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
1. 巧饰伪(一)
轻浅的一声“簌簌”,这根梅枝上承载的最后一捧新雪,就这么被纳入了缠枝纹的琉璃瓶中。
云湄晃了晃手里这只大肚的瓶子,见采集得差不多了,便即松开压着梅枝的手,嘌唱着小调儿,沿着来路往回走。
醉冰打迎面的游廊上来,瞧见云湄的行踪,恍惚间闪了一下眼,再眨巴眨巴,才从衣着、饰物上瞧出,那并不是府里的三姑娘。
……也真是太像了。
“云湄姐姐!”醉冰将不合时宜的念头摘走,飏声喊道。
云湄正提裙踩着踏跺,拾级而上,乍然听见醉冰的呼喊,循声转过头去,皎皎的一张脸,比之廊前阶下堆积的新雪,还更要白润几分。
“这是怎么啦?”云湄瞧她着急忙慌的,三两步踏进了廊子,迎上去问。
“快回去吧,老太太正寻姐姐呢。”醉冰焦急道,“没了姐姐在跟前侍候,老太太连头面都不让人弄了,净完手脸就在南窗下坐着,早膳也不用,直喊着腰背疼,肩膀也疼,瞧着姐姐不去按按,她是不会好了。”
云湄不免讶然:“老太太今日醒得这么早呢?”
她就是算准了何老太太每日的坐卧时辰,才敢先行出来采天泉水的。
何老太太的作息极其规律,一经睡下了,那可是雷打不动地不到卯时末绝不会醒转,因着小辈们求学上职的时间比之要早,何老太太连晨间的问安都免了他们的,可见睡眠对其的重要性。
所以,今儿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是有些厉害缘由。
云湄随着醉冰匆忙赶赴,过了宝葫芦形的随墙门,打眼便能看见晨雾缭绕下的深德院。
换做以往,这个时辰的深德院,决计是静谧无声的,只几个守夜婆子围在廊芜下的铜吊旁煮茶吃,除了沸水的鸣滚声,再不会有多余的吵嚷。
今朝不同,伺候何老太太梳妆、用早膳的仆婢们俱都起来了,一道开胃暖身的干姜粥热了又热,送进去又送出来,终归是被何老太太摆手免了:“罢了,真用不下,你们也都别白忙活了,那些早膳的铺排,干脆往后推半时辰罢。”
云湄走至门槛儿前,侧身避开,让鱼贯被遣退的婢子们通行。
那些个识相的,趁机朝她问好,更甚的,让开请她先行……总之,对于这个何老太太身边最得脸的一等女使,自然都是甜嘴儿的问候,哪怕适才被何老太太整得臊眉耷眼,到了云湄跟前,依旧得打起一副妥帖见礼的面孔。
云湄对这些早都习惯了,只温软地笑着,迈过门槛儿,褰起隔断的苍青色水晶帘,叠着手进了内寝。
何老太太果真坐在南窗下,左右例行侍立的人都被她打发走了,只剩一个贴身的陪嫁,赵嬷嬷。
赵嬷嬷一面给何老太太按摩太阳穴,一面说:“真真儿的,咱们的人追到青州,那太康明医的脚踪便倏地断了。复又赶忙四下里打听,结果说人家例行上北茉山闭关去了,嚯,那可是一处长虫似的山脉呐!谁知道哪一座是正经儿的北茉山呢?再说,上头云遮雾绕的,说是有奇门秘术镇山,想是仙人的去处,咱们派过去的人哪儿有那般奇门遁甲的功夫?想也得换一批有武艺的,又晓通天文地理、江湖术数的,才能把请人的事儿给承办得妥当。只是这么一来,就耽搁了……唉,眼下是万不能耽搁的呀!”
云湄浅浅听了一耳朵,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宋府里的三姑娘,原先健旺得很,一朝被宋夫人带回门探亲,再归来,不知中了什么邪病,镇日地通身不畅快,多走两步路都得喘个不尽,只得娇养在绣房里,连吃喝都派人亲手喂送着,生怕喝口凉水都能呛毙过去。
这些年呢,是宫里的御医、各路的神医、走江湖的游医,能请的俱都请了,可哪怕浑身的绝技,在三姑娘跟儿前,竟也是没处使的。
近来说起那江湖上神出鬼没的太康明医,是位药到病除的神秘好手,难请得很,宋家好不容易踅摸到一点儿踪迹,临门一脚,就这么突然断了,难怪闹得老太太睡不着觉呢。
这会儿,家下所有人正都烦心着,毕竟眼见得同今阳许家的婚期将近,送过去这么个病恹恹的娘子,是夫君也没劲儿侍奉、家事也不能料理的,总也不像话不是?
早前满以为治得好,是以这些年瞒得紧,外头只以为宋三姑娘是过分地身娇体软呢,可不晓得竟是有这般难办的绝症缠身。
这下何老太太可烧了心肝儿了,好端端坐在那儿,也是通身的不舒心的。云湄走过去,尽量不去触她的霉头,放软了声气儿说:“老太太肩颈又不舒坦了?”
何老太太出气不顺,旁头一个正替她锤着膝盖的婢女采儿,也被她不耐烦地探手推开了。这下见云湄来了,何老太太脸上终归是好看了点儿,鼻子里应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嗡哝道:“你快些给我按按吧,活不成了都。”
主子们这样自损的晦气话,云湄自然是假作没听见的,双手轻轻地搭上去,这儿放软、那儿上劲,都有她自己的门道,不一会儿,就给何老太太按舒爽了。
赵嬷嬷适时缓和着气氛,道:“就冲湄姑娘这手艺,老太太偏是要把你当亲闺女儿疼宠了。”
听着是句玩笑话,但谁不知道云湄算何老太太的半个孙女儿,宠得眼珠似的,照赵嬷嬷这么调侃,也不咋错。
采儿垂下眼,袖里的手绞紧了腰带,眸光流露出一丝酸意。
云湄赧然笑笑,又冲何老太太温声说:“老祖宗要是实在失了胃口,不若我先给您煎点儿梅子茶吃?撒点儿糙米,煮个奶皮在上头,吃口热的,填填肚子总归是好的。”
何老太太这才看见她吊在脖子上的琉璃瓶,反手一摸她的手背,掌心触及一阵阵儿的冰凉,真是满脸的心疼:“又去外头采雪了?看把你冻的!往后不许再去了。中晌暖和些,再去也成啊。”
云湄莞尔,适时撒嗔道:“不成,就算那时候没晒化,也不够味了,怎么能合您老祖宗的脾胃呀!”
何老太太拿她没辙,跟着咯咯笑,探手戳她的鼻子。
云湄左右躲不过,这下笑开了,何老太太与赵嬷嬷却都看得一阵恍惚。云湄与宋浸情生得这样相像……后者开怀展颜时,应当也是这样式儿的吧?
只惜啊,三姑娘许久没再这么笑过了。
***
今儿是十五,府上甭管老的少的,幼冲的襁褓的,都得来深德院用晚膳。寻常有些事忙、或是惫懒的,何老太太都一应准了,也省得叽叽喳喳围在旁侧,闹得她烦心连连。
但宋府这么多年的约定俗成,十五这日,再是天打雷劈、千难万阻,也需得齐聚一堂的。
云湄平日里同何老太太寸步不离,但这样式的场合,老太太却先行把她打发走了。
无他,宋大爷的妻子严氏,自女儿宋浸情缠绵病榻之后,也跟着郁郁寡欢、三天两头地头疼脑热,难得来深德院请一次安。但今儿依着老祖宗的规矩,她再是浑身难受,也会例行到场。
而这严氏么……一瞧见云湄那张肖似自己女儿的脸蛋,那可就会一万个不称意,继而闹别扭、使性儿。她深刻觉得,同一张脸,一个主子姑娘病在膏肓,不能承欢长辈膝下,一个卑贱小婢却日日围在老太太身侧,亲昵如斯、颇得偏宠。严氏想,任谁来当这个母亲,看了都会不舒服。
严氏胡搅蛮缠的功夫又高,何老太太不耐烦与其拉锯扯嘴,索性每每她来时,都委屈云湄避上一避,不戳在眼眶子里,也就难得拉出来拈酸呲打。
云湄帮着在明欢堂张罗好晚膳,就脱手离开,去寻了醉冰,一块儿在露台上烤酪饼吃。
她可不觉得委屈。每每这时候,何老太太都会心疼地多从指头缝儿里漏点银子给她,既然银钱足够了,又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呢?她是个俗人,吃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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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有闲钱,就是大大的福。
醉冰从厨上烧菜剩下的边角料里,挖了些庄子上产出的瓜果时蔬,自个儿做了几道小菜,其中一道名为合菜,粉条子拌着韭黄与零星碎食,说是家乡的手艺,虽然比之宋府给下人们例供的吃食,要寒素得多,但算是一种对老家的眷恋,吃的不是味儿,乃是情怀。
云湄素来不挑的,也同她蹭了一口。不一会子,掌管老太太衣饰的采儿也端着碗来了,三个姑娘围着一个火膛子,跟前支起徐徐翻转的烤架,火光投映在同样年轻的脸孔上,两下里都笑谈着,是这漫长寒夜里,一隅别样温馨的小天地。
醉冰吃着这口老家的风味,不由联想起近来的一回事,将嘴里的东西嚼尽了,偏过身子,同云湄说:“外院文墨房的春窈,你知道的吧?”
采儿接了话头,颔首道:“记得啊,以往不是伺候老祖宗倒夜香的么?”
这人很上道,经了提拔,先是往花鸟苑去莳花弄草了,后来又被调去了外院的文墨房,掌着阖府上下老爷、公子、小姐们的文墨书帖等用具的采买、装裱、保存,个中油水不说多好捞了,更要紧的是,比起曾经难以启齿的倒恭桶,现而今她也担得起底下人一声尊敬的“春窈姑姑”。
“唉,我可羡慕她了,才不过二十吧,家底子就攒得尽够了,前几日求了老祖宗的恩典,说是舍了身契,让她回老家成婚去了。”醉冰满面向往,“我啥时候也能衣锦还乡啊。”
富贵不归,如锦衣夜行。似春窈一般衣锦还乡,便是这些底层奴仆们最大的愿景了。
她说着说着,发觉没得回应了,转过眼睛一看,这才瞧见云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上拨弄着的酪饼,分明前头还烘烤得好好的,冷不丁“毕波”一声,原来是走了神,使得有一面没炙妥当,裂开了。
横竖是闲侃的时候,醉冰立时打趣:“呀,可瞧呢,心里开始转念头了吧?有想法了?”
云湄回过神来,脸上笑笑,心里却想,自己这些年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来,可不就是为着能像春窈这类得志的女使一样,余生有条漂亮风光的好出路吗?
不然她这么努力做什么呀,何老太太可是府里最难伺候的主儿,说其浑身逆鳞也不为过,早年待她也是动辄冷脸怒斥,云湄可不是刚开始就能讨着这位老祖宗的好的。
她原来大可以在府里的茶水房谋个清净松散的闲职,最后找个管事的嫁了,不安逸么。
可云湄这样的姑娘,哪里能甘心呢。
醉冰当人家的滴水不漏是不好意思,见她低垂着头,半晌不说话,似乎是臊了,于是直给她加劲儿说:“有什么羞的,咱们这几个小女使里边,可就你最有人样儿了,等哪天老夫人舍得了,那你定是要比春窈更出头,至时候,可别忘记我啊!”
采儿见她们说得开心,自个儿没人搭理,脸上勉强勾勒出个难看的笑容来,也冲云湄道:“还有我呢,姐姐也要记得咱个。倘若当真有那‘狗马饰雕文’的时候,定也要有咱们一份的。”
云湄冲她们点点头,正要继续说体己话儿,余光冷不丁瞥见不远处有婢子打着荔枝灯,引领着一个披着狐裘的贵妇人,缓缓走着,往深德院正房这头来。那贵妇人兴许也是瞥见了烧火的动静,一双瑞凤眼往这头剜了一下,分明极为不待见云湄的模样。
要说这府里,众人都看着老太太的脸面,就算是主子们,也要礼敬云湄三分的。瞧这独一无二的、毫不留情展露恶意的锐利眼神,除却那人,还有谁呢——
便是大老爷的正室,三姑娘的生母,严氏了。
醉冰见了,八卦地搡了云湄一把,挨过来指着那处悄声问:“这大夫人总是屁股上有火燎她似的,往常席散了就走了,你瞧,今儿怎地还过来请上安了呢?”
云湄还未开腔,采儿便把话头给接走了:“兴许……三姑娘身上又不好了?”
2. 巧饰伪(二)
明欢堂席散,晚辈们照旧来深德院主房请安,郎子们汇报近期修学成果,姑娘们献上精巧的绣样与字画互为标榜,一大家子凑做一团,一时笑语欢声,好不和乐模样。
何老太太的笑意却始终浮于面皮,不达眼底。她心头还压着太康明医失了踪迹的事儿,跟块儿巨石似的,喘不过气儿。思及此,偏过身子问了严氏一嘴:“情姐儿这几日的饭食用得怎么样,进得香不香?”
这样的场合,旁人借故不来定要挨叱,但宋浸情因为身体欠佳,惯来是府中的特例。
严氏照旧一副落寞的样儿,怏怏说:“昨儿一整日只用了一碗米羹,其余时候,喝药都喝饱了,再是变着花样儿做吃食给她,她都用不下,强喂就吐。”说着,拖着溜长的调子,哎了一声,“不就那样儿呗,见天里只能靠药膳吊着,可怜见的哟。”
何老太太听了,立时深深叹了口气儿,进气儿却短促,跟要背过去似的。瞧着寒暄得差不多了,她遣散了其余人,独留下严氏,复又细细问了宋浸情的近况。
严氏巴不得老太太多心疼心疼自己的孙女儿,没得偏宠都给了不三不四的外人,当然只往坏了说。
赵嬷嬷瞧着老太太险些厥过去的模样,赶忙凑上前轻拍她的脊背,安抚道:“潮州那边订的几支崇山人参,都是千百年的货色,已经在走漕运过来了,按驿站传回来的报信上说,该是明日到。想三姑娘用了,会好些。”
说罢,赵嬷嬷蹙眉,不善地瞥了严氏一眼。
三姑娘的药食,是赵嬷嬷受了何老太太的命,亲自跟外头交接的。那些吊命用的药物,每个月用了几钱几匙,都是走赵嬷嬷这边看的账,因为花的是老太太的体己钱。
账上清楚记着,分明这个月,没拨多少重药过去,说明宋浸情的情况没坏到那地步。
这严氏,净往乱了说,也不知什么居心。
严氏看她们手忙脚乱,心里就微妙地舒坦了些。她闲闲呷了口茶,目光胡乱飘着,只是下一霎那,脸上就僵了神色。
这几日冬阳充足,老太太房里的那些个隔断,全被挪出去擦洗了,只临时摆了台苏绣的十二折轻纱屏风在那儿,遮不住什么。
这不,就让严氏一眼看见了,那烦人的婢子,正在梢间外临着的晒台里吃小食。
那时当年华的姑娘,正安静地翻烤着茶饼,一袭修身的天水碧色薄袄,衬得袖笼里探出的腕子通透皙白,犹如上好的雾玉。
蓬蓬的热气蒸腾着她的脸容,愈发粉面桃腮,说不出的可人。
严氏注意的是她身上的衣着,襟前的银线随着火舌的蹦跳,也跟着跃动起来了似的。有醉冰的衣着作对比,只消一眼,就能教人看出,那是极好的货色。
严氏咬住了下唇。
“那是银月纱吧?”心里的酸,终归是逸散出来,只见严氏佯作讶异,冲何老太太说,“原都是给庙堂上的大人们用来做官服补子的,老太太倒阔气,身旁一个侍弄人的婢子都妆点得富贵迷人,要不都说老太太房里最是大方,挤破了头都想来呢。”
何老太太探身一看,又转过头来端量严氏酸溜溜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懂的。
先头还在说三姑娘呢,话题急转,掉到了云湄头上,可不就是明里暗里地说她不偏爱孙女儿,逮着一个脸孔一模一样的外人宠,毕竟人家好胳膊好腿的,就是比亲孙女儿招人喜欢些是吧。
换做寻常,何老太太才懒得同惯会胡搅蛮缠的严氏起冲突,但现下正是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听了这挑唆的话,登时炸着大嗓门说:“你满以为这些拈酸,我听不出来呢?这些年,我没舍着这张老脸,给情姐儿请医问药?早年我孙女儿全须全尾的,经你带去娘家一回,眨眼就成这样了,究竟怎么回事儿,到现在还没个老实交代,只说不经意摔了一跤,就这样式儿了,你是不是打量我老婆子傻乎的,好搪塞是吧?你娘家那个嫂子生不出来,眼红我大孙女儿,悄没声地给咱情姐儿下药了,是不是?”
严氏挨了一顿呲,竟也不似往常一般梗着脖子不服输,脸上突地淌落两行泪来,紧咬着唇不说话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当时的境况,只有严氏和几个娘家人知道真相——饭后,众人移步花厅赏月,她丈夫宋大爷跟几个亲戚吹牛打诨,话题胡天海地地四处乱扯,不知怎的就开始攀比,谁家小孩儿生得最是粉雕玉琢了。
宋大爷非得把还在喂奶的宋三从房里抱出来显摆一通,严氏不放心,跟着傅母一块儿追出去,眼见得宋大爷那样颠来倒去的抱法,定要出事,赶忙上前接了一手,可就是这交睫之间,不知是惊了原先在专注跟人显摆女儿的宋大爷,还是宋大爷本就手上失了劲儿,丁点儿大的孩子,就这么倏而摔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按说当时那一下,马上黑白无常就来勾魂儿了,宋浸情偏偏命大,顽强活了下来。
可是夫家谁会信这个说辞啊?她严氏到底是外来媳妇儿,他们只偏袒自己人,而她跟丈夫争执,也没争出个由头来,都说是对方的错,都不愿意承担这个致命的过失。
是以,这些年,此事便越说越模糊,时至今日,一提起来,就是一句“自从大太太带回娘家一遭,三姑娘就这样了”,就不消说有多扎严氏的心窝子了。
严氏失去一个健康的女儿,本就被剜了心上肉,这些年又浸泡在这些流言里,心境是愈发疯魔,比深陷恶病的宋浸情还要想不开,到外头还收敛点儿,在自己房里,那可是一挑就炸。
眼下这么一憋屈起来,她实在怄火,竟连老太太的面子都不想顾了,匆忙站起身来,福都不福礼,赌气地说了句“儿媳乏了”,就这么离开了深德院。
何老太太颤着手,隔空指向她的背影,“这媳妇儿,你且瞧吧,挑唆完拍拍屁股就跑了,谁消受得起!”
赵嬷嬷紧走两步搀住她,免得她一味往前倾,失了重心。又听这祖宗说心疼,肺腑抽抽,背部发酸,总之哪哪儿都不舒坦,一时伺候得手忙脚乱、颇为无奈,只好使唤人喊了云湄进来。
云湄身上,自有一段能短暂地将所有乱象抚平的独特气韵。她一进来,那些滑稽的纷乱像是经了涤荡,一消而散,一个两个正矫情着的器官,到了她手里,登时受了天大的抚慰,顷刻间安生下来,还了何老太太通身的畅快。
何老太太真真儿对她喜欢得紧,摸着她的手背一顿赏赞,哪怕是个一把年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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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脾气,肉麻的话也脱口而出了:“我房里要是没了你,还不知怎么过活!”
云湄笑笑,复又伺候她进湢室沐浴,末了挨在脚踏上,细致地拿巾子替何老太太闷头发,临睡前提醒说:“近来事务繁冗,老太太想想,还有什么未完的活儿吗?尽管打发我去做便是了,横竖今儿是我守夜。”
何老太太还真想到一回事,忙让她去花梨木的珍宝柜里拿出一张单子来。云湄没经吩咐,也不忘贴心地拿了老花镜给她,主仆两个凑在灯下细细踅摸,老太太问:“你瞧这嫁妆单子,还要添什么不?实是老久没给府里办喜事儿了,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脑袋愈发不灵光,偏偏大房长媳又是个不干事儿的,唉……”
这是给府里二房嫡女,二姑娘宋浸祉,列的嫁妆单子。
宋府的中馈,一直掌在何老太太手里,可不是她不放权,而是严氏沉沦不理事,二房媳妇儿又因故作了古,二爷心系亡妻,终身不再续弦;三房呢,三爷常年在外埠任差,三太太便随其一同,服侍左右。
这么下来,担子便只能压在何老太太身上了。
不过云湄知道,眼下,老太太烦的,远不是这些儿孙嫁娶、宋府庶务之上的事。何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手里不知过了多少回娶媳嫁女,按着惯例操办便是了,分明信手拈来的事儿,哪儿轮得到云湄一个小姑娘来置喙指挥。
所以,何老太太烦闷的根源,怕是宋浸情跟今阳许家的婚约。毕竟上头的姐姐嫁出去了,再跟许家那头谈推迟婚事,也没得适当的搪塞理由了。
于是云湄装模作样地检视了一番,尔后说“老太太自是妥帖人”,才将话头拐到她的心结上:“时辰晚了,老太太且安睡吧,我先头去门房取罗四寄回来的信,他说已经联系上青州当地富有威望的镖局了,听说那镖头早年是个混江湖的人物,刀山火海都去得,要攀登一座北茉山,想来也不在话下。”
罗四是老太太派出去寻药请医的专人。
何老太太听了,先是“唉”了声。云湄殷勤给她捏肩,任她自己想开,过了不到半刻,这祖宗终归还是放下了嫁妆单子,由云湄搀扶着,往床榻上去了。
***
宋浸祉的婚事,定在莺飞草长的暮春里。
深宅大院的日子,也没什么别样的盼头,阖府就指着二姑娘出阁这回大事欢闹一通。眼见地婚期临得近了,府里开始张灯结彩地妆点,云湄也被派出去主事,承办了修饰楼台亭阁的杂务。
处处都紧锣密鼓地操办着,转眼就到了昏礼前几日,宋浸祉未来夫家派人送来了催妆礼。
宋府是诗礼簪缨的人家,儿孙婚嫁,自然也只挑那门当户对的清流人士。宋浸祉这门亲事,还是世交许家从中牵线,将她作配给少傅那位身负八斗才的第三子,而宋浸祉自己也是位拥有咏雪之才的人物,二人堪称良配。
现下,二房院儿里,宋浸祉看着流水一般送进她绣阁里来的催妆礼物,脸蛋早便羞成了初熟的蜜桃儿。
左右都起哄让她试试,她却因羞赧推说不合礼数,不住地拒绝着。
人人都打趣她,正欢笑成一团呢,却忽地听外头通报,说是大房的三妹妹来了。
3. 巧饰伪(三)
宋浸祉一愣,待得反应过来,赶忙拂平裙子,起身相迎。
也不怪她意外,毕竟为求清净养病,这位三妹妹素来都住在府里的满怡屿上,那是座湖心小岛,要去探访,得摆渡,是以,三妹妹同府里其他主子们,实在是极少照面。
早前,宋浸祉还不辞辛苦地常去探望,不过瞧严氏那很不欢迎的模样,分明是打量别个姑娘都好胳膊好腿的,怕她女儿看了两相对比,难得伤怀。所以,再深的感情,也被人家母亲明晃晃给写在脸上的排斥,给生生隔断了。
宋浸祉已然做好了出阁那日,都见不到这个三妹妹露面的准备,没承想,她竟然趁着府里都忙活着给她添妆的时候,大驾光临了。
宋浸祉欢喜地迎出去,先是听见轮椅行驶的辚辚声,绕过挡眼的花台,就见宋浸情正靠在软垫里,两眼弯弯地抬首看向她,语调温软又俏皮:“阿姐,好久不见。”
小姑娘生得眉眼优柔,双目好似一泓清泉,浑没得半点被病痛折磨的忧悒,只留存着一丝终年不散的疲惫之色。
宋浸祉见了她,真是不知道怎么疼爱才好,赶忙迎上去想要接过推轮椅的活儿,“这么晚了,你怎生还渡湖过来了!快些进来,免得生受了这冷风。”
宋浸情笑笑,“哎呀,我是趁着母亲睡下了,才悄悄跑出来的。我听阿愿说,府里处处披红挂彩的,所以想是阿姐预备出阁了,赶着给阿姐送添妆来的呢。嘘……千万别声张!”
宋浸祉正想接过推柄,可那唤作阿愿的小厮却不让路,只看着宋浸情。
“不碍的,阿姐对我很好的。”宋浸情哄他说,“只是小时候才在一块儿玩得多,那时候你还没来,没能看到罢了。”
那小厮这才犹豫着放开手,退至一旁。
宋浸祉略有些奇怪地看看两人,却也没多想,带着三妹妹进了自己的绣阁。
姐妹二人在阁子里叙话,阿愿则挨在洞开的支摘窗下,听着里头的动静。宋浸情怕闷,正贴着窗子坐,扭头就能看见他。
小姐出行,自然也带了旁的贴身丫鬟、女使。可这位换作阿愿的,姿态放得不似其他奴仆低,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松弛感。
但每当宋浸情有话吩咐,他都会如承接天籁一般,矮下身来侧耳谛听,看向宋浸情的目光里,亦闪烁着沉甸甸的虔诚之色……也不知是跃动的烛火投映进他的眼睛里,所给人带来的荒谬错觉,还是旁的什么。
宋浸祉微微凝眉,怕身旁的人也看出不必要的端倪,赶忙以姐妹俩说体己话的缘由,将他们都打发出去了。
宋浸情自然也看见了二姐姐这欲盖弥彰式的周全,但她并没让阿愿收敛,像是一种偏爱的默许。
***
原该是更阑人静的时辰,但因收到了催妆礼这回事,二房这厢仍旧热闹着。
云湄抱着老太太额外给二姑娘的添妆盒子,行在双面廊上,老远便能感受到这份热络的喜气。
二房没有主母,是以何老太太于二孙女儿的婚嫁之事上,要更为上心些,云湄日日都来交接一些琐碎事宜,碰上二爷不在,就直截同二姑娘打交道。
所以她到的时候,门上守夜的奴仆也不甚意外,熟门熟路地将她请了进去。
里头姐妹两个也寒暄得差不多了,宋浸情不能离开湖心岛太久,不然严氏起身查夜的时候,瞧见她不在,决计会疯的。
将最后一壶春茶喝尽了,又同宋浸祉说了些表达不舍之意的顺耳话,真是再拖沓不得,合该到了分离的时候。
引人的婆子见里头事毕,便塌腰比手,殷勤地将云湄请进去。这可是何老太太跟前的红人,总是怠慢不得。
也就是这么着,宋浸情同云湄打了个照面。
两下里都怔了怔,云湄最先反应过来,裣衽朝许久不见的三姑娘行礼。
她的头埋得很低,按理说身为老太太的亲信,不该这番姿态才对。可她怕三姑娘同严氏一般,极为讨厌她这副肖似的面孔,总是避嫌最妥。
结果并非如此,就见那宋浸情自己滑动轮椅,颇为新奇地靠近她些许,说:“低着头作甚,让我瞧瞧呀。”
严氏老在她跟前胡咧咧,说老太太身旁有位东施效颦的假宋三,而今碰上了本尊,宋浸情自然好奇,是怎么个愈长愈像法。
三姑娘都发话了,云湄没有法子,只好抬起头来面对她。
“好、好……”宋浸情左右端量她少顷,脸上竟是有了由衷的笑模样,“世上缘分千般,脸容极其相像,也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善缘。人家得是双生子才有呢,更显得咱们这缘分来之不易。”
她说着,将自己鬓边插着的一支白玉芍药簪给取了下来,抬手要往云湄的团髻上别,毫无恶意地笑说:“一缘一会,皆是苍天在牵线。这样新鲜的巧事儿发生在咱们身上,你我该当交个朋友的!”
云湄是从最腌臜的底下费力爬上来的,所以,那些个明褒暗贬,曲意奉承,或是一瓣心香,她自然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而今,她看得分明,宋三的善意,是由衷的。
何老太太的偏宠,那都是她卑躬屈膝得来的,而三姑娘……自己什么都没做,凭着一张脸,就承接了对方最纯净的善意。云湄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脸上不由显出赧然之色。
她矮下身去,让宋浸情拿簪子替她绾发。两个面容肖似的姑娘距离拉近,云湄听见三姑娘细声细气地在自己耳边点破道:“瞧,不过说了两句,你便害羞了。”
所以啊,人家也只是一个正当年华的小姑娘而已,哪里有她母亲说的那样不堪呢。
***
云湄朝二小姐院儿里去的时候,有一路人马也正从外院往这头来。那是严氏膝下的九公子,今儿下学后被夫子留了堂,生捱到了这时辰才放他走。
他惯来是个爱凑热闹的,听闻眼下都往二姐姐屋里凑,脚步一拐,也拿着现成的墨宝去给人家做添妆。
身后的奴仆殷切劝着:“哥儿,您大了,就是自家姐姐,也得避嫌的。手里的墨宝卷帙,就由小的代为送过去吧。天色也晚了,您……”
宋九郎不耐听这些絮叨的话,一气儿发足奔跑,让那些聒噪追不上他,不一会儿就到了地儿。
横竖里头正乱着,一箱箱家伙什抬进抬出,门上的人对他也没作驱赶,宋九郎便像一尾鱼一般绕过纷闹,寻着空隙,摆鳍游进去了。
只是没承想,还能在这儿碰见三姐姐。对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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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廊下风灯笼罩出的光圈儿里,怔怔抬手抚着鬓发,也不知在想什么。光是一个侧影,也看不大出来。
宋九郎玩心一起,蹑手蹑脚地绕后,想要趁其不备唬她一大跳。
结果绕至一块儿点峰后,脑子里盘算要怎么亮相呢,就出师不利地被人给揪住了后领子,严氏的声音幽幽传过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宋九郎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扭头,见他一母同胞的三姐姐正乖巧地坐在轮椅里,而严氏抓了现行似的,目光冰冷地盯着他看。
“不是,三姐你……你怎么在这儿啊?”宋九郎讶然,“你头发旁那支白玉簪子呢?不对,不对……”
严氏从儿子嘴里听见这话,简直通身的不爽快,冷着声气儿说:“真是出息,你竟然把你连着血亲的三姐姐同一个婢子给弄混了,没心肝儿的东西!”
宋九郎委屈极了:“还是我的错了!那我上哪儿知道?阿娘且让她们穿一样的衣裳,让外人来公正评判,是不是一模一样的?”
宋浸情不想听母亲训话,正巧来了个九弟给她分担,赶忙使唤阿愿给自己推走。
“你这么晚出来,活是故意让娘担惊受怕的,难怪娘歇下的时候,头一遭就做了噩梦。”哪知严氏听见动静,立时如影随形地贴上来,缀着她絮叨,“快让娘瞧瞧,身上有不舒服吗?离开这么久了,晚边儿的药也忘了吃了吧?”
宋浸情听着严氏喁喁的关怀,心里并不觉得暖,反而脊背生凉。适才迎面看见严氏的时候,她心里简直说不出地发毛,而严氏就在廊芜下叠着手,不发一言地安然站立,等着她去解释。
母亲就像一片浓重的影,这些年总是厚重而湿冷地笼罩住她,令她无法喘息。
如果没猜错的话,严氏回去又是一通好大的脾气要发,不知要打砸多少无辜的器皿,甚至还会迁怒仆人——这就是宋浸情这些年深居简出,无故绝不外出的理由。
正绝望着,手背倏而一暖。
宋浸情抬眸,发现是阿愿在阴影处覆住了她的手。
***
临出院门前,严氏扭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不远处的云湄一眼,眸中光波流转。
——像啊,真是像。她愈看愈生气,一个伺候人的婢子,竟然跟正经的小姐撞上脸了,当真是荒唐。偏偏那婢子身上还健全着,坐卧都舒坦,两下里一经对比,更令严氏心里头不是滋味。
先前她就极为不喜欢这小婢,还动过赶出去的念头,奈何老太太着了魔似的宠着,她的手再伸,也伸不到深德院儿里去。
算了,这事情一桩两桩的,桩桩件件挨个愁,能愁得完吗?眼下,宋浸祉眼瞧着就要嫁出去了,宋浸情又不见半分好转,甚至还坐上了轮椅……怎么同许家那头商量推迟昏礼,才是最要紧的。唉,理由都找过多少回了,上头的姐姐一经嫁出去,再搪塞许家,那可就是故意找茬了!
也就是这个经纬万端、愁绪不止的夜,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突兀降生,令严氏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不远处的云湄——同她女儿生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的,那个荒谬的云湄。
九郎说得没错。她们,已经到了分辨不清的地步。
如果、如果——
4. 巧饰伪(四)
翌日,严氏竟然破天荒地在十五以外的日子,来给何老太太请安了。
她每回来都不憋好屁,何老太太蹙着老花的眉毛,将云湄打发出去,自己则挨到了西窗下的罗汉床上,对着开到窗边的一株西府海棠,百无聊赖地择它的片叶玩儿,严氏跟在后头絮絮,她也不知听没听清。
云湄叠手退出去,虽则暂且是轻快了,但她一贯眼里有活儿,适才按老太太那个摘法儿,那一簇花儿是活不成的,没得损了窗景,折了老太太往后西窗下赏花的兴致。
就是这些比赵嬷嬷还要观场的细枝末节,才让她脚跟儿站得稳当。
云湄叫来花房的管事,让对方写了个如何保全、抚育的方子,尔后一面阅读,一面坐在廊庑下吃晨食。
正读到管事所写的,可以将摘下来的花儿放在盆栽里置景时,便听正房里头乍然一声爆喝:“馊烂了的点子,像什么话!真是乱嗙!”
何老太太虽然难伺候,但其实鲜少如这般大呼大喝的。倒不是没那个脾气,只是知晓自己不再年轻,为着身子,多少收敛了点儿。
上回,还是云湄当年做浣衣丫鬟的时候,有个同事此事的毛丫头,为图省力,私自把何老太太赴宴要用的华丽衣物晾在了堂里的炭火上,自个儿睡懒觉去了,结果将娇贵的料子给燎得变了色,被何老太太叫去跟前一顿呲打,彼时,人人噤若寒蝉。
像这般飏声训人,当真是好久没听见了。
这斜刺里闯出来的一声,唬得云湄连嘴里的糕饼都忘了嚼。将将反应过来,便又听见了何老太太怒斥的声音:“不成,决计不成。这要是被发觉,咱们老宋家的脸算是丢尽了!你是去结亲,还是去结仇呢?”
今日天儿还早着,何老太太刚用完早膳,廊下灯火还得再剪一次芯儿,才能捱到天亮。醉冰拿着一柄小巧的夹剪,正等着采儿搭梯子取灯,这会儿似乎也是听到了几分动静,回身望过来,兴兴头头地拿八卦的眼神询问云湄。采儿见她们往来,也顿住了手脚,张着耳朵往这边儿探听。
云湄冲醉冰摇摇头。毕竟她也没听得多真切。
里头的严氏满以为自己献上了个绝妙的好主意,一大早巴巴地就来当军师了,结果呢,被毫不留情地臊了个老大的红脸。
她双唇翕动,站在原地嗫嚅半晌,还是不服气地说:“那老太太试看罢,二姐儿的婚事,我可听闻今阳许家也派了人来闹喜的,至时候情姐儿不出面,岂不是惹人家怀疑?这回情姐儿可是勉强也勉强出席不得了,都坐上轮椅了,外人一瞧就露馅儿。”
何老太太道:“就说染了风寒,不愿一传十、十传百便是了,有那么难搪塞?”
严氏绞着帕子说:“这理由都用过多少回了,再不能拿出来了,一次两次三次的,人家好歹也是高门大户,压根儿不是好糊弄的……”
这下,何老太太也愁了眉。
何老太太嘴上如此说,其实心里何尝不觉得棘手呢?她碾着指腹的花汁儿,沉默良晌,竟也不同严氏一言不合便红眉毛绿眼睛了,长长叹了一声后,亦不乏愁苦地道:“今阳处于京畿之地,离咱们这儿也不近呐,他们许家没头没脑地来闹什么喜呢,又不顺路。”
“不是打今阳来,就在咱们本州!儿媳也是从家信上听我二舅说的,说是他底下来了个负责盐粮的同知,是个宋才潘面的年轻人,我二舅看上他了,想招为女婿,便借机请他吃酒,一番打探,嚯,老太太猜怎么着,人家来自今阳许家,又是簪缨又是有爵的,而且已经有了正头娘子,乃是京城的郡主,这下我二舅可是高攀不上了。”严氏滔滔不绝地道,“那郎子说自己行四,想来是同情姐儿有婚约的许七公子的堂兄。而且听我二舅说,许四郎当时上任,可是那许七亲自来送的——老太太瞧瞧,这俩人儿多亲近呐,或恐二姐儿出阁那日,他一瞧见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即刻便去信知会他的七弟了。”
何老太太不欲危言耸听,只说:“人家州府里的官老爷公务繁冗,又掌着盐粮一事,镇日里定是忙翻了天儿,哪儿来的空当,管咱们这通闲篇?”
“自家兄弟的终身大事,这哪里是闲篇呢?”严氏还是不放心,兀自说道,“且说,咱们宋家历来交好的,都是许氏的大房二房,他一个许家三房的儿郎,小时候年啊节的,也从没见同咱家往来过,怎的这回突然就要来闹喜了?祉姐儿出阁算的那黄道吉日,瞧着也不是庙堂休沐之日啊……”
严氏愈说,愈是把自己骇得心惊肉跳的,赶忙捏紧了帕子,围在何老太太身边来来去去地踱步,嘴里念叨着:“天爷呀,真是越猜越不对头了……他们许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正好借家里儿郎在这头上值,专程来打探呢?”
她脚下不停,何老太太简直要把她看出了残影儿,半晌头疼地道:“好了!你下去吧,照顾好情姐儿,这事儿,有我老婆子来想办法,你就别胡掺和了。”
严氏尤不放心,嘟囔着:“这怎么是胡掺和呢?连我儿子都能将两人给认错,他可是见天一下学就围着他阿姐转的,连他也——”
何老太太听得脑瓜嗡嗡地响,耳畔千万只蜂鸣似的,不耐地打断说:“好了好了,说了让你退下,这不是还有日子呢吗?急哄哄的。”
赵嬷嬷见状,比手赶人了。
严氏退下之前,垂死挣扎了句:“横竖这场昏礼也是个上好的机会,这关头,先锻炼那婢子瞒过自家人,我瞧往后便也不用愁了,反正情姐儿在自家人跟前都鲜少露面,外人更是不了解她的脾性。”
何老太太眉毛打了死结似的。
严氏见她始终不采纳,则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堂里终归是静下来,何老太太撑着头坐在圈椅里,连气儿都喘不匀。赵嬷嬷要给她按摩,何老太太却格开了她的手,说:“让湄儿来。”
赵嬷嬷便打发适才在跟前奉茶的小丫头去请人,何老太太一面揉着眉心,一面又问:“情姐儿近来怎么样了?”
顿了顿,补了句:“说实话,别哄我老婆子。”
赵嬷嬷只好实话实说:“昨儿个不知怎的了,一整夜睡不着,连夜派她身边那个小厮过来拿了一剂重药。”
何老太太睁开眼,“她的腿,能在祉姐儿成亲那日站起来么?”
赵嬷嬷沉默少顷,磕巴道:“那怕是……怕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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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何老太太愁啊,声调都拉长了:“怎么话儿说的,早前不是好好的么,多俏皮的一个小姑娘,能跑能跳还能扑蜻蜓的,小时候捉萤火虫装了满罐子,还兴兴头头地捧给我看呢。长大了,怎的越病越回去了,又得叫人推着走了。”
赵嬷嬷想了想,不知有些话该不该说,说得不够分寸,没得变成她一个奴仆,挑拨起主子婆媳俩了。
思来想去,为着三姑娘好,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我听闻啊,昨夜三姑娘是特意出来同二姑娘说些体己话、给二姑娘添妆,结果被她娘给揪回去了。满怡屿上闹了一夜,守湖的老船夫还说,传出了摔东西的动静。”
“她娘那也是担忧呗。她亲娘都不算珍惜她,府里还有谁能带?强行养在我膝下,那严氏怕是要将天都给闹翻喽,我可没那个心力应付她了。”何老太太却不以为意,说,“这个儿媳是荒诞了些,但对自己生的三姐儿还是没话说的,这不是府上有目共睹的吗?她为了疼女儿,连儿子都疏忽了呢,闹得老被夫子给留堂,每每结课,都是脸上最不光彩的那个,可是这么多年仍旧没改,说明心念真真儿都分给女儿了,再腾不出空当。”
赵嬷嬷听得欲言又止,终归是住了嘴。
恰巧云湄进来,赵嬷嬷便没再继续这个话头了。
老太太愁闷之下瞧见云湄,玲珑的一个人儿,安静叠手站着,通身沐浴在绚烂日光里,纤细的碎发都纤毫毕现,脸蛋儿粉扑扑的,说不尽的秀巧温顺,真是让人怎么瞧怎么喜欢。
何老太太回嗔作喜,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跟儿前来。又探手执起她的,难得放柔了语气,哄道:“这些日子严氏来得勤,倒是委屈你了,回回都被打发出去避嫌。外头的风紧着吧?瞧这小手冰凉的,也不说去偏房歇歇,赶着吹冷风。”
云湄笑笑,把长袖里兜着的方子拿出来,温和地说:“早上我跟花房的张管事研究怎么养花儿呢,眼瞧着快转时令了,老祖宗院儿里这些奇葩名草的,都得应景儿地换上一遭,瞧着才漂亮称心不是,心情都会跟着畅快。”
何老太太笑得眼尾的纹路都愈加深刻了,偏过脸对赵嬷嬷说:“你且打量她,多仔细的一个人儿?就说我院子里离不了她吧,当真是眼耳口鼻,每一处的舒坦风光,都有她的伶俐手笔。”
云湄垂下脑袋,笑得赧然,颊边显出一对儿浅浅的梨涡来。
何老太太发现她衣袂里,还露出了一丝儿红色来,话赶话地问:“那是什么?”
“哦,这是二姑娘出阁那日,一些琐碎活计、物件的安排,先头一个个请师傅订做的,而今都毕工了。”云湄捏着边儿,将那册子拽出来,以指尖一项一项点过去,细声汇报道,“这些红缨红纸,压钱箱,却扇礼所用的团扇,篦头的喜梳,龙凤剪子,绣花鞋等,都是在顶好的铺子里分别定制的,我适才喊人在一一盘账呢,约莫都弄妥了,老祖宗只等着那日享热闹吧!”
何老太太自是满口夸赞,但话都说到这儿了,想起严氏临走前的最后一句提议,不由将目光调转到云湄的侧脸上,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嘴里也欲言又止的,话头只差溜出舌尖儿了。
5. 巧饰伪(五)
云湄见何老太太止了话头,不住地检视自己,一副双唇翕动、要说不说的模样,不由感到一阵纳罕,转头求助地看向赵嬷嬷,眼神询问方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赵嬷嬷却也只冲她敷衍笑笑,并不上赶着点破缘由的样子。
果然,如赵嬷嬷所料,老太太终归是暂且没开这个口,只使唤云湄醉冰几个摆弄午膳,将人都支走了,独个儿在厅里呆坐着,撑着脑袋发愁。
赵嬷嬷将人都给遣送走,又褰了帘子钻进来,静站在那儿看着何老太太。
何老太太果然还有话说,“你适才不提,也觉着难以启齿是不是?”
“我是怕老太太舍不得呀。这崴泥的烂事,一说出口,难保伤了湄姑娘的心。至时候就算黄了,主仆也生了隔阂,那是难以弥补的。”赵嬷嬷亦是唉了一声,道,“湄姑娘心气儿不低,虽则是个奴婢,但这些年也被老太太宠得眼珠子似的,平日里养得比府上一些姨娘生的小姐还要娇惯。要她去给人替嫁,破了清白身子去侍奉人家的夫君,活得小心翼翼生怕露馅儿,如履薄冰地经营这场婚事,将来还要妥帖地拱手让位,她或恐是不肯的。您眼下给她的恩荣,便尽够了,她哪里愿意去外头受罪,蹚这么趟不知深浅的浑水。要伪装到位,到底束手束脚,就说最浅显的笑模样吧!情姐儿笑起来没有梨涡,但湄姑娘笑开了就有,难不成她嫁过去,时时刻刻的,连一个笑脸子都得拘束着不成……更别说旁的习性了。”
换做寻常仆婢,恩威并施一番,三两下也就成了,那些婢子估计还觉着是一个上好的机会,哪有不从的,甚至还上赶着,只捶胸顿足地恨自己生得不像三姑娘,与这个天大的福分失之交臂呢。
但何老太太与赵嬷嬷都知晓,云湄可不同,她不一定觉着这是她的福气。
早前二房媳妇还没去的时候,膝下一个有些家底子的姨侄儿过府拜访,瞧上了正在水榭旁的梅林里接露水的云湄,何老太太便从中牵线,云湄却说了漂亮话来婉拒,何老太太这才晓得了,纵是寻常的富贵主子,云湄也是瞧不上的。
按说一个奴婢,哪儿敢有这么大的心气儿?相当不知好歹!
但……这都是何老太太自己一阶一阶捧起来的,外人等闲可嚼不得舌根呐。
——早几年的时候,何老太太将云湄几个带去母家探亲,对人说起来,醉冰那几个都是不要紧的婢子,但提起云湄,何老太太便直说是自个儿的黄花女儿,其偏宠之意,全然不言而喻了。
这便是在贤身贵体的老妇人身边伺候的好处,一旦侍奉得舒心了,一朝翻身,面对等闲的富贵人家,云湄再是奴婢,也都是挑挑拣拣的那一方,仗着何老太太的面子,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罢了,瞧着来吧。”何老太太也为难,“纵是当真没辙儿了,非得她来填这个窟窿,我也万万不会亏待了她。”
何老太太说着,竟让赵嬷嬷把自己当年的嫁妆册子给翻了出来,还煞有介事地戴上了老花镜,明摆着是要给云湄瞧好几块儿出息不错的田地庄子,日后以作补偿。
赵嬷嬷跟着笑。毕竟往常赏赐下人,至多几个子儿,像同样受到何老太太看重的春窈,出嫁的时候,老太太给了几排压箱底的银元,那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天大的恩赐了。只是再出格,又哪里有当下这么着,奔着往赏赐田畴别业去瞧的……
***
这日,云湄忙完,回深德院饮了盏甜水,又匆匆蹭着醉冰的零嘴儿扒拉了几口,瞧着就又要往外头去忙活。
何老太太正被采儿扶出来,往廊芜下的躺椅上去,一见云湄便叫住她,“还没弄完啊?”
云湄止住步子,回身答道:“是呢,外院明玉堂的平板坊、挂落、垂莲柱那些个,年深日久,都有些不同程度的剥落了,正喊师傅髹漆,我得去看着。还有那踏跺,经来客踩多了,有些石块儿得重新——”
“站住,你那羹吃了几口?没得待会儿站着都没力气。”何老太太还是坚持把她留下,打断道,“再坐坐吧,那么多小厮在那儿呢,都白饭吃的?哪里全得你跑跑颠颠地监工了。”
“既然承办了,就得办得最好呀,哪个姑娘不想风风光光地出嫁呢,想二姑娘亦是如此。”云湄听出来几分端倪,走上前搀住老人家,了然地笑说,“我晓得了,老祖宗是有事儿找我?”
显然这事儿是桩难以启齿的,故此,何老太太表现得比较迂回,并没有开门见山,而先是寻了个由头把采儿打发走,单独将云湄带进房里,叫她欣赏绣庄送来的新缎子,一尺一尺铺陈在一架架衣桁上,经韶光一昭,尽显富贵流华,简直迷晃人眼:“看看吧,喜欢哪样?”
复又扯扯云湄身上的衣料,挑拣道:“都去年的货色了,还穿,我老婆子供不起你似的,也不知道来讨点儿新料子。昨儿个请安,几个姨娘的孩子还冲我撒娇卖嗔呢,都说我偏心,哪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没要过,通身的风光,都是我强塞的似的,有些家伙,赏了你还忘记戴呢,哪像他们似的,一有什么,尽皆堆在头脸上了。”
云湄确实没主动冲老太太要过什么,顶多是讨一讨回家省亲、同家人书信往来的恩典,再没多的了。
但她那一身打扮,也着实比之姨娘的孩子还要波俏许多,就瞧那指根上套着的银嵌天水碧的松石指环,腕子上露出的一截云纹白玉的细手镯,还有那花卉纹点翠的银耳坠儿,端的是——处处都能显露出极为受宠的痕迹。
既然何老太太开口,云湄也不忸怩,因为推拒过了火,这老祖宗会嫌小家子气,她在她底下讨鼻息,总得处处迎合着,才过得舒爽不是。
于是云湄身形来回,正经在各个架子上挑了挑,最终选了条暮山紫的料子,“这个给老太太做披帛,配上今年开春在盛颜斋新订的那套葡萄青的木芙蓉花钗,一个挽在臂膀里,一个点缀在发髻上,定是相得益彰。”
何老太太佯作打她:“要你给自己瞧呢,调皮!”实则心里受用得很,谁不想处处被人这么惦记呢。
云湄笑得粲然,这才给自己挑起缎子来。这空当,何老太太又道:“既这么赶上了,便给你那表哥也挑一匹吧。”
说着,矮身从香几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云湄。
云湄眼波儿微动,伸手接过:“我表哥又来信啦?”
何老太太说可不是,“你俩情谊深着呢,月月都来,今儿门房偷懒,当我娘家的信,给混着送过来了。”
“欸,我可没偷瞧过啊,这封缄都是新的。”何老太太说着,又打量云湄的神情一眼,凑趣儿道,“羞了?你同你那表哥到底是怎么着呢,每每问起,也含混地不说……”
云湄直觉老太太藏了事儿没告知自己,现下的打探,或恐同老太太将要说的事情相干。
她只含糊地道:“老祖宗晓得的,我身世伶仃,除却老家零星几个不亲近的远亲,就是这个没甚血缘的表哥了,自然得紧密联系着。”
没成想何老太太来真的,郑重拉她在南窗下安坐,仔细探问道:“你也不小了,婚事上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我老婆子舍不得你,但姑娘留大了,总是不好嫁的,平白错失多少出色的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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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老太太说着,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信封上瞟,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其实云湄对表哥没有什么浓烈的情意,只是觉着那是一个安心的好去处罢了。
这一点同老太太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于是也照常说了。
何老太太听了,陷入思忖,手里的扇子往外挪了挪,示意她下去拆信、回信。
云湄虽则好奇老太太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但见老太太赶人,也识趣地并不追问,起身离开,留她自个儿想,毕竟当下回信最是要紧。
***
何老太太硬是使唤人给云湄上了碗春笋馅儿的馉饳,并叮嘱她填饱了肚子、休息够一个时辰,再去外院干活儿。
云湄将碗筷搬到向阳处的小木桌上,拆开信上的封缄,一面浏览,一面噍嚼。
为了盘账,云湄跟何老太太学过字,虽然不成锦绣文章,但到底是有些功夫,开些单子、写写信,还是绰绰有余的。
表哥乔子惟于信上写道,自己这回入京赶考,虽然遗憾未能高中,但文章意外被一位宿儒相中,遂奉上束脩,拜其为恩师,且暂住恩师府上,由恩师供养,作为俊秀监生,进入国子监求学修业。
云湄看到“失之交臂”时,眉心微微蹙起,担忧表哥寒窗多年,屡试不第,会感到伤怀,一蹶不振。但乔子惟像是料到了似的,下半部分便切切地写道,让云湄一定宽心,虽然国子监评定难过,但此处佳士云集,能够广交好友,以图未来运作,是个顶好的去处,旁人挤破头还进不来。
云湄遂舒心地笑了,吃罢东西,转身回到自己房里,找出了一包还没来得及绣上纹样的香囊。
她想了想,用何老太太留给她的空当辰光,寻出了一本百花绣谱,按照其上所教,在香囊上给乔子惟绣了一枝寓意高中的桂花,还用细碎的小珊瑚珠点缀了花芯,待得往后给表哥订制的成衣做好了,一块儿随回信寄给他。
正这么思忖着,云湄才恍然记起,表哥现而今寄居恩师门下,现下地址变化,得去门房那儿更改一下。
于是她复又翻开那封信,记下了表哥新近所在的寓所地址。
就是这记录的关头,云湄心念微动,又想起表哥所说的那位大儒来,总觉着有些熟悉。
云湄往回翻翻,果不其然,此鸿儒单姓一个何。她又看了看地址所在的坊,分明是何老太太客岁探亲所去过的地方,彼时云湄染了风寒,不便四处陪着奔波,但一应车马、出行所要用到的物什,都是她亲手给何老太太安排的。
所以云湄记得,此处,乃是何老太太一个关系较为亲近的族兄的宅院,未来三姑娘过门,也是预备走这儿出阁的,因为比之远离京畿的宋府,此处离今阳许家要近上很多,省了好些不必要的奔波。
云湄愈发认为不是巧合了。
乔子惟虽则有些文才,在乡县里还算出类拔萃,可上京城俊彦丛集,超群之人都扎上堆儿了,表哥埋没其中,对比之下实在碌碌,那名扬四海的何大儒,怎么就偏生能看中表哥呢?
云湄心中微震,携了信,回到正房,万分感激地看向正坐在蝉纹茶几旁啜茶的何老太太。
侍立在一侧的赵嬷嬷望了过来,朝捏着信的云湄笑笑,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何老太太更是摆明了一副等候多时的架势,见云湄打帘入内,双手离开茶盏,搁在膝头无措地搓了搓,很有些为难的模样,但思虑良晌,终归还是冲云湄招了招手,道:“过来坐下罢!你是个聪慧孩子,近来多有反常之处,想必你心中十分好奇吧?”
6. 巧饰伪(六)
内室里袅袅萦绕起返魂梅的清幽之香,那是云湄遵循古方,为何老太太亲手制作的。
又因老太太的鼻子里有些陈年的炎症,云湄便几番调配,最终的成品令老人家闻之得宜,极受老太太的喜欢。
云湄手中点着的茶,乃是玉叶长青,亦是等闲弄不到的货色,还是云湄出面走了野路子,同一些闯江湖的估客几经交涉,才得以年年供应,比之正经茶行所收购的,味道要真得多,价钱也合算些,为深德院省下不少开支。
这些年,何老太太的吃用坐卧、出行酬酢,处处都有云湄的悉心打点、缜密周全,是以眼下,何老太太瞧着这姑娘精心为自己击拂茶水的模样,嘴唇翕动几番,酝酿在喉腔里的话,简直说不出口。
何老太太是真真儿舍不得云湄。
她只是会按摩、会说些温言软语哄人便也罢了,那都是轻易可以替代的……但她偏偏不是,她什么都会,什么都精细,什么都头一个想着何老太太,有些念想甚至不用吩咐,她便承办妥帖了。她当真是个极其早慧且周密的姑娘,而今不过十六七岁,比之上了年纪、经受过年深日久的教养的老嬷嬷,还要处处贴心。
过了会儿,云湄将手中点好的清茶奉给何老太太,笑道:“倒是有些倒春寒了,老祖宗趁热喝罢,暖暖肠子,有什么话,稍后再吩咐不迟。”
复又起身,从衣桁上取下一条披衣,给何老太太添上。
衣物之事原是采儿来弄的,可她没有云湄伶俐,后知后觉才发现老太太坐在风口上,再伸手去加衣,老太太身上已然被云湄安排妥当了。
采儿一时无措,看看案头上的香,云湄添过了;半开不开的窗棂,云湄调整过了;就连茶水,都是由云湄亲手点出来的,何老太太同赵嬷嬷交口称赞,无不夸她细致。
采儿心里滚过一片酸溜溜的滋味儿,心道真是能干,抢了多少人的活儿,老祖宗身边留她一人出风头便尽够了。
……
何老太太将侍立的人尽皆打发走,独留赵嬷嬷和云湄。她探身牵了云湄的手,胡侃似的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终归是扯不下去,深深叹了口气。
云湄也隐约感受得到,这回不是什么琐碎小事,如此这般地难以启齿,也是情理之中。她只体贴地说:“老祖宗于我恩深似海,有什么驱驰,甭管棘手与否,都只消开口付托便是。眼下这模样,叫人看了去,还以为我一个奴婢,拿的架子比天老爷还要大上恁多呢!”
倒不是责怪,是一副缓和气氛的卖嗔语气。
何老太太听着,也下了决心,毕竟真是再拖不得了,凡事都得照着各自的轻重缓急来办不是,再舍不得下去,那便糟糕了。
遂心一横,拉了云湄在身侧的灯挂椅里安坐,摸着她的手背说:“我老婆子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衔恨呐!这阖府上下都知晓我有多疼你,故而该你的,决计不会少了你,这件事承办妥当了,还有多的赏,我老婆子也定会极力为你周全后事的。”
这番豪言,令云湄听得纤眉微凝,愈发觉得此事极不寻常。但嘴上还是临危不乱地维持着一丝儿笑痕迹,反过来拍拍何老太太的手背,安慰式地柔声道:“我省得的。”
“你也知晓,那太康明医失了踪迹,咱们这厢,才寻好一些武士镖师,队伍将将归整在一块儿,还不知多久才能爬上那座北茉山。情姐儿的状态,你也瞧见了,眼下不说为人妇,连站都站不起来,又哪里能让她去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待得她二姐姐出嫁后,今阳那头的婚事再是搪塞不得了,不然不是结亲,便是结仇了。”何老太太缓慢地说着,像在剖析一个棘手的噩梦,“也赖我宋家自大,满以为治得好的,毕竟当年摔过那一遭后,回来发了一趟高烧,就命大得跟没事人儿一样,如常学舌走路,有哭有笑,还能跑跳。怎知愈长大,情姐儿身上便跟埋了炸雷似的,一会子这儿不好,一会子又那儿难受的,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宗一宗尽数冒出来了,打得措手不及。可自老太爷走后,咱们实在落魄了呀,许家这门婚事,可千万不能丢……”
云湄感觉自个儿的太阳穴被扎了一下,半晌才晕晕乎乎地问:“所以……老祖宗是想让我,替嫁?”
她是个不必挑破,就能获悉明确境况的聪明人,那日严氏破天荒地来给老太太请晨安,里头陡然传出争执声,云湄冷不防听了一耳朵,就隐约感知到了什么。
——只是万万没承想,老太太当真会同意这个荒唐的点子!
不过,云湄这些年替老太太行走,不是个囿在闺阁里的寻常姑娘,纵然小小年纪,也很是经历过一些风浪。
故而,初始的惊讶过后,她倒是神色复原,竟开始语调娓娓地同何老太太商量起来了:“那日三姑娘见了我,也说我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身上有本尊落下的款儿,样貌上倒是瞧不出端倪,可……她是正经的小姐,我是奴婢,一些习性、见识,还有气质,或恐是一时半会儿模仿不来的。”
这话儿说的,何老太太就很是不乐意了,伸出一根指头,上上下下地划拉着指向云湄,冲赵嬷嬷道:“你能瞧出她是奴婢来?”
赵嬷嬷赶忙摇头。
何老太太飏声说道可不是吗,“要是瞧得出来,那我这些年不是白宠了!”
这算是沉重之中的插科打诨了,云湄应景儿地笑笑,可心里的担忧还是经久不散,“虽然说,横竖三姑娘住在岛上深居简出,连自家人都少见,了解她真面目的人在极少数。我倘若当真替嫁过去,当一辈子的许家妇,很有可能就此瞒天过海。可……三姑娘是个福大的,总有治愈的那一日,我在外头以宋府三小姐的名义抛头露面,至时候她又怎么自处呢?难道丢了小姐的名头,一辈子躲起来生活不成?那也太委屈她了。况且许家七郎素有麒麟子的美名,这是一桩顶好的婚事,大太太又怎么会舍得就此便宜给我……”
何老太太也愁了眉。
当时她气得咻咻,极度挂火中,也曾拿此话质问过严氏。严氏的意思是,让云湄严格地按着宋浸情的习性以示许家人,到时候时机成熟,寻个由头将两位姑娘暗自调换便是了。
严氏天真,认为反正那许七郎被许家当做下一代掌家人培养,注定是个志在宏图的主儿,又怎会耽溺于后宅?怕是镇日里忙都忙不过来,再是同妻子处得琴瑟和鸣,也总不能天天带在身侧罢,或恐一个月去后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严氏想,大家闺秀横竖都是同一副娴静文雅的做派,云湄跟宋浸情还生得跟双生子似的,一朝换了人,又哪能立时看出端倪来?就是发现了点儿猫腻,敷衍推说人总会变,可不就这么搪塞过去了。
“你嫁去许家之前,严氏会给你一本册子,上面是情姐儿的一些脾气和习惯。情姐儿没什么大志向,上头写着的,也就是一些喜欢吃什么、偏好看什么书、爱好捣鼓什么小玩意儿、梳头爱什么发式的琐碎记载,你照着依葫芦画瓢便是了,以你的聪明,记住这些玩意儿,倒是简单得很。”何老太太道,“至于礼仪,掌家那些,你还用学吗?我这些年对你的培植,就是把你冲着亲生闺女儿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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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外头那些闺英闱秀要差。”
这就是说,她们都已然安排好了,云湄直接把壳子往头上套就行,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想是也细致地周全过了。要她学宋浸情的习性,也是为了方便往后以真代假,物归原主。
但这到底是一桩昧地瞒天的大事,要是泄露,三姑娘和她便也不用活了。
云湄觉得压力莫大。
但她就是有一副极好的脾气,盛压之下,还不忘点出漏洞,替这个四处漏风的计划详密地缝补着:“我嫁过去以后,也要日日记录同那许七郎的一些相处琐事、还有贵妇们之间的往来细节、并一些家族酬酢之事,还麻烦老祖宗给我拨两个心腹,我让他们定期随信寄回来。没得往后提起来,三姑娘对不上。还有……我想想,声线呢?我同三姑娘声音不像,又没有鹦鹉学舌的本事……兹事体大,唯恐处处露馅,纵是着急,也请先细细商量着来罢!”
何老太太见三言两语间,她便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心疼地问:“你要是委屈,我便令寻它法……”
云湄握住她的手,眸子里堆积着沉甸甸的坚定之色,殷切地说:“老祖宗是我的伯乐,要不是您的提拔,眼下我还不知道蜷在哪个角落里跟猫狗抢食呢。既有事托付,我自是义不容辞。”
这话说得漂亮,实则半真半假吧——云湄虽然心肠不错,但她也不是什么神仙人儿。
何老太太心疼她,又觉得这是一桩极为不妙的事,而不是她云湄的福气,所以,此事一成,报酬定是不菲。
她昨夜也看见老太太翻嫁妆单子了。
先前醉冰说羡慕春窈,又打趣云湄是不是也心生向往,其实当时云湄心里盘算的是,春窈谋划一生,捱不下去,早早回老家嫁了人,最后只从宋府得了一层薄薄的银元以作压箱钱,这要是换做自己,云湄才不甘心呢。
***
事宜一旦敲定,便是紧锣密鼓地习学、模仿。册子倒是现成的,严氏苛刻,有关爱女的一应事情俱都吹毛求疵,岛上伺候宋浸情的下人们可是一茬一茬儿地更换。那叫做阿愿的小厮,便纸质记录了宋浸情的一些好恶,分发给下人们,方便他们极快地上手侍奉。
眼下只要有需求,便能即刻拨出一本,给到云湄手里。
云湄拆开外头买来的糖包,拣了块儿球状的,一边塞入嘴里含着,一边阅览册子,结果头一眼就瞄见某一处写着:宋浸情不怎么喜欢吃糖,尤其是讨厌那种酥油炒制的、甜味过重的糖类。
云湄看了眼手里刚拆开的那包酥油糖:“……”
她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若是主子们随手赏上一把,能靠着这点儿又是糖又是油的东西捱过很多天,毫不夸张地说,这曾经对于云湄而言,是救命的玩应儿。
记得丁点儿大的时候,云湄还在伙房帮工,被压榨得活不下去,偶然碰到一位过府游玩的善性小公子,随手赏了她一包酥油糖,云湄将它藏起来,靠着它活了半个月。
云湄并非嗜好这种味道,而只是喜欢这种代表着“生”、“希冀”的感觉,所以一直到现而今,还留存着吃酥油糖的习惯。
以后可得改了。
看来,奴婢跟小姐,霄壤般的出身差距,再怎么后期弥补,都仍旧横亘着一道鸿沟。这些细节,她合该额外注意了。
“大太太有请。”正发着怔,外头醉冰推门进来,大觉奇哉怪也地冲她说,“也是新鲜,寻常再不喜欢你,翻个白眼也就是最大的浪了,哪有这么大张旗鼓来请的……八成没好事儿吧?”
7. 巧饰伪(七)
云湄及时将东西收起来,道:“不碍的,想是岛上一些人丁又得变动了,老祖宗这个点儿在午休呢,找到我这儿也是寻常。”
这也是常有的事儿,所以醉冰轻易被她忽悠过去了,说了句也是,又嘀咕道:“这得换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我看不是三姑娘难伺候,是大太太过于挑剔……”
云湄临行前看了她一眼,醉冰讪讪笑道:“姐姐明鉴,就自个儿屋里说说,不会带累老太太的。”
云湄前脚走,采儿后脚便挨上来,问醉冰:“说什么呢?”
醉冰如实道:“没什么,大太太那边请她办事儿,我来递话而已。”
“你不觉得云湄最近很奇怪吗?神出鬼没的,手里还总是在翻什么东西,我瞧着也不像对账、干活用的单子。”采儿不甘地探听道,“你适才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一阵手忙脚乱地藏东西呢?”
醉冰惯来是个神经大条的,蹙了眉毛反问她:“你俩是斗嘴了?最近你怎么老跟她过不去呢。有什么话两下里当面说开便是了,都是来伺候主子的,见天地忙都忙活得像颗陀螺,还有那闲篇儿勾心斗角,人都得累趴菜儿,真是闹不明白你。”她把手里的笤帚往采儿跟前一戳,“有那劲儿,不如来帮我扫堂用!”
采儿见说不通,手上嫌弃地推拒了两下,一个踅身掉头,翻着大白眼走了。
***
云湄这厢出了屋,迎头就见赵嬷嬷候在廊芜下,一见她便凑到跟前,朝她咬耳朵道:“虽然那太康明医暂且没找着,但罗四在山脚下的云安寺里找见了太康明医的一个徒弟,叫做珺山仙师的,手里把着他师父的木牌,太康明医闭关期间,由他出面应付来客。”
云湄道:“这是请到府上来了?急匆匆的。大太太那头也唤我呢,还不知什么事儿。”
“请来了,昨儿夜里到的,一进来就往满怡屿上去了。”赵嬷嬷解释道,“先头不是说,你与三姑娘的声音对不上吗?听那珺山仙师说,三姑娘的恶病,还得他师父来瞧,估摸着治起来,是半年起步。但这嗓子,实在好调配,只要银子够,一剂药下去,变成什么声线儿那都是好商量的。”
云湄微微凝眉,问:“那药……不会伤身吧?”到底是自己的身子,她当然得仔细、心疼些。
赵嬷嬷不以为然,教她安心:“变个嗓子,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而已,他们打着太康明医的牌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不至于在细枝末节处这么砸自己的门面!”
说着两人绕到了双面廊上,去往宋三的居处。原是乘船,摇两下橹子便到了,可上回宋浸情漏夜离岛,极大地触怒了严氏,连着船夫也赶出府了,眼下正空缺着,要想进岛,就要绕路。原本这条路被严氏封了,现而今船夫被驱,这才暂时开放。
好在此道只是七拐八弯地绕了点儿,也能通往三姑娘所居的满怡屿,云湄同赵嬷嬷快手快脚地走了几炷香,也就到了地界。
严氏在花厅中设茶待客,云湄同赵嬷嬷由小丫鬟比手引领着穿廊入室,没会子便见到了那珺山仙师。
宋浸情由阿愿推着,正在扬手喂鱼,瞧见云湄,她浅笑致意,脸上并没什么不高兴的排斥神色。
倒是严氏,照旧剜了云湄一眼。
那珺山仙师的姿态摆得不低,一副方外高人屈居于此的模样,踞坐在一座翘头条案旁,面前已然铺排开了一些令人瞧不懂的物件:有戥子、香粉、奇形怪状的药料、名人曲谱之类,外行人瞧起来甚是芜杂。
见人齐了,他直截开门见山,手上翻出首名曲来,让云湄与宋浸情分别按照“九声四气法”一一发声,又抽出卷帙,抬手点了几首诗文,令云湄和宋浸情慢声慢气儿地唱念出来,他自己则一面侧耳谛听,一面提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就些什么。
云湄的声线温和似水,亦中气充足,吐字清晰,珠圆玉润,落在耳中如聆仙音;宋浸情则由于长期缠绵病中而提气断续,吐字虚浮难辨,但珺山仙师耳力过人,听得出她的本音带了一段儿轻快的俏皮之气,由此可识微见全,倘或身体康健,也是个喜好到处跑跑跳跳的娇蛮小姐。
案头上钧釉香炉里供着的藏香幽幽燃完泰半,珺山仙师终于叫停,搁下笔,抖了抖纸,两手拈起来,走到月台上独个儿研究去了。
“大师一闻千悟,但咱们聚在这儿一递一声地扰了他的神思,所以他到清净处去了。”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宋浸情见云湄站在那儿抱着臂膀发冷,显是没料到满怡屿上风清水凉、较为寒冽,于是先行开口道,“散了吧,待得药制出来了,我会遣人送去深德院的。”
严氏今日把云湄叫过来,除了让珺山仙师闻声研药,还有趁机敲打告诫之意,没承想还没发难呢,她的亲女儿倒第一个坏了她的事儿。
对于这个下贱的婢子,那何老太太平日里多么宠着护着,她拐弯抹角地说上两句都得急眼,丢了现下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往后还能敲打得到吗?
严氏自然不肯平白放过,脸一板,人在梨木桌旁歪身坐下来,手上一下一下刮擦着盏里的茶沫子,瞧她摆出的这个范儿,眼见得还有话要吩咐。
宋浸情皱了皱眉,双唇翕动,到底没她老娘开口得快——就见严氏横了云湄一眼,冷着腔调说:“你过来。”
云湄饶是多么受宠,在主子跟前,一个奴婢的身份还是不够看的,这么当面发话,没有不上前的理儿,只能压着疑惑,走近了几步。
严氏拿足了姿态,风风韵韵地道:“这充小姐、做贵妇的机会,旁的丫鬟可是挤破头都争不来,你倒好,得了好处,还一进来昂头挺胸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谄媚模样,难不成,还是我跟情姐儿欠了你的?”
这话极是扎耳朵,连什么“谄媚”都当着人面儿说了,赵嬷嬷当即蹙了眉头,云湄却仍是不动声色道:“奴婢是老祖宗提携着长大的,为老祖宗排忧解难、充当马前卒,是奴婢应当应分的。而今老祖宗发话,奴婢没有不从的道理,至于‘谄媚’的笑模样,我已经冲老祖宗给过了,老人家甚是满意。”
严氏一听她这不急不缓的声气儿就来火,“哐”地放下了茶盏,飏声叱道:“你一个卑琐的奴才,供人驱驰的玩意儿,还敢在这儿跟我拿上乔来了?”
“母亲!”宋浸情急急出声,可一时提气儿太多,惹得胸腔跟不上余力,当场咳嗽起来,竟一发难以收拾。
一直静立的阿愿闻声而动,担忧地伸手给她拍背。
严氏瞧着是个极为心疼女儿的,却意外地对这些小节不大关注。她连半个眼神儿都没分给宋浸情,仍然面带愠色地盯着云湄,云湄则不卑不亢地回视她,问:“这个点儿,老祖宗要起身了,例行要捏肩捶背的。没得奴婢在一旁伺候,她怕是不舒坦。奴婢怎么做,才能让您称心?”
严氏发笑,装作没听见她扯大旗,照样吩咐:“你去给情姐儿磕个头,叩谢她舍给你的这份机遇。生得像主子姑娘,已经是极大的僭越了,而今还要享用主子姑娘的上好婚约,这么连吃带拿,你不诚心孝敬孝敬,心里头过意得去吗?你这么微薄的命道,能安心承担起这份滔天的福气?你且扪心自问着,晚上能睡安稳?”
云湄垂手听着,根本不带动气儿的,反而心念微转。下跪磕头?不,赵嬷嬷不会让她给深德院丢这个人的。
于是众人就见严氏话音将歇,云湄却当真撩摆要跪,赵嬷嬷当即坐不住,紧走两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抄着她的腋窝就给人提溜起来了,再调头望向严氏,声色俱厉地以何老太太的名义申斥她:“湄姑娘不是寻常婢子,她可是极得老太太娇养的,平日里亲闺女似的疼宠,按说这污糟事儿,才不稀得去蹚,走老太太的恩荣,就是嫁个富商、嫁个有官身的好郎子,也大大地作配得上。再者,她有什么错处,自有老太太来管教,大太太手伸得过了,难保老太太震怒,至时候可不是嘴皮子功夫,老太太挂起火儿来,抄藤鞭打人也是有的!”
提起藤鞭,严氏这下可被极大地煞了威风——她年轻时候,可就被老太太如此“管教”过!当年她还不信,以诗礼传家的门户,怎会有动手动脚的烂俗习性,可当那皮开肉绽的滋味儿,在脊背上油煎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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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滚荡开时,当场牢牢坐实了这份震撼人心的荒谬。
这便是严氏虽则火药脾气,但万不敢在深德院造次的因由。上回窝火,至多说句“儿媳乏了”甩手走人,当面顶嘴,定是断然不敢的。
可是架子还是要端的,不趁早辖制这贱婢,到时候嫁过去反了水怎么办?老太太就是太宠她了,迟早要将她惯得坏事儿!
就见严氏虽然面皮抽动了两下,嘴里却仍旧强撑硬气地道:“老太太偏宠她,人人肉眼可见,我难道会不省得吗?可这事儿,不光同情姐儿息息相关,闹出错漏来了,牵连整个宋氏也是有的。我难保得仔细着,防着某些人生了异心,一朝行差踏错,损了阖府的家底子,到时候可就覆水难收了。行了,下去罢!这段时日还有得来往,闹成这样,实没必要。”
这就是敲打云湄,还有得是私底下拿捏的机会。云湄笑笑,照样一副菩萨脾气,柔腔柔调地道:“兹事体大,大太太提醒得很是。奴婢谨记,这就退下了。”
临走时候,她摸了摸鬓边的白玉芍药簪子,朝宋浸情示好致意,却意外见阿愿正捂住宋浸情的耳朵,不愿让她听到这些烂糟的骂架,宋浸情则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们两下里闷声拉锯,竟有一段小孩儿家家互相胡闹较劲儿的趣味。
见云湄望过来,宋浸情又是歉疚于自己不能及时替她解围,又是被人瞧见窘态的赧然,当下憋红了脸,时时被严氏耳提面命的贵女端庄也稳不住了,抬手便去打阿愿的手背。
云湄由衷冲她笑笑,转身离开。
——一个小厮都能对姑娘上手摆弄了,想来……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
云湄在满怡屿伏小做低,赵嬷嬷旁观得很是难捱,通身跟蚂蚁挠似的,一回深德院,就立时把此事告知了何老太太。
何老太太正喝着热乎的群仙羹,本来午休歇足,人端的是难得的一派平和之气,陡然一听这话,竟登时恢复本性,当场把手里的汤匙都摔出去了,骂道:“这三花脸的伧妇人,胆儿是越来越肥了!对我湄姐儿还使上手拿把掐的把戏来了,这是借机叮咬我,诚心掴我的脸呢?”
因是说私密事儿,侍立的丫鬟们都遣出去了。于是云湄躬身把那可怜的汤匙捡回来,拿帕子拍了拍被砸烂的底部,见没得挽回,又祭奠似的以帕子垫着它,好生放在桌子上,很是惋惜道:“上好的琉璃底呢,还是我专程找巧匠烧的,摔碎的那层釉,说是冬能稳热,夏能保冰,跟您老手里头的碗是一套的,这下好了,就这么毁啦。”
何老太太指着她,怒其不争道:“你也是,到哪儿都是这副好脾气,软了乎的,任是谁人,只要探出手,便能狠狠揉搓上一遭。纵是女儿家,身上也得留一段风骨,人家张嘴喊跪,你便即刻吓得卑躬屈膝了?出了深德院,你且端起天王老子的派头来就是了,今儿这番低眉下首,哪里是给我挣脸子,是给我老婆子大大地丢面子,明白不?!”
云湄清楚她这是心疼自己,并非真正责怪,所以一笑了之。
她是懂得如何让老太太更加心疼的,今儿她就是故意的,人家要她磕头,她这厢表现出尽快息事宁人、得赶着回去给老太太捏肩捶背的孝顺模样,似乎为此什么样儿的苦都愿意吃,老太太事后听了,自然心疼不已。
什么时候屈,什么时候伸,都得拿捏火候,得见人下菜碟。倘或当真按老太太所说的,去哪儿都当天王老子,可就失了老太太的担忧和呵护了。
所以云湄只笑不答,垂着眼睛,安静地摆弄着汤匙。
就是那放汤匙的空当,云湄瞥见了桌上叠放着的几封漆金的昏礼请帖,显见地是给贵人准备的。
压在最上面的那封,打头便明晃晃地写了个楷体的“许”字。
“转过这几日,便是祉姐儿的昏仪了。虽然是出阁,但上午那一通喜,是在娘家闹的,所以咱们这厢也得设筵招待人。”何老太太注意到云湄的视线,解释道,“写着情姐儿好恶的那本册子,都依次记好了么?你的第一桩活儿,这不就来了。”
8. 巧饰伪(八)
是夜,赵嬷嬷悄没声儿地摸进云湄的卧房,见云湄正在菱花镜前卸钗净脸,便走过去,将手里攥着的物件往妆台上放。
——一个盛满药丸的蒜头瓶,并一根石黛笔。
前者是珺山仙师的研究产物,乃更换声线所用,后者则为点痣用的。
云湄脸上干净得跟新剥的鸡蛋似的,宋浸情倒是有两颗细小的痣。
明儿就是宋浸祉的婚典了,云湄要作为宋府三小姐出席,自然得尽量做到天衣无缝。
赵嬷嬷说:“这画眉用物加了东西,泼水出汗都不会脱。”
云湄一面拿青玉梳篦通着长发,一面微微偏过脸,问道:“哪几个地方得点上痣呀?”
赵嬷嬷往自己头上比划着,一会子指了指左眼的尾梢,一会子侧过头去,指了指右耳耳后,口中嘟囔:“这儿,还有这儿。”
云湄道好,却没去碰那石黛,只说:“干脆拿炙针来罢。”
赵嬷嬷怀疑自己听错了,凑上前,耳聋似的“啊?”了一句。
也无怪乎她如此讶然,毕竟时下讲究一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平日里绞个头发都得问过自个儿娘亲的意思,更别说往皮肤上刺什么花样子了,那是勾栏艺妓和走江湖的杂耍人士为图赏玩性才往身上涅字、涅画的,正经小姐们哪里会在这上头瞎闹,赶时髦地往眉心点点翠、涂涂红还好,真真儿地扎染在皮肉上,于正常人来说,同黥面受刑也没什么两样了。
云湄却不怎么在乎,说道:“为图长久之计,这些细枝末节、却一不留心就容易露馅的地方,还是一劳永逸的好,省得夜长梦多,总觉着这儿漏风、那儿露丑的。”
云湄还嫌珺山仙师捣鼓出来的那药丸不是全始全终的呢,隔一段时日就得吃一次,不然便会失效,回归本音。
事贵合机,失不再来,她得顺势而为。豁得出去,才能令老太太满意。
赵嬷嬷不敢妄自决定,赶回正房禀给了老太太。
何老太太听罢,说:“她这算是下了决心要办成这回事了,也挺好,你且给她安排去吧,她要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来,她是个周密的姑娘,等闲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赵嬷嬷遂从府医那儿讨了几根金银医针来,云湄的手指在摊开的针袋上划过,挨个择了择大小,最后挑了根纤若牛毫的,放在火上均匀地炙了炙,再以尖端挑起砚台里研磨好的染料,对着镜子,比了比落针处,找准了地方,手一沉,就往左眼尾巴处扎。
赵嬷嬷看着都替她疼,云湄满心想着那些个田产铺子,饶是再怕针具,也扎得心甘情愿。
小时候,上头的嬷嬷、仆公们折磨起人来,从来都不靠蛮力打,因为那样儿得几天干不了活,白损了一个劳力,同时也怕主子们察觉,认为他们坏了家风,赶出府去。
所以,他们便使些损阴坏德的招数:譬如把人绑起来,拿一层层的湿帕子往脸上罩,蒙得人喘不过来气儿,又无从挣扎;譬如拿一丛长线穿过十几根的大铜针,握在手里随心所欲地甩,动手的时候压根都没个准头,便如此刻意让受罚者心惊胆战地猜测,那样尖锐而骇人的一波物什,下一个落点在哪儿,哪几根扎进去了,扎得多深多疼……以此折磨人的心智。他们还嬉笑着取了个诨名,管这个叫“浪荡秋千针”。
那些虔婆子和老蛴螬,耍弄起人来,可不管你犯没犯错。有的时候,生得打眼也是一种滔天的错处,云湄就因此被“浪荡秋千针”给折磨过。
所以,云湄此刻的战栗,倒不是单纯因为怕疼,只是不堪的回忆翻了上来,涌成冷冽的浪流,在她身上滚动,令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再睁开眼,左眼尾梢处弥漫开一片红肿,眼皮儿收褶的地方,翘起了一颗秀气的小痣,显出几分俏皮来。
云湄摇摇头,将那些难堪的回忆尽皆撇开,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眸光变得愈加坚定。
既然都一气儿从那样腌臜的淤泥里爬了出来,便就此尽力往高枝儿上去,看看自己能够到的顶峰,究竟在什么高度。
安于现状,她不甘心。
她还有正事,要回她的老家——洞庭去办。
***
接着,云湄又拜托赵嬷嬷往耳后扎了一针,旋即吃下了药丸,临睡前,还翻了翻族中的关系谱,全力“备战”明日的婚宴露面。
宋浸情越长大,越是深居简出,是以家下这些人倒是挺好应付,怕就怕有外头来的宋氏族亲同她叙旧,说什么“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思及此,云湄又记了记那些同三姑娘有交情的族亲,这才放心地上床安睡。
这晚,云湄的喉咙烧了一夜,咽喉仿佛在不断地膨胀、皱缩,跟吞了什么会七十二变的玩应儿似的,屡屡在她的喉咙里大闹天宫一般地造次。
疼倒是不怎么疼,想是老太太嘱咐过了,尽量别让她感到痛苦。就是有点儿难捱。
是以,不到寅时中,云湄便坐了起来,模模糊糊间探身推开了窗棂,打东边望,照旧黑沉沉的,同初初入夜时没什么两样,但已然能够听见戏班子的排练声了。
那戏班子是府上私养的,到了正日子,也是时候拿出来转一圈儿了,前些日子,云湄还奉命去校阅了一番,吹吹打打,还挺像样儿。
但今日,云湄可不能拿老太太心腹的身份出现了——她得开始扮演正经的宋府三小姐。
横竖睡不着了,云湄起身梳洗毕,挨到西边的空窗下,拿起窗沿上放着的一柄玉兔镜,撑着身子对其描眉。
旁边的衣桁上架起一套套宝光流转的华服,那原是宋浸情在大日子所穿的衣物,统统都送到了她这儿来供挑拣,以应付今日的婚礼。
云湄挑了套不抢风头而又不失小姐体面的,对着穿衣镜,拿外裳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动作间,皙白泛红的脖颈裸露出来,云湄冷不丁瞥见,恍惚想起什么,试着发了发声。
先是一个单调的音节,而后是一些记忆中的诗文片段。云湄微微挑眉,这种感觉奇妙而奇怪,从她嗓子里流淌出来的声气儿,居然是另一个人的,不同于她受过磋磨、而温柔中沉淀了稳重的声线,这道声音带着些不谙世事的俏皮劲儿,一听就属于一位自小被宠到大的娇小姐。
云湄虚着嗓子,装作大病初愈似的,又试着说了两句,果然同宋浸情近来的声音没什么两样了。
云湄有些好笑,莫名觉得自己像个鸠占鹊巢的妖怪,盗人腔调,穿人衣裳,一会儿头上还要簪人家常戴的首饰、梳人家常绾的发式,力求通身上下尽皆肖似,让人寻不出一丁点儿猫腻。
愈说愈像一只预备夺舍的诡谲精怪了。
***
今儿是宋浸祉的吉日良辰,她早早便起身梳洗妆饰,为着一整日的体面,晨间的饭食都用得寥寥。
她爹宋二爷在一旁隐忍地拿袖子掖泪,颤着声气儿问:“这点子猫食,吃得饱么?”
这是他同发妻的唯一一个女儿,而今也这么走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百年以后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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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得往夫家埋的,他自然一万个舍不得。
宋浸祉矜持地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吩咐底下侍立的人:“不能再用了,撤了罢。”
说罢,还不忘扭头安慰宋二爷,“不碍的,往常女儿哪里少吃了,统共就这一日饿一饿,不算事儿。父亲仔细用罢饭食,且上高堂升座吧,女儿先去祖母那儿磕头,等夫婿来了,再一同给您……和母亲奉茶,这就得出阁了。”
以往二房诸事都是她阿娘安排的,娘去了,便由她这个嫡姑娘来接手,而今她一走,二房跟抽了筋骨似的,再没得合适的人掌家,估摸着得让老太太很是头疼一遭,是以,她临走前,合该去老太太那儿谢一谢罪的。
因着今儿是诸事皆宜的喜日子,住在偏僻处的那些个姨娘的孩子也被放出来凑热闹了,这一路上充盈着亲眷们一迭声的道喜,显得尤为花团锦簇,宋浸祉四下瞧着,眼眶微湿,到底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心里后知后觉地弥漫出一丝不舍来。
往常这个点儿,何老太太是决计还在梦乡里徜徉的,但今日到底是宋府的大节,深德院里,丫鬟婆子们错身来往,倒茶的倒茶,发糖的发糖,还有那操碎了心的傅母,正追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儿郎来来去去地跑,小媳妇儿则在旁头摇着小扇儿,眼神缀着自家小孩儿,不时拿扇柄点出亲儿子蹒跚学步的窘态,尔后同身侧的妯娌笑作一团……真真儿一派鲜活景象。
盛装不便,宋浸祉由身旁的两个陪嫁丫头给搀扶着,迈着细细的莲步进了正房,恭谨叠手向何老太太请安,半途却动作微滞,眸光意外地瞥向何老太太身旁——三妹妹……竟也在此?
此时的云湄严妆丽服,整个人俏得跟神仙似的,正挨在何老太太身旁絮絮说着私话,身旁围着叽叽聒聒的宋氏儿孙们。她呢,静坐在人堆里,面儿上瞧着一派恬淡安然,实则背后早便渗出了一层冷汗。
待得正经扮上了,云湄才发现,这抹杀自己,全力伪装成旁人的活计,首先得要自个儿心里头过得去,不然难免冒汗露怯。
先前还觉着信手拈来,而今才发觉每时每刻都无比难捱:桌上的糖得少吃,因为宋三不爱,万莫说话儿就摸起一块儿给塞嘴里了,免得露出端倪;因着大病初愈,声气儿得时时刻刻捏着虚浮的腔调,没得又惹旁人侧目;腼腆抿唇笑是被允许的,但可千万别放开了笑,因为她有梨涡,三姑娘没有;间或做贼似的四处巡睃,生怕哪个丫鬟疑惑于为何常常侍奉于老太太身边的云湄,今儿却不在场,而后再把探究的视线投向她……总之哪哪儿都不舒泰,哪哪儿都得蒙上一层天衣无缝的伪装。
这种生怕被识破的紧张感,当真不是一日便能彻底摒除的,看来还得加强锻炼。
看来,书上说得很对,她这叫“愚而好自用”,这样滔天的活计,也敢稀里糊涂地兜头就往自个儿身上揽,一宗人为财死的事故的发生,瞧着是指日可待了。
这厢正心虚着,外头好死不死地猝然传来了冰人敲锣打鼓的贺喜声,正依着本州的婚嫁习俗飏声唱道:“闹喜啦,闹喜啦,宾客盈门,娇姐儿待嫁,俏郎子来抓婆娘喽!既不在闺房,也不在绣楼,这是害了臊,给藏起来了!藏在哪儿呢,往哪儿藏去了呢——”
云湄心下一紧,下意识攥住了何老太太的手。
何老太太握了握她的手背,矮下身子,同她咬耳朵道:“这么说,那许家的客人或恐已经入席了,你安心些,同我一块儿出去,待会子就在我身旁侍候着,一有什么,也能及时拉一把。”
9. 巧饰伪(九)
今个儿一早,采儿侍奉完老太太穿衣簪钗,便寻了个由头回到自己房里,重又把梳好的头发拆散,隆重地对着镜子左右审视,仔细往脸上扑了妆粉、做了亮眼的造型。
二姑娘出阁,宋府远近的亲戚朋友俱都齐聚一堂,二姑爷那头也有年轻的傧相过来跟着闹喜。这是个处处都充盈着美满机缘的漂亮日子,她自然要把自己拾掇得鲜亮些,保不准机遇就来了呢?
一炷香后,收拾得满身喷香的采儿抿着鬓发出了门,打眼就见醉冰正窝在角落里躲懒吃零嘴,便挨过去同她咬耳朵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云湄姐姐竟然不在,你说她做什么去了呢!”
没承想醉冰大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边往嘴里扔着不知道打哪儿摸来的熬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云湄姐姐老早就被老太太遣走了,你不知道?我就说你俩有什么龃龉瞒着我吧!这么大的事儿,互相都不通气儿了。”
采儿傻了眼,“你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呀?遣去哪儿了?”她联想到什么,心下便是一喜,复又压抑着雀跃,接腔道,“……难不成犯了什么错,被发卖了?”
“咱宋府宽宥着呢,除了大太太治下的满怡屿,其他地方,哪里有动辄发卖奴仆的先例?”醉冰乜她一眼,像看傻子似的,看不过去才同她解释道,“老太太娘家有个亲戚,老子娘没了,险些被吃了绝户,眼下被堵在家里,原说是招个赘婿来把守父母留下的遗业,也被左右的便宜亲戚们压着不让。老太太心疼,一收到诉苦的信儿,即刻便派了寻嬷嬷、刘姑姑和云湄姐姐她们几个,拿了大把的银钱回去接济,替那可怜的小姑娘周转,估摸着要去一两个月吧。”
采儿半信半疑地听着,最终听罢,却是不再搭腔了,心里有什么猜测隐然被证实,这些日子屡屡探究却又埋藏地底的真相,随着醉冰的这段话儿,慢慢悠悠地被掀开了一个角,令采儿略见一斑。
采儿愈想愈激动,干脆撇下醉冰,赶忙快步去往深德院正房,偏身躲在花柱后头偷窥,目光巡睃一圈,果不其然,在何老太太身侧看见了正同人言笑晏晏的“三姑娘”。
采儿相信自己的推断,一时信心膨胀。
——这完美无缺的人儿,还不是终于被她捏住小辫子了?
采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整整头脸,往筵席大开的正厅去了。
***
今日,云湄要应付的重头客,乃是许四郎的正头夫人,鸣阳郡主。
巳时初,鸣阳郡主乘着香车,悠悠地抵达了地界儿。
现而今国泰民安,皇室枝繁叶茂,原说一个郡主,成堆的玩意儿,并不怎么叫人稀奇。但这位鸣阳郡主,却是大大地令人侧目。
——听闻她是当今太子曾经随父被发配南国之时,娶的糟糠之妻,海匪出身,最早更是做渔女的,家下位卑而低贱,却是混江湖的好手。公爹登基后,各方势力环绕眈视,她为着自保,十分有眼色地自请下堂,皇帝皇后为全名义,自然表现出极大的不舍来,她却态度坚决,不为所动。
于是帝后便合计了一通,寻思给她封个公主当当,也被她婉言推拒,最终两相拉锯,到底封了个食实邑的鸣阳郡主。
她这郡主当得,听着比公主要矮上一头,但名气儿可叫得比后者更响,逢年过节从庙堂上得到的礼遇,比之大官还要繁多,皇后更是放言,视她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是以,许四郎虽则娶的是个二嫁妇,却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车辘辚辚,停在巷外,帘子被仆人卷起,鸣阳郡主原是习惯性地不让人扶,却想起那些个恼人的礼节来,今儿又是个文流官士齐聚的地,她可不能替许家丢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手搭在婢女伸过来的前臂上,尽量佯作款款亭亭地下了车。
云湄早便安排了专人引领这位贵客,一路比手将她请上游廊,绕进了女眷们喝花茶的凉风台上。
云湄正在那儿迎接着七大姑八大姨的问候,眼见得要客到场,于是主动起身,袅袅下拜,端正地同她见了礼。
谁知那郡主浑然不见外地赶上前扶了她一把,且不是那种上位者的隔空虚扶,而是真扶,那股子实诚劲儿加诸在腕子上,云湄纵是想拜也拜不下去了,只得作罢。
云湄微愣,抬起眼来。鸣阳郡主生得并不算扎眼,但一双乌黑的瞳眸恍惚能滴出墨汁儿来似的,有种透彻灵动的韵味,哪怕以二嫁之身高高束起了妇人头,瞧着却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身材细瘦,一经套上华装,有种小姑娘充大人的违和感。
鸣阳郡主也盯着她瞧,脸上笑着,四下里点头致意完,便独独拉了云湄在圈椅里坐下。这是她丈夫叮嘱过的话,她随着丈夫赴任迁居,今个儿除了借着场子同当地的其他官夫人见见面,重头更在这位未来的小妯娌身上。
她的眼神坦然直白,云湄被她盯出了几分赧然,当然这份不自在,大多是自己心底那份李代桃僵的心虚酿就的。于是云湄只能尽力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命人上了几叠子海上美食来,指着一碟子旋切鱼脍说:“郡主是喜欢佐葱吃,还是藏芥?”
鸣阳郡主是有些天马行空的,她瞧云湄这番介绍,不由眨着眼冲她道:“这么兴兴头头冲我引荐,那芥末不会是你自个儿亲手做的吧?”
她有意套近乎,不觉说错了话,但她话音将歇,周边却应时窸窸窣窣响起一些笑声来,有的听起来教人觉着刺耳,许是敛了些讥诮之意在里头。
鸣阳郡主乃是渔女出身,比之这些大户人家底下的婢子也没什么两样了,而今直撅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自然惹那些自诩高贵的夫人们嘲笑,到了这般地位,谁人还躬身酿这些个玩意呢。
哪知云湄毫不避讳地说是,“我家老太太夏日里胃口不好,有时候肝火烧起来,顶多用些爽口小菜,我便对这些东西有些研究。”她探出指头往不远处点了点,“且瞧那莲花碟上妆点的家伙,是我腌的鱼肉齑,照着古书弄的。今儿听说郡主要来,特地从地窖里起出来,郡主是行家,请您尝尝,味道正不正,有什么要调的?”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好像自己才是孤陋寡闻的那一个,鸣阳郡主早前也觉得自己的出身难以启齿,适才就在懊恼,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眼下云湄起了这番话头,一下子便把她的地位给高高地拱上去了,在座各位,确实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来对这些海食美味进行品鉴了。
当下接过云湄递至跟前的玉箸,拿起架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连串儿点评,末了,对这个未来妯娌更是喜欢,那些因着丈夫身份来跟前套近乎的官夫人,一时也懒得招呼了,独独拉了云湄,往小花园去消食赏景。
一拐进无人的地界儿,丫鬟婆子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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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在后头,鸣阳郡主同云湄并肩走着,简直大大地喘了口气儿,一面摁着肩头舒展着筋骨,一面说:“我也不怕你笑话,同人假模假样地酬酢得久了,这儿要猜,那儿要揣度,我简直跟被扼住了喉咙似的,通身的不自在。都说我是怕被人逼退位,才同天家出来的,其实才不是呢!早前便是因着懒得应付人这个缘由,我才想着一定要自请下堂的,你是不知道……”说着说着,大觉不对头,这话儿不能敞开了飏声讲,于是挨过去跟云湄咬耳朵,“今儿还好,禁庭里那些贵人明刀暗枪起来,更叫人难受,说话儿就摘了你的脖子,脸上仍旧笑眯眯的,悚人得很。”
再加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太子,当年两家缔结姻亲,不过权宜之计,互相利用罢了。到了散伙的时候,她求之不得,倒是平日里又臭又硬的太子,难得地对她表现出几分不舍来。鸣阳郡主佯作没看见,走得很是决绝。
云湄听了,自然摆出惊讶的样子,因为眼下她是不谙世事的宋府三小姐,不是淤泥里见识过腌臜人性、发狠爬出来的凌霄花。
她抬手掩住口,双眼微微瞠大,鸣阳郡主见她这样儿,忙道:“瞧呢,忘了你是个闺阁小姑娘!你就当我说了一气儿驴唇马嘴,瞎掰乱扯,听了就左耳进,右耳出哈,别往心里去。对了,你今儿多大了呀?等你二姐姐办完婚礼,你也得预备着进许家的门子了吧?”
她问得直白,眼里闪着希冀,不等云湄答话,便自顾自地渴盼着:“我是真喜欢你,长得漂亮,说话还温软,也不跟他们一样夹枪带棒的。等你过了府,我官人调回上京,咱俩就可以天天凑在一块儿了!”
言罢,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了丈夫交代给她的正事儿。就见她侧过脸来,把云湄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遭,继而自认为十分委婉地问:“听说你身上不太好,我今儿特意带了只人参来,交给你的婢女了,你没事儿记得泡药茶喝,煮奶锅子吃也行,横竖年纪小着呢,有什么过不去的,多吃多运动,补补就回来了。”
见终于拐到正题,云湄忙打起精神应对,脸上适时地泛起点点羞意,柔声道:“劳烦惦记了,自然是过得去的,左不过是旧年染了场风寒而已,捱过去就畅快了,现而今坐卧都舒坦,出去踏青也不一见风便倒了,好着呢。”
鸣阳郡主盯着她,“真的?”
云湄不解,她现下好胳膊好腿,不都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了,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哪知那鸣阳郡主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干脆倏而跑起来,“你跟我跑一圈,不牛似的喘气儿,我就信!”
说着,当真顷刻间便没了影儿。
云湄立在原地,一时哑然,大觉荒谬。半晌无法,只得也提了裙,循着脚踪追寻过去,最终在泱泱聚人的厅堂里找到了鸣阳郡主,她正拿了块糕饼,对着柱子悄声地啃,明显躲避社交的模样。
云湄显见地无奈,像是碰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儿,早前的诸般准备都扑了空,令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刚想抬步走过去,就见采儿的身影于人流中看似漫无目的地来回,等鸣阳郡主的婢女们追上来,采儿却立时迎了上去,殷勤地躬身比手,似乎是欲要招待她们去偏厅用茶。
云湄静静地观测着那一隅的动静,看着看着,微微蹙了眉,双眸也冷了下来,泛出几缕沉思之色。
10. 巧饰伪(十)
通往雅阁的小径里,采儿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踏着石子路慢慢悠悠地走着,掌心里捧着托盘,其上堆垒着各色茶食,是采儿预备同安坐在雅阁里的郡主婢女套近乎用的。
眼下的采儿呈现出了一种手拿把掐的架势,也不着急忙慌得跟没头苍蝇似的了。她心里头可安稳着,毕竟捏住了人家惊天的小辫儿,还有什么可慌的。
把云湄拉下马,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可就是她了。以往斗不过春窈,那是人家老奸巨猾,云湄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又算个什么玩应儿。
采儿这么想着,不由嘻嘻笑起来,都说得胜的猫儿欢似虎,这不就被她标准诠释了。
正沉浸在天大的欣悦里,后头倏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采儿笑容微僵,不耐烦地掉过头,将要开口叱骂,不期然看见什么,双目登时瞪若铜铃,已然滚到了舌尖上的惊叫,也被及时地掐回了喉咙眼儿里,尔后便是一番有气无力的挣扎,最终通身绵软地贴着墙根儿滑下来,再无声息。
来人居高临下地凝睇着她,单手垂下来,五指仍旧维持着掐人脖颈的弧度,恍如狰狞的鹰爪。
此人轻笑一声,拂袖离去,淡然的声息散落在风里:“真是太自诩聪明了。”
***
天边的火烧云红殷殷的,那万道霞光弥散出来,映得满世界都跟发了烧似的。
宋府的晚辈们都跟着宋浸祉的喜轿往亲家那厢凑热闹去了,何老太太留在家里镇宅,充作宋浸情的云湄则同大太太严氏一块儿,安排下人们收拾凌乱的残羹冷炙,洒扫厅堂、物归原处。
严氏对云湄,自然是没什么好脸子的,两下里遇见了,跟瞧什么物件似的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通,尔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便侧身往别处踱步,指挥小厮抬桌子去了。
严氏的态度,对于云湄来说,实在是不伤脾胃。只要何老太太看重她便是了,其他人都不要紧。往务实了说,她纵是凑到严氏跟前伏小做低地讨好,也不会见人家从指缝里漏出几个子儿来犒赏她,那去管她作甚。
是以,这一隅事毕,云湄便避人耳目地抄着小路回深德院了,没舍脸子挨到严氏跟前去讨她的好。
何老太太特意给她辟了块儿安静的地方,门上守着知根底的人儿,见了如此扮相的云湄,也不多惊讶,待得她推门进去了,还不忘左右张望着替她掩护、兜底。
前头还端得住,一掩上门,云湄像是立时被抽走了脊梁骨,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想抬手倒茶,却身子一歪,无力地撑在了桌边。
云湄缓了会子,从洗漱架上取了巾子擦拭鬓边的冷汗,动作间大觉通身滞涩,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里衣早都湿透了。
她是一时见钱眼红了,回过味儿来,才发觉贪财贪财,首先得有那个心力去贪。那又怎么办呢,原先只想着过有三有俩的日子,而今是一把扎进钱仓里头出不来了,不捞一把大的,怕是不会安心告老还乡,不然就是下一个春窈,浅浅一层压箱银子,就打发了。
都已经上路了,既这么,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湄自个儿拆掉发髻、卸了严妆,舒舒服服地往湢室里头泡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旁边儿的桃花纸上映出两道的影子,赵嬷嬷叩了叩窗框,悄声问她睡下没有。
云湄赶忙把何老太太跟赵嬷嬷一块儿迎进来,何老太太挥手让她忙自己的,云湄便坐在绣墩上,一面擦着发尾,一面眼神询问来意。
何老太太问:“今儿我是被那群许久不见的老太婆给缠住了,外头的贵妇们总得有人招待的,严氏那不成器的忙不过来,只能喊你过去。怎么样儿呀,见着人没?”
云湄让她放宽心,“老祖宗且安帖着吧,鸣阳郡主约我日后去崇山灵寺上香呢。”
何老太太一抚掌,笑道:“不错,都相约着踏青了。横竖往后要做妯娌的,婚前来往多些,提前晓得些许家的情况也好。”
云湄道:“郡主是个极好相与的,试探我身上好不好,那都是毫不拐弯抹角的。旁的妯娌便不清楚了。后来郡主吃了点果酒,人瞧着是醉了,同我吐露,大房有个搅天闹地的续弦妇……那许七郎,是大房的孩子吗?”
何老太太蹙了眉:“是啊。”
云湄知道她这是在担忧宋浸情往后的境况,但她自个儿也不敢打包票,能提前替三姑娘扫平这些关系,只说:“我去了,会日日记载所见所遇的,再定期随家信寄回来,这厢也有个准备。倘或问起来,我便说爱好写日记,料他们也没话儿说,这样私密的东西,这般有礼有节的人家,应当也不会乱翻我的。”
何老太太这才恢复了点儿笑模样。她清楚,云湄今儿半点差池都没出,如若有,自己白日就能感受到风吹草动了。偏过脸来打量云湄,小姑娘莞然拿玉篦梳着如瀑的长发,虽则年纪轻,自有一派娴静沉稳的气质,往那儿一坐,人被落地灯映着,朦胧成画儿。虽然那珺山仙师有推骨换脸之术,此替嫁之事不是非得云湄才行,可换做旁人,哪有云湄这样的衷心和稳当呢?这种私密的事儿,还是贴着心的、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才好。
“等你同郡主踏完青,我便开始同许家联系,敲定婚期,我这厢给你挑几个心腹,陪你去我族兄那儿,收拾收拾预备待嫁了。”何老太太心里头一舒称,人便也阔气起来,冲云湄道,“你过来,让我老婆子瞧瞧,日后你自个儿要嫁人了,得给你打什么样式的头面,才更漂亮。”
宋浸情的嫁妆是属于她自己的,云湄李代桃僵,自然不能霸占,至时候在许家周转打点,用了什么、动了什么,都得一一往宋府报备,就像官员公办,得向朝廷求拨库银,每一笔的流水都花在监管下,大受掣肘。
但何老太太当下这番话,明显是要单独给云湄置办些家伙什了,这便是开始一步步正经给她添置私人财产了。何老太太不是个傻子,再看重云湄,也是做一步衡量一步,今儿云湄做得不错,老太太才跟她开了这个口子。
云湄想,这岂不是意味着,往后如若做得好了,大把的玩意儿,等着她俯拾仰取?
当然,前提是按着宋府这边期待的来。虽然来路可以想见诸般艰险,但眼下听了何老太太这番话,云湄只觉得通身都充满了勃发的干劲儿。
关键时刻,云湄自然不会推拒,毕竟当日事,当日结嘛,当场便同何老太太撒娇卖嗔地说合起来。
只是,商量到末了,云湄忽而想起一回事来,问何老太太:“我记得托您老的福,我表哥也在何大儒家中寄居着呢……”
何老太太也沉思着摸摸膝盖,道:“你同你表哥也许多年没见了吧?书信上又没有互通过画像,慌张什么。今儿个你都能把那些族亲给蒙混过去,欺瞒一个一年才难得见上两面的表哥,想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彼时她敢卖云湄这个人情,便预想到了这一层,这都不是事儿。
云湄迟疑着点点头。再亲密也只是信上的往来,又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应当无碍的。
何老太太道:“赶明儿我把那珺山仙师喊来,给你调整一下细微之处。”说着,握住云湄的手,哄慰道,“你想要的那头面的样式,我都记下了。这推骨之术,我同那仙师交代了,尽量让你少受些罪,你别怵,啊。你点的那些痣、还有推的这几处骨,往后都能复原的,放心,对得起你祖宗。”
云湄虽然同宋浸情生得极为相似,但只要有心人将她们近距离两相对比留意,因着不是同一个娘胎、没有同样的成长经历,所以,微末之处还是有些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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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云湄的鼻骨弧度温婉,宋浸情却俏皮地稍弯微翘;云湄眼眶勾勒得流畅温和,宋浸情却眼尾下垂,显出几许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无辜来;云湄的右额处留有少时被暴力殴打而产生的难以愈合的坑洼痕迹,宋浸情却肌肤嫩滑,毫无破损之处。
云湄乖乖说好,这些地方自然是愈周到愈妙,日后她也好敞开了施为,所以她很是配合。
想了想,云湄又道:“郡主说,踏青那日,她夫君会在附近的绩叶原上,与同僚和几个弟弟一块儿跑马郊游,听她的意思,许七郎似乎也在,或许是在本地公干或是探亲罢。到时候,只要我全须全尾地站在那许七郎跟前,给他本人吃一颗定心丸,想来这桩联姻,两家都没什么顾虑了。”
何老太太自是鼓励不迭,“你便松弛些,不必紧缩缩地捏一把汗,横竖他同情姐儿的全部交际,也就是不记事的年纪的一点子往来,过去多少光阴了都,两下里恐怕都忘干净了,没甚影响的。”
云湄颔首。
***
这几日过得紧锣密鼓,转过两天,云湄由珺山仙师推完骨,便是何老太太给云湄挑选陪嫁心腹的日子。老人家也吩咐云湄去跟前帮着掌眼,或是看看哪个合她的眼缘。
原说陪嫁是满怡屿那头出,但何老太太厌烦严氏借着这由头有心指派人来掣肘云湄,便严词拒绝了。
严氏只好作罢,横竖宋浸情身旁除了阿愿,没什么从小到大很是亲近的、舍不开的,都被她这个老娘一茬茬给换了,到时候宋浸情接替去许家生活,身旁伺候的人换成何老太太选给云湄的,也没什么不适应的,毕竟对于宋浸情来说,这是常态。
只是这个阿愿呢,最近宋大爷提过,他同宋三太亲密,宋三又不习惯他不在身侧伺候,干脆阉了,一了百了,也不用操心些有的没的。严氏却显见地踯躅了,毕竟女儿的丈夫先行被人享用,自己身旁的小白脸又一朝鸡飞蛋打,严氏怕女儿会想不开,旋即婉言推拒了。
严氏心里头还抗拒这个丈夫呢,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玩意儿,一回来就哪吒闹海,真是烦人,赶忙寻了由头把他遣去姨娘那里,省得戳在跟儿前烂点子不断,闹得她和宋浸情俱是厌烦。
严氏那头的小九九,云湄浑不在乎。这日她早早起身,坐在芙蓉花镜前,由婢女们侍奉着上妆。为着替嫁,宋浸情再不踏出满怡屿,眼下她便是伺候在老太太身旁尽孝的宋三姑娘,没人敢置喙一二,甚至还可以呼奴唤婢,过滋润日子。
她满脑子装着今日的挑选陪嫁之事,午后还要跟鸣阳郡主踩着春天的尾儿巴去踏青,到时候或恐要应付许家的几位郎子,兴许白日凑在一块儿投壶骑马,又兴许是晚边儿一同下馆子,她得做好准备。
围侍的丫鬟问她梳什么发髻,云湄应得随意,“梳个灵俏点儿的,郡主喜欢这种款儿。”
后知后觉说了什么,她才发现自己这些年真是讨好人习惯了,顺口就来。
就是这梳头的当口,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云湄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好事儿,打发正挨在窗沿擦拭灰尘的丫鬟探头看一眼。
那丫鬟早都满心装着好奇了,得了准令儿,赶忙把脑袋从撑起的支摘窗下探出去,可惜只迷迷糊糊地灌了满耳朵压根听不清的只言片语,干脆缩回了身子,脱缰的马儿似的,跑出去跟着人流探看。
半晌后,这丫鬟拖着步子迈过门槛儿,脸上却定格着讶然的神色,整个人如遭雷亟,仿佛适才见过什么极其悚人的吊诡画面。
云湄奇怪地问她:“到底什么事儿呀?”
那丫鬟陡然听到垂问,扭着身子哆嗦两下,把自己从混乱的思绪里摘出来,磕磕巴巴地答道:“死、死人了——井里,人脸,泡发了,面团似的……”
11. 巧饰伪(十一)
那梳头的婢女手里也是一个哆嗦,梳篦从指缝一溜,杂耍似的被她抛过来接过去。好不容易稳住了,梳头婢女回想起丫鬟说的话,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半晌反应过来,才颤着双唇试探着问:“……哪口井啊?死了多少天了?”
“就午门那口,应、应当死了有几日了,被管事的捞上来,脖颈上绕着一圈儿乌漆嘛黑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兴许是、是掐痕吧……”丫鬟六神无主地揪着腰上的丝带,结巴道,“有人认出那是采儿,原先在老太太房里掌衣饰的,他们怕吓着老太太,没人敢打头过来汇报。”
梳头婢女听了,忽地干呕起来,她急忙捂住口鼻,想冲三姑娘致歉,可肺腑里又是新一轮的翻涌,她忍不住哭道:“什么丧天良的,杀人便损了阴德了,还把人投进井里去,咱下人们的吃食濯洗,一贯可都是用的那口井!呕——”
云湄听了,坐定在那儿,也不知是吓的,还是什么,有那么几个气息间,浑身上下尽皆没有任何动作,包括眼皮儿也没开阖过。
少顷,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接过梳篦,静静地对镜梳妆。镜子里的自己将将洗过头面,波俏清丽得犹如一朵出水芙蓉,穿梭在墨发中的十指更是纤细灵巧至极,干净得俨如顶好的羊脂白玉,仿佛连阳春水都从来没有沾过一星半点儿似的,又怎么能同作狰狞鹰爪样式,去扼脖子杀人的那双手,对得上号呢。
云湄垂下眼睫,神色淡淡地替自己绑头发。
说起来,那个采儿的姥姥,还是对她耍过“浪荡秋千针”的人之一呢。
云湄甚至连唏嘘的空当都没有,自顾自抿完长发、穿上衣裙,便往何老太太房里去了。
***
“这个婢子叫龄宝儿,也是打小便养在府里的,人漂亮,又强干,也听话得紧,将她收了,必是如臂使指。”
深德院正房里,何老太太高坐厅堂,云湄在她下首的玫瑰圈椅里安坐,手里给老太太奉着茶,听何老太太在主事嬷嬷手底下挑人。
何老太太接过茶盏,却没及时啜茶,而是问了句:“你说她叫什么?”
不等嬷嬷说话,龄宝儿自己款款一拜,声气儿高昂地接过话头道:“回老祖宗的话,奴婢叫龄宝儿。”
何老太太听了,顿时沉着声线,望向主事嬷嬷,哼道:“谁给起的名儿?犯了大忌讳了!”
云湄也适时做出凝眉的神色来,拿帕子掩了掩唇,偏过脸去,一副不忍心再瞧,教那龄宝儿自求多福的模样。
——宋浸情的小名叫龄玉。当年宋浸情病情反复,何老太太为庇其安康,特地求了一块儿寓意长寿的南海龟玉放在满怡屿镇宅,宋浸情的小名亦是由此而来。
其实一个小姐,又不是皇帝老儿,这事儿不必闹得恁大,说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宋浸情因着身体状况,在这个家里,就是所有捧在心尖尖的主儿,比之皇帝老儿也没甚两样了,何老太太这些年是请医问药求神拜佛,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偏也去信些借名借命的说头,这不,就戳了她的痛肋。
龄宝儿立时色变,主事嬷嬷亦是心惊肉跳,不等龄宝儿讨情,赶忙使人把她拽下去,自己回过脸来,赶忙佝偻着肥胖的身子,一迭声地冲座上的两人赔罪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我瞧她阿娘也是糊涂了,正经小姐的名讳都敢犯,包藏着什么心呢这是……”
云湄一面佯作不舒坦的模样,心里头却一面发笑——别说犯忌讳,她还整个儿冒充呢,甚至坐在这里点评起旁的婢子来了,这场面,也是显得滑稽。
这算是个小插曲,虽然何老太太没说什么发落的话,但云湄也知道,那叫龄宝儿的婢子,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曾经她也是底下受排挤的,自然懂得在宋府讨生活的这份艰辛,瞧着诗礼人家,面儿上光鲜,实则因为太过枝繁叶茂,那些阳光顾不到的地方,便窝藏着大把的污垢,又黑又脏的,冷不丁就会栽一跟头,碰一鼻子灰。他们这些底下供人差遣的,就是任人践踏的家伙什,任是昨儿被捧得靓丽,今儿一犯什么忌讳,即刻便臭不可闻了。那龄宝儿瞧着细皮嫩肉的,或恐也是倾全家之力拿顶好的资源供养起来的,可奴到底是奴,就算有机会面见了主子,一旦冒犯一二,这不就拖下去受罪去了?
云湄没求情,自顾自刮擦着茶沫。
她当然不会发话。任她平日里多么受宠,宋浸情才是正经的小姐,就算不在身边养着,在何老太太心里头照旧沉甸甸的,可容不得旁人掂量不清地去置喙、冒犯什么。
别看她云湄当下爬得高,一个行差踏错,那也是不经摔的,这当口,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
大户人家小姐的陪嫁,一般是几个能干的嬷嬷姑姑,再加上两三个贴身的漂亮丫鬟。前者是协助未来主母办理中馈事宜的,后者呢,则是给主君准备的媵妾,多用于怀有身孕后固宠所用,身契捏在手里,也不怕翻出什么浪儿来。
这两个陪嫁丫头的名额,原是由严氏来钦点,但何老太太瞧过她的人选,都是她打老家揪来的堂亲、表亲,一看便是趁机贴补娘家,且对云湄起挟制作用的。
何老太太舍不得云湄受苦,更是不想让无忧无虑、心计手段颇浅的宋浸情未来要去吃那几个精明表亲的醋,便发话要大包大揽,严氏也没话儿说。
统共挑了两个时辰,最终敲定了一个叫明湘的女使、一个唤承榴的丫鬟,前者踏实稳重,后者机灵敏慧,还有一个贴身侍奉的姜姑姑,这三人不是同何老太太沾亲带故、便是用了多年的老仆所生,自己人用得放心。余下的那些个,再由何老太太自行指派,云湄这厢要奔赴鸣阳郡主的邀约了。
何老太太点了明湘去帮“宋三姑娘”安排套车事宜。
云湄回房里检视了一下外形,没什么不体面的地方,便即从架子上取下幕篱,走到临近外院的地方,再由小厮们打起隔断视线的帷幔,在妥帖的掩盖下从随墙门迈进外院,绕过廊子,出了中门。
虽然时下不少女子纷纷效仿永靖公主的开明自由,但宋府这类门第仍然恪守旧规矩,女眷们平日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避忌,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如此,到了待嫁的青葱年岁,不光外男,便连父兄、堂兄弟们都鲜少来往。这出行的架势,得一直持续到嫁作人妇才能停止。
云湄心里头有些新奇,没多久,便走得有些发闷了,身侧四四方方地罩着,不像保护,倒像天罗地网似的,浑没有她以往替老太太来外院办事、出门采买要爽快。
车便停在巷子口,统共十步路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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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却立时迎上来,托起了“三姑娘”的臂膀,带着她一步步地走。
这唤作明湘的女使,是何老太太傅母的重孙女儿,年岁瞧着不大,却有些少年老成,生得周正,说话儿的腔调跟那些个姑姑嬷嬷似的,一套儿套儿的,一会子提醒云湄脚下不能行这么快,给她演示步幅,一会子又纠正云湄踏上车前小墩儿的姿势,总之说教意味很浓,不像是随意陪着出行踏青的。
云湄这便知道了,这是何老太太特地派来时时刻刻提点她仪态的专人,先头说的“我把你养得同正经的闺英闱秀没什么两样”都是客套话,真要扮起千金小姐来,自然得处处不露馅儿。
是以,云湄也没什么抗拒的心思,反而姿态放低,悉心学着,一直到车内坐定,明湘才不处处看她“不顺眼”了,安静坐在她身旁,垂着眼睛给她奉茶。
云湄看着她,手里试探地刮了一下茶沫子,果不其然,明湘又抬起眼帘,微微凝眉,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云湄没敢妄动了,“敢问姐姐,哪儿不对劲?”
要是宋三姑娘本尊坐在这里不耻下问,明湘自是大觉折寿,当场便要婉言推拒。但明湘算是老太太的中枢心腹,她知晓替嫁这等私密事儿,于是指挥起云湄这个赝品来,也并不害臊,生受了这声“姐姐”,上手提点道:“这不是打镲和敲钹,姑娘手上的劲儿且小些,别闹得自己和看客都耳鸣。”
其实这些细节,云湄在何老太太身旁伺候惯了,也是知道的,问题就在于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自个儿做惯了奴婢,便没往这上头使劲儿,吃喝都没有主子们讲究。主子们的坐卧行止,尽皆得遵循体面的规矩来,但她们这些做婢女的,只需要快手快脚——快些吃完、快些做完去伺候主子,便妥当了。
这便留下了很多不具备观赏性、看上去有失身为小姐的体统的陋习,而习惯是难以更改的,不经意就会打犄角旮旯里流露出来。所以,明湘的存在,连云湄自己也觉得十分有必要。
她当即点了点头,“姐姐说得很是。”
云湄肯定一个人的时候,剪水双瞳中潋滟着虔诚的光波,兴许是那些在淤泥里摸爬滚打的旧光阴中,奉承、讨好人习惯了,装着装着就跟真的似的。眼下这副眼神儿,连明湘这种老古板看了都心觉羞赧,不甚自在地咳了声,便偏脸看窗外飞景去了。
云湄笑笑,浅浅呷了口茶,便没再多用,她怕等会儿难以方便,毕竟还要应付人的,应付的还是她的“未来夫婿”,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备战。
她趁明湘不注意,也偏过脸,悄然揪起了一角车帘,揭开半幅面纱,往外头探看。
正是酒酽春浓的好时令,打外面传进来的莺语燕啼不绝于耳。车辘辚辚,驶出城门,到了绩业原上,更是另一番大好之景。
今儿个赶上了休沐,只见春晖万丈下,不乏举家出行踏青的游人,各色纸鸢在天上畅快地翾翔;起伏的丘陵之后,更有正当韶华的青年人在密林里跑马追逐,一时间风声、欢笑声、蹀躞带的碰撞声、猎狗的喧叫声,浑浑沌沌地混作一团,云湄看了会子,便眼花缭乱、耳畔嗡鸣地收回了视线。
那许七郎在哪儿呢?
……到时候鸣阳郡主会替她引荐的,这么多人呢,且省省眼力罢。
12. 巧饰伪(十二)
“簌簌——”,箭镞挑着一点迫人的寒光,裹挟着呼啸锐风,势不可挡地悍然脱弦而去,众人目光紧随其后,只闻“叮啷”一声,竟是靶子不堪承受羽箭带来的力量,遽然后仰倒去。
马场的小厮赶忙弓身上前,将标靶扶起,众人凝神细瞧,果不其然,一发破的,恰中要害。
许问涯勒马收弓,在迭起的喝彩声中调转辔头,回到堂哥许四郎附近。
许四郎的几个同僚打趣道:“七公子这珠玉在前的,咱们哪个还敢上场丢人呐。”
交谈间,花雨乘风而落,姑娘们的香帕混着簪花相继降下,许问涯偏身躲避,循迹抬头,看向半山腰处的崇山灵寺。此地供着地藏王菩萨,前来求拜的多有慕艾少女与求子妇人,那些眼光高的更是胆子大些,远远相中,便从身上抽出信物投掷。
这可接不得。许问涯眉尖微蹙,打马走得远远地。
有同伴见状探问,言语间暗示自家正当年华的小女正于不远处饮茶,许问涯坦然回道:“某婚约在身,今日兄嫂凑局引荐,想来,未婚妻此时便在灵寺中上香礼佛。”说着,他看了眼不远处正以啜茶为掩,于长袖遮盖之下羞羞怯怯朝他看过来的姑娘,语气愈发淡了,“如此,不便叨扰令爱。”
这把声口很是流丽悦耳,如击金撞玉,泠泠动听。他人也生得金相玉质,大有温文之气,行止之间的礼节更是挑不出纤毫错处,只惜有一段挥之不去的疏离之感笼罩,显得不大好亲近的模样。
许四郎及时接过话头,解劝道:“是了,你们收收心吧啊!我七弟已然名花有主,当年指腹为婚,幼冲之时便情谊甚笃,乃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难道一箭在前,咱们就都不玩了?”一同游玩的许十二郎许问渊截断他的话,从随侍的小厮那儿取来弓箭,满不在乎地张弓上场,“那多没意思。不就靶心吗,你们没中过?”
许问渊与许问涯同父,同为嫡子,可前者乃续弦所生,许问涯又早入庙堂效力天子,鲜少归家,是以二人并不算亲厚,且许问渊反而处处以七哥相较,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是同许问涯过不去。
许问涯早已及冠加字,今岁二十有一,又在帝国中枢沉浮多年,而今自然不会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儿计较,不痛不痒地收回视线。
许四郎大皱其眉,环视同僚,果然脸上都不甚好看。这小屁孩儿的话,得罪的可不止一个人。
许四郎将要开口,却见一名仆从远远跑来,垫脚朝骑着高头大马的许问涯说些什么。许问涯听罢,仰首朝山中栽种梨花树的地界看去,只见落英缤纷之下,两道相携的身影正融洽前行,许问涯认出了四嫂,另一个或恐便是……
他只见四嫂拍了拍同伴,而四嫂旁边那道窈窕身影微微一顿,踟蹰着偏过头来,慢慢挑起半幅雾縠似的面纱,不期然同这边对上一眼,旋即状似羞赧地回过身去,继续往山寺前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七公子?”仆从站在白骢马一侧,正等着示下。
那厢许问渊扬弓骑射,见半晌无人应和,连惯来爱管教人的四哥都没发话,不由奇哉怪也地回过身去,见他们视线朝上,也跟着往山里的梨花林中瞧。
恰巧树下的姑娘掀纱看过来,兜帽下的容颜粉面桃腮,双眸微眯,眼波儿泛泛似水,唇角旖旎一笑,便即转过脸去。
那一霎那的对视,恍惚像个轻盈的梦境。
再回神,就见七哥的仆从带着一提嵌螺钿的漆盒往山脚跑,像是要去送什么东西。
原来是未来嫂嫂啊。
许问渊阴冷一笑,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
***
这厢,云湄收回视线,其实没看清底下任何一个人长什么模样。
她的眼神儿不大好,早年被府里爱折腾人的老虔婆拿捣衣裳的杵子打过脸,杵尖恰巧狠狠戳到了额边,自那以后,云湄额旁便留下了多少千金药材也填补不了的坑洼,连带着视力受损。
那珺山仙师只匆匆给她推骨填肤,而云湄这些年习以为常,倒也忘了提眼神儿这回事。
是以方才,她就算眯了眯眼睛,也没怎么看清草场里的境况,人和马模糊成一片儿,匆匆来去的箭矢,在她眼里也跟左右飞翔的苍蝇没什么两样。她只冲着鸣阳郡主指出来的那一块儿浅浅笑了笑,便状若害臊地收回了目光。
“你看是吧?我说了,他们许家兄弟都生得俊,当年我瞧上我家官人,其实泰半是为着他的脸,那些文采策论的,我压根看不懂,太子还以为是他的诗文做得不如人家好,我才移情别恋的。”鸣阳郡主挽着云湄臂膀,犹自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得百无禁忌。
云湄莞尔,做出难为情的声气儿,细细附和道:“是出落得神采英拔,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其实她压根没看清……只是想着,以宋浸情的目力水平,这个距离应当是能够瞧个囫囵的。
鸣阳郡主露出了然的神情看着她,云湄愈发低下头去,鸣阳郡主知晓她们这些大家闺秀都经不起打趣儿,便也没再提俊不俊的事儿,转了话头问道:“你中晌用罢饭出来的么?等会儿晚边是想吃斋饭,还是什么?要不同我官人他们一块儿去佳味楼用晚膳罢!”
身为鲜少出门的宋三姑娘,云湄自然得百般推拒,忸怩着说:“我母亲和祖母说了,要我早些回去的……我给她们去偏殿的观音娘娘那儿求过平安符,就得走了,再晚些,她们会忧心的。”
鸣阳郡主这下也反应过来不妥了,毕竟还没正式通婚,按照他们高门大户的礼仪,是该避忌着些。她说好吧,“那等会儿拜完神明,去下面的月台上一起喝个茶,在看客席里远远瞧他们打打马球还是可以的吧?就几盏茶的功夫,不耽误你回府的时辰。”
云湄做出矜持的样子,腼腆地点了点头。
日头偏移,两人在佛座下奉了香油钱,平安符到手,便商量着下山了。鸣阳郡主过来挽云湄的膀子,瞧着又要跟上山似的,舍弃轿子、长途跋涉。
云湄知晓以一个娇养在绣阁中的姑娘的体力,是决计走不成的,于是有些难为情地说:“姐姐,我有些走不动了。”
鸣阳郡主上下看了看她,又左右巡睃,发觉那些年轻姑娘们俱都会在客舍或者雅间里头歇歇脚,再谈踏青的事儿。
鸣阳郡主一拍大腿,嗐了一声,致歉道:“你瞧我!小时候收惯了网子,一身的牛劲儿,倒忘了你是个娇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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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着实是欠考虑了,毕竟二嫁过后,她不用再遵循禁庭里的规矩,她做什么许四郎都会允许,是以投壶啊、跑马啊、在后山里钓鱼啊,她可是满州府跑的,这么着,便又把少时的气劲给练回来了。眼下爬山而已,自是来回几趟都走得,倒忘了身旁站着的是位娇滴滴的深闺小姐。
鸣阳郡主道:“那我使唤人把车赶上来吧?咱们先在雅间里等等,”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榭,“去那儿歇歇脚,还能看到底下的草场呢。”
云湄颔首。
这处的位置可不好抢,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鸣阳出手阔绰,说话儿就空出了一间视野顶好的亭子来,茶水细点摆上,就算底下的草场看不大清晰,仰头瞧不远处流云翩翩、莺燕翾翔,也是一段美好的踏春乐趣。
二人坐定不多久,就有位仆从打扮的人物提着盒子凑上来,鸣阳认出了他:“你是七郎身边的全昶?”
全昶先是朝二位姑娘行礼,尔后笑着说是,再而把手里的家伙什摆上桌来。那嵌螺钿的盒子很是精巧,一层一层靠拧开旋钮带动机括而依次盛开,像一朵硕大的春花儿。
里头装着的东西更是琳琅满目,全昶指了指第三层,冲云湄笑道:“咱们大人知晓宋姑娘最好这一口,听说今日宋姑娘也到场,特意早早使人准备的。姑娘且尝尝,月明楼的酸脯,跟您小时候吃到的一个味儿。”
宋浸情嗜酸,云湄最近翻册子的时候,看到许宋二人小时候发生过一个插曲:许问涯特地从京城给她带了最好的细点,可惜其中有一包又油又甜的酥糖,宋浸情接过后看了一眼,摇头不要,其他的也连带着不吃。许问涯便随意把那糖赏给过路的一个宋府婢子了。
许问涯是今阳许氏的麒麟子,从小集万千宠爱、堆金砌玉地作养着,定是鲜少有这番被当头泼冷水的时候。彼时年纪又小,赌气随意赏给旁人也是情有可原。想来有过这被当场下面子的一遭经历,许问涯自然清晰记得宋浸情的口味。
当下云湄自然得给脸子,隔帕拈起了一块,可那酸味尤其冲鼻,使得云湄下意识微蹙了眉尖。
她幼时摸爬滚打过得孤苦,这些苦的酸的玩意儿,她早便从倒灶的生活中品尝得尽够了,实在厌烦得很。日子稍微好起来后,她便穷人乍富一般见天地买甜腻的糕饼吃……当下大皱其眉,但也就是那不可捕捉的一瞬,很快便恢复过来,浅浅咬了一口,尔后忍着味蕾叫嚣的排斥之意,佯作腼腆地笑道:“多谢,劳烦问涯哥哥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一口。”
云湄又带着鸣阳郡主一块儿,一一把每一层置放的点心都给尝了尝,可惜鸣阳只吃了一口,便不给面子地摇头不用了,“噫,这是放了什么!酸死了。”
云湄只得一个人“享用”,这么一通下来,其实心脏都酸得揪变了形儿,脸上还得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笑模样,抬眼见全昶仍旧戳在眼眶子里,没有纤毫要走的势头。
云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难不成这许问涯是来报仇的,试探她这个“宋三”究竟有多爱酸玩意儿,还得当着面儿吃完呢,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当然全昶走这一趟,自然不是单纯献吃食来的。他的主要来意,倒也不是云湄揣度的那样龌龊。
13. 巧饰伪(十三)
“这是垂髫之时您俩互相约着打的一对儿玉球,宋姑娘还记得不?后来两下里过得匆忙,聚少离多,咱们大人也没寻找机会给予。”
全昶见时机差不多,从腰带上取下一只锦绣的漂亮口袋来,平放在桌上,拉开褡裢,从内囊里摸出一颗夜明珠一般浑圆发亮的小玉球来。
“今儿可算是相见了,咱们大人便命小的赶着送上来,宋姑娘瞧瞧,喜欢吗?”
云湄垂眼看去,只见宝相纹的鲜艳红绳底下,垂吊着一颗汀滢的、滚瓜溜圆的玉球,球表面錾刻出一只豹子的形状,栩栩若生,昂首挺胸的尤是威风。
全昶提醒道:“小时候您打趣说您是小兔子,咱们大人是豹儿,这不,您拿着他的,他佩着您的。”
云湄知道了,就是一对儿定情信物呗,互相收着对方的,以作郎情妾意的记号。她又想起一回事,许问涯字兆玉,而宋浸情小名唤作龄玉,难怪用玉球做信物,想来也是天作之合。
复又端量那漂亮的小玉球,东西很精致,但云湄却感受到了些许敷衍与潦草之意。就像是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过,许问涯才会这么一有机会,便如此草草献上,权当完成任务。
果然只是权宜婚约而已,许宋二人常年不来往,感情不见得有多么深厚,那些个酸透了玩应儿,只是为了这颗定情的玉球打头阵罢了。信物一旦交换完毕,就是机械式地走完六礼,尔后缔结夫妻,多么水到渠成,多么敷衍了事。
当然,云湄是个赝品,所以双方的感情方面,压根不会感到一丝儿的不舒服,反而作出惊喜感动的模样来,大为赞叹地说着:“好工巧的球儿!你……一定替我谢过问涯哥哥!”
全昶微笑说是,这么着才算是正式退下,复命去了。
云湄演技上佳,鸣阳也没看出不对劲,撑着腮帮子唏嘘道:“你们感情真好,果然自小的青梅竹马,才是情意最深厚的,一起创造过多少可供回忆的印记呢。”
云湄腼腆笑笑,掂量着红绳,爱不释手地把那圆球左看右看,一副沉浸于缱绻情爱里的模样。
她管许问涯那头是敷衍还是上心呢,反正这球儿,就是她今日向何老太太交差的玩应儿,代表着她圆满完成任务的佐证,云湄当然由衷地开心了。
云湄煞有介事地欣赏完毕,招手唤来侍立在不远处的明湘,尔后将玉球递给她。
谁知,就在这将豹儿玉球递给明湘的当口,云湄动作微滞,存放在衣袖深处的那柄贝笛,忽地有了少许动静。
云湄心里一凛,手指一手,及时抓握着玉球,偏开了传递的轨道。
果然,下一瞬,斜刺里打出了一块儿锐利的石子,正正打在适才主仆二人的伸手交汇之处。
云湄眼神微冷。
倘或她方才避之不及,手里的东西,便会被遽然击落在地。
明湘原是伸出手,稳稳当当地去接,却见云湄倏而又收回手去,明湘正满腹疑惑,尔后瞧见变故,脸色变了变,四下里巡睃一圈,不满地说:“哪来的顽孩儿。”
云湄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复又伸出手,将玉球儿交给她:“不碍的,小孩子而已。收好吧。”
明湘道:“姑娘不系上吗?”
她以为云湄是想让她代劳,替她系在裙带之上,才喊她过来的。
云湄垂下眼睛,掸了掸看起来太过轻薄的裙带,以此为由说:“今日不便,留待日后再说罢。”复又额外叮嘱,“你且收好了,放到马车上的抽屉去。”
毕竟是何老太太亲自拨的贴身女使,明湘是个聪慧的齐全人儿,听了叮咛,自然当即应喏,妥帖地下去承办。
鸣阳郡主全程旁观,看到意料之外的动静,亦是“嚯”了一声,“真是欠教训的,谁呀?”抬头四处张望,作势要寻仇,只惜没瞧见半个影儿。
云湄默然饮茶,心里念头几转,复又想起大喇喇泡在井水之中的采儿,胸腔中愠怒之意缓慢酝酿起来。
府中那些人不敢禀报老太太是一时的,这会子,宋府里应当已然闹翻天了。
思及此,云湄说道天色已晚,没再与鸣阳郡主一块儿去马场旁看戏,转而乘车回了宋府。
鸣阳有些遗憾,只得相约下回再聚,独个儿去了看客席。运动完毕的丈夫到了跟前,她没有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自觉,反倒是许四郎俯下身子探出手,掖了一下她残留糕点渣滓的唇角,无奈而宠溺地说:“注意形象。”
复又毫不避讳地冲附近正喝茶休整的同僚们介绍道:“这是我内人,鸣阳郡主。”
此皇家下堂妇的名头可是响当当的,在场之人纵使身处皇城之外远离京畿,也仍有耳闻,众人微微变色,但且打量许四郎那副坦然模样,俱都收敛异色,恭敬地同郡主见了礼。
而结束最后一轮热斗的许问涯与许问渊,也陆续下了场。许问涯看见了从山腰跑下来的全昶,却没在鸣阳郡主身侧看见先前那道戴着幕篱的身影。
许问渊往这里投了一眼,亦是百无聊赖地草草灌了点儿水、擦了擦汗,便即回归马场之中厮杀去了。
全昶接过辔头,替自家公子栓好马,絮絮禀报说:“买的那些零嘴儿,宋姑娘很是喜欢,那颗玉球也收了。”
许问涯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一面整理收得紧窄的刺金箭袖,一面似随口问道:“宋姑娘怎么说?”
全昶想了想,怎么转述都显得肉麻,只得照着那宋三小姐的声气儿,摆出受宠若惊的娇俏模样,鹦鹉学舌似的说了句:“她说‘好精巧的球儿!一定替我谢过问涯哥哥’。”
“……”许问涯不由看了他一眼,一副失语的神色。
全昶缩了缩脖子,讪讪说:“奴才可没添油加醋,人家小姑娘就是这样的呀,比大人您差多少岁了都,仍旧天真烂漫着呢。”这样年轻的姑娘,叫哥哥简直都是折寿了。
许问涯没说妥还是不妥,但脑海里仿佛能依照梨花树下那寥寥一瞥,勾勒出云湄说这段话的赧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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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假人手地将箭囊、弓箭那些个收拾起来,期间一直垂着眼帘,密匝匝的睫影由日光斑斓地打在细腻的肌肤上,一时间光影变幻,愈发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良晌,金灿灿的元宝凌空抛过来,全昶赶忙接住,脸都笑开了花儿:“哎!谢谢咱们大人,这是夸奴才承办得好呢。”
***
云湄不知道满腹心计的自己,凭着高超的演技,而已然在许问涯那厢被塑造成了一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的形象。
倘若被她获知了,又是一道可以去何老太太跟前邀赏的成功之作,毕竟宋浸情的性子便是如此,教她模仿得惟妙惟肖。
可惜她并不知晓,只是乘着车马,伴着辚辚的车辘声回了宋府。
一过午门,果不其然,府中井然的秩序短暂地乱了套儿。何老太太在深德院正堂中踱步来、踱步去,跟前排列开各院的掌事,何老太太急如风火地连串儿诘问,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采儿暴毙的缘由,或是提供零星蛛丝马迹。
其实何老太太并非看不出底下人的明争暗斗,她只是谁对她好,把她放心上,不管对方抱着什么目的,只要没闹到明面上来,她都会提拔看重。
是以,采儿死了,何老太太心里头还是极不舒服的。那丫头是油嘴滑舌了点儿,但心计都写在脸上,这么些年来也没翻出什么大浪儿,衣饰也掌得好……唉,总之很有些舍不得。
正堂之中,人人敛容屏气,甚至连赵嬷嬷也静立一旁,不敢大声言语。
何老太太大动肝火、赫然一怒的时候,往常都是云湄的主场,她拥有春风化雨的深厚道行,纵是辣椒脾气,瞧了也会不由自主地舍她三分脸子。
可今日云湄见状,却令人意外地没有趁虚而入、去踩着点儿安抚老太太慌乱的心境,反而是避开这波喧嚣嘈杂,回了自己房里。
明湘留在门房那儿安排出行后事,承榴则迎上来给云湄卸掉钗环,眼里滴溜溜地转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明显是等着云湄垂问她院儿里发生的事儿。
可是云湄并没有发话,洗净了脸,便把她跟姜姑姑都打发走了。
承榴有些奇怪,只觉得她是白日里出去游玩,应付人累了,又被很有眼力见儿的姜姑姑拉着走,便也没说多什么,如此退下了。
云湄斜斜地卧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期间,她藕臂一抖,从袖笼里抖落出一把贝笛来,曲起指节在音孔上敲了敲,那声线细细的,不是猫儿一类耳聪目明的家伙,尽皆听不大清。
外头晚霞散绮,沿着直棂窗的孔洞漫射下来,投在木地板上,恍似粼粼的波光。一个身着夜行服的瘦削少年逆着曛曛的烟霞,矫健地自窗台跃入,在地上轻灵地滚了一遭,最终以单膝点地的姿势跪在云湄榻前,仰头看去,一错不错地虔诚望向云湄被霞光映衬着的如玉侧脸。
“啪——”地一声,云湄连眼睛都没睁开,微微抬起纤细的腕子,反手便是毫不收力的一巴掌。
14. 巧饰伪(十四)
少年从不对她设防,抽冷子受了掌掴,生得清秀却显得刻薄寡恩的窄脸被打得一偏。
可他愣是一声不吭,倏而将脸转正,眼中没有半点错愕、委屈之意,那双带了点儿异域色彩的琥珀色眼瞳中,反倒流淌着骤然被云湄触碰,而产生的浓厚惊喜。
云湄睁开眼睛,不耐地盯住他,质问道:“元狸!井里的尸,是你抛的,今儿递玉球的乱,也是你捣的?”
元狸不避不让地回视她,没有否认的意思,像是根本不惧怕她的诘问,脸上显出一段儿天然的恶来。
他不知道这是错的。
云湄深深攒眉,抬起手,托住了他的下颏。她眯着眼睛,不乏危险地轻声道:“现下,你倒是能做上我的主了?”
元狸看她的眼神尤为狂热,根本不放过能这般同她视线交汇的机会,一壁贪婪地盯着她的脸,一壁说道:“那日婚筵,你看她的眼神里,藏了杀意。”
云湄轻笑一声,“难不成我是兽吗?扑咬人之前还警示猎物,眼里淌出如有实质的杀意来?”
元狸说是,继而带了点儿腔调地、语言组织不甚清晰地道:“很明显。你知道我来自混乱的地界,那里蛇行豹走,谁想吃谁,欲念都写在眼睛里,我学到了分辨的技能,所以看得出你的欲望。”
云湄不接他的话,反而道:“你现在不是为了一口吃的,而去四下厮杀的野猫儿、野狗儿了,你是家养的。”
元狸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云湄继续一字一顿地告诫道:“家养的狸奴,是令出惟行、令行禁止的,我没发话的事情,你不可以擅自去做!”
她顶着一张纯然波俏、温和似水的颜容,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料峭得犹如三月寒风,“听不明白,就趁早滚。”
言罢,手上松了劲儿,甩开他的脸,动作间厌烦之意显然。
元狸这下清楚了,做不好,就会被她永远拒之千里。他心里着急,赶忙答应下来,卸下支起的那条腿,该为双膝跪地,膝行两步凑近说:“你别生气,好不好?要我怎么做,才能弥补?”
其实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从最恶的地方成长起来,凭的便是一腔子狠劲儿,而不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云湄讨厌那个采儿,却始终不对她下手。
但他更害怕失去守护在姐姐身侧的机会,比起坚持心中的不解,他可以从善如流地伏小做低、承认自己做得大错特错。他才不在乎所谓的脸面。
随着他的靠近,云湄闻到一股厚重的香味,也不知道他怎么爱上的这气味儿,闻着太浓,令人不适。
云湄蹙眉,调转视线,却发现少年脸上显出清晰的慌乱之色来,他的眼瞳不似中原人般漆黑,反而呈现出明澈清净的淡金,特别是一对上她,他眼中有什么情绪,都是蕴藏不住的。
不过三言两语的恫吓,他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水雾,翘睫被泪花沾惹得恍似扇动的蝶翼,鼻尖也红了,整个上半身俱都匍匐在美人榻旁,亟待她垂怜的模样。
云湄凝视着他这副可怜情态,大发慈悲似的伸出手,拿手背抚了抚他的侧脸,声音轻得仿佛情人的耳语:“你我到底连着一半亲缘,只要你听话,我会疼你的,知道吗?”
二人同母,元狸继承了生母的异族风情,云湄却更像云父,浑身上下瞧不出半点异域之色。
当下云湄看着元狸肖似阿娘的淡色瞳孔,终究是心软了几分,才有这番话。
元狸是个得寸进尺的货色,脸色陡然缓和后,还不忘挑拨离间一番,感受着她的抚触,嗡哝说:“是的,比那个叫乔子惟的,要亲近多了。”
云湄今儿把他叫出来,不是相互温存的,而是冲他算账的。她要斩断后患,不能让他拖她的后腿。
“杀掉采儿,勉强算你情有可原,但意图毁坏玉球呢?”云湄说,“难不成你是只猫儿,本性发作,看见球状的玩意儿,便玩心大起,总想着逗弄逗弄?”
元狸听了,反而困惑地问起她来:“那样贴身的东西,你怎么能收?不是说我们才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吗?”
云湄又蹙了眉,叱道:“我只是逢场作戏罢了。那是别人的重要信物,你毁掉它,会带累我。倘若你总是一意孤行,待得我去今阳,你我便分道扬镳吧。”
元狸听得一知半解,但他害怕云湄会再次说出让他滚之类的话,忙不迭地点头,满口应承下来,“阿姊,我听话,往后一定不会了。”
云湄头疼地朝外挥手,道:“好了,你走吧,一会儿我的婢女要来了。”
元狸念念不舍,但将将答应过日后要听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云湄起身,坐去妆镜前,静静看向镜面里的人儿。
她不觉得自己狠心,毕竟怎能养虎为患?例行的敲打,是很有必要的。只是而今也不可以轻易放虎归山,元狸的心思不干净,倏而扬言作别,或恐会触怒他。
他跟她一样,是得不到便要毁掉的人。所以,从答应接纳、养育这个异父的弟弟开始,她便已然势成骑虎,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去奴役他,令他于她来说如臂使指,执掌自如。
想起元狸适才的慌乱,云湄凉笑着抿了抿鬓发。
元狸对她有着极其浓厚的依赖,那并非男女之间的情愫,而是对于仅存的相连血脉的表里相依,这种关系比之前者要稳固得多。
他是一把极好的刀。
***
对于采儿这回事,何老太太闹将过两日,便也消停了。为了杜绝恐慌,她截断消息,府中人人噤若寒蝉,当日瞧见的没瞧见的,俱都不敢多言一句话。
主人家动辄打死无辜奴仆是触犯律令的,但显然采儿不是受主子鞭笞而亡,此行凶手段恶劣难言,倒像是有人寻仇。可蛛丝马迹遍寻不得,宋府还要正常过活,便如此按下不表了。至于报官?生怕家宅安宁才会去报官。
就算是哪个主子打死的,也可以推说是奴仆自己摔死、病死、噎死等,这便是高门大户独有的运作了,哪怕政令如山,也纤毫妨碍不了他们这些华族对于下人们的生杀予夺。奴字,便是一个鲜明的烙印。
早在家人为了一袋米粮将云湄卖出去时,她也被打上了这个烙印。这么多年的艰辛困苦,一直到眼下可以凑在何老太太身旁自如地撒娇卖嗔,其中难处,同倒悬之苦仿佛,在火海里摸爬滚打的滋味儿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晓。
所以,像春窈那般草草消籍成亲,她不甘心,她得狠狠地大捞一笔,才会去考虑急流勇退的事儿。
当替嫁的机会摆在眼前时,她佯作委屈却百般体谅,甚至处处替她们缜密弥补,令何老太太大觉亏欠……其实,从那一霎那开始,她便是心甘情愿地主动踏上这一条路的。何老太太被她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衷心、素日里展现出来的毫无破绽的老实本分之气所蒙蔽,又满以为手里捏着她的身契,便是完美地手拿把掐了,实则待得她正式嫁去今阳许家,她同宋府便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以互为威胁。
到时候,有什么额外的条件,还不好谈吗?
***
黄昏时分,云湄以宋浸情的身份侍奉在何老太太跟前,殷勤地为她布菜。
因着采儿之事,何老太太没甚胃口,但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同今阳那头的婚约。两家乃是订的娃娃亲,六礼那些早都过完泰半了,只等宋府这头知会一声,婚书一下,婚程指日可待。
那日云湄带回定情的玉球,何老太太大喜过望,又给她添了一处私人的庄子。时下女子不可拥有私产,庄子挂在庄头名下,但何老太太一鼓作气把庄头的身契交给了云湄。
接着,何老太太往今阳那边儿去信商榷,两家寻大师择了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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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将婚期定在丰登的秋季。
何老太太索然无味地咀嚼着菜食,抬眼看见云湄忙前忙后、却行云流水的模样,脸色到底是好了些。
云湄就是有这种气韵,不管什么时候,呈现在何老太太眼前的模样,都是温和而完美的,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尽皆带着一段温软气儿,决计不会扫何老太太的兴,反而叫人瞧了只觉心头熨帖舒称,那些无谓的躁动,全然被抚平缓和了。
何老太太脸上终究有了点儿笑模样,冲云湄道:“今儿我已给族兄去信,喊他预备派人迎你入府。你也让明湘和老姜她们几个替你收拾行箧,不日便要走水路启程了,我想想……就是后日。从咱们这儿赶过去,约莫半个月吧,再在我族兄府里住上两个月,便要出阁了。那些个亲戚关系,你都记住了罢?”
云湄莞尔,操着温柔的声调儿,缓慢却有章程地说:“此次去的是业康伯府,主家的主君,我便跟着喊一声何大儒。底下两位爷,一位早逝,一位外放,都不是我需得应付的。同辈的姑娘们呢,一个叫冬越,喜好挥鞭打马、是个火药脾气,另一个叫冬涟,性子胆小温软,也是预备要嫁给许家郎子的,是我未来妯娌,此一前去,可以提前打好交际。至于同辈的郎子们,得矜持着身份,点头之交便尽够了。至于我表哥……素日里也不常照面,两下里相见不相识的,都不是事儿。”
冬涟正是许十二郎的未婚妻,而这许十二郎,乃是许问涯继母所生的弟弟,是以这番前去,头要的便是同这位冬涟姑娘多多往来。
何老太太颔首,不忘敲打道:“情姐儿的嫁妆那些,你不用操心,我早派人护镖送过去了。你到了伯府,虽则处处得变通,但心境上须得更为老实本分些,毕竟出了这个门子,你便是正经的宋三姑娘了,行止坐卧都代表着宋府的脸面,你明白不?”
云湄清楚,何老太太对她,只是对一个会来事儿的贴身奴婢的疼爱,而万万非对于宋三的浓厚亲情,这点她自然省得,是以,她每每撒娇卖嗔,都是拿捏着劲头的,切切不能过火。
何老太太毕竟是一族主妇,断不是那随便哄哄就往下倒金豆子的二愣子,前头还心疼地说着怕严氏派娘家人掣肘她,后来自个儿还不是派了明湘与姜嬷嬷来监视她,随着她一同出嫁。
眼下呢,也是一番警示一般的敲边鼓,办好了,就如昨儿送入房中的那张庄头身契,往后还有得拿;办不好,两下里撕破了脸,那便是新一轮的难捱。
云湄也不想轻易撕破脸,于温和中渗透,才是她的拿手好戏,才是她如鱼得水一般的优势所在。
当下点点头,用罢饭食,回屋指挥人收拾行箧去了。
***
云湄这厢紧锣密鼓,殊不知天底下有与她同时同刻行动的人。
驿馆之中,院落里灯烛荧煌,小厮仆从来去,替自家大人装裹行囊,预备赶后日的客船。
许问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廊下风灯垂下的铃铎,间或瞥一眼东厢,见七兄正脊背挺直地坐于桌案后,因将将沐浴毕而墨发披散,整个人带着难得的疏懒之气,抬腕提笔,在纸上写就些什么。许问渊知道,许问涯这是要写信知会圣上,告知自己即将回京述职。
许问渊原是被母亲派来跟着七兄学家伙的,哪知他镇日声色犬马,不是在郊野跑马便是在街头看百戏,人影都捉不着,早都令七兄失望至极,又哪会再带着他这块扶不起的烂泥四处酬酢。
许问渊怕他当真抛下自己,随便揪了个过路的仆从,探问道:“咱们的船是什么时辰?”
“咱们”两个字咬得很深,试探是不是一块儿走。
那仆从正是捧着托盘的全昶,本是要去给许问涯奉上睡前热茶的。他闻声顿足,答曰:“后日。”又着意看了这位不成器的主儿一眼,弱声提醒说,“是后日晨间,到了那日,十二公子且早些起身罢。”
15. 巧饰伪(十五)
是日,晨雾浮动,旭光熹微,宋府的车马碾着细弱的一层朝晖,穿街走巷,将“宋三姑娘”送至了码头。
此趟客船走潮河关入汾水,过了汉嘉府便是京畿所在,再走上十来天的马车,就能抵达上京城的城门,到时候便有业康伯府的人迎上前接应了,比之单纯走陆路要便捷得多。
待得前头走完一班运送鱼鲜海产的货船,客船便抛锚靠岸,木梯搭下来,依次检验身籍和过所,一一放行。
官家有独特的辨伪技艺,时至今日,若非身处中枢、有过硬的人际帮衬,有精密的关系网以作掩护,像云湄这样的普通人,捏造身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奴,便是奴。
曾经元狸想要带她走,她反问一句“身份怎么办”,就把两个人都难住了。逃奴之身,在这关卡严格的大蔚疆土,寸步难行。
元狸有轻功傍身,是能带她翻墙离开,可之后呢?又不能大喇喇在日光下行走,亦不能开门做生意,一辈子鬼鬼祟祟偷偷抢抢,困窘到死。
所以云湄严词拒绝。不顾死活、饥一顿饱一顿地浪迹天涯,在云湄看来,是自欺欺人的、虚无缥缈的“自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在宋府跌跌爬爬,终于得到“替嫁”这个天大的发财机会,眼下好好走完这一程,便可功成身退了。
***
云湄靠着宋府三小姐的身份上了船,何老太太动用关系,她分到的居室窗明几净,橱柜、香案、临水的露台尽皆一尘不染,一看便是提前精心打点过。
只是惟有一点不好受——云湄有些晕船。
她五岁便被卖进了瓦舍里,再辗转由牙人卖进宋府,起先都是做些打杂的活计,待得能替主子乘车出城买办,那都是十二岁之后的事情了。鲜少有出行的经历,便容易晕这些交通用物。
姜姑姑急得团团转,跟承榴俩个挨在甲板上观察,问闽地来的船客购买枸橼。明湘给云湄烧了热茶来,一边伺候她喝,一面提醒说:“这可不行,真正的三姑娘是不晕船的。”
云湄听罢,头更晕了。她这是粗瓷茶碗雕细花儿了,以奴婢之身扮起小姐来,看似简单,实则处处都不容易。
明湘抬手喂她喝下一口,嘴里却并不闲着,又给她扎了一刀:“船还没离岸,你便如此了。水路要走十五日,一旦遇上浪,该如何是好?”
云湄连干呕都没力气,挨在她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能怎么办呢?只能庆幸附近没有会对她生疑的熟人了。
正这么想着,便听外头响起一阵嘈杂声。明湘留了个心眼,出去望了一眼,发现把舵的船主和随行监视的官兵尽皆迎了上去,像是船上来了什么得好生接待的大人物。
他们脚步匆匆,明湘混在人堆里跟了几步,就见原本行人攘攘的码头上,蓦地被官家的甲士们辟出一条干净空荡的道路来,尽头停着的宝盖马车上,先是下来了一位身量高挑的公子,只见他站定回身,挑着帘子做恭敬状,从里头迎出一个鹤发鸡皮的拄拐老翁。
“杨先师,请。”
另有一位叼着草根的小公子抱臂站在一旁,侧脸看他们和乐融融,很无谓且不耐烦的模样,看起来是嫌弃那老头哆哆嗦嗦颤颤巍巍走得太慢,耽误行程。
明湘看得瞳孔微缩。那日绩叶原跑马,崇山灵寺踏青,她全程伺候在一旁,眼神儿又比云湄要好,自然远远见过许家的几位公子,现下这两位,便是许七郎和许十二郎。
她赶忙往回走,推门告诉云湄:“许家两位公子也在船上。”
云湄刚刚自己吐过一回,眼下正在漱洗,精神头到底好了一些,能听得进去人说话。她侧耳听着,垂着眼帘,纤纤十指正浸泡在放了香叶的清水中,慢慢地洗净。
明湘说罢,云湄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毕竟早便料到了许问涯是来本地公干的,鸣阳郡主才会趁机做局。云湄踅摸着水来土掩,开口道:“你们几个都避着点儿,先佯作不知道,等我情况稳定些再说。要是吐得昏天暗地,闹得动静太大,被他们先行发现了,就扯谎说最近身上不舒服,受寒高热了。”
不能保证以后宋浸情本尊归位,会不会同丈夫乘船赴任、出游,所以晕船这回事是要瞒的。
这事儿不算多棘手,除非许问涯关心未婚妻到了要大动干戈请医工的地步,脉门一把,才会露馅。但云湄料想他不会,许宋二人的关系,从上回全昶上山送玉球来看,便一节见则百节知矣了——不熟。那点子微博的交情,仅限丁点儿大的幼冲之时,或恐两下里都忘了个差不多。
其实有更加简便的办法,那便是委屈宋浸情日后每每乘船便装作晕船的模样,但倘或如此做,严氏跟何老太太都会对她颇有微词。云湄有自知之明,她是来给宋三铺路的,自然一切以宋浸情为先,可不能让宋浸情来将就她。
正说着,承榴手里抛着两个圆溜溜的玩意儿进来了,她从包囊里取出小刀,片成片,一股子刺鼻的酸味儿混着清香味儿在空气中溢散开来,云湄问:“这是什么?”
承榴说:“姜姑姑说这是她老家那边的黎朦子,方才我们从一个船客手里买的。姑娘含一片,会好些。”
云湄浅浅嗅了嗅,微凝住眉道:“闻着味道不大好。”
承榴是个馋嘴子,既有云湄这话儿,她自然打着替小姐试吃的由头,直撅撅地往嘴里咬了一片,怎知整张脸登时皱缩成了一团,涎水乱淌地说:“呀!是坏了吗,怎么这么酸!不行,姑娘你别吃了!天菩萨啊,不是有毒吧……”
姜姑姑也打帘进来了,一瞧情况,就知道她馋嘴坏了事儿,无奈笑道:“这是给姑娘放着闻的!谁让你这么生着吃了。”
承榴酸得在铺上打滚,原本满腹心事的云湄跟明湘都笑了,后者看不下去,止住笑意,拎着后领子给人提起来,拿饴糖塞了承榴满口,指责说:“谁许你在这儿滚来滚去了?别脏了姑娘的床铺。”
要是承榴知晓替嫁的内情,也许会嘀咕一句“又不是正经的姑娘”,可她并不知道,只得悻悻起身,歉然冲云湄道:“我错了姑娘,是真忍不住,那一下太酸了,你看,我这哈喇子——”
云湄做出宋浸情的爱洁模样,掩鼻挥手,“快去洗洗。”
承榴这才讪讪地捂着涎水去了净室。
姜姑姑是个观场的,方才码头的喧闹,亦被她收归眼底,回来得这么晚,便是去打探几个官老爷的下榻地了。她跟明湘交换讯息后,朝云湄道:“官人们都宿在三层,四面有甲士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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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不会下来。”
云湄颔首,“那便好了。”
***
便如此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六日,原以为会无所交际地分道扬镳,却不知那许十二郎从哪儿得到消息,循着味儿就来了。
这日,云湄正在甲板旁静立,看远航来的胡姬围在炉子旁给富商们跳胡旋舞。那胡人还会幻术,手里不知握着什么诡谲的物什,舞姿间甩掌一扬,空中倏而显出绽放正酣的鲜花轮廓来,又化作噼啪的焰火,绚烂却转瞬即逝。
云湄身上不舒服,为着转移注意力,才冒险出来透风,只惜正沉浸着,身侧倏而人影微闪,并伴随着一声“宋姑娘”。
身为宋府未嫁的闺秀,云湄出行皆戴着幕篱,所以这一声“宋姑娘”便显得尤为冒犯,说明他有意探听过她一个匿迹出行的姑娘家的身份,甚至还当面叫破了,简直唐突至极。
云湄转脸看去,透过轻盈的纱罩,见来人身条儿颇高,人生得清逸秀气,却带着一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头,一看便是那类恼人的半毛小孩儿。早前元狸还没被驯服的时候,就是这种我行我素、不顾一切的劲头,云湄看了就烦,看了就手里痒痒,想甩个巴掌上去。
她隔着纱面微微蹙眉,明湘和姜姑姑都围上来,行礼过后,却暗含不善地看着许问渊,做足了贵族小姐受到冒犯的派头。姜姑姑率先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宋府是要攀着今阳这门婚约不放,但这不代表被人掴了脸子还得赔笑,毕竟太软的柿子,只有烂在泥里的份儿。是以,当下主仆三人都做出了脸色欠佳的姿态。
许问渊似乎抱定了要戏耍未来嫂嫂的心,听见诘问,也不自报家门,反而扬起半边眉头,轻佻地对云湄道:“咱们马上便是沾亲的熟人了。你猜我是谁?”
作为大家闺秀宋浸情,受到此般轻狂的亵渎,那定是气得浑身哆嗦,负气走开的。是以,云湄转身便走。
许问渊跟了几步,再往里去,便是私密的地界了,云湄遽然顿住步子,恼怒地偏过脸道:“公子难不成是要与我私会吗!”
那声音听着快要哭了,偏还拿捏着恫吓人的声气儿。
越是这样,许问渊越是听得浑身舒爽,举起手作投降状,“才不是呢。”
姜姑姑和明湘俱都拦上来,隔在云湄与许问渊之间,许问渊还是没有撤步的意思。
云湄瞪着他,同他在这方寸之间对峙。倘或她只是云湄,偏要狠狠教训他不可,可惜她眼下扮演着荏弱落单的闺阁小姐,除了负气瞪眼地窝火,和为保名节地退避三舍,别无旁的伎俩可使。
许问渊隔着面纱都能瞧出她的气馁,笑了一声,双唇翕动,将要开口说什么,却在这一霎那感受到了些许不对劲——两股凉意从不同的地方飘散过来,一道冷冽地擦过他的后脖颈,一道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头顶上。
前者带着蛰伏的阴鸷,倘若不全神贯注,稍不注意便转瞬即逝,无法捉摸,令人亡于无形之间;后者则是光明正大的盛气,时时刻刻对他加诸着莫大的压力。
所以许问渊下意识抬头,就见三层的雅间里,雕花窗洞开,正同杨先师对酌的七兄,于推杯换盏之间扫视过来,许是料到他正行悖逆之事,漆黑的眼瞳里暗含警告。
16. 巧饰伪(十六)
之后一连两日,云湄都没再看见许问渊。那许七公子百忙之中叫了姜姑姑去问话,得知全情,派全昶传了口信儿来,大致意思是真挚道歉,又怕云湄看见许问渊会再生闲气儿,便没把他押过来受审挨呲。
云湄这才知道,许问涯忙于公事,比许问渊还晚得知她在船上。可不是吗,许问渊心思不纯正,四处吊儿郎当地吊膀子,冷不丁撞破人家姑娘的行踪,那是因为他故意往这方面使劲儿了。许七没这个心,要不是他这个弟弟,他都不知道船上还有云湄的存在。
倘若不是那烂了根儿的许十二郎横插一脚,两下里定是相安无事,就这么鸡犬不惊地分道扬镳了。
“大人说了,这都是他管教不力的错,姑娘要怎么出气儿,尽管说出来,咱们大人一定一力承办。”
全昶跟苍蝇似的搓着两手,点头哈腰地戳在门上,里头坐着的云湄、站着的明湘和姜姑姑形成三角之势逼视着他,令他一个头两个大。
云湄思忖着宋浸情会有的反应。
册子上说宋浸情心思明净柔软,不光与人和善,那大雨瓢泼的天气,甚至会额外吩咐阿愿去看顾着墙根下挪窝的蚂蚁,万莫把它们冲散了去。严氏每每要惩罚下人,只要宋浸情看到了,她便会竭力周全,不惜绝食也要保全并不相熟的下人免被发卖。
所以,当下自然是选择原谅了。
敲定了对策,云湄便手拿把掐地演上了。只见她矜持地挪了挪身子,佯作静静垂泪而极力哑忍的模样,用哭腔轻声说不碍的,“这怎么会是问涯哥哥的错处呢?他赘务缠身、日理万机,哪能处处都顾得上,再说了,他起先并不知晓我在船上呢。怪只怪我自己罢,贪玩去甲板上看胡人跳舞耍戏,才、才让人钻了这样的空子,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至于赔偿……”
她顿了顿,愈发偏过脸,羞赧地道:“就大可不必了,咱们自小的交情,我不会拿这种琐事去为难问涯哥哥的。你且让他自忙罢,不必管我。”
姜姑姑跟明湘都哑声瞠大了眼睛,拿惊奇的目光悄然看向云湄。难怪老太太选了她呢,说话儿呢,就演上了。惟有不知内情的承榴被狠狠蒙骗,捧着心口跟着心疼,挨上前去,忙不迭地替云湄顺着气儿。
小姑娘本就拥有一副柔软的嗓音,这么捏着声气儿说话,更是听得人酥了半边身子。全昶打了个哆嗦,弓身领命退下了,脚步匆匆回了三层,跟守卫出示通行的牙牌,一直走到许问涯跟前,还没反应过来。
许问涯端坐在云头牙子的黄花梨炕案旁,手中哗啦翻阅着名册,上面详尽地记录着此次要替皇帝拜访的名士情况,其中有一半被他劝动,愿意复归庙堂,还有些失了踪迹,循着名册上的地址都未能找见,许是隐居山外了。
杨先师是他此行带回京城的领头人物,原是当今圣上的恩师,前朝五王之乱后便挂冠归乡,守着一亩三分地自耕自种,不愿再搅入风波,同期的拥趸者亦跟着退隐、蛰伏。
而今杨先师被许问涯请出山门,代表着顽固的老派势力开始松动,堪称大功一件。杨先师是个酒痴,许问涯这些日子陪着他日夜畅饮,从他嘴里翘出了另一半藏起来的名士的真正踪迹,他们或散落州府之中做了后脸儿的幕僚,或拜入玄门叩问虚无缥缈的仙法……将杨先师送入京城后,接下来又有得一番忙碌了。
许问涯不算海量,那些个花魔酒病,他自小便排斥厌烦,长大之后纵有酬酢,以他的身份,自有人掠阵挡酒。可而今不得不伺机行事、亲自陪饮,一整天里没几分清醒的时候,有也拿来提笔落墨,记下杨先师所吐露的重要讯息了。
哪知就这几日对酌的功夫,继母膝下那个不省事的弟弟便给他这么捅了个篓子出来。
许问涯记忆中的宋三,是个半点儿大便极为持正纯贞的人物,其天真烂漫而又循规蹈矩,被宋府这样的诗礼人家娇养至今,定是愈发琼林玉质、不染纤尘,受不得半点唐突染指。
许问涯愈是思忖,愈是怕她一个想不开便去触柱寻死,昌平六年有位贞女便是如此,一朝被浪荡的小叔子调戏,为守名节,不惜触柱而亡,以示清白,最后朝廷发了块贞妇的牌子,同棺椁一块儿下葬了。人死了,陪葬的也是无济于事、无法弥补生命的死物,令人唏嘘。
他蓦然蹙眉站起身,却见全昶适时迎了上来。许问涯道:“怎么说?”
全昶左思右想,这回那娇滴滴的腔调可就不好模仿了,但他更不知怎么转述,毕竟如何说都没有那种体谅人意的在世菩萨劲儿,嗯,就是那种说话间仿佛周身散发着普渡圣光的……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极力仿照着说了一串儿。
许问涯越听越是长眉微蹙,最后打上了眉眼官司,神色古怪地问:“她真这么说?”
全昶弓腰道:“真真儿的,宋姑娘脾气软和着,听那软绵绵的声气儿,也是真不想麻烦大人为她费心。倘若大人大动干戈,听她的意思,她还会反过来觉得过意不去呢。”
许问涯心想,以宋三的脾性,一定委屈大发了,但她善解人意,宁愿兀自垂泪,也不愿烦扰旁人。越是这么,越让人心里不安生,大觉愧疚。
许问涯道:“你看着点杨大人,我亲自去给她——”
话没说完,醉醺醺的杨先师便从窗子下面探出了头,手里掂量着空碗道:“许大人,你那几十年陈的花雕酒还有没得……”
许问涯见了,揉着眉心,正左右为难,倏而船体一沉,四面杀机骤显,早先的风平浪静遽然毁坏于一旦。戍卫在四角的甲士们闻声而动,可那动静,倒不像是冲着他们所把守的第三层重地来的。
许问涯当即凝神,退踞暗处游目四顾,全昶亦褪去了平日的满身憨劲儿,蹑手蹑脚跳入房中,从架上取下长刀,凌空扔出窗口,抛给了许问涯。
许问涯抬手稳稳接住,长刀铮然出鞘,冷声吩咐道:“你保护好杨大人,我下去看看。”
那杨姓老翁犹在醉中,不明所以,一面吟诗,一面赤脚在房内踱步,听见异响,挨到窗沿探看,被全昶及时探手揪回去了。
***
彼时,因晕船而睡不着的云湄正在对镜修眉。
婢女们都睡在侧间,今夜原是承榴歇在脚踏上替主子守夜,但她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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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吃多了闹肚子,此五谷轮回之欲在夜间尤其旺盛,又不想惊动主子,干脆住在净室里了,寻思着排干净再回来。
云湄梦到几艘大船团团转,转得她头脑晕眩,乍然起身,没人侍奉,倒也不矫情,自己切开枸橼,又斟了口凉茶,到底舒缓了些。
左右睡不着,便对镜整饬脸容。
骨相可改,但细枝末节处还得自己注意,譬如她的眉毛生长起来细长微翘,不似宋浸情平整内敛,一旦长出了界限,得时时刻刻修剪着来。
探手揽境时,梁上忽地传来猫儿游走似的轻巧动静,她知道那是元狸。云湄皱眉说:“你今夜怎么动作这般多?”
往常为了避嫌,元狸是不会发出任何能让人感知得到的声响的,就像一片沉默的影,贴在梁上、或是檐角。但今晚他似乎内心不安,尤为躁动。
见屋内无人,元狸干脆翻身跳了下来,就着单膝点地的姿势,抬头看向云湄,解释说:“总觉得危险。”
云湄瞥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道:“哪里危险了?那日你起了念头想杀许十二郎,还往他脖颈后头扔刀片,那才是给我惹麻烦,还好他迟钝,没计较刮在后脖子的那阵冷风。船上还有官兵,一旦盘算起来,咱们可就真的危险了。”
元狸却没及时答复她的话,耳廓动了动,继续着自己的言语:“冲我来的。”
云湄满以为他在说笑,毕竟这小子以往总是神神叨叨地说有人要杀他,哪一次成真了。于是那个温软体贴的宋浸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心冷情的云湄,凉道:“如果真是,你就提前离我远点儿,没得牵累我。”
元狸听了,足下发力,极富韧劲的细腰一拧,翩飞的马尾扫过了云湄的脸庞。云湄错眼一看,他果真反身跳出了窗。
云湄见他如此煞有介事的,这下心里也蔓延出些许不安来。
虽然元狸的中原官话说得不好,但只要她开口,他定不放过同她交流的机会,哪会像今日这样把话掉地上的?
她满腹疑惑,惜命地不敢妄动,匆忙摸起剪子,把案头的那一豆微弱灯烛都给铰灭了。
云湄所坐的凳子正对着大敞的长窗,她怕关窗引来注意,又怕不关会让人趁虚而入,一时踟蹰住了。须臾,还是矮身靠过去,抽出支撑的木棍,探手撑住窗框,想要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慢慢地将窗子掩上。
外头便是一望无际的辽阔江面,此时夜凉如水,四野阒寂,连夜风都刮得有气无力,听起来压根没什么特别的异动。云湄心想那小子长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果真又是草木皆兵的老毛病犯了。
就在她松懈的这一霎那,突地,余光之中黑影掠动,云湄下意识循迹看去,下一刻,双眸讶然瞠大——
就见汗汗沺沺的江面之上,一只双翅大张的鹰隼领头冲刺,数以百计的黑衣人紧随其后,不约而同地冲着客船飞跨而来,手中紧攥的刀兵银光闪烁,比之月色更为寒凉瘆人。瞧那矫捷齐整、不声不气的状态,与训练有素的江湖杀手也没什么两样了。
云湄心下发毛。
……或许,他们就是呢。
17. 巧饰伪(十七)
客船之上风云突变,汉子的呼喝声、妇人的痛叫声与婴孩啼哭声交织成网,间或混杂了兵戈交锋的铮铮琅琅之音,一时萦绕耳畔,长久不绝。
廊下的风灯剧烈摇曳,灯罩倏忽溅上一簇热蓬蓬的鲜血,继而整个儿被凛冽的刀风波及,齐根砍断,骤然砸地。
蜡炬歪倒,烛泪倾撒,灯芯摇曳不支,抖下些微火星来。随即,火焰包裹灯罩烧成一团,复又失了控一般四处蔓延,舔舐住了杂库之中凌乱盛放的木块与粗布,轰然一声蹿得老高,又是新一轮雪上加霜的乱子——起火了!
姜姑姑与明湘早被惊醒,看明事态,登时骇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承榴更是索性拈着厕纸,窝在净室之中不敢探头。
云湄也没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她再是摸爬滚叱咤风云,那也是在大宅里头跟人智斗,哪里遇见过这般真刀真枪的功夫。以往在庖厨里帮工时抄起剁骨刀剔剔猪肉还好,受受那“浪荡秋千针”也罢,真要迎面打起仗来,人都先被那些凌乱的刀风剑风给吓得发了憷,更别说主动持刀反抗,杀出重围了。
当下只得握紧剪子、藏身暗处,没被发现之前,一动都不敢动。
——这个该死的元狸,莫非当真如他所言,这些杀手俱都是由他引来的?天杀的孽障,他究竟在外头惹下了怎般滔天的祸事!
云湄浑身极度紧绷,攥着剪子的十指直哆嗦,就在这个关头,外间的门传来吱呀一声响动,云湄心头一个趔趄,登时调转矛头望过去,来者却是明湘。
云湄的心情潮起潮落,整个人沉浸在余韵里怵得慌,明湘的手亦在发颤,但她仍旧利落拿起衣桁上挂着的兜头发巾,一把子将云湄那张过分惹眼的脸给罩住了,接着拉起她的腕子,匆促道:“走,船上起火了,待不得了!”
云湄语无伦次,“外、外面全是杀手——”
明湘道:“难不成窝在这里等死吗?”
云湄快速反问,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你身上有功夫吗?不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我都是女子,落在匪徒手中,或恐还要被糟蹋一番。”
没承想明湘微微活动了一下肩颈,“我外公是走镖的,我偷学过两下子。”
遂不由分说地拽着云湄从长窗翻出去,猫手猫脚地贴着墙根寻求出路,云湄细声问:“‘偷’学?”
明湘压声道:“传男不传女。”
云湄:“……”
她饮泪吞声,哪怕再不靠谱,眼下显然也不是说扫兴话的时候,终归闭了嘴。
外头兵戎相见,铿锵之声刺破了天幕;两个姑娘藏在大船的背面,听着恍若自世界之外传来的喧闹,不乏紧张地于晦暝之中摸索流窜。
云湄屏息凝神地探看了一眼,把头收回来道:“这风刮得胡乱,后半夜像是有雨,我看那扇最大的主帆只降了一半,绞盘上的帆索只卷了那么点儿,剩下的怕是因着生乱而来不及了。既这么,等起风了,瞧着船头是要往岸旁送,至时候临得近了,你能趁机带我下去么?”
明湘摇头,“我不会轻功。”
云湄深呼吸。
那些杀手都是横跨江面飞过来的,就算她们去库里找到了小舟,割断绳索离主船而行,那也相当于刚放出去就是活靶子,人家几个飞跃就能降落过来,到时候同束手就擒没甚区别。除非着陆,一鼓作气撒丫子跑进密林,还有些微的生还可能。
不过明湘坚持带她出来倒是对的,云湄回头瞥了眼,适才住的那一片客舱黑烟冲天,想是已经烧起来了。
明湘四下观察少顷,回头说:“我们等——”
咔嚓,舷边的水云纹浮雕在震动中危若累卵,那浮雕用料极足,如若当头一砸,人必得即刻毙命。出声提醒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云湄探手把明湘整个儿往自己这厢捞,复又摔作一团,齐齐滚在地板上,旋即前头轰地一声烟尘骤起,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呛鼻刺激,两个人都热呃起来,咳嗽连连。
云湄绝望之中感受到头顶的兜巾竟然纹丝不动,不愧是明湘,都亡命天涯的关头了,维护起闺阁小姐的真容来还是这么妥了帖的。
明湘呛咳完,果然第一时间伸手过来摸她的脸,说:“千、咳咳——千万别露面,给宋府丢人。还有,你的脸太招人,一定藏好。”
“……”云湄无言以对,只得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训练有素的内行杀手本便是以一敌十,船上把守的官兵寡不敌众,泰半已然败下阵来。几个有闲心开始巡猎的杀手听到异响,及时脚步纷沓地挨了过来,手中寒光频频乍现,映着烈烈火色,瞧来令人大觉惊惶。
恰在指顾之间,高耸的桅杆之上人影繁乱,杀手们扬头看去,只见一位马尾高束的少年在高杆尖端使着轻功来来去去,腰间佩戴的金牌光华乱射,刺激人眼。
杀手们纷纷被转移注意力:
“在上面!”
“这边!抬头!”
“杆子上头!快上!”
也有那脑子灵光的踟蹰着步子,迟疑着说了声:“不对,那小子先前藏头藏尾的,一到这关头便冒了泡儿了——把这两个丫头抓起来!”
好在他的同僚都被金牌攫住了心神,只有他自个儿舞刀上前,开启追逐。
云湄别提有多绝望了。明湘先前不防,腔子里呛入太多烟尘,没逃几步便弓腰大咳,云湄半拽半抱,拉着她左支右绌,心想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也许人在真真儿的濒死之际,心头反而不怎么发憷了,想想那些未到手的巨财豪富,云湄倏而眼神一凝,无穷的不甘涌至没顶,简直比适才的烟尘还令她呼吸不顺。她右手握紧剪子,原地站定,借着那杀手紧追不舍的冲劲,探手便是一扎——
便是同时,尖刀没入后心、劈开皮肉的鲜活之音响起,那杀手防得了前头的明剪,可不察后头更快一步的冷刀,先中刀而后中剪,当场呜咽一声,旋即抖抖瑟瑟地歪倒下去。
没了躯体的遮挡,云湄微一抬眼,便看见了持刀赶来的许问涯。
对方站在离她三步之距的船板上,深深刺入杀手心房的雪亮长刀淅沥染血,刀槽盛满皎洁蟾光与可怖血色,粼粼而动。许问涯抬起长靴踩在那倒地杀手的身上,单手握住刀柄,噗呲一声,伴随着四溅的血液,将刀利落地抽出。刀槽的波光晃动间反映在他的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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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出他被飞溅血珠濡染的肌肤。他泠然而立,无声抬手,随意拿手背拭了一下,漆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她。
云湄从惊惶中抽离,第一个念头便是完了,她主动杀人了,那股子临终爆发的狠戾劲儿,也不知有没有被许问涯瞧个囫囵。既然活下来了,她这替嫁事宜是得如常进行的,可经此一遭,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纯白芙蕖形象还能维持得住吗,往后还怎么演下去?
“问涯哥哥,我——”
姑且算他没看见吧,以他的视角,兴许是被逼至角落的大家闺秀颤着手威胁性地胡乱戳了几下,因他的掷刀,才恰好扎中了。
这么想着,云湄立时收敛浑身的煞气,荏弱地一歪,人挨在墙上,话还没说完,便娇怯地落下泪来,恍若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许问涯听了,果然快步走近,隔着袖子抬手揽住了她,才好险没令这个过于怯生生姑娘就此栽倒。他关切地问:“你——”
不远处有那观场的杀手瞧见这厢不大对劲,兔起鹘落间凑了过来,想要从天而降打个措手不及。他挑选的落地位置离二人过于近了,长刀不便,许问涯闪电般就着云湄手中的剪子抬手便刺,一把闺阁姑娘家的绣剪被他使得恍似灵动的匕首,割破来人的喉管,只在一个交睫间。
云湄行尸走肉般被他带着动作,一通下来,魂儿都要飞出去了。
许问涯处理完毕,将她和明湘转移到暂时安全的位置,云湄一站定便把手里的剪子锵琅一声掷在了地上,一副不胜娇怯的范儿。许问涯张了张口,最终只说:“抱歉。别出声。”旋即支援去了。
云湄知晓他方才未完的话语,兴许是“你没事吧”之类的,但后续有那一遭就着她的手杀人,纵使先前没事,这下近距离目睹“借刀”杀人,也变得丧了胆儿了,所以他只能改为“抱歉”。
云湄被抽了脊骨似的软倒在木箱上,一面休整,一面不住地回忆,杀手倒下的那个瞬间,两人隔着三步之距无声对视,那一刻的许问涯究竟有没有看见她过于冷漠镇静的脸。云湄摸了摸头上的兜巾,两旁歪覆下来,像极深的孝帽,应当不至于让他看清她的神色……可话又说回来,许问涯是个会武的,就像元狸所说,习武之人可以透过一双眼睛,来洞察人的欲念——杀意,是被迫的慌乱,还是镇静的主动,俱都写在眼睛里。
她是有诸般补丁可以事后解释给他,譬如极怕失贞才奋起反抗、譬如花样年华不甘就此作古而临终爆发云云……可,问题在于,许问涯这人究竟好不好骗?
如果好骗,方才他盯着她半晌不说话算什么?难道同元狸一般,透过双眼,洞彻了她的所思所想?
如果不好骗,又怎么解释她每每遇事,一句利用宋许二人儿时交情的问涯哥哥,就能让他打消疑虑、乱了方寸?
云湄一时经纬万端,外头的战局有许问涯的加入,扭转起来风云突变,没多会儿便止歇了兵戈。云湄惦记着姜姑姑与承榴,刚想探头看看情况,头上便遽然黑影笼罩,视野中金光一晃,她头皮一麻,垂眼却见来人轻灵地降落在地,滚了半圈,以熟悉的单膝点地之姿,跪在她跟前。
云湄看见他,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18. 巧饰伪(十八)
及到夜半,皓月千里,客船之上匪徒荡清,火光扑灭,一切复归浪静风平。
外头果然如云湄所料,凉风簌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濛雨。明湘呛得晕了过去,这一隅再无旁人,云湄抱臂,扭身看向涟漪圈圈的江面,等着元狸开口。
元狸把金牌收入袖中,却沉默跪着,并不说话。
云湄等了半晌,忍不住转头问:“这个牌子究竟是谁给你的?稍一亮相,就招惹祸事。”
平日里都是好生收起来,不示于人前,方才是为了引走杀手,他才故意挂在腰间。
元狸还是不说话,他跪的地方没有屋檐作蔽,雨丝侵袭,冷然沾衣,冲刷着他脸上的烟尘与血迹,也浸透他的身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愈是这般不置一词,云湄便愈是窝火,忍不住冷笑道:“我好歹也养了你几年,吃我的用我的,到头来你是出息了,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居然还敢按下不表。”
元狸这才开口解释,语气有些许颓丧:“我没有主动给你惹麻烦,只是我的出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错。”
他头一次揭开旧事,云湄眉尖微动,零星褪了色的记忆复又在脑海中闪回。
那夜暴雨滂沱,阿娘颤着身子,捂住小腹归来,裸露的皮肤遍布暧.昧痕迹,涩然咬唇不语;旁边站着那个目睹一切,却连声都不敢吭的名义父亲。
小小的云湄疑窦丛生,可不能问,哪怕是出于关心也不行。因为多问一句,便是动辄打骂,父亲打起人来可是直接往阴曹地府里踹,此次他又被外人极大地触犯了颜面、折辱了自尊,正愁没人发泄,一回到家,那个赔钱的女儿便成了贴上来的出气筒,被他当胸一脚,踢得滚在泥泞的院子里,呛咳一声,刚长出来的牙齿脱落在地,在大雨的洗刷之下,那么小的一颗伶仃躺着,白得刺眼,白得扎心。
云湄在夹杂着雨丝的冷冽罡风中跪了一宿,回去便发了高热,生父不想掏钱诊治,又怕她就此烧坏了脑子没甚作用,便干脆趁机把她卖了,因为生得不错,在流民聚集的地方亦换了两袋米粮。往后,云湄过得颠沛,想要知悉那夜的细节,也无从求证了。
云湄从记忆中回神,眸光闪动,问:“所以这个牌子,是「那人」给你的?”
元狸闷声说是。
云湄咬牙切齿,“你收着他的东西做什么!他跟姓云的老汉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货。”她口中的云姓老汉,便是她的生父。
元狸道:“这东西有时候能给我便捷。我只是不想让「那人」监视我,连带着监视你,才不拿它去换身籍的,不然凭着这牌子,身籍也能轻易弄来。”
“便捷?”云湄指着四下飞溅的血液,“你指的是这种杀身之祸吗?船上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你知道吗!”
元狸膝行两步,仰头,语气带了破碎:“错不在这块牌子,我的出身就是一个错。阿姊,你知道吗?「那人」每每公开筵饮会谈,都会假惺惺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抒发一番对我的思念,所以,就算没有这块牌子,有心人也仍旧会一直追杀我。”
云湄摆出极为厌烦的神色,“恶心死了,俱都是烂了根的玩意儿,装什么深情,分明是利用你平衡局势罢了!”
元狸笑了笑,目光中尽是生冷,呢喃说:“是啊。”转而,又带上乞求的希冀,抬眼望向云湄,“阿姊,你会赶我走吗?”
云湄没接话,反问他:“你连个身籍都没有,平时去哪儿都靠偷渡,那金牌也都是收在看不见的地方,这回你究竟是怎么暴露身份,引来杀手的?”
元狸见她大为愠怒,老实交底道:“阿姊知晓的,我小时候被他们抓去炼药炼毒,后来侥幸跑了,身上却一直留着一种药物的独特气味,他们养了一种隼,可以根据此药香来追踪我。平日我都是靠气味更烈的各种香料来掩盖混淆,这回行船,香料带少了,所以……”
“难怪你时不时就要买一堆儿香回来,还浓厚难闻得紧,骂你也不听。”云湄嘴唇哆嗦,后怕而又不忿,冷笑说,“还说你我之间最是亲近呢,体内留有余毒这么大的事,你竟也瞒着我。”
她是需要一把行走在暗处的趁手好刀以备不时之需,早前满以为连着血缘的自家人更是忠心耿耿,而今才赫然发觉元狸卷入权斗,分明是块烫手山芋,哪里是她一个平头小民有本事纳入麾下的。
云湄心惊肉跳地在原地踱步,思忖片刻,抬步走至能看见甲板上的境况的暗处,发现许问涯正带着官兵,在审问余下的活口。
云湄说:“今天来的杀手,都是死士一流吧?”
元狸点点头。
云湄道:“那应当不会供出幕后主事之人,亦不会轻易说出为了搜寻谁而大屠客船,坏就坏在你先前为了吸引火力,现出身形,在桅杆上跳来跳去,想来只要留意,都能看见。”
也不知许问涯发没发觉,至时候盘问起来,牵连她可就不妙了。
比起对这个连着一半血缘的阿弟心软,云湄觉得该先心疼心疼自己,财还没发多少,人都快被他殃及池鱼地害没了,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
于是她冷冷道:“你这段日子先出去藏藏罢,没事儿喊你,你便别再靠近我了。”
***
许问涯正凝眉思索,身后全昶脚步匆匆地来上报情况,说随侍宋三姑娘的另外两个仆人,一个藏在净室里受了火烧,另一个为了营救前者,也留下烧伤,但好险没丧命,眼下正安顿在医工那儿接受诊治。
许问涯颔首,转而陷入沉吟。
他是天子钦点的“藻鉴公子”,顾名思义,是替天家鉴别风流人物、网罗美偲名士之人,日常的公干便是替皇帝三顾茅庐,延请佳士为庙堂效力。他一不是功高盖主目下无尘的名将,二不是执掌刑罚与世家对立的判官,履职以来敬重高士、礼贤下士、兢兢业业,外在的名声好得独步一时,按理说,哪里会得罪这类不惜花重金都要请江湖死士对他赶尽杀绝的人。
再说了,对外,他只是个标准的文官形象罢了,真要杀他,又哪里需要此番阵仗。
是以,许问涯九成肯定,这波杀手,并不是冲他来的。难不成是冲着杨大人来的?不希望他代表老派势力复归庙堂?
也不像,倘若如此,直接往官老爷所在的三层来便是了,可最开始,杀手们是直截朝下头冲的……
许问涯留了活口,控制在甲板上,刀尖精准一晃,把最后这名杀手嘴中暗含的毒囊给挑了出来。
那杀手被绑缚手脚,自尽不得,蛄蛹两下,却也根本挨不着那毒囊的边儿,只得抬起眼来,直愣愣地凝视着他。
许问涯不发一言,手腕些微转动,那杀手面前便荡开一片慑人的寒光。那杀手知晓没得活路了,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忽地梗着脖子,大发慈悲似的冲跟前这一排官兵飏声道:“你们船上有‘大货’,捉住了能发横财的,我是没机会了,看你们能不能接住这滔天的好机会喽!”
许问涯凝睇着他,仿佛当真被此言挑动了神经,饶有兴致地问:“什么‘大货’?”
那杀手探不明白他这究竟是给不给活路,一时间不敢妄言。
许问涯持刀,在那杀手跟前徐徐踱步,慢条斯理地道:“如若捉住了,要去哪儿领赏?”
这便是问幕后主使了,杀手不是傻子,愈发咬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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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
怎知许问涯毫不气馁,刀尖抬起,指向高耸的桅杆,兀自推断着:“你说的大货,便是先前突兀闪烁在那儿的金光,是么?”
于实战中拼杀过千百次的人,对战局的把控细致入微,哪怕是星星点点的变化,尽皆能够收入眼中。在许问涯的视角里,起先这些杀手还无头苍蝇一般乱杀乱打,仿佛对于目标遍寻不着,饶是杀手们再敏感、再是训练有素,仍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由此可见,目标的躲藏之术登峰造极。
而那目标,原本藏得好好的,后来却倏而大喇喇地出现在人前,不是自信膨胀、有意挑衅,便是故意出来转移注意力的,更直白些说——是在替旁人吸引火力。
要么,是心腹拿着金牌以假充真、帮助主子逃命,要么,是本尊为了保护什么人,而亲自现身。
那目标轻功独绝,短暂现身之后复又销声匿迹,眼下估摸着早便跑了。
那杀手听了,眸光闪烁,破罐子破摔地嘻嘻笑了一声,干脆装起了傻子,含混地说:“大货……值钱的大货……咱们可以一起分……”
许问涯知晓现下问不出什么,朝左右道:“押下去,看住了,别让他有机会寻死。”
全昶见他审完了,上前请示道:“这船也不能就这么破破烂烂地继续开下去了,咱们寻个地方靠岸吧?船上这么多百姓等着安顿呢,抚慰的抚慰,收尸的收尸,枉死的那些,得魂归故里呀……”
那些卷入权斗之中无辜遭难的百姓何其凄惨,许问涯眸光悲悯,半晌才颔首道:“嗯。最近的是什么地界?”
全昶答道:“方才奴才在舱里跟着看了一眼水路图,是羽州。”
羽州,二皇子弈王的封地。
“可真是巧了。”许问涯露出一抹讽笑,“先把事情报给当地明府,令他协助安置百姓,该消籍的,收尸的,都是他们的分内,我们不可逾越。再向弈王那儿递封帖子,我去他府上拜访一二。”
顿了顿,他又道:“船上现有的人,无论死的活的,都对着船客名单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失踪的。”
他交代的这事儿,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便办好了,全昶汇报道:“大人武力高强,以一敌百,船客少有折损,重伤者也被大人以内力护住了心脉。余下活得好好的船客,也俱都在船上,并没有失踪的。”
全昶又挨近了些,悄声说:“按您的吩咐,连串儿搜了身,没看见金牌。所有船客尽皆探过了面皮,没谁有易容的迹象,身上更是没有半点功夫。您说的长着琥珀色眼睛的那人,该是跑了。”
正说着,一片轻灵、恍似错觉的影子自许问涯余光闪过。全昶见许问涯凝神,循迹看去,只来得及望见一片衣角,“……追吗?!”
许问涯:“此人轻功独绝,不必徒然相追。”
说罢,他陷入沉思。
按全昶所查,那便意味着,此人最开始便是没过明路,避开关卡,悄悄上的船。
连个身份都不愿意捏造,去哪儿都靠偷渡,真遇见事儿了,事后也不会被人抓住假身份,依着线头顺藤摸瓜牵出一串儿。谨慎至极。
既然如此谨慎,又是怎么泄露的踪迹,引来了杀手?
全昶已经在给弈王府拟拜帖了,许问涯瞥了一眼,此问的答案,在弈王那里可以轻易得到,不急于这一时想透。
于是暂且搁置,问:“宋姑娘怎么样了?”
全昶一拍脑袋,哎唷道:“您瞧,事儿太多了,又是看顾杨大人,又是核对死的活的,一下子实在没注意着,奴才真该死。”
确实是忙不过来,许问涯没赖他,“我自己去看看。”
19. 巧饰伪(十九)
“宋姑娘”此时很不好。
她一面担忧被波及,一面操心呛晕的明湘与烧伤的承榴、姜姑姑,便如此胆战心惊地捱到了清晨,好在再没发生什么变故,客船靠岸,官兵引领着所有人上了码头,踏上了羽州的地界。
幸存之人被一茬茬地运往临近的县衙接受安置,官老爷例行问了些有的没的后,身上没伤不需要救治的、有钱不需要接济的、精神头不错不需要抚慰的,便可自行离开了。
明湘、承榴、姜姑姑也算幸运,都没受太大的伤,只姜姑姑惊慌失措之间歪伤了脚,双手扑在火里,眼下手脚都包成了粽子。云湄问:“能走吗?休息两天吧。”
姜姑姑与明湘一样,都是受了何老太太的叮嘱,全心促成替嫁之事的,别说是伤了,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耽误正事儿,自然当即道:“没什么事儿,不疼,走得。”
只惜盘缠都被一把火给烧没了,还得去当地的钱庄支一些,这程子路才能走得下去。
云湄正吩咐三个人中伤得最轻的明湘去承办,身旁冷不丁冒出个声音:“宋姑娘。”
云湄调转视线望过去,就见许问涯正从县衙后院的廊芜下朝她们走近,心头就是一个哆嗦。这是盘问来了?元狸为了护她而主动跳上桅杆,关心则乱而导致火候没拿捏够,动静闹得太大,最终还是被许问涯察觉了?
云湄压下心虚,维持着云娇雨怯之态,先发制人地试探他的来意:“问涯哥哥身上还好吗?这一晚惊心动魄,我又瞧你天不亮便四处奔走的,想给你送口水都插不进去,你……可千万别忘了歇息呀。”
许问涯是来对她表示关切的,没承想她倒先反过来替他着想了,心道宋三妹妹还是同儿时一样心醇气和、婉婉有仪,若能得妻如此,确实是他的福气。
许问涯莞尔道:“我还好,平日里公干亦是如此,奔走惯了。倒是你,用不用请医官看看?”
云湄放心了,原来他只是纯粹来展现一下对未婚妻子该有的关照的。她做出羞答答的模样,垂首道:“不碍的,我只是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一时被吓着了,身上倒没有什么不好,谢谢问涯哥哥还这么想着我。”
许问涯点点头,见她们行箧寥寥,猜测泰半丧失火中,于是又问:“你们此行是——”到底是男女婚嫁之事,他有些赧然,顿了顿,把“去伯府待嫁”的内容抹去,才接续道,“是要去业康伯府的罢?经此一遭,盘费还有么?用不用同我们一块儿走?我也是要带着杨先师入京的。”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官老爷一开口,这得省多少事儿啊?云湄张嘴刚要答应,明湘却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明湘完整承袭了何老太太的保守,觉得这样不像话,婚前便这么贴着身地亲自送来送去,没得外人看了起风言风语。
一想到明湘今日刚醒来,看见云湄虽则小脸儿深陷兜帽之下,但只要凝神凑近地仔细端看,闺容还是能被人窥探一二的,于是第一时间便给云湄找了副面纱戴上。彼时不光云湄,连承榴都无奈地笑了。
云湄只好把话又咽下去,佯作难为情,声若蚊蚋地推拒说:“不必为我操心这个,路也不远了,至时候伯府会有人接应我的。”
许问涯是习武之人,视野之内的小动作瞒不过他,自然看见了明湘拉扯小姑娘袖口以作提醒的细节。
他暗自歉疚自己欠了考虑,这话对于宋府养出来的姑娘着实是冒犯了,且他这厢还有个糟心的十二郎,先前才唐突过人家,也不知两下里会不会相看生厌。
于是赶忙转而说:“那这样,羽州乃是弈王殿下的封地,我同他有些交情,近来各州都预备着为贵妃娘娘贺寿,弈王过两日也要派人行镖往京中献宝,此程有弈王府的府兵团团护卫,要更为便捷安全些。”
跟着宝贝同行,总是极为避嫌了,毕竟都是死物,能传出什么有损声名清白的风言风语。云湄偷觑了明湘一眼,见她没有异议,这才展颜道:“真是麻烦问涯哥哥了。”
小姑娘虽则只露一双剪水瞳眸在外,但如此感激起来也足够灵动。她浅浅一拜,腰间环佩叮当,许问涯下意识循声垂眸,就见那只豹儿玉球被她妥帖地系在丝绦上。那绳结系得稳当,很是郑重其事的模样。
“应当的。”许问涯看着,黑眸亦不直觉地沁出些许笑意,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两下里一敲定,便是下去承办了,许问涯在县衙中穿堂过室,找到全昶,刚想询问拜帖有没有收到回复,全昶便比手把他往茶间里引,侍立的婢女们打起帘子,一位衣着煊赫、贵气横生的男子坐在案几后,正亲手为来客点茶。
男子瞧着而立之年,眉眼舒和而又威严流转,这般泰而不骄的大家风范,瞧着便是一股子天家气,原来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弈王。
弈王见他入内,很是亲和地笑道:“兆玉,你来了?”
许问涯见了如此天潢也并不行礼,微微颔首便算致意,可见二人私交深笃,早已舍弃繁文缛节。他撩袍安坐,啜了口茶,才道:“殿下怎么先行来了?”
弈王亦是开门见山:“你在随帖来信上说,有九皇子的消息?”
两人都不是那类绕来绕去的性子,许问涯手沾茶水,在案几上刻画,寥寥几笔便把那金牌的特殊模样跃然展现,问道:“陛下特赏九殿下的金牌,是这模样吗?”
弈王垂目辨认,一见那只有帝王可用、却被特赏旁人的富贵龙纹,便严肃道:“是。”
“那便八九不离十了。”许问涯说着,想起昨夜那桅杆之上的神秘人哪怕背月而行,腰间仍旧灿烂流转,“那牌子纵是在暗处依然金华乍现,跟殿下早前描述的一模一样。”
如今太子生母叶皇后卷入巫蛊之事而受冷待,太子被带累削权,二皇子弈王、三皇子宪王明暗相争,宪王依傍圣眷正浓的生母万贵妃,弈王外圆内方、推诚接物而左右逢源,俱都势头正酣。
至于余下那些个龙裔,早都被铲平势头,不是瘸便是瞎,或是形貌有损、或是私德有亏,尽皆不堪继承帝位。
如此,便只剩下个屡屡被皇帝提起怀念的九皇子。
“至于你所疑问的如何引去的杀手……那异族妇人十月怀胎即将产子时,被万贵妃的人抓到了,原是想就地诛杀,但承办的人终究心软,对刚出生的奶娃娃下不去手,宪王又自小以折磨婴孩为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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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那孩子被当做炼药器皿,宪王在他身上试了许多药,有毒有好,不一而足。养到后来,不知怎么让他寻机逃走了,可因为试药的缘故,他身上留有难以根除的奇异药香,宪王又训练了一只毒隼,能千里闻香循迹,或许这便是此次行动的始发所在。”弈王道,“说来也可笑,九皇子带有异族血统,又流落在外多年,难以验明正身,只要陛下不是昏了头,不可能会让他承袭大统。宪王素来沉不住气,陛下随意提起,他便当了真了,此番派人赶尽杀绝,倘若被陛下得知,必然一番勃然大怒。”
“此事恰巧被我撞见,我还留了杀手的活口,也是宪王命中缺了一段气运,倒了血霉。”许问涯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那我带杨大人述职交差之时,同时‘不经意’把此番惊心动魄的客船之陷,上达天听,陛下一定降下盛怒,重罚宪王。如此,殿下也可歇息一段时日,不必日日防备着三殿下又有什么鬼点子。”
“你是不知道宪王仗着万贵妃得宠,有多么横行霸道,太子被幽禁之后,他便调转矛头,在庙堂上变着法子地折腾我。”弈王还果真松了口气,转而聊起家常来,“王妃在最为动荡的这几年嫁与我,原本说好了要去潮州陪她月下风前一番,竟耽搁至今,她也开始对我颇有微词了,镇日跟我耍小脾气。”
“此次杨先师复归庙堂,不说站在殿下这边,三皇子与万贵妃那般嚣张跋扈,他可是第一个看不下去的。”许问涯侧耳谛听,待弈王言罢,不无钦羡地道,“不过,殿下与王妃玉烛调和,互相之间多有纵容,才会有这般有恃无恐的置气发生。金玉良缘,令人羡慕。”
弈王正漫不经心呷着茶,听他破天荒地接过了男女之间的话头,简直怀疑自己耳鸣了,不由意外地抬眸多看了他一眼,若是以往,涉及夫妻家事,打个哈哈也就揭过了,许问涯断不会同他深谈,还不如一副名家字画令他感兴趣。
“先头全昶没找着你,我左右也是闲坐,便起身亲自去寻,却见你在廊庑下同几位小娘子漫谈,她们衣衫多有燎痕,我还想是你正在安抚受惊船客,便没多叨扰。”思及此,弈王忍不住打趣道,“现下我才回过味来——安抚船客,哪有脸上笑意连连、如此相谈甚欢的?兆玉,你老实交代,那位姑娘是何方神圣!”
许问涯听他忙不迭地“诘问”,唇边不直觉地笑意暗生,下意识探手抚触腰间垂挂的兔儿玉球,总觉得触手柔润温滑,手感更好了。
奇怪,早前是为了应付,才匆忙打了这一对儿以作定情信物,草草交换,便算将婚前仪式妥帖地进行完毕。他佩在身上,挡些泛滥桃花的同时,也只是给家里交代。
而今经弈王当面一问,许问涯心里竟漫出些说不清的感受来,他摸不准那是什么,也不确定这叫不叫做喜欢,毕竟从前并无经验,是以左思右想不得要领。
只是弈王提起,他第一反应便为探手抚触玉球,心里滚过小姑娘盈盈一拜、腰间信物叮当的画面,这才蓦然发觉,比起之前的公事公办,私心里,自己竟然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这门婚事了。
——这种脱离掌控,悄然蔓生的情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扎根发芽的?
20. 巧饰伪(二十)
许问涯倏而有些心颤,不欲深谈,暂且搁下不提,拿正事揭过道:“殿下可细看过我随帖送去的信?”
今日到底是为九皇子之事而来,弈王听了,即刻转变严肃之色,道:“自然是细看过。你在上头写道,那些杀手摸不着头脑之时,原本藏身完好的九皇子突然现身,甚是蹊跷,猜测是他的心腹佩了金牌以假代真,以助他脱身。”
“不,他从不与任何人为伍,谁也不相信,而且他也不具备拉拢势力、驾驭下人的能力,他连官话都说不明白,善恶分辨不清,无心权力之争,不是个明主。所以,不可能会有心腹之类的贴身侍奉,还心甘情愿地为他拿着金牌吸引火力、助他金蝉脱壳。这一点,我敢肯定。”弈王条分缕析地道,“我倾向于你的另一个猜测——船上有他想要主动保护的人,他才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不惜以自己充当活靶子。他想保护谁?以你的精密,船客名单,你应当已然誊抄下来了吧?”
“不光如此,我还看到了九皇子离去的身影,他孤身一人,没有带着谁。连九皇子这般绝世轻功,也不能无声无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舍命卫护之人,亦不可能就这么悄然趁乱跑路了。”许问涯颔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在案几之上平铺开来,徐徐地道,“而船上的死伤与幸存,都一一对得上号,没有被抛入水中的,亦没有失踪的,那便是说,他放在心上、不惜现身吸走兵戈之人,就在这张名录之中。”
此名录乃是许问涯拿到船客名单之后的自行优化,各人的姓名、样貌、籍贯、生平等俱都被他调查完整,一一陈列纸上,堪称详尽无比、一览无余。
弈王细细看去,渐次眼眸微眯,作沉思之状,半晌,呢喃道:“你说……他在乎的到底是谁呢?死了,还是幸存?”
“殿下是想以此人为掣肘,将九皇子收归己用?”
许问涯一点就透,弈王同他交谈起来极为省力,开怀笑道:“朝中局势还没那么紧迫,不急于这一时。横竖循着名录按图索骥,谁也跑不了。”他将名录纳入袖中,体谅道,“此事便不劳烦你了,你冗务在身,肯将暗杀一事上达天听,便已助我甚多。”
许问涯点点头,但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端坐饮茶。
弈王有些奇怪。
二人每有会见,事情一经谈妥,不是弈王为赶回家哄王妃而匆匆拜别,便是许问涯公务缠身喝口茶便要走,总之两下里都忙,闲话少说、闲情少叙。
弈王乍然见他如此,只下意识地当客船暗杀一事仍有疑点,便复又郑重地坐了回去,煞有介事地询问道:“可是我还有疏忽的地方?”
许问涯却是摇摇头,不紧不慢喝完茶,这才冲弈王道明另外一个来意:“万贵妃今岁适逢整寿,皇上打算为她大办生辰,连番邦的朝贡国俱都会派使臣进京贺寿,咱们大蔚自己的各州各府更是重视至极,我这一路来见诸位官老爷尽皆绞尽脑汁,只为将来本州献上的贺礼能够脱颖而出,搏贵妃娘娘与皇上一笑。想必……虽然互为仇雠,殿下瞧在皇上的注重之上,为全体面,这回也很是舍了一番大价钱吧?”
谈及此,弈王深深叹了口气,“可不是吗,万贵妃只好奢靡精美之物,不光贵,还得大费周章才能使她不觉敷衍,不然又得趁机发难,吹枕头风。没办法,我只能特意派有下海之龄二十年以上的采珠人,去南海之中采挖珍稀海珠,又寻巧匠做了琉璃钿和夜明珠给她,费时费力还费钱,这是剜我的肉啊。”
许问涯莫名听得讪讪,腰间的玉球忽地摸得棘手起来。弈王给仇敌进献寿礼,都如此大费周章,对比之下,他这定情信物虽然也是延请闻名遐迩的能工巧匠所造,但都是由祖母操办,他自己放权不管……打得也太不上心了。
虽然宋三姑娘表现得很是满意,但上不上心、心不心虚只有自己明白,还是得寻机弥补才好。
许问涯咳了声,这才转到正题:“宪王一流最喜欢在大事之上做手脚、使绊子,关于琉璃钿、夜明珠的护送进京,殿下定然周全完毕了罢?”
弈王说可不是吗,“要不是怕被质疑谋逆,我恨不得把所有府兵都派出去,从羽州到进京这一路,全程跟进保护!”
许问涯道:“这么说,殿下已然安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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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妥万当了?”
弈王点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
许问涯切入正题:“我这有位小姑娘,本是要乘船过汾水,往业康伯府去的,只惜途中受此惊变波及,普通的护送怕是也不管用了,非得借殿下的精兵才安心。”
“你说的,是先头在廊子下同你交谈的那位面纱女子吧?”弈王顿时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他,又把话头拐了回来,拿揶揄的语调盘问道,“你不是自小有婚约在身吗?而今这……啧,今阳许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
“还请殿下慎言。”话虽如此,但许问涯并不挂火,只慢腔慢调、眉目生色地道,“她来自江陵,正是与我许家缔有百年之约的江陵宋府,而她行三,恰是我的未婚妻。”
“啊,原来是宋三姑娘!”弈王登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实则他知晓许问涯听不得这种话,这才有意激他亲口承认,目下真相大白,弈王见其眼角眉梢隐有喜色,心中到底松了一口气,这么着,家里那个,也有交代了。
深居绣阁之中的闺秀突兀挪窝,除却正式待嫁,没旁的缘由了。弈王自然是百般促成,满口答应下来,“这点儿小事,没什么好谈的,我一定把宋三姑娘全须全尾地送至业康伯府。”
可惜弈王此言,将将说出来便砸到了地上。
——天公倏而降下瓢泼豪雨,一些地势稍低的州府甚至平地水深丈余,汉嘉府通往京畿的官道被堵塞,送宝之队还没启程呢,就筐了瓢。
云湄一行被许问涯安顿在了驿馆里,连着住了小半个月,都还没得到能够出发的消息。
这日,云湄坐在妆镜前,百无聊赖地翻动记录着宋浸情亲朋关系、个人好恶、少时经历诸事的册子,此册她早便通读,是以当下阅览得漫不经心,出神之间忽而想到什么,猛然坐正身子,掐指算了算婚期。
原说水路走上半个月、伯府待上两个月,才是出阁之日,可因着客船惊变,临时靠岸接受官府盘查记录,再而是暴雨封路……这么算来,还有不出一月,约莫二十来日的样子,她居然就要正式替宋浸情成亲、嫁入许家了。
21. 巧饰伪(二十一)
外头仍旧雨声淅沥,屋檐上的瓦当筛下剔透雨帘,从早至晚连绵不绝,滴滴咚咚地敲打个不停。
云湄睡不着觉,起了身,推开长窗看,只见天地一片潇潇蔼蔼,驿馆之中处处阴凉潮湿,寒意见缝插针,从垂下的袖笼钻进去,复又细细浸透四肢百骸,令云湄打了个哆嗦。
她却不走,拣了木棍把窗子支起来,抱着膀子取暖,一对儿秋眸一错不错,直望向对面的画楼。
许是巧了,当日安排客舍的人,把她引领到此处下榻,成天一推开窗,就能瞧见对面画楼上的动静。
许问涯就宿在那里。
云湄也不是有意偷窥,实在是囿于此地的日子无聊透顶,阿愿写的册子翻了又翻,滚瓜烂熟,再没甚好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中只好推窗看景儿,谁知就让她撞见了许问涯的私隐。
——他好似有些纵酒,日日与同行的那个老翁临窗对酌,这可不是声名在外的今阳麒麟子该有的习惯。
不过关她什么事儿呢,她一个西贝货,顶多一年两年的便离开了,又不是正经的许家官妇,还得忧心丈夫的身体、怕他嗜酒误事儿。
是以,云湄想照往常一般装作没看见地掩上窗,谁知对面正酣然对酌的二人纷纷顿下动作,云湄手一顿,好奇地张望,只见窗纸上投出戴着巾子的跑堂小厮的影儿,弓腰汇报了什么,许问涯于是起身推窗,又吩咐人燃上香,似是为接待什么人而特地散散酒气。
光是这样,也同云湄没甚关系,坏就坏在许问涯推窗之时,冷不丁同她隔着斜风细雨对视了一眼。云湄见他素日束得一丝不苟的衣领微微敞开,脖颈泛红,眉心微蹙,仿佛不胜酒力。
云湄顿时觉得难办了。外头冷飕飕的,她是真不想出去。
可是按册子上所描绘的宋三姑娘的性子,乍见此景,是一定会亲自上前关心两下的。
好死不死,许问涯同她无声地对视几息,还陡然握拳,冲着窗外咳嗽了两声,这不光是不胜酒力了,看起来还染了风寒。
云湄:“……”
她只得转身,吩咐明湘烧起锅子,亲自上手熬煮起了解酒汤,复又派承榴去驻馆的医工那儿求了一包驱寒的药,披上斗篷,打着油纸伞出了门子。
方才居于高楼,窗对窗地瞧着,似乎从她的居处到画楼,只有几步的路程。但实则不然,因是许问涯亲自发话,又是亲朋弈王的地界儿,当地自然尊为重客,安顿下榻之地不似普通客舍,乃假山林立、花拥草簇的清幽之地,比之园林无不及,是以,为保雅观清净,里头实在是回廊曲折,云湄一路行来,只觉山环水绕、寒风侵肌,待得在画楼下的廊芜里站定,垂眼一瞧,愕然发觉连衣袂、裙裾都被斜雨给打湿了。
宋浸情不会狼狈见人,云湄寻思找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让陪伴前来的明湘看看自己脸上还好不好、有没有发丝沾黏的不雅观感,两下里正往踏跺旁摆放的走马灯靠去,就见对面廊子上一高一矮走来两道身影,矮个的看得出是个姑娘,行走间环佩叮当,穿得亦是珠围翠绕,身后更是缀着各色仆从,像是什么贵胄小姐的派头。
云湄凝神辨认——走在前头的高个,赫然是许问涯。
这二人走得匆忙,仿佛正为什么急事赶赴,但倘或有心细看,便能发觉是前者不愿迁就后者的脚步,而后者有意追逐,这才造就这般脚步匆匆的场面。
但云湄没那个心多看,她身上为雨丝濡染,湿重难忍,只想早些演完尽快交差。所以,她心里只转过一个念头。
——好啊,这闻名遐迩的今阳麒麟子,不光有贪杯恋酒的陋习,婚前竟还私交有红颜知己。
天色昏暗,孤男寡女,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怎么看,都怎么不像话。
云湄看得内心波澜微起,倒不是醋的,只是联想到自己为扮演贤德体贴的宋府三小姐而漏夜关怀,提药冒雨前来,却蓦然撞见这一幕,两相对比,当真显得此举滑稽。
还好站在此地的是她而不是宋浸情,否则按阿愿记录,以宋三的性子只会默默生闷气,生受了这荒唐,闹得自己不开怀,暗自神伤。
不过云湄一个赝品,自然是不会的。她纹丝不乱地照常靠近明亮走马灯旁,令明湘细瞧,待得仪容整理毕,提着药迈上台阶,叩响了画楼半掩的门扉。
既然已有方才的临窗对望,身为心思柔软的“宋三”,亲眼目睹未婚夫深受酒意、风寒困扰,是定然要关心一二的。是以,眼下就算生了变故,也不妨碍云湄这厢把戏做足。
***
画楼三层的暖阁里,花窗微敞,三足鼎之中袅袅散开清香,厚重的酒气为之一散,连醉得正欢的那老翁——杨先师都当即半醒。
忽闻琳琅环佩之声,杨先师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豆蔻之龄的娇小姐提裙拾级而上,臂弯里挽着画卷,一见他便眉花眼笑,嗓音清脆地道:“晚生听闻杨先师途径羽州地界,不胜欢喜,特来拜访。晚生对您所画的那一卷《陶然躬耕图》颇为钟爱,只惜先师避世,隐声匿迹,晚生不便妄自叨扰,唯独只能静候。既而今本尊过境,岂有不上门请教之理!”
此乃弈王独女,李千音。
杨先师听得一阵懵然。
这么晚了……请教?
再说了,他的画技实在平平,有这教人冒雨前来的魅力吗?
杨先师既然这把年纪,自然都是过来人,当即便把目光投向一进来便在窗边沉默的许问涯。
许问涯接收视线,揉了揉眉心,显是对此感到疲惫。
难怪弈王昨日来信致歉,话里话外也说不清究竟哪里对不起他,这下算是知道了,家中那位独女获悉许宋两家联姻已定,不日成婚,却仍旧芳心不死,弈王同王妃又是劝又是骂,李千音油盐不进,听闻天要收雨、许问涯一行不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下实在关不住了,这不,便有了眼下这番荒唐。
李千音以请教大家为由,又没说专程来见他的,他自是无法明面拒绝。
不过虽则如此,他身为弈王的至交,将人引荐到位便妥了,于是许问涯以留他们清净探讨为由,转身推门离开。
李千音不甘咬唇,但也小心翼翼不敢冒犯心上人,收敛了惯常的跋扈气,放软了声音道:“听闻藻鉴公子诗画双绝,当年便是凭一副仿古的画轴崭露头角,受天子赏识、与家父结交,今日工具齐全,不知妾有福否,能饱览公子画技,增广一番见识?”
许问涯以她欲盖弥彰的明面来意为矛头,轻易回绝道:“郡主是专程来请教杨大人的,某怎能不顾场合地横插一脚,打勤献丑?此有眼无珠之举,某从不做。”尔后不由分说掩门离开。
李千音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胄,从来都是被众星拱月一般地捧着惯着,没见过这番捂也捂不热的性情,听罢此话,当即好似被迎面掴了一个巴掌,偏这巴掌还是她自己上赶着讨的。
要不是实在喜欢,才不会想着最后试探一回,闹了这么一出自讨没趣。只是她身为正经的皇家贵女,面子终究大过了天,人又不是百挫不挠的贱皮子,既得此无法转圜的答复,当下利落地冲左右道:“回府!”
夜更凉,花窗洞开,冷冽寒风吹着哨子,呜呜往雅阁内刮,把杨先师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发吹得失了造型。他旁观这些华年小儿闹了这么一通,又双双把他撂下不管,大觉失语。
他提溜着酒壶,一面嘟囔着摸了摸脑顶,一面上前关窗,余光瞧见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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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勾头探看,却见那宋府小姐持伞拎药前来,恰好正在院儿里撞见李千音与许问涯一行人,一时似是惊讶难掩,足下顿住,很是脆弱模样。这些正当年华的人呀,真是……
***
“郡主,慢些,千万仔细着脚下!”夜雨声声,仆从们脚步错综,可就是追不上疾步如飞的李千音。
李千音只觉鼻尖泛酸,热意上涌,紧紧咬住牙关,腮边都被咬出了鲜明的轮廓。再不赶忙上车,眼泪便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下来了,她决计不干,于是脚下健步如飞,走至拐角处亦毫不减速,结果迎面与人撞了满怀,稀里糊涂摘开,发觉眼前的姑娘纤眉大蹙,左手捉住右手手腕抬起来,而因皮肉细腻,那一片地方肉眼可见地漫开一片红肿。
原是温在皮囊里的药汤被冲撞得泼洒,不偏不倚正撒在腕子上,幸好没有刚出锅那般滚烫,李千音一阵后怕。
“你没事吧!”李千音惊呼,慌手忙脚地招呼身后的仆从为她疗愈,却见许问涯亦快步赶赴此处,脸色很不好看。
李千音顿住动作,慢慢反应过来,歪着头打量了一眼跟前的姑娘。此人戴着纤薄的面纱,眉目清灵温柔,哪怕大皱其眉,也仍旧好看得过分,端的是一副喜怒嗔痴尽皆不失颜色的眉眼。被她冲撞,也不叫苦分毫,只是略带哀色地捧着手腕一言不发,某种泪花微闪,十分叫人疼惜。
许问涯三步并两步走近,隔着袖子捏起云湄的手。云湄腕子纤细,被他几根修长的手指托在其间,似是捧起某种稀贵玉石的姿态,莫名显得尤为珍重。
还有什么不懂的,阿爹阿娘说的都是真的,许宋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情意深笃,再是不信,也尽在眼前了,只要不是有意闭目塞听,便是睁眼可见。
李千音退了两步,只觉此情此景再待不下去,吩咐仆从留下善后,牙关那口气松开,眼泪便紧跟着不争气地洒落下来,匆忙掩面,扭身逃了。
***
云湄眼里的泪花倒不是装的,她是当真疼哭了。原说一星半点出锅许久的汤药,不至于浇淋得这般疼痛,坏就坏在这处受过那“浪荡秋千针”的猛扎,明面看着没留什么疤,实则平日里她连坐卧行走都有意避开,便连冬日的衣料压得重了,都不大舒服,许是伤及了根本。
明湘忙道:“我去请医工来。”
“不要!”云湄有气无力。
请医工,专程对着这处使劲儿诊治,藏得再深,不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吗?宋浸情可没有这样的暗伤!
李千音留下的两个仆人,一个提着药箱,像是随侍的医士,听了这话,上手便要施为。
许问涯放轻动作,慢慢转动她的手腕,那一片红触目惊心,亦凝眉说:“得看看的。”
千钧一发,云湄只好拿出闹别扭的劲头来,手上拿捏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排斥地一挣,微闪的眼波睃了许问涯一道,口中隐晦地呢喃:“你与她……”欲言又止,关子卖得十足。顿了顿,她倒也不多说,只是叹息一口,随即,不由分说地径自走开了。
两个仆人面面相觑,脑瓜子转得快的明湘却知晓不对劲了,及时冲怔在原地的许问涯打补丁道:“咱们姑娘见大人偶感风寒,又有头疼醉酒之态,临到睡了也放心不下,特意亲自煮了醒酒汤、求了药,提来关怀,却意外见大人与郡主在廊下走着,姑娘没说什么,兴许是有事在身,于是在画楼底下默默等候。可眼下被波及,姑娘再好性儿,也是……”
明湘就此打住,同样拿捏着劲头点到为止,尔后做出极是担忧的样子,脚步匆匆,追随着云湄的背影离开了。
许问涯立在原地,酒意彻底醒了。指尖残留的余热尚存,经风一吹,却再也捉摸不住。
22. 巧饰伪(二十二)
案头漏刻微动,现下已是夜半。碍于承榴和姜姑姑都睡下了,明湘尽量轻手轻脚掩上门,这才扭头问:“你是这一块儿见不得人?”
云湄点点头,自己凑在葳蕤的烛火下探看,不时嘶上一声,“你我都是奴婢,宋府那些个人,你也知道不简单。我当年应当是被扎了根筋吧,不太懂,反正当时囊中羞涩,搁置了,现下再来疗愈,亡羊补牢,修理不好了,便放着没管,哪知道今晚这么倒霉,正巧洒在这一块儿。”
明湘挨在她身侧坐下,听了这话,唇角微动,脸上露出一丝忧心。
云湄却是笑了,“原来姐姐还会心疼人,我以为姐姐铁面无私呢。”
明湘自是不承认的,下巴往外头努了努,“我只是怕那个不好交差。”
云湄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交差的?小姑娘佯作吃醋,不肯就医,藏起来生闷气,很正常。”
明湘还是愁眉道:“但以那许七公子的为人,定是过意不去,不会就此不管,他等会儿非要带着医工来给你看诊怎么办?”
云湄思索少顷,想好对策,唇角绽出笑意来,明湘及时提醒她:“打住,再笑要把梨涡给笑出来了!”
云湄只好止歇,维持一个矜重的浅浅笑弧,给她吃定心丸道:“别担心,我自有对策。”
不多时,果然门板被叩响,外头传来许问涯放轻的询问声:“宋姑娘,你睡下了么?”
云湄示意明湘去应门。明湘眼含疑虑,但这阵子到底是亲眼目睹过云湄手拿把掐的演技,那点子担忧倒也消散了,起身之前还不忘说了句提点未婚男女把持距离的“注意分寸,体面些”,这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屋内垂幔微动,隔断的十二折花鸟屏风上,姑娘家的窈窕侧影恍惚映现,体态纤纤,袅娜柔曼,正随着灯烛的晃动而轻轻浮颤,仿佛一个轻盈的梦。
许问涯见此情景,声线愈发放轻,“手上还好么?我带了驿馆的大夫过来。”
按说随侍李千音的是王府特意为郡主配备的女府医,带来为云湄疗伤要方便些,可适才许问涯思来想去,还是没把李千音身边的人再支过来,毕竟云湄赌气跑开在先,万一见之迁怒,又是不好收场。
哪想“宋浸情”听了,仍旧不松口,哀怨的声音自屏风后幽幽传递:“这么晚了,公子回去安歇罢,我手上无事,不必挂碍。”
云湄理理面纱,藏身在屏风之后,端坐在绣墩上,偏脸看向窗外,只给来人留下一个浅浅的侧影,一副暗自怄气的嘴硬模样。
无事?许问涯眉心微蹙,方才他看过了,皙白的腕子上红光一片,两相对比触目惊心,又怎会是她说的无事?倘若不及时敷药诊治,留疤都是轻的,就怕溃疡化脓,衍生出旁的棘手病症。
漏夜爬起来的大夫看看屏风上的剪影,复又转过头来同许问涯面面相觑,大致明白了左右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压声朝许问涯出谋划策道:“这是青黛和水霜散,无溃烂用前者,烧烫严重用后者,注意用罢莫要接触凉水,以免热毒内伏,积而不发。不才先退出门外,倘或有什么支使,大人再行传唤,何如?”
许问涯仔细听罢,点点头。大夫便将物件递给他,自己退下了。
屏风后的人仍旧不为所动,许问涯无措凝视着藏在层层垂幔后的纤细身影,想了又想,试探道:“莫如……由我亲手为姑娘上药?”
里头的云湄听了,知晓火候差不多了,以宋浸情的脾性,不得再闹将下去了。于是装出和缓的口气说:“那好吧,麻烦公子了。”
她起身走过来,明湘帮着将绣墩移至最后一层垂幔之前,又挪了把长条小桌过来,横放在了二人之间。
许问涯将几个瓷瓶堆放在木桌之上,垂幔挽起,对面露出一张由面纱遮蔽泰半的脸,那双秋眸蜻蜓点水般看他一眼,见他望来,赶紧不无羞怯地敛走了目光,里头倒是没什么怪罪的火气,尽是小计谋得逞的雀跃喜色,带着女儿家腼腼腆腆的羞臊之意。
明湘全程旁观,愈发对云湄感到折服。许问涯再表现得谦谦温和,归根结底毕竟也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金玉公子,自是独有一段儿骄矜,脾气闹得太过火,兴许会令他生厌,但倘若是这类小女儿出于想同未婚夫亲近,而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招数,两下里又本便婚约在身,名正言顺而又火候拿捏得宜,想来他应当不会多么排斥。
明湘朝许问涯看去,只见许问涯果真并无厌恶之色,看起来仿佛还有点儿吃这一套,见云湄不再置气,立时在长桌后头坐下来,示意她递上手腕。
云湄往他身后偷觑了一眼,见那大夫退至门外,没了身影,这下放心了。
横竖许问涯不是内行人,应当看不出什么。她刚要伸出手,却忽而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许问涯会武,云湄同元狸相处几年,发现他们习武之人到底有些神叨,恍似什么都通晓一点的样子,她不知道对方究竟能不能摸出不对劲来,赶忙自己把手平放在了桌子上。
接着,摆出一副礼不亲授的矜持模样,主动拿起挖药的银匙,尽量避免许问涯以指腹接触自己的伤处:“公子用这个吧。”
许问涯因这个疏离的称呼而眉尖微扬,今晚她似乎一直这么叫他。分明还是从前那般和软的语气,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听在耳朵里,令人不大舒服。
他不想因今晚之荒唐而跟未婚妻生了不必要的隔阂,重复了一句:“‘公子’?”
“公子与那位姑娘——”
“她是贵人之女,与我只是照面的交情而已。”许问涯如实道,“并不相熟。”
到底上药重要,他说罢不再言语,长指挟住细银匙,灵巧伸入瓷瓶,从其中挖出一勺碧玉色泽的药膏来,示意云湄将放在枕帕上。见她照做,他垂下眼帘,轻轻将挑着冰凉的药膏的银匙递过去,试探地在她腕侧碰触了一下,见她只是微颤而不叫苦生泪,这才徐徐地正式开始于患处平涂药膏。
许是从未做过这般需得屏息凝神伺候的细活儿,他渐次鬓角生汗,但眸中愈发专注,手上愈发小心,偶有咳嗽,及时抽手,偏过脸去,尽量不影响上药。
这一隅细语声声,气氛温和,便连夜风也极有眼力见儿地轻软下来,微微拂动挂落下的莲座明角灯,吹动他极黑的发,也吹得投于侧脸的密实睫影轻轻颤动,越发衬得人面如玉,清隽无俦。
云湄抬眸看他一眼,哪怕在镜中见惯了自己的玲珑面儿,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拥有一副极好的皮囊,人又纯正良善,有莺莺燕燕倾心也算得极为寻常。
先人一步享用这般色相与品性的郎子,难怪严氏非得逼她磕头深谢呢。
“贵人之女……其实公子不必顾虑我,我只求公子开心便好。”云湄软声软气地说着,期间长睫垂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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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颤动,水眸中闪烁着什么,像是轻摇的烛影,又像是波动的泪花儿。
“我并不开心。”许问涯道。
这下,云湄微愣。她还想同他推来推去几个来回,哪成想他这么直截,一个蹴鞠迎面踢将过来,彻底打乱了她欲拒还迎的计划,竟然反过来令她一时无措了。
她正思忖对策,便又听许问涯直白道:“姑娘与我也算同行多日,到头来,竟无端生分了许多。”
云湄知晓他在指代称呼一事,兵来将挡地反将一军,嘟囔道:“从遇见以来,大人一直唤我‘宋姑娘’,我便以为是你不愿……”
许问涯解释道:“毕竟多年未见,不及儿时亲昵,幼冲之年无忧无虑,长大了却需得知礼守节,我是怕唐突了宋姑娘。”
云湄听了,半扭过身子,声气儿愈发低了,自责道:“原是我冒犯了。”
“某只是在自行约束,并没有暗讽他人之意,姑娘万莫误会了。”许问涯手上动作微顿,道,“不若……姑娘许我一个称呼?得到应允,喊起来才不束手束脚。”
云湄做出羞怯的样子,缓慢垂了头,声若蚊蚋地说:“小时候,问涯哥哥不是便以三妹妹称呼我的吗?现下婚期在即……可以改口唤我龄玉妹妹了。”
话音将歇,云湄只觉腕子上冰凉的触感显见地顿了顿。女子的闺名与乳名,惯来捂得跟小衣似的严,因两家交换通婚书与答婚书,许问涯才得知宋府三姑娘名叫宋浸情,但乳名是万万不知晓的。
眼下冷不丁听见此言,不免动作一滞,抬起眼,就见一桌相隔的姑娘眸中潋滟着温软的水波,他半晌才生涩地道:“……龄玉妹妹。”
“早前听见他们以兆玉唤你,分明乳名未曾互相交换过,看来……你我并非纯粹受百年之约所强行绑缚,兴许,也有几丝缘分天成的意思在呢?”就像初尝甜味儿的小姑娘,跟前的“宋三”趁热打铁,纵使羞赧忸怩,脸红似血,也想借机同心上人拉近距离,更进一步。
许问涯自小生就一副惹眼皮囊,一路来不知招过多少狂蜂浪蝶,大有视名节为无物者,不光正大光明拦路表心意,甚至还敢给他寄淫诗叨扰,他什么污糟词汇都听过,却远不及现下这一句话语撩动心弦。
云湄见他久不反应,不由抬起眼帘探看。明湘适才剪了灯花,烛火愈加烧得明亮葳蕤,不知是晃动的投影太过热烈,还是屋内地龙烧得太过,云湄见许问涯的耳廓被照出浅浅的水红,恍似初熟的桃色。
她暗自腹诽,此情此景,倘若真正的宋浸情在此,那才是一段儿风月佳话:宋三温婉,许七真挚,他们在温暖烛光下互换心意,融融情真,一同期冀着不久之后的婚期,天生一对的金玉良缘。
云湄收回视线,长睫遮住眸中埋藏的底色——冷漠。
她想,可惜呀,这缘分并不在此时此刻的你我身上,我只是个说着诳语的赝品。
温软和蔼,心如明镜,小意体谅……不,这统统不是她自己,真正的云湄冰冷落穆、唯利是图,眼下,她只是在充分地扮演着宋府的三姑娘,为财,为钱,为脱籍翻身,为光鲜的、衣锦还乡的以后。
相处下来,许问涯实在过于优秀真挚,比之那类花言巧语的浪荡郎子,这一款儿反而更让人稍不留神便会栽了心。云湄只求未来不遭天谴,满载而退,亦不必留下不该有的情愫,那都是无用的掣肘。
23. 巧饰伪(二十三)
夜雨沙沙,除此之外,四方阒寂。
里间内,云湄收起手腕,见许问涯额畔青筋隐现,猜测他仍受酒力所扰,于是吩咐明湘燃起炉子,“喝些解酒汤再走吧?”
许问涯看向她不便的手,问:“你要亲手煮吗?”
云湄站起身,接过襻膊,将袖子绑缚起来,那架势显然。
许问涯见状摇头,推拒道:“不必麻烦,我的酒已经醒了。”
“才不信呢。”云湄兀自挑帘走向外间,取下多宝架上盛放的药材,“喝些再走吧,不然晚上会睡不安分的。”
许问涯见她坚持,不再扫兴阻止,只是缀在身后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没由来想解释两句,道:“那杨先师是位酒痴,而又海量,我连日来饮酒俱是为公事,平日里并不贪杯。”
云湄的双眼被渐散的水汽蒸腾着,眉目被洗得愈发灵动,左眼收褶处挑起一颗小痣,眨动间翩然雀跃,平添几分俏皮。许问涯正看向那粒小痣,同记忆中的小宋三重合,就听她轻声说我省得的,“小时候我大哥拿绵竹酒骗你说是香饮子,哄你吃下,结果……问涯哥哥那日脸色很不好看,还没发作,就栽在榻上歪倒了,期间睡得很不安稳。”
许问涯闻言,脸上露出些许迷茫之色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湄温软地笑笑,拿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搅动汤汁,说:“糗事,不记得也罢。那日我留下侍奉,知道你睡梦中亦很不舒服,酒量大多都是天定,我想你近来日夜酬酢,身侧又没个知心的丫鬟侍奉,难免疏忽,所以现下才硬留你把这汤喝了再走的。”
许问涯这才想起零星片段,儿时确实有骗酒这回事。
一台小灶,一锅热汤,小姑娘洒下药料,复又以长勺搅合,这一隅热气蓬蓬,烛光乱晃,令人无端品出几分温馨来。
分明娇养大的千金,“宋三”做事却很是利索,愣是没让许问涯找出帮忙的空当。云湄适时解释道:“家父和祖母开怀之时都爱温些热酒吃,我侍奉膝下,为讨他们开心,这些事情从不假他人手,都是自己做的。”
许问涯打消了好奇。说起亲自下厨房为亲戚好友献食,这些闺秀历来都是出锅撒个盐、装个盘便算是自己亲手做的了,实际上购置原料、处理鲜食、配比佐料、下锅翻炒,尽皆是丫鬟婆子帮工,许问涯的继母便是如此,家下几个姐姐妹妹也都是这般,便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没承想这宋浸情竟真诚至此,当下好感又升了少许。
一碗热汤下肚,连心都跟着熨帖了不少。都说贤贤易色,面纱下的容貌许问涯并不多好奇,龄玉妹妹推衣解食、体贴备至已算得上佳之配,若能得妻如此……难怪都调侃说新婚乃是男子的小登科,许问涯现下才有些实感,不由更为期待,赧然垂睫。
思及此,恰好想起今夜的另一个来意,许问涯顺势道:“今日我看过邸报,钦天监的严大人说汉嘉府的淫雨后日便停,汾水一流所幸堤坝高筑未闹起洪灾,羽州也有缓和之象,龄玉妹妹预备起来,不日便能随弈王的送宝队伍上路了。”
云湄听了,眼睫颤动,思索少顷,解其深意,有些嗔怪地背过身去,佯作整理灶台,声若蚊蚋道:“那我到了京城,便……安心在伯府等着问涯哥哥。”
***
许问涯走出门外,紊乱的思绪和涌上来的热意裹挟着他,半晌不得挣脱。
他分明只是想借着送药而知会一声可以上路的消息,万万没有轻佻的狎昵暗示之意,不知怎么龄玉妹妹更为羞臊,把他赶出来了。
回过头去思量当时情景,他忽而指尖微颤,也不知彼时的自己是不是将期冀的心境泄露在了语气里,才会让龄玉妹妹错会了意……也许不是错会,分明是他自己造就的。
许问涯心中极是愧疚,可宋浸情不听他言,垂着眼睛将他驱赶。
原是想往画楼归去,为着这个,他的脚步渐次慢了下来,在院子里踱了几圈,被外头的夜风一吹,扰人的热意终究是徐徐散去。
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不停地过着,一时之间经纬万端,今日种种相处画面左右闪回,许问涯倏而想到一些细节,眸中掠过一抹后知后觉的思索。
——先前在院子里,他出于担忧,混乱中短暂地托起了“宋浸情”的手,查看伤势。至于轻轻旋转,倒不是想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个清楚,而是因为,触手的那一刻,他便摸出些许不对劲来。
那里的脉络有些错乱,似是受过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痕迹。习武之人引气入体,对四肢百骸分布的脉理自是了如指掌,是以,他一摸就觉出了些微的不同。
难不成……龄玉妹妹不小心受过什么伤,抑或是被人虐待……不,她是受家人千宠万爱的闺秀,不应该,是他思想龌龊地想偏了。
正想着,这一句自然而然冒出来的“龄玉妹妹”又冲散了他条分缕析的清晰思绪,搅乱成麻线般一团,继而又沸腾起来,烧得他耳廓微红。
——难道是他想多了?姑娘家的手他实在没怎么接触过,除了小时候几个姐姐牵过他、阿娘抱过他,但那时候他太小,还没能接触武道,便并未多加留意,兴许……她们女子就是有所不同呢?
不能再多想了,许问涯摇摇头,回画楼沐浴毕,歇下了。
***
案头的一豆灯火燃得微弱,明湘索性俯身干脆将其吹灭,从湢室出来的云湄却边擦头发边打断道:“别,点根新的,我要记下来,怕睡一觉起来,明日忘了。”
她全程裹着假面倾情扮演,怦然心动定是没有的,倒是处处生怕露馅,提心吊胆浑身微汗,方才亲自下厨就差点儿漏风,还好她扯着孝道的旗帜给圆回来了。幸好只是煮个汤而已,不是大展厨艺,倒没有给宋浸情填不必要的麻烦,她记得册子上写着,宋浸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愿于她如臂使指,都是令这小厮去承办。
不真正动情,温情点滴便难以深刻印在脑海,自是当日发生当日记,怕赶明儿便忘了个干净。
明湘便取来一本笔迹寥寥的卷帙,上头夹着几本手札,其中有一本已然写下了崇山灵寺那日的见闻、与一系列客船之上发生的事宜,云湄饱沾墨汁提笔写就,将今晚的相处的细节一一记录,连来回具体说了什么话都复刻在了纸上。
明湘见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写下温软细节,心道何老太太敲定的这个人选当真犹如天定,除却长得像不必多加推骨换肤,演绎的技术也相当不错,又对何老太太感激在心,衷心显然,且她爱财,只要定期给些钱财吊着,不愁她撂挑子不干了。
近期相处下来,明湘觉着,还真没有旁人比她更加适合此替嫁之事。
只是明湘有一事不解,横竖眼下没有旁人,便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要如何……”她把不大好听的“拿捏”二字省去,接续道,“对待这些男子的?”
要在宋府这般深宅大院生存、向上爬,云湄无所不用其极,皮囊上的便利自是也使过了,由此懂得一些如何同男人周旋的技巧。云湄冲明湘笑笑,其意思不言而喻。
明湘脸色却不大好看,那新婚夜的落红呢?万一教许家瞧出端倪怎么办?但这种话对于明湘来说,又不好大喇喇说出口,一时间滞住了,半晌才试探地道:“那你不会……”
云湄见她这个扭捏劲儿,一猜便知道明湘在担忧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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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有些恶寒,将领子扯开给她查看,“你放心,我守宫砂还在,怎么会便宜给府里那些臭油子倒灶的男人!给个笑脸顶天了,要真碰我一下,我定是浑身刺挠。”
明湘借着荧煌的烛火查看,见一点鲜明似火的东西烙印在她的锁骨末尾,这才卸下担忧。也是,何老太太不是傻子,这些必要的零件,自是妥当地检测过了,才会放心选定云湄来承办此事。
***
正式朝京城进发的那一日,老爷儿总算给了个好脸子,清晨推开窗棂,仰头一瞧,只见碧空如洗、万里澄澈,且还零零散散放了点儿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连日的霖雨,都险些叫人忘却当今的时令,今儿这么遭,才到底显露出一些夏末的颜色来。
云湄一大早便起了身,由明湘伺候着梳洗,描飞红的时候,她余光见姜姑姑在拆卸手上裹着的白纱,不由微微扭头问:“这是好了?”
明湘攥着妆笔正绘制着图样,见状顿时压声喝止:“别动!”
其实云湄奴婢出身,这些东西本不必由人伺候,但云湄自己偏偏只熟悉一些丫鬟女使的发髻样式,要不便是侍奉何老太太学会的老气横秋的妆饰,昨个儿明湘早起打水,放她自己梳洗,成果令明湘险些两眼一黑,同她印象中的大家闺秀相去甚远,这么着,只得日日为云湄操心,提心吊胆地时时刻刻提醒规范着,生怕她妆容、衣着、行止上哪里又露了怯。
姜姑姑只承办大事,承榴又不拘小节,明湘愈发觉得何老太太圣明,这一行人缺了自己当真不行。
碍于承榴在,云湄放低声音嘟囔说:“也就是姐姐的标准太高了,有意挑我的刺儿,二姑娘出阁那日的妆便是我自个儿捯饬的呢,没见有人觉得不对劲呀。”
明湘不说话,显见地不赞同,“别动了,描岔了又得重来。”
承榴挨在门板上嗑瓜子儿,不知她俩暗地里较劲儿,只听得云湄先头那句,很是促狭地调侃道:“她手上好全了都,那藻鉴公子对三姑娘上心得很,连身边伺候的人,都日日派大夫来看诊呢。”
云湄听了,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这当然不意外了,许问涯就是这么个人。
一切行箧之物,都在昨夜便提前收拾停当了,几人各自拎起包袱,出得驿馆去,上了弈王府的马车。
弈王府的府兵训练有素,团团将置放着琉璃钿、夜明珠的金丝楠木大箱子妥帖拱卫,也将云湄所在的车马包围其中,看上去倒比甲士驻守、却处处漏风的大船要令人安心得多。
人员规整完毕,正是出发之时,云湄也放下帘子打算挨在明湘肩头补眠,明湘反过来提醒她注重闺秀形象,这样不雅,落人口舌。云湄只好作罢,歇晌的心思一扫而空,干脆打起帘子,欣赏长空上翾翔的雁。
领头的队正飏声一喊,队伍将要行驶起来,身后却倏而马蹄声急,踏踏飒飒追赶什么的模样。众人心生奇怪,队正也思索究竟谁人敢拦弈王府的队列,调转辔头拍马踅身,却见一位金相玉质的华年郎君驱马赶来,自不必说,纷纷恭谨拜见这位御前红人藻鉴公子。
许问涯抬手止住他们的敬意,取下挂在马鞍银钩上的一条精致的紫檀木长盒,此盒雕刻工细,以上好的赤缇色浮光锦包裹,像是郑重其事地承装着什么极其稀罕的物件。只听他问道:“叨扰,能否让我同车里的姑娘说句话?”
还有什么能否的,陛下跟前红破了天的人,又与他们弈王殿下私交深厚,一经发话,难不成还有人敢拦么?一时只大为感慨于许氏麒麟子的礼贤下士,队正愈发肃然起敬,立时吩咐府兵们辟出道路,声若洪钟地道:“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自然是请便!”
24. 巧饰伪(二十四)
而今夏已转深,花篮纹的支摘窗外明亮燥热,偶有熟透的梅子被翠鸟啄食,一个脱蒂,连串儿地哗啦啦砸将下来,零落满地,那股子甜酸清透的气味儿幽幽飘进长窗,伴着晨间的清风,驱散阁内凝积的热意。
云湄戴着幕篱临窗而立,身后脚步匆匆,她偏脸望去,一只骨节明晰的手正褰起竹簟帘子,旋即,一位披着满身斑斓晨曦的如玉公子踏了进来,英挺眉、容长脸,正是许问涯。
云湄盈盈一拜,同他见礼,又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弈王府的队伍我已安顿好了,留他们吃一盏茶再走。”许问涯慢步走近,最终停在一个矜持的距离,道,“我……有话想同你讲。”
云湄听了,徐徐颔首,做出侧耳谛听的模样,嗓音细软地道:“请说。”
许问涯先是问她手上烫伤如何,云湄如实回答:“不碍了。”
说着,她注意到许问涯从身侧拿出一只紫檀木的长盒,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玩意儿,竟以浮光锦包裹,还是颜色最亮眼的那类赤缇。
云湄曾经为何老太太采买过送往显贵亲朋家攀交情的节礼,没记错的话,此锦按色泽浓淡区分,紫红一类要价更贵,动辄千金,现下竟然用来暴殄天物地包装木盒,可见那紫檀木盒之中装裹的东西尤是稀贵,寸长寸金的织物亦得乖乖沦为陪衬的绿叶。
许问涯双手捧住此盒,想了又想,才开腔道:“这些日子,龄玉妹妹不愿意见我,想来那夜我实在轻慢太过,想要同你解释清楚,其实我并无那般亵渎之意,只是想知会你一声,弈王府的护宝队伍即将启程而已。但只要令你感到误会,终究便是我的过错,今日贸然于临行之际叨扰,就是想要说清此事,再同你赔罪。”
他将木盒推开,呈上近前,里头华光流转,顿时映照得满室生辉。
只见一只纯净的心形真珠被包裹在掐丝珐琅的镂空小球中,许问涯拈住其上的五彩绳将它吊起来,无数机括因他的动作而微微转动,霎那间宝光璨璨,正中的真珠被无时不刻地映耀着,显得愈发玲珑精致,仿佛一颗剔透纯臻的真心。
皂纱下的云湄一时不防,眨眨眼睛,双目被刺得生泪。好家伙,她还当真没见过这种要命的巨宝,稍微一个露面,带得满世界都跟着明光烁亮了起来。
许问涯道:“羽州的长青原那边为了庆祝淫雨止歇,在天元寺开办大庙会,各地的商户进驻,据说此环心真珠乃是百年前的宝物,受过仙人开光,保长生久视,亦保同心长存,这才作压轴拍卖,我……把它买下来给你赔罪,你看喜欢么?”
云湄听了前因后果,简直一头雾水,难不成那夜她欲擒故纵地赶人,他便以为她生气了?这郎子,怕是连情窍都没怎么开过罢!
至于许问涯口中的她不见他,那纯粹是明湘在其中作梗,眼看婚期将近,镇日不是留她练习针黹女红,便是压着她描摹宋浸情的字迹,还有大把的贵女礼仪一股脑地往耳朵里塞,免得婚后处处露馅,显出为奴为婢的底色来。
云湄见了此般不世出的至宝,却并不多么高兴,因为这迟早要还给宋浸情的,又不是归她所有。她只摇摇头,解释道:“我并不觉得生气呀。”
许问涯闻言靠近一步,那动作显得急切求证,可见短短几日,他兴许都是在患得患失之中渡过。说感情深厚,那倒万万还没到那个地步,是以,眼下这一番,倒不是出于对喜欢、爱慕之人的患得患失,而是许问涯对于自己那夜无意间失礼冒犯的挣扎,首先他便过不去自己这一坎儿,总认为唐突于未婚妻,倒显得与令未婚妻厌恶的十二郎没什么两样了。只是前进的这一步,显然已经超过了男女大防的分寸,他于是又克制着回退一步,嘴上却仍旧问得直白:“那你为什么不见我?”
云湄思忖少顷,做出俏皮的语气应付道:“姑娘家在闺阁之中要做的事情其实也不比男子在外打拼少呢,我的针黹向来做得马马虎虎,身边的姑姑看不下去,怕我往后给夫君做个香囊都满头大汗,这些天愈发苦练,也算是临时抱佛脚吧……问涯哥哥近来招待杨先师日夜对酌,同我的坐卧时辰错开了,找不见我也是有的。”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宋浸情深受沉疴所扰而膂力平平,想用功也有心无力,女红之事做得确实不怎么样,正好同她差不多,吊在一个不上不下、马马虎虎的水平。
云湄说罢,赶忙转移话题,垂下头来打量悬吊在二人之间的环心真珠,眼中雀跃的闪烁便连隔着一层面纱,都能清楚瞧见。她微微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口中感慨道:“好漂亮……”
但那纤纤玉指探出一半,复又矜重地收回去了几寸,只听她道:“连日的瓢泼豪雨,不光庄稼损收,泰半商铺都生意寥寥,而今庙会重新开张,各大商家趁机争相哄抬宝价,此拍卖之物又是压轴品,必定极为贵重,我不能因这个理由便收下了,那夜我根本没有生气。”
可许问涯见她比起豹儿玉球,显见地更喜欢这个,此矜持推拒之语,他定是不会听了便罢休的。沉吟片刻,他干脆坦言道:“其实那一对玉球的打造,乃是家中祖母所承办的,虽然延请名匠,但其中种种工艺的跟进监工,我并未到场,算起来实在很不上心,当下还请舍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收下罢。”
云湄听了,不由愕然仰头看去,不知是否因为窗外的日光太过充沛,她这个从始至终处于阴暗处的人,现下忽地被许问涯眼中炽诚之色给灼伤了。
他一个世家公子,对于自小定下的权宜婚姻不大上心,根本就是万般寻常的事情,多少贵胄子弟一生都在逢场作戏,只要流程过得去、利益交换完毕,便算是千妥万当了,谁人会去在乎什么上不上心?
这许问涯竟会真心愧疚于这个,这便算了,还不在乎面子地说出来致歉,只为了给她一个更过得去的理由来收下重宝,不是傻透了,便真真儿是个玲珑心肝的人。
云湄起先心中发笑,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那颗在清风中缓缓旋转的环心真珠宝光流转,就像眼前这位世家公子亲手捧上台面的一颗真心,炙热明亮,令一些龌龊杂念俱都无所遁形。
不知怎么,云湄心里蔓延出一丝愧疚来,但很快收住了。那又怎么样?真正的宋浸情在这里,他也会这般对待的,不是她装出来的好博得了他的坦诚以待,而是许问涯此人本便是这么个纯正的性儿。
就算是,那也是她戴上宋浸情的假面骗得的,跟躲在腌臜阴暗处的云湄纤毫不相干。
可对着他这双热烈的眼,云湄心中到底波澜不平,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前以伪装的温和与衷心来骗取何老太太的垂爱时、利用元狸依赖她的不明情愫驱使他时,她可不会有这种情绪,当真奇也怪哉。
云湄一路来步步为营,从来都是旁观他人喜怒嗔痴,此时此刻自然大皱其眉,很讨厌这种紊乱失控的感受,思来想去,对于此刻光芒四射的许问涯,甚至开始排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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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此人光亮太甚,让她这种孤雏腐鼠一辈无所遁形,感到极为不适。
有些心绪脱离掌控,可对她谋取钱财衣锦还乡的计划大大不利!
一这么想,那些不明不白翻涌的情绪顿时平息,她又毫无芥蒂、毫无心虚地捡起假面,伪装成十分惊喜的模样,以十分轻快的语气,神动色飞地道:“其实那夜我当真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羞臊罢了,怕你看到我的窘态,这才匆忙将你赶走。至于玉球,信物之流说来也算在六礼之内,自古都是家下长辈主张操办,合情合理,问涯哥哥又是天子钦点的藻鉴公子,日理万机,倘若因此事而劳心劳神,我才是会过意不去的那一个。”
说着,她的语气更为欣悦,“再说了,由长辈躬身监工所造,也算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明令祖母接纳我,这才费神地将信物做得如此工细精致,这般听来,我更喜欢了!”
至于跟前这枚真珠,想来她不收下,许问涯是不会罢休的,毕竟自从客船之上那许十二郎冒犯了她两句之后,许问涯便强行包下她一行人的食宿旅费直到至今,甚至还送佛送到西地安排好了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到业康伯府去,一直到今儿,她都没再看见过那位许十二郎的半片影子。
思忖间,眼前的环心真珠徐徐转动着,不时发出清灵的机扩声,伴随着杲杲的宝光,明亮而悦耳。
一盏茶的功夫也快到了,云湄不想耽搁太久,待会儿明湘又得同她红眉毛绿眼睛,她才懒得分神应付,连日来被明湘折腾得够呛,待会儿还要在路途中补觉呢。
于是云湄利落地道谢接过,还不忘歉疚道:“说起来都是问涯哥哥送我物件,我竟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相赠。”
许问涯听了她这一番轻声细语的话,终归是放下心来,莞尔道:“不会,你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云湄听了,只是轻笑。那珺山仙师说了,只要能请得动他的师父太康明医出关,诊治宋浸情的恶症,顶多只需半年,到时候,她便该抽身而退了。
当下只当是冲真正的宋府三姑娘说的,做足姿态微微扭身,烟视媚行地轻声应了下来。
***
一直到坐进车舆之中,云湄仍旧盯着手心里躺着的环心真珠发呆。
神佛菩萨呀,果真这类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稀贵至宝,哪怕是不识货的人,都能一眼觉察出它的不同凡响,也不知那许问涯破费多少,才将它拍下。
其实这其中,最珍贵的乃是许问涯的真诚以待,云湄知晓,他并非已被她伪装出来的温柔闺秀形象而俘获得神魂颠倒,这一番大费周章,更多的是为了抚平他自己心中的愧疚。
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感到过意不去、对不起人,是一定会采取各种措施来弥补的,无论她是宋浸情还是云湄,抑或是张三李四,他许问涯都会这么做。
啧,真是一位玉人。
想起适才许问涯看向她时明亮炙热的视线,云湄简直通身都不舒坦。老鼠要待在沟渠里才觉如鱼得水,一旦要过街诓骗人,令它无所遁形的日光炽烈地照射下来,自然大觉排斥。
吩咐张口结舌的明湘将至宝收好,云湄倚着车围子闭目假寐,人却怎么也安生不了,心绪潮起,眉心深蹙,一想到往后要同这般圣佛一样普度众生的家伙朝夕相处、日夜隐瞒诓骗,她简直有种辗转反侧的难捱感。
——世家麒麟子,真是过分讨厌!
25. 巧饰伪(二十五)
白日的暑热渐次退却,薄暮暝暝,道边的梧桐上依稀传来些许夜蜩的啼鸣声。明湘褰帘朝外看去,巨大的金乌于水天一线上摇摇欲坠,一点点地行将被蚕食吞没。
眼下一行人已然到了上京城外,极目望去,那庞大建筑群的崔嵬轮廓蛰伏于苍茫的暮色之下,光是一个剪影,都奇伟壮丽已极。
何大儒的业康伯府坐落于安仁坊内,而弈王的护宝队伍要走侧边的通化门往禁庭里去,眼下正是该分道扬镳的时候,明湘见状伸手推醒云湄,道:“到地方了。”
云湄这些日子被明湘折腾得够呛,左一个淑女礼仪、右一个三从四德的,每天总有吃不完的数落和教育。一逮着机会,她自是往昏天暗地里睡,这会子眯觑着眼睛,七荤八素地醒转,人是坐正了,魂儿却仍旧在黑甜乡里徜徉。
明湘一句话点醒她:“何大儒膝下子息单薄,阴盛阳衰,又不可能派待字闺中的女眷抛头露面出城相迎,有什么出门子的事儿一般都是派徒弟门生们出面,想来你那个新近得宠的表哥,或恐承办了这回的差事。”
云湄果真一个激灵,掀起帘子往外探测,高耸的城门之下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位鹤立鸡群的年轻公子正扬目张望,身旁停着奴仆环绕的一顶空轿,显见是在等人。
哪怕人来人往,云湄还是只消一眼,便将表兄乔子惟给认出来了。
与许问涯那种纯正逼人的英挺帅气不同,乔子惟的俊,是一种颇为含蓄的俊,或许以漂亮来形容更加贴切。浓睫清目,转盼流光,细嫩的肌肤与修长的身板,配上满身内敛的文人气,往哪儿一站便是倩影曼曼的模样,竟比之美貌的姑娘家还要动人几分。
加之他又气质温吞,没有许问涯那类身居高位受权势浸淫,而无时不刻自然流泻的威压感,反而显出一段邻家兄长的可亲来,前者不笑、不示好时令人心感疏离压迫,后者哪怕板着脸也难以教人由衷发憷。
是以,乔子惟周身路过的行人们,多有大胆侧瘦冲他投以注目者,甚至还有几个结伴的小姑娘来来去去走了几趟,只为更近距离地瞧上他一眼。
云湄一眼便看见了乔子惟佩戴在腰间的那枚桂枝香囊,其上珊瑚珠细密,在月色下熠熠流光。
那是她前不久寄给乔子惟的,绣得饱满的桂枝悬挂在明亮的圆月之下,寓意着蟾宫折桂的美好祝愿,她还在信中嘱咐他一定要贴身戴着,这样才不损了她的好意。
毕竟她的绣工实在不怎么样,这香囊废了她不少气力呢。对于表哥,云湄没什么佯装之心,信中不怎么客气,有什么话惯来都是直说,不以虚言来去打太极,都是本色相见。
她这回便在信中直言强调了“一定要贴身携带,不然她会感到心意被敷衍,从而生气挂火”。
眼下,那只桂枝香囊的外头,甚至包裹了一层以细篾薄片制成的小笼,想是珍惜已极,才会这般费心卫护。
若不是有她信上叮嘱在前,云湄都怀疑乔子惟是不是会将香囊好好收藏起来,像什么绝世无二的宝贝一样保管妥当地束置高阁。
云湄见了,心中有淡淡的暖意流淌而过。
乔子惟乃是她姑家的表哥。云湄自小受她的姑母接济,直到五岁被卖,而断了来往。恰是她被卖那年,姑母因山洪而死,姑父自此对亡妻家下的一切事务不闻不问,唯独这个姑表兄一直没忘了她,待到他自己羽翼渐丰,便四处打探她的去处,在云湄十二岁那年终于得以联系,继而时常来往通信,嘘寒问暖。
云湄实在是个亲缘很薄的人,泱泱寰宇,她一人伶仃孤苦,至暗中有亲人愿意亲近一二,自是感激不迭,她十分珍惜这样的联系,这些年一月不落地与乔子惟书信来往。
包括后来的元狸,她一心救助养在身侧,除了想将他当做一把刀来驱策使用,实则还因着半个身子的亲缘在。元狸到底是母亲的孩子。
只是可惜了,表兄心思浅,人又太老实,云湄眼下做的事情,在他看来是极坏的谋划,为保缜密起见,她与乔子惟,此行是不能相认的。
乔子惟做事有一股文人的犟气,不似元狸那般唯她是从。这么说吧,她哪怕杀了一个公认的大善人,元狸也认为她即正道,那人该死;而乔子惟虽则呵护爱重她,可他太老实,不能与她共谋。
云湄止住思绪,由明湘帮忙系好幕篱,又扶着早便候在车外的承榴的手,摆出宋府三小姐的架子,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随后端立原地,等着姜姑姑上前交涉,自己则矜持身份,只远远点头致意。
没多会子,姜姑姑回来了,旁边跟着几个小厮,比手请人,俱都对云湄很是恭敬欢迎的模样。
宋府虽则趋向凋零,何老太太的母族却繁盛依旧,听闻这何大儒早年困顿潦倒,空有才华却连文房都买不起,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是何老太太周济的,有此恩在前,目下对何老太太的亲亲“孙女儿”自然是百般好脸。
云湄见状一抬步,旁侧围侍的人立时注意着她的脚下,还有两个仆人在左右两侧开道,短短几步通往小轿的路,走出了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那厢乔子惟站立恭迎,却并不殷勤贴身上前。毕竟大户的规矩,人家的未婚妻,他怎么能表现出殷勤备至、额外关照的模样,那是冒犯。
眼瞧着那宋府小姐渐次走近了,乔子惟便蹬鞍上马,调转辔头,将马头朝着城内,只等起轿进发。
闺英闱秀讲究纹丝不乱的莲步轻移,为了维持仪态,自是走得极慢,乔子惟等得一阵儿放空,间或偏脸看看进度,这一霎那却是暮风平地起,将那宋府三小姐的面纱些微掀开一小幅,其眼眸似水,容色无双,正巧瞥了过来,同他视线交汇。
乔子惟见了那双眼睛,当即心跳慢了半拍,旋即眉头深蹙,满脸愕然地呆在原地。
“乔公子?”
跟前小轿走远,由城门守将检视过,晃晃悠悠地进入了另一个花天锦地的去处。一位仆从发现少了人,不由折身回来,发声询问。
“她——”乔子惟半晌说不出话,冥思苦索良久,这才回忆起一桩旧事。
那年他过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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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不巧云湄正在承办差事,他便在八角亭中静候,不时远处传来骚动,原是有下人将云湄错认成了府上的某位小姐。
闺秀的真容不足为外人道,云湄与他通起信来事无巨细,但长得像哪位小姐的事儿,却是从来没有同他提起过,现下幸亏他自个儿想起来了那一回的亲见,才不至于更加失态。
他攥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松,摇摇头,颇为自嘲地驱马跟了上去。
表妹在信上说了,她领命去了何老太太娘家,帮助老太太一位即将被吃绝户的小亲戚立门户,此事动辄两三月,又怎会分身在这儿。
都是他许久未见,思念所致。
***
怦怦,怦怦。轿中的云湄心神不宁,心房跟着震颤,生怕表兄发现了什么端倪。
那一眼实在太巧了,没料想他也会朝她看过来。她只是发觉乔子惟比记忆中出落得更加赏心悦目,澄澈眼眸,瓜子小脸儿,正长成她喜欢的那类乖巧模样,比浑身刺挠的元狸看起来好驯多了,这才多看了两眼。
不想险些露馅,还好她匆忙敛走视线,没让他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眼中饱含的慌乱。
好在有礼高门,家下都是前后院分隔开来,料想之后待嫁的日子里,她跟着何大儒膝下的冬越、冬涟两个住在绣房里,没什么撞见的机会。
再说,眼下已是夏末,转过几日都快要立秋了,路上耽搁得太久,现而今出阁的日子数着指头都能数到,倒也不用过多担忧。
云湄安了心,乘着小轿自朱雀桥上走过,外头乱纷纷的喧闹声时不时穿进耳朵里,碍于明湘盯着,云湄不敢多看,但也知道自己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锦绣天地。
今阳亦地处京畿,自然也是繁华不尽,倘若婚后能有走动的机会,她也想趁机享受一番这般花团锦簇的热闹。
虽然是怀揣着堪称砍头的替嫁秘密来的,但日中则昃嘛,人绷得太紧反而更加难捱,还是要讲究一个随寓随安。
盛着娇贵姑娘的小轿走得很慢,尽量四平八稳,是以待得到了业康伯府,枝头已然依稀挂上了月痕。这辰光,暑热早已全数退却,云湄下轿的时候,还不期然打了个哆嗦。
伯府门楣依照规制所造,倒是不算多么高大,户对为文官的纯圆柱形,檐柱和门扇修得清正秀气,额枋下那副裱起来的题字听说是皇帝亲赐的,楹联下总是放有鲜花同未被接纳的束脩,可见何大儒名气之盛。
为着做戏做全套,何大儒文采斐然,却守旧顽固,膝下与云湄同辈的两个孙女儿,自然了解过他们家的情况,两个与她同辈的姑娘,养得很是极端。
一个冬涟胆小怯懦,处处谨守礼节,很听何大儒的规训,不过及笄的年纪,简直活得像个小嬷嬷,听说比明湘还要可怖;另一个叫冬越的,则反其道而行,何大儒罚得越狠,她越不服管教,镇日拍马游园、流连花丛,和皇家那位骄奢淫逸的永靖公主混成了知己至交,令何大儒深觉有损门楣。
这个何冬涟,同许十二郎定了亲,还是宋浸情往后的妯娌。
26. 巧饰伪(二十六)
云湄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些信息,思量间已随门房过了午门,不远处廊下的八角灯被风吹得窸窣晃动,一道极为娇小的影子被光影模糊,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儿,叠着手,很是矜礼的模样。
她身旁随侍的婢女,更是犹如两片沉默的暗影似的贴在她身侧,不见寻常闺中小姐与贴身婢子笑闹说话,反而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见了云湄一行人,那娇小身影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迈着细步迎了上来。
云湄正被夜风吹得喉头发寒,外感如此,像是要生病,可她的衣物都收在行箧里,明湘觉得突然顿下来取衣服不像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落脚处再说。
这厢正走着,几个人影忽而迎上来,烛火笼罩下,为首的何冬涟一张可人的乖乖小脸,任谁瞧了都觉亲近。只惜她拘着礼,分明大好的年纪,姿态却如老嬷一般神叨,让人大觉违和。
还没走近呢,何冬涟便轻轻一拜,郑重见礼道:“宋三姐姐。”
许是瞧出云湄当风打了个寒战,她吩咐人奉上斗篷。云湄见她这般知礼,也只能郑重同她行礼,这么着下来,两人无端生分了许多。
云湄视线下落,见何冬涟的手抬了又放,或许是想与她友好拉手,就像旁的同龄姑娘极容易打成一片那般,从简单的肢体亲近开始,可是又怕被拒绝,也怕破了何大儒从小到大耳提面命的仪礼气度,于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几番踟蹰还是放弃了,虽然神情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脸儿分明羞赧地红了几分。
云湄这才看出几分同辈小姑娘的底色来,主动亲热地与她拉了手,身形也有意走近了些,“嗐呀,到底不是小时候一块儿打雪仗、玩家家酒时瞎闹腾的年纪了,冬涟妹妹是与我生分了,”
宋浸情面对亲近之人是有几分俏皮在身上的,云湄将那股子劲儿模仿得相差无几,令冬涟一下子想起了儿时的囧事。
那年她与宋浸情学着外面的小孩儿玩家家酒,拆了墙上的藤蔓,放进新起的简陋泥灶里当柴薪烧,冬涟笨手笨脚地点燃火折子,却隔着墙上的海棠窗,看见了与人饮茶的何大儒,正分神投来警告的一眼。
冬涟自是怕得手里一抖,火舌飘出去,差点把整面墙都给烧着了。大人们闻讯围过来追打,宋浸情赶忙拉着她疯跑,两个女孩儿猝不及防滚在雪地里,无忧无虑地笑作一团。
何冬涟打出生起便没放纵过,有时候看着百折不挠的姐姐冬越,心里钦羡,面上却仍旧要对祖父何大儒唯命是从,承认姐姐是错的,是她要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所以,此荒唐的家家酒一事,对于她来说,是极美好的回忆,这么多年了,仍旧珍重地留存在脑海深处。
云湄这些日子通读宋浸情生命之中发生过的大事小情,眼下利用她俩幼时的美好回忆,轻而易举便拉近了与这位古板小姐的距离。
就见何冬涟面上终究显出真挚的笑影来,不似先前那般拘礼的笑不露齿,唇中一点洁白映衬着晕红的娇靥,呈现出来的状态,分明才是极好的花样年华里该有的模样。
她的声线低了下去,瓮声瓮气地道:“我知道姐姐在取笑我,小时候便笨手笨脚,连只火折子都擦不燃。”但语气分明是藏不住的欣悦。
云湄同她笑谈两句,这才问起:“对了,怎么没见到你阿姐呀?”
冬越几岁时便闹着要跟着哥哥们开弓骑马了,小时候自然是与宋浸情、何冬涟这些小闺秀玩不到一块儿去的,一个家家酒就是放纵了,在冬越看来实在嗤之以鼻。是以,她同宋浸情的关系不怎么样,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
推到姐姐,何冬涟顿时眼神闪烁,嗡哝着说:“我阿姐她……她病了!”
何冬涟这样的古板小姐,没有精怪气,自然是藏不住事儿的。云湄简直想象不到她往后同许十二郎那个浪荡子成婚了,日子过得该有多崩溃,后者可是连旁人的未婚妻都敢上赶着唐突的人,连云湄看了都觉荒谬。
云湄收敛外放的思绪,试探说:“那我合该去看望的。”
话音还没歇,两人正巧走过业康伯府的花苑,足下踏的是一处双面廊,随墙开花窗,临近的窗子外正巧起了动静,云湄偏脸看去,就见两个婢子提着食盒,正往一个方向去。
期间还絮絮交谈:
“干脆别送了,反正大姑娘也不会吃的。”
“怎么不吃啊,大小姐可从不会以绝食来亏待自己。”
“哎呀,我的意思是说,没人吃呀,祠堂里早都没人了,大小姐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跪着,定是跟往常一样,翻墙出去找公主收留了……”
“啊?那咱们要报给郎主吗?你怎么不早说呀!”
那两位婢子渐行渐远,云湄收回视线,看向何冬涟。
何冬涟闹了个大红脸,这才喏喏说:“对不起,我、我……毕竟是家里的丑事,祖父不让我同外面说。我就、我就……”
云湄笑说不碍,“我省得的。”
何冬涟还是过意不去,生怕适才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这么毁了,反手牵着云湄一角衣袖,道:“我不是有意诓骗你的,实在是我怕——”
怕何大儒教训,云湄心里替她补全了。冬越满身犟骨,听不得什么迂腐的教化,何大儒又自恃长辈生分,时常强行管教惩罚,一来便撞上冬越禁足罚跪,云湄并算不意外。
不等她答应,何冬涟自己找了补救的法子,挨过来轻声道:“你一路行来,一定饿了罢?我下厨,给你做宵食吃,可以吗?”
“你会正经下厨呀?”云湄有些意外,瞄了一眼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娇养样儿,随口聊道,“舅爷爷允许你捯饬这些吗?”
何冬涟道:“祖父说相夫教子,为父兄、为丈夫儿子而上厅堂下厨房,乃是妇人的美德,所以默许我学这些。”言罢又觑觑“宋浸情”,几番欲言又止。手帕交不在该孝顺的范围内,若是经由祖父知晓深更半夜还在开火烧灶,一定逃不过一顿奚落……
于是,何冬涟避开身后耳报神一般的婢子,悄悄咬耳朵道:“明儿晨昏定省时,还请你万莫说出去呀,不然祖父会不高兴的。虽然你是贵客,但我祖父他——”
只是接下来便算在妄议长辈的范畴了,何冬涟欲言又止,其意,尽在未完的话语之中。
云湄也是半晌没有接腔。何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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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老太太的外家族人,辈分甚高、门生甚众,不管她眼下是云湄还是宋浸情,都不是她能够置喙的。
何冬涟自小活在这样的教化之下,语气里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兴许有,也被包装得严丝合缝了。
这类根深蒂固的思想,哪里是外人横插一脚便能朝夕更改的。好在瞧起来,她自己也喜欢此事,并非纯粹被敦促鞭策而成。是以,云湄揭过不提,现下只莞尔道:“家家酒的时候没能尝到冬涟妹妹的厨艺,这么多年颇为遗憾呢,目下,真算得有福了。”
何冬涟是个极其容易害羞的性子,一听“宋三姐姐”又旧事重提,话里话外笑她当年没能点燃火折子,还惊动了长辈,令家家酒进行不下去,当下牵着云湄衣袖的手攥得重了些,轻轻娇哼了一声,“姐姐又笑我,小心我待会儿往宵食里头下料,让姐姐晚间起三回夜。”
云湄听了,怔然少顷。她虽则没长何冬涟几岁,但到底在宋府最腌臜处浸淫多年,心眼之成熟,早与同龄人大相径庭。
眼下碰见这般真挚单纯的同辈姑娘,一时半刻晃了神,有种滑头老毒妇碰见澄澈小观音一般的无从施展感,令她无端想到了许问涯,想到那颗宝光熠熠、璀璨灼人的环心真珠。
思绪翻转,复又想起宋浸情赠予她的芍药簪子,说着“缘分千般,你我之相像极其来之不易”。云湄踏上这条诓骗人的替嫁之路,起先遇见的,居然都是这般玲珑心肝的人儿,一时感慨不已。这何冬涟狠起来,才只是令人“起三回夜”,云湄跟人斗的时候,饭食里被恶意下阴阳合和药、更甚者直接掺毒,都俱有之。
良晌,云湄才对这个过于幼稚的诅咒发出回应:“不怕,冬涟妹妹手下出来的都是神仙肉,便是下毒,我也要吃个痛快!”
二人提着旧事,几番插科打诨,关系比之方才初初“久别重逢”时,要黏糊和乐许多,拉着手进了何冬涟所居的「谨行院」的小厨房。
云湄看了看牌匾,眨巴了下眼睛,是谨行二字没错。闺阁姑娘家的绣楼、绣阁多以风月花鸟等美好婉约意象为名,这种时刻规训提点的势头,一看便是何大儒亲自写下的。
云湄一时摇头失笑,跟着迈了进去。
何冬涟的小厨房坐落在院子内的西南角,里头收拾得很是规整,一排排木架上材料俨然,富有格律,跟她这个规行矩步的人一般严严翼翼。
烧灶起锅、热油添料,所有物件都依着何冬涟的个人习惯放在趁手的地方,云湄见她想要加什么总是信手拈来而半点不假丫鬟之手,想来确实是经常亲自为家中男丁下厨的。
等油热的期间,何冬涟一面整理没绑严实的襻膊,一面同云湄闲侃道:“路上耽搁这么久,眼下,姐姐的婚期近了吧?”
云湄闻言算了算,的确不出半月了,点头说是。
何冬涟明显有些失落,“这么说,在伯府待不了多久了呢。”
云湄道:“你而今及笄了,与许十二郎的六礼也该继续动一动了吧,未来你我要做妯娌的,至时候一样能凑在一块儿。”
哪知这话说罢,何冬涟的脸色更为灰暗,轻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27. 巧饰伪(二十七)
云湄暗自打量她的神色,试探地问道:“你见过那许十二郎么?”
倘若是见过,或是有所风闻,提起这么个荒谬的未婚夫来,脸色不好也是寻常。
何冬涟却是摇头,“盲婚哑嫁,无从了解。”
云湄听罢,好奇地眯了眯眼,等着何冬涟将先前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话说尽,但何冬涟偏又止住话头不说了,想来是不大好开口吐露。
云湄便猜测许是别有倾心之人。但同她也没甚关系,自己也就是个顶着假身份冒领儿时交情以套近乎的赝品,说来待得宋浸情痊愈归位,她云湄再不会与这些人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是以当下也没再多问,站起身来,探头瞧瞧菜色。
毕竟两个闺阁小姐,又不是需得守夜巡逻的下人,晚间的宵食并不讲究重油,何冬涟起了两块儿暄软蓬松的香饼,做了一道嫩笋片,凉拌了一些能就着饼子吃的醋芹,又从角落里掏出冰鉴中湃着的瓜果,切碎了浸进甜饮子里,摆上桌来,瞧着便是缤纷祛暑的颜色。
何冬涟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太甜的东西,也不喜欢有损食物原味的酱菜,只好天然之味,是以佐料加得不多,那些瓶瓶罐罐的腌菜也没起出来给你摆上几碟,可不是怠慢呀。”
云湄刚想问角落里那些腌菜是不是没到时候不能吃,还想打趣问她为什么糖放得吝啬,听了这话,这才猛然记起这茬来。
阿愿所写的册子上记录说,宋三只好食材原味,瓜果也好时蔬也罢,素来只吃那一段儿天然的清甜风味,最是讨厌炼出来的甜糖,腌菜一流自也是吃不惯的。
偏生云湄因早前生活潦倒,偶然从过路的贵人那儿得赏一包酥油糖,凭此捱过了最困苦的那一个月,从而留下了嗜甜的习惯,这些日子明湘发现她总是随时随地从袖笼里掏出糖来吃,大皱其眉,以防之后露馅,对她这样的行为严令禁止,说是避人耳目地吃也不行,就要依葫芦画瓢地学习宋浸情,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露馅风险。
这么着,云湄已经好多天没吃糖了。
她有些愁眉苦脸,嘴里分明寡淡得要死,还违心夸着:“冬涟妹妹的厨艺真不错。”
其实何冬涟的厨艺确实不赖,只惜她是个丫鬟舌头,只好大鱼大肉、大甜大腻,这样才有摆脱困苦的实感,当下吃得没滋没味,遗憾地草草结束宵夜时间。
关于未尽的话语,晚间歇下的时候,两个姑娘挨在一块儿说私密话,天南海北地胡拉乱扯,因着到了年纪,最后自然又拐到郎子身上来,这么着,何冬涟又同她提起这一茬:“我阿姐的婚事,祖父是管不了她了,相看的郎子,她怼一个黄一个,就说上回那位明摆着要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被我阿姐拉去瓦舍拼酒,酒量不济晕在那儿,任侍酒娘子们摸来摸去,第二天醒来就失了童子身,还被人紧跟着掺了一本私德有亏而断了圣恩,实在把我祖父气得够呛。不论怎么教训她、惩罚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最后只能来我这儿说教一番,叫我千万别学她。但说实话,有时候,我当真挺羡慕她的。”
云湄脑中勾勒出一个桀骜不羁的小娘子形象来,笑说:“你姐姐这人也是奇,还挺有趣儿的。”活在极其守旧的何大儒的教养下,竟还敢于做出这类事儿来,可不奇女子吗。
说罢又偏脸看向何冬涟,她正无意识地伸手勾缠着寝衣上的丝绦,目光空洞地盯着帐顶,零碎月光在她眼中投下浅浅的影,星星点点,默默浮动,显得寂寥落寞。
云湄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郎子了,才羡慕你阿姐可以自己选择?”
何冬涟听了,微微扭过身子,并不接腔,但瞧那姿态,显见得是有这回事。
云湄脑子里过着即将嫁去今阳的事儿,那是一个新天地,从未涉足过的深宅大院,而她怀揣着动辄杀头的秘密,说丝毫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见何冬涟忸怩,再好奇也懒得去探究了,自己掰着手指头指数起日子来,奈何舟车劳顿浑身乏力,竟是数数间便睡着了。
***
关于何冬涟倾心的那位神秘郎子究竟是谁,第二日就有了结果。
晨间用罢早食,云湄靠在花苑的美人榻上茶歇,这何冬涟起得怕是比棚圈里养着的公鸡还要早,天不亮便拉着她去给长辈们请安,人家院子里起身的动静还没有呢,她就巴巴等在外头了,早上云湄窝在妆镜前的绣墩上闭目醒神,甚至还被早已收拾好的何冬涟温言“教训”了一顿,弄得云湄现下看明湘都有些眉清目秀了。
正这么胡乱想着,就见明湘趁着何冬涟吩咐下人摆茶食的空当,悄没声地走过来探手摸她的袖笼。云湄睁开眼睛,无奈地压声道:“没藏糖呢!”
明湘这才将信将疑地退开了。
花苑中原本细语轻声,尽是姑娘们的交谈,但花苑地处内外院的交界之处,临着一条双面廊,云湄正起身吃茶点,前头双面廊上开的花窗便涌过去一大片暗影,云湄抬头看,就见那处正拉拉杂杂地走过一大群士子,一个个穿着学子服、抱着卷帙文房,伴随着爽朗的阔谈之声渐行渐远。
为首的那位公子哥面容尤为白皙,日光将一头青丝照得绸缎般顺滑闪亮,身段儿也是一等一的好,那一根青玉带束出的细腰,竟还显出几分窈窕风韵来。
云湄一瞧,就知晓这背影,除了表兄乔子惟,还有哪位男子能轻易拥有。
果不其然,许是身旁人说了什么,那公子侧过头来莞尔以对,一张脸简直漂亮得过盛,但又牢牢把持在了一个不至于妖异的分寸,比起许问涯那种迫人的英俊,这类瞧起来就很好拿捏蹂躏的长相,才更符合云湄的胃口。
何冬涟原本在招呼云湄吃细点,嘴里说着什么“这是刘记茶肆的糕点,吃着不腻,甜味亦把控得当,这才特意嘱咐人给姐姐买来”,结果话说一半,眼神儿飘出去了,后半句说得不过脑子,含含混混语不成调,显见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挂心的人物,这才将思绪飞了出去。
云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看回来,瞧她一脸憧憬发痴,这下还有什么不懂的。
待得何冬涟回过神来,就见云湄坐在那儿闲闲支颐,也不说话,美目盯着她一错不错。
何冬涟知道瞒不下去,寻个由头支开侍立的丫鬟婆子,这才羞臊地道:“姐姐也看见了……”
云湄笑而不语地不搭腔。
何冬涟坦白道:“其实要说吃茶,在谨行院的花厅里,有一样的舒服景致。我经常来这儿,不是为了赏花,就是因为能在他上下学的时候瞧见一眼。近来国子监有雅集,他们都是这个点就出去了,今日险些没赶上。”
云湄知晓这都是无用的想头,作为何大儒膝下唯一听话的嫡孙女儿,何冬涟的亲事注定是要为家族牺牲的,是以当下并没有置喙什么。只问:“你说的,是那个走在最前头的郎子吗?”
何冬涟脸上红晕浅浅,颔首说是,“我在祖父的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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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过他写的诗卷,文辞不似那些被世俗规正、迎合攀附之流,很有几分灵动之意。”说着,又后知后觉地有些疑惑起来,“欸,祖父偏好严正的文法,从前不收这样的学生的,也是奇怪呀……”
云湄得到确切答复,却一时没有回话。
她品咂着心中的意味,却发现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从前她满以为自己是喜欢表兄的,还一度将他当成未来衣锦还乡的最终归宿,不然何老太太也不会卖她这个面子,对症下药地知会何大儒帮扶乔子惟一把。可现下旁的女子在她跟前对乔子惟含羞带怯地表钟情,她竟只觉无动于衷。
她这厢一片沉默,何冬涟却像是陡然找着了发泄口,自顾自地絮絮倾诉:“不过我也是空想。不光我身上早有婚约,他也……他从前总是穿得极素,一身学子服便尽够了,那些士人中流行的簪花、傅粉、香衣呀,都从不捯饬,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近来身上突兀地多了一只香囊,还精心护着,所以,那香囊一定是……罢了,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提的,揭过罢。”
云湄抽冷子被戳中,只好跟着打哈哈,“对呀,你不是说要教我女红吗?那许七郎前后送了我两样信物,我还不知怎么回礼,左思右想还是亲手绣的能体现心意,但又不知时下京城中究竟兴些什么类型的缎料和绣样,这些针头线脑的还是妹妹在行,快些教教我罢。”
何冬涟是典型的闺英闱秀,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无不精通,今日说好了要教云湄绣活,又是送给未婚夫的回礼,自是倾囊相授,当下将愁绪抛诸脑后,吩咐下人们送上花绷子、各色丝线、长短金银针等各种针工用物,一一在长桌上铺排开,架势俨然。
云湄全程被她耳提面命地指教提点,这才发现看似温吞的何冬涟在这类事情上却一点儿都不放水,哪怕一针没下好,盖针拆线地补救那都是不行的,要剪了面料全数重来,因为她认为她乱了思绪,没了章法,心神不宁,乃是大错。
明湘全程冷眼旁观,细心学习何冬涟对付云湄的各种技巧。
云湄被这么一位毫不提闸放水、力求纤悉不苟的女夫子教训了一下午,最后绣出来的成果果真不负众望,一只花果草虫香囊做得巧夺天工,象牙雕的小球上贴着各色精美流光的绣样彩片,各处花芯点缀有细碎的珊瑚色小珠,最后还学了那环心真珠的样子以五色丝线吊着,内囊里则裹了醒酒、安神的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赶上许问涯被迫酗酒的这一阵儿给献上去。
不管了,晚边儿便按着今阳许家的地址给寄了出去,又随了一封写着虚假思念的慰问信,心意到了,面子情做了,毕竟又不当真是她云湄的夫婿,这般操作已然尽够了。
***
转过几日,天朗气清,久不归家的何冬越自永靖公主府幽幽醒转,找来找去没见公主踪影,最终在一处靠南的墙根寻到了正竖起耳朵听墙外动静的永靖公主。
国子监坐落在成贤街外,西临着庙宇,北临着占地甚广的公主府一侧,永靖公主听完动静,兴致勃勃地冲何冬越说:“国子监近日办雅集,听说今天还请了藻鉴公子到场,难怪要比之早前更喧闹些。”
何冬越见她那副兴兴头头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殿下想去?那许七郎名花有主,有什么好专程去瞧的,多看两眼也不会是你的。”
永靖公主反而愈加双目放光,语气激动地问:“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成亲了?”
28. 巧饰伪(二十八)
“……”何冬越上下打量她,话里明显噙有鄙夷,着重强调道,“真的!他那江陵来的未婚妻宋三姑娘都在我家落脚了,此番就是来待嫁的。”
永靖公主见她这般打量自己,反而愈发恬不知耻地道:“哎唷,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你年纪太小,不懂,人夫才更有一段儿韵味。”
何冬越不免大为讶然,喟叹道:“难怪那个曹侍郎有夫人之后,你对他的兴趣反而只增不减了,殿下的恶名当真是半点不带虚传的,竟比我还要缺德。”
“那还是没有你放着童子不享用,把人诓去瓦舍破功要好上一点。”永靖公主说罢,跺脚急道,“你去不去呀!”
何冬越兴致寥寥,从角落里牵出自己的绿骢马,利落地蹬鞍拍马走了,扔下一句:“一群酸腐文人吟诗作对,挤挤攘攘聒噪得很,我听上半句都得头疼一天,还不如去郊外驰骋一番,听罡风过耳来得畅快舒服。”
永靖公主看看国子监的方向,复又瞧瞧何冬越消失在不远处的背影,终究还是哎哟一声,缀着何冬越去了。
只是公主的架子到底还是要比寻常贵女大些,哪怕是桀骜不驯的何冬越,也遭不住她又是撒娇卖嗔、又是发狠示威的这一套连环闹将,最终在公主恩威并施的一句“晚边儿我请你去天仙楼吃剑南烧春”,勉勉强强跟她赶往了国子监,一路混进了摩肩擦踵的讲堂。
该讲堂乃是国子监最为宽绰的一处广场,场地以一泓弯折萦回的曲水作为分割,辟出大大小小数十余风雅的去处,这一厢斗画、那一隅对诗,又以贯穿整个场子的曲水流觞做串联,一时文气盎然、热闹非凡。
只是在场之人无不敛着锋芒,像是有意按捺实力,专程留待来迎接什么人似的。
过了半柱香,有眼尖者发觉了什么,指着不远处掩映在帘幔中的二楼雅间,兴奋地冲同伴暗呼:“原来藻鉴公子早便来了!”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许问涯的到场再也瞒不住,微服鉴宝的优势就这么没了。
高处,祭酒和司业脸上神情抽动,几个博士言语间一迭声赔罪。许问涯却很是好脾气地和蔼道:“小事而已,几位老先生这是折煞某了,实在不碍的。”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猜测这究竟是不是发怒的前兆。据小道消息所说,这位藻鉴公子看似平和知礼,实则威压极盛,所有人迎客之前尽皆打好了各种腹稿以应对突发境况,便连平日里拽上了天的祭酒也亲自到场观风把舵,没承想这许氏麒麟子分明好相与得很嘛!
也有那更会于细微之处发掘真相的,看出许问涯桌下的手始终搁在一只香囊上,那香囊针线规整形制秀气,但观其水平,还不至于能让一位世家公子不损体面地出入相携。
因为要时常四处酬酢的缘由,这位许七郎实则是非常精于打扮的,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饰物,俱都由名工巧匠呕心沥血所研造,连绾发的簪子亦乃累丝镶玉的上上品。对比下来,这香囊实在显得突兀。
可就算如此,他却仍佩戴着,似乎还显出了几分爱不释手的派头,可见近来定是春风满面,这才变得好说话些。
底下喧杂之声更甚,早先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技艺和道行,尽皆一股脑使出来了。
无他,这藻鉴公子乃是天子钦点的鉴才人选,专门为庙堂网罗身负异质的埋没遗珠,一经相中,无论功名如何,都能破格录用,学子们自是心潮澎湃,倘或抽冷子被点中了,哪里还用得着在这规制森严的国子监内苦熬数年!
许问涯见他们愈发沸腾,干脆光明正大褰起帘子露了面,鹤立在月台之上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观察他们竞相斗法。
今日着实是此次雅集最为热闹的一天,不光请到了顶格的宫廷乐师惜音娘子奏乐托腔,还有禅鸣寺的丹青妙手刘监院亲自与学子们斗画指点,流觞杯晃晃悠悠转到近来极负盛名的词人张大师跟前,他抚胡思索少顷,不一会儿便得了妙句,身旁围观之人赶忙抄录,沙沙纸笔声混着迭起的赞扬声,一时之间喧繁更盛。
在此热闹之中,一道清越的声线脱颖而出地灌入耳朵里,许问涯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西南角特设有对诗版的“过五关斩六将”,专供能够即席赋诗的才子们争相角逐,甚至不无刺激地用上了以香漏来倒计时的方式,考的便是一个才思敏捷、即兴创作。
有一位学子的声调铿锵击耳,诗韵压得不错,文意之中富有自己的独特思想,并非千篇一律的趋炎附势之流,许问涯便多看了俄顷。
兴许是这人浑身上下过于素了,长发以一根简约雅致的玉簪简单半挽,身上学子服也是最普遍的定例穿法,独独腰间一只香囊拿编织得极其细致的竹篾精心覆盖,这么着,许问涯第一眼的落点便在那处。
身旁的博士发现他看得久了点儿,察言观色地站出来推荐说:“这是崇志堂的乔子惟,成绩优胜,功课做得独具一格,前几日咱们还为他辩论了一场来着,因着他的文法另开生面,倘若依照往常的规制来,都不好给分了。”
许问涯没有说话,只略略点了一下头,目光仿佛微微定格在了某一处。
底下的永靖公主没旁的优势,独独一双眼睛尖利得不得了,十岁便能在秋狝中赢得一干成年皇兄,除了天生过人的膂力与精准度,全依赖于这双鹰隼般敏锐清明的眼睛。
其他人顶多能看见那雅间之内几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以及为首之人不凡的身姿,但永靖公主一下子就琢磨出了那位藻鉴公子的目光落点,甚至还能看见他神情若有所思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香囊,凑在光下仔细检视。
永靖公主八卦心起,她早便看见那个香囊了,这会子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于是拉着被诗词歌赋灌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冬越跑到了西南角的斗诗场地,搜索方才藻鉴公子看向的地方,几乎是立即便发现了乔子惟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永靖公主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紧接着,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第一反应却是由衷赞叹道:“这是哪位小娘子,连藻鉴公子都敢玩弄股掌?”话里话外,竟有拜会求学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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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何冬越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永靖公主激动地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殿下可别乱讲,人家是名门闺秀,受不得这般污谤,传出去要命的,我那个温驯的妹妹见我浪荡,就总是将‘吊死算了’挂在嘴边,保不齐就是真的。”何冬越听罢,不以为然,她满脑子想着找个地方活动筋骨,对于这些插曲,一副不怎么放心上的样子,只是闲扯般随口说道,“几颗装饰用的珊瑚色小珠子而已,原料铺子到处都有卖的玩意儿,撞了又有什么稀奇。”
永靖公主想想也是,至于为何都不约而同地拿来点缀花芯,也没再深想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脑子里一霎一个念头,这会子目光流转,不一会儿竟意外发现了前来公干的曹侍郎,乔子惟带来的惊艳倏而烟消云散,适才的巧合也顿时抛之脑后,兴兴头头地拉着何冬越往那处去了。
日头偏移,雅间里的人开始茶歇,许问涯寻了个由头离席,前往后廊下的光亮更盛处,抬起手中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置于日光下细细检视。
珊瑚珠点缀花芯……
此刻,那细密的珊瑚珠,正于日光底下光辉涌流,排列的方式、勾勒花瓣的使法,尽皆如出一辙。
许问涯眸光微动。
没记错的话,久不收徒的何大儒近来忽而收下了一位极负美貌的乔姓学生,那日跟随何大儒入翰林院研学,被过路的潮灵公主一眼相中,学着姐姐永靖的派头非要拐走,这回许问涯将杨先师带去皇帝跟前复命时,皇帝还与许问涯头疼地提起过这件家事。
对于爱徒,何大儒惯来都在自己的业康伯府提供极好的食宿,一直供到出师,这位姓乔的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他的未婚妻,那位宋府三姑娘,近来就住在业康伯府中待嫁。
思索中,全昶找到许问涯的踪迹,小心翼翼地凑上跟前,询问道:“大人,还回去喝茶吗?还是直接走?”直接走他就安排套车了,大人看了半日,似乎没有满意的。
“不走。”许问涯收起香囊,说话间回到雅间前厅,目光投向西南角,淡声道,“底下那些人抄录的诗词,买上来,明日给业康伯府递个帖子,就说我今日收藏了张大师最新的即兴词集,要去同何大儒请教一番。”
全昶听罢,有些傻眼,掏了掏耳朵,满以为自己幻听了。没记错的话,因为早前上书褫夺许母命妇身份的那回事,他们大人对那位何大儒的印象实在不算好,这些年每每皇帝提起,许问涯都蹙眉不语,皇帝逼问,他便毫不避讳地直言其迂腐之处……现下,又能谈哪门子请教呢?当真奇哉怪也。
但他能在许问涯身侧侍奉这么久,凭的便是一个察言观色、点到即止,当即没多问,应喏承办去了。
***
翌日午后,许问涯过业康伯府拜访,何大儒早早起了身,甚至晨间雷打不动的功课都没传授了,而是满脑门子汗地枯坐在正堂里,好不容易捱到了贵人上门的消息,他当场吸了口气,撑着拐杖、哆嗦着双脚走去前厅迎人。
29. 巧饰伪(二十九)
——什么词集,这藻鉴公子,不会其实是来跟他算账的吧?
当年许问涯生母死后被夺诰命身份的那回事,确实有何大儒掺了一脚。
何大儒站在守节的角度,痛斥了一番许母生前的和离改嫁念头,觉得她死后不配拥有丈夫带来的尊荣,妇德有亏,命妇身份便不足以书写在墓志与经幡上,原本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倒不是有意针对,当年对自己的儿媳,何大儒都是这么做的,他认为每一个妇道人家都该守节,特别是代表朝廷恩荣、对女子群体起表率作用的内外命妇。
但……何大儒捏了把汗,想起这些年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对于各方政敌,许问涯从来都是淡笑以对,可那些冒犯到脸上的,过后不知不觉就遭了贬斥、甚至是入土为安了,偏偏事情还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纤毫蛛丝马迹都找不着,他还是那位清明如玉、一尘不染的藻鉴公子。
思及此,何大儒愈发在心头烧起了三根高香,怀揣着在四肢百骸里处处乱撞的忐忑之意,不住地思索许问涯今日的来意。
要是早知道当年那个失母小儿如今会成长成这副表面春风、暗藏雷霆的模样,何大儒当时打死也不敢对他的亡母置喙半句!
极端紧张间走至前庭,待得反应过来,就见迎面一身姿修长、如松似竹的年轻公子踱步而来,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浅浅带笑,声线清润地主动招呼道:“何公,别来无恙啊。”
何大儒不知这话里头有没有藏了刀兵,或许是他心虚,思来想去都只觉得扎耳,长袖下拄拐的手哆嗦起来,半晌才斟酌着回道:“甚好,甚好!”
说话间偷眼暗自打量,却见许问涯臂膀间当真摊开有一卷笔墨新鲜的词集,倒不像欲盖弥彰来找茬的搪塞用物,似乎还真是昨儿个雅集上弄到,后脚便来寻他请教了。
何大儒一时之间脑中经纬万端,最后想出了一个缩头乌龟的对策,那便是——敌不动我不动。
贸然提起当年之事,着实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大儒只当许问涯是真真儿来探讨诗词歌赋的,比手将这尊佛延入了通往花厅的游廊,正冥思苦索起个什么不显得刻意的话头,却忽听许问涯状似不经意地开腔道:“何公着实风雅,府上丝竹不绝,是哪位学生在吹奏么?”
许问涯昨日得知那乔姓学子会吹笛,雅集结束之际得到了宫廷弦乐名手惜音娘子的垂青,邀请其同台倾情合奏,笛声听着勉强还不错。
何大儒脸上满是眉眼官司,耳畔嗡鸣只觉死期将至,遽然听见许问涯的询问,这才放开耳朵仔细谛听,发觉这丝竹管弦之声是打后院传来的,想起缘由,赶忙解释道:“府上一位庶出的愚女今日过生辰,自弹自奏,请了小姐妹托腔,许是自娱自乐声响大了些,这才传到前院来。”
许问涯若有所思点点头。
何大儒闹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试探说:“愚女驽钝,琴术浅陋,昨日惜音娘子仙乐动人在先,而今听来很扰耳吧?我唤人让她们动静小点儿。”
言罢便要招手派遣仆从去承办,许问涯却显得很是好脾气地道:“生辰一年一回,若是戛然而止,倒显得是某扫兴了。某怕小姑娘们记恨,大儒万莫当真吩咐下去。”
话赶话到这儿,何大儒顺势讪讪地转移话题,他生怕待会儿的词集里暗暗藏了什么以供许问涯发难的“孝”、“母亲”的色彩,所以不敢就此同他开战诗词歌赋的谈论,于是赶忙见风使舵地调转话头,提起了这许七郎那位于自己府上待嫁的未婚妻:“也是,说起来,江陵宋府的三姑娘此刻也在那儿凑趣儿呢,府上没甚好玩,宋三姑娘镇日跟着我二孙女儿做些女红、读写诗词,今个儿好不容易有些玩头,别平白扰了她的兴致,是我欠思虑了!”
不知是否是何大儒的错觉,许问涯不再显得漫不经心,仿佛侧耳谛听,待他言罢,许问涯莞尔,脸上似乎显出零星赧然之意来,“劳烦何公收留,知道您好茶,今日我特地带了福州的半岩来,咱们可以边品茗,边探究此本词集。”
何大儒听他言语间又拐回了词集之上,心头便是一咯噔,越发笃定其上一定有坑。他一心只想转走许问涯的心思,见许问涯对未婚妻上心,于是干脆自作主张,一鼓作气地将许问涯带到了可以得见生辰宴的地方。
许问涯对业康伯府的地界不熟,猝不及防被这油滑老翁带了笼子,再抬眼,只见不远处奇葩名卉掩映的地方裙裾来回、彩幔翩跹,还好因着生辰,场地被精心布置过,四处隔断有垂帐、屏风等遮挡物,这才不至于令他冷不丁间撞见更多。
里头尽是闺阁小姐,未出阁的大有人在,这般偷窥之行着实很是不雅,许问涯当即凝眉欲要质问,余光里却不期然闪过一道熟悉丽影。
风一拂,鼻端香息缥缈,是宋三爱用的兰草水,清雅耐闻。规避已然来不及了,视线转得比念头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许问涯踅身看去,就见那一隅花拥草簇,姚黄、赵粉的百雨金团团盛开,仿佛浮动于蔓草间的道道霞彩,一道窈窕之影手持团扇,正以扇面追赶一只翩飞的长尾蝴蝶,身姿与蝴蝶同样翩跹轻灵。
——这是他头一回目睹“宋浸情”长大后的真容。
那道映在他漆黑眼瞳中的侧影温婉灵动已极,浑身被日光额外关照,描摹出柳弱花娇的美好身段,一时之间,周遭所有人、事、物,尽皆沦为陪衬,惟余她独自鲜亮,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心动怦然而致,落在他眼中的“宋三姑娘”,竟有闪闪发光之意。
半晌,许问涯反应过来,赶忙退了一步,回身,大步往来处走。
何大儒看看不远处的云湄,又看看阔步走远的许问涯,抚须一笑,很是胸有成竹地提步追了过去。
***
那厢云湄被何冬涟戳了戳脊背,疑惑地转过头来,就听何冬涟小声提醒说:“这是我祖父养的,不然也不会立秋了还没死,别扑了。”
云湄听了,赶忙讪讪地收回了手,致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我是实在没事干才……”
弹琴?她可是断断不敢上去露怯的。
对诗、斗画?她连宋浸情的笔迹都还没能仿照到一模一样的地步,那便更不用想了,哪里敢贸然当着这么多京中小姐的面儿展露笔锋。
探讨时兴的妆容?她不在京城生活,不知当地风行,描妆水平虽然自信,却令专业的明湘看得作呕,这么一想,还是干脆别去了。
于是几番思虑下来,唯有在花厅里吃吃茶,可碍于要维持宋浸情不嗜甜口细点的口味,坐在那儿也就喝茶了,便连干果都得斟酌着用,是以与其端坐原地发馋,那还不如出来走走呢。
只是没承想,现下连只蝶都不能玩了。
今儿府上一位姨娘的女儿办生辰茶会,云湄难得不被明湘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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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字、习学女红或是什么贵女礼仪,但也许怕是从前当奴婢忙惯了,而今一闲下来便百无聊赖,那些雅事她又碍于露怯而不能参与,这会子漫无目的地握着小扇儿徐徐扇风,刚想问冬涟什么时候开席,不远处便走来一个婆子,比手请她去前庭。
“前院的前庭?”
“是,听说宋姑娘的母亲出身香茶名家,对茶道很有些研究,今日有人进了几款香茗奉上,郎主便邀宋姑娘一块儿品鉴。”
这些茶事,云湄早前为着伺候何老太太,而专程钻研过,甚至还能为何老太太特制调配,可以说茶艺是一等一地好,至于宋浸情生母严氏那头流行的技艺,她也跟着明湘系统地学过了,倒是不怕出岔子。
只是……云湄还是有些狐疑。
——这些日子,除了跟着何冬涟去给何大儒请安,她一向是待在后院足不出户的。高门女眷有“不窥中门”一说,这些书香世家更甚,特别是极其守旧的何大儒跟前,敢做这事儿,同触犯律法也没甚区别了。
是以,这些日子云湄学着何冬涟的规行矩步,过得平实而枯燥,越界的事儿可是半分不敢想,连京里的朱雀桥办灯会,都没能去看。
现下这是怎么了?
亲自请她去前边儿?甚至还是单独?
云湄不由瞟了一眼身侧的何冬涟,何冬涟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何冬涟向前一步,欲要开口相陪,那婆子见状,及时弓腰比手,冲云湄强调:“走吧,宋姑娘。”
显见地是不能让何冬涟跟着去的意思。
何冬涟蹙眉后退,思索俄顷,安抚似的捏了捏云湄袖下的手,虽则很是害怕祖父,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附耳同云湄说:“去罢,若是久不归来,我便寻机去找你。”
云湄点点头,带上面纱,跟随婆子去往前庭。
到了地方,却不见何大儒的影儿,甚至侍立的奴仆们都被有意清走了,前头一丛雪白的花树开得葳蕤,泼洒似的探进了八角亭里,挡住了云湄的视线,惟见一道影影绰绰的挺括青影背对着她端坐亭内,袅袅的茶雾直冲天花板,仿佛有贵人亲手烘焙点制。
走上几步,云湄只觉身侧脚步声消失,心里一诧,转头张望,发现那个请她来的婆子竟也神秘地没了踪影。
云湄心思涌动,脑海中顿时滚过宋府里暗害私通的那些肮脏伎俩,防备之下拔步就想跑,却听前方陡然传来一句音质中听的“龄玉妹妹”。
“……”云湄吁出一口气,是她草木皆兵了。
眼下她不是处于黑暗腌臜面的奴婢云湄,而是宠爱加身的宋府三小姐,怎么会有人敢这么害她!
云湄收敛思绪,精湛的演艺登时上身,做出矜持而窃喜的模样,连加快的脚步都精心妆点出雀跃的频率,直到迎上许问涯,她才欲盖而彰地敛去眸中惊喜,垂着眼帘盈盈一拜道:“问涯哥哥……是来府上公干的吗?”
惊艳的痕迹铭刻在脑海里,哪怕她戴着面纱,许问涯也能轻松勾勒出纱下各处的形状。
他自觉冒犯,轻咳一声调开视线,状似赏花,放软声音说:“我来府上请教何公诗词,婚期将近,有些婚程事宜要同你商量,正好一并。”
云湄听了,乖巧地点点头,眸中适当带上几缕羞怯的眼波儿,心里却腹诽,这些事,让下人去办便是了,这许七郎……怕是还有旁的来意。
30. 巧饰伪(三十)
云湄顿时紧张起来,许问涯可没有乔子惟与元狸好骗,他是大名鼎鼎的今阳许家麒麟子,又是天子钦点爱戴的藻鉴公子,她怀揣着替嫁的秘密,面对的又是这般人物,是以一有什么动向,定是草木皆兵。
她此时难免心中惴惴,不断反思复盘,垂眸间冷不防见自己做的象牙雕花果虫草香囊被许问涯佩戴在腰间,想起明湘近来愈发督促她加紧习学宋浸情的字迹,顿时思索是不是那日随香囊寄去的信,写完以后检查不够,所以于字迹上出现了问题。
可是据明湘所说,这些年许问涯与宋浸情并未通信往来,所以应当……不会吧?
与其自己想得冷汗涔涔,不如主动起话头,思及此,云湄水眸微弯,露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看着那只香囊笑说:“问涯哥哥近日还碍于酬酢之事而整天吃酒吗?”
许问涯听她总是关心吃酒一事,以为她很是在乎这个,于是解释强调了一番:“人已经送到了,此番事毕,往后不会再这般纵酒。”
云湄点点头,“喔”了一声,带了点儿遗憾的语气说:“那是我不巧了,手笨做得慢,没赶上合适的时候。里面装有菊干和葛花等醒酒药料,本是想……”
许问涯道:“里头闻起来还有些安神用物,我一贯睡眠极浅,龄玉妹妹有心,我怎能不领情。”
云湄听罢同他相视,跟着他赧然一笑,抬手缠绕五色丝线,换了个打结方式,将那象牙香囊于腰带上系得更为稳妥,口中呢喃:“那我便放心了。”
她垂着眸子时,左眼末梢的小痣被微翘的眼尾挑起,显出一段俏皮风情。这颗痣许问涯小时候便见过,那时没觉察有多好看,甚至还忘了这茬,驿馆煮药那回才见状想起,更是时至今日才发现其美妙韵味。
此刻,她的手在腰间游走,若即若离,时而以纤细温热的指尾浅浅勾起他的腰封,维持着分寸将丝线绕进去,复又万般矜持地退开,触与不触似是而非,莫名显得暧.昧不清。
许问涯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去那处感受她的触碰了,这么下去定是不行,赶忙抬手护住腰带,转移话头请她入内品茶:“干站着算我怠慢,茶已点好,龄玉妹妹进来坐下罢,试试我的手艺?”
云湄觉得他有些奇怪,手上行云流水的动作被他格开得戛然而止,但听他说“怠慢”,知晓这类世家子注重礼节,干站着确实不像话,于是搁下疑虑,随他入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严氏一族在福州是驰声走誉的茶香名门,一块儿妙香茶业的招牌运营得风生水起,许问涯年节送礼时便选过他们家的名茶,想来宋三也受母亲熏陶,多少懂些茶之道义,于是提前说:“在龄玉妹妹跟前献丑了。怎么样?”
为了伺候刁嘴的何老太太而深谙茶道的云湄觉得……确实不怎么样。吃起来就是那种为了风雅而寥寥学了一手的世家公子,味道勉强过得去,但每样名茶自有其独特的内蕴品味,这么依葫芦画瓢地照着规制煮得千篇一律,反而失了风味。
想来他这身份也是由旁人伺候惯了的,平时走到哪儿都是被人奉若上宾,鲜少有他亲自为人煎茶的时候,也许只是学个漂亮罢了。
可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虽然味道不功不过,但因着有高超的作画功底,水皮儿上的茶百戏还是点得极为美观的。
云湄尽量寻漂亮之处夸道:“这幅雪中竹林图点得好生雅致,我囫囵一口下去,真是糟蹋了。”
许问涯道:“不碍,此处清风不止,再晚一步便要散了。”
“也是。”云湄点点头,知晓再这么坐下去,明湘一会子有八百条关于闺阁小姐的名声问题得同她探讨,于是把话头扯回正题,想要快点儿结束这场交际,做出洗耳聆听的样子,“今日着意过府,是我这厢的婚程一事上有什么纰漏吗?还请说。”
许问涯闻言垂眸,似有几分为难模样,将要开口,二人却忽听不远处爬满常春藤的矮墙上传来窸窣动静,紧接着咕咚一声闷响传来,伴随着姑娘家轻微的抽气声。
云湄听得耳熟,顾不得知会许问涯,匆忙起身赶赴,许问涯见她担忧,也同她前后脚到了那处,就见一位姑娘于矮丛中蜷成一团儿,头上沾惹稀疏草叶,正抱着双膝嘶声抽气,显见地是摔着了。
云湄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出问题了,何冬涟是如何同爬墙这个词汇联系在一块儿的?
复又看看许问涯,想起先头那个婆子的话术,是以何大儒的名义请她到前庭来的,且又是单独相邀,何冬涟焦灼之下按捺不住,想要绕开把守的人探看她的安危,也是极有可能的,奈何没干过这事儿难免笨手笨脚,才酿成了眼下这番……实在不大雅观的境况。
许问涯自觉该背过身去避让了,但就是那转头的瞬间,他眸光在一处微微一凝。
随着草丛里那人抱膝的动作,自腰间垂落一颗香球来,其上绣着的红绒球以密集的珊瑚珠作花蕊点缀,与他腰间佩戴的象牙雕香囊上绣花的点缀如出一辙,便连排列也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许问涯心思微转,少顷,道了声冒犯便退开了。
何冬涟窘得脸儿好似煮透的虾米,云湄一时半会儿亦然说不出话,一手扶额,另一手递过去给她借力,将人撑了起来。继而余光瞧见那颗零落的香球,弓腰捡起,物归原主。
何冬涟站得踉跄,接过香球拍了拍灰,检视片刻,见那一片珊瑚色的小珠子稳稳扒在花芯处,显得牢固异常,松了口气说:“还好你绣的地方没有摔坏。”
云湄上下打量她,“身上还好吗?”
“倒是没什么。”何冬涟愈发害臊,“我、我还以为是祖父——我怕他……”
总之府上无论嫡女庶女、受宠与否,一朝被祖父叫到跟前,那铁定没甚好事,何冬涟便老脑筋地认为云湄也要被他找茬,忧惧之下才闹了这一出丢人现眼。
云湄心里泌出星点感动的意味来,这何冬涟瞧着规行矩步,偏偏为了儿时的手帕交,却连爬墙这类要被何大儒打戒尺的事儿也能豁得出去。
云湄道:“无碍便妥,我还得去招呼人,许七郎这次是有事要同我商量的,总不好晾着他。”
何冬涟点点头。
回到花厅,云湄正愁怎么解释才能保住何冬涟的形象,没承想许问涯不甚好奇,只轻描淡写地问:“是朋友?”
云湄赶忙替何冬涟找补道:“是儿时的手帕交,近来我在伯府的一应起居行止,尽皆仰赖她的照顾……”绞尽脑汁,寻思抓个现成的优点来夸耀,指着许问涯腰间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这个也是她从头到尾比着我的手来指点的,不然我可没有这样的功夫呢。”
实际上何冬涟那日只教了她一些技法,重点在于规正她学起女红来浮躁、静不下心的状态,绣成后的点缀装饰便全靠个人发挥了,彼时云湄随手便从桌上的锦绣堆里挑中了珊瑚珠来点缀花蕊花芯,当时为表兄绣蟾宫折桂意象图的时候,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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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干的。
这是一桩连云湄自己也没能发现的手癖,自然不清楚许问涯此刻话里潜藏的试探之意。
许问涯见她说得磊落,心里得到了答案,却倏而弥散开一股愧疚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试问倘若十二郎获悉那何家小姐身上的香囊技艺,同样出现在了乔子惟的腰间,且排列组合别无二致,十二郎会专程去探究吗?不会的,盲婚哑嫁权宜婚姻,没有人会在乎。
他这般实在很是龌龊,今天这一趟更是来得荒唐,明明回京之后忙得脚不沾地,硬抽出空来纠结这些个,连带着亵渎了宋三。
云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是屁股着火了,再不回去,明湘红眉毛绿眼睛起来,可比何老太太还烦缠人些,于是复又提起了婚程一事。
许问涯的指节环在杯盏上,茶沫撇得干净,却久不入口,良晌忽而开腔坦白道:“其实我心中有些不安,想来见你一面,所以才擅作主张地过府拜访。”
云湄听得一头雾水。
倘或是她本人,定是会因这一番莫名其妙的戏耍而挂火的,可她现下是江陵宋府那位温柔小意的宋三小姐,只得及时浇熄心头燃起的零星火苗,十分敬业地扮出温软的腔调,细声说:“为何不安?可是近来公务繁冗,思虑太多?我听说心气亏损,便会时常有惴惴之感,问涯哥哥做的是千条万端的活儿,虽然免不得连轴转,但也要注意则个,毕竟身底子才是最要紧的。”
许问涯无言以对,在心中讥讽自己。
偏偏眼前的“宋浸情”还体谅地道:“问涯哥哥一日万机,不论怎样,我都不想成为你不安的根源,这样倒显得我不好相与了,平白拖累你。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你且直言吧。”
“不,龄玉妹妹万莫这般想,实在是我自己思虑过重,还无故令你困扰,抱歉。”少顷,许问涯霍地站起身来,神色不大对劲,勉强维持着平和的语调说,“今日实在叨扰妹妹了。”
这便是要离开的意思了,云湄压下疑惑,将人送到了随墙门上,许问涯一句留步,她便转而目送,在原地驻足片刻,那道挺括的身形渐次消失在视野中。
云湄旋即转身去寻何冬涟,恰巧一阵邪风起,她只觉背上的布料被浸得凉飕飕的,反手一摸,压根不是风的问题,这才惊觉自己冷汗涔涔,连鬓角都隐约湿了一片,也不知方才那许七郎注意到没有。
她冥思苦索,也没分析出许问涯今日来这一遭的动机,揪不住动机所在,她便惶惑心虚,明明先前每次交锋都拿捏得好好的,环心真珠都送了,转过几天,又倏然大变活人似的性子急转,当真混宦海的就没有好捉摸的,更别谈专替天子鉴人的藻鉴公子,亏她还天真地觉着他好相与呢,还不是喜欢作弄人的滑头一个。
短短一程子路,云湄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连腿都软了,想起那夜客船上的对视,又撸起手腕来,眼前闪回那许七郎为暗伤累累的这处肌肤上药的画面……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吗?所以才提起婚程一事,有意卡住进度,暗示宋家识相些,天知地知,莫要得寸进尺?
***
那厢许问涯在长廊上脚步生风,心里的念头,却与云湄脑子里转过的那些血腥片段大相径庭。
他对这种被牵动着的境况感到困惑,仿佛灯影戏里的皮影人,一串珊瑚珠便能将他吊得奔来走去,实在是滑稽至极。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31. 巧饰伪(三十一)
许问涯从小便是个极其自流的人,少年时便被天子点入宦海沉浮磨砺,手段渐次硬起来,对于身边的人事物也衍生出了操纵欲,他断不是甘愿当皮影的人,反而擅长窥探人心,还有些统治强压的癖好,以笑面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控扼在鼓掌之间,这分明是他与任何人打起交道来,都不会失利的独门长伎才对。
是以,对于这类见制于人的感受,许问涯的第一反应,合该是排斥才对。可眼下……他只觉得新奇又愧疚。
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该收敛些,不然往后面对龄玉时,失了坦荡,总有些心虚自嘲,还平白将她置疑亵渎,闹得她哀伤自省,实非君子所为。
宋浸情是位澄澈善性的玉人,不能被他蔓生的妄念所扰,她出身高洁、明净自主,并不是他能把持在掌心的线抽傀儡。
策马回到府上,许问涯见前庭之中仆从熙攘,合力将一口口包裹着红绸的大木箱抬进抬出,堆山积海地放在一处,檐下的红灯笼一只只升起来,将素来冷清的居处点缀出一段红艳的喜色。
全昶从角落的廊芜下拐出来,跟几个婆子凑在一块儿商榷事宜,手里哗啦啦翻着黄历,嘟囔道:“啧,昏礼那日怕是天儿不大好啊,毕竟交秋令了,冷起来了都。”扭头嘱咐婆子,“你去瞅瞅那喜服能再加一层吗?”
许问涯重复了一遍:“哪日?”
“三日后啊大人!紧着呢。”
***
那日过后,云湄愣是坐卧不安,悄悄拉着明湘和姜姑姑研究探讨了一番,可她们二人又不是亲历者,她自己都没能揪准问题所在,她俩又哪能对症下药地出谋划策呢。
明湘甚至还将此事加以严肃的笔墨,快马加鞭地上报给了远在江陵的何老太太,以求惩罚云湄的失职,不外乎是些罚钱的手段,却正正戳中了云湄的痛处。
于是云湄忐忑之中又添肉痛,连着两日没有好生吃饭,生怕未嫁而中道崩殂,食不下咽寝亦难安。
好在许家那头并没有多的动静,昨个儿许家请的冰人照常上伯府来走过一趟,看看两下里的预备情况,一副一切照常的模样,见了她,照样的好脸子,没有纤毫不对劲的征兆。
云湄浅浅松了口气。
何冬涟这些日子同她形影不离,过活都在一处,发现她少食的端倪,不由关怀道:“是天气转冷,胃口不好么?晚上要不做个锅子吃,暖暖胃?我新定的一口鸳鸯锅,正好今儿送到了府上。”
云湄听得好笑,“咱们这是将将用罢午膳,出来散步消食,这便又聊起晚膳了。”
何冬涟脸上显出担忧之色,道:“你那日同藻鉴公子是不是聊得不大好呀?回来你就浑身不舒坦,有时候与你说话,也总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昨日不光冰人上门,今阳那头还例行送来了催妆礼,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随行派人敲打,实在一切如常,是最规制严正的婚嫁流程。
云湄收敛情绪,只当自己是被罚钱戳中痛脚,而胡思乱想了,将这些个抛之脑后,转走话头道:“是几格的锅子?做个鲜菌口味的吧,妹妹知道我喜欢吃天然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奈何她现下是宋三。
何冬涟推诿道:“姐姐明日便要嫁人了,倘或我拿捏不当,菌子致幻也是有的……还是做一格鲜笋的吧,并一道拔霞供,你看还想吃些什么。”
两人且说且行,谈笑间拐过一处垂花葳蕤的海棠门,冷不丁听见不远处传来争执之声,一道姑娘的声口放得冷冰冰的,尖锐道:“当年你逼死我娘,还想让我对你尽孝,比如做梦来得快!”
惊天内情猝不及防灌了满耳朵,何冬涟惊惶之下探头看,见果然是祖父与姐姐在树下对峙,双方目光似电,谁也不肯相让。
何冬涟忙拉着云湄拐去另一个方向。
云湄见何冬涟原本大好的心情一扫而空,便极有眼力见儿地没发问方才撞见的插曲,何冬涟自己却先行啜泣起来,云湄愣了愣,忙取下帕子擦拭,却压根抵不住她涟涟的泪水,仿佛决堤泄洪一般,又哪里是一方单薄素帕便可以治住的。
云湄只好就近将她扶去廊芜拐角处的美人靠上,何冬涟平日里是个连脸上的喜怒都要勾勒得当的,一笑露齿都连忙自省不雅,这会子当面哭泣,定是不愿教闲杂奴仆瞧见,是以临时将她藏身此处。
云湄知晓这么憋着不是法子,何冬涟定是被适才何冬越所言而勾起伤心事,且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云湄揽住她,主动道:“心里有什么,莫如倾诉倾诉,就像淤血,散一散总是舒服些的。”
何冬涟茫然擦拭着不尽的眼泪,声若蚊蚋地解释说:“当年父亲病逝,母亲守完夫丧就被外祖家逼着改嫁,以杨氏嫡长女的身份联姻,我外祖觉得她虽是二嫁,但稍稍往下择一择,总能物尽其用地给家族带来些裨益。”
“祖父最是容不得这个,当即上表申斥,道她夫丧期间便三心二意、妇德大亏,夺了她的命妇身份,那个时候流言四起,母亲便、便……”
彼时,挨在偏房中守夜的陪嫁起身小解,发现何母吊在梁上,脖颈青紫,身体僵硬,但挣扎的痕迹很小。
云湄听着,眉心深蹙。
当年元狸找上她的时候,她问过母亲的事情,说是即将临盆时被抓去,诞下孩子后不堪受辱,也是投缳而亡。
云湄毕竟五岁便被卖走了,对于这个生母,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亦没有太深的情感。只记得当时烧得半梦半醒之间,云父同牙人站在破败的小院儿里钱货两讫,病恹恹的母亲躺在里间的榻上,空洞茫然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扭头望过来时,眼里含着跟她一样的绝望。
看得出来她是想起身的,奈何身子发力翻扭两下,陡然摔在了地上。这时,牙人半挟半拖地将云湄带走,见云湄泪汪汪回头、脚下走得趔趄,抬手狠狠掴了她两个巴掌,豆芽大的云湄被打得眼冒金星,又因将将在雨中跪过一场而发着高烧,受了这毫不收力的击打,当场厥了过去。
此后再醒转,便是一番难堪回忆的颠沛,再没见过母亲。
对于往事,只从元狸和乔子惟的口中依稀得知:母亲是异族人,被家乡一伙杀人越货的匪盗瞧中美貌,逼得远走他乡,尔后被云父看中,奈何身份太低,起初只当外室养在别业里。
彼时云家老太爷垂危,族内争斗正盛,兄弟阋墙之事常有发生,云父一个庶子,却拥有镖局千金的婚约在身,惹人妒忌,于是他和外室娘子的珠胎暗结,便成了云家兄弟攻讦他的利器,最后闹得婚约毁坏,被扫地出门。
云父失了钱财地位,一朝过上贫贱生活,意志消沉酗酒成性,频频迁怒云母,对她动辄打骂,间接导致他被扫地出门的云湄出生以后也极不好过,听说襁褓之时便被扔在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差点被过路游荡的恶狗吃了,还是乔子惟的母亲云姑母瞒着家里悄悄来探望弟弟,恰巧撞见了,才紧急救助下来。
云湄回过神来,目光轻微闪动。她的家乡在洞庭,五岁便离开了,辗转卖到江陵宋府,隔着十万八千里地。说到底,没什么归属感,为何总说衣锦还乡的这一茬呢,那是因为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还在那儿养老,听说过得不错,盘了一个温泉庄子,乐陶陶地当着他的土财主,与一群妻妾生儿育女,日子好不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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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云母即将要生下元狸的关头被抓走,就有他的里应外合,这才凑了起家的本金。云湄自小被他虐待,高烧之际又被发卖,说不恨他,怎么可能。
她这个女儿,总有一天得回去找他算一算这些年的旧账的,哪能让他真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老死了。元狸去,会对有心人暴露行迹,还得是她来。
要对付这样一个春风得志、兴许还受了贵人庇护的人,她首先得金银傍身、足够强大才行。倘若一直窝在宋府混,最后像春窈一样草草拿了些压箱银便嫁出去了,那大抵是成功不了的。
但现下,她因着替嫁跟宋府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嫁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今阳许氏门第,那这情况,便很有些不大一样了。
***
斯人已逝,何冬涟明白哭泣无用,不然那些年的昼哭夜泣,早把人给哭得回魂了。她也显然不具备姐姐的敢爱敢恨,尤记得早前她见京中贵女流行骑射击蹴,因此想学习骑术,连着给自己鼓了三日的劲儿,最终何大儒一句话便把她给戳得泄气了:“都学着冬越那不孝女的款儿,我这张老脸究竟还要不要了!”
君子六艺不拘男女,可是何大儒怕她学了骑术,像何冬越一般就此长了翅膀,而学着姐姐抛头露面、走马斗鹰,结识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为家中丢脸。
何冬涟自小便被祖父抱去,当这一代的淑女典范养在身侧,日子从来过得规律、枯燥、压抑,每每晨间请安定是第一个到,行步如莲、笑不露齿,温婉端庄,无懈可击。精工的乃女红一类,通读的乃女训一流,小时候何冬越窝在被褥里看《莺莺传》,她大为惊惶讶然,只求守夜的丫鬟们俱都当做没看见,不然让祖父获悉,姐姐一定会被上家法的。
只是这么多年,何冬越偏就是生生捱过了一回回的家法,愈罚愈不听话、愈训反骨愈重,时至今日,竟还敢当面同祖父说出那般话语,而她则不敢置喙半句。
片刻后,何冬涟止住飘远的思绪,拭尽了泪珠儿,讪讪说:“罢了,都过去了,又提它做什么呢。”
云湄见她泪痕已干,帮着她整饬仪容,一切妥当,旋即与她相携着回程。因被触动往事,云湄脑中经纬万端,亦是心绪不平。
因着那许七郎莫名其妙的一遭拜会,这些日子云湄过得忐忑难安,昨日送来的催妆礼看也没看,草草交由姜姑姑打理,此刻还是恰巧路过几个开库抬嫁妆的家丁,眼中映着那鲜妍夺目的大红,这才有了明日便要替嫁往今阳的实感。
到了夜间,因有些私密事要传授给新娘子,何冬涟便不再与云湄似往常一般同榻而眠,识相退下,宿去隔壁。
明湘到底年纪轻,而姜姑姑是过来人,避火图与惟妙惟肖的成对儿小人乃是她送进房里来的,彼时云湄正由承榴拆发、卸妆、绞脸,打算沐浴安睡,以待赶明儿晨间早起,扮繁复的新妇衣妆。
那对儿陶瓷小人儿形貌栩栩如生,被摆成互相环抱交缠的热烈姿势,因着屋内没有旁的闲杂人,就这么大喇喇地随着避火图摆上妆台了。
云湄原本脑子里转着思索,踅摸着在明湘“参了她一本”之后,自己该怎么重新讨何老太太的好,毕竟她眼下没有侍奉在身侧,以往那些按摩啊、温柔声气儿的哄慰呀,何老太太受用不到,便只能拿出实绩来了,于是云湄的脑子便飞到了今阳,思忖往后的大宅生活,若是有那好相与的,干脆替宋浸情打打头阵,料理些关系出来,至时候交接,见处处圆滑漂亮,万一一个高兴呢。
思量间,这么冷不丁瞥见了那对儿瓷人,云湄当即便是一怔,随后,双颊难得浮起一丝真实的羞赧之色来。
32. 巧饰伪(三十二)
这夜,云湄被姜姑姑强行塞了一脑子的床笫秘事、闺房之乐,平日里再是显得老道,终究是个正当韶华且未尝人事的小姑娘,所以,及到合被而卧的时辰,一时半会儿自是睡不着的。
两只瓷人儿搁在引枕旁,维持着姜姑姑摆出的最后一样缠.绵姿势,鸳鸯交颈,亲密无间。
烛火星点,于瓷质之上流淌,云湄盯着它们,目光却放了空,正在暗自发愣。一想到明日要与那许七郎行这么式的夫妻之礼,云湄微微凝眉,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兴许她应该感到羞愧、感到排斥,毕竟这些年她同表兄的书信来往之中,言辞并不矜持,是互相交底的状态——除了替嫁一事。这个世界上除了元狸,最了解她那副漠然、可鄙的底色的,当属乔子惟。但他仍然与她尺素传情,商议起往后归宿一事,大有邀请之意,云湄虽则并不回应,但一直是一种默许的状态,从前何老太太问起婚嫁愿望来,云湄尽皆下意识提起那位正在求学的表兄。
可是前几日,何冬涟同她倾诉少女心事,云湄无动于衷;后续又与她说起惜音娘子邀他于雅集之上同台演奏,不久前潮灵公主更是对他落下青眼,云湄亦是听过即左耳进右耳出。这便充分证明了,自己其实并不喜欢乔子惟。
奇怪,明明每每看到乔子惟时,她都是极欣赏他那张脸与那副身段的,但现下细想想,难不成她天生薄情,只喜欢人家的皮相?
横竖睡不着,云湄盯着帐顶,天马行空地漫想起来。其实那许七郎的颜容,比之表兄实在无不及,只是他的气质太过迫人,云湄不喜欢那种光芒极盛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无所遁形,从而被灼伤,像上回相赠环心真珠一事,便让她感到了极大地不舒坦,有什么脱离控制,这实在于她所谋之事不利。
毕竟她要的是钱货两讫,而不是节外生枝,在她看来人沾了情没什么好下场,动辄理智全失,连那位御座上的皇帝老儿都能扔□□面、惹出一大堆乱子,何苦乃尔。元狸不就是痴狂之下的造物吗,闹得躲躲藏藏,一辈子见不得光。
可是……云湄能感受到许问涯与她这位“宋三小姐”相处时,有意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尽量温和以对,这便更加致命了。
彼时严氏愤懑地命令她磕头谢恩,客观来说是事出有因的,许七郎着实非常优秀,是轻而易举便能惹人倾心的类型——出身名门,天子亲臣,年轻有为,温雅知礼,颦笑间俘获芳心,倘若稍稍再加些攻势,怕是没有人能够招架得住,除非咬钉嚼铁,有不拔之志。
这样的人,让她一个贱籍的奴婢先行享用了,严氏能不膈应么。
云湄自认没有这种不拔之志,除非何老太太许她金山银山,若是这样,哪怕表兄和许七郎两只绝色魅精轮流引诱,她都不动如山。如若不是,芳心交付与否,她还当真不一定。
更别谈往后红被翻浪、贴身以对,情感升温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是方才姜姑姑传授的经验,她说床笫之事和睦与否,于夫妻关系至关重要,云湄毕竟不是过来人,也不知道其真假。
倘若是真的,那只能寄希望于这许七郎技术极差,令她生厌,那便谈不上动心了。
可是姜姑姑说大户人家俱都有通房开荤,云湄也知晓此事,有一年宋府一位哥儿到了年纪,何老太太委派她帮忙挑拣,那些通房千娇百媚,浑身功夫,稍稍调|教,哪能不懂?许问涯看起来可不像蠢人,就近期接触来说,他文武兼备德才附身,兴许他学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呢,更别谈这种每个男子都趋之若鹜的荤腥之事。
就这么四六不着地胡思乱想着,那些姜姑姑讲解的羞人片段终于从脑海里头赶出去了不少,困意渐次翻涌上来,拽得眼皮发沉。就是这个昏昏欲睡的关头,云湄只觉袖中音波依稀,起初以为是梦,但音浪慢慢清晰起来,云湄悚然清醒,摸出袖中贝笛,果不其然正散发着共鸣感应。
云湄揉揉眼睛,掐了下自己,疼,不是梦境。想起那日客船惊变,她项后漫上一丝凉意,这杀千刀的元狸不请自来,违背她的意志,难不成是想跟她决裂吗?
云湄扭头看去,漏窗之外满庭月色,不远处树影憧憧,草丛里翻出猫儿似的轻微动静,尔后折腰从支摘窗的缝隙跃进来,足音轻盈,若不是云湄亲眼所见,都无法察觉他的靠近,仿佛分开的日子,他轻功的道行又上了一层楼。
云湄冷声:“我喊你来了?”
元狸一时没说话,一双狡黠的琥珀色眼瞳在黑暗中闪烁,盯着她看。兴许是这段不受指令的日子过得散漫惯了,他寻了个绣墩,便想自顾自为自己看座,在云湄不善的逼视下,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只家猫,没有首肯之前,不得擅自活动。
云湄闻见他身上极烈的浓郁香气,心神稍定,语气仍是谴责:“早前体内留有余毒一事,瞒着我,现下又不请自来,吓着我,我打量你主意大得很,可以独当一面了。”
她将袖中贝笛取出,往地上一掷,元狸原本想走过来跪下,冷不防见贝笛即将触地,身形一闪,眼明手快捞入掌心。
“记得明天,阿姊要出嫁,我来送一程。”兴许是许久没有开腔同人交流了,他声线嘶哑,措辞又生疏了些,磕磕绊绊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有亲缘,我该这样做。”
“许七郎与天子亲近,不知那位高坐御座的万岁爷赶明儿是会派中贵人来,还是亲自到场……”云湄冷哼,语调慢条斯理,戳人心窝,“难不成你乐意看见他?这眼中钉,拔也拔不掉,杀也没能力杀,倘或明日看见了,还得俯首帖耳地参拜,你不憋屈?”
“他,有一天会死的。”元狸走近床榻,从善如流跪下,奉上贝笛道。
云湄没接腔,只讥讽道:“你连宪王派来的杀手都解决不了,一只闻药循迹的隼,便能牢牢掐住你的命脉,更别谈害你一出生即遭受非人虐待的那位罪魁祸首了,你拿什么同他抗衡?当年那人与阿娘之事,孰真孰假,具体是什么情况,咱们不得而知,悬殊过大,难有交际,这辈子兴许也不会获悉了。所以,放下,对你我都好,我们是平人,没有颠覆御座的能力,连玉石俱焚里的石头都算不上,对上天家,顶多算颗自寻死路的击石之卵。”
元狸目光闪动,只固执地重复自己上一句话:“会的。”
云湄缄默。
往常谈到这个时候,元狸都要执拗地辩驳上几句,尔后以云湄的兴致寥寥、漠然以对而收场。可今日元狸竟毫无动静,打量她片刻,忽而又跟采儿那事一般,使上了野林中练出来的看相本事,辨认说:“阿姊并非冷漠。你眼里有不舒服的情绪,那是恨。”
云湄仍旧不说话。
许问涯深受皇恩位居高品,他的新妇过门即受诰命,至时候进宫复命谢恩,她究竟是心绪平和、还是眼眸衔恨,在不久的将来面见帝后时,便能见真章。
云湄懒得同他争辩,复又想起他轻功增进这一茬,狐疑道:“你是跟什么人联手了么?身上的武功怎么又上了一层楼?”
“我一直自己练。”元狸如实道,“阿姊近来不唤我,关起来专心练,所以增进。没有联手的人,我只有阿姊。”
云湄知晓他当年侥幸脱离宪王母子控制,逃亡南地,受一脾性古怪的濒死老僧救助,将衣钵传授于他,里头便有一招叫做“无影踪”的轻功绝技。皇帝恶心透顶,但到底传了一副有用的根骨给他,要不是当年被宪王药毒交织地当做试验罐子,损了奇经八脉,元狸的武功能更加厉害,因为老僧的衣钵之中还有绝顶的杀伐功夫可供习学,奈何元狸元气亏损,只能练练内家轻功,争取成就出能够以极致速度来杀人于无形的那一日。
云湄哦了一声,“所以你今天来跟我汇报成效的?快了?”
元狸道:“总有一天的。”
云湄不语。
宫阙之中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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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偶有出行,那也是仪仗浩荡、披坚执锐的精英甲士团团拱卫,近水楼台拉帮结派策划谋逆还行,但元狸这类流亡江湖之人得手刺杀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这件事,纯属只存在于话本之中的假想。但人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活得富有动力,就像她一心想回洞庭报仇索冤,是以对此,云湄不欲多加置喙。
她总觉得元狸还小,连给那位窝在洞庭享福的名义老父找找茬这种小事,都没有交托给他去承办的意思,一心自己完成,只当他翻不出大浪,又怎么会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
云湄看着那贝笛,却始终不接,“除了会被毒隼千里追踪一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么?”
元狸说不敢,“从前不说,是怕阿姊担心。”
一句薄情寡义的“我不会太担心你”即将脱口而出,可凝视着这张略有异域色彩的脸容,云湄恍惚透过这双眉眼瞧见了光阴深处的阿娘,双唇翕动两下,俄顷,终究又把这句凉薄戳人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
元狸想把云湄的贝笛放回她的袖笼中,但是没有她的允许,他不敢碰她,只能捧在手心里等待她的捡拾。
云湄被他那双眼睛灼灼看了半晌,脑海里不知怎的,闪回了自羽州启程那日,映着环心真珠宝光的漆黑双眸,彼时,也是这么盯着她,含着沉甸甸的真挚。
元狸毕竟承袭了母亲的异族眉目,生得并不赖,可他透着桀骜气,两日不驯就本性毕露。云湄偏好表兄那一口毫无锋芒的漂亮美人,是以,往常云湄对元狸的抵御能力毫不含糊,这世上只有乔子惟能对她使用美人计。
可这下子一经与那许七郎联想起来,一丝愧怍莫名泛上心头,云湄终究不忍,探手收回了那只贝笛。
她实在犯困,明日还要应付昏仪,随口打发道:“你走吧,我要睡下了,明天有得忙。”
她止住了将通信用物就此摔烂的念头,元狸知晓这是关系缓和的前兆,意味着他暂时不会被驱赶了。狂喜漫上双目,猫儿似的神光更显透亮,他得寸进尺地问:“嫁衣,什么时候穿?”
云湄困得迷迷瞪瞪,含混敷衍了一句。元狸跃上房梁,静静等候至第二日,底下人开始梳妆打扮,捧着托盘的侍女熙攘来回,一番周密伺候之下,将云湄渐次妆点成一位严妆丽服的俏美新娘,霞帔加身、团扇遮面,而他是第一个目睹的,这才满意离去。
云湄被人侍奉着将仪容规整完毕,在催促之下以扇遮面,出了绣阁。外头人音喧闹,但显见地没有宋浸祉出嫁那日人烟密集,这何大儒不许庶子庶女们来前庭凑趣儿,道旁只围拥着前来观礼的两家亲友,因着打头那部分都在今阳那边儿等着吃晚筵,业康伯府这厢倒不显得嘈杂闹耳,起嫁酒走个过场而已。
只是那红妆十里塞街塞巷,倒引来了不少陌生人的交口咂舌,艳羡之语不绝于耳,催妆诗一作,又静静等待外头的新郎过五关斩六将地完成一应挑战,云湄同何冬涟道别,持扇出阁,经人持着镜子搜轿完毕,旋即在十全妇人的搀扶下裣衽上轿,一路来都接受着并不属于她的艳羡赞誉,都道什么许宋天生一对、金玉良缘、世纪大礼云云,云湄听得心无波澜。
因着要遮盖面容,云湄一路不敢乱看,上了轿子才轻吁出一口气,心里滚过思量,也不知那许七郎是什么神情,上回的过府拜访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所说的不安之处在哪?新娘子被掉包的愤懑么?
云湄想得心惊肉跳,赶忙对着元狸平日里吐纳的模样依葫芦画瓢,郑重地吸气呼气,可千万不能出冷汗损了这一身繁重的体统,至时候在许家人面前仪态不端地却扇,明湘又得叫她好看了。可恨,就是那道“参”到何老太太跟前的“折子”,才闹得她这些日子剜了肉似的草木皆兵,不然才不会这般胡思乱想。
新娘归位,仪仗正式吹吹打打地朝今阳进发,一路浩浩荡荡,宛若一条拖尾极长的喜庆红龙,迤逦无尽地出得城门去。
33. 巧饰伪(三十三)
今阳地处洛源府,是许家老太爷的食邑地,离上京城没几程子路,但平日轻骑快马还好,拉拉杂杂一整条婚礼仪仗紧赶慢赶,就要好几个时辰起步了。
婚轿是新娘一人专属,没有明湘在一旁监督提醒,云湄不敢轻易小憩,硬生生捱了大半日。外头的吹打渐次停息下来,云湄也不敢掀帘子乱瞧,姜姑姑跟明湘俱都敲打过,她顶着这个名头,在闺中还好,一出了阁,可万莫给宋府丢人。
轿子里头布置得再妥帖,那也是大半日的坐程,云湄有些腰疼,头上的花冠压得脖子发酸,好在外面终于传来礼官的唱念声,云湄持扇等人褰帘,透过扇面的经纬,依约看见一只骨节颀长的手挑起了轿帘,映衬着大红的软绸,分明若修竹。
紧接着,一条长杆将牵巾递至跟前,云湄探手抓住一端的红球,被人扶着下了轿。
今阳许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更别谈今日许氏麒麟子大婚,观礼之人甚多,可称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是以,云湄一下了轿,便是步入了另一个维度的喧哗热闹。
各种喜话一股脑塞进耳朵里,云湄心中波澜不起,没有一星半点成亲的欣悦感,惟有些微的忐忑与处处小心的矜持,这是西贝货的操守。
入青庐拜过高堂,云湄被牵进了新房,这儿的人比之适才有资格进入青庐观礼者更少,看起来今阳这边似乎没有闹婚的习俗,新房里头惟有新郎新娘两人的心腹、撒帐的喜婆和铺床的十全妇人,那些妯娌兄弟等尽皆没能入内。
云湄舒了口气,依着礼节却扇露面,各色精致的钱饼与彩果好似散花般投掷下来,她端坐在繁华汪洋里,抬眸与牵巾另一头的、别人家的新郎对上视线。
——自然是极俊的,先前团扇遮面时便可以料想,这样的鲜焕的红色映衬着如玉容颜,脸上带笑,在迭起的撒帐词中与她说:“龄……娘子稍安,我去招待客人。”
云湄暗自观察他神情中有无异色,幸好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得久了,许问涯反而有意同她错开视线,举步出去了,像是赧然而致。
同他目光交汇过后,人又在喜庆无比的环境中浸泡着,冰人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早生贵子等祝唱词,昨夜姜姑姑倾情所传授在脑海中一一闪回,云湄脸上泛起紧张的热意来,终究做不到心如止水。
她本身便很看重头脸的无俦与否,若是许问涯生得灰容土貌也罢,普通的平头正脸也比不上表兄,偏偏他能同乔子惟媲美,说纤毫不意动,肯定是假的。
好在“别人的夫君”这般沉重的头衔,恍若天堑般横亘在眼前,冰冷地阻隔了所有发散的绮思。
婚房中只留下了云湄的三个陪嫁,唯一不知内情的承榴很是新鲜地四下里看看,又从案几上撒帐用的喜盘中摸了把残留的花生,“姑娘饿了吧?”
“是太太。”明湘蹙眉,监督她改口。藻鉴公子的妻,成婚便领受诰命,可尊称一声太太。明湘说罢,复又道,“先别进东西。”
姜姑姑也点点头。
承榴懵然说:“为什么呀?”
云湄淡笑,自然是有人不好相与了,还没瞅过人家的伎俩,怎好先行妄动,叫人拿了把柄,头一遭就矮了人家一头。
果不其然,不一会子,有人没叩门便自行进来了,走到挂落下的帘子后才纳了个敷衍的福,不等主子垂问,便自顾自地开腔介绍道:“我老婆子是大夫人房里的陪嫁,七太太可以唤我一声尤嬷嬷。大夫人挂心新妇,特遣我来问候一二。成婚这日为保体面,水米进得少,七太太现下要用些东西么?”
她身后还带了两个貌美的丫鬟,机灵地戳在那儿,并不安顺地垂头,眼珠子反而滴溜乱看,大胆的举止倒不像位卑的奴婢出身。
明湘蹙了蹙眉,看她们的做派,心觉便是放在商贾人家也没这般低劣的规矩,要么就是极其有恃无恐。
云湄不动如山,柔声说:“尤嬷嬷到跟前来罢,您是大夫人跟前的贴身嬷嬷,这般隔着帘子说话,倒显得我慢待了。”
尤嬷嬷见她不叱责自己不请自来、自顾自走到挂落下,反而还软着声气儿邀她进去,心道果不其然是个好拿捏的主儿,软了乎的性子,跟大太太打探出来的宋家二小姐别无二致。
尤嬷嬷暗笑,褰帘进去,还不忘将两个貌美丫鬟一同带进来了。
进去一站定,抬眼便瞧见那新妇正在手剥花生,尤嬷嬷一看便变了脸色,当即跟拿住什么似的发起难来:“七太太再是饿得眼绿,也万不能吃这喜物呀,有什么派遣,吩咐咱几个便是了!”
话里话外,一副暗讽她嘴馋捱不了这点子饿、且很是不懂规矩的样子,急得挨着盘子自己剥,奴婢都不用了,可不是饿得眼绿吗。
云湄听了,果然手里一颤,花生当啷砸回了喜盘里,嗓音怯懦地道:“原来这是不对的……倒是我自作主张,惹得嬷嬷看笑话了。”
尤嬷嬷见她面团似的软和好拿捏,心下洋洋一喜,已然想象到回柳氏身边邀功的美妙场面,胸膛一挺,将要乘胜追击地说教起来,嘴巴将将张开一条缝儿,却意外听那七太太竟还有后话:“我只是惦记着大人爱吃花生羹,这里又恰好有没用完的撒帐物,这才亲手剥了。大人身为新郎,在婚宴上应付宾客,主要是干杯斗酒,一定吃得不爽,我便寻思,亲手做一碗花生羹并醒酒汤给他备着。”
这花生羹,还是在驿馆避雨的那段日子,云湄观察出来的。许问涯与杨先师见天地酗酒,镇日酒都喝饱了,自是饮食混乱,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命全昶同厨上叫一碗花生羹。
云湄娇怯地说罢,复又很是怜惜食物一般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瞧嬷嬷脸上失色,敢问这些喜物,就是没用上,也得扔掉么?”
当下时风来看,娶进门的妇人勤俭持家是美德一桩,更别说一进门便处处想着克俭节约,一碗花生羹都捡现成的原料来用,还是惦记新婚丈夫而全程不假他人手,又是美德又是恩爱,她做出这副完美无缺的样子,谁又能指责半句?
见那尤嬷嬷一时无言以对,愕着一双瘪嘴儿呆怔立在那儿的样子,云湄唇角暗暗漾开一丝讽笑。
她又不是真正打温室里养出来的、不见腌臜的那位宋三小姐,她是从肮脏淤泥里一路爬上来的云湄,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可不少,这些伎俩在她眼前还不够看的,都是玩剩下的渣滓,道行浅得令人发笑。
深宅里打起擂来,讲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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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扯大旗,屡试不爽。从前她的大旗是何老太太,现下替嫁,便成了夫君许问涯,搬出他这尊佛来,尤嬷嬷再行置喙,便不是下她这个新妇的脸,而是针对许问涯了。
适才拜堂,云湄刻意留心,能够敏锐感受到牵巾另一头的新郎并不耐烦与大夫人柳氏说话,做完婚礼该有的面子情便牵着她走了,从团扇侧面偷觑而去,只见那柳氏欲言又止,但白眼都不敢悄没声地给一个,说明关系也就那样了,且柳氏这个继母是处于下风的。
眼下她直接搬出许问涯在跟前挡着,她们难不成还敢说什么吗?
云湄踧踖不安地端坐原地,等着尤嬷嬷发话,实则心中气定神闲,还腾出空来扫了一眼那两个貌美小丫鬟,思量后招。
尤嬷嬷思来想去,虽然吃了瘪,但人家的佛太大,搬出来的理儿也无懈可击,只得退一步,收敛了身上的汹汹之气,但同时也没忘了塞人的任务,假装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请罪道:“原是这样,太太蕙质兰心,事必躬亲,我老婆子多嘴多舌,但也是出于关切之心,还请太太原谅!这样,我把这两个丫鬟留在太太跟前侍奉,替我老婆子赔罪。太太尽管差遣,这也是大夫人的意思,瞧您只带了三个陪房过来,院儿里的那些个杂人又是干粗活儿的,精细活计不上手,这才拨了两个伶俐的过来,帮衬着些。”
云湄故技重施,做出为难的模样:“可这是大人的居处,我不敢擅自做主……”
尤嬷嬷脸上一抽。
云湄见她如此,似是慑于她搬出“大夫人”的威风而认真地忖了忖,旋即很是善解人意地道:“这样吧,就让她们两个跟我去厨上帮工,给花生羹打下手,我给大人奉上的时候,提一嘴有她们的功劳,大人心软,或恐会留下的。”
精挑细选买来的瘦马,原是往榻上送,最后却急转弯地给送去了灶上,大夫人不扒了她老尤的皮,那便不姓柳了。
尤嬷嬷一口气窝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憋胀得难受,不得不开始正眼打量这位七太太,看着云娇雨怯、弱不胜衣的模样,实则每句话都往人肺管子上捅,哪里又是表面上瞧来的那么和软!
尤嬷嬷心头恨出血,但也只得偃旗息鼓,回去报完大夫人再做打算,讪讪带着两个丫鬟退下了。
明湘和姜姑姑全程插不上嘴儿,云湄一个人发挥便尽够了。承榴等人走了以后,爆发出一阵笑声,明湘则想了想道:“你这样可不像三姑娘。”
云湄“哦?”了一声,很是无辜地说:“我方才怎么了呀?也没耍心机啊,我只是通情达理,又惦记丈夫罢了。这尤婆子若觉着我工于心计,那是她自己个儿心里腌臜,又关我什么事。”
明湘沉吟少顷,没话说了。也是,若是抛去话语里暗藏的针锋,听起来还真的只是一位温柔弱质、体谅人意的新妇而已,与宋浸情的善性儿还真没差。
烦缠人的家伙走光,云湄自个儿乐陶陶地剥起花生吃,姜姑姑看了看天色,提醒道:“时辰差不多了,太太去把醒酒汤煮完,随咱们去湢室沐浴吧。”
云湄手上一顿,双颊热意顿显,想起姜姑姑昨夜所授,毕竟是头一遭,她心中难免酝酿出几分来源于未知的紧张感,半晌才点了点头。
34. 小登科,合双鬟(一)
自湢室出来,已然是人定时分。明湘几个用絁巾替云湄绞干了湿发,姜姑姑和承榴便退到廊外去值夜。云湄挨到窗棂旁侧耳谛听,许家占地甚广,前庭的热闹便恍似闷在另一个世界,浑浑蒙蒙地落在耳畔,依约难辨。
云湄开始犯困,倘或干坐着等,铁定要睡过去。于是在屋内左右转转,一会子摸摸龙凤烛,一会子瞧瞧挂画,绕着几间房内内外外地探看,偶然发现新房的稍间并非传统中的堆放杂物所用,一抬头,匾上题着「明画堂」三个笔触端正的隶书,一帘井天色的幔子轻盈地垂下来,隔出一块儿墨香气浓郁的小天地,风雅已极。
此地比之正经的书房要小上许多,四下里以梁上垂委下来的画卷和文帖做隔,白墙边的大青瓷缸中置放着随意写就的卷帙与书法,一一卷成筒状。
临窗的多宝阁上堆放着硍朱、青黛等作画原料,鼻端书卷气萦绕,人置身其中,心境安宁,显出一种云窗月户的美感来。
瞧起来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地方。
云湄没有了解许问涯个人爱好的兴趣,转身欲走,余光却微闪,桌案上平摊的一卷画轴映入眼帘,止住了她的脚步。
云湄下意识走近,垂目望去,就见纹理纯净的名品宣纸上,一副闺中扑蝶图笔墨横姿,繁花锦绣之中,一袭香妃色襦裙的女子侧影灵俏翩然,正手持绸绣花卉团扇,追逐一只翩跹飞翔的燕尾蝴蝶,动作去势描画得活灵活现,整幅画作栩栩如生,可见画家倾注情感,才能将画作渲染得这般灵动。
周遭之人尽皆沦为陪衬,便连脸容都模糊不辨,而中央那位姑娘则描绘得极尽笔墨,眼尾一粒俏皮小痣,宛如点睛之笔,美不胜收。
云湄这便想起来了,那日业康伯府有位晚辈办生辰礼,她怕露馅而少有参加各色环节,索然无味,旋即走至百雨金花丛中持扇扑蝶,继而被何冬涟提醒说这是私养物,悻悻然止手,尔后便被一位婆子请往前厅,与许问涯相见。
——许问涯是如何知晓她那日扑过蝴蝶的?如不是亲见,又哪能画得这么灵动?
他的品性摆在那里,是以云湄倒不认为这许七郎有窥视的癖好,兴许是机缘巧合罢。
但此画作显见地倾注了足量的情感,没有丝毫怨恨抹黑的地方,云湄端量片刻,这便彻底放了心,那日许问涯应当不是怀揣着怀疑之心来找茬的,不然事后也不会回府作上此画了。
技艺到达顶尖,便呈现出雅俗共赏的状态来,云湄不由多欣赏了会儿,不想就是这空当,身后脚步依稀,阴影蔓延身侧,带着淡淡的酒气。
云湄转头看去,眼睫一颤,有种被抓包的局促:“大人回来了?”
许问涯行步自如,不像烂醉模样,唯独耳根泛着浅浅的粉,想来那些人慑于其身份地位,也不大敢趁着小登科来放肆灌他。
“你叫我什么?”他轻声问。
云湄从善如流地改口:“郎君。”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有些不满意,但也并不得寸进尺。见她讪讪,他便走过来撑住桌沿,垂目看去……原是被她发现了这幅画。
许问涯带了歉意道:“你不必紧张,此事分明是我冒犯。”
云湄一想也是啊,她显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但下一霎就没空想了。也不知是否醉意朦胧所致,许问涯撑桌下手的地方,正巧挨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温热,骨骼比她大上许多,这么置放下来两相对比,俨然散出几分侵略性。
云湄下意识想要将手抽走,却被他翻手覆住,适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这下子干脆纠缠在了一块儿,温度无缝相贴,许问涯在她耳畔道:“娘子的手很凉。受寒了么?”
他错开一步,就着此姿势,顺势从身后环住了她,两人的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云湄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心里怦怦打起鼓来。
云湄生得不算矮,可放在这人身上不够看的,后脑勺堪堪能挨住他的肩。许问涯身上那股迫人之感,在距离靠近之后更令人倒气,云湄心中愈发紧张不已。
“娘子怎么不说话?”他低下头来,放轻声音问道,“因为扑蝶图在跟我置气么?”
低沉磁性的声线落在耳畔,仿佛微弱的星火,不住地燎吻着云湄的耳廓,若不是她有意抵抗,此热意定然能一路传达进心脏,叩开心扉,趁虚而入。
云湄长睫微扇,转眸看过去,咫尺之距的这张脸好似琼瑶抟就,皎质天然,五官这么近看来愈发英俊逼人,云湄几乎呼吸屏止。
从前隔着男女大防与他周旋,哪怕他有意收敛身上的锐意,云湄都能时刻冷汗涔涔,眼下亟欲亲近,再不收敛,那股浓烈的侵略性简直令人惊惶,轻声细语也不可粉饰半分。
云湄悄悄咽了口唾沫,稳住心神答曰:“情之所至,我不生气。”
许问涯醉眼如丝盯着她,见她小巧的秀脸上红霞浅生,颊畔的热意传递过来,她在害羞。从前面纱相隔,只能通过一双剪水瞳眸来辨别情绪,而今真容相见,原来她羞赧起来云娇雨怯,如此万般动人。
云湄良晌不闻他接话,将要开口,却倏而听见他哑声征询道:“我可以吻你么?”
许问涯看着她右耳背处的小痣,呼吸不即不离地落在那儿,这是他的新发现,同眼尾一般细细的一小粒,可怜可爱。
云湄默然。难道她不同意,他就偃旗息鼓了?她才不信,他身上的野望呼之欲出,无时不刻裹挟着她,还冠冕堂皇地说这些虚的做什么?
云湄起了试探的兴致,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解风情:“郎君酬酢半日,身上一定不舒坦,我唤人伺候郎君沐浴梳洗。醒酒汤摆在入门的香几上,郎君倘若头昏脑沉,用些再睡。”
“好。我不用人伺候。”手背的压覆些微收紧,短暂流连过后,竟当真松开了,许问涯退开几步,褰帘出去,复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请娘子……等我。”
云湄愕在原地,多看了几眼他离去的背影,心说这都能收住,真是个能成大事男人。
从前宋府里那些个冲她献殷勤的,她没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一股子恶心的欲念便急不可耐地释放出来了,油腻的眼神恍如蛇信,隔空刮在她身上都能感受到极端的冒犯,分明衣衫齐整,却仿佛被剥光亵渎,令人很是不适。
许问涯虽则与这些男人同出一源,但想头归想头,竟连情之所动希望吻她,都贴心地事先征求允许,云湄鲜少见到这样的男子,不无怪异地目送他走出视野,直到看不见影儿了,还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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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
这是真的假的,难不成是为着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句等我……她一会儿一定不好受吧?
云湄正想继续思量下去,心中却先开始不舒服起来。
——成长处境所致,云湄时常以不好的念头揣测面见的每一个人,但自打环心真珠一事过后,每每想要刻意扭曲许问涯的心意,她心里都会蔓延出几丝愧疚来,就像沟渠里的腐鼠妄自揣度天上的旭阳,任她怎么在心中诽谤,他自光芒大盛,始终如一。
这种感觉当真是令人既排斥又自恨。
云湄心烦意乱地抽走放在画轴上的手,穿堂过室地回了婚房,一屁股坐在暄软的大红衾褥里,那被子铺得层叠,身子被包裹得无尽下陷,就像她此刻止不住沦落之势的心境。
——那又怎样?这是宋浸情的夫君!
这么一想,顿时豁然。
她想要成事,首要一桩便是忌情动,到时候剪不断理还乱,处处影响判断,还怎么收场?
***
许问涯沐净了身,擦着发尾走进婚房,龙凤烛下的瓠瓜里酒液满盛,粼粼的光芒倒映在“宋浸情”的眼中,她端端地坐在那里,脸上显出关切,许问涯却无端感觉到她的气质较之方才,要淡漠了不少。
他不由自我怀疑地眨了下眼皮,再行睁开,就见小妻子的脸庞温软依旧,真切地出言关怀道:“我知郎君饮酒头疼不能安睡,儿时便是如此,而今虽然免不了应酬,但回到我这儿,便大可不必拘束了。这合卺酒,便不喝了罢?”
许问涯只当是自己醉酒眼花,并不再多想,走近拾起一瓣瓠瓜,笑道:“要喝的,不能扫兴。”
云湄笑笑,同他交臂,许问涯一饮而尽,味蕾却感受奇异,垂头见小妻子正冲他巧笑嫣然,原来里头的酒液,早便被她私自替换成了亲手熬煮的醒酒汤。
云湄适时说:“少时侍奉榻侧,我知郎君醉酒难受,不忍再见郎君那般,还请郎君……”
她放下瓠瓜,挨过去抱住他,贴着他细声道:“还请郎君原谅妾。”
云湄困了,一整日的颠簸,钢筋铁骨都不一定能熬受得住,眼下只想速战速决,这才舍身靠近,学着姜姑姑所授,探手去解他系得随意的寝衣。
眼下夏热残存,许问涯的中衣单薄,接触之下,探进的指腹之上蓦然绽放出坚硬肌理的触感来,云湄终究头一遭实行此事,男子躯体散发出的热意又不住地干扰着她的思绪,不一会儿便乱了方寸,许问涯出浴后随手系的腰带,反而被她进一步给打上了死结。
云湄:“……”
两人挨得颇近,许问涯的轻笑落在耳边。他的嗓音自来动听,清清泠泠,犹如金玉相击,现下染上欲念,随意一笑,便足够显出千万般的蛊惑意味,轻而易举地将本便动荡的心神俘获。
气氛僵滞,云湄犹自垂头尴尬,不敢抬眼看他,又恼恨他出声嘲笑,手上十指仍倔强地解着衣带。
她原本便是伺候人的身份,偏还不信一个腰带便能把她难住了——
下一霎那,云湄只觉后腰一紧,许问涯修长五指轻易揽住她那一搦不胜衣的腰肢,单手抱着她,另一手自行解开腰带,起身迈出两步,随即护着后脑,给她扔在了暄软的褥子里。
35. 小登科,合双鬟(二)
许问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黑若曜石的眸子被躁动的渴望点燃,期间手上动作不停,反探出去将幔帐从挂钩上取下。
帐子一落,隔绝出一隅不断升温的小天地。云湄睁开眼,见他靠了下来,贴着她脸侧说:“现下,可以吻你了么?娘子……”
云湄听他不无缱绻地对赝品唤着这个称呼,不断地提醒自己坚守心防,脸上做出娇羞模样,细声细气地道:“郎君请便。”
他得到准许,并没有急不可耐地去亲她的唇,反而就着贴耳的姿势,轻轻吻了吻她耳后的痣,下一个吻则落在左眼末梢,情动地道:“我很喜欢它们。”
云湄听了,心中彻底转冷。这是她伪装成宋三的第一步,也是她身上最假的地方。她在心里讥讽自己,嘴上不言,只装羞赧,眼波娇滴滴一转,同他错开视线。
不然,她眼中的淡漠情绪会叫许问涯看出端倪。
没承想许问涯掰着她的下颏,将她的脸转了回来,“你不愿看我?”言罢,兴许是醉意上头,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指腹压住她的下唇,一面观察她的神色,一面呢喃着说,“也是,我没有那人生得惊艳。”
云湄闻声,心里便是遽然一颤——那人?
站在宋浸情的角度,难不成许问涯指代的是阿愿?
他知道什么了?
就说那日过府拜访,而又匆忙离去,很是不对劲!
云湄胸腔里揣了只鹿,满世界乓乓乱撞,不断观摩许问涯的神色,期间又要掩饰暗藏的惊惶,做出错愕不解的表情,别提有多心累。
半晌,她无辜地试探道:“郎君在说些什么?妾竟是听不懂。”
她做的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被好生盛放在琉璃封起来的柜格里,许问涯侧头透过帐幔看了一眼,复又收回视线,说抱歉,“我喝醉了,鬼擘口,娘子万莫放在心上。”
云湄倒是留了个心眼,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看,在他转回脸时,也跟着及时敛住视线。既然他主动揭过不提,她没有追问的道理,那样显得欲盖弥彰,不如留待明日再行探究。
这个小插曲很快翻篇,许问涯带着清冽气息的亲吻生涩地落了下来,云湄虽然没有实操过,但她也能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连怎么撬开她的唇舌都茫然失措,只轻轻贴着厮磨,当他杂乱无章地开始解她的寝衣,这种不对劲的感受便更加浓厚了,渐次演变成尖锐的疑惑,鲜明地扎在云湄的脑海里,让她连娇羞都忘了继续装。
按照姜姑姑所教,头一回本就生疼,男子们的劣根性显然,通常不会多加照拂,更别谈高门大户、从不用逢迎人意的公子哥,向来都是随心所欲地任驰骋,但老手懂得一些让两人都受用的技巧,不知不觉便会当做调和气氛的情趣给使出来。
是以姜姑姑叫她安心,虽然许问涯出身金贵,但到了年岁,有配备的通房丫头传授技艺在前,云湄也不必太紧张。
可眼下……倘若许问涯压根不会,那她等会儿岂不是更疼?
云湄皮笑肉不笑,压住许问涯失措的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郎君稍安,让妾自行来罢。”
——方才还笑她解不开腰带呢,还不是半斤八两!
云湄这下当真缓和不了了,虽然小时候捱过铁杵敲头、捱过浪荡秋千针,但并不代表她对疼痛不再敏感,相反,她可是非常怕疼的。
心中的鼓点敲得愈加错综,云湄感觉到许问涯埋下去啄吻自己的右耳,指尖爱不释手地触摸她的眼尾痣,云湄满以为这些抚慰是他在老道地替她放松轻颤的身躯,现下才发觉,原来只是纯粹情动所致而已。
喜帐之中,温度不断攀升,进程愈推进一步,云湄的心脏便愈发高高地悬吊起来,在意识到他的优越之后,命悬一线的心脏差点儿就此摔碎一地。
她心若擂鼓般急促,紧张得不能自已,就像等待锋锐利器即将投下切割的、那前一瞬的诚惶诚恐,提心吊胆地屏住了呼吸。
偏生许问涯还悬崖勒马地软声询问:“可以么?”
云湄咬牙,豁出去了,早捱过早解放地说:“郎君请便。”
……
夜半时分,外头淅沥下起雨来,渐次转急,呈滂沱之势,雨线被罡风一吹,旋扭成一条蛟竜一般,大闹春池似的浇淋着院子里的奇葩名卉,守夜的仆从原本昏昏欲睡,这下陡然惊醒,蓦地想起大人在南圃里豢养的各地名花,冒着豪雨匆忙赶赴,只惜还是晚了一步,香润的瓣蕊早已被作践得泥泞轻颤,纷纷零落,可怜地融入了尘土里,乱草之中残红纷纷,惹人生怜。
屋内,帏子旁的龙凤烛火映亮迷离红波。云湄迷乱中孤注一掷地半撑起身子,狠狠啮了一口许问涯的喉结。但因着浑身乏力,她爆发的本性倒是没有引起侧目怀疑,这一口反而仿佛甜蜜的猫儿挠,威慑之意大损,反而激起更甚的热望。
许问涯生受了这一下,脑中高热浑沌,但他知晓她很不好受,于是残存的爱护终于将惑乱的渴望给排荡开,在他脑中凿开了一线清明。二人皆是湿汗涔涔,这场尤云殢雨与窗外作乱的蛟竜同频止息,并不带凯旋喜悦地戛然撤退。
云湄抽出最后一丝力气,赶忙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裹紧在被子里,连潮乎乎的脸蛋儿都一并遮进去了泰半,免得他又起想头。
闭目干躺一会儿,才睁开眼帘,气若游丝地瞧去,见许问涯正探手别开她的额发,看向她的眼眸极黑,深沉的危险质感渐次消退,留下不得极乐的遗憾余烬。
第一次他要得极快,她满心欢喜,哪知那只是小试牛刀而已,随后磨刀霍霍,帐边的烛火都自行熄了,竟还没完。
许问涯伸手拖着云湄的脊背,意欲将她揽起来,声音仍旧残留喑哑:“去洗洗,这样会发寒的。”
云湄压根动弹不了,小脸深陷在软枕里不肯摘出来,混沌的脑子经纬万端,难得乐观地从一万个不幸中踅摸出了一丝庆幸来——
那就是,她昨夜思量的“希望许问涯技术不好”成真了。倘若许问涯一直如此,她是决计不会动心的,至少今夜亲热过后,她正式对他感到排斥,这种身体上的排斥很容易衍生蔓延,扩散到各个领域,譬如说,倘或往后他的技艺原地踏步,她对他精神上的彻底排斥指日可待。
感受到许问涯边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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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探手碰她,云湄浑身一颤,呼吸都停了半拍,生怕许问涯事必躬亲,拥抱之下又擦枪走火,赶忙探手扯住一端丝线,拉响了悬挂在外间的铃铛,把明湘唤了进来。
云湄弱声弱气,扮出体贴的笑脸道:“是呢,郎君也去洗洗吧。”随后逃也似的由明湘半搀半抱地去了湢室。
***
屏风之后,水汽缭绕升腾,云湄浑身酸软地浸泡在浴桶里,见明湘正在衣桁旁整理待会儿要穿的衣物,于是自力更生地想要掬起一捧水来泼脸,哪知双手刚沉入水中,便大为刺痛地摘了出来。
云湄疑惑,举起手来端量一眼,发现自己各个指节处都留有红痕,待得大脑清晰,这才想起来许问涯的怪癖——他喜欢咬人。
她想起自己实在难耐的时候,曾无意识地伸手想要推开他,眼下掌根上这处依稀的齿痕,就是结果。手指也被他衔过了,啮咬厮磨,虽然有意收着力,但情动难抑时咬破了皮肯定是有的。
云湄翻来覆去地查看双手,简直闹不明白这是什么癖好,复又从那场缠.绵的混乱中想起了一些细节,譬如双手被他使力压在头顶,又譬如他的掌心覆盖在颈侧,有意无意地压迫着她的动脉,仿佛下一息便要狠狠掐上来……云湄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后怕。
这许七郎瞧着光风霁月……又怎么会……
云湄只当自己想多了,虽然相处起来能感受到他气势极盛,但总体来说温和知礼,并没有怠慢过她,反而各种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便连亲吻都要事先询问,她不同意,他便能悬崖勒马。适才她攻击他的喉结,这场难捱的敦伦之礼,不就立即停息了么。
明湘收拾好一会儿擦头擦脸要用的毛巾等物,这才凑过来伺候她梳洗,虽则云湄不是正经的小姐,这些事情大可以如以往一般自己来做,但自从目睹云湄各种只求快速、对肤发有损的行为之后,明湘便再也不许她胡乱来了。宋浸情奴仆环绕、养得瓷人一尊,云湄身上又怎能有奴婢一般惯于自力更生而留下的破绽?
明湘凑上前去,将要拿浸了焕颜膏的帕子给云湄敷脸,忽而手上一顿,神色古怪地打量起她的脸来。
云湄见她眼神一言难尽,许久没了动作,不由疑惑地问:“怎么了?”
明湘反应过来,慌忙收了手,素来一板正经的棺材脸难得红了几分,寻了剪子来将帕子裁成小块儿,一片一片地挨个儿贴上去,特地留了缝隙,单独避开了云湄的左眼尾梢。
云湄觉得没被覆盖住的地方凉飕飕的,这便懂了,肯定又是许问涯啃过,留下了痕迹。
明湘识趣地不再提,云湄却让她拿卷帙来,抽出其中一本手札,详实地将今夜之事记录到位,虽然一些细节令人感到羞臊,但为着周密,务必事无巨细,只得忍住尴尬绞尽脑汁地回忆,并一一付诸笔墨。
这专程记载替嫁点滴的卷帙尤为重要,一般由明湘贴身带在袖笼里,云湄计划定期寄回去一札,以便日后天衣无缝地进行交接,力求滴水不漏。
待得事毕回到婚房,坐在床畔的男人亦然沐洗完毕,见云湄走路不便,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关怀和歉疚。
36. 巧饰伪(三十六)
许问涯重又将身体洗濯一爽,正在整理发带时,见挂落下的水晶帘微微动荡,原是妻子褰帘而入,娇弱的身形行路不便,细腰以一根丝绦松垮地挽着,整个人显得愈发弱不禁风。
许问涯知晓这都是他造成的,赶忙起身迎过去,将云湄搀扶到榻边坐定。
云湄闻见他身上的皂膏味,又见他眼神恢复清明,料想洗得这般彻底,今夜应当不再会有什么,于是放心地由他扶着身子躺下去,又见他将最后一盏灯烛都给剪尽了,这才吁出一口气,尘埃落定地说了句:“郎君好眠。”
二人一同摆出安寝的姿势,云湄困得眼睛都要闭上了,一直等待许问涯的回答才生捱着,见他久久不言,不由转头看去,许问涯一双眸子映着打窗棂上的桃花纸里漫进来的月光,于黑暗中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云湄暗叫不好,但对方意外地并不实施上下其手的前戏,只说:“今夜辛苦娘子……”顿了顿,他道,“未来,我会好好习学。”
云湄自是知道他今晚没能要够的,攀升的兴致被她一口啮咬生生止住,他分明可以强行将她按回去兀自继续,可他兴许是出于爱怜,抑或是出于尊重,总之很体谅地半途而退了。方才她知晓他隐忍得很难受,也纠结过自己要不要主动再给予一些,不知道究竟算不算在自己这个赝品该做的范畴之内。
说实话,他条件太惊人,技术又不到位,如果再来几次,云湄觉得自己都可以以此为由,去何老太太跟前伸冤卖惨,来多申报点儿财帛了。
他实在太生疏了,是以,这当然可以算作工伤事故。
好在此人品性上佳,能生生扼制沸腾的欲望,见她躲避,也并不坚持送她去沐浴,而今两下里洗净,夜也流逝了泰半,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要一次水。毕竟明儿还要敬茶、后儿进宫谢恩、再后便是归宁,乌拉拉一大堆事宜等着安排,再有什么想头,也合该审时度势地浇熄了,云湄不觉得许问涯是个没有分寸的人。
云湄越想越安心,主动替许问涯掖了掖被角,满心只以为他是打算去找通房练习,事不关己地温声说:“时辰不早了,郎君且安睡罢,这几日宫里虽准了婚假,可大事小情加起来,着实有一番折腾呢。”
说起通房,转而又思量起那个婆母柳氏来,分明急不可耐地往继子房里强塞貌美丫鬟,难不成当年许问涯到了该通晓人事之时,她又刻薄地没给他安排通房?逻辑不通,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难不成是许问涯自行拒绝,使了手段避免继母往自己房中塞人?
不然怎么解释他一团烂泥的技巧……
不久之前被明湘参过一本之后,云湄一心将功补过,而今触及一些许家大宅的秘辛,自然百般留心,现下脑海之中转过千般想头,逐渐发沉的脑袋却忽而被带得一偏,原是许问涯见她蹙眉,不由捞住她的头,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安睡。
这一捞可算要紧了,恰恰碰到了云湄少时被捣衣杵击打过的额角,虽则那珺山仙师施展功力为此处换过肌肤,明面上显得焕然一新,可旧伤暗存于皮表之下,云湄又一时不防枕边人的动作,“嘶”的一声没能压抑住,痛叫得真情实感。
这一刻,许问涯发现手底下触感不对,若说上回驿馆之中抬着她的腕子探看,摸出她的经脉有误,可以用“少有碰过女子”来搪塞的话,现下,可就轻易解释不了了——他只觉得骨头都多有损伤,人的头骨倘若正常生长,又怎么会是这般坑坑洼洼的模样?
思忖间只听小妻子痛吟一声,许问涯陡然疑心大起,云湄疼痛之下同时极为机灵地反应过来,闪电般将手往被子的下端捂去,不乏羞赧地嘤咛着说:“都怪你……”
这一切都发生在指顾之间,对妻子的关切终究占了上风,许问涯收回了手,撑身起来,欲要探看令她喊痛的地方,眼睛一瞟,却见是不可说之处,顿时又是羞臊又是愧疚。
云湄见他如此,趁机扎进他的胸膛里,做足了撒娇姿态,心中却惴惴不安,复又想起上回驿馆之中便差点露馅,思来想去,觉得这些难办的地方,最好向那珺山仙师求个灵药,力求根治才好。
早前满以为瞒得住,何老太太也并不认为云湄与许问涯会有多么亲近,且这些旧伤暗伤治疗起来需要周期,不是一蹴而就,那珺山仙师又承诺宋浸情的疾病半年内便可根连株拔,于是便这么搁置了……没承想,这许问涯竟敏锐至此!
珺山仙师夸下海口,明言称自己的师父能够在半年之内攻克宋浸情的沉疴顽疾,但倘若那太康明医久不出关,治疗延后开展,云湄在许家的周旋期超过半年,这些隐秘的地方真就捂不住了,天长日久的,总有一朝会被发现的——难不成在宋浸情身上制造与她一样的旧伤?
严氏和何老太太哪里会肯,只能由她自己费尽心机地藏个滴水不漏!
云湄心中打鼓,方才许问涯在自己额畔的那一阵摩挲,明显不是普通的爱抚,而是有所探究地追寻着伤处的凹陷,来分辨着什么。
她自然不会先行发话,心脏怦怦地静默等候,像等待锋利铡刀落下审判。半晌,许问涯却伸手覆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声说:“抱歉,如若实在难受,我替你上药?”
云湄听得一愣,虽然清楚他是为了弥补,但……亲手替她上药?
一会子上出什么首尾来,难受的还不是她吗?
这般正当年华、气血方刚的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冲击撩拨,她可不认为至时候他仍能坚持高洁的操守,强忍着不碰她。
“……不碍的,时候不早了,医工也要开方子,来来去去又是一番功夫,先睡吧。”
云湄推拒完,察觉他对于额角一事就此揭过,不由认为是自己这些天太过一惊一乍,顿时浑身一松,但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佯作安眠的样子埋进他的怀里,实则警觉地竖起耳朵,静闻其变。
但今夜云湄被折腾得够呛,又是昏礼又是欢.好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无知无觉中,意识止不住地开始涣散起来,便真的沉入了黑甜乡。
怀中的温软终究传来均匀的吐息,一片阒寂里,许问涯的瞳眸压有沉思,良晌才闭阖双目。
***
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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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涯自小作息规律,每日最迟寅时末便会起身,昨儿大婚闹得晚了些,是以才难得拖延了小半个时辰才醒。
外头曦光薄淡,许问涯支起身子,侧头看了一眼仍旧沉睡的小妻子。她熟睡的面庞显得宁谧可爱,眼睫深浓似蝶翼,轻轻交叠覆盖于下睑处,微翘的眼尾被熹微的晨光映耀着,左眼一粒小痣浅浅泛红。
起初许问涯以为是日光所致,端量片刻,才发觉不对劲之处。他探手抚摩,指尖的肌肤触感并不比旁处光滑,一些羞人的记忆奔涌闪回,原是凌乱中被他咬过了。
许问涯不由上下检查起来,从被中拿出她的手,每个关节乃至于指尖处俱都留有印痕,初始的红肿退去,惟余浅浅的凹陷,原本不沾阳春水的一双纤细柔荑,此刻处处留有大受冒犯的痕迹,显得尤为可怜。
许问涯复又放轻动作,检视她的脸侧、脖颈,竟无一例外遭受过唐突。这些都是无意识所为,升温时,骨子里的压制欲根本把持不住,欲到浓时自然释放,他也是现下清醒才恍然发觉,自己昨夜竟然这般过分。
龄玉她……一定很难受吧?
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事后也没有怪他,一副按下不提的态度。
还是无意间触及她额角的隐秘,她为转移注意力,这才开了一回口。
思及此,许问涯眸光微凝,垂下眼睫,中指与食指并拢合节,隔着寸许来远的位置停住,以内力探究她额角骨骼的生长轨迹,越是探查,许问涯的眉心便蹙得越深。
一处凹陷,伴有衍生的长短裂痕,这分明是正当发育的年级,蓦然被毫不收力的重物击打所致。看这伤势脉络,绝不像小孩子自己追打跑闹时不小心撞出来的,而是恶意十足的人为之果。
复又想起驿馆庭院中,他拖起“宋浸情”的手腕查看烫伤的状况,指下经脉错乱,肌理之中满是暗伤。
许问涯不由回忆起自己早前的猜想,书香名门江陵宋府,或恐与这今阳许氏一般,门楣虽光鲜,内里却争斗不止,以至于这宋府三小姐也常受欺凌……
——真的是这样么?儿时过府拜访,宋三姑娘的受宠程度明眼可见,而两家早便定下婚约,宋府对今阳许氏始终怀揣着敬畏,明知道宋三未来是许家儿媳,还敢这般施以虐待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兴许是听见几分动静,明湘带着承榴、并几个许府的粗使下人入内伺候主子们的起居,明湘见许问涯醒了,而为人妻的云湄还在赖床,出声待要提醒,许问涯却打出手势止住她的动作,压声道:“日头还早,敬茶在辰时初,让太太再睡会儿。”
言罢不由分说翻身下床,回手放下了帐慢,将云湄笼在了沉静黑甜的一小方天地里。
明湘这才踟蹰地封住了嘴巴,但脸上还是不大赞成,分明怕云湄败坏他们宋家姑娘的名声,承榴却对暗自她挤了挤眼色,一副人家恩爱,莫要扫兴的神情,半拖半拽地强行给她拉走了。
梳洗过后,许问涯步入明画堂,想起妻子额角、腕间的暗伤,若有所思地将全昶唤至跟前。
37. 巧饰伪(三十七)
全昶呵腰走至近前,恭谨请示道:“大人有何吩咐?”
全昶乃是许问涯的心腹,起居之类的琐事用不着他,倘或传唤他,便定是有正经事要交代他去承办。
许问涯正垂目,打量案上平放着晾干墨迹的扑蝶图,此时画卷早已风干,鲜妍笔触勾勒下,画作正中正持扇扑蝶的小姑娘愈发显得灵动不已。许问涯凝视着她,开门见山道:“你去寻将破损坑洼的骨骼修补复位的方法。”
全昶以为是什么善后的勾当,熟稔地应声道:“欸,知道了,我去找大理寺的刘仵作,他有规整碎骨的功夫。”
许问涯瞥他一眼,道:“我说的是活人。”
全昶一愣,“活人?”
许问涯颔首道:“且还得瞒着病患,最好是不知不觉在饮食之中用无色无味的药剂治好。”
宋浸情虽然已经出嫁,但仍是宋家长房的嫡女,是江陵宋氏的招牌,倘若因此旧伤而传出不好的宋府秘辛,或恐影响底下未说亲的弟弟妹妹,连带着百年来的清贵门第名誉受损,是以,许问涯能够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隐瞒,这才并不点破。世家大族,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每一位出身士族的儿女最为基本的课程。
真相是如此也好,另有隐情……也罢。不管如何,她的伤,都得尽快治疗。
毕竟,在驿馆静候云收雨霁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撑着脑袋临窗而坐,眼睫微阖,眉间深蹙,那时候许问涯满以为她是在研习诗文、女红而感到难以攻克,其实不然,原是阴雨天难捱复发的旧伤,疼痛所致。
彼时,她一定很难受吧。
许问涯半生顺遂,自小便展露出压也压不住的文武天赋,哪怕继母不慈、多有诋毁,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家下所有人依然将他当做这一辈的掌印之人倾力栽培,入朝堂后,更是连阶累任、平步青云,下属敬畏、圣眷浓厚,可以说,没受过半分苦难。
都是天就。
暗中押宝弈王之后偶有暗杀,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之下,哪怕倾力设下最为严密、难以突围的枪林箭雨,也压根动弹不了他许问涯一根头发。
平生受过最大的伤,便是初初学马时非要心高气傲地驯服一匹打契丹来的五尺战马,被甩下马鞍摔到了关节,短暂的错位疼痛而已。
是以,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倘若在最为脆弱的少时,被狠力击打额角,弄得头骨凹陷、经络大损,究竟是怎样一种致命的痛感……更别说,宋浸情还只是一位毫无内力傍身的、娇弱的小姑娘。
什么样的人,能舍得对娇养出来、浑身软骨头的闺阁小姐,下得去这般狠手?
全昶见许问涯脸色凝重,知晓兹事体大,赶忙揪着眉毛想办法,半晌提议说:“倒是听闻江湖之中有这样的手段,潦欢府北边的某一片樟树林的最深处,素来是江湖门派「明医山庄」的盘踞地,不过他们立意古怪,没有医者仁心、也并不悬壶济世,密林之中更是设置了诡秘难破的奇门遁甲之术,寻常人难以入内,除非花大价钱,请求跟他们有合作的江湖客来破阵。咱们虽然有门道吧——”
全昶察言观色地觑了觑许问涯的神情,舌头便是一拐,“但一来一回怕也是拖延掉不少时间了,病患为重,这哪儿能等得这么久呢?”愈发将脑汁给绞尽,少顷,忽而福至心灵,“……嘶,倒是有些个入明医山庄之内学成以后,出来自立门户的神人。譬如有位大名鼎鼎,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太康明医,现下就做了行脚医,也没有明医山庄那帮人的恃才傲物,此人只要砸足够的钱,便能求到任何想要的药。”
许问涯静静听罢,点点头,利落地下令道:“给你三个月时间。”
全昶交叠的双手很是难办地互相捏了捏,十指绞成了麻花儿。
三个月之内,追寻那太康明医的脚踪、找到具体的人、并拿回需要的药,说实话是浑然不够的,偌大一片疆土,一个浪荡游医的踪迹哪能那么好探,更别说再等这游医研制修复骨骼、且还无色无味、能下在膳食之中也不损药性的药物了。但没用的蠢货,便连在藻鉴公子手底下讨鼻息的资格都没有,是不行也得说行,办法留待退下再想,全昶当即只得硬着头皮说是。
许问涯思索片刻,复又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近期需要办理的一些私密要务,一一罗列出来,递给全昶,其中便包括探查宋府三小姐的成长环境、是否遭受过薄待一事。
全昶塌腰接过,一面告退一面观看,触及某一行,倏而脚步一滞,目光不可置信地在“购置避火图”几个字上来回巡睃,跑出门槛儿抬眼看,上头各路八神都齐全了,哪儿还有安置避火图的空间,再说,最近有啥事儿需要辟邪吗?
他摸不着脑袋,好奇之下拐回来问了一嘴,“大人,这是不是写错了?”
许问涯正在将画着扑蝶图的长纸给卷起来,于橱窗里寻找装裱所用的图轴包首,闻言凉飕飕地乜了全昶一眼,危险地点着他的大名道:“张全昶,这是你跟在我身边理事以来,最欠缺眼色的一次。”
全昶看看那副被郑而重之地捡收起来的闺阁扑蝶图,恍然想起许氏七郎将将迎了一房娇妻入宅,而昨夜便是他们大人的小登科之夜,大人虽则聪慧,但往常从未食过荤腥,头一回实行此事,遭到了嫌弃也会是有的……打住,不能再在这儿杵着了,全昶汗出如浆,赔笑连连,逃也似的奔开了。
***
为了给何老太太接天泉水,云湄这几年素来起得比鸡还早,近些日子又被作息更为恐怖的何冬涟带着生活了一段日子,是以哪怕昨晚闹腾,翌日也只推迟了半个时辰,便醒转过来。
旁边衾冷枕净,许问涯已经不在身侧,外头侍奉的婢女们许是见她有了动静,上前将幔帐挂起,晨曦一股脑地趁虚而入,云湄猝不及防双目被刺,这下算是彻底转醒,就见明湘正面色尤为不善地盯着她,承榴却笑呵呵地说:“是大人允准的,太太再睡多久也无事!”
三个贴身的陪房,也就承榴整天乐陶陶地啥也不知道,满以为自家姑娘是轻易俘获了那许氏麒麟子,今儿出去闲逛的时候还被府里的仆从们巴结讨好,奉承话一箩筐,眼下没头没脑地跟着傻乐呢。
云湄想起昨夜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警铃大作之下睡意全无,披衣下了榻,又寻个由头将侍女们尽皆给打发出去,唯留下了知晓替嫁内情的明湘,和姜……
她环视左右,有些疑惑地问道:“姜姑姑呢?”
明湘道:“江陵来了信,姑姑怕有什么隐秘,亲自去门房取信了。”
云湄点点头。许问涯的那句“也是,我没有那人生得惊艳”在脑海中闪回,她循着记忆,在屋内找到了许问涯说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时,目光所看去的那一处。
这柜格镂刻精致,柜面以一整副名品琉璃所制,像是宫中独有的贡物,许问涯侍奉君侧,极得圣眷,有什么贵重赏赐,都实属正常。只见琉璃宝光变幻下,能令人隐约看见里头的置放情况,上上下下都空荡荡的,唯独其中一格,单独存放着她给许问涯亲手绣的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
云湄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确实只放着这只香囊不错。
——这又怎么了?
和他说的那句话又有什么样的联系?
难不成只是他醉意熏熏然之下,随意投去的一瞥?
云湄在这一隅来去踱步,旁头放着楠木香几,香几上的博山炉里烟灰空荡,已被丫鬟们倾倒干净;往右走一步,便是一扇槛窗,窗上贴着喜纸,外头花影摇曳,也没什么异常;往后走两步,便被一处绣着水色山光图的隔扇所阻挡,旁边摆着一座长颈鹤的落地灯,台面上置放的龙凤烛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普通的莲座灯盏。
许问涯昨夜的目光落点便是此处,没有错的,可这些,便是这一处的全部了。
云湄又回到琉璃柜前,握住水晶把手拉出抽屉,掂着香囊左看右看,目光触及一丛绣花时,凝视着花蕊上点缀着的几颗珊瑚色小珠,她脑海中闪过什么,可还没来得及捉摸住,就听屏风外脚步错综,云湄一惊,做贼心虚地慌忙将香囊塞进抽屉里,物归原处。
分明对于夫妻来说,端详定情信物,完全可以用情感之事来解释搪塞,但兴许是云湄的动作太过蹑手蹑脚,明湘亦被她的鬼鬼祟祟所感染,下意识上前一步,替她打掩护,抬眼却见来人是姜姑姑。
姜姑姑神情之中带了几分喜色,从袖笼里取出信件来,还有一个封存妥当的木盒子、并一只蒜头瓶,一时之间药香袅然萦绕,云湄闻到熟悉的味道,猜测那蒜头瓶里装的是补货的变声丸,一月用一回,兴许是何老太太求稳,又使唤珺山仙师给云湄多制作了一瓶。
明湘拆开信上的封缄,浏览片刻,面上也同样染了几分喜色,“说是那太康明医找到了,大费周章才松了口,活佛似的延入了宋府,诊脉过后,预计半年到一年内,便可以根治三姑娘的痼疾了!”
这对云湄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她松了口气,至少有些事情不用太操心了,这种被莫名其妙拜访一回、床榻之上碰下脑袋,之后便要提起心、吊起胆的难捱感受,不是无尽的,大不了不久之后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就是了。
云湄推开木盒上的封盖,只见里头放着三颗由冰块镇住的玉色药丸,表面白雾浮动,触之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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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生凉。
明湘根据信上所言解释说:“这是缓育丸,你最近办砸了事儿,老太太还是仍旧挂心着你,怕你喝避子汤伤了身子,特地花大价钱请太康明医研制的,花了这个数——”她比出指头,又道,“一颗保半年,除了期间会感到体寒之外,毫不伤身,体寒之症也停药即恢复,不会落下半点病根子。”
姜姑姑也道:“之前明湘说要收回那庄头的身契,都是吓唬你的,老太太都唤你湄姐儿了,同二姑娘和三姑娘一个叫法,怎么会不疼你呢。”
云湄听了,心神稍定,这些年的讨好攻克总算没白费,哪怕不在身边时时贴着心,何老太太也还是偏向她的,没因着明湘一封添油加醋的折子,便对她怀揣怨念了。
这木盒之中由上至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颗晶莹圆润的缓育丸,比太康明医预计的,要多上半年,也是保守起见。多出一颗,便是多出一截大价钱,这番有过不罪,拉拢也好、安抚也罢,可见何老太太还是有些挂念她,不然分明可以用伤身的避子汤吊着。
云湄悬悬起的心气儿登时松弛下来,但也不忘昨夜的疑点,见姜姑姑来了,便将许问涯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并那只香囊一块儿,竹筒倒豆子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精美无缺的替嫁包装陡然出现裂缝,明湘与姜姑姑自然很是重视,姜姑姑伸手接过香囊,凑到窗棂处透进来的日光下左右翻看,云湄也陷入沉思,眼神追随着那只香囊,姜姑姑翻到某处,整只香囊遽然闪出潋滟的珠光来,粼粼似水色。
云湄见了,脑中白光一闪,一直被忽视的微末之处登时被翻搅出来,她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抢来香囊,盯着绣花片上的珊瑚珠兀自失言。
就像吃饭时总是下意识伸手去夹宋浸情并不爱吃的菜色,就像生辰礼上品茶时总是想要捻一颗宋浸情讨厌的蜜饯来吃……有些经年的习惯,没有明湘时时刻刻的耳提面命,云湄甚至连自己都没能意识得到——这绣花时点缀珊瑚珠的手癖,还是前后串联、冥思苦索之下,才恍然发觉的。
难怪,难怪!
难怪许问涯过业康伯府拜访那日,交谈间多有欲言又止之处,最终甚至两下里闹得不欢而散,向来知礼的许氏麒麟子,又怎么会有那般甩袖而去的怠慢姿态?
是因为……他看见了表兄身上那只蟾宫折桂的香囊了么?
这下什么都想起来了,便连何冬涟自墙上翻下来、香球掉落在草丛中的细节,都在云湄的脑海之中纤毫毕现地一一闪回。
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的教习女红,何冬涟全程对她倾情传授,某一环节,还拿自己手上的香球,手把手地带着云湄穿针引线,收尾之时,云湄顺手就往何冬涟的香球上缝了几颗珊瑚珠。
再回到许问涯过府拜访的那一日,当时许问涯要规避跌落下来的何冬涟,但他转身的动作微微停滞,视线似乎往草丛里扫过一眼。或许他看到便是那只绣有珊瑚珠的香囊呢?
联想到何冬涟喜欢乔子惟——
不,虽然何冬涟是看在与宋浸情儿时的交情上,才跟她好得亲姐妹似的,但她也不能就此推到何冬涟身上,人家早便同许问涯继母的儿子许十二郎定了亲,不日两人便是妯娌了,如果拿这回事来搪塞许问涯,那可真就缺了大德。
虽然云湄一路爬上来早便丢了心肠,但也不至于对小观音似的何冬涟干这事儿。
正惊惶无比地思索着,堂屋倏而传来门仆问好的动静,云湄一颤,立时收敛神色、止住思绪,命明湘将香囊复位,自己则整理仪容,旋即由姜姑姑仔细搀扶着,迎到了隔扇旁,脸上毫无破绽地娇柔一福,甜蜜地唤道:“郎君。”
许问涯虽则刚刚才将疑心之事对全昶吩咐下去,此刻脸上也并无异色,对云湄莞尔说:“娘子身上好些了么?若是无碍,随我去给长辈们敬茶,见见家里常住在一处的手足亲戚。”
云湄说不碍,上前将小手搭在他温暖的掌心中,相视一笑,“今日起得晚了些,还烦请郎君等我梳洗上妆。”
许问涯将她鬓角的碎发勾去耳后,长指若有若无、似触非触地扫过她骨骼碎裂的额角,一只手垂下,牵住云湄的纤细的、先前受过烫伤的手腕,一只手则顺势绕后,托住了云湄的后脑勺,于她眉心落下一个早安吻:“好,娘子去罢。”
云湄装出晨起时分的糯声糯气,很是慵懒地“嗯”了一声,同时也为他落下的亲吻而感到赧然,羞涩而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此时的两人,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新婚夫妻一样,交汇的视线之中满含脉脉柔情,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沉甸甸的怀疑与试探,隐藏在了眼眸最深处。
38. 巧饰伪(三十八)
新婚第二日,云湄被许问涯牵引着,在许家各位长辈、手足、妯娌跟前走了一趟过场,任谁都能在期间看出七郎对这位江陵宋府三小姐的呵护与关怀,便连茶汤烫了些都要转手接过、替妻子代敬,到了爷们和女眷分头找乐子时,更是仍旧同妻子形影不离,观看她同妯娌们赏花、打叶子牌,并时常俯下身去,含笑同她咬耳朵、指点牌局,顿时激起女眷们打趣似的“作弊”控诉,小夫妻俩不约而同垂头憋笑,显出一副恩爱无双的状态来。
众人之中不乏有打小看着许问涯长大的老一辈,这七郎虽则看上去平和知礼,实则傲得很,权宜婚约的妻子迎进门子,明面上佯做和睦的脸色装装样便也罢了,哪里有人值得他这么前前后后地周全,一时便都看得分明,对那位娇娇柔柔的七太太也连带着尊重两分。
柳氏见所有人眼中尽皆流露出艳羡来,仿佛七郎与七太太多么登对似的,悄悄哼了一声,兀自垂下眼睛刮擦着茶盖儿。有好事之人凑过来,喊她去跟新媳妇儿打牌,她也坐得八风不动,明显不给面子。
“大夫人身上不爽,你是没眼力见儿?”柳氏的侄女柳芸侍奉在侧,见状娇喝一声,将那人给驱走了。
此言的话意,虽是为了姑姑柳氏对新媳的慢待而打补丁,但语调刺耳,显而易见——她心里头比柳氏更加不舒坦。
余光里,花圃旁的那对儿新人踪迹同声共气、寸步不离,柳芸双目刺痛,眼不见心不烦地将身子侧了侧,勉强压下心绪,见姑母无意识将手中的茶盏刮擦得锵锵作响,分明茶沫子早都扫荡干净了,那呛啷声仍跟刀兵似的闹个不休,可见其心中烦闷。
柳芸自己也烦得很,可是姑母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只得把自己的情绪先撂在一旁,以小银匙舀了点儿香盐,动作细致地撒入柳氏手中茶盏,赔着笑脸哄道:“可是芸儿这碗茶煎得不对味?许是芸儿粗心,适才忘了加料,姑母且尝尝,这香盐是芸儿自己拿橘皮磨的,碾碎了注入清茶里,饮之可以驱驱火气。”
柳氏手中动作停滞,乜她一眼,见她一双杏眼之中火气旺盛,讥诮地道:“我有火气?自个儿眼里吊着妒,上赶着哄我呢还。分明知晓你姑母我是为何而烦心,还不上赶着争气点儿,凭着几粒烂大街的臭盐,便想哄我开怀!”
这“烂大街”三字,便是点出了香盐并非柳芸亲手所作,而是外头采买来的货色,谎言一包,便成了事必躬亲的贴心侍奉。
柳芸袖下的手惊惶地紧捏着指骨头,姑母从前并不在乎这些,看破也不点破,现下生气起来,大有翻旧账的势头。
听到“眼里吊着妒”,柳芸抬眸一看,不远处镇宅所用的宝光镜,正悬静静地挂在梁下,映出她双眸中那簇无济于事的妒火,仿佛照妖的宝物,静默地讥讽着她的妄念。
她们所在的这一隅,乃是隔扇后的小厅,柳氏以身上不爽而避开酬酢,倒是无人来讨她们的厌烦,是以,有些话,柳芸倒也不必避忌,当下很是委屈地道:“那两个瘦马不争气,芸儿已经狠狠打过了,脏出身的玩意儿,姑母可千万莫要为这些腌臜货而感到窝火,平白玷污了自己的身子。”
“你找的人,不成器也是你教出来的,尤嬷嬷可报给我了,七郎那媳妇儿发力回怼时,两个小贱人跟闷杆子似的戳在那儿,竟连及时出声、帮着转圜局势的功夫都没有。”柳氏哼笑,话里显出甩手不管的意思,“还说扯着我的名号把她们放进去打头阵呢,傻了乎的玩意儿,真是蠢煞了,带累我主母的头面!你这道行,别说七郎,便连府上的那些个庶子、过了龄死了老婆的叔父伯公什么的,可都没那个能力肖想。横竖最后把你随便嫁个劳什子的学徒士子,你爹也是断不敢怪我的。这些年可都是你们求着我,我才慈心施舍,掐着点儿把机会给递到了你的面门上,结果你这烂泥还是抓不住,难不成我还得费尽心力地帮衬你?又不是我亲生的!”
言罢,她上下扫视了柳芸一眼,脸上倒没有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激烈神色,眼里都是对于不成器的无能货色的淡淡讥讽,就像当真在看路边的一滩子烂泥,走过去还怕脏了自己的脚,得避让着点儿。
这眼神同她话里的语义息息相关,大有就此分道扬镳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目光,对于柳芸来说,比之大喇喇的鞭策更加激励人。
柳芸听罢,咬紧了下唇,目光一错,穿过层叠的垂帘,怒火滔天地紧紧盯住那宋府三小姐、而今的七太太的背影。
***
精于中馈诸事的姜姑姑,原以为今日会有掌家之事要过渡下来,摩拳擦掌地等着襄助云湄一把,结果得知许问涯的父亲许大老爷身体健旺、家印掌得很是有条不紊,而他的续弦妻子柳氏更是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弱症,显出一段儿精明强干的气质来,犯不着把一应事物都交给新过门的儿媳妇来分忧。
午间席散,许问涯陪着云湄走了一程,中途被宫中急诏给传走了。这半途有他形影不离,云湄也没被柳氏找着借口发难寻茬,眼下需要提心吊胆与之周旋的许问涯又不在,简直乐得清闲,从正堂回到夫妻二人的小院儿「清源居」,原是直奔婚房,想去琉璃柜里取出香囊,继续盯着想法子,结果柜子里空空荡荡,原是被许问涯给佩走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问涯不说,她便权当没发生过,有朝一日提起,她再根据他的神色与反应,实行后招。
今日他在一群叔婶伯嫂前给足了她面子,并没有一星半点分裂的势头,也没有使下马威的迹象,既然如此,她再去操心这回事作甚?一个人思虑太多,脸上再是伪饰,也难免会不打自招地流露出几分心虚来,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不再自苦,浑身轻松,一回头,却见姜姑姑同明湘的脸色俱都不大漂亮的样子。
显然柳氏不传她这个新妇,对于这两人来说是一件坏事,她们是宋浸情的正经陪嫁,往后要仰赖自家小姐生活,眼下柳氏没有半点交渡中馈之权的意思,她们当然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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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了。
云湄不说话,一脸“那是另外的价钱”的神色,端出一副但笑不语的架势来。
结果姜姑姑与明湘在原地转了两圈,便互相宽慰起来:
“许家大老爷健在,家印都还在他手里,他老婆柳氏也正当壮年,若把后院之事都给了下一代的儿媳,倒显得不像话了。”
“是呢,倒不必挂心这个了,毕竟高门大户,我瞧也不是不知礼的人家,到了时候,该放权的。”
云湄:“……”
明湘将先前未能及时服用的缓育丸拿了出来,催促云湄吃下。丸子入肚,丝丝寒意即刻渗入五脏六腑,初秋的天儿,云湄竟开始冻得打哆嗦,赶忙在袖衫外多加了件披衣。待得药力稳定,她走至南窗下,唤明湘铺排开笔墨,给江陵那头写回信。
除却一些例行的问候、汇报以外,云湄又请求何老太太问太康明医制一味药,希其能够修复深埋肌理的损伤。云湄身上有多处类似于手腕部分的暗伤,但这都是小事,被碰到了忍着装没事儿人便是,可独独额角这一块儿,是尤为伤筋动骨的,这么多年了,昨儿晚上被许问涯稍稍碰了一下,都疼得不能自已。
思及此,笔锋顿住,云湄忖了忖,不抱希望地继续动笔,以求问快速诊治的方法。倘若超过半年一年才能治好,那时候她都远走高飞了,便就此罢了。
及到夜间,许问涯还未归家,云湄沐浴毕,廊下一个丫鬟来报道:“大人抽不开身,说是让太太先安睡,莫要等他。”
云湄不大关心他去了哪,忙公务还是忙买笑追欢,这都她无干,只做出靠着床围子扭头凝视窗外的思念、担忧模样,实际上一经躺下,睡得喷香。
翌日照常早早起身梳妆,云湄惊觉自己的作息竟可怖地与何冬涟同步了,比为何老太太采集天泉水的时辰还要起得早。云湄坐在绣墩上任由明湘施为,目光左右巡睃一圈,不见半分许问涯回归的迹象,云湄心头便是暗道不妙。
这方面她的直觉尤为精准,果不其然,到了辰时,便有大夫人院儿里的婆子来催促,说新妇怎的连晨昏定省都能耽搁,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
云湄心中哼笑,昨日拜见长辈的那一场筵席上,柳氏趁病,带着侄女儿退至隔扇后,实则两道灼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要把她盯出一个洞,碍于许问涯在场,才不敢发难。云湄就是在四面八方的找茬下长大的,怎能看不出来这些意图。
她面上好似慑于婆母的威风,安安分分地叠手起身,跟着来人去了柳氏院里,又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地进了上房。
室内茶香萦绕,四下里垂委着细蔑帘子,引路的婆子丝毫没有替她揭开的意思,云湄便自行绕身过去,敛衽拜道:“婆母晨安。”
云湄抬眼看去,就见柳氏板着张脸坐于上首,而她的侄女柳芸,正从茶碾中舀出茶末,放入茶罗中筛选,见了她来,动作丝毫不停,浑没有昨日人前唤她嫂嫂的亲昵,漠然中带着一丝尖锐的敌意。
39. 巧饰伪(三十九)
云湄说罢,垂目叠手地半蹲在原地,等着柳氏命她平身,侧影乖巧至极,看上去恭谨万分,无可挑剔。
“晨安?”
柳氏却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了云湄一眼,旋即抬起手,指了指案头上摆放的刻漏,语调提了一个度,不乏讥诮地道:“你不睁开眼睛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倘或我不派人请你,你这新妇,是不懂得要给婆母请晨安是不是?江陵宋府好歹也是诗书名门,少傅家三公子那媳妇儿,我可是在大宴上见过的,与你同出一门,是你前不久才嫁出去的二姐吧?她那个温婉知礼哟,弄得我可对你期待得很,结果你过了门子,没得一星半点的自觉,你且告诉我,你是打算往后都这么伺候婆母,非得人请着哄着,才能挪得动你这一尊大佛,是或不是?”
昨儿个甜甜唤云湄一声七嫂的柳芸,此刻也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看向云湄的目光之中显出几分得色来,见柳氏久久不允准云湄起身,眼神里明晃晃地含上了幸灾乐祸的恶意。
“婆母且消消气,儿媳万万不是刻意不给您请安的,只是儿媳醒身的时候,派人探问,见婆母院子里没有动静,不敢叨扰,便静静等候,心想干脆待得七爷归来,走一道儿来给婆母问安,可派出去的那小丫鬟不知怎的,不再有回复,竟闹得儿媳不知婆母已然起身了,这么一来二去的,便如此耽搁了。”
云湄说得娇怯,实则要派人探问,大可以稳妥地调用自己的三个陪房去承办,只是故意使法子,抓了个柳氏安插在「清源居」的耳报神而已。
云湄眼波儿一转,见外头的明湘里应外合拿住了一个丫鬟,正是被她指派来柳氏院儿里瞧情况的那一个,不由“呀”了一声,细声惊呼道:“这阿鱼,怎么在婆母院子里浇起了花呢?七爷养在南圃的那些奇葩名卉还没人灌溉,她倒比我懂得孝敬婆母,自作主张地跑来这儿施为了,还请婆母千万莫怪,这小丫头,也是一片孝心。”
柳氏一噎,见她与明湘主仆两个里通外应配合无隙,心里暗暗惊诧于云湄的敏锐,住进来才第三日,自己又没将掌家一事交予她半分,她怕是连名册都看不着,却精准地拿住了自己在清源居安插已久的耳报神!
偏偏云湄还自行搭好了台阶,口口声声说那丫鬟乃是自己跑来孝敬柳氏的,害得柳氏不能反将一军,一口沸腾的火气膨胀地吊在嗓子眼儿里,不及时散出来,怕是得就此憋坏。
柳芸一万个看不惯云湄那云娇雨怯的无辜做派,及时出声道:“底下这些个办事的总有纰漏的时候,别院的嫂嫂跟弟妹们可大半都是一起身,便亲自在院儿外等着给姑母请安的,独独七嫂是个娇滴滴的瓷人儿,前前后后两回都是指派丫鬟来探问,自己倒是乐得清闲。”
云湄好似刚刚发现柳芸立在旁头,上下看她一眼,这才恍然道:“噢……你是芸姑娘吧?七爷有件物什,托我归还给你,这贴身的东西,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兴许是在清源居附近捡到的罢!芸姑娘莫怪,”言罢还细声嘟囔,“也是奇了呀,近来的风有这般大么?能将一条绸绣刺金的帕子,从婆母这儿给吹到老后头的清源居去?”
柳芸不知她在耍什么花招,防备地低头看去,就见云湄自袖笼中取出一条帕子,正是她前不久得知宋府小姐不日便会嫁来,心伤之下跑去清源居找许问涯见面,那日她醉了,贴身的帕子都强行塞给了全昶,也不知那全昶有没有转交给许问涯,横竖后续没传出一丁点消息,柳芸便窃喜地猜测,应当是许问涯不声不响地收下了……眼下看情况,分明是不声不响地扔了,又被这宋浸情给捡来,冲她发难!
——若说是许问涯为了讨新婚妻子的好,主动将这些私物交给妻子处理,柳芸不信!从前便是被许问涯的各种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给吊着,柳芸才频频纠缠、尤不死心的,现下自然不相信许问涯能做出这种不顾她脸面的事情。
云湄见柳芸脸上的神情四分五裂,唇角勾勒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弧来,走近两步,将帕子塞入柳芸手中,温声说:“这帕子瞧来不凡,我看那走针,还是衍州那边的双面绣,就此丢失,我想芸姑娘是心疼的,眼下物归原主,不收下吗?还请芸姑娘别排斥则个,我已然亲手仔细清洗过了,上头保管寻不出半块儿脏污。”
柳芸按捺不住手抖,愈是听着耳畔的温声细语,愈是浑身发颤,她感受着被塞入手中、尤带热意的帕子,仿佛脸上被同步掴了一个毫不收力的巴掌,当即气急败坏地将帕子给摔在了地上,奈何那帕子轻飘飘地往下滑落,瞧那云淡风轻的势头,能解气才怪。
就像她与姑母轮番寻这“宋浸情”的茬,人家都能一一不卑不亢、春风化雨地轻易化解,一副笑面始终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四面八方尽皆无懈可击,无论是棒子、还是针头,俱都仿佛戳进了软绵绵的棉花里,简直能活生生地气死一头牛。
柳芸尤不解气,又不能当面打云湄一巴掌,忍不住迁怒地抬起了右脚,想要狠狠地踩那帕子两下,中途却被柳氏打断:“够了!”
复又看向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帕子,那自然是柳芸瞒着她跑去清源居送的,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往人家面门上递吗!
瞧着这个蠢出了寰宇的侄女儿,柳氏恨得心头出血,这场发难还没正式开展呢,自己便被这蠢如鹿豕的草包给带累,一块儿落了下风。
但外人在场,柳芸再是驽钝蠢笨,那也是姓柳的,柳氏撇不开她,连巴掌也是同她一块儿挨,柳芸丢脸,她也跟着丢脸,当下只能极力周全着,恶声恶气地指责云湄道:“原来你是个有能耐的,头一遭给婆母请安,便在我院儿里闹上了天宫,搅天搅地不得安生,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是不是?半晌了,我连一盏茶都没吃着你的!”
云湄被唬得眼睫一颤,不胜娇弱的模样,委屈巴巴地颤抖着声线说:“我瞧芸姑娘始终站在茶几后,手上忙活个不停,想来是要为婆母奉茶的,儿媳茶艺粗鄙,万不能不自量力地夺她的风,原是想派人上一盏儿媳自己做的群花羹,可婆母总有教诲要传授,儿媳自然恪守本分,抛却一切、仔细谛听,这便耽搁了。总之,令婆母干着了舌头,说来说去,都实在是儿媳的不是,眼下要打要罚,全听婆母的。”
——宋浸情的母亲严氏,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福州妙香茶业掌舵者的亲女儿,身为孙女的宋三耳濡目染,茶艺又能差到哪儿去?
柳氏与柳芸都听得扎耳,“宋浸情”此番话语,分明是在话里话外地指责她们沆瀣一气,一个坐在上首端着架子训斥个不停,一个则占据茶桌不许她插手,是存心不让她能给柳氏敬上一盏茶。
柳芸气得差点儿厥过去,恨不能冲上前撕烂她那张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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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辜的脸,柳氏到底比柳芸长了一大轮年岁,虽则也是极为光火,但毕竟都是她不信尤嬷嬷所汇报,自己低估了宋三,揪辫子之前失了准备,这才让跟前这“宋浸情”钻着了空子,能够如此这般怼天怼地地大放异彩。
当下只好顺着云湄的请罪,自以为轻拿轻放地道:“罢了,你去把案头上摆着的家训抄五十遍,谨记儿媳的本分。”
云湄敢不唯命地喏喏说是,唇角却微微勾起,暗自漾开了一个讽刺意味及其浓厚的浅笑。
——这样,她便彻底占据上风了。
若是此回没有留下鲜明的惩罚痕迹便算了,偏这柳氏跟柳芸半斤八两,一脉相承的蠢笨如猪,一心为了罚她吃苦、看她难捱,竟落入了她话语中的陷阱。
且看她回去以后,如何同许问涯干啼湿哭地卖惨,非得借力治她们一回大的,才能一劳永逸。自己来谋划,并不是成功不了,只是得更为大费周章罢了。
不妨抓紧这许问涯对她展露出一片真心、新婚期间浓情蜜意的空当,好好将这长久的威胁给彻底铲除。
云湄并不觉得自己这种利用很是不齿,她便是如此一路过来的:有大旗不扯,能够借力打力却不借,在她眼里,才真是傻透了。
云湄止住思绪,佯作极力修复婆媳关系的急切样子,匆忙叠着手走至隔扇后的书桌旁,摊开家训便要抄写。柳氏命她抄第二则、第十九则与第七十则,其中便有一句“巧伪不如拙诚”①,讽刺敲打意味昭然。
恰巧明湘从外头跟进来磨墨,云湄借着她的遮挡,微微侧头,朝外偷觑了一眼。
外头那两人靠在一起喁喁低语,声音忽大忽小,柳氏连柳芸的茶都不接了,许是在为落败而互相争执,总之,一时半会儿并没注意云湄这头。
云湄见状,便趁机压声吩咐明湘道:“如果那许七郎从宫里回来得早,得知我在此受罚,以他的心性,必定会强行将我带走。若是如此,你去拦着,同他说些重话,就说我一心孝敬婆母,甘愿受罚,让他不要插手内宅之事,我自己能解决,千万不要来搅合我能与婆母得以亲近的机会,不然我就跟他生气,再也不理他,但这话你不能说得太过强硬,话里话外一定要流露出几分遮遮掩掩、却藏也藏不住的心酸与委屈,听懂了吗?”
明湘拧眉听着,眼神复杂地回望了云湄一眼。明湘是何老太太傅母的重孙女儿,比之其他的奴生子要身份高贵得多,显而易见,她的成长环境顺风顺水,这方面的道行自然没有云湄渊深,说不出那样似是而非的话。
云湄见她发懵,知道明湘与自己不同,便干脆附耳教了明湘几句冠冕堂皇而又可怜巴巴的说辞,又将每个语气的转折点为她掰开揉碎了细细教习,哪里该强硬,哪里又该示弱,俱都明明白白地条分缕析,言罢,又命明湘务必模仿得惟妙惟肖。
明湘适才见识过云湄应对找茬时的机变如神,现下又听了云湄这番精确到了秋毫之末的细致教习,简直万般惊讶于云湄干起这事儿来的如鱼得水,愕然张着嘴巴,愈发神情复杂地盯向云湄。
云湄复又往外瞄了一眼,柳氏跟柳芸吵完了嘴,一定会派人来盯她的梢,于是时不我待地将明湘往外搡了一把,明湘这才反应过来,悄没声地打后头的槅门走出去,又避人耳目地穿过了院子里无人把守的随墙门,退下去承办了。
40. 巧饰伪(四十)
晚边儿回清源居的时候,已是戌时初的辰光,残阳吊在水天一线上要坠不坠,斜晖打层叠的油云里刺出来,因着入了秋,笼在身上,没有纤毫的暖意,惟有苍茫的悲凉。
云湄的身影自东墙的海棠花窗下过,窗棂筛漏的斑斓日影成块儿地投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一抹冷然的淡漠,流光一线,即转即逝,是她本性偶然的展露。
她按摩着手腕,正无声地朝新房走。
这多灾多难的右手,眼下自然是疼的,疼里裹着酸,酸里又夹着麻。那麻意仿佛蚁噬,一波波儿地在整条手臂上浪来涌去地滚动着,带动皮表下肌理中由浪荡秋千针扎出来的旧伤,又把前些日子的烫伤也给焕发出来,疼得扎上了堆,偏不让她好过。
哪怕再有把握,被人刁难针对的滋味儿也是不好受的,云湄虽则不怕斗,但并不好斗,又不是囚柙里头供人买赌押注的斗鸡,见天地你死我活。
云湄目光更凉,分明顶着一张再楚楚不过的脸庞,当她流露出这样纯恶意的冰冷神情时,本该突兀,却奇异地两相中和,显出一种似妖似魅的吊诡感,比之素日里佯装出来的温吞形象更为惹眼。
就像那日客船上持剪杀人,倘若许问涯对云湄那一霎那的露底神态有所留意,定然会对她起疑。这哪里是温柔小意的名门小姐,分明是一朵食人的花。
按云湄的性子,这婆母和妯娌,一个药倒,一个铲除,剪掉祸根,才无后患。
可眼下她不是云湄,是宋浸情,哪能随心所欲,惟有以柔化刚。
这就导致她憋着火,脸上的神情收也收不住,走至新房外的庭院里,眼中仍挂着不耐烦。
待得反应过来,目光赶忙左右巡睃,还好并没有许问涯回来的迹象。
姜姑姑在廊庑下侯着,见云湄回房,叠手迎上去,还未来得及出声关怀两句,便听云湄问:“那许七还没回呢?”
姜姑姑答道:“是,明湘没了影儿,承榴被我打发出去瞧情况了,倘或门房上有了动静,她会知会一声的。”
云湄立在原地思忖少顷,随风转舵地道:“陪我去厨上给他做点儿吃食温着。”
姜姑姑讶然,“姑娘的手……先上些药吧?”
云湄已经自衣桁上取襻膊了,撸着袖子道:“就是得趁热呢,待会子不疼了,那可就不作数了。”顿了顿,复又狡黠一笑,“我这点子伎俩,还请不要同家里的老祖宗说。姑姑省得的,打根脚处滚上来的丫鬟,都这个死样儿,任皮子多洁净,心都一般颜色,我也不例外。”
姜姑姑比之明湘要食人间烟火些,自然晓得,当即点了点头,叫了几个粗使的仆婢跟着去厨房搬家伙、打下手。
开灶起锅的时候,承榴打外头来报,说七爷刚从宫里回来,明湘之前见半晌等不到人,索性直接去了午门附近,在半道上徘徊,佯装在左近办事儿,实则截道许问涯,还真让她给锲而不舍地蹲到了。明湘按照云湄所说操作了一通,许问涯见她神情躲闪,疑惑垂问,明湘才如实汇报云湄受罚之事,眼下两人应当在拉锯,明湘模仿着云湄白日所教,正发挥功力。
云湄垂目搅合着锅中渐热的油星子,见火候差不多了,将白笋倒进去煸炒,一壁翻搅,一壁当机立断地道:“你去告诉七爷,我已经回清源居了。”
承榴应喏,脚步匆匆地传话去了。
云湄说罢,目光回转,专心做菜。
她会的菜式实在不算多,小时候虽然在宋府的庖厨里帮过工,但都是些捡拾柴火、搬动瓶罐、挑拣时蔬的琐碎累活儿,至于灶上那些工艺,断不会让底下人平白学了去,得要跟习学诗文一般,交束脩拜师的,要么就是家传的功夫,人家出身高些,就是比云湄这类买来的贱皮子丫鬟更好在深宅大院里头谋活儿。
所以,开火做菜,还是她后来攀搭上了何老太太的深德院,这才着意涉猎了一些。为讨何老太太开心,也出于多一分技艺多一分底气的求知若渴,云湄虽是个见钱眼开的守财奴,但初初在深德院谋事受的那些赏赐,也并不吝啬地滔滔花费了出去,以钻研香道、按摩、茶艺、插花、盘账、采买、厨艺等方面的知识。
奈何虽然她学什么都快,唯独灶上的活儿实在做不来,腌腌齑酱还好,而炖菜炒菜之类,事到如今也就学了个皮毛而已,没有何冬涟那般精深。
这事儿的根结不在于蠢笨,而在于云湄压根不喜欢厨房,一进到这地界儿,心里那股子排斥意味,便开始蠢蠢欲动地疯狂蔓生。
毕竟她在厨上帮工的那些日子,受到的磋磨,能在苦难的人生里排第二,第一便是宋府的浣衣院,额角的凹陷便是在那儿受的,彼时,险些将半条命都交代在那儿了。
好在歪打正着,就是这不娴、不顺手、处处掣肘的状态,也还要执拗地给丈夫亲手下厨,更能显出一份挑不出错处的真诚与关切来。
横竖今儿做出来的这些菜,不在于许问涯吃得舒坦不舒坦,只是在为这份惨痛附加筹码而已。
做罢了菜,命仆役温在大锅里好生看管,云湄洗净手,回东厢房南窗下看书。
江陵宋府书香名门的底蕴摆在那儿,光面儿上拾掇得光鲜漂亮是不够的,不说非得时时刻刻口吐珠玑,身上起码也要有几丝墨香气息,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是以,这些日子,云湄不是在习学诗文,便是在抄练字帖,余下的时间挤出来练练女红,活脱脱一个名门小姐的做派,人竟然也浸泡出了几分真切的书卷气。
南边儿的支摘窗被撑得洞开,挨着窗沿摆放的那棵西府海棠的盆景,早已着了花,纵是孤植,仍亭亭玉立,前儿受了雨丝,眼下愈发胭脂艳。许问涯有莳花弄草的雅好,婚礼那一夜下了豪雨,南圃侍花的园丁贪睡,没能及时拉起棚子,翌日来人汇报,说是满园的花零落一地,许问涯听了,当下还挺不开怀的。独独这树西府海棠,经暴雨浇淋过,反而焕发出一段儿更为浓艳的姿态来。
风送花香,云湄正巧读到一首描绘海棠花姿的诗文,心中微动,抬起腕子来,探手欲要轻轻触碰枝丫间缀着的红果儿。恰是这空当,不远处传来承榴刻意飏起的请安声,紧接着珠帘一褰,伴着水晶互击的叮咣声,一道着赤罗公服、绶云凤四色花锦玉环的高挑身影步至身后,云湄逗弄着果子的手要收不收,讶然回望,他竟连官服都未换下,便先行来看她了。
演技即刻上身,此时此刻,她探出去的右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衣袖滑至臂弯,恰巧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被作践出来的痕迹,就在这“不经意”之中展露无疑,这是属于西贝货的独门操守。
少顷,云湄像是才反应过来,匆忙收回手,起身迎上去,用左手去碰触许问涯腰间的白玉革带,想要像每一个迎接丈夫散值归家的妻子一般,第一时间替他解衣卸冠,嘴上也很是关切地说:“郎君怎地衣裳都未换下?这一天一夜的,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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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踪影,定是累坏了吧!”
许问涯并未第一时间接话,垂目打量着她。他的眼下淡有青影,云湄瞥了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专心替他更衣。许问涯是天子近臣,权斗中心的人物,庙堂形势瞬息万变,上头有什么迫切的传唤也是寻常。至于婚假被破坏,云湄又不是真正急求与丈夫稳固感情的宋府小姐,倒是不甚在意这个。
云湄一边替他取下绶带上的双玉环,一边犹自切切地说道着:“今日我见郎君并未派人知会,料想是要归家,怕郎君在宫中忙于事务吃得不爽,于是做了几个小菜温在灶上,郎君是要先入湢室沐洗,还是先吩咐人排膳?”
云湄围着他前前后后地转,绕至前头解他的玉扣时,不想许问涯倏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云湄脸上巡睃,轻声问:“受委屈了?”
他嗓音微沙,想是劳累所至,但话里包含的关怀意味丝毫不减,倒不像夫妻之间小别之后例行的敷衍问候,像是打定主意要探究个明白。
她总是低眉垂目,不让他看见她的神色,语气倒是欢快无异,但偶然抬眸瞥来的眸光中,分明暗暗藏着几星闪烁,许问涯察人细致入微,自是捕捉到了。
至于替他解衣,双手并用才是最为方便,但她动作间总是尽量避开动用右手,显见地在隐藏些什么。
适才半道上,明湘请求他不要点出此事,毕竟他连轴转地忙了一天一夜,倘或再拿这些后宅琐事叨扰,自家小姐一定自责不已。
瞧她当下这副半句状都不肯告的样子,倘若他不提,还真就打算咬牙揭过了。
云湄恍似被点破了心迹,眼神一慌,目光同他些微错开几分,但很快便归整好神色,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道:“郎君说笑了,我不委屈,既是圣上有传,郎君做人臣的,哪有为陪妻子而抗旨不尊的道理,那便是悖逆了。郎君说过,你我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朝一夕,有郎君这句话在前,我自是不委屈的。”
许问涯看她一眼,她这哈哈打得显而易见,语气确实到位了,神情却没能顾及得滴水不漏,反而躲闪遮掩,益发欲盖弥彰。到底是年纪尚小,被他一眼瞧出了强撑的端倪。
几次三番地询问,她仍旧不肯说,换做忙碌归来的寻常官人,定是开始不耐烦了,背后又事涉内宅污糟、婆媳龃龉,这个世界上泰半男人面对此事的处理方式,便是当场隐身,闭目塞听,揭过不语,一句“大男人哪懂后宅阴私”,便可撒手不管。其实混官场的,血雨腥风都斗得,又哪能闹不明白后宅里头这些个小打小闹。
许问涯虽则一天一夜未睡,在议政厅案牍劳形了一个晚上,翌日紧接着披上公服迎接大朝会,眼下眸光困得些许涣散,但也并不迁怒着恼,神情温和依旧,只自行捧起云湄有意往身后藏的右手,撸开衣袂,将真相摆在二人跟前。
——手腕处的红痕与肿胀暴露无遗,小臂各处甚至还有被油星子烫出来的小疱,好好一条白净的藕臂,被作弄得像古战场一般满目疮痍。
许问涯翻弄着她这条多灾多难的手臂,眸光喜怒不辨,但对小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尽量显得温和,道:“我不是来审问娘子的,我是来给娘子撑腰的。娘子有什么憋闷,如实道来,我才好对症下药。”见她咬唇不语,复又像呵护小姑娘似的,俯下身去,轻轻地啄吻了一下她的鬓角,抚摸她的发尾放松她的紧张,并软语哄道,“娘子说是不是呢?”
41. 巧饰伪(四十一)
云湄仿佛被这温和至极的哄慰语气激得微颤,就像心伤之时无人安慰,一个人窝在角落静静地顾影自怜还好,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堆积的委屈和眼泪,顷刻间便能决堤而出。
但她偏偏仍旧咬唇忍着,遮遮掩掩不肯道明实况,只把话头落在手臂上的那些水疱上,尽量压住哽咽的声线,声若蚊蚋地解释道:“我见郎君极晚才归,这个辰光,怕是没有吃荤食腥的胃口了,但许久没有好好用膳,不进些油星子是不行的,于是做了道油料较足的煸笋,只惜我笨手笨脚,这才将手臂溅成了这般,怨不得谁……”
姜姑姑和明湘两个始终在帘子外头候着,眼下听她这番话,俱都神情错愕,全程目睹云湄下厨的姜姑姑尤甚。
实际上那一道煸嫩笋旁边堆放的油料,乃是下人们早前便腌制好的肉沫,她拿来装盘只是顺手的事儿,现下倒成了一片无可挑拣的关怀备至了。
便连见惯了此事的姜姑姑也着意瞥了云湄一眼,这姑娘年纪不大,道行却修得八面玲珑,漂亮的谎话脱口便出,偏还逻辑自洽让人抓不着错处,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哪里又会分神去怀疑她的用心?难怪老太太疼她,都疼成了和正经小姐平齐的湄姐儿。
这话一出,那便是哪怕被罚得手酸,还依然心心挂念久不归家的丈夫而亲手下厨,手臂酸痛难忍之下操作起来难免有纰漏,谁人又舍得去怪罪她呢?
是以,哪怕她事到如今还在搪塞,许问涯也只是极富耐心地聆听她将话娓娓说完。云湄装得上头,偶有抽噎,他便抬手,在她背后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拍抚,期间又曲起指节,替她擦拭将坠不坠的泪珠儿,神情和动作俱都温柔得不可思议。
云湄虽则只拿水疱说事儿,但越说似乎越是委屈,眼眶里莹莹生出几簇粼粼的泪花来,贝齿将下唇咬出浅痕,见许问涯垂目盯着她的小臂,只摇头说不碍的,“几个水疱而已,转过几日便消尽了。”
许问涯抬起她的下巴,拿袖子仔细给她擦泪,不防愈擦愈多,最后干脆演变成两行热泪,一张巴掌大的娇靥哭得鼻尖微红,下唇因不愿发出啜泣声而被咬得泛白,端的是好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脆弱情态。
许问涯公服袖口上的绲边,都被她一整条地哭了个湿透,经线纬丝尽皆吸饱了泪水,将上头绣着的杂花给濡得发亮泛光。他不由失笑,语间嗔怪而宠溺,“你自己都说不碍的,眼下为了几颗水疱能哭成这样?小骗子。”
他心中联想明湘支吾下吐露的那些话,眸光变暗,接下来的话看似与云湄所交代的驴唇不对马嘴,实则正中她要怀地说:“此事我明天会解决个彻底,以后她不会再为难你。你就算就此不去晨昏定省,这府上也没有任何人敢嚼你的舌根。”言罢又问,“她罚你抄的什么?”
事到如今,云湄只好瓮声瓮气地说真话:“几则家训而已。婆母有训诫,都是我做媳妇的不是,听着便是了,没什么可委屈的。”
若是寻常宽明知礼、通达人情的婆母,那也便罢了,可思及那柳氏找茬寻衅、胡搅蛮缠的功夫,许问涯对此话实在不敢苟同。他问道:“哪几则?你真抄足了五十遍?”
“……没呢,明天还要去。”云湄摇摇头,垂下了眼睛,纤长的眼睫为泪水濡湿,粘连成了一簇簇蝶翼,牵动人心地轻轻发着颤,语气很是窝心地道,“第二、第十九、第七十。”
许问涯在脑中计算这些训条的字数,想到第十九条的内容——“巧伪不如拙诚”时,他仿似被戳中了某根弦,目光微动,抬眼凝视跟前的“宋浸情”,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那日,客船上的惊魂一夜,阻隔在二人之中的尸体轰然倒下,那一霎那,她紧紧握着剪子,眸中漫溢的冰冷之色分明嗜血,赫然见到他,才蓦地替换成胆怯的惊惶。
一个深居简出的闺秀,众心捧月的小姐,怎会有这样的神情?
——她在宋府是如何长大的?浑身的暗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惜全昶差人往返江陵打探需要时间,这个问题,短暂得不到答案。
但很快,许问涯便将这些日子堆积于心的怀疑给收敛住了,抬手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道:“我在家中从来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有些人不仁不义,我便只浅浅做表面功夫,没成想非得不安分地要到太岁头上动土。你嫁与了我,自拿足了乔便是,若是处处伏小做低,便是我的无能了。此事是我失策,往后不会再有任何类似的事情出现在你身上。倘若不幸有,随娘子处罚,任是金山银山,老虎须我也即刻捧来给娘子赔罪。”
云湄知晓他不是吹嘘,而是真能做得到。毕竟那环心真珠有价无市,大蔚仅此一只的玩意儿,他还不是说弄来便弄来了。
她听了这句准话,意得志满地笑了笑,心里没有半分摘走矛头的歉疚。
时下的为妻之道,乃上孝顺公婆,下抚育儿女,操持家事,敬奉丈夫,才堪为贤妻典范,博得人人交口称赞,是当下每一位高门正妻的追求。
柳氏便是拿准了这一点——一个妻子为了把持贤惠的名声,断不会拿这点子后宅琐事去叨扰日理万机的丈夫,有什么委屈尽皆忍着,同时更要顾及丈夫对于婆母该有的孝道,定不会唆使丈夫为了自己对抗婆母,拿这点子小事闹得丈夫不肖于婆母,那在世人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妇德大亏。
是以,倘若是寻常小媳妇儿,为着不给丈夫添乱,也为着好名声,自然会忍气吞声地咽下了这份刁难,生怕丈夫散值归家,还要操心后宅之事,惹得不痛快。但……这又不是她亲相公,这么心疼他做什么?
这柳氏,显见地是不满于许问涯太过自主、不听自己这位继母的安排,才连带着看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处处不顺眼,她打头便收下那两个瘦马也罢,后续百般讨好亦是徒劳,无论她怎么做,柳氏也压根不会真心待她。偏见是年深日久埋下的,许问涯娶谁,柳氏就连带着看不惯谁,除非娶的是她一力安排的柳芸。
既这么,云湄才不上赶着生受这窝囊气呢,悄没声儿地把矛盾抛回去便是了,且让他们自个儿打擂台去。
只是云湄心底,到底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毕竟自始至终被他温柔以待,难免产生了一些被人真情实意地捧若掌上珠的错觉,适才还当真被他哄出几分真切的委屈来,原本她还不觉得有什么,受罚么,这十几年早便习惯了,就这么打骂过来的,柳氏的这点子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在她身上受过的鞭笞里,压根排不上号的。只是没承想,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区区细节,许问涯竟这般重视?
难不成是她的演技太好了么?
不,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下来,饶是云湄总是习惯不吝以浓厚的恶意揣度每一个人,此时此刻,她也能清晰地意识到,不是她演技好,而是许问涯这个人太赤忱了。
这便导致云湄曾经做起来压根不会心虚的事情,而今在他的灼灼映耀之下施展起来,总心觉掣肘,施为不开。
原本按计划中,云湄还想再加把火力,将那柳芸也一并收拾一顿,现今也继续不下去了,她看出许问涯的疲惫,只是为了聆听她的诉求,而在此强撑而已。风尘仆仆地回来,连衣服都没换,是澡也没洗上一个、饭也没吃上一口,偏偏还极有耐心地与她交流这些劳什子小事,云湄再是铁石心肠也觉得心虚不已。
“郎君这是什么话?晨昏定省,敬奉公婆,是我该做的。都怪我是个孱弱的泪包,竟拖着郎君陪我干站在这儿如此之久。”云湄只好将话头转走,轻手轻脚褪下许问涯的外裳,露出白纱中单来,道,“时辰不早了,我先替郎君净身吧?横竖菜式都温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冷。”
许问涯看了一眼她行动不便的右手,自是露出拒绝的神色,止住她事必躬亲的动作,反手将人搀扶到罗汉床上安坐,温温道:“不用,等我一会儿回来给你上药。”
而后转过身,不乏疲惫地揉着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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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匆匆去了湢室。
明湘在帘子后头听了全程,见云湄总拿许问涯做挡板,昏礼那日用了一回,现下又用了一回,觉得她大为败坏宋府三小姐的名声和清骨,待得许问涯走远,忍不住凑上前问:“你没骨头吗?纵是我今日按你所授,同大人说了那些话,眼下都大觉惭愧,我瞧你方才倒是天衣无缝,竟半分心虚都没有。”
云湄正支颐打量窗边的西府海棠,听了这通劈头盖脸的指摘,微微怔愣过后,非但不臊,脸上反而还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来,先头面对许问涯关切的眼神时,所产生的愧疚,也被这番质问的言语给蓦地泼灭了。
五岁那年便开启黑暗而颠沛的生活,明湘嘴里的尊严,从牙人狠力扇的那两个巴掌起始,便尽数烟消云散了……或许不是五岁,而是襁褓时便被狠心扔在冰天雪地中自生自灭开始。
她云湄要去坚守什么劳什子的骨气,早便成了黄土里的一捧枯骨,伶仃腐烂,悄然消逝,无人问津。
浪荡秋千针,硬杵敲脑袋,虔婆的谩骂、龟公的骚扰,云湄甚至尽皆能够莞尔以对,被人讥刺了还要赔着再殷勤不过的笑颜,弓腰塌背地一迭声讨好,只为活下去,过得更好;更为爬上去,攀得更高。
云湄在摧眉折腰之中尝到服软的甜头,又在伪装粉饰的温柔之中品咂出周围人的受用……是以,管他什么,丧良心也好,损阴德也罢,只要是可供利用的,云湄都会毫无芥蒂地去实施。
既然泪眼婆娑地装柔弱,便能博得丈夫心生怜爱、解决无尽的后患,这么轻松的事情,她为什么不做,非得守着所谓的骨气和骄傲,自己同那柳氏周旋——这难道就不有损宋府小姐的清节了?
哭泣,示弱,卖惨。这简直比在深德院里没日没夜地学香道、点茶、按摩来讨何老太太开心还要容易万般,为什么不做?
只是以往,云湄做这样的事,事后从不自省,现下面对许问涯时却有些……不能再想了。
明湘眼睁睁见她露出一个笑,简直大惑不解,穷追不舍地压声提醒道:“往后我不会再帮你做这种事情了,这是亏德的,也影响三姑娘的名声。”
云湄转盼流光,只盯着窗外的海棠树瞧,对此不发一言,坐得一偏不偏,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要回应的动静。
明湘见她脸上波澜不起,忍不住追问:“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舒坦的?难道从前你对老祖宗也是这样的吗?都是奉承,没有真心。”
“明湘,”云湄终于转过头来,神色异常地淡,正中要害地问道,“你是老祖宗傅母的重孙女吧?我猜,你是不是出生在主子院儿里的耳房中,四壁温暖,自小不缺衣少穿——”
姜姑姑见二人龃龉,赶忙将还待要辩的明湘给拉走了。
她们互相推搡,云湄冷眼旁观,静默地目送两人消失于视野。放在从前,面对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蠢笨质问,云湄才懒得出声,一笑而过便是。今儿心绪被许问涯弄得烦乱,明湘还偏要来撞枪口,云湄少不得流露出几分本性,语调冷漠非常,还好姜姑姑怕生事,提前打断了二人的冲突。
这婚房营造得宽绰,湢室在梢间旁,隔得甚远,洗浴时的潺潺水声等闲传不过来,这一隅的争执也轻易传不过去,云湄扬目看了一眼,隔着重重屏障,倒是不怕许问涯将这番拌嘴听去个囫囵。
但两厢之下也有弊端,许问涯都擦着墨发出来了,云湄仍浑然不知,兀自赏花看月。还是他自身后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云湄才惊觉。
许问涯一面翻转着手去试她的额温,果然并不是他方才的错觉。他问:“娘子身上有些凉,受寒了么?”
没错,并不是他适才回来时匆忙赶路、以至于浑身发热,两相触碰之下才产生体温悬殊的差误。眼下沐浴毕,再行探触,她身上确实冷得不正常。
思及自己昨日服用了什么,听了这话,云湄笑容微僵,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42. 巧饰伪(四十二)
许问涯虽则好学勤政,但从不挑灯夜读、秉烛理政,他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有什么事都是待得天亮再行料理,这几天的折腾实在打乱了他的正常起居,眼下困得不行。
困乏会将思绪搅合得麻线一般,不复寻常灵捷,是以,对于他话音将歇的一瞬,妻子在这刹那流露出的心虚和讶然,他没能及时捕捉。
云湄娴于伪饰,在这方面,实在是个运斤成风的老手,所以,约莫一个交睫之间,她便收敛神色,操着一种家常的语调说:“晚边做罢菜在东厢房南窗这儿温书,毕竟眼下交过秋令,沐浴毕忘了添衣,身上就这样了。”复又赶忙将话头给调走,“我吩咐人排膳吧?郎君多少还是用一些,祭祭五脏庙再睡,空荡荡的总归不好受。”
罗汉床中央的红木桌上摆着揭开的药膏,想来陪嫁已经给她上过药了。许问涯点点头,云湄便即使唤仆人上菜,又忙前忙后地亲手给许问涯布菜,期间屡屡开腔介绍菜式、询问他喜好的口味,总之一递一声不带半分空当,生怕他再将话头往体寒上引。
看得出来他很想给面子将这些吃光,但也是真困了,有时候垂目咀嚼,直而长的黑睫掩着下睑的青影,执箸的手没有纤毫动静,人像定住了,就此睡过去了似的。
云湄意识到他的迟滞后,夹菜的动作顿住,踅身看向他的侧脸。这许七郎被皇帝折腾毕,回家还要耐着性子看她演戏,收拾婆媳之间的烂摊子,眼下算是精力告罄,云湄见他侧影困乏,没能顾及到的湿发一绺绺地垂落,人乖乖坐在那儿听她调摆,哪怕尝不出多少味儿,也喊吃什么吃什么,莫名生出些可怜可爱的意味。
云湄神色古怪地盯着他,半晌遏制不住,终于失笑。这些时日里,她见到的永远是刚筋铁骨一般的许问涯,金相玉质、鲜眉亮眼,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尽皆拾掇得一丝不苟,始终维持着未语三分笑的良好教养,从不让她的话落地上,有什么诉求尽皆耐心倾听……总之,他示于人前的面貌始终十分规整、富有精神、毫无破绽。
眼下她说的话半晌没回应,扭头一看,乍然见他疲累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是不同的许问涯,就像兽露出了肚皮,令人窥见其不加以防备的一部分。
云湄新奇地盯了他一会儿,尔后吩咐下人轻手轻脚伺候他漱口净脸,旋即屏退左右,牵着他安置在了床帐里。许问涯果然乏累得不行,一沾到衾枕便下意识闭上了眼,云湄趁机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尽量避免二人的接触,免得缓育丸不正常的寒凉惹得他再起疑,拉锯个没完。
但她挪动手指,也就将将移开了几寸的距离,许问涯便睁开了眼睛。
“娘子不睡么?”他沙哑地问。
床上例行铺了两条锦被,云湄预想的是自己远远地睡去里头,没成想他便是困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时刻注意她的动向。
“我——”
话音未落,许问涯探手一拽,云湄便失重跌进了他怀里,心中一咯噔,满以为他都这样了还能起邪念,结果只觉对方一手揽住她的脊背,一手牵起她的右手,温热的指尖按在手腕处,耳语说:“手上还酸么?”
云湄今儿又是磨墨又是抄写,那柳氏只派人盯梢,没许人打下手,云湄连纸都是自己裁的,可以说整条手臂都不大好受。
但还是那句话,这点子惩罚,在她的前半生里都排不上号的。可云湄挨在许问涯胸膛上,鼻腔萦绕着新浴的皂膏清香,耳畔响起他煞有其事的温和询问,心中莫名便被激起一星委屈,好似这当真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一样。她压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郎君睡吧,不疼的。”
许问涯眼睛闭阖,手上却是不停,轻轻捏着她的腕子,徐徐按着摩。动作间似有暖流发散,渗入皮表埋进四肢百骸,从各处经络滚过,手腕处的酸胀渐次消解,缓育丸带来的体寒亦然缓和了泰半。
云湄好奇地低下头,看向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只见那一隅的空气略微波动,像是被什么炙热的东西给烫得扭曲了起来。难不成这便是习武之人常说的真气?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
云湄挪动了下姿势,颇为新奇地垂下眼帘,目光盯着那一块儿看。
许问涯感受到她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不由睁开眼睛,问:“不舒服?”
他简直困到另一个维度去了,这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沙哑得有些缥缈的质感。云湄见他都困成了这样,偏手上仍旧珍而重之地施展着内力,并坚持打起精神时刻关注她的状态,饶是钢铁浇铸的心,这一刻,目光亦微微闪动起来。
云湄不由探手覆住他的双眼,嗓音中挟带的轻柔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很晚了,郎君安寝罢。”
***
兴许是昨日寄出去求药的那封信令云湄日有所思,抑或是今日南窗下明湘的质问,触及了她的私隐,总之今晚云湄午夜梦回,一些记忆深刻的人或事,再次复现于深沉的梦境里。
这是昌平十二年冬,云湄九岁,在江陵宋府的浣衣院中听候差遣,负责往各房各院来回运送衣物。
清晨,四下里豪雪暴虐,罡风过耳,吹动纤薄衣衫。身上这一件经年的旧袄,夹层里絮着的棉早便没了踪影,残留的零星几团随着大风,在布料下左左右右地游走着,哪里又能起到保暖的效用。
云湄怀中抱着一只大木桶,里头承装着二房宋十一郎要浣洗的衣物,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往下坠,小小的云湄几乎环抱不住,走几步,便要抬起膝盖往上拱一拱。
足下咯吱声响,她走过覆满新雪的夹道,正往浣衣院去。其实打宋十一郎的院子去浣衣院,有扫净了积雪的大道走,但云湄这些日子为了避开一些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绕路。
那赵老翁住在浣衣院后的倒座房里,又是惯爱偷奸耍滑的贪睡鬼,只要她打后门进去,早早将脏衣服送完,应当就不会碰见他。
云湄搓搓发冷的膀子,加快了脚步,却因缺衣少食,愈发头重脚轻起来。
行经一处受宠姨娘的居所,缦回的廊庑下爇着红炉,上头吊着一锅子鲜奶,散发出阵阵热气。槅门半掩,千娇万宠的小主子将将起身,正招手呼奴唤婢,差使下人们为自己梳洗上妆。里头手忙脚乱好一阵热闹,云湄站在半开的支摘窗下,闻见窗内透出的椒泥辛气,那是受宠的主儿们用以御寒的利器。
云湄冻得手脚皲裂,头昏眼花,她很久没吃东西了。此时此刻,沉重的木桶拖着她下坠,她再也走不动,依偎在墙根处,希冀能蹭点儿由内室散发出来的热意。
“这是内院,哪里来的破衣烂衫的乞子,走开!”没靠多久,一颗新鲜的冬枣从窗内抛掷出来,那姨娘娇俏的笑声银铃似的响起,不无恶劣地驱赶着窗下那个流浪猫一般小奴婢,只嫌她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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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的谩骂紧随其后,有人赶忙挨过来抽走木棍,掩上了窗,旋即,七嘴八舌地宽慰着里头那位金尊玉贵的主儿。
那颗冬枣在云湄脑袋上狠敲了一下,随即,无声地陷进了深厚的雪泥里。云湄目光发怔,头重脚轻地扑过去翻找,双手饿得哆嗦,无法似寻常那般灵活,是以半晌,才终于找见那颗枣子,和着脏雪,囫囵往嘴里塞。
可这点还没巴掌大的水果,又哪里够供奉久不沾荤腥的五脏庙的。
反而是这一通翻找,仿佛耗尽了她浑身最后一丝力气。
下一次驱赶,便不是冬枣这类好事了,兴许是棍棒。云湄只好勉力抱起木桶,挨去一处琼枝掩映的角落,将木桶放在脚边,闭目仰头,靠着墙壁,感受仅存的生命力自四肢百骸流逝。
当年牙人将她贩进来的时候,交接的婆子打量了云湄一眼,高高挑起眉毛,说了句:“生得这副样子,只惜没得根底,怕是没好果子吃。”
时至今日,云湄才明白婆子那一番话的真正含义。她才九岁,便出落得极其扎眼,又没有背景,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对她予取予求吗。
近期的潦倒,便是这张脸为她招来的祸事。府里那个惯爱眠花宿柳的宋十一郎看上了她,点名令她负责他院子里的衣物送往,云湄害怕极了,听说这宋十一郎流连勾栏瓦舍,染上了性疾,不能人事,便益发性情扭曲,酷爱变着法子来折磨人。
更可怕的不是宋十一郎,而是底下这些人为了攀高的不择手段。浣衣院的赵老翁有个孙女,那宋十一郎前些日子多看了两眼,赵老翁便生了心思,逼迫孙女献身,孙女到底是正经的家生子,清楚宋十一郎的秉性,实在不堪受辱,只想留着清白身嫁个老实人,这些日子各种推诿,称病不出浣衣院,可空当总有人要补上,新来浣衣院的云湄就是这个倒霉蛋。
是以,还没待那赵老翁对孙女实施威逼利诱,宋十一郎便移走了目光,放在了云湄身上。
赵老翁只当她这新来的奴婢是个天生的狐媚子,才多大点儿,就学会了勾男人。
于是削减饭食、克扣冬衣、压下银钱、动辄打骂。这对于一个挣扎在底层的奴婢来说,无疑是足够致命的。
这局怎么解?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宋十一郎,一边是老奸巨猾的赵老翁,云湄还小,她不知道,没办法转圜。
一桩削减饭食,便能要了她的命。
体内的温度肆意流逝着,云湄手足无措,她觉得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走出去求助?没有力气了,眼下她能使尽最后一丝力气达到的去处,便是适才那个姨娘的居所了,可是刚刚受了驱赶,便能知人家并不欢迎。
就这么死去吗?
奇怪的是云湄虽然生来悲惨,受尽折磨,但她从不主动寻死,眼下自然也不甘心就此被人针对而死。
这么想着,从来过得浑浑噩噩的云湄,在九岁这年,头一回生出一点反骨来。
——她都没决定自己的去留,凭什么由着旁人来拿捏她的生死?
思索间咳意上涌,牵动单薄的身板,云湄浑身松散,骨骼发软,兴许一通咳嗽都能伤筋动骨,思及此,她赶忙弓下腰来遏制,生怕下一瞬就看见淋漓的喉头血喷溅在雪地上。
也就是这一番动作,一包所剩无几的酥油糖从衣襟之中滑出来,摔将在了白莹莹的雪堆中。
43. 巧饰伪(四十三)
包裹糖粒的油纸早已皱巴得不成样子,仿佛丝瓜络的表皮,又像干涸已久的枯地。就像是经人数次开启、复又妥善包上,暗藏着诸多生死之间挣扎的纠结。
天地之间都是纷扬的雪片,云湄躯体渐冷,视线模糊,半晌没有落点。待得看见那包滚落在地的糖,她眸光微动,终于反应过来,倏而扑过去,慌手忙脚地将余下的酥油糖尽数摸出来,一股脑地囫囵往嘴里塞,连咀嚼都没有,便直喉咙地这么吞了下去。
饥饿并没有立时被缓解,云湄肚腹已经空荡太久了,混沌间翻找记忆,上一回正经进食,竟已无法追溯。
她头昏眼花,于浑浑噩噩间垂下眼睛,凝视着地上的糖纸,只依稀记得它的来历。
好像是府上一位小姐与过府拜访的竹马拌嘴,飏声强调自己并不爱吃这种甜丝丝而又油腻腻的东西,还偏要买来气她,痛斥竹马不解风情,总是忽略自己的情绪。
彼时,云湄正抱着一大堆脏兮兮的衣物路过,那小公子便随手将这一包酥油糖扔给她了。云湄顿时感激非常,惊喜不已。要知道她这类底层的贱命丫头,月例是没有的,一顿饭、几块糕饼,便能令她感恩戴德地为主家肝脑涂地,有时候为了一小块儿果脯的臭馒头,都心甘情愿地为人所驱使,坚守所谓的尊严,是活下去的阻碍,是以,什么脏活累活,根本不在话下,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而今不用她四处奔波、磕头求饶、抛却尊严匍匐在人脚下摇尾祈怜,她只是平平凡凡地路过,便得到了这么大一包又是糖、又是油的糖果,仿佛打天上砸下来的大馅儿饼,沉甸甸的,足以供云湄依靠它过活很久、很久了。
云湄心里感激异常,但她将将上手浣衣院的活计,笨手笨脚地刚在泥地里摔过,根本不敢露出脏透的小脸,只隐藏在旧衣物堆后,声若蚊蚋地说了声谢谢。
好在那小公子压根没有看她一眼的兴致,顺手抛完糖,人便走随墙门出去了,背影气冲冲的,显然对于青梅的奚落耿耿于怀,哪里又会去在乎她一个奴婢的谢意。
……
不远处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少顷又顿住,淅沥的水声紧接着传过来。云湄半睁开眼,目光渐次聚焦,原来是为那姨娘煮羊奶的婆子,来廊下熄火。早前料加多了,满满当当的一大锅子,吊在炉子上沸腾不已,这会子正汩汩往外冒着绵密的奶泡,盖子被拱得一跳一跳,漫溢出来的枣泥、羊奶、玉米、花生片等食料俱都顺着铜炉的铜壁流淌下来,泼洒在地上,全程都烫得滋滋作响。
对于云湄来说无比诱人的声响,却令那婆子不胜其烦,冒着冷风搓着手,嘟囔着晦气。
就见那婆子单手提起铜炉,微微侧过去,将多余的食料和羊奶往阶下倒。除了试毒,主子们的东西仆从是不能乱吃的,没松口赏人,那便是倒掉也不给下人吃。好在里头那个娇主儿心情好的时候不在乎这些,婆子便经常偷些没用完的膳食来用,什么八珍玉食的,统统都品尝过,这会子自然不会去稀罕这点子催奶的物什。
云湄遥遥注视被倾倒的食物,那些蒸腾的美妙热气映在她垂涎的眼睛里。最终,她脱力地闭上了眼帘。
她知道不能睡,这数九寒天,冷风侵肌,不饿死也要冻死了。但意识开始浮沉,又觉得此处琼枝掩映,挡风遮雪,自己从木桶里掏出脏衣覆盖在身上,倒也没有那么可怖。
挣扎间沉沉陷入了黑甜乡,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隅中辰光。云湄心里头一咯噔,知道大事不妙了,往常她早早送完衣物,趁赵老翁还没起身,便去厨上帮工了。今儿昏睡了半晌,活计还没做完,那赵老翁定会趁机发难。
将脏衣服放回木桶,磕磕绊绊地站起身来活动手脚,迟滞有之,但奇迹地生了些力气,零落的油纸静静躺在雪地里,里头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酥油糖,尽数被她在迷迷糊糊之间给吃光了。云湄有些懊恼,但并不算后悔,只为捡回一条命而开怀。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先头那个婆子倾倒的食料被新雪浅浅覆盖,埋进草根里,权当浸润植物的养料,无人打扫。
云湄巡睃左右,悄悄挨了过去,左顾右盼地蹲踞下来,探手抓握,把陷在雪泥中的花生粒、枣片等物全塞进了嘴里。这些家伙什混着腥土与雪块,味道让人有些反胃,但云湄忍着恶心,梗着喉咙往肚子里吞。翻垃圾的经验使然,这些东西看似微末,但关键时刻足以吊命,不然一会子可没气力挨打了。
浑沦吞枣地将其吃罢,云湄窝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猫腰顺着墙根溜了出去,在霜雪覆盖的青竹之下抱起木桶,拍了拍其上堆积的雪片,回到了浣衣院。
雪停了,风也驻足,院子里,四面八方传来的砧杵声不绝于耳。
只能窝在庭院里露天捣衣的,都是最下等的奴仆,俱都是满目冷漠、麻木不堪的模样,哪有那心思与同伴打趣儿,是以,庭院之内交头接耳声少有。
见云湄晚来,投向她的视线可怜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更有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几息便冷漠地收回了目光,像是对待一个即将命丧黄泉的死物,没必要停留多余的视线,那都是无谓的浪费。
云湄接受着这些各怀心思的注目,默默捧着木桶,打廊下走过。例行停下来以膝盖阻止木桶下滑的时候,耳畔传来吱呀一声,侧旁那扇灯笼锦的和合窗,忽地打开了。
窗户下糊着防风的纸,映着天光,令云湄被变幻的光波闪了一下眼睛。还没见到人,云湄便能即刻反应过来,这是赵老翁的孙女赵宝儿住的房间。
普通婢子都是睡大通铺,为了防止外出私通和就此逃跑的歪心思,一扇开在最高处的死窗便是全部。
像这般又能采光又能透气,还雕镂得十分精致的,除了赵老翁的亲孙女儿,这浣衣院之中,哪里还有旁人能有用得起。
果不其然,里头现出一张病恹恹的脸儿,赵老翁生得贼眉鼠眼,他的孙女赵宝儿很不幸地与他隔代亲,除了脸盘流畅以外,眉目细看之下寡淡无比,稍微一撇嘴、做做脸色,都是极刻薄的面相,倒是眼下一病不起,一身素的模样生出了几分俏。
那日赵宝儿往宋十一郎院子里送衣服时,便是染了风寒,病丝丝的模样惹得宋十一郎多瞧了两眼,但看清脸容后便熄了心思,赵老翁却满以为可以争取,偏要令孙女儿在大冷天穿轻薄的衣裳,借着送衣物的活计,跑到宋十一郎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
赵宝儿是家生子,爹娘很受一位受宠的姨娘所信赖,却因着帮忙假孕争宠,东窗事发时被毫不犹豫推出来挡锅,活活让长条大板子给一下一下地打死了。而今,便只留下一个满脑子歪门邪道的爷爷,与她相依为命。
赵家失势,浣衣院的掌管权都摇摇欲坠,赵老翁满心迫切,见天地生出烂点子,赵宝儿早便被他折磨得够呛了。
现今干脆一病不起,弄得即刻便要赶赴黄泉的模样,到底赵家只有这一个血脉,赵老翁这才消停些许。最近更是有倒霉蛋顶上来吸走赵老翁的注意力,赵宝儿隔着窗户瞥了云湄一眼,目光之中没得怜悯,只有终于吁出一口气的松弛感。
窗扉很快便掩上了。
云湄心中微沉,但来不及多想,赶忙收回视线,顺着廊道走至洗衣房,将木桶放在地上。庭院里捣着的衣服,都是得脸的姑姑、婆子、女使与伴读的,正经主子们的衣物需得精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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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那么捣,褪了色可得挨罚。
左看右看没发现赵老翁,云湄动作愈发快了,只要加紧做完,跑去隔壁院子的庖厨里窝着,便又能躲过一天。这么想着,云湄将稳色的皂荚往热水中置放,还没搅合开,身后便遽然传来了毛骨悚然的破风声。
云湄下意识一躲,一道噩梦般如影随形缠绕她数日的声音,便油腻腻地传了过来:“你这个烂了坎的贱蹄子,镇日偷奸耍滑,现下我还打不得你了?”
赵老翁年逾五十,但早年是做专程给人上刑的小厮的,一条捣衣杵使得跟板子一般虎虎生风,哪里又是将将九岁、缺衣少食没得力气的小孩儿能躲过的。
一下两下算是侥幸,第三下便扎扎实实地打在了背上,云湄只觉皮开肉绽,但还没完,那千钧力道紧接着往面门上呼,是诚心要借机毁掉她的脸。躲避的这几下已然耗费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电光石火之间只能微微侧头,那挟带着紧迫威力的杵子,便如此狠狠地击打在了额角。
这一下无疑是滔天的剧痛,紧接着却不是绵长的疼痛,而是神志不清的麻意,云湄知道自己这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胸腔之中积攒的不甘顿时翻涌上来,她抓紧衣桁上悬吊着的、用来抻开衣物的尖利长棍,反手便往赵老翁心口戳。
至于此后的尖叫,混乱,云湄听不清了,耳边蜂鸣不止,周遭的脚步声纷乱杂沓,都往赵老翁那头去,尽皆上赶着讨好这位浣衣院里紧握权柄的老者,哪里又有人会搭理她这个新来的、马上要死的低贱奴婢,又没有好处可拿。
温热的血流了下来,云湄靠在地上,抖着手摸了摸额角,果然触碰到一处可怖的凹陷。害怕是有的,她毕竟年岁尚小,哪怕生来颠沛,受尽磋磨,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但也根本不甘心就此死去。止血、止血……她拿起木盆里脏兮兮的衣服,笨拙地往脑袋上盖。
惊慌失措,对于死亡的恐惧牢牢地包裹住了她。但当模糊的视线扫至四处喷溅出来的鲜血的时候,云湄却由衷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知道那是赵老翁的,自己受的是闷伤,赵老翁则是被刺中了心脉,四下里喷薄而出的血,淋淋漓漓,俱都是他的。
原来是这样啊!她是天生的刽子手,哪怕力气丧尽,也能一刀将人毙命。原来自己本该这么活的,低三下四不是她的本性。
云湄很畅快,九岁这一年,她头一回尝到了嗜血的滋味,这些年一味地依从,早就不耐烦了,她骨子里就是要喝血吃人的。
有什么东西扯着她往下坠,许是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吧,云湄挣扎着,一道声音却自天际传来,空灵缥缈,将她混沌的大脑凿出了一线清明。
“……很难受么?魇住了?”
“……娘子,醒醒!”
她感受到有人轻轻拍打她的脊背,适才那股皮开肉绽的感觉被妥当地抚慰着。另一只手则包裹住她隐隐作痛的额角,春风化雨般往她体内传渡着温热的真气,像磅礴的暖流,怀抱着她这一叶孤苦无依的小舟,令她感到颠沛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处。
梦境产生裂纹,继而陡然破碎,云湄蓦地睁开眼睛,水眸之中含着一汪泪,但比起惹人生怜,其中残存的嗜血凶光,异常骇人。
又是这种眼神。
冷漠,淡然,像是褪去所有温柔似水的假象,露出苍白渗人的底色。
客船之上的惊鸿一瞥,喜帐之中的默然等待,都与当下重合。这是真实的她,是带刺的,是不好相与的,哪里有那么多与生俱来的温柔以对,那都是巧妙的伪装乔饰。
黑暗中,许问涯一错不错地盯着云湄,将这一霎那妻子所展露出来的神色,铭刻心底。
44. 巧饰伪(四十四)
妻子梦魇,丈夫帮助她从鬼压床之中挣脱,原本该温存片刻,可想象中丈夫该有的安抚、与妻子该有的解释与诉苦,却迟迟没有到来。
相视的这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床帐内的这一隅,竟诡异地静谧。
许问涯见她还算沉静,收回过渡着真气的手,轻轻垂放在了她的背上。
他将她刚醒过来时,眸中结冰般的神情收入眼底,但并不发声质问。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含着经年浸淫出来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若说从前是丛生的疑窦,眼下便是一槌定音——她不是千恩万爱中长大的娇小姐,她的身上,存在着秘密。
云湄那厢只当夜深更重,四下黢黑,许问涯看不见,半晌才重又闭上了眼睛,意图收敛情绪,再行解释。
可是这堆积的情绪,是年深日久、日积月累所攒就,恍惚间竟不知该如何发泄,云湄忽然产生了一种妙想——她渴望更痛、更尖锐的东西,当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不断在脑海之中翻涌着的陈年旧事给强力压下。
她倏而探出手指,去解许问涯的衣襟。这避之不及的床笫之事,在此情此景之下,却一跃成为了唯一能够超度她的圣品。
面对这副令他食髓知味、却又不能妄自采撷的娇软躯体,许问涯自然做不到成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欲求将困意烧尽,只剩下鲜蹦活跳的渴望。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此刻在他怀中生涩地落下火苗,其温香软玉,酥颜雪峦,仿似一汪春池,兜头浇淋,闹得他气息渐乱。加之前日又未达极乐,半途遗憾而退,现下怎能把持得住?
气氛渐热,耳不离腮是水到渠成所致,没有人能够分出心神去纠结适才的异样,许问涯俯下身去,吻住了云湄的唇瓣。
全昶买来的避火图,他寥寥翻了几页,遗憾事务繁忙,就此搁置,但他也举一反三地学到了些许,总之要温吞,要有耐性,于是他将一切放到最轻,唇上徐徐啄吻着,本欲慢慢攀折怀中这一朵柔软的娇花,却冷不丁突然被她啮了一口唇角。
——许问涯感受到了,她似乎渴望更加血腥的东西,而不是再平凡不过的、雨条烟叶般的温存。
这样不能解决她的困境,满足不了她亟待浇灌的渴意。
他眸色渐深,头一回对这位疑点重重的小妻子,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
许问涯捏起她的下颏,强行令二人对视。
“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一次,没有欲拒还迎,也没有不堪忍受,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哪怕浮木上凶恶莽犷的倒刺会将她贯穿刺痛,她也浑然不在意,仿佛菟丝子一般死死攀住了他,任尔东西南北风,也不肯轻易放手。
这一场本该温暖的敦伦之礼,让二人弄得跌宕不堪,热意冲脑时,许问涯与生俱来的温柔与教养尽数褪去,强烈的蹂/躏欲盘踞了他的神志,他又开始下重口留下啃咬的痕迹,甚至张开手覆住她的脖颈,她的肌肤底下仿佛揣了一只雀儿,细细地、柔弱地跳动着,愈发激起他沸腾的野望。
云湄频频吃痛,有一种就此被他拆吃入腹的可怖错觉。
她知道只要自己哭泣出声,就能拉回这一头出柙的兽,但她偏偏没有,纤细的五指深深陷入被褥之中,将其上绣着的一朵并蒂莲给抓得皱皱巴巴,又是松开、又是旋起,以此生生憋住了眼中被强逼出来的泪意。
——她巴不得他更加失控,为自己带来愈发尖锐鲜明的疼痛,惟有这样,才能按捺心中压抑的经年之痛,将那些苦难难捱的片段全数屏退。
***
外面上夜的小丫鬟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房中要了三次水,领头的姜姑姑进来伺候的时候,二人俱都大汗淋漓,云湄陷在暄软的衾褥深处,疲累至极地闭着双眼,她浑身的骨头散架似的疼,但唇角却勾出了一抹释怀的笑。
许问涯下了地,踅身弓腰去抱她,云湄适才切身品尝过他的厉害,此刻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的手,拿残破不堪的嗓子,嘶哑地呢喃说:“不要了。”
许问涯也犯困,但这份餍足吊起了他原本混沌的精神。这是一剂十足的补药,给这位从来不晚睡的公子哥生生挣回来一口清醒气。
许问涯嘴上道:“我怕她们摔着你。”说罢,复又俯身,背着人揭开她的衣襟一角,轻声附耳道,“娘子若是愿意让她们看到,那便随你了。”
露出来的小块锁骨,密布着各形各色的痕迹,由此见微知著,可想而知寝衣覆盖之下的浑身各处,究竟是怎样满目疮痍的光景。
云湄自己没力气查看,但根据疼痛轻重程度,也能推出身上各处是什么情况。她纠结片刻,到底没有那个脸皮,咬咬牙,做出娇羞的样子偏过脸,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让他抱着自己去了湢室。
许问涯像兽一样在她身上留下了轻重不同的啃噬痕迹,便令原本普通的洗浴变成了药浴,他伸手将她放入调和好药料的浴桶中,侧头打量她雪白肌肤上零落的红艳,兴许是背光,眼眸愈发深沉,倒不见几分怜悯与后悔,反而教云湄心惊肉跳地看出了某种前兆,生怕他再一次生龙活虎起来。
云湄赶忙踅身抢夺他手里的巾子,“不劳烦郎君,我自己来。”
许问涯正环着她的身躯替她擦背,闻言,一声淡笑落在云湄耳畔,沙哑的嗓音近距离炙烫着她的耳膜,“不是说不后悔么?”
云湄听了这话,又是悔又是恼,一时间将下唇都咬白了。彼时,那些经年的苦与恨涌上心头,她自是生出了毁天灭地的心思,任他怎么弄都好,只要能带她脱离苦海,这才欣然答应了,没成想代价这般大。
偏偏她得维持温柔似水的形象,猫儿挠似的小打小闹是被允许的,但万万不能真的同他生气,那样就不是宋三小姐了。
于是只能口是心非地嘟囔说:“我是心疼郎君,算起来一天两夜未睡了,还要被我拉着做这累人的事情。”
许问涯听她当真生出些委屈起来,笑着解释道:“逗你的,我又不是兽,不知节制。”
他知道,今晚她刻意忍受,一声痛也不曾喊,也不像新婚那夜一般以咬他来遏制他的动作,明明这样做可以拉回他的理智,但她偏偏没有。
这是一场疏解,在她的默许下发生。如果没有这番身体上刻骨铭心的痛,她得不到情绪上的解脱,于是他也没有收敛,一半出于安抚,一半出于将新婚夜未能被满足的欲念尽数释放。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这怎么不算是天作之合呢。
许问涯拿瓢舀起一捧药水,浇淋她颈子,徐徐道:“过去有些东西,切莫耿耿于怀,从而泥足深陷。如果忘不了,娘子想怎样纾解,或是复仇,或是借我的……”这话不好挂在嘴上说,于是许问涯略过这一句,“都可以来找我。你现在嫁来了今阳,新生了,不是吗?”
虽然派全昶去江陵打探的消息,还未能送回来,但许问涯经此种种,已经笃定宋府之中大有疑窦,也不知是什么人,敢对他自小便定下婚约的妻子百般怠慢,甚至还加以伤害。
云湄心里一惊,蓦然抬眸望住他。许问涯垂着眼睛,长睫被蒸腾的水雾慢慢濡湿了,本便密匝匝的一片眼帘,渐次愈加厚重起来,遮住了眼底的神光,令人闹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云湄抓住浴桶边沿,兀自惊疑不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发现了什么?
——难不成她深陷在噩梦之中时,嘴里无意识地嘟囔出了什么泄露秘辛的梦呓吗?
多说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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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湄当机立断,细致地观测着他的神色,并没有妄动,半晌只道:“兴许是这几日新婚,事务多,劳累所致,这才冷不丁魇住了。”
许问涯淡淡喔了一声,操着关切的语调询问道:“是梦见少时的事情了?原本你睡在我怀里,夜半有零星的水珠打下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娘子脸上都是泪。你在梦里被谁欺负了?”
云湄眼波微闪,却是勉力坚持西贝货的基本操守,纹丝不乱地道:“只是些天马行空的臆想罢了,睡醒了,也就忘了梦里怎么回事了。”
许问涯点点头,他不想将夫妻之间的正常交流演变成一场刑罚一般的审讯,察觉她的避忌,他于是不再追问,还是那句话,他们已成夫妻,来日方长,只要他始终耐心以对,总有一日,她会愿意交付这些,让他这个做夫君的知晓。她现下不愿意说,只是他做得不够、没能博得她足够的信任罢了,又哪里会是她的过错。
虽然许问涯一路来过得顺风顺水,继母的苛刻并未对他造成纤毫实质性的影响,但他也能切身体谅不幸之人的痛处。他的生母是一位温柔至极的女子,是以,血脉相连之下,这是许问涯与生俱来的特质,他天生便情深款款,懂得如何爱人。
于是此事揭过不提,双双洗净身子后,许问涯将云湄抱至桌畔,喂她喝了些水,复又妥帖将她放在床帐里,轻吻了一口她左眼的小痣,反手一挥,熄灭灯烛,“娘子安寝罢。”
眼下已是平旦,惯常到点就睡的许问涯被宫里的风云折腾了一整日,回来又面对妻子的泪水与婆媳争执,晚上还被拉着云雨了一番,继而事必躬亲地善后,替妻子洗浴擦身,一通下来,已是困极。他眼下青影浅生,挨着云湄躺下后,不一会儿便动静全无,惟余均匀的呼吸声。
云湄被许问涯湢室之中的那一番话给惹得心绪不宁,暗忖自己往后睡前得吃一些安神药了,没得当真说出什么秘辛来,不等人家发觉,自行交了底,那可是蠢极。
复又在脑海中复盘香囊上珊瑚珠的事,从第一回见面交涉,一幕幕自脑中闪回,眼下自是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唯恐就此败露。翻到第三下的时候,她意外发觉自己但凡一动,许问涯或是睁开眼睛、或是探手抚触,总要检查一番她的状态,确定她无事,这才肯放心地补自己的觉。
兴许是先前梦魇,令他益发留意她今晚的状态。
待得他再次闭上眼睛,云湄转过目光,古怪地开始打量离自己咫尺之距的,这位洁白无瑕的人。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开始滚过心头,仿佛炙热的热流,烫得她心脏蜷缩。如果再坦荡一点就好了,可惜她奴籍在身,做的又是欺骗之事,万不是大街上的行人,无法坦然地接受日光的映耀,而是沟渠里黑心肝的耗子,总是会被这样炽热的光芒所慑。
真是令人讨厌。
云湄不再去管他,卸下轻手轻脚怕吵醒他的负担,自顾自翻自己的,想要试探他的底线在哪里,偏要他对她对她露出不耐烦、或是厌恶之色来,这样她心底才好受——看吧,他也没那么真心实意,也没那么无可挑剔。
结果呢,许问涯的耐性简直好到了极点,频频睁开眼睛,又是传渡真气温暖她寒凉得不正常的身体,又是揉捏关节缓解她的酸胀,最后见她仍不消停,忍不住动了动唇,云湄以为一场奚落终于要来了,却冷不丁听他操着困乏至极的嗓音开腔说:“娘子心难安宁,不是肉|体上的疼痛所致,有人时刻陪着或恐会好一些。娘子试着睡觉吧,我看着你,若是被魇住了,我会及时唤你醒来。”
他抬起眼帘,眸中带了浅浅的血丝,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神情非常认真,摆出了与他话中承诺一般无二的、时刻对妻子投以关注的架势。
云湄见状,更讨厌他了。
45. 巧饰伪(四十五)
夜更深,半轮弦月点缀在晦暝黯沉的天幕里,映得满世界寒凉。交过了节令,夏的暑热渐次尽数退散,沁人的冷意开始四下里蔓延流转,飒踏秋风打着旋儿拂动南窗下的西府海棠,往内室里送来一绺寒冽的花香。
床帐之中,云湄心绪波动,好险就此沦陷。她悬崖勒马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后,恶劣地生出了些想要折腾他的心思。
恰好窗外吹来的凉意钻入鼻腔,直吸得人肺腑更冷,打起哆嗦,更别谈体内的缓育丸无时不刻发挥着效力。云湄于是趁势道:“郎君,我有点儿冷。”
许问涯当即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动作轻柔地塞进自己这床,男子体温熨烫过的被窝热度正好,云湄被他揽入怀中,初秋的瑟瑟之意尽数被驱散。
美中不足的是动作间碰到了她身上的啃咬痕迹,有些地方不是一日两日、一泓药浴便可妥善修复,云湄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恼恨,闹不清楚这许七郎究竟为何会有这般癖好,当即忍住即将溢出喉头的不堪呜咽,咬牙道:“……郎君,我身上疼。”
云湄先前入睡没多久便魇住了,醒来又胡闹了一通,继而许问涯亲手为她沐浴梳洗,眼下自然已是困极。他抬手揉了把眼睛驱散乏意,嗓音喑哑地问:“哪里疼?”
他下意识认为她是抄家训抄得手臂酸,迷迷糊糊间捉起她的腕子,控制着力道开始给她揉按。可没捏上几下,妻子却将整条膀子都从他怀里挪开了,细细的呢喃里满含控诉:“是被某人啃出来的疼。”
某些挟带着极度热意的片段在脑海中闪回,许问涯顷刻间便明白过来,指尖在她肌肤各处踅摸游走,碰见不对劲的触感,便注入一绺真气。许问涯修的是夺人性命的武学,自然没有医工那般能够对症下药,只是被热度包裹着,到底好受些。
云湄感受奔波在四肢百骸的热流,好奇地问道:“我先前看过一册讲武林风波的话本子,里头提到习武之人灵台之内的真气,是积蓄制,只在性命攸关的过招儿时才舍得调动。郎君今夜在我身上使了这般多,不心疼吗?”
若是寻常人疲惫至极,总被拉着聒噪个不休,早便架不住开始恼火了,但许问涯听着小妻子细细的嗓音宛若莺啼一般绕在耳畔,反而觉得这样的交流十分难得,毕竟妻子平日里矜礼得很,那张嘴一张一闭间尽是客套之语,一颦一笑俱都遵循名门闺秀的做派,虽则无可挑剔,但同时也令人无法探其真实。
这便显得她今夜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尤为珍贵,从噩梦中醒过来的那双带着嗜血神光的眼睛开始,许问涯便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致,仿佛对方终于主动露出了几分能够供他探究的真面目。
思及此,他不由勾起唇角道:“再练就是了。”
“郎君的语调……听起来倒是桩轻松事。”
“确实不难。”
云湄听得眉尖挑起,兴许是床帐之内的气氛太过家常,许问涯卸下了平日里那股子温文谦逊的气度,流露出了一角天之骄子的底色,这难如登天的打把式,到了他嘴里,倒像是俯拾仰取一般简单易得。
她挨在他脖子上,细微的小表情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许问涯趁其不备捧起她的脸,可惜她反应神速,那副想象中尤为灵动的鄙夷神色早已收敛起来了,就见她顺势仰起脸,温顺地凝视着他,目光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了呀?”
许问涯失笑,倒是没出声点破,又给她塞了回去。
他按兵不动地兀自等待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她折腾他的心思还没歇,在他怀里挪动两下,又开始嘟囔道:“郎君,我现下有些渴。”
现下就有些渴,那意思便是唤丫鬟来倒也来不及了,许问涯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他非但不恼,还展现出了空前的好脾气,索性将她捞起来,一块儿坐到屋子里那张如意纹的红木高脚桌旁去,提起壶把子倒了杯茶,亲手喂给她。
莲瓣状的盏沿触上唇畔,压出了一弯软陷的弧度,她却久不张口。许问涯一抬眼,正对上她打量的视线,那眼神复杂中暗含波动,但也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状况,一旦他视线触及,那份真实的灵动便即刻销声匿迹、再难追寻了。
“嫌冷了?”许问涯好心地询问道,“我给娘子沏一壶新的?”说罢,作势便要去隔扇后的茶几旁。
云湄及时拉住他,自己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声音有些发闷,尽量操着温温柔柔的语调说:“这么晚了,哪里过意得去?郎君安睡吧。”
许问涯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她的脸被窗缝里漫进来的蟾光映照着,贝齿轻咬着被茶水濡湿的红唇,显得有些内疚,眼里还藏着零星自厌的排斥,被表面那份堂皇的、对于夫君过度疲惫的担忧所覆盖着,倘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看得出来这倒不是如往常一般的巧妙伪饰,而是真的。
其实一个人的眼睛很难骗人,虽然她道行高妙,但一瞬间的情绪流露难以避免,就像早先将醒时的那双瞳眸,瘆亮之中杀意暗藏,在意识到他就在咫尺之距盯着她时,她眼中的嗜血凶光如退潮一般急速隐退,可早就晚了。包括后续她蓦然伸手解他的衣襟,那不是对于新婚夜未尽的敦伦之礼的弥补与奉献,而是梦境之中愤怒的延伸,是她本性的表露。
许问涯见她消停了,伸手将她抱去床沿放着,垂下眼帘将她看了又看。今晚的经历是奇妙的,他心里有些痒,产生了些许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与从前对于未婚妻该有的敬重与呵护、例行的关注与关爱,都不相同。
前者是礼节上的,不论他的未婚妻是宋三还是李三,都是他身为身负婚约的许七合该具备的;但现而今心里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像是一种浓厚的兴趣,他只对眼前这个人产生。
云湄被他盯得紧张之中又添一份莫名,于是浑身都跟着紧绷起来。他今夜陪着她折腾了这么久,事到如今还半点不见愠色……云湄渐渐沉默下来,心想,这许七郎是当真人好,但这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属于宋三小姐的。此番为了试探他的真心实意,仗着原本属于他正头妻子的宠爱为非作歹,恃宠生骄,显得很可笑,像是自己在掴自己的脸。
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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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如今夜所见,但那又如何?她全程伪装宋浸情面对他,温柔小意、通情达理、体贴备至,这才博得了他的敬爱,但那浑然不是她自己。真正的云湄,许问涯这种人不可能会陪着她胡闹,可能在初见的第一眼,便会对她产生排斥。
许问涯洁净赤忱,任是谁人嫁他为妻都会得到优待与爱护,独独她云湄不行。
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只是一个为了摆脱奴籍、赚取大量钱财,而不惜欺天罔人的骗子,原以她的性子,断不会产生半分愧疚感,眼下不知怎么了,竟开始被左右心绪。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系列的行为真是病得不轻,弄得跟戏台子上的丑角一般,教人发现了要哄堂大笑的。
于是当真就此消停了,抬手拿剪子铰灭了灯芯,“郎君晚安。”
云湄这厢思虑纠结时,许问涯一直盯着她瞧,眼睁睁感受着她气质变冷,也不知脑瓜子里盘算些什么,今夜好不容易拉近、即将触及真面目的距离,就如此中道崩断了。
许问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她躺下去,发现云湄老老实实地睡进了自己的被窝里,身子往里头侧,这是一种疏离的界限。
许问涯借着月光看了片刻,眉宇渐次凝蹙起来,随即,探手将她捞回怀里。
究其根底,他其实不是什么拥有无限好脾气、好耐性的人,只是出生在簪缨门户之中,有些繁琐的教养是不经意便会如影随形地带在身上的,但这也不妨碍他在宦海里谈笑之中取人性命,是人人闻风丧胆的笑面虎。且这会子百般顺毛哄,最后闹得个渐行渐远的结局,别说许问涯了,任是谁也不能高兴。
云湄闭着眼睛,佯作睡着了。许问涯捞过来一端量,就见她纤长密实的睫毛交叠在眼下,正细细地颤着,幅度极小,但显见地是在装睡。
许是因着心虚,她的道行也没有从前那般完美无缺了,随着他一错不错的盯视,她睫毛震颤的幅度愈来愈大,甚至还撩开一丝眼缝儿,觑了他一下。许问涯简直被她给气笑了,俯下身去贴着脸问:“娘子驱使我一晚上,不给点利是便算了,眼下更是连同衾都不愿意了,有你这般不道德的么?”
云湄厚着脸皮侧过头去,一副真心睡着了的模样。她是万万不会有半点回应的,毕竟演技一道上要求天衣无缝,首先便要将自己给说服,因着外人的一句话便自行交了底,那是蠢笨如猪。
她维持着清浅却均匀的呼吸,竖起耳朵谛听着周遭的动静,许问涯没再说话了,她满以为就此揭过,下一霎那却猝不及防唇上一软,带着惩罚意味的灼热气息喷薄在脸上,紧接着唇珠被狠啮了一下。
云湄愕然睁开眼睛,那双黑如曜石的瞳眸就在眉睫之间,噙着毫不掩饰的揶揄笑意,近距离地同她目光交汇。
——究竟属什么的,他又开始咬人了!
云湄愠怒不已,做出被意外惊醒的势头,实则为着远离他而挣扎着往床帐里侧滚了两圈,没承想下一刹那他便如影随形地缀了上来,电光石火间身体翻转,将她压进了暄软衾褥的更深处。
46. 巧饰伪(四十六)
齿关被灵活撬开,呼吸缠绕呼吸,舌尖带动舌尖,垂落的长发在枕上凌乱地交覆在一起,勾勾缠缠,像厮磨难分的唇舌。
他着实是个极其聪慧的家伙,不过零星几次的实验,原本生涩的能耐便如此这般突飞猛进。云湄快坚守不住了,这最后能够使她打心底里真正排斥、生厌的亲近之事,也快被他给练习纯熟,从单方面的索取鞭挞,转为了两下里都受用的流利取悦。
她被吻得昏头转向,发软的身子陷入褶皱频起的褥子里,像泡在了晃荡的暖流之中,四肢百骸都泛起要命的酥麻感。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她费力地找回自己的力气,抬起臂膀,格着胸膛将许问涯推开了。
这一吻中止,视线交汇,彼此都是喘声不迭。许问涯意犹未尽地摩挲着她被啃噬得泛红的唇珠,妻子浑身上下都软得不可思议,这胭红的唇尤甚,此时此刻,指尖像陷入了一汪春池里,惹人流连。
“这利是,娘子不给,我便只好自己讨了。”他哑声道。
云湄半晌不敢说话,水眸里泪盈盈的,说不清是吃痛还是舒坦所致,她只清楚倘或此刻贸然开腔,溜出舌尖的决计是羞人的嘤咛,于是咬唇不语,良久才压住愠怒,问道:“现下郎君满意了?”
“别咬,”许问涯压住她的下唇,将其从莹白的贝齿上抽离出来,“娘子这个习惯不好……你看,留印子了。”
云湄仗着帐中昏暗,气得剜了他一眼,她不能咬,他自己下口的时候就全凭喜好,恣意妄为了!
奈何他这怪癖难以启齿,弄得云湄控诉也不是,坦然接受也不甘心,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浑身都是印子,还差这一下吗。”
许问涯怔了须臾,转而笑开了,歉疚道:“也是。娘子愿意监督我就好了,难受的时候,你扇我也好,掐我也罢,得提醒着来。”
云湄一听便明白了,热意上头的时候,兴许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控制不了,但就如新婚夜的戛然而止,那时候她慌不择路地撑起身子来咬了一口他的喉结,便可以有效遏制。
这一身好皮肉,乃是她搭上了深德院后,才好不容易娇养出来的,令他随意横行无忌地糟践,云湄自然舍不得了。毕竟他事后弥补的财帛与金银,为着替嫁得天衣无缝,那都是得留着给宋浸情的,免得日后翻出来对账。就譬如环心真珠,虽然顶得云湄下半辈子的快活了,但这是感情的见证,没得哪一日便要翻出来温存一番的,难不成她还能私自带走?
思及此,云湄答应得毫不客气:“郎君放心,我会的。”
今夜的她真是个妙人儿,一张温驯的假面要戴不戴,灵动的底色犹抱琵琶,勾得人兴致愈浓。换做寻常,她又哪里会这般接话。
许问涯盯着她一眨不眨,伸手将此刻的妻子捞进了怀里,好言好语地商量着道:“娘子何不始终这般待我?难不成是我平日里令你拘束了么?”
这番试探着促进双方感情的话语,落在云湄的耳朵里,却是大作的警铃,这代表着她的伪装失败,是对她演技的无情否定。她即刻转变了角色,软着嗓音道:“郎君这话……倒令我听不大懂了。小性儿使得太多,那便是不懂事了,咱们江陵宋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又来了。许问涯倒是不恼,只认为便如先前湢室之中的那一番试探,她不愿意交底,打个哈哈将往事埋藏揭过,那都是他这个夫君做得不够好、没能博得她的信任所致。
“不闹了,明日还要返外家,快睡吧。”许问涯让她偎在自己的怀里,以相依的姿势躺好。
还是那句话,他们已缔结婚姻,日后岁月悠长,只要他维持耐性,温柔以对,总有一天,她会愿意的。
同一时刻,云湄却满脑子推算着那太康明医的诊治进度。说是半年到一年之间,但这其中可差了整整六个月呢!看来得定时去信询问一番,掌握动向,早做脱身的准备。没成想这许七郎是个这样的人,若是始终如一,她定然捱不下去,只盼着早走早高飞,不然、不然她——
云湄止住思绪,闭上了双眼。
罗帐之中,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同衾而眠,依偎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互相传递,看似相近,却咫尺千里。
***
翌日起身时,外头的天已然大亮了。旁侧空空荡荡,云湄倒是习惯如此,每回起身都不见他人影,显得夜里的温存恍然如梦。
见她醒了,明湘凑上前来挑帐子,侍立的丫鬟也紧跟着各司其职,四下里的纱幔连串儿卷起来,曦光映得满屋子亮堂,就见那些个打水的、搭配衣饰的、准备香皂和盐刷的……忙个不停。
云湄初初醒神,漫无目的地睇着她们瞧,恍惚间从里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又下意识在心里头挑剔这个挑剔那个,毕竟本分就是做这行的,挥也挥不去。
这回倒是没人催着她去给婆母请安了,大家俱都心照不宣地干着精细的活儿,不像昨日那般见她起晚,便如临大敌地紧赶着办事儿,慌手忙脚粗里粗糙。云湄舒舒服服泡了第二次药浴,继而又在衣桁旁干站着,任周遭的女使们围来绕后,为她佩上精致的簪钗与禁步,待得焕然的美被妆点出来,这才意气自若地往柳氏那头请安去了。
这卯还是得例行点一下的,真如许问涯所说的那般想干什么干什么,那这江陵宋府女儿家的名声也算是被她给败光了。她不要脸,但总也不能给那宋浸情留下一个烂摊子,至少人家送她芍药簪子,说缘分千般,善缘难能可贵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由不得她不道德地给糟践了。
行至半途,穿过一道垂花门时,云湄侧首问左右的人:“七爷呢?”
承榴是个到处跑的,有什么动向尽皆拿捏在手,当即答道:“大人一早就往族学里头去了,那头说是想要新聘两个教工笔的西席,一帮人将将筛上来,等着最后选定呢。大人是个中妙手,是以特意请大人去把关。”
许氏的郎子与小姐们,俱都在自家族学里读书明礼,这里头没得皇家学院那些个弯绕,老师们不论出身,都凭硬本事,有庙堂出身的大手子,也有行走江湖的野把式。听说办得很是不错,外边儿好些学生挤破了头都想进来。但相同的,许家自己那些顽劣的、飞鹰走犬的,都不许入学,外头就更别说了,管他什么身份、多少家产,只收笃志好学者。
云湄喔了声,渐次想起这回事来了。早间许问涯捏着她的耳朵,好似依稀交代过什么,问她的意见,她困得迷糊,恼他烦缠,嗡哝着答应了,还探手推了他一把,随后他便起身走了。
思及此,云湄稍稍放下心来。便如何老太太与严氏所说,这许七郎着实挺忙的,一段儿婚假都过得鸡飞狗跳——这是桩好事啊!见天地黏在一块儿,没得无意中便露馅了。
说话儿间到了上房,今阳许氏枝繁叶茂,柳氏虽则只生了一个十二郎,但底下除却许问涯,庶出的继子继女堪称扎上堆儿了,娶了妻的,时不时回家探亲打秋风的,抱着流着哈喇子的小孩儿来嫡祖母跟前请安的,弄得满堂乌泱泱地闹,这景象,倒是比深德院里头每逢十五的阖家请安,还要红火热闹。
云湄来得晚了,自寻了个位置,娇滴滴往那儿一坐,接过热乎乎的茶盏刮擦起来,身旁奴围婢绕,虽则脸上谦卑温吞,实际架子倒显得比堂上的柳氏还要大。嘴里倒也没有溜出什么真心实意赔罪的话,零星几句轻飘飘就揭过去了,偏柳氏窝着火,还要大大方方地摆出慈祥婆母的脸面来赦免她,做出一副融洽和乐的样子。
柳氏除了比柳芸多吃了十几二十来年的盐米,其实跟柳芸差不多的样儿,心思都摆在脸上,特特儿是一生气挂火,简直肉眼可见。云湄看她这副吃瘪的神色,兀自暗笑。
这许七郎动作还挺快的,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不光柳氏,便连那柳芸也安安分分地垂头倒茶,偶然有妒火流泻出来,也是尽量藏头露尾地,浑不敢让她发觉。
但云湄倒没有就此卸下心防,作为被为难长大的主儿,她非常了解柳芸这种眼神——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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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栽,反而非常不甘。真怕柳芸哪一天憋坏了,破罐子破摔地捯饬出更离谱的事情来。
至于继续抄家训,谁又敢再提。云湄依样敬了茶,及到早食,又寥寥给婆母布了几筷子菜。柳氏哪有不受的,无论如何暗流汹涌,明面上只能强撑和乐。
满屋子的妯娌尽皆新奇而羡慕地盯着云湄看,虽然嫉妒者有之,但压根没人敢替柳氏鸣上不平,嚼上这宋家小姐半句舌根。待得散了堂,酸溜溜的闲话也带不出上房,没办法,自家夫君若是能争得麒麟子的头衔,还这般珍重妻子,自己又哪里用得着在这惯爱搅弄是非的柳氏跟前做小伏低呢。
云湄一身轻松地出了上房,慢慢悠悠地踏上游廊,往清源居回转,走至泰半,恰巧来了个门房的小厮冲她打拱,恭谨地询问道:“七太太,车已经套好了,随侍的人都在门上侯着,咱个来问问,什么时辰能走呢?”
云湄这才想起今日要返外家,皇帝那天传召,将整个婚期的计划都搅乱了,于是原定的回娘家归宁、入宫谢诰命的恩,连串儿地往后推了一日。
江陵离今阳山长水远,云湄打业康伯府出阁,归宁也是往那儿走个过场。想起那个要与她前后脚嫁进来的何冬涟,云湄还有些期待见到她,转头笑着冲小厮道:“要等七爷回来,怕是得一会子,所以你们别提着心侯着,且松散吃茶去吧。”
言讫,指头缝儿一漏,又赏了足量的茶水钱,闹得那小厮点头哈腰益发殷勤,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好一个温柔的名声,便如此在下人里头播散开了。
横竖也是干等着,云湄回到南窗下自行沏茶——毕竟傍身的功夫不能丢,像是制香、插花、茶艺等等这些个,就算往后不幸一败涂地没得好下场了,只要留得一条命在,也能翻出来挣银钱的。
只是不知怎么的,始终静不下心来,兴许是没得人黏糊糊地揽着她窝在怀里了,甚至四下里的丫鬟见她没得驱使,俱都安静退了下去,独留她一个,恰巧秋风打窗缝儿里吹进来,零落满室凄凉。那些梦境的余韵趁机翻上脑海,搅乱心神。云湄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屑想起来的往事,哪里又是不屑呢——是不敢。它们早在她心里头烙下了疤。
好在每到这时,云湄有一记屡试不爽的妙招。东张西望,睃来望去,见没得许问涯回来的迹象,于是走至东边的一抬箱笼旁,瞧着是置放她带来的杂物,实际上内有乾坤,云湄探手摸索,从底下抓出个平平无奇的盒子来,任是谁也打眼瞧不出来,这是一只骨灰盒。
这些年了结的人或事,尽皆被她弄进了这个盒子里,敲她脑袋、差点要了她命的赵老翁自然不例外,被厌镇术压在骨灰盒最下层的暗格之中,时刻提醒着她,自己这一路,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云湄探出指尖,抚摩着底层符箓的纹路,这赵老翁,不光死得尤为惨烈,归西后还被厌胜镇压,照那玄之又玄的说法而言,那便是被她弄得连轮回都不能入了。
云湄脸上渐次绽放出笑意来,那点子经年的、时不时泛上来折磨她神经的痛楚,也随着细细密密地绽放在指尖的,镇魂纹路的奇妙触感,给有效地按捺下去了。
一张般般入画的娇靥,分明是天真烂漫的、再温柔无邪不过的长相,当这缕吊诡狠毒的笑意逐渐爬上整张脸时,两相对冲,不但不突兀,反而显出了一种与生恶劣的和谐感,十分惹人侧目。
窗棂外秋风凄瑟,许问涯养在院子里的花树落英缤纷,花叶与尘埃混杂一起,零落成泥。南圃的园丁将将整理完那头的花草,这会子握着锨子奔过来,弓腰铲泥,没顾得上的地方一经人走过,足音咯吱,将花与泥压得愈发密不可分。
脸上的表情,再去规整已经晚了,好在长长的衣袂垂下来,将骨灰盒全数遮盖。
“郎君回来了?”隔着雕花窗棂的空隙,她冲外面那人展露笑颜,沉溺于往事的神色尽皆褪去,可哪又知道他向来以眼神洞彻人心,精准捕捉到她一双剪水秋瞳里,还残余着耽于复仇的底色。
47. 巧饰伪(四十七)
车辘辚辚,四平八稳地驶出了今阳城。夫妻二人昨夜荒唐,半晚不得眠,眼下俱都大觉困乏,登车以后,好一晌都没怎么交流。
云湄闭目小憩,却怎么也睡不着,甚至精神紧绷,无法放松——有一道视线极为鲜明,带着打量与探究,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巡睃着,像是要把她一经一脉地扒尽、剖开,以寻找着什么。
云湄长睫震颤,终究忍受不了这灼人的视线,干脆撩起了眼帘,就见许问涯在斜对面支颐盯着她,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
云湄胸膛里仿若揣了只狍子,在他的逼视之下哐哐乱撞,闹得心神极其不宁。
——那只骨灰盒,眼下就被她掩在袖笼里。
适才清源居中,许问涯陡然出现在窗外,再行收拾怕是来不及了,同时也会暴露这重要物件的存放收敛之处,云湄便索性抖臂塞入了袖笼深处。
还好彼时许问涯似乎并未察觉,只非常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头,随后带着她出了门子。
但现下兴许是心虚所致,许问涯稍微看她几眼,她的阵脚便快要自行乱了。此人实在敏锐非常,这短短两天两夜的贴身相处下来,她的底细,也不知被他瞧了多少去。
“娘子不是困了,怎么不睡?”偏偏此刻,许问涯还操着温柔家常的口吻问。
云湄简直想要乜他一眼,按捺再按捺,暗自怪罪自己的草木皆兵,尔后,不再去在乎他眼里的意兴与探究,有一招叫做掩耳盗铃,虽然蠢极,但用在当下,倒是十分合适,起码能够有效驱散她的心虚,遏制这种即将自乱分寸的危险势头。
还是那句话,便如香囊上的珊瑚珠,敌不发难,她便按甲不动。
于是云湄忽略他鲜明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起身,走至车厢里置放的小榻上,拿了软枕垫在腰后,软声说是呢,“方才靠着车围子,硌得慌,这下舒坦了,横竖路途还长,郎君也——”
话没说完,就见许问涯三两步跟着她挪过来,摘走她身后的绣枕,扶着她的脑袋,顺势便令她偎在了自己怀里。
“……”云湄有点讨厌他这种粘人劲,两个人这么相距咫尺地贴着,一些未加伪饰的情绪,便能够更好地被捕捉了去。
只能暗暗期盼,寄希望于这是他新婚燕尔的一时新鲜,要不了多久便腻味了。
许问涯是习武之人,又真刀真枪地拼杀历练过,是以,对于一些微末的肌体变化堪称了熟于心,更别谈此刻温香软玉紧紧贴在怀中,她肩背紧绷、复又本能放松的趋势,自也被他全然感受了去。
这显见地是一种排斥又受用的矛盾感,也不知道她小脑瓜子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垂下眼帘看,她嘴上说是要睡,实则密匝匝的浓黑长睫一扇一扇,盯着某一处发呆。许是觉着他垫在她身后,等闲瞧不见她的神色,是以思考间眸子放空,脸上失了假面,显出几分平直的漠然来。
她自认为将温柔做到了极致,实际上许问涯可不止一次见过她这副神色,客船上、床帐中、窗棂内……
许问涯靠着她馨香温软的发顶,一想到怀中这一具尽善尽美的温软美人躯,其实芯子里可能盛装着一副截然不同的冷冽性子,他便无法遏制地生出了一点奇思妙想来。
他想折腾她,看看她真正生气是什么样子。
云湄等了半晌不见许问涯有旁的动作,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时刻打擂,着实是很累人的一桩事儿。打今阳进得业康伯府所在的安仁坊,少说也要一个半时辰,于是安心闭上了眼睛,打算开始补这几日缺失的觉。
只惜刚闭上眼,湿热连绵的吻便开始在耳廓游走,云湄在这事儿上到底要脸,纵是在府中的时候,丫鬟们进来善后收拾,她还觉羞人呢,当即咬唇压低惊呼:“……这是马车里!”
不光是羞恼,更因为此时此刻,她的袖笼之中暗藏玄机,倘或摸来摸去时被发现了,让她怎么跟他解释,难不成撒谎说是女儿家的香粉?这人是会武的,且不是公子哥们为着风流才寥寥学了几招,客船上正经戍卫的官兵都顶不上他一个,难保他没见过人的白骨,不知道碾成齑粉后是什么形貌。
且那盒底贴着厌胜之物,那符箓看似仙风道骨,实则画风诡谲可怖,神神叨叨怪不可言,哪怕是外行人看了,也断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好玩意儿。
不行、千万不行——
云湄简直心惊肉跳,暗骂男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什么今阳麒麟子,照旧不能免俗,食髓知味后,纵是行路匆匆,也能起兴头。
她又羞又愤,探手压紧裙摆,没承想惯常尊重人念想的许问涯也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此刻竟连半句回应都无,不由分说抬手摁住她的肩头,顺势便要将她压进榻里,若是平常的亲近,忍忍也就过去了,可现下怀揣着惊天秘密的云湄自然万般不肯,当即同他角起力来,细腰被推得浅浅弯折下去,婀娜轮廓被车帘子筛入的细碎天光映耀着,那细细袅袅的一截,犹抱琵琶地遮在浅杏色的衣料里,千娇百媚,尽都汇聚在这儿了。
许问涯起先一门心思只想惹她发火,交缠间目光一错,乍然撞见这番春色,喉头微滚,差点守不住初衷。
察觉他的犹疑,云湄满以为这是良心发现了,赶忙使出杀手锏,泪花儿顷刻间便盈满了眼眶,拿这双雾气泛滥的眸子凝望着他,抽抽搭搭地委屈道:“郎君能不能、能不能忍忍,这是路上,我、我实在害怕——”
许问涯克制着从她腰间移开目光,听了这句话,复又将视线调回她脸上。但他总认为这不该是她本性会有的反应,若是冷脸骂上两句,索性伸手将他格开一大丈,甚至给她两下,倒才十分契合,而不是眼下这番欲拒还迎、逆来顺受的姿态。
车辘滚滚,车厢之内的两人各怀心思。
奇怪昨儿还能管用的娇羞与泪光,眼下却像是不奏效了。云湄面上饮泣着,心中则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这厮究竟怎么回事,不是怜香惜玉、很吃娇软闺秀那一套的么?
思索间跟前一黑,高挺的身形遮蔽天光,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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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热意扑面而来,云湄被他压在小榻深处肆意地亲吻着,男女之间的膂力悬殊太大,更别说他还习过武,若是一意孤行非要施为,哪里又是她一念之间便可推开的。
再来,她怕是要演不下去了,从前讲理守节倒还好,偏偏今天的许问涯吃错了药,令她深切体会到了秀才遇上兵的无力。
四肢尽数桎梏在他的操纵之下,呼吸也被掠夺了去,寥寥几次的亲近里,许问涯从不会这般只顾着自己的意愿,哪怕攀登极乐时看似失控,只要她有意遏止,他便会随时打住。
可眼下似乎与寻常不同……她开始怕了,但对于经历特殊的云湄来说,害怕更能激起她的不甘,调动她的反骨,潜意识里,云湄最讨厌有人凭借暴力举动来拿捏她,就像赵老翁夺命的那一下捣衣杵,她惊惶到了极致,反而绝地逢生,原本稳操胜券的老不死,被她孤注一掷地反扎中了心口,一击毙命。
若没有昨夜那个梦,此刻的云湄兴许不会应激,放软身躯随他去便是了,可偏偏节骨眼不对,大脑开始混沌起来,早已分辨不了眼下的境况,忘了这是不同的,只是夫妻之间的厮磨亲昵……一些带着血色的晦暗记忆在她脑海之中急速翻涌,这一刻,有些招数,不知不觉间便使了出来。
只听一声沙哑的痛哼响起,发髻散乱的云湄慢慢撑身坐起来,因着神情冷到了极致,倒不见多少狼狈,周遭裹挟着冰凉的怒意,眼中神光更是寒冽得仿若冬夜的冻湖。痛哼出声的人,当然不会是她。
眼前的人自她身上起开,喘.息着在榻沿坐定,眼里带了笑盯住她,唇畔全是被她尖锐犬牙咬出来的血,淋淋漓漓,淅沥蜿蜒入他的衣缘,将绣了银竹的绲边渐次染深,俱都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竹。
他落下眼帘,盯着她手中紧攥的那柄尖头长簪。
方才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杀意,如果终止得不够及时,毋庸置疑的,她当真会毫不犹豫地扎上来。且看去势,是往一击毙命的心房处。
“娘子生气挂火的样子,更好看。”许问涯曲起指节抹了一把唇角,毫不在意不断向下涌流的鲜血,动作间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的脸,纵是纤毫之间的神情变化,都不舍得放过。
目的达到了,接下来便是诚恳认错弥补,但也不知为何,这一回,哪怕见了大量的血,她脸上的冰冷亦始终未收,换做寻常,她早便收敛神色,凑上前来软语关怀。她的意识仿佛陷在另一个维度,整个人像是压根没听到他的话。
许问涯疑惑渐生,刚想破冰似的挨过去为她整理歪斜的发髻与簪钗,却见云湄重重闭了闭眼,将手中长簪攥得更深,尖头挑起一线凌冽的寒光,随着她指骨的震颤微微闪动,那频率,仿佛蜻蜓振翅。她浑身紧绷,肩线平直,长簪尖头对外,那分明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云湄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意识迷幻间感知到有人靠近,她本能竖起了浑身的尖刺,声线里寒意至深,一字一顿地强调道:
“不、要、碰、我。”
48. 巧饰伪(四十八)
两个人闹成这番模样,活像是在车厢内斗了一场法,这趟宁瞧着是没法好好归了。
许问涯吩咐车把式往京郊的卉香山庄去,临时进行一番休整。
卉香山庄乃是他手底下的别业,专程供养各地搜罗来的奇葩名卉,地底一泓汤池将整座山庄烘成了天然的温室,一年四季俱都鸟语花香,端的是一川水软山温的风月宝地,那景色,没有小姑娘家能够免俗。
许问涯于是趁势说:“娘子别生气了,我将那山庄送给你玩玩,到了地方,你瞧瞧喜不喜欢?”
云湄早已在他的吩咐声中缓过劲来,垂首抚平身上的褶皱,又对着明湘递进来的手持棱花镜整理散乱的发髻,尽量若无其事地将手中那柄利器重又插进了髻里,敛其锋芒,让它回归饰品的本分,老老实实地点缀在墨黑的秀发之间,企图就此掩盖她适才汹涌泛滥的弑夫念头。
但错已经酿成了,许问涯此人敏锐非凡,又武功傍身,就像元狸所说,一个人的杀意都写在眼睛里,方才她被许问涯盯着看了那么久、将她的失态尽数收入了眼底不说,手里还明晃晃地攥着锋利的簪子,任是猪也知晓她起了杀意要宰人了。
既然弥补不了,那最好的方式便是倒打一耙。
思及此,云湄作势不领情地别过脸去,眼波却乜过来嗔了他一道,嘟囔说:“我规行矩步活了十来年,断不能接受在马车之中做那种事情,这跟幕天席地地荒唐有什么区别,还请郎君体谅我,倘或不发力制止,来日归了西,或恐无颜面见宋氏列祖列宗了。”
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抽出香帕,挨过去替他擦拭唇角。她这一口与许问涯情动时的那种啃噬浑然不可同日而语,而是动了杀心下的死嘴,是要同簪子搭配着用的。现下鲜血汩汩流淌,擦了一绺又涌出一绺来,无穷尽似的,毫无止住的趋势。
云湄心下觉着是这许七活该,唇角不由自主便漾起了一抹笑,没承想饶是低着头,许问涯仍能洞彻她的细微动向,“娘子笑什么?”
话音未歇,眼明手快地去抬她的下巴,可惜她唇角的那抹笑意狡猾得仿佛一尾鱼,还没被他视线触及,便泥牛入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罢她的解释,许问涯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又点了点她头上的那只尖头簪,追问道:“娘子咬我这一下是我合该受的,但那簪子是——”
云湄演技惊人,面不改色地扯谎:“当然是拿来自刎了,这是屈辱,恕我宋府的儿女受不得。”
她觉得这番话十分逻辑自洽,江陵清流门第扎堆,朝堂上触柱明死志的便属这地儿最多,劝不动旁人遏制,便自行以死保清节的行径,确实是江陵特产的风气。
若是放在初见,许问涯自然会信,但屡次察觉不寻常之处后,这番话落在他耳朵里自是站不住脚的。他没再搭话,沉吟片刻,方才那双分明噙着嗜血之色的眼睛在脑海中复现,这种眼神……他蓦然联想起昨日她自梦魇中醒转,眼中闪烁着的抵触与凶光,两相对比,简直别无二致。
难不成他刚才的举动触到了她某段不堪的回忆?
是如他早前所猜测的,在表面光鲜的宋府之中遭受到的那些虐待么?
许问涯忽地凝重起来,他的初衷只是小打小闹,而决计不是这般莫大的冒犯与触怒。
思及此,他垂下眼帘,认真地端量她。妻子虽则已嫁为人妇,龄岁却左不过二八年华,垂落的睫毛纤长纯净,皙白的脸庞亦是素洁纯稚,一副娇养长大、纤尘不染的模样,任是谁也无法想象,看似温软表象下却处处是不堪旧事留下的伤疤,最大的那一块烙印,致使纵是夫妻之间的亲热,也能轻易激起她潜意识的抵触。
云湄拿帕子压住他的患处,感受他疼得肌肉微颤,心下不由暗爽。虽然她不明白今日他究竟吃错了哪味药,但目下也清楚,非得令他记住这份痛,往后才再也不敢像今日这般胡来,这一口,她咬得丝毫不后悔。
只惜刚刚手慢了,按云湄本身的性子,非得趁机扎他两下大的,事后再推说没使过凶器,并不娴熟此道,这才不小心误伤。横竖有她那句冠冕堂皇的粉饰,他哪里又能抓得到她的错处,权当古板守矩的大家闺秀不堪折辱才情急所致。
正这么不乏恶劣地漫想着,忽然脊背一热,他修长的手搭过她的腰,轻轻一揽,令她贴近了他,这与适才在小榻上两下里角力的交缠截然不同,而是放轻的爱抚。
这个拥抱,比先前在床帐之中的每一个都要更轻、更珍重。
云湄一怔,便听他低声问道:“事到如今,娘子的旧事,仍旧是不愿告诉我么?”
云湄感受着他珍重的怀抱,细细的黛眉不无古怪地拧出个小结。难不成许问涯受了这番性命之危,事后还反过来心疼她了?
真是个讨厌的怪人。
不过,对于这件事,云湄自是死不承认的,横竖只坐实了是他的错觉,日子还长,寥寥两道插曲不足为惧,他又这般日理万机地忙碌着,贵人由来多忘事,料想没一会子便能揭过了。
当即道:“郎君又在提昨夜的事了?都说是婚期事多,思虑太过,胡乱之下做的一个噩梦罢了,现下要我回想,我倒偏还记不起来究竟里头有些什么桥段了呢,兴许是志怪话本子瞧得太多,梦见鬼了罢!”宋浸情确实有这癖好,往后对账,也不愁对不上。
许问涯俯身凝视她,却久不接腔,目光闪动,半晌,煞有介事地说了句:“对不起。”
云湄着实被他弄懵了。说到底,适才在小榻里,他并没有太过分的地方,若是当真上下其手,那骨灰盒难逃暴露。都是她这两日紧绷太过,又恰巧梦见了可恶的赵老翁,天不时地不利的,他这才横遭一咬,这会子还能反过来同她道歉?也是个神仙。
虽则最是厌烦他这副模样,但终究不由自主问了句:“还疼吗?”
许问涯见她暗自冰着一张小脸儿,几番纠结之下,反倒蹦出了一句关怀来,心知这与寻常的温柔决计不同,兴许是难得的真心实意,当下便是一笑,不想牵动伤处,立时浅浅嘶了一声,复又忙说不碍,“我活该的。”
细细端量她的神色,愈发对怀中这位妙人产生浓厚的兴味,这就像百折不挠地去抚摩一只长着倒刺的猫儿,瞧着抵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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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对他顺毛的手渐次产生依赖,假以时日,总有敞开肚皮的那一刻。
有时候人便是奇怪,若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倒不见得多珍惜,反而具有挑战性的东西更惹人起兴。就像许问涯得知妻子实则是个冷美人,那么她往后展露的每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颜、说出的每一句不加伪饰的关怀,就变得尤为诱人起来,让人绞尽脑汁想要去谋取、得到。
“娘子不接我的赔罪,便是还在生气了?”许问涯按住她拭血的手,矮下身去细看她的神色。
云湄简直烦不胜烦,不可否认的是,他的黏糊劲儿实在太磨人,不光体现在语言,肢体上更甚,每每有什么交流,总要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脸,这算是给她上了大难度,一丝一毫的冷漠与讥诮都不能露出,时刻调动全身神经来应付他的打量。
早先满以为这类世家子尽皆矜贵自持,拿捏着目无下尘的傲气,不见得流连后宅、能对老婆孩子展露多少温柔,但这许七郎偏是不同,那金尊玉贵的麒麟子的噱头闹得有多大,人私底下就有多能烦缠媳妇,要早知道他是这么副德性,打死她都不见得愿意接这份差事!
只盼着他这股新鲜劲头赶紧过去,婚假一过,投身政事,才能容她喘息。
“什么赔罪?卉香山庄么?”云湄推拒道,“那是多大的产业,我怎能贸然收下。”
云湄面上受宠若惊,但语气是掩不住的平淡,因为就算给了也不是她的,又谈什么赔罪。
许问涯见她神情之中当真没有缓和之色,以为是不够量,沉吟少顷,从身上翻出一堆琳琅满目的家伙什,瞧着千奇百怪,由一根金线连串儿地挂在一起,倒像是什么开启宝物的枢纽或是钥匙。
“这些行不行?”许问涯不由分说将金线套进她的腕子里,那些钥匙俱都是赤金所浇铸,往小臂上一拢,映着纤细莹白的手腕,倒比臂钏与跳脱更能衬出几分富贵气。
东西就沉甸甸落在她的手上,云湄自然能够充分感受到这份泼天的富贵气息,她不由馋得咽了口唾沫,写着「卉香」二字的篆体就錾刻在其中的一只小金牌上,云湄是见识过许问涯拍下环心真珠的雄厚财力的,当下可想而知,与这金牌挂在一起的,恐怕尽皆是同等的好货——这可比宋府那头斤斤计较、得用成就去换的赏赐,要来得爽快得多!
几轮纠结之下,贪财终究占了上风,至于怕露馅,以此同宋府那头讲价便是了,不说对半,三七分那也是极为值当的,有了这些东西,能给她撑起好些将来回洞庭行事的底气。
只是有方才那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推拒之言在先,云湄这下倒是自己被自己难住了,思索了好半晌该怎么不损宋浸情的形象之下又能收走这串儿金疙瘩,左思右想不得好计,最终还是许问涯拉着她的腕子前看后看,爱不释手地啧声夸了句:“这东西我套着极不合适,果然是人的问题,娘子戴着就好看,一双皓腕将这不值钱的玩意儿都映得璀璨生辉了。”
——不值钱的……玩、意、儿?!
云湄大为震撼,神色复杂地瞥他一眼,倏而觉得,这许七郎,怕是要比宋府更好挖。
49. 巧饰伪(四十九)
在深德院那几年,虽则为了讨好何老太太,云湄精神上衬得一句殚精竭虑,可肉身上倒是半点不苦,好吃好喝地养着,一身由磋磨之中长大的皮肉,总算有朝一日受了慰藉,随着云湄的水涨船高,被滋养得愈发细嫩娇柔。
许问涯知晓妻子与自己膂力悬殊莫大,浑身上下又娇嫩得很,稍微一咬便能留下印痕,寻常关起门来情动上脑便也罢了,今日到底要见外人的,所以方才胡闹的时候,他也只是压住了几处关窍,以武学上的巧劲令她轻易动弹不得,现而今临下车之前四处检视,除了衣衫生皱、落了几绺鬓发下来,倒没什么不体面的地方。
但是架不住她人太娇贵,适才双手被他盖在一起桎梏住,现下红痕浅生,车都走至卉香山庄外了,仍没有褪去的意思。许问涯不由把她的手捉过来,四处捏了捏,果真跟暄软的膏酪似的,一压一个印。
许问涯看得失笑,“娘子真是好大一尊娇客。”
瞧了片刻,联想到她身上的暗伤、碎裂的骨骼,眼中神光复又黯淡下去——究竟是什么人,舍得对这样娇嫩的皮肉下此狠手?
全昶才走了没两日,他便迫切开始希冀收到他的报信,倒要看看是谁人有这般滔天的胆量。
宋浸情乃两家自小给他定下的未婚妻,仍在肚腹之中时,便板上钉钉、毋庸置疑地是今阳许氏未来的女主人。他们江陵宋府这些年逐渐没落,更要将宋浸情养得如老佛爷一般金尊玉贵地供着才是,偏额角那一下击打,是奔着将人弄死去的,若说是俗套的外出上香时遭过匪徒,为保名节才死瞒着他,但她身上各处经年的、深浅不一的暗伤,又该怎么解释?
那可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留下的,而是一场绵长的虐待与折磨。
矛盾之下,倒是愈发令许问涯好奇这背后的根结了。
云湄见许问涯脸上一会子一个表情,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浑,只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顺着话头嗔了他一句道:“宋家这一辈,只有我跟祉姐姐两个嫡出的女儿,自是打小千娇万宠的,我所吃过的皮肉苦,都是嫁给郎君以后,才——”
思及身上各处的齿痕,这下云湄是真心红了脸。有过寥寥几次的经验之后,她也开始隐约明白,行那事的时候,倘若不咬出来,许问涯会将躁动的欲望发泄在更为恐怖的地方,这才总是由着他去乱啃。
虽然都是受罪,但孰轻孰重,她还是掂量着的。
许问涯此刻的想头,与云湄压根不在一处,听了她这话,不大相信地反问了句:“是么?”
那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又在借机粉饰。
落在云湄耳朵里,便是他有意调侃,愈发热气上脸,偏过头去不看他了,半晌哼出一句:“……是!”
许问涯没再追问。
妻子现阶段还不乐意同他交心,这话贸贸然点出来,就如先前的几番试探一般,只会得到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态度,弄到最后演变成了审问,勾起她的伤怀,便背离他的本意了。
扪心自问,两人的感情确实有待培养,自己对她又有多少浓厚的爱意?当下也只是颇为感兴趣而已。多少契约夫妻相敬如宾,冷淡疏离,一辈子不曾达到交心的地步,这都是常态,真正的如胶似漆不可奢求,他只能尽己所能做到最好,然后便是听天命了。
褰帘往外探看,车马已从山庄外的大路四平八稳地拐去了丛花掩映的密林,再往内就是通往便门的青石小道,一个老阍人探头探脑地守在那儿,后头跟着同样引颈鹄立的刘庄头。
许问涯便踅过身来,探手替云湄整理衣襟,又给她把那几绺细细的乌发临时别去了耳后,捧住脸左右看看,再上下检视,发现她腰带松了些。
姑娘家的腰封,以应和整体搭配为主,至于系得多紧倒不至于,堪堪维持便妥,毕竟也没有登徒子敢当街上手拆散。云湄今日腰封上压着流光溢彩的环心真珠,束住身段儿的腰带是一根细长的素采色丝绦,和着襟边的梨花刺绣,绾成了盛放的花朵状,整体以美观为主,自然经不住折腾。
方才被许问涯一压,绽放正酣的花儿干瘪失形,环心真珠上的彩线挂不稳,带累整个儿腰封都跟着松松垮垮。
许问涯虽然自行沐浴,但顶多自己穿个寝衣,毕竟贵为今阳许氏下一代的掌家人,打小并不在这些起居琐碎上多费功夫,俱都有仆人代劳,想穿得怎样鲜亮琳琅,都是动动嘴皮子吩咐下去的事儿,是以,他当下也想不通其中关窍,沉吟少顷,拈住丝绦一端,伸手几番试探,动作倒是显得一贯的沉稳镇定慢条斯理,实则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一个惹人侧目的死结。
云湄原本正给许问涯擦着唇角的血丝,忽觉一阵不大对劲的勒人之感,垂目一瞧,当即怔住了——她的身上早就变了天,那丝绦绕了两圈,虽然依葫芦画瓢地结出了梨花的形状,可背后失了章程,于是紧巴巴地束出了一搦腰线,婀娜别致展露无疑,这还教她待会子怎么见人!
云湄目光幽幽地看向许问涯。
许问涯自己都笑了,垂着头一阵端量,又试图把腰封拆散,强自镇定地低语,“娘子稍安,马上好了。”
至于怎么短时间内重又将腰带解散,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若是实施暴力,怕是当真就此见不了人了。
零零碎碎都堆积在一块儿,不舒展开来怎能理出头绪,于是云湄扶着他的肩膀起身,扭过来站进他怀里,“这样呢?看得清楚嚜?”
今日随行的是明湘,这一身便是明湘晨间给她搭的,可云湄实在没那个脸叫她进来服侍了,闹成这样,云湄也是会羞的。
小榻旁临着横置的茶几,中间的地方不够两个人折腾,她这一站,只能撑住许问涯的肩膀尽量靠近他,不然背后硌着木头,哪里好受。
许问涯原本扶着她的后腰替她整理,云湄起身往他怀里侧的动作,带得一段腰线在他掌下翻转,薄薄的衣料隔在掌心与腰身之间,将热意两相传递,细腻的触感也在短暂的摩擦之中,纤毫毕现地肆意绽放在他的指尖。
因着靠得近,她身上的馨香顿时铺天盖地,将他的鼻息全数俘获。
要说耽于食色,许问涯远还没到那个程度,只是昨夜她做完噩梦,抱着赴死的心态主动来解他的衣襟,那份滔天的火热,实在还历历在目。
思及此,他指尖微顿,近在咫尺的细腰,适才弯折成弓的弧度犹自印刻在脑海,他指头战栗两下,赶忙远远地离开了她。
云湄透过帘子的细缝往外觑,见没几步路了,一会子那庄头上前请安,两个人闷在里头难找理由,没得教人多想,当下不由催促道:“郎君,快要到了,好了吗?”
许问涯闭着眼睛去扯那丝绦,半晌摸到了垂在一侧的线头,克制着说:“……嗯。”
有了死结的前车之鉴,这回也不一心照着梨花的样式复原了,他的长指行云流水地交错着,随意打了个酢浆草结,这是最简单的样式,饶是垂髫小孩也会,自然闭着眼也能信手拈来。
云湄一瞧这格格不入的络子,嘴皮便微撇,倒也没空去挑他的刺儿了。若不是马车上了晃荡的小路,她自己弓着脑袋实在不大好弄,也不会叫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来代劳。
倒是有一点令她感到奇哉怪也,“郎君,你眼睛怎么了?”她凑上去摸了摸,别是除了嘴角,她还伤到了别处……难不成是眼球么?这可万万担待不起了!
云湄紧张起来,凑在他脸畔左右碰触,许问涯却倏而捉住她的腕子,掀起了眼帘,瞳底压着的那一层暗色,很快退潮一般消失不见。
“没事,”他为云湄系上披风,牵手带着她起身,若无其事地往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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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走吧。”
下了马车,经外头混着花香的秋风一吹,那些龌龊的念想终于散尽。虽说食色性也,但昨夜才要过三回水,方才又开始些微心痒,显然超出了正常频次。
瞥一眼身侧的小妻子,她对适才的一切浑然不知,哪怕马车一路来走得四平八稳,眼下她也显出几分颠簸后的疲态,又哪里能承受得住他的不克制。是以这些想头,决计不能让她知晓,她这样柔肤弱体的娇客,别说实施,多说两句都是满满的恫吓。
云湄自然不知道许问涯脑子里滚过的那些个万端经纬,她一下车便亮了眼睛——此处山环水绕,鼻端风送花香,极目远眺,漫山的松涛竹韵不绝于耳,沿着弯曲的小道一路走进山庄,但见构建考究的园林之中群芳争奇斗艳,鲜妍百态,姣美千般,使人应接不暇。
纵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也在这唯阿之间了。
庄头姓刘,乃是许问涯在京郊这一块儿的产业的总庄头,是个瞧着老实、实则眼底精光流窜的伶俐汉子。
他见云湄行步之间手腕上叮啷满声、金光晃漾,又看许问涯遇见几块石子儿,都得仔细揽着妻子注意脚下,当即便知往后的命脉掐在了这位年纪极轻的小主母手里,于是识趣地冲她一迭声汇报着卉香山庄的近况。
说到出息,云湄连忙仔细谛听,虽然卉香山庄是私人供养名花异草的地方,一年来只有砸进去大把银钱,但别处俱都开门迎贵客,那连串儿的数字不要钱似的报出来,令云湄心下不由啧啧称叹。
虽然腕子上这串宝贝她来日带不走,但可以与宋府那头商量着来啊,便是只占一成出息,也够大富大贵地过活下半辈子了。
怪道都说人都要往外打拼,若是一辈子窝在深德院,又哪来这般际遇。
思量间调转视线投向许问涯,心里不由腹诽,皇帝钦点的藻鉴公子,难不成俸禄这般高?
许问涯见她目光探究,不用想也知晓她在疑惑些什么,朝廷官吏每一品阶的俸禄俱都是透明的,他虽然位居高品,但哪里有这般进账,便是每年朝廷例行的赏赐,也远远不够支撑一座金玉堆砌的卉香山庄的。按常人的思想,非要说下来,那便只能去大贪特贪了。
为了清白,许问涯及时开腔解释道:“我阿娘是相州首富施家的长女,外祖一生只我外祖母一个,膝下人丁稀薄,衣钵便尽皆传给了我阿娘,阿娘临终时又全数给了我。对了,娘子还没见过我的生母吧?我有空带你——”
转念一想,婚假即将结束,相州远在千里,山长水迢,着实没得那个空当。皇帝早年耽于美色,与一位异域美人有过一段轰天的情,最后还中了蛊毒,那是人家族内秘传的特殊禁术,而此族类,早在部落之争中整个儿倾覆了。
这些年各大名医云集会诊,俱都对此蛊毒束手无策,千金散尽,良药不断,顶多也只能尽力压制,皇帝的身体渐次被蠹得趋近亏空,极大的可能便是交代在这一两年了。
至时候事发,他得及时做弈王的内应,是以这段时间还真走不脱。
云湄眨巴着眼睛,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妻子,触及这个话题,只十分乖巧地等待着他的下话。
许问涯思忖片刻,询问说:“来年清明吧?娘子莫怪,时日特殊,朝中离不得人。”
云湄听了,对个中缘由也不大关心,只是莞尔,将视线从他身上调开,转而四下欣赏起花卉来。那姿态,有点儿避讳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心中思量,果然不是天定的正缘,哪里又能轮得到她这个西贝货,去见他许问涯的生身母亲的。
至于来年清明……
信上估计的康复期限,在宋浸情情况乐观的前提之下,是半年至一年。
所以,待得来年清明,或恐许问涯与她,早都一个天涯,一个海角了。
50. 巧饰伪(五十)
对于许问涯衣缘绲边上那些深浅不一、触目惊心的血迹,这刘庄头也不知是极富眼色、还是习以为常,总之全程都没将话头往这方面扯过,只是说话儿间便自然而然地将夫“妻”二人带至了水榭旁的暖阁子里,各自派遣了替他们规整头脸的仆人。
这庄子里先前没来过别的同龄女人,倒是留有些许问涯生母施氏的旧衣物,云湄毕竟身份特殊,又不是真货,是以对用人亡母的遗物有些抗拒,好在她这厢没闹到要换衣服的地步,言语推拒之后,只是经人重又绾了发、捯饬了簪钗。
一切折腾毕,经人最后整理衣襟时,云湄扭身瞥向旁侧置放着的几架衣桁,几套衣饰横平竖直地铺展在上头,尽都是些温婉优雅的品相,原主人的气质可见一斑。
听套近乎的下人们说,这庄子乃是施氏一手创办的,她雅好赏花,手里头又富得流油,便拿余钱营建了个这么式的场地。
至于这庄子里的仆人们,倒也不是特意挑选,而都受过施氏的恩惠,或因小事经从前的主家赶出来,或又是因家下揭不开锅而被贱卖,一群人显得歪瓜裂枣,但都对施氏感念于心,很是殷勤上进。
云湄原先对这些不大感兴趣,对许问涯及其相关了解得越少,往后脱身便越爽快。
但都说歪瓜裂枣了,终究少了些大户人家的规矩,里头偏是有几个碎嘴子的一递一声,勾动了她的探究欲,又想着就当是提前替宋浸情打探一二,便同他们闲扯了几句,一通下来,一个温柔悲悯的施家长女形象,便如此在云湄脑海中栩栩成型。
有人说自己险些被卖去花楼做娼妓,幸而施氏路过,听见嚎哭,出面同鸨母叫价,买下了她;有人说自己是施氏某位远房亲戚屋里姨娘的奴婢,因打翻了热汤差点被姨娘打死,为过府拜访听见声响的施氏相救,从而在卉香山庄谋得差事;还有老实的农户被强权占地,一桩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也是施氏出面投以钱财、给予栖身之地……种种事迹,有大有小,不一而足,宛如渡世菩萨泽披相州的慈善生平。
云湄听得眉梢微挑。拜高堂、敬新妇茶时,那许家大老爷她是见过的,面孔冷得结冰,不苟言笑惜字如金;婆母柳氏自不必说,新婚坐床那日,便打尤嬷嬷那儿见识过其折腾人的手段了。
她还纳闷,这一对儿公婆双煞,究竟是哪位能将许问涯养出来这副性子——这下才总算知晓,他那颗热腾腾的真心传承于谁了,原来是生身母亲。
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施氏因生养不利与丈夫不合,成婚多年来只有许问涯一个,倒是有过两回落胎,之后便伤及了根本。大房被全族寄予厚望,子息不繁盛也是一桩十分为人诟病的罪过,夫妻二人由此矛盾加剧,施氏起了改嫁的念头,还未达成和离,便扛不住病体缠绵,西去了。
是以,这些仆人说到后头音量渐小,支吾嗫嚅着,笑颜逐渐被化不开的深沉凝重所取代。
毕竟施氏最开始死得着实没什么恩荣,临下葬之前诰命身份被夺了个干净,好在多年以后儿子争气,重又追赠其母一品夫人,这回总算是无人再敢置喙——那许七郎瞧着如其生母一般春风温煦,手段却是比许大老爷还要引人侧目,没人胆敢犯他的忌讳。
云湄听罢,有些唏嘘,但到底没同情心泛滥,只是心底浅浅留存了一层惋惜与恻隐。
若要比惨,还没人能轻易比得上她自个儿,当下自然不会有过多的触动。她这样打阴暗处生长出来的人,没去嫉妒此天之骄子的顺风顺水,已经是她足量的良心所在了。
是以,同许问涯汇合时,云湄也没刻意去提起这一茬。其实这是一个套近乎、展现身为妻室的贴心关怀的大好机会,但谁让她拥有一摊子烂泥一般的家境,自小便打心眼里抗拒提及这个呢。
于是按下不表,只神色如常地搭上他的手,看向他的唇角,轻声问:“好些了吗?”
许问涯说:“不疼了。”
其实是疼的,他自小没受过什么伤,长大以后也没人能轻易伤他,这妻子瞧着温软,张牙舞爪时一口下来险些刺穿,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但这话不能付诸于口,他都及冠满一年了,说出来难免教人觉得娇气,只调转话头说:“来都来了,莫如娘子挑些喜欢的花草,带回清源居养着?现下娶妻了,院子变作共同的,自然不能按照我一个人的喜好来。”
云湄确实挺喜欢这儿的,想多留留再走,只是今日定好要去业康伯府,便问:“来得及吗?”
许问涯道:“来得及,在这厢把午膳用了都来得及,原本定的便是在伯府用晚食,只是怕临时出发舟车劳顿,才走得这般早。”
云湄便颔首道好,二人先行在水榭旁落座吃些果腹的小食,边吃,边照着当下季节可提供的鲜蔬水牌点菜。这附近连串儿的山庄别业,早都被施氏统统盘了下来,东西都是现成的,只等两位主子将口味吩咐下去,当即便能起灶开做。
许问涯把盛着水牌的木盘推给云湄,“我不挑食,娘子随意。”
为了把持出身江陵宋府的女儿家的温淑形象,云湄自然不能真的不与他客气,寥寥两回用餐下来,她记住了他不好吃辣,便点了几个相对清淡的菜式。
其实他的口味与宋浸情十分相似,不论什么菜蔬,依着天然的味道做做便是了,佐料太多,口味太重,反而不喜。
可惜云湄的真正口味与他们浑然相反。
就说正餐前这些个填肚子的细点、果脯,她跟前摆的都是依据宋浸情所偏爱的酸类、淡类,青枣制作的枣泥糕、酸橙点缀的膏酪等,酸就算了,还能把人嘴里闲出鸟。
云湄最讨厌这种酸酸苦苦、或是没味儿的东西了,毕竟味道也能够通感,这些家伙什会令她想起那些苦日子,自然万般抵触。她喜欢荤食,嗜甜,就爱那些东宫娘娘卷大饼似的、臆想中大富大贵的玩意儿。
许问涯观她纤细的眉尖悄然拧起,问:“不喜欢吗?我吩咐人预备这些之前,特意回忆了一番,记得小时候——”
云湄收敛神色,赶忙拈了一块酸透了的枣糕,佯作非常美味地吃下了,“好吃,郎君有心了。”
接下来的饭食,自然也是没滋没味地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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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明湘打吃小食开始便对她虎视眈眈,在其逼视之下,云湄老实本分,愣是一口荤腥都没沾,全程严格按照宋浸情的口味用餐。
待得许问涯下去漱口、吩咐一会子挑选花草的安排时,云湄悄悄从袖笼里摸出了一块酥油糖,电光石火间往嘴里塞。明湘瞠大了眼睛,赶忙扭身替她遮挡,复又在她身上上下摸索,大意于自己的疏忽:“回头把你袖子里的暗囊拆了,看你还怎么藏!”
云湄怕那骨灰盒冷不丁被她摸出来,没得吓人一大跳,于是抗拒地往后退了两步。她嘴里抿着糖,含混不清地同她咬耳朵说:“姐姐别太如临大敌,便是被发现了也能解释,就说近来身子虚,吃两颗糖又怎地。”
明湘很不赞成,冷了语调道:“就是这一点一滴的细枝末节,得做到最为完美无缺,才不教人起疑心。”
云湄有些心虚,那珊瑚珠的漏洞还未妥善解决,压在地底不知何时爆发,许问涯酒醉之下还说出了“我是不如那人惊艳”这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话,也不知是敲打还是何意,总之两相对比之下,一颗糖还真不算得什么,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偏偏明湘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事事都力求天衣无缝。
许问涯那头吩咐完毕,折身回来问:“娘子是想散步消食,还是让他们把养好的花草全数搬过来照着挑?”
“走走吧。”明湘的话被截断,云湄暗暗冲她挤了个眼色,复又转过脸来,若无其事地笑着冲许问涯道。
明湘见她喉间一哽,瞧着是把酥油糖囫囵个儿吞下去了,这才吁了口气,总算脸色没有太难看。
卉香山庄里头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花苑,园圃更是数不胜数。为着方便挑选,仆人们吭哧吭哧把一些具备代表性的应季盆景集中在了一处,云湄随许问涯过了一道水帘洞,沿着平坦的洞道往内行,陡然煦风迎面、花香勾鼻,几步开外天光大亮,视野之中色彩斑斓、蝶群翩跹,令人恍惚有种身处洞天仙境的错觉。
许问涯领着她在园子里缓慢踱步,遇着了就与她介绍,有时指指水里的荷,有时带她望攀墙的凌霄,小小的园子里处处生景,瑶草奇花千百为群,教人眼花缭乱。
许问涯问她喜欢什么,云湄第一反应是思索宋浸情的喜好,依着阿愿那册子上所说,挑了些清纯灵秀、而又不失娇俏的花卉品类。
许问涯注意着她的视线,分明总是在一些气质冷艳的富贵花里流连打转,偏又不开腔,想着许是养在栅栏里,又精细地拉了棚子,显得太过昂贵,她见状,才不大好意思开口。
于是许问涯临走前落后她一步,手上多指了几盆,吩咐下人送去清源居。
出了山庄到得车上,许问涯放下帘子回身看,见她仍沉浸地望着山庄的方向,一双水眸里隐约闪着亮晶晶的光华。
她的青葱指尖,在窗沿跳跃,想来心境躁动,有些不舍。许问涯看了须臾,眼里跟着染上几星笑意,想了想,冲她道:“以后今阳老宅住得闷了,娘子可以来这里下榻,横竖我忙起来也经常就近住别业,这边跟禁庭来往方便,不再劳顿往今阳那头去。”
51. 巧饰伪(五十一)
许问涯说着,拉过她的手,挪动了下串在她腕子上的金线,长指划拉过几面金牌与两双钥匙,“这几张都是京郊的庄子,娘子挑一个地方,以后我下了值,尽量往那儿来?”
他的自由来去,放在世家妇身上,着实是不大被赞成的。云湄虽然有些意动,毕竟这一趟还有遗憾,时间赶不及,山庄里的名品温泉,还没能享受。可是心动归心动,嘴上也只本分道:“我得侍奉公婆。”
许问涯听罢,微微压了一下眉角,一时间没说什么。柳氏便也罢了,都是些小伎俩,明面上的来往起码还是勉强过得去的。但他那个父亲……
当年他阿娘的死,没那么简单,改嫁的念头一动,他父亲那一些留人的手段,想想都实在教人恶心。许问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于权术的算计上,他实在与他一脉相承,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便在宦海之中风生水起。
当然,一些掌控欲,也是与生俱来的。那是印刻在骨子里的、恶劣的传承。眼下只能时刻提醒自己,这些特质,花在官场上是如鱼得水,但在感情上要多加纵容,争取不重蹈那疯魔的覆辙。
因为当年的旧事,许问涯对这个父亲只有厌烦和憎恶。父子之间不是普通的罅隙,而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过,许问涯并不想把这些烦心事过渡给无辜的妻子,压下思绪,换了个轻松的语调,以家常的口吻说:“有什么的,四哥他们也总是以事忙借口说不在老宅住,接了江陵的任后,干脆把四嫂一块儿往那厢带了。他们要说,也是先说我上头的哥哥,还轮不着我。”
云湄也略略知晓,许三老爷的妻子,对鸣阳郡主这个二嫁妇颇有微词。早前叶皇后还没卷入巫蛊案的时候,她不敢表现,后来事发,叶皇后受冷待、太子也被带累削权,鸣阳郡主原先的夫家堪称一落千丈,叶皇后说是将鸣阳郡主当亲女儿对待,但到得这般连自保都难办的地步,哪里还能顾着给她撑腰?
眼瞅着婆媳之间的水深火热一触即发,许四郎便干脆将鸣阳郡主带着一起赴任了。
许问涯方才的一番思量,云湄根本不得而知,只想着许问涯与他那些兄弟不尽相同,他将来得掌家印的,作为他的妻室,有些事情不能闹得太过,该做的面子功夫还是得做到位的,哪怕柳氏当真是个闹天闹地的搅事精,她明面上也得将晨昏定省做到位,以把持孝道。
所以当下只含混地说:“再看吧。”
不过……她偏头看了许问涯一眼,他说起这些家常来,那一句“还轮不着我”,神色还挺可爱的,显出一段贵公子的骄纵感,对于许问涯才及冠没多久这回事,云湄头一遭有了实感,也确实是年龄小,才会留存这种没来得及褪干净的骄气,不像她,虽然比他矮上几岁,但鞘囊里揣的是毒妇的芯子,一路磋磨过来,早就没了这些俏皮劲。
这也是私底下亲昵接触,才有机会看见的鲜活,若是以她真实的身份,哪里能见着这样的许问涯。
一时间新奇地多瞧了两眼,在他疑惑望过来的那一霎,调转脑袋看窗外风景去了。
***
时近秋闱,京城范围的秋试督办交由何大儒把控,正是忙的时候,等闲抽不开身。夫妻两个倒也没麻烦他,横竖这又不是正经的外家,这趟归宁,意思意思得了。
人是由何大儒几个信得过的老门生接待的,男子们凑在一堆,又都是位高权重的主儿,聊的话题,不外乎一些时局的动向,政策的更张。
云湄不大耐烦与他们听朝堂上的事,昏昏欲睡,眨眼间扭了两下坐姿。也就是这细枝末节的动作,令许问涯看出来了,“娘子不是与何家姑娘是手帕交么?晚膳开席还有一段时间,你去与她见见吧。”
虽然永靖公主凭借一己之力调转了京城的风向,令时风开化了不少,但业康伯府这样的门第,任尔东西南北风,是照旧规矩重,一些繁文缛节,也是他们的底蕴所在。何冬涟没出阁,等闲不能出外院来接待,更别说是男子多的场合。云湄点点头,由伯府的门房婆子比手引领着,自行往内院去了。
云湄很快便见到了何冬涟。
彼时何冬涟正在找幕篱。因着算起来,她已然很久、很久都没出门子了,所以,对于幕篱的去向,底下伺候的丫鬟们居然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头脑。于是,整个谨行院都跟着忙得团团转。
陡然见云湄由婆子带进来,何冬涟懵了片刻,赶忙凑上前拉住她的手,身上还有急切的余韵,半晌才缓过来,嘟囔说:“我正急呢,想着姐姐今日跟着姐夫归宁,出双入对的,实在没有单独把你喊过来的道理,只能干脆出去见你了。”
她一贯规行矩步,倒是鲜少有这种躁动的时候,姑娘家的活气焕发出来,云湄看得可爱,想伸手抚抚她毛毛躁躁的鬓发,刚要开腔——
“你直接出去见不就是了,用不着找帽子。”
冷不丁,斜刺里横进来一声,也紧跟着一道“倏倏——”破空的尖锐动静。云湄循声转头,就见一劲装女子弓挽满月,正往不远处的稻草人身上射。触及她的目光,微抬了下巴,便算作打招呼了,干净利落,没有多的繁琐见礼,眼睛一觑,又偏回去瞄准。
何冬涟有些嗫嚅,“可是,如果教祖父知道了的话……”
何冬越一脸的满不在乎,抬腕、搭弓,又是利索的一箭激射,随口道:“嗨呀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呢么?只要有你阿姐在,全都紧着我罚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脱弦而出的箭簇,挑着一点闪烁的寒光,呼啸破风。伴随着院子里丫鬟们迭起的惊呼声,裹挟着偌大的冲劲,将那稻草人扎得往后一仰,轰然倒在了地上。
何冬越却并不大满意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歪头瞧了瞧成果,只是啧了声,左右活动了下肩颈,随手把长弓抛在了墙上的挂钩里,兴致缺缺地说道:“这假模假式的,真没意思,还不如跟公主去秋狝。”
带着云湄进内院的那婆子,显然还肩负更重要的任务。她觑了何冬越一眼,很有些头疼的模样,半晌,才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提醒道:“家主说了,那些教条一日没抄完,秋猎的名单上,便一日没有姑娘的名字。”
何冬越还是那副左耳进右耳出的劲头,挪了步子往云湄她们所在的八角亭里一坐,拈起茶点咬了一口,把长腿搭在藤椅上,偏过头看天上云卷云舒的流云,一面咀嚼,一面不以为意地道:“祖父哪年不是借这个事儿卡着我的?哪年最后又让我去了?既然抄不抄都一个结果,我才不要苦了自己的手呢。”
见那婆子杵在那儿还不走,她有些厌烦了,扭过头来提议说:“莫如直接跟往常一样抄竹条子来打我吧,挨两下我乐意,弄些文墨家伙,真不行,我得吐。”
那婆子见有云湄这个外人在,才敢借势去施压,结果何冬越根本不要这个脸子,到头来倒弄得她自己有些讪讪,冲云湄干笑两下,悻悻然退下去了。
何冬越瞥了眼婆子的背影,浅浅哼了一声,“反正后头还有万贵妃的整寿呢,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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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最爱捯饬这些,错过秋狝也没什么,寿筵上还有得一番游戏。”倒是没忘了妹妹,睃过来一眼,“你们去么?小潋呢?要是想出去看看,贵妃娘娘的整寿是个好机会,那老不死的总不能这也拘着你,我让公主托人参他一本,看他至时候敢不放你吗?”
何冬涟听见“老不死的”几个字,眉心就是一跳,忙打圆场,请云湄吃细点,推了几盏点缀精致的小碟子到她跟前,转移话题道:“这是仙味楼的莲花酥,那是我自己做的蔷薇露饮子,知道姐姐不爱吃甜的,没多添料,都是原本风味。”
云湄脸上没什么轻视之色,反倒很是新奇地瞄了何冬越两眼,这姑娘想干什么干什么,身上有股子自由劲儿,是她不曾拥有的。何大儒那老顽固,底下居然能教养出这么匹野马,想想也是生怪。
手上倾倒,抿了一口香饮子,又是淡出鸟的风味。明湘看她不大受用地咬唇,及时暗地里乜了她一眼,云湄收到鞭策,只得收敛神色,夸道:“实在香,冬潋妹妹的手艺,自是没甚可挑的地方。”
暗自在喉腔里咂摸了几下,还是压根没味儿。心里沉吟着,这般清淡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倒是将盏子放回桌上时,手腕上蓦地传来琳琅声响,那是代表金山银山的美妙之音。
云湄的心境,一下子就舒坦了。
对面的姐妹两个都循声看过来,那金串掩在长长的衣袂里头,等闲看不见,倒是恰巧天边油云飘移,日光明灭,映在她腰间的环心真珠上,层层机括拧扭转动,晃漾出连串儿的炅炅光彩。
何冬涟眼睛发亮,不无钦羡地道:“羽州天元寺的那一场大庙会,许多稀世的宝物都被拿出来镇场子,声势浩大得都传到京城这头了。听说庙会上有一颗非卖的展品真珠,硬是被藻鉴公子天价拍走了,便是这个东西吧?”
小姑娘家对这类玩意儿根本不具备抵抗力,更别说是这样希贵的、带有仙人开光色彩的传奇宝物。云湄见她蠢蠢欲动,摆明了是想摸摸看,于是便取下来,搁在了桌上,颔首说:“是呀。传说是百年前经过方外仙人点化,保长生久视、同心长存。”
何冬越原本不大在乎这些饰品之属,但那物太过耀眼,比她前阵子打的宝石刀鞘还要闪亮千百倍,不由也手肘撑膝,凑过来觑着眼睛,避其光华地瞄了瞄。
她是常在外头野的,一些风言动向,比何冬涟要灵活,便道:“那藻鉴公子原本就是老多小姑娘的梦中情人,这下子宠妻的名头一传出来,好些贵女都羡慕坏了。”
云湄住在今阳,倒是不曾风闻这些,何冬越见她流露出几分疑惑,便多解释了几句——总而言之,他们才结亲没多久,便成了琴瑟相调、惹人艳羡的一段美妙佳话。更别说两人自小还是青梅竹马,这层天定的色彩一经添加,愈发令那些春心萌动的才子佳人们神往了。
云湄做出聆听的样子,只是矜持地淡淡莞尔,随着话题推进,渐次长睫轻垂,脸上显出恰到好处、但并不由衷的羞赧来。
——毕竟,环心真珠不是高价拍下赠予她的,妻子的身份也是李代桃僵的,确实是没有什么好由衷愉快的。
是以,这些溢美传言,听在耳朵里,却落不到实处。只能勾出几分浅淡的尴尬,还有零星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遗憾与愧疚来。
真正的云湄,面对这般神仙眷侣,连羡慕的心思都不会有。过耳一听,便奔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因为,那根本是遥不可及的。
52. 巧饰伪(五十二)
因着江陵隔得太远,是以婚假的重点,不在于返外家,而在于明日的入宫复命。成亲那日,宫中便派了中贵人到今阳老宅宣旨,诰授“宋浸情”为外命妇,这是身为许氏麒麟子正妻的恩荣,一成婚便有。
原说是今儿便入宫谢恩,但因先前的急诏,计划整体推迟了一日。在业康伯府用完便饭后,许问涯请示云湄:“娘子想去哪儿住?挑个离大内近的地方,翌日一早免得奔波。”
云湄虽然很想去泡一泡温泉,但卉香山庄位于京郊,打业康伯府坐落的安仁坊往那儿去,瞧着天色,实在来不及了,更别说赶明儿还得入宫谢恩,云湄今天颠了这么久,实在受不住了。对于这些交通用物,她本身就有些眩疾,只是没有行船那般明显而已,身上到底还是不大好受的。
无奈只能搁下享受温泉的想法,把腕子上套着的金串儿撸下来,拨开牌子,一一照着底下錾刻的地址挑选。
接待的门生们开始留人,但主家不在,夫妻俩没有借宿的道理,再说了,两下里的关系也不是多好,甚至还因当年的褫夺封号一事,隔着一层仇。
白日里,云湄隐约从卉香山庄的下人口中听说了这回事儿,是以,当下也没有借手帕交的便宜,提议在伯府下榻。
“钟清坊在哪儿?”云湄拈起一只钥匙,转头看向许问涯。横竖她是打江陵来的,不大知晓皇城的布局,也不算露怯。
许问涯道:“在永安寺旁边,能旁听来自于国寺的晨钟暮鼓而得名,离宫掖不多远。”
“那就这儿吧。”云湄说着,见下人正在沏一壶新茶,她胃里因舟车劳顿泛起的腻烦感还未全数消退,想多留片刻,于是又道,“吃完这盏茶再走?”
因着怕许问涯不同意,云湄思索其中根结,打趣似的挨过去咬耳朵,说了句:“郎君上一次过府拜访,折了挺多好茶进去,多吃一盏,给它喝回来。”
许问涯听得轻笑,倒没说什么不耐的话,只将她的手牵进怀里,把金串重又套回腕上,尔后抚平没能及时放下的衣袖,动作细致体贴,眉目始终柔和。
看在外人眼里,这一双新婚夫妇郎才女貌言笑晏晏,好不登对。几个门生面面相觑,眼前这一幕恰印证了京里盛传的那些逸闻,不由纷纷失笑,十分识相地不再出言叨扰,眼中俱都流露出几分钦羡之色。
谁知,也就是这多留了一盏茶的功夫,生出了一阙不期然的插曲。
目下正值晡时末,日至悲谷,霞色弥天,大蔚的国子监散学恰是在这个时辰,何大儒所收纳在府上的那些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打外头回来了。
晚膳后的小茶席,设在外院的翠盎轩,恰巧临着伯府通往门生客舍的那一条鹅卵石小道,学子们散学归来,大多都打那儿过。
兀地一阵喧闹声传来,就见翠盎轩外的粉墙下,拉拉杂杂走过一帮正当年华的学生,着青衿的身影连串儿打随墙的花窗下映现,说地谈天和乐融融,是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氛围。
云湄循声看过去,视线掠过那群良莠不齐的,一眼便相准了一位身段细挑、气质出众的郎子,他臂弯里挽着卸下的学子冠,另一只手持着长卷,正首发披散地沐浴着夕阳,步子踏着足下的霞光慢慢徜徉,不急不忙地垂目阅览典籍。
在他腰间,那枚寓意着蟾宫折桂的香囊,又换了一个簇新的竹篾细罩以做外护。
正是她的表兄,乔子惟。
这么看着,他好像又变漂亮了。
云湄还没见过他散发的样子,不禁多睃了两眼,连许问涯挽袖给她递茶,她都没注意到。
兀自在心里头对比着这两人,许问涯沐浴毕、墨发披肩的模样她是看过的,毕竟天之骄子,哪怕摆出有礼识节的态度,身上也总凝着一段儿与生俱来、挥之不散的轻狂劲,纵然寝衣披发,也并不显得多么温驯,不像眼下的表哥,乖得让人想上手摸两把。
这么想着,唇畔扯出沉浸的笑弧来,倏而斜刺里传出一道清越的声线,霸道地截断了她的想头:“娘子,饮茶。”
细微的一声“磕唾”,久久未被云湄接过的建窑盖碗,转而搁在了她跟前的梨木小几上。
许问涯言罢,复又看她一眼,视线调向不远处的粉墙,似是不经意一问:“有认识的?”
“不认识呀。”云湄倒是十分随机应变,抬起手,指向粉墙下的那一丛紫铃藤,“喏,就是那里,倒是很漂亮,可惜我见识浅薄,叫不出名字。”
许问涯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只见盈满整片矮墙的紫铃藤被足量的暮晖肆意浸泡着,愈加显出极其浓稠的绚烂颜色,是异常夺目的存在,倒是着实漂亮。
在这满园的伶仃秋草里,确实容易引人投以注目,并沉浸其中。
许问涯看完,嗯了一声,脸上挂着浅笑,却愈加显得没甚表情,让人摸不透其意味。他转过脸来盯了云湄须臾,道:“那就是白天挑的那些花卉,不合娘子的意了?眼下看一丛野生的攀墙花,都觉得稀奇。”
云湄自卉香山庄乘车过业康伯府,晚膳前还被何冬越拉着尝试了一番射箭,这么来去活动,饶是山庄的仆从尽善尽美,而今鬓发也总有几缕散乱。许问涯探手,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发,完后拈了她一绺绸缎般的青丝,放在指尖勾勾缠缠,初始显得极尽爱怜,后来却莫名越绕越紧。
云湄毕竟是恶意里浸泡大的,对危险的感知足够敏锐,现下自然觉察到了一种紧迫感,就好像手上的动作,代表着他正在燃烧的耐性,她必须及时作出令人满意的回应,此事才能善了。
真是当下的时光太过惬意,饮茶赏景慢慢悠悠,从而疏忽了,有珊瑚珠的埋雷在先,她居然还这么不避讳,这不是险些将他心中的疑影坐实了吗?
心惊肉跳,她脱口道:“野花都是瞧个稀奇而已,自然没有山庄里正经精致娇养出来的好看啊,更别说是咱们白日里一块儿挑的。”言毕还不忘倒打一耙,拿一种无辜的神色瞄了他一眼,“郎君这是怎么了?一丛花而已,我多瞧几眼,你不高兴呀?”
许问涯端量她的表情,半晌,松开了那绺发丝。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转脸看向了别处,对自己的刚才的反应感到奇怪和抵触——那样细微却极具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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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动作里,似乎有他父亲的影子。刚才的神情,定然也是如出一辙的丑陋,幸好方才她没有始终看着他的脸,而只是捧起盖碗啜茶去了。
这是怎么了?说好不可以这样的。
就算那香囊跟何家小姐无关,当真出自“宋浸情”之手,那又怎样呢?龄玉已经嫁过来了,成了他的妻子,两家的联姻一成,乃是轻易无法更改的事实。
两人瞧着青梅竹马,实则多年没有联络,早前发生的那些事,都只是前尘而已,他当年没有心思参与,现而今也自然没有资格忿忿置喙,只能把目光放在当下,尽夫君所能去左右。
急切地想通过不磊落的手段去强行更改,这又跟父亲有什么区别?他断不能成为自己所恶心、讨厌的人。
少顷,许问涯偏过头来,那些莫名其妙浮现的阴沉已然散尽,换了副日常的关切之色,“疼么?”
云湄脸上勾出幸福的笑意来,“梳头发有什么疼的,只是……”她睃了对坐的门生们一眼,羞赧垂目,睫毛扑闪,“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许问涯一时半会儿没搭话,只是缄默地将刚才被他纠缠了一番的秀发慢慢抚平。良晌,他神色复原,又是一种常见的温和柔软,牵起她的手,面向旁人说:“天色不早了,我与夫人有事在身,得早些安置,深谢诸君今日的款待。”
云湄跟着起身,间或寻机觑了一眼他的状态,还是那个以礼待人、满身光芒的许问涯没错。就好像不久之前的插曲,只是一个无法捉摸的泡影,亦是她近来神经紧绷之下,产生的一场幻觉而已。
***
钟清坊离业康伯府不多远,云湄提议走路去,权当散步消食。她虽然没有晕船那么怯车,但成婚那日已经坐得尽够了,短短几日的波荡下来,也是再受不住。
相处下来,她发现许问涯事事都以妻子为先,现下有些想头,都不用捏着心请示了,脱口便能得到准允。
果不其然,许问涯答应得很是流利,出得门子,一面拉着她往旁侧的直道上走,一面介绍说:“上京是锦绣地,这个辰光,今阳各处都落了钥,但这厢非也,好些活动才将将起始。从这里往钟清坊,有一条连绵的灯市,原本坊之间力求清净,但那儿是永安寺例行接纳‘财布施’的地方,是被朝廷允许的,有此前提,也是格外热闹,娘子若是不怕吵的话,我们可以走灯市穿过去。”
云湄听得神往,自然说好。以她的身份,有机会见识这些乃是福气,哪里有临阵推拒之理。
拐出伯府所在的巷子,步子慢慢踱着,视野之内渐次亮起零星的灯火来,极目看去,天上挂着不甚明显的彩线,一路各自交错、绵延铺展,落下繁多的灯笼来,将原本趋向深沉的夜幕,点得灿若白昼。
云湄在一门心思观灯,许问涯则在一门心思看她。
见到迤逦的灯火,她的步子显见得雀跃了几分,灯市杂乱,各色货物堆堆垒垒,她的视线又始终放在高处的灯笼上,许问涯心觉不妙,及时拉住她的手,果然她足下一绊,因着牵拉,好险才没摔着,随着他带动的力,踅身扭进了他怀里。
53. 巧饰伪(五十三)
总算有惊无险,许问涯摸了摸怀中妻子茸茸的脑袋,“先前祖母与我说,江陵宋府的三小姐年纪尚小,教我让着宠着,对小娘子要宽纵些。但娘子嫁过来后表现得淑静温良,我还总是对祖母的话没有实感。”说着,他将云湄揪出来扶正,给她理了下发髻,捧着她的脸蛋轻笑道,“现下知道了,果然还只是个小姑娘。”
云湄被这一幕闹得很窘,自己哪里是他嘴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分明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见到从未触及的新鲜玩意儿,却还是这么不沉稳,也是奇哉怪也。
当下大觉丢脸,只从喉腔里嗯出一声,继而偏过头不好意思与他对视,佯作一副游逛正酣的样子。两旁店肆林立,也有野台子上说书杂耍的江湖艺人,细线下悬吊着的、富有佛教色彩的灯烛,照亮芸芸众生不尽相同的脸容,是大为热闹的世俗气。
各色事物在她眸中流转,许问涯放慢步调,随着她的步幅走在她的身侧,看着看着,便生出了一种错觉——这万千灯火不必多眼,视线她一人身上停驻,便尽够了。
见她不愿承认,他笑意渐深,注意到她的视线总在那些摊子之间流连,于是吩咐下人购买了一碗樱桃酥山,随木勺一块儿捧着递给她。
云湄脊背有点痒,那是来自明湘的鲜明注视。那摊贩交付时,例行淋了一勺浓厚的甜浆,闹得她涎水都在分泌了,可嘴上还只能恪守着说:“郎君忘了,我不爱吃太甜的东西。”纤秀的黛眉微拧,控诉地指着顺着酥山淋漓下落的甜浆,“你看这——”
许问涯观察她的表情,看出了几分口是心非的意思,于是难得强硬道:“买都买了。”
云湄瞥了眼目光幽幽的明湘,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接下了。
一勺递进嘴里,当即心花怒放,但千万不能表露,神色淡淡,始终绷着脸,一副不怎么受用的状态。
许问涯揽过她的肩,俯身去盯她的脸,伸手在她鼓鼓囊囊咀嚼着的腮帮子上捏了一下,“眉尖都翘起来了,还说不爱吃?”
云湄坚持着不接话,从灯市街头走至街尾的这一路,她一勺一勺吃得极尽矜持,仿佛本着不浪费的美德,才有始有终地将它整个儿吃完。
一路来,她没开口要什么东西,许问涯倒是从挑花事件中锤炼出来了一门功夫——他凭着观测她视线落点的技巧,给她买了一大堆家伙什。
出得灯市,云湄见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人身上叮里哐啷、琳琅满目,不由一阵失语。
她看了一眼明湘,明湘也放弃了,沉默地跟在一旁,一副神色轻淡的样子。只要东西够多、够繁杂,就等闲察觉不出个人爱好,于是索性不再管太多。横竖都是大人自说自话买下来的,云湄确实没要这要那,暴露不了什么。
过了永安寺的牌坊,钟清坊就在跟前。那宅子坐落在坊北,三进三出,面阔不多大,是个临时休整的地方。许问涯每年最忙的时日,都在这儿下榻,离宫里近,走便门出去,过昌华门就能入天街。
门房早得到快马消息,一切安置妥当,只等两位主儿莅临。一见动静,即刻出来比手相迎,将夫妻二人延请入内。
院子里花木扶疏,一步一景,处处花香点缀,是许问涯一贯的爱好,云湄早都见怪不怪。
空地上摆了戟架,几行宝刀正由仆人脱鞘保养,云湄瞄了一眼,便连鞘上也嵌有玛瑙,要么就是镂雕成各色夺目的模样,倒很符合许问涯的作风——花里胡哨的灿烂衣着,配煌煌耀眼的刀兵。
偏偏他生得风仪超群,再怎么打扮,也并不显得喧宾夺主,那些希贵的饰物与面料,一经盛颜所压,尽皆沦为陪衬。
从前云湄认为的美,是乔子惟那般的,清水出芙蓉,无需浓抹也不要淡妆,因为任何粉饰都是多余。初见许问涯时,她十分怪异于这贵公子的嗜好,但这阵子的相处下来,倒是硬生生把他给看顺眼了,甚至也开始觉得,他就该配最好、最绚烂的东西。
哪天他疲于打扮,那才是奇哉怪也,一定哪方面遭受了重创。
二人沿着长廊往上房行去,云湄想起一件事儿来,扭头冲许问涯汇报:“那信物,我已经交给何家二小姐了。”
许十二郎与何冬涟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至于信物,又是许家祖母操办的。何冬涟接过的时候,脸上没什么由衷的欣悦表情,眼里掩着几星落寞,嘴上谢着,实际显得非常心不在焉。
当时云湄便想,许问渊活得荒唐,何冬涟又心有所属,这二人,十之有九要成一对儿怨偶。
许问涯颔首,“具体事由,有柳氏筹办,不会再麻烦娘子了。”
云湄总觉得他说话太过客气,但观其神情真挚,才发觉这其实是对妻子的关怀入微,压根不是面对外人的那类夸张疏离的客气。她不由莞尔说:“小事,不麻烦。”
说起那许问渊,倒是老长时间没见着了。昨儿听承榴闲侃,好似罚进了许家老宅的藏书阁里头闭关去了,也不知为着什么事儿。
何老太太把承榴点给她,是一桩十分明智的举措。这丫头看着傻傻咧咧,干啥都毛糙,实则于交际一道上,很有自己的独门技巧。不消什么以贵重的礼物去特特儿地跟人套近乎,有时候甚至只需一把瓜子儿,就能即刻同人唠嗑起来,继而打成一片了。
云湄嫁来今阳短短几日,便打承榴那儿听来了老多八卦。包括柳芸的那块帕子,还成了她应对柳氏姑侄俩的刁难的利器。
到得寝房,就见绣屏后的衣桁上铺展着诰命的翟衣,一顶两博鬓的宝钿花钗冠,就置放在旁侧的高脚圆桌上。这是明日入宫所着,仆人们提前摆了出来。
那翟衣以青罗为绣,冠有花钗九珠,罗縠的襈缘呈现出耀眼的朱色,处处工细至极,乃一品命妇的冠服标准。①
这是真正的富贵荣华,外命妇的顶尖追求莫过于此,更别谈就这么明晃晃地展现在咫尺之距的眼前——这样的冲击力,鲜少有人能够免俗。
云湄也不例外。
那密匝匝的精致绣线,在月色之下光华流转,其惹眼程度,简直教人一错不错,一时半刻根本移不开目光。
许问涯见她怔忡,打量她的神色,问了句:“喜欢?”
许问涯的外衣已然褪下,原本是预备去湢室沐浴,见妻子看到翟衣时,脸上带着神往,这才脚步一顿。
——神往?
不是欢喜,不是欣慰,而是神往。
就像是……在凝视着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这令许问涯感到十分奇怪。
这不就是属于她的衣饰吗?
云湄闻声,思绪自恍惚中摘出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宫中绣娘的针黹技法瞧着不大一样,这才多瞄了两眼。”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
但这又不是属于她的,多看也无济于事。
这番回话,倒是解释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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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莫名的神往之色,原来是羡慕宫廷绣娘的手艺么……许问涯说:“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云湄凑过去,将他身上的香囊解下来,复又抬起香囊在他眼下晃了晃,笑说:“郎君这是在讽我了?我的女红顶多也就这样了,光看几眼,便能谙出门道来,那是大手子才有的深厚道行。”
许问涯捧起她的脸,捕捉到她水眸之中未能及时褪干净的炅亮之色,开腔询问:“那娘子是想讨教么?明日入宫,我讨个绣娘来今阳教你便是。”他想,作为夫君,满足妻子的愿望,是应该的,更别说此举手之劳。
云湄自然知晓许问涯在尽己所能地展现体贴。他是个细致的人,是位很好的丈夫,愿意与契约妻子培养情感,而不是止步于生冷疏远的举案齐眉。
如果是真正的宋家小姐在这儿,一个体贴知礼,一个温婉贤达,不消多久,夫妻二人一定能够达到真正的琴瑟和鸣。
只可惜,她又不是真正的宋浸情。赝品的愿望,不能称之为愿望,而是奢望、妄想。既然是妄想,就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满足的。
他们的对话压根就不在同一层,一个说天南,一个道海北的,再聊下去,也没甚成果。
“不是呀,毕竟是头一遭见,多看了看而已。”云湄于是调转话头道,“我伺候郎君沐浴?”
许问涯早注意到她舟车劳顿后的疲态,自然推拒,一径进了湢室。
趁着他洗浴的空当,云湄唤明湘将袖笼里的卷帙拿出来,从里头掏出一本手札,将这日的点滴详尽记录。
其中的用词,带了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赞耀意味,比早前在驿馆的那些干巴巴的每日例行记录,要多注入了个人情感。
明湘最后接手过目,神色古怪地瞥了云湄一眼。云湄从那眼神中反应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运笔太过惹人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也不算误会。
唉,这许七郎,真是个讨厌的妖精。
***
钟清坊的这处宅子,在许问涯十六岁时便买下了,彼时压根就没考虑过日后两位主子合住的情况,连湢室都只设下了一间。好在许问涯出浴后,里头留下了热腾腾的水汽,这秋日的夜,倒也不显得冷了。
云湄照例要泡药浴,方才婢子们在依照方子调制药料,许问涯这才先她一步。
这空当,云湄照旧朝夕必争地在桌边熏陶书卷气,持卷看得入神。原本好端端的,许问涯擦着头发踏进来后,这种沉浸平和的氛围,便被强势地搅乱了。
其实他什么话也没说,见状,还刻意没去打扰妻子读书,只是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默默斟茶喝。可他的气质压根让人等闲忽略不了,只要他在,便十分吸引视线。
月上中天,他又一副身着寝衣、即将入幕的模样,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昨夜的热浪犹在心头,他一靠近,云湄脑子里便开始滚过些有的没的,一时间无法维持住全无旁骛的心境,连书也看不下去了。左思右想,干脆倏而将书卷搁置在桌边,起身去了湢室,在里头踱了两圈,装模作样地监督丫鬟们调制药浴的进度。
许问涯抬眼看向她的背影,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妻子从来莲步轻移,什么时候这般走过路?少顷,余光看见自己些微敞露的衣襟,这才明白了什么,半晌轻笑一声,有些无奈。
昨夜,分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现而今,倒成了令她不敢与他共处一室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