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 第120章 巴东王 众人见巴东王言语犯忌,当众和典签冲突,都变了脸色。 孔长瑜急忙跑出打圆场:“王爷醉了!吴大人千万别放在心上!没给大人送帖都是下官的疏忽!快,快给大人设座!” 吴修之眉毛轻颤一下,脸部线条微动,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巴东王手指吴修之:“你可以回去就向父皇告本王的状!多写点本王的劣迹,正好报本王当众辱你之仇!” 吴修之眼底情绪毫无变化,停顿了几秒钟,拱手道:“下官只是按朝廷章程做事,与王爷断无私仇可言。如有得罪之处,还望王爷海量汪涵!” 巴东王嗤笑几声,极其不屑。 孔长瑜怕巴东王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赶紧请吴修之入座。 巴东王一口饮尽杯中酒,斜觑醉眼:“之颜,你觉得这宜城春怎么样?” “好酒。”王扬没料到巴东王刚发完飙就和他说话,只是随口一答。 “本王也喜欢。可惜华山郡属于雍州,运来颇为不便。如果是以前,哪有什么雍州、郢州的,只有荆州!那喝这酒就方便多了!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可不是能随便接的。 自东晋立国以来,荆、扬两州独大。据荆州者常有造反之举。史称“荆扬之争”。故而从刘宋开始,便逐渐分割荆州。 如今的雍州、郢州包括湘州的很大一部分的地盘,都是属于旧荆州的范畴。 巴东王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无心感慨,但也可以引申为“希望扩大荆州疆域”的潜在想法。在场的多是累世官宦之家,谁没嗅到其中的政治风险?所以大都闭口不言,避免这个话题牵扯到自己。 谢星涵想用眼神提醒王扬谨慎应答,却没找到机会。 王扬虽然没有累世官宦,但一来外公属于文人从政,曾经一落一起,王扬从小浸润,也得熏染;二来读书一向博览,所谓“读书能通世事”,读书明智,并非虚言。大凡书能读得明白,没有越读越傻之说。凡读愚受骗,或者读成所谓“书呆子”,其实不是书的过错,而是读得不好。 当年桓温随口说了一句“京口酒可饮,兵可用”,郗超便知桓温有意北府兵权,代父写信,解职退让得以避祸。如今巴东王同样是以酒切入,王扬也敏锐地察觉出这句话的气味不对。 不管巴东王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意思,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未必不会做出一篇“巴东王野心膨胀”的文章来。更何况现在朝廷派的典签官就在边上,王扬如果随便接话,说不定就有什么不虞之祸。 可王爷的话又不能不应,王扬笑道:“风景之秀常在险远,珍馐之味贵在难得。宜城春若能常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王爷以为呢?” 众人心道:答得妙! 巴东王哈哈大笑:“说得在理!”然后笑着扫视座中士大夫:“很在理啊!” 四座陪笑。 巴东王看向吴修之,笑容一失,挑衅问道:“听见了吗?记好了吗?这可是个好话头,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利用这句话向父皇诬告本王?” 座中宾客笑容顿僵。 吴修之闭着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神色木然。 王扬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和《晋书·温峤传》,再看巴东王,品着他方才的话,自觉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不由心想:巴东王不简单,吴修之能隐忍,以后和巴东王接触要小心点......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政治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水有点深,宁可多想,也别少想,还是谨慎些好..... ...... 宴罢,巴东王被扶至内室,瘫靠在榻上,一群侍从伺候他解衣醒酒。 孔长瑜站在门外,躬身道:“王爷。” 巴东王醉眼半睁:“就知道......进来吧。” 随着孔长瑜走入,那些侍从很自然地安静退出。 孔长瑜酝酿说:“王爷——” 巴东王当头问道:“那个左民曹书令史的回信还没到吗?” 尚书省下分六署二十曹,左民曹即是二十曹之一,掌天下计账户籍及历朝户籍档案,由左民尚书统领。 左民尚书下有左民郎,郎以下有都令史,都令史以下是令史,令史以下是书令史,书令史以下是吏干,可以理解成办事科员。书令史则类似于科长。 巴东王说的书令史姓郭名简。 两年前巴东王在京都做中护军的时候,郭简是护军官署中的一名书佐,因为打翻蜡台,损坏军簿,差点撤职受刑,后以重金贿赂孔长瑜,向巴东王求情,这才宽纵,此后便唯孔长瑜之命是听,也算就此搭上了巴东王的线。 当时正值巴东王在朝中权势鼎盛之时,郭简也跟着沾了光,不仅调岗进入尚书省(近似于国某院),还升了职,也算改变了命运。 孔长瑜愣了一下,他本想说的是另一件事,现在王爷问起,只好先回答道:“还没有,算时间应该这两天就能到。不过看今天的事,他琅琊王氏的身份应该不假。州、郡两级的文书都是全的。除非郡部和州部里同时有人帮他作假,否则......” 巴东王打断道:“我要的是确定,不是应该。” 孔长瑜神情一肃:“是,回信一到,下官立即报给王爷。” 巴东王一挥手:“退了吧。” “王爷......”孔长瑜欲言又止。 “要说吴奴儿?” “王爷做得似乎有些......过了。”孔长瑜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你懂什么?”巴东王不屑,“谁不知道本王癫狂?本王做得越过越正常!吴奴儿和本王结的梁子越大,他的话在父皇那儿就越不可信。” 孔长瑜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官家那儿.......”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申旨斥责,或者罚些什么......让本王教你一个道理,像我二皇兄那样的贤王,只要犯一次错,那就会引来万人瞩目。而像我这样的荒唐王爷,即便不断犯错,也没多少人在意。而当他们都习惯我只会犯小错的时候......” 巴东王说到这儿,突然像豹子一样探身,惊得孔长瑜连退两步。 巴东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本王就会像这样,吓所有人一跳。” 孔长瑜缓了一下,继续劝道:“可王爷您不能总是——” 巴东王不耐烦起来:“行了!这种事本王还用着你教?你把我交待的事办好就行,现在本王要歇了。” 孔长瑜只好把满腹的劝谏压回肚中,拱手告退。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说道:“王爷,那个王扬如果是太子或者二殿下的人.......” “不会。本王不好文义,如果选能接近本王的人,不会派他来。再说本王选上他,都出于本王自己的意料之外,旁人谁能猜得出来?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是京里派来的人,定不会与河东柳氏结怨,也不会去找广源邸店的麻烦。柳家和我那三皇兄都不是好相与的,他这么干,岂不是节外生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孔长瑜觉得王爷说的有理,无论太子还是竟陵王,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得罪河东柳氏和庐陵王。他知道自家王爷喜欢听什么,正想恭维一句,拍拍马屁,却见巴东王嘴角一勾,露出一丝难以琢磨的笑容:“不过嘛,本王还是想和他玩一个游戏,试他一试......” ———————— 注:当时南北都有把“天子”称作“官家”的叫法。《宋书·吐谷浑传》:“虏言处可寒,宋言尔官家也。”(记载刘宋王朝历史的是《宋书》,记载赵宋历史的是《宋史》)《魏书·元祥传》:“临出,高每拜送,举觞祝言:‘愿官家千万岁寿,岁岁一至妾母子舍也。’” 第121章 人之所以越庸常者 柳憕的“座驾”是一辆漂亮的黑牛车。牛毛黑亮如漆,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车身则以坚实的檀木打造,宽阔高硕,看上去比谢星涵的黄牛车要大不少,更显气派。 此时王扬站在车前,看着车栏上的黄铜装饰,陷入沉思。 柳憕还是讲信用的,留下了这辆车。 可问题没有留“司机”。 王扬自己又不会赶车,那到底应该怎么把车弄回去呢? “王公子需要帮忙吗?”庾黔娄走了过来。 “庾大人。”王扬作揖,苦笑道:“早知道赌注再加一个车夫了......” 庾黔娄笑道:“以王公子的才学,车夫不有的是吗?”随即吩咐下人替王扬驾车。 王扬听庾黔娄说以自己的才学如何,而不提家世,心中一动。 他突然想到庾黔娄官任荆州主簿,正是州官!难道是庾黔娄帮他在州府的户籍上做了手脚? 不会吧。 他和庾黔娄交情也不深啊!有可能为了帮自己而担这种干系吗?和庾于陵关系倒是不错,可庾于陵也不知道自己身份有假,退一步讲,就算是庾于陵求他哥帮忙,事后也必定告诉自己,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王扬不好轻易探问,以免露了马脚,所以只是郑重道了声谢。 庾黔娄笑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家严说,王公子若有闲暇,可来舍下盘桓。” 庾易? 王扬想起了身上的玉佩,便道:“既如此,日后定来叨扰。” 庾黔娄刚走,乐湛便兴冲冲赶了过来: “之颜,你瞒得我好苦啊!上次让你说诗,你顾左右而言他,这次露馅了吧!走走走,去我家,咱们好好论论诗艺!” “伯父,小侄今日还有事,改日......” “这黄昏日暮的有什么事?话说你七言歌写得真是绝了,把前朝的鲍参军也给比下去了!其实我有时候也写七言,只是不如五言写得好,你听听我这几句怎么样,日转崦嵫月转凉,柳窃人醉风窃香......” 王扬望见谢星涵正微提裙摆上车。忙道:“伯父,诗回头再论,小侄还有有急事!下次,下次一定拜访!” 乐湛看着王扬跑得一溜烟,嗟叹不已,诗才听了个开头,怎么就走了!最精彩的还听没到啊!正叹息间,忽然察觉自己忘了正事。当然,论诗也是正事,只是他邀请王扬,可不只是要和他谈诗的,还想要给这个天才少年提个醒。 “谢娘子留步!”王扬赶到车边。 车帘未掀,谢星涵的声音从车内传来:“怎么了?” 王扬压低声音:“多谢娘子。” “谢我什么?” “呃......能不能上车说?” 小凝一听王扬又想上车,顿时警惕起来。 谢星涵嘴角一抿:“上车。” “好嘞!” 小凝急忙劝道:“娘子!这可是王府门口啊!这么多人看着!” “那又如何?我和他在义兴就见过,算是旧相识了。” “义......义兴?我怎么不知道?”小凝是懵的。 谢星涵虚戳小凝额头:“你还能什么都知道?去外面坐,我和王公子说几句话。” “可是娘子......” “快去。” 小凝只好不情不愿地退出。 王扬进入车厢,见谢星涵独坐车内,眉似柳叶,明眸水剪,玉貌盈盈,仿佛芙蓉照水;凤髻高挽,又似清梅独秀。再加上一缕少女幽香萦绕鼻端,惹得他有些心猿意马,急忙敛神肃容,拱手道: “运粮之事,多亏谢娘子主持!娘子辛苦了!” 娘子辛苦了?娘子前面一旦不加姓,怎么感觉怪怪的..... 谢星涵一笑:“好说。答应的事,我从来不食言。” 其实王扬真正要查的是两件事。 第一、州里的户籍留档是不是谢星涵办的。 第二、谢星涵说在义兴见过,是真见过还是假见过? 如果真见过,这就牵扯到原主的身份,这可是大事,得探明才行。 如果是假见过,事也不小。难道谢星涵知道自己身份是假了?是哪里出了破绽,是否要补救?还有既然说在义兴见过,起码要商量一下具体细节,别以后不经意间露了馅。 可最难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弄清这两件事呢? 这就需要谈话技巧了。 王扬见写谢星涵丝毫不提酒宴上证明身份的事,便主动说道:“今日若非谢娘子解围,在下怕是要多费不少周折。” 没毛病,解围嘛,可以指的是户籍解围,也可以说的是义兴见过的解围,看谢星涵往哪个方向接。 谢星涵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好,你不选方向,我帮你选。 “敢问谢娘子,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义兴见面,是在哪个地方见的?” 谢星涵饶有兴趣地看着王扬:“哪个地方王公子还不知道吗?” 王扬坦然道:“记不清了。” “真记不清了?” “真记不清了。” 谢星涵凝视王扬。 王扬心思一动,故意露出略有心虚尴尬的表情。 谢星涵笑意促狭:“王公子不如直说,还记得义兴什么地方?” 知道了。 原来谢星涵没见过自己。 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义兴当地有名的酒楼,犹豫说道:“吴津楼?” 谢星涵莞尔:“你看的是什么老掉牙的地记?吴津楼早就出兑了,现在叫潘家酒坊。” “那就潘家酒坊见的。” “潘家酒坊那种地方不适合我们的身份......”谢星涵想了想,“就在‘品弦居’吧,永明六年三月见的,唔,就是两年前,当时我在二楼听琴,琴师正在弹《蔡氏五弄》,我听到一半叹了一句:曲有误,周郎顾。然后......” 然后谢星涵就为王扬现场即兴创作了一篇“品弦居相遇记”,细节讲得那是栩栩如生。连谁说的什么话,喝的什么茶都说得清清楚楚! 王扬心道,这小美女也是个能编的主儿啊! 谢星涵兴冲冲说完,见王扬神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你就不怕万一我真是假冒的,你受牵连?”王扬忍不住问道。 谢星涵看向王扬,一字一顿地问:“那你是假冒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王扬有些想告诉她实情。 但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 此种生死大事,岂可随意托于人手? 所以王扬只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当然不是假的!” 王扬乐了:“何以见得?” 谢星涵小脸上露出从容笑意,淡淡道: “人之所以越庸常者,无非才、学、识三面。 才是天机,无关出身,寒门亦能出才子。 学一禀于师,一成于书。 然名师难得,书杂而繁,若无门径,幸则劳而少功,不幸则南辕北辙,故而庶族子弟学问常难至于一流。不过亦有聪明特达之辈,不受此限。 才、学都可自成,唯识不可。 识见出于眼界阅历,与家世门户最为相关。 生于谷底之松,所见范围不如山上之苗,地势使之然尔。 你立庄子深情论、破《古文尚书》、讲老庄相异、言南北之势,皆破旧立新,煌煌巨廓,此等气魄见识,绝非小门户能熏陶得出。庶族子弟不要说想不出,你就是让他这么立论,他也不敢。这种刻在骨子里的自信,是做不得假的。” 那个,有没有可能自信不是假的,但我人是假的...... 第122章 宫府有疑 谢星涵这番议论放在知识垄断、民智未开的南北朝时有一定道理,以此观人,士庶之别恐怕真的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王扬是从一千五百多年后穿越过来的。其眼界气局,见识才学,都无法用正常标准来衡量,所以她分辨贵庶的方法在王扬身上也就失效了。 这也是王扬的贵族身份能一直伪装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谢星涵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继续道:“再有——” “再有你的诗也能印证你的身份。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单这句便见大家子的气韵。现在寻常人写富贵,一定要写金啊,写玉啊,却不知落了下乘。比如鲍照:‘绣桷金莲花,桂柱玉盘龙。’他这首诗名为《代陈思王京洛篇》,说是代王提笔,却是个不谙富贵的。真正的富贵,像陈思王‘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此是真富贵也。贵气在骨而不在形,堆金堆玉,锦缎貂裘,都不如一句楼心月、扇底风。” 王扬有点尴尬,这词不是我写的,你在这儿咔咔咔一顿分析,分析了个寂寞。 不过这首词的原作者晏几道乃宰相之子,自然是见过世面的。说有贵气也不算说错。但晏几道的家世不显,父亲晏殊虽然做到宰相,但祖父不过是个小吏,若以南朝的门第考量标准,晏家连寒族都算不上。就算晏殊一人得志,恐怕也不会被高门士族瞧在眼里。 谢星涵何等聪慧,见王扬神思不属,秀眉轻皱:“怎么,你认为我说得不对?” “那倒不是。只是......万一你判断错了怎么办?我不是说你错。我的意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判断?万一你的判断失误了,我真的是假冒琅琊王氏,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当着巴东王的面,当着这么多士大夫的面作伪证,不怕受牵连吗?”王扬为了试探户籍留档是否为谢星涵所办,特意在“伪证”两字上加了重音。 谢星涵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什么伪证!既非衙司问案,也非官务公事!我只是在酒宴上认出一个故人而已,这有什么怕的?你要真的是假冒,大不了我就是认错人了。我是陈郡谢家女,我父亲是中书令,谁能因为我认错个人就治我的罪?” 王扬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哭笑不得。 说起耍赖,看来这小美女跟我比也不遑多让啊! 不过看谢星涵对伪证的态度,不是无所谓而是强调自己不是伪证,那户籍之事应该与她无关。 至此,王扬想探的两个问题已全部探明。 “还有,我要提醒你两件事,你听不听?”谢星涵扬着雪颈,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 王扬凑趣道:“当然要听!洗耳恭听!” “第一,你跟巴东王不要走得太近。巴东王此人,行事无忌,喜怒无常,今天和你交好,明天就可能翻脸,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在宴上你也见过。你这次虽然侥幸过关,但以后切不可对他放肆!” “巴东王当时说什么‘早认识你两年,借你的话丢给那些御史们’,这是什么意思?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扬当时就很好奇,但没有机会问。 “你不知道?” “朝中之事,我不太清楚。” 谢星涵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她猜测王扬是琅琊王氏某个权贵偷养在哪的私生子,之前由于某些原因不能见光,现在才学已成,准备从荆州打开局面。 由于生长环境的特殊,一方面没有太多约束,故而能养成嬉笑自由的性子,另一方面离政治中枢太远,所以对人事朝局所知寥寥。 她为王扬解释道: “两年前,巴东王任中护军,兼散骑常侍。时天子新成寿昌殿,群臣上赋称颂,巴东王的赋中引了班固《幽通赋》中的句子,‘孔忘味于千载’。 其实人人都知道巴东王不能文,这篇赋定是别人写好然后他抄录的,只是他抄得太不经心,竟然把这句话抄成了‘忘孔味于千载’!于是就被御史弹劾‘非毁君父,谤讪儒教’。不少大臣亦借此向巴东王发难。 而巴东王更是胆大妄为,竟于朝会后拳殴御史! 天子震怒,将巴东王囚于新林娄湖苑中三月,放出后又削夺其中护军之职,派他出镇江州。” 王扬失笑:“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就因为我说了个颜字大做文章,竟然是和御史学的。看来这御史挑错的功夫给巴东王留下阴影了。” 谢星涵严肃道:“没这么简单。如果要挑错,巴东王的错处多了去了,之前也不见有人揪着不放,这次为什么闹这么大?” 王扬见谢星涵这么说,便知有什么内情,虚心道:“还请娘子指点。” 谢星涵本来就想借此事提点王扬朝局之事,免得他将来吃亏,此时详细解说起来: “我朝如今有两位宗王有贤王之称,一位是皇二子竟陵王,一位是皇弟豫章王。豫章王乃天子同母弟,天子待之甚厚。之前豫章王无子,天子便把巴东王过继给豫章王为嗣。当时巴东王还没封王,年纪幼小。豫章王悉心抚育,视如己出。后来豫章王连接生子,无嗣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便请求让巴东王还本宗。 或许是觉得亏欠,或许是因为豫章王的原因。巴东王一恢复皇子的身份便被封王,又迁中护军,领京师宿卫,加散骑常侍,风光无二。散骑常侍冠带貂蝉,出入宫省不禁,又有随侍天子之责,故巴东王常入宫中伴驾,又随驾出猎,天子赏其勇武,尝言:‘此我家黄须儿也!’.......” 王扬心道:这黄须儿是曹操之子曹彰的“别称”,史称其臂力过人,能“手格猛兽”。皇帝用曹彰比巴东王,看来巴东王武力值确实可以。 “从巴东王归宗,到任中护军,到随驾受宠,再到巴东王被弹劾,最后到巴东王出镇江州,都发生在同一年,也就是永明六年。”谢星涵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扬一眼。 王扬若有所悟,说道:“也就是说,巴东王归宗之后遭人忌恨,所以被排挤出京?” 谢星涵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冒出一句:“有人说,参劾巴东王之事是太子在推动。” “难道因为巴东王归宗,太子担心他有夺嫡之意?” “倒也不是。以巴东王声望绝对威胁不到太子。不过传闻豫章王和太子不睦。即京师士人所谓的‘宫府有疑’” “宫府有疑?”王扬为了融入古代以及更好地伪装身份,和人交谈时常引导话题,收集信息,却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宫就是东宫,府是东府。豫章王是扬州刺史,镇东府城。” 王扬一下就理解了。建康隶属扬州,扬州刺史是相当于京畿省的省|长,豫章王以皇弟之尊统管扬州,有点赵匡胤之弟赵光义任开封府尹的意思。 再联系巴东王和豫章王关系......王扬明白了:“所以太子对巴东王出手,其实打击的是豫章王的势力?” 谢星涵不置可否,而是再次郑重嘱咐道:“所以,不要和巴东王走得太近。” 第123章 谁......谁是为了你好? 谢星涵如此嘱咐王扬,还因为她想到了她的闺中密友萧宝月。 其实谢星涵也不知萧宝月对于太子的事究竟参与有多深,但她一向知道萧宝月的能力,心有帷幄之奇谋,胸藏经纶之妙计,若非是女儿身,说不定早就成了太子手下的第一谋士了。 大家都说王融是大齐第一才士。若是论诗歌辞赋,萧宝月或许不如王融,但要说百家之学,运筹谋断,胜负还真未可知! 萧宝月来荆州后只见了她一面,她不知道萧宝月此行的目的,甚至不知道萧宝月是不是早已离开,但她记得萧宝月临走时对她的忠告:“不要和巴东王搅在一起。” 萧姐姐这样说,恐怕不是无的放矢。 王扬很感谢谢星涵对他说这些,正色道:“我记住了。娘子要提醒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就是我建议你把柳憕的车驾还给他。世家相通,以和为贵,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何必结怨呢?” “好。”王扬直接应道。 谢星涵喜道:“你答应了?” “是。” “王公子虚怀若谷,星涵佩服!” “我不是虚怀若谷,只是你帮了我,所以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把车还他。” 谢星涵脸色一变:“你认为我是为了他才要你还车的?” 王扬刚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在他的有限视角看来,谢星涵和柳憕认识在先,和自己相识在后,出来帮柳憕做说客,或者说不存在帮谁的问题,仅仅想要调和两个朋友之间的冲突,也很正常。 不过他看了谢星涵的表情,马上意识到自己想差了,急忙补救道:“没有没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为了我好”这句话即使是放到21世纪的对话中,有些场合下都会显得暧昧,更何况这个时代! 谢星涵的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什么?!!......谁是为了你好?......本姑娘......本姑娘不过看你不知朝局,随便提点你几句罢了!!!!” 王扬也察觉自己的话说得不妥,不过见谢星涵虚张声势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但谢星涵脸皮这么薄,再笑她就有点不厚道了。 他装作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拱手道:“娘子说得是,请娘子继续指点。” 呼! 还好把他蒙住了! 谢星涵悄然松了一口气,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说: “你不明白朝中之事,便仔细听我说!其实若非我今天正好有空,也没功夫说这些。反正就随便说几句,闲聊天而已!!” 王扬小声嘀咕道:“闲聊天还那么严肃......” 谢星涵恼了:“你要不听便下车!我走了!” 王扬瞬间坐正,也是一脸严肃:“我听!娘子请讲!” 谢星涵没好气地瞪了王扬一眼,这才说道: “柳憕的父亲柳国公文武全才,战功赫赫,是我朝少有的出将入相的人物。去年虽然卸任尚书令,但仍然是左光禄大夫,加侍中衔,荣宠不减。再加上他在军中的威望,门生旧部遍于江左,你没看连巴东王这样的浑人都对柳家兄弟轻拿轻放? 再说柳憕指证你身份的事儿,虽说不免有些心胸狭窄,但你身份不清是事实,提出质疑也合情理。其实这件事不大,说开了也没什么。你不要因此就与柳憕为敌。咱们世家之间除非遇到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否则......” 谢星涵巴拉巴拉一顿劝。 王扬心道:我过我小日子,他当他的n世祖,谁有空和他为敌?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还车就算了,我要是真把牛车送回去,有可能会起相反的效果。” 谢星涵聪慧,略一思考便明白王扬的意思:“你是说柳憕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bingo.” “冰什么?” “就是说你冰雪聪明!用你这招示好得看对方的性情如何。柳憕为人高傲,气量不足,我若主动还车,他要么视作挑衅,要么认为我是胜者姿态的施舍,再说酒宴上那么多人看着我们打赌,我就是把车还他,他也不会要的。” 王扬到现在都以为柳憕针对自己主要是因为清谈落败、论兵抵牾还有论学自己打败他兄长的事,根本没往谢星涵身上想过。 谢星涵更是如此了。她和柳憕只能算认识,除了清谈论辩之外,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事情发展到今天,她也算是导火线之一。 她觉得王扬说得有理,点头道:“那这样,我改天找个机会设宴,把你、柳憕还有柳惔都叫上,化解嫌隙,如何?” 王扬有些抵触:“不用了吧,我不碰他面就是了。” “这怎么可能呢?柳惔官任巴东王友,柳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荆,你们同在荆州,怎么可能不见面呢?再说你早晚要定品入仕的,若是与柳家不睦,官途未必顺当。” 我这个假琅琊王氏也没法定品入仕,再说南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亡了,这个仕不入也罢,只是这两个理由都不好和谢星涵说。 谢星涵见王扬不愿,还以为他自矜身份,拉不下颜面,便换了套说辞劝道:“当然,以你的门第人才,自不需要看柳家的态度!只是多个朋友,不比多个敌人好吗?孔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 这小美女还真能说啊! “好好好,就听你的,以和为贵。” 谢星涵其实考虑得更多,王扬若真是私生子,将来肯定涉及认祖归宗的事,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同宗几脉之间的争斗。若能得到河东柳氏的助力,那自然身价倍增。如果再能得到柳国公的垂青......那这分量,可不是自己父亲这个虚衔宰相能比的。对王扬的前途可谓大有裨益!所以就算不能得其助,也最好别和柳家兄弟弄成仇人。只是考虑到王扬的“男儿尊严”,这番话没有说明。 此时听到王扬应允以和为贵,谢星涵终于展颜而笑。 王扬心神一动,问道:“我跟你打听个人,荆州长史刘寅,你认识吗?” 谢星涵沉吟道:“刘寅......这个人我不熟,不过一定不是彭城刘,可能是寒族。寒士能做到一州长史的实在不多,也算官运不错。你问他干嘛?” “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个人,比如官场履历、背景、人际关系、性格喜好,反正越详细越好。” “你查他做什么?” 王扬含糊说:“有些旧事牵扯到他,我想查查清楚。” 谢星涵语气幽幽:“每次让人帮忙都不说原因......” “哎呀,也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其中内情复杂,不好牵扯你......” 谢星涵心思玲珑,很讲分寸,她知道王扬身上有秘密,所以都是点到即止,从不深究,比如上次焦正的事,再比如王扬的户籍到底是不是义兴。因为她想得通透,是义兴怎样?不是又怎样?王扬还是王扬。 此时见王扬不愿说,便道:“好,那我不问。不过回报还是要有的。” 王扬故作吃惊:“咱俩这交情还要回报吗?” “当然要回报!”谢星涵眨眨眼,忽然吟道:“雪色鲜于玉,霜衣不染尘。浅尝雪霜尽,豆沙绵若春。” 王扬听弦歌而知雅意,豪言道:“一道雪衣豆沙而已,好说!”他顿了顿,目光一闪:“要不你再帮我个忙,我给你加道拔丝芋头!” 谢星涵:(╬▔^▔) 第124章 小阿五的晴天霹雳 荆州城外,柳色葱茏,绿茵娇软。 草地上,一位白衣公子正在练习骑马。旁边站着一个身姿劲俏的青衣女郎。 王扬骑在一匹高大的黄骢马上,正全神贯注,挽住缰绳,拉着马小步绕圈。 那马似乎极不情愿,走得别别扭扭,时不时地甩动鬃毛,表示抗议。 这是王扬花了一万八的大价钱在马市上买的纯种荆州马,再加上一系列配套的马具和饲料,总价将近两万。 尽管不是什么千里宝马,但也算是匹良驹,起码经过了陈青珊的“专业认证”。 马虽然是好马,但骑马可不好学,陈青珊说有天赋的人在半个时辰内就能做出“骑浪”的动作来。 所谓“骑浪”,是指骑手随着奔跑中的坐骑上下起伏,而身体不离开马鞍。 王扬已经专心致志地练了一上午了,练得四肢发酸,但不要说骑浪,就是骑快点都不容易! “身体不要前倾,脚放下,不是这么放......对!就这样!自然下垂,腿完全跟随马,特别是马肋的动作。” ...... “双膝打开,双腿卸力,想象自己站在地上......” ...... “马镫向外侧用力......不要用力压马腹,放松,轻推就行,一次不行就推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马儿不笨的,很快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 陈青珊教得用心,王扬学得认真,一晃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公子!擦汗!”小阿五拿着巾帕、水壶、提个满满当当的包袱跑过来,像儿童慰问团一样。 王扬先擦了把脸,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水,阿五又变戏法一样递上一袋洗好的桑葚。王扬捡了几颗往嘴里丢,阿五不知从哪弄出一把大蒲扇,垫起脚尖,为王扬扇风。一边扇一边招呼陈青珊吃水果。 蒲扇虽然大,只是马太高,阿五个子太小,所以就算小阿五扇得卖力,也只能把风送到王扬的腰部。 王扬骑在马上,白色的衣摆被风吹起,透着阳光,在空中飘啊飘,小阿五觉得就像云朵一样好看。 “阿五,别扇了,去玩吧。好好珍惜玩的时间,等谢娘子找到蒙学,玩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小阿五立即变得可怜兮兮起来:“公子不要让阿五去好不好?阿五不玩,阿五伺候公子!阿五还有很多活要做!” 王扬失笑:“你把你自己伺候好就行。至于干活,等你爹从汤渚村回来就去雇人手,以后做菜啊打扫啊就都不用你了。” 所谓“蒙学”就是儿童教育。意即启蒙儿童学业,当时也叫“开蒙”。 南北朝没有义务教育,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谈不上什么学业开蒙,不仅是钱的问题,也有观念限制。因为就算学了也没什么用。 所以能自幼就学的大多都是有身份的人家。 有身份的人家自然可以解决老师的问题。故而当时的儿童教育没有官学,都是私学。 私学就得有路子,要么是寻到合适的先生上门来教,要么是请托进已经办好的蒙学,比如某族的族学或者是某家的家塾。 至于类似于幼儿园或者学前班的这种东西,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以前晋代时官府倒是办过小学,但自五胡乱华以来,小学开始荒废,从南朝开始,再无小学踪影。南北对峙,连年征战,财政紧张,国家还有哪有余力建什么小学? 王扬自己虽然可以教阿五,但一来他还真不一定适合教幼儿,二来时间也有限,所以用了一道没太拔起丝的“拔丝芋头”请谢星涵帮忙找处蒙学。 当时大族仆婢也不乏通诗书的,比如郑玄家奴婢皆读书,谈话对答常引诗经。但这种情况要么是从小跟着主人一起受学,得到沾染;要么是主人府中设学堂,命人教授。还有就是本身有际遇,因意外才沦为仆从的。 而把部曲送到外面读蒙学的,实不多见。因为既然能想到让下人受学,那家中一般都有授课条件。可王扬家宅初立,底蕴太薄,也只好把阿五送去外面读书。 所以当王扬提出这个请求后,谢星涵则更确定王扬身份非同一般!对下人的要求都这么高,怎么可能是小门小户能熏陶出来的? 小阿五一听要雇人手,顿时觉得自己要“失业”了,有如晴天霹雳,小脸刷一下就白了。 “公子.......阿五......做得不好吗?”小阿五紧抿嘴唇,眼圈泛红。 “没有,你做得很好啊!但......” “阿五再也不做了藿菜羹了!公子别不用阿五!”小阿五大眼睛里蓄满泪水,乞求地看王扬。 “根本就不是藿菜汤的事儿......” 王扬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阿五明白,他每次看都没有灶台高的小阿五又做饭又洗碗又干杂物的,就有一种剥削童工的罪恶感。 其实阿五做做力所能及的活也可以,但不要做那么老多吧!每天起早贪黑地找活做,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洗衣服也是大包大揽,昨天一看居然连牛粪都铲上了! 只要没见人影就知道肯定是在哪个犄角旮旯干活,说了也闲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只要闲了就会被扫地出门! 所以王扬让小阿五读书,一来是给她减减负,二来读书是正理,也不说要她成为才女什么的,明理开智,锻炼思维能力,才是关键。 小阿五不明白王扬的心思,只觉得自己不能白吃公子的饭,只要能多做活计,就能给公子省钱,不用再雇人手,所以就拼命把自己当成几个人使。现在听到公子决定不用自己做事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脸蛋皱成一团:“公子再给阿五一次机会!阿五会努力的!阿五再也不做藿菜羹了!公子不要不用阿五!” “和藿菜汤有什么关系?阿五你别哭!你现在还太小......” 其实也有那么一丢丢丢丢丢丢的关系,王扬是真的不爱喝那个野菜汤!还有阿五的手艺.....怎么说呢,算勉强能吃吧......也不太会做肉......至于复杂一点的菜就更不用说了...... 阿五越哭越伤心,小肩膀随着哭泣一耸一耸的,可即便哭成这样,手上的东西和包裹还紧紧抓着,生怕掉落物件。 陈青珊抱住小阿五,要拿阿五手中的手帕给她抹泪,但阿五知道这是公子的手帕,回去还要给公子洗干净的,自己不能用,又怕把眼泪蹭到陈青珊身上,所以就用衣袖抹脸。 王扬心思一转,不再解释,下了马,摸摸小阿五的头,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严肃说道: “你看你,也没听我说完就哭,我不是不用你,而是要派你做更重要的事。” 阿五先是一呆,挂着泪珠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然后迅速化作满脸惊喜:“公子要让阿五做什么事?”随即马上保证道:“只要是公子吩咐的,阿五都会做好的!!” ———————— 注:①关于马价。缪钺先生据《宋书·刘粹传》“远方商人多至蜀土资货,或有直数百万者,谦等限布丝绵各不得过五十斤,马无善恶,限蜀钱二万”一段的记载,将当时马价的下限定在两万,言“限制商人马价蜀钱二万,可见马价当不止二万”。(《南北朝之物价》,见《缪钺全集》)我不赞同。 原文意是蜀地官员为了保证自身利益、盘剥外地商人,做出各种苛刻的规定,比如限制外来商购买蜀布的数量,给他们买蜀马定统一价。原文中的“资货”就是来蜀地“采买货物”的意思,而不是卖。所以定的两万必然高于马价的平均标准。这就好比人参产地突然定了个固定价,说以后无论人参的大小优劣都按这个价来卖,那大家自然就不爽了。所以蜀地新规的结果是“商旅吁嗟,百姓咸欲为乱”。故而两万应该不是马价下限,而是一个不算低的价格。 ②诸县率千余户置一小学,不满千户,亦立。——《太平御览·礼仪部》引《晋令》 ③关于骑术部分参《马术经典教程》和《中英马术俱乐部培训系列教材》中的《耐力骑乘》和《改进骑手姿势》两册。 第125章 庭院深深 王扬道:“我之前不是说了让你做书童吗?我问你,书童是做什么的?” 小阿五茫然摇头。 “书童书童,当然做和书有关的事啊。比做菜、打扫什么的重要多了!我的书房你得整理吧,等我书越来越多,这么多书你得分类摆好。再比如裁纸啊、研墨、抄写,若是写个帖,抄个东西什么的,难道每回都得我自己动笔?不还是得让你来嘛!你若是不识字,不知书,怎么来?所以我才送你入学,你学得越好,这书童才能做得越称职。” 小阿五突然觉得身子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但想到能更好地服侍公子,很快便斗志昂起来:“公子放心!阿五一定好好学!阿五一定做个称职的书童!” ...... 王扬一直练到黄昏才回城。他抱小阿五骑马,陈青珊步行。 小阿五看看陈青珊,有些不好意思:“公子,阿五不累,阿五自己下马走,让阿姊坐吧。” 陈青珊清冷如霜的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 王扬咳了一声,小声道:“别乱说。” 小阿五不解,认真说:“阿五真的可以自己走!阿姊走累了,换阿姊来坐!” 王扬看了眼陈青珊,开玩笑道:“其实......换着坐也不是不可以......” 陈青珊凤眸中闪过一丝羞恼,神色一沉,手搭剑柄。 王扬忙对阿五道:“别换了。你陈阿姊腿长,走得快,不用骑马。” 陈青珊:(→_→) ...... 三人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 城门口,一个穿着文雅、长相阴柔的男子迎上,低眉顺目,敛手躬身:“王公子。” “你是?” “我家主人有一件东西,请公子一观。”男子从袖中取出三张纸,递给王扬。 王扬接过一看,心下大震!!! 第一张纸居然是薛队主和王文书向上官汇报在阿曲林中遇到琅琊王氏的公文!除了复述过程之外,还特意强调“真假未辨”。 余下两张纸是那几个士兵的证词,把王扬穿着样貌还有说过的话都记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黑汉和丁九之外,每人都有口述!甚至连北谍印记的事都有! 这是怎么得来的? 是调查中的谈话记录?还是......拷问? 当时王扬情急下冒充琅琊王氏,为了自保,再加上时间紧张,多有夸张行险之辞,留下的漏洞不少。唬那些士兵还能唬住,可要换做懂行的人,一打眼便能看出不对。 这三张纸很轻,但如果明白它们所代表的危险性,那就重若千钧! 若是心理素质差一些的人,拿着这三张可能终结自己生命的东西,当场就得发抖。 可王扬其人,每逢大事有静气,惯会举重若轻,否则也不可能在穿越之后压力山大的情况下,仍活得有滋有味。一来是心理素质确实过硬,二来也是他性格诙谐乐观,擅长自我调节情绪。 很多人误以为穿越是件多么刺激兴奋的事,但其实穿越之后那种离家亿万光年,梗泛萍飘,今生都不可能和亲友相见的那种萧索孤寂的悲凉感,还有随时可能“销户”的不安全感,实非常人所能体会。 所以王扬有时候喜欢开玩笑,会说一些没穿越前怎么都不愿意说的烂梗,除了是为自己解压之外,也是一种温暖自我的方式。仿佛他讲了那些现代的梗,就证明他没与过去的世界断了联系,就证明他没那么孤独了。 这种证明仔细想来其实有些可怜。 王扬不怕自己变得可怜,他只怕有一天他真的忘了过去,忘了现代所有的文明与美好,忘了妈妈的模样。 王扬此时心中虽骇,但表情却不露破绽。问道:“你家主人是谁?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男子低头,神情柔顺地得像个小媳妇:“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府一叙。” 他稍稍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是一辆黑色牛车,车夫目不斜视。 王扬心念如电闪,口中道:“我要是不去呢?” 阴柔男子也不生气,微笑说:“可以,我会如实回禀主人。” 王扬注意到,他态度虽恭敬,却一直没有用“小人”自称。 他想了想,招手:“青珊过来。” 男子笑容和煦:“我家主人只请公子一人。” 王扬神情轻松:“好啊,我交待一下。”然后附耳和陈青珊说话。 没人听到两人说了什么,但说的时间不短。 阴柔男子始终保持谦卑的微笑。 陈青珊几次皱眉,看向王扬,清幽的眸子中满是疑惑。 “按我说的做,我去去就回。” 王扬说罢,便大摇大摆地上了那辆黑色牛车。 男子坐到车前,向一直盯着他看的小阿五摆了摆手,露出一个阴柔笑脸。 小阿五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 陈青珊看着牛车驶远,皱眉上马。 “阿姊,公子刚才和你说的什么呀?” 陈青珊愣神不答。 “阿姊!” 阿五又叫了一声。 “啊......他说,让我们回家......”陈青珊还沉浸在无比的费解中。 “然后呢?” “然后......阿五你听他说过......冰箱吗?” “冰......香?没有啊!那是什么?好吃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他刚刚说......把大象装冰箱,总共分三步......” 阿五:“诶????” ...... 牛车在南安街市的一家酒楼前停下,阴柔男人掀开车帘,彬彬有礼:“公子请。” 王扬下车,看了眼酒楼的招牌,上面写着“如意楼”三个字。 王扬若无其事,一句话也没问,像赴宴席一般走进酒楼。 阴柔男子看着王扬的背影,目露异色。 酒保迎了上来:“来了客官,两位啊?” 阴柔男子道:“丁字号房。” “好嘞!” 酒保将两人领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既不点菜,也不多话,自行退出带上门。 房间装饰优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男子走到题名顾恺之画的“洛神赋图”前,掀起卷轴,用力向前一推。 中间的墙体转动起来,竟是一道暗门! “公子请。”男子仍然是一副柔顺姿态。 通道不算长,有种杂物间走廊的感觉,看样子可能是在酒楼装修的时候,专门隔出的暗路,没有电视剧里动辄挖出一条隧道那样“高大上”。 出了通道是一条窄巷。 王扬快速观察了一下,这里应该是酒楼的背面,巷口两端由不知道何处建筑物的背面墙体封死,形成一个好似山谷般的密闭空间。 通道出口的对面是一处院落的大门。 也就是说,除非翻到这些高大建筑的墙体之上,踩着屋顶而至,否则来到这处院落的唯一途径似乎就是穿过酒楼的暗道。 阴柔男子道:“公子稍等,我进去通报。” 王扬很愿意让这个人去汇报一下自己过来时的情形,他等了一会儿,一个佩剑的侍女走出,冷声道:“你在此处候着,不得随意走动。” 这就开始要拿捏我了? 王扬一笑,抬腿便往里闯。 侍女拔剑:“放肆!” 王扬面对剑刃,眼都不眨一下,笃定对方不敢对他下手。 毕竟那个所谓“主人”费尽心机地把他约到这么隐秘的地方,手下没有主人的命令,怎敢随便杀人? 开玩笑! 那侍女确实不敢动手,只能快步赶回报信。 庭院幽深,遍植杨柳,花树芳菲。 沿途不断有剑客窜出,手执长剑呵斥王扬止步。 王扬就在剑光花影之中穿行,神色淡淡,好似闲庭信步。 第127章 风乍起 “你的身份是你的软肋,所以你不敢找人帮忙。也没有人能违逆国法帮你!你只有做给我们看,让我们以为你都部署好了,这才敢孤身前来,还特意摆出有恃无恐的模样。其实你最大的依仗就是——认定我要用你!” 王扬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有两下子,居然这么快就能点破自己底牌,不过现在不是慌的时候,他开始迅速思考改换策略的问题。 女子打个哈欠,继续说:“可惜你想错了一点,就是你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既可以选择用你,也可以选择不用你。或许你应该庆幸我要用你,因为如果我不用,我会直接——毁了你。” 女子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晚风乍起。 此时天将暮,枝影暗,疏窗散,杨花乱! 赌术中有一种策略叫“偷鸡”,英文称bluff,就是在手上无牌时,加重赌注甚至不惜倾其所有以震慑对手,让其不敢再跟注。 这一招很好用,但弱点也很明显,即一旦对手敢于跟注到底,那就是一败涂地。 王扬现在面临的便是这个局面。 不能再硬刚了,刚不好要崩。 既然被人看穿没牌,那就得改用没牌的打法。 聪明人总喜欢算定所有人的感觉,所以应对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以为算定了。 王扬决定将计就计。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敛去笑容,适当地显露出些忌惮的神色。 王扬从进入这个院落开始,便一直在针锋相对,从来没问过一句对方想做什么。到现在问出这句话,其实就代表了示弱的信号。 女子道:“你要先问你自己,是想活还是想死。” 王扬摆出谨慎畏忌的表情,连声音都放低沉了几分:“自然是想活。” “很好。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我会帮你遮掩身份,保你继续做你的士族大梦,但你要听从我的命令,知道吗?” 哎呦我去! 我一生在红旗下、听过翻身农奴把歌唱、二十四字真言倒背如流的新时代大好青年,你还想做我主人?你咋不上天呢?! “要么回答,要么死。”女子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细节决定成败! 王扬压抑了几分呼吸,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哑着声音道:“知道了。” 女子凛然下命:“后退七步。” 王扬依言后退。 “这就是你站的地方,记住,再不许踏进屋门七步之内。” “好。” “低头。以后和我说话,不许抬头。” 压到这一步,若换作城府不足、心性敏感的人,说不定已是大觉屈辱。 可王扬一来处于生死攸关的当口,心思全部集中在求活破局上,根本没余暇考虑屈不屈辱的事。 二来心态一向很稳,苏轼说的好,“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真正的大勇是“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因为“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三来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王扬在用策略一步步降低女子的戒心,根本不是真心臣服。以他现代人的思维,就算面对皇帝,也很难产生那种“为奴认主”的心态,就更不用提这个神秘女子了。 所以王扬可以毫无顾虑地低头。但他为了迷惑女子,故意做出抵触抗拒,却又因为被人拿住死穴,无计可施的模样,梗着脖子,略微低头。 “再低。”女子命令道。 王扬狂飙演技,在一番挣扎之后,缓缓垂下头,双肩也随之垮了下来,眼神黯淡无光,彷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神采,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希望。 女子笑问道:“怜三,你看我们的王大才子是不是听话多了?” “是。主人教导有方。” 女子淡淡道:“不是我教导有方,而是他在示弱。” 王扬猛然抬头! “你可以示弱,可以藏拙,可以表面恭敬,心中骂我,这些都无所谓。我要的只是你的服从。我对你的掌握,是出于实力上的绝对悬殊,出于我手里攥着你的性命,你若幻想玩什么阳奉阴违、反戈一击,那我欢迎你一试,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记住,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我记住了。 “现在,低头。”女子声音冷漠,仿佛九天之上的神衹对凡人发出命令。 这个女人有点恐怖。 即便以王扬强悍的心理素质,却仍然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对于王扬来说甚至比巴东王发怒时带来的还要大。 因为巴东王行为再不着调,但自己毕竟顶着琅琊王氏的头衔,巴东王就算杀心大起,也不能将自己随手屠戮。 可在这个女人眼里,自己假冒士族,本就是死罪一条。或生或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更可怕的是,她竟一连几次看穿自己的心思!若是公平交手,王扬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取胜,更何况现在处于完完全全的劣势之中! 王扬低下头,心中飞速筹思着对策。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问,你答。昨日酒宴,巴东王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无非是些应酬的话。” “应酬的话是什么?” “应酬的话很多。” “学来听听。” “我记不清了” “如果你记不清,我要你何用?” 你特么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王扬怒从心中起,抬头看向珠帘内的人影。 女子挑眉道:“怜三,教教他规矩。” 阴柔男子走到王扬身边,温声说:“王公子,得罪。” 王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啊!” 阴柔男子动作迅猛如电,修长惨白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瞬间抓住王扬手腕,向后猛地一扭! 钻心的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 王扬脸一下就白了,感觉连接手臂和肩膀的那根筋似乎马上就要断裂! “放......放手!我记.....起来.....了!”王扬疼得冷汗直流,连声音都不连贯了。 女子不问巴东王说了什么,反而先问道:“知道规矩了?” 王扬咬牙道:“知......知道......” “记起巴东王的话了?” “记起了!每一句都记得!!先放手!!” 女子吩咐了一句。 阴柔男子松开王扬,依旧低眉顺目,垂首退回原位。 “说说吧。”女子悠闲道。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王扬便疼得满头是汗,感觉整条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揉着胳膊,定了定神说道: “王爷进来,第一句话说:‘哎呦,都到了!’第二句是:‘那个座位是谁,怎么空着?’不对,我说错了,第二句是‘诸位好久不见!’第三句才是问座位怎么空着,第四句是‘殷治中,听说你得了葛洪的房中术秘籍,所以才纳了第五房妾室,是不是真的......” 王扬学的尽是一些酒桌戏言,连一句正经的都没有,偏生他还学得极详细,一句接一句,废话连篇,女子越听越皱眉,等王扬学到第十二句,女子叱道:“够了!” 王扬道:“还没学完呢。” “你倒是好记性。” “过奖。” “捡要紧的说。” “席间闲话,哪有什么要紧可言?” “没有吗?巴东王抱怨说华山郡隶属雍州。又说‘如果是以前,哪有雍、郢二州,只有荆州。’这句话也没有吗?” 知道这么清楚还问...... “是有这两句。” “那你怎么不说?”女子声音一冷。 王扬认真回答道:“这两句应该在六十五句开外,还没学到。” —————— 注:我知道有些同学想看主角气运加身,原地起飞,敌人碰到就吃亏受挫,小弟上来就拜服忠心。一路无脑平推固然容易写,但有趣的维度却会减少很多。小王家底太薄,身份致命,敌手不弱,荆州水深,这些都决定他向上的道路不会轻松。 可若在劲敌环伺之中,强弱悬殊之下,被人捏着致命把柄,却仍能逆风翻盘,平地惊雷,那就是真英杰了!伏久者飞必高。今敌军虽众,万千合围,然未必不能开出一条路来,且看小王破阵! 第128章 假玉虽难辨 女子笑了:“你真是好胆量,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情逗趣。” 王扬抖了抖袖子:“乐天派,没办法。” “怜三,陪王公子乐乐。” “不用了!已经乐够了!” “乐够了就接着说,还有什么?” “不如你直接说,想听什么?” “我想听什么你不知道?” “不知道。” “怜三——” 怜三怜三,早晚让你变瘪三! “想起来了!巴东王还责骂了典签官!” “说下去。” 王扬猜测,这女人早就知道巴东王在酒宴上说过的话,让他复述一遍,不是为了验证真假,就是看他是否会说实话。 总不至于是为了考验自己的记忆力吧? 酒宴上那么多人,巴东王这些话本来就无法保密。 再说王扬也没有任何帮巴东王保密的想法。 所以他照实说了一遍。 “明日你要和巴东王郊外骑马?”女子问。 “是。” “你去了之后,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回来一字不落地学给我听。” “我怎么找你?” “你来如意楼,自然有人带你进来。” 女子又让怜三交给王扬一张纸条。 王扬打开一看,上面是一个名叫王揖的身份信息。 王扬疑惑道:“这是......” “怎么?自己二叔都不认识了?”女子调侃道。 王扬一怔。 “你不是和人说过自己二叔是散骑侍郎吗?现在有人在查这件事。” 王扬确实祭出过不存在的二叔,不过知道的人应该不多。除了那些戍卒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杜三爷,当时黑汉为了震慑杜三爷说了散骑侍郎的事,还有一个就是焦正。莫非杜三爷正在暗处寻我的把柄?又或者是焦正送了钱之后,起了疑心? “是谁在查?”王扬问。 “多的话你不要问。但你二叔是散骑侍郎的事已经传开。你也真敢编,不过运气还不错,确实有一个琅琊王氏在做散骑侍郎,他叫王揖。你把这张纸条背下来,以后如果有人问,你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王扬收起纸条。 “纸条不能带走,当场记诵。” 王扬拿出纸条:“那我给谁?” 女子不悦道:“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让你现在就记诵!” “已经记完了。” 女子一顿,有不信之意:“背来我听。” 王扬背了一遍。 女子点头道:“果然有点小聪明,虽然落了一个‘之’字。” 对,我是小聪明,你才是大聪明,不跟你抢。 怜三上前收回纸条。 女子道:“那些见过你的阿曲戍卒,我自会安排他们闭嘴。至于孔长瑜那边,他今天晚上就会接到尚书省那个小官的回信,只不过不是你看到的这一封。一会儿我会告诉你,你这支琅琊王氏三代以内的具体情况,你既有小聪明,今日便记熟。” “你是鲜卑人吗?”王扬试探问。 “会说鲜卑语就是鲜卑人吗?那巧了,我还会说高丽语(即高句丽语),难道我是高丽人?以后我的事你不要问,专心把我让你办的事办好。我用你办事,自然保你身份不露。这算是我的一个诚意。日后你办事得力,还会有你的好处。你也不需对我有太大敌意,我也没兴趣一直用你,等此间事了,我就离开荆州,你可以继续在这儿做你的假士族,有我的安排,只要你不到京城去,就不会有问题。” 对于女子的许诺,王扬一个字都不信。 ...... 王扬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 黑汉正在大门口,焦急四望,见到王扬赶紧迎了上去。 王扬以为出事了,忙问道:“青珊、阿五回了来吗?” “回了,早回了。阿五正在院子里,陈姑娘说出门买点东西。” 王扬松了口气,又问:“那个娇娇找到了吗?” 杜三爷这条线索断了之后,王扬便派黑汉去汤渚村,查杜三爷手下那个彪汉说的叫“娇娇”的女人,希望获取点有用的信息。 “找到了。汤渚村确实有这个人。但她几天前因为偷盗官物,已经被处死了。” 王扬一惊:“偷盗官物?她怎么偷官物了?” “据说是在县衙帮工的时候,盗了五匹官幔。” 扯淡!!! 盗罪顶格才是死刑,但盗官布五匹就是“弃市”,这点卡得好啊,不多不少正好五匹,那连手下托付的女人都没放过,可真是滴水不漏。 “公子,还有......我打听到,徐娇娇其实不是那个汉子的女人。徐家是村中大户,那汉子曾经上门求过亲,却被赶出门外,还被当众羞辱了一番......” 卧|槽...... 王扬想过那汉子为了不背锅,故意牵扯出杜三爷的可能,但却没想到他连说出娇娇都是蓄谋设计! 回想起那汉子的憨傻模样,心中生寒。 此人心智也算不凡了,但身份卑微,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还是死的悄无声息。自己琅琊王氏的身份虽假,但只要一天不破,便是一层绝好的保护,只是这女人...... “对了公子,王大人家来人,邀您去做客,这是请帖。” “王大人?”王扬疑惑地接过帖子。 黑汉道:“就是住在寿康巷丁家宅的那个王泰大人。” 王扬想起来了,自己第一次入城时便被薛队主他们逼着去拜访过,然后吃了闭门羹。他请我干嘛? 王扬打开请帖,上面写道: “泰白:予自谢病以来,镇日闭居,不省外事。适闻同宗传名荆土,欢忭之情,岂可胜言?欲亲往拜会,愧体不能支。临坐目想,常觉失通问之礼,伤敦族之义。今春色将暮,青梅正好,故于陋舍薄具菲酌,仰冀俯临,不胜幸荷! 另闻君诗艺非凡,附呈新作小诗一首,请君一哂!凡所不逮,乞一一指教,切恳切恳! 假玉虽难辨,其光本不温。若教烧后验,方信是真昆!” 王扬看到最后那首诗,脸色一变,他不太信这是王泰的无心之作,是拿来请自己指点诗艺的。他更觉得这是为了防止自己推脱不去,特意用这首诗点明,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有假。这假玉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刚在那女人那儿渡完劫,这王泰又来发难。王泰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想做什么? 黑汉道:“来人说让公子接到帖子后便去寿康巷尾的‘寿康书坊’,说是有要事要商。小人怕误了公子的事,正想要不要去找公子回来,但又不知公子在哪。” 王扬实在不愿去见王泰,可又不得不去,问道:“你雇到了车夫了吗?” “雇到了,一个厨娘两个杂役,连车夫共一共四人,厨娘和车夫是一家夫妻两口,人挺本分的,身份绝对没问题,小人特意去一家饭庄里找的,月钱要的也不高......” “这个不忙,让车夫备车,去寿康巷。” 黑汉注意到王扬眉间的一缕忧色,问道:“要等陈姑娘一起吗?” 王扬想了想说:“不用。” ...... 寿康巷窄,不容车行。王扬让新雇的车夫老宋等在巷口,自己进去。 寿康书坊与王泰家同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远,王扬走进书店,店主迎上,向王扬揖手:“王公子请随我来。” “你认得我?” 店主不语,引王扬穿过后堂,从后门转出,来到一处隐秘小院,院门口站了两个佩刀男子,腰挺得如青松一般。 店主有节奏地敲了敲院门。 开门的还是上次王扬拜访王泰时见到的那个长着一副扑克脸的男人,声音冷漠:“主人有请。” 青苔简院,面积很小,无花草树木,也无装饰器具,与之前去的那个神秘庭院不可同日而语,比之王扬家还大有不如。 院子中间摆着一方小榻,上面卧着一个短须男子,上穿白汗衫,下着犊鼻裤,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开,正悠然地闭眼晾发。 王扬猜测,这应该就是王泰了。 王泰作为王扬在荆州城唯一的“亲戚”,关于他的信息,王扬早就详细打探过。 王泰,字仲通,乃东晋宰相王导的七世孙,妹嫁江夏王萧锋,曾为秘书郎、禁军前军法曹行参军,后转入司徒府,任东阁祭酒,去年离职,来荆州养病。自来荆之日起,便闭门不出,不通宾客。 在王扬的印象中,此人一直是个隐士一样的人物,没想到他居然会来找自己,更没想到,他竟有一处如此隐秘的住所。 难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栖身之地? 王扬不由得想起上次拜访时没见到王泰的事,或许那处宅子只是掩人耳目之用?王泰真正住的是这里? 扑克脸把王扬带到躺着的男子面前,禀道:“主人,他来了。” 王泰只这么一睁眼,喜色便瞬间布满脸颊:“哎呀是之颜到了!快快!看座!上茶!别怠慢了贵客!!!” ———————— 注:①“乐天”乃古辞,《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 ②《晋书·刑法志》:“赃满五匹以上,弃市。” 第129章 真假琅琊 王泰亲自执壶,给王扬倒茶:“让之颜饮此茶实在是太怠慢了!可惜我这里没有上品的好茶,只能委屈之颜了!惭愧呀惭愧!” 王泰摇头轻叹,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等回建康,回建康之后,我备益州极品香茶,以谢今日不周之罪!” 王扬忙做惶恐状:“先生如此,让晚生何敢克当?!” “当得起当得起!之颜当世才子,乃宰辅之器!俗茶岂能相配?!就怕之颜平步青云之后,不愿和我在一起喝茶喽!” 宰辅之器? 我论经谈玄,写了两篇歌词,就是宰辅之器了? 就算在庾易家说南北攻守的话传入王泰耳中,也充其量不过一篇高屋建瓴的策论而已。怎么就宰辅之器了?这是要把我当傻小子忽悠啊! 王扬心思微转,身子一颤,急忙站起,连称不敢: “先生之言,真是要折煞晚生了!!!晚生姿性朴陋,才识凡庸,不过寻章摘句,循诵习传,侥幸得了虚名,哪能当先生如此谬赞?!将来若有幸入仕,得缀官联之末,则余愿已足!如何能和先生相提并论?至于宰辅之位,那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王泰正色道:“绝非虚言!绝非虚言呐!之颜的论才藻论学问,实是第一流人物!不说一百年,便说五十年间能出几个?待得入京之日,恰似那陆机入洛之时,定然名躁京都啊!快坐快坐!” 王扬一听“论才藻论学问”一语,便知王泰并没听过他论南北攻守那番话。心想:你是真能夸啊! 就算是场面话也场面太过了吧! 王泰是正宗的琅琊王氏嫡系,从司徒府东阁祭酒之位卸职。司徒乃三公之一,位在尚书、中书两令之上。东阁祭酒,主阁内事,这个职位可以简单理解为副总统府的办公室主任。(有些职位不太方便类比,所以就让大家简单有个概念就行)出京则太守为之见礼,回京则官路畅通。 以他的身份,如此礼遇一个少年,若是一般人就算再警惕,也不免心中有些飘飘然。还有一部分人则会更进一步,真把这番话听进去了,一下子便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甚得王泰看重,说不定回去之后还会沾沾自喜,回味无穷。 可王扬却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到今天为止所展现的才华,还不足以当得王泰如此夸奖,除非王泰本身是个学问家。 可王泰不是。 那还这么猛夸,要么有求自己,溜须拍马;要么就是麻醉人的一种手段。在不知不觉中降低对方心防,获取好感。 所以王扬心神始终清明如一,可面上却微露欣喜之色。 王泰很亲热地将王扬拉回座位,然后神色一冷,叫道:“来呀,把那蠢奴拖上来!” 两个黑衣男子进院,将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弱小奴拖到王扬面前,小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之颜,你之前给我下过名刺,但被这蠢奴遗漏,没有通传。不然你我同在荆州,何至于到了今日才见面?方才我下帖请你,这蠢奴害怕事发,这才坦白,蠢奴!你可知罪!” 小奴咣咣咣地磕头,哭泣道:“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当时在打瞌睡,忘记通传,小人该死,求公子赐罪!” 王泰冷哼一声,然后对着王扬,和颜悦色地说:“之颜!你说,该怎么罚他才好!” 王扬冷眼旁观,心下明了,这就是照顾双方面子,把之前晾着自己没见的事揭过去,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主要是表明一下态度,然后给你一个开释前嫌的理由。就好比打人者提着水果来请求谅解,说“喝多了脑子浆糊了”,总比直言“就是想揍你丫的”的强。 王扬现在还没摸清王泰的意图,自然不会拆台,便劝道:“他也是无心之失,先生不必太过苛责了。” “好好好,之颜果然是宰辅心胸,但如此刁奴,也不能轻纵了。拖下去,鞭三十!” 小奴像得了什么恩典似的,连忙向王泰和王扬叩头称谢。 “之颜啊,我听说你是中朝名臣右军公之后,不知是几世之嗣?” 王泰问得很是诚恳,连一丁点怀疑的意思都听不出来,仿佛就是正常的同宗通问,闲话家常,若非王扬事先读了那首诗,否则只看王泰从自己进门以来的表现,还真以为他认定自己这门亲戚了。 “惭愧,晚生乃右军公六世不肖之孙,实愧家声。” “哎呀!那从辈分论,我算是你族叔了!” “族叔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之颜何必多礼?!快快请起!” 叔侄俩叙起话来,亲热备至,若叫旁人看了,一定认为两人已经相处十几年,断不会想到这叔侄俩是刚刚认的。 扑克脸站在一边,面无表情,与这番其乐融融的画面甚是违和。 “之颜呐,你有所不知,族叔我听说你白虎道场一战成名,那是大喜过望,与有荣焉啊!当时就赶忙打听,这是族里哪一支出的青年才俊?其实琅琊王氏住在义兴的不多。且久不与京中通书问。但说来也巧,之前我在司徒府任职时,帮司徒府参军贾渊贾希镜修过十八州士族谱牒,曾和义兴的几位同宗有过书信往来。所以我就给他们写信询问......” 王泰说到这儿停住,面露尴尬之色。 你也是会演的...... 王扬笑问道:“怎么了,他们没听过我?” “其实没听过也正常,兰之生谷,虽无人而犹芳。许是之颜在家乡久伏,到荆州才高飞。所以我也没当回事,寻思没找到就算了。结果他们可能是不甘心,这也能理解,毕竟好不容易出了你这样的人才,这要是出在建康,那我们也得查个明白啊!结果他们查遍了义兴郡中的王家支脉,还是没查到。没查就没查到吧,但居然还有人怀疑你身份作假,要让官府核查户籍——” 王扬嘴唇一动,刚要开口,王泰马上道: “贤侄不必担心!我当时就把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说人人都期望族中子弟成才,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自家阶庭!我王氏出了如此贤才,这是好事啊,干嘛疑神疑鬼?!我已经把那人训斥了一顿,给那几个同宗下了封口的严令,并把来往书信通通烧毁。绝对不会有人再过问此事!” 你个老登我信你个鬼! “多谢族叔信任!其实——” “欸!你我本是同宗,又一见如故,谈何谢字?这种事掀出来才是大案,但谁没事掀这个啊?!不就是没上户籍吗?多大点事!这个忙,族叔帮了!” 反正是打明牌了,王扬倒越来越好奇王泰究竟想干嘛,便惊喜问道:“族叔能帮我入籍?” “当然了!族叔再不济,也是文献公的嫡系子孙,建康那几支的族长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只要再有一两个族里名达配合,收你入族或者合族,都不是难事!” 王扬故意露出不信的神色。 王泰看似言谈轻松,但其实一直在观察王扬的表情,此时见王扬有不信之意,马上补充说: “就算不合族,以我朋友的人脉让你入士籍,也完全能做到!京中的几个谱牒大家我朋友都有交情,连尚书省入籍都是根据他们整理的牒状!只须稍加运作,别说你本就是王家血脉,就算是来个假的,那也能变得真的!” 该说不说,这王泰说话是真讲究分寸,都到这一步了还咬定王扬是王家人,绝口不露怀疑之辞。甚至“贴心”地加了一句,就算假的也没事。也不知道是让王扬彻底放心,还是故意点一下王扬。 虽然说话比那女人顺耳得多,但王扬从不会被表面言辞的态度所蒙蔽。 如果说之前王扬还有点相信,王泰说不定真有能力帮他上户籍,但等王泰说了这一句后就彻底不信了。 合族就是通过追认共同先祖的方式,把旁族纳入到本族中,又称“合宗”,或者“通宗”。这可不是一个人能简单决定的。姑且算他王泰有能力办成吧。 可如果合宗真像他说的那样“不是难事”,那见自己有不信的意思,就该继续解释如何操作合宗的问题,怎么又弄出来个运作尚书省的户籍? 还稍加运作,你怎么不说弹指可成啊! 我晚饭还没吃,先吃你画的一张大饼,可以的...... 第130章 信誓之诚 王扬“大喜”,立即站起,激动道:“族叔再造之恩,山高海深,请受扬一拜!” 王泰急忙扶住王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王家出此贤才乃王家之幸,族叔何功之有?当不得贤侄一拜呀!不过......” 王泰话风一转:“这件事虽不算难,但光靠族叔自己是不行的,得找人帮忙。不瞒你说,当时族叔发现你户籍有问题,唯恐补救不及时,出了大差,便马上着手帮你办入籍,跟同族好友详谈了你的情况,他对你也是倍加欣赏。可他非要让你先立上一功,说你现在寸功未立,不管是合族还改谱,都不能服众,只有立了功,才能顺理成章入籍。我百般劝他先帮你把籍入了,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死活不肯松口,哎呀!这不是好事多磨吗?!” 王扬“双眼放光”,一副要“建功立业”的决心:“族叔你说!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 “嗨!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贤侄不是很受巴东王青睐吗?我那朋友的意思是,只要你每回和巴东王见面之后,把巴东王说的一些要紧的话记下来就行。” 又是巴东王! 还无中生友? 变脸王啊变脸王,你天天玩得飞起,知不知道被多少人盯上了? 还是变脸王很青睐自己吗?算得上吗? 不过王扬没有反驳。 因为他很清醒,巴东王待他亲近,邀请他郊外骑马,看起来是他惹上麻烦的开始。但其实也是他的护身符。 不管是神秘女人主动替他弥补漏洞,还是王泰在这儿表演叔侄情深,归根到底还是他能接近巴东王,有利用价值。仅从这一点上看,和巴东王继续保持友好关系,甚至让关系更进一步,就很有必要。至于星涵的告诫,只能先放一放了,等把这局破了再说。 王扬故作迷茫:“要紧的话?” “是啊,就是犯忌讳的话,随便记几句就行。” 王泰一招手,两个仆人上前,在王扬面前放上桌案纸笔。 “贤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用太顾虑。这里的事绝对不会外传!都是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跟咱们底下的这些人没关系。你就随便写几条,搪塞过去就好了。” 王扬做努力回想状:“但他好像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话......” “之颜你对这个可能不太擅长,但没关系,族叔帮你一起想!巴东王不是在宴会上大骂典签吗?又说荆州不该被分割,你看,这就算一句。” “哦,这就算啊!”王扬“恍然”。 “是啊,就是类似的这种话,都算。写吧!” 王扬没有下笔,而是说道:“类似的没有了啊!” “没有还不好办?族叔帮你!他还说以他的勇武,若逢乱世,不输刘备、孙权!” ??? “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王扬问。 “是他和你连坐低语时说的呀!” 你个老登是真黑呀! 不过用这个办法诬陷巴东王有点拙劣吧,毕竟不是电视剧...... 王扬做“傻小子”模样:“没有这一句呀!” “哎呀贤侄,不是说了嘛,随便写写,搪塞一下我那朋友?不然也不能过关啊!” “可这无中生有,诬陷宗王......” 王泰马上打断道: “什么诬陷你可别乱说!贤侄你还是太年轻!就是随便写几句交差!算是肯办事,立个功,拿个态度出来!你还以为有人拿这个当真啊!不说都是自家人,还指望你将来青云直上,光大家族,再顺手提携一下族叔,根本不可能害你!就说这是族叔帮你一起想的,那族叔也不能害自己不是? 再说要拿这几句话诬陷巴东王,那纯是异想天开啊!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诬陷,那巴东王早倒了,朝堂之事哪有这么简单!没人会傻到拿这几句根本无法证实的话较真。至于上告朝廷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别说这句话还当不得什么罪过!就算再严重点,巴东王真对你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这种两人私下之谈,外无旁证,怎么可能告得赢啊?贤侄虽是天才,但这份担心是多余的。” 王泰摇头,笑意甚浓,仿佛王扬的担心都是笑话。 正因为我看不透你到底要干嘛,所以我才担心。 王扬拿出“傻小子”刨根问底的精神:“那我不明白,既然当不得真,那为什么要写?” “贤侄啊,这世间之事本就如此,比方说定品吧,凡士族子弟都是二品,寒门皆三品至五品,这是定死的事,但为什么还是要大小中正,清定访问?走个形式而已嘛。” 什么本就如此?走啥形式?居然还举了个例子,结果说了跟没说一样。 王扬如“不晓事”般不依不饶:“可到底是走什么形式?为什么要——” “贤侄。”王泰拍拍王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些事你都不用考虑,反正知道是对你有利无害就行了。你现在该考虑的是户籍的事,这可是生死大事啊!万一解决不及时,再被有心人翻出来,那可就糟了!” 王泰越说越忧心忡忡,彷佛面临如此险境的是自己一般: “再说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真要出事,这首先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损失!还有刘昭、宗睿,伪造户籍之过,怕是逃不掉了。州里留档那件事应该也有你的朋友帮忙吧,到时肯定也会被清查出来!这不是无妄之灾吗? 不过还好他们是士族,罪不至死。但你那两个部曲就没那么好运了!那个小孩儿叫什么来着?最可惜的就是你那个美人护卫,唉,真是红颜薄命......贤侄,贤侄?哎呀你不要太担心!如果真出了事,族叔我肯定尽全力为你奔走的!只是这个案子太大了,族叔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王扬将眼底深处的冷意渐渐收起,脸上显现出畏惧焦忧之色,急问道:“族叔,那我会怎么样?你说士族罪不至死,但我也是士族啊!我真是琅琊王氏!只是没上户籍而已!族叔你救我一救!族叔!” 王扬拉着王泰的袖子,就差掉眼泪了。 王泰听王扬张嘴只问自己,绝口不提其他人,心中存疑,但当下也不好分辨真假,只好先搁置一边,说道:“族叔是想救你啊!但这件事你是关键!你虽然血统是王家人,可没户籍谱牒,就不算士族,到时只怕难逃一死......” “族叔,我知道了!我写!你说什么我写什么!” “你看你看,不是族叔让你写,族叔是帮你——” “是是!我知道!只要能入士籍,写什么都行!但族叔......”王扬犹豫问道:“如果我办了这件事,这个户籍真能解决吗?” 王泰声音坚定,表情真挚至极:“当然了!说句心里话,族叔比你还想解决你户籍的问题,这样你就是真正的王家人了!你是我王家的千里驹啊!你这样英才不能入王家谱系,那才是王家的损失呢!” 王扬垂下头,心中默默数了八秒,然后突然抬头,死死盯住王泰。 “族叔,我想请你立个誓。” 王泰心中一笑:“书生一个,毕竟年轻呐!”口中叹气:“之颜,你还是信不过族叔啊!” “不是信不过,只是......只是想要个保证。” “好!”王泰敛容站起,竖起手掌,朗声道:“今我王泰以江水为誓,只要我侄王扬办妥此事,我必助他取得琅琊王氏户籍!信誓之诚,有如皦日!如怀奸虑,江神殛之!” 还引江水为誓......你个老登怎么不指洛水为誓啊! 王扬吸了一口气,说道:“好,我写!” 王泰看着王扬落笔。此时门外突然传出叫喊打斗的声音:“什么人?” 只听两声闷哼,院门被砰的一下踹开! —————— 注:《晋书·宣帝纪》:“帝又遣爽所信殿中校尉尹大目谕爽,指洛水为誓,爽意信之。” 第131章 不是剑 说时迟那时快!扑克脸整个人由静至动,如山洪迸发,一个闪身便窜到门前,袖中滑出一柄金纹短剑,闪电般刺向来人! 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亮痕,有如金龙飞舞! 来者一袭青衣,腾跃侧起,手中长剑锵的一声出鞘,斜路反刺!身姿是鸟飞龙跃,轻如游雾;剑势则珠解泉分,紧似崩云! 扑克脸变招奇快,圆转如意!手腕一抖,短剑力重,立时弹开长剑!金色剑影散开成阵,躞蹀成风,彷佛沸腾的海水般起伏跌宕! 锷边霜凛凛,小院风凄凄! 两剑快速相撞,叮当声眨眼间便响成一片! 两人出手太快,身如残影,扑克脸又挡着视线,故而王扬至此时才看清,来者竟是陈青珊!急忙叫道:“来人是我护卫!” 其实按照他和王泰现在表现出的关系,他本想说“自己人,快住手!”这样或许能最快调和场面。 但他拿不准扑克脸会不会把他的话当回事,而陈青珊则一定会受影响,万一陈青珊听了他的话以为是“自己人”,然后因出招迟疑而吃亏,那实非王扬所愿。所以王扬这句话,专门针对扑克脸而喊。 但扑克脸剑招实在太快! 当王扬喊出“来人是”三个字时,扑克脸的短剑已如金蛇一般,贴着陈青珊的剑身向上滑去,陈青珊腰杆一拧,长剑斜翻,反扣短剑! 只听铛一声! 短剑撞开长剑封锁,带起一片绚烂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如同半轮金月。 金月乍现,陈青珊只觉颈间一凉,已经被短剑抵住! 几乎同一时间,王扬的后半句“我护卫!”才说完。 “住手!!”王扬站了起来,目不敢瞬,生怕扑克脸的短剑往前一送。 陈青珊几缕发丝从耳侧滑落,脸颊如雪,冷眸如剑,即便生命陷入敌手掌中,仍然没有丝毫害怕慌乱的神色。 扑克脸则对王扬的话不理不睬,短剑始终抵在陈青珊颈间。 王泰则饶有趣味地看着王扬。 王扬转头向王泰道:“族叔,这是我护卫,可能是担心我才跟过来的,请族叔看在小侄的面子上,饶恕她失礼之过。” 王泰好像才反应过来一般,“恍然”道:“这就是你的美人护卫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果然是好身手!但贤侄呀,我这个地方是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你这个护卫如果泄露出去的话......” “绝对不会!我担保!族叔如果不信,我可以立个誓。” 王泰一噎,自己刚立完誓,也不能说立誓算个屁呀,便道:“贤侄的话我信,不用立誓。无前,放下剑,别伤了自己人。” Wu qian,原来这个谱很大的扑克脸叫wu qian。是哪两个字?贫子语穷儿,无钱可把撮? 不是吧......哦,干戈森若林,长剑奋无前。 扑克脸这才收剑,退到一旁。 王扬知道自己刚才露了对陈青珊的关心,但当时生死之间,如果因为他不出声而导致陈青珊被杀,则悔之无及。 他见陈青珊呆立在原地,表情不自然,似乎还有些手足无措,便猜到是王泰和自己刚才说的话让陈青珊陷入茫然,便走上前,轻声问道:“没事吧。” 陈青珊摇了摇头,看着王扬,眼神歉疚,好像很抱歉给王扬添了多大麻烦似的。这一刻,仿佛从刚强的女侠,变成了一个在陌生的环境中,因为做错了事而局促不安的少女。 王扬给了陈青珊一个肯定的眼神,低声道:“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出去等我。” 陈青珊点点头,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向王泰行了个礼,然后想起这是在外人面前,又有些慌乱笨拙地向王扬也补了个礼,这才出门。 王泰笑道:“你个护卫很可爱呀。” “是可爱。” 王扬坦然坐下,拿起笔问:“那小侄继续?” 王泰满意笑道:“好啊,其实也不急,等你下回来再写也是一样的。” “好,那我下回......” 王泰咳了一声,改口道:“还是先写吧,咱们一起想的句子,下回别再忘了。” 王扬知道如果自己坚辞拒绝,王泰可能就露出獠牙了,他倒是有兴趣见见王泰的另一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并想到了验证这个猜想的办法。只是这次是验证不了了,只有等到下次。 ...... 王扬出了书坊,见陈青珊一个人木然地站在街角,便走上前,在她眼前摇了摇手。 陈青珊缓缓抬起头,神色落寞:“我是不是很蠢?” “谁说的?!” 陈青珊黯然:“我闯进你族叔的房子,打伤他的手下......” “不,你不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你只是看到我进了书坊,以为我要买书,可却迟迟不见我出来,然后便进去找我,结果没有找到。你询问无果,要向里面闯,结果被拦住,你一看这架势,便更认定这家书坊有问题,怕我陷在里面,所以才急着进来救我。” 陈青珊凤眸睁得老大,只觉王扬好厉害,像亲眼见到一般,所说过程居然与实际发生的分毫不差! 王扬见陈青珊呆呆萌萌的,笑道:“并且你没打错,他们是坏人。” “坏人?他不是你族叔吗?”陈青珊有些困惑。 “他最坏。” 陈青珊微微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王扬道:“走,咱们回家。” “哦。” 陈青珊跟着王扬走了几步,突然道:“需要我打坏人吗?” 王扬失笑:“你又打不过人家。” 陈青珊表情认真:“他的剑很快,比我快。但我擅长的不是剑。” 王扬好奇问道:“那你擅长的是什么?飞刀?” 陈青珊摇摇头,重复道:“不是剑。” ...... 王泰重新卧回榻上,懒洋洋问:“无前,愣什么神呢?在想什么?” “那个女人身法不错,但剑的路子练错了,练得太重了,就算练得再久,也难臻上乘。” 王泰笑道:“你呀就知道琢磨剑,也该琢磨琢磨其他的事啊。那女人那么够劲,你就想剑术?太无趣了!还有你对王扬客气点,我对他都这么客气,你这冷冰冰的完全无视,岂不显得我很假?你客气了,这才更说明我对他的重视嘛。” “一个假士族而已,主人有命,他敢不从?何必如此?以他的身份,怎能当得主人如此礼遇?” 王泰手指点了点: “所以说你呀,不懂人心。一般人好佞恶方,心性偏狭,一言受呛,便思还骂;一行遭斥,则怀忿恨。你以为谁都能当韩信、张良啊!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而赐辱己者为中尉;张良能涵老丈之侮,三拾鞋而长跪履之。此其所见者远大,故襟怀甚广也! 但一般人所见只在目前,故贪即时逸乐,求当下快意,小忿之隙必怨,睚眦之仇必报,看人只会看别人对他态度好不好,恭不恭敬;你对他和颜悦色,他便生欣喜;对他礼敬有加,就觉舒适。对付他们,便要捧着来,越捧他们越觉飘然,对你越生好感。 信不信,如果之前我没有拿他身边人威胁他,最后就算有一天我们闹掰了,他心里说不定还会记着我的好,觉得细想想,我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哈哈哈哈。现在还没到翻脸的时候,我这个迷魂阵继续摆,总归能降他心防,让他少生抵触。这个就叫一言之善,贵于千金了。”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不识货了不是?我这个意思可比原义好!” “所以主人的意思是,如果我对他态度好,那等我杀他的时候,他就能少怨我一些?” 王泰没好气地一挥手:“不教了,孺子不可教!” —————— 注:可爱乃古辞,《南史·张绪传》:“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 第132章 力敌项王,勇匹吕布 第二日,城郊。 晴起山云,天连春草。 王扬和陈青珊早早来到约定地点,等候巴东王。 王扬身穿当时流行的劲装——裤褶服,上身黑色贴身窄袖,下身大口宽裤,裤脚用黑带扎紧,又称“缚裤”,腰间束着一条饰有暗金色纹饰的腰带,看起来利落挺拔,倒显出一股平时难见的英气来。 他坐在马背上,边小步溜马边说道:“青珊,我给你也买一匹马吧。” “不用,我有钱。” 王扬当然知道陈青珊有钱,焦正那三十万还在陈青珊房间里放着。 如果不算固定资产,陈青珊可比自己有钱得多啊! 但你有钱你倒是买啊! 王扬认为陈青珊是舍不得花钱,所以说道: “你有钱算你的,我身为你的......” 陈青珊冷冷看去。 “呃......身为你的东家,给你配匹马也是应该的。” 陈青珊摇头:“又没有多少骑马的机会。” “怎么没有?我以后可是要常来练骑马的,你总腿儿着......就是走路,这也不太合适吧。” 陈青珊不解:“你一个高门士族,练骑马做什么?” 南朝士族多以文义雍容自居,出入车舆,骑马者少。有一些特定职务的官员,若是随意骑马,甚至会受到弹劾。 “实用啊。”王扬在经历两次威胁后更坚定了练骑马的想法,“一个骑马,一个武功,这都是关键时候保命用的,一定要学好!” “都说了没有什么武功。”陈青珊不知道王扬是从哪听来的这个词,还什么内功内力什么的,说得煞有介事。 “武艺?技击?搏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其实当时是有“武功”这个词的,只不过含义是征战功业。王扬早被陈青珊纠正过,只是武功这个词实在深入他心,一时间改不过来。 “你不是要等段时间再学吗?你那个波......搏臂跳不练了?还有什么悠扬运动......” 王扬听陈青珊把“波比跳”叫做“搏臂跳”,把“有氧”叫做“悠扬”,笑了起来:“练啊,这个该练还是练,这回和练武一起进行。” 他原本打算先进行力量和耐力的训练,把身体底子打好,然后再练武,但自从昨日之后危机感大增,便决定不等了。 “你底子薄,起步晚,所以锻体、练气这等基本功只能慢慢再说,先从实战开始。” 王扬喜道:“实战好,就要实战!我先问你,如果有人抓住我手腕向背后扭应该怎么办?” 在那个神秘庭院中,那个阴柔男子用的这一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青珊道:“这个不难。敌人拿你手腕,你便手肘屈沉,同时手掌成侧,立掌上挑。”陈青珊边说边比划。 “然后双脚划步前冲,以侧掌击打对方的中脘穴。”陈青珊身体突然向前,快如闪电,侧掌顺势击出,一气呵成,势道凌厉,仿佛已演练过无数次。 王扬不禁喝了声彩,此时只听马蹄声震!三十余骑倏忽而至,卷烟如龙。 是巴东王到了! 王扬下马行礼,陈青珊退到王扬侧后。 “好掌法!吃我一拳!” 巴东王无视王扬,大喝一声,飞身下马,锦袍排空,竟是一拳向陈青珊打去! 王扬头脑虽快,却尚无这种武人搏击间的反应,陈青珊却立即判断出巴东王拳招的落点是她自己! 她迅速侧身,脚尖轻点地面,身形压后,如燕子般向后掠出。 巴东王一见陈青珊转向,不等拳招使老,双腿猛地一蹬地面,然后便是一个气势惊人的旋转大跃,如苍鹰扑兔般迅速拉近与猎物的距离,手臂如鞭,直朝陈青珊狠狠砸去! 陈青珊手臂交叉挡在身前,只听砰的一声,竟直接被击出数步之远!踉跄不稳,单膝跪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待王扬做出反应,二人已过了两招! 巴东王突进,又是一拳轰出! “住手!”王扬大吼一声,张臂拦在陈青珊前! 斗大的拳头占据了王扬的视线,拳风刮刮得他脸颊生疼,几缕发丝胡乱飞舞,王扬呼吸骤滞,大脑瞬间宕机! 拳头几乎是贴着王扬的鼻梁停住! 陈青珊看着这一幕,眸波微震。 巴东王笑道:“你小子为了个女人就挡本王的拳?你至于吗?” 王扬敢于挡拳,主要是认定巴东王不会当众殴击他,所以只要不在那女人和王泰面前,冒姓琅琊带来的安全感还是实打实的。 不过拳脚无眼,变脸王难测,也不能百分百肯定这变脸王能在最后关头罢手。但陈青珊已经溃败,巴东王出招又不留情,自己拦着总比让他暴击陈青珊要好,毕竟自己身份在这儿摆着,巴东王再不着调,下手得有个分寸在。 还有一点附加的,就是王扬即便真的挨了这一拳,也未必全是坏事。他可以利用此点探一下王泰的用意。 当然了,探明此事还有其他办法,能不挨揍最好。 王扬看着眼前的拳头,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巴东王缓缓收拳:“上次看她武艺不错,试试她身手。” 上次? 你们见过? 对,是见过,在白虎道场。 但试身手有这么试的? 不会打声招呼啊! 见王扬神色不悦,巴东王道:“少不知好歹!本王刚才只用了五分力,否则你的小美人还能站起来?” 王扬通过之前的接触,大概判断出了巴东王的性子,喜怒多变,跳脱难测,很多时候还很别扭,一方面自大喜欢听好话,一方面别人太讨好拍马,又会觉得没趣。 所以想跟巴东王拉近关系,唯唯诺诺肯定入不了他的眼,桀骜不驯则绝对惹他生怒。此中分寸实不好拿捏,要该刚时刚,该柔时柔,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 所以王扬反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我还得多谢王爷手下留情了呗?” 骑卫长王冲天还嫉恨上次闹市中,王扬让他失了面子的事。这次逮到上眼药的机会,怎肯放过?大喝道: “放肆!竟敢对王爷无礼!” 王扬回手一指王天冲,霸气侧漏:“我和王爷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王冲天脸上一红:“你......” “好了。”巴东王一挥手,制止手下,然后拍拍王扬肩膀,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的。” 转而看向陈青珊:“怎么不出鞭腿?本王上次看你腿功不错。” 陈青珊脸色微白:“被偷袭,没来得及。” 巴东王兴起:“哎呦,这是不服啊!来来来,这回让你先出招!” 王扬赶紧拦道:“她可不是王爷对手!” 巴东王拳掌相抵,把关节掰得劈啪作响,狞笑上前:“没事,本王让她一只手。” 陈青珊后退两步,脸色更加苍白。 王扬眼见巴东王就要动手,当即怒道:“王爷!你实在欺人太甚!” 巴东王看向王扬,脸一阴,陈青珊赶紧拉王扬衣袖,小声道:“没关系的,我可以和他打。” 王冲天心中暗喜,叫道:“王扬!你三番两次——” “难道项羽让一只手,张耳、陈余就是项王对手?难道吕布让一只手,潘凤、邢道荣就能挡住温侯?王爷明知自己力敌项王,勇匹吕布,还说什么让一只手的话!就算让两只手!我家护卫就能是你对手了?王爷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王天冲:??? 陈青珊:°○° 巴东王一下就愣了。 学武的谁不敬服项羽、吕布? 他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向来以武力自矜,一直向往天下无敌手的境界。此时听王扬把他和项羽、吕布相提并论,还是那种愤怒之下流露出的话,心中顿时爽极,非寻常言语能道。这可比听孔长瑜干巴巴吹捧什么“万人敌”要舒服得多了!! 毕竟是才子啊,眼光确实不一般!这八个字琢磨起来,有点东西啊! 他压住眉间喜色,若无其事地说:“也不能这么说,若是让两只手,本王也未必一定能稳赢......” 陈青珊:→_→ 巴东王说到这儿眉头一皱,问道:“不过你刚才说的潘凤、邢道荣那是谁?” ———————— 注;①潘、邢两大名将皆《三国演义》虚构,正史中没有。虽然三国演义很多内容也是从民间传奇话本中发展而来的,但此时连这些话本都没有。 ②关于中古时代的武术,虽然没有降龙掌什么的这样神,但已经发展得较为完备。比如招式口诀,《抱补子外篇·自序》中说:“又曾受刀盾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待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便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练过的打没练过的跟玩似的”。 同书又记:“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虽然在武侠小说中,杖法是单独一类,但这个时代的行文里,杖术就是棍法,“入白刃,取大戟”就用棍杖能夺人兵器。 用棍棒夺兵器不算什么,曹丕《典论》中记载邓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感觉很厉害,但曹丕不服,和他“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所以两人决定过过招:“时酒酣耳热,方食芊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 以甘蔗为剑,侠气扑面。 再比如轻功:《梁书·羊侃传》:“尝于兖州尧庙踏壁,至上至五寻,横行得七迹。”正经“飞檐走壁”中的“走壁”! 北魏孝文帝(北朝卷会出场)就更“厉害”了,居然练上弹指神通了:“少而善射,有膂力,年十余岁,能以指弹碎羊髆骨。”(《魏书·高祖纪下》) 不过真打起来,孝文帝应该打不过猛人羊侃。羊侃能“以手抉殿没指”(《南史·羊侃传》),诸君可以想象梅超风一爪刨坏柱子的场景,当然没那么夸张了。 至于拳法厉害的(当时又叫拳捷或者拳勇)或者各种兵器专擅的,文献中的记载就更多了。 ③关于南朝官员能否能骑马的问题历来说得很玄,宋代学者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说:“汉韦玄成以列侯侍祠,天雨淖,不驾驷马车而骑至庙下,有司劾奏,削爵。则舍车而骑,汉已有禁矣。东晋惟许乘车,其或骑者,御史弹之。则汉法仍在也。” 这个论断涉及两个问题。第一、关于汉代韦玄成骑马削爵事有特定情形,1大雨2祭庙,雨天骑马溅水,衣衫容易不整,还容易外崩水珠,引起混乱,有失礼仪;且祭庙乃特殊场所,有些特殊场所是不许骑马的比如北魏的“河桥”(《南史·梁豫章王综传》:‘魏法,度河桥不得乘马,综乘马而行,桥吏执之送洛阳’)再比如殿门宫门,这个史证更多,也容易理解,就不引证了。所以仅根据这则史料无法判断处罚韦玄成的核心原因是什么。是太庙不许骑马?还是下雨时太庙不许骑马? 至于说“东晋惟许乘车,其或骑者,御史弹之”,此言不知何据。我印象中是没看过相关史料的,且东晋一朝,士大夫骑马者虽然少却也不罕见。所以我怀疑程大昌是记错了。他把作者说里引的《颜氏家训》中颜之推的话记成了晋朝的事。 但颜之推说的其实也很含糊,他只说“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意思是有这么个例子,但没明确说到底有没有关于骑马的禁令。至于《旧唐书·舆服志》引了唐代大史学家刘知几的话,说“江左官至尚书郎而辄轻乘马,则为御史所弹”,我猜测刘知几的说法也来自《颜氏家训》,但他这么一改换字句,意思仿佛是做官做到尚书郎的,如果随意骑马,就会被御史弹劾。似乎骑马又和官位大小有联系一样。 考南朝史料,士大夫大多乘牛车此无疑问,骑马者虽然少但不是没有,除了军旅之外,也有平时乘马者,但无军职身份和特殊目的而骑马闲逛一般被作为轻挑放诞的例证。(比如颜延之,《宋书·颜延之传》:“又好骑马,遨游里巷。”)也就是说,士族在无特定需要(比如打猎)与非紧急(比如战时戒严)的一般情况下骑马,有可能会被看成另类或者不庄重。 并且陋见所及,没有任何实证能证明当时有禁止官员骑马的禁令。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极言南朝士人羸弱不便马,却也只语焉不详地举出个“尚书郎骑马被弹劾”的例子。至于在何种情况下骑马,又没说明。 我认为南朝明文禁止官员士大夫骑马不太可能,尚书郎被弹劾有可能像韦玄成一样在某种特定情况下骑马犯忌,还可能和尚书郎的身份有关。因为尚书郎中又分祠部郎、仪曹郎、殿中郎等,多有和礼制相关之职,比如祠部郎就直接职司郊庙之事,或许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骑马更容易犯禁吧。 第133章 密信 绿茵地,走马声,骤轻尘。 蓝天下,数十骑纵横来去,望之便生恣意畅快之感。 唯有一骑离大队稍远,慢慢腾腾,有如猫步,与整幅画面格格不入。 王扬也不想这样,谁不想策马奔腾爽一下?但问题是技术不够,实在不敢快。 看巴东王他们骑得酣畅自如,王扬很是羡慕,不过也没有什么汗颜一类的负面情绪,毕竟他才刚学了一天,只是他的大黄驹仿佛觉得在同类面前丢了脸面,猫步走得垂头丧气。 巴东王猛地一拉缰绳,胯下宝驹双蹄高高扬起,英武十足:“之颜!本王都兜了十几圈了,你这才走了几步?不是告诉你怎么催马了吗?” 告诉是告诉了,催马也不难,但催马后我未必能坐得住啊!万一从快马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要销号。 王扬苦笑道:“我实在不擅长此道,王爷尽兴就好,不必理我。” “不理你怎么行?孔先生在前面布置了歇息的地方,本王现在要去,你跟上,不许掉队!” “但我这......” “让你美人护卫带你!走!” 巴东王扬鞭一击,马蹄翻飞,转瞬间便奔出老远。 余骑紧跟而上,呼啸声连,踩出滚滚烟尘。 王扬无奈地停在原地,看向巴东王一行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陈青珊,开始措辞:“青珊,呃,要不......” “向后坐。” “嗯?” 陈青珊不语,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王扬回过味儿来,赶紧向后腾地方。 陈青珊玄衣一振,翻身上马,挽住缰绳,修长的手指抚过马鬃,动作流畅得行云流水,唇角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愉悦之意。 王扬虽然看不见陈青珊的正脸,但却觉得她上马的一瞬间,整个人气场都有改变。 “抱紧。”陈青珊清声道。 王扬回过神来,看着陈青珊挺劲的腰身,有些犹豫:“那个......” 陈青珊一夹马腹,大黄驹精神抖擞,仰头长嘶,好似壮志得酬一般,顿时撒开四蹄,如风一般疾驰而去! ...... 树林间的一块空地上早已布置好帷帐席毯,酒水桌案。孔长瑜带着众仆,迎接巴东王。 巴东王低声问道:“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王爷这法子是不是有点......”孔长瑜想说儿戏,却又不敢。何况这方法也未必全然没用,说不定真能有意外收获,但只能说这路数实在......忒怪! 巴东王自信一笑:“你只管看戏。” ...... 王扬入座,侍者们捧上瓜果茶点,酒水小食,样样精致。 巴东王边吃甜瓜,边说道:“之颜,不是我说你,你这有点小气了吧,护卫连匹马不都给配,说好听点是持俭,不好听就是寒碜了。你可千万别和竹林七贤中那个王戎学,吝啬得简直不像话!侄儿成婚,只送一件单衣,后来又要回去了!卖李子,怕人得好李种,把核都给钻了哈哈哈哈哈!” 巴东王笑得畅快,孔长瑜则又使眼色又清嗓子。王戎虽是晋朝人,与现在隔了一百多年,但好歹也是琅琊王氏子弟,虽然和王扬家不是一脉,但说起来算王扬同族先贤,如此取乐,实在有些失礼。 巴东王注意到孔长瑜动作,笑道:“孔先生你干嘛呢!本王随便讲几句话笑话,之颜不会放在心上,对吧之颜?” 王扬微笑:“当然了,王爷说的在理。说真的,我一来资囊不丰,二来不会骑马,如果不是应王爷之邀,我连这匹马都不会买。其实这匹马呀,我是买给护卫的,我寻思以王爷的大气,既然邀我骑马,怎么着也能送我一匹......” 他说到这儿停住,看向巴东王,目光闪闪,满是期待。 巴东王笑容一僵,推脱道:“其实本王的马也不多。” 这倒是实话。 南朝马少,作战时如果能凑出几百人的骑兵队,便算难得。更何况巴东王手下骑的都是精良战马,给出一匹少一匹。巴东王是爱马之人,又用心武事,还真不愿送人马匹。 王扬道:“突然想起一个关于马的笑话。” 巴东王正想揭过这个话题,又一听是关于马的,立即道:“本王最喜欢听笑话,之颜讲讲看。” “一家主人为人吝啬,但养了很多鸡鸭,有天远客上门,主人不想供餐,便推脱说家中乏食,就不留饭了。但客人很豪气,向主人借刀,欲杀自己所骑之马,以为主客餐食。主人马上拦道:‘杀了马你怎么回家呀?’客人挥手道:‘无妨!你家那么多鸡鸭,到时随便借我一只,我骑回去算了!’” 巴东王笑得前仰后合,连酒杯都碰翻了!孔长瑜也掩面而笑,身体连耸。就连一向清冷的陈青珊都被逗得忍俊不禁,眉梢含笑。 巴东王边笑边道:“好你个王扬,本王不过说你一句小气,你就编排个笑话来刺本王。” 王扬拱手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古人云一笑千金,不过博王爷一笑而已。” 孔长瑜听到第一个句子时,立时吸了口凉气。 巴东王笑容顿止,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深沉之色,喃喃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好句,好句,这是至理之言。” 他看向王扬,笑容再现:“既然你都说一笑千金了,那本王再舍不得马,岂不是被你小觑了?好!你博本王一笑,本王就送你一匹马!除了本王的坐骑之外,你随便挑一匹吧。” 王扬环视寻找,站在一旁的王冲天赶紧低头。 王扬一笑,指着王冲天道:“那就要他的马吧。” 巴东王道:“可以!” 王冲天:(°ˊДˋ°) 王扬为陈青珊弄了匹好马,心情愉悦,与巴东王、孔长瑜于青山绿水之间饮食谈笑,还真觉有几分野餐的乐趣。 此时一个侍从给王扬端上一碟北方特色美食——乳酥,这在江南可是稀罕物,又叫“北酥”。 王扬还没来得及给陈青珊拿上两块,那侍从便在弯腰之际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主人传信,速阅。” 王扬一愣,侍从已将一个极小的竹筒与乳酥一同放到桌案上,竹筒就藏在盛乳酥的碟沿之下。 一时间,数种猜想在王扬心中闪过。 如果是心智稍慢之人,恐怕要细细揣想一番再做决定,又或者先佯作不知,找机会拆阅一下信件再说。尤其考虑到之前两拨人的威胁,此时有人送来密信,还真得从长计议不可。 但倘若真的这样做了,王扬的命运恐怕要走上另一条岔道。 可王扬只是略作思考,便觉得不对。 其一,他昨天晚上才见过王泰和那个神秘女人。他们都只让自己记述和巴东王之间的谈话,没有其他要求。 其二,就算那两人真有临时命令,也不会让这个侍从来传信。因为这个侍从是随孔长瑜等人提前出发,来此处布置场地的,也就是说,此人出城的时间甚至比王扬自己还要早得多,有给这个侍从传信的时间,那王泰和神秘女完全可以在自己出城前,直接给自己送信,哪里用借侍从之手,还在这么个场合,偷偷摸摸地传信? 其三,若真是和自己有关的人传信,就应该在传信时有所提示。比如传信时说“如意楼来信,速阅”或者提一提“寿康书坊”、“族叔”什么的,那王扬便更可能相信。再比如是谢星涵的人,直接说“四娘子来信”,那自己说不定真就接了!当然,谢星涵也不太可能在王府安插人。 但你什么都不说,就来个“主人”,哪个主人?这就像诈骗电话,一开口就是“老同学”,老同学多着呢,你叫老同学我就信? 其四,能在王府安插眼线,还能给他传密信的,在王扬想来,只有王泰和神秘女,但前面的分析又让王扬排除了他们两人的可能性。可如果不是他们两个,那最可能的便是...... 以上念头细细拆解起来复杂,但王扬心中只用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 他当机立断,大声叫住正准备离开侍从:“那个谁,你回来!你刚才给我个什么东西?什么主人?什么信?” ———————— 注:①《世说新语·俭啬》:“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②南朝马少,养骑兵费用又高,所以大队骑兵很难见到。像“卷末感言”中提到的刘宋末年桂阳王起兵造反,声势浩大,但骑兵不过五百;萧衍创业,战马才千余匹。刘宋沈攸之,南梁夏侯夔,都是攒马两千,便号称“当时之盛”,猖狂一时。关于马事马政在王扬掌兵后会有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