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他总也摆不烂[穿书]》 1、天降神使 “叮——与剧情世界连接成功!现进行修补漏洞操作,数据载入中……” 姓名:许风亭; 角色定位:炮灰; 角色身份:自行解锁; 角色寿命:剩余10年 主线任务:看护小反派平安长大; 任务进行期间,系统将保证宿主生命安全,现在请宿主进行信息确认。” 一道机械音自黑暗中响起,如同神谕般将沉睡的灵魂唤醒。 “宿主已确认,即将派送新世界……掉落地点:随机。” 许风亭刚刚清醒,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送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摊位林立,人群熙攘,皆着古装,独他一人穿着怪异。 “娘!快瞧!天上掉下个神仙!” 幼童惊喜的呼喊声不止引起了自家娘亲的注意,也让街市上的其他人注意到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少年。 只见街市的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位少年,他长发未束,身着蓝白相间的奇装,那就那样赤脚站着,却并不邋遢,苍白的肌肤被夕阳镀上一层暖色,反而显得白净剔透,如同掉落凡间的小神仙。 许风亭冷得一哆嗦,拢了拢漏风的病号服,试图呼唤自称系统的神秘力量: “咳咳……系统001是吗?这里是哪?我没有确认,强制将我送来是什么意思?” “宿主不必惊慌,这是一处书中世界。因为某种原因,这个世界缺失一位炮灰角色,您要做的就是顶上这个空缺,走完剧情便可返回原世界,届时还将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似乎是担心许风亭会拒绝,001补充道: “您的身体是十年前的模样,因此还有十年寿命,只要不影响重要的剧情线,可随意发挥,在这个世界自由生活,待小反派长大抽身离去即可。” 虽然这个系统很没礼貌,未经同意便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但他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仔细想想还是赚了的。 不仅白白多活了十年,完成任务后还能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见宿主没有拒绝,001的机械音都带上了几分雀跃: “那我将原书剧情传送给您。” 随着系统的话音刚落,许风亭感到一阵晕眩,缓过神来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了一段段文字,应当就是系统所说的剧情。 这里四分天下,北为渠国,西为宸国,往南便是苗疆圣域,而被三大国包围着的,则是占据中东的夏国,也是现下国力最为昌盛的大国。 故事的开始,便是在夏国的万邦朝宴之上,主角分别是宸国二皇子风欢意,与夏国太子穆泽宇。 风欢意幼时曾在夏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与穆泽宇情谊深厚,经年一别再相见,万般情绪难自抑,二人互诉衷肠,各自向父皇请示。 宸帝最是宠爱这位曾经走丢的皇子,见小孩心意已决,只能同意皇子屈身嫁入夏国,但言明要待太子即位之后,才能操办二人的婚事。 两国联姻是大喜事,太子也因为这场联姻势力大涨,所有人都以为这皇位必将由太子继承,却不料杀出来一位早已被逐出宫的九皇子。 夏帝死后,九皇子穆禾野伪造诏书,凭着先帝遗诏登上了皇位。 同一日,他给宸国书信一封,逼迫国君送来二皇子联姻,原来这九皇子幼年时曾受到风欢意的关照,成年后便一直念念不忘。 不久,太后突然暴毙,医官在其尸体上发现了金蚕蛊,证据直指新帝。 前太子穆泽宇接连失去爱人、亲人,隐忍蛰伏许久,发动政变。 在这场政变中,新帝被乱箭穿心而死,穆泽宇夺回皇位,迎娶风欢意,夏宸二国自此结盟,故事也到了尾声。 因为病弱,许风亭自小在医院长大,没事干的时候就会看看小说,自认为也是看了不少杂书,但是当阅览完脑海里的剧情时,却是刷新了认知: 好狗血的故事…… 他揉了揉手上的鸡皮疙瘩,同时又觉得奇怪: “001,你给我传送的是完整剧情吗?怎么就这么点内容?” 脑海里的剧情只有寥寥几千字,大致介绍了故事走向,不像小说,反而更像是梗概,他一眼就扫到了结局。 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音,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 “无法……告知,请宿主……自行探索……001即将休眠……” ??? 等一下,都还没说清楚呢! 许风亭连忙追问道: “如果没有完成任务我会怎么样?” 这一次,他很快就得到了答复,系统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 “您……不会失败。” 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001便进入了休眠,不论许风亭在心中喊了多少遍都没有回应。 与系统对话不过几秒,许风亭看着周围越围越多的人,一时间有些犯难: 在场不少人都看到了他突然出现的样子,不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吧? 对于身着异装的少年,人们不敢贸然靠近,却不可免地心怀警惕: “刚刚这里站着人吗?” “我在隔壁铺子买米,没瞧见有这样一个人啊!” “我正准备收摊,一转头就见对面杵着一个人,可吧我吓得哟!” 馄饨摊的老板娘见人越围越多,主动上前问道: “小公子,您从哪来啊?家住何处?” 正好咳疾发作,许风亭低头咳嗽了一阵,摆手表示不便言说,心下忍不住暗骂: 这个不靠谱的系统,连角色信息都不提供,他哪知道家住何处! 见少年迟迟不说话,有人等得没耐性了,叫嚷道: “病秧子!你到底从哪来的?我们都没见过你,莫不是妖物!” “妖物”一词出来,许风亭眉心一跳,再一抬眸果然瞧见众人变了脸色,人们眼底的惊恐毫不掩饰,纷纷拿起手边最近的东西,一副要捉妖的姿态。 许风亭很想逃,思及这幅病弱的身子,又只能无奈作罢: 估计跑不了几步就要完,还是算了。 就在百姓们带着敌意地靠近时,病弱的少年骤然抬头,声音轻缓: “各位且慢!我……咳咳……在下的确不是凡人,但也不是妖物,惊扰到各位实感抱歉。来此,只为一则神谕:九月初六,水将淹江淮,神怜大夏子民,特派使者平患。” 少年抬头的刹那,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面前的人实在是太美了,通身气质干净清雅,本该是一副出尘的样貌,却偏偏长了一双上挑的眸子,眼波流转间似山间妖魅,勾人而不自知。 莫不是狐狸精?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嗤笑: “九月初六就是明天,但是各位看看今儿这天,哪里是要下大雨的样子?这小子长这么漂亮,我看就是妖精!” 许风亭看向开口那人,发现是一位长相普通的青年,若不是对方主动出声,他都注意不到,更加不会发现,那人的脖子上块疤。 这个疤……001给他的剧情里有提到。 许风亭的眸光微闪,下意识地看向人群外,果然看见了一辆马车,然而不待他有所反应,便听这人高声喊道: “各位在等什么,快随我一起捉妖!将他带到官府还能拿到赏钱!” 正说着,青年突然冲了过来,一把钳制住来历神秘的少年,有人起了个头,其余的百姓也纷纷抄上家伙向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人围了起来。 太多人了…… 许风亭有些难受地皱起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抬眼看向人群之外,盯着方才看到的那辆马车,拼尽全力喊道: “殿下!买命逃狱之人就在这,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这样一声喊完,肺部的氧气一下便要清空,偏偏咳疾在此时发作,他又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都憋出了红晕。 就在此时,钳制着他的那位青年闷哼一身,转而吃痛地松开手,身旁一枚石子锵然落地。 “谁!” 青年愤然质问。 一道清润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 “……你且看看孤是谁。”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们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转而纷纷跪下行礼,包括许风亭身旁的那位青年: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与此同时,人群渐渐散开,给太子腾出了一条路。 周围的空气终于流通了。 许风亭捂着心口大喘气,暂时没力气,也不想起身,只是摆烂地躺在地上: 都已经被当妖怪了,总不能要求妖怪知礼数吧?先躺着缓缓。 “诸位不必多礼,孤此次出行是微服出访,请起吧。” 少年储君走到许风亭面前,友好地伸出了手。 “公子也请起身吧,地上脏得很。” 今日的太阳特别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许风亭眯着眼,看清了这位太子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举手投足都带着天家的贵气,端庄有礼,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难怪能让另一个男子为他倾心。 太子都伸手了,许风亭也没脸再躺下去,于是报以一笑,搭上了对方递来的手: “多谢殿下。” 穆泽宇微微使力,将这位病弱的小神仙扶了起来,他看向刚才说要捉妖的那位青年,给暗处递了个手势,沉声道: “拿下。” 话音刚落,藏在暗处的侍卫便冲到人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青年扣押。 青年不解其意,他抬起眼,向太子质问道: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穆泽宇没有回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小神仙,眸光带着温和的笑: “公子方才让孤抓的人,可是他?” 许风亭点点头,他凑到穆泽宇身旁,低语了几句话。 穆泽宇仔细听着,忽而向前一步,在青年的脸上一阵摸索,一张面皮突然从青年脸上掉落。 当看到面皮下的那张脸,在场众人不由得惊呼: “我是不是看错了?” “这不是陈可善吗!夺妻杀子入狱的那人,你们还记得吗?” “真是他,去年不是在狱中被斩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太子解释道: “孤前日刚接手刑部,便收到狱内‘花钱买命’的举报,严查一番后确系有此事,而米铺老板陈可富便是买命人之一,其弟陈可善本该在去岁奔赴刑场,如今却安然无恙。 此次出行,一是为了将这二人抓捕归案,二是想看看百姓如今都在做何种买卖,为何整个京城只有一家米铺?以至于坐地起价,赚得钵满盆盈,对狱卒慷慨赠千金。” 穆泽宇望了眼陈可善,眸光凌厉: “不过现下看来,陈可富是养不起你这个弟弟了,害你还要指认无辜之人捉妖领赏。” “他若不是妖邪又是如何认出的我!” 知道今日怕是难逃此劫,陈可善恨恨看了眼许风亭,忽而奋力挣扎: “都是你!你这个妖物!要不是你!我不会被发现!” 许风亭无辜地眨了眨眼,慢悠悠地往旁边踱了几步。 再不走,口水都要喷他一脸了。 见陈可善想攻击人,压制着他的侍卫反手就是一劈,穆泽宇适时吩咐道: “将他带走。” 见人被带走了,穆泽宇感激地向许风亭作了一揖: “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不知公子怎知孤今日会来此?又是如何得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他的姿态恭谨,语气温和,但问出的话却没有一句不是试探。 陈可善走之前的话,还是让这位太子起疑了。 许风亭扬起一抹虚弱的笑,轻咳道: “只是因为发现了马车上的皇家之气,由此得知车内是何人,所来为何;至于方才那位犯人,不过是因为看到了其过去而已。” 说到这就不再说了,实在是……编不下去了。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事,哪里是因为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只是因为剧情而已: “九月初六,江淮发大水,夏帝逐幼子出宫,彼时太子正周旋于皇城世家,肃清市肆垄断之风,厘清刑部‘买命’旧案。” 这是他所看到的故事开篇。 后文便是陈可善因疤痕暴露,被太子识破易容将其逮捕的剧情。 但涉及剧情,无法直接言明,只能扯得神乎些,神仙总比妖怪好。 百姓们不知许风亭心中所想,反而被对方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的: 未见其人,仅凭一道气便能认出太子,甚至能看到一个人的过去。 难不成……真的是神仙? 2、南星祸乱 就在此时,空中忽而雷声作响,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幕,此刻被笼上了层层乌云。 几乎是在惊雷响起的瞬间,人群就炸开了锅: “要下雨了!他真是小神仙啊!” “什么神仙,哪位仙人的身体这么弱?” “是啊,顶多就是一个神棍。” …… 穆泽宇看着着逐渐压下来的云层,下意识地瞧了眼身旁的少年,对方就那样平静地站着,也不辩解,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满城皆是风雨欲来之景,独他一人遗世而独立。 许风亭的确很平静,他本来就是假神仙,百姓会怀疑也正常。 神棍又怎么了,神棍也是一种身份啊! 穆泽宇看了好一会,半晌后收回目光,缓缓开口: “孤信仙长非妖邪,古书有云,通神者损凡身,往往病弱,需精心细养,若仙长真为妖邪,也不会替孤抓捕逃犯。” 这话不仅替许风亭坐实了神使的身份,也让他的病弱有了合理的解释。 百姓们眼底的疑虑尽消,有不少人想上前找仙长搭话,却碍于太子在场不敢打扰,于是只能遥遥地跪下叩拜,也当是沾了仙气,希望能带来福泽。 一个人跪下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浩浩荡荡的架势把许风亭吓了一大跳。 说瞎话时都毫不心虚的某位神棍,在此时觉着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在心底直嘀咕: 我不是真的神仙,又非皇亲贵胄,受这么大礼会不会折寿? 穆泽宇倒是早已习惯了这般阵仗,他站在人群前,向许风亭邀请道: “凡间最精贵之所,当属皇宫,不知仙长可愿进宫调理?” 听到进宫二字,许风亭当即回过神来,什么折寿不折寿的都被他扔到了脑后。 “殿下盛情邀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小反派尚在宫中,他正愁不知如何进宫呢! 见百姓们久久不愿散去,穆泽宇提醒道: “大雨将至,诸位快回家中避雨吧。” 闻言,百姓们纷纷起身,避雨的避雨,收衣的收衣,街市上很快便没了人,许风亭也跟着太子进了马车。 同一时刻,雨珠自天幕落下,一滴又一滴,很快便连成了线,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外面大雨倾盆,却丝毫影响不到马车里面。 太子的车架自然是极好的,车内软垫香薰,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刚一进来,许风亭的咳嗽就好转了不少。 他窝在马车上,浑身暖洋洋的,耳边是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这种环境太过舒适,蕴得人困意横生。 看出小神仙脸上的疲惫,穆泽宇主动出声道: “孤稍后还要去趟刑部,到皇宫还需些时辰,仙长若是累了,可在车内小憩。” 有了太子这话,许风亭不再拘束,他给自己找了个相对舒适,又不至于太过失礼的的姿势,闭上眼打算睡个觉,养养精神。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警报声在脑海中猝然响起: “警告!警告!请宿主远离主角攻!请宿主远离主角攻!” 主角攻?现在在他身边的主角,不就一位吗? 许风亭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看向对面端坐的太子,心底无语: 都已经坐在同一辆车内了,还能这么远离? 所幸这阵警告只持续了几秒便结束了,许风亭感受着难得的安静,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怪这声警告来得太晚了些,且走且看吧。 许风亭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本以为醒来的时候就该到皇宫了,没想到还是在马车里。 他听着车窗外的雨声,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在到哪了。 对上那双迷迷糊糊的眸子,穆泽宇主动解释道: “方才去抓陈可善,绕了点路,现在往皇宫赶,马上便能到了。” 没想到这位小仙长睡得这么沉,外面吵吵嚷嚷地都没将他闹醒。 许风亭确实没被影响到一点,他的身体一向不好,稍微费点心神就会感到疲惫,因此从小就很嗜睡,一觉醒来才能养回一点精力。 见对方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穆泽宇翻看着手中的书,语气随意地问: “仙长确定,明日江淮会有水患?” 许风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转而一下激灵: 这是在试探他! 还好自己是基于剧情做出的预言,不然就刚刚那不清醒的劲,什么谎话都白扯。 许风亭轻咳一声,补充道:“既是神谕,自然当真。” 继而反问:“殿下还是不信?” 穆泽宇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似在思考,良久后才开口道: “原是不信的,现下似乎不得不信。” 他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向许风亭,正色道: “实不相瞒,钦天监早已测出明日或有水患,但这则预言却是针对九皇子的诅咒。” 九皇子?这不是他的任务对象嘛! 许风亭瞬间打起了精神,主动询问: “诅咒的内容是什么?” 穆泽宇答道: “南星居中垣,水泽不润下,大灾。”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大夏人人皆知,小九的母妃是丽妃,丽妃娘娘来自苗疆,南星指的便是九皇子。父皇已经知道了这则诅咒,倘若明日江淮水患是真,小九怕是要被赶出宫。” 原来如此! 剧情里缺失的细节一下子就完整了。 怪不得水患一发,隔日九皇子便被赶出宫,原来是因为这则灾星的预言。 许风亭正在回顾剧情,便听太子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若水患的预言为真,仙长可愿随孤去见父皇?告知其水患乃天灾,与小九无关。” 许风亭有些犹豫: 这样的话是否会改变原有剧情? 穆泽宇不知面前的小少年为何犹豫: “仙长可是不愿?水患本就与小九无关,平白担上灾星的骂名,于一个孩童何其无辜,不知仙长所虑为何?” 许风亭斟酌道: “人皆有命数,在下只是担心,贸然插手此事,是否会扰其它人的命数。” 他不好直言剧情,只能这样隐晦地表达自己的顾虑。 穆泽宇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忽而笑道: “孤以为,命无定数,全凭自己争来,又何来扰人命数之说?难道一个无辜孩童,便活该担上灾星的污名吗?” 太子的一番话,让许风亭醍醐灌顶: 是啊,难道九皇子便活该成为灾星吗? 那孩子本来就是无辜的,既然自己可以帮上忙,为何不帮呢? 系统说过,只要不影响重要的剧情线,他可以随意发挥,那么就赌一把吧。 万一这不是重要剧情呢? 许风亭抬眼看向太子,应下了替九皇子洗白的事: “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他的态度极其平和,如同好友般地与许风亭聊了起来: “此次水患来得突然,孤需早做准备,不知仙长可有解决措施?” 许风亭还记得,关于这一次的水患,原书剧情如是描述:“白浪滔天,溪浮尸体,蔽江而下。 洪水来势汹汹,伤亡惨重,确实要早做防备。 方才在太子车上睡了一觉,精力恢复了些,许风亭也愿意动脑筋想一想: “明日应当在辰时左右发大水,殿下需在今晚疏散百姓,加固河堤;若有可能,组织人力开凿蓄水地,新凿河渠,引流至农田以外,或许可以减少百姓的损失; 不知城内是否有排水系统,这一次的水患主要在江淮,但皇城也会迎来一场大雨,城内的排水系统需要检查一番,及时疏浚……” 水患是引出小反派的剧情线,既然决定了要替小反派洗白,便也没必要让书中的灾祸重现。 许风亭希望能减少些损失,于是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都说了出来。 他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太子眼神的不对劲,等到说完时,才发觉穆泽宇一直盯着自己瞧,不禁有些疑惑: “……是在下哪里失言了吗?” 穆泽宇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并不是,而是先生治理水患的策略,太过新颖,孤只知加固河堤,疏散百姓,从未想过疏导与蓄积之法。” 穆泽宇对少年的称呼,从一声随意的仙长,变成了恭敬的先生。 许风亭被说得一愣,他没想到这里治理水患的措施这么落后,方才说的措施在后世可都是常识。 避开太子炽热的目光,许风亭掩饰性地咳了几声: “在下当不起您的一声先生,只是一些拙见罢了。” 注意到少年的局促,太子微微收敛神色,眼神却不舍得移开: “先生有才,可否告知名讳?” 思及方才听到的警告声,许风亭下意识地开口: “在下没……” “先生不会想说自己没名字吧,孤可不信。” 似乎是看出这人准备搪塞自己,穆泽宇连忙堵截了接下来的话。 许风亭:…… 算了,随便编一个吧。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现编了一个名字: “子明。” 太子盯着人尴尬得发红的耳尖,轻笑道: “原来是子明仙长。既然不让喊先生,那便唤你子明可好?” 许风亭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无所谓地点点头: “随殿下喜欢。” 反正也不是真名,随便喊。 太子满意地笑了,他举起茶盏,向对面之人微微致意: “那便以茶代酒,纪念今日与子明相识,从此以后就是朋友了。” 许风亭怀疑自己听错了,缓缓瞪大了眼: 啊不是,怎么突然就是朋友了? 他不想和主角交朋友啊! 半刻钟后,马车抵达皇宫。 太子将人带着东宫,喊小太监找来一套新衣,一双新鞋,继而对许风亭道: “子明,你先跟着常青去换身衣服吧,孤去安排明日水患的事情,结束后便去找你。” 许风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也觉得这样面圣不合规矩,他点点头,朝那名唤常青的小太监礼貌一笑: “劳烦小公公带路。” 天降神使的消息早已传进宫内,没想到神使的声音居然这般年轻, 常青有些好奇地抬眼瞧了眼,然而才刚刚瞧清对方的模样,便立马低下了头,只露出一对红红的耳朵,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慌乱: “仙长客气了,偏殿就在不远处,请随奴才来。” 许风亭跟着常青一路来到偏殿,见小公公还想跟进来,他连忙拦下: “接下来就不劳烦小公公了,在下一人足矣。” 常青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依言走到殿外: “那奴才在外候着,仙长若有事,只需在内唤一声即可。” 许风亭点点头,接过常青递过来的衣裳,然而才刚走进殿内没多久,便犯了难: 这些衣服……怎么穿啊 突然有些后悔将小公公拦在门外了。 摸索了半天,终于是找到一点门路,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风不知从何处传来,下一刻,屋内的烛火灭了大半。 许风亭换衣服的动作一顿。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昏暗的殿内烛火摇曳,眼前是帷幔轻扬,耳边是珠帘碰响,古色古香的屋子一下子就诡异了起来,一幕幕中式恐怖的画面席入脑海,将神经瞬间拉紧。 许风亭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外袍随便一套,便打算离开这里,不曾想才刚抬脚,衣摆便被一道力扯了扯。 他下意识地回头,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绊住自己,转头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啊——唔!” 许风亭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刚一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别喊!不是神使吗?胆子这般小。” 许风亭抬眼看去,发现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小小一只,此刻正稳当当地踩在圈椅上,看着他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回应,小崽子奇怪地看向被自己吓到的人,却见对方脸色苍白,捂着心口眉头紧皱,额间已经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这可把小孩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了?” 许风亭捂着心口,语气虚弱,感觉下一秒就要断气: “在下……有心疾。” 闻言,小孩神色微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跳下圈椅,拔腿就跑。 不过很快就被拽了回来,下一刻,只听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殿下的胆子不是很大吗?这便被吓跑了?” 3、有求于人 这人是装的! 小崽子愤然转头,正欲反驳,突然发觉对方话语中的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许风亭看向小孩身上的锦衣,解释道: “殿下身上的衣料,和太子身上的很是相似,传闻皇后最是疼爱九皇子,将其接到凤仪宫内亲自教导,凤仪宫离东宫并不远,您既然能出现在这,身份不言而喻。” 九皇子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嗤笑道: “她疼我?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呵。” 许风亭:??? 似乎…..有什么大瓜? 更多的细节,九皇子没有多说,他审视着眼前人,问: “刚刚你是真发病了还是装的?” 许风亭眨了眨眼,旋即扯开一抹虚弱的笑: “自然是真的,所幸受神明庇佑,才能转危为安。” 他的心脏一直都不太好,受不得惊吓,偏偏除了心脏,还有各种这样那样的毛病,因此自小便是在医院长大。 小孩子一个人在病房睡觉的时候,最怕的便是电视里的鬼怪,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刚才是真的被这小崽吓到了,还好发病只是一阵,很快就缓了过来。 许风亭没讲这么细,故意说得玄妙,本以为会瞧见小孩敬畏的眼神,不料却听对方轻哼道: “装神弄鬼。什么神使,我看就是一个神棍。” 许风亭:…… 不愧是未来的大反派,一眼看到本质。 为了避免真的被看出破绽,许风亭决定转移话题,他笑盈盈地问: “殿下方才跑出去是想做什么?” 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病秧子的脸都被映出了几分血色,穆禾野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人其实生得极美,尤其是一双眸子,笑起来暗含柔波,如同山间精魅般,勾人心魄。 不知道想到什么,小崽子的眉心一拧,转而扬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将尖尖的虎牙露了出来,简直就像个小恶魔: “跑出去当然是为了避嫌,是你自己身体不好马上要死的,和我没关系。” 说到这,小家伙突然凑近,他扫视着眼前人的眉眼,笑意不达眼底: “但是好可惜哦,你还活着。” 许风亭被小崽子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尤其是看到对方眼中真切的厌恶时,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刚刚有哪里惹到这家伙了吗? 同时又觉得好笑: “我的小殿下,既然有求于人,总该拿出求人的态度吧?” 九皇子被说得一愣,立马否认: “我哪里有说要求你?” 许风亭的声音无奈极了,他分析道: “这里是偏殿,你费尽心思跑到这,不就是为了找我吗?若是心有歹意,我犯病的时候便不会跑;既无歹意,那便是有所相求了。” 不过这小崽子也是奇怪,变脸如翻书,突然就眼露恶意,都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 见目的被识破,九皇子并不慌张,反而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你很聪明,但还不够谨慎。” 说着,他拉过许风亭的手,同时展开自己的小手,笑得单纯: “哥哥听说过金蚕蛊吗?将多种毒虫密封起来,让其自相吞噬,最后存活下来的便是金蚕,被它咬上一口,毒性先散至肺腑,胸腹纹痛,后至全身,最后七孔流血而死。” 许风亭暗道不妙,低头一看,就见自己左手手腕处有一道细小的咬痕,而小孩的掌心上,正躺着一只通体金黄的小虫。 糟糕,这小崽的娘可是苗疆人,他该小心的! 九皇子收起手中的蛊虫,垂眸道: “有求于人,不一定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威逼利诱一样可以。” 他在深宫里长大,又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环境与身份决定了他的处事原则。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之内,求人除了作践自己,毫无用处,只有利诱或者威逼才能快速达到目的。 许风亭看得一阵恍惚,仿佛透过面前的小孩,看到了未来的大反派。 这孩子才这么小,就已经学会了威逼利诱,步步为营吗?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小反派,还是为身中蛊毒的自己: “说吧,殿下大费周章来找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倒是不怕死,但是很怕疼,七孔流血啊,那得多疼。 见对方愿意配合,九皇子也不墨迹,他从身上找出一样东西,对许风亭道: “我知道太子要带你去见父皇,你照常去,但是要将它放在父皇身上。事成之后,我会给你解药。” 许风亭跟着看了过去,发现又是一只蛊虫,一时间颇为无语: ……这小崽怎么净整些邪乎的东西。 方才被金蚕咬了一口,他不太想碰这只虫子。 见许风亭迟迟不敢伸手,九皇子直接将虫子扔了过去: “怕什么,你身上有金蚕蛊,它不敢咬你。” 不知道这小崽是不是故意的,虫子正好被扔到衣领处,许风亭大惊失色,连忙抓住要掉进衣领深处的蛊虫。 他捏着手中的虫子,饶是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些气恼,不由得瞪了眼面前的熊孩子。 九皇子不仅没生气,反而被对方慌乱的姿态逗得一笑,他心情不错地解释道: “这是蛇蛊,五六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养成,十分珍贵。中蛊的人会时常感到燥热,体内似有蛇行之,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全身肝脏便会腐烂而死。” 谈到蛊虫,小家伙的兴趣总是特别大,讲起来便是滔滔不绝。 许风亭听着听者,脸上神色微变,他想起了十年后的剧情: “夏历432年,夏帝驾崩,死时唇口干裂,脏腑尽竭。” 原来夏帝的死,是九皇子一手造成的。 书中有隐晦地提及过九皇子与夏帝的恩怨,似乎是与丽妃的死有关,不怪小崽子想要给父皇种蛊。 但养蛇骨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耗费大量心力,小孩也就这么点大,不知道是从哪找来的蛊。 “这蛊……是殿下自己养的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许风亭并没有指望小反派会回答,毕竟这崽子的性格古怪得很。 但是出乎意料地,小崽子居然给出了回应。 他戳了戳许风亭手中的蛊虫,黑沉的眸子里是少有的依恋: “不是,这是姨母留给我的。” 此时的小反派,看起来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他会思念亲人,也会有听话的时候,原来恶劣叛逆的性格下,装着的并不是一只恶魔,只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孩罢了。 倘若有人愿意耐心教导他,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共情书中未来的反派,许风亭连忙止住了思绪: 想什么呢,你自己还身中蛊毒,居然妄想教一个小恶魔。 许风亭在心底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现实: “殿下的姨母,可是镇国将军的夫人?” 原书剧情里有提到过这位夫人,她是丽妃的陪嫁丫鬟,与丽妃情同姐妹,来到夏国后,同将军一见钟情,后由丽妃做主嫁入镇国将军府,九皇子喊她一声姨母倒也不奇怪。 小崽子点点头,提及自己的姨母,他的话也变多了: “姨母在世的时候,隔三差五便会进宫看我,可惜她的身体不好,两年前因病去世。姨母去世后,我被皇后关在凤仪宫,渐渐地也与镇国将军府断了联系。” 许风亭捕捉到其中的一个字眼:“关在凤仪宫?” 思及方才九皇子口中的“装模作样”,他推敲道: “皇后对您并不好吗?” 九皇子正欲说些什么,门外传来常青问安的声音,下一刻,房门被扣响 “仙长,您换好衣服了吗?太子殿下来了。” 许风亭连忙朝小反派看去,却见自己身旁早已空空如也,稚嫩的声音自床榻处传来: “不许和他说我来过。” 原来偏殿内竟有一处隐秘小窗,就藏在床榻后,这小崽子逃得也是飞快,等许风亭看过去的时候,只给他留下一扇随风晃动的窗门,和着外面的雨声咯吱作响。 原来是从这里进来的,怪不得浑身湿漉漉的。 将窗户关好后,许风亭这才扬声道: “在下好了,殿下请进。” 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了进来。 太子应是刚布置完防灾措施,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尚来不及更换。 他看着殿内燃着的几盏烛火,俊眉微拧; “这里怎么这么暗?” 一旁的常青会意,将其余的烛火一盏一盏重新点起。 许风亭将蛊虫藏进衣袖,确认不会被发现后,这才从昏暗的窗边向殿中走去,回答了太子的疑惑: “殿内的窗户未关严实,方才风从窗外涌入,将烛火灭了大半。” 看到来人,太子的眸光微凝,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眼。 殿内的烛火重新燃起,那人自暗处翩然而来,如同携光而至的仙人,生来长于莲池九重天,一身仙骨濯濯,眸似红莲妖妖,不应是凡间色。 见太子一直盯着自己瞧,许风亭感到疑惑: “殿下,您怎么了?” 回想适才穿衣时的艰难,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上的新衣,谨慎地问: “是在下穿得有所不妥吗?” 太子回过神来,旋即向前几步靠近许风亭,替他将外袍上的带子系好: “如此便无不妥了。” 没想到外袍上也有要系的带子,刚才换衣时被小反派打岔,一时间都没注意到。 外袍的带子有很多种技法,因为要面圣,太子选择了比较收腰的一种,看着不至于太过散漫。 系好后,他盯着对方纤细的腰身,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子明的腰身比一般女子还要细。” 许风亭被看得局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讪笑道: “殿下说笑了。” 太子也发觉了自己的冒昧,于是收回目光,背着手端正神色道: “孤领你去见父皇。” 4、金钗落枕 大夏皇宫,御书房内。 太子恭谨地候在一旁,等待夏帝批阅完手上的奏折,许风亭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的皇帝。 按照书中的设定,此时的夏帝应当正值壮年,但是真人却比想象中要更加苍老,鬓角已白,身形微佝,像是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 帝王果真是这最辛苦的职位,瞧瞧,多损寿元,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过了好一会,夏帝终于从如山的奏折中分出神来,他的声音威严: “太子,这位便是子明仙人吗?” 夏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许风亭便知道,他在马车上与太子的对话已经传开了。 从此以后,“子明仙人”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新身份。 估计治理水患的措施也已传到夏帝耳中,因为当太子承认他的身份时,夏帝的眼神忽地一亮,说出了与太子相似的话: “仙长有治世之才,可愿留在大夏替朕分忧?这世上天材地宝皆在皇宫之中,可替仙长调理身体。” 当然不愿,他还有任务在身,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宫中。 许风亭轻咳一声,直言道: “在下来此,只为修行,不为入世。” 此时的少年仙长,尚未从现代社会彻底脱离,对于夏帝也少了几分恭敬,拒绝得毫不留情。 “既不入世,为何进宫?” 许风亭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拒绝得有多干脆,连点面子都没给皇帝留。 他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应下太子的话了,平白给自己招来麻烦。 许风亭这人最讨厌麻烦,本来没想法给小反派洗白,偏偏太子的话太有鼓动性了,惹得他善心大发,莫名其妙就应了下了,又被推着来到了御书房。 没想到这一进来,便惹怒了天颜,搞不好还出不去了。 糊涂,糊涂啊! 见父皇的神色已经冷了下去,似是不悦,一旁的太子及时开口: “父皇,仙长进宫是为告知明日水患,修行之人确有不入世的规矩,不忘大师不也是……” “太子,朕没有问你话。” 夏帝打断了太子的话,看向太子的眼神多了层看不清的意味。 太子心下一惊,不敢再言。 那眼神,是对他起疑了。 若是继续说下去,父皇会错怪子明是他安排的人。 修行之人不入世,夏帝怎会不知。 方才那般问,不过是想测测这位仙长的虚实,不曾想对方拒绝得这般干脆,言辞间皆无对皇室的敬畏,故而神色冷了下来。 更没想到,太子竟对这人如此上心,他不是从不信鬼神之说吗? 夏帝收回目光,对眼前的仙长也失了兴趣,摆手道: “水患之事,钦天监已告知于朕,仙长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 太子向前一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人拦了下来,抬眼看去,便见小仙长朝他摇了摇头。 陛下明显已经对太子起疑,太子越是急切,便显得他这位神使的出现越是奇怪。 自己既然答应了别人,哪怕再后悔,也要将事情办好,断没有让太子涉险的道理。 他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许风亭给太子递了个放心的眼神,转而向前一步,问向夏帝: “陛下近日是否被惊梦所扰?夜半时分难以起身?” 夏帝头也不抬,继续批阅着手中的奏折: “是又如何,这些症状宫中太医皆知。” “但太医们一定不知陛下梦中情景,” 许风亭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金钗落枕,血染金銮。” 这是九皇子被赶出宫后,夏帝所做的梦境,虽然时间上有冲突,但书中提到过,这位皇帝近日“常被惊梦所扰”。 既如此,应当不止一次做了这怪梦,说不定这几日做的也是这梦呢? 许风亭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赌,这一次,他打算赌把大的,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连衣食住行都能解决。 随着子明仙长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夏帝倏地起身,他沉着脸屏蔽左右,同时对太子道: “你也出去。” 太子不放心地看了眼许风亭,见对方气定神闲,似有把握的模样,这才退了下去。 一时间,御书房内只剩下夏帝与许风亭二人。 “仙长都知道些什么?” 此事他从未与任何人讲,面前的少年是如何得知? 到底是真仙人,还是太子找来的假神仙? 说这话时,夏帝身上的威压极盛,仿佛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少年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许风亭彻底见识到了什么叫帝王威严,强大的气场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但这又如何,他赌对了,夏帝尚有求于他,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许风亭微微一笑,神态从容: “凡间万千红尘事,不过是九重天上一日的谈资,世人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在下全都知晓。” 面前的少年年纪不大,气质却很沉稳,哪怕面圣也毫不慌张,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夏帝收起身上的威压,面色稍缓: “民间传言天降神使,朕原先并不信,现下却信了。” 见夏帝信了自己,许风亭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有把握的同时,重新回答了夏帝最开始的问题: “在下来此,一为水患,二为陛下圣体,在下虽不入世,但也希望能替陛下分忧。” 一句话,讨好皇帝的同时,又撇清了太子的嫌疑。 夏帝对太子的提防,已经明显到他一个外人都能注意到。 不管是为了自己的人设,还是还太子的人情,他都需要在夏帝面前澄清这一点。 闻言,夏帝果然不再怀疑,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既如此,仙长能否告知,朕为何常做此梦,可有解法?” 许风亭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出: “陛下当年有负于一人,美人冤魂久难平,只能日夜缠之。” 这并不是许风亭胡编乱造,而是基于原书剧情,进行了适当的改编。 夏帝一生有愧于许多美人,但真正让他入了心,久久难以释怀的,只有丽妃一人。 民间盛传,当年金秋宴上,夏帝遇刺,丽妃为其挡箭身亡。 但实际上,是这位皇帝过于害怕,顺手扯过离自己最近的妃子,让对方替自己挡箭,彼时丽妃的肚中还怀有龙子; 金秋宴后,夏帝以护驾有功的理由将丽妃安葬,并给苗疆送了点礼,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就连丽妃母族那边都没有继续追问。 百姓不知真相,在场的皇亲国戚却是知道的,九皇子应该是亲眼见证了母亲的遇害,这才找人给自己父皇种蛊。 至于为何夏帝近日才频频做这种梦,不过是因为水患的预言沸沸扬扬,让他想起了久未问津的幼子,顺带又想起来丽妃罢了。 闻言,夏帝的身形一晃,目露恐惧: “果然是她……可是为何,前些年都不曾有这种梦,偏偏近几日夜夜惊醒。” 许风亭静静地注视着夏帝,提醒道: “陛下没有善待其后人,前仇旧怨便都找上了头。” 丽妃的后人,只有一位被夏帝遗忘的九皇子。 夏帝一下子瘫坐下来,轻喃道: “朕……朕并未苛待禾野,只是不常去看望他而已。” 许风亭在心下冷笑: 一个失了宠的皇子,在宫中过得能有多好,这不就是苛待吗? 但这话并不能同夏帝讲,许风亭还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 “陛下仔细想想,近日可有做什么苛待九皇子的事?” 夏帝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莫非……是因为朕要将这孩子赶出宫?” 许风亭没说是与不是,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 夏帝自语道: “是因为钦天监说,禾野若是留在宫中,将对国运不利,明日江淮会因他发大水,朕是为了天下,并不是有意……” 许风亭听不下去了,他没精力规劝更多,直接开口打断了夏帝的话: “明日水患一定会发生,哪怕小殿下不在宫中。” “不可能!钦天监不会出错的!” 也不知道钦天监下了什么迷魂汤,夏帝对他们极其信任。 许风亭并未与之争辩,而是说: “陛下若是不信,今晚可将小殿下送走,且看明日江淮如何便是。” 若是以前,夏帝定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但此刻却有些顾虑: “真将小九送走的话,丽妃会不会更怨朕?” 许风亭唇角微勾,眸光温柔,恍若诱导般地劝说的道: “旁人自是不行,但在下无妨。小殿下在我身旁,是受神恩泽,可消丽妃怨念,不过一日时间尚短,无法根除怨鬼。” 夏帝十分上道,连忙请求道: “那可否让小九同仙长生活,衣食住行不必担忧,朕会为仙长提供。” 思虑片刻,夏帝补充道: “城外白云山上正好有处宅院,是前朝国师的隐居之所,已空置许久,仙长与小九住那可好?” 我的天,就这么水灵灵地有了一套房? 怪不得古代那么多神棍,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换来衣食无忧,谁能不心动? 许风亭压下心底的澎湃,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些: “那便劳烦陛下安排。” 见对方应下,夏帝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只要将小九送到仙长身边便可以了吗?” 夏帝看着面前的少年仙人,希望从对方那得到准确的答案: “……今日朕是否还会梦到丽妃?夜半时分难以起身的情况会有改善吗?” 刚把小老头坑了一把,许风亭现下心情好得很,不介意再哄一哄面前的夏帝: “陛下放心,丽妃在这世上的牵挂只有小殿下,小殿下走了,她也不会留在宫中,若是陛下实在担忧,请将手伸出,在下为您画个护身符。” 夏帝现在已经是成功洗脑的状态,许风亭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去做,闻言便乖乖伸出了手,甚至还主动递上了朱笔。 许风亭抓住夏帝的手,取过朱笔在上面随便画了几道符: “有此符在,鬼魂不敢轻易接近,若是还有夜半难以起身的情况,陛下只需闭息片刻即刻,平日里保持身心愉悦,如此阳气才能更充足,鬼魂近不了身。” 夏帝紧紧盯着面前的小神仙,将对方的话记在心间,完全没注意到,一只小虫子自腕间爬入衣袖,转瞬便没了踪影。 5、凄风冷衾 许风亭走出御书房的时候,便见太子等在门口,仰着头似乎在看些什么,他喊了一声: “殿下。” 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穆泽宇下意识地回头,转而冲对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子明,雨停了。” 许风亭这才发现,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皎洁的月光,一副晴朗清幽之景,倒的确引人驻足。 “只是暂时的安宁罢了,江城怕是已经大雨倾盆。” 根据原书剧情,此次水患来势汹汹,仅仅一夜便淹没村舍,与台风来临时的情形十分相似。 因此许风亭猜测,此次水患应当源于台风。 京城离海较远,由台风裹挟而来的雨水并不持久,因此断断续续,时有时停;但江淮地区却没这般幸运,因为临海直面远洋而来的风暴,若无意外,此刻应是狂风暴雨了。 见小仙长如此笃定,穆泽宇点点头,并未就此事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后,出声问道: “小九的事,父皇如何说?” 许风亭跟着太子一路往东宫的方向走,一边答道: “殿下放心,九皇子的事已经解决了,小殿下今晚便会出宫。” 穆泽宇无奈一笑: “小九还是没办法留在宫中吗?” 许风亭凑到穆泽宇身边,压低声音提醒道: “殿下应当知晓,陛下多疑,既已知晓灾星的预言,不管如何言说都是空谈,倒不如先发制人,让那则预言站不住脚。” 许风亭知道,太子邀他进宫,是希望他能替九皇子美言几句,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依照夏帝多疑的性格,不会放心将九皇子留着宫中。 许风亭慢悠悠地补充道: “而打破一则预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成不了真,殿下可还记得预言的前提是什么?” “南星居中垣……” 穆泽宇正说着,忽然顿悟: “孤懂了。中垣即指紫薇垣,对应人间皇宫,因此只要在水患发生前,送九皇子离开皇宫,灾星的预言便不攻自破。” 许风亭含笑点头,心想不愧是当太子的人,反应力可真快。 虽然明白这是最好的结果,穆泽宇还是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担忧: “子明做得没错,只是小九年纪尚小,孤担心……他一人在外恐受欺负。” 见太子如此关心九皇子,许风亭颇为意外,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殿下对九皇子真好。” 然而听到这声感慨,太子却是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多好,只是尽力帮帮他而已。” 他的目光落到远方,声音带着怀念: “毕竟,偌大的皇宫之中,只有他曾真心地喊孤一声皇兄。” 世人皆言皇室之人最凉薄,但面前的太子似乎有所不同,只是因为一声稚嫩的皇兄,便费尽心思地替幼弟洗去污名。 对内仁善恭谨,对外以礼相待,若是继位一定会是位明君。 可惜世事无常,此时的少年储君并不知晓,日后将面对一场何其残酷的皇位之争。 就在许风亭思考后续剧情的时候,他听到太子问: “父皇可有安排照顾小九的人?” 许风亭回过神来,安抚道: “殿下不必多虑,在下会同九皇子一起离开,陛下已替我们安排好了住处。” 听到这话,太子的脚步一顿,忽得抬眸看向许风亭: “……你也要走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风亭从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看到了几分无措,极浅极淡,稍纵即逝。 就像是一直懂事听话的孩子,突然失去了最爱的玩具,明明很难过却无法表达。 思及太子在马车上以茶代酒的话,许风亭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少年储君并没有说谎。 或许是因为孤单了太久,身边没有一位朋友,难得碰到位同龄人,便倾心相待; 又或许是因为他神使的人设,没有红尘纠葛,让太子可以放下戒备,交心相谈。 总之,对方是真的将他当做了朋友。 自穿来到现在,一路上多亏太子的帮忙,对于这位温润有礼的少年,许风亭并不讨厌,反而很是欣赏,真到了要拜别的时候,心中也颇为遗憾。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主动向穆泽宇解释道: “皇上怀疑我是殿下安排的人,正好我也无意在宫中久留,倒不如同九皇子一起出宫,消了陛下疑心。” 穆泽宇没有回话,他垂着眼,令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 思及御书房的谈话,许风亭忽然想到一事: “对了,陛下让我转告您,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让您好好思过。” 穆泽宇突然抬起头,直视着许风亭: “他当真这般说?” 许风亭嗯了一声,同时觉得有些疑惑: “不知殿下可是做了什么,让皇上误认为殿下的心思不在社稷?” 听到这个问题,穆泽宇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轻嘲道: “孤能还做什么,不过是多言了几句……” 说到这,他突然不说了,转而笑着摇头道: “罢了,终是留不住。世人皆言帝王薄情,身边连一位知心人都留不住,怎能不薄情?” 月色勾勒出储君尚且稚嫩的侧颜,那双温润的眸子映入月光,竟然也显得有几分寒凉。 许风亭能够理解太子的处境,上有多疑的父皇,下有心怀鬼胎的皇子们,每一个接近自己的人都另有目的,没有一个知心人。 明明也只是一个十几岁大的少年。 “殿下……” 许风亭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却被对方打断了: “今夜事务繁重,只能送你至此了,前方就是母妃寝宫,常青会领你去小九的住处。” 夜色阑珊下,太子噙着笑,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下一次见面,别喊殿下了,唤我泽宇吧。” 许风亭看着太子的身影渐渐走远。 宫中的夜色最是寂寥,晚风凄凄,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却是太子日夜反复必须要走的路,从垂髫走到束发,又将从弱冠走至花甲。 “仙长不必担心,前方有人替殿下掌灯。” 见许风亭一直盯着太子的背影瞧,常青以为对方是担心无人替太子掌灯,故而有此一言。 许风亭收回目光,淡笑道: “是啊,有人会替他掌灯。” 差点忘了这是一本小说,未来会有风欢意陪在太子身边。 他一个炮灰,瞎操心什么呢,许风亭在心底失笑。 “带我去小殿下那吧,是时候收拾东西离开了。” 皇后不喜太子同九皇子往来,太子平日见幼弟走的都是小门,许是为了避免太子被皇后苛责,常青也带着许风亭从小门走,一路上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然而来到了九皇子的住处,屋内却是空无一人。 “奇怪,这个时辰,小殿下应当就寝了,怎么会没有人?” 不仅没有九皇子,这里就连一个看守的侍从或是宫婢都没有。 许风亭感觉很不对劲,他端详着屋内的陈设,下意识地掀开一旁床榻上的褥被,入手却不是正常的手感,不禁皱眉看向常青: “这被子……怎么这么硬?” 根本不是正常被子的触感。 常青连忙走过来,翻看了几眼后神色微变,他委婉地说道: “被子里面的棉花,应当很旧了。” 许亭风听懂了,原来里面塞的是旧棉芯,怪不得这么薄,摸起来也不是正常的软度。 许风亭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太阳香,这才稍微好受一点: 小崽子应该会经常晒被子,好歹没有霉味。 许风亭环顾四周,终于在屋内找到一把剪子,他拿起剪子将被子剪开,下一刻,里面的棉花块与稻草便掉了出来。 好极了,还夹带私货呢! 许风亭一把扔下手中的剪子,朝常青问: “太子知道吗?” 这事摆明了就是皇后在故意针对,已经没有意义去询问皇后是否知情了。 常青也没想到,被子里面居然还有稻草,他惶恐地摇了摇头: “殿下平日很忙,哪怕过来也只是匆匆瞧上一眼,给小殿下带几本书便走了。” 许风亭也看出来了,太子确实很忙,就连他在偏殿换衣服,太子都要利用这点时间,去安排明日水患的任务分配。 皇后特意整了这样一床被子,估计也是故意摆着给太子看的,毕竟连皇上都没空搭理自己的幼子。 常青看着一地的棉花块与稻草,忍不住道: “这种被子哪里能保暖?这是……这是要小殿下的命啊!” 是啊,这种被子哪里能保暖。 现在正值夏末初秋换季之时,最容易着凉,若是体质不好还容易发烧,这里医学水平又不及现代,要是发烧可就凶多吉少了,这不是想把小孩往死里整吗! “不受宠爱的皇子,在宫中活着就是受罪。” 这话太过大逆不道。 常青忍不住觑了一眼许风亭,第一次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冷厉的神色。 “你能猜到小殿下可能在哪吗?我今夜必须带他离开,这是陛下的旨意。” 常青摇了摇头,他本就是在太子身边服侍的人,整天绕着太子转,哪里能关注到九皇子。 “小殿下身边没有贴身侍候的人吗?” 同是宫中做事的,常青应该会认识这个人,可以找贴身太监问问。 但是这个想法才刚刚出来,便被否决了,常青又在摇头: “九皇子的事情,一直是皇后娘娘亲自负责,是以没有安排贴身照料的公公。” 许风亭没想到,皇后居然会做得这么绝,怪不得九皇子说她装模作样。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常青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皇后娘娘每晚都会佛堂礼佛,小殿下说不定会在那。” 深更半夜,不让小孩睡觉,把他叫去佛堂做什么? 许风亭眉心微蹙,当即道: “带我去佛堂。” 皇后喜礼佛,专门在宫中设了一处佛堂,是以二人很快就赶到了佛堂所在。 一路上,宫婢渐渐多了起来,凤仪宫总算有了一个皇后该有的排场。 当看到常青带着人往佛堂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宫婢们似乎有些慌张,甚至有人往佛堂里面跑,似乎是想去通知皇后。 这情况不对劲。 许风亭连忙加快步伐,同时给常青递了个眼神,拦下那位想要通风报信的宫婢。 “小荷姐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这位是殿下派来的仙长,特来拜访皇后娘娘。” 听说是陛下派来的,小荷的神情似乎更慌张了: “常青你快让开!我要先通报一声皇后娘娘。” 同时扬声对许风亭道: “仙长不经通报,便直接闯入佛堂,万一惊扰了娘娘,你可担当得起!” 这话不仅是对许风亭说,也是变相地在向里面的皇后递消息。 闻言,许风亭不仅没停下,反而走得更快了,趁着外面那群宫婢没来得及反应,一把推开佛堂的大门。 下一刻,他愣在了原地。 佛堂之内,香烟缭绕,一位静美的女子跪坐在地,姿态虔诚,而她的身旁跪着一位稚子,小孩的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一双大眼睛无神地看着面前的佛像。 他的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正在一滴一滴地放血。 “滴答——滴答——” 在静谧的佛堂里,这声音格外明显。 6、倾心相护 见有人闯入,跪坐在地的女子动也不动,只听她波澜不惊地喊了一声: “君彦,灭口。” 随着女人的话音刚落,佛堂内出现了一位暗卫,虽然只有一人,也能看出其武功不凡。 就在君彦靠近的刹那,许风亭从袖中取出提前要来的圣旨,高高举起,扬声道: “见圣旨如见圣上,皇后娘娘想灭谁的口?”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君彦的剑已经架到了许风亭的颈侧,分毫之差便要见血。 皇后娘娘终于舍得睁开了眼,她看向自己的暗卫,吩咐道: “退下吧。” 君彦撤了剑,却并未退下,而是站在皇后身旁,以防对方会有不测。 皇后也没有多言,她站起身走向许风亭,眸光冷厉: “仙长大费周章来此,意欲为何?” 许风亭不答,只是打开手中的圣旨,本想喊常青来帮忙念一下,却惊觉自己居然认识这里的文字。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许风亭压下心底的惊诧,自己将圣旨念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皇子恭顺聪颖,有仙人之慧根,特许离宫修行,由子明仙人照料……” 后面夏帝说了一堆对九皇子的期望,许风亭念完就忘,完全不想入脑。 都是一些假惺惺的话,若是真的心怀期望,哪里能冷落到现在。 他收起圣旨,平静地对上皇后的目光: “娘娘,从今以后小殿下将由在下照料,在此之前——” 他的眸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小崽子身上,那一地的殷红刺得他眼疼。 许风亭不忍再看,再开口时难免带上了质问的语气: “还请娘娘解释一下,这是在做什么?” 时至此刻,皇后哪里还能不明白许风亭的来意,她冷哼一声: “小九整日捣鼓那些蛊虫,虫子都跑进本宫的寝殿了,谁知道本宫有没有被下蛊,只能让他割点血,毕竟只有他的血才能解蛊。” 一句话,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的,反而把九皇子推上了刀尖。 要真是给皇后下蛊,不论他方才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九皇子都会遭到厌弃。 许风亭越过皇后,在九皇子面前蹲下,轻声询问: “小殿下,你给皇后下蛊了吗?” 九皇子下意识地看了眼皇后,注意到对方眼底的威胁,反射性地一哆嗦,闭着嘴不说话。 光是这个反应,许风亭就知道皇后平时没少欺负这小崽。 明明下午的时候,还是那样活泼健康,除了性子顽劣些,脾气古怪些,其它的都很正常。 就在许风亭以为问不出什么的时候,九皇子突然抬起眼,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许风亭能听到: “……我能信你吗?” 许风亭一愣,转而伸出手试图将小孩抱起,却发现这个动作毫不吃力,怀中的小孩一点也不重。 按照剧情设定,此时的九皇子应当八岁了,可是看着却跟个五六岁的孩童一般大,抱起来轻得像是没几两肉似的。 也不知道在宫里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许风亭的眼底闪过一抹心疼,他凑到九皇子耳边,回答小孩方才的问题: “殿下,你只能信我,现下只有我能带你走。” 穆禾野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移地打量着这个自称能带他走的人,小孩的眸光是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静,似乎在思考对方这话的真实性。 这阵打量仅仅持续了半息,九皇子收回目光,眼底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小家伙无意识地攥紧许风亭的衣领,扬声道: “我没有!我没有给母后下蛊!” 见事情败露,皇后不仅不慌张,反而饶有兴趣地审视着面前的仙长: “本宫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帮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倒不如与本宫结盟,共同辅佐太子登基,不比无权无势的九皇子更有前途吗?” 注意到怀中幼崽眼底的慌张,许风亭扫了一眼皇后,直言道: “我帮他,无关前途,无关皇位,只是见不得一个稚子被折磨至此罢了。” 皇后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一双眸子里都染上了笑: “仙长又怎知,自己帮的是位天真稚子,还是嗜血邪魔?” 许风亭没理这个疯女人,抱着九皇子一言不发地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将常青一起喊上。 毕竟是小公公带他溜进的凤仪宫,要是留在这,指不定被皇后如何针对。 走出凤仪宫的路上,许风亭抱着小崽子,对常青道: “今日所见,所闻,请如数告知太子。” 皇后不是最在意太子吗?要是被太子知道,自己最尊敬的母后私下虐待皇子,还是他时常会去关照的九皇子,不知道母子二人可还能和平相处? 常青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小公公在心底叹了口气: 为了母子二人的和谐,他不应该告诉太子此事的,但若是不说,殿下迟早也会知晓。 既然是仙长所托,那便按仙长的意思来,皇后娘娘这一次确实做得过分了。 “仙长应当不知出宫的路,奴才领您出去。” 皇宫地势复杂,如同迷宫一般,许风亭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出去: “好,劳烦小公公。” 夏帝安排的人马早已在宫外等候,常青将人一路送到宫门口,见二人上了马车,这才放心离去。 马车内,许风亭找来纱布,打算替小孩包扎伤口,捏起小孩的手腕时,却见上面错落着大大小小的疤痕,他的动作不由一顿: “皇后每日都会喊你放血吗?” 九皇子似乎还没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他的眸光一直落在车窗外,闻言才回过头来,乖顺地点点头: “她总怀疑我给她下蛊,每晚都会喊我去佛堂放血,说是去晦气。” 想起皇后说“只有他的血才能解蛊”,许风亭又问: “放出来的血,她都会喝吗?” 小家伙轻轻嗯了一声,解释道: “我的血可解百毒,就算身上没有蛊,多喝也能养颜,于身体有利。” 许风亭还想问问小孩,为什么他的血可解百毒,却见小孩耷拉着眉眼,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些犯困。 也是,放了这么多血,是该感到乏力。 “困了便睡吧,到了我喊你。” 听到这句话,九皇子彻底闭上了眼。 见小孩将头靠在车边,被马车晃得一路颠簸,担心小家伙睡不稳,许风亭轻手轻脚地将人掰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睡。 马车内一时安静极了,时不时传来小孩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已经睡熟了。 许风亭看着熟睡的小孩,心底却是在想剧情的事情: 原剧情中,九皇子是在明日水患发生时才出宫的,现在却提前被他带了出来,也不知道算不算破坏剧情。 他坐在马车里,特意等着系统的警报声。 一息,两息,三息……不知等了多久,警报声迟迟未出现,耳边始终都是车轮滚动的声音,以及怀中小孩的呼吸声。 所以……没事吗? 系统所说的不改变重要剧情线,莫非只针对主角攻受二人,与反派无关? 许风亭想着想着,慢慢闭上了眼,渐渐地也有了困意。 应付完太子又去见皇上,方才还从皇后手里抢了个人,他这幅病弱的身子早已疲惫不堪。 算了,先睡一会吧,真的好累。 此行的目的是城外的白云山,最快也要一个时辰的车程,应该可以休息一会。 马车之内,一时间只有静谧而安稳的呼吸声。 但这阵静谧并没有持续太久,许风亭怀中的小崽慢慢睁开了眼。 黑暗中,穆禾野睁着一双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熟睡的人瞧。 忽然,车内暗光一闪,小孩翻出藏了一路的匕首,稚嫩的脸上满是杀意。 皇后有句话没说错,他的确不是什么纯真稚子,皇宫里长大的孩子,能单纯到哪去? 这位九皇子年纪虽小,心智却是意外地成熟,他看着将自己带出宫的恩人,脑海里想的却是: 这人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若是不除,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皇后。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惺惺作态的伪君子,他在宫中见过太多了。 然而他正欲动手,车外突然响起打斗声,小孩手上的动作一停,他警觉地拿着匕首,掀开车帘试图看清外面的情况。 不曾想,就在此时,一只羽箭自车窗外破空而来,直直地向他逼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被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同一时刻,羽箭穿透皮肉的声音响至耳畔,但穿破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穆禾野震惊地望去,发现本该熟睡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潋滟的眸子里是无奈的笑: “殿下,你种的金蚕蛊,疼得我都睡不着觉了。” 说着,喉头一腥,许风亭连忙别开脸,一口鲜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娘的,这蛊毒是真疼啊,疼到他都来不及避开羽箭,只能硬生生地挡下。 见小孩呆呆地看着自己,许风亭忍着痛,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莫怕,我会护好你的。” 反正他有系统兜底,应该是死不了,若真是就此丢了性命,其实也无妨。 性命于其他人而言,是重中之重的东西,但是于许风亭而言,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天灾人祸,谁知道哪个先来,他自小在医院长大,见过了太多生死离别,因此格外明白这个道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 但是面前的小孩不同,他有着比自己健康的身体,哪怕盖着一床发霉的被子,也会想办法让被子晒到太阳,本该懵懂的眸子里满是倔强——那是对活着的渴望。 若是真的到了危机时刻,许风亭认为自己是愿意舍命相护的。 他这人最讨厌麻烦,但也是真不惜命。这二者其实并不冲突,本就得过且过的人,早已看淡生死,自然也懒得沾染是非。 若非不得已,他不会赴死,可若到了不得已之时,他定然第一个弃自己于不顾。 穆禾野看着对方胸口处的箭,黑沉的眸子里是浓浓的不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碰许风亭胸口的羽箭,却被对方拦了下来: “别碰,直接拔出来会大出血的。” 心脏附近有很多动脉,可不能乱拔,他不怕死,但真怕疼啊。 这一箭不知道射中了哪里,这样插着不动,倒是一点也不疼,但若是稍微动一动,或者直接将其拔出…… 到底会有多疼,许风亭不敢再想。 小崽子没听过大出血这个词,但凭字意猜测到了大意,应当是会出很多血的意思。 要是出很多血的话,人不是就死了吗? 方才还想杀人的小家伙,此刻盯着那片染血的衣襟,不敢妄动。 许风亭正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怀中的小孩突然有了动静,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却见对方拿着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 许风亭一惊,想要制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反而扯到自己的伤口,当下脸就白了几分: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微顿,看着小家伙手里握着的匕首,突然感觉不对劲: “这匕首……你怎么还带着?” 穆禾野的眼神微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就在此时,只听那人又说: “多危险啊!赶紧扔了,带身上也不怕把自己划伤!” 攥着匕首的指节微松,九皇子将手臂伸到许风亭嘴边,板着小脸道: “答应你的,这是解药。” 许风亭一愣,这才想起来小孩是答应过要给解药的,但是这解药未免也太…… 他嗅着血液中的腥味,微微蹙眉: “……还有别的解药吗?” 小崽子虚弱地摇了摇头,今日放了太多血,他此时也有些精力不济: “金蚕蛊毒无解,但药人之血可解百毒。” 许风亭没听明白: “什么是药人?” 小崽子似乎是被问烦了,他皱起眉,问: “你喝不喝?” 算了,这可是唯一的解药。 许风亭忍下心底的不适,勉勉强强喝了一口,腥得他差点吐出来。 穆禾野嫌弃地看了眼许风亭,似乎是想嗤笑他娇气,却在瞥见那尚未拔去的羽箭时,抿紧了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而他的身旁,许风亭刚从满嘴的血腥味里缓过神来,便捂着心口轻叹道: “还以为……殿下不想给我解药了呢。” 难道这人方才没睡着吗? 小家伙的视线落到手上的匕首上,微垂的眼皮挡住了眸中复燃的杀意: 若是他要报刚才的仇,我一定会反击,不管……不管他是否救了我。 穆禾野在心底对自己说。 只听那人继续说: “毕竟皇子给圣上种蛊可是重罪,我替你做了这事,你应当杀了我才是,但你没有。” 许风亭看向身旁的小孩,眸光温柔: “小殿下,你是个好孩子。” “锵———” 匕首落到了地上。 “我本来……真的想杀了你的,假惺惺的烂好人。” 小孩低着头,声音很轻,轻到淹没在打斗声中,许风亭根本就没有听到。 7、美人罂粟 为免再生意外,许风亭带着小孩特意离车窗远了些,他靠着车壁,询问道: “若是情况不对,外面的侍卫应该喊着让我们跑了,但是至今没有人出声提醒,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敌寡我众,没必要出声提醒。” 小孩反应得很快,许风亭轻轻赞叹: “殿下果真聪慧。” 此次离宫,夏帝特意拨了一队卫队护送,老头子原本只是想做做样子,告诉九皇子父皇并没有忘记他,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处的时候。 对方估计也没料到,夏帝会安排这么多人护送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因此派来的此刺客也不多。 “我们的人足够应付,但是要当心暗处的羽箭。” 注意到许风亭说话时气息不稳,九皇子抬起头想要看看对方的伤势,只见这人唇色近无,明显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都这么虚弱了,还喘着气想要说什么。 穆禾野眉头一皱: “你别说话了。” 许风亭没有闭嘴,强撑着把话说完了: “所以待在马车里是最安全的,你千万不要出去……” 这辆马车是夏帝亲手安排的,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抵挡外面的羽箭不成问题。 想着想着,他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彻底失去了意识晕了过去。 穆禾野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忍不住骂道: “蠢货,都让你别说话了!” 然而当看到对方苍白的面容时,他的眼底闪过一瞬惊慌,小孩恶狠狠地补充道: “……你最好还能醒过来。” 正如许风亭所料,对方低估了护送的人马,这场袭击并未持续太久。 “殿下,你们可还好?” 车外响起侍卫长急切的声音。 他撩开车帘,想要确认车内人员是否安全,入眼的却是一地的鲜血。 侍卫长的神色大变,再一抬眼,便见九皇子抱着与之同行的仙长,对方的胸口处还插着一只羽箭,似乎是晕了过去。 只见那位小皇子抬起脸,黑沉的眸子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冷然: “喊太医。” 侍卫长下意识地下车,连忙去喊随行太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给震慑到了。 这位九皇子……似乎不简单。 太医很快就来了,当看到许风亭的伤势,他的神色一下凝重起来,待清理完工具,正打算将箭取出,却被九皇子拦了下来。 小孩还记得许风亭方才的话,板着一张小脸道: “不可拔,他说会大出血。”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太医颇为意外,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小仙长还懂医术,但情况紧急,这箭若是不拔出来才真要命: “殿下,若要救治必须拔箭,臣会小心一些,只要及时止血便没事了。” 见太医如此坚定,九皇子缓缓移开手,默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风亭胸口处的羽箭被成功取出,太医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感叹道: “只差一点,这箭便要射中要害,真是万幸。但这位公子本就有心疾,此次伤及心脉,日后更需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受惊。” 穆禾野忽而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对方说自己有心疾。 当时他没在意,觉得又是吓唬人的话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不能受惊。 穆禾野更没想到,这人的身体居然这么弱,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就将对方吓到发病,而本该七日才会发作的蛊毒,才过了半日便发作了。 这人的身体太差了,根本抵抗不了一点毒素,就像是皇后宫中摆放着的瓷娃娃一样,漂亮,脆弱,又不堪一击。 而他方才居然想对这样的人下手,简直是浪费时间。 小孩在心底这样不屑地想着,眼底却闪过一丝浅淡的愧疚,转瞬即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九皇子看着昏迷过去的人,问: “他什么时候醒?” 太医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道: “不出意外,明早便能醒了。” 他提起药箱欲走,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提醒道: “对了,臣观这位公子的脉象散乱,似有积疾未愈,当静心细养,否则……至多十年之寿。” 太医看着眉眼出尘的年轻人,惋惜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被下了马车。 十年之寿吗? 目送太医离去,小皇子靠在许风亭身边,轻声道: “难得遇上你这样的烂好人,那便先陪我十年,十年之后……” 之后如何呢? 小孩已然安睡,无人知他最后想的是什么。 翌日,城郊白云山。 “什么!你把陛下派来的人都赶跑了?” 许风亭从床上起身,难以置信地问向面前的小不点。 他刚刚醒来,便见小崽子亲自给他端了碗药,周围不见一人。 询问一番才得知,昨夜马车已平安抵达白云山,而九皇子居然将皇帝派来的人全部赶回去了! “他们是父皇派来监视的人,不可信。” 小崽子说得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说得在理,但是——” 许风亭看着空荡荡的住处,无奈扶额: “人都被赶跑了,以后谁来照顾你?” 小崽子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许风亭瞧。 许风亭避开他的视线,将喝了一口的药碗放下,申明道: “我是病人,现在可照顾不了你,那些人还是我特意向皇上求的呢。” 就是因为身体太弱,他担心没精力照顾小孩,故而特意向皇上讨了点帮手,没想到这群人都被赶跑了。 小皇子瘪了瘪嘴,倔强地说: “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许风亭没错过刚才那一幕,静默片刻,忽而笑出声来: “殿下方才,倒真的像个孩子了。” 自从遇到这位九皇子,他所感受到的,大多是与之年龄不符的城府与早慧,瘪嘴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倒是第一次见。 还怪可爱的。 见许风亭笑了,小崽子愣了会神,转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 许风亭:……? 他再次在小孩的脸上看到了厌恶,与初遇那次别无二致。 这崽子,好像很不喜欢他笑? 许风亭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底一阵怀疑: 我笑起来难道很丑吗? “快把药喝了,再不喝就凉了。” 小孩皱着眉,将许风亭喝到一半的药重新递了过去。 许风亭没再纠结笑不笑的事,顺从地接过药,然而才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再次将碗放了下来。 “怎么了?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小崽子将药碗端近嗅了嗅,没闻出这药有什么问题。 注意到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思虑片刻,很快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 小孩跳下床,跑到不远处的案几上抓了一把东西,又哒哒哒地跑回来。 “喏,吃吧。” 许风亭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是一把糖: “你怎么知道我是觉得苦?” 小孩轻轻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你方才的神情,和昨晚喝血的时候一样,这药又不腥,那不就是觉得苦吗?” 好强的观察力。 许风亭暗自惊讶。 他伸手接过糖果,放嘴里放了一颗,继而又喝了一口苦药,好歹是咽下去了。 就这样一口糖一口药,总算是将药都喝干净了。 待嘴里的苦味去得差不多了,他朝一旁的小崽子问道: “小殿下,昨晚那波人明显是朝你来的,你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谁吗?” 小家伙正低头收拾着碗勺,闻言斩钉截铁地答道: “皇后。” 许风亭心下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误伤你的那支箭,箭身上刻有‘君’,这是君家的夺命箭,箭头藏剧毒。” 许风亭记得,夏国的皇后便是君家人,怪不得小崽如此肯定。 “所以那时候你喂我喝血,不仅是为了解金蚕蛊,也是为了解夺命箭上的毒吗?” 许风亭听到小孩“嗯”了一声,然后就没说话了。 “那支箭呢?” 他醒来的时候,胸口的箭就已经被拔出了,方才环顾屋子的时候,也没看到哪里有箭。 “被太医带走了,毕竟是皇后的东西。” 许风亭听明白了小孩的言外之意:皇上那边想把这事压下去。 虽然受到了父皇的不公对待,小孩的脸上却没有一点不甘的神色。 “殿下可曾怨过皇上?” 小皇子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 “我对他没感情。” 没有爱,自然也不会有怨恨。 许风亭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忍不住问: “但是丽妃是被陛下害死的,殿下当真不怨?” 听到自己的母妃,小孩非但没有怀念的意思,反而冷冰冰的说: “那个女人,死了最好。” 穆禾野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许风亭,一双黑眸如同暗不见底的深潭: “昨晚你不是问我什么是药人吗?药人便是试药之人,但我试的不是药,而是蛊。” 提到蛊虫,许风亭的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小孩继续说: “母妃不喜欢父皇,自然也不喜欢我,在这深宫之中,她只喜欢自己养的蛊虫,于是便将我当成了试蛊的容器。” “自我有记忆起,便没睡过一个好觉。各种蛊毒在夜间一起发作,有一日我感觉自己快死了,哭着求母妃救救我,她却只是看着我笑,笑得是那样好看,仿佛看我痛苦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穆禾野还记得,那日殿外虞美人盛放,绚烂的朱红美得热烈,如同丽妃的笑一般,揉碎花瓣,便粘了一手的毒。 这丽妃……这么不正常的吗? 似乎是看出来许风亭的心理活动,九皇子冷笑道: “宫里的女人都不正常,皇后也是一样。她在白日笑着喊我皇儿,夜间却喝着我的血,滋养那张漂亮的面皮。 “我讨厌一切美丽之物。” 不管是丽妃,还是皇后,都让他感到恶心。 造物主将美丽镀在皮囊,却也收取了灵魂的至善,最狰狞的魔鬼便藏于此间躯壳,虚伪地引人沉沦。 许风亭没想到,九皇子居然在主动向他袒露过去,更没想到,这小孩居然过得这么惨。 怪不得对别人的笑这么应激,一定是有心理阴影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给自己的父皇种蛊?” 他还以为是因为丽妃的死。 “这是姨母拜托我的事情,是她想给母妃报仇,不是我。” 原来是这样。 九皇子对皇上没感情,但镇国将军的那位夫人却是不同,那一日的金秋宴,这位夫人也受邀在列,与九皇子一同目睹了丽妃的死。 她与丽妃情同姐妹,想要替死去的姐妹报仇也很正常。 沉重的过去被揭开,九皇子低着头,好久没再开口,似乎是不太开心。 许风亭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安慰道: “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二人一起生活,我不会给你种蛊,也不想喝你的血。” 没想到,小家伙突然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是骗你的,不会真信了吧!” 许风亭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 “晚了,小兔崽子。” 话能编,表情可做不了假。 这位小皇子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自然也没有太过精湛的演技,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不过是后悔将过去和盘托出,这个机灵的小鬼,后知后觉地在那找补呢。 九皇子的确是后悔了,这些事情他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偏偏这人提到了丽妃。 当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怜惜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委屈,于是鬼使神差地,便将老底兜了个干净。 小家伙捂着头,垂下的长睫掩住了眼底的懊恼: 果然,美人如罂粟,稍有不慎便落入毒网。 8、一梦秋雨 见小家伙委委屈屈地捂着脑袋不说话,许风亭还以为自己将人打疼了,正欲询问,忽而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 对上小崽看来的目光,他战术性地轻咳一声,端正神色问: “……殿下,你吃饭了吗?” 穆禾野抬起眼,轻轻哼了一声: “太医说你的药要饭前喝,我刚起床便给你熬药了,哪里有时间吃饭?” 许风亭意外地看了眼小孩,心想昨日那一箭挡得倒挺值,这家伙居然会早起替他熬药? “那你现在是不是饿了?” 穆禾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许风亭,那双眸子似有魔力一般,轻易便看透了对方的想法: “……你饿了?” 许风亭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认为厨子还在,于是对小孩吩咐道: “你让厨子烧点东西吧,我们一起吃点。” 见小家伙迟迟没有动作,许风亭直觉不妙: “我们的厨子也被你赶跑了?” 穆禾野移开目光,难得心虚: “……我不知道里面还有厨子。 闻言,许风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你去试试看吧,不用烧多好,能吃就行。” 剧情里提到过,小反派长大后时常给主角受做饭,厨艺还很不错。 他的身体还不能大幅度活动,自然也没办法进厨房,就当提前给这小子个机会练厨艺了,怎么说也是以后追妻的加分项。 穆禾野却是皱起眉,拒绝得很干脆: “不要。” 他好歹也是个皇子,凭什么要听这个神棍的话? 见小孩不愿,许风亭没有生气,只是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又躺了下来,被子一盖便要睡觉。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感觉实在不算好受。 穆禾野掀开床上之人的被子,发泄一般地问: “你不是刚醒吗?怎么又要睡了?吃饭的事情怎么办?” 许风亭闭着眼,脸上的表情极其平静: “还能怎么办,厨子都被你赶跑了,我看你也不会做饭,那就睡觉吧,睡着了就不觉着饿了。” 肚子饿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既然不想做饭,那就耗着呗,看谁耗得过谁,实在不行,他还能偷溜下山买点吃食,总之饿不着自己。 许风亭才不打算惯着小反派,娃娃就要从小抓起,这样以后才听话。 他正想着,却听小孩忽然哼了一声,挽起袖子转身就走。 许风亭倏地睁开眼: “你要去做什么?” 小崽子的声音气鼓鼓地传来: “下厨。” 许风亭:??? 他都做好了干耗着的准备,这小子怎么突然听话了? 想起对方离去时气恼的模样,又觉得疑惑: 是哪句话惹到他了吗? 然而小家伙早已经没了踪影,他想问也找不着人问。 小孩走得急,门也没管严实,一阵凉风裹挟着秋雨闯入屋舍,许风亭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意识到,外面居然在下雨。 懒得下床关门,许风亭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躺回床上打算再睡一会,至于那只气冲冲离开的崽子,就随他鼓捣去吧,自己乐得清闲。 窗外雨声淅沥,室内温暖合宜,这简直是绝佳的入睡环境,许风亭很快睡了回去。 不知道是因为窗外的雨声,还是因为昨日听了太多“水患”二字,鲜少做梦的他,这一次居然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梦里是倾盆大雨,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被人踹在地上,他的身旁围着许多人,大至老妇,小到幼童,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厌恶。 明明小孩已经被欺负得足够狼狈,人们还在向他扔东西,有菜叶,也有臭鸡蛋,甚至还有脏臭的抹布。 人们的嘴里似乎在骂嚷着什么,但是许风亭听不到。 小孩并没有理会这些人,只是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够一够不远处的馒头。 那馒头在大雨下都没被泡软,一看便是放了很久的硬馒头,说不定都馊了,但哪怕是再不值钱的馊馒头,人们似乎都不想让小孩如愿。 就在他即将够到的时候,馒头被人一脚踹开,正好落到一只流浪狗脚边。 小狗只是闻了闻,便摇着尾巴离开了,连它都不愿意吃这个脏兮兮的馒头。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驶过街道,周围人群纷纷让开,马夫扬起马鞭,在雨幕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即将落下时忽然停住,转头望向车厢里的人。 与此同时,车帘被掀开,一位身着青衣的少年走下马车,身旁的小厮正替他撑着伞,这伞撑得有些低,挡住了主人的容貌。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雨落声,无声的梦境,因着青衣人的出现,竟然有了声音,地上的小孩吃力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幽沉的黑眸,他的声音嘶哑: “……是你。” 青衣人似乎说了什么,但是声音太轻,被雨声压了下去,他抱起浑身狼狈的小孩,正欲离开之时,脚步一顿,突然转过身来。 就在许风亭即将看到对方的脸时,周围的场景霎时扭曲,雨幕翻飞间,如利刃般划破虚空,带着锐意向窥探者袭来。 许风亭一下惊醒,醒来的时候隐隐有些头疼,缓了好一会才觉得舒服点,也就是在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带着谴责,在他耳边响起: “缓过来了?方才大门开着,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又该头疼了吧。” 许风亭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与梦中那双黑眸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现下那双眸子里,少了几分阴沉,多了一丝属于孩童的俏皮,还带着不甚明显的担忧,他看得一阵恍惚。 见对方久久没出声,穆禾野见怪不怪,只当这人又开始犯迷糊了,每次刚睡醒便这样,他将碗筷递了过去: “既然醒了,便吃饭吧。” 许风亭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床边竟然摆了张小案几,上面是尚在冒热气的饭菜,香气将空空如也的胃勾得咕噜作响。 他一下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这些饭菜,又抬眼瞧了瞧旁边的小孩: “你真会做饭啊?” 剧情里也没说,小反派的厨艺是自小就会的啊。 小崽子并不答话,只是舀了一碗鸡汤递过去,下巴微微抬起,看起来颇为傲娇。 许风亭被对方的样子逗得想笑,思及小孩不喜欢别人笑,便又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接过鸡汤,正色道: “那我可得尝尝看殿下的手艺。” 低头喝了一口,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喝,汤鲜浓郁,咸淡正好,许风亭很是意外,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的厨艺这么好。 穆禾野抬眼看去,一双黑眸里是隐隐的期待: “如何。” “很好喝,殿下好厨艺。” 得到肯定的回答,穆禾野肉眼可见地愉悦了些,小家伙拿起自己的筷子,终于打算和这人一起用饭。 “小殿下,你的厨艺是从何学来的?” “去御膳房偷吃的时候,顺道学来的。” 小皇子说得轻松,许风亭却是停下了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本想问问小孩,是不是在皇后那吃不饱饭,这才总是去御膳房偷吃,但又觉得没必要问,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皇后连一床厚被子都不舍得给小孩盖,哪里还愿意好吃好喝地对待他。 见许风亭不动筷了,穆禾野疑惑看去: “你在想什么?” 许风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有。” 见小崽一直埋头吃白米饭,他给小家伙舀了一碗鸡汤: “鸡肉补身体,你多吃点。” 又觉得不够,夹了快排骨放到小家伙的碗里: “排骨也要多吃。” 小家伙不习惯有人对自己这么关心,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挡住许风亭还要夹菜的筷子: “我不吃。” 许风亭夹菜的动作一顿,生来上挑的眼尾都耷拉了些,似乎是被对方伤到了心。 小皇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冷酷,他指了指鸡汤,又点了点排骨,别别扭扭地说: “这个汤是给你熬的,排骨也是,太医说多吃这些伤好得快。” 原来是省着给他吃啊。 许风亭弯下了眉眼,心底暖呼呼的。 “你父皇给了我许多银钱,一碗鸡汤而已,不用给我省着,小孩子不吃肉长不高,你多吃点,要不然以后都没有我高。” 闻言,小家伙突然抬起头,一口闷了小碗里的鸡汤,又给自己夹了几块排骨。 他看着许风亭,眼底是明显的好胜欲: “放心,我一定会比你高。” 许风亭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小家伙这么经不起激啊。 刚刚气鼓鼓的去厨房,十有八九就是因为那句“我看你也不会做饭”。 许风亭暗戳戳地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了拿捏小反派的办法。 一顿饭毕,许风亭主动收拾好碗筷,本想将其端到厨房清洗,然而才刚走到门口,便被外面的凉风吹得一哆嗦,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病秧子,你去床上躺着,我来洗。” 小崽子自身后跑来,板着一张小脸命令道,说着便抢过对方手里的脏碗。 许风亭被对方的称呼说得一愣,回过神时手里的碗筷都没了踪影。 他微微弯腰,屈指弹了弹小孩的脑门: “没礼貌,你喊谁病秧子呢。” 小家伙抱着一摞脏碗,瞪了他一眼: “方才你还喊我兔崽子!” 许风亭看着小不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这小孩,不仅好胜,还记仇。 脖颈处忽而一凉,激得许风亭一下收起了笑。 原来是外面又刮起一阵风,裹挟着秋雨呼呼往人身上扑,不消片刻,脸上脖子上便都沾上了雨水。 许风亭连忙关上了门。 他看着窗外的愈下愈大的暴雨,不由得想起方才的梦境,梦中的小孩,毫无疑问是穆禾野,而梦境的内容,也是越想越熟悉。 这是似乎……是南星祸乱的后续剧情。 夏帝将九皇子赶出宫外,但有人阳奉阴违,将小孩偷偷送到江城附近的婺州,这里集结了大批自江淮逃亡来的流民,一见到这位灾星,便义愤填膺地要欺辱一番。 适逢万邦朝宴开宴,宸国二皇子风欢意途径婺州,偶遇九皇子被流民欺负,顺手便帮了一把。 突然做这个梦,难道是系统在提醒他走剧情吗? 许风亭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这段剧情牵扯到了主角,定然是重要的剧情线,非走不可。 看来还需寻个机会将九皇子送去婺州。 思及梦中那块冷硬脏污的馒头,许风亭颇为忐忑: 灾星的污名已被摘除,若是去婺州,小孩应当不会再受欺负了吧? 9、吾心安处 盛京的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月有余,到现在都还没停,不过雨势倒是渐渐小了下去。 还好太子疏浚了城内的排水系统,使得积水及时排除,并未对京城百姓产生太大影响。 然而,地势更低的江淮地区就难以幸免了,因为沿海,那里的雨势更大,农田皆被淹没,屋舍已然倾塌,入目之处是一片汪洋,没有一点生机。 幸运的是,因为撤离得及时,此次灾祸未带来太多死伤,这些都是许风亭从太子送来的信中得知的: “……现下江淮百姓无人不知子明仙长,不知子明可有空闲,前往婺州,与孤一同安置灾民,若有仙长在侧,必定事半功倍。” 许风亭明白太子的意思,虽然没什么人员伤亡,但财产损失一定数额不小,此时正值秋收时节,忽来的暴雨打淹的不仅是土地,还有土地上的庄稼。 太子邀他前往婺州,应当是希望他能劝劝百姓,借助人们对神灵的信仰,使他们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谁给你写的信?” 九皇子端着一碗药进了房间,见病秧子在翻阅信件,不由得有些好奇。 “太子殿下,夏帝任命殿下为婺州刺史,现下正在婺州安置灾民。” 许风亭说着,将信件递给小家伙瞧; “你皇兄邀我去婺州帮忙,殿下如何看?”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许风亭不仅把伤也养好了,也成功地把九皇子喂胖了些,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小孩的气色已然好了很多。 跟着变好一些的,还有那副臭脾气,好歹不会再往他身上扔虫子了。 穆禾野放下药,眼神示意许风亭先喝药,见对方接过,这才拿起信件仔细瞧了起来。 许风亭被对方小大人的模样逗得一笑,喝了一口正觉得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果然发现托盘上放着几粒糖,于是抓了一颗来去苦味。 好甜,再来一颗。 许风亭舔了舔唇,又摸来一颗,刚扔进嘴里,便听一旁的小家伙道: “婺州离京城有些距离,一路舟车劳顿你吃不消。” 嘴里的糖块还没咬碎,许风亭鼓着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的确,过去一趟舟车劳顿,他这幅病弱的身子估计更难熬。 见许风亭点头了,穆禾野还当对方不会去了,没想到这人说: “既如此,殿下同我一起去婺州吧。” 穆禾野:??? 小家伙放下手中的信,没好气地说: “我去你的身体就能好一点?” 许风亭直视着面前的小孩,语气真挚: “有你在,我安心。” 穆禾野仔细瞧了好几眼面前的病秧子,眼神狐疑: “你就这么想去婺州?不嫌麻烦?” 这人平日里连门都不愿迈出去,下个山都觉着累,怎么忽然想去婺州了? 许风亭哪里是真的想去婺州,要不是有一段剧情还没走完,他才懒得出远门,但这事又不能告诉小孩。 思虑片刻,他想到了一个还算像样的理由: “造福百姓如何算是麻烦?况且您是皇子,更应同行,此去正好可以为百姓做些事。” 穆禾野听得直皱眉,这人不仅是个烂好人,居然还是个心怀天下的大圣人? 只听小孩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不去,你想造福百姓,自己去。” 许风亭没想到兔崽子这般油盐不进,想了想,只能拿出最后的杀手锏,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孩,不急不缓地问: “殿下莫不是怕了?担心自己做不好吗?” 小家伙倏地瞪大了眼,他将手中的信件砸在桌上: “我去。” 一个病秧子,看不起谁呢! 许风亭憋着笑,找出纸笔递给小崽子: “既如此,请殿下书信一封给太子,就说我们今日出发,明日应当能到淮城。” 这半个月,在小崽子的精心细养下,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即刻出发。 穆禾野接过纸笔,当即便落下一笔。 找到了代笔的小家伙,许风亭乐得清闲,慢悠悠地继续喝药,然而再一次伸手摸糖的时候,却摸了个空,不禁有些疑惑: “没了吗?” 穆禾野头也不抬,一边写着字,一边道: “方才是最后几颗,都被你吃完了。” 这家伙每日喝药都要就着糖块,一碗药下来得吃好几块糖,哪有这么多糖给他祸祸。 得知糖块都吃完了,许风亭有些后悔: 早知道就省着点吃了。 他看了看剩下的半碗药,心下一狠,闷头直接干了,苦哈哈地再抬眼的时,却看到半张鬼画符似的东西,一时间连嘴里的苦味都淡了几分: “……等一下。” 穆禾野不解其意地望来: “怎么了?” 许风亭指着桌上像鸡爪写的字,一言难尽道: “殿下没有练过字吗?” 用这种字给太子回信,未免太丢面了。 小崽子看着许风亭,轻轻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知道吗,我在凤仪宫吃不饱穿不暖的,哪里有机会练字?” “你不是知道吗,我在凤仪宫吃不饱穿不暖的,哪里有机会练字?”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二人变得越来越熟稔,曾经脾气怪异的小孩,也渐渐地开始展露自己的真性情,身上的孩子气总算多了几分。 许风亭没有计较小孩的白眼,反而挺开心的,觉得这是小崽子慢慢变正常的信号。 直白地表露恶意,总比阴阳怪气好不是吗? “我见殿下似乎识字,便以为也会写字。” 这一次他没再收到小家伙的白眼,穆禾野解答了这个疑问: “姨母临终前,安排了一位小厮进宫照顾我,我的启蒙是他教的,但他只教了半年不到便去宸国了,来不及教我练字。” 许风亭听不懂了: “那小厮不是镇国公府的人吗?怎么去宸国了?” 穆禾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他吗?当初宸国国君亲自来接人,阵仗大到百姓都知晓。” 什么人能劳烦宸国亲自出面来接? 一个猜测在许风亭心底渐渐形成,但还需要确认一番。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只听穆禾野继续解释道: “他现在的名字,是风欢意,身份也从小厮,变成了宸国的二皇子。” 还真是风欢意啊。 剧情里提到过,主角曾关照年幼的反派,许风亭以为这指的是婺州相救的事,没想到在更早之前,二人便已有交情,只是没被写出来而已。 更没想到,风欢意居然曾在夏国当过小厮。 这么说的话,他与小反派是患难之交,又有授业之恩,还曾于雨中给与一顿温饱,怪不得后期穆禾野会那般偏执,不惜下蛊将人留下。 许风亭看着小家伙乖巧写字的侧脸,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这孩子太孤独了,一旦抓住了点爱的影子,便不愿放开,这才偏执成狂。 看来以后他要多花些心思在小崽子身上。 穆禾野不知许风亭心中所想,他看着信纸上的歪歪扭扭的字,似乎也觉得拿不出手,于是笔递给了许风亭: “还是你来写吧。” 许风亭早就看不下去这字了,他拿出一张新的信纸,斟酌了一下措辞后,提笔重新落字。 九皇子看着纸张上行云流水的字,眼底是藏不住的惊叹: “要学多久才能学成你这样?” 许风亭被问得一怔,他也不知道要学多久;严格来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书法。 还是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想着练一练这里的文字,落笔之时却惊觉自己竟然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地就写了下去,仿佛原本就会似的。 如同那一日展开圣旨之时,阅读上面的文字毫无障碍,自然得如同自己的母语。 对于这项奇异的天赋,许风亭仔细思考过缘由,猜测应当是系统给他的便利,毕竟也是要在这个世界生活十年的人,若是连这里的文字都不认识,连字都不会写,未免太过麻烦。 虽然不清楚这字要多久才能练成,但也要给小家伙一个答案,想了想,许风亭猜测道: “应当……要个五六年吧。” 他看过这个世界的名家字帖,自己这字看起来是还不错,但笔力尚浅,因此缺了几分锋芒,估计至多也就五六年的底蕴。 就在思索的时间里,一封回信很快便写完了。 许风亭刚搁下笔,便见九皇子盯着自己刚写好的书信瞧,似乎很是感兴趣。 他伸手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嗓音轻缓: “殿下若是想学字,从婺州回来我教你。” 这些日子多亏小崽子的照顾,他不介意麻烦自己,教一教小孩书法。 一个时辰后,一大一小来到山脚,租了辆马车赶往婺州。 白云山离婺州并不远,现在出发,在车上过夜的话,明日便能抵达。 许风亭原本打算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才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他便被颠得受不住了。 许风亭揉着发酸的腰,吩咐车夫在一家客栈停下。 给车夫加了点过夜的银钱后,他带着小崽子往客栈走去,打算在此修整一夜再出发。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难得见有客来,小二的态度很是热情,当看到来人的容貌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好美的人。 “住店,应该还有房吧?” 许风亭环视一圈,也没见店里有什么人。 小二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态度恭敬极了: “有的有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小孩身上,问: “需要给这位小公子单独开间房吗。” 不待许风亭回答,小崽子便摇了摇头: “他怕黑,我和他睡一间。” 这段时间在白云山上生活,他都是与许风亭一同睡的。 许风亭伸出手,不重不轻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瓜,对着店小二解释道: “小孩乱说话,是他自己怕黑。” 穆禾野没想到这人如此颠倒黑白,他倏地瞪大了眼,转过头正欲与其争辩,却被对方捂住了嘴: “唔唔唔——!” 许风亭向小二投以抱歉的笑,吩咐道: “再给我们上几道菜吧,你们店的招牌菜就行。” 小二被这个笑晃住了心神,半晌后才回过味来,便见对方已在大堂寻了个位置坐下。 “我的小殿下,出门在外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啊?” 许风亭松开手,语气无奈。 穆禾野擦了擦嘴,很是不悦: “你要面子,便栽赃给我?” 许风亭并不认错,他靠在椅背上,眉眼微挑,看起来很是不讲理: “是殿下失言在前,我才会这般说。” 小家伙气急了,但又说不过许风亭,于是闭上了嘴,偏过头不想再理这个人。 见把小孩惹毛了,许风亭非但不着急,反而心情很好地扬起了嘴角: 养崽太有意思了,逗小崽生气更有意思。 从前他亲缘浅薄,但自从碰上这个小孩之后,倒真的像是找到了家人一般,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能这般放肆不讲理。 就在此时,店内忽而响起小二的惊呼: “诶!哪来的小娃娃,你跑到我家店里作甚!” 10、孤枕难眠 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慌慌张张地跑进店里,环视了一圈后,小孩便直直地向许风亭这冲了过来,同时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这小娃娃,放现代绝对是位体育健将。 许风亭刚想问问小家伙想做什么,一伙人忽然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的身后则跟着十几位青年。 见小孩躲在许风亭身后,为首的老妇大喊道: “出来,你以为他能护着你吗?” 许风亭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禁轻叹道: “居然是个小麻烦鬼。” 他伸手点了点小娃娃的额头: “一边去吧。” 小家伙安安静静的,但是机灵得很,立马松开手躲到了他身后。 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靠近,许风亭起身,客气地询问: “大娘,这是发生了何事,怎么带着这么多人来此?” 见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老妇目露不屑,正欲嗤笑是哪来的病秧子,却在触及对方的脸时,一下愣在了原地,她在心下惊叹: 一个男人竟能长成这般模样,因着这张惊艳绝尘的脸,一身病气都显得别有风情,如同明珠碎玉,惹人怜惜。 仔细将人端详了半晌,老妇微微扬声,颇为不满地提醒道: “这娃娃是我们花钱买来的,现在跑了自然是来抓他的,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原来是牙婆来逮人。 许风亭原本还担心对方太过难缠,这下倒是放心了。 他并未多言,只是拿出了一袋银子,笑道: “我看着这娃娃可爱,喜欢得紧,大娘可愿放人?” 看到对方手中厚厚一袋的银钱,原先满脸轻蔑的牙婆忽然变了神色,她伸手接过许风亭递来的钱袋,当即打开看了一眼,而后堆起笑连声道: “愿意愿意,本来就是要将这小子卖掉的,公子既然喜欢,我就将他给公子了。” 牙婆收下钱便招呼人走了。 就在此时,许风亭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发现是刚才救下的小孩。 小孩长得很乖巧,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一双眼睛也不似家里那位阴沉沉的,反而水汪汪得惹人稀罕,只听他轻声说: “哥哥,你可以不给钱的,我没有卖身契。” 没有卖身契,那就是非法将孩子买来的,可能是诱拐,又或者是哄骗。 许风亭这才注意到小孩身上的衣服,用料极好,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方才情况紧急,他都没有关注到这一点。 “……下次你可以早点说。” 许风亭为那一袋银钱感到痛心。 一道冷哼声自身旁传来: “你还真是个烂好人。” 小皇子放下碗筷,扔下这样一句话便起身上楼了。 许风亭看了眼剩余的饭菜,连忙喊道: “小殿……小野,你再吃点啊,都没吃多少。” 穆禾野脚步不停,稚嫩的声音自楼上传来,听不出一丝情绪: “饱了。” 目睹全程的店小二好心提醒道: “公子,你弟弟好像不开心。” 许风亭也看出来了,他正想追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低头一看,刚刚救下的那个小娃娃,不知何时抱住了他的大腿,小孩的声音软软的: “哥哥,我好饿。” 许风亭被这声哥哥喊得心里一软,连忙蹲下身哄道: “乖崽崽,那我们先吃饭,要是不够吃我再给你点几道菜。” 穆禾野上楼后并未直接进房间,而是在走廊停留了会,这里正好能俯视到楼下的场景,然而他才刚探出头,便看到这样一幕。 小家伙冷着一张脸,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乖崽崽? 真恶心。 许风亭正吃着饭,只听楼上砰的一响,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店小二,对方耸了耸肩表示不知。 许风亭也不在意,心想可能是哪阵风刮来将房门吹上了,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大口干饭的小家伙身上: “崽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怎么会被人拐到这来?” 从京城一路往婺州去都是乡村,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旅人会在此暂歇,这段时间又碰上江淮发大水,更没什么人经过,要不是正巧碰上了他,这小娃娃也不知道要被卖哪去。 穷乡僻壤的,若是真被卖了,家里人怕是找都找不到。 小家伙本来还在埋头吃饭,听救下自己的哥哥在同他讲话,这才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我叫阿谨,家在……在……” 小孩忽然瘪了瘪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我没有家,爹爹不要我了,那个坏女人要送我走。” 小孩看着和九皇子差不多大,却比九皇子爱哭多了,许风亭忍不住问: “阿谨今岁几何?” 小孩哭唧唧地说: “呜呜呜……六岁。” 只比九皇子小两岁啊,怎么心智相差这么大? 小孩虽然爱哭,但很聪明,他哭唧唧地问: “哥哥……嗝……哥哥是要送我走吗?我不想回去呜呜呜。” 许风亭见小孩都哭得打嗝了,当即不敢再问,连忙温声安抚道: “哥哥不送你走,快些吃饭吧,再哭下去,饭菜凉了可就不能吃了。” 听到不送自己走,小孩一下子止住了哭声,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确认道: “哥哥不骗阿谨。” 许风亭:“嗯,不骗你,不哭了好不好?” 小孩点点头,胡乱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乖乖用饭。 虽然爱哭了些,但还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许风亭回忆起阿谨说的话,对于小孩的来历,在心底大概也有了猜测: 禾野比阿谨只大两岁,其实两小孩的年岁相差并不大,但是因为幼时的经历,前者显得格外聪慧早熟。 那么倒过来推,便能说明阿谨从前的生活是很幸福的,应当是被宠着长大的孩子。 可是阿谨又说,爹爹不要他,许风亭猜测,给与小孩宠爱的应该是娘亲,既然如此,将小孩送走的“坏女人”,肯定不会是阿谨的亲娘。 如果他猜得没错,阿谨的娘亲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继母上位后要赶小孩走。 怪不得小孩不想回去。 只能先养了,等搞清楚这孩子家中的情况后,再做打算吧。 陪阿谨用完晚饭后,许风亭给小孩单独开了一间房,本意是想让小孩睡得舒服些,一人一张大床肯定更加自在。 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这孩子然从隔壁跑了过来,小家伙站在门口,奶声奶气地说: “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睡。” 似乎是担心许风亭会拒绝,阿瑾局促地扯着衣角,低头解释道: “从前,都是阿娘陪我睡觉的……我一个人睡不着。” 许风亭还没开口,一道冷酷的声音便替他拒绝了: “滚出去。” 许风亭在心底惊奇地哦哟了一声: 这小子……是在争宠? 莫名其妙被凶了一声,阿谨瘪了瘪嘴,哇地一下就哭了起来,嘴里还在喊着: “哥哥,阿谨要哥哥……” 许风亭正被哭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兔崽子也没放过他的意思: “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 …… 看着进退两难的局面,方才还觉得养崽有意思的某人,第一次觉得养崽麻烦。 他在心内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扯开一抹假笑,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后,忽而转身,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门。 屋内的哭声骤然一停,许风亭在外面喊道: “阿谨,小野也是你哥哥,今夜你们一起睡吧!” 他打算一个人睡,两个小孩都不想选! 被迫独处一室的两只崽大眼瞪大眼,诡异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息之久,最后被阿谨的哭声打破: “呜哇——!” 穆禾野眸光一沉,心情极其不悦: “闭嘴。” 阿谨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被吓得止住了哭声。 穆禾野不想理他,但也不想跑去隔壁找许风亭,便自顾自地爬上床便打算睡觉。 阿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注意到床边特意空出的一小块地方,非常识趣地爬了上去,但还是有些害怕,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把烛火灭了。” 一道稚嫩却冷酷的声音自内侧传来。 小家伙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个小哥哥又要让自己滚出去,待完整地听完,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听话地将床头的烛火吹灭了。 原来病秧子喜欢这样的孩子吗? 穆禾野躺在床上,心想。 他并不想和这个叫阿谨的小孩待在一起,但是许风亭跑到了隔壁,走之前还特意嘱咐他陪对方睡觉,若是自己也跟着跑到隔壁去,那人一定会觉得麻烦。 小皇子在心中失落地想: 其实,他也可以很乖很懂事的。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里,许风亭靠着墙,一直在关注着隔壁的动静,心想要是两个小孩闹起来了,自己就再开一间房,一人一间算了。 他虽然没养过孩子,但也知道不能厚此薄彼,因此方才做选择的时候,他一个也不选。 若是非要选一个,自然是选那个陪了自己半个月的孩子,但是以阿谨的脾气,估计要哭个没完,届时三个人都不用睡觉了。 然而听了许久,隔壁都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居然……这么和谐? 许风亭吹灭烛火,放心地躺回床上。 不知道翻来覆去躺了了多久,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又沉沉叹了口气: 没有人形抱枕的第一晚,睡不着。 11、嗜血修罗 翌日,穆禾野习惯性地早早起床,抓起包裹里的药包便走下了楼。 昨晚吃饭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厨房的位置,因此熟门熟路的走了进去,打算给病秧子熬药。 或许是起得太早的原因,厨房里空无一人,小家伙找出药罐子,将药材尽数到了进去,又加了点水,刚升起火没多久,厨房外突然传来声响,外面似乎有两个人在俩天。 一位是昨日那位小二,他的声音穆禾野识得,另一位虽不认识,但听二人的对话,并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应当是位厨子。 刚开始是正常的聊天,后面不知为何,二人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穆禾野习惯性的走到门口,附耳仔细听。 在宫中的生活,让小家伙养成了听墙角的习惯,毕竟每次皇后刁难都是毫无征兆,他若是不早做防备,早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阿诚,你放金公子的小厮进来掳人,那要是位贵人可咋办?他长得比娘们还水灵,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你这不是糊涂吗!” 这人的声音穆禾野没听过,估计是那位厨子在说话。 那位叫阿诚的小二小声答道: “我偷偷翻了他的包袱,里面除了银子便是几身衣裳,没有其他贵重物品,也没看到腰牌之类的物什,应当不是官家子弟,我们这这么偏远,除非有官兵来搜,不然根本找不到人。” 听到这的时候,穆禾野下意识地皱起眉,他大概猜到了对方口中的公子是谁。 昨日入住这间客栈的,只有他、病秧子、阿瑾三人,方才醒来的时候,那个叫阿瑾的小孩还在睡,那么便只剩下病秧子了。 他们将病秧子带走做什么? 在穆禾野思考的时间里,只听外面的厨子又问: “大的被带走了,上面两个小醒来咋办?” 对于这个问题,小二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张大哥,小孩子而已你怕什么,等他们醒了,正好扣在店里打杂。”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 “你猜猜金公子给了我多少赏钱?足足三百两银子啊!” 一听到有三百两,本还忐忑不安的张厨子瞬间改了态度: “见者有份,你得给俺也分点。” 小二嘻嘻哈哈地说: “这客栈是咱俩一起开的,自然要分点给你,待我清点好银钱便分你些,现在快去做早点吧,我都饿坏了!” 听说自己也能分点钱来,张厨子爽快地应了下来: “行!俺这就去做!” 厨房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见里面居然在熬着药,张厨子不由得有些疑惑。 他正欲出去问问阿诚,是不是这小子熬的药,然而刚一转头,脚上突然被绊了一下,来不及反应便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脖颈处一凉,只见一小孩手握菜刀,就那么平静地蹲在他面前,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冷静得令人害怕。 同一时刻,外面传来小二的喊声: “怎么了呀!” “告诉他,没事。” 穆禾野将刀逼近了些,他的力度控制得得很好,只是正巧将人划出道血痕,看着鲜血缓缓渗出,小孩忽而勾起了唇,似乎觉得这场景很有意思似的。 张厨子原本还想反抗,当感受到脖颈处的温热时,神经一下绷紧,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的意识扬声道: “我没事!你忙你的吧!” 那名叫阿诚的小二正在外面数钱,也懒得进去看,闻言便没再多管。 而不远处的厨房里面,张厨子战战兢兢地问向面前的小孩: “小娃娃,你……你想做啥?快把刀放下,会出人命的!” “告诉我,金公子是谁,家住何处?” 穆禾野问得懒洋洋的,手中却是一刻不闲,菜刀绕着厨子的脖子转了半圈,被一个小孩玩得像是匕首,弧度完美的圆弧形血痕,就这样渐渐显露了出来。 魔鬼!简直就是魔鬼! 刀刃划过肌肤,哪怕是一点痛觉,都因极度惊恐而放大数倍。 张厨子甚至感觉,自己的脖颈似乎已经被割下了,他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却在触及那双黑眸中的威胁时,硬生生地压了下来,最后发出一阵呜咽: “他他他……他叫金阿贵,是我们这的地头蛇,听说背后势力很大,最喜欢漂亮的公子哥,金府就在客栈附近,出门右转,走出一里地就到了。” 穆禾野看着地上的厨子,沉思片刻,突然眨了眨眼,仿佛稚童天真的问话: “你们客栈,应当送了很多人往金府吧。” 这里少有旅人,客栈难以经营,按理说早就该关门了,还能安然无恙地开到现在,似乎很不正常啊。 “……是。” 张厨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禁有些怀疑: 这样清晰样的逻辑与处事态度,真的是一个寻常孩童能有的吗? “你到底是谁?” 小家伙扬起唇,恶劣地笑了笑: “不告诉你。” 随着一声闷响,厨房里彻底失去了生息。 穆禾野提着染血的刀,毫不犹豫地往外面走,见小二还在埋头数钱,小孩故意喊了一声: “喂!” 阿诚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时,脸色刷地白了下来,手中的银元无意识地掉落,咕噜噜地滚到了来人的脚边。 他下意识地后退好几步,紧紧盯着来人手上的刀,之见一滴血珠从上面缓缓滚落,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地上的银元之上。 “你,你杀了张大哥!” 穆禾野的脸上还挂着方才的笑,他答得极其自然: “是啊,现在来杀你啦。” 闻言,阿诚一下就坐到了地上,不知为何,面前的小孩给他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可怕得很。 “……别,别杀我。” 面对阿诚极力求饶,面前的小孩似乎心软了,他在这人面前蹲下,好脾气地问: “那你告诉我,病秧子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参与这件事情的,都有谁?” 见这人久久答不上话,穆禾野等得不耐烦了,抬手就将刀驾到了阿诚脖子上; “快说。” 阿诚惶恐地抬起头,似乎都要哭出来了: “什么病秧子啊……” 穆禾野这才意识过来,自己在心底将人喊顺口了,方才竟然也这样喊,怪不得这厨子迟迟不回话。 “哦,抱歉。” 小孩歪了歪头,换了个形容: “就是被金阿贵带走的那人。” 阿诚这才后知后觉对方的目的,他连忙解释道: “他才被带走没多久,那位公子一夜未睡,我守了一宿,破晓之时实在熬不住了,便点了迷香,悄悄渡进房间。参与这件事的,除了我,还有昨日那位牙婆,是他告诉的金公子,我们客栈来了位漂亮的公子。” 说完,阿诚急急补充: “那位公子不会有事的,小厮才将人带走没多久,时辰尚早,金公子应当还未起身,好孩子,你听话,快把刀放下,现在去救人肯定来得及。” 穆禾野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 “听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听出小孩话中的深意,阿诚哆哆嗦嗦地质问: “你……你不是答应了不杀我吗?” 此话一出,便听那小孩嗤笑道: “我只是让你告诉我这些事,可没说不杀你呀!” 见对方心意已决,阿诚一咬牙,决定搏一搏,就算这娃娃刚刚杀了张大哥,也只是个娃娃,他一个大人还反抗不了吗? 这样想着,阿诚忽然用力,一把将小孩推开。 穆禾野也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有勇气反抗,自己毕竟是个孩子,身量摆在那,一下子便被推到在地,但哪怕如此,手中的刀还是被他稳稳地攥着。 小孩就那样坐在地上,丝毫不显慌张,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反抗自己的人。 阿诚慌慌张张地起身,正欲夺过对方手中的刀刃,却见地上的小孩勾唇一笑,只听那孩子不慌不忙的喊了一声: “裴无卿。”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破窗而来,阿诚甚至连这人的模样都没看清,就听一声长剑出鞘的清鸣,下一刻,便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空洞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小孩手上的刀。 “锵——” 那把刀被扔到了地上,穆禾野找来一张巾帕擦了擦手,继而问向身边的人: “你果然还在这,为何不去救病秧子?” 长剑入鞘,裴无卿随意地靠在身边的柱子上,姿态散漫: “将军派我来,为的是保护九皇子,而不是救一个神棍。” 穆禾野冷哼一声,虽心有不满,现下也不是问责的时候,于是吩咐道: “带上楼上那蠢货,随我去救人。” 楼下这般吵闹,那个叫阿瑾的小孩都没被吵醒,一点警觉性都没有,怪不得会被人算计,卖给牙婆。 同一时刻,一里地外的金府。 许风亭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想到破晓之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思及今日的行程,他心知自己应当早些起来,却不知为何,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非但醒不来,这一觉还睡得极其不舒服,颠颠晃晃的让他以为地震了,现在倒是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客栈硬邦邦的床铺也变得软和了许多。 许风亭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本以为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忽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那香如有实质一般,自鼻腔吸入,刺激得嗓子发痒。 “咳咳咳……” 许风亭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再也睡不下去,倏地睁开了眼。 “公子,您怎么了?” 18、梦境重现 许风亭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忽而感到一阵心慌,他下意识地想: 这不是书中的情节,难道又是剧情的反噬吗?小家伙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注意到身旁人的情绪变化,姜礼及时安抚道: “莫要担心,婺州城每条路口都有人巡逻,只消问上一问,便能知晓小殿下去了哪里。” 也是因此,太子才没有安排人在刺史府值守,毕竟满城都是自己人,根本没必要守着一座宅院,没想到,竟就是因为这一时的疏忽,让九皇子失了踪影。 姜大人尚来不及感慨,慌慌张张地便带着人往刺史府外走,刚一踏出府门,便碰上了一位巡逻的小侍卫,他连忙将人拦了下来: “可曾见到过小殿下?” 正如姜礼方才所言,每条路口都有专人值守,而刺史府附近的路口,正是由这位小侍卫看守,对方的的确确见到过九皇子: “约莫半个时辰前,小殿下同一位妇人走了,似乎是有新的流民过来,还未来得及安置。” 说着,小侍卫觉得奇怪: “这不是太子殿下分给小殿下的任务吗?大人怎么还来问卑职?” 姜礼听得直想骂人,他没好气地说: “什么事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做啊!我问你,那个妇人带着小殿下往哪个方向走了?” 小侍卫被监正大人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指了个方向: “好像是往城墙那边走。” 闻言,二人不再多留,立马往城墙的方向赶去,那名侍卫看着蠢笨,却也懂察言观色,意识到情况不对,便也没了巡逻的心思,跟在后面一同去找九皇子。 刺史府离城门口并不远,不过五百米的距离,拐个弯便到了。 众人赶到城门口时,却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本该值守的士兵也不见踪影,仔细一看,城门竟然落了锁,原来是到点下班了。 许风亭看着落锁的城门,眉头微蹙: “宵禁一般为戌时,如今天都还未黑全,城门怎么就关了?” 姜礼在旁解释道: “最近因为流民的涌入,婺州城人口杂乱,为免意外发生,太子殿下提前了落锁时间。” 许风亭向前一步,贴着城门附耳听去,几息之后,转身提醒道: “城外有声音。” 听说城外有声音,姜礼连忙凑近听了听,果然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吵闹声,估计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听得并不真切: “小殿下肯定在外面!” 姜大人踹了一脚紧闭的城门,忍不住怒骂道: “一群吃白饭的家伙,到点就准时跑了,那么大一个孩子往城外走,也不知道把人拦下多问几句,待此间事了,本官一定禀告太子,将这群值守之人好好整治一番!” 小侍卫听得胆战心惊,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但不敢多言。 前几日巡逻时经过城门,他便瞧见有人在打瞌睡,有一次还在角落撞见士兵们喝酒,估计小殿下被人拐出城的时候,那几个士兵正巧寻了个地偷懒去了,故而没将人拦下。 那几位都是从战场回来的士兵,地位比他一个小侍卫高多了,不是自己能告状的。 姜礼不知小侍卫心中所想,急匆匆地吩咐道: “你现在去将守城的士兵找来,小殿下在城外,让他们赶紧滚过来开门!” 担心被盘问,小侍卫巴不得赶紧走: “是,大人。” 姜礼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眼底满是庆幸: “还是小友聪明,知道附耳听一听,没有直接离开。” 许风亭的目光从未自城门离开,仿佛透过这扇门,已经看见了外面的小孩,眸光沾上了几分担忧: “我只是觉得,小殿下一定在外面。” 姜礼愣了愣,不知对方为何如此肯定,但是很快,这位监正大人便想明白了: “也对,城内都是我们的人,九皇子失踪了这么久,若是还在城内,必然会有音信,仔细想想,倒真是在城外是可能性更大一些。” 许风亭没有回话,真正让他心有怀疑的,其实并不是城内的安防,而是带走小孩的那位老妇。 一位普通的百姓。 他不由得想起了半月前的梦境,欺负小孩的,也是百姓,不过是一群百姓。 这个怀疑在看到落锁的城门时得到了证实,能将城门落锁时间掌握得如此精确,除了官兵便只有城内的流民,前者自然不可能掳走皇子,那么,只有后者了,听城外的动静,估计人也不少。 至于他们如何回城……这问题其实不必考虑,将皇子掳走可是大罪,那群人估计就没想回来。 就在许风亭思索的时候,一道带着稚气的怒吼自城外遥遥传来,遽然将神经拉紧: “......滚开!” 或许因为距离有些远,声音传来的时候很轻,但他就站在城门口,一直关注着外面的状况,因此并未错过这道吼声。 姜礼也听到了,二人表情俱是一变,面面相觑间,许风亭率先开口道: “姜大人,我去城墙上看看。” 江南临海,雨量比北方要大,为防洪涝,城墙建得比京城还高,上去并不容易,一番奔波后,终于是登顶了。 许风亭捂着心口,突感一阵呼吸不畅,迎着城墙上的风雨,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小友,你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眸光紧紧落在城外的方向。 姜礼跟着看了过去,只见城门外,不知何时集结了一群流民,对一个小孩踢踢打打,只是遥遥看着,便感受到了那群人的满腔恶意。 “那是小殿下吗?” 许风亭的眸光一寸不移,轻轻应了一声。 闻言,姜礼倏地回头望了眼身后,见城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忍不住低骂道: “钥匙怎么还没送来!这么慢!” 说着,姜礼收回实现,紧紧盯着远处的小孩,着急得左右踱步: “这可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小殿下被欺负吗?” 城墙上风太大,许风亭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却也不忘安抚身边如同走热锅的人: “大人,着急无用,我们阻止不了。” 见这人毫不慌张的样子,姜礼停下了脚步,他皱着眉,仔细端详着对方的神态,眼底满是不理解: “你方才不是还很担心吗?怎么现在这么淡定?” 说这人不在意小殿下吧,却是第一个发现小孩不见的人,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一路奔波至此,但说他在意吧,现在却是一派从容,好似突然就放下了心一样。 许风亭微微垂眸,任由长睫打落,将眼底的担忧藏起,他缓缓开口道: “……这是小殿下命中的劫难,着急也没用。” 此刻城墙外的那一幕,与半月前的梦境别无二致。 一样的大雨,一样的欺凌,唯一不同的是,此次小孩没有饿着肚子。 许风亭低低咳着,心底稍安: 原来是到了走剧情的时候,还好没出其他意外。 而且,现在的情况也比原剧情好些了不是吗?至少小孩不会再去捡馊馒头了。 心底刚冒出这个想法,便见远处的小孩突然爬起来,似乎是想捡什么东西,可是没走几步便被一人踹到了地上,只能狼狈地伸出手,却怎么够也够不到。 细瘦的胳膊沾满泥泞,拖着小小的身体,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下艰难前行,几次靠近又被阻拦,一切的一切,与当初的梦境完全重叠。 许风亭的神色看不出丝毫异样,搭在墙垛上的手却是无意识地攥紧了: 为何这一幕,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小孩已经吃饱了饭,根本不可能去捡梦中那个馊馒头,他想捡的东西是什么? 远方马蹄踢踏,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驱车之人高扬马鞭,将欺负小孩的百姓尽数呵斥走。 与此同时,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一位青衣人自车内走出,他蹲下身,将地上的小孩扶起,又替对方拾起落在地上的东西。 剧情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正轨。 而灾星之说,将再也无法影响到小孩分毫。 许风亭彻底松了一口气,硬撑着的神经倏地松开,一口血就这样咳了出来。 “喂喂喂!小友,你莫要吓我!” 姜礼眼看着对方咳出一口血来,惊骇得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就想替对方擦去血迹,却被拦了下来: “无妨,死不了。” 旁人看得大惊失色,咳血的本人倒是一派从容,姜礼看得啧啧称奇。 他将帕子塞到对方手里,态度坚持: “那也要将血迹擦一擦,看着太过骇人,有辱瞻观。” 原来这位大人有洁癖,看不惯别人身上留着血迹。 许风亭接过帕子,将身上的血迹擦了擦,看着被弄脏的白帕,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还给对方。 “给我吧。” 姜礼伸过手,将帕子收了起来。 那双手骨指分明,修长如玉,配上姜大人苍老的脸,显得颇为违和。 许风亭眸光微动,心底暗暗惊讶: 这位人看起来年龄很大了,怎么一双手还保养得这么好? 正好此时,小侍卫找来了值守的士兵,将城门打开后,一群人急匆匆的往城外赶。 见城门开了,远处的小孩下意识地望来,似有所感搬地微微抬眼,目光落到了城墙之上。 他身边那位青衣人,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几乎是与那道目光相触的刹那,许风亭忽感一阵胸闷,头疼欲裂,一如那场梦境结尾,将落雨化作针刺,如有实感地侵袭着大脑。 与此同时,许久未曾出现的警告响彻脑海: “警告!警告!请宿主远离主角受!请宿主即刻远离主角受——!” 这次的警告不似之前,一下便消了音,而是久久不停,在脑海中持续警鸣,似乎只要自己继续停留,它便会一直吵个没完。 许风亭被吵得难受,下意识地跟随警告声转过身,他踉踉跄跄地往城楼下走,然而还没走几步便倒了下去。 预想之中的痛感并无传了,他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迷迷糊糊之际,许风亭听到自己微弱的恳求声: “我与那青衣人犯冲,莫让他靠近我……” 许风亭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遵从脑海中的警告,远离主角受,这才随口诌了个谎。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礼的眸光落到城外的青衣人身上,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那人……似乎有点古怪。 20、一见钟情 手上的血迹留着不舒服,许风亭找来一张干净的手帕擦拭,正打算回床上再躺会,余光扫到了一片光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只见桌案上,正摆着一个筒状的金属物件,在晨光的照射下颇为显眼。 姜礼方才坐在这,似乎就是在鼓捣这个东西。 怎么看起来……有点望远镜? 许风亭拿起桌上疑似望远镜的金属筒,试探性地对到眼前,惊喜地发现竟然真的有放大的作用,于是连忙打开窗户,四处瞧了瞧。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看,眼前忽然映入一幢熟悉的建筑。 那不是刺史府吗? 可惜目前的放大距离不够,看不到府院内的情况,不然还能看看小孩的情况。 收回目光后,许风亭仔细端详起手中的金属筒,发现这是一个早期的折射望远镜,照理说,应该是有可以调焦的装置。 思及此,他尝试性地摸索一番,少顷,果然摸到了可以调焦的机关,眸光霎时一亮。 在病房的时候太过无聊,许风亭就喜欢鼓捣各种东西,爸妈虽然很少来看他,但钱这一方面却是从未短缺过,就连住的都是高级病房,想要什么直接网购,再拜托护士带进医院,其中就包括一架天文望远镜。 好歹也是玩过天文望远镜的人,眼前的这个简易望远镜,很快就被许风亭玩明白了,他再次举起金属筒,这一次,毫无障碍地看清了刺史府内的场景。 稍微扫视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小家伙住的地方,他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人端着药,打开了房间的门,于是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小皇子正躺在床上养伤,床边还站着穆泽宇,两兄弟似乎在聊天,方才端着药进来的人,穿着一身青衣,应当是风欢意。 见三人相处得颇为融洽,许风亭放下心来。 看来剧情在正常进行。 就在此时,太子突然向门外走去,很快便离开在了望远镜的范围内。 不待许风亭疑惑,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你居然会用这个?怎么样?好不好玩!” 许风亭回过神来,将望远镜归还原主,笑问道: “蛮有意思,姜大人是如何想到做这东西的?” 姜礼放下手中的药碗,接过对方递来的望远镜: “这不是我想到的,是风欢意从宸国带来的,听说是西洋玩意,叫什么望远镜,我觉得有意思,就向太子讨了过来,稍微做了点变动。” 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凝眉沉思道: “我觉得这东西可以拿来观测天象,不过目前可以看到的距离还不够远,或许将它做得更大,更长些便能看得更远,可若是如此又太过笨重,不好拿。” 许风亭一听就知道,姜礼是想做天文望远镜,专门拿来观测天象,他正好也有兴趣,于是利用所知道的知识,给出了几点建议: “大人可以试试换种材料,用更加轻便的木材,加长筒身的长度,同时扩大口径,或许会有成效。” 他这人太懒,知道的东西很多,但都懒得实操,将改进方法告诉姜礼,也是希望对方能替他动手研究一下,若是真的研究出来了,可得拿来好好把玩一番。 姜礼将许风亭说的话都记了下来,琢磨一番后,觉得甚是有道理,语气惊叹: “没想到子明小友还懂这些,待我研究出观天仪,便去白云山找你玩!” 东西还没做出来呢,倒是把名字先取上了。 许风亭一阵失笑,却也没有拒绝对方的邀请: “那便说好了,我在白云山等着姜大人,大人可莫要让我等太久。” 闻言,姜礼拍着胸脯保证道: “放心吧,本大人冰雪聪明,很快便能做出来,正好无事,我现在就去寻点木材来。” 应某位太子的要求,姜大人在外的形象一直是位老人,他找来被自己扔在一边的人皮面具,因为懒得染发,又戴上了个帷帽权当遮掩,换装结束后,才放心地准备出门。 许风亭眼睁睁地看着姜大人,从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瞬间变回了年迈的老者,心中暗叹这监正当得也是颇不容易。 临走前,姜礼指了指桌上的药碗,还不忘提醒一句: “药熬好了,你记得喝啊,还有这个!九殿下托我我给你的,这傻小子,昨日就是为了这东西,傻乎乎地跟着人往城外走了。” 许风亭低头看去,发现竟是整整一包糖块,包装粘着些水渍,但是里面的糖块却颗颗分明,丝毫没影响。 原来,小孩昨日拼命护着的东西,便是这包糖吗? 他定定地看了半晌,好半晌才捻起一颗糖块,扔进了嘴里,继而端起药碗,默不作声地一口闷了下去。 其实……这药也没有很苦,可以不必就糖的。 空空的药碗才刚被人搁到桌上,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许风亭从桌案前站起了身,然而打开门后,看到的是一张俊雅温柔的脸,一时间很是意外: “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方才还见这人在刺史府,怎么这么快便赶来了客栈? 听对方又开始一口一个殿下,太子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半开玩笑地询问道: “子明不欢迎我?” 许风亭摇了摇头,将人请了进来: “怎么会,殿下多虑了,进来说吧。” 自从得知五星聚合的事之后,许风亭的确不想再见到这位政客,但人都跑到门口了,他也只能客客气气地迎进来。 好歹是一国太子,将人晾在门外太过无礼。 穆泽宇虽不知许风亭心中所想,却也能猜到,大概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让面前的小仙长不舒服了。 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尝试着回忆了一番,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试探地开口道: “昨日审讯之人时,孤发现老二竟也来了婺州,便带着侍卫去抓人了,又给父皇写了封书信,待回到刺史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今早才知你和姜大人在外面住了一宿。” 穆泽宇端详着许风亭的神色,嗓音是一贯的温和: “可是因为此事生气?” 许风亭不明白太子解释这事的原因: “我与殿下非亲非故,住在刺史府本就叨扰,出来倒是正好,有何可生气的?” “非亲非故?” 穆泽宇紧紧盯着许风亭,嘴角无意识地压直,第一次冷下了脸: “孤将子明视为好友,倾力相助,到最后竟然只换来一句非亲非故吗?” 太子终究是太子,平时待人温和,但若生起气来,也是吓人的很,那一身的天家威仪尽显,看得许风亭心头一慌,心口不可避免地疼起来了。 若是在之前,这阵隐痛很快便能缓过来,但是自从昨日过后,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伤口的隐痛牵动到了脆弱的心脏,一时间有些呼吸不过来,倒是颇为难熬。 许风亭微微蹙眉,下意识的捂向心口,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反倒把穆泽宇吓了一跳,他收起浑身的气势,连忙将人扶住,语气是少有的惊慌: “抱歉,孤不该对你生气,只是实在疑惑而已,不知为何突然被疏远。” 说着,又不放心地追问了几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喊太医?” 许风亭摇了摇头: “这是我自己的毛病,太医帮不了。” 小仙长平日里就已经足够虚弱了,单薄的身子仿佛被风一吹便倒,现下更是脆弱得像是纸做的人似的,薄薄的眼皮微垂,覆下一层羽翼般的长睫,随着喘息声一颤一颤的,挠得人心生怜惜。 穆泽宇很想抱一抱身前的人,却也只是想一想,就连触碰都是小心翼翼,担心一不小心又将对方吓到,最后只是虚虚搭着肩膀,作为短暂的支柱,给对方借点力,免得摔了。 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见人似乎缓过来了,穆泽宇试探性地询问道: “你的身体自小便如此虚弱吗?可有缓解之法?” 许风亭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 “幼时发过一场高烧,醒来便这样了,没有缓解之法,只能自己受着。” 他在现代看过许多名医,哪怕是用最高超的科技,或是最高明的医术,都毫无所用。 对于自己的这身病,许风亭本人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幼时发了一场高烧,醒来时全身器官便在走向衰亡,不管医院如何救治,都无济于事,只能靠着药水,将死神拖得离他远一些。 但有时候,漫长地等待死亡也是一种折磨,他曾偷偷溜出去过医院,躺在路边的躺椅上,期待着第二日便能死去,可惜隔日醒来之时,总是毫不例外地被送回医院。 父母虽然很少来医院看这个儿子,却派人在暗中提防着他自杀。 有时候许风亭会想,爸妈应该也是爱他的,就是凭着这份微乎其微的爱意,他吊着一口气,一直活到了26岁,又在即将死亡时,绑定了系统。 “子明,你还是回刺史府住段时日吧,孤喊太医给你调理身体。” 太子的话将许风亭从回忆中拉出,他拂开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必了,我明日便回白云山。” 系统的警告言犹在耳,不论是穆泽宇,还是风欢意,都是他不该靠近的人,现下两位主角在婺州相遇,他这个炮灰该趁早溜走才是。 今日让小孩再养会伤,明日说什么也要走了。 听许风亭说明日便要离开,穆泽宇显然没料到,他极难得地感到一阵烦躁,下意识地便想问问对方,为何走得这么着急?是在避着他吗? 但是当触及那人眉宇间的倦色时,又不由得有些担心,担心自己再次将人刺激到发病,万般疑惑在心底滚揉,最终只化作一句: “那孤去安排马车。” 不曾想,就连这一件小事,那人都不愿麻烦他: “殿下事务繁忙,不必麻烦,我自己我租一辆马车便可。” 穆泽宇再也压抑不住心下的躁郁,他颇为失态地拉住少年仙长的手,努力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温和些: “子明,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孤可好?” 许风亭以为,他与太子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君子之交,对方不至于如此失态才是,得知他人不愿结交的心思,按照穆泽宇的性格,应当会礼貌地离开。 怎么会这般难缠? 他看着被对方攥住的手臂,百思不得其解。 穆泽宇以为将人抓疼了,下意识的松了手,但目光却是一寸不移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看来不说清楚,今日太子是不会放他回白云山了。 许风亭颇为无奈的地叹了口气,询问道: “姜大人没同殿下说吗?” 穆泽宇疑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事与姜礼有什么关系。 见此,许风亭只能将原委如实道来: “姜大人说,半月前,夜空出现五星聚合之奇景,隔日,殿下在街市替我解围,后又多番拉拢,我知殿下接近所为何事,可我只是闲人一个,帮不了殿下。” 他看着穆泽宇,补充道: “若是朋友,殿下可随时来白云山顶游玩;但若为君臣,还是就此断了联系为好,免得两厢生怨。” 穆泽宇是何其聪明的一个人,那里听不出来对方话语中的决绝,这朋友怕是做不成了,哪怕日后去白云山探访,也必然会被拒之门外。 一想到这个结果,太子当机立断地做下了一个决定,他忽而向前一步,语气隐忍: “但倘若,孤不愿与你做朋友,也不愿与你当君臣呢?” 既非好友又非君臣,还能是什么呢? 许风亭直觉后面的话不能再听,他连忙避远了些,眸光闪烁: “殿下,你若是无事,还是回去吧。” 说着,许风亭便要开门送客,却被穆泽宇拦了下来,下一刻,他便被堵在了墙角: “孤心悦你!为何不敢听!” 穆泽宇注视眼前那双的眸子,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轻声补充道: “接近你,一开始的确有私心,可是那日在街市上初见之时,那份私心便不纯粹了,之后的种种,确是刻意接近,但并非拉拢。” 太子不再自称“孤”,而是换成了最寻常不过的“我”,他一遍一遍地重申着爱意,只是想告诉少年,自己的接近并非利益与野心,不过是如同寻常人一般,心有爱慕罢了。 穆泽宇认为,他应当是不信命的,因此,自然也不信一见钟情之说,但是那日初遇之时,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好似二人早该相识一般,这种情绪与日俱增,以至于半月未见后,急急地便给对方写了一封信,期望能在婺州再次相逢。 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许风亭当场楞在原地,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他在心下不断重复道: 乱了……乱了,彻底乱套了! 主角喜欢上了炮灰,他会不会被这个世界抹杀?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想法一般,下一刻,脑海中传来一声惊叫: “宿主!你怎么还是勾搭上了主角攻啊!” 本该陷入休眠的001,竟然醒了。 20-30 第21章 屈膝相求 “001, 你醒了?” 许风亭在心下喊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等到回应,过几息过后, 才听到了001的声音: “再不醒你就要被这个世界抹杀了!检测到有人篡改剧情, 世界能量产生了波动, 差点将外来者抹杀,还好我强制结束了休眠, 将你的气息瞒了下去。” 隐藏气息耗费了它太多能量,001的声音明显地虚弱了很多, 同时还有些无奈: “宿主,我不是设置了警报提醒吗?你怎么还是勾搭上了主角攻?” 勾搭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思及那日的警报,许风亭也是颇为无语: “你的警报装置似乎有问题,当时我已经上了太子的马车,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提醒,想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闻言,001静默了好一会, 再一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懊恼: “我检查了一下,确实有问题,当时能量太低, 几乎是被动陷入休眠,没来得及仔细检查,忘记提升灵敏度了, 造成如今的局面,我也有一定的原因, 抱歉。” “没事,你尽力了。” 许风亭并没有问责的意思, 当务之急,是引导剧情回到正轨,他向001询问道: “现在怎么办?这剧情还能拉回来吗?” 比起许风亭的惊慌,001似乎已经镇静了下来,它分析道: “其实只要保证剧情线不变,角色的心意如何,并不重要,只不过太子是主角攻,他的想法比所有人都重要,这才引起了能量波动,但是这个问题我已经替您解决了。” 许风亭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所以接下来,我只要保证太子会同意几日后的联姻,这样便行了对吗?” “是的,但您不需要刻意劝导,太子会同意的。” 如同那一日说出“您不会失败”一样,系统对于后续的事情似乎很有把握。 许风亭不知对方是肯定从何而来,正想仔细问问,便听001急匆匆地说: “宿主,我的休眠期还没结束,这一次消耗了太多能量,休眠期怕是要延长,下一次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休眠期间,千万不要接近主角受,您如今的能量太低,一定要想办法远离,否则将有性命之危,切记切记……” 一阵电流声响起,大脑中再次陷入了寂静,001回到了休眠状态。 怪不得昨日遥遥与主角对视一眼,便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掏空了,今日醒来的时候,甚至都开始咳血了,原来当真是因为气场不合,那位姜大人误打误撞,倒是说到了点上。 一人一统的对话不过几息时间。 见小仙长一直低着头不言语,穆泽宇还当自己又将人吓到了,他连忙后退几步,留出了一个让对方安心的距离,继而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若是不想进宫,你可以继续做白云山上的仙人,但是,不要再误会我的心意了,好不好?” 穆泽宇能看出来,少年对自己并无情爱,当一方有情另一方无意之时,有些的心思便显得见不得人了;若不是方才太过情急,他并不打算言明,如今说了,又难免忐忑,担心对方会更加避之不及。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抱歉。” 这声抱歉,不仅是因为方才的误会,更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太子的神色却依旧难免黯然,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对方语气中的疏离,让他感到心下一慌,担心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下意识地便逼近了一步。 许风亭在心中警铃大作,担心对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不动声色地离人远了些. 对上那双警惕的眸子,穆泽宇倏地顿住,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这位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储君,此刻却显得很是局促不安,他微微垂眸,眼神落寞: “我只是想问问……以后还能同你见面,聊聊天吗?” 他这人不信命,自然也不信一见钟情之说,但是偏偏,让他遇上了面前这人,初见之时的第一眼,心底便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情绪,好像二人早该相识似的。 如此放低姿态,对于穆泽宇来说,是第一次,但也做得心甘情愿。 许风亭惊讶于太子的冷静守礼,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我说了,若是朋友,可随时来白云山顶游玩,自然还能见面的。” 闻言,穆泽宇放下心来,他所求的,也仅此而已。 许风亭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太子,以他的身份与地位,完全可以强取豪夺,怎么会如此克制,这般知足?是不够爱,还是另有所求? 他忽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问题,很是好奇太子的选择: “江山与爱人,若是只能择其一,殿下会如何选?” 当初说出“命无定数”之人,此刻却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没得选。” 穆泽宇的嘴角噙着礼貌的笑,一双眸子似水般温润,又是那样的平静: “当初在御书房外,你不是问我否做了什么事,让父皇误会他的太子心思不在社稷吗?当时不便言明,现下告知倒也无妨。 他在那时便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思,故而才有此一言,父皇有句话说得很对,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我的婚事必须要利于国家,由不得自己做主,在江山面前,个人情爱微不足道,这是太傅自小便告诉我的道理。” 看来他要的是江山。 许风亭终于明白了,为何001如此确定,太子会同意日后的联姻: “所以,若是与一人联姻,可为夏国提供助力,你会接受的,对吗?” “我的意愿不重要,若是这场联有利于家国,作为太子,孤必须接受。” 穆泽宇很清楚,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而他也早已做好了为谋求高位,舍弃所爱的决定: “所以子明,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并非不够喜欢,而是因为无法给与任何保证,哪怕有一日坐上了那至高位,也是身不由己,处处不由心,强行将你牵扯进来,太过自私。” 太子毫不掩饰他的野心,却将心底的柔情倾数诉之,明明是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偏偏生了一副君子骨,温润有礼,心怀柔情。 许风亭看得一怔: “……那个位置,这般重要吗?” 重要到哪怕放弃所爱,退居幕后,也要与别人虚以为蛇,争个高低? 穆泽宇忽然移开目光,静默许久,似乎是在沉思,窗外正巧掠过一群南迁的飞鸟,他凝眸多看了几眼,而后缓缓道: “孤三岁背诗,四岁习字,五岁便能熟读经典,六岁率朝官祭司,八岁在群臣前颂读奏表,十岁上朝接触政事,世人皆言太子聪慧,却不只孤下了多少功夫。 自三岁之时,母后便命孤寅时起,巳时睡,其余皇子在游马弋猎、打球听曲之时,孤在东宫跟随太傅学习,日日如此,寒来暑往,从未有过停歇。” 他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回过身时,眼底的黯然早已不复存在,眸光灼灼: “你说,孤当不当谋求那个位置?若是不执著,如何对得起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夜?” 注意到对方眼底的势在必得,许风亭不由得想到了十年后的剧情,他颇为忐忑地问: “假设与那高位失之交臂,又当如何?” 穆泽宇怔愣片刻,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好半晌,他冷哼一声: “孤会亲手杀了高坐金銮之人。” 说这话时,那双向来温和的眸子里,闪过一瞬的冷寒,如冰锥利刃般,刺得人心头发颤。 许风亭毫不怀疑,面前的人会说到做到,亲手杀了夺他皇位之人。 一如故事结尾,那个被万箭穿心的新帝一样。 “我想回白云山了,今日便回去,带着小殿下一起。” 这两个主角,一个能把他害死,一个会将他养大的孩子害死,还是赶紧带着小崽子跑回白云山吧,婺州太危险了。 见许风亭心意已决,穆泽宇这一次没在阻拦,沉思片刻后,他提议道: “孤帮你安排马车,婺州与京城尚有距离,途中恐生意外,子明若是自行租车离开,孤不放心。” 听到意外,许风亭想到了金府的事情,不由得有些后怕。 此次出行是他大意了,以现代的思维轻装上阵,殊不知这里并非法治社会,谁也不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变态,由太子安排人手护送的确安全些: “那便劳烦殿下了。” 半个时辰后,婺州刺史府门前。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露出一双白皙雅致的手,就在众人以为能窥见车内之人的面容时,那双手突然收了回去。 车内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请太子安排马车的许风亭。 穆泽宇做事一向很快,很快便安排了一辆马车到客栈,同时还将自己的近身侍卫派来护送,就在刚刚,许风亭正欲下车接小孩,脑海中忽然响起熟悉的警报: “警告!警告!请宿主远离主角受!请宿主即刻远离主角受——!” 001休眠前将改进了警报装置,这次倒是灵敏了许多,他立马缩回了手,说什么也不下车了。 刺史府门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主一仆,主人身着青衣,面容秀丽,是一副纯真无害的好模样,好似春日铃兰,清新素雅,姿态温婉,就连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 “听闻仙长要来府上,本殿特意出门迎接,您却连面都不露一下吗” 马车内传来一阵低咳声,半晌后,一道清雅的嗓音传到众人耳边: “见过宸国二皇子殿下,在下身染恶疾,无法下车见礼,实在抱歉,不知夏国九皇子是否在府中?” 风欢意的声音带着笑,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语调: “小殿下在自然在府中,但身上有伤,不便下床,恐怕还要麻烦仙长下来一趟了。” 对方的声音极具欺骗性,温柔的调子让人忽视了话语中的咄咄逼人,若是不便下床,完全可以让小厮带出来,为何非要他下车? 况且,姜礼早上说过,小殿下的伤势并不重,若是到了不便下床的地步,姜大人自然也说不出这种话,许风亭敏锐地意识到,这位主角似乎很想和他见一面。 001的提醒言犹在耳,他说什么也不可能下车,许风亭微微提高音量,向驱车的司扬喊到: “左卫大人,劳烦进府将小殿下带出来。” 闻言,司扬放下马鞭,轻轻一跃便跳了下来,朝风欢意等人迎面走去。 毕竟是太子的人,风欢意不好多拦,只能微微侧身,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了进去。 他转过头,望着不远处的马车,眸光打量,忽而笑问道: “听闻仙长有通天之才,应当会看面相吧?不若看看我的面相如何?” 不待对方回答,这位宸国二皇子快步向前,作势正要掀开马车的窗帘,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瞬间动弹不得。 “二皇子殿下,本官正巧会看面相,可要帮你瞧瞧?” 许风亭认出了这道声音,正是早上跑出去找木材的姜大人。 没等风欢意答应,车外的姜礼自顾说了下去: “我观殿下印堂发黑,今日最好还是不要外出,在府院中好生待着,免得招来祸患。” “你是何人?怎么能碰我家殿下!赶快松手!” 风欢意身边的小厮跑了过来,向姜礼呵斥道。 姜礼被说得一懵,怎么搞得好像他非礼了人家一样,于是连忙松开了手,他撩开帷帽的纱帘,扬声道: “你且看看老夫是谁!” “原来是监正大人。” 风欢意率先将人认了出来,他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却并不恼,笑得柔顺温婉: “既然大人说今日有祸事,那本殿就先回去了。” 他的目光落到身后的马车上,嗓音轻缓: “至于仙长……我们改日再会。” 那声“再会”被拖长了一个调,听得人心里怪怪的。 车窗帘布的一角被悄悄撩开,许风亭皱着眉看去,便见一抹青色的身影隐入府院,衣衫轻摆间,带来一阵清脆的鸣响,他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 凝神望去,发现声音来自对方腰间的一枚玉佩,上面系着小巧的银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铃铛玉佩,好似在哪见过……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大手,晃来晃去地将许风亭的思绪拉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站在车外的姜大人: “快回神了,看什么呢!” 许风亭不好意思地报以一笑,他问道: “大人不是去找木材了吗,怎么会来这?” 姜礼轻轻瞪了这人一眼,语气带着嗔怒: “你还说呢,方才我对比了许多木材,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本想回客栈同你一起研究,哪曾想,你已经往刺史府去了,接上小殿下便要走,离开前也不知会我一声。” “抱歉,事发突然,来不及告知大人。” 许风亭原本没想这么快离开的,实在是情势所逼,前有狼后有虎,婺州这地是片刻也待不得。瞧瞧,主角受才刚来婺州一天,便对他产生好奇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姜礼知道,太子方才来过客栈了,小友的离开或许有太子有关,他虽然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涉及主子的私事,便也没有追问,于是潇洒地挥了挥手: “我过来就是同你道个别,那我们白云山见!” “好,白云山见。” 姜礼刚走没多久,穆禾野就被司扬带了出来,小家伙伤得并不重,走路完全没问题,是风欢意夸大了。 “病秧子!” 看到门口停着的马车,穆禾野加快了步伐,三两步就跳上了车,司扬紧随其后,待人都坐稳后,马鞭一甩,便启动了车驾,载着二人向城外驶去。 自昨日误以为对方失踪后,许风亭终于是见到了小孩,那一身青青紫紫的伤痕,他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根本不敢多看: “小殿下。” 许风亭而张开手,心疼地将小可怜抱进了怀中。 穆禾野并未拒绝对方的拥抱,他仰着小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人瞧,突然出声道: “昨日我看到你在城墙上了。” 许风亭被看得一阵心虚,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昨日旁观之事,少顷,无奈叹了口气: “抱歉,没有及时去救你。” 穆禾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一个病秧子怎么救我,还是好好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说着,他轻声补充了一句: “我又没事,竟然担心到晕倒……” 小家伙是皱着眉说这话的,但是眼底却淌过一丝欢喜,似乎是在为对方的在意,而感到窃喜。 许风亭一愣,后知后觉这是场乌龙。 “其实……” 本想解释一下,但当对上那双藏着笑的黑眸时,忽然又有些不忍。 小家伙要是知道,他一直在城墙上旁观,应当会很伤心吧? 迎着小孩疑惑的目光,许风亭话锋一转,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你说得对,我就是太担心你了。” 见小孩的脸色也有几处青紫,他轻轻碰了碰,询问道: “被欺负的时候,为何不喊裴无卿帮忙?” “镇国将军府的人不会对百姓动手,除非我有性命之忧,否则裴无卿是不会出手的。” 小孩的声音很轻,似乎很不想谈及昨日被欺负的细节,刚解释完便立马岔开了话题: “对了,我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风欢意,他说过几日会去白云山上找你,让我转告一番。” 说着,小家伙皱起眉,主动提议道: “我不想看见他,那几日你随我去镇国将军府吧,将军府有重兵把守,他进不来的。” 许风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看着面前的小崽子,难以置信地问: “小殿下不喜欢宸国二皇子吗?” 穆禾野疑惑地瞧了眼问出这话的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许风亭:??? 剧情设定你就是喜欢主角啊,现在这是闹哪样?太子的剧情崩了,你这也要崩吗?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好半晌,许风亭犹疑地开口: “他对殿下有授业之恩,又曾有相伴之谊,昨日还在城外相救……” 穆禾野打断了许风亭的话: “这又如何?授业之恩,相伴之谊,这些都是姨母所托,他当时的身份还是一个小厮,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至于昨日的相救,这人特意来婺州为的便是找皇兄,既然看到我受欺负,自然要帮一帮,你别想多了。” 小孩觉得这人真是好心肠过头了,他虽是不受宠的小皇子,却也能看出谁是真心相待,谁又是装模作样之辈,这点事情根本不值得入心。 许风亭听得一愣,当时他甚至还吐槽过剧情,觉得小反派是因为太缺爱了,这才在后面抓着风欢意不放,现下仔细想想,确实有些不合逻辑,小殿下敏感多疑,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动。 当初若不是自己舍身挡了一箭,小孩怕是到现在也不会对他卸下心防。 既然不是因为这些看得见的恩情,那是因为什么动心?又或者说,原书中的小反派,当真喜欢主角受吗?是不是有其他靠近的原因? 许风亭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性喜欢吃点东西,见车内放着点心,他随手捻起一块糕点,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没想到这糕点的味道是意外的好吃,忍不住又吃了几个。 另一边,小皇子的话还没说完: “……听说昨日你忽然晕倒,被姜礼带到府外住了一夜,皇兄便想出去看看你,风欢意留在屋内,有意无意地向我询问与你有关的事情,他对你怀有敌意,以后还不要接触为妙。” 穆禾野不想说这么多的,不过是见病秧子的身体这么弱,又身无实权,若是哪日被算计了,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说这么多,也只是想让这人提防着点。 结果自己在那操着心,被针对的某人倒是毫不在意,甚至心大地吃起了点心。 小家伙的脸冷了下去,他板着嗓子问: “病秧子,你有没有在好好听我讲话?”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当然有在听,殿下放心,我也不喜欢宸国那位二皇子,不会去主动招惹的。” 说着,许风亭给小孩递了一块糕点,笑得眉眼弯弯: “你要不要尝尝,可好吃了。” 穆禾野抬眼看去,发现是一块做工精致的荷花酥,雪白的酥皮往上是愈来愈浓郁的烟粉,一如举着糕点的人,唇红齿白,艳若桃李。 这人的脸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尤其是一张唇,红得像是涂了口脂一般。 穆禾野正觉得奇怪,便见一缕殷红自唇角渗出,下一刻,荷花酥便落在了地上。 “病秧子!” 小孩倏地睁大了眼,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先行有了动作,将摇摇欲坠的人接住: “你……”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鲜血自对方唇角溢出,穆禾野一下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楞在了原地,直到耳畔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 “…荷花酥,有问题,不要吃,。” 许风亭也是颇为无奈,早知道就不贪嘴吃车上的点心了,也不知道里面下的是什么毒,这么好吃,他一下吃了好几个。 这下好了,真尼玛疼,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要将脏器挤爆似的。 而且这毒性散发得极其迅速,不过是几息时间,痛楚便蔓延至了全身,他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哪怕多吸进一口空气,肺腑处都会少一处空隙,随时便要炸裂,就连意识都渐渐模糊了起来,偏偏身上直淌冷汗,冷热交替间,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穆禾野惊慌失措地替人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终于从惊惧中回过了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身上的血可以解毒,于是连忙咬破指尖,试图给人渡点血: “我的血可解百毒,你,你喝了就好了。” 但是这血太少了,甚至还没有许风亭吐出来的血多,对方中也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殷红的鲜血一口一口往外吐,脸色愈来愈苍白,穆禾野毫不怀疑,按这种情况下去,不消片刻,这人便会因为失血过多没了。 想了想,他拉开衣领,将脖子凑了过去,慌慌张张地说: “这里血多,你咬一口,快咬一口。” 小孩不懂医理,只知道脖子这处血多,却不知万一咬到了动脉,怕是自己也要丢了性命,就那样直敞敞地将最脆弱的地方露了出来。 许风亭疼得迷迷糊糊的,闻言便张了嘴,急切地想要寻求解药,但还留有一些神智,知道不能咬颈动脉,于是微微偏开了些,这一口咬得毫无分寸,带着点发泄的意味,仿佛将小孩当成了消减痛楚的工具。 穆禾野咬着呀牙,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药人之血入喉的刹那,凡所经过之处,如逢甘霖,沸腾的血液渐渐平复了下来,片刻后,许风亭缓过神来,见自己竟然在咬小孩的脖子,吓得连忙松了口。 他伸手按了上去,试图止血,一番毒发过后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抱歉,很疼吧?” 见对方似乎好转了些,小孩的眸光倏地一亮,他摇了摇头: “不疼,你感觉好些了吗?” 小孩的伤口虽然有些深,但并未咬到动脉,因此按了一会后便止住了血,许风亭松开手,继而回答了小孩的话: “好一些了。” 然而他才刚说完这话,喉头忽然一腥,竟然又吐出了一口血。 穆禾野大惊,急急地伸手,替对方将血迹抹干净,声音发颤: “怎么可能……我的血,可以解毒的,为什么……” 许风亭抬起手,如常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他扯开一抹虚弱的笑,安抚道: “小家伙,我死不了的,只是好累……先睡一会……就一会……” 他有系统在呢,真的死不了,就是会难受点,莲花酥里藏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毒,自从毒发开始,浑身的血液便要沸腾了一般,在血管里尖叫厮杀,因着药人之血,突然又平静了下来,但并未好受多少,不过是从利刃变成了钝刀,一寸一寸地磨着。 方才一番毒发,早已将精力耗尽,许风亭有些受不住了。 真的好困……睡一会吧,睡着了,就不觉着疼了。 “病秧子!你醒醒!别睡过去!” 穆禾野彻底慌了,他抱着昏睡过去的人,朝车外驱车之人扬声道: “快寻个最近的村镇,找大夫!” “吁——!” 马车不仅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在小孩喊出寻大夫时,慢慢停了下来。 穆禾野一下子便意识到了不对劲,此次回程只有司扬一人护送,这是太子对近身侍卫的信任,同时也给了对方做手脚的机会,糕点里的毒是谁下的,答案不言而喻。 若是在平时,小孩断不会犯这种错误,但是当看到病秧子闭上眼的时候,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平时的机敏荡然无存,下意识地便去喊在场的另一人。 司扬扔下马鞭,转过身来,正欲拔剑,便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小孩轻轻眨了眨眼,神色无辜,只听他用稚嫩的嗓音问道: “下手之前,可以告诉我,莲花酥里下的是什么毒吗?”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司扬解答了这个疑惑: “不是毒,是一抹能引发蛊毒的药。” 说着,他垂眸看了眼晕过去的人,似乎也有些不解: “照理说,只有你吃下才会有事,但是这位子明仙长却晕了过去……” 九皇子身上的血可解百毒,皇后自没这么傻,给人下毒,不过是用了能催发蛊毒的药而已,若是小孩吃下,身上的所有蛊毒都会发作,当下毙命,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居然用到了子明仙长身上。 司扬摩挲着剑柄,一时间颇为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位仙长放了,毕竟是太子喜欢的人,若是丢了性命,自己日后怕是也不好过。 闻言,穆禾野当即便意识到,病秧子的身上居然被人下了蛊,方才的症状,并非毒药发作,而是蛊毒发作,但是以他目前的水平,根本看不出来对方身上藏着的是什么蛊。 见司扬犹犹豫豫地久未行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穆禾野抓住时机,追问道: “是谁指使的你这么做的?太子吗?” 担心对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小孩敛下眉眼,轻声补充道: “我还是个孩子,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想死个明白而已。” 或许那声“还是个孩子”触动到了司扬,这位左卫大人叹了一口气,面露不忍,他摇了摇头,解释道: “是皇后娘娘的旨意,殿下并不知情。” 这话已经是多言了,司扬没再多说什么,他看向九皇子,狠下心来: “抱歉,小殿下,你该上路了!” 说着,司扬拔出腰间的佩剑,向车内的一大一小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金属碰撞的锵然声,下一刻,长剑拦腰截断,下意识地看去,只见一枚暗镖深深嵌入旁边的古树。 “可斩金石的姚家暗镖!” 刚认出这枚镖,便感受到一股锋利的剑气,司扬连忙翻身一避,下一个瞬间,便见一簇发丝迎风落地,只差一点,剑锋便要划至脖颈,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九皇子身边竟然藏着这样一个高手,而他一路都毫无所觉。 “居然认得这个镖,你倒是挺识货。” 裴无卿自暗处现身,稳稳地挡住车门,他低头看了眼已经晕倒在小孩怀中的人,不再耽搁,提剑便与太子的左卫交战了起来。 马车上,穆禾野几次想要背起比许风亭逃跑,却都只能无奈作罢。 他在宫中时常吃不饱饭,如今明明已经八岁了,身量却和五六岁的孩童一样,要背起一个被自己还大的人并不容易,更何况,小孩昨日还受了伤。 穆禾野没有任何时刻,比现下还想快些长大。 他望着车外交战的二人,心下不由自主地想: 若是长得同裴无卿这般高大,习得与他一般厉害的功夫,是不是就能轻而易举地救下想救之人? 失了武器,哪怕司扬再厉害,也终究是处处受制,很快便落了下风,裴无卿将人反制住,毫不费力地扔到了穆禾野面前,懒洋洋地问: “要杀了他吗?” 穆禾野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小孩取出了一只蛊虫,一言不发地将它塞到司扬的右耳上,小虫子似有所感地立马钻了进去。 没过多久,地上的人忽而痛呼一声,他想挣扎,却被裴无卿狠狠压着,动弹不得,额间青筋蹦出,只能发出一声声哀嚎,最后生生痛晕了过去。 裴无卿看得一愣: “你给他下了什么蛊?” 竟然能将一个习武之人逼成这样,不敢相信当下这左卫大人有多痛。 “这是丽妃养的尸蛊虫,可以将人做成傀儡,他不会有什么威胁了,就扔在车里吧,我留着有用。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医馆,病秧子晕过去好一会了,再晚……” 人或许就没了。 小孩住了口,不敢将话说完,仿佛一但说出后面的几个字,怀中人便会彻底失去温度,成了一个冰冷的死人。 “这附近没有村镇,更没有医馆。” 裴无卿跳下马车,在一旁的古树前停下,那里正插着方才扔出去的飞镖,他将飞镖拔了出来。 这话说得太绝对了,穆禾野敏锐地看去,追问道: “你很了解这里?” 小孩注意到,当自己问出这话的时候,这位一向散漫的青年,难得地沉默了下来,他低头擦拭着手中的飞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后才听到一声: “是,过去常常来此,见一位故人。” 裴无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将擦干净的飞镖收了起来,转头对车上的小主子道: “现下能救人的只有他了,我带你们过去碰碰运气吧。” 幽寂的树林里,再次传来马儿嘶鸣,马蹄踢踏间,带起一阵飞沙,赶车之人似乎很是急切,在一阵阵车轱辘声里,穆禾野听到一声轻轻的感慨: “……这片地,真是许久未曾来了。” 原来,他是想快些去见久未相逢的故人。 马车一路行至山谷,时值初秋,地上满是落叶,经由车轮碾压发出一阵阵窸窣声,再往前去,便见满地枯黄中,忽而掺入了几抹橙红,抬眼细细一瞧,原来是成片的枫林,远方溪水潺潺,红叶萧萧落下,美得恍若幻境。 少有人烟的山谷难得进了人,一只蝴蝶跹然而至,好奇地落到了车内,最后轻轻地停在一双紧闭的眸子上,浓密的睫毛好似花蕊,正好给了小东西落脚之处,然而不待它站稳,下一刻便被人拂开了去。 见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穆禾野抬起头,朝裴无卿问道: “是到了吗?” 裴无卿摇了摇头,他放下马鞭,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看到那条溪了吗?沿着流水一路想向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穆禾野后知后觉地回味来,这是不愿继续相送了,他惊讶地看了眼车前的人: “你不想去见见那位故人吗?” 裴无卿的眸光落到方才所指的位置,凝视片刻,忽而释然一笑: “我坐在这,能听到他的声音,也算是见过面了。” 穆禾野听得奇奇怪怪的,但他没心情细究,只想赶紧带病秧子救命,于是一言不发地跳下马车,继而眼神示意裴无卿,将许风亭也带了下来。 “能背得动吗?” 刚问出这话,便见小孩将人背了起来,虽然有些吃力,步子慢了些,但也是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去,一路上竟然都没有摔,将背上之人护得好好的。 看来是不成问题。 裴无卿坐回车上,目送一大一小远去, 穆禾野背着一个比他还大的人,走一步便缓一缓,担心晚了会耽误救治时间,才缓一会又哼哧哼哧迈开了腿,只是几步路而已,手脚便已经开始发软,依旧咬着牙向前走着。 小家伙还记得裴无卿说的方向,沿着水流一路向下,经过几排枫树后,遥遥地便听到了一阵交谈声,前方似乎有两个人,他蓄了一口气,高喊道: “救命!” 喊完,小孩倏地卸了力,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却又担心摔到背后的人,于是迎面摔在了地上,当了一回肉垫。 “主子,那里好像有人,我去瞧瞧!” 小孩的求救声引起了前方之人的注意,一位小童急匆匆的跑来查看情况,当看清楚是什么情况后,他哎呀了一声,向身后的主子喊道: “是一个小娃娃呢!背着个比自己还大的人,摔倒了!” 小童说着,将压在小孩身上的大人扶到另一边的空地上,翻过身之时,先是被对方的容貌惊到了,继而才发现不对劲,这人的衣襟上满是血迹,双目紧闭,似乎是晕了过去。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二人来此的用意,看来是求医的。 再一抬眼时,便见小家伙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于是询问道: “小娃娃,你怎么找来的这里呀?” “我的侍卫告诉我,这里有人会医术。” 穆禾野的目光落到了被小童接走的人身上,急匆匆地说: “他不知道吃了什么,身上的蛊毒发作,一直在吐血,晕过去好一会了,快救救他。” 司扬只说是一味能催发蛊毒的药,却并未说清是哪一味药,因此小孩也说地不太清楚。 就在小童听得疑惑之时,便见自己的主子走了过来: “能催动蛊毒的,大概是百里香兰,他应当是吃了什么,这味药一般用于药膳,增味添香,常人食之无碍,若身有蛊毒,会动毒发。” 穆禾野抬眼看去,发现是一位身着苍蓝色衣袍的青年。 他就站在枫树下,浑身气质清清肃肃,好似一朵棱角尖锐的霜花,令人想到腊月寒风,吹过眉目浸染一层孤寒,又带着一丝无人解的郁色,看起来便难以接近。 青年走到小孩面前,冷脸问道: “知道此处的人寥寥无几,你的侍卫叫什么名字?” 穆禾野如实道: “裴无卿。” 听到这个名字,青年怔愣了一瞬,继而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 “既然是他喊来的人,便回去吧,我不会救。” 穆禾野哪里能放任对方离开,他连忙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对方的衣角,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恳请道: “我求你,救救他。” 这是穆禾野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人下跪,也是第一次,如此卑微地求人。 他曾无数次地在佛堂祈愿,祈愿有神能救他于水火,可是满墙的神佛皆无动于衷,一次又一次,他们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悬佛堂,永远居高临下,看着世人备受煎熬。 只有一个人,推开佛堂大门,替他带来了新生。 神明不会屈身来到人间,但世人有自己的救世主,八岁的穆禾野,等来了自己的小神仙。 这一次,他想替他的仙长,求一条生路。 第22章 故人之姿【修】 见小孩这般诚恳, 小童在一旁悄悄提醒道: “主子,我看这小娃娃的身上也有伤,怪可怜的, 将人背到这里, 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闻言, 正欲离去的青年伸出手,顺着小童的指引, 摸到了小孩的脑袋,一路向下摸去, 在脖子上摸到了一处咬痕,再往下,是一些皮肉伤,他问道: “你身上是不是有好几处淤青?” 穆禾野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这位青年,眼睛无法聚焦,应当是失明了, 也不知道怎么猜出来他身上的伤势的,看来医术的确高明。 小孩的亮着一双眼,乖巧地嗯了一声。 似乎是被对方的乖巧劲感化到了,青年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 轻叹道: “好孩子,告诉我,地上那人, 是你的谁?” 一直病秧子病秧子地喊着人家,穆禾野从未认认真真想过, 对方是自己的谁。 老师太过疏远,恩人又太过沉重, 想了想,小孩张嘴道: “.…他是,我哥哥。” 那一声哥哥,似乎牵动了青年某些记忆,他的神情微微恍惚,好半晌,才想到答复: “你哥哥,我可以救,但是需要一点报酬。” 听说愿意救人,穆禾野连忙询问道: “你要什么?” 青年的手落到了小孩脖子上的咬痕: “两瓶药人之血,一瓶是给我的报酬,另一瓶,需要拿来给你哥哥做解药。” 方才摸这孩子的伤势之时,他嗅到了一股不同的血味,或许是小家伙背人的时候牵动了伤口,这才渗出了鲜血,但是一直被另一人的血迹盖着,若非靠近,还真闻不出来。 实在是没想到,当世还能出来一位药人,想必这孩子也是受了不少折磨。 就在青年感慨之时,便听小孩毫不犹豫地说: “我给你。 …… 一刻钟后。 穆禾野从枫林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他的手腕上,还绑着一圈绷带。 出了枫林,小孩并未往马车所在走去,而是背道而驰,向走走了好一段路,继而停下脚步,回头沉声问道: “他的身上有蛊毒,你一定知道是什么蛊吧?圣域大巫。” “……难得圣子还能想到我。” 一道黑影闪现至眼前,对方穿着一身黑袍,看不清面容,声音苍老: “那是血刹蛊,平日里很难发现,只会慢慢削减中蛊之人的寿命,脏腑日趋衰竭,却查不出是什么缘由,毒发之时结合其症状才能发现; “我观那公子身体孱弱,应是在很早之前便中了血刹蛊,如今毒发,也算是因祸得福。” 很早之前便中蛊了吗?谁给他下的? 见小孩垂着眸子,眉头微蹙,以为对方在担心那人的伤势,大巫在一旁劝慰道: “圣子大人不必忧心,既然能找到毒医圣手,那位公子暂时不会有大碍。” “毒医圣手是谁?” 小皇子自小在深宫长大,并不了解这些江湖上的人。 大巫对于这位自己认定的圣子,显得很有耐心,替他分析道: “毒医圣手姚昔年,虽天生失明,却精通医毒双学,医术造诣极高,缓解血刹蛊之毒,与他而言,并非难事。” 穆禾野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用词: “缓解?不能彻底根除吗?” 那位大巫摇了摇头: “此蛊阴邪,传闻是冥府之虫所化,与中蛊者灵魂捆绑,一点点蚕食凡人寿元,只有找到下蛊之人,取其心头血,才能引出毒虫。” 老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然而人海茫茫,想要找到那人,哪里这么容易。” “姚昔年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故而讨来药人之血,虽不能根除,但能缓解蛊毒,若是运气好,那位公子或许还能延长寿命,多活几年。” 病秧子的过去穆禾野一无所知,想要找人也不知从何找起,当真是如大巫所说,人海茫茫,怕是很难找到下蛊之人了。 血刹蛊之毒,黑袍人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他看着面前的小孩,向其追问另一件久未得到答复的事: “圣子大人,金府所言之事,您想好了吗?” 穆禾野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事: “我不会同圣域合作,今日喊你出来,一是解惑,二是希望你赶紧离开,别再跟着我了。” 说着,小孩皱起眉,语气很是不解: “你们圣域难道没有皇储吗?何必一直揪着我不放?” 听到这个问题,黑袍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圣域早已大不如前了,皇室□□懈懒,血脉越来越混杂,能养出的蛊虫也越来越少,但是您不一样。” 大巫的眸光仿佛透过了衣袍,穆禾野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期待,只听这人继续说: “圣女的天赋是皇室之最,血脉也最是纯净,作为她的孩子,哪怕无人教导,您也能养出金蚕蛊,这样的天赋绝无仅有,圣子大人,您是我们圣域未来的希望。” “我的血脉。” 穆禾野嗤笑一声,他举起手,将腕上裹着的白纱展示给对方看: “方才你不是听见了吗,我是药人,身上留着的,是药人之血,是被万千蛊毒污染过的血液,这还是你们圣女大人亲自创造的杰作呢,一个药人,竟然还是你们圣域的希望?” 大巫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更加激动: “圣女这是在为您铺平后路啊,我们圣域一脉,自小便与蛊虫打交道,养蛊之事极其玄妙,稍有不甚便会走火入魔,越是天才,越是疯魔,但若是养出了药人之血,便不会再受蛊虫影响。” 穆禾野愣住了,他无意识地摸索着手腕上的纱布,第一次知道了丽妃的良苦用心。 原来……母妃是为了他好。 原来……那般疯癫,并非她所愿。 他的母妃,只是生病了而已。 “圣域是圣女的故乡,是您的母族,只有我们才会全心全意辅佐您。皇后几次三番地派人刺杀,平白害那位子明仙长受伤,您就不想报仇吗?” 大巫的声音带着蛊惑: “镇国将军绝对不会帮您动皇后,但我们可以。圣域,是属于您自己的一把利刃,这把利刃已经送到了眼前,您真的要拒绝吗?” 穆禾野知道,这人所言非虚,镇国公府满门忠烈,手底下的人虽然不会害他,但也不可能全心辅佐于他,裴无卿就是一个例子,他们只是奉命前来保护,并不会做多余的事情,而他也没有权利要求什么。 说到底,还是太弱了。 其实他并不喜欢圣域,也不喜欢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巫,这与丽妃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小孩隐隐约约觉得,对方另有所图。 可是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这一个,目前最趁手的刀,似乎只有圣域了。 “我答应你。” 同一时刻,距离此处不过几里之外的居所。 姚昔年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远方,那是小孩方才过来的方向。 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将比自己还大的人背到谷中,定是有人相送 那人是谁,他心中有数: 这一次倒是学聪明了,没上赶着来找骂。 “美人果真都很相似,主子,这人的眉眼同您还有几分像呢!” 身后传来小童的感慨声,姚昔年回过神来,却并不在意: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自然有相似之处。” 说着,他转过身,自桌案上翻出一盒药丸,取出一粒后来到床边,摸索着要给人喂药。 第一下没找准地方,覆到了对方的眉眼上,那轮廓让姚昔年一愣,他忍不住细细摸了摸。 见药丸都要化了,一旁地小童看得着急,取过主子手上的药,替他喂进了病人嘴里: “主子,您看不见,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做就行了,这药碰点温度就要化,差点浪费了。” 姚昔年没答话,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一寸一寸地摸着床上之人的容貌,自眉骨,到眼眶,再到鼻梁,渐渐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见主子似乎对这人的容貌很感兴趣,小童在一旁兴味盎然地问: “他是不是很像您?我没说错吧?” “.…是很像。” 比起像他,其实更像另一个人。 姚昔年在孩童时期便描摹过那人的眉眼,小孩子看不见,认人全靠摸,那是他摸到的第一个人,每一寸骨骼都被刻在了心底,现下又被拎了出来,与记忆中的感觉渐渐重叠。 “小安,书房的第二层架子上,放着一盒画匣,你去将它取来。” 被称作小安的童子很是糊涂,不知道主子突然取画作何? 虽然不解,还是听话地往隔壁书房走去,不一会便抱着画匣回来了。 “主子,是这个吗?” 姚昔年接过画匣,熟练地找到了暗扣,取出里面的画卷,犹豫片刻,解开了画绳。 纸卷被徐徐展开,小安好奇地凑了过去,入眼便是一张倾城绝艳的脸: 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气质出尘脱俗,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刚出深山的小狐狸,漂亮又干净。 小安的目光落到了床上,那相似的容颜,看得他一下睁大了眼: “这,这也太像了!这位公子,同画中人足足有八分像!” 他拿着画卷,仔仔细细对比了一番,忍不住向自己的主子询问道: “画中人是您的谁?怎么会和这位公子如此相似?” 姚昔年微微蹙眉,似乎遇到了想不通的事,他缓缓开口道: “……她是我母亲。” 至于后一个问题,姚昔年本人也有些答不上来,只听小安在一旁兀自感慨道: “原来是夫人,真是奇了,夫人生的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不像自己,您倒是随了几分夫人的样貌,小主子却是一点也不像。” 是啊,他有一个弟弟,但对方却同母亲一点也不像,反倒是一个随手救下的陌生人,竟然会同母亲生得这般像。 “小安,你说……人的性格与幼时会相差很大吗?” 小安挠了挠头,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道: “会的吧,我小的时候可闹腾了,叛逆不听话,还掏过屋前的蜂窝,被我娘一顿教训,长大了,脾气倒是好了些,前些日子回家,我娘都说我变了许多。” 说着,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您是在怀疑小主子吗?小主子幼时流落在外,应是受了不少委屈,性情大变也很正常,况且,当时不是查过了吗,时间线与信物全都对得上。” 姚昔年垂着眸,轻轻摇了摇头: “不,有一样东西对不上。” 小安不解: “什么东西?” “感觉,他给我的感觉,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 姚昔年忽然站起身,似乎是要离开,小安连忙将人喊住: “您去做什么?” “给姚家写信,让他们重新查一查弟弟的来历,也查一查床上这人的来历。” 许风亭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久到他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现世的病房,又回到了插着呼吸机昏迷的日子。 但是这一次,自鼻腔传来的并非刺鼻的消毒水味,而是一股清清浅浅的药香,这香味一点也不难闻,悠悠绵长,让他想到夏日的艾草堆,晒满阳光味,一个小不点在里面惬意地打滚。 几乎是想到的刹那,这一幕便浮现在了脑海,只是非常模糊,像是加了一层纱绸,缥缥缈缈看不甚清,耳畔是稚童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 恍恍惚惚间,他好像听到了铃铛的声音,与那日在刺史府听过的一样,叮铃铃带着旷古的悠扬,在耳边晃晃荡荡,将意识带出了更远更远。 “……臭小子,你又在玩药材!” 一听到这道声音,他本能地心下一紧。 梦中的小孩似乎也被吓到了,一下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就要跑,却又担心将药材踩坏,左脚绊上了右脚,摇摇晃晃地就摔到了地上: “呜啊——!” 下一瞬,一个小少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似乎看不见,摸索了一番才抱起地上的小孩,轻声安抚道: “摔疼了吧,哥哥来了,不哭不哭啊……。” 眼前的场景模糊,明明只看到一个背影,许风亭却觉得这人好熟悉,他好想见见对方。 叮铃铃,叮铃铃,银铃声又响,梦境如烟般消散,床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 眼角忽感一阵湿润,许风亭下意识地碰了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清脆的鸣响,抬眼望去,原来是窗外檐下的风铃,随着秋风一下又一下地碰撞。 许风亭看着窗外的风铃,试图回忆方才的梦境,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只留下心底的一片感伤,却又不知道为何而伤。 到底梦到了什么呢?明明还有印象的,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你终于醒了!这都昏睡半月了,要是再不醒,我家主子都得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一位小童端着清水走进屋内,将许风亭的神思拉了回来,听说自己竟然睡了半月,他显然也是没有料到: “这半月,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小安放下水盆,取过挂在一边的手巾,答得理所当然: “自然了,这里就我一个侍候的人,只能由我来照顾你呀,但主子每日也会过来给你喂药,一颗补药维持体能,一颗解药缓解蛊毒。” 他将手巾递了过去,指了指一旁的清水道: “这是温水,你现在的身体还不能冲澡,容易发烧,今日原想替你擦擦身体的,既然,那便劳烦自己来吧。” 许风亭接过手巾,道了一声谢,见小童要走,他连忙喊了一声: “请留步,可否告知此为何处?我怎么会来这?” “这里是神医谷,毒医圣手姚昔年听说过吗?就是我家主子,半月前一个小孩将你送来的,当时你身上都是血,差点就要没命了,是我家主子将你救回来的。” 解释完,小童便要往外走,看起来颇为急切: “主子吩咐过,公子醒来的第一时间便要通知他,我去和主子说一声。” 对方口中的小孩是谁并不难猜,当时他身边就一个小皇子,怕是将小家伙吓坏了吧,也不知道是怎么找来的神医谷,那一路又是怎样担惊受怕。 小童走出了房间,还不忘将门合上,许风亭这才收回目光。 虽然昏睡了半月,但现下并非夏季,天气凉爽,身上并没有多脏,很快便清理完了。 刚穿上衣服没多久,便听一阵敲门声,于是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开后,进来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随着他的靠近,一股药香悠悠飘来,脑海中片段闪现,许风亭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但这阵疼痛转瞬即逝,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您是……姚神医吗?” 毒医圣手,剧情里没这个人,但是小童方才介绍过了,既然是医者,喊一声神医应当不会出错。 姚昔年波澜不惊地点点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号,他开口道: “坐下吧,我替你把把脉,若是没有问题,今日便可离开了。” 许风亭寻了处椅凳坐下,将手腕摊在桌案上,却见眼前的神医四下摸索,迟迟没碰到他的手。 原来这人眼睛看不见。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凑前了些,主动搭上对方的手。 抓住了手腕,姚昔年便很熟悉了,他精确地寻到脉处,感知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身上的毒被压得差不多了,身体恢复得也还算不错,就是半月不吃不喝,少了些营养,待回去后,记得多吃点补身体的东西,你的身体太虚弱了。” 这一番叮嘱的姿态让许风亭想到了自己的主治医师,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乖巧应下: “好的,我会的,谢谢医……神医。” 姚昔年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拘谨,他下意识地皱眉道: “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拘谨,神医谷没这么多规矩。” “……以后?您的意思是,我还得来一趟神医谷?” 这怎么和现代医院一样,还要随时复诊的吗? 姚昔年点点头,顺便纠正了对方话语中的问题: “不止一趟,每半年都要来一次我这,你的蛊毒无法根除,随时都可能再次毒发,每半年来一次,我帮你检查一下身体。” 许风亭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的身上怎么会有蛊毒?” 他没在那几块莲花酥里吃到虫子啊? “你中的是血刹蛊,身体这般虚弱,怕是很早之前便中蛊了,少说也有七八年,至于为何会中这蛊,应是得罪了什么人,这种蛊太过阴邪,若非结仇,一般人不会下。” 001说,他这幅身体是10年前的自己,10年前的他才16岁,七八年前,那不就是八九岁的时候吗,他在八岁那年发过一场高烧,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体也变得病恹恹的。 怪不得所有医生都看不出来原因,原来竟是蛊毒,这种东西的确查不出来。 蛊术自古至今都存在,只是他从前并未往这一块想过,如今倒是因祸得福,查出了身上身上的病因,待回去之后,他一定要问问爸妈,家里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许风亭在心下如是想着,本以为姚昔年应当走了,没想到再抬眼的时候,却见对方依旧站在屋内,甚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姚神医,可是还要其他事要说?” 姚昔年点点头,他确实有事想问,但不知道怎么问,斟酌片刻,谨慎地开口道: “你家长可有其他兄弟?” 许风亭不知道对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是家中独子。” 只听姚昔年又问: “那父母可都健在?” 许风亭:??? 这一副查户口的姿态是怎么回事? “.…都在,怎么了?” 姚昔年摇摇头,没再多问,他微微勾唇,笑问道: “我让小安送你回去吧,白云山是吗,小仙长?” 许风亭倏地回过神来,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人设,既然是从天而降的仙长,父母怎么可能还会在这世上? “等一下,姚神医,我刚刚……” “不必解释,我也不会追问,神医谷早已避世,世人不会知晓此事,但是我想问问你的名字,子明应当不是真的名字吧?” 姚昔年特意加重了后面的“名字”二字。 对方明明看不见,却给许风亭一种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觉。 但是很奇怪,他对这人有一股莫名的信任,鬼使神差地,便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我叫……许风亭。” 第23章 愿你长岁 皇城内, 凤仪宫中,传来一声瓷器碎裂之响。 与之同来的,是皇后的厉声质问: “穆泽宇!为了一个外人, 你在责怪自己的生母吗?” 门口宫婢被吓了一跳, 不明白方才还聊得好好的母子二人, 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推开一丝门缝,试图弄清楚里面的情况。 只见寝宫之内, 太子殿下正规规矩矩地跪着,极其罕见地顶了自己母后一嘴: “孩儿并非责怪, 只是想问个明白,为何您就是不愿放过小九?他连母妃都没有,身后没有任何助力,根本威胁不到我们,何必赶尽杀绝?” 不知道是那句话激到了皇后,她快步向前,忽而抬手, 紧跟着便是一巴掌: “赶尽杀绝?你觉得本宫太过冷酷了是吗?” 穆泽宇早已习惯了目母亲的严厉,他没理会疼得火辣辣的右颊,冷静反问: “难道不是吗?小九刚出宫那日的刺客,白云山上的杀手, 不都是您安排的吗?这些暂且不论,在宫中的时候,您甚至连一床厚被都不给, 他才八岁,还是个稚子。” 皇后没想到, 自己劳心劳力,最后竟然只换来太子的质问, 这孩子甚至觉得是她太冷酷,心底的委屈上涌,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只要是个皇子,便是你的威胁!本宫这是在为你好!” 穆泽宇从未见过母后这般失态的样子,他直觉不对劲: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皇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蹲下身,捏起太子的下巴,迫使对方看着自己,语气莫名: “皇儿不也有事瞒着本宫吗?那位子明仙长,可真是好手段,竟然将本宫的太子,勾得不顾礼法,堂而皇之地闯入母妃寝宫。” 瞧见那双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慌,皇后突然轻笑道: “前几次可没见你这般动怒啊,此次前来,当真只是为九皇子讨公道吗?怕不是为了你那位小仙长吧?此次不小心伤到他,倒是本宫的不对了。” 知母莫若子,穆泽宇当下便猜到,母后怕是动了杀心。 他下意识地恳求道: “母后,别动他,孩儿求您了……” 话音未落,面上又是一痛,皇后扇下了第二道巴掌,她的眸光冷厉,不怒自威: “你居然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求本宫,是嫌这太子之位坐太稳了吗?若是被风欢意知道此事,宸国哪里还愿助你?” 昨日万邦朝宴之上,风欢意向太子表达了心意,在皇后与夏帝的支持下,两国确定联姻,但婚期未定,随时都有取消的权利。 皇后犹自担忧着,却见太子忽然站起身来,只听他淡声道: “母后若是非要动子明,孤不仅会亲口告诉宸国二皇子此事,更不会配合联姻,宸帝本就不舍皇子出嫁,只要孤表明不愿,这场联姻怕是当下便能取消。” 穆泽宇将愣在地上的女人扶了起来,他的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藏着锋芒: “另外,孤是储君,母后日后该给些尊重才是,方才那两巴掌,孤会一直记得的。” 这是太子第一次,在皇后面前自称孤,仿佛在划清二人的界线一般,从此以后,二人不再是母子,只是单纯的皇后与太子罢了。 皇后慌了,见太子要走,立马将人拉住,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凌厉,细细听来,却似乎有些发颤: “你要同本宫划清关系吗?” 穆泽宇轻轻拂开皇后拉住自己的手,眸光温润: “这不是母后所求吗?为君者,怎么能谈私情?孤不会有爱人,不会有兄弟,自然,也不必有娘亲。” 那一声娘亲,唤起了皇后初为人母时的记忆,当时的母子二人,如寻常人家一般,小小的太子跟着身后,一口一口喊着娘亲。 她站在空旷的大殿内,就那样目送着小孩远去,从小豆芽慢慢长大,长成如今这般高大,也离她越来越远,二人之间的鸿沟愈来愈深。 “娘娘……您还好吗?” 耳畔传来暗卫的呼唤声,皇后讷讷地问了一句: “君彦,本宫是不是对太子过于严厉了?” 君彦摇了摇头: “娘娘都是为了殿下好,殿下以后会明白的。” “希望他能明白吧……” 皇后在心下叹了一口气,继而吩咐道: “那些去往神医谷的杀手,让他们撤了吧。” 同一时刻,许风亭刚坐着马车离开神医谷,完全不知自己躲过了一场暗杀。 神医谷离白云山不算太远,半日的时间便到了,此时明月高悬,已至夜色。 “来者何人?” 许风亭撩开车帘,发现是一位不认识的小侍卫,心下微微错愕: 小皇子什么时候找了看门的人? 他张了张嘴,正欲解释一番,便听刀剑入鞘的声音,小侍卫收起了戒备,看来的目光带着惊喜: “原来是子明公子回来了!” 迎着那道惊喜的目光,许风亭好奇地问了句: “你认得我?” 这侍卫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性子也是活泼得很,答话时笑眯眯的: “我等都曾仔细瞧过仙长的画像,自然认得,小殿下希望您回来的时候,能够及时归家,免得被不知情的侍卫拦在外面。” 这话带着小孩最稚嫩的希冀,听得人心头暖暖的,叫许风亭怔了许久。 没想到,在这寂寥的秋日里,竟然也有一处地方,是为他开着门的,只要想回来,便能立刻进屋,不必多受一点寒风。 山间落叶簌簌而下,带着一颗独自漂泊许久的心,找到了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归处。 “外面风大,公子体弱,还是快些进府吧。” 许风亭回过神来,抬脚,再一次踏进了这熟悉的宅院。 不过半月未归而已,府中多了许多侍卫,这样严防密守的姿态,看得他一阵奇怪。 一道打量的目光自暗处传来,许风亭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发现又是一位眼生的侍卫。 他招了招手,将人喊来询问道: “府中可是发生了何事?缘何多了这么多人?” “小殿下说白云山人太少了,出行都护不住主子,将军便又派了些人来守着。” 侍卫口中的出行,指的无疑是婺州之行。 他们的确没带什么人,一是没想到这一层,二是人手的确紧张。 小反派年纪虽小,疑心却重,对谁都不信任,哪怕是求助自己的姨夫,也不过是调来几人应急而已,若是都带出去,山上便没人守着了。 却不料,就是因此,意外接二连三,回程的途中也是因为没有自己人,才让司扬有了动手的机会。 许风亭向招来的侍卫点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多谢解惑。” 月色皎皎倾落而下,打在少年出尘的眉眼上,给脂玉般的肌肤笼上了一层华光,水灵灵的像是后山上的那抹清泉,干净、澄澈、不染铅华。 听说,这位是从天而降的神使,这一身气度,当真像是下凡来的小神仙。 侍卫看得发愣,心思禁不住跟着眼前之人转,人都走了,才想起来答话: “……不必客气。” 远处的同僚走近了些,笑着调侃道: “陆二,你这是看入迷了?” 陆二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对方,没答话,抱着剑兀自跃上了屋檐。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不好相与的性子,被落了脸的同僚并不在意,转身同其余人感慨道: “咱们公子生得可真水灵,从前不觉得当侍卫多好,现在觉得,日日能瞧见这样的人物,也是好极了。” 不知不觉间,府中的侍卫都围到了一处,这话引起了其余众人的附和: “是啊,公子人好看,性子也好,比风欢意好伺候多了,不像他那般多事,问话还会温温柔柔道一声谢。” “你可别说那人了,明明就是府中的一个小厮,偏生大公子宠他,真将自己当成半个主子来过,还好被宸国认走了。” “走了也不安生,又缠上我们公子,一路找上了白云山,所幸那日公子不在,不然还不知要受什么欺负。” …… 许风亭不知道身后的侍卫正围着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的讨论,更不知道,在自己昏迷期间,风欢意来过一趟白云山,但是被拦了下来。 他望着高悬的明月,心想小孩或许睡觉了,于是轻手轻脚地来到卧房,然而推门一看,却没有见到人。 窗户传来一阵剑鸣声。 许风亭下意识地走近了些,探头看去。 小孩正站在树下,一把剑被他舞得虎虎生风,而他的身旁,则站着一位青年,青年斜靠在树上,姿态散漫,不是裴无卿又是谁。 几乎是在他看去的瞬间,便被裴无卿感知到了,对方一下站直了身体,继而轻咳一声,向舞剑的小孩道: “今日便练到这里,可以了。” 穆禾野有些意犹未尽,心想今日怎么结束得这么早,下一刻,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叫唤: “小殿下。” “锵——” 长剑落地。 穆禾野怀疑自己听错了,僵硬地回过身,却见月色华光下,美人探出窗外,笑意盈盈。 “.….你回来了。” 小孩没有一丝犹豫,向来人所在跑去。 然后,一下跃上了窗台,似乎是想凑近看看对方。 许风亭脸色的笑意微僵: 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爬窗呢,初见之时便是爬着窗进来的。 他伸出手,本想将人报下来,却发现有些使不上力,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似是感受到了许风亭的尴尬,穆禾野没有说话,只是灵巧地跳进了屋内: “近些日子习武,体重增长了些,你抱不动很正常。” 许风亭这才发现,曾经瘦弱的小孩,现下看起来健康多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询问道: “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穆禾野点点头,他每日都会量一下自己的身高,因此准确的报出了一个数字: “足足一寸!” 小孩抱身高的时候,下巴微抬,看起来颇为傲娇,许风亭被逗得一笑。 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这么厉害呀。” “当然。” 穆禾野紧紧盯着面前的人,补充道: “我长大后,一定会比你高的。” 就像裴无卿那样,高大有力,毫不吃力地将眼前人抱起。 许风亭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死心眼,当初饭桌上的一句戏言,竟然被记到了现在。 心下一阵好笑,正此时,门口传来侍卫的通报声: “公子,小殿下,监正大人求见。” 许风亭还没开口,便见穆禾野轻轻拧眉,纳闷道: “他怎么知道你来了?前些日子天天过来找你,我说你养病去了,这才消停些。” 许风亭大概知道是为什么而来,他向侍卫询问道: “姜大人可是带了一样东西前来?” 侍卫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疑惑: “确是带了件物什,但那东西有些怪,很是高大,还是装在马车上运来点,我瞧这东西可疑,便没放人进来,前来询问公子与殿下的想法。” 想了想,侍卫补充了一句: “监正大人还说,想邀二位一同观星陨。” 今日竟然有流星雨? 怪不得姜礼会过来,山顶的确是观星的好地方。 “将他带进来吧,再派点人,将他带来的东西运进府。” 半刻钟后,姜礼带着观天仪走了进来,一看到许风亭,眸光倏地一亮,急切地凑了过来: “可算是见到小友了,今日有星陨,我想着来白云山瞧瞧,顺便看看你回来了没,这可不巧了吗,正好赶上你回府,既如此,便一同赏玩吧。” 许风亭指了指旁边被黑布裹起来的东西,含笑询问: “这便是大人做出来的观天仪了吧。” 姜礼连连应是,似乎很是激动; “多亏了小友的建议,我才能将它做出来,以后观星方便对了,还能更准确地预测天气,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说着,他一把掀开黑布,语气欣喜: “你瞧瞧!” 摆在许风亭面前的,是一个大型望远镜,他看得一怔,恍惚间差点以为回了现代。 没想到这位姜大人的动手能力这么强,完成度也太高了些。 “若是我没算错,星陨应当会在半刻钟后,山顶是绝佳观星地,快让你府中的人搬来椅凳,我们坐着慢慢等。” 许风亭按照姜礼的要求,喊人搬来了椅凳。 最近天气越来越凉了,山顶的温度更低,在外面做了没多久,许风亭便觉着有些冷: “小殿下,你冷吗?” 小孩非常上道,闻言便跳下了凳子: “我去替你取披风。” 他正欲离开,便见病秧子忽然凑近,低声嘱咐道: “给姜大人也取一件来吧,我瞧他一直在吸鼻子,应当也是冷了。” 穆禾野顿住了脚步,突然不想走了: 病秧子的披风,为什么要给别人用?那个姜大人凭什么? 见小孩迟迟不动脚,许风亭轻咳一声,作势起身,似乎是打算打算自己来: “你应该不知道披风在哪,我自己去吧。” 穆禾野将人拉了回来,瞪着眼道: “你的衣物都是我收拾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披风去哪,等着,我这就去取来。” 许风亭一点也不意外地坐了回去,心安理得地犯懒,他的眸光含笑,语气轻快: “好啊,我等着。” 片刻后,小孩抱着一件毛裘大衣跑了出来,将它盖到了许风亭身上。 一旁的姜礼眼巴巴地看着,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件披风,当下便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声音闷闷的: “小殿下,我的呢?” “太重,拿不动。” 穆禾野的态度淡淡的,找的理由也很不走心。 姜礼在小孩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敌意,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再一睁眼的时候,便见那双黑眸是如常的冷淡。 应该是看错了,他又没惹小殿下。 见这人都开始打喷嚏了,许风亭提议道: “大人用我这件吧,我回屋再找一件。” 毛裘大衣的确不轻,一件便够大了,小家伙还要拿两件,的确不方便,是他考虑不周了。 许风亭说着,正欲解下披风,忽感腿上一重,小家伙竟然爬了上来。 穆禾野将自己拢在披风内,继而伸出手,紧紧抱着身前之人,声音很轻,像是撒娇似的: “哥哥,我也冷,借你披风暖一暖。” 许风亭被这声哥哥喊得一怔,怀中的小家伙暖呼呼的,像个暖宝宝似的贴在身上,将他的一颗心都熨软乎了。 许风亭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声音是不自知的温柔: “好。” 姜礼:…… 总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就在此时,天幕忽而闪过一阵亮光,这位监正大人一下兴奋起来,他凑在观天仪前,将方才之事都扔在了脑后: “来了来了!到时辰了!” 片刻后,便见一阵星雨落下,映出深蓝色的暮光,拖曳出一道又一道光尾,恍若银河。 自小在深宫长大的小皇子,从未见过这般景色,他仰着头,愣愣地凝视地眼前的奇景。 “听说对着星陨许愿很灵,小殿下,快许个愿望吧。” 穆禾野下意识地抬眼,瞧了瞧身前之人。 天际流星成雨,绚烂绮丽,却不及这人的半分风华,只是静静坐着,便抵万千流光。 小孩收回目光,在心下轻喃道: “我希望,病秧子能长命百岁。” 第24章 少年心事 十年后, 白云山。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这里的草木都高了一截, 同样长大的, 还有曾经的小不点。 晨光轻柔地洒进屋内, 打在少年青涩却饱含力量的身体上: 宽肩窄腰,身形挺拔, 因为勤于练武,肌肉线条紧致流畅, 多一分太壮,少一分又太清瘦,正好是少年人最合适的摸样,每一条纹理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许风亭侧躺在床上,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小孩换衣服,心下感慨: 健康的身体, 真令人羡慕啊。 一身玄衣套上,将漂亮的肌肉全部盖住,少年转过身,露出一张极其俊逸的脸, 他的五官深邃,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眉峰眼尾划出锋利的线条, 看起来颇为凌厉,鼻梁高挺, 薄唇紧抿,不是一副讨喜的摸样, 反倒很是冷酷。 但是当对上床上之人的目光后,却是下意识的扬起了唇角,一瞬间,冷色尽扫,冰消水融,眼底是细细的笑意。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穆禾野眼底的笑意微凝,定定地盯着许风亭瞧。 这人应是刚刚起身,里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一对精致漂亮的锁骨,仔细看去,会发现上面微微发红,就连脖子上,也遍布着几块红痕,只是主人全然不觉。 注意到穆禾野的目光,许风亭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询问道: “是不是又红了?” 说着,他纳闷地嘀咕了一声: “最近可能过敏了吧,每次醒来都这样,睡觉的时候也总睡不安稳,要不过几天去找个寺庙拜拜吧,总感觉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 许风亭兀自奇怪着,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少年突然红了耳朵,继而心虚地移开视线。 最近太大胆了,竟然被发现了异常,看来以后要小心些。 穆禾野这样想着,还不忘替自己辩解一下: “……能有什么脏东西,身体不好这才睡不安稳,过几日我给你炖点鸡汤补补身体” 未免对方看出端倪,他不敢在床前多留,转身去衣柜寻了套衣服,回来的时候耳尖的红晕已经消了下去,又是一副小媳妇的贴心样: “哥哥先将衣服穿上吧,今日春猎,父皇邀请你一同观礼。” 许风亭完全不知道这事,闻言也不再管身上诡异的红痕,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 “怎么不提前同我说这事?” 穆禾野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神色莫名地瞧了眼这人的脸,没有解释。 这几年,在他的精心细养下,病秧子的身体好了许多,时间并未让他沾上几分青年的成熟,依旧如同少年人般,懵懂干净,脸色也是越来越好,衬得那张脸明艳非凡,轻飘飘的一眼扫来,都足够勾人心魄。 如此样貌,若是带去春猎,怕是要招来不少觊觎。 他不想带病秧子参加春猎。 昨日进宫,本想与父皇商讨一下此事,但是因为蛇蛊的原因,夏帝的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才说几句便不耐烦,摆手让他回去,是以今日才告诉对方此事。 许风亭不知道穆禾野的这些小心思,只当小孩忘记说了,倒也没在意。 穿好衣服正欲出门,眼前忽然罩上了一层白纱: “传言子明仙长是一位百岁老人,鹤发童颜,声音如同少年,春猎现场人多得很,哥哥还是戴上帷帽吧,免得露了馅。” 这些年甚少离开宅院,许风亭差点都忘了太子编撰出来的传言,颇为无奈地感慨了一声: “你皇兄的一句话,害得我都不能光明正大见人了。” 有了帷帽的遮掩,穆禾野不在顾忌,他的目光赤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外面多的是麻烦事,待在府中,衣食住行都有人照顾,不好吗?” 病秧子最讨厌麻烦,穆禾野故意这么说,便是希望能听到对方的一声附和,没成想,这人居然摇了摇头,否认了他的话: “小野,我总该出去的。” 懒归懒,但也不至于一步不出,哪怕是家养的雀鸟都希望能飞出笼子瞧瞧。 穆禾野从这话中听出了离别的意思,当即便皱起了眉: “你要离开这里?” 许风亭点点头,并未隐瞒: “这些年在府中养病,都没瞧过外面的风光,若有机会,还是想出去看看。” 尤其拖着这幅病弱的身子,便更想出去走走了,谁知道哪天人就没了呢? 见少年一直站在原地,垂着头似乎有些难过,许风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失笑道: “没这么快走的,至少等你这边安定了,我才会离开。” 穆禾野抓住搭在肩上的手,他抬起头,追问道: “什么才叫安定?” 许风亭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答案: “……等你找到心爱之人,大婚的时候吧。” 大婚的时候吗? 穆禾野在心下嗤笑,炙热的眸光似要透过纱帘,他紧紧盯着眼前人,轻笑道: “若是等到那时候,哥哥怕是走不了了。” 许风亭被这话逗得一笑: “讲什么玩笑话呢,难不成你还能将我关住锁起来?” “.…谁知道呢。” 一阵春风吹过屋堂,带起帷帽轻扬,一双暗沉的黑眸就这般映入眼帘。 莫名其妙地,许风亭心下一慌,总觉得那双眸子里,藏着什么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心底刚划过这个念头,便见对面的少年勾起唇,冷峻的长相因这笑也显出了几分讨喜: “哥哥想什么呢,快走吧,再不走怕是要来不及了。” 许风亭回过神来,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只当自己想多了: “没什么,走吧。” 此次春猎地点就在白云山,倒也还算方便,二人走路过去,大概连半个时辰都没有,便能到了。 过去的路上,许风亭特意叮嘱了一句: “小野,此次春猎你莫要抢了太子的风头。” 穆禾野奇怪的看了眼身旁之人: “皇兄是储君,我自然不会抢了他的风头。” 见九皇子没有争风头的心思,许风亭这才放下心来。 十年前,神医谷归来后,他曾问过小殿下,是否有意于金銮殿内的高坐? 小孩摇了摇头,他当时如是说道: “我最讨厌的地方,便是皇宫,怎么可能将自己困在那里?” 那一天,许风亭第一次沨开始思考剧情的合理性。 不管是主角受还是皇位,小反派明明都不感兴趣,但总是会阴差阳错地走上既定的剧情,似乎只要确定了后续剧情,哪怕存在不合理之处,这个世界都会自己将逻辑漏洞补全。 这正好印证了001当初所说的:只要能保证剧情正常进行,角色的想法并不重要。 可是,在他身边的,不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陪了自己十年的小孩。 他看着小不点慢慢长大,怎么忍心看着这孩子走向万箭穿心的结局? 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许风亭想试着更改穆禾野的结局。 他想,只要不和太子争夺皇位,后面的悲剧应当便不会发生了吧。 而穆禾野则是想着,哥哥似乎很害怕他与太子接触,几乎每一次碰面前,都会特意提醒一番。 原是无所谓的,但是次数多了之后,难免有所怀疑: 到底是在顾忌着什么? “诶!子明,你终于来了!” 抬眼一瞧,竟然是姜礼,对方看起来是从春猎场刚出来。 许风亭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出来了?” 姜礼摆了摆手,语气一言难尽: “别提了,我就没敢进去。” 许风亭微微皱眉,向春猎场内看了一眼,里面人群熙攘,很是热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不敢进去?” 姜礼瞧了瞧四周,确定不会有人路过后,走近压低声音道: “之前我劝陛下不要食用丹药,自此便被冷落,每每见到我都要针对一番,本以为这一次春猎陛下不会请我,没想到帖子还是送到了府中,你说说,这我哪里还敢进啊!” 听起来很像一场鸿门宴啊…… 许风亭刚在心中感慨,便听姜礼提醒了一句: “陛下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照理说这种围猎请不到我们这些人的,这一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竟然将你也请来了,待会进场可要当心些,知道吗?” 此话一出,不仅是许风亭,就连一旁的穆禾野都变了神色,想了想,他凑到许风亭耳边,将昨日之事说了出来: “哥哥,昨日我去找父皇说此事,本想让你在府中休息的,但父皇的态度很坚决,没说几句便让我出去了。” 看来是真的有问题。 但圣旨已下,哪怕心有忐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猎场内已经传来擂擂战鼓,春猎的第一个环节便是阅兵,众人不敢再耽搁,纷纷走进了春猎场。 才刚入座,许风亭便感受到一阵目光,那目光自高处投来,不是夏帝又是谁。 说起来,许风亭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位皇帝了,只有当他被噩梦侵袭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到白云山请人,如今乍一看,发现对方老了许多,头发全都白了,身形也瘦弱得很。 蛇蛊的毒性应该已经深入肺腑了,看夏帝这副样子,明显是时日不多啊。 许风亭正想着,便听高处传来一声吩咐: “许久不见子明仙长了,坐到朕身边来吧,随朕一同观礼。” 第25章 针锋敌对 夏帝这话一出来, 在场众人的视线便落到了传说中的仙长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素色骑装,腰细腿长,比例极好, 可惜头戴帷帽, 看不清面容。 在场众人大多没见过子明仙长的真颜, 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禁不住窃窃私语道: “听说子明仙长年纪很大了, 我怎么瞧着不像啊?” “我正想说呢,这身段, 怕是清风馆的小倌都比不上。” “确实,你们瞧瞧那腰身,那腿,要是缠到身上……” 下一刻,一阵哐啷声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谈话,夏帝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淮安王, 什么事这么激动?竟将茶盏都摔碎了?” 淮安王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对面的九皇子抬眼瞧来,轻笑道: “皇叔聊天可要注意着点分寸。” 淮安王看了眼地上的陶瓷碎片,一旁还落着颗黑色的棋子。 满座宾客之中, 只有方才出声的九皇子面前摆着棋盘,他愤然起身,指着对面的穆禾野喊道: “是你干的!” 说着, 淮安王连忙抬起头,向夏帝解释: “陛下, 臣弟没有碰过茶盏,是九皇子扔了颗棋子, 将茶盏摔碎了,害得臣弟殿前失仪!” 穆禾野无辜地眨了眨眼,他捏起桌前的一颗棋子,继而松了手,漆黑的棋子咕噜噜地滚到了对面,精准无误地落到了碎裂的茶盏旁: “方才,就是这样,棋子是不小心滚过去的,我与皇叔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 淮安王被气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指着对面的人,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转头对夏帝道: “陛下!您给臣弟评评理!” 夏帝被吵得头疼,他近来脾气本就不好,也没什么耐心处理这种小事,皱眉不耐烦地说: “小九为什么要摔碎你的茶盏,淮安王,这春猎你若是不想参加,便回府吧。” 许风亭就坐在夏帝身旁,一直关注着穆禾野的动作,自然也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见少年装得如此无辜,他乐得不行,所幸有帷帽遮掩,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 有人欢喜有人愁,淮安王平白被安了一顶失仪的帽子,心里气得很,却又不能发作,只能狠狠剜了一眼穆禾野,继而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偏生对方还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少年的声音慵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 “皇叔若是方便,替我将地上的棋子捡一捡吧。” 这可是哥哥送他的棋子,扔了怪可惜的。 淮安王:??? 他正欲开口大骂一番,抬眼便对上夏帝不赞同的目光,硬生生地将火气压了回去,极其憋屈地捡起地上的棋子,手下一个使力,用力将其掷去。 黑子直直地袭来,带着淮安王的满腔怒火,即将砸中眼睛之时,被拦截而下,落入少年掌心。 穆禾野移开手,露出一双冷沉的眸子,勾唇笑得颇为邪气: “皇叔,下次可得当心点啊。” 不知道说的是差点砸中眼的棋子,还是另有所指。 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时,淮安王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总感觉这眼神阴森森的,如同深林里的毒蛇,嘶嘶地向他吐着蛇信子。 这九皇子,怎么看起来这么邪乎? 夏帝看了眼九皇子桌前的棋盘,吩咐了一声: “小九,将棋盘撤了吧,仪式就要开始了,待会会有贵客前来。” 说着,他偏头向身旁的许风亭抱怨道: “小九行事太过散漫,春猎之上还下棋,仙长日后还需好好调教一番。” 他曾有九个孩子,这些年因为皇储之争,一个又一个地陨落,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长子、太子以及这位幼子了。 长子乖戾骄纵,最是让他心烦,太子温和恭谨,看起来似乎很孝顺,但却紧盯着他的的皇位,反倒是自小养在宫外的幼子,虽行事懒散,却是难得的听话懂事,从没顶撞过他什么,也没心思争夺高位。 人到暮年,最喜欢的就是懂事的孩子,而在夏帝这里,便又多了一条没有利益纠葛的要求,养在宫外的幼子符合了所有要求,迟来的父爱也在此时萌生了出来。 现在倒是知道关心了。 许风亭在心下冷哼一声,面上确实丝毫不显,恭恭敬敬地应下: “是,陛下。” 思及对方口中的贵客,他询问道: “不知今日是哪位贵客前来?” 几乎是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便听脑海里传来一声提醒: “宿主,我检测到了主角受的气息,此次春猎将你请来,怕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十多年没听到这道机械音了,许风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001?你的休眠期结束了?” “是的宿主,我的能量已经恢复了部分,应付主角受不是问题,但你自己也需小心些。” “好,我知道了。” 同一时刻,夏帝开口解释道: “是宸国那位二皇子,他给朕带来了仙丹配方,但是还需一味药引,需要仙长帮忙,这才将你请来。” 许风亭恍然。 怪不得,前些年都没邀请他参加春猎,今年却是喊上了他,原来是主角受的意思。 十年前的万邦朝宴,风欢意不顾宸帝意愿,一意孤行要同穆泽宇联姻,回去之后便被禁足了,近些日子才被允许来夏国。 这人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见他一面,刚回来便借陛下之口,将他喊来春猎场,还要寻什么药引。 “陛下要的是什么药引?” 夏帝还没回答,便听猎场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需要仙长亲手射杀母鹿,取其幼胎,再辅以自身的心头血为引。” 穆禾野抬起头,眯眼瞧去,发现是一位陌生的公公,而跟着他一同走来的,则是十年未见的故人。 风欢意走到观礼台前,向夏帝问了一声安,同时补充了一句: “皇后娘娘突然犯病,太子殿下正在陪着娘娘,怕是要晚些赶来,特命儿臣向父皇告假。” 他是未来的太子妃,如今喊一声儿臣,倒是也不过分,甚至更显亲昵。 闻言,夏帝果然很是高兴,他向风欢意招了招手: “到父皇这来,就坐子明仙长旁边吧。” 风欢意顺从地走上高台,落座后偏过头,将眸光落在了一旁的许风亭身上,眼神晦暗不明: “仙长,终于见面了。” 自穿来到现在,许风亭终于看清楚了主角受的面容。 对方生得无害极了,五官秀丽,明明是一副乖乖巧巧的长相,偏偏心思如此恶毒,不仅撺掇夏帝猎杀怀孕的母鹿,居然还想取他的心头血。 “二皇子殿下,时值春分,乃万物复苏之季,猎杀母鹿是否有所不妥?” 风欢意没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这位小仙长,静静地等着夏帝替他回答: “不过几只母鹿而已,林中多得很,没什么不妥的,仙长莫要多虑。” 许风亭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谴责,一下子噤了声,不再多言。 因为天降神使的传言,夏帝对他一直很敬重,是真的将他当做仙人对待,尤其是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的同时,便更加崇尚神学,每一次见面,几乎都给足了他礼遇。 这还是第一次,警告他莫要多虑。 许风亭不动声色瞧了眼身旁的风欢意,心想主角受果然不简单,不禁又有些疑惑: 他与风欢意并无仇怨,为何对方总是处处相逼? 同样觉得奇怪的,还有穆禾野。 十年前在婺州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人奇怪的很,言谈之间总是在套哥哥的事情,当时便觉得居心不善,现下看来,简直恶毒至极。 心思各异间,场下的士兵已经准备就绪,检阅完毕便准备围猎事宜。 “野鹿难觅,朕知仙长身体不好,提前便让人捕来了,特意多捕了几头,仙长总能射中一只,鹿胎拿来入药,剩下的母鹿皮肉,便是今日狩猎的彩头了。” 说着,夏帝拍了拍手,士兵们赶来一群婢女,她们同母鹿绑在一起,被动牵脱着同行,一声声惊呼声传入高台。 在座众人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显得很是兴奋,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高座之上的仙长,眸光兴奋。 皇族狩猎,向来都血腥的很,这一次多了位不染世俗的仙长,倒是显得有趣极了。 穆禾野看着看着,眸光渐渐沉了下来,高座之上,那人似乎淡定如常,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对方屈着指节,正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哥哥在紧张。 也是,场下这么多婢女,万一误伤了…… 先不说会不会良心不安,仙长的名声怕是也要毁了,本该是超脱世外的仙人,若是沾上了人命,以后怕是不会有人再信他。 想了想,穆禾野移开目光,向夏帝看了一眼,他勾起唇,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此次猎前讨彩,倒是新颖极了,可是父皇想出来的?” 幼子的这声夸赞,哄得帝心甚悦,夏帝摇了摇头,含笑道: “是欢意提出来的,光猎鹿有什么意思,放几个活人进去,这才有看头。” “哦,原来是二皇子殿下。” 穆禾野深深看了眼夏帝身旁的风欢意,继而起身道: “幼时儿臣遇刺,仙长替我挡了一箭,箭中左心,自从提不了重物,怕是也握不住弓箭,儿臣替仙长把持一下弓箭可好?免得耽误围猎的吉时。” 夏帝想了想,觉得没有问题: “允了,取弓箭来。” 许风亭看着场下惊慌求饶的宫女,握弓的手禁不住有些发抖,几次都拉不开弓,就在此时,一双长着茧子的大手搭了上来。 那是习武之人才有的手,宽厚温暖,平白带来了几分安全感。 “哥哥不必忧虑,只需信我便可。” 弓身微抬,被拉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度,耳畔传来少年自信的声音: “瞧好了,我助你,一箭中鹿心。” 第26章 敲打提点 话音刚落, 箭破长空,一只母鹿懵然倒下,很快便了无生机。 正如少年所言, 一箭中鹿心。 “好!” 夏帝在一旁叫了声好, 还不忘提醒一句: “辛苦仙长了, 至于取血之事,待围猎结束再说吧, 想必仙长不会拒绝的。” 许风亭:…… 根本不敢拒绝好不好。 风欢意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穆禾野,眸光带着不甚明显的打量: “九殿下的箭术好极了, 不知师从何处?” 穆禾野直觉这人不安好心,没有多说,随口道: “向侍卫学来的。” 他没心思管这人,而是凑到许风亭耳边,轻声询问道: “哥哥可有被吓到?” 许风亭摇了摇头,看着早已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小少年,语气欣慰: “小野好生厉害, 一箭射中要害,也让那母鹿少了些痛苦。” 听到这一句“好厉害”,穆禾野下意识地扬起唇: “那我便回座了,接下来发生任何事, 哥哥都不必在意,万事有我。” 猎中母鹿,还需寻人剖腹取胎, 这事本该是御膳房负责的,但是夏帝明显有了别的安排, 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没出声的监正: “春猎本不应射杀怀孕生灵,为免制出的丹药含煞, 欢意给朕提了解决办法,监正大人通天文,晓命理,受上天眷顾,此事便交给大人来处理吧。” 一直装透明人的姜礼:??? 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这简直就是折辱! 他咬牙切齿的看了眼风欢意,却见对方竟然朝自己微微一笑: “说起来,也有十年未见姜大人了,婺州刺史府门前的相见,我对大人的印象很深呢,竟然还会看面相。” 姜礼微愣,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这人意欲为何,一时间更是气急: 十年前的仇,到现在竟然还记着! 这个宸国二皇子,怎么这般小心眼! 姜礼狠狠甩袖,正欲离开,忽闻那小心眼的二皇子感慨了一声: “九殿下如此箭术,养在宫外倒是可惜了。” 很快便传来夏帝的附和: “欢意说得有道理,这些年,是朕疏忽了,待春猎结束,小九还是回宫住吧,马上也要封王立府了,从宫里搬出去,总比从山顶搬出去方便。” 姜礼转头看去,便见方才还带着笑的九皇子,当即便黑了脸。 他在心中一阵乐呵,停下脚步准备晚点再走: 惹他就算了,居然敢惹九皇子,这下有好戏看了。 穆禾野才刚刚落座没多久,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方才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他扫了一眼高台上的风欢意,眼神阴郁: 竟然想将他从哥哥身边赶走,可真是讨厌啊。 父皇也是年纪大了了,偏听偏信,一句话就让那人达到目的。 穆禾野在心下冷哼一声,继而站起身来,睫羽微垂遮住眼底的郁色,在旁人看来,倒是一副恭谨听话的姿态: “父皇,儿臣心无大志,住在宫外不觉可惜,正好自在,若是进宫恐惹您生气;且仙长体弱,将儿臣照料大费了不少心力,怎可学了一身技艺便直接离开?” 许风亭被说得一阵心虚,心想自己好像也没费什么心力,反而是被照顾比较多,但私心里也是不希望小孩离开,故而极其配合地低咳了几声,坐实了体弱的话。 二人这一唱一和的表演,看得夏帝是连连点头,望向幼子的目光带着赞赏。 原先还担心,因为常年在宫外养着,这孩子会心生怨怼,没想到幼子非但不记仇,甚至还会担心惹他生气。 更难得的是,知恩图报,有孝心。 “小九是个好孩子,既如此,留在白云山也无不妥。” “多谢父皇恩准,但儿臣有一问——” 穆禾野抬起眼,看向挑事之人,眸光锐利: “不知宸国这位二皇子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我?父皇还再世,你便已经以皇嫂自居了吗?” 这话隐晦地透露出一件大家都快忘了的事情: 两国联姻,婚期是定在太子继位之后,而如今夏帝尚且再世,风欢意便已经以太子妃自居,甚至指点起了太子的皇弟。 思及此,夏帝立马变了神色。 他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想得没年轻时候明白,旁人稍稍提点便反应了过来: “欢意,小九的事你就别管了。” 原先还挺喜欢这孩子的,现下反应过来,怎么看都觉得膈应,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炼丹的事情也无需你操心了,待春猎结束,将丹方交给姜大人吧,由姜大人全权负责此事。” 毕竟是外邦人,还是没有自己人可信,谁知道会不会在丹药里动手脚。 夏帝的一番话,无疑是当着所有人,落了风欢意的面子,对方的脸色看起来颇为难堪,好半晌才应了下来: “是,全听陛下吩咐。” 姜礼差点没笑出声来,在心下给九皇子竖了个大拇指,乐呵呵地就去取鹿胎了。 猎前讨彩结束,还需涉猎一番,权当踩点,以熟悉周围猎物分布情况,此事原应由夏帝来做,但近些年因为身体原因,都交给太子来了。 但问题是,穆泽宇到现在还没赶来猎场。 “父皇,太子怕是耽搁在凤仪宫了,今日涉猎,不若由儿臣来?” 透过帷帘,许风亭认出了开口之人,那是夏帝的长子,大皇子穆羡之。 近些年,皇储之争越来越激烈,谁也没想到,最后斗剩下的,竟然回是胸无点墨的大皇子,这人虽然没有什么才学,但看人极准,招揽的人才几乎都成了事,若是稍微收敛一下性子,太子之位是谁的还真说不准。 毕竟立嫡立长,自古以来便争夺不下,大皇子如此骄纵,夏帝却容忍他的势力不断壮大,何尝不是一种偏爱? 今日春猎,应当是有人指点,穆羡之比平时安分了许多,但刻在骨子里的冲动根本收敛不了,眼见太子迟迟不来,便急急地想要取而代之。 夏帝哪里看不明白长子的心思,他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知道谁更适合做储君: “再等等,太子不会错过涉猎的。” 知子莫若父,半刻钟不到,穆泽宇终于赶来了猎场: “父皇,儿臣来迟,请恕罪。” 他虽然来得匆忙,浑身仪态却是挑不出半点错,依旧是那副朗月清风的摸样,刚一入场,立刻引来女眷的低呼声。 穆羡之看着来人,禁不住冷哼一声,但却难得地没有气恼,甚至还有心情喝起茶来。 今日的大皇子太过安静了,实在异常,许风亭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人,看着看着,心下奇怪: 以大皇子的性子,应当还会争取一番,怎么这么轻易就作罢了? 得找机会提醒一下泽宇,这场春猎怕是不会太平。 “皇后近些年身体不好,朕理解,既然来了,便入场吧,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是。” 穆泽宇走入猎场,翻身上马。 涉猎走的只是一个仪式,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随着士兵扫视了一遍猎场,确定没有什么意外后,便骑着马回来了: “启禀父皇,场内无异常,可出围。” 夏帝点点头,站起身来,领着众人走入猎场: “既如此,诸君随朕一同入场围猎吧!场内三面有卫兵驱赶野兽,除却仙长所猎母鹿,朕还带来了昆山暖玉,各位只需尽情狩猎,猎物最多者得之!” 穆泽宇骑着马来到许风亭身旁,考虑到对方是第一次参加春猎,于是出声询问道: “子明应当不会骑马,孤带你狩猎可好?” 许风亭还来不及回答,眼前突然闪现一匹黑马,与此同时,一双手伸到了他面前: “哥哥,上来。” 许风亭抱歉地看了眼太子,提醒道: “宸国二皇子在身后等你,泽宇应当去带他才是。” 说着,他搭上了穆禾野的手,一个使力便被带上了马背。 穆泽宇遗憾地收回目光,回过头时,便见未来的太子妃仰着头,眸光含泪,看起来颇为委屈: “殿下……” 他叹了一口气,掉转马头,将人接上。 风欢意小心翼翼地抻出手,环住身前之人的腰身,轻声问道: “十年前,殿下说已心有他属,指的便是这位子明仙长吗?” 穆泽宇没有应下这话,但也没有否认,静默片刻,他说了一句: “若是想要取消联姻,随时都可以,十年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孤不逼你。” 那日万邦朝宴过后,他早已告知对方,自己心有所属,并不想欺骗他人的感情。 风欢意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 “不,我不会放开殿下的。” 绝对,不会放开。 “吁——!” 马儿突然停了下来,风欢意正觉着疑惑,便见太子回过头来,向来温润的眸子里,是冷厉的警告: “既如此,作为未来的太子妃,你就不该动孤的人。” 对上那双眸子里的冷然时,风欢意心中一慌,只听对方又说: “你不该动姜礼,监正掌天时历法,那双手是拿来推演星象的,而不是拿来杀鹿;你更不该动子明,他虽不入世,却在暗中帮了孤好几次,东宫才不至于被大皇子压下一头。” 见太子迟迟没有跟上,远处的卫兵喊了一声: “殿下!陛下已经上了马车,还需您随侍左右,快些上前来!” 夏帝的身体不好,这几年的围猎,几乎都是坐着马车参与的,主要就是看看,偶尔射出一箭,沉浸式体验一番,如此便需要有人随侍左右,免得遇到危险。 不仅需要太子护驾,剩下的皇子与近臣也需要候在两边,穆禾野早已带着许风亭来到了车驾旁。 见太子久久没有跟上,许风亭好奇地转头看去,下一秒便被人将头掰了回去: “哥哥可要好好替我看着前方,万一地上窜出什么毒蛇,我在后面难以察觉。” 许风亭下意识地应了下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这家伙不是习武的吗?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第27章 兄弟争执 穆泽宇骑着马跟上大部队的时候, 许风亭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他身后之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位宸国二皇子,怎么看起来像是哭过似的? 眼睛红彤彤的。 明明坐在同一匹马上, 二人的气氛也怪异得很。 “哥哥在看什么?” 许风亭摇了摇头, 却没有收回目光: “小野, 让马儿到太子那头去,我有话同他说。” 穆禾野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拉着缰绳往穆泽宇的方向靠近。 注意到来人,穆泽宇颇为惊喜地看了过去, 正欲开口搭话,便见对方微微侧身,凑到自己身边低语道: “今日大皇子很是异常,泽宇要多加提防,尤其是陛下那边,多增添些人手看好车驾,若是有意外也来得及救驾。” 一听是正事, 穆泽宇的神色也端正了下来: “好,多谢子明提醒。” 话已送到,许风亭没再多言,只是颇为怪异地瞧了眼一直没说话的风欢意, 心想这人怎么突然就安分了下来,方才还处处针对,现下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他正奇怪着, 便觉腰间一紧,下一刻, 耳畔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哥哥,你怎么这么忙啊, 这些事皇兄自会有数,哪里需要我们提醒?” 少年的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许风亭偏过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黑眸,那双眸子里带着笑,似乎还藏着点其他情绪。 许风亭没多想,只当是小孩脾气犯了,觉着被其他人分走了目光,如同幼时那般不开心呢,于是失笑道: “你皇兄来得迟,怕是没注意到大皇子的异常,提醒一句总是没错的,防患于未然。” 穆泽宇在一旁静静观察着二人的相处,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盯着被九弟揽住的那截腰身,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小九同子明,似乎太过亲密了些。 注意到穆泽宇投来的视线,许风亭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轻声提醒道: “快别抱着我了,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般粘人,平白让人看笑话。” 穆禾野轻轻一笑,听话地松了手: “好啊。” 话音刚落,身下的黑马忽然加速,许风亭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向后仰去的刹那,再次被身后之人抱住,穆禾野的声音带着笑: “这一次可是哥哥主动贴上来的。” “你故意的!” 许风亭气急,抬肘便往后撞去,想要给不听话的孩子一个教训,没成想,对方锻炼得太好,身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反而将自己撞疼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轻轻揉了揉被撞疼的手肘。 穆禾野被逗得一乐,却也不忘顺顺毛: “好了,哥哥莫要生气,就这般抱着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也安全点。” 这一次许风亭没再说话,默许了。 “小九,你方才太任性了。” 穆泽宇驱马追了上来,看向许风亭的目光带着担忧: “可有受伤?” 许风亭摇了摇头,正欲说没什么,没听身后的少年扬声道: “皇兄,你还是看好这周围的情况吧,毕竟涉猎是太子负责,若是在围猎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可就要责怪你监察不力了。” 这话虽然说得不太好听,但的确在理,穆泽宇嘱咐了一声许风亭当心些,便驾马向前,调了几个随行侍卫到车驾旁,随时负责夏帝的安危。 许风亭看向身后的少年,忍不住问道: “你对你皇兄有意见?” 这些年,穆泽宇时常会来白云山上探望,来的时候也不忘带穆禾野玩一玩,当然,这小子每次都不怎么配合就是了,不过好歹也还算和谐。 近段时日,因为皇后的身体越来越差,穆泽宇忙着照顾生母,倒是没怎么上山了,不过夏帝时常会喊幼子进宫,因此两兄弟在宫中还是会时常见面。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感觉小野突然针对起了自己的皇兄? “怎么会,反倒是哥哥,未免太过关注太子皇兄了吧。” 穆禾野将头搭在身前清瘦的肩上,语气莫名: “皇兄的一个眼神,便叫哥哥不自在了,我只是多说了一句话,便要被指责有意见,哥哥,你莫不是喜欢太子吧?” 许风亭嗔了一眼这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子: “说什么胡话呢。” 见对方否认了,穆禾野愉悦地弯下了眉眼: “开玩笑的呢,哥哥莫要当真。” “这种玩笑话可不能随便讲,知道吗?” “知道啦。” 二人聊天的功夫里,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草木,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异响。 一只灰狼自草丛里跃出,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果断地咬了一口最前方之人的马匹,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瞬间狂躁了起来。 见情势不对,穆泽宇抱着身后之人,当机立断跳下马背,转过头时,便见方才的马儿已经寻了个方向,兀自跑出去好远,只剩下那匹突然窜出来的灰狼,周围是其余马匹的躁动不安的嘶鸣声。 “殿下!” 近侍连忙赶来询问,他看向不远处蓄势待发的灰狼,牵着马匹挡在太子身前: “您退后,此次围猎我们并未准备灰狼,这怕是林子里的野狼,我等替您护驾。” 穆泽宇听着耳畔焦躁的马蹄声,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变了神色: “快派人护住父皇的车驾,附近应当有群狼蹲守!”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狼嚎,下一刻,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四面八方传来,马车内的夏帝连连惊叫: “护驾!快护驾!”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灰狼敏捷地一跃而前,直逼夏帝车驾,穆禾野正巧就在车驾旁,顺手拔出身旁卫兵的佩剑,疾迅地挥下,却也只斩下灰狼的一点毛发。 这只灰狼应是狼群中的领袖,聪明得很,反应也极其敏捷,见人群中带有佩剑,又是一声嚎叫,刹那间,狼群纷纷窜入,不攻人,只咬马,马儿俱惊,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穆禾野带着许风亭跳下了马,眼神紧紧盯着最开始的那头狼。 只要解决了头狼,狼群便能散去。 灰狼似乎知道,马车内的是人类首领,因此一直蹲守着夏帝,将小老头吓得不断喊救命,一偏头,正好瞧见自己的幼子,于是连忙命令道: “小九!快来救父皇!” 穆禾野有些放心不下身后的许风亭,但是圣谕在前,又不能不听,犹豫间,穆泽宇不知在何时来到了车驾旁: “你去父皇那,子明这里我来守着。” 见有人守着,穆禾野这才放下心来,向夏帝那赶去,打算将头狼解决了。 “你来我这,宸国二皇子那边怎么办?” 许风亭跟着穆泽宇躲避着狼群,还不忘关心一下主角受。 倒真不是因为什么好心,只是单纯不能叫对方死了,主角受若是死了,这个世界怕是要崩塌。 “他被卫兵护着,不会有事的。” 二人口中的风欢意,此刻就站在不远处,他看着穆泽宇的身影,趁着卫兵不注意便往外跑去,咬牙往狼群最多的地方跑。 “啊——!救命!” 闻言,穆泽宇当即回过头,便见风欢意被围在了狼群中间,他忽地变了神色: “不是叫卫兵看着了吗?怎么还能被包围?” 许风亭也是看得一惊,语气带着惊慌: “泽宇,你快去救他,毕竟是宸国二皇子,要是在夏国出事,两国怕是要开战争了。” 穆泽宇不太放心: “那你怎么办?” “我在狼群边缘,应当没什么太大危险,再不济,还有卫兵护着,你快去救人,别犹豫了。” 再晚一秒就要出事了,那可是主角受,死不得啊。 情况的确紧急,穆泽宇来不及多想,吩咐卫兵看好人后便赶了过去。 许风亭躲到了一个还算安全的地方,才松了一口气,侧方忽然冲来一只野狼。 他暗道一声不妙,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扑倒在地,野狼露出獠牙,张嘴就要往要害处要。 当是时,余光微闪,锐利的飞镖自暗处飞来,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野狼,瞬间失去了生息。 “没实力就算了,还将能保护自己的人赶走,你可真行。” 裴无卿自暗处现身,从灰狼身上取出飞镖,极其珍视地将其擦拭干净。 “这不是有你吗?裴大侠。” 许风亭从地上起身,本想将帷帽捡回来戴上,却发现染上了野狼的血迹,脏得很,于是作罢。 见这人一副丝毫不慌的摸样,裴无卿看得是一阵恼火: “阿年辛辛苦苦拉回来的一条命,可别给我糟蹋了!” 毕竟是暗卫,不便久露于人前,见狼群已经起了退意,裴无卿扔下这样一句话便回到了暗处。 “哥哥!” 穆禾野刚解决完头狼,一回头便目睹了方才惊险的一幕,他连忙跑了过来: “有没有哪里受伤?” 说着,他的眸光微凝,摸上了对方的脖子,语气心疼: “这里有抓痕,都流血了。” 许风亭摸了摸脖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甚至还有心情打趣: “没事,你再晚来点,都快结痂了。” 见情况不对,穆泽宇匆匆赶来: “子明!你怎么样了!” 穆禾野一看到来人,立马转过身,迎面便是一拳: “穆泽宇!你不是说会看好人的吗?要不是我的暗卫,他方才差点就没命了!” 这是许风亭第一次听九皇子直呼太子名讳,想必是真的气急了,但更让他心惊的,还是少年毫不留情的这一拳。 那可是太子,夏帝就在边上,要是闹大了吃亏的只会是殴打皇兄的九皇子。 许风亭连忙将人拉住,安抚道: “小野,是我让泽宇不必看着的,你别怪他。” 本以为这般说了穆禾野便能收手,没想到对方忽然用力,一把将他挥开。 少年红着眼,语气质问: “你为什么总是替他说话!” 第28章 一刀入心 穆禾野想不通, 为什么这人总是要求他让着太子,哪怕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也要替穆泽宇开脱。 明明是一个懒得很的人, 却三番四次地替东宫解围, 难得的那点心思, 全都放在了太子身上,凭什么? 穆泽宇到底凭什么! “孤是你皇兄, 怎可如此目无尊长!” 穆泽宇很少有这般动怒的时候,方才那一拳无疑是在打他太子的脸面, 看向九弟的目光难免带上了恼意,抬手便要落下一巴掌,却被对方在空中抓住。 见俩兄弟都要打起来了,许风亭当机立断捂住胸口,虚弱地咳了一声,还不忘喊一声吸引小孩的注意力: “别吵了,都别吵了……” 臭小子, 快闭嘴吧,你日后可是被太子给弄死的。 为什么总是替他说话,还不是为了给你挣一条命来。 许风亭觉得,自己就像那操心的老父亲, 暗中替小孩谋划,却被责怪偏心。 心好累。 本来只是装病,想着想着, 还真有些难受了起来。 见状,穆禾野脸色倏地一变, 立马松开了钳制太子的手。 方才还气呼呼的少年,顷刻间乖顺下了眉眼, 语气带着惊慌: “哥哥,你怎么了?是心口又疼了吗?” 已经很久没见这人发病了,什么问责的心思全都扔到了九霄之外,少年小心翼翼地凑近,本做些什么缓解一下对方的痛楚,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兀自着急。 许风亭抬眼看去,努力使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试图安抚眼前的人: “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说,别打架,好吗?” 穆禾野哪里敢说不,生怕自己一个摇头,这人就要晕过去了,连连应下: “好,都听哥哥的。” 穆泽宇抹开唇边的血迹,也没了计较的心思: “方才那一拳,孤不怪你,将事情闹大了对子明也不好,你是他养大的孩子,竟然当众殴打皇兄,父皇若是知道,只会责怪子明照顾不周。” 谁要你原谅了? 穆禾野下意识地便要顶一嘴,却被许风亭拉了拉衣袖, 对上那双请求的眸子,再多的气也失了劲,少年耷拉下眉眼,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幽幽地说了句: “皇兄可真大度。” 许风亭:…… 穆泽宇轻哼一声便走了,倒是也没如何为难。 他还将九皇子当成小孩,并未深究对方的冒犯,心底却是禁不住有些疑惑: 小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理了? 狼王已死,群狼没了领袖,正欲撤走,却被匆匆赶来的士兵射杀。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请恕罪。” 为保证狩猎的自由度,三面的卫队离得并不近,且狼群出现得突然,一时间也来不及救驾,方才情况混乱,远程射杀恐伤到皇族之人,哪怕匆匆赶来,也还是迟了些。 经此一遭,夏帝明显是被吓懵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更没精力去问罪他人。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声音及时响起; “带父皇去看台休息吧。” 抬眼一瞧,发现是太子殿下,统领一见来人,忽然变了神色: “殿下,您的脸……” 许风亭躲的地方太过偏僻,加之情况混乱,根本无人注意到角落发生了什么,更不知晓,就在片刻之前,九皇子差点与太子打了起来。 穆泽宇摆了摆手,示意统领勿要声张,随口解释道: “被狼扑的。” 怎么扑的,能将脸扑肿? 统领正疑惑着,遥遥便听一声质问: “二弟,你太粗心了,方才涉猎之时竟未察觉到狼群吗?父皇可有受伤?” 大皇子自远处匆匆跑来,极其关切地看了眼其中的夏帝。 听到长子的呼唤,夏帝终于缓过了劲,他将目光投向眼前的穆泽宇,语气带着不悦: “太子,今日之事是你监察不力,猎场之内怎么会有野狼,此事便交给你来查清。” 思及入场之前的那声提醒,穆泽宇看了眼自己的皇兄,语气藏着深意: “是,儿臣一定会细细查探。” 夏帝点了点头,环视一圈众人,似是挽尊般的感慨道: “这猎场还需交给年轻人,朕就不瞎参和了,野狼已散,但狩猎还需继续,接下来便交给各位,朕在看台之上一睹大夏儿郎的风姿。” “恭送陛下——!” 车驾驶过许风亭身侧的时候,夏帝忽然喊了一声: “仙长也跟上吧,闲来无事,正好将血先取了。” 方才的一番惊吓过后,夏帝更觉这幅身子不中用了,对于风欢意口中的仙丹,也变得愈加渴求,想着早些取血来,便能早日成丹。 闻言,众人才注意到角落处的白衣人,待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周围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才遇狼袭,林中一片狼藉,那人就静静地站着,白衣染上了脏污,却不减一丝风华。 乌发如墨,眉目清雅,本是一副仙人相,合该垂目看凡尘,偏偏生了一双含情目,抬眼望来时,恍若春风缠枝绕,缱绻勾人心。 穆禾野不动声色地走近了些,替许风亭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他低头道: “哥哥,我陪你一同过去,应当能帮上忙。” 许风亭思虑片刻,点头同意了。 自己下手没个轻重,搞不好得出人命,小野是习武之人,由他帮忙应当会安全些。 见要取血了,风欢意也跟了上去。 夏帝是坐着车驾走的,到的早一些,待众人赶至看台时,盛血的器皿都已备好。 侍从给许风亭递来一把匕首,他瞧了眼对方的脸,颇为不忍地提醒道: “仙长,当心些,碰到心口便及时收手。” 许风亭点点头,正欲接过,去拿了个空。 穆禾野眼疾手快地夺过匕首,继而转头看向夏帝,扬声道: “父皇,我同仙长相处许久,身上也沾了些仙泽,不如用我的血如何?” 夏帝皱了皱眉,正想说这如何比得,便听宸国来的那位公公忽然开口道: “九殿下是陛下的孩子,带着龙气,又沾上了仙泽,若由殿下代劳,也并非不可。” 此言一出,风欢意立马偏过头,眼神警告: “言公公!莫要乱说话!” 这并非提前告知的话术,怎可自作主张打乱他的计划! 言公公没没有被二皇子震慑到,他是宫里的老人,此行不过是替宸帝看着这一心联姻的皇子,免得一来夏国便不着家了。 严格来说,这位二皇子还需给他一些敬重才是。 夏帝本就无所谓是取谁的血,只要制出的丹药有用便可,闻言不在多说,默许了。 “小野,快别闹了!” 许风亭低声喊了一声,伸手就要将匕首拿回来,却被对方避开。 少年偏过头,凌厉的眉头带着笑意,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散漫: “哥哥,你千万别拦,这可是心头血,万一不小心捅深了些,便见不到我了。” 许风亭一愣,正犹豫间,便见眼前冷光一闪,匕首刺入少年的胸膛。 正如猎鹿之时,一刀入心。 他当即僵在了原地。 穆禾野本人倒是无所谓,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随手取过器皿,盛了点血递去。 正欲转头同身旁之人搭话,忽觉胸口一沉,低头看去,便见一双手白得耀眼,正紧紧地压着他的伤口,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道冷静的吩咐声: “取绷带来,替九殿下止血。” 许风亭接过侍从递来的绷带,顾虑着夏帝还在场,就在衣外简单地替人包扎了一下。 手上使力,咬牙将绷带绑得紧了一些,他擦掉额间的细汗,抬眼轻声嘱咐道: “先这样将就着,待回去之后,将衣服脱了,我重新给你包扎一下。” 毕竟是心口处的伤,若是不及时止血,怕是会同他一样留下病根。 许风亭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正担心得很,却见少年眸光一亮,扬起的唇角无疑在昭示着主人的好心情,他看得一阵皱眉: 这孩子怎么这般没心没肺,被捅了一刀还能笑得出来。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好啊,哥哥到时候可别犯懒,闹着让我自己包扎。” 许风亭轻轻瞪了一眼这人: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伤在心口处,你自己如何包扎?” 穆禾野笑了笑,转身同夏帝请示道: “父皇,血已经取完了,儿臣身上有伤,怕是不方便狩猎,可否先行离场?” 夏帝对于幼子的配合极其满意,含笑摆手道: “去吧,好生养伤,晚些我让人送点猎物过去。” 闻言,许风亭主动伸手,环住了少年的臂弯,眉宇担忧: “我扶着你,小心些,莫要牵动伤口。” 穆禾野垂下眸子,看着那截细瘦的手腕,半晌轻咳一声: “好,我晓得了。” 说着,状似无意地抬起手,不动声色地覆了上去,少年人的眼神不老实,还不忘偷偷打量身旁之人的神色,见对方没有注意到,嘴角的笑差点没压下去。 又轻轻摩挲了一下。 滑滑的,手感真好,不想松开了。 许风亭的确没注意到这点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风欢意身上,经过对方的时候,轻轻淡淡落下一句: “二殿下,今日之事,我会讨回来的。” 风欢意毫不在意,微微一笑: “那我可等着仙长了。” 二人离开后不久,风欢意称身体不适,也同夏帝告了假,才离开猎场不远,便忍不住向言公公质问道: “方才为何要帮他们?你知不知道,就刚刚那句话,直接毁了我的计划!” 言公公的目光包容,静静地看着二皇子发泄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忽然轻叹道: “殿下,您同小时候,真的变了许多。” 心下的怒火一凝,风欢意张着嘴,有些发愣: “.…为何这么说?” 言公公紧紧盯着面前的二皇子,试图从这张脸色找到一丝幼时的痕迹,却发现怎么找,都找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那位仙长看起来身体不好,若是取其心头血,怕是得丢半条命,您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恶毒了?” 风欢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反问道: “你觉得我恶毒?这是我们一同说话的话说,当初你怎么不觉得恶毒?” 言公公似乎有意避开这个问题,岔开了话: “殿下,告诉我,您原想做什么?” 风欢意紧紧盯着那位仙长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暗: “我要……确认一件事。” 第29章 乍窥天机 “坐下, 把衣服脱了。” 许风亭找出一瓶金疮药,回到床边的时候,便见少年已经脱好衣服在等自己。 还算乖的。 眉眼的冷色微消。 久病成医, 许风亭对于敷药包扎熟练得很, 三两下便处理好了伤口。 “好了, 将衣服穿好,今夜分开睡吧。” 许风亭收拾好药瓶, 正欲离开却被拉住了衣角,转过头, 便对上一双错愕的黑眸,一抹惊慌稍纵即逝。 “哥哥,你在生气吗?” “没有。” 许风亭伸手,本想扯开被拉住的衣摆,反而叫对方攥得更紧: “你就是在生气。” 少年的声音斩钉截铁,听得许风亭轻笑: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说着,他用力挣了挣: “松手。” 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不悦, 穆禾野下意识地松了手,不料对方抬脚就要离开,他连忙追了上去: “哥哥,你别走, 我错了。” 许风亭停下脚步,他回过头,似乎很是好奇: “错哪了?说来听听。 ” “我不该同皇兄置气。” 许风亭静静地瞧着。 想了想, 穆禾野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该取心头血。” 见对方还是没出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少年红着脸,忽然移开了眼: “我, 我不该摸你的手……” 许风亭:??? 想不出来都开始无中生有了? 少年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很是懊恼。 许风亭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便想揉一揉,却发现对方早已比自己还高,碰着不方便了,于是拍了拍宽厚的肩膀,感慨道: “小野,你长大了,做事有自己的考量,我管不着了。” 穆禾野心下一慌,连忙否认: “不,哥哥,你可以管,我会听话的。” 许风亭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少年心口: “我不需要你听话,我要的是一声提前告知,而不是毫无准备地,看着亲手养大的孩子作践自己,这是尊重,也是对关心之人的体谅,你懂吗?” 方才那一刀,当真是将他吓到了,心底又急又气。 急的是小孩不听话,拿着匕首就给自己来了一刀,气的是对方太独断,不懂得给他一些尊重和体谅,但凡提前说一声自己的计划,他也不至于如此心急。 穆禾野不懂。 若是提前告知,一定会被阻拦,而他看不得这人受伤。 不过既然哥哥要求了,那么以后照做便是,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少年垂着眸子,乖乖地应了一声: “下次我一定提前告知。” 许风亭满意的点点头,看起来似乎是消了气。 穆禾野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确认道: “那今晚,还要分开睡吗?” “先分开一段时日吧,利于你的伤口恢复,有人睡在边上,免不了磕磕碰碰的。” 最近这小子粘人得紧,睡觉的时候总爱抱着他,年轻力壮的大小伙,本来就体热。 许风亭严重怀疑,最近老睡不安稳就是因为太热了,正好借此机会分开睡一段时间。 见对方心意已决,穆禾野也不敢多说什么,闷闷地哦了一声。 “对了,昨日留下的残局,可解了?” 闻言,穆禾野一下来了精神: “自然,我推演给你瞧。” 少年取出随身带着的棋子,将其一一摆在了棋盘上: “.…只需暗中布下一把刀即可,白子若不想被黑子吞吃,势必要先将这把刀提走,此时黑子再次逼近,白子若想进攻,为时已晚,输赢早在黑子动刀之时,便已定下。” 许风亭含笑点头: “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漂亮。” 穆禾野将心思从棋盘上收回,抬眼道: “残局已破,哥哥之前答应的话,还作数吗?” “自然,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 每次给小孩留下一道残局,他都会给出一种奖励进行激励,金银钱宝九皇子不缺,于是化用了真心话大冒险的小游戏,一次大冒险,一次真心话。 今日轮到真心话了。 “我要问的,哥哥应当也猜到了,与太子有关。” 穆禾野凝视着许风亭,一双黑眸里满是执拗: “为什么我要处处低他一头,你到底在顾忌着什么?” 眼前之人张开嘴,似乎是说了什么,但却听得不是很清楚。 穆禾野下意识地凑近,想仔细听听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嗡鸣,与此同时,眼前一花,甚至有些头晕。 他有些难受地闭上眼,甩了甩头,再一次睁开的时候,终于听清楚了对方的话: “小野……小野!你还好吗?” 穆禾野怔了半晌,语气犹疑: “哥哥刚刚可有说话?” “是,你没听到吗?” 少年茫然地点了点头: “方才不知为何……突然耳鸣了。” 这事已经超出正常的认知范围了,他显然有些懵。 许风亭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了然: “天机不可泄露,此言果真不虚” 顿了顿,他补充道: “日后莫要执着于此事的答案了,说了你也听不得,总之我不会害你就是。” 这些年,他曾暗中提点过几次,每当涉及反派的结局时,都会被各种因素打断,这一次,竟然直接将他的话给屏蔽了。 “宿主,您悠着点,三番四次地谈及剧情,很容易被世界发现异常。” 脑海内,001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翻篇了,不料本该蒙圈的少年忽然伸出手,一双黑眸幽深暗沉: “我同穆泽宇,日后会有争执,对不对?” 许风亭:!!! 001:!!! “宿主,您没告诉他剧情吧?真的没有吧?这是怎么猜出来的啊?” 许风亭也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禁不住确认道: “……我现在要是点头,是不是会被抹杀?” 001若是有实体,都要着急地炸毛了: “当然!千万别回应啊!” 就在许风亭思考如何搪塞过去的时候,府内的侍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殿下,公子,大皇子来访,正在堂屋等候。” 一人一统均松了口气: 太好了,救星来了。 片刻后,大堂内。 穆羡之扇着折扇,颇为傲慢地指了指地上的一笼子猎物: “喏,这些都是父皇托我送来的。” 说着,他又指了指另一箱东西,目光黏到了不远处的白衣仙人身上: “至于这里面的东西,是本殿下另外送来的,一些稀奇的小玩物,供仙长赏玩。” 这个不着调的皇兄,送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穆禾野皱起眉,向前一步,挡住对方窥视的目光: “猎物我们收下了,至于另一箱东西,大哥还是拿回去吧,府中不缺。” 少年微抬下巴,给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目光: “陆七,送客!” 镇国公姓陆,手头下的人都以陆姓,当初送到白云山的,便是陆家一至七共七位家仆,陆一掌事,二至六轮班巡逻,至于接客送客的活,则是由陆七负责。 闻言,陆七走到穆羡之身旁,语气不善: “大皇子,走吧。” 他家公子绝色无双,府中人都不敢肆意打量,这位大皇子也忒无礼了,目光如此大胆,生怕别人不知道存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穆禾野就算了,区区一个侍卫,竟然也敢对他疾言厉色。 大皇子当即黑了脸,正欲发怒,却听一道轻缓的嗓音响起: “正好,我也有话想同大殿下说,陆七,请殿下落座。” “公子!” 陆七急急地喊了一声,下一刻就收到自家公子警告的眼神,无奈,只能憋着气,请人落座。 “府中侍卫不懂规矩,还望大殿下勿怪。” 穆羡之抬起眼,就见仙长冲他浅浅一笑。 他这一生,也算是见过了不少美人,却无一人比得上眼前的白衣仙,当即便呆在了原地,甚至忘了回话。 哥哥做事不会毫无缘由,应当有什么别的安排。 穆禾野没再赶人,想了想,在许风亭身旁坐下,想要看看这人意欲为何。 只听对方开口道: “实不相瞒,我很早便想见见殿下了,这些年皇子夺嫡,最后剩下的只剩您和太子二位,九殿下无意高位就暂且不论,总之,您有着与东宫抗衡的实力,只是差了点机遇罢了。” 一听到夺嫡之事,穆羡之瞬间回神,思及对方的仙长身份,神色总算正经了些: “不知仙长所言机遇,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身后的助力,假若太子并未与宸国联姻,您或许早已圆梦。” 许风亭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才遇狼袭,宸国二殿下应当还惊魂未定,可惜太子忙着查案,怕是没心思关注未来的太子妃,殿下,您的机遇来了,可要错过?” 闻言,穆羡之倏地起身: “听君一席话,门台骤清,本殿下明白了,告辞。” 目送大皇子离开,穆禾野收回目光,还是没看明白身旁之人想做什么: “哥哥,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给风欢意找麻烦吗?” 许风亭但笑不语,反问道; “可还记得方才的棋局?” “自然记得,借刀杀人嘛” 穆禾野语气微顿,投去诧异的一眼: “.…哥哥想杀了风欢意?” 臭小子,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我哪里敢,只是想给那人一个教训罢了。” 许风亭懒洋洋地窝在圈椅内,轻叹一声: “大皇子,不过是提前埋下的一把刀。” 他看向穆羡之离开的方向,忽而勾唇,难得起了些兴致: “待过几日寻个机会,哥哥请你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 春猎的第沨一日,以许风亭给小孩扔下一场口头的戏折子结束。 是夜,穆禾野一个人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闪现白日那场被消音的问话。 他虽然听不清,但记忆力极好,一眼扫过的画面便能记好久,根据当时的嘴型,也能摸出一点意思,不过尚来不及深思便被穆羡之打断了思路。 如今夜深无人,一片寂静,翻来覆去地回忆良久,终于将看到的那半句话猜了个全。 “兄弟反目,你会死。” 穆禾野在心底将这话复述了出来,继而不屑地轻笑: 穆泽宇还将他当小孩,但自己却不同,早在十五岁初知人事的时候,便看出了那人的心思,倘若未来当真反目,也只能是为了争夺一人。 少年抬起眼,望向窗外的青竹,在夜色下更显清雅,一如八岁那年的夜晚,回身望去,便见月华倾落,照亮一道清浅温柔的身影。 “哥哥,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 若是为了你,死又何惧? 第30章 是故人归 夏国春猎共七日, 主要是为了踏春赏花,除却第一天的围猎,其余时间都由宾客自己做主, 某人窝在府中, 乐得清闲。 就这样悠悠闲闲地过了几日, 许风亭第一次觉得有些无聊,同时有些疑惑: 平时小孩总会缠着他玩, 变着法地找乐子做,这两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都没怎么见到小孩的身影了。 他从床上起身,向窗外喊道: “陆二!九皇子在哪?” 陆二正巧是今日值守的侍卫: “回公子,九殿下正在自己房间。” 许风亭更觉得奇怪了: “一直待在自己房间,没出来过?” “是的,这几日九殿下一直待在房间看书。” 看书? 这小子不是最讨厌看书了吗? 许风亭越来越好奇小孩在干嘛了。 这些年一直都是睡一个房间,突然要分开睡,邻近的屋子也没了空位, 穆禾野的房间离得有些远,许风亭走了好一会才走到。 刚到房门前,遥遥便见一人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 看得津津有味。 “你在看什么?” 许风亭快步走去,正想瞧瞧看的是什么书,却见对方猝然起身, 差点将椅子都掀翻了,他连忙伸手扶了扶, 将摇摇欲坠的椅子扶稳。 再一抬头,便见少年背着手, 薄薄的脸上染着绯红: “……没什么,一些杂书而已” 许风亭奇怪地皱眉: “你的脸怎么红了?” 穆禾野移开眼,嗓音有些飘忽: “坐这晒了一早上太阳,有些热。” 许风亭哦了一声,目光却是落在少年的腰后,趁着对方不注意,迅速伸手。 穆禾野:!!! “哥哥,你别看!” “什么杂书,连哥哥都不让瞧?” 他还非看不可了。 许风亭避开少年争夺的手,低头迅速翻看了几页,忽而一愣,神色莫名地抬起眼: “就这?” 这不是他前些日子买来解闷的话本吗? 讲的不过是江湖上的爱恨情仇,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竟然就让小孩慌张成那样? 许风亭在心下一阵失笑,将书递了回去;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同你一起看都行,下次可别藏着掖着了啊。” 还以为这小子在偷看什么禁书呢。 穆禾野接过话本,乖乖地应下,垂眸的刹那,目光微移。 只见桌角下的阴影处,正歪歪斜斜地躺着一本书,一看便是慌慌张张扔进去的。 少年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将地上的书挡得严严实实,心下微松: 还好哥哥扶了一下椅子,让他找到时机调换书籍。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多久,就见那人往角落处的木箱走去: “诶?这不是大皇子送来的东西吗?怎么搬到房间里了。” 许风亭打开盒子,发现是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顺手便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条玉器。 是的,一条。 他看得满眼惊奇: “这么长的玉,能用来做什么?” 触感冰冰凉凉的,造型也很奇怪,有点像…… 还没想出像什么,手中忽然一空。 穆禾野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玉器: “脏东西,不要碰。” 就在许风亭好奇是什么脏东西的时候,陆七忽然跑了过来: “公子,姜大人邀您一同垂钓,现下正在府门前等候。” 抬眼之时,便见九皇子举着玉势,当即变了神色: “殿下!您怎么拿着玉……” “玉器。” 穆禾野压下眉眼,眸光带着暗暗的警告。 陆七立马会意,住嘴不说了。 许风亭觉得这俩人奇奇怪怪的: “既是玉,怎么会脏……” “公子,您还是先去门口见见姜大人吧,让人等太久也不好。” 陆七打断了这人的疑惑,生怕自己管不住嘴,真给问出什么来。 “哥哥,快去吧,你前几日不是还念叨着想喝鱼汤吗?如今正值春分,鱼肉最是鲜美,若是钓回来几条,正好解口腹之欲。” 穆禾野说着,一路将人往门口带去。 许风亭的确有些想吃鱼了,闻言也无心追究那块奇奇怪怪的玉,他回头问了一句: “你要一起吗?” 穆禾野摇了摇头: “今日我想在府中待着。” 许风亭挑眉,目光落到了方才抓包的话本上: “留在府中看话本?” 穆禾野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根有些发红。 许风亭只当少年人火气旺,被春光一晒便热得发红,并未在意,说了一句莫太着迷便离开了。 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听少年在身后喊了一声: “哥哥!到溪边记得洗洗手,那箱子今早被毒虫爬过,可别起疹子了。” 怪不得对着那块玉一直叫脏东西,原来是担心他毒虫过敏: “晓得了。” 陆七悄悄凑上前,看着九皇子手里的东西,询问道: “这是大殿下送来的吗?” 穆禾野点点头,顺手将它往侍卫身上一扔: “将它丢了,留在府中污眼。” 谁知道穆羡之是不是在他人身上用过送来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手上忽然也有些难受,倒真跟毒虫爬过似的: “再打盆水来,我要净手。” 陆七一一应下,正欲离开,忽然想起了堂屋内的那一箱东西,于是询问道: “里头那一箱要一同处理了吗?” “……先留着吧。” 而另一边,许风亭刚和姜礼碰上面。 “就在今早,仙丹已成,陛下特意宴请诸君,请帖晚些会送到府上,怕你那时还在睡觉,我特意早些过来。” 哦,原来垂钓是假,喊他起床是真。 似乎是洞悉了这人的心思,姜礼轻轻啧了一声: “你那什么眼神,我早些过来喊你还有错了?这几日就没见你出过门,正好出去走走,透一透外面的空气,成天待在府中像什么样子……” 又开始了,姜大人的说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在外的形象是老人,姜礼身上真带了点老年人的脾气,初识的时候看不出来,一旦用心与之相交,便开始管这管那,啰啰嗦嗦的像个念经的唐三藏。 许风亭听得头疼: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快些去钓鱼吧。” 二人并非第一次约起来垂钓,毕竟这是某人唯一愿意接受的户外活动,公务不忙的时候,姜礼便会将许风亭约出来,久而久之,也有了固定的点位。 今日去的是离猎场最近的一处溪流,在此垂钓,正巧方便稍后的晚宴。 原本一切顺利,怎料发起这场邀约的人出了意外。 许风亭举起鱼竿,看着随风飘扬的鱼线,语气戏谑: “大人,您今日是想效仿姜太公钓鱼吗?” 主打一个愿者上钩是吧? 人家姜子牙好歹也放了个直勾意思一下,这位姜大人倒是更省事,直接将鱼钩去了。 姜礼不懂许风亭口中的那位“姜太公”是谁,但也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打趣,当下颇为尴尬,但更多的,还是奇怪: “我明明带了的,怎么会不见了?” “大人应是忙忘了吧。” 许风亭好笑的晃了晃空荡荡的鱼竿,继而将它放在了地上,起身打算离开: “既然没有鱼钩,今日这鱼怕是钓不了了,我们改日再约。” 姜礼连忙将人拉住,语气满是不赞同: “来都来了哪里有回去的道理,附近应当有垂钓的官员,我去转一圈总能讨来,你就在此等着,莫要乱走,免得回来找不着人了。” “好吧。” 许风亭坐了回去。 等着等着,忽然想起小孩的嘱托,于是捧起一小簇水净了净手,然后又没事做了,只能一下一下地扔石子玩。 这里的水质极好,清澈见底,雨季刚过,鱼儿全都游了出来,每当路过中间某处的时候,便会被突然泛起的涟漪吓退。 寂静的林野中,只剩下一声声石子掷水的响声,于间或几声的鸟鸣。 好慢啊……怎么还没来。 就在许风亭等得想睡觉的时候,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公子,我来给您送鱼钩。” 许风亭转头看去,发现来人不是姜礼,而是一位年轻的小厮: “姜大人呢?” 小厮低着头,恭敬地说: “大人有事耽搁了,托我先将鱼钩送来。” 难道是丹药出问题了? 许风亭接过小厮递来的鱼钩,正欲多问几句,却见对方已经走远。 他低下头,正打算将鱼钩装上,忽然瞧见上面还沾着一点血迹,毕竟是借来的,估计是上一位主人刚掉完鱼便取下了,还来不及擦拭。 许风亭提起鱼钩,下意识地便要擦一擦,忽觉指尖一痛,抬手一瞧,竟然破了个口,正涔涔地往外渗血。 怎么这么锋利? “老天爷,你怎么流血了啊!” 姜礼急匆匆地赶来,便见这人举着手指,眼神茫然。 跟个傻子似的。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巾帕,赶忙擦了擦,按住止血,低头便见突然多出来的鱼钩: “你从哪里找来的鱼钩?” “你不是有事耽搁了吗?” 二人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继而均是一愣。 面面相觑间,许风亭率先解释道道: “这是方才有位小厮送来的,他说你有事耽搁了。” “仙丹已成,我能有什么事?方才一直在附近转悠,正巧碰上了也在垂钓的左相,便去找他讨了几个鱼钩,左相倒也大方,直接给了我一包新的,喏,你瞧。” 姜礼从袖中取出一包被装好的钩子,递给许风亭,同时捏起那来历不明的鱼钩,细细端详。 在阳光的照射下,本该圆滑的钩身泛着不太正常的光泽,周身突然多出了好几道细小的,如同刀刃一般锋利的冷线,上面还沾着尚未拭去的血渍。 “这种钩子,也钓不了鱼啊……” 不远处,草木微微异动,却被潺潺溪水压下了声响,无人注意到的角落,一位青衣人转身离开。 幽幽暗香自身后传来,裹挟着春风探过鼻尖,那人深嗅一口,忽而勾唇冷笑: “果然是你回来了。” 30-40 第31章 误遭暗算【修】 虽然被来历不明的鱼钩打了岔, 但并不妨碍姜大人垂钓的心情,春日的鱼肉最是鲜美,他可是馋得紧, 这念头与许风亭不谋而合。 二人并未多想, 只当是小厮找错了地儿, 送错了东西,扔到一边便不做理会了。 今日春光正好, 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许风亭惬意地靠在树前, 总觉得此情此景,应当配着些茶水点心,才更加舒适。 这念头才刚起,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公子,您今早起得晚,只吃了一餐,怕您下午犯饿, 殿下让我送些吃食来。” 许风亭转头,发现是陆二,他接过食盒,道了一声谢。 “你的手怎么了?” 陆二问了一句。 许风亭诧异地看了眼对方, 心想这么点小伤也能被发现: “没什么,不小心被鱼钩伤到了而已。” “这并非勾伤,倒像是被利刃所划伤, 公子,您有事瞒着我。” 许风亭遥遥指了个方向: “鱼钩就在那, 当真是被它划伤的,不信你可以去瞧瞧。” 陆二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 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被扔下的鱼钩,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钩子,他却看得极其仔细,黑色的侍卫服勾勒出健硕的臂肌肉,像是一只机警的猎犬。 许风亭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谨慎,二至六一共五个侍卫,最爱操心的,便是这第二位,从前是觉得他身体太弱,需要多加照顾,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什么事都要仔细查看一番。 虽然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就是了。 姜礼明显也已经认识了这位侍卫,打趣道: “今日轮到家犬当值了啊。” 习武之人听力好得很,闻言,陆二当即望了过来,英挺的眉眼带着恼意。 许风亭打开食盒,连忙捏了块糕点,堵住那张乱开玩笑的嘴: “快些吃吧,哪那么多话。” 镇国公府的侍卫都有着自己的傲骨,姜礼竟然用家犬作比,实在是辱没。 姜大人刚被堵上了嘴,便见陆二起身走了回来: “这钩子上被缠上了冷线,此为宸国所出,虽曰线实为刃片,因为细得很,远远看去如同绳子一般,故而以线命名,锋利异常,一般做暗器用。” 此次春猎,宸国只来了一人。 姜礼咽下嘴里的糕点,抹了抹嘴巴,急急地说: “原来是他!我说鱼钩怎么不见了。这几日帮陛下炼丹,风欢意时常会过来瞧瞧,想必是听到我让小厮去取渔具,于是在暗中做了点的手脚。” 许风亭看着手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眉心轻拧,想不通对方此举的目的。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某位姜大人。 身为监正,也是见识过不少阴谋算计,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没头绪的事: “如此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你破个皮,流个血?这没道理啊。” 陆二看着掌心的鱼钩,直觉会有用处: “这鱼钩,我先替公子收着。” 许风亭点点头: “好。”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将证据先收好总是没错的。 他抬起眼,向陆二扬起一抹笑: “还是你心细,不然这钩子就要被扔了。” 姜礼在一旁摸了块糕点吃着,边听边皱眉: “这有什么好夸的,你还是多多担心一下自己吧,那位二殿下可不是省油的灯,做事不可能毫无缘由。” 陆二抱着剑,不甚友善地看了眼姜礼,但对方所言的确在理,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对自家公子嘱咐道: “如今敌暗我明,这几日,公子当心些,免得中了他人的计谋。” 许风亭往身后的树上轻轻一靠,似乎并不在意: “无妨,见招拆招,就看谁棋高一手了。” 姜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中另有深意,他追问道: “你想做什么?” 不待许风亭回答,林中忽来传来一阵窸窣声,陆二的手立刻覆在了剑柄之上,正欲拔剑之时,忽而松了神色,才出半寸的剑身又放了回去。 是自己人。 下一刻,林子忽然多了一人。 裴无卿自暗处闪现,向许风亭说道: “已经安排人将传言散发出去,你猜得没错,风欢意果然开始动穆羡之了。就在方才,我看到他给穆羡之的酒盏里下了点东西,不过不知道下的是什么。” 许风亭松了松手中的鱼线,闻言轻笑: “正愁找不到机会,这就送上门来了。” 裴无卿问: “那还要盯着吗?” “不必了。” 寂静溪面忽然泛起一圈涟漪,很快便激开阵阵水花。 鱼儿,已经咬钩了。 入暮时分,猎场之内歌舞升平,王公贵族把酒言欢,这是一场欢宴,为了庆祝仙丹炼成,众卿与夏帝同乐,较之宫宴少了些规矩,多了些自在欢愉。 风欢意作为宸国来使,自然也位列其中,但却是一个人坐着,离场内其他人都有些远。 近些时日,太子不仅要忙着调查狼袭真相,还要抽空回宫中看看皇后,忙得很,故而也没时间赴宴,夏帝并未多加责怪,虽然人没来,但还是给他留了个空位。 身旁一直空着的位置忽然来了人: “满堂宾客欢宴,二殿下只身坐在此处,倒真可怜。” 风欢意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呵斥道: “轮不到你多管,离我远点。” 穆羡之并未离去,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对方桌子上的杯子,眼神轻佻: “何必恼火,我陪你喝一杯解解闷?” 风欢意终于抬起眼,他深深看了眼来人,继而举起桌上的酒杯: “好啊。”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一位是夏国大皇子,一位是宸国二皇子,都是皇族贵人,场中宾客虽不敢贸然看去,暗暗打量的却是不少。 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公子哥们,平日里最不缺乐子听,正巧听闻了一则传言,二人的一番互动立刻引起了窃窃私语: “……看来传言不虚,大皇子似乎真的对这位殿下有意。” “这传言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因此要取消联姻,这是真的吗?” “多半是真的,太子与大皇子自来不和,这二人私下交往如此频繁,哪怕没什么事,太子怕是也要起疑,哪里还敢将人往东宫带。” …… 不过是一阵极小声的讨论,风欢意本人毫无所觉,见穆羡之喝下了酒,他忽然凑近,语气引诱: “听闻大皇子最爱美人,比起我,这场中不是有更出彩的一位吗?为何不去找他?” 穆羡之立刻明白了对方口中之人是谁,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便见白衣人静坐席间,眉眼出尘胜似天上仙。 耳畔的引诱还未结束: “大皇子,我送你一夜春宵,可敢要?” 穆羡之喉结微动,声音喑哑: “……要。” 风欢意满意点头,顺着穆羡之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仙长身上,一抹怨恨转瞬即逝; “既如此,你去我住的大殿内等着,稍后我会将人带去。” 自从喝了那杯酒后,穆羡之觉得身上燥热异常,头也昏昏沉沉的不是很清明,满脑子只剩下对方口中的一夜春宵,闻言并未多想,当真顺从地走了。 风欢意看着对方摇摇晃晃的背影,目光冰冷。 最近这人总是缠着他不放,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竟然说他与大皇子有勾结,甚至都传到太子耳朵里了,让对方动了取消联姻的心思。 风欢意很清楚,穆泽宇将皇位看得有多重,他不会允许任何因素,影响到自己的权利,本就是一场因利益联结成的婚姻,若是连这道利益纽带都变得不纯粹了,穆泽宇一定会取消联姻,这事他真做得出来。 可是凭什么?他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因为一位荒诞的皇子而前功尽弃! 若要重新获得东宫的信任,便只能由自己出手,最好能替殿下解决一位劲敌。 他要毁了穆羡之,也要……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仙长! 许风亭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二人的动作,总觉得穆羡之的状态似有不对,正想着,便见风欢意举着酒杯,朝自己走了过来。 “之前是本殿冒昧,明知仙长体弱,还要求取心头血,这几日越想越觉愧疚,不知仙长可愿饮下杯中酒,权当受下了本殿的赔罪,你我二人从此冰释前嫌?” 风欢意的脸上挂着柔柔的笑,他本就生得乖顺温婉,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如同晨露般澄澈,加上这样一番道歉的话,哪怕只用了一丝真情,看起来都足够诚恳,极具欺骗性。 许风亭似乎有些动容: “二殿下既然有些求和,我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见对方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送了送,许风亭假装看不懂,他伸出手,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下,继而含笑道: “杯中酒已饮尽,二殿下的道歉,我收下了,可还有事?” 见这人没有接过自己的酒,风欢意也不恼,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 “的确还要它事,我想同仙长说……啊!” 正走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崴了脚,随着一声惊叫,手中的酒水倾洒而出,好巧不巧,尽数洒在了许风亭身上。 “二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许风亭伸出手,顺手将人扶了一把,看着对方的目光藏着打量的笑。 风欢意哎呀了一声,神色带着歉意: “抱歉,酒水不小心洒了,这衣裳湿漉漉的穿着的也不舒服,我的住处就在附近,仙长若是不嫌弃,跟我过去换一身吧?” 许风亭脸上的笑意不减,看起来没有一丝防备: “既如此,劳烦。” 穆禾野看着风欢意拙劣的演技,好几次想要出手解围,愣是被许风亭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多年来的默契让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怕是另有安排,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酒水洒下,又看着二人并肩离开。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作为宸国来使,风欢意的住所被安排在旁边的行宫处,离得并不算远。 穆禾野才刚溜出来,便见一道身影自暗处缓缓踱来,看起来悠闲得很,反倒衬得自己担心过度了: “怎么回来了?方才风欢意将你带走是想做什么?” 许风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抛出了几条线索,让小孩自己猜: “大皇子中了烈性春药,提前被人安排在行宫那,马上就是百官赏丹了,届时夏帝会带着百官来行宫,你说他做的是什么打算?” 闻言,穆禾野神色大变: “他怎么敢!” 他拉过眼前之人,仔仔细细地瞧着,这看看,那摸摸,甚至还要拉开衣领细看,眉宇之间尽是担心: “你有没有受什么欺负?” 许风亭抓住那双不老实的手,语气无奈: “没有。方才见情况不对,我便让裴无卿将人打晕扔进屋内了,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应该是那位二殿下才是。” 他看向行宫的方向,唇角轻扬,因为就要替小孩出气了,看起来心情很好: “不过毁人清誉太过缺德,我给他留了把匕首,接下来,等着看好戏吧。” 二人正说着,便听一阵骚动自宴会场上响起,已经到了百官赏丹的时候,夏帝自高坐起身,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班人马往行宫的方向走来。 许风亭拉住少年的手,隐入暗处,又在人群经过之时,偷偷混了进去。 姜礼正纳闷许风亭去哪了,一回头便撞上了手拉手回来的二人,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慢悠悠吐出一句: “你俩,刚幽会回来?” 许风亭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他松了手,懒得解释,心想有些人长嘴真的蛮多余。 明明是温馨的兄弟出游,竟被讲成幽会。 真扫兴。 穆禾野看着被松开的手,跟着没好气地扫了一眼多嘴的某人。 姜礼愣了愣,似乎从这一眼里抓住了点什么,却又有些不可置信,他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突然,向已经走远的许风亭喊道: “哎!子明,等等我!” 一面喊着,一面加快步子,追上了前面的青年,哥俩好似的将人一把揽住: “走这么快做什么,我有事同你讲。” 许风亭面无表情地偏过头,问: “什么事?” 姜礼的余光瞥向穆禾野,扬声道: “明日要不要来我的住处用饭?我特意带了厨子来,那厨子是江南人,最擅烹鱼。” 今日钓了好几条肥鱼,的确是该找人烹煮一番。 许风亭心下微动,还未来得及答应,便被扯出了姜礼身边。 穆禾野拉着人,眸光不善: “姜大人的住处在山脚,用完饭哥哥还得受累上山,太过不便,况且,春日的鱼肉本就鲜美,又何需特意寻能人烹煮,我做给哥哥吃也是一样。” 姜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笑着提醒道: “九殿下,您这么着急做什么,我问的是子明,就算回绝也该由本人回绝才是。”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许风亭身上。 许风亭看了眼姜礼,张嘴道: “我想……” 穆禾野耷拉下眉眼,抢在对方将话说完前,委委屈屈地说了句: “哥哥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吃吗?那我以后都不做了。” 一时嘴贪在长久地口福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许风亭当即改了口风: “我想,还是回自己的住处方便些,就不叨扰姜大人了。” 穆禾野笑了。 姜礼:……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但这阵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声惊叫声打破: “啊——!大殿下!” 发出惊叫的宫女应当离这里有一些距离,这一声却是喊得尖锐响亮,裹挟着明显的惊惧,众人皆是一愣。 夏帝这才注意到,大皇子穆羡之并未同他一起过来,而是一个人提前离席了,他不悦地皱起眉 ,吩咐道: “过去看看。” 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群人赶到了行宫的一处偏殿,这里是夏帝分给宸国来使的居所,此刻大门敞开,一位婢女正瘫坐在地。 月色冷然打入屋舍,照亮屋内之景。 一人身着青衣,手持利刃,暗红的血迹自刀身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一具毫无生机的身体上,而地上,早已淌了满地的鲜血。 在场众人皆是惊呼,夏帝大怒: “风欢意!你好大的胆子!” 风欢意倏地回头,当看清来人时,目露惊慌,匕首一下掉在了地上,跟着跪了下来。 他的发丝凌乱,衣裳不整,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陛下,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风欢意指着已经没了生机的大皇子,声音带着惊惧的后韵: “是穆羡之,他,他想强占我,我一时情急……” “闭嘴!羡之是夏国皇子,不仅被你杀害,死后还要遭人污蔑,哪怕你是宸国皇族,未免也太过欺人太甚!” 风欢意此举,无疑是在挑衅夏国皇室的尊严,夏帝被气得发抖,厉声喝斥道: “此事,朕一定会向宸国讨回来!” “你现在立刻给朕滚!滚回宸国去!” 风欢意摇了摇头,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试图争取道: “不,陛下,我所言句句是真,大皇子身上还有药物痕迹,您若是不信,可以请医官——唔!” 见夏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言公公连忙捂住二殿下的嘴,低声提醒道: “殿下,快别说了,这是在夏国境内,夏帝怎么可能会替您申冤,此事已成定局,莫再多言,今晚就随我回去。” 就算真的彻查,吃亏的也只能是二殿下,大皇子身上中的药,不就是他下的吗?当真是慌乱了神,竟然都没想到这一层。 风欢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他不敢再多说,被言公公搀扶着起身,望着百官投来的目光,只觉得又羞又恼,偏生受制于人,只能将心底的恼意压下。 夏帝冷哼一声,继而向在场之人沉声道: “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大皇子在猎场内受到猛兽袭击,意外身故,若是有其它的话散播出去,在场各位都脱不了干系,可明白?” 百官哪里敢多说,亲眼目睹了一起皇室丑闻,还有命留着都不错了,闻言连连应下,巴不得快些离开: “吾等谨遵圣谕。” 夏帝摆手,不耐烦地挥退了众大臣,又吩咐人将大皇子的尸体带走,恨恨扫了一眼地上的风欢意,便再也不愿多留,拂袖离去。 “哥哥,你这场戏,排得当真精彩。” 穆禾野笑盈盈地偏过头,却见许风亭紧紧盯着穆羡之的尸体,一路看着侍卫将其抬走。 青年眉头轻轻蹙起,神情带上了些许疑惑: “我其实……没想他死的,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些?” 留下那把匕首,只是想给风欢意一个反击的机会,让大皇子受点伤便差不多了,没想到,主角受看着柔柔弱弱,下手竟然这么狠。 “没有,一点也不过分。要我说,哥哥还是太心软了,既然做了,为何不做得再绝一些呢?” 穆禾野弯下眉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有些兴奋: “倘若由我来排这场戏,我可不会只留一把匕首,何不给穆羡之也留下一把?看这二人在绝境中厮杀,不是更为有趣?” 他的语气轻快极了,仿佛真的将这里当成了戏台,意外逝去的并非他皇兄,而是一个意难平的角色罢了 许风亭愣住了。 少年的容貌俊逸依旧,眸光却藏着杀戮的快意,他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 这个孩子,是未来的大反派啊! 自己的这点手段,在反派面前简直和过家家似的。 穆禾野凑近了些,他盯着那双剔透的眸子,脸上的笑意渐消,仿佛透过这,看到了一副玲珑干净的好心肠,遭人欺负得很: “哥哥,你这心软的毛病可得改改了。” 很少看到这人如此严肃的时候,许风亭被逗得一笑,指着少年的额头道: “好啊你,还管起哥哥来了。” 姜礼在后面观察了许久,拧眉喊了一声: “子明”。 许风亭回过头,见姜礼面色凝重,以为对方有什么事要叮嘱,抬脚走了过去。 才刚走近,便听一道耳语: “小心些九皇子,他对你的态度有些不寻常,还有,你自己也注意些,平时不要同他太过亲昵。” 许风亭抬起眼,眸光不解: “怎么突然说这些?” 姜礼正欲继续说下去,穆禾野已经跟着走了过来。 少年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动声色的威慑: “姜大人,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本殿下的面说?” 这一声殿下的自称,无疑是在暗中提醒姜礼,注意自己的身份,莫要多管闲事。 姜礼不敢再言,拍了拍许风亭的肩膀: “总之,多加小心,我先走了。” 随着姜礼的离开,人群渐渐散去,一时间,只剩下许风亭与穆禾野二人,风欢意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二人身上。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忽然使力,一把挣脱扶着自己的言公公,踉跄着扑来: “是你!是你!你全都知道!是你设的局!” 穆禾野惊了惊,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来了动作,迅敏地护在许风亭身前,抬脚,使力踹开突然发疯的风欢意。 “唔——!” 风欢意倒在地上,捂着被踹得发疼的腹部,明明疼得发晕,却是扯开了一抹笑,怨毒的目光落到了许风亭身上: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 穆禾野轻轻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又补上一脚,生生将人踹晕过去,全然不理一旁言公公的求饶声。 末了,还不忘点评一句: “真是个疯子。” 他将人踹到言公公身侧,威胁道: “赶紧把人带走,下回记得离我家哥哥远些,否则,我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行宫闹出了人命,当晚,夏帝便带着百官回宫,正好碰上回禀狼袭真相的太子,这才知道,那场狼袭竟然是穆羡之一手谋划。 夏帝又发了一回怒,将后续的丧事全省了,要不是大皇子的母妃苦苦哀求,甚至都不愿让自己的长子入土为安。 这场春猎,以一场闹剧,与一具无名尸结束。 人群离去后,白云山一下子空寂了下来,山风吹落旧叶,飘飘荡荡落入窗棂,安静地窥视着屋内就寝的青年。 同风欢意周旋费了太多精力,许风亭早已觉得疲惫,很早就想睡了,然而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心想这月光怎么如同烈日般灼人。 有点热。 这阵热意刚起,便带着燎原之势,愈烧愈旺,烧得人心底空虚,急切地渴求着什么,他禁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尾音还未散去,便被主人倏地截住了。 许风亭彻底没了睡意,眼底是无措的惊慌: 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这明显不是正常的体热症状,倒更像是被下了药似的。 脑海里忽然响起风欢意晕倒前的那句话: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 原来话中所指的,是如今身上的异常。 明明没有喝下风欢意递来的酒水,为什么还是遭了暗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身上燥热异常,烧得人脑子晕乎乎的,也没了深思的精力,许风亭踉踉跄跄地起身,并不想惊动他人,打算去后山泡泡冷泉。 衣裳褪尽,拥入一池寒凉,就此自疏自解,燥意渐消。 许风亭靠在岸边,下意识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道错愕的声音: “哥哥?” 第32章 雨狂云哄 嗯?这里怎么会有人喊他哥哥? 许风亭懒洋洋的地分出了一道眼神, 当看清对方是谁时,倏地睁大了眼,心下大惊: 深更半夜的, 这小子怎么也来泡寒池了! 方才……一直在暗处看着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 一股热流在脑海里轰然炸开, 什么燥意都顾不上了,只觉得又羞又囧, 许风亭脆利落地转过身,打算快些上岸离去。 然而才刚刚动了腿, 腰间忽然一紧: “哥哥跑什么?不过是正常的需求罢了,有什么好避讳的?” 穆禾野的声音有些哑,借着皎皎月光,他的目光赤裸而露骨,将一派艳色尽收眼底。 “我,我要回去了,你松手。” 因为身体太弱, 许风亭甚少做这种事情,这是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做的私事,故而更不觉得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现下只觉得尴尬。 非常尴尬。 他下意识地挣了挣, 只想快些离开,没成想,却叫对方抱得更紧。 穆禾野好笑地问了句: “哥哥就打算这样回去吗?看起来, 应该还没解决呢。 ” 少年的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似乎带着点笑意。 别说了, 已经够尴尬了。 许风亭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惊叫了一声。 药效本就未彻底散尽, 不过是被压了压,只需一阵恶意的挑拨,便不可抵挡地卷土重来,甚至更加严重了些,轻轻一碰竟就浑身发软,差点没站稳。 “怎么这么敏感? ” 穆禾野轻轻皱眉,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风欢意给你也下药了?” 许风亭点点头,难得的清明因为少年突然的一手瞬间溃散,但还记得要离开,他偏过头,喘着气恳求道: “放开,我想回去……” 穆禾野气笑了: “现在回去,是打算被憋死吗?” 顿了顿,他附耳过去,语气戏谑: “况且,你应当也没什么力气了吧。” 十年的照顾下来,他甚是了解这人的身体,如今这一副走路都发软的状态,明显是欠了气血,想必方才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 都这样了,竟然还想回去硬抗? 穆禾野带着人往浅水处走,刚一松手,便见对方毫无支撑地滑坐了下来,于是轻轻托了一把,继而单膝跪了下来,浅水处的石子不多,跪在沙子上倒也没有很难受。 “哥哥,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可以帮你,就像三年前你教的我那样。” 少年仰着头,一双黑眸里,是澄澈的敬意,似乎毫无亵渎之心。 方才的挑逗仿佛只是孩子气的玩闹罢了,他将满腔爱意藏起,试图掩盖赤裸的情欲,希望让面前之人相信,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帮忙而已。 三年前。 许风亭想起来了。 那是穆禾野第一次梦遗,小孩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便亲自上手,教了教。 “小野,你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许风亭打了个哈欠,一瞧外面都已日上三竿,平日里,这小孩早就出门练武了。 十五岁的小少年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仔细听来,似乎还有些慌张: “今日,今日我想多睡会,哥哥你先起吧。” 许风亭觉得奇怪,这都睡到正午了怎么还想睡? 不会是生病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一把掀开了小孩身上的被子,对上了双惊慌无措的黑眸,小少年的脸上正红彤彤的。 许风亭皱起眉,下意识地伸手探去: “我瞧瞧你是不是发烧了。” 手上的体温正好,并未发烧,怎么脸这么红? “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一缕青丝垂落,挠过小少年的脸颊,他的脸更红了些,偏过头捂脸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哥哥你快些起吧。” “……好吧。” 许风亭越过小少年,正欲去够床头的衣裳,不料太远了,一下没使上力,摔了下来。 正好摔到了另一人身上: “唔……” 穆禾野轻轻喊了一声,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感觉到某处的异常,许风亭心下一惊,当即起了身,总算明白了对方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对视的刹那,空气仿佛僵住了,二人似乎都很不自在,穆禾野率先移开了眼,将头埋在了被子里,语气懊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就这样了。” 许风亭被小孩的这副模样逗笑了,他将人从鸵鸟窝里拉出来,轻笑道: “这很正常,说明小野长大了,可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梦?” 穆禾野抬起头,看了眼浅笑嫣然的人,继而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没做梦。” 但是很快,他又看了回来,似乎想问什么,但很不好意思。 许风亭大概猜到了少年想问什么,试探性地询问道: “可是不知如何解决?” 穆禾野嗯了一声,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 许风亭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温柔: “无妨,哥哥教你。” …… “公子!您在这吗?” 见许风亭久久未归,陆二放心不下,一路找到了后院,万籁俱寂的夜色里,任何声音都显得极其突出,习武之人的听力更是敏锐。 自不远处传来哗哗水声,还交杂着点别的什么,陆二当下变了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远处的水声忽然变大,池中人应是了个方向。 陆二赶到岸边,只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他愣在了原地: “公子……” 寒池之中,少年不着寸缕,怀中抱着一人,他背对岸边,无声地挡住了远处窥探的试探,但哪怕如此,还是能瞧见一张艳色无边的脸。 穆禾野偏过头,深邃的眉眼尚裹挟着浓烈的情欲,锋利的眸光扫来,如同深海之中的风暴,沉郁狂躁: “滚。” 陆二回过神来,当即拔出了剑,他似乎忘记了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主子,理智被妒火淹没,质问道: “你怎能强迫他!” 穆禾野深深看了眼这个侍卫,忽而轻笑一声,他回过头,向怀中人吐诉道: “哥哥,他说我在强迫你呢,要不我走?” 穆禾野作势便要起身,许风亭下意识地环住了对方,学着少年方才的方式,笨拙地吻了上去: “别走……” 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溃散,不知岸边站着谁,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想将眼前人留下,想要更舒服一些。 难得见对方如此主动,穆禾野当即回应了过去,一吻毕,才有闲情分出心思,懒洋洋地向岸边分出一眼: “还没看够吗?” 陆二没动,目光紧紧盯着沾满欲色的仙长,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干净漂亮的小神仙,终于是被拉下了神坛,覆上了一身红尘。 他曾在梦中无数次设想,却只是想想而已,从无有过亵渎之心,如今竟然,竟然被旁人抢了先机! 见这人如此不识抬举,穆禾野皱眉,随手取过池面飘来的落叶,腕间一动,叶如刀刃般向岸边袭去,速度极快。 陆二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叶片擦着面颊飞过,他却是动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傻盯着池中人瞧,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线,却像是在心口开了道口子。 疼得发闷,嫉妒得发狂。 自己珍之视之的人,怎可被人如此糟蹋。 陆二移开视线,对上了少年那双不悦的眸子,他毫不避讳,直露眼中的敌意,可惜碍于身份之差,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将一腔怒意压下,无奈离去。 穆禾野并不在意陆二眼中的敌意,这人再如何讨厌他,也还是一个侍卫而已,既然是侍卫,便要听主人的话,所有不甘都得给他咽下。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 许风亭觉得自己恍若海中扁舟,飘飘荡荡了一整夜,在风暴里不断翻来覆去地被蹂躏,差点要被撕碎。 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应当是第二日的事情了,哪怕睡了一夜,眼皮依旧重得很,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好累好累…… 身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应当是起身了,他无心理会,渐渐又昏睡了过去。 穆禾野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意识地便想看看许风亭的情况,却见对方脸色苍白,当即被吓了一跳: “大巫,药效应当解了,他怎么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圣域大巫擅蛊术,但医毒本是一家,也会些医术,这些年生了病,穆禾野都是让他来瞧的,下意识地便将大巫喊了出来。 听到少年的疑惑,自暗处现出一道身影,圣域大巫身着黑袍,查看了一番床上之人的情况: “这位公子没有中药,是蛊毒发作了。” 穆禾野一愣,继而觉得奇怪: “这些年蛊虫一直被压制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发作了?” 大巫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思及一事: “古籍中曾记载,血刹蛊虫最是贪欲,情绪变化会影响宿主,能让蛊虫如此躁动的,想来也只有下蛊之人的血,这才引得体内的蛊虫如此兴奋,堪比烈性春药。” 穆禾抓住了话语中的一处信息: “你的意思是?下蛊之人已经出现在了哥哥身边?” 大巫嗯了一声: “中血刹蛊者血带暗香,但只有下蛊之人能闻到,这位公子应是被仇家找上了门。” “那我若是找到了这人,取其心头血制药,是不是就能救下哥哥是命?” 穆禾野还记得,之前大巫说过解蛊的药,只需要下蛊者的心头血便可,不过当时对于那人尚无头绪,如今对方主动送上来门,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照理说是可以的,但是我们处于被动一方,下蛊者可以凭香找到中蛊之人,中蛊之人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筛选下蛊者。”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没有告诉圣子这条线索,因为这对于种蛊者而言,毫无用处。 难得抓住了一点关于血刹蛊的线索,穆禾野并不想就此放弃: “只要筛选一下哥哥在昨日接触了谁,都吃了什么碰了什么,一一查看,总能找出来的。” 大巫没说话,一个人在一天中会接触多少人,还要筛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暗中接手的人何其多。 哪里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 他看向床上之人,补充了一句: “昨夜之后,公子怕是彻底伤了根本,故而昏睡不醒,圣子若想救人,还是尽快将他送去神医谷吧。” 穆禾野脸色一变,抓着人追问道: “你说清楚?什么叫伤了根本?” “他命不久矣了,姚昔年或许有办法,送去神医谷尚有一线生机。” 这话如当头一棒打下,砸得穆禾野一阵耳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我,是我昨夜闹太过火了吗?” 大巫摇了摇头,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宽慰道: “自然不是圣子的错,若非及时疏解,他在昨夜就没命了,要怪就怪下蛊之人太过阴险,深谙蛊虫的习性,以自己的鲜血为引,想要这公子的性命。” “不过神医谷能做的,也只有压制蛊毒,若是能找到下蛊之人,取其心头血自然是最好。” 穆禾野若有所思,想了想,他将陆二喊了过来,简单解释了一番如今的情况后,向对方询问道: “昨日你一直跟在哥哥身边,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或者,可有误食什么沾了血的东西?” “没有误食什么,但的确不小心见了血。” 陆二没详说,他看了眼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人,在九皇子不悦地沉下脸时,提出了一个要求: “此去神医谷,我要跟着一同前往照顾,殿下若能应允,属下自会将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 第33章 二梦春分 穆禾野最讨厌别人向他提要求, 尤其是眼前这个觊觎主子的侍卫,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是下属。” 陆二依旧沉默。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一事换一真相。 “行, 我答应你。” 届时裴无卿也会一起跟上, 这侍卫翻不了什么风浪。 穆禾野并不在意。 只见陆二自袖中取出被巾帕包裹好的一物,打开来看, 竟然是一枚染血的鱼钩: “昨日下午,风欢意给公子送来了这个鱼钩, 上面裹着冷线,公子贸然碰了碰便出血了,伤口还在右手食指上,殿下可以去瞧一瞧。” 穆禾野点点头,但并未迈出步子: “我知道,昨夜瞧见了。” 昨日他将那副身子一寸寸地看了个仔细,早已了然于心, 手指处也的确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提到昨日之事,陆二沉默了半息,他移开目光,似乎不想再看这人一眼, 虽心有不悦,还是尽职地补充了一句: “我捡到它的时候,有部分地方的血迹较为暗沉, 应当是在给公子送来的时候,提前涂了点血, 不过不知这是谁的血。” 穆禾野接过鱼钩,细细端详了一番, 一日过后,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倒是看不出什么,若非陆二仔细,今日怕是连这鱼钩都找不回来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镇国公府从来不养闲人,派来这的人,不管是暗卫还是侍卫,都有其过人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在察觉陆二的心思后,穆禾野暂时也不想动他。 好歹还算是一心为哥哥好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穆禾野摆摆手: “下去吧。” 陆二没动,他的眼神再次落到了床上,想仔细看看的时候,却被九皇子挡住了视线,少年的声音早已脱离了青涩与稚嫩,微微沉声便带上了威慑: “陆二,不要僭越,他不是你能肖想的。” “那又如何是你能碰的!” 自门外走来一人,儒雅俊朗的眉眼,正裹挟着浓浓恼意,正是太子穆泽宇。 这人怎么来了。 穆禾野看向陆二: “你喊来的?” 陆二没答话,默认了。 他自知身份卑微,但也不愿让公子平白受欺负,昨夜便书信一封寄去了东宫,侍卫的确没资格管主子的事情,但总有能管之人。 “好好好,陆二,你当真是好样的,竟然想教训自己的主子,何不直接去东宫谋分差事?” 穆泽宇没理会主仆二人的争执,他快步走向床边,一眼便看到了满脖子的咬痕,床上的仙长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像是正常事后的疲惫,更像是要就此去了一样。 “子明……” 穆泽宇身形微晃,只觉得一阵发晕,他不敢相信,不过是几日没见,这人就成了如此虚弱地模样。 手指探向鼻尖,感受到清浅的呼吸声时,才渐渐放下心来,随之而来的,是涌上心间的怒火。 他忽然转过身,在穆禾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巴掌: “你这个白眼狼!他将你拉扯大,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番作践吗?”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东宫有授武的师傅,太子自小习武,力气并不小,直将目前的少年打得一阵踉跄。 穆禾野稳了稳身形,毫不在意地啐了口血水,他抬起头,眉眼锋芒毕露: “你情我愿的事,如何叫作践?昨日哥哥中了药,若非及时纾解,今日府院便要挂满白绸了,穆泽宇,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就凭我是你皇兄!管教不听话的弟弟还有错了吗?” 穆禾野轻笑: “别将自己说得这般高尚,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藏着的那些心思吗?方才不过是在替哥哥出气罢了。” 少年摸开唇角的血迹,笑得散漫而无畏: “哥哥教我有恩必报,所以这一巴掌,我受了,权当还你幼时的恩情,从此以后,恩过相抵,各凭本事,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他向来睚眦必报,这一巴掌,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是退让,今日过后,便算两清。 二人的心思各自公开,正大光明。 穆泽宇看得一阵恍惚。 他忽然发现,这位皇弟,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心有所爱,便坦然告之,毫无顾忌,并为之争取。 穆禾野的身上没有枷锁,是一匹年轻气盛的孤狼,眼里装着赤裸裸的野心。 “……你要同孤相争吗?” 穆泽宇从那野狼般的眼神里,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他问的不单单是美人,更是金銮殿上的高位。 “如今皇室就你我两位皇子,我为何不能试试那个位子呢?” 原是没这些心思的,但今日之事让穆禾野意识到,若是太子登基,一定不会让他与哥哥同处一地,说不定刚坐上皇位,隔日便将他发配到偏远的封地了。 这些年,自己在暗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并非不能争上一争。 只有拥有权力,才能随心所欲,不会有人指责他的喜欢是作践,更不会有人指着鼻子,一声声地骂他白眼狼。 至于那日乍窥天机听到的预言,少年毫不在意。 他只求今朝,从不看来日。 穆泽宇冷下了脸,再没了与之周旋的心情,从此刻起,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需要庇护的皇弟,而是一位同其他皇子没有任何区别的,竞争者。 他走到床边,将昏睡的人抱了起来: “不论你日后身处何种位置,至少现在,孤还是太子,这人我今日便要带走。” 若是继续同这狼崽子生活在一处,还不知道子明要受多少欺负。 穆禾野连忙上前一步,将人拉住,一字一句道: “将人还给我。” “还你?” 穆泽宇冷笑: “看你将他弄死吗?” 穆禾野的声音带上了恼意: “我怎么舍得他死?你将人带走才是真的要他的命!” 陆二适时上前,解释道: “太子殿下,我家公子昨夜突然犯病,现下生命垂危,需要送往神医谷医治,九殿下所言不虚,若是您强行将人带走,怕是会耽误医治时间。” 他在旁边一路看到现在,早就后悔将太子也拉扯进来了,没想到,这人居然也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心思,昨日寄信,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穆泽宇不信穆禾野的话,却是相信将自己喊来的这位侍卫,他将怀中人递了过去,语气焦急: “既如此,快些去神医谷吧,莫再耽搁了。” 陆二接过人,终于看清楚了公子的情况,哪怕穿着一身里衣,单是从裸露出来的肌肤看,都能知晓昨日到底有多么激烈。 他收回视线,抬眼看向九皇子,眸光如针般刺人: “殿下觉得,自己是皇子,便能随意欺辱他人了吗?虽说并非强迫,却是实打实的趁人之危,待公子醒来,他当真还能继续纵容你?”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少年惴惴不安的心,眉眼一横,声音带上了怒意: “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插嘴!” 陆二没有与之争执,带着人转身走了。 公子醒来必定会对九皇子失望,他不需要多说什么。 穆泽宇放心不下,想看着人上马车了再走,于是抬脚跟了上去。 “裴无卿,跟上,这一路由你在暗中看着。” 裴无卿自暗处显现,看向穆禾野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好半晌才应下: “.…是。” 穆禾野下意识地将人喊住: “你也觉得,昨夜我做错了吗?” 裴无卿诧异地回过头,似是没想到少年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他轻轻挑眉: “不过是替人解毒罢了,哪里有错?我倒觉得,殿下做得对,昨夜过后,想必他不会再将你当小孩看待,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只是没想到,二人昨夜能折腾得这么久。 啧啧啧,这位九皇子,倒真是天赋异禀。 穆禾野不知裴无卿的未言之意,他仔细琢磨着对方临走前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心底的不安被安抚了下来,也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事,他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鱼钩之上,思虑片刻,又将大巫喊了出来: “安排人手去宸国,我要那位二皇子的心头血。” 大巫显得有些错愕,他还是第一次见穆禾野如此意气用事,禁不住出言提醒道: “鱼钩虽是宸国二皇子送来的,但上面的血迹却不知是何人留下,圣子这么快便下了定论,是否有些轻率?” 穆禾野垂下眸子,似是在思考大巫这话的合理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确是有失考量。 那一句命不久矣将他的理智都给慌没了,一听到风欢意,下意识地便想到对方这些时日的处处针对,理所当然地认为血刹蛊也是他的手笔。 但是正如大巫所言,鱼钩上的血迹无法辨认,风欢意是主谋,但所有经手之人都是同犯,他们全都有嫌疑: “那就查出碰过鱼钩的所有人,一人一刀心头血,总能制出真正的解药,届时让哥哥拿着当糖吃。” 白云山脚,一辆马车缓缓驶动。 春光暖洋洋地洒向车内,耳畔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伴随着鼻尖传来的青草芳香,许风亭被带入一处静谧的林子。 梦里草木芳香,溪水潺潺,一人身着青衣,静坐溪边,正在垂钓,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正提着一个食盒递去: “二殿下,您今日起得晚,主子吩咐我带些吃食来。” 这场景实在熟悉,仿佛是昨日经历的投影,竟给人一种浮生若梦的荒谬感,一下子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就连梦中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辨不清音色,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自天外传来。 但许风亭清楚地知道,眼前所见,并非自己昨日之事,不过是有些相似罢了。 昨日垂钓明明有两人,而不是一人,拎着食盒的该是习武之人粗糙的大手,而不是眼前这双白嫩秀雅的手。 许风亭想要走远些,瞧瞧这手的主人是谁,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一如十年前梦到的那场秋雨,他似乎是被禁锢住了,只能被动地看着梦境向前推动。 原来,这竟是梦中“自己”的手。 而他一直是以另一人的视角,在观摩着这一场场梦境。 那么,这到底是谁的视角? 正疑惑时,青衣人已经接过了食盒: “多谢。” 随着梦境的推动,落到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楚,这一声“多谢”清悦舒缓,完全不是风欢意那样柔弱的音色,反而耳熟的很。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许风亭第一次开始怀疑: 青衣人,当真是风欢意吗? 他很想看看对方的脸,可惜“自己”正低着头,碍于视线所困,哪怕使劲抬眼,也只能看到半截白皙的脖颈,于是无奈作罢。 低头便见青衣人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随着他的动作,梦中的视线终于上移了一些,最后停在一张莹润的唇上。 双唇轻启间,一条红色的小虫没入其中,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是什么东西? 许风亭尚来不及细看,便觉耳畔传来一阵嗡鸣,尖细的声音像是万虫鸣响。 与此同时,林间忽暗,无数虫子自角落爬了出来,红红的身体在地上蠕动,铺成一条广袤的红色地毯。 整个梦境成了血红色,忽而炸裂开来,迸溅开细密的血珠,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笼罩其间,又不断缩紧,缩紧。 空气骤然压缩,被窒息感桎梏的刹那,许风亭倏地睁开了眼,喉头一腥,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第34章 手足相亲 “可算是吐出来了。” 许风亭抬起眼, 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姚昔年。 与上一次见面不同的是,对方的眼上多了条黑绸,他正想问问, 心口忽然一痛, 又是一口血被逼了出来。 担心弄脏了床榻, 许风亭下意识地就想吞下,却被姚昔年钳住下颚: “吐出来, 这是毒血,吐出来身体才能恢复。” 许风亭被迫张开嘴, 暗红色的血液就这样吐了出来,滑落到姚昔年的手上,将那双玉骨般的手弄脏,对方却毫不嫌弃,甚至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细致地替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姚昔年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床榻脏了便脏了,竟然还想将毒血咽回去, 傻不傻?” 都来了这么多次,怎么还是这般生疏?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后,姚昔年站起身,凭感觉走到蓄满水的铜盆前, 净了净手,继而摸索到一条干净的巾帕,将其打湿后, 又回到了床边。 单单用手擦不干净,还是得拿巾帕去去血污。 许风亭安安静静地躺着, 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照顾,任由姚昔年摸索着替他擦拭。 那几口毒血吐出后, 带走的似乎不单单是体内的毒素,还有十年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许风亭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极快地速度,走向衰败。 “姚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十年里,他每半年都会来趟神医谷,姚神医似乎很喜欢他这位病人,每一次看诊都是极其细致耐心,当真是将他当弟弟看待,就连这声姚大哥,也是对方要求的。 若是死在神医谷,其实也挺好的,姚昔年应当会好好替他下葬。 “嘶——!” 姚昔年拿着巾帕,重重地擦了擦对方的嘴,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肃: “好好说话。” 许风亭直觉对方心情不好,他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意思是,最多还能活多久。” 姚昔年将巾帕洗干净,摸索着将其挂回架子上: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默了默,他再次开口,不知是在安慰床上之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是蛊虫躁动而已,现在已经压下去了,至于日后如何,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法子。” 姚昔年这话说得决对而笃定,似乎对自己的医术极其自信,但是挂巾帕的时候怎么样都找不对地,作为谷主,本该十分熟悉这里的陈设才是。 这位神医,他心不静。 姚昔年应当也没把握。 许风亭收回目光,假装没发现这事。 系统本来就只给了他十年寿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多活一天都是赚了,他并不惧怕死亡。 “我体内的蛊虫怎么会突然躁动?” 姚昔年终于将巾帕挂上了架子,走回了床边: “吃到了下蛊者的血,这才兴奋躁动,昨日你身上的异常,都是这只蛊虫在作祟。” 许风亭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看向食指上早已结疤的伤口。 昨日,他只碰了沾血的鱼钩,冷线划破皮肉的刹那,的确是沾上了钩子上血,现下伤口已经愈合,那点血怕是早就融入自己的身体了。 怪不得,他明明没有喝风欢意递过来的酒,却还是着了道。 思及那人晕倒前的话,许风亭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主角受一定知道点什么,自己身上的蛊毒,怕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001,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呀宿主,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您了。” “那我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个世界沾到下蛊者的血,明明只是一个书中世界,应当与自己毫无联系才是。 001似乎也很纳闷,沉默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宿主,我在之前的任务世界出了点意外,能量流逝的同时也损失的部分记忆,对于您的问题,暂时无法给出回答,只能靠您自行探索了。” 许风亭沉默,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怪不得自己刚穿来,001便陷入了休眠,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竟然花费十年才恢复能量。 心内的对话不过瞬息之间,只听姚昔年又说; “你和那小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从今以后,就在神医谷住下吧,下蛊之人已经到了你身边,留在谷中我也能随时看护。” 姚昔年自顾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床上之人错愣的目光。 他本来也就看不到。 “不必劳烦了,以后小心着点就行,至于昨夜之事,其实也没什么……” 许风亭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越说越心虚,根本说不下去。 怎么可能没什么。 但也不能一直待在神医谷,他与姚昔年非亲非故,暂住一段时日还好,久了就算对方不说,怕是也会心生不悦吧。 姚昔年懒得对方口中的麻烦,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了,他的语气是难得强势;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一声,书信已经寄往白云山,穆禾野若是想讨人,除非带兵围谷,打赢姚家的暗卫再说。” 姚昔年说着,伸手探向许风亭,想检查一下对方的身体,方才忙着解蛊,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 探至锁骨时,忽觉那里的触感不对,明显是落着一口牙印,手上力气忽地加重。 许风亭觉得有些疼,下意识地避了避,他揉了揉发疼的锁骨,再次看来的眸光带着不解,不懂对方此举何意。 姚昔年回过神来,冷哼一声: “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收回手,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谴责: “不在神医谷住下,难道还想回去吗?等着那狼崽子将你吃得骨头也不剩?” “到底是一心解毒,还是心怀不轨,你应当也能看得出来,竟然还能说没关系?如此娇纵于他,怪不得会以上犯下,恩将仇报。” 姚昔年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 许风亭垂眸不语,顺着对方的话,再次忆起了昨日之事。 究竟是情急之下的帮忙,还是蓄谋已久的引诱,他的确看得很明白。 那小子,欺负他毒发之时浑身无力,先是好言相劝以手相助,继而愈发过分,一步步攻城掠地,叫他彻底失守,后面记忆哪怕模糊不清,身体也一一记得,至今无法正常起身。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僵持。 许风亭虚弱地咳了几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思虑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对方眼上的黑绸: “姚大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姚昔年正兀自生着闷气,闻言摸了摸眼上的黑绸,成功被打断了心绪: “这个吗?” 他解释道: “前几日查阅古籍,对于眼疾的治疗有所感悟,故而配制了一些药草,每日都需敷一敷,用绸布缠上做事会比较方便,不必一直躺着。” 许风亭仔细瞧了瞧姚昔年,对方生得很出彩,尤其是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他曾见过的,哪怕无法聚焦,也依旧漂亮得很。 像是一弯寒月坠落黛山,映入万顷碧波,清清冷冷晕开一池夜色。 若是重见光明,一定美得动人心魄。 “你的眼睛,是因为什么看不见的?” 这问题已经有点突兀了,许风亭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并未期待能得到什么明确的回应。 但是姚昔年显得很信任他,毫不设防,直言道: “幼时家族纷争,母亲尚在孕中便遭人谋算,这眼疾,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 原来是先天顽疾,怪不得哪怕是神医,也迟迟无法根治自己的眼睛。 想着想着,许风亭垂下眼皮,忽觉有些困倦,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听到这声哈欠,姚昔年替对方捻了捻被子,像是哄小孩似的,缓声道: “困了就睡吧,你现在的身子太虚弱,多睡有利于恢复气血,只管睡去,旁的事都不必操心。” 闻着清浅的草药香,许风亭安心地阖上了眼,很快便陷入了沉睡,模模糊糊间,他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仅仅一夜之间,十年来的精心细养便通通白费,这人又恢复了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脆弱地仿佛下一刻就要逝去。 姚昔年正感慨着,忽听有人推门进来: “主子。” 是小安。 姚昔年伸出食指,覆至唇前: “他睡了,小声些。” 小安捂了捂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继而压低声音请示道。 “主子,今日那人又来了,现下就站在院门前,还是要赶走吗?” 姚昔年摇了摇头,起身道: “带我过去。” 正好有事找他清算。 神医谷山清水秀,姚昔年的居所就位于溪边,小安带着主子刚一出来,正纳闷方才站着门口的人去哪了,却见自己主子似有所感,摸索着向溪涧处走去,继而喊了一声: “裴无卿。” 小安跟着望去,遥遥便见一人躺在歪脖子树上睡大觉,听到自己主子的声音,倏地一下睁开了眼。 “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能在别人门口呼呼大睡?” 裴无卿从树上坐起,不屑地瞧了眼低下的小厮: “主子都没开口,一个小厮竟然这么大的火气,阿年,你可得好好管教身边侍候的人了。” “你!” 小安叉着腰,正欲与之争辩,却听姚昔年道: “小安,你先回去,我有事同他讲。” 主子都发话了,小安一下泄了气,顺从地应了一声,不甚友善地瞪了眼树上之人,继而转身离去。 姚昔年头也不抬,冷声喊道: “下来。” 话音刚落,便觉面前呼过一阵清风,下一刻,他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阿年,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这十年,每次送许风亭来神医谷,裴无卿都会留一留,一开始只敢在谷外待着,见谷主没有赶人的意思,便慢慢试探,一步步往谷中深入,最后来至门前。 而今,终于得以再次相见。 姚昔年手上使劲,用力推开了对方,继而抬起手,似乎是想扇下一巴掌,可惜眼盲,扇了个空。 “噗。” 裴无卿没忍住笑出了声。 姚昔年皱起眉,声音有些气急: “不许笑!” 十几年没见,这人是半分长进也没有,还是同从前一样讨人厌。 裴无卿抓住对方的手,将其覆到自己脸上,声音含笑: “阿年,打这里。” 就着对方的指引,姚昔年毫不客气地抬手,如愿落下了这一巴掌,总算觉得顺气了。 “昨夜之事,你为何不阻拦?” 裴无卿摸着被打红的半张脸,并不觉得疼,权当被猫挠了: “阿年便是因为此事前来质问,甚至对我出手?” 他打量着眼前许久未见的青年,禁不住问道: “为什么?” 裴无卿很早就觉得奇怪了,这十年里,每半年他都要送人来一趟神医谷,孤僻避世的姚神医,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真是奇怪得很。 姚昔年没有回答,而是询问道: “你可知他叫什么?” 裴无卿理所当然地答道: “当然知道,不是叫子明嘛。” 姚昔年嗤笑一声: “这几年,光长岁数不长脑是吗?你仔细想想,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叫子明,这最多也只能算个字。” 裴无卿一愣,他垂下眸子,陷入沉思。 自己的确从未想过。 毕竟这人来历成谜,又带着个仙长的头衔,下意识地便叫人忽视了名字,如今细细思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他叫许风亭。” 姚昔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怀念: “风亭啊……” 裴无卿登时抬眼,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这不是你弟弟的名字吗?” 第35章 昔年所植 “许风亭, 就是我弟弟。” 裴无卿皱起眉,下意识地出声否认: “不可能,你弟弟不是已经找回来了吗?怎么会多出第二位?” 姚昔年并未与之争辩, 而是出声提醒道: “几日前, 你应当同找来的那位弟弟见过面了, 他和幼时可还有一点相似之处?” 裴无卿想了想,斟酌着询问了一句: “我能说实话吗?” 他担心将实话说出来, 会惹这位护弟狂魔生气。 姚昔年:…… “快说。” 裴无卿被怼得一噎,清了清嗓子, 硬着头皮道: “那我可就直说了,一点也不像。幼时虽然烦人,但却纯真可爱,现在变得蠢笨狠毒,一见面就针对许风亭,差点害他被野狼扑死,所幸我及时出手救下。” 说到这, 他的语气微顿,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我帮着许风亭教训了一下风欢意,你应当不会生气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姚昔年的神情, 似乎是担心对方会因此责怪自己,下一刻,便见对方冷下了脸, 继而逼近一步: “你说什么?” 糟了,这明显是生气了。 裴无卿下意识地后退了些, 自证般地解释道: “我只是帮着盯了盯风欢意,没出手做什么, 就是旁观了一下而已,真的,阿年你信我。” 他倒是不害怕姚昔年会打自己,整日鼓捣药草的神医哪里能打得过他,对方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真正生起气来,玩的都是暗招,不是毒药就是毒针。 他还记得从前在神医谷的时候,自己前脚刚替晾晒完药草,后脚便见小孩滚着草堆玩,只是大声呵斥了一声,便被姚昔年扎了一针,整整一个月,都开不了口。 感受到裴无卿连退几步,担心跑了,姚昔年伸出手,精准地扯过对方的衣领,将人拽了回来: “风欢意做了什么?亭亭为什么会被野狼扑到?” 原来是因为这事生气,吓死了。 裴无卿松了口气,将春猎那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继而觉得疑惑: “我当时还觉得纳闷呢,你弟弟不是叫风亭吗?怎么改叫风欢意了。” “风欢意不是我弟弟。” 姚昔年先是纠正了这句话里的错误,这才解释道: “欢意是他从前的名字,那孩子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执念,刚找来的时候,父皇原想替他改回本名,却被拒绝了。现在想来,应当是心虚吧,本就不是他的位置,被白白占了十几年。” 裴无卿不懂对方为何如此笃定。 宸国能找回丢失的皇子,一定是筛查了许多遍,走失地、年龄、信物全都要对上才能被带进宫,姚昔年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心里想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 “你方才不也说了吗,他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同风欢意初次见面时,便感受不到任何熟悉感。 “让我真正觉得不对劲的是,当时父皇给了他两个选择,神医谷和皇宫二者则其一,他竟然选择留在宫中。” 姚昔年微微抬头,明明看不见,眸光却好似透过黑绸,落到了裴无卿身上: “我从前同你说过阿娘是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裴无卿自然记得,姚昔年很少对他分享自己的过去,因此对方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他嗯了一声,只听姚昔年继续说; “亭亭亲眼目睹阿娘在宫中惨死,自此对皇宫有了阴影,我只能带着他叨扰外祖父,同祖父一起隐居到神医谷。” “可是长大之后,他竟然毅然决然地入了宫,十余年来,一次都没有同神医谷往来,这漫山的枫叶,原是我同他种下的,却一次,都没有来瞧上一眼。” 裴无卿觉得这很正常: “毕竟在外面待了好几年,性子同小时候不一样也很正常,宫中锦衣玉食,世人都愿往之,况且,过了这么多年,你又如何确定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姚昔年很坚定自己的想法: “阿娘去世得早,亭亭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认错?” 所有人都说他想多了,包括姚家的那些亲眷,但只有姚昔年知道,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若是在遇到许风亭之前,他或许还能宽慰自己想多了,可是他偏偏就是遇到了。 相似的容貌,一样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与之相处的感觉,这使得心内的疑虑被不断放大,哪怕寻来的弟弟身份极其合理,姚昔年依旧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 如今躺在屋舍里的,才是自己的亲弟弟。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姚昔年问向裴无卿: “你也不信我是吗?” “不,我知道你不会说没把握的话。” 裴无卿解释道: “我只是在想,若你的感觉是对的,宸国如今那位二皇子是怎么回事?你弟弟的信物怎么会在别人身上?失踪的那些年里,他又去了哪?” “九殿下曾命我查探关于他的过去,然而这些年一直毫无所获,所有的信息都开始于天降神使那一日,无人知晓他的过去。” 姚昔年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道: “……这几年,我曾派人去查过,也是毫无所获。” 他本想联系父皇,但在私心里,却不想让弟弟再与皇室扯上关系。 当初弟弟之所以失踪,与皇室脱不了干系,罪魁祸首至今还在宫中潇洒,为防那人知晓风声再次下手,一直瞒到了现在。 空气静默了几息,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这世上没有过去,许久后,裴无卿率先出声道: “这事估计只有许风亭自己知道,得想办法让他主动告知,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们二人怕是无法相认,他不会信你。” 姚昔年并不想逼问些什么,能将人找回来已经是万幸,至于那些过去,时机到了总会知晓,至于相认一事,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 “认下这个身份没什么好处,亭亭现在这副身子,被接回去还要费心同太子争斗,倒不如什么也不说,安安心心在神医谷养身体,至于皇宫那边,就让风欢意继续替着吧。” 他们兄弟二人拼了命地想要跳出深宫高墙,不曾想,竟也有人费尽心思地往里凑,既如此,皇族之中的那些纷争,便让顶替之人来受吧。 隐忍了十年,风明华应该也要坐不住了。 至于他的弟弟,只需在谷中静养,待风波结束再将身份认下,也未尝不可。 姚昔年过来就是单纯手痒,想打一打裴无卿,如今发泄完了,还聊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走了。 他转过身,借着吹过耳边的风向与水流声,摸索着往回走,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就撞上一堵软墙,姚昔年轻轻啧了一声,当即抬脚,狠狠踩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耳畔传来一声痛呼。 姚昔年皱着眉,声音带着恼意: “裴无卿!欺负我很有意思——唔!” 这人!居然!还敢亲他! 姚昔年翻手取出银针,正欲扎下,却被对方及时避开,下一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沨他竟然被压在了草地上,一时不察,银针没捏稳,掉进了草丛: “十几年了,再大的仇怨都该解了吧,你的弟弟还是我带来神医谷的呢。” 裴无卿笑得无奈,他描摹着身下人的容貌,神情怀念而怜惜,目光渐渐落到了黑绸之上: “阿年,你是打算治疗自己的眼睛了吗?” 受制于人,姚昔年干脆放弃了挣扎,他偏开头,不愿多说: “与你无关。” 没有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裴无卿循着记忆,在黑绸上描绘出一双眼睛的轮廓: “若是重见光明,你第一个想看到的是谁?” 姚昔年想也不想,冷冰冰地说: “亭亭。” 裴无卿:。 被压制的感觉并不舒服,尤其是对于姚昔年来说,因为看不见,便更加没有安全感,他显得有些烦躁,推了推裴无卿,语气很不耐烦: “赶紧起开!” 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裴无卿不敢继续任性,他顺从地站起了身,继而将地上的人拉了起来,不料刚将人扶稳,重重一拳落到了他胸口: “嘶……” 裴无卿下意识地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姚昔年一愣,心想自己有使这么大力吗? “.…你怎么了?” 裴无卿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再开口时,已然是满头冷汗: “应是……旧伤复发了。” 姚昔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为了救自己曾受过伤,正好伤在胸口处,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应当早就恢复了才是,如今这样,只有一种情况: “我已将治疗的药方交给你,这些年都没有好好吃药调理吗?” 裴无卿没说话,只是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疼。 恩断义绝,他从未允过,只要这伤一日没好,姚昔年与他,便不可能断干净。 故意不吃药,为的只是再见之时,有名正言顺地理由,再次接近。 “罢了,随我进来吧,我替你瞧瞧伤口。” 裴无卿扬起唇,眼底划过一抹得逞的笑: “好啊。” 某人成功进了大门,许风亭也就此在神医谷住了下来。 自穿来到现在,他就没有这么闲过的时候,不需要再关注剧情,也不需要同任何人交谈,只要在床上躺着,吃喝都有人伺候,担心他无聊,姚昔年甚至还同他讲小故事,别提多舒服了。 不过主角都是小娃娃,让他不禁怀疑,这位神医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儿童读物。 今天讲的是小娃娃陪哥哥种枫树。 这娃娃还怪有意思的,居然给每一颗树都取了名字,姚大,姚二,姚三以此类推,和白云山上那几个侍卫的名字倒是异曲同工。 “.…后来,祖父病逝了,小孩也不见了,只留下哥哥一个人守着漫山的枫树,他很想小娃娃。” 沨 屋内响起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许风亭早已经在姚昔年数姚大、姚二的时候睡了过去。 姚昔年摸着床上之人熟悉的眉眼,轻喃道: “亭亭,回家了,以后就别走了。” “主子!小主子给您写信了!咱们神医谷,还是第一次收到小主子的信呢!” 小安拿着一封信,兴高采烈地进了屋,不成想,却对上了主子不悦的神色。 他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那位公子睡着了,于是放轻了声音: “主子,可要先出来,我给您念一念这封信?” 姚昔年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小安往外走。 无人注意到,本该安睡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第36章 红日初升 许风亭是被脑海里的鞭炮声吵醒的: “恭喜宿主预完成任务!恭喜宿主预完成任务!!” “001, 把提示音关了。” 才睡着没多久,猝然被吵醒,许风亭的语气谈不上太好。 001连忙关了提示音, 解释道: “抱歉宿主, 应当是检测到剧情已走完, 提示音才自动播放了出来。” 这个时间段,只有一段剧情要走, 既然提示完成了,那不就意味着—— “新帝登基了?” 许风亭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的宿主, 就在昨夜,老皇帝因蛊毒发作病逝了,今早穆禾野刚刚登基。” 许风亭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自嘲般地轻笑道: “还是拦不住啊。” “宿主,我提醒过的, 新帝登基是重要剧情线,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 见许风亭迟迟没应话,以为宿主心情不佳,001安慰道: “该做的您都做了, 别太难过。” 许风亭在心下冷哼: “难过?我为什么要替那狼崽子难过?只是……有些后悔罢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管这么多。” 穆禾野有句话说得没错, 他这心软的毛病,的确是该改改了。 十年前, 本可以什么也不做,轻轻松松地混到小反派长大, 穆禾野最后养成什么脾性,是什么结局,都与他许风亭无关。 可是偏偏,怎么偏要善心大发,一次又一次,贸然出手干预剧情,竟然还妄想改变穆禾野结局,掏空心思谋划十年,他又换来了什么样的结局? 那些教出去的所有谋略,全都被狼崽子用到了寒池之内,装乖讨巧,步步为营,十年相伴还不够,竟然算计着要将养大他的人,拆骨入腹。 悉心教导十年,最后却养出来一头没心肝的野狼。 多可笑啊。 001一时间有些不敢说话,他沨从未在宿主的脑海里,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原来,这几日的平静只是在强装罢了,心底下早就攒了一肚子火,正好被那一声“难过”给勾了出来,别说许风亭自己,就连001 都觉得有些嘲讽。 被亲手养大的小孩算计,这事换了任何一个人,心里应当都不会好受。 说出来之后好受多了,思及方才听到的提示音,许风亭问道: “我的任务是将反派养大,现下新帝都已经登基了,为何却只是提示任务预完成,这是还不能走的意思吗?” 001嗯了一声,解释道: “若是没有合理的身亡理由,这个世界不会放人离开的,我无法将您带走。” 十年来,这个世界早已认可了“子明仙长”的存在,若要离开,需先身死才行。 而且这死,也要死得合情合理。 许风亭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光着脚便踩下了地,下一刻,脑袋磕上了床沿。 “宿主!自杀是回不去的!” 001焦急地出声,又火急火燎地补充了一句: “自愿放弃生命,哪怕是主神出面,也没办法将您带回原世界!千万别想不开啊!” 被磕得头懵懵的某人:……? 许风亭捂着后脑勺,磕磕绊绊地站起了身: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姚大哥而已,但是躺了太久,一时没站稳,这才磕了头。” 方才听故事听睡着了,还没问问姚昔年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001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您真的还想活着?不会做傻事?” 实在不是它太过小心谨慎,而是这位宿主,有前科啊! 它刚找到医院的时候,便碰上这人偷偷拔自己的氧气管,最后因护士发现不及时而陷入深度昏迷。 许风亭觉得001奇奇怪怪的: “不过是养歪了小孩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我犯傻?自杀很疼的,既然能活着,当然是要好好活着了。” 他这人最怕吃苦了,怎么可能轻易伤害自己。 “但是之前您在医院,我看到您拔了自己的氧气管……” 这记忆太久远了,许风亭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001是什么意思,终于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如此担心,不由得笑道: “那时候啊,那时候身上太疼了,我这病到后期,浑身骨头都疼得厉害,比起被病痛不断折磨,还不如自我了断,之前也尝试过很多次,不过被拦了下来而已。” 成功拔掉氧气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终于解放了。 当疾病经年累月地恶化,见不到曙光的时候,活着便成了无法逃离的囚笼。 那时候的他,早就不想活了,但是爸妈一直坚持治疗,明明都没怎么来医院探望,偏偏还要吊着他的一条命。 有时候许风亭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舍不得他死,还是想看他受苦。 他一直都看不透那对夫妻。 感受到脑波突然降低,001的声音带着歉意: “抱歉宿主,我不该问的。” “无妨,说清楚了也好,免得你总担心。” 许风亭并不在意,安慰了一下替自己担心的系统: “放心吧,我现在并不难受,多亏了姚大哥,身体虽然虚弱,却还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不会想着寻死觅,暂时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回到原世界没什么好的,那个空荡荡的病房,哪里有神医谷舒服,就算离开,也要等到姚大哥的眼睛好了,再好好同他道个别。 不知为何,他打心底里想同姚昔年亲近,一想到有朝一日要离开,甚至还有些不舍。 许风亭在心下回应着系统,同时抬脚往门口走去,正欲推门,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声响。 他停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打扰。 001正好知道点什么,解释道: “是那个叫小安的小厮,我刚刚听到他说小主子来信了,现在应当是在给姚昔年念信。” 既然在念信,还是待会再出去吧。 许风亭在门口等了等,小安的声音自外传来,毫无遗漏地落入了旁听之人的耳朵里。 “.…故望兄替弟除之,风欢意留。” 许风亭楞在了原地。 望兄替弟除之…… 姚昔年,竟然是风欢意的哥哥。 风欢意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他在神医谷,竟然特意写信给姚昔年,让对方下手除了他。 这几日的信任在顷刻之间崩塌,许风亭下意识地离门远了些,再没了询问的心思,他回到床榻之上坐下,一时间有些深思不属。 001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宿主,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许风亭回过神来,想了想说: “正好差一个理由,干脆就留在神医谷,等姚昔年动手好了,只要痛一下,就能回家。” 反正都要别人动手才能回家,倒不如让姚昔年来,这人对自己这么好,应当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这个方法不行。” 001否认许风亭的话,继而解释道: “我在十年前就答应过您,会保证您的生命安全,因此在这个世界,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您造成真正的伤害。” 白挨一刀还死不了,这也太难受了,看来还是得想办法离开。 想要离开并非易事,许风亭皱起了眉: 神医谷附近藏了许多暗卫,单凭他一个人,怕是逃不了,必须得找个人帮帮忙才行。 该找谁呢? 半刻钟后,神医谷偏院。 “公子,您来找我,为的便是离开吗?” 陆二看着眼前久未见面的公子,眸光晦暗不明,令人猜不透当下的心绪。 “是,你只需要送我出谷就行,后续不用管,出去我们便分道扬镳,你回宫中复命,我独自一人云游。” 这一次来神医谷,穆禾野只派来两个人护送,一个裴无卿,另一个便是陆二。 前者与姚昔年交情不浅,无法托付,只能找陆二帮忙了。 凭着这些年的情分,陆二应当会同意带他出神医谷,之后二人各走各路,陆二不会知晓他的行踪,更不可能告知穆禾野。 这是许风亭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意料之中,陆二并未拒绝他的请求,但是却提出了一个要求: “公子一人云游我放心不下,带上我吧,我是自由身,去哪都无妨,九皇子管不到,至于将军那,书信一封辞任便可。” 许风亭有些不解: “你也有云游的想法吗?” 镇国公府的侍卫,多少人挤破头都谋不到的好差事,公务员一样的活啊,这人竟然想要辞了出去云游? 陆二难得地笑了笑,解释道: “这几年,银钱也攒够了,正好出去游玩一番,公子可愿再带一人?” 许风亭总觉得,这不是陆二能做出来的事,比起游玩,这人明明更喜欢舞刀弄枪,怎么舍得辞了手头的这份差事? 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 “我身上没什么银两,怕是付不起你的工钱。” 陆二似乎没有听出来对方言语中的拒绝,兀自坚持道: “无妨,我自愿陪着公子,途中吃喝,我全权负责,不会叫您受半点苦。” 免费的保镖,还自贴银钱,要是再拒绝,许风亭都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 “既如此……那好吧。” 不知道姚昔年什么时候会动手,许风亭不敢久留,第二日凌晨,准时同陆二在约定的地点会面。 “公子只带了这么点东西吗?” 陆二拎着这人轻得很的包袱,眼神落到了被对方紧紧拿着的瓷瓶上: “这是什么?” “药丸。” 许风亭看了眼手上的瓷瓶,又环视了一圈神医谷,神情有些不舍: “我总嫌药苦,姚大哥特意为我改了方子,将药汤做成了药丸。” 他其实,挺喜欢这里的。 听到姚昔年,陆二的心情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段时间,我想去探望一下公子,这位神医说什么都不允,若非公子找上门,你我二人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许风亭觉得对方这话说得怪怪的,但没有心思深究,离去的心思盖过了心下的异样,急急开口催促道: “日后天天都能见,莫要计较这些事了,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被察觉到不对。” 不知道是哪句话哄到了陆二,他咧开了嘴,揽住对方的腰身,借着轻功,一路避开了暗中值守之人的监察。 这几日闲来无事,他早就将神医谷的格局摸透了,不得不说,的确是固若金汤,若非熟知此处地形,外人怕是难以进入。 但对于出去的人而言,可钻的空子就多了,尤其是凌晨十分,守备最是懈怠。 陆二带着许风亭,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谷外,约好的车夫已等候许久,二人没有耽搁,立即上了车。 马车才刚刚驶出一里地外不远,便听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那声音浩大杂乱,像是来了一群人。 许风亭拉开车帘,有些好奇地往外瞧了一眼,意外发现竟然是队骑兵,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黑棕马,身着玄色锦衣,哪怕只瞧了个背影,也能认出是谁。 “他怎么带兵来了?” 外面的阵仗实在太大,陆二也注意到了,他当机立断撩开车帘,代替马夫坐到了前面,马鞭被高高扬起,甩下一声清啸。 随着马儿的嘶鸣声,车驾很快便驶进了弯道。 神医谷前,新帝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远处,却什么也没瞧见。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骑兵下了个手令,下一刻,马蹄声踏破神医谷,黎明破晓之时,静谧的山谷迎来了一场争斗。 红日初升,山峦复明,昼夜暂别离。 许风亭放下了车帘,合眼补眠,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 第37章 交食之戏 距离神医谷最近的落脚点便是婺州, 许风亭醒来的时候,马车刚刚驶进婺州城门。 时隔多年,再次踏进婺州城, 那些往事便自然而然地涌入脑海。 少年储君一身月华, 执伞而立: “若是不争一争, 又怎知结果如何?” 婺州城内大雨滂沱,声讨不断; “草民恳请殿下上书吾皇, 送九皇子离开夏国!” 画面最后定在了刺史府内,小孩伸出手, 掌心内是小小的糖块: “哥哥,我只找到这一颗糖。” …… “婺州城近些年也是繁华了许多,开了这么多铺子,竟然还有卖糖块的小摊。” 离了神医谷那片地后,陆二便将马鞭还给了车夫,现下正坐在车内,跟着许风亭一同看着婺州城的变化。 许风亭将目光从糖贩身上收回, 嗯了一声当做回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兴致。 “宿主,您在想穆禾野。” 001就在许风亭的识海里待着,是最能感知到对方情绪的存在, 它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许风亭没否认,这的确是事实。 失望归失望,好歹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小孩, 说不舍得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点情绪不算什么,只是开头戒断难熬了些, 待过几日,便什么感伤都不会有了。 “公子打算在此地待多久?” 陆二在一旁问, 同时悄悄凑近了些。 公子的身上有股兰草香,好闻得很。 许风亭轻轻瞥了这人一眼,继而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 “暂时还未想好,再看吧。” 陆没察觉到对方的疏离,自顾点头应下: “也可,我已提前联系人在婺州租了宅院,公子想待多久都无妨。” 许风亭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靠在车窗旁,投出一道目光落在街市,不知道瞧见了什么,随意的眸光微微一凝 他忽然回过头,向身旁的陆二提议道: “正好路过市集,可有兴趣陪我先逛一逛?” 陆二自是欣然应允: “公子邀请,我自然奉陪。” 说着,他往车外走去,喊停了驾马的车夫,顺带结了钱。 许风亭跟着看去,望向陆二的背影若有所思。 “宿主,怎么会有人倒贴银钱陪人云游啊?” 001在识海里瞧了一路,在心底暗暗嘀咕这侍卫是不是傻的。 “这些银钱,当然不是白贴的,他另有所图。” 许风亭淡淡地说了一句。 此次出逃太过紧急,很多事情在当下都来不及深思,然而这一路上有的是时间,静下心来捋一捋时,便能发现许多奇怪之处。 镇国公府的侍卫选拔极其严格,其中的艰辛外人不得而知,怎么可能轻易舍下? 况且,陆二从未透露过想要云游的想法,一直恪尽职守,矜矜业业地攒着老婆本,几日前还听陆七在那抱怨,说是这人抠搜得很,找他借银子都要再三询问能否还清,需写下借条才愿给。 如今不仅要辞任,竟然还拿着老婆本陪他云游? 若说别无所图,许风亭是不信的。 001疑惑: “那他图什么?” 许风亭在心下轻笑一声,提醒道: “我一无权势,二无钱财,除了自己这个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图谋的?” 若是在之前,他定然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但是这一路上,陆二的那些小动作,以及看过来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养大的狼崽子。 那眼神,太熟悉了,他曾在寒池中见过更炽热的。 就像是猎犬盯上了心怡猎物一般,仿佛下一秒便要咬上要害,疯狂啃噬,令人直觉不舒服,只想快些逃离。 001震惊: “什么!他竟然馋您身子!” 见对方毫无所动的摸样,001忍不住催促道: “宿主,您还和他逛什么集市?快跑啊!” 许风亭戴上帷帽,在心内答道: “莫要担忧,我约他逛集市,为的便是伺机逃跑。” 陆二一身轻功了得,直接跑哪里跑得了?但是集市之中人流混杂,若是藏匿其中,或许能找到机会悄悄溜走。 车夫收了钱后便向城门的方向驶去,那里聚集着许多马车,专门等着拉客,相当于现代的客运中心,若要离开,必须得去那租一辆马车才行。 目送马车驶离视线,许风亭在心内规划好了逃跑的方向。 “公子忽然想逛集市,可是有什么想买的?” 许风亭回过神来,正好经过一家糖人铺,他停下了步子,指了指上面插着的糖人,看向陆二询问道: “你想尝尝吗?” 陆二并不喜欢吃甜食,但他知道,公子喜欢,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可以尝尝。” 陆二正欲付钱,许风亭先他一步掏出银钱,同老师傅定下了两串糖人。 “……公子,何需您亲自付钱?” 帷帽上的薄纱挡住了容颜,却挡不住声音里藏着的浅浅笑意: “就当我请你了,这一路,劳烦。” 陆二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心想何必如此客气,又不是陪完这一路便分道扬镳了,他下意识地不想回应这声“劳烦”,势必要将自己手头的银子花出去: “公子可还有其他想买的东西?” 许风亭四下张望了一番,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家糕点铺子上: “我瞧那里围着许多人,想必他家糕点味道不错。” 陆二懂了,抬脚欲走,却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嘱托道: “公子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走。” “我可是付了银钱的,这糖人都还没画完,怎么可能乱走,你放心去吧。” 陆二估算了一下老师傅画糖人的时间,以及自己去排队买糕点的时间,发觉二者用时差不多,于是放心离去。 “公子,竹签不够了,可否将两个糖人放一起画?” 糖人师傅问向眼前的公子,今日他的生意很好,天将入暮便已画到最后一根签子。 许风亭点头应下,并不在意,反正最后也只是给一个人吃的,一串两串没区别。 他不再关注糖人铺这,而是往旁边走了几步,隔壁正好是一家铁艺铺子。 方才在马车之上,许风亭便注意到了这里,摊位上摆着许多银制品,有银簪、银镯,也有做工精美的匕首,他低下头细细挑选。 陆二在糕点铺前排着队,眸光时不时地落到许风亭的方向,见对方在隔壁铺子挑着东西,没多想,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许风亭挑了把小巧的匕首,问好价格后便付了银钱,他回到糖人铺子前,同糖画师傅道: “稍后方才那位公子回来取糖画,你交给他便可。” 扔下这句话后,许风亭不再久留,顺着人流隐匿身形,街上不乏有戴帷帽的人,长长的帷帘将浑身特征遮得严严实实,很快便失了踪迹。 陆二刚取过糕点,回头一看,再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糕点掉落在地,被一双黑靴漠然踏过。 而此时,许风亭已经来到城门口,用剩余的银钱租了一辆马车。 “公子去哪?” 车夫问。 “离婺州最近的州城。” 许风亭撩开车帘,见陆二还没追上,稍稍松了口气。 “离婺州最近的是江城,公子可是要去那?” 许风亭嗯了一声,语气有些着急: “麻烦快些走,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闻言,车夫没再多问,扬鞭驱马赶出了城。 耳畔风声呼啸,马过丛野,引来一阵灌木窸窣,一如许风亭此刻慌乱不安的心。 马车才驶出城门几里地外,遥遥便见一抹迅敏的身影追赶而来,二人的目光遥遥相望,许风亭当即收回眼,坐在车内兀自震惊。 他知道陆二的功夫好,尤其是轻功上的造诣,比裴无卿还要厉害,但是没想到,这人竟然能够追过奔驰的马匹! 随着车夫的一声惊叫,车驾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陆二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公子求我带您离去,我带了,如今一声不吭便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映入一张英俊凛然的脸,不过现下,那张脸看起来多少有些可怖。 许风亭浑身神经都绷紧了,他下意识地坐到了车厢角落,强作镇定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走,你可答应?” 陆二提着染血的长剑走进了马车之内,抬眼看来目光带着逼问: “公子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要逃?” 许风亭眼看着陆二一步步靠近,心想现在跳窗来不来得及,这人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简直和当初的穆禾野如出一辙。 尤其是,那种要将他撕碎的眼神。 “陆二,你冷静点。” 许风亭扒拉住车窗,抬脚就要跳窗,却被对方拉回了车内,下一刻,嘴里被塞进了一样东西,他惊恐地睁大了眼,但很快,目露迷茫。 咦? 甜甜的。 低头一看竟然是刚才买的糖画。 “公子,玩个游戏吧,这糖画上有两人,你吃你的部分,我吃我的部分,谁先吃完谁胜,你若赢了,我放你走。” 许风亭当即大咬了一口,嘴里嘎嘣嘎嘣的,用行动回应了对方的话。 陆二眉目稍缓,凛冽的眼神染上了笑意,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不甘示弱地跟着咬下了一口。 这是糖人师傅的最后一单,几乎将剩下的所有糖浆都用上了,两个小人画得比寻常要大一些,好几口下去才吃掉一半。 越到后面,二人便贴得越近,呼吸几乎都要交缠在一起,整个过程里,陆二的目光就没有移开半寸,直勾勾地盯着许风亭瞧,给人一种正在接吻的错觉。 许风亭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即将咬下最后一口的时候,腰间一紧,他当即吓得松了嘴,剩余的所有糖画,被陆二全部吃进了嘴。 “公子,你输了。” 第38章 山匪娶亲 许风亭不服: “你使诈!” 陆二没理会对方的抗议, 他摁住挣扎的人,附耳道: “公子,输了就是输了, 何必狡辩?” 许风亭气急, 抬脚欲踹, 却被人压倒在车座上,怎么使劲也推不开, 声音带上了恼意: “陆二!你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放我走?” 陆二伸出右手,轻易抓住两截细白的手腕, 将其束缚而上,他看向身下之人的脸,眼神赤裸: “我要同公子亲热,就像寒池之内,你纠缠九皇子那般。” 他想看这人意乱情迷,雪肌覆梅,想看这双眼里盈满泪光, 秋波迭迭,想同这双唇,亲吻索取,不知何谓天明。 许风亭愣了愣, 继而惊得睁大了眼: “那日你也在场?” 他怎么会知道寒池的事情? 陆二偏过脸,试图提醒道: “这伤口,便是那日九皇子留下的, 公子全都忘了吗?” 许风亭这才注意到,陆二的右脸上有着一道浅浅的疤, 应当是由什么极薄的刃片划伤的,疤痕很细, 若非凑近了瞧都瞧不出来。 那一日,他的神思彻底被血刹蛊虫控制,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陆二并不在意许风亭是否记得,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捏起对方的下颚,目光落到了那张莹润的唇上,禁不住轻轻摩挲一番,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喑哑: “公子,你也吻一吻我好不好?” 那日寒池之中的风光,他可是记到现在。 许风亭静静地注视着陆二,忽然张嘴,继而狠狠咬下一口,直至口染血腥,才将其松开,趁着对方吃痛的刹那,一下使力挣脱开桎梏。 然而还来不及起身,便又被摁了回去。 “唔……” 这一摁带着陆二的怒意,脊背不知道撞上了什么东西,疼得他直冒冷汗。 “差点忘了,公子是高高在上的仙长,怎么愿意屈尊亲吻一位低贱的侍卫?” 陆二将被咬伤的大拇指放进嘴里舔舐干净,目光紧紧盯着身下之人,神情冷酷: “那么,我来吧。” 腰带忽然一松,衣裳半解,许风亭瞬间变了神色: “停下!陆二!你别逼我!” 陆二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将其扔到一旁: “便是强逼又能如何?” 被束缚的双手失了桎梏,许风亭撑起身子,右手袖中冷光一闪,再对方倾身而来的刹那,利落出手,尖锐的匕首抵上了心口。 “我会杀了你。” 许风亭垂着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然。 陆二看了眼胸口的匕首,并不在意: “我不信公子能狠得下心……唔。” 他闷哼一声,诧异地看向下手之人,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许风亭动了动手,正欲将匕首抽出,却见对方忽然俯身,他惊恐地抬起眼,目视匕首没入更深的血肉,溢满一手鲜血,下一瞬,脖颈出传来一阵剧痛: “嘶——!” 许风亭疼得直皱眉,他不用看也可以确定,这一口一定见了血。 陆二低低笑着,吻上了那双痛苦的眼,一抹血色就这样沾了上去,他抬起头,唇角尚挂着殷红的血迹,仿佛刚刚饱食一顿的吸血鬼: “如此,我与公子也算是血水交融,亲密无间了。” 许风亭抹了抹眼角的血迹,狠狠瞪了一眼对方,继而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疯子。” 正欲离开,身后传来陆二虚弱的声音: “公子,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许风亭的脚步微顿,回过头时,便见陆二已经晕了过去,身下晕开大片的血迹。 这样……应该也活不了了吧? 这附近可是荒郊野岭,车夫也被陆二自己解决了,这么大的出血量,几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便能彻底死透了。 这样想着,许风亭收起了匕首,捂着流血的伤口,踉踉跄跄地下了马车。 附近的确是人烟罕至,许风亭本想走回婺州城,重新租一辆马车,但是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一时间竟分不清南北,只能循着本能一路向前,可是前路漫漫,根本走不到头。 陆二似乎咬到了动脉,血流不止,他的身体本就气血两亏,很快便脱力晕了过去。 意识彻底溃散前,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有人过来了: “大当家!这有个人!好像受伤了。” “哟,竟然长得这么好看,将他一同带回寨子!” …… 许风亭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001叫醒的: “宿主!宿主!您快醒醒!再不醒就要被人拉着大婚了!” 大婚?和谁结婚? 许风亭倏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大红色的床幔,四下张望一番,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屋舍,周围满是喜气洋洋的陈设,正中间的墙壁上还贴着大大的“喜”字。 “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再一次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的时候,就见您已经穿上了婚服,看起来像就要大婚的样子,这才赶忙将您喊醒。” 系统寄生于宿主的识海,对方失去意识府时候,001也陷入了昏迷,因此知道的并不多。 许风亭走下床,本想观察一下屋舍外的情况,正好经过一面铜镜,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铜镜内,一人身着大红裙装,青丝成髻,亭亭而立,脖颈处还缠着圈白色纱布, 他穿的,居然是一身女子婚服! 许风亭在铜镜前坐下,正欲扯下头上的珠花,便听身后推门声响起: “诶!你做什么!这可是我做了一早上的发髻!” 许风亭转头,发现进来的是一位娇俏的小女娘,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询问道: “姑娘可否告知,我怎么会到这里?又为何是这幅打扮?” “你是被大当家捡来我们乌龙山寨的,至于这幅打扮……” 小女娘凑到铜镜前,语气俏皮: “穿上一身婚服,自然是要成婚,可惜我们寨子里只有一套婚服,总不能叫二当家穿裙装,只能委屈公子啦。” 许风亭听得有些迷糊: “二当家?不是大当家将我带来的吗?” 小女娘娇笑了几声,解释道: “原先同您成婚的是我们大当家,但可不赶巧了,三当家昨日刚打下一座山头,回来一见您就移不开道了,当下从大当家手里讨了人。” “所以今日啊,新郎官是我们三当家。” 她将对方扯下的珠花又插了回去: “这是婚服配套的珠花,每一样物什都带着祝福,不能拆,还有这发髻,我还没盘过这么漂亮的头发呢,你可不许给它弄乱了!” 许风亭:。 竟然碰上了古代造型师。 还是一拆作品就发飙的那种。 “姑娘,我不能留在这,更不能同你们三当家成婚。” 许风亭起身便要离开,小女娘收起了脸上的笑,态度强硬地将人拉了回来,红盖头一扔,几乎是将人拖着往外走,但是却走得毫不费力。 “吉时已到,你就是不愿,也没法了。”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许风亭踉踉跄跄的跟上,心知自己一时半会逃不了,一路上没有反抗,就这样被带进了拜堂的地方。 山匪的婚礼并不讲究,穿个婚服拜个堂就算礼成了,主要就是图个热闹,因此许风亭刚一进来,便听到四周已经有人在喝酒碰杯了,新娘子没来,宴席都已经先开上了。 “劳烦二当家了。” 在四下嘈杂声中,这道声音显得极其悦耳。 这声音清亮爽朗,令人想起初生的朝阳,听起来应当是位少年。 没想到这位三当家这么年轻。 更没想到,身边这姑娘,竟然是位女匪,怪不得力气这么大。 正思索间,红盖子底下多出了一双修长的手,少年的声音带着笑: “娘子,手给我,前边有台阶,我带你过。” 许风亭搭了上去,顺着对方的指引越过台阶。 “一拜天地——!” 我没想成婚,天地莫较真。 “二拜高堂——!” 父母皆不在,不算拜高堂。 “夫妻对拜——!”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许风亭在心底安慰着自己过完整个流程。 刚松了一口气,便觉一阵失重,三当家竟然将他抱了起来,隔着一层红绸,少年的声音落到耳畔,带着点调侃的痞意: “送入洞房。” 席中宾客纷纷高呼起哄,场面一时热闹得很。 许风亭窝到对方怀里,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实则暗中捏紧了袖中的匕首。 察觉到怀中人的紧绷,少年摸了摸对方脖子上的纱布,继而轻声安抚道: “莫怕,我不会伤你。” 他没有说太多,抱着人向婚房走去,脚步有些着急。 一路上,许风亭都很安静,任由对方将他轻轻放到了床上,又将盖头掀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都是一愣。 眼前的少年生得很好看,他穿着一身红色婚服,马尾高束,天生一双笑眼,看人时的目光亮晶晶的,让人想起山间剔透的琥珀,在朝霞下熠熠生辉。 少年盯着端坐床边的人,一时间也是有些怔愣。 嵯峨三角髻,余发散垂腰,一身红裙女儿装,竟也是毫不突兀,色若芙蓉,几多姝丽。 他忽然伸出手,探向许风亭的脖子,正欲开口,颈间一痛,低头看去,便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上了自己的喉管。 “别碰我。” 许风亭看着眼前的三当家,简明扼要道: “还有,我要下山。”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 “哥哥,我就是在帮你下山呀” 许风亭皱眉: “你喊我什么?” 这位被称作三当家的少年,仰着头又喊了一声: “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谨啊。” 眼前这双透亮的眸子,渐渐与记忆中的小哭包融合,的确是有些像的。 许风亭不太敢相信: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落草为寇?” 顾谨不是淮安王的孩子吗?怎么会来到乌龙山,还成了三当家? “王府之中那位世子刚刚过世,父王唤我进京继承爵位,离去时派了个剿匪的任务下来。婺州与江城归属淮安地界,乌龙山山匪横行已久,为了剿匪,我特意打入其中,为的便是寻求时机将其剿灭。” 原来如此。 十年前,顾谨被送到江南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淮安王似乎也不待见这位嫡子,反而将小妾拔为平妻,她生下的孩子则顶替了顾谨的世子之位,这些年,淮安王府小妾相争,闹得跟后宫妃嫔争宠一样,都没留下一个男丁。 如今世子死了,淮安王才想起来流落在外的嫡子。 剿匪一事,本该是他一个王爷做的,竟然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来,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这孩子。 许风亭收起了匕首: “抱歉,许久未见的确认不出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少年的伤口上,有些不好意思。 阿谨笑了笑,并不在意,而是伸出手道: “我替哥哥看一下脖子上的伤吧,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便见纱布上渗血了。” 许风亭怔了怔,看着少年单纯的笑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摸他脖子,是这个意思。 方才急急赶来,也是想快些看看他的伤口。 许风亭眸光一暖,他点点头,主动解开了纱布。 顾谨只是看了一眼便收起了笑,凝眉正色道: “果然又出血了,我再给哥哥敷一点止血的药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桌案前,找出止血的药粉,又取了新的纱布过来。 许风亭挺直脖子,方便对方上药: “昨日我的伤口是你帮忙处理的吗?” 顾谨点点头,他看着对方脖子上明显的咬痕,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 “这一口是谁咬的?” 下了这般的死力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恨什么怨。 许风亭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只疯狗罢了。” 这明显是人咬的。 察觉到对方不太想提,顾谨垂眸,没再就此事多问,而是问了点别的: “那个叫小野的人呢,这次怎么没陪你一同前来?” 幼时自己不过是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外祖家中,他没有任何关于这人的线索,没想到重逢之时,却是这样一副狼狈的姿态。 就连时常黏在他身边的小孩,都不见踪迹。 许风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些。 十年前,也是在江南,小反派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同他说: “我让皇兄把阿谨送走了。” 那时候,这孩子多乖啊,做事有商有量的,会同他言明自己的心思,怎么长大后,就变成那幅样子了呢?藏着一肚子的坏水不说,还来趁人之危那一套。 见对方似乎在发呆,顾谨喊了喊: “哥哥?你在想什么?” 许风亭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回复了对方方才的问题: “小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没陪着一起来。” 顿了顿,他提醒了一句: “阿谨,以后这声哥哥还是别喊了,我不喜欢听。” 容易让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那我喊什么呀?” 顾谨将纱布缠好,凑近嬉笑道: “难不成,你真想要我喊娘子?” 第39章 醉玉倾颓 许风亭将人推远了些: “别闹, 我叫许风亭,你可以喊我许兄。” 子明这个身份,他不能再用了, 一旦被人知道, 神医谷和皇宫那边怕是都要坐不住, 正好用回自己的真名,倒也自在。 “你说今日这场娶亲, 为的便是送我下山,这是何意?” 提到这事, 顾谨显得兴致极高,他站直身子,眉飞色舞道: “这几日我帮着乌龙山打下了好几座山头,使其一跃为众山寨之首,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将这附近的山匪一网打尽。” 少年笑吟吟地望来,问: “许兄不妨猜一猜, 这场娶亲意欲为何?” 思及方才拜堂时热闹的宴席场,许风亭思索道: “才攻下一座山头,又逢喜事,众人一定懈怠得很, 若是趁此时机攻入山寨,胜算比平时要翻上好几倍,你是想借此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吗?” 顾谨点点头, 他给许风亭递去一杯酒,自己举起另一杯, 轻轻碰了碰: “许兄猜得不错,但我要的, 可不只是翻上几倍的胜算,而是必胜之局。” 说着,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清脆的瓷杯扣上桌案,发出一声闷响,恍若赌局之上,骰盅盖定,输赢只差一博: “今夜你且在此休息,几日后我自会送你下山。” 许风亭正想问问为何是几日后才能下山,顾谨已经走出了婚房,他啜了两口杯中酒,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谨并未全然告知全部的谋划,若是贸然率兵攻上乌龙山,怕是要惊动其它山寨,更遑论一网打尽,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杯中所盛之酒意外地好喝,想着想着便被喝了个干净。 许风亭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喝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酒壶,正纳闷的时候,001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句: “宿主,这是合卺酒,就两杯。” 许风亭:。 “.…这酒干净的吧?” 山匪结亲大多是兴之所起,碰上合眼缘的姑娘便抓了来,酒水自然也会下点助兴的东西,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默化的规矩。 方才在想事情,一时不察,居然将酒杯里的酒都喝完了。 001检测了一番,开口安抚道: “别担心,这是果酿,没加料,顾谨应当给你换过了。” 许风亭放下心来,感慨了一声好孩子,将酒杯放了回去,而后拆掉满头珠翠,和衣躺下时,窗外已全然暗了下去。 总之无事可做,倒不如睡一觉,躺着躺着,迷迷糊糊地也有了困意,但才刚刚睡着没多久,便听一阵开门声响起。 本就只是浅眠,听到异响,许风亭当即警惕地睁开了眼,今夜云舒月朗,皎皎月光下,一少年抱酒而归,正是方才离去的顾谨。 看清来人,许风亭在心下松了口气: “阿谨,你怎么带回来一坛子酒?” 见顾谨走来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担心摔了,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却见对方举起手中酒坛,向他咧开一抹有些傻气的笑: “拿来……请娘子喝。” 扑鼻的酒气熏得许风亭皱起眉,他接过酒坛,将其搁在了一边的桌上,带着人往床边坐下,正欲给对方倒点水解解酒气,却被一把抱住。 少年蹭了蹭,嘟囔一句: “娘子,你好香啊。” 许风亭大概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香,从前他身上没有这气味,是这些年才突然带上的,按照时间点推测,应当与压制蛊毒的药方有关。 他使了点力,推开埋在自己身上一个劲嗅的醉鬼: “看清楚点,我不是你娘子。” 顾谨抬起眼,扯了扯对方身上的婚服,同自己的比了比,清澈的大眼睛里没了一点聪明劲,打着酒嗝道: “是的呀,一样的,你,嗝,你就是我娘子。” 同醉鬼讲道理是没用的,许风亭叹了口气,心道这人到底喝了多少酒,连他是谁都认不出了。 “你方才在外面,一直陪着那群人喝酒?” “嗯!” 顾谨笑得颇为自豪,醉醺醺地说: “我将整个寨子的人都喝趴下啦!” 许风亭沉默了,总算明白对方口中的胜局是什么,原来是想将一寨子人灌醉,趁着众人不备,举兵攻上乌龙山,结果把自己灌成了这幅鬼样子。 真亏他想得出来。 顾谨忽然推开许风亭,打开窗户,探身向外又吐出秽物,一声一声的,听得许风亭直皱眉,心想这人不会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抬脚往门口走,打算出去讨点醒酒的汤药,却被顾谨拉了回来: “不能出去,他们不认识你,外面,不安全。” 许风亭理解了好一会对方的意思,才明白过来。 剿匪的官兵应当已经上山,而“他们”指的便是顾谨的手下,那群人并不认识他,若是出去容易被误伤,留在顾谨这会比较安全。 顾谨说完,又是一阵恶心,扒着窗户继续吐,这一下似乎是吐干净了,他爬在窗边,一时间有些懒得动弹。 许风亭看不过去,将人捞了回来。 醉酒的少年回过头,捂着肚子,眉眼耷拉着,声音委委屈屈的: “娘子,我好疼啊。” 许风亭给对方倒了点水递去,哄道: “多喝点水就不疼了,吐了也要喝,知道吗?” 顾谨乖乖接过,刚喝一口就往外吐,但还记得许风亭的嘱咐,吐完继续喝,到后面总算是渐渐进了水,没再吐了。 应当是没事了。 许风亭将顾谨带回了床上: “好了,睡觉吧。” 床边还有张美人榻,许风亭打算去那里将就一晚,然而才刚一起身,便被顾谨拽了回去,一下没站稳摔到了床上。 醉鬼又黏糊糊地蹭了过来。 “娘子,你要去哪里。” 许风亭将人推开,起身道: “我去美人榻那睡一觉。” 少年迷茫地看来,似是不解: “你是我娘子,为何不同我一起睡?” 许风亭一下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同对方解释,在现在的顾谨眼中,他就是对方的娘子,怕是怎么样也说不通。 思及此,他不再多言,直接下了床,正欲离开,却觉身后安静得有点不对劲,一回头,便对上了双含泪的眸子。!!! “阿谨,你,你别哭。” 糟糕,他怎么忘了这孩子爱哭的毛病。 还来不及感慨,便听对方低低啜泣道: “阿娘走了,父王不要我,现在就连娘子,也不要我了吗……” 十年未见,这小子的哭功竟然升了一个档次。 兀自诉说着破碎的过去,静悄悄地落着泪,将那张精致俊俏的面容,愣是洗出了一股可怜劲,任谁也狠不下心离去。 许风亭叹气,爬回床上,将自己缩到角落: “别哭了,我陪你睡。” 顾谨抹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一点又一点,最后如愿抱住了对方。 他埋在那头乌发里,任由兰草香将自己包裹,迷迷糊糊入睡时,嘟囔了一句: “阿娘……” 屋外传来一阵声响,寂静的山寨瞬间被厮杀声吞没。 无论外面如何喧闹,都没影响到屋内二人分毫。 许风亭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后背时不时就被磕到,疼得他一夜醒了好几趟。 半睡半醒间,不知道磕到了什么,这一次疼极了,他瞬间惊醒,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被翻了个面,背部热热的,还有些隐隐的疼。 “你这里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许风亭回过头,发现是顾谨,对方的神色凝重,不似昨日醉酒时的懵懂,看起来应是醒了酒,恢复正常了。 “只是被撞了下,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这是陆二在马车上的手笔,当时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疼得很,害他一整晚睡不着觉。 顾谨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地说: “你是看不到自己身后的伤,若是瞧见了,定然不会说出这种话” 要不是今早不小心碰到这人,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他都没发现不对劲。 许风亭无所谓地笑了笑,心想就算自己瞧见了也不会在意: “看着严重罢了,其实没什么的。” 他的身体就是很容易留痕,轻轻一撞看起来都很严重。 顾谨没答话,他重新上了点红油,替人揉开淤血的地方。 “嘶——!阿谨,别弄了,真没什么的。” 本来不疼,现在是真的疼死了,一大早就受这种折磨,太痛苦了些。 面对许风亭的叫停,顾谨无动于衷: “不行,揉一揉才能好得快,你就这样放着,半个月都别想睡个好觉。” 一听半个月睡不了觉,许风亭闭上了嘴,不再制止。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 “啊!阿谨,算了,我真受不住!” 他宁愿半个月不睡觉,也不想遭这种罪! 手上本就涂了油,许风亭还一直乱动,这人的脊背本就生得清瘦,并不好使力揉开淤血,几次三番下来,顾谨的额头上都被闹出了薄汗,他跨坐而上,将人摁住: “别乱动。”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顾谨!” 许风亭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望前,意外发现竟然是昨日的那位二当家。 奇怪,昨日官兵不是已经攻上了乌龙寨吗?这姑娘,竟然还没被带走? 他正疑惑着,便听顾谨喊了一声: “表姐,你怎么来了?” 许风亭呆了呆,心想这次剿匪竟然还是姐弟齐上阵。 被顾谨喊做表姐的小女娘捂着脸,难得有些羞囧,声音气急: “都日上三竿了,你说我来做什么!黄龙寨还去不去了?再不动身,那群人该察觉到不对劲了,你竟然耽于这种事情,如此不正经,眼里还有没有正事!”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一愣,不知对方何意。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顾谨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语气也有些冷: “苏云,你说清楚,我哪里不正经了?” 臭小子,竟然敢直呼长姐名讳。 “我都在门口听了许久了,现在人就站你们面前,你竟然还要我说清楚,好啊,你不要脸,那我也无所谓了!” 苏云放下手,看了眼二人,正打算鼓着气指摘一番,当场愣住: “等一下,你们没有……?” 许风亭大概猜到对方误会了什么,推了推还坐在自己身上的顾谨: “快下去,本就伤得不重,不需要你替我揉淤血。” 一句话,委婉地向苏云解释清楚了方才的事情。 顾谨顺从地收回腿,取过床头的巾帕擦擦手,奇怪地看向苏云: “你犹犹豫豫地到底想说什么?” 苏云:。 “没什么。” 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顾谨没再追问,只当对方心情不好,又来找他骂几句发泄情绪,他懒得计较,走下床道: “我正打算给许兄擦完药就去黄龙寨,若是没有其它事,你先出去吧,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将我与许兄带出乌龙寨。” 闹了个大乌龙,苏云也不好意思再留,急匆匆地走了,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顾谨回过头,向许风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兄,这几日怕是要再委屈你一下。” 他指了指床头刚刚褪下的婚服,补充了一句: “这裙装,还得穿一穿。” 许风亭不解: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当家新婚当晚便碰上官兵剿匪,不仅被毁了洞房花烛,还痛失一座寨子,逃出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集结所有寨子,灭了这群官兵。” 顾谨披上大红婚服,特意将头发扯乱了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狼狈,只听他轻笑道: “走吧娘子,随为夫去黄龙寨,占山为王。” 第40章 鲜衣怒马 黄龙寨。 “三当家的意思是, 昨日二当家反水,借你大婚之日引官兵上山,整个寨子的人都毫无所觉, 咱们这第一大山头, 就这样没了?” 一人坐于虎皮大椅上, 生得健硕粗犷,袒露的胸口还缠着几层绷带, 他原是黄龙寨的当家,却在几日前被顾谨掀了寨子, 身上的伤也是当时留下的,至今还没恢复。 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还一副当家做派,高高在上质问着突然造访的二人。 顾谨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上前,抬脚将人踹下虎皮大椅,接班似地坐了下来, 声音带着匪气: “赵磊,你还当自己是黄龙寨的头呢,这座山头是我打下的,里头的兄弟有不少是我从乌龙寨带来的, 你信不信不重要,我的人信我就行,哪里轮得到你来质问?” 赵磊实在是被这人揍怕了, 对方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躲,竟然忘记了反击, 就这样被一脚踹下了高座,当着底下一众兄弟的面, 他愤然起身: “你你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半句话,顾谨不耐烦地又补了一脚,将人踹出老远。 赵磊捂住腹部,疼得直冒冷汗,低头一瞧便见雪白的纱布都染上了血迹,身上的伤口本就没好全,被眼前的少年毫不留情一踹,再次崩开了血。 顾谨没再管这位前黄龙寨大当家,而是扬眉向底下的许风亭邀请道: “娘子,站着多累啊,上来坐为夫身旁。” 许风亭看了眼一旁的赵磊,心想顾谨还真挺适合当山匪,就这样大咧咧地抢了人家的专座,还毫不客气地邀人同座,这不是在明晃晃地打赵磊的面子吗。 迎着赵磊愤懑的目光,许风亭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抬脚,慢悠悠地走上虎皮大椅。 这么多虎皮摞成厚厚的坐垫,坐上去一点舒服得很,他刚到的时候就想坐了。 顾谨那一脚似乎踹到了肺腑,赵磊本就疼得发晕,见自己的专座被二人毫不客气地站着,气急攻心,指着虎皮大椅上的二人颤巍巍道: “欺.…人太甚!” 一口鲜血吐出,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顾谨没理会晕过去的赵磊,他笑看走向自己的人,顺手拦到身边,问: “娘子感觉如何?” 从走进黄龙寨起,这人的目光便一直落到赵磊坐的椅子上,想来应是很想坐,现下如愿坐上了,眼底的雀跃是藏也藏不住。 许风亭弯下眉眼,附耳点评了一句: “很不错,是我坐过最舒服的椅子,托了阿谨的福。” 顾谨转过头,正想说句客气什么,毫不设防地对上一双瑰丽的眼,长长的眼睫似蝴羽般轻扇,覆在浅色的琉璃珠上,在阳光下挥开一抹艳丽的流光。 红裙乌发芙蓉面,叫人错认是女郎。 少年忽然红了耳,难得觉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松开了揽住对方的手,就在这时,底下传来一道声音: “三当家,赵大哥向您质问是不对,但是话糙理不糙,昨日乌龙寨的确丢得有疑点,官兵上山,整个寨子的人怎么会毫无所觉?一夜过去,为何只有您与夫人逃了出来,大当家呢?” 顾谨收起心下的异样,抬眼看去,发现是一位眼生的青年,应是赵磊手下的人。 他的目光落到护送自己前来的山匪身上,对方会意,站出来解释道: “三当家喜得佳人,忍不住同寨子里的兄弟们多喝了几杯,喝多了,这不是就耽误事了吗!昨夜官兵来得突然,众人都没防备,大当家当场就丢了性命,要不是三当家机灵,假意投降,我等都跑不出来。” 顾谨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懊恼: “都是我的错,和兄弟们拼酒,害得乌龙寨失守。” 方才开口的那位山匪附和道: “三当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换做是旁人,得了夫人这般标志的人,怕是也要同兄弟们好好庆祝一番,明明是二当家的错,竟然投靠官兵,害得我们丢了乌龙寨。” 这位山匪是苏云安排的人,同他们一样,早已在山上蛰伏许久,话术也全都是提前说好的,一旦众人对顾谨生疑,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带到反水的二当家身上。 叛徒在哪里都能引发民愤,二人互相打配合的一番话,成功将众人的仇恨带到了二当家身上,场面一下子喧闹了起来,但说的却不是责骂二当家如何如何,而是看着高坐之上的三当家夫人,窃窃私语: “确实标志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娘们。” “换做是我,什么山匪也不做了,直接将人抱回家,告诉街坊四邻这是我娘子。” “别想了,这姑娘已经被三当家占了,要拿人,先打得过虎皮大椅上那小子再说。” …… 许风亭:。 这群人是不是眼神不好。 他看起来,很像女娘吗? 许风亭偏过头,向顾谨打着商量: “阿谨,你能不能帮我澄清一下,我是男子,不过穿了裙装而已。” 顾谨垂着眸,有点不敢盯着那双眼,目光落到眼前的红裙之上: “抱歉,你是女子才更有说服力,只能委屈一下。” 若三当家娶的是个男子,怕是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力了。 许风亭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群人看向他的目光,太吓人了,底下站着的仿佛不是山匪,而是几百个陆二。 和那只疯狗看过来的眼神如出一辙。 注意到许风亭的不自在,顾谨抬眸,静静盯着底下的人瞧,一个一个不紧不慢地巡视过去,将那些不老实的目光都压下去后,低声向身旁人安抚道: “莫怕,有我在,他们欺负不到你。” 许风亭点点头,心想就忍一日而已,按照顾谨的计划,待召集完所有山头的人,便能收网了,届时他也不用再穿这身衣服。 正想着,便听顾谨已经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了: “今早我逃出来的时候,听闻二当家要给那群官兵们办庆功宴会,彼时守备定然松懈,我们可以借此宴席,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趁着他们守备松懈之时,夺回乌龙寨。” “现在去联系各个山头,集结人手,今日子时,便是我们一血前耻之刻!” 这句“一雪前耻”,极具鼓舞性,直叫众人挥拳呐喊: “跟着三当家!夺回乌龙寨!夺回乌龙寨!” 许风亭看着眼前胜似邪教宣讲的场面,讶异于顾谨的组织与领导能力。 这少年,若是放在军营,一定会是当将领的料。 顾谨近日风头正盛,凭一己之力打下好几座山头,众人都对这位三当家寄予厚望,纷纷给出了热情的反馈。 官兵已在明处,待处理完乌龙寨的事宜,定然会动其他山头,夺回乌龙寨,不仅是替那里的兄弟出气,也是给官兵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对其他山头下手。 是夜,乌龙山脚。 顾谨领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进了提前安排好的包围圈。 远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乌龙寨已近在眼前,果真如那位三当家所言,官兵在办庆功宴。 众人皆是一喜,觉得今夜反攻一定能成,当即便冲了上去,不料才刚到山寨门口,迎面便是一伙人,不待山匪反应过来,已是兵刃相接,官兵似是早有准备,从山寨内冲了出来。 “不好!有诈!快撤退!” 赵磊出声提醒,一群人下意识地想要回去,却是为时已晚,官兵早已挡去了来路,不知不觉间,竟然成了包围之势,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退无可退。 兵匪之战一触即发,乌龙山被厮杀声包围。 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计划,将大家伙带进了官兵的包围圈。 赵磊是最先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当即调转马头,目标明确地看向顾谨的方向,向身后众兄弟扬声道: “这一切都是三当家的谋划!我们都被骗了!” 闻言,众人纷纷反应过来,泄愤似地向顾谨所在的方向追去,其中最愤怒的,当属赵磊,原先想着这人虽不讨喜,曾几次落他面子,但好歹也是自己人,且智谋过人,或许能带着他们打赢官兵,硬是将一肚子气憋了回去。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一直将他们闷在鼓里当猴耍! 之前忍下的那些气,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赵磊驾着马,眼神裹挟着狠戾的恼怒。 他本就在顾谨旁边,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驱马加速追去,看向坐在马后的那位新夫人,忽而勾唇,抬手便是一刀落下。沨 许风亭只来得及瞧见一阵刀锋扫过面前,下一刻便被扑倒在马背上,再睁眼时,便瞧见顾谨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仿佛不知痛般地拔出佩剑,冷着眉眼将其挥出。 凌厉的剑锋在空中转了半圈不到,便听一阵闷响,赵磊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许风亭脚下。 只是随手一扔,便取掉了他人头颅。 许风亭看着地上的人头,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道是被惊的还是被吓的。 “娘子,坐稳了。” 顾谨拉起缰绳,脚踢马腹,少年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 “为夫带你,杀出重围。” 话音刚落,便听耳畔一阵风声呼啸,许风亭下意识地抱紧了身前之人,免得被颠出去。 身后山匪的讨伐穷追不舍,身前少年的马尾随风高扬,迎着猎猎山风,在这生死一线间,许风亭竟然觉得有些畅快,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仰起头,只觉得漫天星辰触手可及。 今夜星光闪耀,夜色辉煌,久病之人竟也为之哗然。 第41章 假戏真做【修】 中途, 苏云带着一队人马前来,掩护顾谨二人安全抽身,四方兵士顺势围拢, 拦下了紧追而来的山匪。 成败已定, 后续的事情, 顾谨没有再管,对苏云留下一句“降者不杀, 择人收编入府”后,便被许风亭半推半拉地带进了寨子: “诶诶!娘子, 何事如此着急?” 许风亭看向顾谨右臂上的伤口,皱眉道: “你手上的伤需要清理包扎。” 这几日娘子喊习惯了,一时顺口竟然又喊了出来,二人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反倒是身后的苏云,看着自家表弟离去的背影,神情颇为古怪。 许风亭将顾谨带到房间坐下, 替他拨开被刀刃划破的衣袖时,却见伤口已经开始自我愈合,新生的血肉和衣料黏在了一起,倒是颇为棘手。 “不用犹豫, 直接扯下就行了。” 说着,顾谨抬手就要将衣袖扯下,却被许风亭拦了下来,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轻缓,听到少年耳里温柔极了: “别伤了自己, 我来吧。” 顾谨愣了愣,明明烛火下, 青年低眉垂目,神情专注,几缕青丝悄然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人将头发别到了耳后。 这点小动作,并没有被察觉到,许风亭正在同顾谨的衣服做斗争,心想这人身体素质未免太好了些,只是晚了一会而已,伤口就已经自行止血,开始有愈合的趋势。 他不知道的是,小世子自小在刀光剑影里长大,受伤流血是常态,伤得多了,身体的恢复能力自然就变强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顾谨说: 别伤了自己。 半刻钟后,终于是将那截衣袖取了下来。 许风亭起身,将巾帕打湿,替顾谨擦拭着手臂上凝固的血渍,思及方才在山寨前听到的对话,禁不住询问道: “将山匪收编入府,或有豢养私兵之嫌,为何要这样做?” 这话不仅在询问,也是一种委婉的提醒,上千人的匪兵,若是朝廷有心追查,可能还得安个谋逆造反的罪。 不料顾谨却是毫不担心,直言道: “我要的,就是私兵。” 许风亭大惊,心想这是他能听的吗? 养私兵干嘛?当真是想谋反?他这个知情者会不会被灭口? 想着想着,手上一个不注意,竟然擦到了伤口,鲜血涔涔地往外冒,许风亭当即起身,有些不敢看顾谨: “抱歉,我去找点止血的药。” 顾谨哪里猜不出这人是因何变了神色,他看着对方慌乱找药的背影,开口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养私兵,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许风亭找药的动作一顿,只听对方又言: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肃清朝堂,将从前的太子党拔了个干净,就连那些老臣都没放过。” “新帝多疑,且暴虐无常,说不定哪一天会对淮安王府下手,我需要一支自己的兵当底牌。” 原来是这样。 许风亭带着止血的药粉坐回了顾谨身旁: “他不是暴虐的孩子,只要不惹他,不会动淮安王府。”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顾谨怔愣片刻,似乎是没想到这人会帮新帝说话: “你认识当今圣上?” 这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熟稔? “不算认识,只是曾经有过交集罢了。” 许风亭垂眸,没再多说,将药粉洒在伤处,继而包扎好。 顾谨识趣地没再多问,若有所思地打量地身前的人,默了默,开口问了别的事: “下山之后可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去,还是在江南再待段时日?” 回去自然是不能回去的,许风亭开口道: “家中出了点变故,暂时回不去了,下山之后,可能会去江城看看。” 顾谨意外地挑了挑眉,轻笑道: “这么巧,我也打算回江城,那群匪兵不好带回京城,养在外祖家会比较安全,娘子既然同路,明日便随我们一起进城吧。” 许风应下了同行的邀请,但是总觉得顾谨这话说得有点问题,想了半晌,终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出声提醒道: “阿谨,山匪已落网,我们这场婚事本就是逢场作戏,今后还是继续唤我许兄吧。” 顾谨点点头,顺畅如流地喊了一声许兄,忽然一顿,不太满意地皱起眉,总觉得这称呼差点意思: 似乎……还是娘子好听些。 夜已深,就连外面的庆功宴都结束了,顾谨率先起身,将房间留给了许风亭,临走前替昨夜之事道了个歉: “阿姐说我醉后不老实,爱占人便宜,昨夜实在对不住,今夜便分开来吧。” 许风亭自然是没有异议,二人身上都带着伤,若是躺着一起难免有所磕碰,如此正好自在。 一盏盏烛火吹灭,乌龙寨陷入了酣睡的寂静,隐隐可以听到阵阵压抑的轻咳声。 许风亭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自神医谷带出来的药瓶。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好几日没吃药了,怪不得今夜又开始咳血。 应当是前日被带山匪上山的时候,落在了路上吧。 不再理会,床上人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翌日。 顾谨安排好人手,带着一众匪兵,同许风亭、苏云一起离开山寨,走的时候还顺了个枕子下山,看的苏云一脸莫名: “这是做什么?打算在马车上睡觉?” 顾谨看了眼苏云,没说话,他将软枕放在了马车内,继而转头对许风亭道: “你背上有伤,靠着它会舒服些。” 马车颠簸,这人后背的淤青还没散去,可别又给撞出了新伤。 许风亭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顾谨,没想到这人如此心细,笑着道了一声谢。 青年早换回了男装,晨光透过草叶打出细碎的光,映出晨雾飘渺,他就站在此间,言笑晏晏,清雅出尘似林中仙君。 顾谨移开目光,有些不敢多看: “不必言谢,快上车吧。” 苏云回过味来,她凑到自家表弟的跟前,眼神含着兴味,低声询问: “阿谨,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真把人家当娘子来宠了啊?” “嘘—!” 顾谨慌了慌,看了眼身后刚刚踏马车的人,压低声音威胁道: “别乱说话,要是叫他听到了,我不会再喊你一声姐。” 苏云:。 有必要吗? 许风亭在车内坐了好一会,才等到顾谨和苏云二人上来。 不知为何,苏云突然变得很热络,一路拉着他问东问西,从年岁到家中几口人,事无巨细。 许风亭不知这人何意,但该有的警惕一点没少,当问及家中人口的时候,为防对方继续追问,硬是扯了个孤儿的话本出来,什么自小体弱,没见过父母啊之类的,听得苏云一阵抹泪: “呜呜,怪不得这么瘦,阿谨,你可得带风亭多吃点好的,补回来。” 许风亭心想倒也没有这么可怜,吃喝这一块爸妈还真没缺过他什么,正腹诽着,便听顾谨说: “表姐说得是,我正打算带他去烟雨楼吃一顿,就是不知道你可舍得?” 苏云抹干净眼角的泪,摆手道: “有什么不舍得的,只管去吃,反正他们都认识你。” 见顾谨一幅捡了天大便宜的样子,许风亭偏过头,好奇地问了句: “烟雨楼是什么地方?” 顾谨凑到对方耳畔,语气狡黠: “是苏云开的酒楼,一顿饭,值千金,有些菜点连宫里都吃不到呢!” 千金,将他在白云山上的宅子卖了都抵不上这一顿饭。 “这太破费了,算了吧。” 许风亭正欲向苏云回绝,却被顾谨拉了回来: “苏府是江南第一商,不差这点钱,别客气。” 江城离得并不远,三人交谈的功夫里便到了,苏云还有其他事情,将顾谨与许风亭二人放下后,便带着车队往苏府驶去。 江南的建筑同京城很不一样,朱楼画栋,烟柳搭桥,迎面便见一高阁临江而建,上面落着“烟雨楼”三字匾额,整座建筑恢宏极了,琼楼玉宇,恍若空中楼阁,哪怕一顿饭值千金,也让人趋之若鹜,门口宝马香车停了一路,热闹非凡。 顾谨熟门熟路地将人带进了酒楼,在自己常来的雅间坐下,喊来小二。 许风亭没什么忌口,将点菜的事情都交给了顾谨,自己则走到窗边,凭栏远眺外面的江南风光。 外面春光正好,就这样趴在窗边晒晒太阳也很舒服,听着檐下清脆的鸟鸣,他有些惬意地眯起了眼,像是一只偷懒的猫儿似的。 隔壁雅间的窗户正好开着,谈话声就这样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落出一句“新帝”。 许风亭伸手,轻轻碰了碰兀自啼鸣的娇莺赶走了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也总算听清了隔壁的话: “……新帝从宸国要来了那位二皇子,似乎是打算联姻。” “当真?我记得那位皇子,原先不是要同太子联姻的吗?” “你可慎言!现在没什么太子了,况且,这不是还没成婚吗,新帝喜欢,自然就讨来了。” …… “发什么呆呢,菜上齐了,快过来吃。” 许风亭回过头,便见满满当当上了一桌子好菜,他跟着顾谨回到位置坐下,抬眼便见一道糖醋排骨,下意识地落下一筷子。 “味道如何?” 顾谨看了过来。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许风亭突然想到,在很久之前,小反派也曾这样看着自己,问他味道如何。 许风亭收回目光,答道: “尚可。” 顾谨听出了话中的深意,打趣道: “看来是尝过更好的,这可真稀奇了,还有人的手艺比烟雨楼的厨子都好吗?” 许风亭沉默了,许久,抬眸问道: “有酒吗?” 顾谨愣了愣,将身边的酒壶推了过去,眼看着这人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似乎心情不好的样子。 他夺过许风亭手中的酒壶,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兀自斟了一杯酒,举起,含笑道: “一人独饮如何解愁,我陪你喝。” 对于喝闷酒的缘由,顾谨并没有多问,是人都会有愁绪,既已为之苦闷,又何必追问不休。 许风亭很喜欢和顾谨相处,在这位小世子身边,总是会觉得很自在,胆大心细,进退有度,比家里那位倒是听话多了。 他扬起一抹浅笑,端起面前的酒盏,同人轻轻碰了一杯: “好,那今日,不醉不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一场饭局,愣是被二人喝成了酒局,又因某人的酒量实在太小,被迫早早结束。 青年双颊酡红,趴在桌上,看着檐外去而复返的黄莺,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也不听话,都欺负人。” 才喝了半壶不到,人就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居然开始诘难一只无辜的雀鸟。 顾谨听得摇头直笑,他凑近了些,实在好奇: “这是在谁那受了气?” 许风亭看着身前的少年,恍恍惚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冷峭,却笑着喊他哥哥的人,于是怔怔唤了一声: “小野……” 这声亲昵的称呼,已经很久没有被喊出来了,骤然被拎回了嘴边,连带着勾出了许多复杂的感情。 醉酒之人分不清这是何种情绪,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醉意醺然的眼里竟然蕴开一抹雾气,在酒气的催发下愈演愈烈,长睫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一滴泪珠就这样滚落而下,只字未语,却足够委屈。 顾谨当即慌了神,下意识地抬手,替对方拭去眼泪,待人哭累了,才轻轻问了句: “小野,就是穆禾野,对不对?” 醉酒的青年点点头,他趴在桌上,眼皮都快合上了,噙着泪,还不忘追着骂了一句: “混蛋。” 见对方应下,顾谨目露恍然,暗道果真是新帝。 昨日许风亭对新帝的维护,让他想起来一件事,九皇子的名字,不就是穆禾野吗?正正巧巧,带了个野字。 可惜当时对方不欲多说,他也不便多问,如今因着醉酒,竟是意外证实了心底的猜测。 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比如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又比如为何要逃到江南,可惜趴在桌上的人已然熟睡,给不出任回答。 顾谨解下自己的发带,替对方将散乱的头发拢好,绑上,仿佛如此就能捆住这人一般: “既然他让你如此难过,那就别回去了,留在江南吧,好不好?” 小世子俯下身,捧起手中的乌发,怜惜地落下一吻,语气缱绻: “娘子。” 30-40 第31章 误遭暗算【修】 虽然被来历不明的鱼钩打了岔, 但并不妨碍姜大人垂钓的心情,春日的鱼肉最是鲜美,他可是馋得紧, 这念头与许风亭不谋而合。 二人并未多想, 只当是小厮找错了地儿, 送错了东西,扔到一边便不做理会了。 今日春光正好, 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许风亭惬意地靠在树前, 总觉得此情此景,应当配着些茶水点心,才更加舒适。 这念头才刚起,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公子,您今早起得晚,只吃了一餐,怕您下午犯饿, 殿下让我送些吃食来。” 许风亭转头,发现是陆二,他接过食盒,道了一声谢。 “你的手怎么了?” 陆二问了一句。 许风亭诧异地看了眼对方, 心想这么点小伤也能被发现: “没什么,不小心被鱼钩伤到了而已。” “这并非勾伤,倒像是被利刃所划伤, 公子,您有事瞒着我。” 许风亭遥遥指了个方向: “鱼钩就在那, 当真是被它划伤的,不信你可以去瞧瞧。” 陆二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 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被扔下的鱼钩,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钩子,他却看得极其仔细,黑色的侍卫服勾勒出健硕的臂肌肉,像是一只机警的猎犬。 许风亭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谨慎,二至六一共五个侍卫,最爱操心的,便是这第二位,从前是觉得他身体太弱,需要多加照顾,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什么事都要仔细查看一番。 虽然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就是了。 姜礼明显也已经认识了这位侍卫,打趣道: “今日轮到家犬当值了啊。” 习武之人听力好得很,闻言,陆二当即望了过来,英挺的眉眼带着恼意。 许风亭打开食盒,连忙捏了块糕点,堵住那张乱开玩笑的嘴: “快些吃吧,哪那么多话。” 镇国公府的侍卫都有着自己的傲骨,姜礼竟然用家犬作比,实在是辱没。 姜大人刚被堵上了嘴,便见陆二起身走了回来: “这钩子上被缠上了冷线,此为宸国所出,虽曰线实为刃片,因为细得很,远远看去如同绳子一般,故而以线命名,锋利异常,一般做暗器用。” 此次春猎,宸国只来了一人。 姜礼咽下嘴里的糕点,抹了抹嘴巴,急急地说: “原来是他!我说鱼钩怎么不见了。这几日帮陛下炼丹,风欢意时常会过来瞧瞧,想必是听到我让小厮去取渔具,于是在暗中做了点的手脚。” 许风亭看着手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眉心轻拧,想不通对方此举的目的。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某位姜大人。 身为监正,也是见识过不少阴谋算计,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没头绪的事: “如此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你破个皮,流个血?这没道理啊。” 陆二看着掌心的鱼钩,直觉会有用处: “这鱼钩,我先替公子收着。” 许风亭点点头: “好。”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将证据先收好总是没错的。 他抬起眼,向陆二扬起一抹笑: “还是你心细,不然这钩子就要被扔了。” 姜礼在一旁摸了块糕点吃着,边听边皱眉: “这有什么好夸的,你还是多多担心一下自己吧,那位二殿下可不是省油的灯,做事不可能毫无缘由。” 陆二抱着剑,不甚友善地看了眼姜礼,但对方所言的确在理,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对自家公子嘱咐道: “如今敌暗我明,这几日,公子当心些,免得中了他人的计谋。” 许风亭往身后的树上轻轻一靠,似乎并不在意: “无妨,见招拆招,就看谁棋高一手了。” 姜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中另有深意,他追问道: “你想做什么?” 不待许风亭回答,林中忽来传来一阵窸窣声,陆二的手立刻覆在了剑柄之上,正欲拔剑之时,忽而松了神色,才出半寸的剑身又放了回去。 是自己人。 下一刻,林子忽然多了一人。 裴无卿自暗处闪现,向许风亭说道: “已经安排人将传言散发出去,你猜得没错,风欢意果然开始动穆羡之了。就在方才,我看到他给穆羡之的酒盏里下了点东西,不过不知道下的是什么。” 许风亭松了松手中的鱼线,闻言轻笑: “正愁找不到机会,这就送上门来了。” 裴无卿问: “那还要盯着吗?” “不必了。” 寂静溪面忽然泛起一圈涟漪,很快便激开阵阵水花。 鱼儿,已经咬钩了。 入暮时分,猎场之内歌舞升平,王公贵族把酒言欢,这是一场欢宴,为了庆祝仙丹炼成,众卿与夏帝同乐,较之宫宴少了些规矩,多了些自在欢愉。 风欢意作为宸国来使,自然也位列其中,但却是一个人坐着,离场内其他人都有些远。 近些时日,太子不仅要忙着调查狼袭真相,还要抽空回宫中看看皇后,忙得很,故而也没时间赴宴,夏帝并未多加责怪,虽然人没来,但还是给他留了个空位。 身旁一直空着的位置忽然来了人: “满堂宾客欢宴,二殿下只身坐在此处,倒真可怜。” 风欢意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呵斥道: “轮不到你多管,离我远点。” 穆羡之并未离去,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对方桌子上的杯子,眼神轻佻: “何必恼火,我陪你喝一杯解解闷?” 风欢意终于抬起眼,他深深看了眼来人,继而举起桌上的酒杯: “好啊。”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一位是夏国大皇子,一位是宸国二皇子,都是皇族贵人,场中宾客虽不敢贸然看去,暗暗打量的却是不少。 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公子哥们,平日里最不缺乐子听,正巧听闻了一则传言,二人的一番互动立刻引起了窃窃私语: “……看来传言不虚,大皇子似乎真的对这位殿下有意。” “这传言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因此要取消联姻,这是真的吗?” “多半是真的,太子与大皇子自来不和,这二人私下交往如此频繁,哪怕没什么事,太子怕是也要起疑,哪里还敢将人往东宫带。” …… 不过是一阵极小声的讨论,风欢意本人毫无所觉,见穆羡之喝下了酒,他忽然凑近,语气引诱: “听闻大皇子最爱美人,比起我,这场中不是有更出彩的一位吗?为何不去找他?” 穆羡之立刻明白了对方口中之人是谁,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便见白衣人静坐席间,眉眼出尘胜似天上仙。 耳畔的引诱还未结束: “大皇子,我送你一夜春宵,可敢要?” 穆羡之喉结微动,声音喑哑: “……要。” 风欢意满意点头,顺着穆羡之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仙长身上,一抹怨恨转瞬即逝; “既如此,你去我住的大殿内等着,稍后我会将人带去。” 自从喝了那杯酒后,穆羡之觉得身上燥热异常,头也昏昏沉沉的不是很清明,满脑子只剩下对方口中的一夜春宵,闻言并未多想,当真顺从地走了。 风欢意看着对方摇摇晃晃的背影,目光冰冷。 最近这人总是缠着他不放,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竟然说他与大皇子有勾结,甚至都传到太子耳朵里了,让对方动了取消联姻的心思。 风欢意很清楚,穆泽宇将皇位看得有多重,他不会允许任何因素,影响到自己的权利,本就是一场因利益联结成的婚姻,若是连这道利益纽带都变得不纯粹了,穆泽宇一定会取消联姻,这事他真做得出来。 可是凭什么?他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因为一位荒诞的皇子而前功尽弃! 若要重新获得东宫的信任,便只能由自己出手,最好能替殿下解决一位劲敌。 他要毁了穆羡之,也要……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仙长! 许风亭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二人的动作,总觉得穆羡之的状态似有不对,正想着,便见风欢意举着酒杯,朝自己走了过来。 “之前是本殿冒昧,明知仙长体弱,还要求取心头血,这几日越想越觉愧疚,不知仙长可愿饮下杯中酒,权当受下了本殿的赔罪,你我二人从此冰释前嫌?” 风欢意的脸上挂着柔柔的笑,他本就生得乖顺温婉,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如同晨露般澄澈,加上这样一番道歉的话,哪怕只用了一丝真情,看起来都足够诚恳,极具欺骗性。 许风亭似乎有些动容: “二殿下既然有些求和,我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见对方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送了送,许风亭假装看不懂,他伸出手,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下,继而含笑道: “杯中酒已饮尽,二殿下的道歉,我收下了,可还有事?” 见这人没有接过自己的酒,风欢意也不恼,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 “的确还要它事,我想同仙长说……啊!” 正走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崴了脚,随着一声惊叫,手中的酒水倾洒而出,好巧不巧,尽数洒在了许风亭身上。 “二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许风亭伸出手,顺手将人扶了一把,看着对方的目光藏着打量的笑。 风欢意哎呀了一声,神色带着歉意: “抱歉,酒水不小心洒了,这衣裳湿漉漉的穿着的也不舒服,我的住处就在附近,仙长若是不嫌弃,跟我过去换一身吧?” 许风亭脸上的笑意不减,看起来没有一丝防备: “既如此,劳烦。” 穆禾野看着风欢意拙劣的演技,好几次想要出手解围,愣是被许风亭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多年来的默契让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怕是另有安排,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酒水洒下,又看着二人并肩离开。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作为宸国来使,风欢意的住所被安排在旁边的行宫处,离得并不算远。 穆禾野才刚溜出来,便见一道身影自暗处缓缓踱来,看起来悠闲得很,反倒衬得自己担心过度了: “怎么回来了?方才风欢意将你带走是想做什么?” 许风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抛出了几条线索,让小孩自己猜: “大皇子中了烈性春药,提前被人安排在行宫那,马上就是百官赏丹了,届时夏帝会带着百官来行宫,你说他做的是什么打算?” 闻言,穆禾野神色大变: “他怎么敢!” 他拉过眼前之人,仔仔细细地瞧着,这看看,那摸摸,甚至还要拉开衣领细看,眉宇之间尽是担心: “你有没有受什么欺负?” 许风亭抓住那双不老实的手,语气无奈: “没有。方才见情况不对,我便让裴无卿将人打晕扔进屋内了,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应该是那位二殿下才是。” 他看向行宫的方向,唇角轻扬,因为就要替小孩出气了,看起来心情很好: “不过毁人清誉太过缺德,我给他留了把匕首,接下来,等着看好戏吧。” 二人正说着,便听一阵骚动自宴会场上响起,已经到了百官赏丹的时候,夏帝自高坐起身,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班人马往行宫的方向走来。 许风亭拉住少年的手,隐入暗处,又在人群经过之时,偷偷混了进去。 姜礼正纳闷许风亭去哪了,一回头便撞上了手拉手回来的二人,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慢悠悠吐出一句: “你俩,刚幽会回来?” 许风亭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他松了手,懒得解释,心想有些人长嘴真的蛮多余。 明明是温馨的兄弟出游,竟被讲成幽会。 真扫兴。 穆禾野看着被松开的手,跟着没好气地扫了一眼多嘴的某人。 姜礼愣了愣,似乎从这一眼里抓住了点什么,却又有些不可置信,他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突然,向已经走远的许风亭喊道: “哎!子明,等等我!” 一面喊着,一面加快步子,追上了前面的青年,哥俩好似的将人一把揽住: “走这么快做什么,我有事同你讲。” 许风亭面无表情地偏过头,问: “什么事?” 姜礼的余光瞥向穆禾野,扬声道: “明日要不要来我的住处用饭?我特意带了厨子来,那厨子是江南人,最擅烹鱼。” 今日钓了好几条肥鱼,的确是该找人烹煮一番。 许风亭心下微动,还未来得及答应,便被扯出了姜礼身边。 穆禾野拉着人,眸光不善: “姜大人的住处在山脚,用完饭哥哥还得受累上山,太过不便,况且,春日的鱼肉本就鲜美,又何需特意寻能人烹煮,我做给哥哥吃也是一样。” 姜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笑着提醒道: “九殿下,您这么着急做什么,我问的是子明,就算回绝也该由本人回绝才是。”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许风亭身上。 许风亭看了眼姜礼,张嘴道: “我想……” 穆禾野耷拉下眉眼,抢在对方将话说完前,委委屈屈地说了句: “哥哥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吃吗?那我以后都不做了。” 一时嘴贪在长久地口福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许风亭当即改了口风: “我想,还是回自己的住处方便些,就不叨扰姜大人了。” 穆禾野笑了。 姜礼:……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但这阵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声惊叫声打破: “啊——!大殿下!” 发出惊叫的宫女应当离这里有一些距离,这一声却是喊得尖锐响亮,裹挟着明显的惊惧,众人皆是一愣。 夏帝这才注意到,大皇子穆羡之并未同他一起过来,而是一个人提前离席了,他不悦地皱起眉 ,吩咐道: “过去看看。” 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群人赶到了行宫的一处偏殿,这里是夏帝分给宸国来使的居所,此刻大门敞开,一位婢女正瘫坐在地。 月色冷然打入屋舍,照亮屋内之景。 一人身着青衣,手持利刃,暗红的血迹自刀身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一具毫无生机的身体上,而地上,早已淌了满地的鲜血。 在场众人皆是惊呼,夏帝大怒: “风欢意!你好大的胆子!” 风欢意倏地回头,当看清来人时,目露惊慌,匕首一下掉在了地上,跟着跪了下来。 他的发丝凌乱,衣裳不整,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陛下,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风欢意指着已经没了生机的大皇子,声音带着惊惧的后韵: “是穆羡之,他,他想强占我,我一时情急……” “闭嘴!羡之是夏国皇子,不仅被你杀害,死后还要遭人污蔑,哪怕你是宸国皇族,未免也太过欺人太甚!” 风欢意此举,无疑是在挑衅夏国皇室的尊严,夏帝被气得发抖,厉声喝斥道: “此事,朕一定会向宸国讨回来!” “你现在立刻给朕滚!滚回宸国去!” 风欢意摇了摇头,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试图争取道: “不,陛下,我所言句句是真,大皇子身上还有药物痕迹,您若是不信,可以请医官——唔!” 见夏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言公公连忙捂住二殿下的嘴,低声提醒道: “殿下,快别说了,这是在夏国境内,夏帝怎么可能会替您申冤,此事已成定局,莫再多言,今晚就随我回去。” 就算真的彻查,吃亏的也只能是二殿下,大皇子身上中的药,不就是他下的吗?当真是慌乱了神,竟然都没想到这一层。 风欢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他不敢再多说,被言公公搀扶着起身,望着百官投来的目光,只觉得又羞又恼,偏生受制于人,只能将心底的恼意压下。 夏帝冷哼一声,继而向在场之人沉声道: “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大皇子在猎场内受到猛兽袭击,意外身故,若是有其它的话散播出去,在场各位都脱不了干系,可明白?” 百官哪里敢多说,亲眼目睹了一起皇室丑闻,还有命留着都不错了,闻言连连应下,巴不得快些离开: “吾等谨遵圣谕。” 夏帝摆手,不耐烦地挥退了众大臣,又吩咐人将大皇子的尸体带走,恨恨扫了一眼地上的风欢意,便再也不愿多留,拂袖离去。 “哥哥,你这场戏,排得当真精彩。” 穆禾野笑盈盈地偏过头,却见许风亭紧紧盯着穆羡之的尸体,一路看着侍卫将其抬走。 青年眉头轻轻蹙起,神情带上了些许疑惑: “我其实……没想他死的,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些?” 留下那把匕首,只是想给风欢意一个反击的机会,让大皇子受点伤便差不多了,没想到,主角受看着柔柔弱弱,下手竟然这么狠。 “没有,一点也不过分。要我说,哥哥还是太心软了,既然做了,为何不做得再绝一些呢?” 穆禾野弯下眉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有些兴奋: “倘若由我来排这场戏,我可不会只留一把匕首,何不给穆羡之也留下一把?看这二人在绝境中厮杀,不是更为有趣?” 他的语气轻快极了,仿佛真的将这里当成了戏台,意外逝去的并非他皇兄,而是一个意难平的角色罢了 许风亭愣住了。 少年的容貌俊逸依旧,眸光却藏着杀戮的快意,他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 这个孩子,是未来的大反派啊! 自己的这点手段,在反派面前简直和过家家似的。 穆禾野凑近了些,他盯着那双剔透的眸子,脸上的笑意渐消,仿佛透过这,看到了一副玲珑干净的好心肠,遭人欺负得很: “哥哥,你这心软的毛病可得改改了。” 很少看到这人如此严肃的时候,许风亭被逗得一笑,指着少年的额头道: “好啊你,还管起哥哥来了。” 姜礼在后面观察了许久,拧眉喊了一声: “子明”。 许风亭回过头,见姜礼面色凝重,以为对方有什么事要叮嘱,抬脚走了过去。 才刚走近,便听一道耳语: “小心些九皇子,他对你的态度有些不寻常,还有,你自己也注意些,平时不要同他太过亲昵。” 许风亭抬起眼,眸光不解: “怎么突然说这些?” 姜礼正欲继续说下去,穆禾野已经跟着走了过来。 少年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动声色的威慑: “姜大人,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本殿下的面说?” 这一声殿下的自称,无疑是在暗中提醒姜礼,注意自己的身份,莫要多管闲事。 姜礼不敢再言,拍了拍许风亭的肩膀: “总之,多加小心,我先走了。” 随着姜礼的离开,人群渐渐散去,一时间,只剩下许风亭与穆禾野二人,风欢意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二人身上。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忽然使力,一把挣脱扶着自己的言公公,踉跄着扑来: “是你!是你!你全都知道!是你设的局!” 穆禾野惊了惊,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来了动作,迅敏地护在许风亭身前,抬脚,使力踹开突然发疯的风欢意。 “唔——!” 风欢意倒在地上,捂着被踹得发疼的腹部,明明疼得发晕,却是扯开了一抹笑,怨毒的目光落到了许风亭身上: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 穆禾野轻轻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又补上一脚,生生将人踹晕过去,全然不理一旁言公公的求饶声。 末了,还不忘点评一句: “真是个疯子。” 他将人踹到言公公身侧,威胁道: “赶紧把人带走,下回记得离我家哥哥远些,否则,我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行宫闹出了人命,当晚,夏帝便带着百官回宫,正好碰上回禀狼袭真相的太子,这才知道,那场狼袭竟然是穆羡之一手谋划。 夏帝又发了一回怒,将后续的丧事全省了,要不是大皇子的母妃苦苦哀求,甚至都不愿让自己的长子入土为安。 这场春猎,以一场闹剧,与一具无名尸结束。 人群离去后,白云山一下子空寂了下来,山风吹落旧叶,飘飘荡荡落入窗棂,安静地窥视着屋内就寝的青年。 同风欢意周旋费了太多精力,许风亭早已觉得疲惫,很早就想睡了,然而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心想这月光怎么如同烈日般灼人。 有点热。 这阵热意刚起,便带着燎原之势,愈烧愈旺,烧得人心底空虚,急切地渴求着什么,他禁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尾音还未散去,便被主人倏地截住了。 许风亭彻底没了睡意,眼底是无措的惊慌: 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这明显不是正常的体热症状,倒更像是被下了药似的。 脑海里忽然响起风欢意晕倒前的那句话: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 原来话中所指的,是如今身上的异常。 明明没有喝下风欢意递来的酒水,为什么还是遭了暗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身上燥热异常,烧得人脑子晕乎乎的,也没了深思的精力,许风亭踉踉跄跄地起身,并不想惊动他人,打算去后山泡泡冷泉。 衣裳褪尽,拥入一池寒凉,就此自疏自解,燥意渐消。 许风亭靠在岸边,下意识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道错愕的声音: “哥哥?” 第32章 雨狂云哄 嗯?这里怎么会有人喊他哥哥? 许风亭懒洋洋的地分出了一道眼神, 当看清对方是谁时,倏地睁大了眼,心下大惊: 深更半夜的, 这小子怎么也来泡寒池了! 方才……一直在暗处看着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 一股热流在脑海里轰然炸开, 什么燥意都顾不上了,只觉得又羞又囧, 许风亭脆利落地转过身,打算快些上岸离去。 然而才刚刚动了腿, 腰间忽然一紧: “哥哥跑什么?不过是正常的需求罢了,有什么好避讳的?” 穆禾野的声音有些哑,借着皎皎月光,他的目光赤裸而露骨,将一派艳色尽收眼底。 “我,我要回去了,你松手。” 因为身体太弱, 许风亭甚少做这种事情,这是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做的私事,故而更不觉得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现下只觉得尴尬。 非常尴尬。 他下意识地挣了挣, 只想快些离开,没成想,却叫对方抱得更紧。 穆禾野好笑地问了句: “哥哥就打算这样回去吗?看起来, 应该还没解决呢。 ” 少年的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似乎带着点笑意。 别说了, 已经够尴尬了。 许风亭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惊叫了一声。 药效本就未彻底散尽, 不过是被压了压,只需一阵恶意的挑拨,便不可抵挡地卷土重来,甚至更加严重了些,轻轻一碰竟就浑身发软,差点没站稳。 “怎么这么敏感? ” 穆禾野轻轻皱眉,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风欢意给你也下药了?” 许风亭点点头,难得的清明因为少年突然的一手瞬间溃散,但还记得要离开,他偏过头,喘着气恳求道: “放开,我想回去……” 穆禾野气笑了: “现在回去,是打算被憋死吗?” 顿了顿,他附耳过去,语气戏谑: “况且,你应当也没什么力气了吧。” 十年的照顾下来,他甚是了解这人的身体,如今这一副走路都发软的状态,明显是欠了气血,想必方才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 都这样了,竟然还想回去硬抗? 穆禾野带着人往浅水处走,刚一松手,便见对方毫无支撑地滑坐了下来,于是轻轻托了一把,继而单膝跪了下来,浅水处的石子不多,跪在沙子上倒也没有很难受。 “哥哥,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可以帮你,就像三年前你教的我那样。” 少年仰着头,一双黑眸里,是澄澈的敬意,似乎毫无亵渎之心。 方才的挑逗仿佛只是孩子气的玩闹罢了,他将满腔爱意藏起,试图掩盖赤裸的情欲,希望让面前之人相信,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帮忙而已。 三年前。 许风亭想起来了。 那是穆禾野第一次梦遗,小孩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便亲自上手,教了教。 “小野,你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许风亭打了个哈欠,一瞧外面都已日上三竿,平日里,这小孩早就出门练武了。 十五岁的小少年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仔细听来,似乎还有些慌张: “今日,今日我想多睡会,哥哥你先起吧。” 许风亭觉得奇怪,这都睡到正午了怎么还想睡? 不会是生病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一把掀开了小孩身上的被子,对上了双惊慌无措的黑眸,小少年的脸上正红彤彤的。 许风亭皱起眉,下意识地伸手探去: “我瞧瞧你是不是发烧了。” 手上的体温正好,并未发烧,怎么脸这么红? “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一缕青丝垂落,挠过小少年的脸颊,他的脸更红了些,偏过头捂脸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哥哥你快些起吧。” “……好吧。” 许风亭越过小少年,正欲去够床头的衣裳,不料太远了,一下没使上力,摔了下来。 正好摔到了另一人身上: “唔……” 穆禾野轻轻喊了一声,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感觉到某处的异常,许风亭心下一惊,当即起了身,总算明白了对方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对视的刹那,空气仿佛僵住了,二人似乎都很不自在,穆禾野率先移开了眼,将头埋在了被子里,语气懊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就这样了。” 许风亭被小孩的这副模样逗笑了,他将人从鸵鸟窝里拉出来,轻笑道: “这很正常,说明小野长大了,可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梦?” 穆禾野抬起头,看了眼浅笑嫣然的人,继而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没做梦。” 但是很快,他又看了回来,似乎想问什么,但很不好意思。 许风亭大概猜到了少年想问什么,试探性地询问道: “可是不知如何解决?” 穆禾野嗯了一声,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 许风亭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温柔: “无妨,哥哥教你。” …… “公子!您在这吗?” 见许风亭久久未归,陆二放心不下,一路找到了后院,万籁俱寂的夜色里,任何声音都显得极其突出,习武之人的听力更是敏锐。 自不远处传来哗哗水声,还交杂着点别的什么,陆二当下变了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远处的水声忽然变大,池中人应是了个方向。 陆二赶到岸边,只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他愣在了原地: “公子……” 寒池之中,少年不着寸缕,怀中抱着一人,他背对岸边,无声地挡住了远处窥探的试探,但哪怕如此,还是能瞧见一张艳色无边的脸。 穆禾野偏过头,深邃的眉眼尚裹挟着浓烈的情欲,锋利的眸光扫来,如同深海之中的风暴,沉郁狂躁: “滚。” 陆二回过神来,当即拔出了剑,他似乎忘记了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主子,理智被妒火淹没,质问道: “你怎能强迫他!” 穆禾野深深看了眼这个侍卫,忽而轻笑一声,他回过头,向怀中人吐诉道: “哥哥,他说我在强迫你呢,要不我走?” 穆禾野作势便要起身,许风亭下意识地环住了对方,学着少年方才的方式,笨拙地吻了上去: “别走……” 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溃散,不知岸边站着谁,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想将眼前人留下,想要更舒服一些。 难得见对方如此主动,穆禾野当即回应了过去,一吻毕,才有闲情分出心思,懒洋洋地向岸边分出一眼: “还没看够吗?” 陆二没动,目光紧紧盯着沾满欲色的仙长,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干净漂亮的小神仙,终于是被拉下了神坛,覆上了一身红尘。 他曾在梦中无数次设想,却只是想想而已,从无有过亵渎之心,如今竟然,竟然被旁人抢了先机! 见这人如此不识抬举,穆禾野皱眉,随手取过池面飘来的落叶,腕间一动,叶如刀刃般向岸边袭去,速度极快。 陆二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叶片擦着面颊飞过,他却是动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傻盯着池中人瞧,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线,却像是在心口开了道口子。 疼得发闷,嫉妒得发狂。 自己珍之视之的人,怎可被人如此糟蹋。 陆二移开视线,对上了少年那双不悦的眸子,他毫不避讳,直露眼中的敌意,可惜碍于身份之差,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将一腔怒意压下,无奈离去。 穆禾野并不在意陆二眼中的敌意,这人再如何讨厌他,也还是一个侍卫而已,既然是侍卫,便要听主人的话,所有不甘都得给他咽下。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 许风亭觉得自己恍若海中扁舟,飘飘荡荡了一整夜,在风暴里不断翻来覆去地被蹂躏,差点要被撕碎。 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应当是第二日的事情了,哪怕睡了一夜,眼皮依旧重得很,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好累好累…… 身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应当是起身了,他无心理会,渐渐又昏睡了过去。 穆禾野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意识地便想看看许风亭的情况,却见对方脸色苍白,当即被吓了一跳: “大巫,药效应当解了,他怎么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圣域大巫擅蛊术,但医毒本是一家,也会些医术,这些年生了病,穆禾野都是让他来瞧的,下意识地便将大巫喊了出来。 听到少年的疑惑,自暗处现出一道身影,圣域大巫身着黑袍,查看了一番床上之人的情况: “这位公子没有中药,是蛊毒发作了。” 穆禾野一愣,继而觉得奇怪: “这些年蛊虫一直被压制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发作了?” 大巫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思及一事: “古籍中曾记载,血刹蛊虫最是贪欲,情绪变化会影响宿主,能让蛊虫如此躁动的,想来也只有下蛊之人的血,这才引得体内的蛊虫如此兴奋,堪比烈性春药。” 穆禾抓住了话语中的一处信息: “你的意思是?下蛊之人已经出现在了哥哥身边?” 大巫嗯了一声: “中血刹蛊者血带暗香,但只有下蛊之人能闻到,这位公子应是被仇家找上了门。” “那我若是找到了这人,取其心头血制药,是不是就能救下哥哥是命?” 穆禾野还记得,之前大巫说过解蛊的药,只需要下蛊者的心头血便可,不过当时对于那人尚无头绪,如今对方主动送上来门,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照理说是可以的,但是我们处于被动一方,下蛊者可以凭香找到中蛊之人,中蛊之人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筛选下蛊者。”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没有告诉圣子这条线索,因为这对于种蛊者而言,毫无用处。 难得抓住了一点关于血刹蛊的线索,穆禾野并不想就此放弃: “只要筛选一下哥哥在昨日接触了谁,都吃了什么碰了什么,一一查看,总能找出来的。” 大巫没说话,一个人在一天中会接触多少人,还要筛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暗中接手的人何其多。 哪里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 他看向床上之人,补充了一句: “昨夜之后,公子怕是彻底伤了根本,故而昏睡不醒,圣子若想救人,还是尽快将他送去神医谷吧。” 穆禾野脸色一变,抓着人追问道: “你说清楚?什么叫伤了根本?” “他命不久矣了,姚昔年或许有办法,送去神医谷尚有一线生机。” 这话如当头一棒打下,砸得穆禾野一阵耳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我,是我昨夜闹太过火了吗?” 大巫摇了摇头,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宽慰道: “自然不是圣子的错,若非及时疏解,他在昨夜就没命了,要怪就怪下蛊之人太过阴险,深谙蛊虫的习性,以自己的鲜血为引,想要这公子的性命。” “不过神医谷能做的,也只有压制蛊毒,若是能找到下蛊之人,取其心头血自然是最好。” 穆禾野若有所思,想了想,他将陆二喊了过来,简单解释了一番如今的情况后,向对方询问道: “昨日你一直跟在哥哥身边,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或者,可有误食什么沾了血的东西?” “没有误食什么,但的确不小心见了血。” 陆二没详说,他看了眼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人,在九皇子不悦地沉下脸时,提出了一个要求: “此去神医谷,我要跟着一同前往照顾,殿下若能应允,属下自会将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 第33章 二梦春分 穆禾野最讨厌别人向他提要求, 尤其是眼前这个觊觎主子的侍卫,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是下属。” 陆二依旧沉默。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一事换一真相。 “行, 我答应你。” 届时裴无卿也会一起跟上, 这侍卫翻不了什么风浪。 穆禾野并不在意。 只见陆二自袖中取出被巾帕包裹好的一物,打开来看, 竟然是一枚染血的鱼钩: “昨日下午,风欢意给公子送来了这个鱼钩, 上面裹着冷线,公子贸然碰了碰便出血了,伤口还在右手食指上,殿下可以去瞧一瞧。” 穆禾野点点头,但并未迈出步子: “我知道,昨夜瞧见了。” 昨日他将那副身子一寸寸地看了个仔细,早已了然于心, 手指处也的确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提到昨日之事,陆二沉默了半息,他移开目光,似乎不想再看这人一眼, 虽心有不悦,还是尽职地补充了一句: “我捡到它的时候,有部分地方的血迹较为暗沉, 应当是在给公子送来的时候,提前涂了点血, 不过不知这是谁的血。” 穆禾野接过鱼钩,细细端详了一番, 一日过后,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倒是看不出什么,若非陆二仔细,今日怕是连这鱼钩都找不回来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镇国公府从来不养闲人,派来这的人,不管是暗卫还是侍卫,都有其过人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在察觉陆二的心思后,穆禾野暂时也不想动他。 好歹还算是一心为哥哥好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穆禾野摆摆手: “下去吧。” 陆二没动,他的眼神再次落到了床上,想仔细看看的时候,却被九皇子挡住了视线,少年的声音早已脱离了青涩与稚嫩,微微沉声便带上了威慑: “陆二,不要僭越,他不是你能肖想的。” “那又如何是你能碰的!” 自门外走来一人,儒雅俊朗的眉眼,正裹挟着浓浓恼意,正是太子穆泽宇。 这人怎么来了。 穆禾野看向陆二: “你喊来的?” 陆二没答话,默认了。 他自知身份卑微,但也不愿让公子平白受欺负,昨夜便书信一封寄去了东宫,侍卫的确没资格管主子的事情,但总有能管之人。 “好好好,陆二,你当真是好样的,竟然想教训自己的主子,何不直接去东宫谋分差事?” 穆泽宇没理会主仆二人的争执,他快步走向床边,一眼便看到了满脖子的咬痕,床上的仙长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像是正常事后的疲惫,更像是要就此去了一样。 “子明……” 穆泽宇身形微晃,只觉得一阵发晕,他不敢相信,不过是几日没见,这人就成了如此虚弱地模样。 手指探向鼻尖,感受到清浅的呼吸声时,才渐渐放下心来,随之而来的,是涌上心间的怒火。 他忽然转过身,在穆禾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巴掌: “你这个白眼狼!他将你拉扯大,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番作践吗?”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东宫有授武的师傅,太子自小习武,力气并不小,直将目前的少年打得一阵踉跄。 穆禾野稳了稳身形,毫不在意地啐了口血水,他抬起头,眉眼锋芒毕露: “你情我愿的事,如何叫作践?昨日哥哥中了药,若非及时纾解,今日府院便要挂满白绸了,穆泽宇,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就凭我是你皇兄!管教不听话的弟弟还有错了吗?” 穆禾野轻笑: “别将自己说得这般高尚,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藏着的那些心思吗?方才不过是在替哥哥出气罢了。” 少年摸开唇角的血迹,笑得散漫而无畏: “哥哥教我有恩必报,所以这一巴掌,我受了,权当还你幼时的恩情,从此以后,恩过相抵,各凭本事,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他向来睚眦必报,这一巴掌,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是退让,今日过后,便算两清。 二人的心思各自公开,正大光明。 穆泽宇看得一阵恍惚。 他忽然发现,这位皇弟,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心有所爱,便坦然告之,毫无顾忌,并为之争取。 穆禾野的身上没有枷锁,是一匹年轻气盛的孤狼,眼里装着赤裸裸的野心。 “……你要同孤相争吗?” 穆泽宇从那野狼般的眼神里,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他问的不单单是美人,更是金銮殿上的高位。 “如今皇室就你我两位皇子,我为何不能试试那个位子呢?” 原是没这些心思的,但今日之事让穆禾野意识到,若是太子登基,一定不会让他与哥哥同处一地,说不定刚坐上皇位,隔日便将他发配到偏远的封地了。 这些年,自己在暗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并非不能争上一争。 只有拥有权力,才能随心所欲,不会有人指责他的喜欢是作践,更不会有人指着鼻子,一声声地骂他白眼狼。 至于那日乍窥天机听到的预言,少年毫不在意。 他只求今朝,从不看来日。 穆泽宇冷下了脸,再没了与之周旋的心情,从此刻起,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需要庇护的皇弟,而是一位同其他皇子没有任何区别的,竞争者。 他走到床边,将昏睡的人抱了起来: “不论你日后身处何种位置,至少现在,孤还是太子,这人我今日便要带走。” 若是继续同这狼崽子生活在一处,还不知道子明要受多少欺负。 穆禾野连忙上前一步,将人拉住,一字一句道: “将人还给我。” “还你?” 穆泽宇冷笑: “看你将他弄死吗?” 穆禾野的声音带上了恼意: “我怎么舍得他死?你将人带走才是真的要他的命!” 陆二适时上前,解释道: “太子殿下,我家公子昨夜突然犯病,现下生命垂危,需要送往神医谷医治,九殿下所言不虚,若是您强行将人带走,怕是会耽误医治时间。” 他在旁边一路看到现在,早就后悔将太子也拉扯进来了,没想到,这人居然也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心思,昨日寄信,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穆泽宇不信穆禾野的话,却是相信将自己喊来的这位侍卫,他将怀中人递了过去,语气焦急: “既如此,快些去神医谷吧,莫再耽搁了。” 陆二接过人,终于看清楚了公子的情况,哪怕穿着一身里衣,单是从裸露出来的肌肤看,都能知晓昨日到底有多么激烈。 他收回视线,抬眼看向九皇子,眸光如针般刺人: “殿下觉得,自己是皇子,便能随意欺辱他人了吗?虽说并非强迫,却是实打实的趁人之危,待公子醒来,他当真还能继续纵容你?”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少年惴惴不安的心,眉眼一横,声音带上了怒意: “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插嘴!” 陆二没有与之争执,带着人转身走了。 公子醒来必定会对九皇子失望,他不需要多说什么。 穆泽宇放心不下,想看着人上马车了再走,于是抬脚跟了上去。 “裴无卿,跟上,这一路由你在暗中看着。” 裴无卿自暗处显现,看向穆禾野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好半晌才应下: “.…是。” 穆禾野下意识地将人喊住: “你也觉得,昨夜我做错了吗?” 裴无卿诧异地回过头,似是没想到少年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他轻轻挑眉: “不过是替人解毒罢了,哪里有错?我倒觉得,殿下做得对,昨夜过后,想必他不会再将你当小孩看待,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只是没想到,二人昨夜能折腾得这么久。 啧啧啧,这位九皇子,倒真是天赋异禀。 穆禾野不知裴无卿的未言之意,他仔细琢磨着对方临走前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心底的不安被安抚了下来,也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事,他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鱼钩之上,思虑片刻,又将大巫喊了出来: “安排人手去宸国,我要那位二皇子的心头血。” 大巫显得有些错愕,他还是第一次见穆禾野如此意气用事,禁不住出言提醒道: “鱼钩虽是宸国二皇子送来的,但上面的血迹却不知是何人留下,圣子这么快便下了定论,是否有些轻率?” 穆禾野垂下眸子,似是在思考大巫这话的合理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确是有失考量。 那一句命不久矣将他的理智都给慌没了,一听到风欢意,下意识地便想到对方这些时日的处处针对,理所当然地认为血刹蛊也是他的手笔。 但是正如大巫所言,鱼钩上的血迹无法辨认,风欢意是主谋,但所有经手之人都是同犯,他们全都有嫌疑: “那就查出碰过鱼钩的所有人,一人一刀心头血,总能制出真正的解药,届时让哥哥拿着当糖吃。” 白云山脚,一辆马车缓缓驶动。 春光暖洋洋地洒向车内,耳畔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伴随着鼻尖传来的青草芳香,许风亭被带入一处静谧的林子。 梦里草木芳香,溪水潺潺,一人身着青衣,静坐溪边,正在垂钓,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正提着一个食盒递去: “二殿下,您今日起得晚,主子吩咐我带些吃食来。” 这场景实在熟悉,仿佛是昨日经历的投影,竟给人一种浮生若梦的荒谬感,一下子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就连梦中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辨不清音色,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自天外传来。 但许风亭清楚地知道,眼前所见,并非自己昨日之事,不过是有些相似罢了。 昨日垂钓明明有两人,而不是一人,拎着食盒的该是习武之人粗糙的大手,而不是眼前这双白嫩秀雅的手。 许风亭想要走远些,瞧瞧这手的主人是谁,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一如十年前梦到的那场秋雨,他似乎是被禁锢住了,只能被动地看着梦境向前推动。 原来,这竟是梦中“自己”的手。 而他一直是以另一人的视角,在观摩着这一场场梦境。 那么,这到底是谁的视角? 正疑惑时,青衣人已经接过了食盒: “多谢。” 随着梦境的推动,落到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楚,这一声“多谢”清悦舒缓,完全不是风欢意那样柔弱的音色,反而耳熟的很。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许风亭第一次开始怀疑: 青衣人,当真是风欢意吗? 他很想看看对方的脸,可惜“自己”正低着头,碍于视线所困,哪怕使劲抬眼,也只能看到半截白皙的脖颈,于是无奈作罢。 低头便见青衣人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随着他的动作,梦中的视线终于上移了一些,最后停在一张莹润的唇上。 双唇轻启间,一条红色的小虫没入其中,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是什么东西? 许风亭尚来不及细看,便觉耳畔传来一阵嗡鸣,尖细的声音像是万虫鸣响。 与此同时,林间忽暗,无数虫子自角落爬了出来,红红的身体在地上蠕动,铺成一条广袤的红色地毯。 整个梦境成了血红色,忽而炸裂开来,迸溅开细密的血珠,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笼罩其间,又不断缩紧,缩紧。 空气骤然压缩,被窒息感桎梏的刹那,许风亭倏地睁开了眼,喉头一腥,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第34章 手足相亲 “可算是吐出来了。” 许风亭抬起眼, 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姚昔年。 与上一次见面不同的是,对方的眼上多了条黑绸,他正想问问, 心口忽然一痛, 又是一口血被逼了出来。 担心弄脏了床榻, 许风亭下意识地就想吞下,却被姚昔年钳住下颚: “吐出来, 这是毒血,吐出来身体才能恢复。” 许风亭被迫张开嘴, 暗红色的血液就这样吐了出来,滑落到姚昔年的手上,将那双玉骨般的手弄脏,对方却毫不嫌弃,甚至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细致地替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姚昔年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床榻脏了便脏了,竟然还想将毒血咽回去, 傻不傻?” 都来了这么多次,怎么还是这般生疏?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后,姚昔年站起身,凭感觉走到蓄满水的铜盆前, 净了净手,继而摸索到一条干净的巾帕,将其打湿后, 又回到了床边。 单单用手擦不干净,还是得拿巾帕去去血污。 许风亭安安静静地躺着, 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照顾,任由姚昔年摸索着替他擦拭。 那几口毒血吐出后, 带走的似乎不单单是体内的毒素,还有十年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许风亭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极快地速度,走向衰败。 “姚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十年里,他每半年都会来趟神医谷,姚神医似乎很喜欢他这位病人,每一次看诊都是极其细致耐心,当真是将他当弟弟看待,就连这声姚大哥,也是对方要求的。 若是死在神医谷,其实也挺好的,姚昔年应当会好好替他下葬。 “嘶——!” 姚昔年拿着巾帕,重重地擦了擦对方的嘴,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肃: “好好说话。” 许风亭直觉对方心情不好,他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意思是,最多还能活多久。” 姚昔年将巾帕洗干净,摸索着将其挂回架子上: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默了默,他再次开口,不知是在安慰床上之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是蛊虫躁动而已,现在已经压下去了,至于日后如何,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法子。” 姚昔年这话说得决对而笃定,似乎对自己的医术极其自信,但是挂巾帕的时候怎么样都找不对地,作为谷主,本该十分熟悉这里的陈设才是。 这位神医,他心不静。 姚昔年应当也没把握。 许风亭收回目光,假装没发现这事。 系统本来就只给了他十年寿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多活一天都是赚了,他并不惧怕死亡。 “我体内的蛊虫怎么会突然躁动?” 姚昔年终于将巾帕挂上了架子,走回了床边: “吃到了下蛊者的血,这才兴奋躁动,昨日你身上的异常,都是这只蛊虫在作祟。” 许风亭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看向食指上早已结疤的伤口。 昨日,他只碰了沾血的鱼钩,冷线划破皮肉的刹那,的确是沾上了钩子上血,现下伤口已经愈合,那点血怕是早就融入自己的身体了。 怪不得,他明明没有喝风欢意递过来的酒,却还是着了道。 思及那人晕倒前的话,许风亭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主角受一定知道点什么,自己身上的蛊毒,怕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001,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呀宿主,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您了。” “那我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个世界沾到下蛊者的血,明明只是一个书中世界,应当与自己毫无联系才是。 001似乎也很纳闷,沉默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宿主,我在之前的任务世界出了点意外,能量流逝的同时也损失的部分记忆,对于您的问题,暂时无法给出回答,只能靠您自行探索了。” 许风亭沉默,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怪不得自己刚穿来,001便陷入了休眠,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竟然花费十年才恢复能量。 心内的对话不过瞬息之间,只听姚昔年又说; “你和那小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从今以后,就在神医谷住下吧,下蛊之人已经到了你身边,留在谷中我也能随时看护。” 姚昔年自顾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床上之人错愣的目光。 他本来也就看不到。 “不必劳烦了,以后小心着点就行,至于昨夜之事,其实也没什么……” 许风亭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越说越心虚,根本说不下去。 怎么可能没什么。 但也不能一直待在神医谷,他与姚昔年非亲非故,暂住一段时日还好,久了就算对方不说,怕是也会心生不悦吧。 姚昔年懒得对方口中的麻烦,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了,他的语气是难得强势;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一声,书信已经寄往白云山,穆禾野若是想讨人,除非带兵围谷,打赢姚家的暗卫再说。” 姚昔年说着,伸手探向许风亭,想检查一下对方的身体,方才忙着解蛊,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 探至锁骨时,忽觉那里的触感不对,明显是落着一口牙印,手上力气忽地加重。 许风亭觉得有些疼,下意识地避了避,他揉了揉发疼的锁骨,再次看来的眸光带着不解,不懂对方此举何意。 姚昔年回过神来,冷哼一声: “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收回手,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谴责: “不在神医谷住下,难道还想回去吗?等着那狼崽子将你吃得骨头也不剩?” “到底是一心解毒,还是心怀不轨,你应当也能看得出来,竟然还能说没关系?如此娇纵于他,怪不得会以上犯下,恩将仇报。” 姚昔年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 许风亭垂眸不语,顺着对方的话,再次忆起了昨日之事。 究竟是情急之下的帮忙,还是蓄谋已久的引诱,他的确看得很明白。 那小子,欺负他毒发之时浑身无力,先是好言相劝以手相助,继而愈发过分,一步步攻城掠地,叫他彻底失守,后面记忆哪怕模糊不清,身体也一一记得,至今无法正常起身。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僵持。 许风亭虚弱地咳了几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思虑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对方眼上的黑绸: “姚大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姚昔年正兀自生着闷气,闻言摸了摸眼上的黑绸,成功被打断了心绪: “这个吗?” 他解释道: “前几日查阅古籍,对于眼疾的治疗有所感悟,故而配制了一些药草,每日都需敷一敷,用绸布缠上做事会比较方便,不必一直躺着。” 许风亭仔细瞧了瞧姚昔年,对方生得很出彩,尤其是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他曾见过的,哪怕无法聚焦,也依旧漂亮得很。 像是一弯寒月坠落黛山,映入万顷碧波,清清冷冷晕开一池夜色。 若是重见光明,一定美得动人心魄。 “你的眼睛,是因为什么看不见的?” 这问题已经有点突兀了,许风亭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并未期待能得到什么明确的回应。 但是姚昔年显得很信任他,毫不设防,直言道: “幼时家族纷争,母亲尚在孕中便遭人谋算,这眼疾,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 原来是先天顽疾,怪不得哪怕是神医,也迟迟无法根治自己的眼睛。 想着想着,许风亭垂下眼皮,忽觉有些困倦,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听到这声哈欠,姚昔年替对方捻了捻被子,像是哄小孩似的,缓声道: “困了就睡吧,你现在的身子太虚弱,多睡有利于恢复气血,只管睡去,旁的事都不必操心。” 闻着清浅的草药香,许风亭安心地阖上了眼,很快便陷入了沉睡,模模糊糊间,他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仅仅一夜之间,十年来的精心细养便通通白费,这人又恢复了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脆弱地仿佛下一刻就要逝去。 姚昔年正感慨着,忽听有人推门进来: “主子。” 是小安。 姚昔年伸出食指,覆至唇前: “他睡了,小声些。” 小安捂了捂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继而压低声音请示道。 “主子,今日那人又来了,现下就站在院门前,还是要赶走吗?” 姚昔年摇了摇头,起身道: “带我过去。” 正好有事找他清算。 神医谷山清水秀,姚昔年的居所就位于溪边,小安带着主子刚一出来,正纳闷方才站着门口的人去哪了,却见自己主子似有所感,摸索着向溪涧处走去,继而喊了一声: “裴无卿。” 小安跟着望去,遥遥便见一人躺在歪脖子树上睡大觉,听到自己主子的声音,倏地一下睁开了眼。 “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能在别人门口呼呼大睡?” 裴无卿从树上坐起,不屑地瞧了眼低下的小厮: “主子都没开口,一个小厮竟然这么大的火气,阿年,你可得好好管教身边侍候的人了。” “你!” 小安叉着腰,正欲与之争辩,却听姚昔年道: “小安,你先回去,我有事同他讲。” 主子都发话了,小安一下泄了气,顺从地应了一声,不甚友善地瞪了眼树上之人,继而转身离去。 姚昔年头也不抬,冷声喊道: “下来。” 话音刚落,便觉面前呼过一阵清风,下一刻,他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阿年,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这十年,每次送许风亭来神医谷,裴无卿都会留一留,一开始只敢在谷外待着,见谷主没有赶人的意思,便慢慢试探,一步步往谷中深入,最后来至门前。 而今,终于得以再次相见。 姚昔年手上使劲,用力推开了对方,继而抬起手,似乎是想扇下一巴掌,可惜眼盲,扇了个空。 “噗。” 裴无卿没忍住笑出了声。 姚昔年皱起眉,声音有些气急: “不许笑!” 十几年没见,这人是半分长进也没有,还是同从前一样讨人厌。 裴无卿抓住对方的手,将其覆到自己脸上,声音含笑: “阿年,打这里。” 就着对方的指引,姚昔年毫不客气地抬手,如愿落下了这一巴掌,总算觉得顺气了。 “昨夜之事,你为何不阻拦?” 裴无卿摸着被打红的半张脸,并不觉得疼,权当被猫挠了: “阿年便是因为此事前来质问,甚至对我出手?” 他打量着眼前许久未见的青年,禁不住问道: “为什么?” 裴无卿很早就觉得奇怪了,这十年里,每半年他都要送人来一趟神医谷,孤僻避世的姚神医,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真是奇怪得很。 姚昔年没有回答,而是询问道: “你可知他叫什么?” 裴无卿理所当然地答道: “当然知道,不是叫子明嘛。” 姚昔年嗤笑一声: “这几年,光长岁数不长脑是吗?你仔细想想,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叫子明,这最多也只能算个字。” 裴无卿一愣,他垂下眸子,陷入沉思。 自己的确从未想过。 毕竟这人来历成谜,又带着个仙长的头衔,下意识地便叫人忽视了名字,如今细细思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他叫许风亭。” 姚昔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怀念: “风亭啊……” 裴无卿登时抬眼,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这不是你弟弟的名字吗?” 第35章 昔年所植 “许风亭, 就是我弟弟。” 裴无卿皱起眉,下意识地出声否认: “不可能,你弟弟不是已经找回来了吗?怎么会多出第二位?” 姚昔年并未与之争辩, 而是出声提醒道: “几日前, 你应当同找来的那位弟弟见过面了, 他和幼时可还有一点相似之处?” 裴无卿想了想,斟酌着询问了一句: “我能说实话吗?” 他担心将实话说出来, 会惹这位护弟狂魔生气。 姚昔年:…… “快说。” 裴无卿被怼得一噎,清了清嗓子, 硬着头皮道: “那我可就直说了,一点也不像。幼时虽然烦人,但却纯真可爱,现在变得蠢笨狠毒,一见面就针对许风亭,差点害他被野狼扑死,所幸我及时出手救下。” 说到这, 他的语气微顿,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我帮着许风亭教训了一下风欢意,你应当不会生气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姚昔年的神情, 似乎是担心对方会因此责怪自己,下一刻,便见对方冷下了脸, 继而逼近一步: “你说什么?” 糟了,这明显是生气了。 裴无卿下意识地后退了些, 自证般地解释道: “我只是帮着盯了盯风欢意,没出手做什么, 就是旁观了一下而已,真的,阿年你信我。” 他倒是不害怕姚昔年会打自己,整日鼓捣药草的神医哪里能打得过他,对方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真正生起气来,玩的都是暗招,不是毒药就是毒针。 他还记得从前在神医谷的时候,自己前脚刚替晾晒完药草,后脚便见小孩滚着草堆玩,只是大声呵斥了一声,便被姚昔年扎了一针,整整一个月,都开不了口。 感受到裴无卿连退几步,担心跑了,姚昔年伸出手,精准地扯过对方的衣领,将人拽了回来: “风欢意做了什么?亭亭为什么会被野狼扑到?” 原来是因为这事生气,吓死了。 裴无卿松了口气,将春猎那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继而觉得疑惑: “我当时还觉得纳闷呢,你弟弟不是叫风亭吗?怎么改叫风欢意了。” “风欢意不是我弟弟。” 姚昔年先是纠正了这句话里的错误,这才解释道: “欢意是他从前的名字,那孩子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执念,刚找来的时候,父皇原想替他改回本名,却被拒绝了。现在想来,应当是心虚吧,本就不是他的位置,被白白占了十几年。” 裴无卿不懂对方为何如此笃定。 宸国能找回丢失的皇子,一定是筛查了许多遍,走失地、年龄、信物全都要对上才能被带进宫,姚昔年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心里想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 “你方才不也说了吗,他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同风欢意初次见面时,便感受不到任何熟悉感。 “让我真正觉得不对劲的是,当时父皇给了他两个选择,神医谷和皇宫二者则其一,他竟然选择留在宫中。” 姚昔年微微抬头,明明看不见,眸光却好似透过黑绸,落到了裴无卿身上: “我从前同你说过阿娘是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裴无卿自然记得,姚昔年很少对他分享自己的过去,因此对方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他嗯了一声,只听姚昔年继续说; “亭亭亲眼目睹阿娘在宫中惨死,自此对皇宫有了阴影,我只能带着他叨扰外祖父,同祖父一起隐居到神医谷。” “可是长大之后,他竟然毅然决然地入了宫,十余年来,一次都没有同神医谷往来,这漫山的枫叶,原是我同他种下的,却一次,都没有来瞧上一眼。” 裴无卿觉得这很正常: “毕竟在外面待了好几年,性子同小时候不一样也很正常,宫中锦衣玉食,世人都愿往之,况且,过了这么多年,你又如何确定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姚昔年很坚定自己的想法: “阿娘去世得早,亭亭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认错?” 所有人都说他想多了,包括姚家的那些亲眷,但只有姚昔年知道,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若是在遇到许风亭之前,他或许还能宽慰自己想多了,可是他偏偏就是遇到了。 相似的容貌,一样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与之相处的感觉,这使得心内的疑虑被不断放大,哪怕寻来的弟弟身份极其合理,姚昔年依旧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 如今躺在屋舍里的,才是自己的亲弟弟。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姚昔年问向裴无卿: “你也不信我是吗?” “不,我知道你不会说没把握的话。” 裴无卿解释道: “我只是在想,若你的感觉是对的,宸国如今那位二皇子是怎么回事?你弟弟的信物怎么会在别人身上?失踪的那些年里,他又去了哪?” “九殿下曾命我查探关于他的过去,然而这些年一直毫无所获,所有的信息都开始于天降神使那一日,无人知晓他的过去。” 姚昔年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道: “……这几年,我曾派人去查过,也是毫无所获。” 他本想联系父皇,但在私心里,却不想让弟弟再与皇室扯上关系。 当初弟弟之所以失踪,与皇室脱不了干系,罪魁祸首至今还在宫中潇洒,为防那人知晓风声再次下手,一直瞒到了现在。 空气静默了几息,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这世上没有过去,许久后,裴无卿率先出声道: “这事估计只有许风亭自己知道,得想办法让他主动告知,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们二人怕是无法相认,他不会信你。” 姚昔年并不想逼问些什么,能将人找回来已经是万幸,至于那些过去,时机到了总会知晓,至于相认一事,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 “认下这个身份没什么好处,亭亭现在这副身子,被接回去还要费心同太子争斗,倒不如什么也不说,安安心心在神医谷养身体,至于皇宫那边,就让风欢意继续替着吧。” 他们兄弟二人拼了命地想要跳出深宫高墙,不曾想,竟也有人费尽心思地往里凑,既如此,皇族之中的那些纷争,便让顶替之人来受吧。 隐忍了十年,风明华应该也要坐不住了。 至于他的弟弟,只需在谷中静养,待风波结束再将身份认下,也未尝不可。 姚昔年过来就是单纯手痒,想打一打裴无卿,如今发泄完了,还聊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走了。 他转过身,借着吹过耳边的风向与水流声,摸索着往回走,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就撞上一堵软墙,姚昔年轻轻啧了一声,当即抬脚,狠狠踩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耳畔传来一声痛呼。 姚昔年皱着眉,声音带着恼意: “裴无卿!欺负我很有意思——唔!” 这人!居然!还敢亲他! 姚昔年翻手取出银针,正欲扎下,却被对方及时避开,下一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沨他竟然被压在了草地上,一时不察,银针没捏稳,掉进了草丛: “十几年了,再大的仇怨都该解了吧,你的弟弟还是我带来神医谷的呢。” 裴无卿笑得无奈,他描摹着身下人的容貌,神情怀念而怜惜,目光渐渐落到了黑绸之上: “阿年,你是打算治疗自己的眼睛了吗?” 受制于人,姚昔年干脆放弃了挣扎,他偏开头,不愿多说: “与你无关。” 没有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裴无卿循着记忆,在黑绸上描绘出一双眼睛的轮廓: “若是重见光明,你第一个想看到的是谁?” 姚昔年想也不想,冷冰冰地说: “亭亭。” 裴无卿:。 被压制的感觉并不舒服,尤其是对于姚昔年来说,因为看不见,便更加没有安全感,他显得有些烦躁,推了推裴无卿,语气很不耐烦: “赶紧起开!” 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裴无卿不敢继续任性,他顺从地站起了身,继而将地上的人拉了起来,不料刚将人扶稳,重重一拳落到了他胸口: “嘶……” 裴无卿下意识地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姚昔年一愣,心想自己有使这么大力吗? “.…你怎么了?” 裴无卿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再开口时,已然是满头冷汗: “应是……旧伤复发了。” 姚昔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为了救自己曾受过伤,正好伤在胸口处,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应当早就恢复了才是,如今这样,只有一种情况: “我已将治疗的药方交给你,这些年都没有好好吃药调理吗?” 裴无卿没说话,只是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疼。 恩断义绝,他从未允过,只要这伤一日没好,姚昔年与他,便不可能断干净。 故意不吃药,为的只是再见之时,有名正言顺地理由,再次接近。 “罢了,随我进来吧,我替你瞧瞧伤口。” 裴无卿扬起唇,眼底划过一抹得逞的笑: “好啊。” 某人成功进了大门,许风亭也就此在神医谷住了下来。 自穿来到现在,他就没有这么闲过的时候,不需要再关注剧情,也不需要同任何人交谈,只要在床上躺着,吃喝都有人伺候,担心他无聊,姚昔年甚至还同他讲小故事,别提多舒服了。 不过主角都是小娃娃,让他不禁怀疑,这位神医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儿童读物。 今天讲的是小娃娃陪哥哥种枫树。 这娃娃还怪有意思的,居然给每一颗树都取了名字,姚大,姚二,姚三以此类推,和白云山上那几个侍卫的名字倒是异曲同工。 “.…后来,祖父病逝了,小孩也不见了,只留下哥哥一个人守着漫山的枫树,他很想小娃娃。” 沨 屋内响起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许风亭早已经在姚昔年数姚大、姚二的时候睡了过去。 姚昔年摸着床上之人熟悉的眉眼,轻喃道: “亭亭,回家了,以后就别走了。” “主子!小主子给您写信了!咱们神医谷,还是第一次收到小主子的信呢!” 小安拿着一封信,兴高采烈地进了屋,不成想,却对上了主子不悦的神色。 他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那位公子睡着了,于是放轻了声音: “主子,可要先出来,我给您念一念这封信?” 姚昔年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小安往外走。 无人注意到,本该安睡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第36章 红日初升 许风亭是被脑海里的鞭炮声吵醒的: “恭喜宿主预完成任务!恭喜宿主预完成任务!!” “001, 把提示音关了。” 才睡着没多久,猝然被吵醒,许风亭的语气谈不上太好。 001连忙关了提示音, 解释道: “抱歉宿主, 应当是检测到剧情已走完, 提示音才自动播放了出来。” 这个时间段,只有一段剧情要走, 既然提示完成了,那不就意味着—— “新帝登基了?” 许风亭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的宿主, 就在昨夜,老皇帝因蛊毒发作病逝了,今早穆禾野刚刚登基。” 许风亭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自嘲般地轻笑道: “还是拦不住啊。” “宿主,我提醒过的, 新帝登基是重要剧情线,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 见许风亭迟迟没应话,以为宿主心情不佳,001安慰道: “该做的您都做了, 别太难过。” 许风亭在心下冷哼: “难过?我为什么要替那狼崽子难过?只是……有些后悔罢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管这么多。” 穆禾野有句话说得没错, 他这心软的毛病,的确是该改改了。 十年前, 本可以什么也不做,轻轻松松地混到小反派长大, 穆禾野最后养成什么脾性,是什么结局,都与他许风亭无关。 可是偏偏,怎么偏要善心大发,一次又一次,贸然出手干预剧情,竟然还妄想改变穆禾野结局,掏空心思谋划十年,他又换来了什么样的结局? 那些教出去的所有谋略,全都被狼崽子用到了寒池之内,装乖讨巧,步步为营,十年相伴还不够,竟然算计着要将养大他的人,拆骨入腹。 悉心教导十年,最后却养出来一头没心肝的野狼。 多可笑啊。 001一时间有些不敢说话,他沨从未在宿主的脑海里,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原来,这几日的平静只是在强装罢了,心底下早就攒了一肚子火,正好被那一声“难过”给勾了出来,别说许风亭自己,就连001 都觉得有些嘲讽。 被亲手养大的小孩算计,这事换了任何一个人,心里应当都不会好受。 说出来之后好受多了,思及方才听到的提示音,许风亭问道: “我的任务是将反派养大,现下新帝都已经登基了,为何却只是提示任务预完成,这是还不能走的意思吗?” 001嗯了一声,解释道: “若是没有合理的身亡理由,这个世界不会放人离开的,我无法将您带走。” 十年来,这个世界早已认可了“子明仙长”的存在,若要离开,需先身死才行。 而且这死,也要死得合情合理。 许风亭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光着脚便踩下了地,下一刻,脑袋磕上了床沿。 “宿主!自杀是回不去的!” 001焦急地出声,又火急火燎地补充了一句: “自愿放弃生命,哪怕是主神出面,也没办法将您带回原世界!千万别想不开啊!” 被磕得头懵懵的某人:……? 许风亭捂着后脑勺,磕磕绊绊地站起了身: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姚大哥而已,但是躺了太久,一时没站稳,这才磕了头。” 方才听故事听睡着了,还没问问姚昔年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001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您真的还想活着?不会做傻事?” 实在不是它太过小心谨慎,而是这位宿主,有前科啊! 它刚找到医院的时候,便碰上这人偷偷拔自己的氧气管,最后因护士发现不及时而陷入深度昏迷。 许风亭觉得001奇奇怪怪的: “不过是养歪了小孩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我犯傻?自杀很疼的,既然能活着,当然是要好好活着了。” 他这人最怕吃苦了,怎么可能轻易伤害自己。 “但是之前您在医院,我看到您拔了自己的氧气管……” 这记忆太久远了,许风亭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001是什么意思,终于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如此担心,不由得笑道: “那时候啊,那时候身上太疼了,我这病到后期,浑身骨头都疼得厉害,比起被病痛不断折磨,还不如自我了断,之前也尝试过很多次,不过被拦了下来而已。” 成功拔掉氧气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终于解放了。 当疾病经年累月地恶化,见不到曙光的时候,活着便成了无法逃离的囚笼。 那时候的他,早就不想活了,但是爸妈一直坚持治疗,明明都没怎么来医院探望,偏偏还要吊着他的一条命。 有时候许风亭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舍不得他死,还是想看他受苦。 他一直都看不透那对夫妻。 感受到脑波突然降低,001的声音带着歉意: “抱歉宿主,我不该问的。” “无妨,说清楚了也好,免得你总担心。” 许风亭并不在意,安慰了一下替自己担心的系统: “放心吧,我现在并不难受,多亏了姚大哥,身体虽然虚弱,却还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不会想着寻死觅,暂时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回到原世界没什么好的,那个空荡荡的病房,哪里有神医谷舒服,就算离开,也要等到姚大哥的眼睛好了,再好好同他道个别。 不知为何,他打心底里想同姚昔年亲近,一想到有朝一日要离开,甚至还有些不舍。 许风亭在心下回应着系统,同时抬脚往门口走去,正欲推门,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声响。 他停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打扰。 001正好知道点什么,解释道: “是那个叫小安的小厮,我刚刚听到他说小主子来信了,现在应当是在给姚昔年念信。” 既然在念信,还是待会再出去吧。 许风亭在门口等了等,小安的声音自外传来,毫无遗漏地落入了旁听之人的耳朵里。 “.…故望兄替弟除之,风欢意留。” 许风亭楞在了原地。 望兄替弟除之…… 姚昔年,竟然是风欢意的哥哥。 风欢意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他在神医谷,竟然特意写信给姚昔年,让对方下手除了他。 这几日的信任在顷刻之间崩塌,许风亭下意识地离门远了些,再没了询问的心思,他回到床榻之上坐下,一时间有些深思不属。 001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宿主,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许风亭回过神来,想了想说: “正好差一个理由,干脆就留在神医谷,等姚昔年动手好了,只要痛一下,就能回家。” 反正都要别人动手才能回家,倒不如让姚昔年来,这人对自己这么好,应当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这个方法不行。” 001否认许风亭的话,继而解释道: “我在十年前就答应过您,会保证您的生命安全,因此在这个世界,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您造成真正的伤害。” 白挨一刀还死不了,这也太难受了,看来还是得想办法离开。 想要离开并非易事,许风亭皱起了眉: 神医谷附近藏了许多暗卫,单凭他一个人,怕是逃不了,必须得找个人帮帮忙才行。 该找谁呢? 半刻钟后,神医谷偏院。 “公子,您来找我,为的便是离开吗?” 陆二看着眼前久未见面的公子,眸光晦暗不明,令人猜不透当下的心绪。 “是,你只需要送我出谷就行,后续不用管,出去我们便分道扬镳,你回宫中复命,我独自一人云游。” 这一次来神医谷,穆禾野只派来两个人护送,一个裴无卿,另一个便是陆二。 前者与姚昔年交情不浅,无法托付,只能找陆二帮忙了。 凭着这些年的情分,陆二应当会同意带他出神医谷,之后二人各走各路,陆二不会知晓他的行踪,更不可能告知穆禾野。 这是许风亭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意料之中,陆二并未拒绝他的请求,但是却提出了一个要求: “公子一人云游我放心不下,带上我吧,我是自由身,去哪都无妨,九皇子管不到,至于将军那,书信一封辞任便可。” 许风亭有些不解: “你也有云游的想法吗?” 镇国公府的侍卫,多少人挤破头都谋不到的好差事,公务员一样的活啊,这人竟然想要辞了出去云游? 陆二难得地笑了笑,解释道: “这几年,银钱也攒够了,正好出去游玩一番,公子可愿再带一人?” 许风亭总觉得,这不是陆二能做出来的事,比起游玩,这人明明更喜欢舞刀弄枪,怎么舍得辞了手头的这份差事? 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 “我身上没什么银两,怕是付不起你的工钱。” 陆二似乎没有听出来对方言语中的拒绝,兀自坚持道: “无妨,我自愿陪着公子,途中吃喝,我全权负责,不会叫您受半点苦。” 免费的保镖,还自贴银钱,要是再拒绝,许风亭都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 “既如此……那好吧。” 不知道姚昔年什么时候会动手,许风亭不敢久留,第二日凌晨,准时同陆二在约定的地点会面。 “公子只带了这么点东西吗?” 陆二拎着这人轻得很的包袱,眼神落到了被对方紧紧拿着的瓷瓶上: “这是什么?” “药丸。” 许风亭看了眼手上的瓷瓶,又环视了一圈神医谷,神情有些不舍: “我总嫌药苦,姚大哥特意为我改了方子,将药汤做成了药丸。” 他其实,挺喜欢这里的。 听到姚昔年,陆二的心情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段时间,我想去探望一下公子,这位神医说什么都不允,若非公子找上门,你我二人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许风亭觉得对方这话说得怪怪的,但没有心思深究,离去的心思盖过了心下的异样,急急开口催促道: “日后天天都能见,莫要计较这些事了,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被察觉到不对。” 不知道是哪句话哄到了陆二,他咧开了嘴,揽住对方的腰身,借着轻功,一路避开了暗中值守之人的监察。 这几日闲来无事,他早就将神医谷的格局摸透了,不得不说,的确是固若金汤,若非熟知此处地形,外人怕是难以进入。 但对于出去的人而言,可钻的空子就多了,尤其是凌晨十分,守备最是懈怠。 陆二带着许风亭,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谷外,约好的车夫已等候许久,二人没有耽搁,立即上了车。 马车才刚刚驶出一里地外不远,便听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那声音浩大杂乱,像是来了一群人。 许风亭拉开车帘,有些好奇地往外瞧了一眼,意外发现竟然是队骑兵,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黑棕马,身着玄色锦衣,哪怕只瞧了个背影,也能认出是谁。 “他怎么带兵来了?” 外面的阵仗实在太大,陆二也注意到了,他当机立断撩开车帘,代替马夫坐到了前面,马鞭被高高扬起,甩下一声清啸。 随着马儿的嘶鸣声,车驾很快便驶进了弯道。 神医谷前,新帝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远处,却什么也没瞧见。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骑兵下了个手令,下一刻,马蹄声踏破神医谷,黎明破晓之时,静谧的山谷迎来了一场争斗。 红日初升,山峦复明,昼夜暂别离。 许风亭放下了车帘,合眼补眠,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 第37章 交食之戏 距离神医谷最近的落脚点便是婺州, 许风亭醒来的时候,马车刚刚驶进婺州城门。 时隔多年,再次踏进婺州城, 那些往事便自然而然地涌入脑海。 少年储君一身月华, 执伞而立: “若是不争一争, 又怎知结果如何?” 婺州城内大雨滂沱,声讨不断; “草民恳请殿下上书吾皇, 送九皇子离开夏国!” 画面最后定在了刺史府内,小孩伸出手, 掌心内是小小的糖块: “哥哥,我只找到这一颗糖。” …… “婺州城近些年也是繁华了许多,开了这么多铺子,竟然还有卖糖块的小摊。” 离了神医谷那片地后,陆二便将马鞭还给了车夫,现下正坐在车内,跟着许风亭一同看着婺州城的变化。 许风亭将目光从糖贩身上收回, 嗯了一声当做回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兴致。 “宿主,您在想穆禾野。” 001就在许风亭的识海里待着,是最能感知到对方情绪的存在, 它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许风亭没否认,这的确是事实。 失望归失望,好歹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小孩, 说不舍得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点情绪不算什么,只是开头戒断难熬了些, 待过几日,便什么感伤都不会有了。 “公子打算在此地待多久?” 陆二在一旁问, 同时悄悄凑近了些。 公子的身上有股兰草香,好闻得很。 许风亭轻轻瞥了这人一眼,继而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 “暂时还未想好,再看吧。” 陆没察觉到对方的疏离,自顾点头应下: “也可,我已提前联系人在婺州租了宅院,公子想待多久都无妨。” 许风亭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靠在车窗旁,投出一道目光落在街市,不知道瞧见了什么,随意的眸光微微一凝 他忽然回过头,向身旁的陆二提议道: “正好路过市集,可有兴趣陪我先逛一逛?” 陆二自是欣然应允: “公子邀请,我自然奉陪。” 说着,他往车外走去,喊停了驾马的车夫,顺带结了钱。 许风亭跟着看去,望向陆二的背影若有所思。 “宿主,怎么会有人倒贴银钱陪人云游啊?” 001在识海里瞧了一路,在心底暗暗嘀咕这侍卫是不是傻的。 “这些银钱,当然不是白贴的,他另有所图。” 许风亭淡淡地说了一句。 此次出逃太过紧急,很多事情在当下都来不及深思,然而这一路上有的是时间,静下心来捋一捋时,便能发现许多奇怪之处。 镇国公府的侍卫选拔极其严格,其中的艰辛外人不得而知,怎么可能轻易舍下? 况且,陆二从未透露过想要云游的想法,一直恪尽职守,矜矜业业地攒着老婆本,几日前还听陆七在那抱怨,说是这人抠搜得很,找他借银子都要再三询问能否还清,需写下借条才愿给。 如今不仅要辞任,竟然还拿着老婆本陪他云游? 若说别无所图,许风亭是不信的。 001疑惑: “那他图什么?” 许风亭在心下轻笑一声,提醒道: “我一无权势,二无钱财,除了自己这个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图谋的?” 若是在之前,他定然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但是这一路上,陆二的那些小动作,以及看过来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养大的狼崽子。 那眼神,太熟悉了,他曾在寒池中见过更炽热的。 就像是猎犬盯上了心怡猎物一般,仿佛下一秒便要咬上要害,疯狂啃噬,令人直觉不舒服,只想快些逃离。 001震惊: “什么!他竟然馋您身子!” 见对方毫无所动的摸样,001忍不住催促道: “宿主,您还和他逛什么集市?快跑啊!” 许风亭戴上帷帽,在心内答道: “莫要担忧,我约他逛集市,为的便是伺机逃跑。” 陆二一身轻功了得,直接跑哪里跑得了?但是集市之中人流混杂,若是藏匿其中,或许能找到机会悄悄溜走。 车夫收了钱后便向城门的方向驶去,那里聚集着许多马车,专门等着拉客,相当于现代的客运中心,若要离开,必须得去那租一辆马车才行。 目送马车驶离视线,许风亭在心内规划好了逃跑的方向。 “公子忽然想逛集市,可是有什么想买的?” 许风亭回过神来,正好经过一家糖人铺,他停下了步子,指了指上面插着的糖人,看向陆二询问道: “你想尝尝吗?” 陆二并不喜欢吃甜食,但他知道,公子喜欢,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可以尝尝。” 陆二正欲付钱,许风亭先他一步掏出银钱,同老师傅定下了两串糖人。 “……公子,何需您亲自付钱?” 帷帽上的薄纱挡住了容颜,却挡不住声音里藏着的浅浅笑意: “就当我请你了,这一路,劳烦。” 陆二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心想何必如此客气,又不是陪完这一路便分道扬镳了,他下意识地不想回应这声“劳烦”,势必要将自己手头的银子花出去: “公子可还有其他想买的东西?” 许风亭四下张望了一番,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家糕点铺子上: “我瞧那里围着许多人,想必他家糕点味道不错。” 陆二懂了,抬脚欲走,却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嘱托道: “公子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走。” “我可是付了银钱的,这糖人都还没画完,怎么可能乱走,你放心去吧。” 陆二估算了一下老师傅画糖人的时间,以及自己去排队买糕点的时间,发觉二者用时差不多,于是放心离去。 “公子,竹签不够了,可否将两个糖人放一起画?” 糖人师傅问向眼前的公子,今日他的生意很好,天将入暮便已画到最后一根签子。 许风亭点头应下,并不在意,反正最后也只是给一个人吃的,一串两串没区别。 他不再关注糖人铺这,而是往旁边走了几步,隔壁正好是一家铁艺铺子。 方才在马车之上,许风亭便注意到了这里,摊位上摆着许多银制品,有银簪、银镯,也有做工精美的匕首,他低下头细细挑选。 陆二在糕点铺前排着队,眸光时不时地落到许风亭的方向,见对方在隔壁铺子挑着东西,没多想,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许风亭挑了把小巧的匕首,问好价格后便付了银钱,他回到糖人铺子前,同糖画师傅道: “稍后方才那位公子回来取糖画,你交给他便可。” 扔下这句话后,许风亭不再久留,顺着人流隐匿身形,街上不乏有戴帷帽的人,长长的帷帘将浑身特征遮得严严实实,很快便失了踪迹。 陆二刚取过糕点,回头一看,再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糕点掉落在地,被一双黑靴漠然踏过。 而此时,许风亭已经来到城门口,用剩余的银钱租了一辆马车。 “公子去哪?” 车夫问。 “离婺州最近的州城。” 许风亭撩开车帘,见陆二还没追上,稍稍松了口气。 “离婺州最近的是江城,公子可是要去那?” 许风亭嗯了一声,语气有些着急: “麻烦快些走,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闻言,车夫没再多问,扬鞭驱马赶出了城。 耳畔风声呼啸,马过丛野,引来一阵灌木窸窣,一如许风亭此刻慌乱不安的心。 马车才驶出城门几里地外,遥遥便见一抹迅敏的身影追赶而来,二人的目光遥遥相望,许风亭当即收回眼,坐在车内兀自震惊。 他知道陆二的功夫好,尤其是轻功上的造诣,比裴无卿还要厉害,但是没想到,这人竟然能够追过奔驰的马匹! 随着车夫的一声惊叫,车驾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陆二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公子求我带您离去,我带了,如今一声不吭便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映入一张英俊凛然的脸,不过现下,那张脸看起来多少有些可怖。 许风亭浑身神经都绷紧了,他下意识地坐到了车厢角落,强作镇定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走,你可答应?” 陆二提着染血的长剑走进了马车之内,抬眼看来目光带着逼问: “公子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要逃?” 许风亭眼看着陆二一步步靠近,心想现在跳窗来不来得及,这人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简直和当初的穆禾野如出一辙。 尤其是,那种要将他撕碎的眼神。 “陆二,你冷静点。” 许风亭扒拉住车窗,抬脚就要跳窗,却被对方拉回了车内,下一刻,嘴里被塞进了一样东西,他惊恐地睁大了眼,但很快,目露迷茫。 咦? 甜甜的。 低头一看竟然是刚才买的糖画。 “公子,玩个游戏吧,这糖画上有两人,你吃你的部分,我吃我的部分,谁先吃完谁胜,你若赢了,我放你走。” 许风亭当即大咬了一口,嘴里嘎嘣嘎嘣的,用行动回应了对方的话。 陆二眉目稍缓,凛冽的眼神染上了笑意,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不甘示弱地跟着咬下了一口。 这是糖人师傅的最后一单,几乎将剩下的所有糖浆都用上了,两个小人画得比寻常要大一些,好几口下去才吃掉一半。 越到后面,二人便贴得越近,呼吸几乎都要交缠在一起,整个过程里,陆二的目光就没有移开半寸,直勾勾地盯着许风亭瞧,给人一种正在接吻的错觉。 许风亭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即将咬下最后一口的时候,腰间一紧,他当即吓得松了嘴,剩余的所有糖画,被陆二全部吃进了嘴。 “公子,你输了。” 第38章 山匪娶亲 许风亭不服: “你使诈!” 陆二没理会对方的抗议, 他摁住挣扎的人,附耳道: “公子,输了就是输了, 何必狡辩?” 许风亭气急, 抬脚欲踹, 却被人压倒在车座上,怎么使劲也推不开, 声音带上了恼意: “陆二!你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放我走?” 陆二伸出右手,轻易抓住两截细白的手腕, 将其束缚而上,他看向身下之人的脸,眼神赤裸: “我要同公子亲热,就像寒池之内,你纠缠九皇子那般。” 他想看这人意乱情迷,雪肌覆梅,想看这双眼里盈满泪光, 秋波迭迭,想同这双唇,亲吻索取,不知何谓天明。 许风亭愣了愣, 继而惊得睁大了眼: “那日你也在场?” 他怎么会知道寒池的事情? 陆二偏过脸,试图提醒道: “这伤口,便是那日九皇子留下的, 公子全都忘了吗?” 许风亭这才注意到,陆二的右脸上有着一道浅浅的疤, 应当是由什么极薄的刃片划伤的,疤痕很细, 若非凑近了瞧都瞧不出来。 那一日,他的神思彻底被血刹蛊虫控制,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陆二并不在意许风亭是否记得,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捏起对方的下颚,目光落到了那张莹润的唇上,禁不住轻轻摩挲一番,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喑哑: “公子,你也吻一吻我好不好?” 那日寒池之中的风光,他可是记到现在。 许风亭静静地注视着陆二,忽然张嘴,继而狠狠咬下一口,直至口染血腥,才将其松开,趁着对方吃痛的刹那,一下使力挣脱开桎梏。 然而还来不及起身,便又被摁了回去。 “唔……” 这一摁带着陆二的怒意,脊背不知道撞上了什么东西,疼得他直冒冷汗。 “差点忘了,公子是高高在上的仙长,怎么愿意屈尊亲吻一位低贱的侍卫?” 陆二将被咬伤的大拇指放进嘴里舔舐干净,目光紧紧盯着身下之人,神情冷酷: “那么,我来吧。” 腰带忽然一松,衣裳半解,许风亭瞬间变了神色: “停下!陆二!你别逼我!” 陆二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将其扔到一旁: “便是强逼又能如何?” 被束缚的双手失了桎梏,许风亭撑起身子,右手袖中冷光一闪,再对方倾身而来的刹那,利落出手,尖锐的匕首抵上了心口。 “我会杀了你。” 许风亭垂着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然。 陆二看了眼胸口的匕首,并不在意: “我不信公子能狠得下心……唔。” 他闷哼一声,诧异地看向下手之人,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许风亭动了动手,正欲将匕首抽出,却见对方忽然俯身,他惊恐地抬起眼,目视匕首没入更深的血肉,溢满一手鲜血,下一瞬,脖颈出传来一阵剧痛: “嘶——!” 许风亭疼得直皱眉,他不用看也可以确定,这一口一定见了血。 陆二低低笑着,吻上了那双痛苦的眼,一抹血色就这样沾了上去,他抬起头,唇角尚挂着殷红的血迹,仿佛刚刚饱食一顿的吸血鬼: “如此,我与公子也算是血水交融,亲密无间了。” 许风亭抹了抹眼角的血迹,狠狠瞪了一眼对方,继而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疯子。” 正欲离开,身后传来陆二虚弱的声音: “公子,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许风亭的脚步微顿,回过头时,便见陆二已经晕了过去,身下晕开大片的血迹。 这样……应该也活不了了吧? 这附近可是荒郊野岭,车夫也被陆二自己解决了,这么大的出血量,几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便能彻底死透了。 这样想着,许风亭收起了匕首,捂着流血的伤口,踉踉跄跄地下了马车。 附近的确是人烟罕至,许风亭本想走回婺州城,重新租一辆马车,但是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一时间竟分不清南北,只能循着本能一路向前,可是前路漫漫,根本走不到头。 陆二似乎咬到了动脉,血流不止,他的身体本就气血两亏,很快便脱力晕了过去。 意识彻底溃散前,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有人过来了: “大当家!这有个人!好像受伤了。” “哟,竟然长得这么好看,将他一同带回寨子!” …… 许风亭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001叫醒的: “宿主!宿主!您快醒醒!再不醒就要被人拉着大婚了!” 大婚?和谁结婚? 许风亭倏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大红色的床幔,四下张望一番,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屋舍,周围满是喜气洋洋的陈设,正中间的墙壁上还贴着大大的“喜”字。 “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再一次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的时候,就见您已经穿上了婚服,看起来像就要大婚的样子,这才赶忙将您喊醒。” 系统寄生于宿主的识海,对方失去意识府时候,001也陷入了昏迷,因此知道的并不多。 许风亭走下床,本想观察一下屋舍外的情况,正好经过一面铜镜,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铜镜内,一人身着大红裙装,青丝成髻,亭亭而立,脖颈处还缠着圈白色纱布, 他穿的,居然是一身女子婚服! 许风亭在铜镜前坐下,正欲扯下头上的珠花,便听身后推门声响起: “诶!你做什么!这可是我做了一早上的发髻!” 许风亭转头,发现进来的是一位娇俏的小女娘,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询问道: “姑娘可否告知,我怎么会到这里?又为何是这幅打扮?” “你是被大当家捡来我们乌龙山寨的,至于这幅打扮……” 小女娘凑到铜镜前,语气俏皮: “穿上一身婚服,自然是要成婚,可惜我们寨子里只有一套婚服,总不能叫二当家穿裙装,只能委屈公子啦。” 许风亭听得有些迷糊: “二当家?不是大当家将我带来的吗?” 小女娘娇笑了几声,解释道: “原先同您成婚的是我们大当家,但可不赶巧了,三当家昨日刚打下一座山头,回来一见您就移不开道了,当下从大当家手里讨了人。” “所以今日啊,新郎官是我们三当家。” 她将对方扯下的珠花又插了回去: “这是婚服配套的珠花,每一样物什都带着祝福,不能拆,还有这发髻,我还没盘过这么漂亮的头发呢,你可不许给它弄乱了!” 许风亭:。 竟然碰上了古代造型师。 还是一拆作品就发飙的那种。 “姑娘,我不能留在这,更不能同你们三当家成婚。” 许风亭起身便要离开,小女娘收起了脸上的笑,态度强硬地将人拉了回来,红盖头一扔,几乎是将人拖着往外走,但是却走得毫不费力。 “吉时已到,你就是不愿,也没法了。”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许风亭踉踉跄跄的跟上,心知自己一时半会逃不了,一路上没有反抗,就这样被带进了拜堂的地方。 山匪的婚礼并不讲究,穿个婚服拜个堂就算礼成了,主要就是图个热闹,因此许风亭刚一进来,便听到四周已经有人在喝酒碰杯了,新娘子没来,宴席都已经先开上了。 “劳烦二当家了。” 在四下嘈杂声中,这道声音显得极其悦耳。 这声音清亮爽朗,令人想起初生的朝阳,听起来应当是位少年。 没想到这位三当家这么年轻。 更没想到,身边这姑娘,竟然是位女匪,怪不得力气这么大。 正思索间,红盖子底下多出了一双修长的手,少年的声音带着笑: “娘子,手给我,前边有台阶,我带你过。” 许风亭搭了上去,顺着对方的指引越过台阶。 “一拜天地——!” 我没想成婚,天地莫较真。 “二拜高堂——!” 父母皆不在,不算拜高堂。 “夫妻对拜——!”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许风亭在心底安慰着自己过完整个流程。 刚松了一口气,便觉一阵失重,三当家竟然将他抱了起来,隔着一层红绸,少年的声音落到耳畔,带着点调侃的痞意: “送入洞房。” 席中宾客纷纷高呼起哄,场面一时热闹得很。 许风亭窝到对方怀里,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实则暗中捏紧了袖中的匕首。 察觉到怀中人的紧绷,少年摸了摸对方脖子上的纱布,继而轻声安抚道: “莫怕,我不会伤你。” 他没有说太多,抱着人向婚房走去,脚步有些着急。 一路上,许风亭都很安静,任由对方将他轻轻放到了床上,又将盖头掀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都是一愣。 眼前的少年生得很好看,他穿着一身红色婚服,马尾高束,天生一双笑眼,看人时的目光亮晶晶的,让人想起山间剔透的琥珀,在朝霞下熠熠生辉。 少年盯着端坐床边的人,一时间也是有些怔愣。 嵯峨三角髻,余发散垂腰,一身红裙女儿装,竟也是毫不突兀,色若芙蓉,几多姝丽。 他忽然伸出手,探向许风亭的脖子,正欲开口,颈间一痛,低头看去,便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上了自己的喉管。 “别碰我。” 许风亭看着眼前的三当家,简明扼要道: “还有,我要下山。”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 “哥哥,我就是在帮你下山呀” 许风亭皱眉: “你喊我什么?” 这位被称作三当家的少年,仰着头又喊了一声: “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谨啊。” 眼前这双透亮的眸子,渐渐与记忆中的小哭包融合,的确是有些像的。 许风亭不太敢相信: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落草为寇?” 顾谨不是淮安王的孩子吗?怎么会来到乌龙山,还成了三当家? “王府之中那位世子刚刚过世,父王唤我进京继承爵位,离去时派了个剿匪的任务下来。婺州与江城归属淮安地界,乌龙山山匪横行已久,为了剿匪,我特意打入其中,为的便是寻求时机将其剿灭。” 原来如此。 十年前,顾谨被送到江南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淮安王似乎也不待见这位嫡子,反而将小妾拔为平妻,她生下的孩子则顶替了顾谨的世子之位,这些年,淮安王府小妾相争,闹得跟后宫妃嫔争宠一样,都没留下一个男丁。 如今世子死了,淮安王才想起来流落在外的嫡子。 剿匪一事,本该是他一个王爷做的,竟然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来,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这孩子。 许风亭收起了匕首: “抱歉,许久未见的确认不出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少年的伤口上,有些不好意思。 阿谨笑了笑,并不在意,而是伸出手道: “我替哥哥看一下脖子上的伤吧,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便见纱布上渗血了。” 许风亭怔了怔,看着少年单纯的笑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摸他脖子,是这个意思。 方才急急赶来,也是想快些看看他的伤口。 许风亭眸光一暖,他点点头,主动解开了纱布。 顾谨只是看了一眼便收起了笑,凝眉正色道: “果然又出血了,我再给哥哥敷一点止血的药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桌案前,找出止血的药粉,又取了新的纱布过来。 许风亭挺直脖子,方便对方上药: “昨日我的伤口是你帮忙处理的吗?” 顾谨点点头,他看着对方脖子上明显的咬痕,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 “这一口是谁咬的?” 下了这般的死力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恨什么怨。 许风亭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只疯狗罢了。” 这明显是人咬的。 察觉到对方不太想提,顾谨垂眸,没再就此事多问,而是问了点别的: “那个叫小野的人呢,这次怎么没陪你一同前来?” 幼时自己不过是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外祖家中,他没有任何关于这人的线索,没想到重逢之时,却是这样一副狼狈的姿态。 就连时常黏在他身边的小孩,都不见踪迹。 许风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些。 十年前,也是在江南,小反派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同他说: “我让皇兄把阿谨送走了。” 那时候,这孩子多乖啊,做事有商有量的,会同他言明自己的心思,怎么长大后,就变成那幅样子了呢?藏着一肚子的坏水不说,还来趁人之危那一套。 见对方似乎在发呆,顾谨喊了喊: “哥哥?你在想什么?” 许风亭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回复了对方方才的问题: “小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没陪着一起来。” 顿了顿,他提醒了一句: “阿谨,以后这声哥哥还是别喊了,我不喜欢听。” 容易让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那我喊什么呀?” 顾谨将纱布缠好,凑近嬉笑道: “难不成,你真想要我喊娘子?” 第39章 醉玉倾颓 许风亭将人推远了些: “别闹, 我叫许风亭,你可以喊我许兄。” 子明这个身份,他不能再用了, 一旦被人知道, 神医谷和皇宫那边怕是都要坐不住, 正好用回自己的真名,倒也自在。 “你说今日这场娶亲, 为的便是送我下山,这是何意?” 提到这事, 顾谨显得兴致极高,他站直身子,眉飞色舞道: “这几日我帮着乌龙山打下了好几座山头,使其一跃为众山寨之首,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将这附近的山匪一网打尽。” 少年笑吟吟地望来,问: “许兄不妨猜一猜, 这场娶亲意欲为何?” 思及方才拜堂时热闹的宴席场,许风亭思索道: “才攻下一座山头,又逢喜事,众人一定懈怠得很, 若是趁此时机攻入山寨,胜算比平时要翻上好几倍,你是想借此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吗?” 顾谨点点头, 他给许风亭递去一杯酒,自己举起另一杯, 轻轻碰了碰: “许兄猜得不错,但我要的, 可不只是翻上几倍的胜算,而是必胜之局。” 说着,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清脆的瓷杯扣上桌案,发出一声闷响,恍若赌局之上,骰盅盖定,输赢只差一博: “今夜你且在此休息,几日后我自会送你下山。” 许风亭正想问问为何是几日后才能下山,顾谨已经走出了婚房,他啜了两口杯中酒,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谨并未全然告知全部的谋划,若是贸然率兵攻上乌龙山,怕是要惊动其它山寨,更遑论一网打尽,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杯中所盛之酒意外地好喝,想着想着便被喝了个干净。 许风亭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喝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酒壶,正纳闷的时候,001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句: “宿主,这是合卺酒,就两杯。” 许风亭:。 “.…这酒干净的吧?” 山匪结亲大多是兴之所起,碰上合眼缘的姑娘便抓了来,酒水自然也会下点助兴的东西,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默化的规矩。 方才在想事情,一时不察,居然将酒杯里的酒都喝完了。 001检测了一番,开口安抚道: “别担心,这是果酿,没加料,顾谨应当给你换过了。” 许风亭放下心来,感慨了一声好孩子,将酒杯放了回去,而后拆掉满头珠翠,和衣躺下时,窗外已全然暗了下去。 总之无事可做,倒不如睡一觉,躺着躺着,迷迷糊糊地也有了困意,但才刚刚睡着没多久,便听一阵开门声响起。 本就只是浅眠,听到异响,许风亭当即警惕地睁开了眼,今夜云舒月朗,皎皎月光下,一少年抱酒而归,正是方才离去的顾谨。 看清来人,许风亭在心下松了口气: “阿谨,你怎么带回来一坛子酒?” 见顾谨走来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担心摔了,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却见对方举起手中酒坛,向他咧开一抹有些傻气的笑: “拿来……请娘子喝。” 扑鼻的酒气熏得许风亭皱起眉,他接过酒坛,将其搁在了一边的桌上,带着人往床边坐下,正欲给对方倒点水解解酒气,却被一把抱住。 少年蹭了蹭,嘟囔一句: “娘子,你好香啊。” 许风亭大概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香,从前他身上没有这气味,是这些年才突然带上的,按照时间点推测,应当与压制蛊毒的药方有关。 他使了点力,推开埋在自己身上一个劲嗅的醉鬼: “看清楚点,我不是你娘子。” 顾谨抬起眼,扯了扯对方身上的婚服,同自己的比了比,清澈的大眼睛里没了一点聪明劲,打着酒嗝道: “是的呀,一样的,你,嗝,你就是我娘子。” 同醉鬼讲道理是没用的,许风亭叹了口气,心道这人到底喝了多少酒,连他是谁都认不出了。 “你方才在外面,一直陪着那群人喝酒?” “嗯!” 顾谨笑得颇为自豪,醉醺醺地说: “我将整个寨子的人都喝趴下啦!” 许风亭沉默了,总算明白对方口中的胜局是什么,原来是想将一寨子人灌醉,趁着众人不备,举兵攻上乌龙山,结果把自己灌成了这幅鬼样子。 真亏他想得出来。 顾谨忽然推开许风亭,打开窗户,探身向外又吐出秽物,一声一声的,听得许风亭直皱眉,心想这人不会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抬脚往门口走,打算出去讨点醒酒的汤药,却被顾谨拉了回来: “不能出去,他们不认识你,外面,不安全。” 许风亭理解了好一会对方的意思,才明白过来。 剿匪的官兵应当已经上山,而“他们”指的便是顾谨的手下,那群人并不认识他,若是出去容易被误伤,留在顾谨这会比较安全。 顾谨说完,又是一阵恶心,扒着窗户继续吐,这一下似乎是吐干净了,他爬在窗边,一时间有些懒得动弹。 许风亭看不过去,将人捞了回来。 醉酒的少年回过头,捂着肚子,眉眼耷拉着,声音委委屈屈的: “娘子,我好疼啊。” 许风亭给对方倒了点水递去,哄道: “多喝点水就不疼了,吐了也要喝,知道吗?” 顾谨乖乖接过,刚喝一口就往外吐,但还记得许风亭的嘱咐,吐完继续喝,到后面总算是渐渐进了水,没再吐了。 应当是没事了。 许风亭将顾谨带回了床上: “好了,睡觉吧。” 床边还有张美人榻,许风亭打算去那里将就一晚,然而才刚一起身,便被顾谨拽了回去,一下没站稳摔到了床上。 醉鬼又黏糊糊地蹭了过来。 “娘子,你要去哪里。” 许风亭将人推开,起身道: “我去美人榻那睡一觉。” 少年迷茫地看来,似是不解: “你是我娘子,为何不同我一起睡?” 许风亭一下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同对方解释,在现在的顾谨眼中,他就是对方的娘子,怕是怎么样也说不通。 思及此,他不再多言,直接下了床,正欲离开,却觉身后安静得有点不对劲,一回头,便对上了双含泪的眸子。!!! “阿谨,你,你别哭。” 糟糕,他怎么忘了这孩子爱哭的毛病。 还来不及感慨,便听对方低低啜泣道: “阿娘走了,父王不要我,现在就连娘子,也不要我了吗……” 十年未见,这小子的哭功竟然升了一个档次。 兀自诉说着破碎的过去,静悄悄地落着泪,将那张精致俊俏的面容,愣是洗出了一股可怜劲,任谁也狠不下心离去。 许风亭叹气,爬回床上,将自己缩到角落: “别哭了,我陪你睡。” 顾谨抹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一点又一点,最后如愿抱住了对方。 他埋在那头乌发里,任由兰草香将自己包裹,迷迷糊糊入睡时,嘟囔了一句: “阿娘……” 屋外传来一阵声响,寂静的山寨瞬间被厮杀声吞没。 无论外面如何喧闹,都没影响到屋内二人分毫。 许风亭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后背时不时就被磕到,疼得他一夜醒了好几趟。 半睡半醒间,不知道磕到了什么,这一次疼极了,他瞬间惊醒,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被翻了个面,背部热热的,还有些隐隐的疼。 “你这里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许风亭回过头,发现是顾谨,对方的神色凝重,不似昨日醉酒时的懵懂,看起来应是醒了酒,恢复正常了。 “只是被撞了下,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这是陆二在马车上的手笔,当时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疼得很,害他一整晚睡不着觉。 顾谨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地说: “你是看不到自己身后的伤,若是瞧见了,定然不会说出这种话” 要不是今早不小心碰到这人,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他都没发现不对劲。 许风亭无所谓地笑了笑,心想就算自己瞧见了也不会在意: “看着严重罢了,其实没什么的。” 他的身体就是很容易留痕,轻轻一撞看起来都很严重。 顾谨没答话,他重新上了点红油,替人揉开淤血的地方。 “嘶——!阿谨,别弄了,真没什么的。” 本来不疼,现在是真的疼死了,一大早就受这种折磨,太痛苦了些。 面对许风亭的叫停,顾谨无动于衷: “不行,揉一揉才能好得快,你就这样放着,半个月都别想睡个好觉。” 一听半个月睡不了觉,许风亭闭上了嘴,不再制止。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 “啊!阿谨,算了,我真受不住!” 他宁愿半个月不睡觉,也不想遭这种罪! 手上本就涂了油,许风亭还一直乱动,这人的脊背本就生得清瘦,并不好使力揉开淤血,几次三番下来,顾谨的额头上都被闹出了薄汗,他跨坐而上,将人摁住: “别乱动。”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顾谨!” 许风亭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望前,意外发现竟然是昨日的那位二当家。 奇怪,昨日官兵不是已经攻上了乌龙寨吗?这姑娘,竟然还没被带走? 他正疑惑着,便听顾谨喊了一声: “表姐,你怎么来了?” 许风亭呆了呆,心想这次剿匪竟然还是姐弟齐上阵。 被顾谨喊做表姐的小女娘捂着脸,难得有些羞囧,声音气急: “都日上三竿了,你说我来做什么!黄龙寨还去不去了?再不动身,那群人该察觉到不对劲了,你竟然耽于这种事情,如此不正经,眼里还有没有正事!”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一愣,不知对方何意。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顾谨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语气也有些冷: “苏云,你说清楚,我哪里不正经了?” 臭小子,竟然敢直呼长姐名讳。 “我都在门口听了许久了,现在人就站你们面前,你竟然还要我说清楚,好啊,你不要脸,那我也无所谓了!” 苏云放下手,看了眼二人,正打算鼓着气指摘一番,当场愣住: “等一下,你们没有……?” 许风亭大概猜到对方误会了什么,推了推还坐在自己身上的顾谨: “快下去,本就伤得不重,不需要你替我揉淤血。” 一句话,委婉地向苏云解释清楚了方才的事情。 顾谨顺从地收回腿,取过床头的巾帕擦擦手,奇怪地看向苏云: “你犹犹豫豫地到底想说什么?” 苏云:。 “没什么。” 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顾谨没再追问,只当对方心情不好,又来找他骂几句发泄情绪,他懒得计较,走下床道: “我正打算给许兄擦完药就去黄龙寨,若是没有其它事,你先出去吧,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将我与许兄带出乌龙寨。” 闹了个大乌龙,苏云也不好意思再留,急匆匆地走了,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顾谨回过头,向许风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兄,这几日怕是要再委屈你一下。” 他指了指床头刚刚褪下的婚服,补充了一句: “这裙装,还得穿一穿。” 许风亭不解: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当家新婚当晚便碰上官兵剿匪,不仅被毁了洞房花烛,还痛失一座寨子,逃出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集结所有寨子,灭了这群官兵。” 顾谨披上大红婚服,特意将头发扯乱了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狼狈,只听他轻笑道: “走吧娘子,随为夫去黄龙寨,占山为王。” 第40章 鲜衣怒马 黄龙寨。 “三当家的意思是, 昨日二当家反水,借你大婚之日引官兵上山,整个寨子的人都毫无所觉, 咱们这第一大山头, 就这样没了?” 一人坐于虎皮大椅上, 生得健硕粗犷,袒露的胸口还缠着几层绷带, 他原是黄龙寨的当家,却在几日前被顾谨掀了寨子, 身上的伤也是当时留下的,至今还没恢复。 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还一副当家做派,高高在上质问着突然造访的二人。 顾谨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上前,抬脚将人踹下虎皮大椅,接班似地坐了下来, 声音带着匪气: “赵磊,你还当自己是黄龙寨的头呢,这座山头是我打下的,里头的兄弟有不少是我从乌龙寨带来的, 你信不信不重要,我的人信我就行,哪里轮得到你来质问?” 赵磊实在是被这人揍怕了, 对方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躲,竟然忘记了反击, 就这样被一脚踹下了高座,当着底下一众兄弟的面, 他愤然起身: “你你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半句话,顾谨不耐烦地又补了一脚,将人踹出老远。 赵磊捂住腹部,疼得直冒冷汗,低头一瞧便见雪白的纱布都染上了血迹,身上的伤口本就没好全,被眼前的少年毫不留情一踹,再次崩开了血。 顾谨没再管这位前黄龙寨大当家,而是扬眉向底下的许风亭邀请道: “娘子,站着多累啊,上来坐为夫身旁。” 许风亭看了眼一旁的赵磊,心想顾谨还真挺适合当山匪,就这样大咧咧地抢了人家的专座,还毫不客气地邀人同座,这不是在明晃晃地打赵磊的面子吗。 迎着赵磊愤懑的目光,许风亭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抬脚,慢悠悠地走上虎皮大椅。 这么多虎皮摞成厚厚的坐垫,坐上去一点舒服得很,他刚到的时候就想坐了。 顾谨那一脚似乎踹到了肺腑,赵磊本就疼得发晕,见自己的专座被二人毫不客气地站着,气急攻心,指着虎皮大椅上的二人颤巍巍道: “欺.…人太甚!” 一口鲜血吐出,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顾谨没理会晕过去的赵磊,他笑看走向自己的人,顺手拦到身边,问: “娘子感觉如何?” 从走进黄龙寨起,这人的目光便一直落到赵磊坐的椅子上,想来应是很想坐,现下如愿坐上了,眼底的雀跃是藏也藏不住。 许风亭弯下眉眼,附耳点评了一句: “很不错,是我坐过最舒服的椅子,托了阿谨的福。” 顾谨转过头,正想说句客气什么,毫不设防地对上一双瑰丽的眼,长长的眼睫似蝴羽般轻扇,覆在浅色的琉璃珠上,在阳光下挥开一抹艳丽的流光。 红裙乌发芙蓉面,叫人错认是女郎。 少年忽然红了耳,难得觉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松开了揽住对方的手,就在这时,底下传来一道声音: “三当家,赵大哥向您质问是不对,但是话糙理不糙,昨日乌龙寨的确丢得有疑点,官兵上山,整个寨子的人怎么会毫无所觉?一夜过去,为何只有您与夫人逃了出来,大当家呢?” 顾谨收起心下的异样,抬眼看去,发现是一位眼生的青年,应是赵磊手下的人。 他的目光落到护送自己前来的山匪身上,对方会意,站出来解释道: “三当家喜得佳人,忍不住同寨子里的兄弟们多喝了几杯,喝多了,这不是就耽误事了吗!昨夜官兵来得突然,众人都没防备,大当家当场就丢了性命,要不是三当家机灵,假意投降,我等都跑不出来。” 顾谨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懊恼: “都是我的错,和兄弟们拼酒,害得乌龙寨失守。” 方才开口的那位山匪附和道: “三当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换做是旁人,得了夫人这般标志的人,怕是也要同兄弟们好好庆祝一番,明明是二当家的错,竟然投靠官兵,害得我们丢了乌龙寨。” 这位山匪是苏云安排的人,同他们一样,早已在山上蛰伏许久,话术也全都是提前说好的,一旦众人对顾谨生疑,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带到反水的二当家身上。 叛徒在哪里都能引发民愤,二人互相打配合的一番话,成功将众人的仇恨带到了二当家身上,场面一下子喧闹了起来,但说的却不是责骂二当家如何如何,而是看着高坐之上的三当家夫人,窃窃私语: “确实标志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娘们。” “换做是我,什么山匪也不做了,直接将人抱回家,告诉街坊四邻这是我娘子。” “别想了,这姑娘已经被三当家占了,要拿人,先打得过虎皮大椅上那小子再说。” …… 许风亭:。 这群人是不是眼神不好。 他看起来,很像女娘吗? 许风亭偏过头,向顾谨打着商量: “阿谨,你能不能帮我澄清一下,我是男子,不过穿了裙装而已。” 顾谨垂着眸,有点不敢盯着那双眼,目光落到眼前的红裙之上: “抱歉,你是女子才更有说服力,只能委屈一下。” 若三当家娶的是个男子,怕是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力了。 许风亭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群人看向他的目光,太吓人了,底下站着的仿佛不是山匪,而是几百个陆二。 和那只疯狗看过来的眼神如出一辙。 注意到许风亭的不自在,顾谨抬眸,静静盯着底下的人瞧,一个一个不紧不慢地巡视过去,将那些不老实的目光都压下去后,低声向身旁人安抚道: “莫怕,有我在,他们欺负不到你。” 许风亭点点头,心想就忍一日而已,按照顾谨的计划,待召集完所有山头的人,便能收网了,届时他也不用再穿这身衣服。 正想着,便听顾谨已经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了: “今早我逃出来的时候,听闻二当家要给那群官兵们办庆功宴会,彼时守备定然松懈,我们可以借此宴席,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趁着他们守备松懈之时,夺回乌龙寨。” “现在去联系各个山头,集结人手,今日子时,便是我们一血前耻之刻!” 这句“一雪前耻”,极具鼓舞性,直叫众人挥拳呐喊: “跟着三当家!夺回乌龙寨!夺回乌龙寨!” 许风亭看着眼前胜似邪教宣讲的场面,讶异于顾谨的组织与领导能力。 这少年,若是放在军营,一定会是当将领的料。 顾谨近日风头正盛,凭一己之力打下好几座山头,众人都对这位三当家寄予厚望,纷纷给出了热情的反馈。 官兵已在明处,待处理完乌龙寨的事宜,定然会动其他山头,夺回乌龙寨,不仅是替那里的兄弟出气,也是给官兵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对其他山头下手。 是夜,乌龙山脚。 顾谨领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进了提前安排好的包围圈。 远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乌龙寨已近在眼前,果真如那位三当家所言,官兵在办庆功宴。 众人皆是一喜,觉得今夜反攻一定能成,当即便冲了上去,不料才刚到山寨门口,迎面便是一伙人,不待山匪反应过来,已是兵刃相接,官兵似是早有准备,从山寨内冲了出来。 “不好!有诈!快撤退!” 赵磊出声提醒,一群人下意识地想要回去,却是为时已晚,官兵早已挡去了来路,不知不觉间,竟然成了包围之势,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退无可退。 兵匪之战一触即发,乌龙山被厮杀声包围。 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计划,将大家伙带进了官兵的包围圈。 赵磊是最先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当即调转马头,目标明确地看向顾谨的方向,向身后众兄弟扬声道: “这一切都是三当家的谋划!我们都被骗了!” 闻言,众人纷纷反应过来,泄愤似地向顾谨所在的方向追去,其中最愤怒的,当属赵磊,原先想着这人虽不讨喜,曾几次落他面子,但好歹也是自己人,且智谋过人,或许能带着他们打赢官兵,硬是将一肚子气憋了回去。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一直将他们闷在鼓里当猴耍! 之前忍下的那些气,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赵磊驾着马,眼神裹挟着狠戾的恼怒。 他本就在顾谨旁边,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驱马加速追去,看向坐在马后的那位新夫人,忽而勾唇,抬手便是一刀落下。沨 许风亭只来得及瞧见一阵刀锋扫过面前,下一刻便被扑倒在马背上,再睁眼时,便瞧见顾谨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仿佛不知痛般地拔出佩剑,冷着眉眼将其挥出。 凌厉的剑锋在空中转了半圈不到,便听一阵闷响,赵磊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许风亭脚下。 只是随手一扔,便取掉了他人头颅。 许风亭看着地上的人头,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道是被惊的还是被吓的。 “娘子,坐稳了。” 顾谨拉起缰绳,脚踢马腹,少年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 “为夫带你,杀出重围。” 话音刚落,便听耳畔一阵风声呼啸,许风亭下意识地抱紧了身前之人,免得被颠出去。 身后山匪的讨伐穷追不舍,身前少年的马尾随风高扬,迎着猎猎山风,在这生死一线间,许风亭竟然觉得有些畅快,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仰起头,只觉得漫天星辰触手可及。 今夜星光闪耀,夜色辉煌,久病之人竟也为之哗然。 第41章 假戏真做【修】 中途, 苏云带着一队人马前来,掩护顾谨二人安全抽身,四方兵士顺势围拢, 拦下了紧追而来的山匪。 成败已定, 后续的事情, 顾谨没有再管,对苏云留下一句“降者不杀, 择人收编入府”后,便被许风亭半推半拉地带进了寨子: “诶诶!娘子, 何事如此着急?” 许风亭看向顾谨右臂上的伤口,皱眉道: “你手上的伤需要清理包扎。” 这几日娘子喊习惯了,一时顺口竟然又喊了出来,二人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反倒是身后的苏云,看着自家表弟离去的背影,神情颇为古怪。 许风亭将顾谨带到房间坐下, 替他拨开被刀刃划破的衣袖时,却见伤口已经开始自我愈合,新生的血肉和衣料黏在了一起,倒是颇为棘手。 “不用犹豫, 直接扯下就行了。” 说着,顾谨抬手就要将衣袖扯下,却被许风亭拦了下来,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轻缓,听到少年耳里温柔极了: “别伤了自己, 我来吧。” 顾谨愣了愣,明明烛火下, 青年低眉垂目,神情专注,几缕青丝悄然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人将头发别到了耳后。 这点小动作,并没有被察觉到,许风亭正在同顾谨的衣服做斗争,心想这人身体素质未免太好了些,只是晚了一会而已,伤口就已经自行止血,开始有愈合的趋势。 他不知道的是,小世子自小在刀光剑影里长大,受伤流血是常态,伤得多了,身体的恢复能力自然就变强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顾谨说: 别伤了自己。 半刻钟后,终于是将那截衣袖取了下来。 许风亭起身,将巾帕打湿,替顾谨擦拭着手臂上凝固的血渍,思及方才在山寨前听到的对话,禁不住询问道: “将山匪收编入府,或有豢养私兵之嫌,为何要这样做?” 这话不仅在询问,也是一种委婉的提醒,上千人的匪兵,若是朝廷有心追查,可能还得安个谋逆造反的罪。 不料顾谨却是毫不担心,直言道: “我要的,就是私兵。” 许风亭大惊,心想这是他能听的吗? 养私兵干嘛?当真是想谋反?他这个知情者会不会被灭口? 想着想着,手上一个不注意,竟然擦到了伤口,鲜血涔涔地往外冒,许风亭当即起身,有些不敢看顾谨: “抱歉,我去找点止血的药。” 顾谨哪里猜不出这人是因何变了神色,他看着对方慌乱找药的背影,开口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养私兵,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许风亭找药的动作一顿,只听对方又言: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肃清朝堂,将从前的太子党拔了个干净,就连那些老臣都没放过。” “新帝多疑,且暴虐无常,说不定哪一天会对淮安王府下手,我需要一支自己的兵当底牌。” 原来是这样。 许风亭带着止血的药粉坐回了顾谨身旁: “他不是暴虐的孩子,只要不惹他,不会动淮安王府。”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顾谨怔愣片刻,似乎是没想到这人会帮新帝说话: “你认识当今圣上?” 这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熟稔? “不算认识,只是曾经有过交集罢了。” 许风亭垂眸,没再多说,将药粉洒在伤处,继而包扎好。 顾谨识趣地没再多问,若有所思地打量地身前的人,默了默,开口问了别的事: “下山之后可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去,还是在江南再待段时日?” 回去自然是不能回去的,许风亭开口道: “家中出了点变故,暂时回不去了,下山之后,可能会去江城看看。” 顾谨意外地挑了挑眉,轻笑道: “这么巧,我也打算回江城,那群匪兵不好带回京城,养在外祖家会比较安全,娘子既然同路,明日便随我们一起进城吧。” 许风应下了同行的邀请,但是总觉得顾谨这话说得有点问题,想了半晌,终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出声提醒道: “阿谨,山匪已落网,我们这场婚事本就是逢场作戏,今后还是继续唤我许兄吧。” 顾谨点点头,顺畅如流地喊了一声许兄,忽然一顿,不太满意地皱起眉,总觉得这称呼差点意思: 似乎……还是娘子好听些。 夜已深,就连外面的庆功宴都结束了,顾谨率先起身,将房间留给了许风亭,临走前替昨夜之事道了个歉: “阿姐说我醉后不老实,爱占人便宜,昨夜实在对不住,今夜便分开来吧。” 许风亭自然是没有异议,二人身上都带着伤,若是躺着一起难免有所磕碰,如此正好自在。 一盏盏烛火吹灭,乌龙寨陷入了酣睡的寂静,隐隐可以听到阵阵压抑的轻咳声。 许风亭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自神医谷带出来的药瓶。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好几日没吃药了,怪不得今夜又开始咳血。 应当是前日被带山匪上山的时候,落在了路上吧。 不再理会,床上人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翌日。 顾谨安排好人手,带着一众匪兵,同许风亭、苏云一起离开山寨,走的时候还顺了个枕子下山,看的苏云一脸莫名: “这是做什么?打算在马车上睡觉?” 顾谨看了眼苏云,没说话,他将软枕放在了马车内,继而转头对许风亭道: “你背上有伤,靠着它会舒服些。” 马车颠簸,这人后背的淤青还没散去,可别又给撞出了新伤。 许风亭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顾谨,没想到这人如此心细,笑着道了一声谢。 青年早换回了男装,晨光透过草叶打出细碎的光,映出晨雾飘渺,他就站在此间,言笑晏晏,清雅出尘似林中仙君。 顾谨移开目光,有些不敢多看: “不必言谢,快上车吧。” 苏云回过味来,她凑到自家表弟的跟前,眼神含着兴味,低声询问: “阿谨,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真把人家当娘子来宠了啊?” “嘘—!” 顾谨慌了慌,看了眼身后刚刚踏马车的人,压低声音威胁道: “别乱说话,要是叫他听到了,我不会再喊你一声姐。” 苏云:。 有必要吗? 许风亭在车内坐了好一会,才等到顾谨和苏云二人上来。 不知为何,苏云突然变得很热络,一路拉着他问东问西,从年岁到家中几口人,事无巨细。 许风亭不知这人何意,但该有的警惕一点没少,当问及家中人口的时候,为防对方继续追问,硬是扯了个孤儿的话本出来,什么自小体弱,没见过父母啊之类的,听得苏云一阵抹泪: “呜呜,怪不得这么瘦,阿谨,你可得带风亭多吃点好的,补回来。” 许风亭心想倒也没有这么可怜,吃喝这一块爸妈还真没缺过他什么,正腹诽着,便听顾谨说: “表姐说得是,我正打算带他去烟雨楼吃一顿,就是不知道你可舍得?” 苏云抹干净眼角的泪,摆手道: “有什么不舍得的,只管去吃,反正他们都认识你。” 见顾谨一幅捡了天大便宜的样子,许风亭偏过头,好奇地问了句: “烟雨楼是什么地方?” 顾谨凑到对方耳畔,语气狡黠: “是苏云开的酒楼,一顿饭,值千金,有些菜点连宫里都吃不到呢!” 千金,将他在白云山上的宅子卖了都抵不上这一顿饭。 “这太破费了,算了吧。” 许风亭正欲向苏云回绝,却被顾谨拉了回来: “苏府是江南第一商,不差这点钱,别客气。” 江城离得并不远,三人交谈的功夫里便到了,苏云还有其他事情,将顾谨与许风亭二人放下后,便带着车队往苏府驶去。 江南的建筑同京城很不一样,朱楼画栋,烟柳搭桥,迎面便见一高阁临江而建,上面落着“烟雨楼”三字匾额,整座建筑恢宏极了,琼楼玉宇,恍若空中楼阁,哪怕一顿饭值千金,也让人趋之若鹜,门口宝马香车停了一路,热闹非凡。 顾谨熟门熟路地将人带进了酒楼,在自己常来的雅间坐下,喊来小二。 许风亭没什么忌口,将点菜的事情都交给了顾谨,自己则走到窗边,凭栏远眺外面的江南风光。 外面春光正好,就这样趴在窗边晒晒太阳也很舒服,听着檐下清脆的鸟鸣,他有些惬意地眯起了眼,像是一只偷懒的猫儿似的。 隔壁雅间的窗户正好开着,谈话声就这样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落出一句“新帝”。 许风亭伸手,轻轻碰了碰兀自啼鸣的娇莺赶走了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也总算听清了隔壁的话: “……新帝从宸国要来了那位二皇子,似乎是打算联姻。” “当真?我记得那位皇子,原先不是要同太子联姻的吗?” “你可慎言!现在没什么太子了,况且,这不是还没成婚吗,新帝喜欢,自然就讨来了。” …… “发什么呆呢,菜上齐了,快过来吃。” 许风亭回过头,便见满满当当上了一桌子好菜,他跟着顾谨回到位置坐下,抬眼便见一道糖醋排骨,下意识地落下一筷子。 “味道如何?” 顾谨看了过来。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许风亭突然想到,在很久之前,小反派也曾这样看着自己,问他味道如何。 许风亭收回目光,答道: “尚可。” 顾谨听出了话中的深意,打趣道: “看来是尝过更好的,这可真稀奇了,还有人的手艺比烟雨楼的厨子都好吗?” 许风亭沉默了,许久,抬眸问道: “有酒吗?” 顾谨愣了愣,将身边的酒壶推了过去,眼看着这人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似乎心情不好的样子。 他夺过许风亭手中的酒壶,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兀自斟了一杯酒,举起,含笑道: “一人独饮如何解愁,我陪你喝。” 对于喝闷酒的缘由,顾谨并没有多问,是人都会有愁绪,既已为之苦闷,又何必追问不休。 许风亭很喜欢和顾谨相处,在这位小世子身边,总是会觉得很自在,胆大心细,进退有度,比家里那位倒是听话多了。 他扬起一抹浅笑,端起面前的酒盏,同人轻轻碰了一杯: “好,那今日,不醉不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一场饭局,愣是被二人喝成了酒局,又因某人的酒量实在太小,被迫早早结束。 青年双颊酡红,趴在桌上,看着檐外去而复返的黄莺,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也不听话,都欺负人。” 才喝了半壶不到,人就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居然开始诘难一只无辜的雀鸟。 顾谨听得摇头直笑,他凑近了些,实在好奇: “这是在谁那受了气?” 许风亭看着身前的少年,恍恍惚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冷峭,却笑着喊他哥哥的人,于是怔怔唤了一声: “小野……” 这声亲昵的称呼,已经很久没有被喊出来了,骤然被拎回了嘴边,连带着勾出了许多复杂的感情。 醉酒之人分不清这是何种情绪,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醉意醺然的眼里竟然蕴开一抹雾气,在酒气的催发下愈演愈烈,长睫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一滴泪珠就这样滚落而下,只字未语,却足够委屈。 顾谨当即慌了神,下意识地抬手,替对方拭去眼泪,待人哭累了,才轻轻问了句: “小野,就是穆禾野,对不对?” 醉酒的青年点点头,他趴在桌上,眼皮都快合上了,噙着泪,还不忘追着骂了一句: “混蛋。” 见对方应下,顾谨目露恍然,暗道果真是新帝。 昨日许风亭对新帝的维护,让他想起来一件事,九皇子的名字,不就是穆禾野吗?正正巧巧,带了个野字。 可惜当时对方不欲多说,他也不便多问,如今因着醉酒,竟是意外证实了心底的猜测。 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比如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又比如为何要逃到江南,可惜趴在桌上的人已然熟睡,给不出任回答。 顾谨解下自己的发带,替对方将散乱的头发拢好,绑上,仿佛如此就能捆住这人一般: “既然他让你如此难过,那就别回去了,留在江南吧,好不好?” 小世子俯下身,捧起手中的乌发,怜惜地落下一吻,语气缱绻: “娘子。” 40-50 第42章 新帝登门 当夜, 皇宫御书房。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也找不到!” 新帝推翻案上的奏折,冷峻的眉眼压着浓重的郁色,心情很是不悦。 他谋这个位置, 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如今那人已经失踪数日, 各地州城的地方官,拿着画像竟然也找不着人, 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陛下息怒,画像前日才作好, 送往各州各城需要时间,您耐心等等,说不定过几日便有消息了。” 高公公躬着身,将地上的奏折捡起,拍干净后一一放回了桌案上。 他是先帝临终前派来辅佐的人,并不害怕这位年轻的新帝,甚至有心点拨: “老奴知道, 您本无意这个位置,但在其位,谋其事,奏折事关重大, 怎可随意待之,仙长回来,若是知晓您如此懈怠政事, 怕是也会失望。” 穆禾野看着被捡回来的奏折,颇为烦躁地啧了一声: “不过都是一些问安的话, 还要一个个批复,真当朕闲得慌吗?” 嘴上这么说着, 最终也没再将其挥开,但迟迟找不到人,也实在是无心处理这些无聊的奏折,新帝腾地起身,回头,问向高公公: “还有哪些州城没有消息传来?” 高公公报了几个地方,穆禾野静静听着,忽而皱眉,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话: “江城?自京城快马赶至江城,一日便到了,两日时间都够来回了,怎会至今没有一点音信!那片地现在是谁在管着?” “那是淮安王的封地,不过前些日子小世子病故,淮安王也一病不起,现在由原配所出的大公子看着,您曾见过那孩子的,在几日前的袭爵礼上,叫顾谨。” 竟然是他。 新帝立于窗前,似乎陷入了沉思。 总觉得,江城有些可疑。 高公公识趣地退到一边,不再搭话,免得打断陛下的思路,御书房一时陷入了寂静。 但这阵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陆七急急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还拿着几封信: “陛下,又有几个州城来信了,您快看看有没有公子的消息。” 穆禾野接过,快速翻看了一番,竟然在其中看到了江城的来信,于是将其单独抽出,细细查阅。看着看着,眉宇间的厉色渐散,他向一旁的高公公吩咐道: “高公公,安排人手,朕要去江城。” 陆七一直在边上候着,闻言惊喜地追问道: “江城有人曾见过公子吗?” 穆禾野摇了摇头,看向手中的信件,轻笑道: “不,据信中所言,江城无一人见过哥哥,也无一人有相似的嫌疑,你说奇不奇怪。” 自各州城反馈而来的信件里,就算没有确切的消息,也会罗列几个有嫌疑的人出来。 新帝上任,地方官员变着法地找人,想要讨得圣上欢心,偏偏淮安迟迟没有消息,送来的信件也是如此与众不同,实在怪也。 但若是看管那片地的人是顾谨,便都说得通了。 幼时这小子便一直缠着哥哥不放,久别重逢,又怎么舍得放人。 同一时刻,苏府。 已至深夜,府中却是灯火通明,门前来客不绝,皆是手提医箱的大夫。 “他到底是怎么了?不过是喝了几杯酒而已,怎么会吐血?” 这是今日找来的最后一位大夫,顾谨拉着人,着急的地问。 从烟雨楼回来后,顾谨将许风亭带回了苏府,原本睡得好好的,不夜半时分突然咳了起来,到最后竟然呕出一口血,生生晕了回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顾谨当即慌了神,派人去请大夫前来,但是每一个过来的都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只留下一句时日无多,而后摇着头走了。 “这位公子中了血刹蛊,观脉象,前些日子应当刚刚毒发过,身子正是最空虚的时候,骤然灌下烈酒,再加上心绪不稳,是以引起了蛊虫的躁动,那一口吐出的,是毒血。” 终于有人看出了病因,顾谨仿佛抓住了希望,连忙追问: “可有救治之法?” 大夫摇了摇头: “这涉及到巫蛊之术,草民学艺不精,不知救治之法,但这公子身上的蛊毒,应当已经到了后期,再过不久,毒虫会深入骨髓,每爬一寸,血肉将与白骨分离,堪比剥肉之痛,多活一天都是受罪。” 他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青年,颇为不忍地继续说了下去: “要是……当真疼得受不住了,世子可以帮他早日了结,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大夫拎起医箱,正欲离开,忽听身后的小世子出声问道: “假若用大还丹续命,可否替他减些痛楚?” 苏府的祖上是前朝大将军苏暮,府中藏着许多前朝遗物,其中就包括传说中的大还丹,可将濒死之人自死线拉回,这是保命的丹药,当世统共也就三颗。 一颗在夏国皇宫,早就被先帝吃了;一颗在宸国宫内,被重兵看守着;而最后的这一颗,便藏在苏府,时至今日都有人试图潜入府中窃取丹药,却碍于苏府的布防,铩羽而归。 见顾谨竟然愿意拿出大还丹,大夫很是意外,禁不住提醒了一句: “就算世子舍得,您外祖父也愿意吗?” 顾谨没回答,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你只需告诉我,有没有用?” “自是有用的,虽无法拔出体内的毒虫,却可将其压制下来,多舒坦一些时日,但也仅此而已。”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大夫没再久留,走出了屋舍。 安排好照顾的人候着后,顾谨也走了出去,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许风亭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刚刚破晓。 他是被疼醒的。 自从绑定了系统后,许风亭用着这具年少时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再体验过这般难捱的疼痛了,但他知道,这只是病情恶化的开始。 后续的每一日,都会比今日还要难熬。 “001,若是自然病死,会影响我回去吗?” “不会的宿主,但是你不疼吗,要不还是去找主角们吧,不管是穆泽宇还是风欢意,让他捅一刀咱们就能回去了。” 001寄居在识海,是最能与宿主感同身受的存在,早在医院与许风亭绑定的刹那,它便已经体会到了对方当时有多难捱,若是任由蛊毒发作下去,还不如被主角杀了来得痛快。 许风亭没有回答001的话,他蜷缩在床上,已经疼得没心思交谈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声焦急的“娘子”,下一刻,嘴巴里被塞进了一样东西,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顺着喉管流入身体,所过之处疼痛渐消。 他终于恢复了点精力,也看清楚了眼前之人,声音带着微哑: “……阿谨,你喂我吃了什么?” 顾谨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泛着乌青,似乎一夜未睡。 明明受蛊毒之苦的是床上之人,他看起来却更加狼狈: “对你身体有好处的药。” 对方说得含糊其辞,许风亭还想追问,却听顾谨又言: “你的身体不好,就在苏府住着吧,不必觉得不自在,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顾谨说完,甚至来不及等许风亭回话,就急匆匆地往外走,几乎是逃也似的地离开了院落,迎面撞上追过来的苏云: “我带了大夫,快让他瞧瞧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今早她正在自己院内休息,忽听府库的方向传来一声声惨叫,赶过去的时候,祖父正抄着戒尺,一下一下地往最疼爱的外孙身上抽。 苏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武将,虽然老了,一身力气似乎也没有弱多少,光听顾谨当时的叫声就知道有多疼了,结果这小子,刚得了丹药就急急地跑了,全然不顾身上的伤。 见到来人,顾谨一下卸了力,差点摔倒,所幸被苏云带来的大夫及时扶住: “世子,您才受了伤,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苏云看向不远处的院落,又看了眼自家表弟狼狈的摸样,皱眉道: “大还丹的事情,和他说了吗?” 顾谨摇了摇头,见对方抬脚要进去,连忙将人拉住: “别告诉他,该受的打骂都已经受了,说出来还要害他劳神担心,届时怕是更加不好意思留在府中。” 苏云停了脚,回头看向顾谨,眼神又惊又奇: “你是怎么说服祖父的?” 她到的晚,只来得及瞧见顾谨挨了一顿打,而后便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丹药。 那可是保命的丹药,传家宝一样的存在,打的那一顿不过是在治偷丹的罪,照理说,老爷子应当要讨回去的,怎么还会放任对方拿着丹药跑了? 顾谨抬起头,脸色虽然虚弱,却扬起了一抹灿然的笑: “我说,他是我娘子,成过婚拜过堂的,若是死了,我不会再找他人。” “哦?娘子?” 一道藏着兴味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不知顾世子拜的是哪门子堂,可下过聘书,拜过高堂,征得过哥哥的同意?” 众人抬眼看去,便见一少年身着玄色锦衣,闲庭信步地走来,他的身旁则跟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不是苏老爷子又是谁。 顾谨眯起眼,咬牙喊出一个名字: “穆禾野,你竟追到江南来了。” 苏老爷子快走几步,在新帝张嘴前,毫不留情地就是一脚踹过去。 “混账!你怎敢直呼圣上名讳!” 这一脚看着使了很大的力,实则根本没下重功夫,早上还将戒尺舞得虎虎生风的老头,现下倒是突然迟暮了似的。 顾谨哪里看不出来外祖父对自己的维护,但娘子都要被人抢走了,什么君臣之礼皆扔到了脑后,他不顾老爷子的阻拦,张嘴便怼了上去: “既然成婚,自然是要双方同意,这声娘子也是他曾点过头的,你若执意抢人,便是强取豪夺!就算是圣上,夺人妻子也要遭人唾骂!” 都追到苏府来了,为的是什么事,顾谨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不就是想将里头的人带走吗?他绝对不会同意! “原来是哥哥点过头的啊。” 穆禾野弯起唇,明明在笑,一双黑眸却冷得发沉: “那么,顾世子的娘子,朕是非夺不可了。” 不过是在外面多留了几日而已,竟然都同别人成了亲。 哥哥,你还真是让我惊喜。 第43章 寡廉鲜耻【修】 听到这声“非夺不可”, 顾谨当即跑到院门口,挡住了新帝的脚步,苏老爷子想拦都没拦住。 “让开。” 穆禾野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笑, 很明显是生气了。 苏云连忙跑到顾谨身边, 想要将人拉走, 同时压低声音提醒道: “阿谨,别在这种时候犯犟, 当真惹恼了天颜,你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听话, 跟着阿姐退到边上。” 顾谨纹丝未动,抬眼,直视着眼前的新帝,眸光倔强: “我,不,让。” 天子想抢人,做臣子的就算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顾谨不是莽撞的人,若是放在平时,定然不会做这种除了激怒帝王,毫无所用的事情。 但少年人的情爱炽热, 往往只一点,便足够轰然,哪怕只相处了几日而已, 心内暗暗自生的情愫,足以让小世子, 认定未来携手之人。 那场逢场作戏婚事,终究还是有人当做了真。 两道目光隔着空气对阵, 谁也不让吹,彼此都藏着针锋相对的恼意,电光火石间,穆禾野忽而勾唇,很是不屑地嗤了声: “朕要的人,你不让,也得让。” 随着新帝的话音刚落,自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是许风亭出来了,顾谨连忙回头看去,却见一陌生青年,怀中抱着人迎面走来,他立马变了脸色: 这人是何时进去的,为何自己毫无所觉? 趁着顾谨愣神,苏老爷子向随行而来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将不省心的外孙拉到了边上,换来对方的一阵挣扎: “放开!你们别拦我!” 穆禾野没再理会以下犯上的顾世子,而是快步迎上,接过了裴无卿怀中的人,当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时,皱眉问道: “这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裴无卿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解释道: “额,他一见我就要跑,只能打晕了带来。” 刚说完这话,便见新帝掀起眼皮,眸中的冷厉吓得他心头一跳。 裴无卿连退几步,慌慌张张地替自己辩解: “我发誓,只是轻轻敲了一下,没使力,方才在屋内刚见着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太好,和我没关系啊,你可别再将我往蛇窟扔了。” 上一次在神医谷,因为看管不力,穆禾野竟然将他扔到了蛇窟里,洞外御林军层层把手,想逃都逃不了,征征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鬼知道他是怎么活下去的。 这小子,太懂怎么折磨人了,他是真的怕了。 顾谨被一群家丁压制着,本就窝着火,听到二人的对话,一下子气笑了: “陛下,你竟还有脸问责他人。” 这声陛下,被念得讽刺至极,仿佛在暗骂穆禾野仗势欺人。 穆禾野不悦地看了过去,顾谨却是毫不惧怕,一声又一声地继续说: “昨日就是因为你,他给自己灌了好几杯酒,醉酒后心绪不稳,这才引起蛊虫躁动。” “变成现在这副虚弱的摸样,全都是因为你!” “跑到江南来,为的也是躲你!” “你现在是想做什么?把人带回去继续欺负吗?” 顾谨越说越激动,穆禾野盯着怀中人看了好半晌,继而抬起眼,看向愤慨的小世子: “哥哥是这样和你说的吗?那日寒池之中的事情,是我在欺负他?” 顾谨微愣: “什么寒池之中的事情?” 原来这人并非知晓所有的事情。 穆禾野的眼底淌过一丝饱含恶意的笑,他将怀中人递还到裴无卿手上,继而凑到顾谨耳边,低声轻语了几句。 顾谨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倏地睁大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他陪着你长大,你怎么敢如此待他!” 穆禾野静静地接受着对方的质问,眼看着对方挣脱桎梏,将他扑倒在地,带着怒意的一拳尚未落下,又被随行的侍卫拽走,顷刻间刀架颈侧。 新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目冷峭,就连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袭击天子,其罪当……”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苏老爷子连忙出声打断,跪求道: “今早阿谨向老夫求了大还丹给公子喂下,求陛下看在大还丹的份上,扰了老夫这不肖外孙的性命。” 天子言出不悔,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苏云也跪了下来,替表弟求情道: “求陛下饶过阿谨的性命。” 顾谨看着外祖父与表姐下跪的身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这位年轻的帝王,方才竟然一直在激他动手! 少年咬下心底的不甘,掀开衣摆跟着跪了下来,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并不想拖累家人,让他们下因为自己,向眼前之人卑微恳求。 大还丹对于深受血刹蛊之痛的人而言,的确是救命的良药。 穆禾野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顾谨,并不想哥哥欠外人什么,见这位世子跪了下来,权当对方是服软了,于是也没了计较的心思,改口道: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若非传召,淮安王世子此生不得再入京。”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顾世子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世子娶亲,需天子批准认可,只要朕没点头,你二人的婚事便不作数,那声娘子,不是你该喊的。” 扔下这句话,穆禾野不再多留,带着一众人马往府门外走去。 顾谨看着青年被人抱着走远,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之外,鼻头忽而一酸,泪水自眼角滚落而下,少年轻轻地喊了一声: “娘子……” 刚喊出了,后背被人踹了脚,苏老爷子的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哭什么!既然喜欢,就将人夺来,莫要忘了,这天下本就该是你顾家的。” 顾谨收住了泪,讷讷回头,不敢置信: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可是,谋反啊。 苏老爷子冷哼一声,看着新帝离去的方向,恨恨道: “只因苏府是前朝大将军之后,穆氏皇族便处处桎梏,不许苏府后人入仕,我们只能退居江南,做起商贾生意,但凭什么?” “文臣武将,本就该是能者居之,只因这一条律令,葬送了我族多少英才。” 顾谨理解外祖为何如此怨恨皇室,年轻时,苏老爷子曾改名在军中任职,彼时已官至中郎将,却被查出是苏家后人,后自战场遣返,这如何能甘心。 苏老爷子似乎也在回忆那一段时光,好半晌,他叹了一口气: “阿谨,你若真想反,外祖定然全力支持。” 默了默,他还是多说了一句: “若是不想,也无妨,苏家本就是为顾氏子孙谋事,全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夏国由顾氏开国,顾氏本就是最正统的血脉,但是百年前,顾穆二族曾发生纠葛,顾氏皇族自愿放弃身份,将国家交给了穆氏一族,这才导致皇权易主。 时至今日,世人早已忘了百年前的纠葛,穆氏成了最正统的血脉,但若真要谋反,也并非师出无名,就看顾谨如何想了。 许风亭做了一个诡异的梦,他又梦到了那日马车上的事情,不同的是,陆二变成了一条毒蛇,正将他紧紧缠住,蛇信嘶嘶舔至脖颈,留下阴冷又潮湿的痕迹。 毒蛇似乎并不满足,居然张开獠牙,恶狠狠地咬了下来。 “嘶——!” 脖子处穿来实感的疼痛,好巧不巧,偏偏是当初陆二咬过的那块肌肤,马车之上的惊恐感下意识地袭来,许风亭瞬间惊醒。 刚睁开眼,便见有人正压在自己身上,他想也不想,使力将人推开,正要要下床,却被一双粗粝的手抓住脚踝,继而向后狠狠一拽,又被拉了回去。 “又要跑吗?” 迎面便是一张冷峭的俊脸,对方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 “哥哥,不告而别,是谁教你的?” 许风亭看着许久不见的少年,有些错愕,半天没答上话。 穆禾野也不在意,他摸索着对方脖颈处的牙印,沉声问了一句: “这是顾谨咬的?” 许风摇了摇头,本不想说是谁,却在对上那双黑沉的眸子时,被逼着说出了口: “是陆二。” 穆禾野听笑了,他看向身下之人,语气莫名: “看来哥哥这几日潇洒得很,不仅做了顾世子的娘子,还和侍卫勾搭上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许风亭不悦地皱眉,正欲解释一番,胸口忽而一凉,大脑跟着懵了懵。 这混蛋,竟然撕开了他的衣裳!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检查一下身体。” 穆禾野俯下身,附耳说道: “再让哥哥重新记住,我的感觉。” “啪——!” 一个巴掌落到了穆禾野脸上 许风亭红着脸,一双眼里盛满怒意,羞愤交加: “穆禾野!你到底知不知廉耻!” 这话无疑激怒到了少年,他紧紧攥住落下那一巴掌的手,眼眶竟然泛着红: “我碰你便是不知廉耻,顾谨碰你便是合乎情理吗!就连陆二都能被允许,凭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你养大的孩子吗?” 穆禾野的性子极其要强,长这么大,许风亭还没见过这孩子如此委屈的模样,他愣了愣: “不,我同他们没什么,和阿谨的婚事……” “我不想知道你二人的事!” 婚事二字仿佛是个禁词,轻而易举地挑起新帝的妒意,他厉声打断了对方的话。 这副失控的样子,让许风亭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益,于是偏过头,也没了解释的心思。 拉扯间,青年长发半散,一抹艳红存在感极强地闯入穆禾野的视线。 他的眸光忽然一凝,眼底的妒火汹涌而出,伸手,泄愤般地扯下那条发带: “我竟不知,哥哥何时有了束发的习惯?” 许风亭不想说话,反正说什么都会被误会,他挣了挣被对方攥着的右手,没有用,当即抬起另一只手,试图推开压着身上的混蛋: “放开我!” 穆禾野没理,仔细瞧了瞧手上红色的发带,半晌,兀自嗤笑道: “和顾谨头上的发带倒是相似的很。” 他抓住对方捶打抓挠的手,将发带作绳索绑了上去,继续方才未尽之事,引得身下之人一阵惊恐,连连喊停: “住手!穆禾野!你给我停下!” 少年的身躯蓄满力量,哪里是一个病秧子能挣脱的,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衣裳褪了个干净,穆禾野解下自己的腰带,还未有所动作,忽而顿住。 床上的青年发丝凌乱,双手被缚,早已失了挣扎的力气,正安静地落着泪,那双自来对他温柔浅笑的眸子里,如今却盛满失望。 注意到穆禾野看来的目光,许风亭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你明明有心悦之人,为何要作践我?”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究竟……将我当做了什么?” 是哥哥,还是泄欲的工具? 第44章 袒露心扉 青年哭得悄无声息, 一滴滴泪珠滚落而下,也将失控之人的妒火尽数浇灭。 理智回笼的刹那,穆禾野才反应过来, 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抬起手, 想替人擦擦眼泪, 却被对方避开了,只能愣愣的将手收了回来, 默不作声地低头,将发带解开。 不过一会的功夫而已, 便见两截手腕已勒出了圈圈红痕,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可怖。 年轻的君王摸得小心翼翼,垂下的眉眼满是悔意: “……对不起。” 一时的情绪溃堤罢了,许风亭早已止住了泪,他声音还带着刚哭完的闷哑,但更多的, 是冷漠: “真觉得对不起,就从我身上起开,重新找件新衣来。” 穆禾野不敢再任性,依言起身, 拉开床幔,向外面候着的宫婢喊了一声,片刻便取来了一件新衣, 给对方递去。 听到那声恭敬的陛下,许风亭怔了怔,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早已离开江城, 被带进了宫。 穆禾野直勾勾地盯着许风亭瞧,似乎是希望对方能问点什么,但却失望地什么也没听到,青年只是接过衣裳,自顾穿上。 一个不想搭理,一个不知该说什么,屋内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僵持,不知道过了多久,穆禾野开口打破了沉默: “十五岁第一次梦遗时,你问我,可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梦,我说没有。” “那是骗你的,其实我做了一夜的春梦,梦中之人,都是你。” 许风亭手上的动作微顿,一抬眼,就对上了双专注的黑眸,自来恶劣不着调的少年,此刻的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哥哥,我心之所向,从来只你一人。因为喜欢,才会妒忌,才会恼怒,这才失了理智。” “伤到你,的确是我不对,但却谈不上是故意作践。” 少年抿了抿唇,冷峻的眉眼竟然带着一丝可怜,声音压抑: “数日未见心上人,重逢之时却见对方同他人成了婚,你叫我怎么冷静?又如何克制?” 许风亭实在是没想到,一番质问换来的竟然是如此直白的袒露,更让他意外的是,早在三年前,这孩子竟然就藏着这样的心思。 那双眼里的情绪太过浓烈,许风亭看得暗暗心惊,他垂下眸子,避开对方的视线,解释道: “我同阿谨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什么也没发生。” 穆禾野明显不信,昨日顾谨一口一个娘子的喊,甚至公然冒犯天子,仅凭这样单薄的一句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哥哥如何证明?” 山匪之事不便多说,要是被穆禾野察觉到不对,顾谨养私兵的事情也要泄露,许风亭做不来这种背刺的事。 只是自小相伴的情谊,竟然还要证据相佐,实在讽刺。 一时间,也失了任何辩解的心情: “信不信在你,若非要强迫查探——” 许风亭抬起眼,眸光清厉: “就当我这十年花下的心血,都拿去喂狗了,陛下这声哥哥,草民当不起。” 这一番话牵扯开太大的情绪波动,刚说完,青年便低低地咳了起来,下意识地捂向心口的位置。 那是他曾经替穆禾野挡过箭的地方。 “我信!我信!哥哥放心,我不会再做什么,你莫生气。” 十年前,太医就说过这处箭伤会留下病根,日后万万不可动怒,这些年,他从未惹过对方生气,静心细养着,方才当真是混蛋,竟然追问不休。 暴戾恣睢的新帝第一次,在心下将自己痛骂了一顿,还不忘替人捋一捋后背,顺顺气。 在这副病弱的身子面前,再多的问询都成了苛责,穆禾野凝视着身旁之人苍白的脸,心想: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个人能好好活着就行了。是他太过贪心了些,竟然忘了最开始的愿望,不过是希望: 病秧子能长命百岁。 好一会,屋内的咳嗽声渐渐压了下来,许风亭看向身旁难得安静的少年,眉宇间的冷色稍减。 还不算太坏,教一教还是能听话的。 幼时在宫中的日子并非全然无用,它让缺爱的孩子早早体会到了人情世故,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已刻在了骨肉之中。 几乎是在许风亭心绪变化的一瞬间,穆禾野就注意到了对方态度的缓和,他抓住时机,出声问了句: “哥哥是否对我也存在点误会?你原以为,我喜欢的是谁?” 那一声声质问言犹在耳,既然说开了,便都讲个明白,他也不想让对方继续误会自己。 许风亭将那日在烟雨楼听到的事说了出来: “我听百姓说,你要同风欢意联姻了。” 穆禾野恍然,同时有些意外: “风欢意曾伤过你,我怎么可能真的同他联姻,哥哥,你未免太高看他了,也太低看了自己。” 许风亭听不明白了: “那这场联姻……” 穆禾野打断了对方的话: “根本没有什么联姻,都是假的,唬宸帝将风欢意交出来罢了。” 他继续解释道: “你身上的蛊毒同风欢意脱不了关系,前段时间,我曾派人去宸国取那人的心头血,本想拿来替你制作解药,但是不论派去了几波人,总是会遇到各种意外,最后空手而归。” “联姻只是一个由头罢了,本想借此将人带到宫中,亲自动手,然而每每下手之时,总是被迫中止,似乎受到了什么限制似的。” 穆禾野越说越纳闷,最后补充了一句: “当真是邪门的很,怎么样都伤不到他。” 许风亭在心下暗暗腹诽: 要是真伤到才邪门了,那位可是主角,有主角光坏护体,这个世界哪里舍得让他受伤? 他靠在床头,半晌没开口,似乎是在梳理方才听到的话,好一会,轻轻问了句: “风欢意现在还在宫中吗?” 自从得知身上有血刹蛊后,许风亭就一直想弄明白,自己为何会身中蛊毒,这个问题,当世或许只有风欢意能给出回答。 可惜的是,穆禾野摇了摇头: “几次取血不成叫他看出了端倪,趁着我去江城找你的时候,他借着风明华的探望偷偷跑了。” 他说着,禁不住冷哼道: “宸国这位二皇子也是蠢得很,风明华能坐到太子之位,怎么可能会是省油的灯,被他带走,估计一辈子也回不了宸国,还不如留在宫中让我取血。” 风明华做事小心谨慎,若要重新将人找回来,怕是要花费一点时间,哥哥身上的蛊毒,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住。 察觉到那双黑眸中流露出的担忧,许风亭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安抚一番,却恍觉时过境迁,面前之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事的小孩了。 正欲收回手,被穆禾野及时抓住。 这一下抓得其实并不紧,许风亭却没有挣扎,由着对方将脸贴上,一如幼时那般轻轻蹭了蹭。 年轻的君王眸若点漆,抬眼看来的目光带着试探与讨好,像是一匹被驯服听话的野狼: “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毕竟是养了十年的孩子,如何能真的硬下心肠,许风亭叹了口气: “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这便是松口了。 穆禾野惊喜地点头,目光一瞬不落地盯着眼前之人瞧: “好,我听着。” 许风亭收回手,问: “寒池之中的事,你可有悔?” 穆禾野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对方会提及那日的事情,他勾起唇,笑得坦荡: “哥哥,我不悔。” 陆二有句话没说错,他的确是趁人之危了,而哥哥,也的确因此事,同他生了嫌隙。 但若是重头再来,他还是会那么做,若非如此,这人会一直将他当孩子对待,而那些藏了许多年的话,也再寻不到机会说出口。 思及昨日在顾谨口中听到的话,穆禾野跟问了一句: “你觉得,那日是我在欺负你吗?” 许风亭拧眉,早在听到那句不悔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些不悦,闻言没好气地反问道: “不然呢?难道还是我欺负你不成?” 荒谬的是,这人居然点头了,甚至言之凿凿地说: “喜欢了多年的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央求自己替他疏解,但凡是个正常男子,都无法拒绝吧。” 穆禾野补充道: “况且,我当时本就心浮气躁,这才去的寒池,谁知你竟然闯了过来,哥哥那副样子,难道不是在欺负我吗?” 许风亭的神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他不想去理解这个混蛋当时的心理,但是偏偏这混蛋还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于是耐着性子道: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悔不悔,想好了再说话。” 穆禾野能屈能伸得很,见状不对,立刻又软下了姿态,张嘴就是: “我错了,哥哥,你别恼。” 错了,但不悔。 许风亭懒得纠正这种话术上的漏洞,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原谅对方而已,闻言也不再多说,扯过被子就躺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你明日还要上早朝,早些睡吧。” 穆禾野跪在边上,呆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意外地看了眼已经合眼准备休息的人: 这事就这样翻篇了?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偷偷摸摸地跟着钻了进去,见对方没有出声赶人,心下大喜,又挪近了些,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那……哥哥原谅我了吗?” 许风亭没答话,似乎已经睡着了。 新帝小心翼翼地窥视了半晌,伸手,自后将人拥住,也闭上了眼。 鼻尖涌入熟悉的兰草香,他终于在这空旷的宫殿内,寻到了令人心安的归属感。 黑暗中,许风亭睁开了眼。 “宿主,您就这样原谅他了吗?” 001的声音自脑海内响起。 “他才十八岁。” 001不解: “这同年岁有什么关系吗?” 许久的沉默过后,001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是我……没教好他。” 第45章 今日罢朝【修】 穆禾野这一觉睡得极其沉, 但却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大雪纷飞,一人长身玉立, 时值隆冬, 竟然还穿着春日里的薄衫。 他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三千青丝落满风雪,背影消瘦, 让人想到脆弱的玉雕,太阳一照, 便要消失在雪地里—— 再也寻不到一点踪迹。 穆禾野意识地喊了一声: “.…哥哥。” 听到呼唤,青年回头看来,却叫穆禾野心神俱震,当即愣在了原地。 眼前之人胸前染血,心口正插着一把利刃,见他望来,扯开一抹虚弱的笑, 似乎说了什么,可惜声音实在太轻,根本听不清楚。 一口鲜血吐出,青年的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穆禾野连忙跑去, 将即将倒下的人抱住,终于听清楚了对方说了什么: “小白眼狼。” 梦中的风雪愈发盛大,呼啸而来刮过耳畔, 漫天雪雾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声音无一不带着谴责,混乱而嘈杂, 吵得他头疼欲裂: “你这个白眼狼!他将你拉扯大,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番作践吗?” “殿下觉得,自己是皇子,便能随意欺辱他人了吗?” “忘恩负义的混蛋!他陪着你长大,你怎么敢如此待他!” …… 穆禾野的声音崩溃: “不,我不是,不是白眼狼。” 雪过原野,耳畔重归寂静,怀中人早已失去了生机。 “对不起……” 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梦,穆禾野还是无法接受,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哭了,滚烫的热泪滚落面颊,借着梦境,竟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只是,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这竟,成了错处吗?” 巨大的悲恸引得梦境震颤,身旁红梅簌簌而下,落入怀中化作星火。 穆禾野慌忙俯身,替梦中的尸体挡住灼人的烈火,任由火舌将二人的衣袖吞没,烧融满地白雪,蔓上红梅枯枝,直将天色都烧红了。 一瞬间,从极寒冰境,到了烈火炼狱,他的怀中空空,只有噬人的焰火缭绕不休,如同神罚一般,苦痛绵延,惩治人们口中忘恩负义的坏种: 热,好热…… 滚滚的热浪下,穆禾野感受到有人抚上自己的眉眼。 那人的声音清浅,好似春日兰草上落下的露珠,温温柔柔地地平复一切躁动与不安: “不是你的错。” 梦外,许风亭替陷入梦魇的人擦干眼泪,沉沉叹了口气。 夜半时分,他刚被热醒,正欲睡回去,便听身后传来异响,穆禾野竟然发烧了,也不知道烧了多久,都开始说胡话了。 不论清醒之时如何言之凿凿、坦荡无畏地说着不悔,少年的内心深处,还是那个敏感不安、心思细腻的孩子,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所谓。 旁人的指责,早已如利箭一般,深深扎入本就惴惴不安的心。 圣上生病,太医不敢耽搁,话刚传到太医院,便立马提着药箱跑了过来。 “陛下这是忧思过度,且没有好好休息,一朝松懈下来,热症便找上了身,观脉象,或许有反复不退之兆。” “但不是什么大问题,陛下尚且年轻,身体底子好,出出热汗,再喝几幅药,最多三日便无碍了。” 许风亭在边上问了句: “这几日他都睡不好觉吗?” 这事太医不是很清楚,新帝与先帝不同,不太喜欢太医问诊,刚一登基就将太医院日常问诊的规矩取消了,说是太麻烦,没病都要看出病来。 一旁候着的高公公适时解释道: “您失踪数日,陛下日日挂念,总是辗转反侧至深夜,这几日都是靠安神香勉强入睡。” 闻言,许风亭还没说什么,太医已经不赞同地皱起眉来: “安神香闻多了会影响心神,怎么能拿来给陛下用?为何不来太医院开药?” 高公公叹了一口气,也是颇为无奈: “陛下觉得汤药的效果太慢,不如安神香管用,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能拦着。” 许风亭不知安神香的厉害之处,但看太医的态度,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追问道: “那这香,现在可停了?” “您的身体孱弱,闻不得这种香,陛下在昨日便停了。” 闻言,许风亭和太医都是松了一口气。 老太医给穆禾野喂了颗催汗的药丸,起身离开,临走前再三叮嘱不可再用安神香。 太医走后,许风亭看向高公公,吩咐道: “待此次热症退下,替陛下去太医院讨些安神的方子吧,汤药效果虽慢,长期服用却可调理根治。” 高公公却是笑着看来: “陛下所忧皆在公子身上,只要您在,便抵过各种灵丹妙药;您若不在了,喝再多的汤药,扎再多的针,也是无济于事。毕竟,心病还须心药医,不是吗?” 许风亭一愣,垂眸看向高烧不醒的少年,半晌没答上话。 “夜已深,公子早些歇息,若有需要,只消唤一声老奴就进来了。” 高公公正欲离开,忽听床上之人问了句: “公公可知,前太子如今身处何处?” 前太子三个字仿佛是个禁忌,高公公慌慌张张地看了眼昏睡的少帝,继而压低声音道: “他被囚于诏狱之中,更多的细节,老奴不便告知。” 许风亭想了想,又问: “姜礼,姜大人呢?他可还在宫中?” 穆泽宇好歹是皇子,哪怕倒台了也不应该会被囚于诏狱,姜礼一直在替穆泽宇办事,高公公不说,他问姜大人也是一样。 “陛下登基前,姜大人就辞职远游了,现在不知踪迹。” 许风亭听得一阵失语。 这人,溜得也太快了吧。 “公子若是实在好奇,待陛下醒来,可以向其询问,陛下不会瞒您的。” 留下这样一句话,高公公不敢再多留,离开了寝殿。 一片寂静中,脑海中响起001的声音: “宿主,您是要找穆泽宇动手吗?他是主角之一,由他动手,您的确可以立马回去。” 许风亭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少年不安皱起的眉头上,眸光不忍: “若是如此,这孩子会很伤心。” “我身上的蛊毒已到了后期,不差这点时间,待这具身体自然病死,届时离开也无妨。”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病死比横死更合理,小野也能接受得更快些。 001没再多问,宿主的任务已经完成,如何离去是对方的自由,他无意干涉,但有些疑惑: “既然不想找穆泽宇动手,为什么要向公公询问他的事情?宿主,你想做什么?” “政变的剧情要到了,我想找穆泽宇聊聊,摸摸他那边的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默了默,许风亭补充道: “希望,能改变小野的结局。” 他要看穆禾野躲过万箭穿心的结局,看着少年坐稳高位,平安顺遂,这样,自己才能走得安心。 卯时,高公公掐着点走了进来,在床帐外轻轻了一声: “公子,劳您喊一喊陛下,马上就要到早朝的时辰了,该起了。” 穆禾野的烧还没退,许风亭根本不敢睡太深,高公公一喊,立马起身探了探体温,继而皱眉问道: “他正发着热,还要去上朝吗?” 高公公在帐外恭敬地回道: “自然是要的,先帝年轻时也曾几次顶着高热前去上朝,这是规矩。” 什么破规矩,身体不舒服还要去上朝?晕倒了怎么办? “推了,陛下身子不适,今日罢朝。” 许风亭的态度是少有的强势。 高公公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没主意: “这……若要罢朝,需要陛下亲自开口。”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嘶哑疲惫的声音自帐内响起: “按他的意思来,今日朕不想上朝,通知朝臣都回去吧。” 陛下都开口了,高公公只能无奈应下。 帐内,穆禾野扒拉在许风亭身上,黏糊糊地问了句: “哥哥方才是在担心我吗?” 许风亭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反问了道: “你烧成这样,我怎么可能不担心?烧傻了怎么办?” 穆禾野咧开嘴,笑了: “傻了正好,哥哥便更舍不得将我扔下了,我们一起留在这宫中,再也不分开。” 许风亭敲了敲少年的额头,一时间也是失笑: “真是烧糊涂了,傻子如何当皇上。” 穆禾野如小时候那般缩了缩脑袋,看着许风亭不说话,数息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哥哥,你还会跑吗?” 病气将少年冷峭的眉眼都染得乖顺了许多,眸光被热气蒸出点点水润,像是刚出生认主的狼崽似的,惹人怜爱得很。 “放心吧,我不会再跑的。” 这话并非虚言,马上就要到前太子起兵造反的结局,他也没心思乱跑。 “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面对少年的穷追不舍,许风亭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替对方撩开额前的湿发,声音轻缓: “我答应你,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日,便不会留你一人。”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保证而已,在青年温柔的目光下,竟像是誓言般动人,一种情人间承诺相伴不离,死生不弃的誓言。 一瞬间,穆禾野的眸子都亮了几分,双颊渐渐攀上红霞。 见这人忽然红了脸,还以为又往上烧了,许风亭连忙伸手,又探了探,温度不是很高,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手。 但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这脸红得不正常,于是问道: “是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穆禾野摇了摇头, “没有。” 他凝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青年,补充道: “我就是,想亲你,可以吗?” 第46章 上巳夜游 许风亭:。 “别犯浑。” 他好不容易才决定原谅这混账, 结果这人刚吃了甜头,马上又开始作妖了,果真是一点也不省心。 少年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看起来很是失望, 他将头埋在许风亭颈窝, 伸手抱住对方的腰身,闷声道: “那我抱抱你, 抱抱你总可以吧。” 这一次,许风亭没有拒绝。 穆禾野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今日不用上朝,他同心上人躺在床上,嗅着对方身上传来的兰草香,单单这样,竟也已经足够幸福。 许风亭其实挺喜欢被人抱的,拥抱的姿势会给他一种被人全心信赖的感觉,这是被父母忽视长大的孩子, 内心所缺失的依赖感。 他并不抵触。 在几乎可以称作温馨静谧的气氛下,许风亭轻轻问了句: “不是说最讨厌皇宫吗?怎么又把自己弄进来了?” 穆禾野知道,对方说的是皇位的事情,他抬起眼, 如实解释道: “只要坐上了皇位,便不会再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也没有人再敢将你抢走, 穆泽宇不行,顾谨也不行。” 少年的目光带着点疯狂: “哥哥, 你只能是我的,只能陪着我。” 许风亭不喜欢穆禾野现在的样子, 伸手,捂住那双强势的眼: “乖,闭上眼,我不喜欢你现在看我的样子。” 对方似乎呆愣住了,浑身的气势瞬间被压了下来,眼睫一眨一眨的,在掌心划过痒痒的触感,好似炸毛的狼崽,在渐渐收起一身刺挠的毛发。 收手之时,穆禾野已经没了方才那副吓人的摸样,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望过来,他这才有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情: “穆泽宇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身后势力庞大,拥护者众多,你怎么将他斗倒的?” “名正言顺?” 穆禾野轻笑,目露不屑: “穆泽宇根本就不是皇室血脉。” 迎着眼前之人震惊的神色,他继续解释道: “父皇病逝前,意外得知太子身份存疑,可惜他时日无多,来不及细细查证,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只能临时改了遗诏的内容,由我继承帝位,同时要求我在登基后彻查太子的身份。” “哥哥,不需要我斗,这本来就是我的位置。” 许风亭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查出来了吗?他是……太后同谁的孩子?” 穆禾野摇了摇头: “那女人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令人抓不到错处,若非意外,父皇也不会察觉到不对劲,因此至今寻不到任何线索,我只能在私下将人关进诏狱,希望借此逼太后开口。” 许风亭耐心地听着,犹豫片刻,开口道: “小野,我想去诏狱看看他。” “不许。” 穆禾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见对方不太开心地皱起眉,连忙解释道道: “诏狱阴森血腥,你的身子不好,我怕你去一趟会被吓到。” 许风亭不答话,只静静地盯着人瞧。 穆禾野泄了气,无奈妥协: “待我身体恢复了,我同你一起过去。” 许风亭终于开口了: “好。” 但是他没想到,穆禾野这一恢复,竟然了恢复整整三日。 人们总说,身子强健的人不容易犯病,一旦犯了病,定然是病来如山倒,久久难愈。 许风亭在穆禾野身上将这话体验了个透,三日来就没睡个好觉,半夜总是习惯性地惊醒,要去摸一摸对方的体温,今晚总算是将体温压了下来。 结果身体才刚舒服了些,这人又开始不老实了起来。 穆禾野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两个面具,竟然还是可爱的动物样式,一只是灰狼,一只是白猫,前者被少年戴在自己脸上,后者则戴到了许风亭脸上。 许风亭摸了摸脸上做工精致的面具,有些不解: “这是……?” 穆禾野小心地觑了眼门外,见高公公不在,拉着许风亭悄悄说道: “哥哥,今日是上巳节,城中热闹的很,我带你出去玩玩吧。” 说得好听,明明是自己这几日烧得病恹恹的,在宫里待闷了,这才想着要出去透透气吧。 许风亭没有戳破对方的心思,点头应下,由着人将自己抱出了宫。 为什么是抱着的呢,因为他不会轻功,而这位大病初愈的陛下,是偷偷溜出来的。 正如穆禾野所言,上巳夜,城中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入眼皆是做工精致的灯笼,将整个京城映照得五彩斑斓,各色彩灯交相辉映。 “公子,可要灯笼?买二赠二哦。” 一位小姑娘替着两盏彩灯跑了过来。 许风亭听得有趣,看向小姑娘手里仅剩的两盏彩灯,倾身问道: “买只灯笼赠两只灯笼吗,剩下的那两只灯笼去哪了?” “没有灯笼啦,都卖完了。 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从挎在身上的篮子里,掏出两根红绸: “赠的是这个呢。” 穆禾野冷着脸,漠然戳穿小姑娘的谎言: “哦,那不就是没有赠吗,我们要这红绸有何用?” 小姑娘急得跺脚: “怎么没有用,这可是挂祈福树上祈福用的,我这红绸同他人的都不一样,是用露珠烧制红花做成的,可灵啦!” 许风亭在一旁看得暗笑,掏出身上的银两递给小姑娘,缓声道: “既然这么灵,看在红绸的面子上也要买你两只灯,多的不用找,都拿着吧,早些收拾东西回家,夜深不安全。” 小姑娘接过碎银,感激地望了眼带着白猫面具的青年,将仅剩的两盏灯笼递去。 许风亭接过灯笼,给穆禾野递去一盏,二人顺着人流往里走,遥遥便见一颗大槐树矗然而立,古树前正围着不少男男女女。 旁边正好有领毛笔砚台的地方,许风亭往前走了几步,去领笔墨。 穆禾野驻足在原地,仰头,看向枝头繁复摇曳的红绸,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看起来倒是颇为壮观。 他禁不住感慨了一声: “这么多人的愿望,神仙当真忙得过来?” 听到这声感慨,旁边有人笑了笑: “所以要挂高一些啊,每一支树梢都栖息着一位神仙,听说,古树的顶端甚少有人挂上过,那里住着月神,许姻缘最灵了。” 穆禾野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正此时,许风亭拿着笔墨回来了。 穆禾野接过毛笔,在红绸上提下自己的愿望,回头,目光落向古树的最高点,那里一片青绿,只挂着丝丝缕缕的月光,仿佛真的藏着位神仙似的。 他咬上红绸,继而纵身一跃,人群忽而发出阵阵惊呼声。 一身玄衣的少年身子灵巧,轻而易举地便揽上树梢,那甚少有人到过的神树顶端,再一次等来了一位痴情人。 穆禾野取下嘴上的红绸,试图将其系上,可惜不知是神明起了戏弄的心思,还是今夜的晚风本就无情,竟将有情人的情思吹落枝头。 红绸在空中翻滚滑落,又在半路被一双手及时抓了回来。 穆禾野不信邪,再次爬了上去,用力将红绸系上,甚至打了个死结。 这一次,总算稳当了。 他满意地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树下的人群,精准地望到一个方向,从树上跳了下来。 迎面落入一个带着兰草香的怀抱,抬眸时,对上双担忧的眸子: “怎么爬这么高?吓死我了。” 穆禾野没回话,只是讨好地笑了笑,安抚下青年后怕的余韵,继而问道: “哥哥写好了吗?” 许风亭点头,指了个方向: “早就写好了,就挂在那呢,只是我没你这么厉害,挂不了太高。” 穆禾野遥遥看了一眼,记住位置后就收回了视线,他原想说些什么,身边忽然围上了几位青年: “公子好轻功,可否帮在下也绑一下红绸?我心意那姑娘许久了,公子,帮帮忙吧。” “我也需要帮忙,若是促成了一段姻缘,公子您会有福报的。” “也帮帮我吧,拜托拜托!” …… 穆禾野今日的心情难得好,竟然都应下了,但是私心里不愿这些人抢了最高枝,于是故意往低了点的地方挂,倒是正合许风亭的意。 这颗古树高数米,少年爬上顶端的时候,似乎都要够到那高悬的明月,方才乍一抬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如今这样倒是安全多了,也叫人放心些。 许风亭来到一旁休息的地方坐下,看着远处少年跃上跃下,被众人簇拥的身影,觉得新奇极了,甚至看出了点乐趣。 他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热心肠的模样。 “唉,你们听说了吗,新帝自民间抓了个美人,娇养在后宫,现下是日日不上朝啊。” “这美人的事我听说了,听说漂亮得很,跟狐狸精似的,整整三天三夜,陛下都没出过寝殿。” “三天三夜!?真的假的啊!” …… 许风亭越听越心虚,环视四周,发现这一圈坐的,都是等着心上人挂好红绸回来的姑娘。 自己一不小心,竟然进了姑娘们的座谈会,没想到的是,这群姑娘们谈话竟然如此大胆。 耳畔的讨论声还在继续,许风亭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树上的少年招了招手。 穆禾野的余光一直在关注着许风亭的方向,见对方冲自己招手,将手头的红绸挂完,便立马跑了来,他的声音带着喘息: “哥哥,怎么了?” 许风亭扯了扯衣袖,替人将额头的汗珠擦了擦: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难得同这人一起出来玩,穆禾野不是很想回去的样子,他想了想,邀请道: “听说今日会有焰火,哥哥想看吗?” 许风亭犹豫了。 他还真的,有点想看: “……那看完焰火我们就回去。” 思及方才听到的流言,许风亭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提醒道: “明日的早朝,你说什么都要去,莫要再偷懒了,现下民间都在传我是狐狸精。” 明明这三日,自己衣不解带地在照顾新帝,结果被百姓传成了狐狸精,也是冤枉得很。 听到那声狐狸精,穆禾野禁不住笑了笑,这副模样,明显是早就听说了传言: “放心,我们就在宫中看,看完立马休息,不会耽误早朝。” 明明刚爬完好几轮树,穆禾野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还有精力带着人,一路飞檐走壁回到了皇宫,但是并未回到寝殿,而是在一处屋檐上停了下来。 “此处前无遮蔽,视野开阔,最适登高望远,待焰火升起,便能一览盛京夜景全貌。” 许风亭躺在屋檐上,心想这的确是个好地方,吹拂着春日里的晚风,迎着皎皎月色,舒服得甚至有些想睡觉。 远处传来一阵响声,天光微亮,一簇簇焰火升入空中,绽放出瑰丽绚烂的花纹。 许风亭看着看着,渐渐合上了眼。 他本想问问穆禾野,什么时候去诏狱,但是太困了,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穆禾野也跟着躺了下来,偏过头,看向已经睡熟了的青年,终究是没忍住,悄悄凑了上去。 满天焰火下,他终于再次吻到了心上人。 远方的祈福树上红绸飘飘,照亮一行遒劲的小字: 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许风亭再次醒来的时候,早已回到了寝殿,窗外天际泛白,而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穆禾野果真没骗人,真的去上早朝了。 宫外隐隐传来一阵声响,许风亭下了床,走出去一瞧,整个皇宫竟然挂满白绸—— 太后薨了。 前太子在进宫的路上,跑了。 第47章 边境异动 太后去世, 天子应当前去吊唁,但是穆禾野没有去。 下朝后,在百官惊讶的目光下, 新帝兀自往寝殿的方向走, 只留下议论纷纷的众人: “混账!真是混账!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勾得陛下如此着魔。” “民间抓来的, 还能是什么身份,凭着一张脸祸乱朝纲, 说是狐狸精都不为过!” “若是长此以往,哎, 迟早要完啊……”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声,群臣面面相觑,皆是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仿佛看到了日后亡国的场景。 但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就是众人口中扰乱超纲的“狐狸精”,在不日之后,硬是将摇摇欲坠的大夏, 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五日后,边境异动,大将军陆朝受伤,昏迷不醒, 渠国大军压境,只留镇国老将军一人率残军抵抗,急需补给。 在消息送达至朝野前, 许风亭率先得知了此事,001在他脑海中大呼糟糕: “宿主!这个世界的剧情线彻底乱了!修整剧情前, 你走不了了!” 彼时许风亭正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他的旁边则坐着穆禾野。 少年君王低眉垂眸,安静地剥着荔枝,不一会便剥出了一小碗。 正欲给人递去,却见对方忽然坐起了身,眉眼凝重,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之事,于是出声问道: “哥哥,怎么了?” 许风亭拉着穆禾野,语气严肃: “就在方才,渠国发兵了,陆朝受伤,生死不明,老将军手上只剩下五千残军,不知道还能抵挡几日,你立马安排人手,护送粮草去往边境,同时调兵支援北部边境。” 穆禾野没有动作,而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问: “哥哥是如何得知的?” 调遣兵马、派送粮草,这都不是小事,穆禾野谨慎些也很正常,但是对于这个问题,许风亭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抬起眼,反问了一句: “你可信我?” 自边境递来消息最快也要一日时间,现下的许风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服新帝,有的只是二人十年来所建立的信任,可实际上,信任是最没用的东西。 尤其是,对于一位帝王而言。 许风亭刚问出这话就后悔了,他还是没有认清楚穆禾野的身份,下意识地将这人当白云山上的九皇子来看,竟然让一个帝王凭着信任调兵,太过滑稽, 就在许风亭思考劝服的话术时,却见身旁的少年君王站起了身。 穆禾野没说信与不信,只是将方才剥好的荔枝果肉推了过来: “记得吃了,我现在去筹集粮草,调遣兵马。” 许风亭愕然,连忙将人喊住: “等一下!你可想好筹粮调兵的理由了?” 穆禾野回过头,笑得桀骜不驯: “朕可是昏君,昏君做事要什么理由?” 许风亭皱眉,并不赞同对方的做法,于是站身,拦住穆禾野离开的路: “世人只知你苛待皇兄、懈怠朝事,却不知道太子血脉存疑,更不知这三日你卧病在床,这才有了昏君的谣言。” “小野,你既已位居高位,应该做的是洗白身上的污名,如此人心才安,人心安国才宁,而不是认下污名,在日后引来谋逆,招致祸患。” 他不希望自己走了之后,人们会继续对少年君王声讨不休。 穆禾野静静的盯着眼前的青年,瞧了足足半晌,忽而问道: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也来得及,你为什么突然同我讲这番话?” 对上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黑眸,许风亭及时移开了视线,他摆正脸色,认真地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此番危机是帮你洗掉昏君污名的好时机,应当及时抓住才是,待到日后,或许就再难寻得这样的机会了,故而多言了些。”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子明仙长所言,北部边境天有异象,为巩固边防,陛下特意筹集粮草,调遣兵马备战。” 一番话毕,总算打消了少年野眼底的打量。 假设边境之事为真,此刻筹粮遣兵便是救急之举,或许能挽救一场本该失败的战局,的确是洗白的好时机,但是穆禾野却皱起了眉: “要是边境无事发生,你会受千夫所指。” 毕竟是没得到确切消息的事情,他不想让青年担上一点风险。 许风亭哪里看不出来这人的顾虑是什么,开口保证: “边境异动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我有十成把握,不会叫他们寻到机会责难。” 穆禾野知道,这人不会随口说出十成把握如此绝对的话,既然说了出口,一定是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不再耽搁,应下了对方的提议,匆匆离去。 当日,新帝清点好粮草,派人护送至边境。 隔日,驿兵带着自京城八百里加急信件,于深夜赶至北境邻近州城,调兵支援。 破晓时分,老将军正算着求援信件何时能送到京城,忽听营帐外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差点以为被偷家了,急匆匆地出来一瞧,竟然是附近州城赶来的援兵,认为是天降神兵,当即大喜。 而此时,自前线送往京城的信件,才刚刚落到陛下手上,跟着信件一起送来的,是昏迷不醒的陆大将军。 陆朝受伤太重,军医无可奈何,只能将人送来京城,希望能给将军寻一条生路。 然而整个太医院忙活了一夜,也只是吊住了对方的一口气,陆朝依旧醒不过来。 穆禾野端着补汤回到寝殿时,便见许风亭伏在案前,似乎是在写着什么,这几日,青年的身子又消瘦了些,咳嗽的时候,瘦削的肩胛就像是单薄的蝴蝶翅膀,轻轻一捏便要碎了。 他将补汤放下,俯身温声问: “在写什么?” 许风亭低低咳着,闻言抬头笑道: “给神医谷写信,希望姚大哥能出谷救治陆大将军,若是将人救醒了,老将军也能少些忧虑,放开手脚打仗。” 穆禾野没再打扰,趴在桌上,安安静静的盯着青年的侧脸瞧,等着他将信写完。 写完一封信不需要多少时间,装封,喊来信鸽,放飞,一系列事情做完后,许风亭的目光落到眼前的补汤上,不由得失笑: “你倒是一点也不觉忧虑,边境都乱成什么样了,竟还有心情日日下厨。” 穆禾野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将补汤推了过去,撑着头,安安静静地盯着眼前人瞧: “熬了好几个时辰呢,哥哥可一定要喝完。” 许风亭端起汤碗喝了一口,今日炖的是他最喜欢的山药排骨汤。 要说穆禾野做什么做得最拿手,排骨一定榜上有名,不论是糖醋排骨,还是各式骨汤,这小子都做得勾人胃口得很,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闷头喝完。 可是今天,不过才喝了半碗而已,便再也喝不下了。 剩下一半的排骨汤被搁置在桌案上,许风亭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身旁的少年: “有些没胃口,剩下的可能喝不下了。” 穆禾野垂眸,端来汤碗,将另一半的排骨汤喝完: “明日姚昔年来了,叫他顺带看看你的身体吧,你最近的胃口越来越差了。” 前几日还只是吃不下饭,但好歹还愿意喝点骨汤,今日竟然连一小碗汤都喝不下去了。 许风亭没回话,心想姚昔年来了也没用,自己现在的情况,和之前在医院病入膏肓时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身体竟然不疼了,估计与那日顾谨给他喂的药丸有关。 穆禾野其实也知道,姚昔年救不了眼前的青年,血刹蛊毒,一日不除,便会一日衰减中蛊者的寿命,脏腑日益趋向衰竭,现在是胃,待几日后,便是别的地方了。 但是,风欢意至今没有消息,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位姚神医。 少年的目光落到眼前的空碗上,心中祈祷,至少让这人多吃点饭吧。 见穆禾野在为他的身体挂怀,许风亭岔开了话,笑着问道: “听说前线的加急信送到了,老将军那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穆禾野回过神来,取出身上的信件,递了过去: “渠人擅骑射,行兵作战以骑兵为主,这些年大夏安稳了太久,仗着大国之威休养生息,没有一点防患于未然的危机感,供给前线的马匹少之又少,士兵至今还以步兵为主。” “姨夫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能找来一支骑兵,这封信还是来得太迟了些,派去增援前线的都是步兵,人数看起来是很多,但打起来吃力得很,的确比不过那些草原兵。” 军事上的事情,许风亭不是很清楚,看完镇国将军寄来的信件后,不禁有些好奇: “骑兵比步兵厉害很多吗?” 穆禾野言简意赅道: “一位训练有素的骑兵,可斩杀七八位步兵。” 许风亭沉思片刻,出声追问道: “若要抵挡草原兵,至少需要多少骑兵?” “两千” “要是再加上一位出色的将领呢?” “一千。” 穆禾野补充道: “如果能找到第二个陆朝,再加上前线如今的八千步兵,一千骑兵足矣。” 但是很快,他就叹了一口气,摇头感慨道: “先不说这世上还能不能出来第二个陆朝,光是凑齐一千人的骑兵,都得花费不少时间,待训练好了送去前线,渠兵都要攻破城池了。” 许风亭突然想到了一人,他打量着穆禾野的神色,试探性地开口: “我还真认识一个人,他的母族是前朝大将军,自小习武,曾成功剿灭十余山头的山匪,军事才能出众,手头正好也有一支千人组成的骑兵,就看你愿不愿意用了。” 穆禾野抬起眼,有些意外: “哥哥竟然还认识这样的人才?他是谁?” 许风亭没有直接告知,而是先让对方做下担保: “我要是说了,你保证不许为难人家,他手头虽然捏着一支兵,但老实本分,并无造反之意。” 穆禾野轻笑,并不在意: “他若不找上门来反我,我也懒得出去镇压,哥哥放心吧,快同我说说,那人是谁。” 许风亭这才说出了一个名字: “顾谨。” 闻言,少年立刻变了脸,瞬间失去耐性: “我不会用他。” 许风亭住了嘴,没再多说。 顾谨是个好孩子,战场上风云诡谲,若非必要,他也不忍心那孩子往战场上跑。 要是,能找到其他合适的人手,自然更好。 但事实证明,这人还真难找,大夏安逸太久了,朝中多文臣,少武将,仅有的那几位全被派去驻守边境,总不可能全部调去北境,而前线战事胶着,已经等不及了。 穆禾野最终还是下了诏书: 招淮安王世子顾谨入京受封,领兵前往北境,助大夏平定战乱。 不过半日时间,一身红衣的少年便骑着快马跑进了京城,跟着他进来的,是经由陛下同意而带来的一千骑兵。 结果还没进宫,一众兵马倒是先将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穆禾野早就料到这人不会安分,在宫内提前设好布防,两波人马隔着宫门,就这样对峙了起来。 “顾谨,你是要造反吗?” 穆禾野简直要气笑了,心想方才就应该将许风亭一起带来,让这人看看,他口中老实本分的人,是如何大逆不道。 顾谨骑着马,神情坦荡: “陛下说的是什么话,不是您让臣带上骑兵进京的吗?臣不过是照做罢了。” 穆禾野没心情同这人打话术战,冷声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想见一人,陛下知道是谁。” 第48章 为君着甲 顾谨来到寝殿的时候, 殿内没有一位侍从。 床榻上,青年长发铺散,阖眼安眠, 一张漂亮清绝的脸, 此刻却透着几丝苍白, 在日光下薄透得如同幻梦,轻轻一戳就要消散。 不过是几日不见而已, 这人怎么消瘦了这么多? 穆禾野到底是怎么照顾的! 少年的脚步加快了些,携着满目担忧, 来到榻前,轻轻唤了一声: “娘子……” 听到声响,床榻上的人睫毛轻颤,渐渐睁开了眼。 刚睡醒还有些犯迷糊,许风亭瞧了好一会,才认出床前站着的是谁,立刻惊醒, 从床上坐了起来: “阿谨?你何时进京的?” “就在方才,我带着骑兵包围了皇宫。” 顾谨抓住许风亭的手,眸光灼灼: “你若是想出宫,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 许风亭怔了怔, 半天才敢接收这话的意思,连忙追问穆禾野的下落: “陛下呢?他现在在哪?” 顾谨向门外投出一眼,答道: “他在外面等着。” 少年凑近了些, 低声耳语道: “我带来的兵马不少,明面上有骑兵一千, 暗中还有前朝留下的百余暗卫,以及留在城中等待命令的旧部, 未必不能与新帝抗衡,你要是想离开,随时可以走。” 他注视着眼前的青年, “想好了吗?要走还是留?” 寝殿外,穆禾野已经站了好一会,而宫门口,正对峙着两波人马。 一波是顾谨带来的骑兵,另一波,则是护卫皇宫秩序的羽林卫,只待里面的一声抉择,两方人马便要循势而动。 少年君王靠在门口,垂眸静静听着里面的谈话。 他也想看一看,里面的青年会如何选择: 是要跟着顾谨离开,还是按照约定,陪他在宫中。 若是前者…… 那便,将闹事的人杀了,再将哥哥绑起来,锁起来,叫他再也不敢离开。 就在穆禾野思考反杀逆贼、囚禁兄长的计划时,殿内之人开口了: “我答应过小野,会陪着他,所以我不走。” 新帝眼底的杀意微微一凝,下意识地看了眼殿内的青年,窥探的目光藏着雀跃的欣喜: 他以为,那日的诺言,对方只是随口应下而已,没想到,竟然真的放在了心上。 这个回答,显然也是顾谨意料之外的,他当即站起身来,质问道: “为什么?他待你不好,你为什么还要留下!” 许风亭看着眼前的小世子,平静地纠正对方话语中的错误: “他已经在尽己所能地待我好了。” 顾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环视一圈冷清的宫殿,继而嗤笑了一声: “他对你好?偌大的一个寝殿,连一位侍从都没有,这叫好?不过几日不见而已,你就变得这般消瘦,这叫好?” “你误会了。” 许风亭从床上坐起身来,解释道: “近几日我睡眠浅,身边有人就难入眠,小野这才将侍从赶了出去,平日里都是由他亲力亲为,照顾我的起居,至于我的身体,是因为蛊毒的原因而已,与小野无关。” 顾谨一愣,明显有些意外,这和他想象中穆禾野的人设不太一样: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欺负你吗?” 许风恍然,总算明白了这人为何要兵围皇宫。 原来是想救他呢,当真是少年意气,不过是认识几日的人罢了,竟然也值得如此冒险。 “那段时间生了些嫌隙,现在已经没事了。” 面对这位胆大妄为的小世子,许风亭也是没了脾气,语气颇为无奈: “阿谨,我在宫中没有你想的那样糟,快将宫外的骑兵撤了吧,这可是逼宫谋反,若是败了,要诛九族的,现在撤兵还来得及。” 顾谨垂眸,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谋反,这本来就是我顾家的天下,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许风亭听得心下一惊,连忙给人使了个眼色,正色道: “不要胡闹,你也知道夏国现在形势紧张,禁不起一点风波,渠兵正压境而来,若是宫内还起了内乱,内忧外患,民心怕是要乱,届时别说是谁家的天下了,周围邻国都要趁虚而入,群起而攻之。” 说着说着,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早知你怀着这样的心思,昨日我就不向陛下举荐了。” 没想到,一支骑兵,竟然带出了顾谨的野心。 朝夕相处十年,许风亭很清楚,穆禾野身后的势力并不简单,除却夏国之外,似乎还与圣域有挂钩,小世子想斗,还真不一定斗得过。 他就不该将人喊来京城,这不是在害人家吗! 顾谨抬起眼,错愕地问了句: “叫我去前线帮忙,是你的主意吗?” 许风亭点点头,试图劝说眼前人收起造反的念头: “我希望早日击退草原兵,还大夏山河一个安定。” “阿谨,你可否收兵,去往前线相助?” 没有过多犹豫,未来的少将军单膝下跪,低眉敛目,声音清朗: “既是你所愿,谨自当往之。” 当日,顾谨撤下了宫外的围兵,而新帝也并未过多计较。 一场声势浩大的宫变,结束得猝不及防,没有一人知道缘由为何,更不知,为何自来暴虐的新帝,会放过意图造反的顾世子。 但人们也并未过多在意此事,因为此刻更加值得在意的,是北境的战局。 皇城宫变当晚,三千骑兵越过边境,北城破,举国震惊。 老将军负伤,率剩余兵士退守羌城,粮草皆留在了北城,几千士兵面临口粮短缺的问题,渠兵似乎也料到了这个情况,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打起了拖延战。 战事一下子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此时的渠兵并不知道,京城的粮草刚刚送到羌城,他们的推延战术,正好给顾谨的到来留出了时间。 第三日下午,顾谨率一千骑兵快马赶来,暗中入城,于当夜发起突袭,夺回北城,战事逆转。 而此时,镇国公府,陆朝刚刚醒来。 “如何?陆大将军可有说什么?” 许风亭看向探望回来的少年君王。 穆禾野在床边坐下,说道: “他在战场看到了穆泽宇,以为渠兵将穆泽宇掳走了,本想前去搭救,不料中了埋伏,连带着损失几千兵士。” 许风亭愣了愣: “竟然是泽宇,怪不得。” 渠国此次发兵突然,第一战就害得夏国损失一员猛将,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应当很熟悉老将军的作战方式,这才压得对方连连退兵。 若背后站着的是前太子,那便说的通了。 “镇国将军是太子的武术师傅,穆泽宇这一身的功夫,都是老将军所授,如今这叛徒,竟然将学到的本事用到了自己师傅身上。” 穆禾野轻蔑地勾起唇,嗤笑道: “当初居然还骂我白眼狼,可笑,我哪里比得过他,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许风亭听着听着,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太子的势力已经被你血洗干净了,他身边并无可用之人,那日太后薨逝,是否就已经同渠国人取得了联系,这才在狱卒的眼皮底下跑了?” 穆禾野点点头,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太后身上的毒还没到日子发作,突然薨逝,应当是那女人自己的计谋,为的就是给穆泽宇一个逃跑的机会。” 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各自心有所思。 穆禾野想的是,早知道就不同意朝臣的建议,放穆泽宇出诏狱吊唁了。 什么狗屁的母子之情,穆泽宇自己都不在意,那群文臣还替人委屈上了,最后招来野心勃勃的草原兵,当真愚蠢至极! 而许风亭却是在心下意外: 没想到,此次剧情变动的关键点竟然在穆泽宇身上。 原书剧情中,前太子是利用新帝昏聩的恶行,隐忍半年后在民间发动起义,这一次竟然如此急迫,连半年都等不了了,借着太后薨逝,直接与异国取得了合作。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事,惹得一向谨慎守礼的太子殿下如此着急? 屋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很快又被进来的高公公打断了: “陛下,今日替公子把脉的时辰到了,姚神医正在外面候着。” 穆禾野回过神来,点头道: “将他请进来。” 不一会,高公公搀着姚昔年走进了寝殿。 许风亭注意到,今日这人的眼睛上已经没了黑绸,那双自来无神的眼,竟然也有了几丝光泽,于是开口了句: “姚大哥,你的眼睛是快好了吗?” 姚昔年点点头,露出一抹浅笑: “能瞧见点光亮了,快的话,过几日就能视物了。” 穆禾野让出了位,对姚昔年道: “姚神医,看诊吧。” 听到这人的声音,姚昔年嘴角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他在床头坐下,给许风亭摸了一把脉,很快便放了下来: “没什么大碍,药可以停了,这几日好好休息。” 许风亭讶异地举起手瞧了瞧,似乎想要看看里面的经脉,心想不可能吧,这才吃了几天的药,就好了?血刹蛊能有这么快根除? “姚大哥,你是不是骗我呢?” 姚昔年探向对方的脑袋,安抚性地摸了摸: “医者不会撒谎,莫要多想。” 留下这样一句话,他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才刚走出寝殿不远,便再也站不住,踉跄着就要倒下,裴无卿自暗处现身,及时将人抱住,低头一看,怀中人竟已泪流满面。 裴无卿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 “他活不了几天了对不对。” 姚昔年将脸埋在对方身上,抽泣着嗯了一声。 医者不会撒谎,但哥哥会。 他的亭亭,才刚刚回来,就要走了。 一道冷冽的声音自二人身后传来: “告诉朕,他还能活几天。” 第49章 三梦画中人 二人身后, 穆禾野不知何时追了出来,看起来已经站了好一会了。 少年君王垂着眸,在月下拉出一道狭长清寂的影子, 竟有几分萧瑟。 “至多七日。” 月下的长影微微晃动, 半晌, 传来一阵沉沉的叹息。 许风亭近来一直睡不好,总是睡睡醒醒, 今日半夜又醒了回,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 却摸了个空。 穆禾野竟然还没回来。 少年离开的时候只说是临时有政务要处理,让他先睡,这都睡醒一轮了,人还没回来。 难道是边境战事出了问题?正在连夜处理加急的军情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许风亭也没了困意,随手扯过床头的外套披上,低低咳着, 迎着夜色往御书房走,然而推开御书房的门,却没有在桌案前看到人影。 许风亭转过身,撩起珠帘, 往设了床榻的小殿走去,想要瞧一瞧里面有没有人。 新帝平日里都是在寝殿内陪着他睡,很少在御书房留宿, 这还是许风亭第一次,来到圣上休息的小殿。 地方虽然不大, 但该有的都有,小桌上摆着笔墨, 榻前挂着一幅画,倒是颇为清幽。 可惜的是,床上空无一人,穆禾野不在这。 正欲离去,一阵夜风自窗外吹来,带起榻前的挂画摇动,许风亭回过头,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上面似乎画着一个人。 他好奇地走近了些,借着窗外的月光,仰头便见一青衣人立于画中,身姿绰然,飘飘似仙,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叫许风亭认出了对方: 这不是梦中的青衣人吗! 他伸出手,想要将挂画取下,却因为挂得太高,一下子没取下来,正欲作罢,自身后冒出一双手,替他将墙上的挂画取下。 “啊——!” 许风亭被吓出了声,以为大半夜碰上鬼了,结果一回头,就见穆禾野举着画,颇为无辜地盯着他瞧。 “哥哥,是我呀。” 许风亭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又是无奈又是嗔责地抱怨了一句: “你过来怎么都没声的?” 见对方脸色不对,穆禾野将挂画随手一扔,慌慌张张地把人带到床边坐下,待对方从惊吓中缓过来后,才解释道: “我喊了你的,但你看得太入迷了,都没听到。” 他凑近了些,眸光带着打量 “哥哥,你方才在想什么?” 许风亭站起身,将地上的画像捡了起来,重新递到穆禾野手边,问: “这是你画的吗?” “是我画的,怎么了?” 穆禾野接过画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抬起眼,极其真诚地说了句: “哥哥,我心中只你一人,与画中人没有任何私情。” 许风亭:。 谁问你这个了。 “既然不认识,怎么画出来的?” 穆禾野笑了笑,解释道: “这几日我总是做怪梦,梦里总有一个青色的人影,像是被厉鬼缠上似的,就将他画了出来,打算过几日招几个道士来驱驱邪呢。” 许风亭意外地看了眼身旁的少年: “你都梦到了什么?” 穆禾野仔细回忆了一番,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迷茫地摇摇头: “忘了。” 许风亭的语气透着点着急: “仔细想想,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穆禾野忽而凝眉,静静打量地眼前有些异常的人,问 “哥哥,这不会是你的熟人吧?” “是挚亲?故友?还是……旧情人?” 每说一个揣测,他便凑近几分,到最后,一双眸子危险地眯起。 很快,吃痛地闭上。 许风亭屈起指节,毫不犹豫地给人赏了顿爆栗,语气却是带着笑: “这么能想,去写书吧,当什么皇帝呢。” 穆禾野捂着额头,再次抬眼,目光竟然有些委屈, “那你倒是先说说啊,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一直追问不休?” 还真执着。 许风亭叹了一口气: “和你一样,在梦中见过的关系,我对他有些好奇,这才多问了几句。” 穆禾野静静地听着,默了半晌,忽然轻笑道: “还真是厉鬼,哥哥,我们这是被缠上了啊。” 许风亭没答话,目光落到穆禾野手上的画像上,心想: 做的那些梦,真的是因为被鬼魂缠上了吗? 若是真的,又是谁留下的魂魄呢? “哥哥,今夜太晚了,我们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 穆禾野不知何时钻进了被窝,还给许风亭留出了空。 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呢,还不是因为某人突然失踪了。 许风亭差点都要把这事忘记了,没成想穆禾野自己提了起来,于是问道: “不是说处理政务吗,怎么没在御书房待着?方才是跑哪去了?” 穆禾野愣了愣,忽然勾起唇,笑了: “哥哥这么好奇,是怕我去找其他男子幽会吗?” 许风亭最受不了穆禾野这副模样,一阵失言,当即没了询问的心思,默然钻进被窝。 本想就着前半夜的觉继续睡过去,但是一闭上眼,就会有很多事闯进脑海。 一会是青衣人,一会又是前线战事,竟久久也无法入眠。 正思虑时,一具温热的身子贴了上来,少年君王拥住他,轻声哄劝道: “别想了,哥哥,什么都别想了。” “不管是前线战事,还是梦中魂灵,都不要去管它。” “一切有我呢,这几日你只管好好休息,知道吗?” 拥抱这个动作本就极具安全感,在一声又一声的安抚下,许风亭渐渐有了困意,终于睡了过去。 穆禾野撑起身,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描摹着青年的眉眼。 他就这样看了半宿,迎着窗外初生的朝阳,最后轻轻感慨了一声: “又少了一日啊。” 这一晚,有人彻夜不眠,也有人异梦连连。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前还在思考青衣人的事情,许风亭竟然又做了关于他的梦。 梦中是一张画像,一张他睡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画像,就连所处的位置,都毫无二致。 “宿主,我说了的,只要他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到他身上,只有杀了他,你才能摆脱炮灰的身份,让其他人的目光落到你身上。” 这是一道同001很像的机械音,但因为语调的变化,而显得极为不同,许风亭可以确定,这道声音并非来自001. 许风亭感觉到梦中的“自己”似乎有些犹豫,张嘴说道: “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差了,早就被宸国接回去养身体,日后也不会回到夏国,只要不回来,就能彻底远离剧情,这还不够吗?” 被称作009的系统冷笑了一声: “远离剧情?他是主角,只要他在,剧情就会永远绕着他转。” “知道穆泽宇现在在做什么吗?你是不是以为,他正在设法将你救出宫?别天真了,不过是镇国公府的一个小厮罢了,救你出来能为他带来什么?” 梦中的“许风亭”情绪激动,反驳道: “不可能,我们说好了的,我在宫中搜集新帝的罪行,他在民间鼓动人心,待到时机成熟,便会举兵入宫,救我出去。” 009的声音带着点奚落的味道: “是啊,所以他去宸国搬救兵了,原想请二皇子念在镇国公府与你的交情,请他出手救人,不曾想,只是这一眼,便解了身上的情蛊。” “现在正在同宸帝商讨联姻的事情,要同那位二皇子,成婚呢。” 梦中人怔住了,错愕的呢喃道: “怎么可能……情蛊无解,怎么可能会……” 009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怎么不可能,区区蛊毒而已,哪里比得过剧情?我早就劝你别心软了,这些蛊毒在剧情眼里,都是过家家的小把戏,天道也不会叫主角受委屈。” 系统软下语调,声音带着劝诱: “只有杀了他,顶替他的身份,主角拥有的一切,才会落到你身上。” “明明摆着另一条更便捷的道路,为何就是不选呢?” 梦境的视野再次落到了画像上,长久的沉默过后,许风亭听到了一声低语: “我就是,不想他死,我们自小相伴,他曾对我有恩……” 009突然拔高了音量,竟然很是慌乱,连连: “他帮了你什么?你都还记得什么?快说!” 画像忽然被攥紧,许风亭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与梦中人实现了通感。 头疼,心慌,寻不到记忆的失措感,如浪潮般压入梦境: “我,我不知道,不对,我应该知道的,为什么想不起来了,为什么?” “……看来是还没洗干净记忆,既如此,我帮你。” 随着009的话音落下,梦境陷入一片黑暗,梦中人的疼痛,竟然如有实质地传入他许风亭的大脑。 头好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喊,好吵。 “……宿主,宿主,您快醒醒!” 许风亭倏地睁开了眼,外面天光已亮,身旁空空如也,又到了穆禾野上朝的时候。 脑海内,传来001松气的声音: “终于醒了,你刚刚是梦到了什么,我感受到了其它系统的气息,还以为它要把你拉去做别的任务呢。” 许风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心想怪不得头这么疼,原来是001一直在喊他。 “是一个叫009的系统,你认识它吗?” “我靠!怎么是这贱统!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都是这缺德玩意害的!” 许风亭还是第一次见001如此气愤的模样,若是有人形,此刻一定是暴跳如雷。 “你现在这样没有以前好吗?” 001的声音透着点小骄傲: “我以前可厉害了,通过完成任务获得了许多能量,位居众系统第一,主神还赐予了我逆转时空的能力,拿我当天道培养。” 说着说着,它咬牙切齿道: “结果才刚去小世界当天道,还没养几天老,就被009这个狗玩意害了,神识破损,积攒了千年的能量都没了!全部重开!” 千年的能量都没了,怪不得如此生气,的确太过可恶。 许风亭实在好奇,009到底做了什么。 系统与宿主的意识同步,不需许风亭开口,001便已解释道: “具体的事情不记得了,我的能量只恢复了一半,剩余一半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面藏着我的部分记忆,待你任务完成,我就能找回剩余的能量,届时也能恢复记忆。” 它如今的能量完全不足以跑遍三千世界,只能另辟蹊径,通过绑定宿主做任务,以奖励的方式,唤回自己丢失的能量。 许风亭不是很清楚系统之间的事情,但是他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一次的任务,并非关乎他自己,还关乎001丢失的记忆。 早日回家,001也能早日恢复记忆。 “对了,宿主,你还没说你刚刚梦到了什么呢?009也在这个世界上吗?他的宿主是谁?任务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许风亭也答不上来,昨日那场梦做得他很累,再加上001的打岔,内容都快忘完了。 “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血刹蛊毒开始往上走了,他的记忆力正在衰退。 之后的几日,许风亭变得格外嗜睡,偏偏睡得不实,一天要醒好多回,每次醒来,都瞧不到穆禾野的身影。 他似乎在忙些什么,已经连着三日没有回寝殿休息了。 而此时,前线传来了捷报: 顾谨率军拿下渠国两座城池,正带着渠国国君的投降状,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一时间,朝野轰然,昏君的谣言,在这场胜仗下渐渐失了声响,而子明仙长,更是成了京城人人拜谒的对象。 可惜当人们前往白云山时,却发现,仙长的住所早已空无一人,谣言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 听说,陛下自民间抓来的那位美人,便是子明仙长。 当晚,穆禾野终于回了寝殿。 仅仅三日而已,他看起来也瘦了些,眼下顶着两片淡淡的乌青,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见床上之人还在睡,少年君王爬上床,将人捞进了怀中,埋头亲昵地拱了拱,像是一只自绝境逢生的幼狼: “哥哥,我找到风欢意了,你身上的蛊毒有救了。 第50章 风雨欲来 早在穆禾野走进殿内的时候, 许风亭已经醒了,他睁开眼,叹气道: “这几日, 夜夜不归, 就是出去抓风欢意了吗?” 穆禾野埋在青年的颈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的身体等不住了, 我以搜查敌国细作之由,在附近州城都彻查了一遍, 总算是将人找了过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眼, 一双眸子布满血丝,却难掩雀跃的神采: “姚昔年取来了风欢意的心头血,明日解药就能做出来了。” 姚昔年,取来了风欢意的心头血? 许风亭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坐起身来,正色道: “小野,你老实说, 取血的时候有没有威胁姚大哥?” 穆禾野跟着坐了起来,满脸冤枉: “我都来不及说话啊哥哥,人刚找来,这位神医自己就跑了过去, 半哄半骗地把血取来了,风欢意都被捅晕了。” 许风亭听得一愣,讷讷问了句: “那……他怎么半哄半骗取的?” “风欢意在逃跑的路上受了伤, 姚昔年本就眼盲,借着查看伤势的由头, ‘不小心’在他心口捅了一刀。” 许风亭听沉默了。 这话给他一种怪异的荒诞感: 主角受伤了。 而姚昔年,竟然全然不顾弟弟的伤势, 刀向手足,只为了给他取来心头血。 太奇怪了。 穆禾野静静盯着眼前的青年,不知何时,眼底的雀跃与欣喜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打量: “哥哥,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你似乎,很关心那位姚神医,为什么?” 严格来说,是这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态度都很亲密。 十年前神医谷的一次救治,让向来避世的神医变得意外的热情,每隔半年都要喊人去谷中一趟,说是压制蛊毒,其实不过是借此由头,常常相见罢了。 穆禾野很早就看明白了姚昔年的深意,但有求于人,只能假装不知。 而青年对于这位姚神医,也是颇为信赖,一声又一声的姚大哥,喊出来时,总带着点不自知的亲昵。 明明这几日他已经在刻意避免二人单独相处,每日看诊之时,这人还是要拉着对方闲聊几句,询问近况。 为何会如此关心姚昔年? 许风亭从未细思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答了一句: “这几年受神医谷照顾良多,于情于理都该都关心些。” 他的语气微顿,再开口时,眸光带着些许疑惑: “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他就心生亲近。” 穆禾野在心下冷哼,不再回话。 二人无亲无故,怎会突生亲近,除了爱慕,他想不出其它的可能。 这样一想,突然就没了追问的心思,他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我乏了。” 许风亭低下头,还有话没问: “小野,明日我想去看看姚大哥,可否派人领我出宫?” 姚昔年进京之时,穆禾野给对方赐了一处宅院当落脚地,那宅院在宫外,许风亭一直没寻到机会去看看,至今也不知道具体地址。 但是穆禾野却闭上了眼,不是很想就这个话题多聊: “待解药做出来了,姚昔年会主动进宫,届时你二人也能相见。” “这如何一样,姚大哥替我取血制药,我该亲自去道一声谢才是。” 许风亭说完这话,半天没等到回应。 穆禾野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他,像是一汪沉静的黑潭,令人看不清深处的情绪: “从前是穆泽宇,现在是姚昔年,为什么你的目光总是落在他人身上?” “为什么,你总是紧着别人?姚昔年值得你登门道谢,我就不值得你多看几眼吗?” 许风亭愣了愣,一下子没听明白: “你在说什么?” 少年垂下眼睫,在寂寥的月光下,投出一道落寞的阴影: “今夜,你只问了我一句,而后句句,都与我无关,全都在问姚昔年的事,为何不问问我,累不累呢?” “你根本,一点也不在意我。” 因为顾着许风亭的身体,这番问话的语气并不激烈,不像质问,听来倒更像是撒娇—— 一位青春期的小少年,在向大人索求偏爱。 许风亭笑了,跟着躺了下来: “我不问你,是因为我对你心知肚明,两天两夜没睡觉,如何不会疲累?我晓得,这才不问,换了旁的不知情人,才会拉着你问这问那,不是吗?” “你说我不在意你,这话太叫人伤心。” “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你算是一个。若要在心底将所有人排个序,穆禾野一定在第一位,毕竟,除你之外,再没有人与我相伴整整十年。” 穆禾野错愕地抬起眼,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答复: “我是……第一位吗?” 难得在穆禾野身上看到如此意外的神色,许风亭又是一笑,他凑近了些,亲昵地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不过是出宫探望一番而已,怎么还同姚大哥比上了呢?难不成,你也想听我对你说一声谢谢吗?” 穆禾野顺势将人抱住,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声音发哑: “不,我不要你同我道谢,我也不想只当你的亲人。” 他垂下眸子,吻上了那张苍白的唇,在许风亭反应过来前,又撤了回来。 说是吻,倒不如说像是一种亲昵的触碰,一触即分,带着隐忍的克制,与试探。 穆禾野不想叫许风亭生气,但又是真的,很想亲一亲眼前的青年。 世人常言,喜欢是寻不到由头的,但他却为自己的大逆不道找到了缘由: 这人实在太会说情话了。 不论是什么话,都被说得像是调情似的,竟然说,他是心中的第一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位,这难道不是一种勾引吗? 穆禾野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听到了不少类似的话。 对方似乎把握不住亲人之间的度,又或者说,不知道亲人之间是如何相处,只知道一味地与他亲近,这才早就了二人今日的局面。 许风亭捂着唇,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该生气的,但只是被轻轻碰了碰,就像碰额头一样,若是因此生气,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最后只是小声地说: “你不能亲我。” 穆禾野的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他当真不懂,什么是亲近,什么是亲热。 “子明,待你身上的蛊毒解了,试着爱我吧,好不好?” 这是穆禾野第一次,没有喊哥哥,似乎是想以一个称呼,彻底摆脱亲人的身份。 听到这声子明,许风亭心虚地移开了眼,背过身道: “好晚了,你方才不是就想睡了吗?快歇下吧。” 这些年,许风亭没有告诉小孩自己的真名,穆禾野至今还以为这是他的名字。 这样也好,待自己走了,总不会被人念叨进梦里。 没有得到答复,穆禾野显得很是执著,赌气般地说: “你若是不答应,今夜我也不睡了。” 许风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被磨得没了脾气: “好好好,我答应你,现在可以睡了吗?再不睡天都亮了。” 反正是子明答应的,不是他许风亭。 临到关头,某人还是犯了懒,习惯性地想要逃避。 他总说穆禾野不懂爱,其实自己,也并未活得多明白,如此炙热直白的爱意,他也是第一次拥有,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更不知道,该怎样看清自己的心。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穆禾野满意地闭上了眼,他这几日的确是累坏了,刚合上眼没多久,便睡着了。 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许风亭听着听着,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一阵谈话声,好像有人进来禀报什么事,只听穆禾野疲乏地应了一声,便又安静了下来。 天色微亮时,少年君王自床上起身,正欲赶去上朝,却被一双手扯出了衣袖: “才睡了几个时辰而已,不再躺躺吗?你好几日没休息过了。” 许风亭想将人哄下继续睡一会,穆禾野的态度却是难得的坚决: “昨夜京中出现了外邦人,还有人见到过前太子的踪迹,我去朝上问问情况,早日做好布防,抓住穆泽宇,你也能安心些。” 这段时间,许风亭得空便会提醒他注意前太子的动向,若有异样提前做好布防,如此慎重的态度,叫穆禾野很清晰地感受到: 这个人在不安,在替他的结局感到不安。 而属于他的必死结局,早在春猎那日,穆禾野便已心知肚明。 听到有了穆泽宇的消息,许风亭一下子清醒了,原来昨夜暗卫进来,说的是这件事。 他从床上坐起身,不知道第几次提醒道: “不管是不是穆泽宇,都要提前调派好人手,伺机而动,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知道吗?尤其是皇宫之中,严防死守,万万不能疏忽,别的事情,我都同你说过了。” 一大段说完话后,许风亭看着穆禾野,轻轻落下一句: “小野,我不想你死。” 少年君王俯下身,捧起那张脆弱漂亮的脸,在额间落下一吻,似是安抚,又似承诺: “你还活着,我哪里舍得死,放心吧。” 他已提前知晓结局,若当真是命中死劫,这就是其中的变数,只要提前最好防范,未必不能改变既定的结局。 穆禾野走后,许风亭喊来高公公询问了一下风欢意的事情,得知对方正在太医院,紧跟着也走出了寝殿。 今日当值的,正好是那日给陛下看诊的太医,得知来意后,陈老太医领着许风亭,在一处狭仄的里间找到了风欢意。 这里是临时安放病人的场所,一般做急救用,几日前陆朝也才躺过,而如今,却换了一个同样满身是血的人,不同的是,没有任何人管他。 老太医在一旁主动解释道: “陛下叫我们不必理会,将他放在这里等死,对外就说是为风明华所害,太医院拼命救治,却没有救回来。” 许风亭走进了些,替床上之人查看伤势。 风欢意的身上有很多处伤口,其中最严重的,当属心口,那里被剜了一个大口子,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衣袍的上半部分几乎全都浸上了血迹,再往上,便是一张惨白的脸。 那张脸上还有一道食指长的伤疤,在左颊,应当是几日前划的,放在惨白的脸上,格外地触目惊心,像是惨死的厉鬼。 许风亭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就连001都压讶异地喊了声: “不会死了吧?” 说着,它兀自嘟囔道: “没可能啊,主角要是死了,这个世界就崩塌了,怎么可能什么风波都没有。” 许风亭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在心下松了一口气: “放心,还有气。” 他看向身旁的陈太医,询问道: “除了心口处的伤,其余伤都是怎么来的?” 风欢意是主角,这个世界怎么会轻易让他受伤? 昨夜听穆禾野的描述时,许风亭就觉得奇怪了。 老太医正好知道一些事,他凑近了些,附耳低语: “这位皇子,被宸国太子送进了南风馆,身上的伤口都是自己留下的,若非如此,难以自保。” 怪不得迟迟找不到风欢意,谁也没想到,宸国那位太子竟然会如此阴狠,将皇兄亲手送进南风馆,哪怕是宸帝来找人,估计都想不到这地。 许风亭看着床上伤痕累累的人,终于替昨日的疑惑寻到了答案: 原来要伤到主角,需要主角亲自动了伤害自己的念头才行,姚昔年之所以能取来心头血,也是因为风欢意点过头了,他以为对方是来给自己治伤的,在心下没了防备。 “不论如何,这都是陛下亲自讨来的人,就算嫁祸给风明华,也不能在夏国出事,宸帝若要细究,还是能怪到陛下身上。” 许风亭叹了一口气,向太医吩咐道: “替他疗伤吧,陛下若是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老太医也想到了这一层,但碍于陛下的旨意,不敢擅自做主,如今有了许风亭这话,当即没了犹豫,点头应下。 风欢意的血他闻着不舒服,身上的蛊虫似乎又有了躁动的痕迹,许风亭无心久留,同陈太医告辞。 不料才刚走出太医院大门,迎面便撞上了匆匆赶来的裴无卿,笑盈盈地问了句: “裴大侠,脚步匆匆的所为何事?” 裴无卿意外地看了眼许风亭,没想到能在这碰到对方: “阿年正在给你炼制解药,但是缺了味药,府中没有,让我来太医院取。” 许风亭点点头,让出了位置: “快去吧。”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等着裴无卿取好药,离开时,跟着追了上去: “带上我一起吧。” 草药的熬煮讲究时间,耽误不得,裴无卿问了一句陛下同意了没,见对方点点头,便不再多问,带上人走了。 他是轻功来的,也是轻功走的,没一会的功夫就回到了姚昔年的住处。 这是一处两进式院落,一个人住甚至有些宽敞,姚昔年便将空着的屋子改成了草药堂,专门在里面鼓捣药材,熬药制药也是在里面完成。 裴无卿推开房门的时候,扑鼻便是草药的苦香味,姚昔年正坐里面,熬制血刹蛊的解药。 “阿年,药取来了,还给你带来了一人。” 许风亭跟着后面,喊了一声: “姚大哥。” 屋内人怔了怔,他站起身,摸索着向门口走来: “亭亭?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许风亭向屋内快走几步,接过对方摸索的手,免得摔了,见姚昔年又缠上了黑绸,于是开口问了句: “姚大哥,怎么又将眼睛缠住了?” 姚昔年轻轻勾唇,心情似乎很好: “最后一次了,待取下,便能清晰视物。” 他的手向上探去,摸上许风亭的眉眼,感慨了一声: “届时,就知道亭亭长什么样子了。” 裴无卿在一旁轻轻咳了声,将草药递去: “阿年,你是不是应该先熬药,不是说很着急吗?” 他还特意用轻功跑进的皇宫,结果将药拿来了,又拉着这病弱的小子聊个不停。 “对,我差点忘了。” 姚昔年回过神来,接过药材,拉着许风亭道: “正好解药快做好了,今日你就留下吧,待服下解药再离开,这药吃下去可能会有些反应,我在府中亲自看着,也安心些。” 许风亭没有过多犹豫,点头应下: “好,那便叨扰了。” 姚昔年的眼睛不好,往宫中走一趟不容易,早就该他出来才是,偏偏穆禾野要为难人家,每日看诊都是将人喊进宫。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 姚昔年拍了拍许风亭的手,又向裴无卿吩咐了一声: “你去收拾一间屋子吧。” 裴无卿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许风亭看着裴无卿离开的背影,向姚昔年问道: “这几日,都是他在府中照顾你吗?小安呢?没一起跟来?” “小安母亲去世了,回乡奔丧,便没有一起跟来,见府中只我一人,裴无卿向陛下告了假过来。” 姚昔年将药材扔进去,盖上盖子,一切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与常人无异: “其实没必要,我一人也可以。” 许风亭在一旁暗暗发笑,心想这位神医也是口是心非得很,既然没必要,为何答应裴无卿入府。 还不是想见人家吗。 这样一想,他忍不住出声问了句 “你们这是放下恩怨了?” 也算是神医谷的常驻病人了,姚昔年和裴无卿的事情,许风亭略有耳闻,听说是当初闹了矛盾,好几年不再联系,哪怕见面了,姚昔年也只当没见到这人。 如今却能允许对方入府,明显是态度有了改变。 “他曾经害我将弟弟弄丢,如今也算是补偿回来了,细细算来,我还欠他一条性命,过去那些事,便算了。” 听到这声弟弟,许风亭下意识地想到了太医院躺着的那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出声提醒一句: “今早我去太医院看了风欢意,他现在情况很糟糕,身上都是伤。” 姚昔年哼了一声,冷笑道: “死了最好。” 要不是穆禾野同他讲了鱼钩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亭亭身上的蛊毒,竟然是风欢意下的。 许风亭听得一愣,这个回答,明显超出了他对姚昔年的认知,下意识地问了句: “他不是……你弟弟吗?” 好不容易将人找回来,怎么还盼着对方死呢? 姚昔年皱眉,明明看不见,却给许风亭一种被打量的感觉: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是我弟弟?” 他的身份由宸帝亲自做了掩藏,当世没有几个知情者,更不会有人知道,风欢意是他的弟弟。 许风亭小心地看了眼姚昔年,解释道: “在神医谷的时候,我听到小安在给你念信,那信是风欢意寄来的。” 姚昔年恍然,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 “听到了风欢意让我杀你,于是带着自己的侍卫,连夜逃出了神医谷?” 姚昔年很早就想问问许风亭,为何一声不响地离谷,可是有哪里惹他不开心了? 但他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因为天生的眼疾,性子别扭,常被人说刻薄冷情,是以不敢追问,怕自己一时失言,再次吓跑了弟弟。 许风亭心虚地嗯了一声。 离谷之事的确是自己做得不地道,因而每每见面,他总是刻意避开了那日的事情,偏偏姚昔年也不问,他还以为对方不计较了呢。 见对方应了下来,姚昔年明显松了一口气,原先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没想到是因为风欢意: “既如此,为何还愿意书信一封寄去神医谷?不怕我过来将你杀了吗?” “姚大哥忘了吗?我在信中说,命不久矣,以你的性格,若真的对我动了杀心,便不会急匆匆地赶来,只会当做没见到这封信,任由我自生自灭。” 许风亭说着,笑了笑: “既然来了,便说明,你不想我死。” 姚昔年低头又加了一味草药,调了调火候,在蒸腾的药气中,他的声音像雾气般轻柔: “我怎么舍得你死,亭亭,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皇宫那边认错了人,你才是我的亲弟弟。” 许风亭:啊? 空气足足安静了数息,直到砂锅中的药汤都煮沸了,许风亭才想起来答话: “姚大哥,你应当是认错了人,我有爹娘,虽然很少见面,但一直在暗中关心我的身体,你也知道,我的身体,若非精心细养着,早在幼时就该断气了。” “不是亲生,断做不到此等地步,所以,我不可能是你弟弟。” 姚昔年沉默了,许久后,开口询问: “你爹娘如今身在何处?可否引我相见?我想,其中或许存在什么误会。” 他不会错认自己的弟弟。 既然如此,变故就只能是在领养许风亭的那对夫妻身上,姚昔年想亲自去聊一聊。 “这……怕是不太方便。” 许风亭有些为难。 这可是两个世界,如何相见? 姚昔年不明白许风亭心中所想,只当对方是不信自己说的话,想想也是,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哥哥,除非亭亭主动想起,不然怕是难以相认。 屋内传来一阵沉沉的叹息声,姚昔年没有再追问,只是语气肯定地说: “总之,你就是我弟弟。” 许风亭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确定,一时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能岔开了话题: “这药还要多久才能好?” 姚昔年将盖子打开,拿起一旁的蒲扇扇了扇热气: “已经好了,等它凉一些再倒出来喝。” 热气散进,许风亭凑近瞧了瞧,入眼就是半锅黑乎乎的中药,他只觉得眼前也跟着有些发黑。 “姚大哥,这些不能做成药丸吃吗?” 姚昔年摇了摇头: “药丸太过耗时,你等不起了。” 半刻钟后,许风亭终于是喝完了药,苦着一张脸走出了草药堂,姚昔年一起跟着出来,将人带到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休息。 正如姚昔年先去所说,这药喝了会有所反应,许风亭很快就体验到了。 浑身血液似乎在慢慢沸腾起来,正直值春日,本该是惠风和畅的日子,他却被热出了一身汗,苍白的脸上被熏出红晕,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落,又被姚昔年擦拭干净。 姚昔年吩咐裴无卿将门窗关好,免得热意褪去受了凉,起来热症可就不妙了。 到这个时候,许风亭都觉得还好,只是热了点,并非不能忍,直到体内的蛊虫开始躁动,噬骨般的痛再次攀满全身,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姚昔年连忙给人喂下提前备好的丹药,一颗药丸入肚,稍稍减轻了些痛楚,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太好了,蛊虫被逼出来了。” 这话有些熟悉,恍恍惚惚间,许风亭以为自己是个临产的妇人,心想妊娠之痛也不过如此吧。 想着想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疼晕了。 “这就是血刹蛊虫吗?” 裴无卿找了半天,才从一地污血里,找到了条红色的小虫子。 他站起身来,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又看了眼手中的蛊虫,啧啧感叹: “这么小一只,就能让人的身体弱成这样,当真厉害。” 姚昔年瞥了一眼裴无卿手中的虫子,解释道: “这只是其中的母虫罢了,亭亭体内还有很多繁衍出来的子虫,但母虫已死,剩下的子虫活不久,多咳点血就逼完了。” 他替床上的人擦了擦汗,将被子盖好后,便站起了身,摸索着向门外走去, “给宫里递个消息,就说血刹蛊毒已解。” 裴无卿将人追上,问道: “你现在去做什么?” “熬点补汤,多喝补汤恢复得快。” “我去帮你生火,生完火再去宫中也不迟。” …… 正午时分,小厨房内补汤咕隆作响,袅袅炊烟自屋檐上升起,给清冷的小院带来几分烟火气。 姚昔年推开房门,喊了一声: “亭亭,该吃饭了。” 迟迟没有听到回应,不由得有些奇怪: 不过是疼晕了而已,这都过去多久了,也该醒了啊。 他走进屋内,往床上摸索了一番,却摸了个空,当即慌了神: “亭亭,亭亭,你在哪!” 听到姚昔年的呼喊,裴无卿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当看清屋内的情景时,一下愣在了原地。 床上空无一人。 许风亭,失踪了。 50-60 第51章 大夜侵至 京城内, 某宅院。 “既然醒了,便睁开眼吧,许久未见, 我们也该叙叙旧不是吗?” 许风亭睁开眼,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泽宇, 你当真在京中。” 穆泽宇似乎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温润亲和的姿态, 闻言微微一笑: “是,我早就回京了, 还听说了一些事,听说新帝抓了个美人藏在宫中,那人就是养大自己的子明仙长。” 他逼近了些,一寸又一寸,看来的眼神带着笑,声音却愈来愈冷: “子明啊,你为什么不跑呢?” “不是说, 不会入世的吗?为什么还要留在皇宫,任他作践呢?” “从前一切推拒的话,都是你拿来搪塞我的借口吗?” 许风亭下意识地往床内缩了缩,重逢至今,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不一样了。 穆泽宇变得同从前很不一样了。 这个认知叫他感到害怕。 因为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与陌生人无异,他摸不清对方如今的脾性, 也猜不透对方的底限,而更恐怖的是, 这人爱慕了他整整十年。 许风亭不知道,以穆泽宇现在的精神状态, 后续是否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直觉要与对方拉开安全距离: “泽宇,你离远些,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他说着,一路后退,直到后背紧紧贴着墙,竟退无可退,心下更慌了些,眉心直跳。 “为什么要离远了些才能聊?”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穆泽宇,他突然伸手,抓住缩在床角的人,一把摁倒,再开口时,语气微恼: “你同九弟也是这样吗?也要离远了再讲?为何每次见到我,都要避之不及!” 从前,他以为是这人性子淡,不愿随意同人亲近,而他也愿意尊重对方,将其当做不染世俗的仙长对待。 可现在,凭什么? “凭什么穆禾野可以同你亲近,而我却不行?” “江山与美人,凭什么他穆禾野全都能坐拥?” 腰间忽而一松,穆泽宇竟然解开了他的腰带! 许风亭当即变了脸色,也没了扯话的心思,惊慌失措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穆泽宇!你放开我!松手!” 穆泽宇越说越不甘,偏偏手下的人还在挣扎不停,仿佛被他触碰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要再躲我了!”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许风亭愣住了,他从未见过穆泽宇这副模样: 暴躁,崩溃,仿佛就在发疯的边缘,一点也没有从前的影子。 也就是这愣神的几息里,外衣已经褪去。 春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外衣一褪,便只剩下里衣。 许风亭连忙抓住扯上衣襟的手,在对方望来时,轻轻喊了一声: “泽宇。” 穆泽宇停住了动作,只听对方又说: “我不愿。” 许风亭在赌,赌这位自小受礼仪规制的太子,还留有理智。 他不愿,若是继续,便是强迫。 君子不强人所难,太傅从小就教过他。 心内的恼恨与自来的教养冲击、碰撞,如同一团躁动的火焰,试图攀过礼制的高墙,窜起,又落下,几次将要越过。 许久,穆泽宇还是松了手: “抱歉。” 一阵沉默后,他将地上的衣袍捡了起来,替许风亭重新穿好。 许风亭不敢拒绝,担心再次将人惹恼了,安安静静地任由对方摆弄。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亲手替人将衣服穿好后,穆泽宇明显冷静了下来,他自身后将许风亭拥住,恳求道: “子明,我不逼你,但是陪陪我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不要躲我。” 当陪玩总比被玩好,许风亭低着头,一动不动,决心当一个听话的抱枕。 见对方不反抗,穆泽宇抱着人,也有了闲聊的心思: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被穆禾野抓进宫了。” 他将头搁在对方的颈窝,看着窗外日落西沉之景,慢慢地说: “自诏狱逃出来后,我本想去白云山找你的,哪怕只是听听你的声音,也叫我觉得,这世间还有值得的东西。可是,你也不在了,白云山上空无一人。” “君彦说,你被穆禾野抓进了宫,我想去救你,手上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穆禾野将我的势力全部清了个干净,就连自来拥护我的镇国公府,都倒戈了。” “正巧渠国向我递来了援助,只要我帮他们解决陆朝,他们便愿意助我夺回皇位,届时,也能将你从穆禾野手上救下。” 许风亭没想到,穆泽宇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竟然还有自己的因素在,听着听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知道自己血脉存疑的事吗?” 为什么自来拥护太子的镇国公府会倒戈,自然是因为太子血脉存疑,此事虽未大肆声张,穆禾野却早已告知了太子党,让他们自行抉择。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 “我知道,进诏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但那又如何?此事尚未盖棺定论,先不说真假与否,就算是真的,又如何?” 穆泽宇的声音带着自小养出来的骄傲: “皇室花费多少资源才培养出一位太子,难道比不得一位散养在山上的皇子吗?我有一切储君该有的才德,明明比穆禾野更适合那个位置,血脉不该是衡量的标准,能力才是。” “正如此刻,若我有实力成功坐上高座,谁敢说一声不?哪怕世人当下心有所怨,只要我才德兼备,有所建树,再过十年,甚至百年,还有谁不会认下一位明君?” “人定胜天,子明,我以为你会懂的。” 原来这个天,不止是天命,更是天家皇权。 许风亭不懂,他不明白那个位置有什么好争的,日日为朝政事操劳不累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都要去抢。 许风亭垂下眸子,轻轻问了句: “一定要争吗?可不可以,放过他。” 穆泽宇要争的只要皇位,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你让我放过他?” 穆泽宇松开手,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竟然笑出了声。 他掰过身前的人,逼迫对方直视自己,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竟然藏着隐隐的悲伤: “那谁来放过我?子明,你告诉我,谁能放过我?” “我花了十年时光勤勉向学,又花了十年时间稳坐东宫,最后却被一纸遗诏全盘否定,整整二十来年,一切心血付之东流,只是因为一句血脉存疑。” “所有人都在抓着这个事逼问不休,我被关进诏狱,母后则是被生生逼死在宫中。就连你,也要求我放过他。” 穆泽宇的声音拔高了些: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你让我怎么放过!” 看来,劝说是没用了。 许风亭在心下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正此时,房门被人推开,一位异域长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姿高大,乌发微卷,看形貌,应该是渠国人,居然还会说中原话,就是有些蹩脚: “夏国太子,什么时候动身?” 穆泽宇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漆黑的天幕渐渐压了下来: “穆禾野丢了人,应当派了不少人马出去寻人,天马上就黑了,宫中守备正是最空虚的时候,现在动身刚刚好。” 他收回视线,从床上起身,渠国将领正欲将床上的人带下,却被穆泽宇拦了下来: “阿古拉,这是我的人,你不许碰。” 阿古拉收回了手,眼神却是一个劲地往床上瞟,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中原人。 穆泽宇皱起眉,呵斥道: “出去,清点好人马,稍后我会带他出来。” 阿古拉悻悻地收回眼,走了。 许风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向穆泽宇不赞同地提醒道: “北境战事刚止,渠人正心存不甘,你带着渠兵入宫,不是引狼入室吗?” “不必担心,我只是借他们打入皇宫而已,里面有母后给我留下的一批人马,若是顺利登基,再加上宫中的御林军,拿下这群渠兵不是问题。” 穆泽宇向许风亭伸出手,含笑道: “时候差不多了,随我进宫吧,子明。” 当夜,前太子穆泽宇率二百渠兵攻破宫门,长驱直入。 同一时刻,皇宫之中,太医院。 风欢意刚刚醒来,才从陈太医口中得知,穆禾野竟想让他自生自灭,要不是许风亭下了吩咐,就连陈太医都不敢医治。 他坐在床上,一时间有些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叫自来高傲的人都沉下了心来。 “就在方才,穆泽宇攻破宫门,正一路往御书房的方向赶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风欢意警惕地投去一眼,只见一位黑袍老者正站在窗外,在漆黑的夜色下,形似鬼魅,也不知是在外面站了多久。 “你是谁?” 黑袍人掀下帽兜,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年岁很大了,但是一双眼睛却奇异得很,竟然是暗紫色的,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风欢意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再多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泽宇明知你在宫中,却迟迟不来相救,知道他在宫外做什么吗?” 听到穆泽宇的名字,风欢意坐正了些,抬起眼,问: “他在做什么?” 黑袍老者笑了笑,那双紫眸的颜色更浓了些,像是深紫色的漩涡,带着诡异的吸引力,叫风欢意忘记收回视线: “在同那位叫子明的人叙旧,同榻而谈。” 老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如同一座古钟,一下又一下地,敲出悠长的余韵,蛊惑无辜的灵魂: “他宁愿花费心思带走一个没有婚约的人,也不愿进宫来看你一眼,明明,你才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吗?” “二皇子殿下,你的这位心上人,心思都被别人勾走了,你就这样听之任之,没有所为吗?” 风欢意直直地盯着那双紫瞳,眼神有些发愣: “……我该怎么做?” “杀了他,杀了子明。” 第52章 月坠花折【修】 姚昔年住所。 裴无卿替人将黑绸取下, 伸手晃了晃: “阿年,我伸了几只手?” 姚昔年被晃得有些晕,皱眉拍下眼前的手: “一只。” 裴无卿大喜, 凑到了对方跟前: “你能看清了?” 姚昔年点点头, 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 问了句: “亭亭找到了吗?” 裴无卿正欲答话,院中突然跃下一人, 是宫中的暗卫。 “两位大人,陛下让属下来带话, 前太子谋反,携子明公子,已杀至御书房附近,请姚神医即刻进京,若有意外也能及时救治。” 姚昔年当即站了起来: “走。” 而此时,狭长的宫道内,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不远处就是御书房, 众人却止步不前,似乎有所顾忌。 这一路实在太顺畅了,顺畅到有些异常,穆泽宇是最先发觉到不对劲的。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 深知无论守备如何松懈,御书房这样重要的地方,也不该只派这么点人看守, 竟然让他们一路杀到了这里。 实在可疑。 阿古拉驱马来到穆泽宇身侧,看了眼被对方圈在身前的许风亭, 用一口蹩脚的中原话正色道: “将他放在前面带路,你们陛下不敢随便动手。” 穆泽宇没动, 有些犹豫。 阿古拉横眉竖目,语气恼怒: “抓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这里不安全,没时间给你犹豫!赶紧把人放下来!” 宫道两面相围,最易设下埋伏,假若真有伏兵,也不是一个利于反击的地方,的确不能久滞不前。 穆泽宇终于有了动作,他抱着许风亭,翻身下马,在阿古拉诧异的目光下,走到了最前面,同时附耳向身旁之人嘱咐道: “前方或有埋伏,跟紧我,免得受伤。” 许风亭偏过头,神情不明地看了眼穆泽宇,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泽宇,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穆泽宇轻笑。 在夜色侵袭的宫道里,他拉着人往明亮的御书房走去,一如初见那日从容,仿佛只是带着人去面圣而已。 不同的是,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是明晃晃的野心,与玉碎般的决然: “不,我没有退路。” 早在踏入东宫的那一刻,他的结局就已注定,一辈子,都要与皇位纠缠,誓不罢休,绝不后退。 同行而来的还有一部分曾经在东宫做事的人,哪怕太子倒台,这群人也只认穆泽宇这一个主子,见主子以身犯险,纷纷骑马上前,将人护得紧紧的。 有人开路,军队的进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众人全神贯注,谨防暗处的埋伏,缓缓向前逼近,一路无事。 穆泽宇带着许风亭刚走出宫道,身后的渠兵尚未跟上,异象突生! 夜色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向战马之上的阿古拉,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阿古拉瞬时抬手,本欲徒手抓住箭矢,却惊于羽箭所裹挟而来的巨大冲击力,竟就被这样带至心口处,刹那间,鲜血染透衣襟,再进去一点点,就要当场命陨。 能在暗夜里射出这样一箭,对目力、内力的要求极高,非常人可及,夏国宫中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他抬起眼,惊诧地看向羽箭袭来的方向,入目便是皇帝的御书房,一扇窗户开着,少年君王身着玄衣,正静静立于窗前。 方才那一箭,竟然是夏国皇帝射的! 这意味着,今夜的行动,对方全都知晓,已在暗中观察许久。 而他们,全都,中了埋伏! 阿古拉摁住心口的箭矢,想喊撤退已经来不及,身后是一片人仰马翻的声音,夏国皇帝的这一箭,竟然带出了暗处的好几支羽箭,也不射人,均是射向马匹。 不过片刻,宫道内一片嘶鸣躁动,马儿左右冲撞,场面乱作一团,而本该承担风险的开路之人,反而偏安一隅。 “阴险的中原人!” 阿古拉用渠语低低骂了一句,咬牙欲冲出宫道,却被自暗处显身的羽林军拦住了道路,一时间神色大变。 回头看去时,又见一群追兵执锐而来,领头之人容貌端正凌厉,阿古拉眼熟得很,用中原话精准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陆朝!” 这人居然还没死! 镇国公府在京城留有一支府兵,穆禾野早已提前联系好这位陆大将军,将人放进宫中,暗暗布防。 陆朝在北境多年,最是熟悉渠兵,又在不久前为渠人陷害,这番安排,也算是一个报仇的机会。 借着着宫道的地势,两队兵马前后拦截,渠兵皆被围堵在宫墙之内,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而穆泽宇这边,则是被一分为二的羽林军团团围住,以司扬为领的一众前东宫侍卫,当即上前,将二人护在己方的包围圈内,同羽林军正面交锋。 也就是在这时,御书房的门开了,穆禾野拿着弓弩走了出来,目光越过刀光剑影,先是看了眼许风亭,确认对方的安全后,向穆泽宇轻轻慢慢地开口: “还要多谢皇兄,引兵入宫,叫朕得以捉拿敌国细作。” 一句话,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混乱,许风亭听到身后的阿古拉怒吼了一声: “穆泽宇!你出卖我们!” 怪不得这位太子愿意走在最前面,原来早已同夏国皇帝取得了合作,他就说,胆小懦弱的中原人,怎么敢以身犯险? 阿古拉气疯了,偏偏胸口还插着箭,一怒之下,生生呕出了口鲜血,扯动胸前的伤口,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跟着白眼一番,竟然就这样断了气。 将领被气死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众渠兵瞬间暴动,誓要为自己的将军报仇,宫道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与呐喊。 许风亭抬起眼,隔着人群,同穆禾野遥遥一望,见自己望来,对方立马弯下了眉,就像替主人出气求表扬的狼崽,若是身后有尾巴,估计都要摇起来了。 他有些无语地收回视线,在心下骂了句: 臭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阿古拉留着还能向渠国讨些好处,偏要说那样一句话激他,生生将人气死了,不知道渠帝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这支渠兵的用处已经没了,穆泽宇波澜不惊地站在边上,反而将许风亭与穆禾野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他凝视身旁之人的侧颜,问了一句: “你早就猜到,我会起兵,故而提前告诉穆禾野做好准备,这场埋伏,是你们提前商量好的计策,对吗?” 许风亭没说话,默认了。 见状,穆泽宇突然笑了起来,好半晌,喟叹道: “果然,你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子明,我们才应该是天生一对啊……” 不远处,穆禾野微微眯眼,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对准穆泽宇,拉弓,放箭,直指心口,羽箭以极快的速度凌空而去。 却在半道,被另一只羽箭截胡,射了个空。 穆禾野神色微变,凝神看去,便见君彦带着一众人自宫墙上整齐规整地跃下,众人皆着黑衣,几乎要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快就将这群人认了出来: “君家暗卫,你们竟然藏在宫中。” 跟在君彦身后的,明显是君家失踪的那批暗卫。 这几年,穆禾野在暗中收集了不少君家的把柄,刚一登基便扳倒了君府,每个主子都落得该有的下场,唯独那群被君家自小培养出来的暗卫,却是不见踪迹。 没想到,竟被太后藏在宫中,成了穆泽宇敢造反的底牌。 君家暗卫的到来,使得场内的局势瞬间逆转,围住穆泽宇的御林军有所顾忌,节节败退,不过几息之间,便成了于穆禾野而言的不利之局。 许风亭的目光落到君彦背着的箭筒之上,方才的一番交战后,箭筒已经只剩下一只羽箭。 君彦的目光瞄准在远处的新帝身上,伸手,取出了这最后一支羽箭。 许风亭发现,这支羽箭的箭头同其它箭很不一样,很像是十年前射伤自己的那支夺命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书之中,穆禾野大概也是因为中了此箭,才失了反抗的力气,故而万箭穿心,死得惨烈。 正思索时,君彦已经搭弓上弦,即将射出那支夺命箭。 许风亭不做他想,趁着穆泽宇不察时,慌忙跑了过去,在君彦身后用力一推。 羽箭破空而去,擦过穆禾野的发梢,而后没入身后的树干。 只差一点点,便要射中要害。 许风亭紧紧盯着箭镞射去的方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这一扑,不仅叫夺命箭失了准头,也引起了穆禾野的注意,抬手便是一支箭矢袭来,稳稳射中刚刚起身的君彦,当场殒命。 首领身死,君家的暗卫一下失了主心骨,竟是节节败退。 而这时,穆泽宇已经追了过来。 他看着愈发逼近的羽林军,在众人都始料未及时,猛然抽出腰间的佩剑,驾在许风亭的脖子上,声音冷戾: “都退远些,若是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远处,穆禾野惊叫道: “退下!都退下!不许伤他!” 才刚刚逼近的御林军面面相觑,不敢再进一步,犹犹豫豫地退远了些。 穆泽宇把持着人,向新帝扬声命令道: “穆禾野!我要你写一封罪己诏,承认那日的遗诏是假,是你篡改了父皇的遗愿,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 穆禾野没有一丝犹豫,应了下来: “好,你把剑放下,朕这就去写。” 许风亭垂下眸子,看着横在颈侧的长剑,忽而,向前走了一步。 顷刻间,脖颈处便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穆泽宇大惊,连忙将剑移远了些。 方才的话,不过是说给穆禾野听的而已,他并非真的要这人死。 一时间,声音都带上了恼意: “你不要命了吗?” 许风亭抬起眼,定定地盯着对方瞧: “是,我不要命了。” 他替穆禾野躲过了夺命箭,无形之中,已经改变了那孩子的结局。 001说过,改他人命格者,为天道所不容,需一命抵一命,反正横竖都要死,倒不如由自己做主,最后帮穆禾野一把。 许风亭铁了心要寻死,趁着穆泽宇犹豫不决时,抬手替对方握紧手中的剑,迅速贴上颈侧,却被穆泽宇大力挥开。 “锵——!” 长剑被主人扔到了地上。 穆泽宇后退了几步,妥协般地苦笑: “子明,我怎么舍得杀你……” 许风亭看着地上的剑,有些发愣。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走向。 远处,穆禾野急切地喊了一声: “司扬!把他带来!” 话音刚落,司扬冲了过来,迎着穆泽宇震惊的目光,迅速拎起许风亭,将人送到了穆禾野身边。 没有人能想到司扬会叛变,包括司扬本人。 他想回头看看穆泽宇,告诉主子自己并非有意叛变,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身着玄衣的少年,听对方下了一声命令: “回去,杀了你的那些兄弟。” 许风亭眼睁睁看着司扬转过身,不过刹那就手刃了一位穆泽宇的人,他转过头,惊诧地问向穆禾野: “司扬这是……” 穆禾野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主动解释道: “他中了我下的尸骨虫,能听我的话,这些年我并未用他,是以隐而未发。” 穆禾野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许风亭脖子上的伤口,伸手将人抱了起来,往御书房走: “先带你去上点药。” 君彦已死,司扬又跟着叛变,穆泽宇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用的人了,不足为俱。 穆禾野带着许风亭走进御书房,取过桌案上摆着的药粉,轻轻洒了上去,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安静得很。 许风亭看着摆了一桌子的药,好奇地问了句: “御书房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药?” 穆禾野垂眸答道: “怕你受伤,提前先备着。” 不过是临时处理一下伤口,花不了多少功夫,他放好药瓶就要走,许风亭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陪着你。” 穆禾野的脚步微顿,回头望来,神情竟是意外地冷峭: “不需要。” 注意到青年眸中的无措,他移开了眼,声音却是软了些: “今夜的宫变,我已经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根本不需要你以命相逼,会有司扬来破局,他本就是我提前埋下的刀。” “我不需要你陪着我,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所以,待在御书房里,不要出来,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许风亭叹了口气,似是感慨: “没用的,今夜怕是平安不了了,让我陪着你吧。” 好歹,还能多看几眼。 穆禾野不信,觉得对方这话是在轻看自己: “放心,我不会叫穆泽宇的人靠近御书房一步,一定护你周全。” 见说不通,许风亭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御书房外的玉兰树上,那里正插着方才拦下的箭矢: “原本,你是要死的,但是那支夺命箭被我拦下了,结局也跟着改写,而我作为改命之人,无论如何都会死。” 哪怕将他锁在御书房,也是无济于事,欠给天道的性命,会以其它方式还上。 穆禾野怔了怔,突然走了回来,狠狠关上窗门,望来的黑眸暗沉幽深,一步步向人逼近: “你凭什么替我擅作主张?” “是你说的,做事之前要提前告知,如今这算什么?” “我问你,你是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许风亭被压在桌案上,却并未被吓到,而是抬眼看去,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着。” 心头的怒火忽地一滞,穆禾野后退了些,继而侧过身,一把拔出立于桌案旁的宝剑,抬脚就往门口走: “今日之事因穆泽宇而起,若真要一命抵一命,他倒是欠我一条命,只要杀了他,你就死不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思路的确是对的,但偏偏,穆泽宇是主角,主角要是死了,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 许风亭连忙追了上去,将人拉住: “等一下,你不能杀他。” 穆禾野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这人还要替穆泽宇求情,他抬起手,挥开了对方的阻拦,语气恼怒: “我为什么不能!你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替他求情!” 危机情况下,人的思绪真的会快很多,从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道事情,此刻却是突然有了思路。 许风亭急急地说: “小野,还记得看过的话本吗?话本里的世界,因主角而存在,他们不能死,也死不了,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他的语气微顿,隐晦地补充道: “风欢意是一个,穆泽宇也是一个。” 穆禾野拧眉,语气不耐: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们这个世界又不是话本……”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目露了然: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总是伤不到风欢意。 怪不得,眼前之人来历成谜,却对他的结局了如指掌。 许风亭没想到,穆禾野竟然这么快就能猜到,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哪怕明知外面的是主角,穆禾野还是提着剑走了出去。 少年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杀不死,若是世界崩塌,正好同你相殉。” 许风亭跟着跑到了门口,穆禾野已经轻功而去,眨眼间便已离开很远,抬手便斩杀了一位君家暗卫。 陛下亲临,众人杀得更凶了些,正此时,宫道内的渠兵已经被完全解决,陆朝带着府兵进行支援,很快,穆泽宇身边的人都被杀完了,被一众士兵围在中间,插翅难逃。 就这样,还能不死? 穆禾野不屑轻笑,拨开眼前的御林军,提着染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向穆泽宇走去,正欲动手,却见对方倏地地睁大眼,紧紧盯着御书房的方向,颤声道: “子明!” 穆禾野愣在原地,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太可能的推测,回过头看去时,只觉天旋地转,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 一身素衣的青年站在门口,胸前染血,竟插着一把匕首,而他的身后,则站着本该出现在太医院的风欢意。 “谁放他进来的!” 穆禾野的声音带着临近崩溃的狂躁。 没有人给出回答。 远处,青年的身形摇摇欲坠,穆禾野一下变了神色,没了追究的心情,扔下剑就往御书房那跑去,在对方倒下之前,将人抱在了怀中。 他的目光无措地落在许风亭的胸口,看着那把匕首,不敢有所动作: “姚神医很快就来了,他能救活你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求你了。” “你知道,没用的。” 许风亭抬起手,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旋即扯开一抹虚弱的笑: “我很开心,你活到了最后……” 话还没说完,一口血自口中吐了出来,穆禾野慌慌张张地想要将血迹擦干净,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完。 不过几息而已,许风亭便已气若游丝,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想说,穆禾野连忙附耳凑去: “你是国君,要护好天下,不要……让世界崩塌。” 话音刚落,怀中人便闭上了眼,手臂也跟着无力垂落。 陆朝跑了过来,伸受探向许风亭的鼻息,颇为不忍地向国君说了一句: “陛下,请节哀。” 穆禾野低着头,没应话。 陆朝站起身来,看向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好一会,才认出眼前之人竟然是风欢意,一时间,又惊又怒,当即大喝道: “欢意,你怎么能杀了他!” 风欢意似乎才回过神来似的,他看着穆禾野怀中的人,摇着头往后退: “不,我没想杀了他的……” 远处,穆泽宇挣扎着要跑来,却被御林军拦住,他死死盯着风欢意,咬牙道: “你居然杀了他!风欢意!我要杀了你!” 穆禾野突然抬起头,向外面喊了一声: “放他进来。” 闻言,御林军不再阻拦,穆泽宇捡起穆禾野方才掉下的剑,提着剑就往风欢意的方向闯来。 风欢意的目光多了些焦距,他看向来势汹汹的穆泽宇,神情错愕: “你要杀我?” “你曾说过,愿我余生欢喜如意,故而为我取名欢意,如今,竟然要杀我?” 穆泽宇听得一愣,继而皱眉否认: “我何时说过。” 风欢意缓缓睁大了眼,看着穆泽宇,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人似的。 一阵眩晕感袭来,他的脚步踉跄,不断摇头,低声自语好几句: “不对,不是他……你不是他……” 穆泽宇在心中暗骂了一声疯子,继而抬起手,将剑驾到了风欢意颈侧,却听对方忽然拔高了音量: “你不能杀我!” 随着风欢意的话音落下,屋外忽而响起一阵惊雷,劈落而下,打在了穆泽宇握着的剑上。 下一刻,长剑断成了两截,滚落在地。 穆泽宇仰起头,看着被惊雷劈出一个口子的屋顶,震惊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连你也杀不了他吗?” 穆禾野抱着许风亭,看了眼穆泽宇,继而向屋外走去,仰头便见一轮明月高悬于空,完全不是能打雷的天气。 “呵呵……” 他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忽而又冷下了眉眼,向着天际一声一声厉吼道: “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是非不辨的书!叫好人受尽折磨,却给恶人无限庇护!” “倘若真的有主角,不该是由我怀中的烂好人来做吗?为何我是必死的结局!为何他救了我,就要一命还一命!” “这世间的纠纷,又与他何干!” 穆禾野的声音轻了些,抱着人,失神地跪下: “明明……是你将他送来的,为何又要将他收走,来的时候,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啊……” 那年长街天降神使,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平水患、定边疆,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何至于要带着一身血污,如此不堪地离去。 天色忽然暗沉了下来,刹那间,乌云盖顶,将月色埋藏,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珠刚一落到上,便刮起阵阵狂风,折下一树玉兰,零落成泥。 姚昔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光景。 雨幕下,少年君王抱着人,颓然地跪在御书房前,周围都是人,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姚昔年走近了些,在穆禾野面前蹲下,伸手探向怀中之人的鼻息,当即愣住。 他觉得是自己认错了,仓皇地摸向对方的眉骨,却被熟悉的轮廓烫得缩回了手,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 此刻躺在穆禾野怀中,一身染血,毫生机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的弟弟。 姚昔年一下瘫软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裴无卿看得心疼,他伸出手,试图将人扶起: “阿年,快起来,你别这样。” 姚昔年看向裴无卿,一双眼通红,泪水和着雨水一同滑落,声音无措极了: “他死了……我救不活。” 裴无卿叹了一口气,将人抱住: “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你的眼睛才好,不能哭的。” “眼睛,对,眼睛。” 姚昔年推开裴无卿,声音哽咽: “亭亭,你不是一直问我的眼睛好了吗?它好了,它现在好了,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大哥……” 没有得到回应,姚昔年趴在许风亭身上,哭得安静而崩溃。 穆禾野掀起眼皮,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喊他亭亭?” 姚昔年正哭得厉害,根本没心情回话,裴无卿在一旁解释道: “因为风亭是他的本名。” 狂风裹挟着暴雨铺面而来,打在失魂落魄地少年身上,像是冰锥似的,将最后一丝防线,击得粉碎。 穆禾野低下头,向怀中人质问道: “你早就决定要走了对不对?” “说什么为了让我活着,其实是自己想走了,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有耳畔声声不绝的雨声、身前姚昔年的啜泣声,以及御书房内,穆泽宇挣扎着要看最后一眼的恳求声。 所有人都在为一人缅怀,而那人,早已自私地脱身离开。 穆禾野轻轻勾起唇,笑得嘲讽又绝望: “是啊,我对你而言,不过是话本子里无足轻重的笔墨罢了,又怎么愿意停留。” “从一开始,你就抱着离开的心思接近。” “答应陪我留在宫中的话,是假的。” “就连名字,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又被大雨冲洗而下,穆禾野闭上眼,骂了一声又一声: “骗子,骗子!” 既然最后都要离开,为什么要刻意接近。 将他养大,看着他动心,最后自己一身轻松地离开。 哥哥,你好狠的心啊。 雨势越来越大,裴无卿禁不住提醒道: “陛下,尸体不能浸太久的水,还是快些进屋吧,好生安葬,也能叫他早些离去。” 穆禾野抬起头,低吼道: “他没死!为什么要安葬!” 裴无卿皱起眉,直觉眼前之人状态不对,下一刻,便见穆禾野站起身来,同高公公吩咐道: “明日,朕要要大婚,准备好相关事宜,同时广发喜帖,邀请天下玄士入宫。”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大惊,姚昔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作势就要将弟弟抢回来: “穆禾野!你发什么疯?亭亭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他入土为安吗!” 穆禾野抱着人,躲开姚昔年的抢夺,离开了御书房。 人之生,有灵亦有魂。 姚昔年不知这个世界的真相,他却很清楚,怀中之人,来自异世,肉身一死,便魂归故里,至于到底去了哪—— 天下玄者众多,未必不能寻到踪迹。 少年君王低下头,在大雨下,吻向失去温度的尸体,眼神阴鸷,带着嚼碎血肉的恨: “风亭,你可千万要躲好点。”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了距京城百里开外的云城,此时,一众北境战士正在驿站歇息。 “姜大人,旧主都倒台了,你既已辞任,该远离朝堂才是,为何还要找上我们,求我们带你一同回京?” 顾谨问向身旁的一位青年,很是不解。 那人剑眉星目,眸光含笑,竟然是辞官云游的姜礼,闻言反问了一句: “少将军以为我辞任,为的是躲避新帝吗?” 顾谨不答,明显是一副“不然呢”的态度。 姜礼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我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去寻师傅解惑罢了。” 这话叫顾谨有些意外: “监正大人掌天时星历,卜家国凶吉,可谓是博古通今,竟也有不明之事?” 姜礼给对方沏了盏茶推去: “不知少将军是否有无可奈何之感,有些事,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却偏偏走向了另一个结局,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在推着这个世界前行。” 顾谨接过茶盏,目光落到了窗外的雨幕上,沉默许久,颇为艰涩地开口: “……有,他本该是我的妻。” 姜礼惊奇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将军,没想到对方竟有心上人,旋即目露恍然: “难怪将军这一路行色匆匆,是赶着回京见那未过门的妻子吗?” 顾谨微微垂眸,纠正了对方话语中的错误: “已经成婚了的,但被人抢了。” 他没有就此事多言,而是问向姜礼: “姜大人呢?返京所为何事?” 雨落屋檐,声势愈发大了起来,姜礼的目光投向窗外,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底的笑意渐消,缓声道: “为引一友人,归家。” 第53章 梨云梦远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与原世界获取连接中,为保证传输顺利,将对灵魂采取休眠保护机制, 连接进度百分之一, 百分之二……” 系统的进度提示保持着稳定的频率, 像是催眠曲似的,将刚脱离肉身的灵魂安抚沉眠。 在一片平稳的黑暗中, 许风亭隐隐听到了除却系统的声音,那是一声声尖厉的质问, 自远及近,愈发清晰: “我给泽宇下了情蛊,但他只是见了你一面,一面而已,情蛊竟然解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只要站在那,所有人都会向你奔来!只是因为你是主角吗?” “我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主角!便能让世界重启!取而代之!” 随着最后一声质问落下,周身的黑暗尽消, 不过刹那之间,他便置身于一婚房前。 许风亭还来不及反应,便见眼前冷光一闪,一把匕首穿过空中的魂体, 竟然插入了新人的心口,视线上移之时,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眼前的身着婚服的青年,竟然长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许风亭惊愕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下意识地想要凑近些,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这熟悉的桎梏感, 让他想到了之前的好几场梦境,脑海中划过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只差一点点,就要窥到真相。 青年的目光与许风亭相撞,却是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 “为了一个穆泽宇,你竟要杀我?” 这一刀下了狠手,青年捂着涔涔往外涌血的伤口,无力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后的一面铜镜,映出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许风亭才刚刚见过这人。 竟然是风欢意。 他的脸上还带着杀死情敌的愉悦。 但是很快,这个笑便凝在了脸上。 “我不知道什么主角,同穆泽宇联姻,只是为了对付风明华而已,若是早些知你心悦他,我不会靠近。” 地上的青年忽然嗤笑了一声,他虚弱地喘着气,自嘲道: “没想到,最后不是死在风明华手里,而是死在我一路护大的人手上。” “你小我半岁,我一直将你当弟弟看,带着你从牙婆手里逃出,又带着你进镇国公府共事,叫你有机会遇见太子,同贵人相交,没想到,这竟成了今日的祸患之源。” 一口鲜血自青年口中吐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假若……真的能重来一回,我希望,再不要遇到你。”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风欢意跪了下来,看向地上没有声息的人,失神的呢喃道: “为什么,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没有记忆了?” 他突然问了一声: “009,你说我喜欢穆泽宇,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喜欢他的理由?” 风欢意的目光落到血泊中的青年身上,声音渐渐发颤: “为什么,风亭说的事情,我一件都不记得了?” 一声机器音自脑海中传来,细细倾听,会发现,这位叫009的系统,语气带着些惊慌: “他在说谎,那些都是他随口编的,宿主,你不要被他骗了。” 风欢意沉默了许久,慢慢摇了摇头: “不,他不会说谎,说谎的不是他。”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向着心内的系统喊道: “是你!009!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骗我!” “你这个小偷!把我的记忆还回来!” 见骗不到人,009也没了耐心,冷笑着威胁: “来不及了,这个世界正在崩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重启,继续同我合作,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要么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在你临死前,丢失的记忆也会回来。” 随着009的话音落下,周围的景物忽然开始扭曲、闪现,果真如它所言,这个世界正在崩塌。 许风亭看不到风欢意此刻的表情,许久后,当地上人的身躯都开始慢慢羽化之时,他才听到一声艰涩的: “好,我同你合作。” 周围的世界渐渐崩塌,闪现出大片大片的空白,带过一场场曾经的惊梦,在眼前翻涌重现,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细节,许风亭全都想起来了。 至此,一切皆明。 原来,他一直在以风欢意的视角做梦。 原来,那个青衣人,竟然是自己。 梦境交叠着错乱,颠倒着扭曲,又被蹂躏着撕碎,最后彻底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恍若一树梨花飘落,吹向更早更早的过去。 那些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主人寻到了一丝踪迹。 拥挤的屋舍里,围着一群闹哄哄的孩子,他们都在商量着稍后的考试,作弊的作弊,临时抱佛脚的抱佛脚。 只有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垂下的脖颈让人想到柔顺的铃兰花茎,不争不抢,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听说,这是唯一一个自愿进来的孩子。 “你为什么会来这?”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安静的孩子抬起头,明显地呆了呆,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漂亮得像是他在市集里,偷偷瞧过好几眼的瓷娃娃。 窗外正开着灿烂的梨花,一阵风过,温温柔柔地打落树梢,有几片飘到了眼前人的乌发之上,瓷娃娃的头上别上了花,更漂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漂亮的娃娃催人开口了,小孩瞬间回神,收回目光,小声地说: “爹爹死了,我想给他安葬。” 哦,原来是卖身葬父呢。 “你为什么不准备一下呢?阿婆说,答得最好的一批人,会送到官家当小厮呢,剩下的人,就要送到一个什么馆里,不太好。” 这娃娃听话没听完全,只知道那个什么馆不是好地方,大家都争着要去更好的地方当小厮,因此说得也不是很清楚。 一直缩在角落的孩子低着头,心想这人之前应是养尊处优的主,竟然连南风馆都不知道。 他心里倒是明亮得很,但是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我不够聪明,就不争了,送到哪都是命。” 瓷娃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孩,只觉得对方听话得过分了,他凑近了些,避开那群吵闹的孩子,同身旁之人低语道: “那些书我都曾学过的,虽然有些事记不清了,但这些书我都记得,届时你坐我边上,我帮你呀。” 小孩抬起头,不解: “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人还要什么理由,我觉着你人好,就帮了。” 窗外的梨花簌簌而下,裹着一树春风,越过院内的高墙,落到了门口的马车上。 几日前的小孩脸上多了笑,不敢置信: “我们真的出来了?听说要去镇国公府,这可是大将军的府邸,真的能轮到我们?” 他的身旁,正坐着几日前扬言要帮自己的人,那娃娃倦倦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出来了,不过这只是第一轮呢,待进了府,还得由将军亲自挑人,我们先休息会吧。”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睡好,宅院里的小孩都太闹了,吵得他心烦,如今可算是逃离魔窟了。 马车一路驶至镇国公府,才刚下车,管家便拿着纸薄,逐一询问各人的姓名,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个孩子面前多停了几眼,温声问: “叫什么?” 小孩脆生生地答道: “亭亭。” 管家点点头,写上这个名字,跟着又圈了圈,他继续问向旁边的小孩: “你呢?” 小孩喏喏地半晌没说话。 他没有名字,爹爹从来都喊他赔钱货。 那个叫亭亭的孩子突然出声了,替身旁的小孩答道: “他叫欢意,欢喜如意的欢意。” 孩童稚嫩的声音愈来愈远,带着前尘旧梦,似梨云般悠悠飘走,脑海内,系统的提示音越来越大声了些: “连接进度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连接成功,传送中……传送成功,任务奖励已掉落:健康的身体。请宿主及时查收。” 鼻尖涌入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一道女声自耳畔响起: “风亭,你终于醒了!” 风亭睁开眼,骤然从异世归来,他缓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看向身旁的护士,许久,终于将人认了出来,哑着嗓子犹疑喊了一声: “……媛媛姐?” 这是从小一直照顾着他的护士姐姐,她现在的年龄,其实应该喊阿姨了,但是许风亭喊习惯了,刘媛媛也没纠正,毕竟,哪个女人不愿意被喊得年轻些呢。 “诶,是我,我去喊医生来给你看看。” 刘媛媛一走,风亭就在心内喊了一声: “001。” 没有回应。 是与他解绑了吗? 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清楚呢。 病房内,传来一阵轻轻地叹息声。 听说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醒了,主治医师很快就赶了过来,这一检查,直接变了脸色,怀疑是机器坏了: “怎么可能……全好了,这具身体怎么会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风亭躺在病床上,看着老医生抓耳挠腮,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病好了?” 老医生不太相信,还是喊来了维修的人,直到对方也点头说没问题,才不得不相信这个医学奇迹。 风亭笑着恭喜了一句: “把我治好了,您应该可以升职了,恭喜。” 闻言,老医生却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床上的青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 “正好夫人也在医院,我喊她来看看,你们俩聊聊吧,有些事也该说开了。” 风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他从这位医生的口中,听出了点谎言的味道。 妈妈,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 第54章 别来相忆 许母生得很年轻, 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年轻,这几年几乎没怎么变化,进来的时候, 手里还拎着一提保温盒。 风亭错愕了一瞬, 怀疑是隔壁病房的亲属走错了门。 母亲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更是从未有过哪一次,愿意亲自下厨, 给他带点家里的吃食。 可是那张脸,又熟悉极了, 于是犹疑地喊了一声: “妈妈?” 许母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她雷厉风行惯了,人前一直是严肃刻薄的模样,如今看着昏睡醒来的孩子,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地瞧着。 医院仿佛成了公司,这位女总裁看来的目光, 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是否达到了合格标准。 又是这种眼神。 风亭垂下眸子,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为什么不进来呢?不进来,看看我吗?” 许母这才走了进来, 将保温盒搁置在床头柜上,继而在风亭面前坐下,问出了第一句话: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话的语气并不温柔, 甚至有些冷硬,却叫风亭心下微喜, 他摇了摇头,抬眼看来的目光带着孺慕: “没有不舒服, 让您担心了。” 许母没有接下这话,只是将目光落地青年的左胸: “医生说你的病全好了,就连心脏那的问题也没了。” 风亭点点头,他知道母亲一直很关心自己的心脏,于是抓起对方的手,将其覆上了心口: “您摸摸,现在很健康。” 感知到手下蓬勃跃动的心跳,许母的眉目轻舒,感慨道: “的确比之前有劲多了,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了。” 风亭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仔仔细细瞧了好半晌,才敢确认下来: 妈妈竟然笑了,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是因为自己的病好了吗? 会带他回家吗?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便见许母突然站起了身,似乎是要离开。 风亭连忙伸手,攥住女人的衣角: “我的病好了,您不带我回家吗?” 许母回过头,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个要求,愣了愣,才给出回复: “……你在医院再住几天吧。” 风亭不解,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在医院里待着? 思及医生离去前留下的那句话,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语气带着试探: “妈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许母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是很快就被她掩饰了下来: “没什么事,别多想。” 她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脑袋,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我只是不放心而已,在医院多留几天,让医生好好观察一下,好吗?” 母亲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关心,风亭怔怔地看着对方,渐渐松了手: “……好,都听您的。” 许母满意地点点头,走出了病房。 今日的这番探望让风亭很高兴,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保温盒,以为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吃食,于是伸出手,有些期待地拧开了盖。 却在下一刻,错愕地眨了眨眼: 里面只有一些排骨碎,和喝剩下的汤。 原来,这并不是给他带的。 早在探望他之前,妈妈就已经给另一个人带过了饭。 风亭落寞地垂下眸子,看着空空如也的保温盒发呆。 这里是许家的私人医院,平时会有亲戚来看病,遇到关系好的,母亲的确会来探望一番,但哪怕如此,也不可能亲自下厨,更遑论朋友或是熟人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让妈妈这样在意? 许母并未离开多久,将盖子重新拧好后,风亭提着保温盒追了出去,正值饭点,过道上没什么人,他一路往前走,在医生的休息室前停了下来。 休息室的门没关,一眼便能看见里面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是胡医生,另一个,则是许母。 想着二人或许在谈什么正事,风亭没有打扰,靠在门外的墙上安静地等着,里面的谈话就这样落入耳畔: “……他有知情权,您应该告诉他实情的。” 听到胡医生的话,许母的反应很平淡: “告诉他实话,然后等着他跑吗?”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你不会心软了吧?这可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事情,养大他,本来就是为了那颗心,不是吗?” 胡医生沉默了半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承认,我的确是心软了,但是夫人,您就没有一点犹豫吗?假如真的做了换心手术,他会死的。” 他的语气微顿,追忆道: “我也算是看着风亭长大,从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打麻药的时候不哭不闹,发病的时候也不会大喊大叫,夫人,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不知道,你下一次来探望是什么时候。” “或许,正好碰上他打麻药,或许,正好碰上他发病,又或许,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所以他一直在为你的到来做准备。” “他说,妈妈喜欢安静听话的孩子,希望每一次你来的时候,都能更喜欢他一点。” “夫人,风亭很爱您这个母亲,您真的狠得下心吗?” 室内传来一阵长久的沉默,风亭悄悄凑到门口,探出了头,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母亲的背影。 女人依旧坐得笔挺,像是一把寒铁铸造的剑,一旦出鞘,就绝不后退,她的声音冰冷极了: “我说了,养大他,只是为了那颗心脏,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盛放心脏的容器而已,你觉得我会对一个容器抱有什么感情吗?” 她的语气微顿,不知道是在劝说别人,还是在劝说自己: “你也别觉得我心狠,如果不是我将他捡来,十年前他就该死了,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我赐予的,现在替小景延续生命,不是应该吗?” 门外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瓷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撞上了贴墙的瓷片,屋内的二人俱是一惊,出门一看,发现是打扫的阿姨,正在清洗瓷砖与地板。 许母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内,也没了闲聊的心情,对这位心软的医生威胁道: “胡医生,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好好替你老婆赚住院费才是,就是因为你的一番话,刚才在病房里,差点就被风亭看出端倪了,我都还没找你计较这事,你居然还敢劝我?” 听到妻子,医生妥协地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夫人,今天是我自作主张,也是我多言了。” 许母顺了顺气,毕竟要这人还有用,没再诘难: “既然风亭的心脏已经没问题了,换心手术就尽快安排上,小景越来越瘦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他都没吃多少,我看着心疼。” 扔下这样一句吩咐,许母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离开了住院部。 休息室隔壁,储物室。 青年缓缓蹲下了身,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的身旁,还放着尚未来得及归还的保温盒。 原来,他只是一个容器吗? 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养出一颗健康的心脏吗? 曾经想不通的事情,在此刻终于寻到了答案。 怪不得,哪怕发病之时疼得想死,那些人也要拼尽全力吊住他的一口气。 怪不得,从小到大,暗处总是藏着保护他的保镖,原来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原来啊原来,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一个由假意编织的,缔造新生的谎言。 窗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医院附近有人在结婚。 风亭抬起头,迎面便见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将一方天地照亮,绚烂得热烈,斑斓得像是繁花坠落,飘散开星星点点的余晖,又被另一树银花续上了光彩。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夏朝,回到了那一日上巳夜游时,与一个叫穆禾野的人,一同躺过的屋檐。 他其实也曾拥有过一颗真心,一颗诚挚直白,来自少年人的真心,只是被自己亲手推远了。 风亭一直没有告诉穆禾野,其实当烟花绽放的刹那,他有过片刻的心动。 或许是因为瞥见了少年的祈愿红绸,或许是因为少年揽月的身影,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夜的烟花实在热烈。 有些事情,其实早在离开神医谷,故地重游时,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敢承认罢了。 晚风吹入窗台,拂过身侧,恍若故人亲昵的撩蹭。 “……001。” 风亭在心底喊了一声。 寂静的储物室里,迟迟没有传来系统的回应。 哪怕如此,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能带我回去吗?” 这里,没有我的家。 狭小的储物室里,传来一阵极小声的啜泣。 刘媛媛端着饭菜走进病房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倒是也没多意外,这孩子自小在医院长大,把医院当家似地到处跑,习惯了。 既然还没惊动暗处的那些保镖,就说明人还在住院部,刘媛媛找了许久,终于在储物室里找到了人。 青年穿着一身病号服,靠在药箱旁,像是一只流浪的狸猫似的,安安静静地蜷成一团,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刘媛媛蹲下身,轻轻地拍了拍对方: “风亭,醒醒。” 见人缓缓睁开了眼,她的语气很是无奈: “怎么跑这来了,找了你半天,饭菜都凉了。” 青年的声音还带着点刚哭完的哑: “……有排骨汤吗?” 刘媛媛意外地摇了摇头,在她印象中,这还是风亭第一次,主动开口想要吃什么,平时都是按照许家给的营养菜谱吃的,这孩子也一向没什么异议。 “你想吃的话,我去楼下饭店给你打一碗?” 风亭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我想要只做给我一人的排骨汤。” 这话说得太轻了,刘媛媛没听清: “你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青年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刘媛媛听得清清楚楚: “媛媛姐,我想一个人了。” 第55章 旧燕归巢 刘媛媛哟了一声, 调侃道: “风亭这是有喜欢的人了?是哪个病房里的女孩子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风亭的目光落到刘媛媛身上,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 “一个要被换心, 马上就要死的人, 喜欢谁重要吗?” 室内足足安静了好几秒, 刘媛媛脸上的笑渐渐僵住: “你……你全都知道了?” 风亭移开目光,低落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她捡我来,只是为了养出一颗健康的心脏, 给自己的亲生孩子续命,你们都知道这事,都在骗我。” 刘媛媛对于眼前这个自己看护着长大的孩子,还是有点感情在,见对方这样难受,连忙出声解释道: “不是的,夫人在年轻时, 被告知身体不易受孕,正好的路上遇到昏迷不醒的你,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了,这才将你捡来, 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将你当……心脏的容器。”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颇为小心翼翼,见青年没有被刺激到, 这才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她的确是想将你当自己的孩子养。” “但是一年后, 意外怀孕,担心自己日后会偏心, 本想生下孩子后,替你重新找户人家,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竟然会先天不足。” “当时你的所有身体体征都被医院记录在策,给小少爷做完检查后,发现你的心脏匹配度很高,就一直养着……”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而是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这事,的确是夫人做得不对,她那时候太年轻了,做事过于不负责……” 风亭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听完之后,只觉得更可笑了: “她不是不负责,不过是不够爱我罢了。” 若说不负责,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多么负责的人,可是还是愿意倾注所有,给一个叫穆禾野的孩子,更不可能,在养了一年之后,还舍得将那孩子送给他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血缘二字,他不是那个女人亲生,自然也得不到对方太多的爱。 这样一想,风亭突然发现,他很早就给了穆禾野超乎血缘的爱护。 他这个人懒惰、柔弱,又缺乏持之以恒的责任感,很多事情都是兴之所起,没有长久地热爱过什么,就像是一湖平静的潭水,说好听点是温柔地包容一切,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任何激情。 可是有一件事,他坚持了十年,他将穆禾野养大,护着他远离剧情,摒弃自己内心的懈懒,逆天改命,也在那人身上,养出了自己的执念,让他对爱的概念,得以具象化。 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这种感情在一开始,就已经凌驾于所有感情之上。 它是彼此灵魂之间的契约,相互联结,只要有一方有意,令一方就难以拒绝。 所以,在穆禾野动心的瞬间,他们的关系就已经改变,不再只是亲人这般简单。 见青年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对方还在难受,刘媛媛出声安抚道: “别难过了……” 这话一说出口,连她都觉得苍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不难过,又是被母亲抛弃,又是换心的,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好不容易才养好了身体,本该又大把的好时光,却要在手术台上戛然而止。 风亭抬起头,因为想通了一直以来费解的事情,脸上甚至带着一抹笑: “我不难过,不要替我叹气。” 过去的谎言已经过去,虚情之人的爱意成了无名墓碑,不值得缅怀,也不会再为此悲哀。 而他的爱人,还在另一个世界等待。 风亭定定地看着刘媛媛,语气认真: “媛媛姐,我不想将心脏交给他们,你能帮我吗?” 刘媛媛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想逃跑,理智告诉她不能,可这几年培养出来的感情,却叫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出声问了一句: “……我能做什么?” 青年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现在去我在的病房,按响警报,告诉他们,我跑了。” 刘媛媛皱起眉,觉得这个计划有问题,提醒道: “这样的话,他们会将医院封锁,你根本跑不出去。” 风亭点点头,承认了对方的话: “是,但我本来就没想跑出去。”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刘媛媛对这人还是有点了解的,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你不会又要自杀吧?” 一面说不愿意交出心脏,一面又谋划着,将所有看守的人都赶出住院部,这孩子明显是想做得更决绝一点。 不愿交的,分明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他要用自毁的方式,让许家这些年的心血全部白费。 刘媛媛拉住人,急急地劝道: “风亭,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想不开,只要逃出了医院,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要不……要不……” 刘媛媛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要不我去按响小少爷房间的警报,这样所有人都会跑到住院部来,你就有机会逃出去了。” “那你呢?” 风亭对刘媛媛说: “你放跑了小少爷的心源,许家不会放过你的,媛媛姐,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里有自己的家庭,有老公,还有小孩,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目光落到角落的监控器上: “这里的监控早就坏了,你按我刚才的方法做,事后许家就算追究,也不会查到你身上,更不会牵扯到你的家人。” 监控里,只会看到刘媛媛日常查房,却惊觉小少爷的心源不见了,于是顺理成章地按下警报。 风亭在一开始,就没想将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姐姐牵扯进来。 这一番话,简直和临终前,安排好一切生前事似的,刘媛媛越听越心惊,她几乎可以确定: “你真的,要自杀?” 许风亭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到窗外,透过漆黑的夜幕,似乎看到了另一道时空的夜色: “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回去。”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了。 之前唤醒系统,是在自己濒死的时候,那这一次,还能再次与系统取得联系吗? 风亭记得很清楚,当初绑定系统的时候,脑海中是有绑定成功的提示,按照常理,解绑的时候,应当也会有提示才对。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听到那阵提示音。 赌一赌吧。 风亭心想。 当夜,住院部内传来了一阵警报,小少爷的心源居然跑了,医院被封锁,所有看守之人都离开了住院部。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住院部的顶楼,青年穿着一身宽大的病号服,被楼顶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慢悠悠地走到了边缘: “001。” 脑海内依旧是一片安静。 还是没用吗? 住院部一共有23层,风亭可以确定,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会死,而且心脏也会破碎,他低头看了眼脚下,身形微晃。 夜风蓄着一股一股的力吹来,像是一双又一双手,要将青年推落高楼,叫赶来的人呼吸一滞: “风亭!” 风亭回身望去,发现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爸爸?” 他忽然摇了摇头: “不,我不应该叫你爸爸,要叫许先生才是。” 只这一句话,许父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向人靠近,柔声道: “风亭,那里很危险,乖,来爸爸这边。” 自来听话的孩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不要。” 他拔高了声音,语气决绝: “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心脏,但我不愿意给,这颗心,就算是被摔碎了,我也不会给你们。” 许父慌了神,下意识地跑了几步,却被青年喝住: “你别过来!” 男人停住了脚,担心将人激到: “好……好,爸爸不过去。” 风亭注意到,对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那个温柔儒雅的男人,竟然在哭。 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哭?” 男人摘下眼镜,抹了抹泪,远远看来竟然有些狼狈,他哽着声说: “我不知道你从你妈那听到了什么,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其它心源,为你治病,并非全是为了小景,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恢复健康。” “风亭,回来吧,爸爸好不容易才将你治好。” 风亭沉默了,他突然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这位父亲曾经陪着自己,耐心地将一幅幅拼图拼好,再长大些,曾教他下棋,也会询问他,是否想要读书。 可是后来,父亲越来越忙,陪他的时间越看越少,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付老师的家教费,到最后,老师也停了。 风亭一直以为,是因为学校太忙了,爸爸才来得少了,现在想想,应该是,那个叫小景的孩子长大了,比他更需要父亲的陪伴,也更值得投入教育的精力。 毕竟,是亲生的嘛。 毫无疑问,父亲曾经的确是爱过他的,就和母亲刚将他捡来一样,但是也和母亲一样,到最后分出了更多的精力,给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望着许父的身影,最后问了一句: “如果……你们找不到更合适的心源呢?” 许父愣了愣,一时间做不出回答,他是个读书人,一辈子都在做教育,放古代可以说是书呆子,根本不会说谎。 风亭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 “辛苦你们将我养大,但我,一点也不感激,记得和妈妈说一声,她要的心脏,没了。” 随着青年的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他坠下了高楼,许父急急地追来,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袖,自手中骤然消失。 他又是一惊,往下看了眼,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那个叫风亭的孩子,竟然凭空消失了。 “叮——连接成功!” 风亭没想到,自己才刚坠楼,就被拉入了一片全然漆黑的地方,随着一道提示音响起,001的声音急急地冒了出来: “宿主!我才离开半天而已啊!你怎么就闹着要自杀了!” 风亭心下一喜: “001,你回来了!” “这段时间你都去哪了?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001解释道: “我去找回丢失的能量了,融合能量需要一点时间,本来还想去找009算账的,但是你这边出了点问题,只能先回来了。” 001说着,声音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你所处世界的天道,却被009赶走了神识,陷入休眠。” “这个贱统,竟然鸠占鹊巢,将我赶走,蒙骗我失去神识的能量,让风欢意做了主角,真是狗玩意!” 许风亭听着听着,突然想起来刚被001带到夏国的时候,对方言之凿凿地说,他一定会完成任务,不由得揣测道: “天道同主角之间会有联系吗?为什么在这么多人里,你还能将我找回来?” “哇,宿主,你好聪明!” 001赞叹了一声,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天道会永远庇护主角,虽然陷入了休眠,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你的气息,所以在休眠前,我特意给自己下了道任务,将你找回来。” “你本就是主角,只要你回来,属于你的一切都会还回来;” “当你身死之时,世界也会察觉到不对劲,我可以借着任务完成的机会,重新与自己的能量融合。” 原来是这样。 这009可真缺德,将主角赶出去就算了,001好不容易退休当了天道,居然将它也驱逐出了原世界。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如此针对? 风亭想起来,001曾说过自己同009有旧怨,他不由得有些好奇: “你们是闹过什么矛盾吗?为何他要这样对付你?” 一提起那个贱统,001抱怨的话就倾泻而出: “我们没有闹矛盾,天生就是敌对关系。” “我是最先出来的系统,主要服务于主角,009诞生于我之后,叫炮灰逆袭系统,它一直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的宿主们,觉得他们都是仗着剧本才成为人生赢家。” “过去的日子里,009一直试图越过我,成为第一统,我们斗了快几百年,结果我先它一步做了天道。” “可能是就是因为这,把009逼急了,为了完成更多的任务,竟然走偏路,将主角赶出了世界,直接让炮灰取而代之。” 周围的空间忽然震了震,001一下停止了话头,语气焦急: “宿主,临时空间维持不了太久,你方才坠下高楼,照理说应该死了,没办法继续留在这个世界,我现在要带你回原本的世界,你愿意吗?” 风亭笑了笑,求之不得: “愿意。”” 第56章 圣域之患 话音刚落, 临时空间轰然崩塌,但出现在风亭面前的,并不是穆禾野所在的世界。 他的脚下空无一物, 眼前拓展开浩瀚的星海, 每一颗星光闪烁的瞬间, 便是与时空联结的契点,撞开一个又一个世界, 光怪陆离。 而他的身旁,则跃动着一团白金色的光球: “啊啊啊, 我就说009是狗东西吧!竟然把世界的定位隐藏了!三千世界我怎么找啊!” 风亭听着这道抓狂的声音,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001?这是你的实体吗?” 白金色的光球飘到了风亭跟前,显摆似地晃了晃: “是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看?” 风亭看着眼前没有脸的光球,点点头: “嗯,很漂亮。” 颜色的确漂亮, 他还没见过这么澄净的光球。 001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白金色里渐渐裹上了浅粉,看得风亭连连惊叹。 思及方才听到的话,他向眼前的光球询问道: “你是世界的天道, 能感应到主角,却感应不到自己的世界坐标吗?” 提起这个事,光球的颜色微黯, 似乎是有些气馁: “我能感应到你,是因为主角诞生之时, 就由我赐予了部分能量,相当于留了标记。” “但这一次离开太过匆忙, 融合完能量后就急匆匆地来找你了,一时情急,忘记在那个世界留下标记,没成想,居然被009抓到了机会,又给他坑一回!” 一提到那个贱统,001就是一球的气。 001为什么会离开得这么匆忙,风亭很清楚,一时间,也很是愧疚: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想回去,但是一直联系不上你……” “不要道歉呀,宿主,我没有怪的你意思,是我应该提前和你说清楚才是。” 光球在空中着急得飞了飞,天道庇护着主角,自然也格外怜惜,哪里忍心责怪: “就算要怪也应该怪009,等逮到那家伙,我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世界坐标,这里是三千世界的源头,不能久留,要是被卷入时空乱流就麻烦了。” 它正说着,星海忽而激荡了一瞬,一股光流划过风亭的身侧,拉扯开一道裂缝,带着巨大的吸引力,001惊呼一声小心,推着人离远了些。 风亭眼看着那道裂缝渐渐合上,仅仅一瞬间而已,便没了踪迹,一时间又惊又奇: “那就是时空乱流吗?” 001嗯了一声,不放心地还想提醒些什么,却听宿主疑惑地问了句: “这个呢?这又是什么?” 青年身侧,正萦绕着一缕星光,不知是何时飘来的。 001的声音惊喜极了: “招魂术!竟然有人会这种高阶术法?” 看着萦绕在周身的星光,风亭问: “招魂术是什么?” “引离魂归家,有人在替你引路。” 似乎是在印证001的话,星光慢悠悠地飘远,拖曳出一条逶迤的光尾,像是某种指引。 001连忙喊道: “宿主,快跟上!” 风亭不敢耽搁,循着光尾追了上去,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没入一团炫目的白光,他被刺得闭上了眼。 “叮——成功获取世界定位,传送中……传送成功。” 耀眼刺目的白光中,传来一声又一声古老的吟诵,似在呼唤远游的离人归家,那声音自远及近,最后落到耳畔的,是一声清清楚楚的呼唤: “风亭,还不回来吗?” 白光渐消,风亭一下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许久未见,又极其熟悉的脸,他张了张嘴,哑声道: “.…姜大人。” 姜礼愣了愣,没想到这一次招魂竟然成功了,盯着人看了半晌,才苦笑道: “半年了,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半年? 风亭迷茫地眨了眨眼。 他记得,自己只是离开了半天而已。 脑海里,传来001解惑的声音: “每个世界的时间刻度不一样,你离开的半天,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半年。” 话落,它又跟着请求道: “宿主,此次归来惊动到了009,那家伙正躲在风欢意身体里不出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风欢意的身上藏着主角的气运,我无法动手,你要将承载了自己气运的物件夺回来,如此,我才能找到机会,将009揪出来。” 风亭没有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好。” 此番惊动到009,同他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帮这个忙。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001放下心来,做起了离别前的交代: “你现在用的是当初走任务的那具身体,或许有所残缺,但不必为此忧心,任务奖励跟随灵魂而走,曾经的伤口都会慢慢愈合。” 001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褪去了机械的刻板,像是神谕一般,在脑海中消散着远去,只留下一声轻柔地回响: “风亭,欢迎回家。” 随着一声“解绑成功”的提示,脑海内恢复了寂静。 系统001走了。 风亭还没来得及感慨,便见眼前多出一双手,轻晃着吸引他的注意力,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姜礼纳闷的声音: “奇怪,这是少招了一魂吗?听不到我说话?” 风亭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懵然: “你刚才说了什么?” 姜礼拔高了音量,语气有些无奈: “我说,玄冰棺里太冷了,你快出来吧,才刚醒来,身子正是最虚的时候,可不要着凉了。” 风亭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处冰棺之中,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背脊,他被冷得轻颤,蹭地一下坐起了身。 姜礼搭了把手,将人带出冰棺。 风亭打量着周围的场景,发现是一处陌生的石室,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刻着繁复的花纹,自他所处的地面为圆心,一路向外,蜿蜒出六芒星的纹路。 像是墓地,又像是某种祭祀的祭场。 “这里……是哪?” 姜礼解释道: “这是圣域,我们在圣殿下面的地宫,也是历代圣主的长眠之地。” 风亭想过很多种回来的可能,但怎么也没想到,再一睁眼的时候,自己竟然会离开夏国,被送到圣域的皇家墓地: “我为什么会在这?” “古籍记载,曾有人在此招魂成功,陛下率军抵抗的圣域来犯的时候,特意将你的尸体一起带上,趁着圣主前来偷尸的时候,顺势将你我送了进来。” 风亭听得一愣一愣的。 偷尸? 圣域这位圣主是有恋尸癖吗? 偷他尸体做什么? 但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 圣域竟然敢攻打夏国! 四大国中,只有圣域名不符实,地方小,人少,全靠蛊术过活,它也知道自己是四国中最弱小的存在,一早便依附于夏国,几乎成了夏国的附属国。 就这样的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国家,竟然敢反咬夏国! “两国相安无事了近百年,圣域怎会突然兵犯中原?我不在的这半年,都发生了什么?” 半年足够发生很多事,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姜礼拉着人在石阶上坐下,打算娓娓道来: “你死之后第二天,新帝大婚,不知道是谁将你的身份传了出去,百姓纷传陛下大逆不道,强逼养大自己的仙长进宫,这才将人害死,如今竟然要取尸体为后,简直有违人伦。” “对于这些谩骂,陛下全都不理,一心求玄问道,要寻求你的踪迹。” “我同顾将军进宫的时候,他正抱着你的尸体上朝,顾谨当场反了,剑指金銮,要替你报仇,可惜带来的士兵一早就被拦在了宫外,最后落败,被关进了诏狱。” “但这却激怒了百姓,顾将军为国家浴血厮杀,得胜归来却被新帝打入诏狱,每日都有人聚集着宫门前声讨。”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稍微镇压一下,不做理会就行,待风头过去什么事也没了,陛下原先应该也是这个打算。” “谁成想,隔日他竟一反常态,拿着弓弩来到宫门口,将所有惹事的百姓,全部射杀,里面还有凑热闹的孩童。” 姜礼叹了一口气,似乎又想起了那一日,宫门口恍若炼狱般的场景,穆禾野跟疯了一样,谁也拦不下来: “最后是陆朝将人驾走的,但也让百姓对新帝彻底失望,各地纷纷起义,整个夏国都乱了套。” 风亭听着听着,皱眉询问道: “那一天之前,小野都见了谁?” 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但他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有着很清晰的认知。 穆禾野这人的确有点离经叛道,很多时候做事都没有原则,这从寒池的事情就能看出端倪,但有一点,他绝对不会违背。 那就是哥哥说过的话。 临死之前,风亭特意嘱咐,要穆禾野护着这个天下,为的就是防止滥杀无辜之事发生。 风亭确信,穆禾野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而姜礼的回答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他见了圣域大巫。” “被陆朝带回来后,我在陛下身上,感受到了催眠术的气息,当世会这种术法的,只有圣域才有。” 风亭很快就听明白了: “所以是那个大巫对小野用了催眠术,才害得他滥杀无辜。” 姜礼点点头,他看了眼身旁的青年,又说: “风欢意的身上也有这种术法的残留,所以我怀疑,你的死和这位大巫脱不了干系,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大夏的局势。” 怪不得那一天风欢意这么反常。 风亭轻笑了一声,声音裹挟着冷意: “先是设计害死我,向民间传出新帝大逆不道的话术,又借着顾谨入狱,鼓动百姓动乱,而后用催眠术,诱惑小野虐杀百姓,这位大巫,可真是好手段啊。 青年的神情带上了懊恼: “早知如此,在一开始,我就应该将他从小野身边赶走。” 对于这位大巫,风亭其实并不陌生,在白云山上的时候,穆禾野只对着一位黑袍老者这样喊过。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穆禾野最后还是会登上帝位,只是想着,小孩的背后没有势力,若是自己离开了,免不了要被欺负,况且严格来说,圣域也算是穆禾野的母族,便没有过多干涉。 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一时的怜惜,竟给自己,给穆禾野,甚至给整个夏国,都埋下了祸患。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追悔的,若真要追究,我也有失察之责,去了白云山这么多次,竟没察觉到这个大巫的存在,实在是……” 他是钦天监监正,职责便是卜家国凶吉,竟然连圣域埋在夏国的隐患都察觉不到,实在失职。 姜礼叹了口气,没再就此事多言,而是将之后的事情继续说了下去: “新帝虐杀百姓后不久,圣域趁乱起兵,攻打边境;同一时刻,渠兵再次犯境,天下大乱。” “陆朝在境内平定暴乱,顾谨自诏狱被放出,领兵北上,而陛下则是带着你的尸体,一路南下,御驾亲征,抵抗圣域来犯。” 说到这里,姜礼其实挺纳闷的,刚回来的时候,顾谨是真想要穆禾野死,结果从诏狱放出来后,这反也不造了,竟然真的愿意带兵前往北境。 更离谱的还是穆禾野,他竟也不担心对方会用那支兵做些什么,就这样给了出去, 仅仅一夜之间,两个人就冰释前嫌,各自为战。 风亭不知道姜礼心中所想,只是欣慰地点点头,心想小野果然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虽然被百姓误会,但还是愿意护住这个国家。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姜礼当即大叫不好,竟然又将风亭推回了冰棺: “圣主来了,你先躺会,要是被他知道你醒了,又是一场麻烦。” 风亭刚被推进去,就被冻得坐了起来,闹着要爬出去,被姜礼无情地推了回去,这一次,甚至盖上了棺盖。 风亭:!!! 他敲打着冰棺,向姜礼喊话道; “放我出去!你刚刚不还说,我现在的身子虚得很,不能受凉吗?现在这是做什么?” 刚刚聊天的功夫里,他的体温已经渐渐恢复,骤然又回到冰棺里,对于冷的感知也更敏感了,一番话里都带上了颤音。 姜礼显得比风亭还着急: “没办法,情急之需!” “圣域如今的圣主是陆二!那小子什么德行你应该也见过,受冻还是受辱你自己选吧!” 风亭停下了推棺盖的手,忆及姜礼最开始说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圣主会来偷尸体。 妈蛋,居然是陆二那只狗! 连主子都能咬的狗,会偷尸还真不稀奇。 但问题是,他怎么还活着啊! “轰——” 石室的大门被打开。 棺内之人迅速闭上了眼。 第57章 又见公子 “今日可有寻到他的踪迹?” 来者一边问着, 一边向冰棺的方向靠近,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风亭的眼睛闭得更紧了。 姜礼跑到了棺材跟前, 将这位圣主拦了下来: “圣主, 今日不可开棺, 就在方才,我寻到了他的一丝踪迹, 法阵正在运行中,开棺会打断招魂仪式。” 脚步声停了下来, 石室内,半晌没有声音传来。 风亭猜测,陆二应当在观察冰棺,以及躺在棺内的自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 “怪不得。” “他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此言一出,在场的另外二人皆是一阵心惊。 要不说陆二属狗的呢, 隔着一层冰棺,竟然还能看出不对劲。 不过还好,被姜礼搪塞了过去。 夏国正同圣域交战,圣主并没有太多空闲, 得知招魂之事有了进展之后,便放心地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风亭松了一口气。 然而, 就是这放松的刹那,寒气入体, 一时不备,他竟然打了个喷嚏。 ……完蛋! 姜礼和风亭不约而同地想。 远去的脚步声忽而折返, 带着一探究竟的急切。 姜礼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陆二已经快步越过他,碰上冰棺,一个用力,便将棺盖推开。 “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棺中之人闭着眼,继续装死。 姜礼匆匆赶来,拉住陆二探进棺内的手,试图蒙混过关: “他没醒,方才是我在打喷嚏,你听错了,快将棺盖合上,招魂仪式不能被打断啊!” 陆二的态度极其执拗,习武之人的耳力超乎寻常,他几乎可以笃定,方才那道声响是从冰棺内传来的: “到底醒了没,本君探一探就能知晓。” 他挥开姜礼,俯下身,将棺中人抱起,手上传来的温度暖暖的,完全不是几日前碰到的那样冰冷。 空气中传来一阵冷笑,继而又是一道质问声响起: “姜大人,体温都恢复了,你和本君说人没醒?到底在提防着什么?” 姜礼暗道不妙,作势要将人夺回,却被陆二一脚踹得更远,当即吐了一口血,都这样了还要骂一句: “你这个畜牲!他还没醒的时候,你就不老实,现在醒了,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本君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待会就知道了——姬月,出来!” 随着这声话落,石室内轰然作响,姜礼闻声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藏着暗门,自暗门里飞身而出一位红衣少年,他的还手上拎着条软鞭,见自己望来,扬手便是一甩。 破空之声落入耳畔,想也知道对方使了多大的力,要是打在身上,不得皮开肉绽。姜礼被吓得当即闭上了眼,身子都跟着缩了缩。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鞭子落到了身上,却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只是绕成一圈又一圈,像是绳索似地将他缠紧。 姜礼意外地睁眼,尝试着挣了挣,嗓子里溢出一声痛呼,衣襟跟着染上了血渍。 “别乱动,鞭子上有倒刺。” 少年摁住乱动的人,出声提醒了一句 。 姜礼注意到,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嗓子像是受过旧伤,他好奇地抬起眼,跟着又被对方的容貌震了震,半晌,才回神问道: “……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暗处窥视?” 姬月没答话,算是默认。 姜礼总算想明白了,为什么陆二会有那一句“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原来是眼前的少年透了风声。 另一边,风亭正在思考要不要睁眼,睁眼后又该如何替自己解围,正想着,脖颈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所有的思绪都被吓跑了: 陆二竟然在摸他的脖子! 闭着眼,所有的感官都会被放大,风亭能感觉到,那人的指尖在脖颈处流连,似乎在画着什么,最后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圆。 风亭惊惧地颤了颤: 这是……牙印的形状。 “真可惜,当初应该咬得再深一点的,现在都看不到印子了。” 耳畔传来一阵遗憾的叹息,与之而来的,是一道明晃晃的威胁: “公子,若是再不睁眼,我会继续当初未尽之事,就当着你这位好友的面,如何?” 指尖的触碰忽然变了味,一双大手完整地钳住他的脖颈,上下轻轻摩挲,像是一种隐秘的暗示。 风亭再也装不下去,倏地睁开了眼。 猝然对上那双瑰丽而鲜活的眸子,陆二微微一愣,又惊又喜: “……你终于愿意睁眼了。” 风亭没理,趁着对方愣神的刹那,将人一把推开,火速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将抵触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看得陆二咬牙怒问: “公子还是觉得我低贱,卑微,是觊觎主子的侍卫,哪怕久别重逢,也不愿接近吗?” 风亭无语了,心想你但凡正常点,我也不可能跑得这么利索。 见对方久久不答话,男人英挺的眉眼布满阴鸷,一步一步逼近,吓得风亭连连后退,见状,姜礼张嘴就要骂: “你娘的狗东西!离他远——唔!” 姬月捂住了这人的嘴,换来对方的怒瞪: “唔唔唔!” 放开我! 姬月移开眼,没应。 石室中间,风亭已经被逼到了冰棺旁,再往后退就要摔回棺内了。 陆二正欲将人拽回来,却被对方灵巧地避开,不待发怒,身前的青年突然抬起眼,眼神警惕: “你是谁?别碰我。” 远处看得正着急的姜礼:……? 不是,这装得也太像了点吧。 陆二眼底的郁色微凝,停下了脚步: “你……不记得了?” 他立马回过头,问向姜礼: “这是怎么回事?” 姜礼扒拉开姬月的手,眼睛一转,谎话张口就来,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说了,开棺会打断招魂仪式,他这副样子,明显是少了一魂。” 陆二不太相信地看了回来,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干净懵然的眸子,对方似乎真的忘了事,竟然极其单纯地问了句: “我们认识吗?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陆二冷嘲一声,扯开衣领,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跟着快步向前,攥住那双白皙如玉的手,将其覆上自己的心口,神情是隐隐的癫狂: “公子,这可是你当初亲手捅下的,捅得属下好疼啊,如今说忘就忘了?怎么能将自己抽身得如此干净?” 眼前的青年微微低头,竟然摸了摸他的心口的伤疤,极轻地感慨了一声: “啊……好可怜。” 陆二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竟然感受到了来自这人的怜惜。 疯癫无常的野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再说什么话,只是盯着跟前的猎物细细地瞧,垂落的睫羽软化了凌厉的眼型,看起来竟是意外乖顺。 注意到陆二身上的气势渐收,风亭抬起头,声音轻柔,循循善诱: “但你既是我曾经的属下,应当知晓,我不会轻易下此狠手,所以,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对不对?” 从某种程度上说,陆二同穆禾野有些相似,都有着能将他人逼疯的潜质,风亭一直知道什么方法能安抚对方,但他没这个耐心。 因为陆二实在是逼得太紧了。或许是因为侍卫的身份,叫他打心底里认为,自己不会得到主子的怜惜,做事便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不愿给彼此留出一点余地,难免叫他心生抵触。 但此时此刻,风亭只能尽量耐心一些,好歹稳住这只不听管教的狗,免得真被啃骨吸髓,吃干抹净。 陆二愣住了。 那日强逼之后,他便从未奢望过,二人之间能有如此心平静气的时候,更没想到,公子竟然会同从前一样,耐心地与他说着话。 或许,会是一个破冰的好机会。 “是,你说得对,当初是我不对,既然你不记得了,那过去之事,便不提了。” 陆二的眉眼微舒,嘴角噙起一抹笑: “这一次,我们从头来过,我不是你的侍卫,你也不是我的主子。”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风亭才刚松了口气,就听这人继续说着: “我是圣域之主姬连决,而你,是圣域未来的君后。” 这声“君后”一出来,风亭气得眉心直跳,偏偏形势不对,担心又将这疯狗惹毛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 “你不是我的属下吗?怎么突然成了圣域之主?既然我捅了你一刀,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风亭很确定,当初那一刀他是下了死手的,实在是想不通,这人为何如此命大,竟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见青年没有否认自己未来的身份,姬连决显得很高兴,也有了心情解释: “这些年,圣域的血脉越来越杂乱,为了培养出新的圣主,圣女在及笄之时,曾被皇室逼着同自己的兄长□□,可惜生出来的是个死胎,最后扔了。” “但实际上,那孩子并没有死。” 风亭诧异地抬起眼,隐隐猜到了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果然瞧见姬连决咧嘴笑道: “我就是当初的那个死胎。” “圣域皇族以血脉为尊,兄妹苟合是常事,也因此出了不少疯子,圣女不愿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在他身上下了能制造假死的蛊虫,只为将其送离。” “濒死之时,体内的生死蛊救了我一命,正巧碰上路过的姬月,他将我带回住处疗伤,又告知我身份真相。” “原来,姬月的母妃就是当初送走死胎的人,他从母妃口中听说过生死蛊的事,将我认出来后,便带着我回了圣域。” 风亭听得仔细,抓住了对方话语中语焉不详的一处: “母妃?” 能被喊做母妃的,一定是圣域里的宫妃,目光跟着落到了红衣少年身上: “那他是………” 姬连决接过了对方的话; “他是上一任圣主流落在外的孩子,母妃为父君所害,一直想报仇,可惜自己的天赋不高,背后也没有支持者,将我寻来,便能借势拉拢大巫,手刃生父。” “后面就是一些谋反的戏码,没什么好说的。” 风亭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心想这圣域可真够乱的: 兄妹□□,父子相残,怪不得那位大巫总是缠着小野,皇室之中当真是没什么可用人了。 不过大巫应当也没想到,那位不受宠的九皇子,最后竟能成为夏国国君。 早在穆禾野登基之时,圣域这位大巫怕是就已生了反意,正好碰上姬连决,可不就是瞌睡虫来送枕头了吗。 利用十年间观察下来的细节,搅乱夏国风云,又趁穆禾野心智不坚时,将其催眠,让夏国陷入内乱,最后趁虚而入,起兵攻之。 这样一想,其实一切都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圣域会反,是时间问题。 见对方揉着眉心不说话,姬连决凑近了些,似笑非笑: “公子,你当真全都不记得了?我方才讲了这么多,你竟没有任何疑问?圣域是哪,圣女又是谁,你都不好奇吗?” 遭了,听得入神,竟然忘了伪装! 风亭心头一跳,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一阵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自外面传来,打断了姬连决的试探。 石室的大门一直没关上,很快,跑进来一位士兵,急匆匆地禀告道: “圣主,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域中的雾气散尽,失了遮蔽,夏人趁机发兵,正一路向圣殿杀来。” 第58章 血影相逢【修】 姬连决站直了身, 拧眉询问: “打到哪了?” 士兵的声音带着惊恐,战战兢兢地说: “属下过来时,已经破了凤凰、白雪两城, 边境失守, 夏帝率军堵在圣殿前, 圣殿的防守……马上要破了。” 闻言,姬连决的脸色当即变了: “怎么可能, 圣殿的布防涉及玄术机关,哪怕没有雾气的遮挡, 外人也难以攻破,除非有详细的布防图……” 他的语气微顿,突然抬起头,一下子想明白了关键之处: “有人将布防图泄露了出去!” 好巧不巧,在场正好有一位来自夏国的监正,姬连决的目光扫向姜礼,朝姬月询问道: “你一直在圣陵看守, 可有看到他送什么东西出去过?” 姜礼低着头,不叫姬连决看出一丝异样,实际上,心里已经紧张极了。 那布防图, 的确是他偷偷送出去的。 陛下派他进圣域,并非单单为了招魂,还有着摸清圣域布防的意图, 这段时间,借着吃饭睡觉的功夫, 他在暗中将圣沨殿的布防摸了个透,将其绘制出来后, 便赶紧联系探子偷偷送了出去。 姜礼自认,这事他做得滴水不漏,也没叫任何人瞧见,照理说,无论如何也是查不出来的。 但是偏偏,多了一位看守圣陵的少年。 他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身旁的姬月,伸手摸向袖中的暗器,喉结跟着紧张地滚了滚。 若是这人有点头的迹象,袖中的暗器在下一刻便会飞出。 同姜礼交好了这么多年,风亭多少也能感受到好友的变化,哪怕对方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但他就是知道,这人在紧张。 看来,布防图真是姜礼送出来的。 这下遭了,姬连决要是知道了实情,说什么也不会轻饶。 就在二人屏息凝神,思考对策的时候,一身红衣的少年冷着脸,干脆地摇了摇头: “没有。” 袖中的暗器刚被推去,又默默塞了回去。姜礼诧异地抬起眼,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包庇自己。 姬月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继续说着: “这几日,我只听他在这自说自话,偶尔哼哼歌,扣扣壁画,其余时间便是在琢磨招魂仪式。” 姜礼:。 倒是也不必说这么具体。 姬月的话不多,但概括性很强,风亭几乎能想象到,这位姜大人是有多怡然自得,完全是把圣陵当自己家来过。 他轻笑一声,心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姬连决明显很信任姬月,见对方否认,便没多想,只是纳闷地自语道: “那会是谁……” 一旁的士兵看得着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催促道: “圣主,这些事稍后再议也不迟,如今情况紧急,大巫打算用禁术开蛊阵,需要您相助,快随属下来。” 姬连决回过神来,也不敢再耽搁,向风亭叮嘱道: “今夜或许会不太平,地宫是圣殿内最隐蔽的地方,你且待在这避一避,不要出来。” 他又向姬月吩咐了一句: “这里由你看着,保护好他的安危。” 姬月微微颔首,应下了。 见此,姬连决放心地离开了地宫。 随着一声轰响,石室大门再次关上。 人走后,姬月撤了软鞭,将地上的姜礼扶起,才刚松手,就被对方拉住衣袖,追问道: “方才为何要帮我?早在我将布防图送出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告诉姬连决了,为何要替我隐瞒?” 当看到地宫内的暗门后,姜礼就已经知道,布防图的事情泄露了,但是姬月一直没告诉姬连决。 他想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理由。 风亭也跟着走了过来,姬月做的事情太奇怪了,明明是圣域的人,却在帮着他们扳倒圣域: “你应当知道,布防图一旦泄露,圣殿便失了庇护,落败是迟早的事。” 圣域一个小地方,之所以能与夏、渠、宸三大国并肩,靠的无非就是蛊术,以及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与历史优势,常年大雾使得敌军难以逼近,又因曾出过当世最厉害的玄术大师,而留下了常人难以勘破的机关阵法。 如今,借着天时叫雾气散尽,又靠人力使阵法落入明处,可谓是优势尽失,快的话,今夜圣殿便能易主了。 姬月垂着眼,神情竟是意外尊敬: “我知道,但公子曾对我有恩,这位大人既是你的友人,便也算我半个恩人,哪里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风亭没想到,姬月的话锋一转,竟然绕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时间有些错愕: “……我对你有恩?这是何时的事?” “很早了,公子不记得也正常。” 迎着对方疑惑地目光,姬月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十年前,金府。若非公子出手,我寻不到机会脱身。” 短短十来字,轻飘飘地带过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风亭很快就想起来了。 他只去过一个金府,而那府中的那位少爷,声名狼藉,酷爱娈童,姬月竟然在那种地方待过,经历了什么,想也能猜个大概。 风亭没再多问,看向姬月的目光带上了点怜惜,禁不住在心下感慨道: 这少年看起来和穆禾野差不多大,十年前,他才多小啊。 姜礼听得云里雾里的: “什么金府……” 二人都没再多说。 姜礼闭上了嘴,很快就意识到: 应是什么不便言说的事情。 见好友没有否认姬月口中的恩情之说,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总之,这是自己人。 如此便够了。 想到这,他看了眼禁闭的石室大门,试探性地问向姬月: “既然你不愿恩将仇报,那能不能,就此将我们放了?” 难得姬连决走了,圣域正自顾不暇,简直是逃跑的好时机。 但是出乎意料地,姬月摇了摇头: “马上就要开蛊阵了,蛊阵一开,潜伏在圣殿内的所有毒虫都会倾巢而出,外面很危险,你们安心待在这,待战事一了,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尸身最忌讳沾上蛇虫,这一点在圣域格外严格,因此整个圣殿之内,只有圣陵内没有任何毒虫,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存在。 姬连决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特意吩咐风亭留在石室内,不要出去。 仿佛在映证姬月的话似的,石室外传来一阵骚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难以想象有多少毒虫。 姜礼连忙离石门远了些,没再敢提出去之事。 想到外面的穆禾野,风亭向姬月确认道: “这些只是毒虫而已是吗?若是有人的身上带着蛊毒,被这些虫子咬了可会出事?” 姬月很快就给出了答复,摇头道: “没事,不会催发体内的蛊毒,但这些毒虫也不是好对付的,每一只都藏有剧毒,在蛊阵的指挥下,相当于半个士卒。” 闻言,风亭的担心稍减: 是毒就行,小野身上有药人之血,这些毒虫奈何不了他。 姬月的目光落到了风亭身后,对姜礼问了句: “你为什么一直在扣这面墙?” 风亭跟着看了过去,便见好友站在石墙上,低头认认真真着扣着什么。 听到问话,姜礼回头,冲二人招了招手: “快来瞧,石墙上有文字,但是我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风亭走近一看,意外发现,这圣陵的石室竟然是翻新过的,石墙上刷着一层石漆,像是在刻意遮掩什么似的。 石漆掉落后,便显现出被藏住的文字。 不过上面的内容他看不懂,应当是圣域古老的文字,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场内唯一一位圣域之人。 姬月幼时在圣域长大,曾受过皇族教育,正好能看懂一些,看不懂的地方,也能猜出大半,替二人将墙上的文字翻译了出来: “生死蛊,借命之术,身死即生,无药自解;百蛊欢,忌动情,情起则蛊欢,解药难制,需以人身为引……” 后面的字被挡住了,姜礼还没扣出来。 但是仅凭露出来的文字,也足够姬月确定,石墙后面刻着的是什么: “这上面写着的,应当是一些失传的蛊虫和它们对应的解药。” 他看着石墙上关于“百蛊欢”的描述上,总觉得耳熟得很,似乎在哪听过。 前段时间,姬连决不就是在炼制这个蛊吗? 姬月正欲告知此事,石室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圣域大巫领着一群羽卫,闯了进来。 一进来便指着姜礼道: “杀了他,是他泄露的布防图。” 姬月拎着软鞭,挡在了姜礼身前。 见状,大巫沉着声,确认道: “月殿下,你要帮着外人对付圣域?” 姬月似乎听到到了什么乐事,难得地笑了笑: “外人?在这个亲疏混乱、没有礼教的地方,还能分得清敌我?若是圣域就此覆灭,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大巫痛骂了一声叛徒,彻底没了问话的心思: “既如此,都杀了,一个不留。” 羽卫愣了愣,犹疑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他们还记得圣主的命令: “那位公子……” “他是最该死的那个!” 大巫气恼地打断了羽卫的话,恨声道: “若不是他,我最先看中的那个孩子,不会成为夏国之主,更不可能兵向母族。” “圣主竟还让我们来接他离开,可笑,只要他在,夏国就不可能放过我们,但若是杀了他,夏帝便会无心追杀,反而能给我们留出喘息的时间。” 羽卫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自己活命的机会,与圣主的命令下,几乎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闻言,姬月不动声色地将风亭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扬鞭便是一击,很快就同羽卫打了起来;姜礼跟着上前一步,利用袖中的暗器打着配合,护好没有武器的好友。 但终究是势单力薄。 没一会,姜礼袖中的暗器已然用尽,处处被动,姬月一人难抵十余位羽卫,一时疏忽,竟被大巫寻到了机会,堵住风亭的去路。 他摁着人,语气激烈极了: “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若是没有你!圣域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结局!” 才刚刚醒来,风亭的身体本就虚弱,一时间,竟被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眼看着对方抬起手,拿着匕首就要捅下。 远处传来姜礼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风亭!” 羽卫寻到时机,抬手便是一剑,刺向姜礼,又被姬月挥开,少年扬鞭欲来,却被其余羽卫挡住了去路,只能兀自着急。 心知今日难逃一死,风亭闭上了眼,倒是并不害怕,不过有些遗憾而已: 真可惜,还没见上小野一面。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匕首落下,他奇怪地睁开眼,便见大巫僵着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插着一把剑,鲜血涔涔涌出,在黑袍上浸出大块暗色。 姬连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本君让你来接人,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要杀他?” 大巫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一声圣主,可是还不待出声,便已没了气。 这位一生替圣域谋划的大巫,最终死在了圣主的剑下,匕首随之锵然落地。 冷冽的剑锋尚未割破敌人的咽喉,便先映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紫眸。 不远处,羽卫还在缠着姬月与姜礼不放,姬连决没有要管的心思,而是拉着风亭,急急地说: “快,跟我走,他马上要追过来了。” 风亭挥开对方的手,态度极其坚决: “我不走。” “不走还留在这,等着穆禾野找来吗?” 姬连决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当即沉了下来,语气肯定: “你没有失忆。” “回来是为了见他,对吗?” 注意的姬连决眼底的狠戾,风亭看了眼地上的匕首,伸手就欲捡起反击,对方却先一步踢开了匕首,跟着又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耳畔传来这人低低的笑: “公子,吃过一次的亏,我怎么还能让自己再吃一次。” 风亭气急,又是踹又是打的: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姬连决忽而闷哼了一声,抱着人跪倒在地,同一时刻,一支羽箭穿过他的左胸。 有人在后面射了一箭,也不知是藏了多大的力,竟然贯穿了血肉,最后稳稳插入石墙。 姬连决顶着个血窟窿,气息跟着弱了下来,哪怕如此,也不愿撒手,依旧将人抱得紧紧的。 一道声音自石室门口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悦: “他让你放开。” 这是穆禾野的声音! 风亭惊喜地抬眼望去,还来不及好好看看对方,眼前一阵冷光闪过,继而身上一松,瞬间失去了桎梏。 姬连决的双臂被砍断了。 鲜血洒过眼前,一滴落到风亭的眼睑。 他在血影弥漫里,同久违的爱人,再次相逢,却被对方身上骇人的气势,震得许久说不出话。 少年君王一身玄衣,乌发半束,提剑而来时,嘴角还噙着抹嗜血的笑,像是自地狱走出的修罗,来寻人索命消债: “你让朕好找啊,风亭。” 第59章 圈禁囚锁 最后两个字, 穆禾野念得极重。 眉心危险地跳了跳,风亭知道,关于名字的谎言已经被这人知道了。 要完。 这是他心下的第一想法。 穆禾野俯下身, 将呆坐在地上的青年抱起, 才刚起身, 脚下就被绊了绊,冷峭的眉目微垂, 扫向地上失了双臂的姬连决。 那人又在用恶心的目光,看着他怀中的人。 穆禾野不悦地啧了一声, 抬手便是一剑,刺向那双不讨喜的眼,腕间灵巧一挑,便挖出一颗左眼,而后又是右眼。 一切动作不过在眨眼之间,看得风亭呼吸一窒,耳畔是姬连决压抑的痛呼, 以及穆禾野冷漠的声音: “若是早知圣殿如今是你做主,朕说什么也不会将他送来,这几日,看得可爽?” 石室内的羽卫已被夏军斩杀, 姜礼那边终于腾出了身,扶着受伤的姬月才刚赶来,就目睹了这样血腥的一幕, 难得出声解释了一句: “陛下,他没看什么, 就是开棺摸了摸脸,看了看风亭胸口的伤。” 姬月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人, 心想这话还不如不说。 果然,下一刻,便见那位年轻的国君冷哼一声,扬唇笑得邪肆: “来人,去外面抓几只毒虫来。” 穆禾野喊人抓来毒虫,扔到姬连决的脸上、胸口,以及伤处,有几只甚至爬进了空荡荡的眼窝,更多的,则是钻到被砍断的残肢上,顷刻间没入血肉,彻底失了踪迹。 石室内,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喊叫。 姬月下意识地看了眼穆禾野怀中的青年,只见对方面色发白,明显是被吓坏了。 夏国那位国君,不忍心对怀中人下手,便将怒意尽数发泄在了姬连决身上,无形中,也是对那位心软的公子的惩罚。 姬连决本就受了伤,断臂处正血流不止,又被生挖双眼,根本没有什么精力抵抗毒虫。 濒死之际,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配着那张狰狞的脸,如同厉鬼恶毒的诅咒: “穆禾野,你以为,你赢了吗?” “我告诉你,当你踏进圣殿的那一刻,你就输了,你会死!会死得比我还要痛苦。” 姬连决摸起地上的匕首,自裁了。 风亭别开脸,不愿再看,却被穆禾野强制性地掰回,逼着他去看那具被毒虫啃噬的尸体。 少年的手钳着他的下颚,附耳低语,恍若情人之间缱绻的呢喃: “怎么不看了?久别重逢的见面礼,风亭不喜欢吗?” 风亭抬起眼,同一双沉郁的黑眸相撞,恍恍惚惚间,竟觉得,这人陌生又可怕。 眼前的少年,已经看不出一丝过去的影子。 若是从前,穆禾野绝不会在自己面前做如此血腥的事情,同他对视时,那双黑眸里应当是含着笑的,再乖乖地喊一声哥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只有一声又一声,含着恨意的“风亭”。 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赶来报事的兵士所打断: “陛下,外面已经清理干净,寝殿内也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随时可以休息。” “好,知道了。” 穆禾野歇了惩戒的心思,没再逼着人看尸体,而是下了道命令,将姬连决拖走。 很快就有士兵站了出来,拖着尸体,正好在姬月面前路过。 穆禾野的视线跟着看了过去,发现这人竟是眼生的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皱眉问了一句: “圣域的人?” 姜礼连忙上前解释道: “他来自圣域,但也是自己人布防图就是他帮忙送出来的。” 闻言,穆禾野点点头,没再多问,抱着人走了。 夏兵也跟着撤了出来,一起带走的,还有石室内剩余的尸体, 一时间,圣陵之中,只剩下了姜礼和姬月二人。 见少年一直站着原地,姜礼催了催: “怎么不走?” 姬月往门口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了脚步,语气犹疑: “你有没有问到一股香?” 自从石室大门再次打开后,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随着开门的时间越长,那股香就越浓烈,越靠近门口,便越明显,似乎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姜礼闻了闻,发现空中是有股说不明的奇香,方才被尸体的血腥味压了下去,叫他一直没察觉到: “是有股香味,怎么了,这香有问题吗?” 姬月的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向姜礼确认道: “你们的那位陛下,曾经是不是中过蛊毒,身上是不是还藏着蛊虫?” 穆禾野的母妃是丽妃,丽妃曾给小皇子种过蛊,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姜礼点了点头: “曾经是有被下过蛊,似乎还不止一种,现在应该还藏在身上。” 姬月目露恍然,心想果然如此: “还记得石墙上所记录的百蛊欢吗?” “这并非蛊虫,而是一味能引发蛊虫躁动的香,我记得,姬连决一直在炼制这味香。” 脑海中回响起姬连决临死前的话,姜礼一下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圣殿之内正燃着百蛊欢!” 而此时,圣殿之内,穆禾野正抱着人,往寝宫的方向走。 一片静默中,风亭仰起头,轻声问道: “……小野,你恨我?” 穆禾野微微垂眸,沉默地瞧着怀中人。 半晌,才移开眼回应道: “是,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凭什么你能将自己脱身得这样轻松,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苦守?” 他轻轻笑了一声,神色嘲讽: “十年啊,十年的相伴,到头来,竟只是为一场分别,你让我如何不恨?” “对不起,我已经尽快回来了,两个世界之间有时间差……” 风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根修长的指头抵住了唇: “嘘——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你的话就和你的名字一样,都是假的。” 风亭拉开对方的手,急急地说: “不是的,我没想瞒你,但凡你问一下,我一定会如实告知,况且,一个名字而已……唔!” 风亭注意到,穆禾野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唇上覆上一阵温热,剩余的话皆被吞尽。 这一吻带着点惩罚的味道,将氧气攫取待尽,还不给他换气的机会。 实在恶劣! 风亭用力推了推,总算是将人推开了。 他张着嘴,瘫在穆禾野怀中,身子发软,偏偏还喘不上气,只能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欲望。 穆禾野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我说了,不想听你说话。” “比起听你说假话,我有更想做的事。” 他再次低下头,替对方将唇边的津液舔尽,语气暧昧: “知道你死了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风亭抬起眼,总觉得,接下来的话不会是什么很好的内容,摇了摇头,声音虚弱: “我……不想知道。” 若是在从前,自己这么说了,穆禾野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但现在,对方明显不想如此轻易放过他。 少年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轻轻细细地,像是被毒虫爬过,风亭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我想着,一定要将你关好,锁住,彻底困在床榻之上,日夜欢愉,哪里,都别想走。” “既然一声哥哥留不住你,那么,做朕的禁脔吧,风亭。” 随着这声话音落下,寝殿大门被打开。 圣殿的建筑以白色为主,床头一串漆黑冗长的脚链,便显得格外突兀,风亭一眼就注意到了,闭着眼都能猜到穆禾野要做什么。 他慌张地挣了挣,想要离开对方的怀抱,却被穆禾野顺势一扔,扔到了床上。 殿内响起叮铃哐啷的锁链声,穆禾野用力拉了拉被钉在床上的脚链,确认足够坚固后,便要扣上青年的脚腕。 风缩了缩脚,恳求道: “小野,不要锁我,我这一次不会跑了,真的!我回来就是为了找你,真的不会跑了……” 穆禾野充耳不闻,抓过对方的脚腕,毫不犹豫地扣上。 “咔哒——。” 风亭呆呆地看着脚上的锁链,半晌没有反应。 禁脔。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词会从穆禾野口中说出来,甚至,说出来的对象会是自己。 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圈禁囚锁。 一时间,那些未曾言明的感情都显得可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如此急切地回来,为的是什么? 赶来给穆禾野当禁脔吗? 不过是一番挣扎而已,青年的脚腕上就已经圈上了一层红痕,穆禾野摸着脚链,竟然还不满意: “铁链还是太粗糙,待过些时日,我让工匠打磨一副更轻软的金锁链吧。” 风亭气得抬起手,当即便甩下一巴掌: “滚!” 穆禾野也不躲,生生抗了下来。 他抵了抵舌根,轻笑一声,攥着那只无情的手,也不说话,当着风亭面,竟然一根一根地舔舐,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欲望。 疯子,疯子! 风亭确定,穆禾野真的变了。 鼻尖一酸,发了狠地向少年踢打: “你将从前的小野还回来!我不要你!不要你!走开!” “他回不来了!是你自己将他扔了的!现在又在发什么恼!” 穆禾野猛地将人压住,解下发间的发带,绑在对方手上,又将手向上抬了抬: “你好好瞧瞧!你瞧瞧啊!瞧瞧自己当初许的什么愿!” 眼前的发带有些熟悉,风亭渐渐停下了挣扎: 这不是……上巳夜时,自己挂在许愿树上的祈福红绸吗? 穆禾野红着眼,一字一句地念道: “万望君珍重,千里自同风。” 他攥住青年的手腕,逼视着对方,恨恨道: “你要我忘了你,好,我忘了。” “那么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白云山上的仙长,更不是同我相伴长大的兄长,我又何必再给你尊重?” “是你,先扔下我的!” 第60章 百蛊欢(上) 风亭闭上了眼, 眼角滑落一行清泪: “是,是我先扔下的你,是我错了, 可你也不能, 一面说着爱我, 一面将我当做禁脔折辱。” “那你呢!” 穆禾野吼了一声,质问道: “你说, 你会一直陪着我;你说,我在你心里是第一人, 结果呢?你跑了!” “你将我的感情踩在脚下,干脆利落地离开时,可曾给过我一丝怜惜?如今又和我提什么爱与不爱,这重要吗?” “反正,你一直未曾正眼瞧过我的心,不是吗?”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深深的无力席卷而来。 他俯下身, 替青年吻干眼泪,半年的思念与委屈,也跟着滚落而下: “你总是这样,欺负我不敢伤你, 便对我的情意视而不见,不看也不听。” “风亭,我好恨啊, 恨你一点也不爱我。” “除了将你锁在身边,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唔。” 穆禾野正说得哽咽, 却被另一方堵住了话,他难以置信地垂下眸, 看向在自己唇间索吻的人。 青年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纤长的睫羽沾着泪珠,眉心却微微蹙起,看来的神情,有不赞同,有气恼,但更多的,是心疼。 是的,心疼。 穆禾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从前,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叫你惴惴不安,行事偏激,对不起。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青年的眼神专注,语气认真: “我爱你。” “这一次回来,为的就是见你。” 一瞬间,心潮澎湃,热意四起。 心腔忽而漏了半拍,再多的质问都被堵了下来,明知对方或许又在说谎,穆禾野还是,难以自制地动了情。 他受宠若惊地捧起那张脸,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加深这个吻。 这是同方才完全不一样的吻,唇舌纠缠间,是一方的怜爱,与另一方的试探,慢慢推进,又轻轻退出。 二人抵着头,彼此的呼吸交织,仿佛又回到了很早之前,尚未生出隔阂的时候。 此时此刻,该是说清误会最好的时候。 风亭想告诉眼前的少年,自己并非毫不犹豫地离去,曾有过不忍,也曾动过一直留下的念头。 他还想说,那十年的相伴,并非全是一场谎言,自己是真心相待的。 然而,还来不及说出口,便被穆禾野突然吐出的一口血吓到,瞬间打破了静谧的气氛: “你受伤了吗!怎么会吐血?”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又一声错乱的喘息声。 穆禾野低着头,额间青筋爆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就连撑在床上的手,都凸起一条条筋脉的纹路,细细看去,会发现皮肉微弱地鼓动,好像有虫子在体内乱窜。 风亭低下头,将绑在手上的红绸咬开。 双手刚获得自由,连忙将穆禾野扶了起来,让他靠在床头休息,跟着又抓起对方的手,仔细观察着在皮下游窜的东西,猜测道: “刚才在地宫的时候,有毒虫爬进你体内了吗?” 穆禾野摇了摇头,不过几息的时间里,他便已经淌满冷汗,声音也虚弱了很多: “……是我身上的蛊虫,不知为何,突然躁动了起来。” 穆禾野身上的蛊虫安分了十几年,几乎都成了伴生的存在,不可能会突然躁动。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那人不仅要熟知穆禾野的身世,还要对蛊术颇有造诣。 风亭将所有可疑的人都回忆了一遍,记忆最后停在姬连决临死之前的话上,于是当机立断道: “姬月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快将我脚上的锁链解了,我去找他来看看。” 穆禾野抬起眼,明明疼得厉害,竟还有力气扯出一抹笑,意味不明地问了句: “你出去,真的还会回来吗?” 风亭没想到,二人之间的信任已经薄弱到了这种地步,但归根究底,还是自己造的孽。 他叹了一口气,向殿外喊道: “来人——!”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不用喊了,才刚拿下圣域,还有很多要处理的事,外面没人候着。” 穆禾野拉住风亭,拦下了对方正欲出口的又一声呼喊。 正说着,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刺得人眼疼,风亭软下声音,恳求道: “小野,让我出去吧,你身上的异样和姬连决有关系,姬月一直在替姬连决做事,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穆禾野没说话,他的脸色煞白,眉头紧缩,额间滚落下一颗颗隐忍的汗珠。 风亭看得着急,伸手就往穆禾野伸上摸去,然后才刚摸到钥匙,就被人压回床上。 少年喘着气,眼神冷厉: “我能熬过去,你不许走!” 不过是蛊虫躁动而已,幼时他都能熬过去,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风亭抬起手,替人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声音带上了哭腔: “你一定要要让我亲眼看着你,被蛊虫折磨吗?” 他哪里看不出来,这是少年对自己的报复。 穆禾野这是想让他也尝一尝,亲眼看着爱人受难的痛苦。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会跑了,小野,你放我走吧,我去找人救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禾野松了手。 以为对方终于愿意放自己走了,风亭惊喜地看了过去,却见少年捂着头,在床上痛苦地打着滚,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难捱,竟然叫一向要强的人痛呼出声。 时机难得,风亭没再耽搁,趁着穆禾野疼得无力估计其它的时候,再次摸到了过去。 有了方才的经验,这一次一下就摸到了钥匙,迅速将其扯下,自己将脚铐解开,然而才刚跳下床,就被一双手用力扯了回来。 身后的力道没有一丝怜惜,粗暴地将他带回床上,一回头,对上了双布满血丝的黑眸。 风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是如同深渊一般的黑,嗜血冰冷,没有一丝感情,仿佛吞噬尽了理智,只剩下肃然杀意。 穆禾野好像,不认识他了。 少年披头散发,眼底没了任何温情,只溢满浓郁的狂躁,见自己看来,竟然伸出手,迅猛地钳上他的脖子,手上的力道也跟着收紧。 “呃……” 风亭抓着扼住脖子的手,试图自救,却无济于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你要……杀我?” 这话似乎触动到了穆禾野。 少年明显地怔了怔,当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时,眸光倏地收紧,惊恐地松了手: “不,我怎么会!怎么会对你下杀手!” 风亭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撑着身子大口吸气,试图缓解窒息的余韵。 他低着头,露出的脖颈白皙脆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使得那一圈勒痕更加显眼。 穆禾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次的蛊虫躁动,似乎比以往都要厉害。 方才那一瞬间,竟然吞噬了他的理智,只剩下叫嚣不止的杀意。 让他差点,杀了自己的爱人。 “……走吧。” 才刚缓过劲来,就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风亭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穆禾野抬起眼,重复道: “我说,我放你走。” 闻言,风亭不再犹豫,利落地跳下了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哥哥!” 他的脚步微顿,诧异地回头看去。 穆禾野靠在床头,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会回来的,对吗?” 身上的躁意被短暂压下,他问的随性而自然,仿佛只是在白云山上,询问兄长何时归家一般。 “会。” 闻言,穆禾野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脚链,将其锁在了自己的脚上。 少年抬起头,冷峭的眉眼微弯: “好,我等你来救我。” 这一次,不要再叫我失望了。 风亭深深看了眼床上之人,收回目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些,到后面几乎是跑出去的。 还没跑多远,就撞上了脚步匆匆的姜礼: “诶?你怎么跑出来了?陛下呢?” “他身上的蛊毒突然躁动,刚才有一瞬间都不认人了,担心会伤到我,就将我放了出来,把自己锁在寝殿那。” 风亭拉着姜礼,着急地追问道: “姬月在哪?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礼感慨了一声果然如此,同风亭说了姬月的猜测,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关于百蛊欢的事: “百蛊欢会加强蛊虫的生命力,体内的蛊虫越多,越难压制,心智稍有不坚,便会失了理智,被蛊虫影响心性,最后爆体而亡。” 风亭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蛊虫会根据强弱,前后侵蚀宿主的大脑,穆禾野的身上藏着太多蛊虫,方才不知是被那一只蛊虫占据了上风,居然有了杀人的冲动。 照这样一只一只地侵蚀下去,就算不死,离疯魔也不远了,那人居然还想靠自己压下去,真是不拿身体当回事! “陛下这半年一直在用安神香,对心神难免有损害,单靠自己怕是压不下去,不过还好,姬月找到了解药。” 姜礼拉着人,着急忙慌地往姬月的宫殿走: “百蛊欢需以人身为引,需要你帮忙,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风亭还是第一次听说药引子是人的解药,心想莫不是要从自己身上割块肉? 若是割肉也未尝不可,只是决计不能叫穆禾野知道,要是知道了,那人说什么也不会吃下解药。 但是很快,他发现是自己想的太天真了。 月华殿内,姬月拿着刚抓来的解药,递到风亭手上,竟是要他将其吃下。 风亭捏起手中缩成一个小点的虫子,确认道: “这个真的是解药吗?” 姬月点点头,解释道: “这是蛊簿虫,整个圣域就这一只,自身无毒,却以蛊虫为食,不过聪明得很,不会主动钻进藏有蛊虫的躯壳,故而需要以无蛊之人的身体为引。” 风亭想不明白,这怎么引? 似乎是察觉到了青年的疑惑,姬月凑近了些,附耳低语: “同人欢好之时,蛊虫最为躁动,它会趁机潜入另一方体内,趁着那些蛊虫不备,暗暗吞食。” 点到为止,姬月没再多说: “公子若是不愿,寻其它符合条件的人也是一样,只要能做成,便能叫蛊簿虫放松警惕。” 风亭看着手中的小虫子,脑海里想着的,却是离开前,少年乖乖巧巧的一声: “我等你来救我。” 他将蛊簿虫送进了嘴里,虫子似有所感,没有感知到其它蛊虫的气息后,便自觉地爬了进去。 风亭抬起头,向姬月道了一声谢,转身离去。 61.62 第61章 百蛊欢(下) 才刚到寝殿门口, 便听一阵惊叫声自里面传出,隐隐听到有人在喊: “陛下饶命!" 应是路过的士兵,听见寝殿内的异响便推门而入, 不料碰上穆禾野发狂。 风亭急匆匆地赶到时, 寝殿的地上被拖出一道道血迹, 小卒浑身是伤,好不容易爬到门口, 却被穆禾野拽了回去。 少年握着剑,抬手就要刺下。 “小野!住手!” 穆禾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眼皮微掀,露出的瞳仁墨色翻涌,裹挟着浓郁的狂躁。 遭了,又认不出他了。 风亭跑了进来,想要夺过穆禾野手中的剑,然后才刚伸出手,长剑架在了脖颈处, 换来小卒的一声惊呼: “陛下!这是皇后!您连皇后也认不出了吗?” 风亭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一声皇后指的是自己。 姜礼曾讲过,自己死后第二天, 穆禾野便离经叛道地同尸体大婚,他心里是知道这个事的,但是一直没有实感。 直到小卒的称呼, 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圣上的妻子。 这似乎也唤回了穆禾野的一丝理智,他看着眼前的青年, 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皇后?” 小卒瞅准时机,趁着对方发愣的间隙, 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抬手打落长剑,将其踢出了寝殿外。 “皇后娘娘,快出去,陛下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症,您留在这很危险。” 年轻的士兵拖着一身伤躯,推着风亭就要往外走。 然而他的手才刚碰上对方的肩背,就听屋内响起一阵哐啷声,与之而来的,是君王不成字句的低吼: “滚!不许碰!” 若非脚上锁链的桎梏,小卒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撕咬至死,他连忙松了手,反而被那位清瘦的皇后推出了门外: “我的身上有解药,必须留下,倒是你,快些出去治伤吧。” 风亭说着,就要将门关上,却听门外的士兵急急地追问了一句: “皇后娘娘,陛下到底怎么了?” “他没什么事,明早便会吩咐正常。” 风亭的语气微顿,面色凝重地提醒道: “记住,今夜你什么也没看见。” 圣殿只是圣域的政治中心而已,虽然易主,但周围还有不少城池,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圣殿这边的动态。 在这种关键时刻,夏帝发疯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圣域的那些遗民,难免会起闹事的念头,届时又是一场混战。 小卒立马听懂了其中的关键,不敢再问,恭敬地应下,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 “您确定,一个人可以应付吗?可要属下喊些人在外候着,若是服用解药时陛下不配合,我等也能帮上忙。” 风亭:“不必!千万别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你出去通知一声,今夜谁也不能靠近陛下的寝殿,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进来。” 寝殿大门被关上,顺带落上了内锁。 身后一直在哐里啷当地响个不停,风亭好奇地回头望去,穆禾野竟然扯着脚链,试图徒手扯断,不知道用了多大力,自掌心渗出鲜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你扯它做什么?快松手!”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清脆的响声,锁链断了。 风亭愣住了: 铁锁链也能被扯断的吗? 正震惊着,便见穆禾野拖着断掉的半截脚链,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风亭尚来不待闪躲,就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 燥热的鼻息扑洒在脖颈,利齿旋即抵上肌肤,他下意识地缩了缩。 穆禾野的动作微微一滞,他看到了青年脖子上的勒痕。 失了理智的少年不认人,但是看着那一圈勒痕,却直觉不想伤害,于是将撕咬变成了舔舐,犬齿时不时地碾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下嘴。 有那么一瞬间,风亭怀疑身上压着的是只大型犬,不过这犬要比寻常犬类聪明些,竟然还知道犹豫。 然而再如何犹豫,也总有下嘴的时候。 穆禾野的状态太不稳定,未免受伤,沨风亭决定先发制人。 他伸出手,摸了摸埋在自己身上的脑袋,温声道: “小野,抬头。” 几乎是青年发出这一声命令的时候,穆禾野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风亭凑上前,吻上了少年的唇,成功地将对方的注意力,从脖子转移到了嘴巴,在肆虐的杀意里,勾出了欲望。 穆禾野的眼神骤然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顺从地张口嘴,钳住那截细瘦的脖颈,摁着人亲得更狠了些。 毫无章法,跟啃骨头似的。 “嘶——” 风亭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好像被咬破了。 血腥味明显刺激到了对方,少年显得更加兴奋,两具身体本就贴得近,兴致勃勃的地方凸起,存在感极强。 他不想杀人了,他想做别的。 但是别指望一个失了记忆的人,会知道该怎么做。 体内的燥意愈来愈盛,穆禾野却不知道该如何压制,只是发了狂地将自己的衣裳撕开,又将青年的衣服也撕了个粉碎。 然后抱着人,蹭来蹭去,亲亲咬咬。 风亭:。 他现在很怀疑,蛊毒还会影响智力。 这和狗有什么区别? 风亭摁住了在身上乱动的,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 “去榻上,我教你。” 担心对方听不懂,他的目光微微下移,一触即分,红着脸道: “我教你如何让它舒服些。” 穆禾野抱起人,高高兴兴地跑到了榻上。 …… …… …… 与一方的包容相对的,却是另一方失去理智的横冲直撞。 被杀意裹挟的人,不可能会有丝毫怜惜,明觉艰涩难入,还是卯着力,恍若长剑入鞘,一下到底。 疼,好疼。 风亭记得,之前好像是没有这么疼的。 …… 于是捂着嘴,愣是将这痛咽了下去。 不过还好,这痛并未持续太久。 身后之人对于这种事似乎有着天然的直觉,又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原因,叫身体记住了位置。 隐秘的角落被发现,又被来访者重重碾过,紧跟着便是连续不断地撞击。 …… 花心无情拆,露滴牡丹开,艰涩不再,事上巅峰。 这是风亭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做这种事,意识破碎不堪时,他恍恍惚惚地想: 当真是□□,原来竟是这般极乐。 这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对于憋了大半年的某人来说,今夜势必不会太过短促。 被翻来覆去弄了好几回后,风亭再也受不住了,试图通过呼喊,唤醒穆禾野的理智: “小野,小野……” 身后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没有回应。 风亭想不明白,为何都来了这么多回,对方还是没有恢复理智,他有些崩溃地哭出了声: “……停,停下,我不给你解药了,你出去……” 一道轻笑声自身后传来: “哥哥,不是说要教我吗?怎么能半途而废?” 第62章 大结局(上) 与此同时, 身子被人翻了个面,他终于看清穆禾野此刻的模样。 …… 百蛊欢早就解了,这人一直在装! “混蛋!” 风亭气得曲起腿, 抬脚就要将这得寸进尺的混账踹开, 却被对方握住了脚踝。 …… 他瞬间泄了气, 防不胜防地叫了出来。 耳畔传来穆禾野压抑的喘声: “再来一次好不好?我还难受着呢” “帮人帮到底吧,哥哥。” 最后一声哥哥, 少年喊得又轻又软,仿佛撒娇似的, 又藏着点小委屈,叫本就心存怜爱的人,更加怜惜 犹豫片刻,他别开脸,抿唇道: “……最后一次。” 紧致的温软,裹住了欲望,也将一颗坠坠不安的心, 彻底包裹,让那些被忽视的感情,得到了最为炙热的回馈。 穆禾野没有告诉风亭,其实放他离开的时候, 自己已经做好了抓人的准备,一旦离开圣殿,暗卫会在第一时间将人带回。 他确信青年不会回来, 正如确信那场告白满是假意一般。 但是这个人回来了,以身入药, 竟是真的要救他。 “我信你了。” 这一声轻轻地呢喃,风亭并没有听到, 他正哭得厉害,不断询问: “好了吗?” “……还没好吗?” 穆禾野俯下身,将青年的泪尽数吻进,耐心地安抚: “快好了,哥哥再忍一忍。” 然而动作却是并未收敛半分。 半年的离别,相思不假,总要有一场经久的云雨,方可作抵,哪里是这么快就能释放的。 一直弄到了后半夜,才让那些无处安放的感情,寻到了归处,将空虚的山谷,灌满充盈。 风亭已经累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穆禾野惊呼了一声了,尚来不及询问,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翌日,风亭是被热醒的。 醒来的时候,身侧空无一人,他被两床厚被裹得严严实实,浑身是汗。 风亭走的时候是初春,回来的时候已是隆冬,许是担心他受凉,穆禾野特意加了床被子。 然而圣殿的建筑本就御寒,门窗一关,地暖一燃,便是温暖如春,加之青年的身体已经不再如同从前那般病弱,也没有那么畏寒了。 这两床被子倒显得多余了起来。 风亭推开了被褥,正打算去开个窗,通通风,才刚起身就被疼得嘶了一声,一时不敢再乱动。 “咕噜噜——” 肚子竟然叫了起来。 他这才想起来,自冰棺里醒来到现在,自己还没吃过一点东西,昨夜又闹到了那么晚,早就饿得不行了。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穆禾野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目光交汇的刹那,风亭率先移开了眼。 昨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有些无法直视对方,一见到这人,屁股就隐隐作痛。 说起来,这一次怎么会这么痛?与上一次的不适截然不同,像是撕裂了。 “我做了些吃的。” 穆禾野搬来一张小桌子,将其摆在床上,又将饭菜一一摆好。 见青年一直趴着不说话,默了默,垂着眼道: “对不起。” 风亭:?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身后的人: “你道什么歉?” 穆禾野找来了一个软垫,扶着人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低着头,眉心轻轻蹙起,神情懊恼: “昨夜被蛊虫控制了心神,事前没有做好疏通,应该及早停下才是,叫你受伤了。” 风亭愣了愣,跟着红了脸,总算知道自己是落了哪一步,讷讷道: “……我不知道,以为就是那样。” 顿了顿,他极其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而且,没有很疼,只是刚开始有点,后面感觉不到了。” 穆禾野也是没想到,这人竟然什么都不懂,都受伤了还由着他胡来,听到对方的答复,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但更多的,是冰消雪逝般的欢喜。 二人之间,其实一直藏着一个误会,就是关于顾谨的那一声“娘子”。 穆禾野本以为,在江城的那段时间里,风亭同顾谨应当是做了些什么的。 可是一直寻不到机会查证,只能鲠在心里,觉得自己不是对方的特例,无法拥有这人全部的爱,让本就难以窥见天光的情思,压得更加卑微与惶恐。 而现在,看着青年懵然不懂的模样,穆禾野终于可以断定: 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拥有彼此,从未有过第三者。 心内的疑虑彻底消散,脑海中忽而响起昨日听到的那一声“我爱你”,回答了一个他从未深思过的问题。 穆禾野一直觉得奇怪,为何这人分不清亲近与亲热的边界,现在他知道了。 其实,答案早已藏在了那一个个无声的眼神里,藏在那一句句纵容的言辞下,藏在在眼前当下,那张绯红的面颊上。 因为,他一直拥有着,最温柔的偏爱。 久久没有听到回话,风亭奇怪地看了过去,穆禾野舀了一碗汤,低着头,正耐心地吹凉。 注意到自己看来的视线,少年扬起一抹笑,将手上的热汤递了过来: “已经不烫了,快些喝。” 风亭接过一看,竟然是排骨汤,他笑着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穆禾野颇为忐忑地问了句: “是……不喜欢喝排骨汤了吗?” 风亭摇了摇头,漂亮的眸子里笑意盈盈: “不,我喜欢,很喜欢。” 他只是有些感慨: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才知道,自己所求的,不过是手中的这一碗骨汤而已。 原来,那些关于爱的求索,早就在故事的开头,埋下了伏笔。 一碗汤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才刚放下汤碗,风亭的眼前便多出了双筷子,他没有接,而是对穆禾野说: “我有事同你讲。” 穆禾野大概能猜到这人想说什么,他夹了几筷子菜推去,含笑道: “吃完再说吧,不着急。” “这一次,我不会拦,你说什么我都听着,我都信。” 有了这样一句保证,风亭接过筷子,放心了不少,安安心心地用完饭后,终于可以好好地解释一番。 从穿书到系统,从剧情到任务,穆禾野一直静静地听着,当得知009的藏身之处时,他突然开口: “正好,风欢意就在圣域,可要将他喊来?” 风亭投去诧异地一眼,想不通对方为何在打仗的时候还要将风欢意带上。 担心被误会,穆禾野解释道: “姜礼说你若是能醒,应当会在圣域醒来,所以离京的时候,我将他也带上了,待你一醒,便能亲自去讨他的命。” 讨他的命吗? 风亭的眼睫微微垂落,还没想好。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009在背后挑唆使坏,若是细细究来,风欢意反而也是受害者,似乎罪不至死。 看出了青年的犹豫,穆禾野冷哼一声,言辞狠戾: “哥哥若是下不了手,就让我来,不论如何,那些事都是经由他手做下的,那些伤害都是由他带来的,不是吗?” “是他害你辗转异世,也是他害你失了自己的身份,若是以苦衷论结果,哪里对得起你这些年的流离失所?” 说着说着,难免心疼,他的语气微缓,试图说服眼前人狠下心肠: “哥哥,要是放过他,我替你委屈。” 许久的沉默后,风亭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待我身体好些,再喊他来吧。” 闻言,穆禾野满意地笑了: “好。” 刚刚结束一场大战,还有许多事情要安置处理,都离不开陛下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年轻的陛下白日里忙着处理政事,夜间则是回到寝殿,同自己的皇后厮混,但顾念着对方的伤口,不敢做太过分,只是借着上药的理由,在边上蹭一蹭,占点小便宜。 虽是玩闹,却也因此叫撕裂处多沾上了些药,风亭身上的伤,在第三日就好全了。 这一天,圣域难得地下起了雪,雪花轻轻扬扬地落下,堆在檐外枝头,入目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 穆禾野出去做最后的收尾工作,风亭则是站在寝殿门口,望着外面的雪景,驻足了许久。 最后,独自去了风欢意所在的地牢。 “皇后娘娘,就是这里。” 领路的士兵将风亭带到了一间牢房前,随机打开了锁,正欲跟着一起进去,却被对方拦了下来: “我想和他单独聊聊,你下去吧。” 士兵退了下去,风亭抬起脚,走进了牢房。 每一间牢房都有一个透气的小窗口,风欢意就坐在那下面,手中攥着一串铃铛玉佩,雪花飘过窗台,被寒风吹进些许,落到玉佩上,又被细细擦拭。 他在借着落雪,清洗手中的玉佩。 明明身上脏污不堪,手中的玉佩却依旧洁白如新。 “欢意。” 风亭轻轻喊了一声。 正在擦拭玉佩的人愣了愣,反应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头发将脸盖住了七八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嘶哑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 风欢意显得有些激动,他忽然走近了些,拖动脚上的锁链,在牢房里哐啷哐啷地响。 风亭下意识地后退了些。 这人曾杀了他两次,虽然有苦衷,但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阴影,本能地有些害怕。 注意到对方的警惕,风欢意慢慢停下了脚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 “你不要怕,它陷入了休眠,没法再控制我了。” 风亭知道,这个“它”,指的是009。 心底的警惕稍稍减淡了些。 风欢意却没有再向前一步。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正脏得很,想了想,将手中的玉佩放在略微干净些的草堆上,继而后退了一步: “这个,还给你。” 第63章 大结局(下) 第63章 大结局(下) 那块玉佩, 风亭一直觉得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给的。 他只恢复了被人牙子带到夏国后的记忆,而这块玉佩的来历, 应当是在八岁之前, 至今未寻到的记忆里。 风亭蹲下身, 才刚捡起铃铛玉佩,便听风欢意突然说了一句: “我等到现在, 就是为了将它还给你。” 遭了! 一抬头,就见那人倒在了地上。 风亭连忙上前, 将人想要将人扶起,却摸了一手的血,拨开混着血污的脏发后,才发现,那些血竟然是从风欢意嘴里吐出来的。 他当即变了脸色: “你在嘴里藏了毒!” 看这样子,明显是提前将毒药藏进了嘴里,就等着给他送完玉佩, 然后自尽。 可是为什么? 眼看着怀中之人吐出一口又一口鲜血,风亭的声音带上了慌乱: “我此次前来,原是想放了你的,并不想为难, 为什么要死?” 他特意避开穆禾野,为的就是放风欢意一条生路,怎么也没想到, 风欢意自己竟然心存死志! 风欢意抬起头,让一张狰狞的脸, 彻底暴露在风亭面前,他摸着脸上发烂的伤口, 自嘲地笑了笑: “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早就想死了,但是我还有东西没还,还有一声道歉没来得及讲。” 说着,渐渐收起了笑,他看着眼前之人,终于将压了半年的愧疚说出: “我杀了你两回,早就该死了。” “亭亭,对不起。” 话音刚落,又吐出了一口血,似乎是因为执念已消,吊着人的最后一口气骤然拨断,风欢意吐出的血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 熟悉的称呼吹拂开回忆里的尘埃,让那些蒙尘的往事再次清晰地浮现,也让隔了一世的温情一一涌现。 远离故土的日子里,两个孩子相互扶持,共同谋事,他们曾是彼此最信赖的人,若不是009,又如何会闹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不是你的错,是009,我不怪你,你一定藏了解药对不对?” 风亭低下头,试图在风欢意身上摸出解药,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欢意,告诉我解药在哪,你藏在哪了?” “没有解药。” 风欢意虚弱地看来,当触及青年眼底的泪光时,意外地怔了怔。 他垂下眸,嗤笑道: “假惺惺,你哭什么?” 再次开口时,语气是熟悉的怨毒: “风明华原本要对付的是你,却被我挡了下来,我变成现在这副丑样子,都是在替你挡祸!你哭什么?” “你应该开心才是,现在风明华也死了,待回到宸国,你便是名正言顺的二皇子,有父皇的庇护,有兄长的疼爱,也有爱人的陪伴。”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风欢意喘着气,继续未尽的话,声音却越来越轻: “日后,你会平安顺遂……幸福喜乐。” “至于我……我讨厌你。” 所以别哭了。 我的爱人,别替仇敌哭泣。 狭窄的窗外,雪花簌簌而下,带走濒死之人的最后一点意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梨花开落的时节。 落雪覆上眉梢,风欢意闭上了眼。 在生命的最后,他将最后的恶毒,留给了自己,而那些不曾言明的爱意,则被留在了一场风雪里。 怀中的身体变得冷硬,风亭这才发现,风欢意穿得竟是这样单薄,他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其裹了上去,一滴泪水也跟着滑落而下。 前尘旧怨,至此一笔勾销。 009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 一个幽蓝色的球体,飘着就要跑,却被突然出现的凭空冒出的光网笼住,动弹不得,随着一声尖利的喊叫,眨眼消失在了牢房内。 与此同时,脑海里响起001的声音: “多谢,我现在带它去找主神。” 风亭看着009消失的地方,问: “主神会如何处置它?” “放入小世界,从系统变成人,又从人往畜生道走,六道轮回,最后彻底消散。” 如此,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风亭给风欢意找了块地方下葬,在一颗梨树旁,待来年春日,便会开出一树梨花。 他觉得对方应该会喜欢这里。 穆禾野找来的时候,便见青年衣衫单薄地站在坟冢前,看着手中的一串玉佩发呆。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身上积着一层雪都不知道掸一掸。 他走近了些,替人将积雪拍净,跟着又解下身上的披风,系在风亭身上: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穿暖和点?” 风亭拢了拢身上厚披风,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突然说了一句: “我想去找大哥了,他还在神医谷吗?” 001曾说过,这块玉佩里藏着主角的气运,没想到的是,里面竟还藏着他八岁前的记忆。 当拿到玉佩的刹那,风亭就想起来了,这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哥送给自己的铃铛玉佩。 过去的许多日子里,眼盲的兄长,都是凭着这一声声清脆的鸣响,认出自己的幼弟。 风亭的身世,早在半年前,他就从裴无卿口中知道了,这一声大哥,毫无疑问问的是姚昔年。 穆禾野摇了摇头: “早就不在神医谷了。” “你死后,姚昔年回了宸国,扳倒风明华,自己成了太子,现在在宸国宫中。” 风亭愣了愣,继而皱起眉,总觉得这事不符合姚昔年的作风,对付风明华有很多种法子,何必要将自己困在宫中: “大哥不喜欢皇宫,怎么会去当太子?” 穆禾野移开眼,难得有些心虚: “我不愿意让你入土为安,还要抱着你的尸身大婚,姚昔年在当日便回了宸国,劝说宸帝发兵施压,但是自己被扣在了宫中,被你父皇逼着坐上了太子之位。” 宸帝同夏帝不太一样,一生只娶了一后一妃,而最宠爱的,则是之后纳进的那位贵妃,也是风亭的生母。 那女子虽进宫晚,却先于皇后怀子,宸帝大喜,当即下诏,若是男孩便立为太子。 后来,贵妃的确诞下了男孩,却是个先天带着眼疾的孩子。 如今姚昔年的眼疾好了,宸帝自然不愿放人离开,半哄半逼地将人送上了太子之位。 风亭没想到,自己死后还有这样一个插曲。 “后来呢?父皇怎么收兵了?” 穆禾野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姜礼说,他有办法将你的魂魄招回,你父皇自己不敢再如何。” “而自宸国拨到夏国的那队兵马,在后来随着顾谨北上,替我们抵抗北境来犯。” 圣域与渠国合作,南北夹击,几乎掏空了整个夏国,若不是宸国及时施援,他也没有举兵南下的底气。 “就在今早,北境传来捷报,离大胜不远了,正好,圣域这边的事情也已尘埃落定,你既然着急去看兄长,今日我们便启程吧。” 闻言,风亭欣喜地问了一句: “去宸国吗?” 穆禾野笑了笑,没有应下这话: “是该带你回宸国的,但不是现在,现在赶去宸国,怕是要跑空。” 迎着青年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 “几日前,我给我们大哥写了书信,喊他来观礼,算算日子,现在应当已经启程了,正往京城赶来,我们即刻出发,正好能在京中碰面。” 风亭听得迷糊,追问道: “观礼?观什么礼?” “我们的婚礼。” 穆禾野抱住了人,咬着青年的耳垂,私语道: “哥哥,再办一场婚礼吧,用回你本来的身份,好不好?” 既然人人都说他大逆不道,那便让这场婚事举世皆知,他不仅娶了,还要明媒正娶。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娶的,到底是谁。 “好。” 五日后,京城。 帝后大婚,城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简直和过节没两样。 姚昔年的车驾在路上碰上了暴风雪,耽搁了两日,今日才匆匆地往宫中赶。 此时,风亭正在寝殿中,等着人将婚服送来。 “皇后娘娘!劳烦出来一趟!有一封北境加急信,顾将军送来给您的!” 一位士兵拿着信件,本欲闯入,却被外面看护的侍卫拦下,只能在外面高喊。 风亭走到门口,接过了对方的信件: “顾将军还未归京吗?” 昨日深夜,北境传来大胜的消息,宣告这半年的战争彻底终结,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听到顾谨要回来的消息。 “战后还要许多事情要处理,顾将军会晚几日回来,得知您要大婚,特意书信一封托我送来,说是有话问您,您看看。” 风亭拆开信件,里面写得很简单,只有一句问话: “若不愿,告知来使,可助君脱身。” 这位来使,明显是眼前正对自己使眼色的士兵,风亭被顾谨的大胆再次惊了惊,他找来笔墨,在信件上写下答复,继而还给了对方。 “回去吧,告诉顾将军,日后莫要再做这种事了。” 士兵知道了答案,接过信件,走了,看起来竟然有些失望。 风亭看得好笑,失笑地摇了摇头,心想顾谨手下的人竟和主子一个德行,胆子都大得要命。 才刚送走士兵,宫婢便捧着婚服进来了。 同乌龙寨那次的不同,这一次,风亭的婚服并非将就而成,也不用套用女子的衣裳,是一套同穆禾野差不多样式的礼服。 侍候青年将婚服穿好好,宫婢拿起梳子,正欲替对方束发,却被另一人接了过去: “我来吧。” 铜镜中,映出一张清清冷冷的脸,与穿着婚服的青年,有五分相像。 不像的几分,一分在眉,三分在眼,剩下的一分,则是那头雪白的长发。 风亭转过头,惊喜地喊了一声: “大哥!你来了!” 这一声大哥,没有任何前缀,姚昔年愣了愣,问: “你都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谁,想起我是谁了吗?” 他沨同风亭的最后一场谈话,是在炼制血刹蛊解药时,当时对方斩钉截铁地谁,自己一定不会是他弟弟。 而如今,竟然喊了一声大哥。 不是姚大哥,只是一声清清楚楚的大哥。 “是,我都想起来了。” 风亭的目光落到姚昔年的头发上,他撩起一缕白发,重逢的喜悦也跟着淡了几分,皱眉问道: “半年而已,大哥怎么白了头?” 姚昔年尚来不及回答,一道声音自房梁上传来: “你死后第二天,他一夜白头。” 裴无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上去的,说完半是威胁半是玩笑: “以后若是再玩死遁这一套,我可要带着阿年跑了,再不叫你们兄弟见上一面。” 风亭将目光自裴无卿身上收回,拨拉着姚昔年的白发,似乎是想道歉,却被对方率先截住了话: “亭亭,不要同大哥道歉,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姚昔年说着,拿起梳子,替弟弟将头发梳好,束起后取过发冠固定。 做完后,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镜中人,自眉到眼,又到身上的婚服,继而轻轻感慨道: “若是母妃在,戴冠择服,她一定事事亲为;她不在了,这些事,应当由我来准备才是。” 裴无卿自房梁上跃下,轻哼一声: “还不是穆禾野那小子不说清楚,只说什么人醒了,谁能想到一过来就成婚,要是早些知道,我也不至于空手而来。” 好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兄弟,成亲应该有所表示的。 风亭奇怪了看了二人一眼,向姚昔年确认道: “小野说请你来观礼,没在信上说大婚的事吗?” 姚昔年摇了摇头,跟着扯出一抹冷笑: “那兔崽子,知道我不会同意,故意在信里说得含糊其辞,将我骗来,进入皇宫的一瞬间,这场联姻就成了。” “若是没猜错,今日父皇便会收到一封要挟信,一封以你我二人为要挟,逼着他下诏联姻的信件,马上,宸国那边也会知道两国联姻的事了。” 风亭:。 的确是穆禾野的做事风格。 外面跑来一位公公,打断了屋内的对话: “皇后娘娘,吉时已到,该去行受封礼了。” 风亭看了眼姚昔年,含笑道: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大哥便随我同往吧。” 虽看不惯穆禾野的行事风格,但有一件事,他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在所有人都觉得风亭死了的时候,就连姚昔年也觉得弟弟回不来了的时候,是这个叫穆禾野的少年,试尽一切办法,四处求玄问道,才换来这一次重逢。 他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况且,对于这场婚事,弟弟自己都没意见,姚昔年心想,自己作为哥哥,也不该强拆一对有情人。 于是妥协地叹了一口气,跟着一同走了出去,却被另一位公公拦了下来: “殿下,您随奴才走。” 金銮殿前,穆禾野已经等候良久,他走到轿子门前,撩开了轿帘。 男子成婚同女子不一样,不需要什么红盖头,一张清艳绝伦的脸,就这样映入眼帘。 见自己看来,轿内的青年抬起眼,美目轻弯,勾起的眼尾魅人心魂,在婚服的显衬下,美得惊心动魄。 穆禾野的呼吸一窒,半晌没有动作。 直到身侧的高公公低声提醒了一句,才伸出手,将人带出车轿,携手踩上高阶,一步一步,往殿内走去。 金銮殿内,姚昔年早已被带了进来,穆禾野没有高堂,只能喊来风亭的兄长,当做见证。 册封仪式结束后,帝后相携而出,坐上步撵,出宫游街。 宫门口,早已围上了不少人,百姓们都想看看皇后的真容,摩肩接踵,踮脚呼喊,偶尔喊着陛下,偶尔喊着皇后。 注意到身侧之人的紧张,风亭回过头,问了一声: “怎么了?” 穆禾野的目光落到一个方向,很轻地说了一句: “半年前,我曾在这里虐杀百姓。”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闯了过来,穆禾野立马护住青年,警惕地喊道: “小心!” 随着陛下的惊呼,护送的御林军纷纷拔出了剑。 风亭叹了一口气,示意对方抬眼看去: “是一个孩子,手上还拿着花呢。” 帝后的步撵前,正站着一个小女孩,穆禾野的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上巳夜时,卖花灯的小姑娘。 她正捧着一束灿烂的红花,被御林军手指的长剑吓得面色发白。 风欢意给身边的御林军使了个眼神,下一刻,刀剑入鞘,他向小姑娘招了招手。 一看到风亭,小姑娘瞬间没了惧意,她拣出一束红花,递了过去: “皇后娘娘,送您,谢谢您那日的赏钱,我娘亲的病已经好全啦!” 风亭接了过来,目光却是落到小孩手中的另一束花,似有所感般地看了眼穆禾野。 果然,下一刻便听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 “陛下,剩下的,都送您。” 穆禾野没有接,提醒了一句: “那一日,我并没有给你赏钱。” 陛下竟然开口了,她竟然在同圣上说话,小姑娘明显地激动了起来,将花塞了过去: “但是您带我们打了胜仗,开疆扩土,阿娘说,开国至今,您是第一人,很厉害呢!” 小姑娘走了,留下的话却引起了百姓们的的附和: 沨  “是啊!不仅拿下了圣域,还攻下了渠国,这下咱们夏国,可是真正的第一大国! “如今又与宸联姻,此后至少百年,都不会再起战乱,陛下功在千秋啊!” …… 穆禾野发现,这些人全都在夸自己,却没有一人,提及身侧的青年,他忽然皱起了眉: “和朕没关系。”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听陛下继续说: “打下圣域,是因为皇后同姜大人发明的观天仪,叫朕得以预判落雨时间,借着雾散之时起兵攻之。 “而拿下渠国,靠的是顾将军,以及宸国的援兵,朕并没有做什么,若是细细究来,诸位反而要感谢皇后才是。” 百姓面面相觑,继而纷纷跪了下来: “多谢皇后娘娘相助!” 面对突然的感谢,风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正欲喊他们起来,却被穆禾野拦住了: “哥哥,这是你应得的,受着吧。” 风亭回过头,看向穆禾野,问: “那你呢?你就应该被误会吗?” 他将自己手上的花束也塞到了穆禾野手里,继续说: “如今时机正好,快将误会说清吧,你是陛下,是百姓的圣上,他们不会故意苛责。” 快说吧,快说吧,将百姓的注意力引回去。 穆禾野低下头,看着怀中开得热烈的红花,似乎在犹豫。 许久,他站起了身,明显是有话说。 百姓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半年前,朕曾在此犯下错事,误杀百姓,实在抱歉。” 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认错了。 还是在游街之时,当着百姓的面。 闻所未闻。 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陛下,您不用道歉,我们都知道,是圣域之宫中藏了奸细,害您失了理智,陆大将军都和我们解释过了。” 穆禾野愣了愣: “可是没有证据,你们也信吗?” 老者笑了笑: “刚开始是不太愿意相信,但是现在,我们信了,愿意御驾亲征,奔赴险境的国君,不可能残害自己的子民。” 衣袖被人拉了拉,穆禾野一低头,就对上了双温柔浅笑的眼: “坐下吧,接下来,可以安心游街了。” 陛下坐了回去,人群中,有人高呼了一声: “恭贺帝后大婚!” 这一声祝贺,带起来一声又一声祝福、 “白头偕老,” “永结同心!” “……” 这一次,没有人对他说大逆不道。 也没有人将他的爱人贬做狐狸精。 他们在万民的祝贺声中,光明正大地以帝后相称。 自此以后,穆禾野的名字永远会伴随着风亭。 风吹禾野,经久不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