 站在那垂着首,紧咬牙。 谢易墨好像被捏住了什么把柄……被自己女儿晾了半天的何洛梅霍然狠毒地看向地上的少女。 她的宝贝女儿竟被这么个下等贱人给拿捏了?! 只要是聪明的人,都能闻出空气中的不对劲出来。 谢易墨看起来就不无辜,剪坏阮凝玉所有衣物的主谋应该就是她无疑。 身为父亲的谢诚宁自然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耐烦地道:“不就是小姑娘间的小打小闹吗?哪家府上的姐妹不是这样?有什么好吵的!” 他拧眉看向地上的阮凝玉。 “墨儿也是你表姐,你何必这么斤斤计较,连做女儿家的美德都没有!” “倒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正事就是如何处置你同外男私奔,你却城府深沉地拿你表姐出来垫背转移火力,你怎如此恶毒?!” 第26章 男人的云缎绣金衣摆 -t见惯了前世这个舅舅黑白不分的作为,阮凝玉早已见怪不怪了。 长辈没让她站起来,她就只能这样跪着。 今日谢家祠堂舅爷们的诘责,她没有一丝畏惧。 反而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前世那个高不可攀的男人手持戒鞭代为主持家法的一幕。 光是想想,阮凝玉就觉得能将唇咬出血。 听着谢诚宁偏心眼的严词,她的手抚过膝,始终低眉顺眼的。 “二舅父,三舅父,私奔我自当领罚。” “可私奔一事……不见得是我一人之过。” 阮凝玉说完,又抬起霜雪般缥缈冷淡的眸子,里头波光如华。 “更何况,我与小侯爷两人清清白白,何来有染这一说法。” 谢诚宁愣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凝玉脊梁挺直,声音如小珠落玉盘,悦耳动听。 “那日,可曾有谁见我跟出门私奔了?” “还有,谁又能证明我跟小侯爷关系不清白?” 何洛梅本来提着一颗心,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厉害些的话来呢,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让人贻笑大方的话。 她用帕子掩住上扬的嘴角。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谢诚安皱眉,合眼不语,谢诚宁却是气笑了,他气得抖着手指指她。 “好,好!都死到临头了,你还敢狡辩!” 见自家小姐一直不说话,谢易墨的婢女菱香有些着急。 阮表姑娘在院子里如此挑衅自家小姐,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放过她?! 菱香此时出声了。 “表姑娘,分明是你指使自己的婢女搅烂了自己的衣裳从而陷害我们家姑娘,这也便罢了。而事到如今了……你还是要无理取闹惹夫人和老爷生气么?” 阮凝玉没作声。 菱香又看向了不远处的何洛梅,见到对方眉眼舒展,便又继续轻声细语。 谁让小姐心仪的李公子,平日来谢府时总会多看阮凝玉一眼,从而忽略了小姐。她就是想替小姐狠狠收拾一下表姑娘! “初七那天,表姑娘在后院的西园子里翻墙同沈小侯爷会面然后坐上马车,可是被奴婢同小姐给撞见了!奴婢可以作证,如有谎话,天打雷劈。” 菱香目露讽刺:“表姑娘,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自个打自个的脸么?” 阮凝玉听完,嘴角却诡异地勾了起来。 “哦?二表姐跟四表妹当真见过我同沈小侯爷私会了,能证明我跟沈小侯爷的私情?” 听到这里的时候,何洛梅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皱眉,刚想打断菱香的话时。 谁知菱香却以为自己抓住了阮凝玉的小辫子,立刻挺了挺身子。 “那是自然!更何况先前表姑娘你同小侯爷就有些勾勾搭搭不清不白的,小姐跟文姑娘全都是看在眼底的,只是看在表姑娘是姑娘们表妹的面子上,不想去说罢了!谁能想到表姑娘礼义廉耻都不要了,竟然打算同沈小侯爷双宿双飞!” 谁知,她刚说完,便见一身淡雅襦裙的表姑娘冲她微笑了一下。 菱香正纳罕,便见听完的阮凝玉面色冷淡地道。 “凝玉为谢府表姑娘,与人私奔,自是有罪。” “可是二表姐跟四表姐先前明知我执迷不悟同小侯爷勾搭不清,却冷眼旁观,一罪有未尽做姐姐的责任,在我糊涂时未对我约束加以指点,反而是我背后幸灾乐祸,坐等看笑话,任我一错再错险些,误入歧途,敢问表姐们这哪里是一个书香世家做姐姐该有的品行?” 阮凝玉已经想通了。 她就算重生了一世再一通天的本领,木已成舟,也必定逃不过家法伺候这一环。 既然这样,她也要把谢易墨和文菁菁两人拖下水! 陷害她就想置身事外,做梦! “放肆!” “阮凝玉!” 夫妻俩同时出声。 何洛梅面色铁青。 谢诚宁也被她的所言所行瞠目结舌到了。 这一日本来就是来处置她这个孽障的,可没想到她居然目中无人不自量力地想要拖她两个表姐下水?! 关墨儿什么事?! 谢诚安还在场,眼见她要是继续这么说下去的话,就会对自己的女儿不利。 “这里的谢家祠堂,岂是你信口胡言随便放肆的地方?!” 怒火攻心的谢诚宁想也没想,便随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个茶盅,气急败坏地就朝跪在地上的外甥女扔了过去。 春绿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姐!” 只见哐当一声。 以及那痛苦的闷哼,可见谢三爷的力道是下了狠劲的。 所有人看过去,便见那个茶盅掉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而表姑娘的额上,通红一片,很快肿起了一个淤青的包,瞧着有些吓人。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目光依然凛然得不可侵犯,连眉都没蹙一下。 阮凝玉像没有看到谢诚宁的暴怒,而是继续冷声道:“第二个罪名,便是二表姐四表姐明明知情我同小侯爷不清不楚,却不上告家中长辈,隐瞒数月,害得我无人阻拦,无人管教,害我犯下私奔这滔天大罪,以至谢府满门在京城遭人耻笑。” 说完,她便对着家中几位长辈俯下身,叩拜了个大礼。 “凝玉敢问二舅父三舅父,两位表姐是否也要担一份责?” 只要无人应声,她便长跪不起。 “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谢诚宁刚想对着她一巴掌扇过去,但他的手刚举起来,便听到了旁边谢诚宁在泡茶的声音。 阮凝玉的话有理有据,他没道理再对她动粗动手,一口郁气憋在心头,他只好生生地压下怒气。 何洛梅脸上贤妻良母的笑容有些快要绷不住了。 她何曾想过,阮凝玉不过是外出了几日,回来之后人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胆大包天了,居然还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眼见阮凝玉露出了锋芒,何洛梅眸里瞬间露出毒光。 先前的阮凝玉已经危及到了谢易墨的利益。 如今,阮凝玉更是不能留! 阮凝玉双手贴于地面,头伏在地上。 她知道,只要给谢易墨和文菁菁两人戴个高高的罪名,逼得谢家人不能坐视不管,她才可以将对方都拉下马。 她知道这些都只是时间问题。 一时间,谢家祠堂陷入了窒息诡异的沉寂。 阮凝玉以额贴地,长跪着,不知道跪了多久,等她重新睁开眼,将目光落在她前面的地面时,却发现眼前早已在她不知不觉时多出了一道云缎绣金衣摆。 第27章 谢凌的眼神 她的头顶上方,一个玉石轻击般的声音出现了。 那人唤了声,“三叔。” 一时间,谢家祠堂陷入了窒息诡异的沉寂。 谢诚宁的那一脚,终究是没有落在她的肉体凡胎上。 男人锦衣的衣摆浮着淡淡的柏子香。 一闻到这个气味,阮凝玉瞳孔微微缩了缩。 世家子弟生活奢靡享受,多会用檀香龙脑香这种名香来彰显自己的身份。而前世作为皇帝的慕容深也最爱用奇楠檀香,每次他歇息在未央宫里,第二天她的衣裙上便都沾上了这奇楠香的味道。 而眼下的味道,她虽不至于熟悉,但也绝对难忘! 柏子乃禅院的主要香料,山中易得。 柏为百木之长,上辈子的权臣谢凌也有文人风骨与情操,一反名门的奢侈之风,效仿圣贤,最爱用柏树子做香。 一想到前世的谢凌用着如此清简风雅的香,杀她的皇后党,做出如此恶贯满盈的事,那只素来用来焚香抚琴的手却不沾一滴血。 眼见男人衣摆上的柏子香依然在悄无声息地充斥着她的鼻息。 阮凝玉像见鬼了似的,一阵恶寒!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能感觉到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但他的面容,他的视线又落在哪,她却是一概不知! 明明与这世的这一幕已过去了好多年,可是当年他纤尘不染的手持着戒鞭的情形,于她而言还是历历在目。 她到现在……还是很恨他。 他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由他来主持家法!害她受尽折辱! 她阮皇后……宁愿被谢府随便一个下人对她施以杖刑! 也不愿意受他庭训,让他看尽她最狼狈耻辱的一幕! 谢凌这个杀千刀的就算过来祠堂,就不能离她远些么?! 见着就在她跟前的这个袍角衣摆,阮凝玉只觉得厌恶。 谢凌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跪在地上的她。 而是站在她的边上,对着祠堂上的三位长辈作揖。 “二叔,三叔,舅母安。” 谢诚安见到自己的亲侄子,还是家中最有能为的后辈,于是面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凌儿。” 谢诚宁见到他出现,方才面色也讪讪。 “凌儿。” 谢凌的目光跟他对视上。 望着自己这侄儿漆黑如墨的眼眸,年龄比他大了一轮的谢诚宁竟不知为何,心脏竟紧张得噗通乱跳。 他的大哥谢诚阳如今已经很少出来管家事了,大哥为人也孤僻,人不是在朝中执事,便是将人锁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 谢诚阳不是也不让家里的小辈去给他请安,说是免去繁文缛节,也省得劳累晚辈。 但谢诚宁此刻见到自己大哥这唯一的男嗣,竟如同见到了谢诚阳一般。 见谢凌正在看着他刚才那只要对阮凝玉行凶的那只脚,他心里竟不由的犯怵。 谢凌平静地问:“三叔这是要做什么?” 谢诚宁知道道德上说不过去,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见他不语,谢凌又上前了一步。 “如今表姑娘尚还在接受审讯,事情原委尚还没有个定论。身为女子,表姑娘再千错万错,也不该受三叔如此欺凌。” 长孙谢凌长身玉立在那。 明明面色淡淡,嗓音也轻,但就是能叫人无端地腿脚发软。 谢诚宁发现自己身为叔父,却畏惧侄子,心里不由有些恼怒。 于是语气一下也不太好,黑着脸拂了下袖子。 “这孽女忤逆尊上,满口胡言乱语污蔑两位族姐,这般荒诞不经,我身为舅父,教训一下又如何?不过按照伦理纲常,教育子弟!” 谁知谢凌听了,却是他眸光骤冷。 “表姑娘犯了族规,应由家中长辈同族老一起商议惩戒,三叔是非不分,也不按府里规定,就要私自对一个女儿家行凶,三叔就是这般做人家舅父的么?!” 见谢凌自己当做这么多人的面忤逆自己,谢诚宁觉得脸上无光,立刻怒目地回视过去。 “谢凌你!” 然而,谢凌站在那冷眼望着他,满堂忽然升起了凛冽之气。 那是名门世家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才有的气势,更何况他自幼便成名,连如今圣上都对他欣赏有加,厚爱延绵,不仅是谢家的嫡长孙,更是前程似锦。不久前他还金榜题名,不日便要参加殿试。 更遑论他出自长安谢氏,家中父亲和叔父都是朝廷里的国之栋梁。 当今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这样干霄凌云的世家长孙了。 他是谢氏三房,大房出了谢凌,以后人家就是一家之主,他和他的儿女们也要仰仗着人家过日子。 刚想骂他“不孝不敬”,便这么吞咽了回去。 而这时,谢诚安也道。 “诚宁,有点过了。” 谢诚安更觉得火辣辣的,对下,他畏惧侄子权势。对上,他更是没胆子违抗兄长。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二哥教育的是。” 但谢诚安似乎根本就没在意他,而是对着谢凌点了点头,让他坐到自己的右手边。 见到他俩“叔侄和睦”的一幕,谢诚安心里更是充满怨气。 他就知道,大房跟二房同心,一直看不起他这三房! 谢凌对着自己的二叔颔首,便寻了个梨木椅坐了下去。 眼见那道绣金刺眼的衣摆终于消失在了自己的跟前,阮凝玉松了一口气。 她调整了下,等到心里对谢凌惊涛骇浪般的恐惧褪去了大半后,她这才继续直起身子。 她仿佛没有看见坐在她斜对面的谢凌,目光直视前方,不偏不倚。 “还请舅舅们秉公处置。” 何洛梅却气笑了,声音阴森:“长辈还没说话,轮到你说话的份了么?” “来人,掌嘴!” 阮凝玉眯起眼来。这是要堵她的嘴了。 何洛梅自然知道谢易墨心仪于李家公子,对方家世显赫,所以平时对于女儿追求李鹤川,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这事拿出来,却是不一般了。 瞒着府上与外男会面,是重罪! 她音色懒散,“舅母急不可待地叫人掌我嘴,是做贼心虚了么?” 她锐利的眼风扫过来。 “难不成,舅母对于二表姐与李公子私会一事也是知情的么?” 何洛梅面色更是变了变。 如若被人知道她是知情人,那事情……可就更严重了。 阮凝玉不理会何洛梅警告的森冷眼神,而是面上露出一丝嚣张的笑,“是与不是,舅父舅母去寻问府里随便一个小厮便是。” “女眷同外男会面,与私奔相比,不过是一个罪责轻,一个罪责重的区分罢了。按照族规,需一并严惩,以振家风!” 到底是前世当皇后嚣张过了,阮凝玉习惯了盛气凌人,丝毫不掩锋芒。 那她一张朱唇咄咄逼人完后,她这才惊觉,原来……不远处那抹若明若暗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她的身上。 谢凌坐在位子上,他一直在望着她! 一时间,阮凝玉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第28章 由谢凌行施家法 又来了。 又是前世对于谢大人的恐惧…… 明明过去了很久,那样胆寒发竖的威严还是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阮凝玉只要一眨眼,都是前世他将她置于死地的画面。 而谢凌,现在又在看她做什么?! 见大公子过来落座了,一旁的婢女很快屏气宁神地过来,给他端上了茶。 只见谢凌坐在那,手里捧着茶盏,也不着急喝,而是单手用茶盖轻轻拂去表面的茶沫,一边望着她。 阮凝玉睫毛颤了颤。 如果是前世,她当了皇后,她在朝中结党营私,他像这样子无时无刻地观察着她,那样还好理解,毕竟他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可眼下呢?她如今不过是个府里犯了错手无寸刃的表小姐,她还没有利用权谋树立党羽,还没有真正地威胁到他。 按照前世的发展轨迹,在他心目中,她应该是个草包表妹才对。 又怎会像现在用这样带着漫不经心的审度目光望着她? 她跪在地上,谢凌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过,她很快额泌出了汗,身体也发软。 她最痛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谢易墨已经慌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虽说她爱慕李公子,可她要是与李公子私自会面被府中发现又是另一回事…… 她自诩比阮凝玉高贵,她还是谢家嫡女,平时不知道多风光,在一群弟妹前也有尊贵嫡姐的架子。 光是想到要是被发现高贵之身的她德行有失,竟不要女人颜面地跟李公子“私相授受”,谢易墨就差点晕过去! 她一时红了眼,“阮凝玉!你血口喷人,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嘴!” 又是阮凝玉,又是阮凝玉! 李哥哥对她青眼有加,她似乎还知道了她最害怕被别人知晓的秘事…… 而现在,她还想让她在谢家抬不起头! 又是她! 她怎么不去死! 谢易墨现在恨不得扑过去生吞了她。 眼见谢易墨没了半点大家闺秀的冷静端庄,何洛梅皱眉,提醒了一下:“墨儿!” 谢易墨这才觉得刚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竟失仪了,她暗恼,收敛了下去。 文菁菁望着这样的谢易墨,还有跪在地上告发谢易墨的阮凝玉,眸光微闪。 菱香怨恨地看了旁边的阮凝玉一眼。 “二老爷,三老爷,大公子!你们别听表姑娘妖言惑众!” “小姐从来没有跟李公子私自会面过!分明是表姑娘自己惹下大祸心里怨恨,想要拉我们家小姐下水!” 谢易墨这时也走到中央,跪了下去。 “求父亲,二叔和长兄,为墨儿主持公道,不能平白无故地就叫表妹玷污了墨儿的清白!” 谢诚宁此时阴毒地看了眼阮凝玉,便转头看向谢诚安:“二哥!” “此女与人私通,今日被抓回府还不知悔改,妄图陷害墨儿,我看,杖责一百才能饶过她。” 春绿听完,震惊地抬起头。 寻常一个男子杖责几十,便足以能要了半条命! 三爷居然下手如此无情歹毒! 对于谢诚宁的请求,谢诚安先是沉默了半晌。 谢诚宁有些急切,“二哥!” 墨儿可是你亲侄女啊! 他咬牙。 就在他刚想张口说话时,谢诚安放下了茶盏,“我乏了。” 说完起身,看向了坐在一旁的侄子谢凌。 “今日之事,就交由你同其他族老处置吧。” “二哥!” 谢诚宁一脸不敢置信。 就算谢诚安疲惫了,不想管这件事,按辈分按资历,也应该轮到他这个三爷来管才对!怎么能越过他,把主事之权交给谢凌这个小辈?! 谢凌面色如常,谦顺地点头说是。 谢诚安不管其他人的脸色,径直离开,待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耳根子也清静了。 见自己的亲二哥竟如此对待自己,谢诚安愤怒以外,更是觉得拉不下脸。 心里对大房跟二房的怨恨,也更深了。 “三爷!” 于是也不管身后何洛梅焦急的呼唤,竟然一怒之下拂袖离去了。 眼见自己都追到了门口,谢诚安还是就这么走了,何洛梅气得想跺脚。 回头一看,便见除了一地跪在地上的女眷,而那个霁月光风的嫡长孙正坐在主位上,正在端着茶盏,品尝着寿州黄芽。 何洛梅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纵使她八面玲珑,在谢家如何混得风生水起,可她在府里最害怕的……竟然是长孙谢凌这个晚辈! 谢凌丝毫不顾忌,抿了口茶便开始秉公办事。 他吩咐身后的苍山负雪两人。 “去查明,二姑娘是不是时常同李家公子赴约。” 听到男人的话,谢易墨差点瘫软了过去,幸好是菱香将她给扶住了。 谢易墨想,完了完了…… 父亲跟二叔都走了,娘亲现在在这里又有何用?! 她这个长兄执法如山,刚直不阿,怎会因为她是他的亲堂妹就对她徇私情?! 眼见负雪苍山真的要去调查,何洛梅赶紧拦住了他们两个。 何洛梅笑道:“凌儿,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见她要示意婆子托住他的人。 谢凌抬起眼。 声音没有任何笑意。 “婶婶是要阻拦我按规矩办事么。” 何洛梅瞬间噎住了。 心里再恨,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苍山负雪离开祠堂。 见跟前世一模一样,还是谢凌在主事,阮凝玉就放心了。 何洛梅白了脸,在苏嬷嬷的搀扶下坐了下去。 对方是大公子的人手,府里奴仆哪一个敢隐瞒的? 很快,苍山负雪领命回来了。 苍山对着谢凌低下头,“公子,查明了。” “表姑娘所言,确有其事。” 这下,谢易墨真的瘫软在了地上。 她咬牙,还想垂死挣扎,“长兄,不是这样的……” 谢凌又问,“那是怎样?” 面对着长兄那双清凌凌的一双眼。 谢易墨所有的狡辩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敢在这个男人面前撒任何的谎…… 何洛梅这时沉着脸站了起来,她抿唇,“凌儿。” “墨儿是你亲堂妹,就算做错了事……” 谢凌置若罔闻,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谢氏族规,只要是犯了忌讳,人人当罚,就算是当今的一家之长,也要交由族老们处置,家不正,则政难理。” 说完,他冷淡的眸子又看了过来。 “婶婶还要为二妹求情么?” 何洛梅一肚子的话,就这么无处可发。 她要是执意要偏护墨儿的话,那么她身为谢氏儿媳也同样犯了家规。 于是只好强颜欢笑,坐回了位置。 “表哥。”文菁菁望着这一幕,突然也上前朝着男人跪了下去。 “姐姐妹妹虽然都犯了错,但请表哥念在她们是初犯的份上,求表哥轻罚二表姐同阮表妹……” 阮凝玉听到她这么茶茶的言语,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文菁菁身姿绰约地跪着,替姑娘们求情,声音温柔,婉婉有仪,丝毫挑不出差错来。 谁知上方的谢凌却幽幽地道。 “谁说你就没有罪处了?” 不仅是文菁菁震惊了,就连阮凝玉眼皮也跳了跳,抬起头看过去。 谢凌谁都没有看一眼,淡漠地道:“文姑娘,你同谢易墨,明明知情阮凝玉同小侯爷不清不楚,却不上告家中长辈,隐瞒数月,害得阮凝玉无人阻拦,无人管教,犯下私奔这滔天大罪,以至谢府满门在京城遭人耻笑。你们两人,为人姐姐,却毫无做人姐的样子。” 他的目光越过她们的头顶上空。 “传下去,谢易墨,文菁菁,阮凝玉三人一同受家法管教。“ 文菁菁杏目收缩,忽的红了眼眶,咬唇不语。 谢易墨不甘心地道:“长兄!” 唯有跪在边上的阮凝玉,得意地勾了红唇,如一只得逞的作恶多端的狐狸。 阮凝玉已经想通了。她就算重生了一世再一通天的本领,木已成舟,也必定逃不过家法伺候这一环。 既然这样,她也要把谢易墨和文菁菁两人拖下水! 她跪在地上,仪态慵懒,刚想舒展一下筋骨时。 然而,男人薄冷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阮表姑娘,由我代为行施家法。” 第29章 装可怜骗取他的怜惜 男人薄冷的声音,像雾霭缭绕于祠堂之上。 一时间,阮凝玉有些恍如隔世。 她遽然抓紧裙摆。 她记得,前世在谢家祠堂,她拿出与沈景钰的定情信物,口不择言执意要嫁给小侯爷当妾,气得长辈跟族老当场就要对她行家法。 她被几个家奴押在地面上时,吓得梨花带雨时。 这时,家中那位云中仙鹤般的嫡长孙出现了。 当时他也是这么淡然地站在了她的身侧。 她垂眼,就能看见男人的缂丝靴面。 她如见救星,通红的闪了闪,便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惊慌失措,粉衫底下刚成熟起来的女性身体在细微地颤。 死到临头了,她这才知道厉害了。 眼泪抛珠滚玉,她跪在他的脚边,毫无体面可言。 “表哥!表哥,求你救我啊表哥……” 谢凌当时扫过了地上的她一眼。 便对着宗祠上的长者们作揖。 声音也沉稳,冰凉。 “凌儿作为长兄,却教育不好底下弟妹,为人兄长,也要肩负一份责任。” 他的眸仿佛有着珠玉光华,这样天底下最顾盼生姿的一双眼,里头却常年往日凉得叫人心惊。 “凌儿请求,由我代为主持家法,训诫表姑娘。” 上方一群族老们却为难了。 有人为难地问。 “大公子,你是表姑娘的兄长,可会徇私,就此饶过她?” 当时心眼非常多的阮凝玉听到这句话,眸光闪了闪,立刻低下头掩藏自己的神情。 府里仆从都知道大公子谢凌温润如玉,何况他还是她长兄,她当然是想着由谢凌来处罚她……说不定会手下留情点,又或者是她装可怜骗取他的怜惜,她好逃过这一劫,不至于真的受这家法。 她低着头,装聋作哑。 而她边上的男人似乎静默了半晌。 很快,谢凌抬起清明的眼。 斩钉截铁地说了句。 “不会。” 族老们商议了片刻,最后决定信任他,将刑罚的权利交给了男人。 毕竟长孙谢凌温恭直谅,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 脸上还沾着凄凉的泪的阮凝玉偷偷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位尊贵又清冷的男人当真说一不二。 当晚祠堂之上只有她和谢凌两人。男人站在一众牌位前,只听轰隆巨响,夜幕突然闪过闪电,一瞬息,冷白的光突然照亮了男人那张刚毅清隽的脸。 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再度扑面而来。 阮凝玉面色发白,她心脏跳得好快,精致的额泌出层细汗来。 再后来,无论是祠堂上铁面无私的男人,亦或者是朝廷上身穿紫袍杀决果断的谢大人,全都变成了她在皇宫里的梦魔。 皇宫里人人都皆知皇后娘娘每晚都被梦魔缠身,睡眠也浅,任何的动静都会惊动到她。 阮凝玉不得不日日喝着御医调配的苦药,睡前还得各种熏香,才能保证她夜里能够安然入睡。 可是没有人知道,却是朝上那位在世修罗般的权臣大人,害得她夜夜梦断魂劳,心神不宁! 她心里太恨。 谢凌的气场还是足够慑服人的。 谢易墨跟文菁菁没有人敢对这位长兄的话有任何的异议。 阮凝玉低着头,掩盖着眸里翻滚的厌恶,在几个姑娘里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见到她这次却逆来顺受了起来,座椅上的男人撩开眼帘,朝她看过来了一眼。 阮凝玉身体僵住,假装没有感知到。 很快,谢易墨和文菁菁的处罚便下来了。 苍山在前面念着。 “二姑娘跟文表姑娘,各自杖责十大板子,禁足半月,抄女则五十遍,以示儆戒。” 谢易墨听了后,差点晕过去。 文菁菁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黯淡着眼,对着谢凌一拜,“菁儿谨遵长兄教诲。” 那可是十个板子啊! 她的掌上明珠一辈子就没吃过苦,如何挨得了这种酷刑?! 何洛梅心疼不已,上去就将谢易墨护在怀里。 她咬牙,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己的这个侄子。 “凌儿,这处罚……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谢凌却淡声道:“处罚不重,如何以儆效尤?给府中子弟一个警戒?” 何洛梅还欲说些什么。 这时原本还很乖顺的阮凝玉却又轻声细语地道。 “三舅母,表姐做错了事,自然是该罚的。我犯了私奔这罪孽深重的事,就算长兄打死我……也是不要紧。表姐是识礼知书的嫡女,更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舅母如果执意要给表姐求情的话,莫不成……对于表姐三番五次私会李公子的事,舅母也是知情的么?” 何洛梅瞪大眼睛。 这小贱蹄子这是要上天吗?她哪来的肥胆敢这么同她说话! 何洛梅憋着气,指着她,疾言怒色:“你这小女娘怎如此骄横跋扈目无尊长?长辈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阮凝玉道:“舅母教训的是。” 说完,便垂着脑袋,当没事人了。 能缩能伸,何洛梅感觉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都没地方撒。 谢凌又看了过来。 “三婶,可是知情?” 何洛梅震惊地抬起头。 眼前的男人比她小了足足十几岁,是她的晚辈,可是……望着他如无其事面不改色的神情,她却哆嗦了一下。 大房的这个嫡子,自孩提起便多智近妖。 当时谢凌神童的名号已经颇负盛名,可身为三房新妇的她却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只以为是大房在鼓吹,宣扬过度。 可是直到那件事……却彻底颠覆了她对这个侄子的认知! 当年谢诚宁格外偏宠一个侍妾,甚至还为了这个腌臜玩意次次跟她吵得面红耳赤,而最后,这个侍妾还怀孕了! 于是她故意在谢家的一次赏菊宴上,算计对方,害得那贱人流掉了腹中的孩子。 她原本以为天衣无缝。 谁知,赏菊宴上那位衣裳华丽仙童模样的小嫡长孙,却一张脸冷冷的走过来,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 “梅姨娘身上香料的味道,怎么跟三婶婶身上的一模一样?” 童言无忌,可就算是这样,坐在玫瑰椅上的她差点魂不附体地跌下去。 等被丫鬟搀扶着,她去看站在底下的小嫡长孙,依然觉得惊魂未定。 而这事,幸好有惊无险,谢凌并没有将这事情说出来。 梅姨娘的孩子彻底没了,但经过这事之后……何洛梅心里就有了阴影,平时见到谢凌都会绕远,就怕他一双慧眼又看出了她什么心思。 谢易墨在她怀里哭泣。 何洛梅心疼坏了,狠狠剜了一眼旁边的阮凝玉。 表姑娘的话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求情了。 何洛梅只能吃下这哑巴亏,强颜欢笑:“三婶自然是不知情的……” 说完她假装愤怒地怒斥怀里的谢易墨。 “看你都做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为娘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谢易墨不敢置信地看着何洛梅,娘平时对她娇宠无度,百依百顺,何曾这般斥责过她? 她红了眼,“娘!” 阮凝玉在旁边,悄悄用手指捂了捂唇角的笑意。 谢凌再也不想管这样的闹剧,起身离开,很快,就有几个牛高马大的奴仆扛了板子过来,谢易墨吓得往何洛梅的怀里躲,而文菁菁的表情看着也不是很好受。 很快,两位姑娘各自被打了十个板子,鬼哭神嚎,惊天地泣鬼神。 还没轮到阮凝玉,很快她便站在边上看着,说风凉话。 她眼里含着绵绵的笑意。 “去年听说有位失职的官员,在皇宫里挨了几十大板后,回到家中后竟从臀部割出了不少烂肉……” 谢易墨听完,吓得眼珠子抽搐着往上翻,竟然就这样晕了过去。 何洛梅失声尖叫:“墨儿!” 苍山在旁边惊奇地看了阮凝玉一眼,没有想到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表姑娘切开里面竟然是黑的。 谢易墨就算是晕厥了,还是得挨板子。 两位姑娘打完十大板后,都晕了,各自被抬了出去。 祠堂上,只剩下了阮凝玉一人。 苍山面无表情地道:“表姑娘,公子有事要处理,你再稍等片刻。” 见她要走动,他又冷声补充:“公子有令,在他回来前,你要对着谢家的列祖列宗长跪不起。” 阮凝玉微怔,眼里再度闪过了恨意。 于是她就这么跪了半个时辰…… 等待那个男人的到来。 第30章 谪仙降临 谢府哺食已用过,随着夜幕的降临,烟火味渐渐淡去。 气派的府上各院都开始点上灯。 阮凝玉罚跪的时候,祠堂上也点了灯笼和烛火。 可祠堂不比住人的院子,要求庄严肃穆,所以烛火色泽要比别处淡些,天幕暗蓝,祠堂牌位与烛火构成一冷一暖的对比,再加上风吹过中堂,竟看起来……有些渗人得慌。 阮凝玉不由有些发抖,头皮发麻,唇色也发白。 要不是门口的苍山一直在监视着她,她或许会被吓得毛发悚立。 完全跟前世一模一样…… 当时男人也同样离开,留她在祠堂上罚跪以示惩戒。 她年纪还那般的小,面对着夜晚里那些有点阴森的牌位,一时被吓得丧魂失魄。 她连跪都不敢跪了,于是违忤了他的命令,起身就想逃出这里。 祠堂外面知道了这事的谢凌,便叫人将门上锁,不准让她逃出去。 既然她不肯跪谢家的列祖列宗,到现在还冥顽不化,那便让她好好吃一吃苦头。 祠堂很快被上锁了。 她一个小女娘被关在无人的祠堂,关了一个时辰多。 那些不会说话的牌位,就好像在背后长了眼睛盯着她,配合着凉飕飕的风吹过,阮凝玉简直快要被吓破了胆! 她吓得涕泗横流,无论她如何拍着那扇被锁死的门,如何嘶哑着声音哭破了喉咙地求饶。 可那个澹泊明志的嫡长孙,却无动于衷。 冷眼看她歇斯底里了一个时辰。 最后,他再高贵圣洁地出现,如谪仙降临。 而她被衬托得如脚下尘垢。 直到后来,她就连面对慕容家族的皇家宗祠,身为一国之母,她都应该毫无差错地打点祭祖事宜,同皇帝一起祭拜祖先,可是每当看到那些排排整齐的牌位,阮凝玉都会惊心动魄地想起那个谢府阴森可怖的夜晚。 所以每年她都会硬着头皮,手里紧攥着一块帕子同慕容深祭拜先祖,等跨出那道宫殿门槛时,她的里衣都会被濡湿,一张国色天香的脸也难掩苍白…… 阮凝玉想起这些,唇都能被咬出血来。 已经跪了半个时辰的她,开始觉得膝盖针碾过般的刺痛,每当她要瘫软在地上时,她都会咬咬牙,强撑起身子。 不,阮凝玉!你不能倒下!…… 她不想被谢凌看不起! 而且,当过一世皇后的她,更不允许她在别人面前出现任何的不得体不端庄!尤其是死敌谢凌! 苍山对这位表姑娘的感官并不太好,所以也在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观察着阮凝玉。 只是叫他没有想到的是…… 那个女人跪在地上跪了这么久,若是别的养在深闺里的寻常女子,膝盖早便全是淤青了,可是过去了这么久,她竟是一声也不吭! 这也便罢了,更叫人震惊的是,她腰杆挺得很直,仪态雷打不动般的雍容闲雅。 有那么一瞬间,苍山都觉得这是一位皇室的公主出现在谢家祠堂上! 他看得专注,连身旁多出来了一道雪色身影都毫不知情。 等意识到来人身上松柏的凌冽气息,苍山定睛一看,见是刚洗濯回来的谢凌,忙要行礼。 谢凌却抬手,薄唇微抿,阻止了他。 苍山微怔,但也不敢去揣测主子的意思,垂首下去。 祠堂上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只有别处院子小仆用笤帚扫过青石板的细微声响。 待阮凝玉跪得饥肠辘辘的时候,便听见外面忽然飘起了大雨。 起初还是细雨,很快便厚密了起来。 听着这越下越大的雨声,阮凝玉脸蛋绷得有些僵。 果然,跟前世一模一样。 不对! 阮凝玉突然拧眉。 雨声当中……好像多出了别的声音!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身体渐渐僵硬了起来。 乌云笼罩在谢府上空。 伴随着打雷声响,阮凝玉余光出现了一道慢慢朝她靠近的雪色衣摆,他缓步走到神台前,刀芒般的闪电划破天际,这一道天光瞬间照亮了谢凌那持着线香的双手,骨节分明,透着冷意。 阮凝玉警惕了起来。 只见谢凌并没有给过她眼光,而是给线香点上烛火,而后跪在她面前,朝着神台上的谢家灵位叩拜,只见他合眼不知道低语了些什么,在阮凝玉不过眨眼的片刻,便已起身,将香插了上去。 上香时,他一只修长的手搭在神台上,也就是这个时候,借着烛光,阮凝玉看清了他手边两指宽的藤条。 随着外头的雨珠飘落在她的脖颈上。 不由的,她颤了颤细肩。 第31章 他说她轻浮 谢家祠堂世远年陈,经过几代人的修缮,空气里漂浮着紫檀的古朴沉香。 谢凌夜里又换了一身白色直裰,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越发衬得清寒孤高。 他淡着眉眼,在神台前上完香后,很快,那道衣摆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阮凝玉还闻到了他手上沾染的香寸的味道,混合着他衣衫上洗过的皂角味,晚间的穿堂风将属于这个男人的味道一点点吹进她的鼻腔里,令她五官六感全都被调动了起来。 她很不习惯空气全都是谢凌的气息…… 阮凝玉面色古怪,就差将“抗拒”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女娘观念本就比较保守些。 按照她的记忆里,她很少跟眼前的男人有这么近的距离,闻到谢凌夜晚刚沐浴更衣完身上的味道,这对于她来说这几乎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谢凌是长兄,何况几岁孩童时,父母就开始教导着男女有别,无论是外头的男子,还是家里头的弟兄叔伯,都要避嫌。 前世她跟谢凌关系疏远淡漠,在谢府甚少有语言交流。 接触最多的一次,便是她私奔这一回…… 后面,又恢复了毫无交集的状态。 他是那个高不可攀望而生畏的谢家嫡长孙,她是府里等待着出嫁无足轻重的表姑娘。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后面她风光地嫁入东宫,成了慕容深的太子妃,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跟谢家这位长兄没有任何联系。 而后来,他也为人人夫,除了她在后宫而他在朝堂互相厮杀,实质上他们再也没有对质过。每次见面,他要么在宫廷宴会上请安,离凤椅上的她足足有半个宫殿之远,那么远的距离,她其实总是看不清他的面容,隔个一年半载,只觉得那张神圣的脸似乎更立体了,更成熟薄情了些…… 他是许清瑶的人夫,对方是她的大哥大嫂,她更是要跟他保持距离些。 当了大明皇后之后,她更是几乎没有回过自己的“娘家”名门谢府。 所以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天,被押上马车跟谢凌同处一车厢,神魂才会那么的摇撼。 所以此时闻到谢凌身上的味道,她才会眉头紧锁,上身下意识地往后倾,心理的抗拒,让她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谢凌却并不知道她的内心斗争,他负手而立。 滴落檐瓦的雨声里,是他平淡的声音。 “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罚跪这么久。” 阮凝玉眼皮猛跳,差点将脏话脱口而出,但想起自己早已不是皇后出身了,于是尽力忍了下去。 她现在寄人篱下,她要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于是她垂下眼帘。 “凝玉糊涂,请长兄指点。” “糊涂?”谢凌却冷眼看着她,说完,他便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眸里透着一丝凉意。 “我倒是觉得你精明得很。” 路上逃了那么多次,没有想到她原到府里也这么的不安分。 自己惹下了私奔这大祸,借着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秉性,顺手将自己看不爽的人一起拉下水。 阮凝玉遽然被抬起下巴,被逼迫着睁开眼去看他的面容。 夜色下,他的一边脸被橘黄的烛光笼罩,可还是丝毫在他身上看不出暖意。 望着他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阮凝玉心里微惊。 说实在的,她傍晚针对文菁菁谢易墨说的那些义正辞严的话,虽然是能叫谢诚宁无法下台片刻,但宰杀权在人家手上,谢诚宁照样能护得了谢易墨。 谁让她在谢家轻如鸿毛,无人庇护。 可是,谢凌却不一样了。 他守正不阿,雷厉风行,就算对方是他的亲堂妹,但错就是错,照样不徇私。 阮凝玉都能想象得到万一哪天他哪个叔叔触法了,他都能大义灭亲地举发家人,亲手将亲叔送进大牢里,并且眼睛都不眨一下。 因为重生回来,所以阮凝玉知道他铁定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也绝不会包庇堂妹。 他……这是察觉出自己是在利用他了么? 阮凝玉很快便淡定起来。 虽然男人的手没有任何怜惜可言,她的脸颊肉被他捏得生疼,但她还是尽力对他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 “我确实是算准了长兄的秉性,可是确实是两位表姐做错了事……我没有任何一句扯谎。” “更何况,若不是长兄公正严明,明察秋毫,玉洁松贞,两位表姐又如何能有机会改过自新呢?” 她想过了,她在谢凌面前耍任何小聪明都没有,那不如实话实话,再装一下可怜。 半真半假的话,连她自己有时候都会辨认不清。 她仰着脖子,努力扯动着五官也要对他讨好一笑。她精致的下巴被他攥得很紧,以至于红艳的唇不受控地撅成了一个娇媚怜爱的弧度,更何况她此时态度谦卑,仿佛将自己低在尘埃里,望着他的眼眸如同浸泡在春水里。 明明她脸未敷粉,容颜清丽,可就是这样的女人,睇他一眼,便仿佛媚意横生。 而她偏偏年龄幼他好几岁。 这样的芳龄,便已经有了这样摄人心魄的姿色。 饶是圣人心的谢凌,也不由手指微僵。 他突然间回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 满京无不在传,说他们谢家这位表姑娘,年纪轻轻,还未出阁,身段出落得太不“得体”也就罢了,还已练就了一身勾引男人的媚骨。 四处沾花惹草,在各府的筵宴上跟各位年轻儿郎眉来眼去。 当时他这个表妹刚到谢家的时候,他正在郊外别院里备考,还未与她谋面。 起先,他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心里是不信的。 而且,他更是反感未见其人未交往数日便轻易断定一人品性的行径,道听涂说,岂是君子所为? 况且此人是他远房表妹,他更不喜外人随意议论。 可当他回到谢府,亲眼见到这位表妹时…… 却次次遇见她同府中子弟嬉戏调笑,而表妹的言行……确实有些失了分寸。 那时原本还信任表妹的谢凌,犹如被打了一巴掌。 但令人费解的是,这个表姑娘能跟其他公子毫无边界感,唯独遇见他的时候,就会花容失色,畏畏缩缩地朝他请安,没了半点媚色。 谢凌当时只是冷冷扫了她一眼,便从她身边径直离去。 如今见到她眼眸微湿地朝着自己抿唇一笑,谢凌便觉得手指像触电了般,觉得手下触感如花瓣般滑腻带香。 他拧眉,眸色晦暗。 虽说稍有些家境的男子身边都会有几个贴身丫鬟,一边伺候着通房的事,以便他们在成婚之前早早地开悟云雨之事。 可是他却一向反感,自从母亲给他送过一次通房丫鬟被他拒绝后,便再无此事发生了。 所以,当下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谢凌沉脸,瞬间就收回了手。 阮凝玉只觉得脸颊的禁锢忽然消失,她不由活动着唇边的肌肉,好舒展一下酸痛。 他爹的,使的劲可真大…… 谁知玉树琼枝气质的谢凌站在一边,垂眼看她。 “你不觉得你平日行径,太过轻浮了么。” 第32章 狐媚惑主 阮凝玉正在活动着腮帮子,听到他这句话,有点没反应过来。 轻浮? 她这是对他干了什么吗? 她一没衣着不得体,二没像前世勾引其他男子一样用那些狐媚手段对待他。 可他谢凌,竟说自己轻浮? 阮凝玉有些气笑了。 前世也是这样,就算贵为皇后了,她学习了所有的宫廷礼仪,基本能保证样样都不出差错。她那日不过是穿了京城时下最风靡盛行的袒胸装,可他谢凌谢大人照样能参她一本,说她身为一国皇后,却衣冠不得体,卖弄风情,狐媚惑主,怎可配当天下女子之表率? 当她信重的女官对她说了朝上的议论后,阮凝玉气得当场摔了她最喜爱的琉璃盏。 谢凌就是故意的! 他为何偏偏参她,却不参后宫其他同样穿了袒胸装的嫔妃? 他谢大人若真的要整顿风气,就应该一视同仁!而不是直指她! 反正在他眼里,她处处不得体不端庄,样样不如他的爱妻许清瑶。 可她看不起他的发妻,古板又素气,当大明贵女都在标新立异追求着当下的时髦时,而许清瑶还在穿着过去的衣裳,维持着自己所谓名门闺秀的“正统”。 阮凝玉都被眼前男人的言论给干懵了。 她向来情绪浮于表面,此时不由眼珠子喷火,愤怒地看着谢凌。 她竟不知,她究竟要怎样在他眼前才算得体! 经历过前世被他那般特殊对待后。 谢凌是当今朝廷上的“保守派”之首,荣古陋今,将时世激进的观念视为异端。 谢凌一抨击后,各宫嫔妃都开始为避锋芒明哲保身,都开始脱去了那鲜艳好看的袒胸装,将它们压在衣箱底下,又乖乖地穿回以前的宫装。 可阮凝玉却偏偏反其道而行。 谴责她衣着不得体,狐媚惑主是吧? 她非要每次在宫廷里,在那位最是保守的老古板谢大人面前,故意穿着她的袒乳襦裙。 每当遇到下朝的他,她便故意指名道姓地叫他来到自己的跟前,给自己好好地请安。 果不其然,在她嚣张骄纵的挑衅下,眼见她穿着威仪不类不成体统,阳光下酥胸仿佛盖着雪,一向尊崇孔孟之道古板迂腐的谢大人气得面红耳赤。 他红着耳根,眼神都不敢落在她的身上,黑着脸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轻浮”后,便拂袖离开,连跪安的礼仪都忘了。 当时阮凝玉坐在銮驾上,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摇着手中精巧的象牙扇,笑得花枝乱颤。 但这样的记忆,对于她来说已经很久远了…… 没有想到谢凌此时硬邦邦的一句话,竟开启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箱子。 母仪天下多年,阮凝玉听惯了贤淑温婉的赞语,再怎么样,她后期都能雍容大雅,将后宫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虽说比不上历史上有名的贤后,但是她自认为皇后该有的贤德庄重,她都做到了。 所以叫她如何能忍受谢凌这样一句话? 阮凝玉紧抿唇,不吭声。 谢凌……该不会觉得她方才是在勾引他吧? 光是一想,阮凝玉又觉得恶心。 “你先前在母家,就是这么学的礼教么?” 阮凝玉:…… 到底是憋不住这口怒气,她抬起头,强忍着膝盖的疼痛,直视他,“凝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落得表哥一个''轻浮''的印象?” 原本淡漠拧眉,悄无声息揉着自己手指的谢凌听到她这句话,却是无端一怔。 似乎非要说出个错处来? 表姑娘好像确实没有特别过错的地方。 见到他表情的不自然,阮凝玉眯眼,挑了下眉。 故意挑衅,有点得寸进尺的意味。 “请表哥明示,凝玉才好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谢凌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后,他语气很冷,并没有直视她的问题,而是偏过脸,“回去,罚抄一百遍女诫和女则。” 阮凝玉:??? 她瞪眼。 谢凌此时看了过来。 “表姑娘是有异议么。” 阮凝玉生生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她神色恹恹,她知道如果自己再顶嘴的话,自己的下场更不会好。 如果没有一点眼见的话,她上辈子也不会爬这么的高。 她知情识趣地低头,装作卑谦,“不敢……长兄如父,表哥的任何训斥责罚都是恩德,凝玉应该谨记,感恩戴德才是。” 但谢凌仿佛听出了她语中的阴阳怪气。 他垂眼看去,便见她低眉顺眼,低垂的脖颈也透着几分顺服乖巧。 但谢凌目光如炬,还是透过她的外表窥到了她底下坚韧的傲骨,那死不改悔的嚣张气势仿佛要冲破黑夜。 谢凌忽然没了话语。 待四周变得静默,只剩下庭中淅沥的雨声,阮凝玉见到,祠堂上那位清高庄严的谢大人慢慢拿起了放在神台上的藤条。 明明他玉白的手持着藤条颇具美感,可她只感觉到森寒的凉意。 谢凌拿着藤条,走到了她的面前。 目光自高向下。 耳边是男人平调的问询。 “害怕么。” 阮凝玉面色苍白。 前世他同样问了句同样的话。 怕,怎么会不怕…… 阮凝玉却不肯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畏怯的表情。 她仰头望着这位长兄,唇边浮着嘲讽。 “若我说怕,表哥便会放过我么。” 在她话落后,迎面便迎来了残酷的一鞭。 “疼……” 男人的这一鞭打得她倒在了地上。 力道那么狠那么毒,落在她的身上,瞬间让她如牲口般瑟缩在原地,那娇弱的肩颤得厉害,眼里也布满了脆弱无助的恐惧。 男人漆黑的瞳仁望着这一幕。 他开口了。 阮凝玉听到他说。 “不会。” 第33章 轻点好不好 经历过一遍,阮凝玉原本以为自己早有了心理准备,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像前世那样狼狈万状。 可是当那藤条打落在她身上,在身上落下道道烙印般的痕迹后,她所有的努力都被一击击碎了。 她犹如困兽,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也通红,像浸泡在一碗淡红的朱砂水里。 一,二,三…… 她已足足挨了五鞭。 谢凌每次都避开了她的要害,但到底是严峻的家法,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何况眼前的男人也绝不会背公向私。 阮凝玉被当成了只畜生了般,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眸光凶猛,狠狠地剜了谢凌一眼。 曾经如上位者打量蝼蚁般睥睨的目光,在幽僻的夜里,那轻灵通透的眼眸布满着令人惊心的杀气。 仿佛只要让她当下有机会的话,她就会杀了他! 阮凝玉刚仇视了男人一眼,迎面又甩来道绝情狠辣的鞭。 “啊。” 她偏过脸,发髻上的桃花碧珠宝簪被打落在地,乌黑柔顺的青丝便这么如曝地垂落,轻盈地盖在了她的侧脸上。 从谢凌的视角只能看到她微挺精致的鼻梁,以及花瓣般朱红的唇。 他持着藤条,远远地站在神台前。 “再瞪一下试试。” 阮凝玉用单手捂着自己脸,嘴角也渗出了点鲜血。 刚才谢凌的劲道太狠,那藤条几乎是擦着她的脸甩过来的,所以便误伤到了,留下一小道血痕。 唇边,是火辣辣的触感。 谢凌越这样说,她越瞪他,琉璃般的黑眼珠里满是歹毒的怨恨。 她……真的很想在他身上生生咬下来一块肉! 可她越是这样瞪,得到的却是男人更厉害的藤条。 这一次,落在了她的肩上,她闷哼一声,通红的眼继续瞪。 仿佛要将他生吞入腹。 “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 谢凌没有惯纵她,手腕轻轻一动,又不慌不忙地挥去了一鞭。 他疏离冷寂的瞳仁里倒映着地上女人气得发抖的画面,可他的眼却像千年冰封的湖泊,没有一丝温情动容的涟漪。 在他心目中,只有法,没有人情。 似乎只要她瞪多久,他便这样鞭笞多久。 而这次,藤条落在她的背上,只听刺啦的裂帛声,她那单薄的莲纹夏衫被刮破了。 火辣的同时,阮凝玉还感觉到了一丝凉意,破碎的夏衫露出了底下的肌肤玉雪。 这次,她怕了。 谢凌扯动薄唇。 “还敢没大没小么。” 听到男人的话,她手指缩了缩,柔软的指甲险些陷进地面里。 但她很快就收敛起了戾气。 阮凝玉瑟缩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支撑起上半身。 这种屈辱伏低做小的遭遇,上一次遇到的时候还是慕容深因太过横行无忌,狷狂却毫不收敛,被陛下视为眼中钉,最后借慕容深修水渠不利反倒引起人祸的罪名,剥去了他的王储位置。 慕容深变成了废太子。 当时在路上遇到最有可能成为下任太子的安王,安王夫妇让她这个落魄的废太子妃下跪。 她那么盛气凌人的一个人,没有骨气地跪了。 为了她的夫君。 她跪在安王和王妃的脚边,低声下气,求他们放她的夫君一马,不要羞辱他…… 当然,她其实并不是全为了慕容深。 当时慕容深有个侧妃风头正甚。 阮凝玉感情也有,但是更多的是……在表演给背后的慕容深看,她知道的,她这位夫君最是睚眦必报,慕容深绝不是池中之物。 所以,她要让现在的他看看她为了他,有多可怜卑微,磕着头,在别人眼前祈求他们饶过自己的丈夫。 让他亲眼看看她多么的爱他,为他付出了多少,以博取他的愧疚。 果然。 背后在押在地上的慕容深瞬间满眼猩红,痛不欲生。 后面卷土重来,逼宫谋反上位的慕容深加倍地宠爱她补偿她。 曾经欺辱她的安王夫妇也被砍去了双手,至于那个频频算计她的侧妃……她早已忘记她是怎么死的,或许是被慕容深身边最得势的太监推进了那个总死丫鬟的古井里了吧。 在掌管三宫六院之前,她原本便是以色事主的。 所以没有人比她更懂如何博取男人怜惜。 于是她瑟缩着,像被打怕了知了好歹。 她嘴唇都在打颤。 “不敢了,表哥我不敢了……” 谢凌刚微眼皮,便见她突然扑了过来,跪在他的脚边,失去血色的双手抓着他的衣摆。 她几乎是一个近乎低到尘埃的姿态,他目光向下,便可以看到她那低垂细长的脖颈,那纤弱的弧度落入他的眼里,仿佛是春夜里被雨水蹂躏的梨花枝,纯白,易碎……美好得有一种让人想要疯狂践踏的冲动。 这时,她用力攥着他的雪色衣摆,一边抬起头。 眼角也浮着泪。 “表哥,我好疼……能不能不要再打了……” 如果说,她刚才在对之深恶痛绝的谢凌面前还是有她的傲气的,可是,坐在那个天底下所有女人都艳羡的凤位上这么多年,她被慕容深娇宠得太好,象箸玉杯,荣华富贵,让她再也无法吃丁点儿的苦。 一丝一缕,她都无法忍受。 她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阮凝玉我见犹怜地望着他。所以她宁愿丢下皇后的尊严,再微贱也好再卑劣下作也罢,她也不想挨鞭子了! 她向来把容貌肌骨看得无比的重,在皇宫里常年奢侈地用珍珠粉磨过的玉容膏养颜。 发生政变时宫里死多少个奴婢都不打紧,唯一不能影响她睡美容觉。 再这样鞭挞下去,她一身冰肌玉骨也不知道要养多少时日才能养好! 阮凝玉眸里可耻地在谢凌面前……出现了恐惧。 她漂亮的眼珠子浸泡在泪水里。 “表哥,您怜惜怜惜下我,轻点好不好……” 谢凌圣洁不带欲念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第34章 妩媚柔媚 阮凝玉见到那总是高高在上的嫡长孙掀了掀眼皮,居然纡尊降贵地俯身了过来。 她湿润的眼眸揉出了希冀的碎光。 可阮凝玉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每一次事实都告诉她,将希望付诸于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身上,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谢凌再一次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然后告诉她,她有多么的天真。 他目光平静,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从他的锦衣上剥开。 男人的大手几乎包裹住她的,男女肌肤相贴的感觉,应当是极暧昧缠绵的才对,可是阮凝玉却犹如碰到了条阴冷的毒蛇,他的手指凉得仿佛一路沁人心脾。 她恐惧得脖颈又颤了颤。 谢凌剥开了她的手,而后淡声:“表姑娘,不要自作聪明,使乖弄巧,干这种世家闺秀所不齿的下三滥的事,这样……” 他停顿了一下。 “会显得你俗不可耐。” 阮凝玉瞳孔缩着。 眸子黯淡下去,里头有一抹看穿的恼羞成怒和自尊受损的怨气…… 最后,她彻底放弃了挣扎。 明月当空。 守在祠堂门外的苍山很快听到了里头女人的惨叫和啜泣声。 那划出风声的藤条,听着也骇人。 女人的声音就像妩媚柔媚的水,惨叫的时候听着是那么的可怜。 想到那个丽色姝艳,楚楚动人的表姑娘被自家公子这样的打,苍山再铁骨铮铮的男子,心里竟然有些不忍。 这时,祠堂里的女人又哀叫了一声。 就仿若在里面遭受了多非人的虐待。 事不关己置身事外,对良心无异于是场伦理的折磨。 苍山终究是没忍住,竟然违犯了府里规矩冲了进去。 一进到里面,就看见自家雪胎梅骨的公子脚边,竟是瑟瑟发抖,皮开肉绽,用双臂环抱着自己以掩护着底下雪白肌肤留自己一点体面的表姑娘…… 只见到这样艳冶糜丽的画面一眼,苍山就惊得收回眼,而内心已经掀起轩然大波。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祠堂里竟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谢凌则手持藤条,站着不动。 “你进来做什么。” 苍山忙不迭跪下。 他合上眼,不敢随处乱看。 “属下,属下……是来替表姑娘求情的。” 男人望着他。 “属下在外头,着实是听姑娘叫得可怜。表姑娘……毕竟是个细皮嫩肉女子,平日也弱不禁风,身子不大好是府里人人皆知的事情,属下怕表姑娘承受不了公子的怒气。” 谢凌漠然不语。 意识到自己竟然失了心般地闯了进来,苍山心里闪过悔恨。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素来最是和颜悦色的大公子,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还将表姑娘鞭笞得这般狠。 见阮凝玉在地上瑟缩,苍山于心不忍,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被打断。 “苍山,你逾矩了。” 谢凌拧眉,眸里猝然一片冰冷。 “出去!” 苍山不敢言他,立刻退了出去。 倒在地上的阮凝玉却很快就不知道等下发生了什么事了。 只知道她快晕厥过去的时候,谢凌还在打她,一边施教。 依然是那个死人般冷冰冰的音色,古板又严苛。 “回去再温习四书五经,我会按期察验。今后再敢无女娘该有的端庄和言行,不从女德,无诗礼人家的教养,我绝不轻饶了你。” 气得她咬牙切齿,差点口吐白沫。 很快她因为脸蛋苍白,便晕了过去。 而那庄肃的祠堂再度静若寒蝉。 …… 这次家法伺候,几位姑娘躺了几日的床才能下来四处走动。 可她的姑娘却足足疼了半月,还不见彻底地好…… 眼见自家姑娘怕牵动了臀上的旧伤,只能趴在床榻上,但就算这样了,也不好好静养。 阮凝玉的罗汉床前放了张书案,只见她趴在床边,一只手则灵活地握着两根毛病,正在宣纸上罚写着《女则》。 写得正专注,突然间一根毛笔掉了,吓得她身子往前倾去接,也牵扯到了她臀部的伤口,疼得她五官乱飞,龇牙咧嘴。 从紫蔷庭里刚解禁的文菁菁进来时恰好见到了这一幕。 她走过来,对她福安。 “阮妹妹今日可觉得好些。” 说完,文菁菁又看着她,满眼无奈。 “阮妹妹适才那样呲牙咧嘴,丝毫没有点姑娘家的娴静端庄,女人以后可是要嫁人的,你这模样要是被将来的夫君见到了,定要责怪谢府教女无方。外祖母向来不喜爱你,要是被她撞见了的话……你免不了又要受罚。” 文菁菁这句话,看似是关心她,实则是她惯常的捧高踩低的伎俩了。 在外人眼里,她便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 前世阮凝玉在闺阁时常骄纵无礼,而文菁菁却总是爱跟她玩,就是借此来衬托她的婉约娴雅。 阮凝玉看了她一眼。 端庄,又是端庄。 她同谢凌是什么女德捍卫组么? 文菁菁微微一笑,原本以为阮凝玉会有什么反应,谁知对方盯了她一会后,便仿佛她不在场,继续低头誊抄着女则。 文菁菁眼睛转了转,又看向她写的字。 “阮妹妹怎么还罚抄没好呀?我同二姐姐都誊写好交给长兄了。” 阮凝玉继续不理。 文菁菁又道:“阮妹妹,你写的字还是这般的杂乱无章,横七竖八的,应该让女先生着重对你教学……” 阮凝玉依然埋头苦写,将她当成耳旁风。 吃瘪的文菁菁面色略微僵硬。 而这时,嫉恶如仇的春绿更是鼻孔朝天地走了过来,她对着坐在旁边的文菁菁翻了个白眼,便将姑娘最爱喝的乳糖真雪端了过来,放在姑娘的书桌上,又端来了份小梨酥,压根就没有准备文表姑娘的那份,做完这些后,她便笑盈盈地给用功写字的阮凝玉打扇。 文菁菁红着脸,很少受到这种冷落,于是湿润了眼,赌气离开了海棠院。 见这不要脸的文姑娘终于走了,春绿哼了一声。 阮凝玉丝毫不关心文菁菁,她现在誊抄得手指都疼,她已经写了好几天了,连半份的量都没有抄写完! 想到那夜她失心疯为了不吃苦头在谢凌脚边奴颜婢膝地求情,阮凝玉脸蛋发愠,一时重重地掷下毛笔。 一滴墨汁溅到了她如雪的手腕上。 春绿哎了一声,很快抽出帕子上前给她擦拭。 这时,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婢女抱玉进来了,满脸喜色。 “小姐,你猜谁来看望你了!” 阮凝玉躺在床上静养,眉眼恹恹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三公子过来了!” 阮凝玉却皱了眉。 府里的三公子,是嫡子谢易书,也就是谢易墨的亲哥哥。 第35章 心仪那位表姑娘 在小姐旁边打扇的春绿听了,面上也是一喜。 二公子来了! 要知道,府上对小姐最好的,莫过于姑娘的这位二表哥了。 不比大公子有长孙的威严,谢凌虽隽逸温和,但对于她们这些小奴婢来说,大公子就像天上高高的月亮,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可二公子谢易书就不一样了。 同样是尊贵俊逸的嫡子,但是谢易书却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了很多,也爱笑,没有谢凌身上那股叫人不敢靠近的仙气。 每当二公子笑的时候,她们这些丫鬟全都会被迷得七荤八素。 更重要的是,这么个金玉般尊贵的少年郎,却心仪于她们家小姐。 原本先前小姐跟谢易书相处起来有些青梅竹马的意味,但是自从小姐认识了小侯爷沈景钰后,便跟谢易书冷落了很多。 谢易书不知状况,满眼都是她这个表妹,依旧对她好,总是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字画和奇珍异宝送给她。 后面得知了沈景钰的存在,谢易书便跟她大发了一通脾气,跟她断绝了一段时日的来往。 春绿原本以为小姐跟小侯爷私奔,二公子原本会心生嫌隙,没想到……居然还是来看望小姐了。 春绿下意识侧眼。 可奇怪的是,阮凝玉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阮凝玉却是放下了毛笔,在一旁净手,而后也没动书桌上的甜食,便这样倒头在床榻上翻转了个身,盖上被褥。 她背对着春绿和抱玉二人,一副不想见人的样子,“我累了,去告诉二公子我歇息了在午睡,千万别让他进来。” 奴婢两人互相望了望。 门口青衫粉裙的抱玉欲言又止,应诺,便退出了绣房。 眼见罗汉床里真的传来了少女平缓的呼吸声,春绿轻轻帮她掖好被子,也离开了屋子。 深闺小姐的一天本来就清闲散漫,日头好,一道清透淡金的阳光落在书案上,墨香混合着屋里的胭脂味。 阮凝玉眼皮沉,睡过去了半个时辰。 等她醒来的时候,喉咙发干,阮凝玉便涩着嗓音。 “春绿,水……” 很快,守在床边的人便递过来了一杯水。 阮凝玉伸手去接,触感却是凝脂玉般光滑细腻,骨节也特别突出,手指细长。 她惊得很快翻过了个身。 果真见床边坐着个头戴紫玉冠穿云锦深衣的贵少爷,其上的流云纹金绣繁丽,最突出的是他身上的气质,贵气而不失温润,金枝玉叶却无骄横之风。 实在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 见到她看过来,男人将瓷杯又递过来了些。 阮凝玉面色冷淡,没接。 见她不接,谢易书便温和地收回手,微笑,不说话。 阮凝玉问:“我不想见你,你怎么就进来了。” 她前世追求者众多,她的表哥谢易书便是其中一个。 但是她跟谢易书绝不可能,他是谢家除了谢凌最尊贵的嫡子了,身份不匹配,更何况何洛梅也绝不会同意。 “你偷跑过来见我,三舅母会生气的,我跟你也不可能,别因为我而让自己徒添烦恼。” 她记得,前世她跟沈景钰私奔回来后,谢易书也来找过她几次,他温和善良,连一只小动物都不忍心伤害,就是这么一个美好的少年被她失望地伤了心,被她逼急了跟她断绝关系。 从此以后,她跟谢易书再无来往。 想到先前谢凌在祠堂上鞭笞她一边说的话,阮凝玉汗毛倒竖起来,莫名觉得不自在。 他不久前才教育她要安分,不要拈花惹草,要循规蹈矩地当好她的表姑娘。 这要是被谢凌知道了的话…… 谢易书不说话。 因为沈景钰那事之后,她私奔前面她跟他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 就算是他现在过来看望她,也是不愿意说话的。 见抱玉就在屋里,阮凝玉不悦道:“怎么让二公子过来了。” 见抱玉小脸微白,原本沉默着气宇高贵的公子哥开口了。 “不关你婢女的事,是我执意要过来看看你的。” 少年大她好几岁,尚未及冠,所以音色偏明净,如潺潺的泉声流过心间。 说完他又将水递过来,轻轻微笑,“不是睡醒口渴了吗?喝些水吧。” 阮凝玉只是疏离地道:“我不渴了。” 抱玉一颗心却是提了上来。 谢易书可是三房显贵的嫡子,小姐如何敢这么待他? 见她拒绝,谢易书也只是笑笑,他仿佛忘记了过去的隔阂,而是伸出手指拾起了她书案上的一张宣纸,看着上面歪七八扭的狗爬字。 他的脸上仿佛闪过了一瞬间的怔忡。 只是很快,就看不到了,那微红的薄唇轻轻一勾。 声音极温柔,“凝凝的字还是这么的……可爱。” 阮凝玉:…… 连她自己都皱了眉。 谢易书仿佛看不到她脸上的冰冷,而是自顾自地拿起她所用的那只毛笔,在指尖端详了片刻,“这毛笔,用着不好,配不上凝妹妹。” 他对着旁边的书童道:“去将我房中的那支墨痕狼毫取来送给凝妹妹,我藏阁里的竹雕云龙管貂毫笔,还有松烟墨也一并取来……” 他表现得个好脾气的哥哥,举止分寸又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阮凝玉蹙眉,却拒绝,“不用了,我这字,也配不上如此好的文墨。” 谢易书只是浅笑。 “我觉得表妹配得上天下最好的事物。” 阮凝玉没了话语,谁能想到眼前这位被当成第二个谢家继承人来培养的嫡次子,为人温煦善良,却会有一次发酒疯将她堵在一颗桃花树下,脑袋垂在她颈侧,“我到底哪里不如沈景钰……” 可第二天醒酒之后的谢易书却只是对她笑笑,之后就将她当成了表妹,再无任何的越矩,去开拓他的锦绣前程去了。 阮凝玉不想再跟谢家人再有紧密的联系,尤其是谢氏男子。 谢凌只凭一己之力,就让她连带着府里的公子都讨厌起来。 姓谢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阮凝玉兴致不佳,全程冷淡,谢易书也丝毫不介意,还帮她将碎发别在了耳后,他坐了两刻钟后,便叫抱玉她们照看好她,便离开了。 走出表姑娘的海棠院,谢易书对着身边的书童道。 “回去夫人若问我去了何处,你便说我一直在书房里用功。” 书童说是,但是很快他又觉得不值。 “表姑娘与人私奔,还受了家法,二公子对表姑娘如此好,实在不值……” 说难听点的,以后阮凝玉及笄的时候怕是没有哪家敢上门提亲,二公子这般尊贵,京城那么多好女娘,公子何必独独只看中表姑娘…… 谢易书听到她这话,明澈带笑的眸子都凉了。 书童见到他的目光,一时心惊肉跳,连带着遇见刚从府外回来的大公子,都忘记了行礼。 见到一身青衫的长兄,谢易书脸上立马露出了敬慕的神色,他打小就将谢凌看作自己的榜样,长兄天资卓越,他无法逾越,只能亦步亦趋紧跟着他的脚步。 而长兄,不久前春闱更是拿下了会元。 除了大伯,他最景仰的人便是他的长兄了。 谢易书将手举在胸前,垂首,“长兄。” 谢凌撩眼看来,手里还拿着本书,淡淡“嗯”了一声。 在谢易书期待的目光下,很快他就听见男人沉稳的声音。 “书儿不是快要科考了么,来我书房,我帮你说说不懂的……” 谢易书眸里立刻露出星光,“谢谢长兄!” 谢凌还是“嗯”了一声。 他跟谢易书一前一后走在去书房的路上,只是半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睫羽一动,扫向了一旁少年郎状的谢易书。 他记得之前听到过一些传闻。 他记得……书儿好像心仪那位表姑娘? 那厢,谢易书离开后,阮凝玉继续用两根毛笔抄女则。 就这样多抄了一日,想着她关禁闭也该结束了,阮凝玉便让春绿她们给她梳妆打扮一下,说要去交给庭兰居的谢凌。 据说谢易墨和文菁菁都交上去了,只差她还没交。 第36章 去书房找谢凌 抱玉正在铜镜前,对着小姐乌黑亮丽的发髻,挑选着簪子。 她拿在手上看来看去。 “小姐今日气色好了些,不如戴金镶翠挑簪和赤金牡丹簪吧。” 如果放在皇宫里,阮凝玉可能还会嫌这些太素,她容貌要冶艳些,适合这些大气华贵的。 可……她待会要见的,却是谢凌。 见抱玉还在犹豫,阮凝玉却拿起桌上最不起眼的珍珠流光簪,“其他不用了,就戴这个吧。” 抱玉满眼不解,“小姐,这也太素了吧?” 阮凝玉还是坚持戴这个,抱玉只好照做。 至于衣裳,想到谢凌先前对关于她衣着的评价,阮凝玉气恼的同时,面上不由微热。 她蹙眉,指了指衣柜里最保守的一条绢裙,“今日便穿这件吧。” 就算不为了谢凌心里如何想他。 她也不想在谢凌穿别的衣裳,任他清明保守的凤眸打量,想起他那双没有任何欲念的眼,光天化日下,坐在圆杌上的阮凝玉身体不禁颤了颤。 而春绿正在轩窗底下,帮她收拾着近日誊写的女则和女诫。 看着上面的狗爬字,春绿不由眼皮跳了跳。 她脸上布满愁云,噘着嘴道:“小姐,你这样的字真的在大公子能过得了关吗?” 阮凝玉正在合眼,任由着抱玉摆弄着她的发髻,闻言,她红唇嘲讽一勾,“我能写已是给谢凌那竖子脸面了!他还想让我怎样?” 听到她又在大逆不道地直呼谢凌的大名,还骂他,吓得抱玉春绿想捂住她的嘴巴。 春绿整理好,又从这些宣纸下面抽出底下的一张。 不同于前面的歪七扭八,这张纸上面的字迹却宛如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字迹灵秀,气韵生动,完全不是小姐这个年纪该有的书法,完全超脱了同龄人的水平。 想到文表姑娘上次对小姐的拉扯,春绿便鸣不平,她不明白,“小姐,你明明字写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写得好看点,这样大公子也能对你印象好一点……” 阮凝玉听完,却笑了,觉得她天真得可爱。 就算她字写得好表现得好一点,谢凌这位高贵的天之骄子也绝不会改变对她的印象。 在他圣洁的观念里,她就是天天勾引男人的妖艳贱货。 本来罚她抄写这些东西她心里都是怨气,敷衍一下她已经够好了,还想字迹好看些?做梦! 她想来谢凌也不会为难她,毕竟在他眼里她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见姑娘合眼不语,春绿便不再勉强。 收拾完,带上书贴,主仆三人便一同前往谢凌的庭兰居。 庭兰居的外院种了很多绿玉君,满眼翠色,绿荫如盖,很衬君子风骨。 在一个长随的领路下,阮凝玉很快来到了男人在庭兰居的书房。 她对走来的这一路几乎是烂熟于心,于是面色厌恶,离那个男人的气息越近,她就更想转身就走。 到书房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进去。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进,见到的不只有谢凌,还有谢易墨和文菁菁这对姐妹花。 文菁菁是来陪谢易墨交罚写的字帖的,见到她过来,抿唇乖巧一笑,“阮妹妹。” 而谢易墨也友善不起来,想到阮凝玉半月前是如何害她同样受罚的,她到现在屁股还在痛,于是现在见到她,简直恨不得手撕了她! 但想到那位凛若冰霜的男人还在屋里,谢易墨打了个寒颤,又安分了下去。 坐在书桌前的谢凌这时放下了湖笔,朝着门口的阮凝玉看了过去。 距离祠堂那日,她跟他还是第一次见面。 那晚痛苦又羞耻的记忆一时扑面而来。 而男人还是冷然若仙,不为外物所动,阮凝玉就想杀了他。 她僵硬地扯动脸,唤了声,“表哥。” 便将那字贴递了过去。 而这时文菁菁却凑了过来,看见这字,捂住了嘴巴。 “阮妹妹,你的字迹,怎么连垂髫小儿都不如!” 谢易墨也看了过来,噗嗤一笑,旋即高傲地抬下巴,“字跟王八在爬一样,阮凝玉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要不给你报个童子班重新去学学琴棋书画吧!” 说完,她又笑着对谢凌道:“长兄,阮妹妹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妹妹年少家中遭了变故,才没有好好练字的,不能怪她……” “何况阮妹妹因私奔闯了祸还没有从这件事走出来,心情低落,所以才写不好的。” 谢凌翻开,看了一眼,便平淡地放下了,连仔细看没有,便道:“回去,重新写。” 说完,垂眼便去看谢易墨誊写的字帖。 原本祠堂的事就对他怨气冲天,这下阮凝玉真的忍不住了。 “谢凌你有病吗!” 满室寂静无声。 谢易墨如见鬼了一样,震惊地看着她。这个女人,是疯了吗? 书椅上的男人动作一停。 第37章 老古板的谢大人 谢凌手上还捏着带墨香的字帖,听到少女这娇媚的嗓音,指腹不由轻轻压住宣纸的一角,摩挲着停留了片刻,便又翻过了一页。 她的话于他来说仿佛是小孩痴儿说梦地想要挑战尊长的权威。 阮凝玉见到谢凌压根就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而是靠在官帽椅上,继续检查着谢易墨誊抄的女则。 文菁菁和谢易墨则被她顶撞男人给吓到了,一时都噤了声。 在这里,长兄就是天。 屋中只剩下男人手指翻动纸张的声音。 阮凝玉站立着,却没有退缩之意。 谢凌的书房以典雅简约为美,明窗净几,窗下摆放着上回阮凝玉在洛阳看到的一张名琴寒玉。 四柱书架摆放着古籍,墙上挂着字画,座屏也清雅,可男人的书案摆放着却是龙纹墨,八宝漆砚,红宝石白玉水盂,黑石山形笔架…… 他比一些世家公子还要的极尽奢侈。 也是,毕竟谢氏是长安世家之首。 见谢凌压根就没有理会阮凝玉,文菁菁和谢易墨对望一眼,而后偷偷抿唇角。 原本以为阮凝玉顶撞男人不计较,只要她识趣点接下来安分,这事也就翻篇了。 谁曾想,阮凝玉这时的声音又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 “我不同意重写。” 她目光坚定。 边上的表姐妹两人目瞪口呆。 阮凝玉不理会旁人如何想,又道:“我在海棠院里养身子,至今还没痊愈,又抱病誊写了女则女诫,如今长兄却要我重写,凝玉实在体力精力都难以招架,还请长兄恕我不能答应!” 男人眉眼转眼便落了层乌色。 还不等官帽椅上的男人发话,谢易墨就被吓得双腿发软,阮凝玉不跪,她都想替她跪下了! 阮凝玉以为谢凌是家中其他兄长吗?他不是,他是谢凌! 男人博文约礼,又因崇古,古板到了几乎接近迂腐的地步,他虽宽和,却将礼制礼教看得比天还要的重。 谢凌这时放下了字帖,而后便从官帽椅上站了起来。 谢易墨吓得想逃,是文菁菁扯住了她的袖子。 阮凝玉继续挺着脖子。 笑话,她先前当皇后多风光,三十多岁的谢凌她早已见识过了,后期那位权臣的眼神阴鸷又渊深,他只要望过来一眼,她就会觉得自己的雕虫小技全都被那个男人给看光了。 见识过了中年谢凌,现在她岂会怕刚及冠之年的男人? 重莲绫从官帽椅上流动而过,发出轻淡的声响。 男人这阵因深居简出,平日用完早膳便呆在书房,直到夕阳落下回到寝室歇息。 故此今日谢凌着着无任何纹样的鸦青色直裰,一身士人的书香气,可这也丝毫不减他眉目如画,容颜俊朗,只是他那眸子总是太冷,像长年累月都沉封静止的古井。 待阮凝玉清晰地闻到身前扑面而来的柏子沉香,她便僵硬了身体。 谢凌……他为什么要离她离得这么近? 头顶黑压压的阴影犹如小山扑面而来,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转眼来到了她的身前。 她年龄跟他差距不小。 阮凝玉这才惊讶地发现,男人的身量也有这么的颀长,肩也那么的宽,在她面前的俨然是个成年男人的躯体,而她才发现他竟然高出她这么多年,她如今十四岁,竟才只到了他的胸膛…… 再往上看。 却见谢凌那双瞳孔如冰的眸正俯视着她。 这把她吓得一激灵,连忙后退。 谢凌举起她誊写的那份字帖,阳光透过窗棂落了他一身,也依然难消融他面上的冷意。 “文以载道,字以兴文。各家千金自幼便学琴棋书画,饶是平民百姓,若有机会也会让女儿多学几个字,你如今告诉我,这就是你学成数年的书法?” 阮凝玉一时噎住。 是了,她忘了,眼前是何人?是前世那个老古板的谢大人,谁要是蔑视礼法,为官清廉时他便对那人笔伐口诛,等后面成了佞臣以后,他也看不得他人违背礼教,而这时的他手段也更加简单了,直接扒了那人的皮,注意,是真的扒人皮。 所以,这样的谢凌如何能容忍有人能将字……写得如常不堪入目。 想到自己是用三根毛笔誊抄的,阮凝玉面不改色地咽了咽口水。 前世的她乖乖地罚写了,这世的她又如何会老实从命,只敷衍为能了事,从而忘记了那位谢大人最大的……忌讳。 阮凝玉张了张口,“我……” 可谢凌没听她辩解,伸出手便撕掉了她这沓辛辛苦苦抄好的字帖。 阮凝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碎片。 谢凌撕烂后,便丢入一旁的纸篓,然后便去净手。 那道青色背影依旧清冷圣洁,就连声音也是这般。 “去外面罚站,什么时候愿意从头誊写了,便回去。” 他背对着说着,一边用干净的手帕擦拭着修长的手指,阮凝玉认识他这么久,他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有侍女贴身侍候他。 阮凝玉瞪了他一眼,想也没想,便转身,去外头罚站了。 重新写?那她的手会断的,她又不是脑子有毛病。 阮凝玉就这样站在了门外,书房里慢慢传出了细密的对话声,有心去听的话能听出来对话,可她压根不屑于好奇。 大约罚站了一分钟后。 很快,传过来了姑娘家身上的胭脂水粉味。 谢易墨拿着自己的那份字帖,心情愉悦地走了出来,满眼得意,身后还跟着文弱乖巧的文菁菁。 阮凝玉站得好端端的,突然就被人过来用力撞了下肩膀。 她的身体很快撞上了身后的木板,硌得皮肤生疼。 “哟,这不是阮表姑娘吗?罚站得还挺板板正正的。” 谢易墨记恨她很久了,此时见她在长兄书房外面罚站,自然要狠狠嘲笑一番,以报祠堂之仇。 阮凝玉害得她一同被罚,她那么在乎形象,害得她遭府中耻笑。 她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阮凝玉心智年龄已经有三十余岁,实在不想跟这群小孩玩过家家打闹的把戏,于是她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便想站起来,重新像个杆子一样杵在那。 谢易墨示意菱香。 菱香从前是干粗使的,立刻上前对着阮凝玉狠狠一撞。 这下,阮凝玉被撞倒了在地,而地上有个小石子,刚好划破了她胳膊的布料,留下伤口。 庭兰居的下人见到了,忙低下头。 对方是谢家嫡女,还是谢凌的亲堂妹,他们都不敢惹,更不想多管闲事。 谢易墨见阮凝玉如此狼狈,笑道:“小侯爷关禁闭出来之后,很快就跟郡主同行出游了,也就你还走不出来!” 她突然浑身上下扫视了她一眼,诡异一笑,“表姑娘这身子莫不是……浑身上下都被玩腻了吧!贞洁想必早就不在了。” “知道长兄刚才为什么这么生气么?你那日穿着那身衣裳回来,现在府里到处传着你失了贞洁!” 第38章 守在他院里的表姑娘 也就亏得祖母和长兄心善,见你无父无母还肯将你留在府中,若是别的人家,早已将你扫地出门了!” 听到谢易墨口中的“失洁”,阮凝玉眼皮动了动。 她终于知道谢易书当时来看望她的时候,为什么会眸光微痛复杂,又欲言又止了。 谢易墨又继续道:“你如今是破鞋一只!别再痴心妄想勾引我哥了,我哥什么身份,你又什么身份,凭你也配?!” 想到什么,她这才舒心弯眉。 “好在我哥自从你私奔后,便自此看清了你这贱人的真面目,打你回府后他都在房里苦心用功备考,也同母亲承诺跟你断绝了关系,果然,我哥乃人中龙凤,又如何会看得上你这种洗脚婢?” 听着她口中彻底改头换面的谢二公子,阮凝玉有点无语。 那她平日看到的那个贵气少爷又是谁? 想到谢易书时不时过来看望她,还找各种理由没骨气地往她的院里送东西,有一件还是谢易墨心心念念缠着自己的亲哥都得不到的并蒂金莲步摇。 见到谢易墨那过于灿烂的笑容,阮凝玉不禁抽搐了下嘴角。 文菁菁这时将她扶了起来。 “阮妹妹,你没事吧。” 说完,她怪罪谢易墨,“二姐姐,阮妹妹失贞本就伤心,你为什么还要说这些来刺激她,使得她更加难过呢?” 见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她失洁的事情跟真的一样,阮凝玉这时拂开了文菁菁的手。 “表哥要我罚站,两位姐姐站在这,莫不成也要跟我罚站?” 谢凌是因为方才有事,故此离开了书房。 阮凝玉又搬出谢凌,“姐妹同心,互帮互助,想必表哥知道了定会极感动的,定不会阻拦两位姐姐同我罚站,表哥最在乎家族团结的观念了,妹妹做错了事受罚了,那么姐姐也要受罚,这样做错事的妹妹才会心生愧疚,今后怕连累姐姐,所以今后才会谨言慎行,必不会再糊涂犯错……” 谢易墨和文菁菁脸蛋俱是一僵。 她们想起上回谢凌罚了阮凝玉,也连同她们这两个做姐姐的也罚了。 阮凝玉的手放在心口,一双美目流露感激,“我只是没有想到,两位平日喜欢对我言语取笑戏弄的姐姐,竟然肯为了妹妹…与我一同罚站……” 那两人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们才不想! 谢易墨被阮凝玉的惺惺作态恶心坏了,在那气不打一处来。 文菁菁挽住她的胳膊,声音轻轻的,“二姐姐,我们不要与这种人一般计较。” “她都已经失洁了,在京中臭名昭著,人生已经很悲哀了,姐姐还跟她计较什么呢?” 她的话说到谢易墨心里去了,后者勾唇,还怜悯地看了眼边上的阮凝玉,“你说的对,这么可怜的人,应该要同情才对。” 文菁菁甜甜地道:“二姐姐,我们走吧。” 姐妹两人就这么优雅地下了台阶。 阮凝玉则在她们身后舒展着筋骨,拉伸了下肩膀,还揉了揉手腕。 做完这些后,她这才从袖中掏出两颗鸟蛋大小的石子。 她把它们举在自己的右眼前,闭着一只眼。 “一,二,三……” 倏地一声。 很快,谢易墨的左膝盖窝被击中,文菁菁被击中右腿,两人“啊”了一声后,便一前一后掉进了旁边的湖里。 “救命啊!” …… 很快庭兰居里一阵鸡飞狗跳,下人没有一个会泅水的,想赶忙去找一个竹竿过来。 “我来我来!” 这时,身后却传过来了一个娇俏动听的声音。 回头一看,便见原本在公子书房外罚站的表姑娘扛着根竹竿过来了,气势汹汹的,看着就很靠谱。 “让让,让让!” 下人不疑有他,很快让出了一条路。 阮凝玉扛着竹竿,来到湖边,一副救姐忧心的样子,“表姐别怕,我来救你们了!” 说完,将竹竿递了过去。 文菁菁谢易墨两人见到竹竿,纷纷争先恐后地要过来。 谁知,表姑娘却兴奋地将原本要抓住竿子的谢易墨给捅了下去,接着就是文菁菁。 两人每次一浮出水面,就又被她“不小心”地捅了下去。 在水下痛苦挣扎的两人还能听到地面表姑娘略带忧愁的声音,“怎么就一直抓不住呢……” 谢易墨被气得呛了很多水。 阮凝玉玩腻了后,这才把竹竿让给下人,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们将昏迷过去的两个小姐救上来,跌跌撞撞地送回她们的院子里。 又站了一会,见谢凌不在这里,阮凝玉就想偷跑出去。 谁知被从外面办事回来的负雪就拦住了。 “公子有令,表姑娘什么时候同意重新誊写一遍字帖,便放你回去。” 阮凝玉深吸一口气。 好,她就站,她倒要看看谢凌能让她站到什么时候,她是绝不会写的! 于是,从外头回来跨入里院的谢凌,便看到了书房外面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阮凝玉回眸,便见到他手持着书卷,一身青色直裰站在月门下。 见到主子,负雪立即道:“公子,表姑娘不肯好好罚站!” 谢凌拧了下眉。 阮凝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意料之外的是谢凌扫过他们二人,便径直进了书房。 那扇门也快关上了。 她松了一口气。 负雪却狠狠瞪了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写,那你就给我好好站,别想偷懒,我会亲自监视你!” 阮凝玉原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但是没有想到她站了多久,负雪就盯了多久。 “背挺直!” “腿弯了,你是想让我告诉公子吗?!” 期间苍山有点看不下去了,过来低声道:“公子在屋里看不见,我们装装样子就得了,何必这么为难表姑娘?” 负雪却冷笑,“她如此不检点,连贞洁都没了,我为何要怜悯一个破鞋主子?我不过是在替公子教训表姑娘而已。” 见苍山欲言又止。 负雪道:“你就不用管了。” 苍山叹了口气,便去忙主子给他交代的事了。 正午日头太晒,阮凝玉额上泌出了汗。 负雪不依不饶的,她连悄悄偷懒一下都不行,她就这么咬牙站了两个时辰。 直到傍晚一抹金色的夕晖落在凝光纸上,谢凌这才惊觉天色已晚,也想到了门口还罚站着一位表姑娘,锁了眉。 他扶着衣袖放下紫毫笔,披了件衣,便起身推开房门。 夕阳正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凌见到逶迤在地上被余晖照成朱色的裙摆。 而原本罚站着的双螺髻少女,正蹲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点头如捣蒜。 第39章 温香软玉 她似乎是累极了,蹲成这样竟也能睡得很香。 连他开门的声音都没有惊扰到她。 珠簪上的珍珠流珠低垂在她光滑细腻的额上,她五官出落得精致,鼻尖冒着点粉,因为在打瞌睡,所以那樱唇少了那一心想要向上爬的锋利,反而唇珠轻撅着,放松成一个柔软怜爱的弧度。 少女软玉娇香,天边余霞成绮,橘红的夕阳像给她那张娇媚的脸蛋抹上了胭脂,如凝脂玉上的一颗红豆,娇媚得惊心动魄,仕女图上精工细描的美人面怕是也不过如此。 唯有她睡着的时候,才看起来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娘。 谢凌也是这才发现,她原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的娇小,她小小的一只蹲在门边,有点像糯米丸子。 谢凌拧眉,他想起白日里那个鲜红又嚣张的少女,与众不同的性格,虽特立独行,可举手投足间皆有章法,那样高贵睥睨的气质,连世间也稀有。 他突然回想起以前那个表姑娘。 低眉顺眼的,像朵需要男人依靠的菟丝花,在谢家看他一眼都畏怯。 见她睡得如此香甜,谢凌想叫醒她,又想到如今她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像他这个年纪千钧重负,不仅要考取功名,也要想着成家立业的事了,而像她十几岁的小女娘,确实需要多多午眠。 因为蹲着,打瞌睡也不安稳,很快阮凝玉就醒了,醒来时就见到了天边大片的夕阳。 眼见负雪不在,她还想这样偷懒,谁知却看到地面上一双乌色皂靴,再往上一看,便是鸦青色直裰,慢慢是男人修长的脖颈,喉结透着禁欲,微红的薄唇日以为常地抿成一条冰冷的线条。 再直到……望进一双艳如桃李冷如冰雪的凤眸。 “啊!” 这一眼,吓得半蹲在地上的阮凝玉屁股跌在了地上。 “好疼……” 再抬头,只见站在门扇下的男人一身书卷之气,眸光清冷疏离,如泠泠的月色,就这样巍然挺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狼狈的一幕。 阮凝玉精致的五官都扭曲了,疼得在地上扶着腰,心里对谢凌充满怨气,“长得这么凶神恶煞,是想要吓死谁啊。” 见她在地上唧唧哝哝的,咬牙切齿,一点都没千金小姐该有的样子,谢凌拧了眉。 阮凝玉刚揉着站得酸疼的小腿,站了起来,便听到男人淡冷的音色。 “想好了吗?继续罚站,还是重新誊写。” 阮凝玉瞪眼。 她现在两股战战,她今日都被他的侍卫折磨成了这个鬼样子了,他还不让她走,还想让她重新抄那些破书?! “我不写。” 男人启唇,“好。” 他看向庭院里一个洒水的侍女,道:“去给表姑娘准备一份晚膳。” 说完,转身又回了书房。 阮凝玉警惕起来,跟着他走进去,盯着他的背影,“你要干什么?” 谢凌重新坐在官帽椅上,展开书卷,他执起一根狼毫,在上面批注着,一边轻描淡写道:“你不是要继续在庭兰居罚站么?既然你愿意站,便给你准备吃食,在这站到亥时,你再回到你的海棠院。” “亥时?!” 阮凝玉震惊,“你疯了吗?” 谢凌仿佛置若罔闻,继续写着毛笔字,“今夜回去,第二天继续过来罚站。” 他的字迹如龙章凤舞,颇有大家风范。 “对了。” 谢凌持着笔,突然悬了手腕。 他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我一般三更睡,鸡鸣起,既然你不服管教的话,今后便同我鸡晨鸣便起身,待我来到这书房时,我便要在门口看见你的身影。” 阮凝玉的脸仿佛天塌了,而且还被雷劈得外焦里嫩的。 虽然早就知道谢大人当官严刑峻法,教育同族也严明苛求,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古板老腐朽竟然能严刻到了这般地步! 罚站了一天,阮凝玉脑袋晕晕的,她只是看着谢凌,问了一句:“那你呢?” 谢凌面容平静:“我会在这里看书,直至你离开。” 阮凝玉:…… 一想到今晚要站在这里,跟谢凌呆到那么晚,虽然还没发生,但是光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她便掉了鸡皮疙瘩。 疯了吗? 回京的路上,光是跟他坐一辆马车几个时辰,她便受不了了,要让她跟他在这里呆一夜,她就觉得恶心。 持笔写字的谢凌很快便听到屋中响起了一道坚定柔弱的声音。 “不用了。” 阮凝玉柳眉紧蹙,容颜冰冷,她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那破玩意儿,如你所愿,我写就是了!” 说完,她便看也不看书桌前男人的神色,夺门而去。 在海棠院等待的两个小丫鬟很快等到了自己的主子回来。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见她黑脸走进来,抱玉去给她热饭菜,春绿过来给她倒茶。 阮凝玉喝了点茶降火,很快抱玉端着饭菜进来了,白瓷盘里有酥黄独,盏蒸鹅,凤尾虾,还有翠玉豆糕,可是阮凝玉一想起那个在案前持笔的男人,刚冒起的食欲转眼便没了。 她恹恹的,伏在桌上,“本小姐今天没有胃口。” “拿下去,你俩分了吃了吧。” 春绿皱眉,“小姐,这怎么行,不吃饭会伤身体的。” 可是不管她们两个人怎么劝,阮凝玉都不肯吃。 最后春绿只好端了碗荔枝汤进来,便端着晚膳出去了。 阮凝玉越想越气,这个夜里便挑着灯,案边放着冰冷的荔枝汤,就这样奋笔疾书了起来。 凭她的傲气,又如何肯输给那个清冷如天上明月的男人? 第二天的春绿刚洗完衣裳,挑帘跨进里屋,便见到自家小姐还在写字。 小姐昨夜都熬到戌时才去睡觉,今天没起多久,就又开始在抄着她的书了,春绿不禁心疼起来,心里不由的也开始埋怨那个玉骨冰姿的嫡长孙。 小姐……还是个孩子啊。 写这么多字,大公子为人兄长,竟也不心疼! 春绿转眼就去端了盘青团子过来,“小姐,吃点东西吧,别累坏了身子。” 阮凝玉吃了一块,继续写。 今日响晴,很快抱玉进来,提议说让小姐去梦云亭抄书,那里是个快被遗弃的亭子,府里的女眷不会去那里,也风景绝佳,阮凝玉不会被打扰。 主要是,她俩想放风筝啦! 抱玉说完,红了脸。 阮凝玉自重生回来后便心性恬淡,也几乎不怎么苛责下人,春绿和抱玉这两个丫鬟比她年龄还小些呢,天性爱玩也正常,于是便同意了。 春绿和抱玉很快欢欢喜喜地提着东西,活像要外出郊游似的。 于是阮凝玉写字的地方,便从海棠院转移到了梦云亭。 她在亭中抄着字,很快不远处的抱玉却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 抱玉目露迷惘,道:“小姐,刚才有个小厮过来,说他主子说要把这东西转交给你。” 阮凝玉停下了笔,便见放在桌上的这匣子做工精细不菲,就连上面的开关都是纯金打造的。 打开一看,取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一沓密密麻麻的字贴。 抱玉在旁边看着,惊讶地发出了声音:“小姐,这字……怎么跟你的一模一样!” 只见她手上宣纸上的字迹是小楷簪花,娟秀又灵动,正是她闺阁时期的字迹和书法习惯。 阮凝玉却手指僵住了,她抿了抿唇。 而这个世上唯一会模仿她字迹的,只有沈小侯爷。 第40章 谁敢耻笑本世子? “那小厮人还在那吗?” 见阮凝玉神色不明地问,抱玉答:“那小厮将它交给奴婢后,便离开了。” 见她这么问,抱玉很快也感觉到了奇怪之处。 “奴婢突然觉得那小厮有些面生,不太像谢府的奴仆……” 阮凝玉眸色如墨。 沈景钰写的毛笔字,似乎在告诉她,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少年少女的情爱,无关乎家族利益,最是纯粹。 她曾跟那个仗剑打马的意气少年郎好到哪种地步呢? 好到他手中吃过的冰糖葫芦,她都要抢着过来要咬一口。 身为天潢贵胄,自然也才华横溢,见惯了纨绔肆意的小侯爷,有一次见到他低头写字的模样,俊美又贵气,惊艳到了当时的阮凝玉。 于是,她缠着要学他的字,可是怎么学,也没模仿出个一分出来,据说他的字是由皇帝亲自教的。 学不出他的字形,阮凝玉丢了毛笔,有点难过,也在一旁生闷气。 沈景钰知道了后,“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世子学你的字不便好了?” 她被吓了一大跳。 “你学我的字?!” 很快她觉得这不太好。 这天底下,唯有女子讨好公子哥儿的份,哪有男子专门去学一个姑娘家的字? 她这样告诉他,让他还是别学了,会……被人耻笑他的! 而沈景钰却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嘴里叼着根尾巴草也丝毫不减他满身盛气临人的华贵气质。 “这又如何?你看满京谁敢耻笑本世子?” 他似笑非笑,狂妄到了极致! 阮凝玉看呆了。 但她却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没有想到的是……沈景钰霸道地要走了她平日里练字的字帖,白天练,夜里也挑着灯练,害得当时侯爷以为儿子开窍了终于肯用功苦读了,于是激动得去祠堂拜高香,说要感谢列祖列宗…… 当侯爷在祠堂里老泪纵横地磕头的时候,沈景钰则在房里研究着她的字。 就这样,沈景钰苦练了春夏秋冬,一年后,他练出了跟她相差无几的字形。 只是前世后来她嫁东宫又变成了大明皇后后,为了避嫌,加上慕容深知道当年她跟他的事,介怀不已,而天子疑心重,阮凝玉也怕因此失去恩宠。 于是,她也不理会这对于本就对她念念不忘的少年来说会不会太残忍,她只顾自己的凤位,很快她便写了一封信给了当年在护国寺的小侯爷,叫他今后再勿用此字法,以免皇帝怀疑…… 沈景钰回信了。 信上只此一字——可。 曾经欢喜冤家的少年少女,最后变成了因爱生恨的陌路人。 世间用情至深之人,大抵最后都会变成恨。 梦兰亭里鸟语花声,阮凝玉看了几眼那跟她有几分相似的字,最后便将它们放回匣子,盖上,“要是等下你再见到那小厮,就将这匣子还给他,就说我不需要。” 抱玉心里好奇,但见小姐面色微沉,于是便将话压在了心里头。 她垂首,“是。” 很快便这匣子给抱走了。 婢女离开后不久,阮凝玉又在亭中誊写了半个时辰的字。 但抄写的时候,阮凝玉总觉得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始终在背后监视着自己。 她手腕一停,抬头,便见一个穿着玄色窄袖骑装的少年正斜倚在槐树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去的,一如当年般懒洋洋地交叠着双腿躺在上面晒太阳,虽纨绔潇洒,却贵不可言。 阮凝玉眉狠狠一跳。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蹙了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她跟他心智已经不一样了,她体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灵魂,她前世早已嫁人,生儿育女,所以叫她如何去应付十几岁青春的少年情爱? 这是没有意义的,她内心早已变得平静没有波澜,可他却依旧年轻热忱,她跟他注定是无法在一起的。 阮凝玉并没有理会小侯爷,继续抄书。 老天爷似乎格外眷顾树上天之骄子的少年郎,就连阳光也流连在他那张倨傲锋利的容颜上。 沈景钰在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便看到了华云亭里伏在案前的少女。 她今天挽了个单螺髻,头上戴对蝶翠步摇,着一身桃花如意襦裙,只见她手中捏着根柔软的羊毫,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字,而她的手边则叠着一沓字帖,下午日光晒,她饱满精致的额泌出薄汗来,她写累了时,便用帕子擦擦额角的香汗。 阮凝玉正凝神写着,突然书案一阵摇晃,她手停下,便见原本在槐树上的少年转眼间就拉了张凳子坐在了她的对面,嘭地一声,还恣肆霸道地将他的大长腿交叠着搁在了桌上。 阮凝玉敛目,轻声:“小侯爷,我不需要你那些字帖,我可以自己写。” 沈景钰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那就烧了吧。” 阮凝玉:…… 她眉蹙得更深了。 “你来做什么?” 沈景钰抬起她桌上的茶杯,捧在手心里,手指还慵懒高贵地碰着茶盖,他抬起了下巴,“本世子来取我的东西。” “把本世子之前送给你的南海珍珠项链,翠玉玲珑棋,宣窑瓷盒,雪山人参……还给我。” 说完,他微红的唇瓣靠在杯沿,喝了一口茶后,“哦,对了。” 他慢条斯理地看过来,星眸中闪过丝阴阳怪气。 “还有那盏兔子灯。” 阮凝玉:…… 第41章 她订下了娃娃亲 谢易书神色严肃,他脸上的愁绪也不像假的。 昨日文菁菁和谢易墨说的言辞原来都是真的,但因为前世并没有发生过这一遭,阮凝玉就没有当回事,以为全都是对方的胡言乱语。 这下,阮凝玉方知事情的严重性。 她抬起那张稚嫩的脸。 “二表哥,我没有跟谁有过娃娃亲。” 适才过来找表妹的时候,谢易书便一路忐忑,他怎么也不相信他这个花容月貌的表妹竟会跟那种不学无术的癞蛤蟆订过娃娃亲,他也害怕表妹当真要回雍州去嫁人了。 如今亲眼听到从表妹从口中说出来,谢易书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他们就是看你刚出事,成心过来骗婚的!” 谢易书俊逸的脸气得微红,起身就要去找他们算账。 阮凝玉却叫住了他,“二表哥,等等。” 谢易书止住脚步。 阮凝玉折好桌上的字帖,将它们完好无损地收纳起来,一边淡淡道:“既然祖母都同意了,可见对方是有备而来。” 当今的谢老太太是一品诰命夫人,是跟已逝的谢老太爷历经过各种风雨见过世面的,现今朝廷上无论哪个臣子,见到了老夫人都得恭恭敬敬地敬茶。 老太太年迈了也依旧耳聪目明,她虽然极不喜她这个表姑娘,可是也绝不会被别人诓骗都不自知,老太太品性正直,也不会任由随便一个来认亲的阿猫阿狗就让她嫁给对方。 所以,那来认亲的“亲戚”,一定是做了十足十的打算了。 谢易书听了,目露凝色,“那怎么办?” 阮凝玉坐在石凳上,她想的却比谢易书要多一层。 前世她私奔被抓回府后,压根就没有所谓的亲戚过来认亲,她也没有娃娃亲,所以谢易书说的这群打秋水的亲戚,究竟是从何冒出来的? 上辈子难不成她真的有过门娃娃亲,可是如若是真的,那么前世怎么不见这群人来过。 还是说,因为她重生做的事不一样,也就改变了别的命运轨迹? 可是到目前为止她做的事都影响极小,更何况,也绝对是影响不到迢迢千里之外的雍州那边才对。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易书越想越愤怒,他自然相信他的表妹。 他想回去跟他的母亲说,可是何洛梅原就不喜阮凝玉,甚至禁止他私底下跟表妹见面,所以何洛梅只会坐视不管,她巴不得表妹早早地嫁回雍州去。 至于他的父亲,更是不能指望了。 谢易书突然到了一个人。 “凝妹妹,你等我!我现在就去找长兄!” 眼见他提到了谢凌,阮凝玉眼皮跳了跳。 一眨眼,谢易书就跟他的小厮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梦云亭。 虽然没有头绪,但是阮凝玉自然不会让别人做主自己的婚姻,要嫁人,她也绝不会嫁给一个落魄穷酸的浪荡子。 她收好物品,便打算去荣安堂找老太太,可是过去的时候,却说老太太年纪大了,用过夕食便早早地歇下了。 阮凝玉一行人只好离开。 春绿掉了眼泪,“怎么办啊小姐,小姐总不能嫁给那样的人吧!” 今日府中都在耻笑姑娘有一个癞皮狗般的娃娃亲未婚夫,更气人的是,老夫人竟然随随便便地就同意了。 阮凝玉在皇宫里见过了大风大浪,也不甚在意,她当晚睡了个香甜的梦。 一大早,她便起来梳妆打扮,然后早早地便去老太太的荣安堂。 这次,又吃了个闭门羹。 老太太身边的杨嬷嬷面色不豫地瞥了她一眼。 “老夫人今日身子抱恙,还请表姑娘回去吧。” 见春绿张口想说什么,阮凝玉按住了她的手,而后笑着看向杨嬷嬷:“我知道外祖母是因我与小侯爷私奔而对我失望透顶,凝玉知道自己成了罪人,便自请在荣安堂外面跪着,老夫人什么时候气消了,我才起身。” 说完,她带着两个丫鬟跪在了炎炎烈日下。 杨嬷嬷挑眉,对她嗤之以鼻,倒也没说什么,便由着她这么跪着了。 阮凝玉知道,老夫人心里本就对她有怨,打进府以来她也没有喜欢过她。 她要给对方看的,是她的态度。 至少也要让老太太知道她已经承认了错误,有心悔改。 否则的话,老太太同意的这来历不明的婚事便真的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不想嫁人,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暗算她。 在皇宫里阴谋诡计多年,她当然能嗅出这背后不一般的味道来。 这件事肯定没这么简单。 在阮凝玉她们跪了两刻钟后,府里的女娘们也刚好过来请安了。 谢宜温见到她,瞥了一眼,便事无关己地收到了目光,谢妙云跟她站在一块本来言笑晏晏的,看见她,也皱了眉。 谢易墨见到她跪着,便走了过来。 “哟,这是谁呀。” “这不是那个厚颜无耻败德辱行的表姑娘吗?怎么,跪了这么久,祖母都不肯让你进去么?” 阮凝玉不愿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计较,继续跪着,目视前方。 谢易墨见她就算过着也仪态娴静端丽,有种难以言喻的如紫莲般高贵的气华,不由心中嫉妒。 “呲,不会是来求祖母退回婚事的吧?阮凝玉你想得美,我看你俩出身都下贱,配在一块,也甚是般配。” 不远处的杨嬷嬷笑望着这几个谢家的嫡女,“姑娘们,日头晒,快进来吧。” 瞧着阮凝玉依旧假清高般地无视她,谢易墨冷哼了一声,转头便进了屋。 文菁菁比这几个女娘要慢些,稍晚了一会,也过来了。 她见到阮凝玉跪在地上,叫了声:“阮妹妹。” 杨嬷嬷见是她,喜悦地迎上前,“文表姑娘,你可算是来了,老太太见不到你,人正不高兴呢!” 文菁菁被她握着手,抿唇含蓄一笑。 眼见两位出身相似的表姑娘的待遇却天差地别,文菁菁低颈微笑时,便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少女。 春绿攥紧了拳,咬唇。 杨嬷嬷无视地上的阮凝玉,笑着将文菁菁给迎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请安完走出来姑娘们依然见到了跪在地上的少女,夏日的太阳毒,阮凝玉汗水早已打湿了薄衫。 谢妙云有点看不下去,不忍道:“要不要去跟祖母说一说……” 谢宜温却嫌恶地道:“你可别多管闲事,不过就是个卑贱的表姑娘,倒下去了也是不要紧的,只要别死在府里就好了。” 虽然她跟阮凝玉无恩无怨,可是自打阮凝玉做了这等辱没门风的事后,心里自然对她很是憎恶。 谢妙云想起表姑娘做过的事,也闭了嘴。 “你说,有些人呐,分明都是府里头的表姑娘,一个人见人厌,祖母却格外宠爱你,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谢易墨对着文菁菁笑道,阴阳怪气。 跪在地上的阮凝玉置若罔闻。 很快,女娘们离开了,独独剩下她跪在外头。 太阳毒辣,待阮凝玉有点快晕过去的时候,眼前便有阴影压过来。 杨嬷嬷不喜地俯视她,道:“阮表姑娘,起吧!老太太叫你进去。” 进去是谈关于表姑娘的婚事的。 进了屋后。 “这门婚事我不会取消。” 只见坐在缠丝梨花塌上的谢老太太戴齐眉镶玉抹额,雍容大度,此时她手里握着茶杯,一边品尝。 “此事已决,你不用再说了,回去吧。” 然而,她眼前的少女却迟迟不动,私奔之事过去后,她身形好像出落得更纤长了,那张脸也更娇艳了许多,怪不得之前能招蜂引蝶。 若不是她母亲……她早就任由这个表姑娘漂泊在外了,就算死在外头,也不关谢家的事。 同为表姑娘,也不如菁菁懂事贴心。 谢老太太心里就不喜。 阮凝玉垂首,轻声细语:“外祖母,凝玉想知道对方是何人,父母在世的时候,从没有跟我说过跟哪一户人家有过娃娃亲。” 谢老太太放下茶杯,横眉,“按你的意思,老身还诓你欺负你这个小姑娘不成?” 阮凝玉忙垂下眼。 “凝玉不敢。” 谢老太太冷笑一声。 过了一会,她又道:“此事不用再商议了,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此人家乃你父亲与他知己好友在你年幼时订下的娃娃亲,我也不是欺负幼辈仗着你无父无母就随便发落你婚事的无德妇人。” 谢老太太目光冷淡,拿出一封信。 “但是对方却拿出你父亲订娃娃亲时的亲笔书信过来,这字迹的确是你父亲阮生秋的,既然此事是真的,你也清白不清不楚,名声败坏,倒不如让你回到雍州嫁人去。” 谢老太太叹了一声,“我这也是为你好。” 阮凝玉震惊地抬起头,接过那封书信,便低头查看。 而就在这时,珠帘外传来杨嬷嬷的声音。 “老太太,大公子过来了。” 听到谢凌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消息,阮凝玉身体僵硬住了。 而就在这时,波光漾动的珠帘外长身立着一道禁欲冷清的身影。 第42章 送表姑娘出去吧 见内院里两位女眷在谈话,杨嬷嬷便领着谢凌在隔扇外的屋子里喝茶等待。 很快就有丫鬟给他泡了一壶紫笋茶。 泡完后,满室茶香四溢,丫鬟退下,只留下嫡长孙在那品茗。 正屋传来老夫人跟表姑娘的对话声。 隔着隔扇和珠帘,是一道男人的颀长身影,男人的面容隐匿在此间,看得不太真切。 可是,站在正屋里的阮凝玉却觉得如芒在背。 她手指收缩,忽的攥紧。 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么狼狈无措的时候遇到……谢凌。 现在满府都在传她突然有了一门娃娃亲,未婚夫是个满脸麻子的癞蛤蟆,昨儿进府的时候对着谢府的大园子东观西望,贼眉鼠眼的,同行的谢家婢女都害怕他跑到哪个主子的院里去偷东西。 更奇葩的是,等他见到府里的几个女娘后,眼睛都发光了,一双发黄的鼠眼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娘们看,一眨也不眨。 等姑娘们知道这位公子竟是阮凝玉的未婚夫后,个个都震惊了,谢易墨更是笑得扶不起腰。 人家上门提亲的说辞是这样的:他们家儿子自小就跟阮凝玉有过一门娃娃亲,并且也不计较阮凝玉跟沈小侯爷私奔已失了清白。 反正明里暗里就是说阮凝玉是一只破鞋。 把他们的儿子说得多可怜多好,说他们这样了还愿意娶阮凝玉过门是重情义,是不得已的。 就算阮凝玉人再平静,听到了这个也不禁发火。 什么下三滥的玩意,都敢打她前世这个大明皇后的头上来了? 只是阮凝玉怎么也没想到,谢凌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昨天他让她罚站叫她重新抄书她到现在还有阴影。 他八成……也知道她这个表姑娘也有这样的未婚夫了。 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时候他会怎么想。 前世,那样尊贵显赫的谢大人从来都是看不起她的,她表姑娘的身世那么低贱,又自命不凡想爬上男人的床攀高枝,那般霁月光风的嫡长孙,定是打心底鄙夷她。 无论她之后当上了皇后,她也知道,谢凌从未将她看进眼里。 也不知他昨天今儿知道了婚事的消息,知道那样的垃圾来向她提亲,心里又是如何作想的呢? 大抵是觉得像她这样的表姑娘,配这样的下三烂也很是般配吧。 可能还会在心里事不关己圣洁地叹一句,自作自受。 如今,她在里头受着谢老太太的奚落,而他在慢条斯理地品茗,阮凝玉就觉得羞耻。 她合上眼,尽量无视掉帘外男人的影响。 她看着手上的书信,虽然她极不愿相信,然确实如老夫人所说。 这纸上的,跟她父亲阮生秋的字迹一般无二! 阮凝玉心里头沉了下去。 见她捧着书信,站着不说话了,谢老太太漠声道:“如何,我可有骗你?” 阮凝玉折好书信,不卑不亢地抬头,“如老夫人所言,这纸上的确实是我父亲的笔迹。” 可她不信…… 不信她父亲阮生秋,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将她许配给那样的浪荡子,就算是真的有订过娃娃亲,那他也肯定会跟她事先说明,她绝不可能到现在对方上门来找人了才知情。 阮凝玉抿唇,刚想辩驳。 谢老太太看出她的意图,于是扶额,对杨嬷嬷道:“我乏了,送表姑娘出去吧。” “老太太……” 阮凝玉唇咬得更深了。 而这时,一只冷白细长的手轻轻挑开了帘子。 那位嫡长孙进来了。 “祖母可是身子不适?” 第43章 表姑娘到底清不清白 一身清辉光华的男人目不斜视,仿佛此屋并无她此人,便径直穿过她,来到了老夫人的身边,扶住祖母。 屋子里的丫鬟们见嫡长孙进来了,便鱼贯而行,开始往鎏金双兽环耳香炉里放着大公子偏爱的瑞麟香。一婢女取来了青镂玉靠枕,垫在了公子待会要坐的榻上。 很快又有婢女挑开帘子,端进来了银丝鱼汤,这是昨儿个老夫人特特儿叫小厨房为自己的心肝长孙熬的。 谢凌扶着老夫人重新坐下,仿佛没有看见站在边上茕茕孑立的表姑娘,而是孺慕地为老夫人嘘寒问暖。 男人自己学过医理,便开始给祖母把脉。 说了几句话后,他便对着边上的苍山嘱咐道:“等下回去,将我屋里的千年人参拿过来给老太太,还有那几本珍稀古本,也一并带来送给老夫人。” 一顿下来,让本来对她瞋目切齿的谢老太太就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 每当看着老夫人,那位高冷淡漠的嫡长孙便会柔声下气。 他并不在意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更不关心她的婚事她的遭遇,她快要被许配给一个品行低劣的登徒子了,她的终身大事,在他眼里还不如老太太打了一声咳嗽还要的重要。 望着眼前这一幕,出身尊贵的嫡长孙,历经了世家荣耀的老夫人,满堂金器的光华,虽然都身处同一个屋檐下,可阮凝玉就是知道她跟他们之间是有壁的。 而她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便被这样生生地给舍弃了。 阮凝玉望着谢凌的面容,扯了下唇,很快便跪安了。 谢凌这样的态度,她早已不觉得奇怪了。 为了谢氏家族利益,他自然会默许老夫人的所为将她送出府,至于对方是不是个良配,这并不是他会关心的事。 她离开的时候,珠帘后面那道高挑雍容的身影依然成一道朦朦的影子,里屋传来长孙给老夫人奉茶的温声细语。 阮凝玉退出荣安堂,抱玉和春绿自然又是掉了眼泪。 春绿是她的家生奴才,打小就跟在她身边,阮凝玉父母的为人春绿最清楚不过了,阮生秋是他们当地的好官,两袖清风,当有豪绅要强占良田时,是阮生秋挺身而斗,做着这些对他来说不讨好的事,帮生民要回了良田。 而阮生秋也是个好父亲,所以春绿绝对不会相信阮大人会给小姐许配一门这样的亲事! 见她们哭得如此伤心,阮凝玉笑着安抚她们,“别担心,你们家小姐我自有办法。” 上辈子无论男女老幼都咒骂她是祸国毒后,她前世害了这么多人,如今那上门提亲来的一家子既然想要欺负她无权无势,就要做好被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准备。 主仆几人回去的路上,不料路过一园林时,便见到了方才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几位小女娘。 满目是色泽绮丽的裙裾,园里欢歌笑语的。 阮凝玉想趁没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绕走,她此时真的没精力去跟这些小姑娘玩宅斗。 谁知文菁菁手里正拿着根羽箭,此时她在身后喊道:“阮妹妹,姐姐们都在一起玩投壶,你也过来同我们玩一起吧!” 她刚说完,玩的正高兴的谢易温却变了脸。 “谁说要同她玩了?” 见到阮凝玉,她眉心狠皱。 真是扫兴。 谢易墨回眸,见是阮凝玉,哂笑,“怎么是你,真是晦气。你可听说姚国公过几日要为他的儿子开个十岁宴?阮凝玉,瞧你这么可怜,我们倒是也挺想带你同去的,只可惜……今日国公府过来给府里女眷们送请柬,连文表妹都收到了,却唯独只差了你一份,真真是叫人惊讶呢!” “可惜,你只能看我们这群姐妹去参加宴会,而你呢,就在府中乖乖等着那个无赖的好色之徒准备好嫁妆来迎娶你进门吧!” 姚国公乃当今京城上流圈里的香饽饽人物,多少人对之奉承讨好,这次国公为他的宝贝儿子大开十岁宴,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想到国公眼前露露脸? 如是一想,谢易墨更是落井下石,“谁叫你顶着谢家表姑娘的名头,成天没皮没脸地到处勾引男人!如今自作自受,惹一身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一个失去贞洁的荡妇留在府里也就罢了,还想同我们一起玩,也不想想自己配么?” 阮凝玉闻言,眸光冰冷,“谁失贞了?你说清楚一点。” 谢易温皱眉:“失贞?” 阮凝玉失贞了,被小侯爷夺去了初夜?她们怎么没听说过。 莫非……是真的? 这样想,谢易温对着这个表姑娘心里更厌恶了。 小小年纪跟小侯爷出奔也就罢了,竟然还丢了处子之身,当真是不配做一个女人了!婚前失贞,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家里最小的一个嫡女谢妙云有心想缓和下姐妹之间的矛盾,于是低声道:“墨姐姐,同是女人家,说的……有点太过分了,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表姑娘就一定是失了贞洁的……” 因为惧怕蛮横娇气的堂姐,于是她声音也越来越小。 “谢妙云,你不帮你亲堂姐说话,反而帮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名节有损的阮凝玉,你脑子里难不成全是糊浆么?!” 谢妙云吓了一跳,于是头低得更低了。 谢易墨心里呸了声,暗骂了句“墙头草”,很快又抬高声音:“刚才谁应谁就是失洁咯~跟一个男人私奔在外那么多日,你说你清白还在?呸,谁信!” 她回头,对阮凝玉挑衅一笑。 “怎么,你敢做还不敢应么?如果你不是失去了清白,祖母又怎么会这么快就让这么快你嫁人!还是嫁给一个癞蛤蟆,一个看见女人就溜口水的登徒子~” 谢易墨笑容抢眼,“登徒子配个二手的破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知,迎面忽然一只箭朝她射了过来。 “啊!”谢易墨花容失色,吓得尖叫,睁眼一看,便发现这支箭竟射在了她的发髻上。 抬头一看,便见阮凝玉手里拿着弓,又重新取了支箭对准她。 她差点晕过去。 “阮,阮凝玉,你要干什么?!” 大明世风开放,女子精通马术蹴鞠者不少,她们方才不仅在园林投壶,还有练习箭术。 谢易墨白了脸,怎么也没想到阮凝玉竟然如此放肆! 湖边柳树下的阮凝玉开弓,冷幽幽的精致眼睛对准她,她威仪屹然,眸里全是见惯腥风血雨的掌权者才有的凶戾煞气。 少女红唇一勾。 “你倒是重新说说,究竟是谁丢失了贞洁。” “啊!”原本高贵的嫡女吓得抱头鼠窜,可是无论谢易墨跑到哪,阮凝玉手里的箭就对准到哪里。 就在这时。 她射出的箭被人击落。 苍山及时出现,脸色黑沉,“你们在做什么?!” 园里的姑娘们都被惊到了,回头看,便见家中那位嫡长孙早已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月门下,冷眼望着这一幕。 阮凝玉手里还拿着那把弓,骄阳之下冷着张娇媚的容颜,全身上下就瞧不见惧怕男人的地方。 想起不久前男人在荣安堂的置身事外,她眸光冰冷,眼见谢凌此时出现,她也瞧不见任何激动,难不成她会指望这个心冷的男人帮她不成? 见到谢凌,谢易墨仿佛见到了救星,她怨恨地瞪了眼阮凝玉,便前来诉苦。 “长兄,阮凝玉拿剪射我,你定要替堂妹狠狠教训她,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倒是说说,你们方才在发生何口角?”谢凌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就算没有表情,可明眼便能瞧出他动怒了,也透着股幽深的气息。 明明晴空万里,谢易墨却在他身边感受到了凛冽的冷气,因为做贼心虚,一时白了脸。 文菁菁这时上前,软言软语:“长兄,方才墨姐姐跟阮妹妹拌嘴,起因是墨菁姐姐觉得阮妹妹私奔丢了清白,已是失贞……” 文菁菁的话一落。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园林里的空气陡然一冷。 谢凌漆黑深沉的眼珠动了动,冷冷地锁定已经跪下去的谢易墨。 “随意毁谤一个未出阁的表妹的贞洁,我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你的么?” 听到男人森然的语气,谢易墨瞬间面色惨白。 而这时,站在一侧的文菁菁却转了转眼珠子,她看了看阮凝玉,又对着谢凌咬唇,欲言又止,“长兄,我有一个想法,也不知可不可行……” 谢凌瞥了她一眼。 “说。” 文菁菁眼睛微闪,声音轻轻的,“阮妹妹到底清不清白,只派人过来……一验,即可。” 第44章 验身证清白 …文姑娘你!” 春绿听了,满脸不敢置信,她气得发抖,颤抖着声音道:“你这不是存心在羞辱我们家表姑娘么?!” 正常一个闺阁家的姑娘,谁会让去请一个嬷嬷来验明自己的处女之身! 就算最后验明她们家小姐尚是处子,可是小姐的名誉也被毁了!今后流言风语会缠在小姐的身上,众口铄金,小姐这辈子会被她全毁了的! 文菁菁年纪轻轻,跟她们小姐同是谢府表姑娘,怎么能心思如此歹毒! 谢凌听了,面色如常,眸子里是一贯的淡漠与薄情。 文菁菁见他没说不可,便松了口气,继续微笑道:“长兄,墨姐姐也是在乎谢府门风,事关家族的清誉,阮妹妹与外男私奔,确实无法证明其她自己是不是处子之身,如今外头风言风语的,阮妹妹年少无知……做了此等连累谢家的事,墨姐姐一时气不过,才会在这里跟阮妹妹拌起嘴的。” “方才的提议……”文菁菁此时望向阮凝玉,无奈地垂眸,“是有些委屈了阮妹妹,但这也是为了妹妹好,流言蜚语对女儿家的名声也不好,阮妹妹想要自证清白,也只有如今这个法子了。” 文菁菁弯唇一笑:“我想阮妹妹宽宏大度,心系谢家,自然是会为了谢府的清誉,以证清白堵住悠悠之口的。” 园林不由出现了一阵抽气声。 而跪在地上的谢易墨,她赞同地看了下文菁菁,平时怎么没发现这个文文静静的表妹脑子这么好用。 她眼睛亮了起来。 这不仅能羞辱到一个女子,而且要是被阮凝玉那上门来提前的未来夫家知晓了此事,阮凝玉嫁过去定不会好过! 想到阮凝玉知道了她的秘密……谢易墨眸里闪过暗芒,恨不得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阮凝玉,本就该死! 饶是冷眼旁观的谢易温,也不禁撩了撩眼帘。 世间没有一个女子……愿意用这等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贞洁尚在。 这是奇耻大辱,其程度无异于在犯人肉体上落下“罪奴”的烙印。 若是她这样冷傲高贵的大家闺秀遭受如此对待,自己宁愿跳江寻死。 谢易温不由的看向了站在湖边着一身樱桃红色团花纹石榴裙的表姑娘,她很好奇,阮凝玉遇见这样这样的情况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是愤怒,羞耻,还是寄颜无所? 谢易温抱着好奇,瞥了过去。 谁知手里仍拿着弓的阮凝玉神情淡淡,却并没有寻常女人家遇到这种事情的羞耻之色。 谢易温心里诧异。 这……还是一个女人么?! 阮凝玉望着站在谢凌身边柔柔弱弱的文菁菁,挑了下眉。 她倒是没想到,原来这朵小白莲原来在闺阁这个时期就已经战斗力这么强了。 还真是小瞧了她了,让人对她验身以辱没她清白,是小白莲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她都不知道跟文菁菁哪门子的恩怨,她一没抢了她的心上人二没杀了她全家,前世文菁菁不知道抽了什么疯,为臣妻不好好相夫教子,都能有闲空地来背地里暗算她这个皇后娘娘。 上辈子文菁菁本来极度不喜欢谢凌那个发妻许清瑶的。 但不知为何,两人竟然好了起来,两个重臣贵妇经常时不时举办茶话会,多的是京城的人家赶上来巴结奉承。 最后文菁菁跟谢夫人联手起来对付她。 前世那碗害得她暴毙的毒汤,阮凝玉不信文菁菁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 有空她定要好好问问文菁菁,问对方到底为什么这么恨她。 春绿转眼跪在了谢凌面前,悲从中来。 “大公子,您不能这么做啊!小姐好端端一个女子,怎能受这样的羞辱!” 谢易墨起身,冷哼一声:“所以,你们家小姐就是想弃谢家名誉于不顾了,是么?如此自私自利之人,怎配留在府上?!” “不是这样的……”猝不及防被对方扣了一顶帽子,春绿百口莫辩。 文菁菁此时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身侧那位才高行洁的男人,“长兄,你觉得如何?” 听到声音,阮凝玉也抬起那双冰冷漂亮的凤眸,朝那道身影看了过去。 而谢凌,又会如何抉择呢? 男人着一身雪青色对襟大袖衫,在树下玉树琼枝,冰壶玉尺。 清早的日光如经薄纱过滤过,落在他的身上,如同玉石的光泽,他站在园林里,身姿颀长飘逸,更为神圣庄严。 树叶飘动的光影里,阮凝玉见到那人微红的薄唇动了动。 “照文表姑娘说的做。” 第45章 便听舅母的 这件事不知道为何便闹到了前院里去。 正厅里坐着主母,三夫人丰姿绰约,着秋香色如意云绣衫,飞鸟金丝长裙,头上戴着金步摇,俨然是一个贵妇人的装扮,尤其是那双眼,柔曼又精明犀利。 而她身侧,还坐着二房的赵姨娘。 一刻钟前在园林里争吵的几位姑娘皆移步来到了此地。 “你们所讨论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 何洛梅说完,轻扫了下坐在斜下方一身雪青色衣衫的嫡长孙。 今日三位老爷都不在,皆在衙门从事。 而祖母信佛,近些年都不出来管事了,平日里礼佛养身,素日府中孙儿除了每日请安的时候能见到她,便很少见谢老太太出来走动。倒是文菁菁这个表姑娘也信佛,也老太太合得来,人也孝顺,老太太除了最疼爱长孙,往下排到的便是文菁菁,其他孙子孙女倒也不如文表姑娘受宠。 大房只有谢凌一个子嗣。 而谢易温和谢妙云这一对姊妹,便是二老爷谢诚安的嫡女。 谢易温为家中长女,谢易墨排第二,谢妙云乃幺女。 而二房正室的位置悬空,谢诚安也没有再续弦,所以二房的事情都只有赵姨娘在打点。 然而只是个姨娘而已,在院里呆了这么多年,赵姨娘费心劳力的,也不见二老爷将她抬为正室,所以何洛梅从未将赵姨娘放在眼里。 所以,偌大的谢家,都是她这个三夫人在执掌中馈,故此老爷不在,便是她在主事。 何洛梅一边抚摸着手上的点翠珠镯,几个闹事的姑娘都在中央站着,她瞥了眼一双迷蒙杏目的文菁菁,嘴唇微弯:“依我看,文表姑娘的提议不错。” 她又看向因为某个男人在场而有些畏怯的谢易墨,便笑道:“墨儿也是为了家声着想,外面流言蛮语的,所以墨儿才会一时心急跟阮表姑娘闹起来的,墨儿芳龄小,容易冲动,也是情有可原,反倒能证明她是一个心系氏族的好姑娘。” 说完,她嘴边的笑容收敛了些,看向站在屋里一身樱桃色石榴裙的阮凝玉,见到她那张过于招展的姣艳容颜,厌恶拧眉。 “反倒是这个阮凝玉玷辱门楣,害得谢氏满门陷入流言飞语里,墨儿不过是言语不妥了些,她便拿着弓箭恐吓墨儿,一点都不像一个姑娘家,我看,得狠狠罚她才对!” “我看就依着姑娘们的提议,派嬷嬷前来给阮凝玉验身,何况她不日便要回雍州嫁人了,这倒也是给夫家那边一个交代,也能还谢家清誉。” 说完,何洛梅便悄无声息地紧了紧帕子,“凌儿,你觉得如何?” 三夫人的话一落。 所有人都看向了坐在乌木扶手椅上的男人。 何洛梅自然知道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验身,这意味着什么。 她早就视阮凝玉为眼中刺了,如今她主事,自然想要给她一点苦头吃,让阮凝玉本就稀烂的名声再度扫地! 只是她却很忌惮玉屏式扶手椅上的这个谢家嫡长孙…… 他眉眼如笼罩在空濛云烟之中,能窥其容,却未能窥其心。 谢凌学了他父亲的性子,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何洛梅有点没把握。 虽说她是主母,可是谢凌的身份更高贵,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嫡长孙,满腹经纶,而且很快又要进宫参与殿试,如今整个谢家都不及他身份尊贵,连她的丈夫谢诚宁都对这个侄儿毕恭毕敬的,而她最引以为傲的嫡子谢易书,明明也才华出众,却比这个嫡长孙衬得一点光芒也无了。 所以她算计阮凝玉这个小蹄子,也不知这个嫡长孙会不会坐视不管。 谢易墨也紧张起来,她偷偷撩起眼,大胆地看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 她在想,长兄是不是真的要护着一个外人,连他的亲堂妹都不顾了! 这样想着,谢易墨的眼神带着点儿幽怨,怎么说她都跟谢凌血脉相通,她这个长兄就算再怎么秉公持正,可这次总不能再护着一个跟人私通的浪荡表姑娘吧! 她抬头去看谢凌,就见到主位上的母亲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快速低头。 何洛梅怕她坏事。 见谢凌坐在那,神色淡然,也不说话。 何洛梅很快又笑目莹莹的,说话的语气也让人觉得舒服。 “就算不为了谢家名誉,但为了……府里的几位姑娘家,也应该让阮表姑娘验身的。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人心可畏,现在表姑娘的贞洁不清不楚的,如果是误会表姑娘已失了处子之身也便罢了,而今却带着连累了其他姑娘,外头不知道如何说家中几个嫡女的!” “凌儿,就算您不为百年门风考虑,也要为着你几个堂妹考虑啊,她们才十几岁,今后还等着寻门好亲事嫁人呢!” 阮凝玉唇角微微一勾。 她这个继母,还是如此的心机深沉,把她的贞洁跟其他几个嫡女的清白都联系起来了。 眼见三夫人这么说,抱玉和春绿一齐跪了下去。 “夫人,大公子,小姐才十四岁啊!如何能让嬷嬷验身……去自证清白!夫人您让小姐今后如何自处啊!” 春绿挺身护主,啜泣着。 正常一个男子,都在意女子的第一次,在意第一次有没有落红。 三夫人她们……跟毁了小姐有什么区别。 谁知何洛梅听了,挑眉,“她不都已经许好婚事要嫁人为妇了么?昨日雍州那户人家来找祖母提亲,应允之后便回雍州打点一切了,想来过不久便要来迎娶你们家小姐。” “再者说了,雍州那小门小户都不在意你家姑娘眼下的稀碎名声,难不成在乎她新婚夜是不是第一次么!” 一时间,屋里头爆发出了声轻笑声。 春绿愤怒地抬头,但碍于对方是当家主母,只好死死地咬着唇。 她只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有能力一点!……这样就能护着小姐了。 何洛梅手指弯着,掩去嘴唇一丝嘲弄的笑意。 一个女人未来的初夜被拿在明面上嘲谑取笑,如此不受尊重,自然是好笑的。 谢易墨微笑,就连谢易温也笑了。 文菁菁这时也低低地掩唇笑。 何洛梅这时看向了一侧的嫡长孙。 “凌儿,你如何看?” “此事我已与你三叔,已经几个族老商议过了,为今之计,只有这个法子能证明阮表姑娘的清白。” 阮凝玉无依无靠的,就算验身会有辱她姑娘家的名声,也不甚要紧。 有家中长老施压,何洛梅不怕谢凌不同意。 何况,谢凌与这位表姑娘也并无交集,感情极浅,阮凝玉还是个品德败坏的人,是向来恪守礼教的谢凌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倒是不觉得谢凌为生起怜悯心。 一直神态淡淡的阮凝玉也看向了座席上的谢凌。 他坐在谢府雕梁画栋的正厅里,一身雪青色衣袍也难掩纡青拖紫的气度。 她很快听到他那道清冷的声音。 “便听舅母的。” 第46章 她已有婚约 嫡长孙的话一落,几个姑娘的面色各异。 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露出果然如此的微妙表情,也有人的神色很是复杂,不知道是在讥讽还是在怜悯…… 终究,她们都默认阮凝玉很可怜了。 还未及笄,还没出阁,待会却要任由着一个嬷嬷验身。 若换作是她们,她们定会寻死觅活的。 为了回避,可能也是为了给阮凝玉最后一点体面,她们这些姑娘都被命令着纷纷退了出去。 谢易墨却不太肯走,她想留下来看折辱阮凝玉的一幕,她抱着母亲的手臂,在那撒娇软磨硬泡。 何洛梅却笑着抚摸她的头,莞尔:“待会那一幕并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可以看的。” 她压低声音。 “别沾了晦气。” 她可不想要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在阮凝玉身上沾了什么秽气。 谢易墨听了,瞪大双眸,觉得母亲的话极有道理。 何洛梅突然眯目,嘱咐道:“这事千万别让你哥知道……为娘怕他听到了消息跑过来阻拦,你去外面守着,若是书儿有什么动静,你马上就去拦住他!” 虽然近期书儿洗心革面说和阮凝玉断绝了往来,阮凝玉禁足的这些时日,她去书儿的院里,总能见到他在书房里手不释卷,勤学苦读,好像当真抛却了男女情爱,看清了那位表姑娘的真面目。 但是知子莫若母,何洛梅总觉得这其间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她怕书儿还对阮凝玉有旧情…… 她的书儿是谢家尊贵的嫡次子,人中之龙,锦绣前程,今后可是要出人头地的,怎可被阮凝玉那样的小贱蹄子勾得连魂都没有了? 故此为了以防万一书儿知道了阮凝玉要验身的事前来阻止,她一定要把她儿子给看管好! 阮凝玉今日,必须验身毁了她! 谢易墨听了后,便离开了厅堂,想去前院的门口守着。 文菁菁弱风扶柳,被她的婢女扶着离开时,她看了一眼站在屋中始终一言不发的阮凝玉。 她以为阮凝玉会露出类似后怕或者羞愤的表情,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收回打量的眼神,目露笑意,便跟着其他人离开了。 春绿和抱玉两人听了这个主母的决议后,皆面如土色。 就在阮凝玉要被带去厢房时,她见到坐在乌木扶手椅的男人动了动。 还是那薄冷似雪的音色。 “表姑娘。” 阮凝玉的背影立住。 她侧过身,对着座椅上的清贵男人轻轻万福。 在屋中几位长辈面前,她的礼节几乎无可挑剔。 阮凝玉曲完膝,便以一个恭顺的姿态垂在他的面前,低颈,垂眼。 “表哥,有什么事吩咐么?” 她如今这个模样,完全像是一个在深闺里对长辈所言百依百顺的小女娘。 谢凌眸光一凝。 阮凝玉正在看着他的手指无声地抚摸菩提手串,很快就听他开了口。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说什么? 阮凝玉微蹙眉,她不明白他到底要让她说些什么。 谢凌等待了片刻,便听她继续在他身前低着颈,“凝玉……并没有什么要说的。” 男人没出声。 阮凝玉等待了一会,就见男人握着菩提手串的手指又动了动。 见他神色漠然且古怪,阮凝玉很快便从他眼前离开了。 阮凝玉被嬷嬷丫鬟们带到了一旁的厢房。 她其实没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代表贞洁的一层膜而已,丢了便丢了,为人妻过,又生儿育女过,前世再老点就差抱孙子了,她体内的灵魂是个历经过人事的妇人。 验身便验身罢,她也不在乎女子的贞洁。 世间都不在乎男子有没有“贞洁”一说,她为何不能也以男子的普世观念来生存? 谁说女子就必须得是处子之身才能得以自处? 她这一世,也不想要安安分分地嫁人生子给人传宗接代,她一代大明皇后,凭什么要沦为给别人生子嗣的深宅妇人? 她为何要用婚姻捆绑自己。 既然这辈子她不奢望婚姻,那么她还要一层代表处子的膜做什么。 有也好,无也罢。 她们要,给她们便是了。 但这代价……她会百倍地来偿还。 只是不知道届时,她们能不能承受这般代价了。 阮凝玉见两个丫鬟哭得如此惨烈,便这样安慰她们。 春绿是听进去了,她倒是能理解阮凝玉的这番言论,觉得小姐有鸿鹄之志,跟寻常困在四方院闺阁里的千金小姐都不一样。 可抱玉更滴答滴答地哭。 “可是小姐,这可是你的处子之身啊,竟就栽在那些恶嬷嬷的手上吗!何况,小姐今后还是会嫁人的,这天底下最难求的是便是嫁给一个两心相悦的良人,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跟心上人的新婚之夜,莫非不美好纯真么?!” 阮凝玉抿了抿唇,掩去眸中的光泽。 她声音淡泊,也抬头看向了屋檐以外的天。 “美好是美好,只不过儿女之情男婚女嫁,不再是我此生追求的东西了。” 抱玉听不懂,继续哭。 厢房里头拉开了一道屏风,一个长相刻薄丑陋的嬷嬷走了过来,声音也极为不敬:“表姑娘,你在这稍等片刻!” 阮凝玉便只好在厢房外面的庭院等待着。 只是等待的过程中,她见到了那位嫡长孙的身影。 他出现在长八角门下,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日光稀稀簌簌地撒了他一身的雪青色大袖衫。 他头顶的榕树长得茂盛,那繁密的绿意下,他一尘不染,高贵不可言。 庭中那位已有婚约的表姑娘淡然处之,与他遥遥相望。 不久之后她便要遭人验身,而此时,她一双明净妩媚的眸子朝他睇了过来,瞳孔被阳光照成漂亮清透的浅褐色,里头唯独见不到一丝恐惧。 第47章 他似乎会后悔 光影晃动,金色的曦光在他的脸上跳跃着,很快就又被风轻轻地拂开了,落到他洁净的衣袍上。 她与他的身世,处境,如此泾渭分明。 他光风霁月,如同前世,是堆金积玉,清隽贵气的谢府嫡长孙。 而她这个表姑娘,即将要遭人折辱地验身。 他的眸子依旧清凌凌的,瞳孔清透,如同天边最神圣的雪。 阮凝玉看了那道身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等待着。 很快,方才的那个嬷嬷走了出来,“阮表姑娘,你可以进去了!” 嬷嬷见到这位玉软花柔的娇嫩表姑娘,没有怜悯,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其实她们这些老夫人历经人事,小姑娘是不是处子之身,是否撒谎,那青涩稚嫩与变成女人的区别,她们大多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眼前的少女尚像娇柔待放的花苞儿,以及她那坦坦荡荡的眸光,难得的灵气,一看便是个处子。 但是……她们是不会告诉三夫人的。 而且,说了也没用。 一切都是主母的意思。 总之,这表姑娘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听说她已有婚配,就活该让她失了处子之身与未来夫家生隙,让人家误以为她真的与小侯爷有染行了苟且之事,嫁过去也是被丈夫打骂的命! 祸害就应该被收拾。 这样,也算是她先前勾三搭四还妄图勾引谢二公子的恶果了! 谁让她这么不知高低地妄图勾引三夫人的嫡子呢?那也是她配得上的? 嬷嬷又抬了下巴,目中无人,“进来吧!” 阮凝玉目光荡然地走了进去,眼尾天生上挑,漾出一丝华贵。 只是她这一走去,所有人俱是心神一震。 只见阳光洒落在门口那道樱桃色身影上,一片金光熠闪,那样的粉红色一时之间让她们都晃眼看作成了大气雍容的正红色。 就仿佛进来的不是府里一位小姐,而是进来了位皇宫里的娘娘,千金贵体,高贵冷艳,那样的气势让她们每个人不禁想匍匐。 可再度看过去时,曦光退去,那石榴裙的少女脸蛋上依旧是不谙世事的青涩。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她们果然是看花眼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身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唬人般的气势? 那嬷嬷冷眼一扫,“进去吧,表姑娘。” 那位妇人衣裳的三夫人便坐在屏风之后,有人在给她打扇子。 阮凝玉走到屏风后面之前,便见何洛梅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阮凝玉没有理会,来到了屏风之后。 两三个嬷嬷已经在等待了。 其中一个的声音像枯老树皮掉落的声音,无比森冷。 “表姑娘,坐上去吧。” 说完,便去净手。 很快,那嬷嬷横了其他人几眼,觉得待会表姑娘肯定要挣扎,便想上手。 谁知转眼便见阮凝玉心无旁骛地躺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 屏风之后传出了净手的声音。 何洛梅坐在荡椅上,眯了一会,浅浅地睡了个觉。 听到声音,婢女过来将她叫醒。 何洛梅这才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音色怠倦,“怎么样了。” 屏风之后很快走出了个嬷嬷。 谢凌穿过抄手游廊走进来的时候,能看见日光照落在屋里的一道屏风上,素绢屏风被照得半透明,明灭的光影中,能看见屏风后一道少女纤细的影子。 只是单看见影子,谢凌便认出了她今日挽的发髻,也认出了她。 奇怪的是,他有些忘记谢易墨谢易温她们今日穿的什么颜色的裙裾了,却独独记得表姑娘今日的发髻是堕马髻,记得她簪的是什么发簪,又戴了什么样的珠花。 谢凌拧了眉。 心里只道是近期跟表姑娘多有交集,所以今早才会在一群姑娘里格外注意到她。 再者,他自小记忆力极好,看的书基本过目不忘,所以他会记得表姑娘的衣着和发饰也不无奇怪。 谢凌目光冷静,里头也没有一丝旁的杂念。 他自幼博览圣经贤传,他眼中唯有清明,故此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不会觉得是对一个女子不一般的关注。 初晨日头好,屏风上掠影浮光,仿佛在观看一副会动的仕女图。 只见屏风上一位嬷嬷穿走了过去,而那位温香艳玉的表姑娘微低垂着颈,她身边没有仆妇伺候,正在自己给自己系着轻薄腰带,被那曦光一照,就连十根手指的剪影都是格外的好看,像浸泡在春水里,透着女子的媚。 明明屋宇光线明亮,而她里衣外衣都穿整齐了,可谢凌一个男子还是有如窥到了姑娘家隐私的一幕。 几乎是触及到的第一眼,谢凌便撇开了他的目。 他面色冰冷,心里也不由的怨起门口的丫鬟如此的不懂事,屏风如此透,表姑娘还没有换好衣裳便让他这个男子进去了。 等离开后,他定要告诉舅母,让她好好管教一下手底下人的规矩。 他这一侧目,很快便见嬷嬷垂首上前,向三夫人递过去了一块帕子。 谢凌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是在触及那帕子的那刻,他再冷漠严明的一个人,也不由的有些微怔。 只见嬷嬷手心里的一块雪白手帕上,是犹如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渍。 那是表姑娘的。 几乎是那一刹,谢凌紧抿了抿唇。 不仅是父亲,祖父在世的时候也在告诫他,他今后行事定要以家族利益为重,尤其他是家中嫡长孙,日后要继承家业,所以更要冷血严苛。 府里无论谁,只要危及到家族利益,都应惩处。 何洛梅看见手帕上的那滩血,挑了下眉,“原来表姑娘……竟还是个处子之身啊。” 阮凝玉系完腰带走出来的时候,便听见三夫人在角落里道。 “原是我们错怪表姑娘了,这么小的年纪,真是可惜,吴嬷嬷你们也真是的,虽然表姑娘是犯了错,但人家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呀,下手怎么都不温柔一点!” 吴嬷嬷腆着脸笑,她用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老脸,“怪老奴,都怪老奴!阮姑娘是个主子,我怎么这么不长眼呢!” “三夫人,你怎么打骂我都行!是老奴做的不是。” 何洛梅微微一笑,这才慢悠悠地看向了走出来的阮凝玉,“可怜的孩子,真是委屈你了,舅母也不是有意的,一切都是被流言蛮语所逼迫的啊!你可不要怨舅母……” 她拿着手绢,轻轻在那啜泣,擦掉眼角的泪。 “身处谢家,子弟们便都要以大局为重,凝玉,你是好姑娘,放心吧,你父母双双仙逝,这门亲事……舅母一定会给你多补贴补贴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回雍州去。届时,你就在雍州做一个贵妇人,生儿育女,管着底下的庶子庶女,安稳富贵度过一生。” 何洛梅眼中含泪,语气真诚。 要是阮凝玉没有经历过重生,可能会当真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好舅母了。 可事实是什么呢?她绝不会给她多补嫁妆,而且她不是处子了,真嫁到夫家了,只会得到滔天的怒火。何况听其他人对那户人家的评价,那个男的一看便是得知了此事便会对她动辄打骂的男人。 阮凝玉眸光微转,并没有听舅母的虚与委蛇,只是对她屈膝,寻了个借口,她嘴唇苍白道:“舅母,凝玉觉得身子行走有些不适,需回去歇下,还请舅母宽宥凝玉的失礼……” 何洛梅听她这么说,瞧她面色苍白,以为她当真是受了惊吓而身体不适了,她掩盖去眸中的笑意,过来扶了一下她,“让你受委屈了,粉荷,还不快替本夫人送表姑娘回海棠院。” 阮凝玉莞尔,便退了出去。 只不过,她迈出这屋子的时候,嫡长孙也跟着走了出来。 在她即将要穿过月门时,嫡长孙叫住了她。 阮凝玉蹙眉,回眸便见廊下立着道雪青色身影,那般明月清风般的气质,一如前世她初见他时。 只是后来那位权倾天下的谢大人再极少穿这种雅色了,后期他喜欢穿深色,如绛紫色官袍,又例如玄色墨蓝这种贵重之色才能压得住他气凌霄汉的可怖气场。 而表姑娘时期浅色衣裳的谢凌,便永远地消失在了记忆里。 只是再度见到这样的嫡长孙时,阮凝玉再也不是当年的表姑娘了。 她神色淡淡,遥遥地对他一屈膝。 见到她这样,男人所有要说的话便堵在了喉咙之中。 他原本也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连他也不知为何便跨出了屋子,对着树下那道娇小玲珑的身影唤了一声。 阮凝玉见他叫住了自己也不说话,便望过去,只觉得他神色一如寻常,依旧是那么清冷高贵,如山巅上的薄雪,也如他们之间界限分明的身世。 等待了一会,男人依然不开口,她便转身跟着奴婢离开了。 廊下的谢凌身姿似雪中寒玉,目光清凌。 白色的月门上是爬墙的月季,日光潋滟,那花枝轻荡,表姑娘纤细如柳的身影便在底下穿了过去,可就在表姑娘的裙裾轻盈溜过去的那片刻,谢凌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跟着空了一块。 他似乎……将来总有一日会后悔。 第48章 他们身居高位,对女子更为的挑剔 三夫人派来送她的婢女粉荷只送她到了半路,便对她翻了一个白眼,便甩头离开了。 没了人监视,禁足了半月余的阮凝玉将整个谢府都逛了一圈,这才姗姗地回到了海棠院。 已是正午,阮凝玉用午膳时,她用箸子每夹一道菜,春绿和抱玉就各掉一滴眼泪,她吃到最后的时候,两个小丫鬟就看着她吃一边哭。 阮凝玉:…… 好好的一顿午膳,搞得是送终饭一样。 她真无语了,不过就是验个身而已,这身子今日不破,将来也会被男人破掉,这到底有什么区别? 何况,她被验身的事情一传,今后她就不好婚配了,甚合她意。而昨日雍州过来的人家的婚姻,她一定会摆平掉,并且下次他们再过来的时候,她会让对方届时无法全须全尾地离开京城。 而她验身,也不是没有好处。 普世男子都极介意女子的第一次和新婚之夜的落红。 男人们可以与旁的女子有无数个“一次”。 然女子却只能同一人发生关系。 在大明男子的观念里,女子一般被他们归结于两种,贞妇与荡妇。 女子成婚前与成婚后,万不可发生不洁,否则人人唾骂,重则浸猪笼。 验身对于她来说不是无好处,至少像世子沈景钰和太子慕容深,定如世间所有男子的普世观一样,极注重女主的处子身,更何况他们身居高位,对女子更为的挑剔。 像他们这样的皇家贵族,如何能容忍女子的第一次不是属于自己的呢? 阮凝玉觉得,此计不失为一个可以劝退对方的好法子。 事情一传出去,她这辈子可以减少许多桃花带来的诸多烦恼。 故此阮凝玉觉得,验身总比守着处子之身更好。 只是……眼下她两个小丫鬟的哭声实在是烦人的很。 最后阮凝玉眼皮猛跳,往她们两个人的口中各自塞了一块桂花糕方才止住了她们的哭声。 过完午膳后,阮凝玉便坐在美人榻上看书,边上放了一碗桃花饮子。 这时,赵姨娘带着她刚学会走路的庶子过来了。 她提着食盒,红着眼,道:“凝玉,我给你带来了鸽子汤,你好好补补气血。” 谁知春绿听了,却顾不得她是主子了,直接“呸”了一声。 “我呸!小姐从小失了生母,亏小姐从前将赵姨娘你当做第二个母亲来看待,赵姨娘你被二老爷训斥的时候,你是不是忘记是谁站出来护着你了,你可知小姐胆怯如鼠,却肯为了你忤逆二老爷!” “还有,是谁看赵姨娘你的儿子吃穿用度皆不如其他房里的谢家儿孙,专门当了自己的首饰补贴你的小儿子,我们家小姐是将小公子当亲弟弟看待的!” 春绿义愤填膺,“可你呢?!” “小姐刚回到府中的时候,奴婢已经打听过了,原来你不是被二老爷禁足了,小姐有难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替小姐说一句话!” “而今日,三夫人要让小姐验身的时候,你在一旁可曾为小姐辩解过一句?” 春绿气得身体都在发抖,“而如今,你又假惺惺地来看小姐做什么?” 赵姨娘抱着小儿子,却在那抽泣起来。 春绿和抱玉气得瞪眼了。 这场面,就好像她们家姑娘在欺负她们这对柔弱的母子似的。 阮凝玉这时才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了荏弱又带着母性的赵姨娘。 从前,她刚入谢府时,孤独无依,唯有二房的赵姨娘肯对她好。 她在谢家身份尴尬,每次同其他姑娘聚在一起时,衣着气质便样样不如人,为此赵姨娘舍弃了自己的好衣料让给她做了体面的衣裳,让她在姑娘面前不足以掉面子。 如春绿所说,她真的把赵姨娘看作成了自己的娘亲。 可是,人心是复杂的。 她待赵姨娘再好,甚至把父母留给自己的嫁妆部分给了赵姨娘,好让她在府中能过得宽绰一些。 赵姨娘可能也对她有过真情谊,可是人家却有自己年幼的亲儿子。 前世也是这般,在她在祠堂受审讯时,又或者是在她最需要人依靠时,赵姨娘隐身了。 最后她从谢府嫁入东宫时,也不见赵姨娘出来送送她,也丝毫不见她有任何的愧疚。 直到她成为一国之后时,赵姨娘才跪在她面前求饶。 姨娘在她面前泫然泣下。 “凝儿,我不是故意要抛下你的啊……可是你知道吗,坤儿当时才两岁啊!若是我护了你,替你求情,你又要让当时才几岁的坤儿在府里如何立身呢?” 第49章 凝妹妹她这么小 抱玉去打开赵姨娘送过来的食盒,里面放着一碗还热乎的红枣鸽子汤,秀色可餐,一看便是用心做的。 她端着这碗汤,不知如何是好。 春绿见了,没好气地道:“倒了吧,看着真是碍眼!谁稀罕她煮的东西!” 别人待姑娘好不好,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说完,她便闭了嘴,去看向在窗下美人榻上依然在看书的小姐。 她咬了唇。 从前她每说一句赵姨娘的不是,小姐都会骂她,有一回小姐气她气太狠了,还会罚她不吃饭。 可赵姨娘和她那儿子分明就是居心叵测,狼子兽心,就惯会看小姐心善,来小姐院里装可怜卖惨! 每次赵姨娘来海棠院里掉掉眼泪,冬天时候故意露出她短一截的袖子,后面又说说二老爷谢诚宁如何偏心,亏待庶子,坤儿已经好几天没吃上肉了。 而每一次小姐居然都傻乎乎地信了,自己都在谢府里过得不好,每次都善良地给人家姨娘送上银子。 可小姐也不想想,以二老爷谢诚宁的品性,如何可能亏待自己的庶子呢?那是小门小户才会干得出来这种有失门面的事情。 阮家在雍州当地也是个富足的人家,故此小姐手头上还是有许多财产和房产的,有不少雍州的田地和庄子,拥有的首饰什么的更不用说了,如果小姐愿意的话,可以回家当个一辈子不成亲的老姑娘! 可小姐的那堆首饰,却不少都拿去添补给赵姨娘了。 一开始还好,送给赵姨娘对方还会心存感激,可是待人太好,月满则亏,一颗真心便会不被珍惜。 而后面,赵姨娘就慢慢觉得小姐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了。 她真把自己当做阮凝玉的母亲了,也觉得坤儿是她的亲弟弟,她这个做姐姐的就应该给弟弟付出。 而就在上个月,娇弱不能自理的赵姨娘又抱着她的小儿子过来了,她连眼泪都不用掉,只是吐几口苦水,小姐便傻傻地从首饰盒里掏出两根金簪子,送给赵姨娘,叫她拿去当铺当掉。 雍州阮家虽然算不得是家财万贯,但阮生秋跟阮夫人都对姑娘格外宠爱,一有什么进账,便攒下来给姑娘置办头面,为着今后的嫁妆攒钱了。 春绿现在都记得,一支是金质累丝花卉簪,一支嵌红蓝宝石金簪,都昂贵不菲,一想到赵姨娘母子拿着它们就走了,她就气得心脏疼。 可是她说什么,小姐都不信…… 而这次,也不知道会不会责怪她对赵姨娘出言不逊。 谁知,坐在美人榻上的少女翻过一页,便道。 “东园不是养了一条狗么?拿去喂给狗吃。” 她音色虽偏柔软,但此时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却沾染上了常年执掌权利的懒慵怠慢。 春绿听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抱玉也怔住了,她以为阮凝玉这次还会心软地收下赵姨娘送的东西。 之前赵姨娘送的东西,吃的小姐都会全吃完,用的小姐便会妥帖地放好,连用都舍不得用,她们知道,小姐是太缺母爱了,毕竟阮夫人在小姐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她。 抱玉有些犹豫地抱着鸽子汤,“小姐,这有点太浪费了吧……” “这毕竟是赵姨娘送的东西。” 赵姨娘辛苦熬的,小姐怎么能倒掉呢? 春绿却瞪了她一眼,有些不满,“小姐说什么,你只管听就是了。” 抱玉虽然有些不解,她心疼地看了眼手上的鸽子汤,最后还是将它倒去喂给东园那条狗了。 阮凝玉继续在榻上看书,午后的晨曦很是温和,落了她一身的裙裾,她前世在皇宫里也有睡午觉的习惯,不禁觉得眼皮一沉,渐渐地便合眼睡了过去。 谢易书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卧躺在美人塌上的少女以及屋里的小侍女都睡着了。 纱窗透出来的曦光勾勒出她小脸上的细小绒毛,因年纪小,她脸上奶腻的软软肉还没褪去,她睡眠时朱唇放松,那羊脂玉般的双颊也透着淡粉,她的一只手此时在空中垂落着,书卷因此掉落在了地上。 谢易书弯下腰,拾起这书卷。 一看,竟然是兵书。 一个小姑娘看这种书做什么,她看得懂吗? 谢易书的眸子划过一抹柔软,可很快又被湿润覆盖。 他拾书的时候,恰好将浅睡眠的阮凝玉给惊醒了。 阮凝玉在榻上缓缓睁开眼睛,便见到了守在身侧对着她微红着眼睛的谢家二公子。 “……二表哥。” 见他看着她也不说话,阮凝玉坐直了身体,从他手里夺过兵书。 她垂下眼睫,上面还有她的批注,可不能被他发现了,虽然谢易书这个年龄……不一定看得懂。 要是他大哥谢凌如他这个年纪,定什么都能看懂了。 但阮凝玉还在紧张时,谁知谢易书没忍住偏过头去,他抬起袖子在脸上擦拭掉了什么东西,弄完这些后,这才回过头来强颜欢笑地看她。 不过是一上午不见,谢易书就仿佛苍老了很多,又仿佛是……在短短几个时辰里他长大了。 在最没能力的年少时期遇到喜欢的人,是最残忍的事。 今早本来要去书院的谢易书便听到了母亲和族老要逼表妹验身的消息,消息如晴天霹雳,他宛如听见噩耗,连手中的书袋子都丢在路上,人疯狂地往前院里跑来。 他本来是及时赶到的了!可却被他母亲的家奴拦在了他前面。 家奴将门死锁着,门前门外都守着人。 “二公子,主母有令,等表姑娘验完身你才能进去。” 凝妹妹……她这么小,她如何能验身? 向来温润如玉的谢易书就跟疯了一样,等他终于将这群家奴打趴在地上,精疲力尽地拖着身体来到那处厢房时,已人去楼空,屋里仅剩的一个嬷嬷向他行礼,声音是公事公办的冷漠:“二公子,表姑娘已经验完身离开了。” 说完,嬷嬷便继续收拾房屋。 很快谢易书就见到了角落的桌上,放着一块雪白的巾帕,上面沾了几滴血。 他恍惚得后退了几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扶着门板,目眦欲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那是凝妹妹的……处子血…… 他俊美白皙的容颜灰败下去,如抽了魂似呆在了原地。 嬷嬷很快将那方巾帕收走,也将桌子用布擦了个干干净净,便对他微微福身,跨出了屋子。 谢易书面色如土色,这厢房仿佛有鬼似的,很快便惊惶地跑了出去。 他去了母亲的院子,跟他的母亲和亲妹妹大吵了一架,问她们为什么要让奴仆拦着他去救凝妹妹。 他砸了屋里的很多东西,气得没了半分神智,他眨眼闭眼全都是那方巾帕上落着凝妹妹的处子血的画面。 可无论他怎么发疯,他的母亲和妹妹只会冷眼看着他。 好似他的反抗在她们的眼里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最后,何洛梅轻飘地说了一句。 “二公子这几日功课繁重,压力太大,你们送二公子回竹影轩吧。” 谢易书就这么被强制着带走了。 没有人听他的话,他改变不了凝妹妹的命运。 谢易书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表妹,心脏都在抽搐地疼。 他强颜欢笑,“凝妹妹,你还喜欢看什么书,我下次过来带给你。” 阮凝玉微怔,便见眼前原本如山风清冽温玉儒雅的二表哥眼下竟有了疲色,少了翩翩公子的感觉,而恍然间多了成年男子的沉稳与责任感。 她本想拒绝的,但她确实有几本想要的但不常见的书,很多也都是珍本,而她现在禁足在谢府,确实需要有个人出府替她寻到。 于是阮凝玉报了几本书的名字。 “好,好……表妹你就在屋中好好休息。” 虽然自己难过得痛不欲生,但谢易书还是忍着脸颊的酸涩,对她露出个温柔浅浅的笑容。 他的心在滴血,他不敢跟表妹提那件事,怕提了这件事会令表妹伤心。 阮凝玉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故作乖巧,一边听二表哥说些闲话,心里却是在盘算着如何将他赶走。 谢易书很快叫小厮送了些补品进来,也握住她放在边上的手道:“后天,我同家里的妹妹们便要去参加姚国公小儿子的十岁宴了,只有你未被受邀,表妹不要伤心,外面流言蛮语的,你留在闺阁里也好,至少这样不会受到伤害。” 而他现在太弱小了,不能违背父母之命护她周全。 谢易书掩去眸中暗色,又去摸了摸她整饬柔软的发髻,“你就好好待在海棠院,继续抄写长兄罚你的女则吧,若是再誊写得不工整,长兄又要责怪了。” 阮凝玉蹙眉,不太喜欢他的触碰,便不着痕迹地偏了头。 姚国公小儿子的十岁宴…… 她记得前世她因禁足没能去成这宴会,她至今清晰地记得沈小侯爷沈景钰去了十岁宴……似乎她的前夫慕容深也去了。 而当时的她还不认识慕容太子,他们的交集还是在今后的宫廷宴。 所以她不能去十岁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阮凝玉继续垂眼,去看兵书。 然而她垂睫在眼窝处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在谢易书眼里却误认为了是落寞和黯然神伤。 谢易书收回停在空中的手,继续微笑。 垂落在衣袍边的手指却无声地紧了紧。 其实,这个十岁宴表妹不能去参加,也是有他的私心的,自从表妹今年认识了沈小侯爷,便对他变得无比冷淡。 而这次国公府也给侯府送去了柬帖,姚国公与宁安侯关系不错,故而沈景钰绝对会出现。 表妹被禁足在谢府里,如此……更好。 第50章 天之骄女 谢易书在海棠院里陪了阮凝玉一会,便离开了。 对于他送进来的一大堆补品,阮凝玉没有拒绝。 毕竟这是他亲娘们干的好事,故此她也没客气,让春绿抱玉收了起来。 她前世中年便暴毙在皇宫里,活得实在是太短暂了。 这让她这一世都很惜命,谢易书带过来的这些补品也能让她养养身体,她这辈子定要活得长寿些,她还没有游山玩水,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经历过,若有闲暇时间的话,她说不定会学历代帝皇研究下长生不老的法子。 谢易书见表妹状态比他想象中的好,也没有要死要活的,这才离开了海棠院。 何洛梅以为儿子今日为了贱蹄子同她置气,傍晚便不会过来一家人用餐了,便没准备谢易书的碗筷。 得知谢诚安又去了妾室那用膳,何洛梅一气之下摔烂了个玉碗。 但女儿谢易墨的到来,很快又让她脸上重新洋溢了温柔的笑容。 世间的男人与丈夫都是最不可靠的,他们都是下半身动物,日子一长,平日里再恩爱的结发妻子都会变成平淡寡味的白米饭,有时候何洛梅都要悲哀地庆幸谢诚安没去下三滥的勾栏去寻妓带来脏病,他平时屡次三番地歇在那群妾室的院里,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唯有这对儿女是她的骄傲,是她的掌心肉。 谢易墨带了两件裙子过来,缠着她说:“娘亲,你帮我挑挑我后日穿哪条去国公府的十岁宴。” “你啊,穿什么都好看,到时满城的姑娘都被你比了下去。” 何洛梅看着她,眼里的母爱都快洋溢出来了。 墨儿遗传了她的美貌,也是她最用心教养的一个孩子,墨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说是京城的贵女之首也不为过。 而如今容颜冶艳无格的表姑娘羽翼也被她亲手折断了,名声狼藉,一个未出阁便失了处子身的阮凝玉,还已与雍州的那破烂户定了亲。 她啊,是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眼下长安里除了皇室,以及那许御史的幺女许清瑶会危机到墨儿的地位。 何洛梅帮她簪好鬓边的簪子,她这朵温室教养出来的花只会是千娇万宠的天之骄女。 “据说沈小侯爷也会到宴上,你不若好好在他眼前表现。阮凝玉失处子身的消息很快就会传了出去,哪一个男子不会介怀?更何况小侯爷是天潢贵胄,定会嫌弃那小蹄子。而你的机会便到了。” 谢易墨却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情愿,“我才不要那些曾经看上阮凝玉的男人!” 阮凝玉有过的,碰过的,她才不要! 而且就算满京的女子都爱慕风华正茂的小侯爷又如何,在她心中只有李哥哥一个人…… 何洛梅也没有勉强,在她心中墨儿定是要嫁给世间尊贵无比的男子的,她是看上了沈世子的身份,可是墨儿不愿意的话,那便换一个。 她的墨儿是天之骄女,就算是嫁给皇子也是配得上的! 见女儿还对阮凝玉耿耿于怀,何洛梅嘴唇轻弯,牵过她的手便放在膝上握着。 “墨儿,为娘已经帮你铲除了阮凝玉,她处子身没了,以后在别人眼中便是个破鞋,而你依旧是贵女,人人艳羡的大家闺秀。” 何洛梅眼里划过冷死,阮凝玉连自己女儿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谁知谢易墨听到她口中“处子”的这句,却是僵硬住了被她握着的手指。 脸色也变得无比苍白。 第51章 他想娶表妹 何洛梅很快发现女儿的掌心泌出了冷汗,一查看,才发现对方的唇色也变得极淡。 就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何洛梅很快问:“怎么了墨儿?” 谢易墨这才回过魂来,她对着何洛梅挤出了一个笑容,“墨儿无碍。” 见何洛梅似乎不信,谢易墨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掀唇,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骄纵的性子,“墨儿只是在担心母亲。” “二哥平素便被阮凝玉迷得神魂颠倒,还屡次为了阮凝玉违逆母亲你的命令。” “墨儿只是怕……娘亲你这次趁着二哥不在前院便强行对阮凝玉验身,以二哥的性子,怕是为加深他对娘亲你的怨气,墨儿怕二哥此次会跟你心生嫌隙。” “他敢!” 何洛梅一听,直接拍了拍桌子。 她性格较为强势泼辣,二老爷也是因为她太过强势,故此通常更喜爱歇息在自家小妾的院子里。 而对于她这对儿女,她坚信着渴望子女成龙成凤就必须从小严加管教,在书儿与墨儿很小的时候她便布置了很多功课,经过她日复一日的培养下皆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骄子贵女。 她为人母是管得有点多,可是书儿打小便听话懂事,他也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几乎不曾忤逆过她的决定。 可是自打出现了阮凝玉这个表姑娘,书儿便屡次三番地不服从她的管教了。 何洛梅对子女掌控欲极强,这是她绝对不允许的事。 她的儿子怎么能不对她言听计从,反而为了一个女子屡次跟她作对? 其实孩子们的小情小爱很经不起考验,只要稍微给点阻力,风一吹就散了。 她其实没必要对一个茕茕无依的表小姐这么狠,毕竟都是女人身。 可问题是,对方是她最视如珍宝的宝贝儿子,她不能容忍书儿为了一个女人便动摇到了她身为母亲的威信! 所以,阮凝玉必须被她摧残掉! 何洛梅弯唇,“墨儿,你放心,我是他娘,他难不成会一个下贱的表姑娘与我有芥蒂么?” 谢易墨也跟着附和微笑,须臾母子二人便开始用膳了,谢易墨吃着,一边敛去眸中的晦色。 何洛梅此时夹了块紫苏虾放在了她的碗里。 “墨儿,你今日怎么不去你表哥表嫂家走动了,我记得你平日里挺爱去找你表嫂玩的……” 她还没说完,只听“哐当”一声,女儿原本正在喝汤用的金勺猝然掉落在了地上,那滚烫的汤汁也撒溅在了那细皮嫩肉的柔荑上。 望过去时,谢易墨面色苍白如纸。 何洛梅被吓到了,很快有仆妇过来收拾地上的狼藉,何洛梅握着女儿通红一片的手,急声道:“快把我屋里头的玉容膏拿过来!” 片刻后,何洛梅便用药膏仔仔细细地涂抹着谢易墨手上的伤口。 “疼吗?” 谢易墨勉强扯唇,“不疼,娘亲,以后不用这般大惊小怪……” “那怎么行!你可是娘的心肝肉,在娘眼里你就是全天下最娇贵优秀的女郎,以后我家墨儿可是要嫁给皇子王孙的。” 却不料她这么说,谢易墨更觉得心头沉了块巨石,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她垂首继续拿着碗筷,只是再无胃口,心头也杂乱一片,心律快得她无比焦躁。 母女二人温馨用膳,只是没曾想外间走进来了个男子。 在一旁布菜的仆妇惊喜道:“二公子!” 何洛梅见了,脸色缓和下去。 她就知道,儿子再如何同她置气,她到底还是他的亲娘,何况阮凝玉都那样了,书儿定会嫌弃。 “快去再拿一副碗筷过来。” 谢易书却眸底暗沉,“不用了。” “母亲,你明知我喜欢表妹,你为何要如此歹毒地对她。” “母亲,我想娶表妹。” 凝妹妹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他做梦都想娶她。 何洛梅听了,瞬间变脸,“所以你今晚就是为了阮凝玉过来的?” “我养你这么大,你是谢家嫡出的公子,簪缨世胄,凤雏麟子!就连你的外祖家都是大明皇族都要尊敬一二的巨贾人家,你现在告诉为娘,你要娶声名狼籍的阮凝玉?!” 她气得手都在抖,声音都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谢易墨也震惊在了原地,她绝不会想到她这高贵卓越的亲哥,竟然要娶那微贱的阮凝玉。 想到凝妹妹今日靠在榻上的单薄身影,谢易书便心疼不已。 从前他还有个沈景钰这么个强势的竞争对手,可是如今凝妹妹被嬷嬷验身……曾经那些倾慕凝妹妹的男子定会退缩,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别人可能会嫌弃凝妹妹,可是他不会。 他想要给凝妹妹一个安稳的未来。 谢易书只是思忖了一会,旋即目光清湛透亮,声音透着少年的坚定:“母亲,你如若不答应的话,我从今日起便开始绝食……直至娘你答应为止!” “你!” 何洛梅感觉要气得吐心口的血了。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碗,便想对着谢易书砸过去。 谢易墨吓得拦住她,“娘,不可啊!” 何洛梅望着儿子的脸,终究是下不去手。 谢易书道完,不再看自己的母亲一眼,便倔犟地出了屋子。 何洛梅气得在身后砸东西。 “谢易书,我告诉你,你姓的是谢!娶阮凝玉,你想别想,就算你只是要纳她为妾也绝无可能!” “你们的二公子不是要绝食逼我这个亲娘吗?好,从今日起谁要是敢给竹影轩送食,我就扒了他的皮!我倒要看看,这个孽子能强撑到什么时候!” 何洛梅胸膛起伏,仆妇给她拍背顺气好一阵,她心跳才渐渐变得正常。 她吩咐旁边的嬷嬷,眼睛森冷。 “这件事绝不会传出去,你把底下的人都盯紧一点,谁要是走漏了风声,我便断了他一条胳膊。” 她的书儿出身如此显贵,绝不能被旁人知道了他想娶阮凝玉那贱人。书儿的前程和仕途她都会为他铺好,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人让书儿沾上污点! 嬷嬷给她按摩着太阳穴,垂首道,“是。” …… 阮凝玉那边并不知道谢易书为了她而绝食的事情。 自从她刻意叫春绿她们传出去,表姑娘因为验身伤心欲绝而人变得有些痴癫,见到人就会极端地拿剪子要伤人,吓得谢易墨都不敢过来奚落她了。 于是阮凝玉过了一两天的清闲日子。 她在海棠院里跟婢女们弄文墨,做胭脂膏,喂池子里的金鱼。 这天,见小姐又在水榭栏边看书,春绿回头看放在案几上动都没动过的笔和宣纸。 于是提醒:“小姐,你书还没抄完呢,若是拖了日子,嫡长孙那边又该责罚了。” 闻言,阮凝玉回头去看案上的笔墨,想起那个谢庭兰玉的男人,一对云烟般的黛眉便蹙了起来。 第52章 谢凌的白月光 好端端,提那个男人做什么。” 阮凝玉原本明媚惬意的一张脸很快染上了厌色。 春绿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间就变了心情,身上也有煞气,于是心惊地低头,一时不敢说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小姐回了谢府后,便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不仅雍容雅步,气质也高贵,更重要的是,她随便一个神态都颇具皇家般的威严,就譬如她此时蹙眉一下,她就脚软得想下跪。 阮凝玉回想起前世的事情,有一次她也不想抄写这些破书了。 上辈子她的十四岁,沈小侯爷带着她在京中肆意游玩,连皇家园林都任她随意出行,眼界的开阔也让她有点被沈景钰宠得无法无天了。她当时仗着有小侯爷的宠爱,第一次起了熊心豹子胆,决意不碰谢凌罚写她的东西了。 二来,当时殿试完的谢凌初入朝堂,每日政务繁重,她觉得谢凌也会疏于管教底下的弟妹,何况她是这群弟妹里身份最低的那位,谢凌没必要花费精力去督促一个府里的表姑娘…… 而且,那些时日,谢凌都为长辈之命而烦心,谢家有心让他成家立业了。 他是那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金玉满堂,青云直上,年纪轻轻也拿到了朝中一个掌实权的官职,科举之路都平顺地走完了,前程似锦,就差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了。 更何况,他的同龄人都已婚配,连孩子都能下地走路了,谢老太太和他的父亲都有些着急。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谢家嫡长孙。 他必须比所有弟妹都要早地安家立业。 但不知为何,谢凌却拒绝了。 长辈施加的压力大,每日还要忙于朝廷要务,阮凝玉觉得她这个表哥压根没空管她。 于是那日,她便明目张胆地继续跟沈景钰出去疯玩了。 只是夜间偷摸回府的时候,表哥的庭兰居来了人。 海棠院门口来了个提着灯笼的丫鬟。 说是嫡长孙喊她过去。 阮凝玉咬咬牙,第一次没去。 翌日,庭兰居的那位丫鬟又过来了。 阮凝玉脸都垮了,只好跟了过去,一路战战兢兢的。 却不曾想,刚踏入男人的书房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丫鬟便在门口传,今日过来府中寻谢易墨小聚的曹姑娘想求见一面谢凌。 阮凝玉怔住,她知道这位曹将军的嫡女曹明窈,是当时谢老太太和大老爷极力撮合跟长兄的对象。 她也知道,曹明窈心有意她这位出类拔萃的长兄。 听到丫鬟说曹明窈要过来见谢凌,阮凝玉把脑袋低得更低了,心里便默认谢凌私底下同曹明窈多有晤面,这位曹姑娘应该是长兄有意的长嫂人选了。 她也见过曹姑娘,对方容颜婉约,平常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秀丽而端庄,与谢凌确实郎才女貌。 她心里不由得窃喜。 既然曹姑娘出现了,这样的话,谢凌一定会出去见她而把她这个表小姐给忘了。 谁知谢凌面不改容,并没有离开,而是让她交上抄写的书贴。 阮凝玉脸都白了,只好攥紧着手帕,颤颤巍巍地说了真相。 谢凌反应很淡,道了句让她现在过去佛堂抄经书,便低头继续看折子了。 阮凝玉咬唇,她不理解,谢凌为什么要管她。 于是,意气之下,她说了句冲动话。 她抬着精致雪白的下颌,一双眼美丽又恼恨。 “长兄不日便要成妻生子了,为何还要管我这个府中没有存在感可言的表姑娘?莫不成长兄成亲了之后还要管我么?长兄能管我一辈子么?!” 她针锋相对,咄咄逼人。 这也是她头一次顶撞谢凌,初次暴露出机锋。 而接下来日日权利物欲的熏陶下,才有了今后那位骄横跋扈的皇后娘娘。 那时的谢凌停下了手中的毛笔。 目光如从云巅之上扫落过来。 她至今都记得谢凌那天说了句淡漠又狷狂的话。 他说,他能…… 谢凌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凛然威严。 “只要我为一日你的表哥,为人兄,我便有权管教你一辈子。” 阮凝玉的心震动了一下。 而唇也咬得更深了。 她……真的信男人的话,他是贵不可言的长孙,权利之大,今后也定是一手遮天的权臣,他确实真的有权利能掌控她一辈子。 阮凝玉又怨又不甘心,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那一日,她含恨地去了谢家佛堂,在那里写了一整天的经书。 那是那天,她也凑巧了碰上了谢凌同曹姑娘的密会。 她彼时从佛堂里偷溜出来,想歇息一下,不料在园子里见到了不远处的一对身影。 见到谢凌的侧脸,吓得她躲在了一棵树后。 可能对方是谢凌,一男一女的私下会面,让她心生了禁忌感。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远处传来了女子脆弱的抽泣声。 从槐树后面望过去,精心打扮穿着苏绣衣裙的曹姑娘哭得我见犹怜,她红着眼抬头望着站在前方的清隽男子,指责他为何如此薄情。 “谢玄机,你祖母父亲都同意了,你当真不娶我为妻么?” 曹姑娘噙满了眼泪,那样的哀容,连阮凝玉都不禁动容。 哭到动情时,曹姑娘便扑倒进了谢凌的怀里。 然而她那位风光月霁握瑜怀瑾的表哥,却是轻轻地推开了她。 任由曹姑娘在他面前哭得多梨花带雨,园林里谢凌的衣裳依旧不染一尘,气质圣洁如雪,不可侵犯。 他薄情到见到她的眼泪都能无动于衷。 曹姑娘心碎了一地,最后因爱生恨,含着怨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便走了。 阮凝玉没想到竟然能看到这么一出戏,她看得入神不由共情时,谁知她脚边出现了只猫,吓得她露出了树边的一点裙摆。 男人似乎看见了,清寂的容颜朝她这边侧了过来。 那样微沉的眼神吓得她拔腿就跑,也不知谢凌看见了她没有,回到佛堂她便心惊胆战地誊写着经书。 谢凌那边到底是没人过来找她。 后面,曹明窈就嫁人了,似乎嫁的人很好,风风光光地出嫁。 而谢凌直到她都当上了皇后都没成亲。 只是在那日她恶意给谢凌指婚时,谢妙云却红眼骂她祸害了谢凌的人生,这位谢凌的堂妹亲口说道谢大人心里头……是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的。 可是阮凝玉不明白,她在谢府当表姑娘这么久,为何都没听说过这个白月光。 只是她这个皇后有次回娘家谢府时,偶然进了谢大人的书房里,便见到了墙上挂着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人靠在池边赏着芙蕖,气华清丽毫无妖艳之气,衣带当风,如九霄上的凌波仙子。 而她阮皇后,最厌恶的便是出清水的芙蓉花,总觉得很多造作的人用这种花来标榜自己的,虚伪得很。 画上的便是他的妻,许清瑶。 第53章 濯清涟而不妖 眼下见到这一大片的莲花,阮凝玉都要吐了。 这些香远益清的莲,她一下就想到了谢夫人。 若是她还是皇后娘娘的身份,她定要叫人把这一湖的恶心莲花都给拔了! 她转头就想走,但被春绿拦住了。 “小姐,大公子就在前面,你怎么能转身就走呢?” 春绿只觉得自家小姐最近行事作风实在是太离经叛道了。 阮凝玉深吸几口气,但才强忍住拔了这池子莲花的冲动。 她转身,尽量无视着远处亭台里男人的一道身影,吩咐着丫鬟:“你待会就不用跟我过去了。” “我吩咐你做什么事,还记得么?” 春绿凝神,“奴婢记得。” 小姐是要让她查同小姐定亲的雍州那户人家的底细。 阮凝玉从老夫人得来消息,对方是雍州姓陈的小门户,与她定亲的叫陈世楼,父亲乃当地的芝麻小官,如他们所言,他们身上有与父亲结交的信物。那件信物,小时候阮凝玉从父亲阮生秋身上见过。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双方定下娃娃亲的那封书信,很像她父亲的字迹。 就算是她,也不能百分百认出不是她父亲字迹的破绽。 更诡异的是,寻常人家定亲,至少都要准备半年才举办婚宴。 而这姓陈的人家,一经老太太应允,就着着急急地回雍州老家去置办了。这感觉就像是……怕阮凝玉见到他们一样。 姓陈人家说是半月后便来接表姑娘回去成亲! 半月之后便是婚期! 阮凝玉冷笑,这里头没有猫腻才怪。 而谢老太太觉得她私奔一行实在太辱没门楣,丢尽了颜面,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因而巴不得她赶紧嫁出去。 所以她要赶在这户人家又进京之前,把对方的底细都查清楚。 她要让他们知道,她阮凝玉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就能盯上的! 春绿离开后,阮凝玉这才回头去看那道与世无争的颀长身影。 谢凌单手持着本书,他身姿靠在水榭栏边,湖面是大片亭亭玉立的莲,亭台楼榭清香浮动,男人修长洁白的手指在光下仿佛透着玉的色泽,随着他翻过一页,湖面上的风便轻轻吹动着他垂落在地面的白色衣摆。 遗世独立,云中玄鹤。 阮凝玉一时失了神。 刚及冠的谢玄机,确实比中年时候的他要俊美无俦得多,肌肤要更白,眼角也少了皱纹,少了一代权臣身上的杀伐之气,多了淡泊宁远之气,远没有她后来在深宫里遇见他时那般森冷利害的气势。 不过很快她便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疯了吗?她竟然被谢凌的美色迷了眼。 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阮皇后便如妖娆艳丽的罂粟,上辈子谁被她碰到都要沾一手的毒。 然而眼前这位男人……才是最可怕的。 高瞻远瞩,渊思寂虑。 这跟前世完全不一样。 前世这个时候,谢凌压根不会叫她到身边,亲自督促她。 就算要叫她去庭兰居,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怎么会是在现在? 她心里惊疑起来,莫非是她最近太张扬了? 阮凝玉收敛起眸里的恹恹,等进了水榭,她佯装乖巧地向他行礼。 “见过长兄。” 谢凌凭栏而靠,她见他始终在观书。 转眸一看,便见亭阁里早已摆了案几,而案上早已摆放了抄书所需的笔墨书砚。 阮凝玉看了他一眼,便于是轻咬下唇,心有不甘地坐了下去。 不就是让她写吗?行!那她就写完甩在他脸上给他看! 阮凝玉咬牙切齿地写着,然而快写了一个时辰,都不见边上的男人给过她一个余光。 她深吸一口气。 苍山此时穿过回廊走过来。 当阮凝玉抬头时,便见这护卫已端着一碗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苍山依旧绷着一张脸,退在边上,没回她的话。 正当阮凝玉还想问话时,谁知凭栏观书的男人眼也不抬地道:“喝了。” 不容置疑的森然语气,像极了前世那位权重望崇的首辅大人。 阮凝玉:…… 牙又碎了。 但她对于谢大人的阴影,叫她如何也不敢忤逆他的命令。 于是她只好端起那晚色泽乳白的汤,死死地拧眉,浅喝了一小口。 一尝,她却怔住了。 这碗汤里熬了骨头,她前世贵为一国皇后,自然还尝出来了里头加了鹿茸阿胶等稀有药材。 好像还有……百年人参。 阮凝玉面露不解,他让她喝这些干什么? 但窥着谢凌那深沉冰凉的脸,阮凝玉也不愿去问他。 阮凝玉只好皱着脸,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但她实在不喜药材的味道。 主要是,闻到药材……她就想到了死亡。 她前世最后的时日,便是在病榻上痛不欲生地度过的,每日都要闻那恶心的药材苦味。 阮凝玉强忍着不适,喝了半碗,便想搁下。 苍山见了,冷漠道:“表姑娘,你必须都喝完。” “一口都不剩。” 没办法,阮凝玉只好当着他的面全都喝完。 喉咙里全是苦味,她差点反胃。 苍山见她都喝完了,说了句“多谢表姑娘配合”,便端着药碗离开了水榭。 接下来又剩阮凝玉跟谢凌单独相处。 虽然对方不曾言语,但也许是男人极强的存在感让她回想起了前世不寒而栗的回忆,于是执笔抄写时,她放在案上空着的另一只手不由地紧紧捏着块帕子。 帕子渐渐被水痕濡湿。 她五指在上面死死地攥着,仿佛绢帕是她溺水时遇到的救命稻草一般。 似乎只要这样紧攥着,方能减少她心中的恐惧。 阮凝玉额头泌出薄汗,就在这里写了一天。 午时自有婢女送午膳过来,她连回海棠院一趟都不行。 而亭阁里那道不食烟火的清逸身影,便这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那,逼得她不敢抬头,只能全神贯注地在那抄书。 转眼间,便到了黄昏。 不得不说,虽然谢凌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水榭里,但是……她写的确实比前几日都要的快些。 写到不知时辰,阮凝玉抬眼一看,才发现凭栏眉眼如画的男人单手支撑着额,竟合上了眼,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而唇色微红。 他不知何时睡着了,而身后的湖面倒映着夕阳,几朵白莲在他身后轻轻摇曳,小心翼翼地碰着他的衣袖。 光阴似乎在此刻变慢了。 水榭四周飘荡着宜人的莲香。 然阮凝玉却无心欣赏美人美景这一幕,她实在是忍这些莲花忍了很久。 于是趁男人睡着时,她嫉恶如仇地揪下了她旁边的几朵莲花。 揪下来了还不够,还要一片一片的扯下花瓣,在手中揉得稀烂。 谢凌醒来睁开眼睛时,便见红色鲤鱼在水里荡漾了一下,激得湖面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波光粼粼,那样圆的夕阳碎裂后又开始愈合,依旧将满湖的水染成女子脸上的胭脂色。 而玉栏边的少女,着一袭豆绿色素软缎衫裙,云鬓楚腰,一湖的莲花在她容色的映托顷刻黯然失色,她今日未敷粉,只娇唇上抹了点口脂,白莲依偎在她的脸边。 谢凌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濯清涟而不妖。 第54章 来庭兰居扫院子 然而女人这清纯温顺的一幕前提是,谢凌没有看到她在辣手摧花。 只见她素指纤纤,每根的指尖都透着初荷般的粉,然而这双美人的柔荑正在摧残着他庭兰居里的莲花。 一片又一片的白色花瓣掉落在她的裙摆边。 花瓣打着卷儿,好不可怜。 阮凝玉越揪越起劲,她又从旁边折下一朵莲时,却发现周围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劲。 明明是炎夏,为何这水榭楼台上却凉飕飕的,如能滴水成冰。 阮凝玉刚抬头,便跟对面一双墨黑凝肃的凤目对视上了。 她想,她完了。 谢凌启唇:“捡起来。” 她有点被发现的恼羞成怒,微垂着眼帘,只好依他的话,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 丢掉……又好像不太好。 阮凝玉沉默片刻,便双手捧着,将它们放在了案头展开的书卷上。 很快随着地上雪色衣摆的轻晃,男人起身了,见他起身要走,好像也没有要责罚她揪了他庭兰居莲花的意思。 阮凝玉刚想松一口气。 谁知谢凌临走前道了一句。 “接下来几日,都来庭兰居扫院子。” 阮凝玉:???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男人冷艳的一道背影。 想到接下来几日都要到庭兰居扫地,阮凝玉的脸都黑了。 她当了十几年的皇后了,十指不沾阳春水,早就忘记做活儿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想到要在炎炎烈日下暴晒,洒扫院子,阮凝玉就想杀人。 而那书卷上被她摧残的莲花,她也不敢乱扔,要是被男人发现了她摧残了他的心爱之花后还随意丢置,她的下场那就不仅如此了。 阮凝玉只好带上东西,连同那些莲花带回了海棠院。 春绿已经办完事回来了,见到阮凝玉摊开的这些莲花,“小姐,这莲花是哪来的?” 还不等她回答,丫鬟又眼睛一亮。 “小姐,莲花还可以做菜呢!刚好我会做清蒸莲花鸡,给小姐补补身体……” 阮凝玉脸更黑了。 她哼了一声,“随你!” 春绿眉开眼笑地抱着这些莲花出去了。 一想到今晚要吃自己最厌恶的植物,阮凝玉心口郁闷。 明日便是姚国公府小公子的十岁宴了,今日几位姑娘院里都格外热闹,都在打点着要送什么礼,几位嫡小姐更是隆重些,光是换衣裳便换了好几套新的,纠结着穿哪条裙子去参宴。 满府的姑娘,只有表姑娘一人没收到请柬。 春绿和抱玉瞧着府上这么热闹,都瞒着小姐,怕小姐听到了伤心。 熬好的清蒸莲花鸡端上桌了。 面对着春绿期待的眼,阮凝玉蹙眉,只好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唇边浅尝。 谁知这个时候,外头来了个荣安堂的老嬷嬷。 说是老夫人请她过去。 于是阮凝玉问:“敢问嬷嬷,老夫人叫我是为何事?” 嬷嬷只犹豫了一会,便如实回答。 “老夫人是说明日……要让表姑娘也去国公府。” 阮凝玉一听,眉紧蹙,饭还没吃完,便带着春绿去老太太的荣安堂了。 不曾想半道却遇上了刚试完裙子便出来闲逛的谢易墨。 “阮凝玉,站住!” 主仆二人停下碎步。 一回头,便见到了在月下也难掩绚丽夺目的谢易墨。 谢易墨踩着云头绣花鞋朝她走了过来,摇曳间,百褶裙更是流光溢彩。 “阮凝玉,验身的滋味是什么样的?要是被小侯爷知道,你定会被厌弃!你呢,就乖乖回雍州嫁人去吧!你若是能哄我开心,我便让我母亲为你多添点嫁妆,让你到了那边日子好过些。” 不等阮凝玉有反应,她身后的春绿却是气得瞪圆了杏目。 “小姐,这明明是二姑娘上次抢走你的布料!” 谢易墨身后的菱香立即扬声:“什么抢?!那是我们主母没收的!” “表姑娘杨花水性,勾搭小侯爷还三番五次地收小侯爷的东西,夫人是怕表姑娘一时被钱物蒙蔽了双眼,才暂时代表姑娘保管的!至于我们家小姐身上的这件衣裳,不就是匹布料,我们小姐金枝玉叶,想用便用了,都是表姐表妹,表姑娘何必斤斤计较?” “再说三夫人管家,费心劳力的,也处处照顾表姑娘的海棠院,夫人对于表姑娘可是恩重如山也不为过,不过是匹布料,京城里哪个铺子没有?表姑娘送给夫人的嫡女,不是应该的么?” 春绿气得想跺脚,“你们真是不要脸!” 什么叫三夫人总是照顾小姐? 小姐的月例一直是府里最少的,这便算了,还时不时地被克扣。 阮凝玉却笑而不语。 前世沈景钰待她很好,赠了她很多金银财宝,有首饰,摆件,文墨……应有尽有。 然而每次都被何洛梅扣下了,说是要代她保管。 阮凝玉逆来顺受,虽不情愿,也不敢反抗。 她前世好几次看见谢易墨戴着她的簪子,出席各种宴会,也在她跟前晃眼。 而这些……这一世她都会通通要回来的。 因为她要把沈景钰赠她的东西,尽数返回,物归原主。 仿佛想到了什么好戏,阮凝玉红唇一勾。 见她笑得有些森然,谢易墨觉得头皮发麻,“阮凝玉,你阴森森地在笑什么!” 阮凝玉莞尔一笑:“自然是觉得这匹布料很适合墨姐姐。” “想必姐姐穿着这条裙子出席国公府,定是光彩照人,无人可敌姐姐容色。” 谢易墨见她今夜不仅不抵抗,还如此低三下四地舔着她,于是连眉眼都透着沾沾自喜。 “哼!算你识相!” 然而阮凝玉目光下移,意味不明地望着谢易墨身上的这条裙子。 何洛梅谢易墨她们可能认不出来,可她前世乃皇后,什么名贵之物没见过? 这可是稀世的浮光锦,夜间也可光彩动摇。 世间难有几匹,而一匹便在沈景钰的手上,他为讨她欢心,便转赠给了她。 何洛梅和谢易墨只以为沈小侯爷送给她的东西是贵重了些,却不曾想过这匹布料竟如此的稀珍。 既然谢易墨喜欢,那就穿吧。 明日的十岁宴,便有好戏看了…… 第55章 定亲的事不能让沈景钰知道 这厢谢易墨见阮凝玉主仆二人伏低做小地对自己福身后离去,少女细挑的身影在夜里犹如丧家之犬,谢易墨只觉得称心,她回院子里换了衣服,便去泌芳堂寻母亲去了。 岂料,她却听到了一个令她大为震惊的消息。 “你说什么?!阮凝玉明日也要去国公府?!” 谢易墨刚在阮凝玉面前奚落完,可眼下却告诉她,阮凝玉也去十岁宴? 谢易墨咬紧牙根,这叫她如何不气愤。 何洛梅也觉得烦躁,只道:“为娘也没办法,这是你祖母的意思。” “祖母疯了?” 谢易墨瞪眼,不敢置信,“祖母不是向来不喜阮凝玉吗?就连验身时,也不见她出来过。而且阮凝玉刚在京城丢人现眼,玷辱了谢氏满门!” 老夫人又怎么会让阮凝玉明日也去全是达官贵人的国公府的筵宴。 “而且沈小侯爷届时必定在场,母亲!万一小侯爷见到阮凝玉,还对阮凝玉……” “墨儿,为娘不是教育过你,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冷静么?” 何洛梅要歇下了,她穿着件秋香色寝衣,坐在铜镜前任由丫鬟取下高髻上的簪钗。 她也不清楚老夫人为何要让阮凝玉也过去。 何洛梅用篦子梳着胸前的头发,道:“那便让她去吧。” “母亲!”谢易墨面色焦急。 “你怕什么?如今她是京城笑柄,去了便是大家的话茬中心,让她去备受冷眼,不挺好的么?再者,她被验身破处的消息,明天便会被宣扬出去,她去了,便是自取其辱,别人都不知道会用什么目光看她。自然,小侯爷定不会对她再另眼相看。” 她已经打听过了。 沈景钰从洛阳被抓回来,受罚解了禁足后,便跟没事人般出入京城各种场地,吃酒游逛,又恢复了往日纨绔不羁的样子。 据说别人在他跟前提到“阮凝玉”这个名,他的脸便沉了下去,锋利的眉眼尽是戾气与恹色。 后来,沈景钰禁止任何人再到他面前提阮凝玉的名字,似乎对这个女人厌恶到了极致。 连提及都觉得倒胃口。 何洛梅虽然不知道沈景钰同阮凝玉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这是一个好兆头。 谢易墨听她所言,脑袋瞬间开阔了很多。 是啊,阮凝玉去了便是人见人嘲,被嬷嬷验身夺了处子是女人一辈子的耻辱。 这样想着,她就巴不得阮凝玉去了才好! 谢易墨眸色微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也别担心,她首饰衣裳不及你谢氏嫡女华丽金贵,又来不及置办,去了也是黯然失色,定不会抢你风头。” 何洛梅又道:“对了,阮凝玉跟雍州姓陈人家定亲的事,千万别宣扬出去。” “为什么。”谢易墨不解。 将此事传扬出去,不更好么? 那寒酸小户在雍州的宅子可能都不及他们谢氏府邸一个门额金贵,阮凝玉的未婚夫陈世楼也是个市井无赖的酒色之徒,据说十岁时院里便有了好几房陪房,阮凝玉要嫁这样的浪荡子,就应该明日让大伙都知道,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才好。 何洛梅却说不行。 她思虑得更多,眯眼道:“此事也不易宣扬,沈景钰虽看似厌恶了阮凝玉,但也不乏有二成可能对阮凝玉余情未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知道了阮凝玉要嫁那样的登徒子,一定会出手。而就算没有了感情,但毕竟是年少喜欢过的人,见到她订了如此恶劣的婚事,说不定也抱有责任心地相助……” 以宁安侯府的权势,那姓陈人家压根没有力量反抗。 沈景钰捏死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所以……绝对不能被沈景钰知道。 阮凝玉的婚事,要确保万无一失。 谢易墨微怔,细想之下,也觉得母亲忧虑得对。 保险来说,何洛梅就不愿让阮凝玉可过去,说不定阮凝玉会找沈景钰诉苦,掉几滴眼泪,对方就心软了。 但架不住老夫人的绝对,她去跟老夫人商谈过了,但老夫人面色沉郁,瞧着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故此何洛梅便退了那颗阻挠的心。 何洛梅想了想,便睁开眼睛,叮嘱自己的女儿:“明日你务必在国公府看好阮凝玉,切勿让她在沈小侯爷面前多嘴说了什么话。” 谢易墨也正了脸色。 “女儿记住了。” 母女在寝室里,又说了一会的贴心话。 等女儿离开后,今夜谢诚宁依然去了妾室那,何洛梅合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撩开床帷,问候在屋里的苏嬷嬷。 “书……那孽子,还在绝食么?” 苏嬷嬷回:“二公子自从昨夜离开后,到现在未进过食,其间只饮了几口水。” 何洛梅听完,心揪在一起。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书儿是她唯一的儿子,如何不心疼。 苏嬷嬷正等着她过问谢易书呢。 她是看着公子小姐长大的,早就把他们当做自个孩子看待了。 见置气的何洛梅终于开口了,苏嬷嬷忙道:“夫人,二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何曾受过这种苦?老奴看着实在心疼,再这样绝食一两天,二公子会病倒的!” 何洛梅没说话。 苏嬷嬷咬牙,犹豫道:“不如……夫人便从了公子,让表姑娘嫁给公子做妾室吧。不过是个妾,也没什么要紧的,公子的年纪也到了,主要是公子喜欢,老奴怕的是再这样下去公子与夫人会离心,公子的身体也撑不过去啊!” 万般紧要的是公子的身体。 谁知何洛梅听了,却一声呵斥,“不行!” “苏嬷嬷赶紧打消你这个念头!谁都可以当书儿的妾,唯独阮凝玉不行!” 一想到阮凝玉那张脸,何洛梅便拧紧眉。 这还没过门呢,阮凝玉就把书儿迷得鬼迷心窍还能让他如此违忤她这个母亲了。 这要是做了书儿的妾,那还得了? 就算阮凝玉只是当个小妾,何洛梅也不放心。 按照眼下书儿鬼迷心窍的程度,真当了妾书儿不得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 阮凝玉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说不准书儿还会被她哄得将她抬为正室,那还得了? 何洛梅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书儿乃凤雏麟子,必须娶京中贵女,这个女人的娘家必须能给书儿提供资源扶他凌云志才行。 这样一想,何洛梅便狠下心,她冷声道:“既然他还没想通,那便继续饿着,继续断绝了他的食物。” “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不配当谢氏的子弟!” 苏嬷嬷还欲再劝,但见夫人布满寒霜的脸,颤了颤老骨头,只好闭上了嘴。 而竹影轩那厢。 墨影端着碗粥,面目忧愁地道:“公子,你就喝了这碗粥吧,你再这样绝食下去的话,身子就要垮了!” 已经一日多未曾进食,此时粥的香味害他的胃部都在绞痛。 谢易书苍白着张脸,那俊美的唇也变得惨淡无比,但丝毫不减他的俊逸。 他温着声,连嗓音都没了力气。 “拿下去吧,我不吃。” 除非母亲应允他,否则他不会再吃任何食物。 他绝不能让凝妹妹嫁那样的人。 凝妹妹那么美好,怎么能被个下三烂的草包耽误了一生? 最主要的是,他想娶凝妹妹,想同凝妹妹相伴一生。 “公子……”墨影白了脸。 “不必再说了。” 谢易书的音色虽然依旧温和,这次却带了点果决的冷淡。 “是……”墨影垂首,只好将米粥原封不动地端了出去。 已是深夜,榻上放了盏灯烛,清冷的月光也落在了书案上的一卷美人画上。 谢易书抚摸地底下的这幅画,画上的少女被画得惟妙惟肖,只是轻描淡写的几笔,便已画出那位佳人的神韵。 这是谢易书之前重金托了位出神入化的画师画的。 也被他珍藏得很好。 谢易书忍着胃的绞痛,伸出手指在月光下描着表妹的眉眼。 描完,心湖也仿佛生了层涟漪。 他望着明月,突然在想凝妹妹此时此刻正在做些什么呢。 谢易书虽很坚定,但对着乌云底下的月亮,他开始迷茫起来,父母之命不能抵抗,就算他可以绝食到晕过去,父母也可能不会同意…… 若是,若是长兄……长兄学识渊博,他定会知道怎么做! 他要去找长兄! 第56章 慕容太子 翌日 谢府的几位姑娘天还没亮,便都开始起来晨起梳妆打扮。三房各院的嫡女最为隆重,屋里头的仆妇丫鬟忙前忙后的。 文菁菁只有两个贴身侍女,也早早起来梳洗了。虽然她衣着首饰不如谢家嫡女华丽,但今日姚国公府出席的都是王孙公子,自然身份比别人低些,好不容易有露面的几位,打扮也颇为用心。 唯独阮表姑娘的海棠院,春绿她们叫了好几次,可床榻上的少女依旧卷着被褥,没有起床的意思。 春绿急了,顾不上是主是奴了,直接跟抱玉两人将床上的阮凝玉也扒拉了下来。 阮凝玉天还没亮,就坐在了梨木梳妆台前。 春绿一人弄发髻,抱玉给她敷粉抹胭脂。 弄到一半时,阮凝玉才睁开眼睛。 “妆化得淡一些。” 她想了想,又道:“衣裳也挑最素的。” 春绿和抱玉两人对视,吞下喉咙间的酸涩。 今非昔比,老夫人执意要让姑娘参加今日国公府的十岁宴,而如今姑娘的名声不好,自然得一切从简,这样方才能减少别人的注视。 只可惜了姑娘明明是爱美的年纪,而姑娘的容色可以说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却只能穿些素色裙裾,刻意将容貌变得黯然…… 阮凝玉望着铜镜里青涩未脱的脸蛋,眸底沉吟。 昨夜她挑着灯笼,去拜见老夫人了。 谢老夫人没解释为何,便叫她今夜好好准备,便去礼佛了。 旁人可能会觉得外祖母是出于好心,瞧她可怜。 可阮凝玉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不喜。 外祖母虽然不说,但原因……阮凝玉猜也能想到。 春绿抱玉知道今日定会遇到小姐的旧情人沈小侯爷,但两人的结局…… 于是两人默契地没听,以阮凝玉以前对沈景钰的纠缠,她们怕她会伤心。 在阮凝玉快妆扮好时,谁知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墨影在门外低眉道:“表姑娘,奴婢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 阮凝玉走出来,她记得他。 还不等她开口,墨影便急着声:“表姑娘,我家公子断食快有三日了!表姑娘能不能同奴婢过去劝一下二公子……” 春绿问:“你家公子为何断食?” 墨影紧抿唇,不敢说一个字。 抱玉回头,有点动容,“小姐……” 阮凝玉心如明镜,目光冷淡,“不用管他。” “你走吧。” 墨影震惊地抬起头,眸里闪过抹气恼。 他家公子为了阮姑娘而绝食,可她竟然如此淡漠! 然而谢易书此行阮凝玉不觉得是痴情,只会觉得他无谋又无能。 “你家公子乃谢家嫡次子,是二房今后的顶梁柱,若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的,只怕只会叫人瞧不起。你将原话告诉你家公子。” 说完,阮凝玉叫抱玉带上披帛,主仆几人便离开了海棠院。 只剩下背后呆怔的墨影一人。 来到谢府大门口,便见马车边皆是几个衣裙鲜丽的身影。 阮凝玉年龄最小,到了便低调地站在了一群姐姐的身后。 大表姐谢易温见到她,微蹙眉,“你怎么来了。” 谢妙云拉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才哼了一声,收回目光。 阮凝玉来不来都跟她没关系。 很快,谢易墨这才姗姗来迟。 她一来,仿佛世间光华都汇聚在了她的身上,她妆容端庄美丽,更吃惊的是她身上的那件裙子,无任何珠饰却流光溢彩。 谢妙云惊讶地出声:“二姐姐,你这裙子好生美丽!” 谢易温和文菁菁看过来,也是暗自惊叹。 唯有阮凝玉在最后面,未曾出声。 谢易墨轻抬下颌,举止大方,气质也端雅。今日的桃花妆为她的容颜锦上添花,而她的首饰也是母亲库中的藏品,稀有而名贵。 其他人的惊呼声让她微微一笑。 想到身上裙子的布料是从何而来的,谢易墨便假装不经意地向角落里的少女扫过去。 谁知这一眼,便让她表情噎了一下。 只见女子只穿了件珍珠白云锦裙,便衬得腰肢不堪一握,她发髻上也只戴了只素淡的玉簪,全身上下都是素色,极其寡淡的衣裳也难掩她容色的姝艳,清丽又妩媚,媚骨天成。 谢易墨突然后悔为什么不去求祖母不让阮凝玉过来了。 阮凝玉清幽的眸子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上了马车。 谢易墨咬牙,与其他堂妹也上了马车。 而文菁菁却是最后一个上的,她往谢府大门看了一眼,这才施施然地上车。 两位表姑娘坐一辆马车。 阮凝玉这具身体还年纪小,所以在车上的时候不禁眯眼补交。 文菁菁的婢女鄙视地看着她,悄无声息地低语:“阮表姑娘跟头猪似的,还是我家姑娘像个闺秀。” 春绿气得要打她,但见自己小姐睡得正香,只好隐忍不发。 阮凝玉是被少女们的议论声吵醒的。 出现了好几个人名 她皱眉,打算继续睡。 也不知道席间是谁低语了一句。 “旁边好像是慕容太子的车驾……” 阮凝玉瞬间睁开眼。 第57章 太子送她的宫灯 她与前夫慕容深的纠葛,说来话长。 十五岁时,皇宫举行了春日宴。 谢家本不愿让她去的,但奈何沈景钰手眼通天,还是将她偷偷带出了府。 谢家人见到她突然盛装出现在宫里,只好佯作是跟她同道的。 只是宴会到一半时,沈景钰被皇后叫走了。 沈景钰不在,她就备受排挤,谢家的表姐们都不愿同她在一块,其他的千金小姐也不愿与她为伍。 宴上的精致晚膳也用过了,却迟迟不见沈景钰回来。 用过食,宫里一位妃子有了喜,陛下决定今夜燃放烟花讨妃子欢心。 身份不凡的贵女们都成群结队,阮凝玉去寻谢易温几个表姐玩,又被赶了回来。 明月高悬,春色满园的宫苑里,阮凝玉独自一人坐在湖畔的石头上,伴随着爆竹声,头顶不断绽放着五光十色的烟花,远处有太监宫女嬉戏的声音,贵人们也都在湖泊对面的楼阁里游赏。 望着浮光跃金的湖面,阮凝玉忽然感觉到了孤独。 就在此时。 “请问是谢家的阮表姑娘吗?” 阮凝玉回眸。 便见是个声音尖细的内监提着盏宫灯,肃容垂目出现在了树下。 认出是她,这内监便道:“阮姑娘,这是太子殿下见你赏烟花孤单,特命奴才给姑娘您送来的宫灯。” 阮凝玉怔住了。 她这才留意到黑夜里,身着深服的小内监旁边手里提着的那盏精致的宫廷花灯,宫灯上的玉楼金阙美轮美奂,灯身镶以绢纱与玻璃,在夜色下发出堪比日月的光辉来,将四周都照亮了。 宫灯四角长长的流苏穗子也垂落在地。 内监将宫灯递给她,便退下了。 阮凝玉提着这盏宫灯出了神。 她不是没听说过东宫太子的传闻。 母族势焰熏天,阴狠狡诈,冷血无情,嗜杀成性…… 阮凝玉一下觉得手里的宫灯是个烫手山芋。 太子……送她宫灯是何意? 她知道待会提着这盏宫灯定会十分招摇,但是太子所赠之物她万不可随意处置。 阮凝玉只好硬着头皮,提着这盏宫灯去了春日宴。 那晚,她一位谢府没人在意的表小姐却出尽了风头,人人惊叹她手中这盏花灯的精美绝伦,这样巧夺天工的宫灯只怕是皇室藏品。 似乎是知道了背后何人所赠,一时间,那日冷眼看她的人都开始过来殷勤地巴结她。 阮凝玉也从自卑紧绷的状态慢慢松散下来。 其实……她很喜欢那盏宫灯。 不仅因为它是稀世仅有的绝品,更重要的是它也象征着欲望的权利,那通明璀璨的灯光映照出了她媚眼里的贪婪。 她提着花灯,慢慢回到筵宴落座。 而后她撩开雾蒙蒙的眸子,柔情媚媚地向宫殿里那道明黄身影睇了过去。 太子举着玉杯,微红的唇瓣勾出一个轻轻的弧度。 他却没有看她。 后来阮凝玉才知道,那是太子先给她的一个甜头。 道路颠簸,车厢轻晃。 此时听到前夫的名号,阮凝玉原有的困意便消散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参加国公府的十岁宴。 她不愿重蹈覆辙,也不愿这世再与慕容深有牵连。 坐在那皇位上的男人大多刚愎独断,而慕容深性情乖戾,更是将身为天子的优越霸道完美诠释。 自从慕容深送了她那盏宫廷花灯后,阮凝玉便生了欲望,她开始刻意地去勾引太子。 慕容深心照不宣,次次看着她演戏,大抵权利顶端的人都很受用美人的引诱。 但对这个男人日累月积的了解下,阮凝玉开始感觉到了恐惧。 她宁图安逸,也不愿与虎谋皮,这个男人就是只疯狗! 于是阮凝玉便设了个让他心生厌烦的障眼法。 计划成功了之后,等他放下戒心后,她便开始慢慢划清跟他的界限,回谢府继续当她的表姑娘。 谁知却被慕容深给识破了,在她“跑路”时,慕容深便亲自将她抓了回来。 她从床榻上被他拎了下去。 她穿着单薄寝衣,光裸的腿被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身份尊贵的男人无情地攥着她的下颌,满眼阴鸷,声音也透着刺入空气的凉。 “凝凝,本宫劝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上了本宫这条贼船,你觉得你还能跑得掉吗?” 阮凝玉下颌的骨头险些要断掉,目光依旧忿恨。 “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照样能找到你,离了本宫,谁还能给你之前那般优渥荣华的生活?” 慕容深注视着烛光下她那红得泣血的朱唇,不知道是不是心软了。 “再有下次,本宫定不饶你!” 男人冰冷地松开手。 阮凝玉在地上揉着自己的下颌时,便听到床榻上那高贵的男人道。 “去沐浴。” 阮凝玉红唇咬得更紧了。 …… 想到前世的往事,阮凝玉开始注意车外的动静。 文菁菁的婢女碧桃已撩开了帘子。 只听街道上传来了齐整震撼的脚步声,很快便见身着甲胄的禁军护着中间的高大车驾,知道是太子出行,百姓以及路上富人的轿子马车都急忙避让。 自然也包括她们这辆马车。 碧桃刚撩开帘,那群气势威严的禁军便从她们面前整齐划一地走了过去。 “太子出行,好威风啊!”春绿惊呼出声。 文菁菁此时微笑道:“直视太子仪仗,视为不敬,阮妹妹平时还是要多多管教手下婢女才是。这会儿只有我们几人,是不要紧,可婢女不懂规矩,等下要去的却是国公府的筵席,要是冲撞了贵人,给谢家惹下大祸便不好了。” 碧桃适时道:“就是!不愧是穷乡僻壤过来的,主子跟奴婢都一样没见过世面。” “你们!”春绿气得眼睛微红。 明明是碧桃先自作主张地撩开帘子,碧桃方才也看窗外了,为何现在却倒打一耙变成她自己的不是了?! 说她便罢了,竟然连同小姐也一起拉踩了。 春绿又气又委屈。 见阮凝玉对窗外事一点都不关注,文菁菁又注视了她一会,又笑道:“阮妹妹来京城算算日子其实也没多久,不知道皇室的这些,目光短浅倒也正常。” “太子乃陛下钦定的储君,仪仗仅次于天子,故此出行时威风些是自然的。” 阮凝玉却勾唇,笑得意味不明。 好熟悉的茶味。 前世文菁菁也这样,装作是关心她怕她不懂,打着为她好的名义,便在外面处处言里言外是她“目光浅薄”、“井底之蛙”,然后开始帮她补充见识。 前期阮凝玉被她越说越自卑。 在各种宴会上,她越露怯,越衬得文菁菁举止大方,是多学的才女。 文菁菁见这次在暗暗将阮凝玉贬低了一等,便要移开目光。 谁知阮凝玉此时启开红唇:“文表姐是书读得不多么?怎么也没觉察不出今朝太子仪仗的礼制与前代的差异?” “虽说太子仪仗是会隆重,可也有仪制的限制,而太子得圣宠,陛下格外疼爱这个储君,故而便特意拔高了太子仪仗,比前代都要盛大庄严些。” 阮凝玉说完,扶了下发髻上的碧色玉簪,含笑间,凤目娇娆地看过来。 “文表姐……还是要多读些书才好。” 第58章 十岁宴 m听完阮凝玉的话,文菁菁面色一僵。 而碧桃不明状况,只以为是抓到了对方的笑柄,声音刻薄:“阮姑娘你在胡诌些什么呢!” “谁说的,谁能证明?别胡说八道了!我家小姐饱读诗书,小姐不知道的事你能知道吗?” 谁知她的话让文菁菁脸色更是苍白。 她侧头呵斥:“闭嘴!” 碧桃头次见到小姐如此的恼羞,吓得瑟缩了一下。 她觉得疑惑,小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让她疯狂打压阮凝玉的吗? 阮凝玉见了,越发笑得千娇百媚,“说来,文表姐也是京城里的四大才女之一呢。表姐连这个都不知道,若是传出去的话,虽说表姐与我同为表小姐,可被传出去的话,依然丢的是谢家的脸面。” “若是再严重些,表姐的才女之名便难保了。” 文菁菁脸一阵青一阵白。 这个时候,如果她反驳阮凝玉是在胡说八道,就能挽回她的颜面。 可她是读过书的,学过国史的。 经阮凝玉这漫不经心的提点,她一下便回想起了以前忘过的知识,阮凝玉说的……是真的。 碧桃见自家饱学诗书的小姐不仅没反驳阮凝玉,还含恼地在那捏手绢,一下便明白阮凝玉说的是真的了,一时也觉得面上无光,又气又不敢发作。 因为丢人的是她们。 春绿却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家小姐。 小姐好厉害! 以前只有文表姑娘嘲笑小姐没见识的份,没有想到小姐这回竟打脸回去了! 春绿看着那对满脸青白的主仆,得意地哼了一声。 “主子跟奴婢都一样没见过世面!” 碧桃和文菁菁:…… 两人的脸更红了。 在马车上度过的时辰总会快些。 很快,马车便抵达了国公府门外。 阮凝玉被春绿扶着下车,刚抬头望着气派的国公府大门时,便见谢易墨与菱香走了过来。 “表姑娘,请你戴上。” 菱香虽话语恭敬,可脸上却无任何敬意。 阮凝玉低眸,便见她递过来的是面纱。 菱香目光不屑:“老夫人心慈,便寻国公夫人为你求来了代表谢府女眷参宴的资格,可表姑娘你也知道,你现在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如果表姑娘还有脸的话,便自行戴上这面纱吧!免得让今日同行的谢家姑娘都因为你的声名而遭人议论!” 春绿听完,眼眶湿了。 不为别的,就是心疼姑娘。 她也不知老夫人是什么心思,眼下表姑娘本不应抛头露面,可老夫人非要姑娘来十岁宴,姑娘无法只能来了,没曾想还要遭受这种侮辱! 下了车的谢易温文菁菁都淡眼看着,唯有谢妙云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阮凝玉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她确实是那“老鼠屎”。 而正好,戴上面纱能给她少招几朵桃花。 她的桃花体质实在是烦人得很。 阮凝玉看了眼菱香手上那层薄薄的白色面纱,没说什么,便取过来戴上了。 春绿忍着泪,帮她掖好鬓角的青丝。 “除了饮食,宴会全程表姑娘都不能取下面纱!还请表姑娘自觉,免得还要我们盯着,省得祸及我们几位姑娘的名声!” 菱香目光厌恶不耐,仿佛她真的是那种会不顾表姐们便摘下面纱在宴上惹是生非的人。 春绿气不过,谁看不出来谢易墨让小姐以面纱示人还有旁的私心? 不过就是见小姐姿色胜她,怕小姐抢走了她的风头。 好卑鄙! 她刚想顶嘴,却被小姐温柔地按住了手。 谢易墨见婢女说完了,便来到她的身边,压低声音:“阮凝玉,我劝你不要在沈小侯爷面前胡说你同陈世楼定亲的事。否则,我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阮凝玉觉得有趣,轻扯了下唇。 谢易墨怕她说,她自己还不愿意说呢。 跟沈景钰吐露也意味着跟他再有纠缠。 何况雍州那跳梁小丑,如同蝼蚁,哪里用得着让沈景钰出手? 她要玩他们,也要怕他们都撑不过一刻便被她捏死了。 阮凝玉却直视她,声音如烟雾,“表姐,今日这裙子穿得可还是舒心?” 谢易墨微怔。 以为她是在不甘,于是她眼里漫上笑意,“妹妹何必嫉妒,人有时候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什么物件配什么样的人,妹妹只怕是一辈子都穿不了这样的好衣裳。” 唯有她谢家嫡女,才配得起! 谁知眼前戴着面纱的表姑娘却轻轻道。 “表姐舒心便好,只怕穿这裙子的代价你承担不起。” 她的声音散在风里,谢易墨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面纱下的烟唇笑而不语。 见她神叨叨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看得人心慌,谢易墨在心里骂了句丧门星,便冰冷地对着菱香道:“看好她,别让她在外面胡言乱语,尤其是在沈小侯爷出现的时候。” 菱香点头,“是。” 其他人都心照不宣。 她们今日来不止是来参宴,也有在席间监视阮凝玉的任务。 向国公府门口的家丁递过了请柬,很快她们这群姑娘便被请了进去。 谢易墨一到姚国公府举行十岁宴的园林,随着她的出现,裙摆流光浮动,很快便吸引走了许多人的目光,尤其是女郎们的要多些。 园里很快出现了惊艳声。 “好漂亮的裙子!” “我认识,是谢家那才貌双的二小姐谢易墨,今日当真是极美……” “娘!女儿也要她身上那条裙子!”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衣裙!行动间流光摇荡,步步生辉……” …… 这才一现身,满座都是低低的惊叹声。 谢易墨虽面上从容娴静,一副大家闺秀姿态,但见大家的反应,心里头不由高兴起来,眸底也难掩得意之色。 不过与其他人反应不同的,是园林里单独“拎”出来的另一桌。 这一桌,可不是京城寻常文武臣家属能参与进去的,就算是像簪缨世家的谢氏林氏,也没够格坐里面。 这桌席坐的全都是贵胄王孙,全是些权势滔天的贵族子弟,个个都贵不可言,并不是她们这些身世的人能比的。 而这群纨绮子弟,便是以沈小侯爷沈景钰为首。 第59章 这不是嫂子吗? Y据说,加入这群权贵子弟有诸多门槛。 非嫡不要,不够有权有势的不要,非皇室公侯后裔的也不要,审美不好、长得丑的也不要。 这样苛刻的要求,杀了一匹又一匹无数想挤进这圈子的人。这样筛选下来,可以说能进这里面的便全剩下了大明王朝未来分封袭爵的贵族后裔们。 可想而知,这群人的含金量及尊贵程度。 但也有世家子弟对这群人表示反感,觉得他们都是些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任由他们不屑,但多的是有人挤破脑袋都想挤进去。 更何况虽说科举制逐步完善,世家林立,但这天下还是皇族公爵说了算的,世家的力量终究是抵抗不了在这片土地盘踞了千年的君权。 此时,这群游闲纨绔正占着筵席上最华贵的一桌,玩着从宫廷流传出来的叶子戏,只见个个都锦衣绣袄,戴宝冠,配金腰带,身上无不是奢华稀有的宝石,他们单是坐在那,只见华光浮动,那样显贵的氛围叫她们都与他们这群人格格不入。 据说,皇城脚下惹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惹这些祖宗们,他们的爹他们的爷爷随便拿一个出来便能把他们吓到昏厥过去。 谢易温她们望着这群人,抿了抿唇。 她们是谢氏女,谢氏是簪缨世家,百年清流,自出生起她们的长辈便教育她们要与这群天潢贵胄少有来往。 谢易墨的流光裙吸引了全场的视线后,以至于所有人都留意到了她们身后戴面纱一身素衣的阮凝玉。 “没错,那就是阮凝玉!” “她怎么也来了?” “她还敢来十岁宴?谢家是怎么想的。” “今天沈小侯爷也来了!就是那桌!” “这下有好戏可看了……” …… 见阮凝玉很快引起了窃窃私语。 谢易墨的婢女菱香回头恶狠狠地剜了表姑娘一眼。 “惹事精!就知道姑娘们带你出来准没好事!” 谁知站在前头的大表姐谢易温道:“你在为你们家小姐出风头些什么?如今这场面不是因为二妹非要穿了这么招摇的裙子而导致的么?都说了此番出行要低调,阮凝玉有错,你家小姐未必无错之有。” “大姐!”见谢易温当着这么多妹妹的面数落自己,谢易墨一下脸色就变了。 她怎么能替一个外人说话? 还让她这个三房嫡女丢人! 谢易温目光冷淡地看来,“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谢易墨本想顶嘴,却生生忍了下去。 对方是家中嫡长女,她得尊长。 谢易温扫视了她们两个人,依旧不留情:“我知道你平时爱争强好胜,但这次还是要收敛了,要是因你而惹出了什么是非,我也不知该如何同家中交代。” 谢易墨抠着衣袖,福身,“是,大姐。” 谢易温这才不再说什么。 站在她们身后的阮凝玉望着这一幕,眸里生出兴味。 谢易温也不喜欢她,也觉得她招蜂引蝶频繁惹祸,身为诗书门第的千金嫡女,她也没正眼看过她。 但不同的是,谢易温这毒舌不会区别对待,她一视同仁,看谁不顺眼就对谁刻薄。 这一点,或许是她因为出身门第所带的清高。 见因为阮凝玉而被长姐责怪,谢易墨不由心生怨恨。 她用不善的目光瞥了眼身后年级最小的表妹。 见她只是露出了对眼睛也依然在勾引男人,谢易墨便抓紧手帕。 像她这样的名门闺秀,却看不起阮凝玉这种长相的狐媚子,明明可以用才学博得关注,却非要以色侍人,奴颜婢色的,叫人不耻。 想到她没了处子身的事情很快就要人尽皆知了。 谢易墨微微弯唇。 这是阮凝玉的报应不是吗? 如果她像她一样多读书,锦心绣肠,何必有今日? 她突然很好奇沈小侯爷知道了阮凝玉丢了处子,会是何心情? 男人都在意女子的贞节,沈景钰定是会对她兴味索然,厌烦透顶吧。 谢易墨很是期待。 谢家女郎内里的争吵,丝毫没有减少旁人对谢家表姑娘的关注。 虽然她遮了面容,也依旧难掩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她在身份高贵的谢家女之中,甚至要更为的显眼。 甚至于因为她戴了面纱,眉眼如山黛,那迷蒙的秋眸又纯又媚,仿佛无论睇向谁,都像是含了雾般的在勾人。 应邀来国公府的不少年轻公子看着阮凝玉都一时看恍了眼。 本来这个月在京中听到那些传闻,先是私奔,后是在谢府受家法遭禁足,对于这种不自爱不洁身自好的姑娘,他们应该是心底鄙夷的。 来之前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谁曾想,这位戴白色面纱,着珍珠白云锦裙只是岁月静好地站在那,想到她私奔被抓的过往,在他们眼里忽然就变成了对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姑娘的怜悯…… 阮凝玉察觉到几个公子不同寻常的目光,暗自蹙眉。 又来了。 她命犯桃花,前世在谢家府里的嫡子庶子喜欢她,嫁给慕容深当上皇后以后,竟然也有大臣喜欢她,为了她站营,为她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当她手里的那把好刀。 可是这种遭遇多了以后,阮凝玉便感觉到了困扰。 而现在,是厌烦。 或许容貌绝色之女子,男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心里都会心生好感。 阮凝玉回想了一下。 前世……唯有一个人,从来不会因为她小有姿色而动容,他眼里只有温良恭俭让,只有满腹的经纶教义,他读四书五经,学圣经贤传,在谢府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心慈,可他却唯独不会对她假以辞色。 那个人,便是谢玄机。 故此,阮凝玉恨他,也欣赏他。 至少他读圣贤书,真的承继了儒家的清心寡欲修心养性。 她可以勾引到任何人,却唯独勾引不了他。 甚而至于觉得勾引他,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而人群的喧嚣很快吸引到了那所有人都敬畏不敢招惹的一桌。 一个红色织锦缎暗袍的少年本来在打牌,听见动静回头。 这一看,不得了! “这不是嫂子吗?” 这桌上的人全都身体一僵。 他们都锦衣玉带的,但此时少见的面色有些不自然。 然而而这红衣少年继续激动地嚷嚷:“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嫂子在那呢!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嫂子给接过来!小心钰哥揍你们!” 他又回头,“钰哥,你的小心肝来了!” 他本来眼睛亮晶晶的,谁知旁边的人狠狠地给了他一记爆栗子。 “少说几句话吧你!” 大家都是跟着沈景钰混的,谁不认识他被阮凝玉甩了还另寻枝头的事? 为此,沈景钰跟齐王殿下关系就此断交。 而姚明川这个不谙世事的傻白甜还敢在沈景钰面前提及阮凝玉,不要命了么?! 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姚明川疼得龇牙咧嘴,有病吧!打他做什么?! 他刚想还给那个人一拳,谁知刚抬起头,便惊觉桌上气氛的不对劲,古怪又冰冷。 尤其是沈景钰的眼神…… 叫人都不敢细看。 姚明川觉得不对,咽了咽口水,屁股慢慢坐了回去。 伴随着嘲讽声,听到沈小侯爷的名字,阮凝玉眸光微动,也不禁朝那一群纨袴膏粱看过去。 很快,她便一眼见到了人群里最惊艳肆意的沈景钰。 小侯爷坐在他们之中,着一身宝蓝色缂丝锦袍,长腿吊儿郎当地横在楠木长桌上,明明他的身影被他前面的人挡了大半,但阮凝玉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比起其他人需要用华丽衣物来烘托自己,但沈景钰却不需要,他身上有着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尊贵,日月光辉仿佛独独汇聚于他一身。 此时他手里正懒洋洋地拿着张万贯花色纸牌,眉眼满是恣肆的漫不经心。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沈景钰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上了。 沈景钰眉飞入鬓,那深邃星辰般的漆眸注视了一眼戴着面纱的她。 在阮凝玉还没有将他今日的面容看仔细时,沈小侯爷便淡淡地收回了眼神,他回头继续跟其他人玩叶子戏,笑时张扬恣肆,唇红齿白,在他懒懒勾唇时,又打出了一张牌。 而她,于他无关紧要。 第60章 阮凝玉不是处子身 阮凝玉望着这群纨绔子弟。 熟悉年轻的容颜,大家一下都年轻了十几岁。 她记得他们之中每个人的名字,姚明川、裴羽、贺阳之…… 前世沈景钰喜欢她,带她出入京城各私人场所,也自然而然让她加入了他们。 被沈景钰宠得娇蛮的她,跟他们这些游戏人间不务正业的贵族后裔臭味相投,他们喜爱她直率又大方的性子,除了沈景钰真心喜欢他,其他人都是洒脱地跟她交知己好友。 裴羽将她认做干妹妹,贺阳之喜欢叫她的小名,而姚明川喜欢叫她嫂子,天天“嫂子”“嫂子”地叫。 他们是她一群最好的朋友。 直到她背叛了沈景钰,转头选择了太子,这一切都变了。 因为她的缘故,斩断了原本美好的友谊。 后来,这帮人马便散了,他们开始各自继承家里留给他们的爵位,成家立业,有人远赴边关,也有人在今后的夺位之争站错了队而误入了诏狱。 此时重生归来的阮皇后看着这群曾经的少年玩伴,不由百感交集。 见沈景钰将阮凝玉当做空气,仿佛没有影响到情绪波动而是继续在出牌,其他人愣了一下,便继续吵吵嚷嚷打牌,如同没有适才的插曲。 “好啊!阳之,你又使诈!” “这次玩大一点的!” “钰哥,你手气怎么老这么好,快让我摸摸蹭蹭……” 见姚明川眼巴巴地就要过来摸一下他的手,沈景钰懒洋洋地托腮,桌下却一脚踹了下他,害得姚明川被所有人大笑。 沈景钰也放浪不羁地笑了。 看着这嬉闹的一幕,阮凝玉仿佛回到了从前。 看了一会,她便移开目光。 谢易墨全程在关注她,自然发现了她眸底的变化,于是轻笑:“别看了,再看沈景钰也不会理睬你,别自作多情了。” 见阮凝玉没有生气,而是淡定地看了她眼便从她面前经过,谢易墨就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回头,她便见到谢易温谢妙云姐妹两人,想到刚才谢易温是怎么训斥她的,谢易墨心里十分抵触,也有怨意,于是她冷着张脸,选择换了条路走。 文菁菁自是跟着二表姐。 于是,谢易墨一行人便同谢易温她们分开了。 国公府园林里的其他人自然也在关注着小侯爷和阮凝玉。 见沈景钰只在乎着打牌,全然不知阮凝玉此人,有几个千金小姐又在那低声笑。 向来交际圈里都是有鄙视链的,也有利益牵扯。 阮凝玉不是出自长安门第,身份低微,还是从外地过来的,她们自然会排挤她。更何况她生得桃夭柳媚,追求者众多,她们这些身份高贵的闺秀自然心里多多少少的会有些不满。 故而此时都会落井下石,她们巴不得这个谢家表姑娘落魄潦倒。 不过她们笑完,很快便都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继续说些别的话。 归根到底,就算阮凝玉生得再好,可京城讲究的是家世和身份,因而她们都没将阮凝玉放在眼里。 而瞧瞧,小侯爷眼下不也是厌弃阮凝玉了吗? 春绿心思敏感,能比常人感受到的要多些。 她能感受到这些千金小姐都带着对自家姑娘的轻蔑与漠视,于是攥了攥拳。 阮凝玉刚想避开人多的地方,然后等待着宴会的开席。 谁知,眼前却突然冒出来了个玄色长衫的男子。 他长相尚可,但一双眼则透着精光,举止瞧着也出身不凡。 他一出现,手里举着的扇子便险些戳到她的脸上。 男子声音尖,也刻意拔高了音量。 “好你个不知廉耻没脸没皮的阮凝玉,你失了处子身失了清白,还有脸出现在国公府的宴会上?我若是你,早就挖个洞埋进去,没脸见人了!” 这话一出,满园惊哗。 “王家郎君,此话怎讲?” “什么,阮凝玉失了处子身?” “宁安侯府不是已经澄清,沈景钰同她是清清白白的了吗,两人当真有了苟合?!” ……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少女的目光更为的不善,有震惊,也有想迫切知道真相的窥探欲。 阮凝玉停下脚步,冷眼看着这位突然现身指着她的鼻子就骂的男人。 她自然记得他,这位便是在她回京那日在大街上高声阔谈,抹黑她名声的男子,王少府监的嫡子王徽风,也就是未婚夫因为她而逃婚的女子的哥哥。 没想到,他这次又过来阴魂不散地针对他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谢易墨的追求者,爱慕了谢易墨多年。 他早就知道谢易墨不喜这个远方表妹,故此不会放弃这个哄谢易墨开心的好机会。 有人扬声:“王郎君,你不会是在胡诌的吧?谁都知你家与阮凝玉有恩怨,你妹妹的未婚夫为了阮凝玉逃婚了,害你妹妹丢了脸面遭人耻笑,你不会是在毁谤公报私仇吧?” “而且沈小侯爷也在宴会上,如果他听到了你在诽谤妄议,你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而王徽风正在等这句话,他嘴角上扬出了个趾高气昂的弧度。 “我如若骗你,科考便一辈子都中不了榜!” “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了!你们若不信,便出去外面打听打听!” 王徽风说完,回头,无所顾惮地打量着站在前方戴面纱的少女。 他的眼里有不屑,嘲讽,也有男性对于弱女子处境与身材不怀好意的打量,面相都变了,贼眉鼠目的,充满了不适。 “谢家百年清流,大公无私,自然最不耻府里出现了像阮凝玉这样不要脸的小女娘,于是为了惩治阮凝玉的罪行,也想止住流言蛮语,谢家英明,于是派嬷嬷给阮凝玉验了身。” “阮凝玉如今已不是处女!” 第61章 表姑娘的处境 此话一出,满园又掀起轩然大波。 王徽风环顾着他们震惊唏嘘的表情,再看向阮凝玉的眼神时里头更为的幸灾乐祸。 “做了私奔此等丑事,阮姑娘也积极配合验身,而结果则证明阮姑娘却是清白之身……只可惜呢,阮凝玉本来是个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却叫下手毒辣的嬷嬷给摧残了第一次,当真是可惜呢。” 王徽风眯起眼,温柔地问。 “也不知,阮姑娘可行走还方便?” “我杀了你!” 见自家小姐大庭广众下受如此侮辱,王徽风还对着小姐说这样的污言秽语…… 春绿双目通红,便要冲过去一头撞他。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自然被王徽风轻轻松松地制服住了。 他攥住她的手腕,像个看客审着她的姿色。 “我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我乃少府监的嫡子,敢对我行刺,此等刁奴就应该送进京兆府!” “都说奴随主,想必你这个婢女也定不是处子了,我看你姿容与青楼女子相比也不输一二,这样吧,我可以原谅你,将你发落到京城的燕春楼。” 春绿疯狂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狠狠咬了口王徽风的手臂。 王徽风见她跟只疯狗似的,险些在他身上咬下块肉,气得掴去了一巴掌。 “贱人!” 春绿被扇那一下,倒在地上便不起了。 阮凝玉慢慢扶起她,而后凤目看向他,“众目睽睽下当众对一个弱女子行凶,这便是王少府监家的家风吗?王少府监的儿子,竟是如此品性,真是叫人意外。” 王徽风见她突然提起自己的父亲和王家,脸一绿。 很快,他冷笑道:“大家都亲眼所见,是这个婢女先袭击我,本公子乃正当防卫,何错之有?” 其他人也对王徽风掴掌了一丫鬟毫不感兴趣,没人在意。 奴婢而已,打死便打死了。 他们更想知道的是王徽风刚才所言之事。 “王郎君,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少人震惊之余,又带着不敢置信。 ——假的吧? 自古以来普世便将女子的贞洁看得极为重要,虽然是被嬷嬷验明身体,不是与人苟合丢了清白,可是……也足够震撼世俗了。 没有哪一个正经家的女子,会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不仅要忍受未来夫家的白眼,还要抵抗外面的流言飞语。 所以他们不太信这是真的。 谢易墨文菁菁她们这行人原本就是跟着阮凝玉的,为了看管好她。 见四周舆论飞蹿,都在对着阮凝玉说三道四。 “阮妹妹真是可怜。”文菁菁蹙眉,看向旁边的表姐,“二表姐,我们要不要去帮一下阮妹妹……” 谢易墨却瞪了她一眼,“管她做什么?” “她是我们的表妹……”文菁菁吞吞吐吐的。 谢易墨却露出嫌恶之色,“我可没有这样的表妹。” 文菁菁见劝不了,又低眉顺眼地道:“阮妹妹毕竟也是谢家的表姑娘,她在外面被人戏侮,丢的也是谢府的颜面。” 谢易墨却笑了,语气漠然。 “与谢家无关了,现在阮凝玉丢的是自个的脸面,所有人都知道她被家里放弃了。更何况,谢家给满京一个交代,验了阮凝玉的身,所有人记住的只会是谢府家教严正,不徇私情。” 谢易墨冷漠地转回了头,看向不远处的闹剧。 “你就等看好戏吧。” 文菁菁故意露出为难担忧的神色,但眸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 王徽风原本因为沈景钰在场,有点不太敢放肆。 谁都知道,沈小侯爷以前是把阮凝玉宠上了天,那群天潢贵胄也都接纳了阮凝玉,叫她嫂子。 沈景钰跟阮凝玉的感情先前有多轰轰烈烈,大家都有目共睹。 所以他心里也没有底。 但是刚才看到沈景钰对阮凝玉的态度,他便一下安了心。 沈景钰见到了阮凝玉之后,便继续邪魅慵倦地在那打牌,丝毫不管阮凝玉在十岁宴的处境。 但王徽风也还有点担心。 因此他三番五次地确认着,确定沈景钰真的对满不在意不屑一顾,他才敢当众这么针对阮凝玉。 而且这半个月来他都有着人打探过来,在侯府被打了个半死的沈景钰初愈了之后,便仿佛忘记了阮凝玉此人似的,不见他问过谢家表姑娘的现状。 王徽风也有派人蹲在侯府门口,解禁闭后的沈景钰出入的都是侈奢会所,跟没事人似的,一切行为都正常。 于是王徽风便彻底安心了。 此时见这么多人在追问,王徽风不由自鸣得意。 就在他刚要开口宣扬时。 就听见了一道轻淡却不失娇媚的音色。 “他说的没错。” 阮凝玉抬眼面对着所有人,风轻轻吹动她的面纱与白色裙袂,却不见她那双清眸眨过一下。 少女生了张绝色的鹅蛋脸,朱唇贝齿,双瞳剪水,身上却有着叫人不敢随意侵犯的高贵。 明明她只是位与他们同龄或者比他们小好些岁的小女娘,可她孑然一身冷眼望着他们众人时,他们却仿佛是遇到了一位执掌凤印的贵主。 她两片红唇动了动,“我确实被验身了。” 第62章 小侯爷知道了 谢家证明了我未与外男有过苟且,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 本来等待着看笑话的所有人都一噎。 他们怎么都想象不到,这么一件羞面见人的事却被个小女娘从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他们一时目瞪口呆。 世道便是欺软怕硬的。 如若她面对此事觉得屈辱无地自容,他们便会更起了欺凌她的心。 可如若她坦坦荡荡地承认,不觉羞愧,甚至用一双明净的眼直视他们时—— 他们只会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不敢直视她这坦然的目光,于是这些人纷纷避开了眼。 人群里的千金小姐则个个都红了脸,她们怎么也不敢相信阮凝玉能当众就把这种事给说出来。 她,她还是个女人么?! 王徽风也怔住了。 他原本以为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被他说了这样的话,早就泪流满面用帕子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见气氛不对,王徽风又冷笑:“连失身也不见你羞愧,果然是个恬不知耻的小女娘!” 然而,年芳十四的少女却没有被他给吓到花容失色。 阮凝玉仰头看他:“我不过是坦诚给大家说出真相,二来嬷嬷验身证明我守身如玉,还请王郎君告诉我,我这恬不知耻是恬不知耻在了何处?” “小女不解,还请王郎君给小女好好指教指教。” 王徽风被她一席话给噎住了,脸蛋什么颜色都有,“我……” “倒是王郎君,身为男子,却张口闭口便说我失了处子身,未有君子之量圣人之心,将一个姑娘家的贞洁挂在嘴边,对之冷嘲热讽大吹大擂,还满口污言秽语,这便是王少府监家的家风么?!” 阮凝玉上前一步。 “依我看,这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所为!” 王徽风吓得后退了一步。 很快他露出懊恼之色,咬牙切齿,他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气势给唬住了? “还有,王郎君将我贴身婢女与青楼女子的容貌相比,又是何意?既然知燕春楼姑娘的姿色,想必王郎君是时常逛花楼了。” 阮凝玉年纪小,故意露出一双不谙世事的眼。 “可是我记得,当今陛下最忌臣子及其家眷逛青楼妓院,一旦抓住便杀鸡儆猴,严惩不贷,以正朝风。小女竟不知王郎君为何对燕春楼女子如此了解,莫非王郎君……平日里是常去烟柳之地么?方才我记得,王郎君说自己也是要参加科考的,一旦被发现王郎君去寻花问柳的话……” “你给我闭嘴!!” 还不等她说完,王徽风被恼羞成怒地呵斥。 王徽风面色苍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如此能言善道,咄咄逼人。 “你休信口雌黄!”见不少人投来探寻的眼光,王徽风咬牙,故作镇定:“少妖言惑众,血口喷人!我何时去过秦楼楚馆了?你觉得大家是信我还是信你这个小丫头?你得拿出证据来!” 然而他越这么说,其他人的眼光也越怪异。 王徽风的额头很快流出了很多冷汗。 “无凭无据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却伶牙利嘴,与鬼话连篇的小姑娘争辩,真是白费唇舌!也不是君子之为!” 说完,王徽风便冷嗤一声甩了下衣袖,便装腔作势地离开了。 人群很快为他让出一条路。 王徽风一走,所有人看着气质出挑的少女,许是她眼神太高贵,竟都不敢直视她的凤目。 于是便都侧过眼,悻悻地离开。 人群就这样散了。 谢易墨见阮凝玉就这么容易地摆脱了困境,一时觉得有些无趣。 谁曾想,不远处本来一直背对着的少女忽然轻轻扭动腰肢,侧过脸过来时,夏日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与此同时,她朝她投过来了一个眼神。 谢易墨后背顿生了冷汗。 明明阮凝玉是沐浴在阳光下,可是那个眼神却又冷又凉,像是冷血动物。 谢易墨感到了心惊。 这样的眼神,她还只在家里的嫡长孙谢凌身上见到过。 然而少女只是瞥了她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带着她那受伤的小婢女离开了。 等阮凝玉走出了有段距离后,谢易墨这才后知后觉。 她这是什么眼神?谢易墨恼羞成怒。 菱香也被表姑娘那个眼神看得心惊肉跳的,“小姐,表姑娘不会知道这件事……” “知道又怎样?” 谢易墨不屑,“又不是本小姐命令王徽风做的,是他知道要向我献殷勤,想欺负阮凝玉来借此博得我的青眼,与我何干?” 菱香低头,不敢说话。 想来想去,阮凝玉就是个低贱的,应该也没够格来对付她们家小姐。 不过没片刻的功夫,谢易墨便变了色:“阮凝玉呢?” 方才阮凝玉跟婢女离开时还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一会没看住而已,人便不见了。 菱香去寻了会,回来便吞吞吐吐:“小姐,没找到表姑娘……” 谢易墨:“那还不快去给我找?!你赶紧让国公府的小厮婢女也帮忙找找,务必要找到她!” 要是被阮凝玉找到机会去见沈景钰,说了定亲的事,那便麻烦了。 她绝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菱香点头,便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望着这一幕,文菁菁此时也看向了身后的碧桃。 “你也帮忙去找。” 碧桃也离开了。 至于阮凝玉被验身的事,很快十岁宴上的宾客都知道了,自然也传到了全都是混不吝的魔王们的那一桌。 桌上还在玩着叶子戏,其他人都面色各异,连手里的牌都无心玩下去了,他们这群人只有沈景钰不知情,还在慵懒散漫地玩着。 于是他们全都背着小侯爷在挤眉弄眼。 裴羽眉心紧皱——你们怎么看? 贺阳之假装在研究手里的牌——还能怎么办,凉拌! 裴羽扯了下唇,总不能一直这样吧?若沈景钰知道了怪罪…… ——要不你们去给那位祖宗说一下? ——你去,我不去。 ——我也不去。 似乎是想到什么,贺阳之和裴羽一齐看向了姚明川。 姚明川:?!! ——凭什么是我去,你们去!! 而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檀木桌。 “在说什么呢?也与我说来听听。” 沈景钰扫视了下在疯狂用眼神交流的几人。 下一秒,裴羽假装看天空,贺阳之吹了个口哨。 唯有姚明川和墨目意味不明的沈景钰对视上了。 姚明川:…… 尼玛,怎么又是他?! 沈景钰注视着一脸苦相的姚明川,舌头抵了抵上颚,唇红齿白,“小明儿,你跟我说说。” 感受着其他两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姚明川咬牙,硬着头皮。说就说吧! 那厢,阮凝玉避开了表姐们的眼线,找国公府的人要了瓶药膏,便给春绿涂了药膏。 涂完后,寻个僻静的地方,阮凝玉便在那单独呆着。 这里相对于举办宴会的园林来说较远些,今日府上奴仆都在忙着准备十岁宴,故此这里竟空旷无人。 这个园子开满了大片的芍药,阮凝玉看了一会,刚要弯下腰去闻花香。 谁曾想,不远处便传来了带戾气的脚步声。 阮凝玉回头,只看见道宝蓝色身影,还未看清其面容,下一刻,她的身体便忽然腾空了。 吓得她紧忙抱住了来人的脖颈。 男人轻点地面,便将她抱到了旁边的紫薇树上,衣袂翻飞,惊落一树的花瓣,落到庞大的树干上后,震得旁边的树枝都在摇晃,花枝还轻盈地打落在了两人的脸上。 见是沈景钰,阮凝玉还没有反应过来。 便见器宇轩昂的少年一脸煞气,声音也带着焦急。 “阿凝,你那里还疼不疼……” 说完,空着的另一只手便要作势撩开她的裙子。 吓得她倒吸一口气。 第63章 验身为什么不反抗? “那个嬷嬷是谢府的哪一个?本世子马上去斩了她的手灭她全家!” “谁指使的?是你的三舅母么?” 沈景钰的话一句接一句,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叫人应接不暇。 他只觉得,他现在只想杀人! 少年的动作虽是粗莽了点,但面上的杀气与忧虑不是假的。先前装作不认识她的冷漠,好像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没有想到沈景钰还是知道了。 虽然阮凝玉能理解他知道这件事情后的焦躁,他本身就是个急性子,但是……他这番举动还是太过惊世震俗了。 沈景钰眉宇沾着戾气,他眸光焦灼,但却无任何情欲,他似乎真的是很担心她被验完了身下身疼不疼,手从下面往上撩,似乎真的要撩开她的裙摆检查一下…… 他常年练武,每日都会晨起习武,故此手指上带了一层粗粝的茧子,他这样顺着腿往上撩,手指滑过她单薄的衣料,像粗粝滚烫的沙子,让她浑身都有些战栗。 尤其,他眼下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她已经很久没跟这么年轻的一具身体如此亲密地靠近过了。 即使灵魂再成熟,阮凝玉也被沈景钰搞得脸蛋爆红。 她执掌六宫多年,哪一个见到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像这样被个男人抱着还要作势撩开她的衣裙,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阮凝玉连忙按住他的手。 “放肆!” 随着恼羞成怒的娇斥声,沈景钰被怀里的少女掴了一巴掌。 那张俊美英气的脸就这么偏了过去,脸上五指鲜明。 沈景钰那双星辰般的眼眸里闪过了一抹不敢置信的错愕。 阮凝玉扇完后,头皮一麻。 不过眨眼间,她面色便恢复了淡然,“沈小侯爷,你未免太过失礼。” 沈景钰的脸侧了过来,见怀里的少女脸颊如春桃般绯红,他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方才急得没了理智,竟对她做出如此轻薄的动作…… 嗖的一下,他耳根红了。 “我,我不是有意的。” 沈景钰抿唇,只觉说完更加口干舌燥。 “我知道。”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少女十分冰冷的音色。 “小侯爷,男女授受不亲,还烦请你将我放下去吧,若是被别人看见了误会就不好了。” 沈景钰放在她腰上的手指一僵。 怕他没听懂,阮凝玉又字正腔圆地道。 “——尤其是齐王殿下。” 沈景钰脸上的热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星眸里原本的热忱化作了冰霜。 阮凝玉忽然觉得自己腰上的禁锢消失了。 沈景钰松开了手,任由她从树上掉落,下一刻她便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还砸烂了底下一株芍药。 虽然高度不高,但这一屁股墩也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仰头一看,便见一身华贵宝蓝锦衣的沈小侯爷依旧坐在摇曳的花枝中间,他双腿吊儿郎当地交叠在了一起,在树上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可这不仅不会觉得他像个混不吝,而是满身透着股邪气带点漫不经心的尊贵。 皇亲贵族,不过如此。 阮凝玉打量着他。 他还是皇帝的外甥,依旧是宁安侯府最宝贝的独苗。 而她处境改变,从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变得更为艰难,身上还多了一门亲事。 然而……这件事他是不会知道的。 沈景钰托着腮,欣赏她这狼狈的一幕,眼中也充满了嘲讽。 “可惜,你的老相好齐王殿下,并没有来参加姚国公府的十岁宴。想必阮姑娘一定很失望吧?” 阮凝玉忍着疼,从地面站了起来,拍去裙裾上沾到的草屑,“还好。” “还要感谢沈小侯爷高抬贵手,免去了被别人误会的麻烦。” 听到她这句话,沈景钰瞳孔微缩。他轻抿了抿唇,很快又轻嗤,“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关心你的吧?那你可真是想多了,我只是听说了阮姑娘遭谢府嬷嬷验身,故此专程来看看你奚落一番。” 沈景钰说的时候,目光紧紧地盯着阮凝玉的脸。 曾经最亲密的小眷侣,如今物是人非,还要受到他这么恶毒的言语对待。 喜欢过他,那么那颗心应是会疼一疼的才对吧? 可惜,他盯了那张绝美的脸许久,依旧没有看到他想要的表情。 阮凝玉像澹然的湖泊,立在那。 “那么小侯爷奚落完了吗?十岁宴想必快要开始了,小女该回去了。” “站住。” 沈景钰身一动,便潇洒地落在了她的正对面,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负着身,缓缓上前,身上的琅玕玉石也伴随着他的脚步而轻轻敲击出好听的声音。 他越是上前,阮凝玉便蹙眉后退一步。 不知不觉,她被他堵在了树下。 他虽小她一岁,但他却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此时他处于上风的姿态,至高无上地俯视她。 半月不见,许是年少心爱之人的背叛,少年的世界开始变了天,沈景钰似乎也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青涩,眉宇间是她从未见过的乖戾,锋芒毕露,这样的变化……开始让阮凝玉有些心惊。 这样充满戾气的小侯爷,还是在她前世嫁给慕容深的时候沈景钰才变了个人。 没有想到今生细微的差别,不过她是说了句齐王殿下,沈景钰竟成长得比前世还要的快。 沈景钰炽热的呼吸还喷洒在她的脸上。 阮凝玉蹙眉,身体紧贴着树,“沈景钰,你想干什么。” 少年呵了一声。 “现在就不再虚伪生疏地叫‘小侯爷’了?” 沈景钰手指邪佞地挑起了她那微尖的精致下巴,声音带戏谑,“那怎么不像以前叫本世子阿钰了?” 阿钰,阿钰。 母亲在的时候,她就这么的叫他。 母亲去世后,他便很反感其他人再叫他的乳名,唯独阮凝玉。 他喜欢她这么叫他。 只是可惜,他再也不能看见这张嫣红的含桃小嘴这么唤他了。 沈景钰目光带凉。 见他又对自己如此逾越,阮凝玉眼中含了恼意,伸手又狠狠拂开了他的手。 “放肆!” 谁知这次抬头,她见到的却是沈景钰暗含深意的眼。 皇亲贵胄从小就被当成立嗣来培养,这样身世的人哪有一个会心思简单的?就算是再单纯善良的沈小侯爷,智府也与旁人不同。 更何况,他是她以前最了解她的人。 她日常举动再细微的变化,少年都能一眼察觉得出来,更遑论她这些时日天翻地覆的变化。 阮凝玉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佯作镇定。 没办法,让她用三十岁的妇人之躯用十四岁的少女心态应付沈景钰,那是不可能的。 沈景钰放下了手,眉心微凝,他的眼神像一把出鞘的剑,用着从未认识过她的眼神注视她。 “阿凝,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洛阳回来之后,他如何都想不明白,便将此事告诉了他最信赖的发小们。姚明川他们听了,沉默了一会。 最后是贺阳之跟他道。 ——你百般宠爱的小猫,怕是长出爪牙了。 沈景钰听完,一夜失眠。 对阮凝玉好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真心瞬息万变。 其实从一接触到阮凝玉的开始,他就知道……她骨子里并不是个安分的小女娘。 对她太好,太娇宠她,她是因为他的资源地位才喜欢上他自己的,那么总有一天她会因为资源和欲望而离开他。 明知道她有心机,明知道她的企图,可是他还是沦陷了。 既然她想要资源的话,那他便给她,金银财宝也好,出入京圈贵族名利场也罢,只要她喜欢。 沈景钰妄想凭着自己的真心,凭着他的能力,将她的欲望圈在一个他尚可管控的范围,这样他就可以纵她野性生长,纵她向上爬,但最后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当他的阿凝。 只是沈景钰没有想到,他好像已经满足不了她的野心了…… 她变化得太快了。 洛阳绵绵的雨夜后,便天翻地覆。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阮凝玉不躲目光,“小侯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景钰眸色沉沉。 虽然她变了,变得太多,变得与先前截然相反,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还是他的阿凝。 沈景钰死死攥拳,青筋凸出。 她肯定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化了这么多。 他眼里露出恶戾煞气,眉宇如有阴云。 究竟是谁让他的阿凝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谢家吗? 还是谢家那个嫡长孙谢凌? 当时洛阳路上,只有他跟阿凝同行过。 是他么?! 沈景钰目光冰冷,心中已有审量。 阮凝玉却是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眼下这般几乎无空隙可言的空间了。 “我该去筵席了。” 她身子挣扎,侧过脸,便想离去。 沈小侯爷却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验身为什么不反抗?” 他又抛出了犀利的一句话,他的面色在阳光下有点白,“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毫无在乎?” 他果然很了解她。 阮凝玉红唇一动,却说出了句能杀他心千万遍的一句话。 “因为我这样的女子失了处子身,像小侯爷您这样的天潢贵胄,自然是不会对我再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