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柳》
1. 第一章
女子醒来,睁开杏眼,发现自己正倚靠一块大石头坐着,周遭萧然黄土,大地皲裂。莫说人烟,就连第二块石头都找不到。
一眼眺到天尽头,只有几棵枯枝。
女子既懵又惑,不知身在何方,又隐约觉着自己靠的这唯一一块石头,是被人特意搬过来的。
这预感令她不安,右手撑地下意识想站起,却痛得呲了一声。
疼!
钻心刺骨的疼!
女子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全是伤,衣衫褴褛,血痂已和肌肤、布料粘为一体,脱衣裳只怕会连带撕下一层皮。
她脸上也有翻着皮肉的刃口,北风滚携黄沙刮过,仿佛接连不断的巴掌,抽得脸疼。
她禁不住咧嘴,但刚一张嘴就僵住,因为口里也有血,肿着。
女子不敢摸脸、呲牙,只小心翼翼试探着喘气,缓解疼痛。
吁——吁——
女子脑海中忽有虚影一闪而过。
她怔怔定住。
虚影逐渐变清晰,是一男子展臂拥着她,坐在山径上。男子的腹部缠着一圈又一圈布条,似乎受了伤。许是因为失血,他的脸色格外苍白,但五官却是女子平生见过最周正舒朗的,鼻梁尤其好看,微凸的颌骨平添几分书画意境。
微风拂面,发丝乱飞,她在他怀中向上仰望,才发现,男子耳后有一颗平坦的小痣。
记忆中,她情不自禁抬起胳膊,想要摸那颗痣。
指尖刚刚触上,原本俯瞰大江的男子就转回头与她对视,小痣顷刻不见,但他清冷的眸子却迅速染上烟火气,仿若天上星坠江心,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男子抓住她抚他痣的那只手,将她的掌心贴到自己面颊上,翘起嘴角:“萍萍,我们以后就在润州生活,开家汤饼店吧?”他讲好听的官话,“主卖银丝面,臊子就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夏天再兼卖些冷淘,可好?”
“那什么时候开呢?”
“过几年吧。”
“过多少年?”
“最迟六年,给我六年时间。”
“六年好久啊,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
……
回忆仿佛带有法术,女子一时忘记伤痛,也忘尽其它,独靠孤石,痴痴呢喃:“阿湛。”
她脑中再一闪,约定开店的画面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烛摇曳,洞房花烛,深深凝视,对饮合卺
“驾——”
“驾——”
嘈嘈切切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如阵鼓,似暴雨,女子惊得一抬下巴,霎时回神。
她眯起眼,瞧见前方尘烟中,一群人正策马奔来。
*
六年后,润州。
子时方过,满城酣梦,唯朱方巷灯火通明,沸反盈天。
更夫提着铜锣木梆下夜,茶博士赶去上工,巷中擦过,互相招呼一声。做鬼市的收摊回家,把门关紧,卖汤饼、粢饭和汤包的,支摊做灶,热气腾腾往外冒。
大半条巷子都是屠宰生意的,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刀手肉案上片了整猪,或上钩,或剁馅,信手拈来,巧若摘花。整座城的肉贩牙子都来交易,成百的太平车堵在巷头。
如今藏富于民,老百姓有了钱便不爱在家开灶了,劳心劳力,不如来档口洗漱,也才两文。
所以巷子口人多、车多,卖洗面汤的也多,顶头唯一一间浴堂还没开张,紧闭的大门外一字排开好些个卖洗面汤、茶汤的推车,叫卖的媪妪和小娘子们里,属其中一位青绡包髻,扎红发带的小娘子生意最好。
“萍娘子,来份洗面汤。”
“唉,来啦——”
“萍娘子,还得排多久啊?”
“不好意思,李行老,您前面还有三位,就快到了!唉,张丈,您擦擦手。”
张屠刚洗完脸,脏帕子还没来得及丢回盆里,萍娘子就已将干爽松软的新帕子递到手边。
张屠盯着她,笑眯眯,乐呵呵。
其实像他们这种跟牲畜打交道的,红艳艳荤血,白花花肉泥,腥臊早已浸进骨子里,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却还是愿意来光顾萍娘子的的摊位,一来出了朱方巷,再没有人像她这样如亲似友,不掩口鼻,不嫌不避;二来萍娘子逢人便笑,微弯的双眼、旋起的酒窝,一见就驱散心中阴霾。再听她爽朗笑声,禁不住跟着笑起来,心情大好。
这两文钱花得值。
何况别家一样价格,只供一盆洗面水,萍娘子这先给一盆洗手,再给一盆洁面。水温是几家里调得最好的,温而不烫。乍暖还寒的二月里,用这水洗把脸,热帕子敷一敷,比泡脚还舒服放松。
且她舍得用胰子,哪怕自个少赚,也定要让主顾洗得干净滑腻,遇到女主顾,还会额外提供七白方子配的澡豆,美白养颜。
也有人劝过萍娘子,叫她少舍本钱,厚人则利微,何苦劳力薄财。萍娘子却说做生意就是要竭诚相待,“诚者天道,思诚人道”。
人们便起哄:萍娘子你念了几年书?竟也会掉书袋!
萍娘子大大方方回应,自己没怎么念书,孔孟的典故是自家官人教的。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萍娘子来润州数年,独居寡宿,风雨自扛,她哪来的男人?
有好事的妪婆这才想起来掀萍娘子的包头巾,里面竟真梳着妇人发髻!
“萍娘子,那怎么没见你家官人的影?”
难不成……是丧了夫的寡妇?
“我同官人走散了,但我们约好了要在润州开间汤饼店,他一定会寻来。”萍娘子记忆也不多,却件件笃定,有时候想起官人,不自觉热泪盈眶。
一传十,十传百,朱方巷里的人都晓得萍娘子要做两件事:
一,攒钱开间汤饼店;
二,等她官人。
邻里愈发照顾生意。
有时候甚至帮她记挂着。近丑时,太平车走得七七八八,生意清闲下来,隔壁卖二陈汤的杨婆便问:“萍萍,你的铺子张罗得怎样了?”
“快好了,下个月能开!”萍娘子不撒谎。
她刚拾掇完风炉,擦着手,脑海里不禁勾勒起开好的汤饼店,门面三、四方丈,桌凳五、六张,她和自家官人一个掌勺,一个跑堂,卖鱼桐皮、笋泼肉的银丝面,夏天兼卖冷淘……萍萍想着想着,会心一笑。
“大官人,吃茶不?”杨婆一句热情高呼,方才打断萍萍遐想。她敛神望过去,一鹤氅玉冠的年轻男子正负手含笑,立在她和杨婆面前。
原是年前搬进朱方巷的裴小官人。
“我先洗面,再找干娘吃茶,劳烦留我一碗。”裴小官人说着掏出一枚铜钱,提前支给杨婆。
杨婆忙不迭接了,堆笑道:“大官人尽管洗,老身这给您一直温着。”
裴小官人笑笑,转面向萍萍,温声发问:“方才笑得那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
他捻起两枚面汤钱,轻放进车腿绑的竹篓里。
萍萍眉眼弯弯皆似新月:“想起我家官人了。”
裴小官人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却似乎僵了下,辨不真切。
萍萍转身去漱口水,双手捧盏递来:“大官人,您请。”
“谢谢。”裴小官人一手接盏,一手捋袖,用袖子挡住脸面和瓷盥,仰脖饮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再垂首落袖时,吐出的漱口茶已尽在盥中。
“大官人真是个读书人,漱口都漱得这么风雅。”杨婆在旁恭维。
裴小官人浅浅含笑,脖颈微扭,对视的是萍萍:“今日可别忘了。”
漱完再启唇,他嘴里飘出淡淡茶香味。
萍萍摆盆倒水:“大官人且放心,奴家牢牢记着呢!”
本地有位从前做过京官的富户胡员外,今日开八十寿宴。月初,裴小官人主动找上萍萍,说宴上缺一位专做汤饼的帮厨,引荐她去。
萍萍记得那天他也是在买洗面汤时顺嘴提的,说完她一愣,在润州,做宴席是件既体面又挣钱的差事,炙手可热,多少有经验的厨娘百人争一,她从未做过,裴小官人缘何引荐她?
再说他也没吃过她的汤饼。
裴小官人却说她既然天天囔着要开汤饼店,那手艺定然是不错了。
她想,是不错,又寻思,帮厨攒钱更快,既然有这个机会,何不努力?便应承下来。
“我待会收摊,换身衣裳就过去。”萍萍想了想,又加一句,她一说话就带笑,右侧的酒窝旋得更深。
“不急。”裴小官人喃喃回应,原先对视的眸光挪下,瞟到萍萍的酒窝上。萍萍目光不经意追去,小官人却即刻低头洗面,再瞧不清面目。
“萍萍,去做什么呀?”杨婆笑问,那日她没出摊,不知情。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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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便把裴小官人介绍帮厨的事说了,笑道:“真是不知如何感谢大官人。”
见小官人已经抬头,她给他递胰子,裴小官人依旧垂首,不见眸色,接过胰子后低低回应:“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这胰子不似澡豆,不能美白,只能洁面,裴小官人日日只用胰子,洗完的水里也不见铅粉,却肤如凝脂,和萍萍站在一起,比她还白三、四分。
杨婆免不了又是一顿吹捧:“大官人您脸可真生得好,跟白玉似的,有个词说什么来着?玉人!对,大官人真乃玉人!”
萍萍已经招待裴小官人几十回,但从未留意他的样貌,此刻杨婆叨叨,才飞快掠一眼——眼大窝深,眉目冷硬。
萍萍顿了下,粗犷的五官放在一张白净斯文的面皮上,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违和。
萍萍配多了澡豆,鼻子灵敏,今日也在裴小官人身上嗅到浅淡苦涩的药味。
他大概常年服药。
肤白许是体虚吧。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裴小官人走的时候,萍萍忍不住比平时多关切些,嘱咐这位苦命人千万记得食早膳,若是有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我明白,”裴小官人漾笑,“‘食饮有节,起居有常……”
“……不妄劳作,方能形与神俱’。”萍萍接上后半句,和裴小官人异口同声讲完。
裴小官人原本浅淡的笑明显变浓,她也知《黄帝内经》。
萍萍回以一笑,没想到裴小官人也晓得她官人讲过的话,下一刹来了新主顾,萍萍没时间再闲聊。
裴小官人也不闹,自行过街。他家就住在浴堂对面,到门前驻足,迟顿须臾,回头隔街遥望。
洗面摊上,萍萍正背对着他忙活。
“天色隐晦——”报晓的头陀执板训街,挡住裴小官人视线。裴小官人抿唇笑笑,也不等了,回身进门。
隔着一条街,主顾一走,杨婆就忍不住告诉萍萍:“大官人刚进门前还在望这边呢。”
萍萍正泼水,不假思索回问:“哪位大官人?”
杨婆跺脚,萍娘子怎么转头就忘:“街对面,刚找你洗面的裴小官人!”
萍萍收盆:“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洗面时,她有照顾不周?
杨婆见其神色,恨铁不成钢:“傻呐,他是对你有意思。”
萍萍立马摇头:“别瞎说。”
不可能,好生荒诞!
杨婆却振振有词:“小官人若是无意,为什么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来买你的汤?又缘何要你介绍差事?”
萍萍刚要反驳热心快肠,邻里照顾,杨婆又快她一嘴:“老身跟你说啊,虽然都在一条街上,但只有小官人的宅子是三进三出的,租金比别家贵好几倍,而且……”杨婆压低声音,“他这宅院其实不是租的,是他自己买的!”
“没准是什么外地的世家公子,你可要抓牢了!”
“干妈再别讲这样的话,”萍萍正色,“我成了亲,有官人的。”
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巾。
她只等她的官人。
杨婆见萍萍严肃了,后面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拐回肚里:你那官人至今没个音讯,说不定别处另娶了呢?何必苦守。再说,人就是回来了,能比得上裴小官人的模样财力?
萍萍已垂眸盯着脚尖:以前没留意,杨婆一提点,才惊觉裴小官人的确过分亲近了。明知道她有夫还来接近,定不是什么好人。这回帮厨一定要按市面上的规矩结佣金给他,两清之后,能避则避。
“萍娘子!”方才招待过的张屠推太平车经过,又同萍萍打招呼。
萍萍笑吟吟招手:“张丈,去江边呀?”
“可不!”张屠经营底下丹阳、金坛等县的猪肉倒卖,每天都要来回开推好几车猪肉去码头。
夜色苍茫,流水哗哗,四、五艘货船正静悄悄上货。
从上游漂下两只漆黑的客船,穿进货船间。
这个点,旅客们都还在沉睡。
连赶路的梢公们,也朝江中点下巴,禁不住犯困。
又来一艘客船,却灯火通明。
舱中,若干男女正聚一处,背窗那位青年男子,身着荼白圆领袍,幞头梳得格外整齐,不允一根碎发散落——因此他仅是稍微压低下巴,就露出耳后颈上一颗浅红的小痣。
2. 第二章
一白净少年和一女使打扮的美貌少女,一个递一个摆,逐一上膳——是同样的汤饼,不仅用一样大小的碗,连上面漂着的卤牛肉片数和葱花颗数都差不多。
女使刚摆好,着荼白圆领袍的男子就随手捡了一碗吃起来,其余人见他动筷,这才拾箸。
食盒里还有东西,女使又取出四只颜色一样的琉璃碟,里面均匀垒着雪白长条的吃食,切边四方,却不是面,面上点点金黄像是桂花。
荼白圆领袍男子仅朝碟中晲了一眼,女使就急忙躬身:“启禀殿下,这是船家昨日拿给我们的,说是自家娘子做的本地糕点,唤作桂花云片。”
碟中每一片云片糕角都戳有一个细微小孔,已验过,无毒。
“你们吃吧。”白袍男子继续吃他那碗汤饼,又道,“说过出门在外,你我皆是随从,不必如此称呼,亦不必拘礼节。”
他不说还好,一说,原先也坐在桌边的老翁连忙起身,掀袍下拜:“臣惶恐。”
“奴亦惶恐。”
眨眼间舱中人尽跪倒,独余白袍男子还坐着。他这才停箸放碗,俯扫众人。
白袍男子,乃是当今国本,太子柳湛。
他奉官家圣意南巡扬州,沿路十分低调,自金陵雇船后,就命随行的御史中丞林元舆扮演老员外,柳湛自己,则和殿前司的近卫、东宫司膳、内侍一道,扮作林家仆从。
“都起来吧。”柳湛淡道,似有几分无奈,“吃完了还有事做。”
众人闻言,一片应喏起身。
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他们压在柳湛前一拍用完早膳。待柳湛吃完,女使立马上前收拾碗筷,擦拭桌面,东宫内侍袁未罗则赶紧铺上一块桌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好四宝,柳湛就着这简陋圆桌处理起公务。
袁未罗立在身侧研墨。
不一会儿,满台乌黑,如蜡似油,忽闻窗外幽响,袁未罗循声望去,窗户外头跟砚台一样黑。
离天亮还早,就算是在漏院,这个点也还没上朝呢!
嗡——嗡——
天愈寂寥,声音就越显幽亮,像是即将抵达的大潮。
可明明舟行平稳,如履平地。
嗡——嗡——
不是水流哗声。
像是……好些人在吟唱?
隐约还有富有节奏的磬钹和木鱼声。
袁未罗这才反应过来,是哪里的和尚在诵梵音。
唱的似乎是本地方言?
反正不是官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曲调亦与东京城的梵音迥异。
明明欢悦,却有股说不出的头皮发麻,袁未罗突然害怕被窗外的黑夜吸进去,慌乱别首,觑向舱中暖灯和坐镇的太子殿下,才稳住心神。
他盯着柳湛,不眨眼地细瞧,太子殿下乌发白袍,穿的是有钱人家护院惯穿的圆领袍,质地亦算不上出众,桌上的油灯也是寻常一盏,可就这么一照,便光彩照人,鼻挺颊玉,袅袅似山松覆白雪。
窗外的梵音还在诵,离得越来越近,袁未罗悄悄朝柳湛那边挪了半步,壮着胆子继续听。
船不知行了多久,他渐渐不再畏惧,反倒觉得身子轻松,洗了个干净澡似的。
袁未罗忍不住发问:“这些大师们诵的什么经呀?是哪里的道场?”
柳湛正看公文,头也不抬:“不怕了?”
袁未罗咂舌低头,原来殿下看出他害怕了啊……
他重抬起脑袋,挠了挠:“现在不怕了,反而听着高兴,就是不知道诵的是什么。”
柳湛合上一本公文,又阅下一本,始终抿唇。
“殿下,他们究竟诵的什么?”
“孤也是头回来,并不通晓此地方言,你问林公。”柳湛手上继续翻公文,遇到该圈点的地方,批上两笔。
诸人之中,唯有御史中丞林元舆不是第一回下江南,且博文广识。六旬白头翁,闻言起身拱手:“殿下应该已经到了润州。诸位大师正用润州话诵《涅槃经》。”
“《涅槃经》?”袁未罗呢喃。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和尚们诵到此处,林元舆便也拣这句复述。
“什么意思?”
“本来有的如今无了,本来无的如今有了。过去现在将来,无永恒固定,变幻无常,缘起性空。”
袁未罗半懵半懂点了点头,又望向窗外,天色已不似之前那般乌黑,朦胧间见峨嵯山峦,横枕大江。
梵音正是从山上传来。
袁未罗忽地想起昨天船家说过,今早应该能到润州。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润州有座北固山,千百年来,刘玄德、孙仲谋、刘寄奴,多少风流人物都与这山有缘,便信口开河:“原来是北固山的大师们在诵。”
“人早课修行,日日如此。”林元舆莞尔,“祇树有缘,你我能听到。”
“是金山。”
“什么?”袁未罗循声扭头,见是向来寡言的殿前司近卫,鼎鼎出名的“闷葫芦”蒋望回插.嘴,不由更惊讶,“你说什么?”
林元舆和那女使也看了过来。
蒋望回启唇,低低回应:“不是北固山,是金山寺。”
“希颜怎么知道是金山?”柳湛突然发问,不曾搁笔,视线也只追随着折子移动。
蒋望回却惊得一抬眼皮,而后镇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为着行程妥当,事先将金陵、润扬一带舆图熟记于心。”
“过西津渡便进润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东十二里,近瓜州,出润州’,这些都是舆图上记载的。”
蒋望回断续答了好几句,柳湛却只往他膝上晲了一眼。
“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说,又继续往那折子上勾勾画画了。两滴水从窗外飘进来,眼看要打湿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开。微风掠过他的后颈,从耳后那颗小痣擦过。
原来外头已雨若飞絮,之前被诵经声遮盖,不曾察觉。
女使旋即担心柳湛淋湿,上前想要关支摘窗,袁未罗轻声提醒:“正烧着炭呢……”
整舱就剩这一扇窗户还开着,倘若全关了,人会晕的。
女使退后一步,与袁未罗耳语:“那把炭灭了。”
“不行,郎君万一侵了湿气……”
他们自以为私语,却不知嘀嘀咕咕尽入柳湛耳中,往常他也觉聒噪,却能面静如水,只作未闻,今日不知怎地,做不到。
再早些时候也是,莫名就醒了,只怕还不到子时。睁着眼躺在床上,胸口一股没由来的郁结。
柳湛想到这,沉下脸望向窗外,苍穹在这刹那放亮,青山绿水,猝入眼帘。葱翠间,雄黄色的宝殿依山就势,连绵不绝。
柳湛微怔。
窗外的雨逐渐下大,起雾成帘。
天上乌云,连成一片。
*
“唉,怎么下雨了?”
萍萍收摊回家,找出自己最利落得体的一套衣裳换了,甚至还戴了冠子,收拾妥当,出门才走两步,便觉头顶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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漉,再低头望地,青石板上点点滴滴。
要在往常,她就跑两步了。
可今日去的是有头有脸的主顾家,得郑重,不能狼狈,萍萍毫不犹豫折返,回家取伞。一番波折,准备再出去时,门外又响起马蹄声。
萍萍放在门上的手一顿,先透过窗子觑看,一辆棕马竹帘的马车停到街对面,隔着来往行人和她对门。
这车眼熟,像是裴小官人常乘的那辆,萍萍再定睛看那马夫,就是他长雇的那位。
萍萍心一沉,毫不犹豫改走后门,轻手轻脚,溜之大吉,任那马车空等在雨中。
从淅淅沥沥到暴雨倾盆,萍萍撑的伞骨骼还算扎实,没有被吹翻,但大半个身子还是不可避免被斜风吹湿。
她脚下加快,几乎跑起来,心想自己真是幸运,遇到的胡员外讲究,灶具食材皆自备,帮厨人去就行,不然她带一大堆东西,跑不动,湿得更狠。
事先已被告知要从胡家侧门进后厨,不能走正门。
萍萍找到后门,许是雨大盖过,叩过七、八下,才有来人开门:“来了来了,这么大雨还有人能早到啊?”
门一开,女人见萍萍鞋袜湿透,头发滴水,不好意思再调笑了,默伫原地。
萍萍笑道:“见过养娘,我叫萍萍,是来帮厨今天的寿宴的。”
“哦、哦,我是这家的掌勺。”那女人回神,将萍萍让进去,又対名单,确认她是来做汤饼的萍娘子。
三两语混熟后,萍萍才晓得现在在的,都是胡家家养的厨娘,外面雇的除了自己,都会没来。
后厨里灶烧着,比别处热上许多,萍萍的衣裳迅速烘干,天也在这期间愈变愈黑,直到乌云严实遮蔽最后一丝光。
只听得风咆雨哮,想象外面的滂沱。
“这也太黑了。”掌勺唏嘘,取出四、五只青瓷的油灯,分给大伙帮点。
萍萍主动接过一只,灯底浮油,浸着五根灯芯,分别通过五个小细管到灯口,这种灯五个口都可以分别点,燃得口越多灯越亮,也更耗油。
所以要依据天黑的程度来判断点几根芯。
萍萍因此向外看去,别人也跟她一样,有人不禁担忧:“这天,看都看不见……晚上还能开席不?”
“呸呸呸!闭起你这张乌鸦嘴。”
“啊呸——我说错了,顶多到晌午,肯定放晴!”
萍萍默默听她们议论,不由庆幸自己前脚到,后脚才天黑,没有摸黑。
老天对她如此眷顾,一定会帮她和官人团聚。
她习惯先给灯里添了省油的水,而后才点燃三个灯口。胡家灯油用的麻油,很快便满室飘香。
而江中舱内,燃的油灯皆是普通桐油,并无香味。
风大船荡,颠簸起伏。
西风肆无忌惮敲打窗楹,桌椅随浪来回滑动,林元舆、袁未罗和女使皆攥牢栏杆,一动不动。蒋望回有功夫在身,比他们好得多,能站起走向桌边,这灯是方才天重黑重点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油灯,避免倾覆燃船。
他还要再去灭第二盏,太子柳湛却袖子一扫,先他一步灭掉。
原先身后墙上,柳湛摇曳放大的影子骤然消失。
“员外、员外!”梢公外面急急拍门。
林元舆眺向柳湛,得他首肯,才道:“进来”。
梢公一开门就蹿进来一股子冷风,虽着蓑衣却仍湿透,水如瀑一顺淌到地板上:““赶上暴风雨了,员外您看要不要先拢船靠岸,找个地方歇一会?等天晴再走”
3. 第三章
梢公身后,一个江浪翻上船头,众人皆瞧见。
除了林元舆,其他人既是头回来江南,也是头回见翻江,袁未罗被唬得举手挥舞:“那、那快摆去岸边!”
女使紧张咬唇,林元舆也有停船的意思,余光去眺柳湛的指示,蒋望回却突地冷问:“几时才会天晴?”
“啊?”梢公楞了一下,问他吗?
蒋望回两眼牢牢锁住梢公双目,咄咄追问:“你说停船,那几时才能天晴,才得重行?”
要是别的主顾,梢公张嘴就编个快了一会就放晴,但蒋望回生得高大,脸又严肃,梢公心生畏惧,不敢胡诌。
蒋望回转头,似看向林元舆,亦是望向柳湛那边:“若这雨三日七日不停,岂不要停三日、七日?那何年何月才能到扬州?”
无人回应。
舱内安静了一会,袁未罗突然清脆反问:“不靠岸万一浪太大船翻了怎么办?”
蒋望回垂眸:“昼夜行程,耽误不得。”
须臾,柳湛轻轻扯了下嘴角。
一直散淡听着,仿若旁观者的他不紧不慢挑起眼皮:“希颜何故如此坚持?”
蒋望回眉目骤地绷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柳湛大事未酬,可不想葬身鱼腹。他转朝林元舆躬身,姿态谦卑:“员外,‘善泳者溺,平地覆舟’,以小底之见,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林元舆忙应:“是、是,所言极是。”
催促梢公往岸边摇橹。
西津渡附近皆是码头,因着方才蒋望回异议,梢公怕主顾再不满,会克扣尾款,专拣了那一处最奢华的水榭码头停靠。
风雨连廊,灯火通明,一不侵风雨,二不怕昏天暗地,连廊直通码头茶肆,茶博士提壶献茶,暖意浓浓。
美中不足也仅是肆里谈生意的市头多,有些聒噪。
半晌不见泼天雨变小,又一艘新船靠上水榭,下来二位老者,仆从簇拥。
老者们进茶肆后习惯环视,目光很快落在林元舆身上,疾步走近:“林公?可是林公?”
煌煌灯下,林元舆也认出来,二人是从前御史台的同僚,致仕前朝夕相伴。
林元舆起身,笑唤二人表字,又邀同桌:“你俩怎么到润州来?”
记得二人归乡时,回的原籍苏州。
“胡忠恕今日做伞宴,请了我俩。”二人已至桌前,原来柳湛、蒋望回皆和林元舆同坐桌边。柳湛动了动眸,起身似要给来客让人,惊得林元舆眼皮一跳,启唇尚未开口,柳湛已绕到他身后站定。
蒋望回也跟着如此。
林元舆只得阖唇崩面。
二位致仕的大人不明就里,扫了柳湛和蒋望回各一眼就撩袍坐下,当中一人开口:“胡兄要晓得您在润州,肯定也会请您的。”
另一人亦道:“是啊!胡兄的寿宴,林公您又恰好在润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如同去?”
林元舆忆往昔,胡忠恕长十二岁,早一年升的御史使,当年处处压自己一级,也曾尊兄。
时光荏苒,不仅满头乌发之人年至耄耋,他也终于升到胡忠恕这辈子都没做到的品阶了。
林元舆心中迫切想去,却又恐太子不肯,自己擅自做主,惹恼太子,便不流露丝毫急切意,反而犯难道:“这……御史台一别,老夫与胡兄已有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只是……”林元舆偷瞥柳湛,见他面色恬淡,并无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只是此番知晓匆忙,老夫恰好有事在身,恐怕就……”
林元舆一句一顿,语速极慢,可都说到这了,柳湛仍无表态,面上恬淡,也揣测不了态度,反倒是林元舆那两同僚,一直在怂恿催促:“林公——您就不要推辞了!”
“林公,去吧!”
“走走,咱们同去!”
声声仿若炙火,烤得林元舆似热锅蚂蚁,焦急如焚,他忍不住侧身看向柳湛,一看再看,不会真去不成了吧?就在这时柳湛与他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躬身附到林元舆耳边,但二同僚也听得见:“员外,咱们的船一时半会,恐还难开。”
“那是老天爷都要留您在润州啊!”同僚们咋呼起来,“这伞宴您去定了!”
“好、好。”林元舆方才撩起嘴角:“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同僚等的就是这句话,便在茶馆闲聊叙旧,只待雨小动身。期间茶博士忙碌,袁未罗帮着续了两回茶,柳湛和蒋望回始终立在林元舆身后。
午后雨停,晴空气清。
林元舆下江南随身带着体己物,里头恰好有只龟鹤佩玉,可作寿礼。又与二同僚一到去盆景铺子里挑了盆老干虬枝的青松,搭在一起送。
从景铺出来,一列候着数辆马车。
主仆次序,林元舆与二同僚乘中间那辆。马蹄哒哒,宝厢摇晃,车驶出去会,二同僚才在闲谈中不经意问起:“林公,跟着你的那俩后生都是家中长随?”
中丞大人的仆从男俊女美,尤其那白袍男子,金相玉质,茶肆中鹤立鸡群,盆景铺子里搬个青松也能搬出器宇不凡。
二同僚致仕得早,彼时柳湛还只是孩童,且他相貌肖皇后不肖官家,二人万万不会联系上。
“不是。”林元舆笑道,“他们是我在金陵雇的护院。”
提及柳湛,言语间总有些虚,此番南巡,虽然奉官家旨意,但眼下太子才算顶头上司。刚才自己那一出小聪明,不知太子恼没恼?有没有觉得倚事逼人?
林元舆才能平庸,混了四十年官场才将将出头,方才急着去伞宴显摆,冲动脑热,现在事成了,冷静下来,却又生出一股懊悔、后怕和忐忑。
又想,待会同太子道谢时,多多讨好,可能弥补?
同僚不知,恍然大悟道:“难怪了!习武之人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仨人又扯些旁的话,刻把钟后,抵达胡府。
叩门时便有人进去通传。众人才跨入前院,将上小桥,便逢见亲自迎出来的胡忠恕。
白墙飞檐,亭外清池,胡忠恕躬身作揖:“朽不知林公亲到,有失远迎。”
“奉廉兄不必客气。”林元舆捋须含笑,亲唤胡忠恕的表字,另外二位同僚亦上前叙旧。不多时,胡忠恕便向林元舆引荐身后长子,现做润州刑狱提点的胡瑜。
林元舆频频点头,笑道后生可畏。
胡忠恕继而侧身又引荐第二位,林元舆抢先笑问:“这位可是家中次子?”
胡忠恕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子嗣缘薄,三代单传。林元舆不可能没听过,但很可能听过就忘记。胡忠恕并不戳破,面上笑意不减:“这位是廉儿,我们家阿瑜挚友,上学时便伴作一处,老朽看着长大,也算半个儿。”
话音刚落,那人便朝林元舆拜道:“淮扬东路茶盐司提举杨廉,见过中丞大人。”
接下来,拥簇胡忠恕前来的亲友个个争在林元舆面前露脸。林公身后一班“随侍”里,柳湛阖唇转眸,无趣眺向旁处,垒叠湖石如花窗般漏景,曲栏回廊边一树玉兰含苞,美如画卷。
忽闻欢声笑语,一众女使穿过回廊,画卷瞬间流动起来。
柳湛漠然收回目光。
女使们奉命去取果品,院中笑声远了,后厨却热闹起来。
酥油鲍螺要熬、滤、漉、掇、印,专做果子的厨娘边转边挤,女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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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门框述说院中见闻,衙内俊,提举雅,还有那些个世家公子,个个人中龙凤。
厨娘们来了兴趣,有两位厨娘是常来胡家帮厨的,熟些也大胆些,追问哪家公子长得最好看?
“那当然是我们衙内了!”
“我觉得杨提举也不赖。”
各有所好,众说纷纭,当中有位年岁梢长的女使忽然提高嗓门:“其实你们都没注意,贵客身后那俩长随更好看些,尤其那个穿白衣服的!”
惊鸿一瞥,便将大公子和杨提举都比下去。
“啧——你竟留心长随!”众女使哄笑。
发言的女使扯了下嘴角,也笑余下的人,皆是些不清白的。达官贵人留心了又如何?不是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可以奢想,什么锅盖配什么锅,女使配长随,这才是正经好归宿。
一厨娘将鹌子过油,炸声噼啪,说了几遍其他人才听清:“唉——说得天花乱坠,待会我们有机会见着你们说的这些官人吗?”
“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能啊!后厨不也有一桌么?”
润州风俗,筵席会留一桌给帮厨。
“哼,又诓我!”厨娘们却清楚,等她们忙完能上桌吃的时候,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哪里还瞧得见神仙公子?
众女呛来斗去,七搭八扯,调侃前院的美梦,唯独萍萍始终沉默,低头和面。
“萍萍!”掌勺留意。
萍萍抬头,沾满面粉的手依旧揉着,嘴角旋起,冲大家一笑。
“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聊别的时还挺积极的,怎么议论这个就哑巴了?
“害臊啦?”另一厨娘打趣。
“没有没有。”萍萍摇头,先敛容严肃,继又重泛笑意,现出酒窝:“我成亲了,有官人的。”
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君,所以对她们说的别的男人都不感兴趣。
起哄声四起。
有厨娘凑过来搭上萍萍肩膀,让她说说自家官人是怎样迷得她痴心一片的?
虽然记忆里始终只有那几画面,萍萍却有份踏实的笃定:“他待我好。”
世上再找不到比官人待她更好的人。
众厨娘女使顿时全围过来,上下左右扳着萍萍看,萍萍算是个大方人,此刻也被看得面红耳赤。
好在众人有度,打趣一会就各忙各的了,厨娘制膳,女使们端着果子离开。
萍萍这边,上过一回汤饼,刻把钟,有些宾客想吃第二碗,女使又过来补。
刻把钟后,那女使气喘吁吁再来:“萍萍,还要再下两碗。”
“好咧!”萍萍掀开锅盖再下,沸水的热气蹿起,眼前一片氤氲。
胡家仆从不算少,但今日不仅宾客比预料多,百姓也来府门口讨彩头,一时间人手不够,女使等不得:“待会我要是忙不过来没来取,你帮我端过来!”
“好!”萍萍透过雾气望去时,女使已跑得不见踪影。
能帮则帮,她下好汤饼,找了个盘子端过去。
伞宴吃了这么久,天色渐晚,但因为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仍然好找路,萍萍穿抄手游廊,过三重垂花门就到院中。
瓶花果碟、珍馐酒盏,萍萍私下寻到刚来传话的女使,问是哪两位还要添汤饼?
“我端过去吧。”女使顺手接过檀盘,往右走。萍萍搓手转身,打算原路退下,脑袋随之左转,无意间扫见某桌边一抹荼白——那人正好侧对着她,露出半边脸。临座的少年扭着身子找那人说话,转眼就把人挡住。
惊鸿一瞥。
萍萍却倏地定住,身体发冷,胸.脯和双手都不自觉震颤。
4. 第四章
怎么会那样像?
思君念君,魂牵梦萦。
她再也拔不动腿,就僵持这转了一半的姿势,扭曲站着,杏眼圆睁,一眨不眨。良久,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后来去、吵闹,却再也听不到。
她眼里只有少年终于说完话,坐正身子,终于再次得见熟悉容颜。
是他吗?
她的心砰砰乱跳,越来越鼓噪剧烈,呼吸也彻底紊乱。
稀少的记忆突冒出新的一段:颌骨微凸,鼻梁高挺,一模一样的眉眼,还是他,仍穿记忆里最常穿的白袍,却星星点点全染血,仿若雪地梅花,那腰腹一处遍地红,里外浸透。她颤抖着手按住他的伤口:“阿湛、阿湛。”
她手上也全是血,好狰狞,像铁水一样烫,她慌乱了一阵,到后来两人似放弃挣扎,抱着说话,她的泪比断线珠子还落得快:“我是前世做了多少好事,今生能修来你……”
那人勾起苍白的唇,挤出一笑,尽力使声音不显虚弱:“是我前世修得好,才能和你成一对。”
筵席上,白袍人也侧首,后脑勺对她,但在转过去那一霎她瞧见他耳后小痣。
傍晚阴沉的天空突然出了太阳,一束日光直照到萍萍脸上,刺得她眼睛难受,禁不住眼泪夺眶。
止也止不住,默默地淌。
她压根没察觉先前的女使返回来。女使喊她不应,伸五指在面前摇晃。
还没反应,女使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望夫石啊?”
可不就是望夫石?
前面正是她的夫。
萍萍闻言泪流得更凶。
此刻临近筵终,已有一小撮宾客陆续离席。她见自家官人旁边的少年也挪凳起身,不由心下一紧,下意识朝前扑去。
再不要分开!
本来要去解手的袁未罗已经走出去数步,仍被吓一大跳。
萍萍从袁未罗身边擦过,扑入柳湛怀中:“官人!”
她仰起脑袋,凝视这张心心念念的脸,目光从左移右,顺着他的眉眼描摹,又折回,辗转流连。怎么看也看不够,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分唇呢喃:“官人。”
萍萍将侧脸缓缓贴上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摩挲,感受他的体温,而她的两只胳膊早在刚才抱住时,就已绕到他背后,牢牢箍住自家官人的腰,泪还在落,很快浸透他的圆领袍:“你终于来找我了,官人……”
萍萍忽觉手上一痛。
她低头,瞧见他正一点点抠开她的手指,将缠在他腰间的手掰开。
怎么了?
萍萍错愕,才刚重逢,她手上甚至还没来得及浸染他袍角余温。
她本能拽紧不放,柳湛毫不犹豫加重力道,两声骨节脆响,萍萍疼得咬牙,忍不住抬头轻喊:“阿湛,你拽疼我了!”
兀地愣住。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重逢至今,自家官人的脸上从未显现本分激动和欢喜,他的眸子是冷的,神色也始终淡漠。
平静得像置身事外的看客,只有微压的眉角才暴露几丝若隐若现的嫌恶。
怔楞间,萍萍的手被柳湛果决甩开,她的心也跟着一空。
甩掉粘在身上的“脏东西”后,柳湛后退半步。
萍萍被刺得眼睛发酸,又开始不受控地流眼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身后连呵了三、四声,萍萍迟钝转身,才发觉周遭已经聚拢不少人,台阶上立着一群男子,老少皆有,不认识,但看穿着,非富即贵。
萍萍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
人群中央的白发老翁急下台阶,抬臂温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人正是林元舆,他在前厅吃酒,听闻响动,随众人回首,却见是一厨娘打扮的小娘子拥抱柳湛,顿时酒全醒了,放下酒盏,匆匆赶来。
林元舆一动身,胡忠恕等人也跟着走,胡忠恕见是林公长随被扰,还斥了两句。
萍萍启唇正要作答,柳湛却比她快些:“这位小娘子认错了人。”
他的嗓音柔和低沉,没有刻意讨巧却甚是动听,在场一些背对柳湛的贵客,原先想着长随厨娘,由他们去吧,此刻听了声音,心里痒痒,禁不住绕到前来见见声音的主人。
一瞥之下,人面比嗓音更令人痴怔,好些人定在原地。
萍萍却是另一番心境,柳湛的声音,就是记忆里不断回响过的,无比熟悉,自家官人的嗓音。
可泪眼朦胧,痴痴凝望,官人却再没有没有回应她一眼。
萍萍急得胸口起伏,不由自主朝柳湛那边走:“怎么会认错呢?阿湛,你不记得我了吗?”
柳湛反剪双手,轻巧左避。
“我是萍萍啊!”
“阿湛,我是萍萍!”
一个激动,一个冷漠,围观的人尽瞧在眼里,已自咂出七七八八。胡忠恕儿子胡瑜是本地刑狱提点,比别人又多看一层——林公那长随右手始终反扣手腕,是按着袖剑,随时随地提防那小娘子。
胡瑜便在胡忠恕耳畔提醒:“爹爹。”
胡忠宽会意,眨了眨眼,胡瑜随即招呼今日来吃席的差人:“来人,将这厨娘乱棍打出去!”
差人们立刻上前,缚住萍萍两只胳膊,往背后反拧。萍萍一面挣扎,一面下意识向柳湛求救:“官人,救我!”
砰——
一棍子狠击上萍萍后背,她站不住往前搀,口中续唤:“官人,救我!”
柳湛却无声后退,直至阶前,回头同林元舆等人淡道:“我不认得她。”
萍萍楞了一楞,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阿湛不会援救她。
这后知后觉令她极其难受,脚下发凉。
砰砰又是两棍,差人们下手极重,血腥涌上萍萍口中,她却不管不顾,只盯柳湛,记忆里亲密的夫君遥远伫立,冷若冰霜。
她一字一句吐道:“官人我是萍萍,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成过亲,拜过堂,行过礼,洞房花烛,挽臂交杯,约到……”
她本来要说“约到白头”,但至“洞房花烛”那句,周遭看客遐思翩翩,不禁都拿眼笑觑萍萍和柳湛,窃窃私语。
柳湛面上愠色一闪而过,瞥了林元舆一眼。林元舆会意,又转交待胡瑜父子。
“从前你说我们要在润州开汤饼店,还说……”萍萍咽了口血,还欲继续讲下去,胡瑜手下的差人已经操起地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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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遗落的帕巾,掐开萍萍嘴巴,将帕巾强行塞.入口中。又抽了一条自己用过的汗巾,臭烘烘,在她脸上绕一圈,绑紧打结,萍萍两颊瞬间起了勒痕,无数话尽化呜呜。
砰!砰!
棍棒继续往她身上招呼,拖拉着打出去,萍萍竟不觉疼,视线始终凝在柳湛面上——他静无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不相干的物拾,是路边草木。
萍萍稍微被拖远,还未出院落,柳湛就已随林元舆等人转身回席。
萍萍被直直拖到门口,抬过门槛,往外一丢,顺台阶滚下去。
时已黄昏,但门前仍有不少百姓围观,凉风一吹,差人们酒气滋涨,倍感威风,便有差人忍拾级下来踢了一脚:“个小女昌妇,还敢搅胡公的喜事!”
“贼虫,赶快给爷滚!”
“要再见你寻衅滋事,巴巴攀附,打断你的腿!”
萍萍手撑着支起身,一仰下巴,口里的血就往喉咙滑。风吹碎发,脖颈雪白,好几名差人楞了一楞。
当中一位着实忍不住,跑下台阶,抬手摸萍萍脸:“小女昌妇是不是馋汉子了?”
差人只道长随她都主动贴上去,自己可是公差,又回忆萍萍方才宴上,一口一个官人,缠绵悱恻,唤得人心痒痒……
萍萍别头侧身,及时躲开,差人愤恨,抡起腰间闷棍,要再揍萍萍。现在她没了束缚,脑子也比同柳湛在一起时清晰许多,哪还会做鱼肉,撒丫子就跑。
萍萍似乎比差人还熟悉润州城,眨眼就跑不见了。
“小娼妇!”差人忿忿骂了两句,返回胡府。
萍萍躲在离胡府不远,两家院墙的缝隙里,听着骂声渐小,消失,这才喘气。
哼,说什么寻衅滋事,明明动手的是他们这班差人!
呲——缝隙狭窄,磨到萍萍的背。
她反手按了一下,差人们下手打的都是闷棍,皮不破,内里痛,估摸之后青紫现出来有得疼了。
但比起在西宁受的伤,算不得什么。
柳湛记不得她,自然陌生,这么一想,她觉得挨揍并不是官人的错。
萍萍心中只纠结:官人为什么不认她?
他为什么还没想起来?
怪自己,刚才又是激动又是哭,话没讲清,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才能想起来?
萍萍原地跺了下脚:一定要再见到官人!
她便朝缝隙外钻,脑袋往胡府方向偏,方才围观的人都散了,胡府门口空荡荡只剩下石狮子。
再环视四周,府对街卖香饮子的茶坊和香料铺子中间,也有一道狭缝,比她现在躲的要宽些,里面塞堆了许多废弃竹筐。
萍萍飞快跑过街钻进竹筐里,盖好蔑盖,手抱腿蹲好——这里足够隐蔽,胡府进出一览无遗,哪怕门口停驻马车也不能完全遮挡她的视线。
萍萍禁不住无声笑了一下。
随着夜色降临,胡府的小厮搭梯点亮两檐灯笼。
胡府的铜门开了关,关了开,门前辞别的宾客们由多变少,空中的酒气也越来越淡,却始终不见柳湛出来。
渐渐到了深夜,整条街彻底静下来,月光照在青石板上,遥远听得几声犬吠。
5. 第五章
*
朱方巷,裴府。
男子鹤氅玉冠,仍是白日里那幅打扮。他在院中练剑,时而伏身,时而翻腕,姿态矫捷,恍若仙鹤,一柄七尺长剑既薄又锐,生起呼呼风声。
又有一长随打扮男子,蹑手蹑脚,踱入院中。
“阿郎。”长随轻唤。
鹤氅男子手中剑依旧挥舞不停,背对长随,并无中止之意。
长随便不敢再言。
半晌,鹤氅男子兀自启唇,冷声发问:“还没回来吗?”
“没有。”长随摇头。
“后门呢?”鹤氅男子又问,手中剑仍未停,话音落地时纵身跃起,斜刺苍穹。
长随看得楞了一下,须臾,回过神来,赶紧回道:“小五一直在守后门,也不曾见萍娘子回来。”
早上阿郎马车只停前门,让萍娘子从后门溜了,晚间怎还敢犯同样错误?
忽听得大门那边哐哐乱响,长随扭头道:“可是小五有消息了?”
却见一矮个男子慌慌张张,狂奔而来,不是小五,而是家中另一名长随小四,到阿郎近前,气喘吁吁:“阿郎,萍娘子、萍娘子大闹伞宴,被胡家撵出去了。”
鹤氅男子闻言转身,挽个剑花,一道清光闪过众人眼前。他将长剑收入鞘中,抿唇沉声:“细说。”
*
走开呀,走开。
萍萍心和身子都绷得紧紧的,不住默念。
筐外面停驻了两只野狗,黑皮利牙,乍一看跟狼似的,一直嗅筐。
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从西宁回润州的路上就曾惹过野狗,那时候她不懂,被四、五只包围了还径直往前走。它们两腮抖着,发出呼呼的声音,后腿一蹬,就朝她扑来。
现在她早学乖了,它们只是在找吃的,不主动招惹,它们便也不会来针对自己。说到吃的,她这会也饿得厉害,本来厨娘们是有一桌宴席的……
咕——
萍萍肚子发出一声叫。
呵吼——
原本低头的野狗齐刷刷扭头盯向竹筐,满身的毛都竖起来,龇牙咧嘴,眼睛血红。
萍萍透过竹筐缝隙,与它们四目相对。
她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同时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
“汪汪!”野狗乱吠。
萍萍手往地上摸,期望能在这筐中摸到几颗石子,突然几声猫叫,把野狗的注意吸引过。
“汪汪!”汪汪去朝着屋顶上吠了。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打更人敲着锣鼓从旁经过,野狗们许是之前被他打过,立即停了犬吠,四散奔逃,钻入背巷。房顶上的猫也不叫了,打更人继续敲锣:“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二更了。
萍萍默默对自己说。
往常这会,是她出摊前最后的睡眠时光,但今晚整宿没睡,却没有一丝一毫困意。她的眼睛不自觉粘在胡府的大门上,毫不觉累,总觉得下一刻,自家官人就会从门后走出来。
润州没有宵禁,但到了二更天,也没了行人。偶尔猫狗和打更人,寂寥经过。三更时分,闹哄哄出来一大拨差人,互相搀扶还东倒西歪,连府门口吊的灯笼都被带着摇摆。
差人们胡言乱语,撒着酒疯,甚至有几个猫腰吐的,臭烘烘的酒气瞬间弥漫整条大街。
萍萍屏息。
她一眼就认出这帮差人里有打她那几个,愈发不敢出声。
府门口,差人们还在骂骂咧咧:“你个撮鸟,怎么吐我身上?”
“你睁开狗爷瞧瞧,你太爷我隔得十万八丈远,怎么可能溅到!”
“那我脸上怎么有唾沫?咦……这身上又有了?哎呀,是落雨了!”
“蠢材,快闭了你的鸟嘴吧!”
下雨了?
萍萍仰头,有筐盖挡着,暂时没感受到。但不一会儿,雨就变大变密,从竹篾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地上湿了,萍萍的头发和衣裳也湿了,她却并不恼,反而庆幸这雨没有早上的大。
雨滴从青石板上溅起,夜里湿寒,成了水雾,朦胧一片。
屋顶上,一道黑影脚不沾地,逐渐飞近。那人已将鹤氅换成夜行衣,耷拉着眼皮一遍遍俯扫街道。
氤氲的雾气恰好遮蔽萍萍藏身竹筐,男子扫了一圈没寻见,便逆风乘雨,往别处寻。
萍萍躲在竹筐里守了一夜。
天放亮后,街上的人车渐渐多起来,不少她熟悉的屠户推着送猪肉的货车,来往经过。萍萍咬唇,抑下打招呼的冲动,只盯胡府。
又不知过了多久,铜门对开,萍萍圆眼倏地一亮。
一大群人簇拥着中央的白发老翁出门,她家官人虽然被挤到角落里,但因生得高,仍能露出一张俊脸,她一眼就捉住了他。
昨夜,柳湛随林元舆在胡府住了一宿。
胡忠恕软磨硬泡才留住贵客,自然隐情妥帖,供奉上佳,莫说林元舆,连柳湛这个“长随”铺盖挂帐,用的也无一不是江南绝一品的桑丝云锦,胡忠恕担心众人着凉,今年已经停了的地龙客房里统统重烧起来。
柳湛这一宿除却警惕,睡得尚可,夜里沙沙小雨,见叶动却不感凉风,反倒有几分前朝“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惬意。
辰巳早膳,胡忠恕颇为用心,除却本地特色的粢饭糕、萝卜丝饼等等,还额外多备东京的汤饼,乳糖圆子和澄沙团子,口味地道,以解林公思乡之情。
琳琅满目,摆满一桌。
等到出门,胡忠恕又亲自送到门口,望见阶下停的数辆马车和行李,林元舆脸色一愣,迅速瞟了眼柳湛,也迅速向着胡忠恕抬手,撇清嫌隙:“胡兄这是何意?”
胡忠恕笑道:“今日,正好带您去看看我们润州三景——金山、‘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一过对岸便是扬州,再往上,去杭、越、湖、婺,下至毫、宿、楚、泰,当饱览尽。”
林元舆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哪能麻烦你们大费周章。”
胡忠恕便把手搭在林元舆臂上,按住道:“说得哪里客气话,您难得来一趟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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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这个东道主就这么放您走,这招待不周,一辈子心里都放不下的!”
昨日宴上,林元舆自称告假散心,胡忠恕以为自己正合林公心意。
林元舆却想,这老狗,早晨一直不提践行二字,原来打得这般主意。
他此番是领官家密旨,督促太子扬州办事,哪容得旁人跟随,更担心胡忠恕闹这一出,太子嫌自己赴宴张扬,节外生枝。
之前因那兀然冒出的民妇,就已私下向太子赔了许多不是。
他心中许多惴惴和不愉,面上却热情反按胡忠恕胳膊,相护挽臂:“知道您身子骨硬朗,但您也说了,‘老朽’了,老夫要是还折腾你,要被大家戳脊梁骨的。”林元舆拍了拍胡忠恕臂膀,“您还是在家好好修养,含饴弄孙,不要劳累。”
胡忠恕仅迟滞一霎,就堆笑续道:“那让犬子陪着,您初到江南,人生地不熟的……”
“阿瑜不点卯啊?”胡忠恕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元舆打断。
胡忠恕哑了须臾,眯眼笑得更甚。
两人都乐呵呵。
少倾,林元舆抬手捂嘴,凑近,胡忠恕会意,遣开左右,耳朵凑近。台阶上只剩下同行一干人等,林元舆才压低声音道:“老夫这趟下江南,其实是为着……一个难以启齿的心愿。”
胡忠恕静听。
“四十余年前,老夫曾有过一段旧情,楼台月下,原该美满,却因老夫一己之过,小桥冲雨,铸错分离。听闻她之后回了江南老家,却不知具体归于何处,老夫这趟来就是为再探得她的消息,消弭半生耿怀半生。老夫在菩萨发过愿,要亲力亲为,方才能找着。旁人助力,恐愿不真。”
林元舆说完已自红了耳根:“家丑,惭愧,见笑了。”
“怎会怎会!”胡忠恕忙摆手,心道人逾花甲,那小娘子只怕已作古,面上却正义凛然,眸中更燃熊熊希望之火,“林公这趟一定能寻得!遂愿!”
林元舆抿了抿双唇,似笑非笑。
话到这个份上,胡忠恕哪还会再陪着,当即放了林元舆一行人自行离去。因着林元舆说润州城里也要找一找,便连胡家的马车都没乘,一行人拐至旁的街道。而萍萍,怕围观多官人脸臊,听不进解释,记不起来,自己又讨一顿打,便摁下激动,在筐内多躲了一会,目送柳湛离去,街面上没有胡府的人了,才抬筐出来。
夜里冷时,她抱臂自暖,这会一举,才发觉胳膊僵了。
站起身,腿也麻着,如万只蚂蚁咬噬,萍萍双手抱着大腿,艰难跨出筐,再扶墙抱腿,艰难挪动一步。
眼看柳湛的身影又拐了个弯,从白点变成看不着,萍萍生怕跟丢,竟不知道哪来的精气神,一宿不眠不食,竟还能撒丫子狂追。
昨夜落雨积水,她没看路,一脚踏进泥洼,鞋袜顷刻湿透,裙也脏了。
萍萍不管不顾往前跑,待追上柳湛时,正好背街只他们一行人,袁未罗正问林公,他讲的往事是真是假?萍萍兀地冲前大喊:“官人!”
而后,再次径直扑向柳湛怀中。
6. 第六章
柳湛早在萍萍出声前,就已俱察觉。
彼时刚拐进这条巷子,他还踱在袁未罗和林元舆身后,似听说笑,就已微阖眼皮,左手反扣手腕,悄然按住袖剑。
听来人的脚步声,觉气息,像是个不会功夫的,却跑得极快,索命一般。柳湛挑了下眼皮,稍微侧身,像是更认真听袁未罗发问,实则余光偷窥巷口。
只一眼,陌生又熟悉。
柳湛楞了须臾,想起来这是昨日宴上莫名同他攀亲的小娘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一而再,再而三!
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谁派来的刺客?
官家?皇后?还是别人?
柳湛促起狭眸,仔细打量萍萍。
先依据她的发髻衣着,气息轻重,四肢姿态,判断是否藏有暗器?
和昨日宴会上一样,没有。
还不会武功,不像是来直接刺杀。
硬的不行来软的,那……难不成是美人计?
柳湛禁不住在心底轻笑一声。
本朝女子以纤瘦为美,而眼前这位却身段丰腴。柳湛自幼宫中长大,来往所见,美人如云,相较之下,她着实称不上美,只能勉强说一个眉目清秀。
“官人!”萍萍拢前呼唤。
“不得无礼!”女使蒋音和率先呵斥,紧跟着走在最前头的袁未罗也跑回来,拦住萍萍:“不得无礼!”
他重复蒋音和说的话,又咄叱:“哪里来的泼妇在这大呼小叫?”
“不、不,小哥您误会了。”萍萍连忙摆手。她因为昨日被撵,是因为自己哭哭啼啼,激动之下,没讲清楚原委,官人哪怕失了忆,也是明事理的人,于是此时此刻,于是勉力镇定情绪,温声解释:“叨扰了诸位,着实抱歉,但奴家的确不是有意冒犯,亦未乱喊。这里头有误会……”萍萍扬高嘴角,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来找我家官人的。”
她说到此,视线就不自觉离开袁未罗,落到柳湛脸上:“但……他可能……记不得我了。”
“大胆民妇!”话未说完,就再次被蒋音和厉声打断。这一声远比方才尖锐,尾音都劈哑了。一时同行的袁未罗、乃至林公林元舆,都诧异望向蒋音和,不知她缘何这般激烈。蒋音和也自知失仪,用手肘拐了下身旁的蒋望回,似责问哥哥怎么不挺身而出,又好像想让他帮她。
蒋望回右手攥着剑柄,双唇分合,似欲言又止,林元舆见状便欲斡旋,撵走小娘子,却陡然窥见柳湛抬手,林元舆瞬间合上唇。
柳湛摆了摆手,淡道:“先把她带回去。”
说罢便转过身去,“惊喜”自己送上门,岂有不收之理?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给安排的这一出?
“你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柳湛突然听见那小娘子开口——哪怕极力镇定,掩藏情绪,仍抑不住说话之人语气里的颤抖和酸涩,像是谁捏着她的鼻子,揉着她的眼在讲。
柳湛虽面色恬淡,心却又一霎莫名愕然,他缓慢回首,正对上萍萍痴望的一双眼。
萍萍鼻子酸得太厉害了,她心里一个劲喊着别哭别哭,要镇定,眼泪却不由自主一颗颗往下掉。萍萍不得不扬起下巴,仰脖望天。
柳湛睇她须臾,微微一笑:“待会我们好好聊聊。”
这下萍萍的泪库开了闸再也合不上,直往下淌,今天的太阳可真好,她隔着一层泪都能看清楚,雨后初晴,空气清新,这条巷子里的两株梧桐树叶子油绿,巷口那家人种了棵梨树,开花似雪,随风往这边吹,散落漫天。
萍萍眼睛越哭越亮,努力抑下,飞快抹了一把眼,冲柳湛漾起一笑,酒窝深陷。
柳湛淡淡噙笑,心道:此女演的,过犹不及。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林元舆不紧不慢跟上,萍萍见状,亦拔腿要追——不用押解强迫,亦无需人引路,柳湛的背影就是她的磁石。
刚跑一步,一只胳膊兀地横在萍萍身前:“唉?唉——”
萍萍抬首,见还是方才出声,昨日宴会同柳湛挨坐的少年,便福身一笑:“小哥好。”
袁未罗吸气瞪眼:谁要同她打招呼?!
自己是明晃晃来拦人的!
殿下岂容蒲苇攀附,她有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还有小哥?
自己已经年过十七,早已不是孩童!
萍萍不知袁未罗气恼,已自行往左挪步,打算绕过他去追柳湛。袁未罗见状也往左移,伸长胳膊。
萍萍改右,袁未罗再拦。
萍萍止步,含笑施礼:“小哥,我要往前去,劳驾您让一让。”
袁未罗睁大眼瞅萍萍:这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竟能大大方方对视,坦然提要求?
而且还笑!
袁未罗犹如拳打棉花,噎得难受。
而萍萍则趁他分神的功夫,成功绕过去。袁未罗急忙追拦,脱口而出:“我劝你老实点,别打我们殿——”
差点说漏嘴,及时止住,眼下情形,又不能唤柳湛郎君,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卡了半晌,含含糊糊:“你、你……别打歪主意啊!”
萍萍心里眼里只有柳湛,耳朵里传进袁未罗的警告,只笑着点了点头
袁未罗却以为她听训了,瘪了瘪嘴:“这还差不多,对了,叫什么?”
半晌,萍萍反应迟缓:“啊?我没叫啊?”
袁未罗咬牙,他问的是——
还未解释,萍萍已自醒悟,忙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我想岔了,我叫萍萍,萍水相逢的萍。”
袁未罗又问:“本地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萍萍却反问,一个问题且换一个问题。
她想问问官人新交的朋友,官人这几年都在作甚么。
“你!”
“够了,阿罗。”忽有人低低打断。
男声从萍萍头顶上发出来,她恍觉自己鬓角的碎发都被这声音吹起,不由仰头张望,又因碎发扫着眼睛,便眨了眨眼——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和自家官人样式相仿,颜色不同的圆领袍,不知何时来到她和少年身边。
这男子一同萍萍对上眼,就即刻垂下脑袋,眼瞅地上的青石板。
他盯着地面,却同袁未罗讲话:“万事待会再说。”
袁未罗缩肩:哎呀,糟糕!多谢蒋殿卫提醒!
殿下交待了,要把这萍娘子先带回去,那自然是殿下亲审,哪轮到自己,一个内侍越俎代庖?
方才见她冒犯无礼,自己一下气糊涂了!
缩着肩膀瞅林云舆,正对上林公目光,他便啧舌垂臂,一溜烟小跑,追去林公左右。
转眼间,只剩下萍萍和魁梧男子。
她想,这人应该跟那少年一样,也是阿湛新交的朋友,便朝着魁梧男子颔首一笑,算作招呼,而后拔腿,要追柳湛,魁梧男子却在此刻发问:“娘子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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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急事么?”
萍萍闻声回头,对上男子的眼,男子又把头低下去,解释道:“看你行色匆匆。”
萍萍笑道:“是有急事,我有话急着要同我家官人说。”
千言万语,异常迫切。
男子却道:“街上讲话不方便,小底以为,再急的事也该寻个落脚处。”他顿了顿,浓睫微颤:“当然,仅只提议,抉择还在娘子自己。”
一行人说说行行,眼下已转至南徐大街,人流如织,鱼龙混杂,萍萍想了想,她要同官人叙的回忆,一两个时辰都讲不完,是得找个坐的雅间,平心静气地聊。
萍萍便朝男子盈盈一拜:“所言极是,多谢提点。”
男子即刻回礼:“闲言絮语,不必言谢。”
言罢退后半步,与萍萍再拉开些距离。
萍萍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柳湛——街两侧的点心铺、布店、米店,客人和卖家都在叽叽喳喳,人头晃动,但自家官人的背影始终瞧得着。
不近不远,他在她眼里没丢。
她一想到这瞬间就变高兴,酒窝旋得更深。
几只麻雀竟从檐上飞下,啄路面上掉落的米粒,就在她前面。
好大的胆,竟不惧人。
她笑着绕着麻雀,步伐愈发轻快,她发现男子依然跟在自己后面,便回头问道:“您是阿湛朋友吗?还不知怎么称呼。”
麻雀扑翅飞走,男子立定低头:“小底姓蒋,名望回。”
“蒋望回。”萍萍呢喃,今人高山仰止,仰望孔门十二贤之首颜回,希望自己也能有颜回一星半点之材。
“那你的字岂不是‘希颜’?”她回头笑问。
本是句玩笑话,蒋望回脸上却无半点笑意,也没即刻低头,愣愣看了萍萍一会,才缓缓应道:“是。”
萍萍旋即告诉他:“我叫萍萍。”
知道了别人的,也要告诉自己的,一个回答换一个回答。
蒋望点了下脑袋,算作回应,而后目往左移,避开对视。他动作迟缓,还没移完萍萍就已回转身只眺前方。
众人揣测柳湛心思,审讯要寻隔墙无耳,清幽僻静,万不能入酒肆、茶楼,因此走了很长一段路,逐渐远离繁华。
期间萍萍回身又同蒋望回说过两回话,蒋望回皆低头隔着一段距离,言简意赅作答。众人最终挑了一家因为僻静,尚无人入住的久住。萍萍看沿路寻访问价,精挑细选,只有蒋望回在做事,沿路询房,便在入厢房后,两人独处时,到桌边亲沏一盏清茶,捧到蒋望回面前:“您辛苦了。”
双手捧高,将将到蒋望回心口位置。
蒋望回猝不及防,忘了低头,呆愣凝视。
片刻后,飞快后退,拉远距离,低头道:“娘子且请稍后。”
“嗯。”萍萍点头。
蒋望回仍垂首,滑了下喉头:“你想见之人就会来与你见面,娘子且请稍后。”
萍萍心道,这人呆呆的,把同样的话重复两遍,但她自己也常犯呆,所以全无嘲笑之意。萍萍正要开口道谢,蒋望回却急速退了出去,也没有接她那盏茶,瓷盏仍捧在萍萍手上。
她无奈摇头,放下茶盏,坐在桌边专心等自家官人。
半晌,不闻门外响动。
萍萍胳膊搭在桌上,轻点脚尖,随时间流逝越点越快:阿湛怎么还不来呀?
却不知柳湛此刻就伫在门外,只不过刻意屏了呼吸,不令萍萍察觉。
7. 第七章
他想听听这女子独自在房内做什么?
是正布置机关?
还是往茶点里下毒?
柳湛听见的只有轻微却焦灼的拍脚和叩指声。
少倾,林元舆拾级上楼,由远及近,柳湛仍伫在门外,侧对林元舆,默抬右臂。他虽然面色平淡甚至称得上和善,却仍惊得林元舆心头一跳,下意识鞠了一躬。
林元舆望厢房,再窥柳湛,明白过来,无声告退。他屏了呼吸,蹑了手脚,其实哪怕跟他相伴下楼,也未必能听见声音,柳湛却觉脚步与呼吸一并聒噪,房内的女子定然察觉了动静。
既如此,没必要再站在门前了,柳湛手一抬,推门入内。
萍萍眼睛骤亮,倏地从椅凳上站起来。这屋子窗少,只临街一扇,还被关得严严实实,白日屋内就昏天暗地,柳湛推门带进一束微光,萍萍顿觉光芒万丈,无比明亮。
亮闪闪汇聚到她眼睛里,成了星潭。
萍萍先挑高眼皮望了眼柳湛耳后小痣,而后深锁他的双眸,含笑福身,像记忆里无数次那样柔声唤道:“官人万福。”
柳湛凝视萍萍面庞,沉默须臾,而后平缓开口:“这位娘子缘何一再认为在下是你的夫君?”
“因为你就是我官人啊!”
柳湛默不作声,视线下移,落在萍萍的鞋袜和裙角上,方才在巷子里就有留意,鞋袜罗裙满是干了的泥点子,邋邋遢遢,仪容不端。
萍萍见他不回应,有些激动,脚下不自觉朝柳湛靠近:“化成灰我也认得!”
转眼两人只隔一个身位,柳湛身往后退,唇角却勾起,抬手笑阻;“小娘子切莫激动,你我先坐下,再说清楚。”
说着便往桌边走,看似客气引萍萍入座,实则迅速远离。
萍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官人让她坐,她就乖乖坐,快步跨到桌边。柳湛看她坐了,才在对面隔着一整张圆桌的圈椅上坐定。
他见萍萍投来一笑,犹豫一刹,回以一笑,本是敷衍,萍萍却觉他眸子清润,神色温柔,从前的官人又回来了,待会一定能说清。
她的心也暖了,静了下来,盯着柳湛,一笑再笑,柳湛不紧不慢别首,这脑袋一偏,视线就落到了圆桌上蒋望回准备的茶点,皆是些江南容易买到的果子:五香糕、镜面糕和酥油鲍螺。
应该都是新鲜的,不仅模样玲珑别致,还飘着幽幽甜香。
柳湛无动于衷,直到听见萍萍肚子咕叽了一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响亮。
柳湛挑眉,指向茶点:“娘子要吃些么??”
“好啊!”话音刚落,萍萍就唰地站起,伸长手臂够了一只酥油鲍螺,双手捧到柳湛面前。
她笑嘻嘻:“官人你也吃。”
柳湛也笑,却是微笑不语:原来毒下在这只果子里。
萍萍却很是热情:“吃呀!”见柳湛不接,她又道:“这可是你最喜欢吃的。”
柳湛唇角仍泛笑意,酥油鲍螺要发酵了奶乳,混上蜂蜜、霜糖,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世人几无不爱,甚至有人称它为“沃肺融心,天下至味”,她把毒下来酥油鲍螺里,的确是好选择。
只是很可惜,官家嫌恶牛乳,宫中鲜少制酥,柳湛自然不会忤逆官家,吃得也少,更谈不上喜爱。
他笑她的计拙,徐徐启唇,正打算诱她先吃,却见萍萍顺手又抓了另一只鲍螺,塞进自己嘴里。
柳湛错愕,心中细究毒之微妙,眼睛扫向萍萍,那白花花酥油都沾在她嘴角上,好不讲究。
柳湛微微蹙眉。
萍萍依旧不察,只想着:官人莫不连酥油鲍螺也忘了?
眸光一黯,口里香香甜甜的酥鲍也骤失味道。
但她很快振作,同柳湛和颜悦色:“官人,这酥鲍你从前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吃的。”
“可外头卖得死贵,所以我学了自己做,遇着你后,也给你做,其实也就是熬一熬掇一掇的事,你却说工序麻烦,怕我累着,自己偷偷学了,而后——”萍萍咧嘴,露出两排皓齿,酒窝深陷,“就变成都是你做,我就跟个张口燕似的,吃现成的。”
柳湛心中轻笑,这女子忒异想天开。
萍萍吃东西极快,三五口一只酥鲍全咽下肚,可肚子却继续叫囔,咕——咕——
她不好意思冲柳湛笑笑,左手却仍往桌上伸,抓起第二只酥鲍送进嘴里,右手拖着酥鲍,始终递在柳湛眼前。
少倾,柳湛接过她递来的酥鲍,慢道:“这么饿,方才怎么不吃?”
萍萍楞了下:“我们不都是一起吃的么?”
那些日子里,阿湛觅得一只鸡腿,哪怕揣怀里走几十里路,也要带回来给她吃。而她,她掰下一大块鸡肉,也分给他。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有吃独食的道理?
她把从前的作为,心里的想法,全都直率同柳湛解释了。
柳湛不置可否,另起话头:“没吃早膳?”
“没有。”萍萍什么都不隐瞒,将自个蹲守胡府的事告知,说到守了一夜时,柳湛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回扫。而萍萍,讲得快,竹筒倒豆子,很快又绕到柳湛是她失散的夫君这件事上。
她口口声声,诚诚恳恳,那般笃定。
柳湛淡垂眼帘,收回目光
“我俩是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的。”其实六年来她自己也就记起二十九件事,拣最重要的先讲,剩下的一个接一个,也要逐一说与他听。
“那回我害重病,你背我一步一磕上金山寺求僧医。后来在山上休养了半年多,你一直照料我。三月三正好是我生辰,我们在山上望润州城,你说将来想在城里开间汤饼铺,卖银丝面,臊子要用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兼卖冷淘。”她事无巨细,如数家珍,“你说给你最多六年时间,就能把铺子开起来,我感叹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感觉是很漫长的事,没想到——”萍萍垂头一笑,“一恍,下个月就整六年了。”
时光流逝,还好她抓紧时间,赶在官人说的期限内张罗起汤饼店,想到这,萍萍脸上浮现出数分骄傲,带着期望看向向柳湛。
柳湛眼帘未抬,心道:此女虽然活泼,但面相到底不似十五、六岁,二十三还符合。他漆眸缓移,刚好瞥见萍萍抓着酥鲍的手,骨节比寻常小娘子粗深,一看就是做活路的,也不知是哪位对家,从何处寻来?
柳湛抬手,接下萍萍递来的那只酥鲍,笑问:“我与娘子是怎么相识的?”
萍萍的心瞬间就颤起了:他在听自己说话!他主动追问!他是不是快记起来呢?
她高兴得不得了,又略有遗憾,噘了下嘴:“我不记得了。”
她忆起来二十九件事里没有初相识。
“但官人你从前肯定是待我天下顶顶第一好的!”
她有这份笃定,一回忆起官人,心头就涌起数股甜蜜暖流。
“我其实也算是失了忆,现在记得的就剩二十九件事情。”她如实相告,本来也没打算瞒夫君,“起初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发生在哪里,等来了润州一看,全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原来都是润州发生的。我想……我俩大概也是在润州相识的。”
柳湛虽接了酥鲍,却未吃,搁在扶上的手捏着那只酥鲍,旦夕又问:“娘子原先不在润州?”
“不在。”萍萍摇头,“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西宁。”
“从前的事好像晚上做梦,早上一醒,就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慢慢回忆,但除了你,仍忆不起旁的亲友,也寻不见他们。我想,他们许是和官人你一样,去了别处,要等回润州重聚,才能重想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前后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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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块大石头,并不知道身处何处,还是遇到了马队,才晓得在西宁。”
西宁边关,距离润州数千里遥,萍萍从前和别人说起,没一个信的。她怕柳湛也不信,有些忐忑,紧紧盯着他。柳湛面色却始终温和疏朗,会含笑同她对视,一眨不眨,眸若深潭:“西宁徒步润州,千里遥艰难险阻,一路辛苦了。”
一句话,惹得萍萍鼻又发酸。
从西宁跋涉到润州,一路摸瞎,还没有路引,的确无比艰难,旧伤未愈添新伤,她想着就发酸,但不能被阿湛知晓,不然他会伤心着急的。
萍萍急忙吸鼻子,高高扬起嘴角:“也不是很辛苦,有时能搭上马车。”
“沿路可遇着趣事?”柳湛又问。
“遇着了啊!”高兴的事可以分享,萍萍身往前倾,“我一开始进的是湟水谷地,那里长川长河,绿柳良田,半点不荒凉……”
柳湛在她凑近那一刹,眉头极隐秘地蹙了下。
“……跟润州有三分像呢,但比润州凉爽许多,到盛夏依旧凉飕飕的,我遇着了传说中的吐谷浑人,他们那郎君戴罗幂避风沙,娘子们都梳辫子,同吃同住,她们教我也梳了一根——”
“吃些什么?”
“牛奶、羊奶、马奶、驼奶。”萍萍掰着指头数,然后又一个个掰着退回去,“牛肉、羊肉、马肉、驼肉。”
柳湛抿了下唇。
萍萍一扬下巴:“也吃麦子、菽粟,他们那种不了稻米!”
“我听说吐谷浑人爱种仙草,确有此事?”
“假的。”萍萍不假思索回应,“种仙草的是回回,他们管那不叫仙草,叫苁蓉,长在沙子里,分草的和肉的两种,草矮肉长,能到我腰这呢!回回们把它摘了炖菜、下药,堪比灵芝,所以买它们的汉人一传十,十传百,都呼仙草。”
少倾,柳湛缓缓接话:“原来如此。”
“是呀!”萍萍咧着嘴笑,只觉得了鼓励,想将西宁到润州沿路风土人情,凡是喜事稀罕事,尽皆说与柳湛听,但柳湛只听了几段,便跃至润州:“娘子最后到了润州,就不再走了?”
“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开汤饼铺子。”柳湛前脚话音刚落,萍萍后脚就接,“这可是我俩的约定。”
她这才意识到絮絮叨叨,尽讲自己见闻,并不是和柳湛的共同回忆,还好,官人把话拉回来了。萍萍感激望了柳湛一眼:“我到润州后,发觉自己的口音和润州人一样,我应该就是润州人。”
她看向柳湛,他还捏着那只酥鲍,官人不饿么?
还有一只空出来的手,想像从前那样拉住他,十指紧扣。
“但官人你肯定不是润州人,在我……梦里,你就讲这口官话。”萍萍笑了又笑,那酒窝陷了又陷,“一模一样。”
“没变过,就只一回,你帮我挡了一刀,流好多血,人变虚弱,嗓音都变了。那天你肠子都漏出来了,我吓得赶紧捂住,心里慌得要命,只祈求这刀子能改捅在我身上,别让你受伤。”
现在回想,萍萍心犹悸,且揪着疼,她看向柳湛:“官人肚子上还留着这道疤吧?丹田往下一个指甲盖的地方,足有四寸长,从这划到这……”她比划着,眼睛盯向柳湛小腹。
柳湛金枝玉叶,怎可能受伤?
小腹上更无半点疤痕。
柳湛只觉萍萍荒谬,又疑她缘何这么一说?萍萍却已忧心起官人这道伤康复得怎么样?六年过去,阴雨天是否会和她身上的疤一样,痛痒难耐?
她情不自禁靠近柳湛,上手要掀他的圆领袍,查看刀伤。
柳湛骤地后仰躲过,抬手捉住萍萍乱动的手,心内恼怒:原来此女循循说辞,是想靠胸贴肉,与他肌肤相亲!
放肆轻易!
以为这般瓦舍窑子里的做派,就能诱得到他?
8. 第八章
柳湛虎口掐着萍萍手腕,不自觉加注两分力道,后又减力,捉着她的手,连带着胳膊远远带离。
身前空了,柳湛齿在唇后叩了下,方才启唇,浅笑致谢:“多谢娘子关心,已经大好了。”
萍萍手腕本正吃痛,一听说大好,瞬间什么疼什么痛都没有了,喜道:“太好了!”
片刻,她又开始担心柳湛和她一样,为了不让对方伤心,报喜不报忧。
萍萍复又上手撩袍:“不行我不放心,你撩起来给我瞧瞧。”
柳湛迅速抬起胳膊格挡,萍萍手滞半空,愣了一愣,而后缓缓回味方才那一掐,数分怔忪。
“官人,你方才……为什么掐我?”她唇瓣分合,慢似呢喃,“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柳湛不应声,看起来面平如镜,无波无澜。
这反而增添了萍萍的紧张。
她牢牢盯着柳湛的脸,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想起来了?”
“想起了多少?”
“官人?”
“你说话呀!”
萍萍每追问一回,心就跳慢一拍,声音开始打颤,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时,柳湛启唇,颔首微笑:“是想起来了。”
萍萍长长松了口气,热泪盈眶。
她起身想要拥抱柳湛,柳湛却上身后仰,手抬半空,隔起他和萍萍。
他举止优雅,不疾不徐,让人觉不出唐突。
柳湛含笑,温柔叮嘱:“你先坐下,在这等我,有样信物要拿给你。”
“嗯,好!”萍萍脑袋似棒槌敲鼓,一下下点,“什么信物?”
“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好。”萍萍已经坐回椅上,仰着头凝视柳湛的脸,为了按捺激动,两手不知不觉握成拳。
柳湛冲她笑笑,点头,放下手中那只拿了许久的酥鲍,起身往门口走。
她想他既然记起来了,禁不住多嘴:“官人你这几年都在哪?在做什么?过得可好?和你同行的那些人都是朋友吗?”
她许多问题,柳湛步下滞住。
少倾,他背对萍萍作答:“我在林员外家做护院。”
说罢开门抬脚,跨出房去。
柳湛带上房门后,即刻面沉如水。
但拾级下楼时,又恢复了面朗风清,温和神色。
楼下厢房里候着林元舆、袁未罗、蒋音和,柳湛一进门,三人就齐刷刷起身。
袁未罗还小跑着来关门。
门一从内锁上,柳湛就抬手示意大伙重新坐下,自己也落座,淡问:“希颜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蒋音和边说边近前奉茶。微服私访,自然不能用贡品,取江宁栖霞买的雨花团饼来点。瓶内已经提前煎好了水,调膏一点既沸,纤纤玉手未染丹寇,摆弄间赏心悦目。
待成,蒋音和屈膝双手奉上,柳湛接过呷了一口,递还蒋音和。
音和笑道:“郎君,这边还有些茶点,都是哥哥之前买回来的。”
说罢五指并拢指向桌面,上头摆着五香糕、镜面糕这两样,都已经验过毒。
柳湛嗯了一声,并没有尝。
就在这时,蒋望回推门入内,见柳湛已经回来,并不吃惊,躬身下拜:“郎君。”
柳湛抬手,蒋望回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无字的信札,埋首递至柳湛身前:“这是属下查到的。”
柳湛接过拆开,取出里面薄薄一张吴笺,上头写着:方萍,庆丰二年生人,润州丁卯街方家独女,父母亡故,常年在朱方巷卖洗面汤。
柳湛心思飞转,今年是庆丰十九年,那她才一十七岁。
背面是萍萍的过所牒,只一个戳几个字,上头记载萍萍长到十七岁,唯只出过一回润州城,是去江陵。
骗子,柳湛心头默道,随后将吴笺丢入取暖的炭盆中,顷刻燃为灰烬。
柳湛起身:“启程去扬州。”
林元舆和蒋望回先后应诺,袁未罗却上前一步,追到柳湛身后:“郎君就这么走了?那上面那小娘子怎么办?”
柳湛缓慢回首,发现不仅袁未罗眼巴巴等一个答案,蒋音和也盯着他。
“郎君如何处置那小娘子?”袁未罗追问。
蒋音和不说话。
柳湛目光缓慢挪动,从袁未罗脸上移到蒋音和脸上。
四目相对,蒋音和启唇:“郎君不如……”
她说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袁未罗惊得“啊”了一声,他只想着罚板子坐监,没曾打算要人性命。蒋望回亦瞥了眼妹妹,欲言又止。
“不用管她。”柳湛语平无波,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
“不管?就允她这般滋扰郎君?”袁未罗后脚追上去。
柳湛不再开口,那女子是土生土长的润州人,不曾远行,却侃侃而谈西宁至润州沿路风土人情,丝毫不差,显然提前下过一番狠功夫。
西宁州在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晏宁川治下,但她应该不是小晏经略相公的人,断没有傻到自报家门的。
柳湛琢磨晏宁川的朝中仇家,已自有了两名人选,其中一人正得官家喜爱。与手沾鲜血,撕破脸皮,倒不如留那小娘子自生自灭,借刀不沾血,任务失败,她的家主自会惩罚她。
柳湛阖唇出门,袁未罗和蒋音和紧跟,接着林元舆也跨出门外,蒋望回脚步稍慢,眨眼间落到最后。
柳湛回身瞥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旋即跟上,一行人乘车来到码头,重新登船,顺流而下,驶向扬州。
萍萍依旧等在房中,听柳湛的话,不曾想过踏出房门半步。
因为高兴,她两边嘴角始终高高扬起,一想到日后和官人一起经营铺子的场景,就禁不住傻乐出声。
夕阳西斜,落下山去,玉兔高升,润州城里点了灯。
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萍萍在的这家久住,是对刘姓夫妇开的。柳湛等人离开时,夫妇俩只当他们是出去闲逛,没放在心上。直到敲了二更钟,守在门口的夫妇俩才开始担忧,刘娘子肘拐自家官人:“唉,客人怎么还没回来?”
“不是还有个小娘子没出去么?问问她不就晓得了?”店主人没好气道,“要是别的客人今晚不回来,咱们吹灯关门,还能省点油钱。”
“省省省,你就知道省!”刘娘子掐他一把,“万一还有人要来住店呢?”
还空着三个单间呢!
“拉倒吧!晚上什么时候有过客人?”
“你——”
“我去问问,早知道,早熄灯。”店主人说罢便差使小二,执灯前方照亮,他在后行。
主仆俩前后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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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萍萍厢房门口,小二起手叩门。萍萍正打盹,听到敲门声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阿湛!”
她提着裙子朝门口跑,开门便问:“官人你带了什么信物回来?”而后眸光骤黯:“店二哥。”
又瞧见小二身后半明半亮的人脸,再行礼道:“主人家。”
店主人和小二都回了礼,店主人堆笑道:“这么晚还叨扰娘子,实属抱歉。”
“没事、没事。”萍萍笑着摇头,想问问他们瞧见阿湛进出了吗?可有告知他们去哪里?正要开口,店主人先她一刹发问:“小娘子,咱们问问,那几位客官晚上还回来吗?”
已经过了二更,就算在外头闲逛,三更也都关店了。
“回来的!”萍萍坚定接话,几乎是店主人前脚音刚落,她后脚就应了声,眼睛亮晶晶,一望见底,“我官人去取信物,马上就回来。”
“你官人?”
“就是穿白袍子那位。”萍萍说起自家官人,就不自觉勾起嘴角。
穿荼白圆领袍的客官样貌身段皆举世无双,令人过目不忘,一说店主人和小二就想起来。
店主人将萍萍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娘子虽不及那位客官卓绝,但相貌也不错,挺好看的,尤其两个酒窝讨喜。店主人就忍不住多问两句:“娘子听口音——是我们润州本地人?”
“是。”萍萍笑着点头,“我是润州的,但我官人不是。”
“小官人哪里人?”
“东京。”
“那怎么到润州来?”
“他在主顾家里做护院,主顾来润州,就跟着来了。”
“哦、哦,那主顾是不是那个白发老丈?”
“正是。”
“原来是东京来的员外啊,他们一行人好像是讲的官话。”
……
话没收住,一下闲扯许多,后半段刘娘子也过来了,瞧瞧自家官人,又盯着萍萍瞧,听到萍萍说自家从东京来的官人,刘娘子立马打趣,开了好些个小夫妻的玩笑,惹得萍萍红了脸。
最后店家夫妻说好再等等柳湛他们,反正刻把钟就到三更。
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窗外更声渐近,店主人沉默须臾,骂道:“骗子!”
说罢狠狠吹灭烛台。
白白浪费了刻把钟灯油。
“唉——”刘娘子拉着自家官人。
“怎么?”
“你说……”她放低声音,“这萍娘子该不会是被抛下了吧?”
“人家付钱住店,管那么多!”
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寂寂长夜,三更更声仿佛一只长箭,穿透墙壁房门,直射.进萍萍心房。
这么晚了,她担心柳湛是路上遇着麻烦,才迟迟不归。
萍萍坐不安稳,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渐渐走到窗边,想眺一下外面情况,也许正好就望见官人回来了呢?
她抱着希望眺去,结果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弯月穿行云雾,若隐若现。
三更天,这地又偏僻,莫说醉汉乞儿,就连只黄狗都没有,萍萍竖起耳朵听了许久,仅能捕捉到极其遥远地方传来的大江奔涌之声。
浪花好像打到她心里,重重一拍,她心莫名一沉,寒从脚起,顷刻浑身冰凉。
9. 第九章
“阿湛一定不会丢下我的。”她自言自语,右手攥拳捶在左手掌心——官人好久没回润州,变化颇大,会不会人生地不熟迷路了?
萍萍立马想去找官人,但又怕出去时他正好回来,两厢错过。
他们不能再错过彼此了。
萍萍纠结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守在客房里,等待柳湛归来。
一宿不敢阖眼。
为瞧清窗外有没有归人,窗户整夜半关,到清晨萍萍的袖衫上衣全是雾气,冰冰凉衣料紧贴肌.肤。
萍萍的目光从路面移上,抓紧望了眼天,虽然雾重云阴,但还是亮的,没到卯时也过寅时了。夜里就够冷,按道理白日应该暖和些,怎么却觉更冷了?
那日做厨娘要在炉灶烧火,脱了外衣,后来堂上直接被打出来,外衣拿不成了,萍萍身上只一件薄袖衫,窗边风一吹,冻出了鸡皮疙瘩。
萍萍哆嗦了下,抱臂搓臂,窗户还是不能关,不然错过官人了。
*
扬州。
十里不同天,过了瓜州皆是艳阳天,柳湛他们的客船顺风顺水,昨日就已抵扬州。在客栈好眠一宿,养精蓄锐,今早往城中最热闹的炮山河去。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腾腾的热气和吆喝一并从早茶摊传来:“蟹黄汤包,千层油糕——”
旁边的汤饼铺在卖虾籽阳春面,一碗接一碗。
姚黄魏紫,水晶芍药……也不知打哪弄来这么多鲜花花,成簇摆着在街边,似锦如画,在骄阳的照耀下格外动人。
湖面上,游船云集,珠帘半卷红袖招。
任袁未罗是宫里来的,也看得喜不自禁:“真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春意正浓,太阳晒得人身上舒服,袁未罗挑帘任风拂面:“难怪人人梦扬州,我现在呀,还缺一把扇子,扇一扇才是真春风得意呢!”
柳湛与袁未罗、林元舆同坐一车,在旁听见,轻垂美目,微微一笑。
“吁——”雇的马夫勒缰停车,声音从帘外传来,“员外,到了。再往前车走不了了。”
“嗯,知道了。”林元舆在内应声。他话音还未落,袁未罗就挑起帘子跳下车,和马夫一道搭好脚凳,高抬胳膊扶林元舆下车。
柳湛随在林元舆身后钻出马车。刚好一辆串车也经过停车,眼看要擦上林元舆身体,柳湛抬手拉了他一下,帮他避开。
林元舆身体立僵。
“员外小心!”袁未罗迟一秒反应过来。
林元舆尴尬笑了笑,此时蒋氏兄妹也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汇合。
水边游人如织,众人前前后后,随着人潮走,袁未罗瞅了又瞅水面,嘀咕道:“这说是河,怎么瞧着像湖?水面好宽!”
“呵——”林元舆点头笑了一声,负手边行边道,“这炮山河啊,原先是扬州的护城河,千百年间,几番扩建,渐渐形更类湖,但人们还叫它护城河,后来又叫保障湖。扬州话里,‘保障’读起来像‘炮山’,久而久之就成了炮山湖。”林元舆虽非江南人,但讲到这里,忍不住显出几分学究姿态,别着嗓子学扬州人讲“炮山”二字,刚学完,袁未罗还来不得夸赞,旁边百姓便有多话的回头:“我们扬州人可不这么说话!”
“咳、咳!”林元舆连咳两声,下意识回首望柳湛,太子殿下依旧淡然,面上丝毫瞧不见取笑之意。
林元舆脸上红烫稍淡,对视下,不得不朝柳湛挤出一笑,而后转回头。
左看右看,打哪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林元舆才发现,自己一行人已经从跟着人潮走,变成被人潮推着走,行快行慢皆不能,亦难顿脚。虽有蒋望回挡着护着,分拨人潮,仍有行人无意擦到林元舆肩膀和手,他急忙再次回望柳湛,太子殿下亦如是,有几位行人经过时,几乎是贴着太子殿下走。
这成何体统!
林元舆张望周遭,急指湖面:“希颜,雇艘船。”
“好!”蒋望回应声转向,胳膊如桨拨水,艰难辟出一条拐了弯的,通向码头的道路。
炮山河上的码头人称“御码头”,前朝的前朝高祖皇帝曾在这里登过船。湖上的游船迥异于江上,全然着重一个“游”字,在水面上兜一圈,逛完炮山河十二景,回到原地。
人多,船少,蒋望回赶紧挥手招了一支,没有细挑。那船家摇橹靠近,开门见山,与蒋望回说价钱:“大官人是包船啊还是搭伙?”
“包船。”
“包一日兼夜游十两,不夜游六两,单兜一圈五百文。”
蒋望回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张交子,船家眼睛雪亮,一眼瞅清这是张面额最大,一百两文银的交子,正窃喜着,蒋望回镇定道:“单兜一圈。”
船家挑了挑眉。
蒋望回将交子递给船家,船家思忖是不是剩下的皆是赏钱,又不敢问,但装傻充楞收下也不行,便旁敲侧击:“大官人没有小点的么?”
“没有。我们从外地来,为着行路方便,身上只带了这样的。”
船家抿了抿唇,只找转身开钱箱给一行人找零,行动慢慢吞吞,蒋望回却始终不提赏银的事,等零零碎碎都找给蒋望回后,他指间摩挲铜钱,缓了须臾,才拿出一百文递给船家:“梢公买酒。”
“多谢大官人,咱们上船,上船!”船家笑嘻嘻拉紧栓绳,热情洋溢,心里却道哪里来的外地瘪三,抠抠搜搜,不懂规矩。
蒋望回和柳湛一左一右,恭敬护着林元舆上船,袁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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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和蒋音和走在后面。袁未罗一跃上船,引得船头灯笼摇晃,他抬手摸了下灯笼:“这还缠金红纱的?”
“走了。”蒋音和拉他进舱。
舱内柱梁亦缠了彩帛装饰,还在坐席中间摆满鲜花,船行花开,风暖花香,加之湖上时不时传来歌声欢笑声,好不醉人。
一行人都是初次游炮山河,并不知道因为银子没到位,平堂山、熙春台、九曲池……这些个景致船家讲解时皆有敷衍,东蜀岗更是提都没提。
到炮山河最著名最热闹的经典,船多拥堵,不得不停下,船家才多讲两句:“炮山河上有二十四座桥,也就是我们扬州人喊的念四桥。眼前这座叫南阿师,用汉白玉造的,您们眯起眼睛看,是不是像仙子白玉带?前朝小杜大人写给韩判官,说‘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那最脍炙人口的两句诗正要配合桥上箫声,脱口而出,就听前面尖囔高叫,吵将起来,连带着四五只船摇动,随波传荡,柳湛他们乘坐的游船也跟着左摇右晃。
“怎么了?”袁未罗脑袋探出窗外看热闹,听了半晌,似懂非懂,问船家,询林元舆,终于摸清楚了,原来一个桥洞,只能一船进,一船出,却有四船都要进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停船吵起来。
“只见会轿吵,会马吵的,江南人就是稀奇,竟有会船吵的。”袁未罗同大伙说笑。船家却苦着脸道:“诸位员外官人,这一时半会应是走不了了。要不……返回去?”
他一问,蒋望回回头似望林元舆,实际亦窥柳湛神色,林元舆也在偷瞥柳湛,等船家快要望过来,他立收了视线,指桥旁边的码头道:“那边就近能停吗?”
“停是能停,不好划,得雇纤夫。”
“多少钱?”蒋望回自觉开口。
船家报了一百文,蒋望回从方才找回的一吊钱中数一百二十文交予。船家便朝岸上吆喝,抛绳,纤夫们嘿嚯哈嚯,粗砺的麻绳几摩进肩里,等下了岸,辞别船家,已经走出去几十步,袁未罗才后知后觉:“如果我们自己去讲价,纤夫们会不会便宜点?”
余下的人沉默不语,船家自然有赚,但天家贵胄,并不在意区区差价。
袁未罗却愤愤不平:“他都收了二十文酬谢了!”又道,“我这会去问纤夫,看他们报什么价?”
蒋望回将他拉住:“上都上岸了,你这会去问,他们只会报同梢公商量好的价。”
蒋音和亦道:“别忘了我们今日出来,是要做什么的。”
袁未罗立马噤声。
林元舆先对视柳湛一眼,继而指前方道:“前头那家脚店,过去瞧瞧?”
前方插.着蓝白相间酒旗的脚店远远望见,门前不见人,只闻扑鼻香。
10. 第十章
众人都挤怕了,纷纷附和,走入脚店。
嚯!里头怎么还是人挤人?!
酒博士、焌曹、甚至连帮闲跑腿的闲汉都忙不过来。林元舆一行人在盆栽的青松立了许久,才有酒博士来接待:哟,员外、大伯,怠慢,怠慢。”
“几位里面请,今儿想喝点什么?”
雅座人多嘈杂,喧闹不逊街上,中央还有表演杂耍的,正吞着火,起哄一片。林元舆把眼蒋望回,蒋望回便问:“有包间吗?”
“有的有的。”
酒博士便引众人上二楼。开了门,里头用水晶珠帘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坐席四张,里间摆着一张卧榻。林元舆上首入座,其余人等包括柳湛,均立在他身后。
负责接洽张罗的依旧是蒋望回,他点了些本地的香醪糟,因到饭点,又要了午膳。蒋望回没用方才船家找的碎银,反而掏出另一张百两文银的交子,让博士好找。
待博士出门后,林元舆看了眼蒋望回,含糊抬手:“希颜,你们也坐。”
这时博士安排的二位斟酒焌曹正在走廊上,听不清房中言语,却被柳湛好颜色吸引,正好奇望盯着这厢。柳湛面色不改,徐徐走到林元舆身侧:“谢谢员外。”
说罢在林元舆左侧坐定。蒋望回见状也落了右边座。
三人两几,二位焌曹走到茶几后面站定,摆盏倒酒,眯眼堆笑:“诸位员外小官人,喝酒来我家可是找对了,尝尝这醪糟,乖乖隆地咚!”
袁未罗听不懂立马反问:“你说什么?”
焌曹不似船家,讲不来官话,扬州话又说得极快,重复一遍袁未罗仍不懂,林元舆笑道:“她的意思是她们家酒好喝。”
林元舆又吩咐焌曹们:“你们之后说慢点,他从北边来的,听大懂你们扬州话。”
焌曹哄笑。
脚店里的焌曹多徐娘半老,泼辣奔放,这俩也不例外。当中一人挽起袖子,就把胳膊露在外面:“那小哥可有得学了,来我教你一句,‘南蛮北侉,封车打马。宁倒酱缸,不倒酱架!’”
说着自个大笑,另一焌曹也乐得猫腰,给林元舆边倒酒边问:“员外也是北方人吧?你们打哪外来的?”
林元舆正捋须,闻言手上一滞,笑也僵住,方才只顾着人师显摆,多了嘴,现在焌曹问起来处,恐暴露身份。
林元舆笑着举杯喝酒,借长袖挡住半张脸,偷觑柳湛,同时期望太子殿下没听懂方才焌曹的扬州话。
焌曹亦偷瞥柳湛。她斟了七、八年酒了,见过不少青春少年,皎皎公子,却远不及眼前的白袍青年,一眼便惊为天人。
谁能不爱好颜色?
焌曹不自觉扬起嘴角,惟愿壶中酒倾倒不尽,惟愿此刻停驻。
“小官人来我们扬州做什么呀?”焌曹终于忍不住搭讪柳湛,甚至还是讲的蹩脚的,她自以为是的官话。
“皆道江南景好,来瞧一瞧。”柳湛噙笑,不急不缓作答。焌曹之前斟的酒,他一口未喝。
林元舆和蒋望回倒是浅尝了两口,默不作声。
润州的醪糟比之东京,既淡又甜,东京人本就不会喝习惯,况且这家还酿得粗糙,哪有乖乖隆地咚。
“青梅煮酒斗时新……”
忽闻女声吟唱。
一娇娇小娘子,瞧着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执一只红牙板,边唱边打,不请自来,踱进雅间,先笑盈盈望向中央林元舆,而后瞧见柳湛,眼前一亮,越往里走,就愈左偏:“……天气欲残春……”
待近前,已完完全全立在柳湛椅边。
“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小娘子唱着唱着,自个笑起来。二月天只穿一件夏日的纱罗背心,容貌一般但胜在青春,肤尤其白,打着红牙板的藕臂一上一下,那臂上金钏就跟着晃动,在白腻的软.肉上敲敲打打,罗纱也根本罩不住芙蓉色抹胸。
蒋音和原先立在柳湛和林元舆当中的几后,焌曹来斟酒,她便让了位置,和袁未罗都站到蒋望回右手边了。红牙板小娘子自打进门,她就一直盯着,这会忍不住附耳蒋望回:“谁允她进来的?”
蒋望回欲言又止,京师其实也有这类不呼自来,筵前歌唱讨钱的妓.子,称作“打酒坐”。只不过蒋音和从小到大出入的酒楼都是有头有脸,一等一的,自有护卫拦下下九流的打酒坐,不允进门。
蒋音和没见过,他和父亲也希望她一辈子不晓得。
眼下打酒坐闯入,实非本意,蒋望回合上唇,还是选择只字不提。但兄妹俩来来回回,到底有动作,袁未罗听见,凑过来搭话:“就是,怎么突然就唱开了?我都楞了。”
他声音远比蒋音和大,林元舆和焌曹都不得不看过来,焌曹指放唇上,示意蒋音和噤声。
这一动作不做还好,一做蒋音和心里蹿了火,心道袁未罗和自己都出声,为什么单单命令自己?难道她还不如一个太监?
且一个下等脚店里的焌曹,也敢命令自己?
又想,这两焌曹之前好生聒噪,怎地牙板小娘一进来,就眼观鼻,鼻观心,没了声音?
蒋音和冷声问焌曹:“怎么,是你们放进来的?”
这回她的声音和袁未罗一样响了。
焌曹亦不是吃素的,心道女婢焌曹,不都是斟酒下人,你趾高气昂什么?
她笑回蒋音和:“小娘子听唱咯,你家主人都没说什么。”
这嗓门又比蒋音和更大些,打酒坐小娘子听见却若未闻,依旧媚眼如丝眺看柳湛:“回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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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香茵……”
柳湛手搭扶手,正襟危坐,全全接下她的目光。许是他温和面色,和那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鼓舞了打酒坐,她唱着唱着,竟蒲苇般软着骨头朝柳湛歪去。眼看就要倚上手背,柳湛却忽然转身,端起酒杯,牙板小娘子倚了个空,肋骨撞到扶手,硌得生疼。
柳湛笑谢身后焌曹:“劳烦焌曹娘子斟酒了。”
打酒坐先是一怔,继而暗道:好你个焌曹,徐娘半老,贼心不死,看我要贴上了就故意斟酒,与我争漂亮郎君!
行内心照不宣,打酒坐能进脚店,主要靠茶博士和焌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酒客的赏钱大多是三七分成,打酒坐拿出七分孝敬茶博士和焌曹七分。但这家店的焌曹却一直张口要的八分,打酒坐早有不平,如今又添一恨。
一曲终了,蒋望回起身递了一两银子给打酒坐,打酒坐跪地拜谢,而后欲再唱,蒋望回却阻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谢谢诸位员外大官人!”打酒坐面上全是笑意和感激,暗里却疑焌曹使坏,唆使了什么?大官人们才支走她。
打酒坐埋头倒退着退出雅间,身影刚消失在门前,柳湛就噙笑放下酒杯。
一滴未饮。
*
扬州这边,酒香春暖,缓歌美人,几成小宴。润州那厢却是天寒地冻,午时,对于润州城大多数地方来讲,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但朱方巷的热闹,已经早早过了。
整条巷子,莫说做买卖的推车,就连个人影也瞧不着。连腿脚最不好的杨婆,也已经买完了二陈汤,回家许久了。
浴堂门前空荡荡,显得特别宽敞。
裴府的阁楼窗户开着条缝,裴小官人坐在窗边,能将浴堂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见这么隐蔽的地方,不晓得被窥视了。
只有光知道,它钻过缝隙照进来,打在裴小官人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上,天空乌云翻卷,他的脸也时明时晦。
“小官人。”裴小官人身后的长随小心翼翼提醒,早收摊了,萍娘子就一直没回来过。
却不知去了哪里?小官人翻遍润州城都没找着。
屋内寂静,屋外也静,只能听见烈烈风啸,将裴小官人的袖子吹鼓起来。
裴小官人静静坐着,仿佛欲从这风声中寻到答案。
与此同时,刘家久住,立在窗边的萍萍同样眺望窗外,一眨不眨。而手上身上,叩齿抱臂,原地踱着碎步。
隔夜茶是凉透的,烤火的炭盆太贵她舍不得要,也做不出大白天点灯燃烛的奢费行径,便只能以这种方式让身子稍微热乎点,抵御严寒。
咚!咚!
有人叩门。
阿湛!
一定是阿湛取信物回来了!
11. 第十一章
萍萍脑子转得快,但饥寒缺觉,嘴巴比平常迟钝,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人就已出声:“萍娘子,是我,能进来吗?”
不是阿湛,萍萍眸光顺黯。
她记得这是店主人的声音,便快步朝门口走去:“进来吧。”待店主人进门,相互施礼后问:“主人家找我何事?”
店主人笑问:“娘子休息可好?午饭吃了吗?”
萍萍怔了下,其实她早膳都没吃,从昨至今,仅吃了桌上一半点心压饿,还剩下一般留给阿湛回来吃,其中酥油鲍螺留得最多。
萍萍不多说,笑盈盈回道:“多谢主人家关心,还没呢。”
“那娘子不去食饭?咱家旁边那家鱼汤可好吃了!娘子若饭量尚可,可以品品鱼汤泡饭,若吃得少,来一碗鱼汤小馄饨,鲜美至极。”
“好,有机会我一定尝尝。”萍萍说完阖唇,冲着店主人笑。
店主人含糊了几声,也不说话了,但也不走,萍萍瞅他好几眼,他才开口:“是这样的,萍娘子,跟你家官人一起来的还有个穿紫袍子的,你认识吗?”
“你说蒋小官人?”
“啊,对、对。”店主人其实不晓得那个人叫什么,“就他,之前付了两个单间各一日的房钱。”
“付了一日的钱。”店主人重复道。
萍萍思忖片刻就明白了,笑着接话:“我家官人还要回来的,肯定要续住,多少钱?我来付。”
“一百五十文一间。当中有间烧了炭,所以额外加五十文炭钱。”
萍萍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百文交子,递给店主人:“主人家,这里有五百文,三百五十文续一天房款,五十烦您帮我买一碗馄饨回来,剩下的钱请您和店二哥喝酒。”
她很饿,但不能自己去买,怕和归来的官人错过。
“好、好、好。”
“还有,倘若我家官人回来,或者捎了什么口信,劳烦主人家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这肯定会说。”店主人收了钱,满口应好,“那萍娘子您在这里稍坐,我让他们去给你买馄饨去!那鱼汤要趁热才新鲜!”
“劳烦主人家了!”店主人走得风风火火,不晓得萍萍后面这句客套他听见多少。走道里没了人影,萍萍重关好房门,外头刮进来的冷风一下少了许多,但仍有倔强几丝,从那门缝里钻进来,似冷箭,嗖——嗖——
眼下已经到了晌午,天依旧阴沉,总觉还要落雨。
萍萍搓了好一会手,把十根指头都搓暖后,才重新往怀里掏,看还剩几张交子?好在那日出来做厨娘,以防万一多带了些,就是花出去后,开汤饼铺子要推迟了……但是阿湛已经回来了,推迟一两个月也没关系吧?
人都在了,两人一块奋斗,总能挣出铺子。
萍萍想到这眉开眼笑,心内暖融。
*
扬州,脚店。
牙板小娘退下,众人继续喝了会醪糟,蒋望回招手唤焌曹。
“大官人且吩咐。”
蒋望回面无表情看她:“你们本地除了醪糟,还有什么?我曾听闻有一种酒叫琼花露,不知好不好喝?”
其实是方才点酒时,从茶博士的酒单上瞥着的。
“当然好喝啊,琼花露是咱们本地招牌,绵长得很,店里就有,大官人要不尝尝?”
蒋望回予了些碎银:“麻烦焌曹娘子拿壶琼花露。”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拿!”焌曹收了钱,欢欢喜喜去拿。
少倾,蒋望回又问屋内余下那名焌曹:“烟花三月也是本地酒吧?”
“是!”
蒋望回如法炮制,也予银遣焌曹出门,待房门掩上,蒋音和便掏银针,将脚店呈上来的饭菜酒水全试一遍:“郎君,无毒。”
柳湛这才食饭,杯里的酒依旧不尝。
不多时,听见外面嘈杂脚步和欢笑声,转眼门就被撞开,四、五男童挎着竹篮跑进雅间,不由分说将手里东西塞进柳湛、林元舆和蒋望回手中。
柳湛和蒋望回轻巧避过,林元舆却猝不及防被塞满手,他摊开双掌一看,是两颗干瘪的青枣和一颗微有挤伤的山楂。
还没来得及再反应,另几名男童也将方才没塞成功的果品一股脑塞给林元舆。
“嘿你们——”林元舆呵斥,却被男童们的七嘴八舌淹没:“员外多福,给些果子钱吧!”
“你们这几个小麻雀子,跑来这里做什么?”俩取酒的焌曹急急进门,手上还端着盘子,“去去去,小瘪角!”
一声冷笑。
却原来是蒋音和勾起嘴角。
她不咸不淡启唇:“这雅间成市集了。”
焌曹们面子挂不住,不得不行动起来,上手驱赶男童。男童们却灵活得像泥鳅,钻来钻去,就是不走。一个男童撞上焌曹,焌曹脚下不稳,往后倾控制不住倒在另一焌曹身后,两人手上的盘子都倾斜,琼花露和烟花三月先后跌落,两声脆响,酒流一地。
焌曹急忙蹲下收拾,禁不住大骂脏话,全是腌臜词,蒋望回嚅了嚅唇,站起回身,捂住妹妹耳朵。
孩童们还在讨钱。
焌曹见状,又见蒋望回动作,收了骂声,尴尬笑道:“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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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们见笑了,大官人有所不知,这些撒哲就爱强塞破烂货,禁也禁不住。”
行内将这类毫无教养,强买强卖的男童称作撒哲,因为不会给抽成,既不讨茶博士和焌曹喜,亦为酒客所恶。
柳湛一行五人,日常见不到,亦不知。
焌曹之前大骂大囔,引来了茶博士,又喊帮闲,一帮壮汉围堵撒哲,将他们逮住,欲先揍后撵,柳湛却出声:“慢着。”
屋内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他。
柳湛淡瞥撒哲:“把你们的枣都买下来,要多少钱?”
最先反应的是蒋望回,话音未落,他便扫向撒哲身上,很快盯住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用麻绳缠绕数圈,栓得紧紧的钱袋子。
撒哲们迟一点,相互交换了眼神,领头的才应答:“二十文!”
柳湛噙笑,不再开口,蒋望回已会意,右手掏出一张五百文的交子,左手按上佩剑:“有找吗?”
“有!”领头的撒哲叫囔,“但是要他们先放了我们,才能找给你!”
少倾,帮闲松手,和茶博士一起给柳湛等人赔笑:“大官人和员外们真乃活菩萨。”
撒哲恢复自由身,跑近前不由分说抢过交子。他们本心想一跑了之,但忌惮蒋望回的剑,还是围作一圈,一边嘀咕扬州话一边凑找零。
数来数去,还是差。
撒哲们遂商量好,一拥而上,将五个贴布钱袋并四篮水果,同时堆进柳湛和蒋望回怀里:“给你们!”
然后提着剩下一篮未给的果子,朝门外冲。
在撒哲看来,任是大罗金仙也兜不住那么多篮子,可以制造混乱,却不曾想柳湛和蒋望回均抱得稳稳当当,篮不歪,果不洒。
撒哲撒丫逃得更快了,头不敢回。
“小麻雀子养不熟的,要不要我们给您抓回来?”闲汉近前问。
“不用,我们自己在这坐坐。”柳湛拒绝,茶博士便和闲汉离开并带上门,柳湛二指探入钱袋,指腹摩挲。
虽然柳湛神色未变,蒋望回却心头莫名一紧,倾身道:“郎君,怎么了?”
柳湛二指从袋中夹出一枚铜板,放到蒋望回掌心。
蒋望回摩挲铜板,抠凹面略微粗糙,继而拿起来对着光照,九叠篆宝中间被封住那一横甚粗,再仔细掂……蒋望回眼睛越瞪越大,又把铜钱拿在手中掂量,微微轻些。
袁未罗凑近,紧张道:“找到了?”
蒋望回不应袁未罗,只看柳湛:“母钱不一样。”
柳湛颔首。
“太好了,太好了!”蒋音和竟带哭腔。
12. 第十二章
她夺来哥哥掌心铜板,捏在手中,仔细端详,喜极而泣:“郎君,我们终于找到了。”
年初,官家才将文思院交由殿下统领,不过两月,皇后娘娘就递呈了一枚□□。
彼时三口家宴,只官家、皇后、太子殿下和她们这班奴婢,皇后跪地叩首:“后宫本不该干政,但私铸可致钱文大乱,物价翔踊,滋事体大,妾怕隐瞒不报,成千古罪人。”
官家指捏假.币,端详片刻,缓缓道:“皇后做得对。”
太子当即下跪,自认渎职,又恳求:“爹爹可否把钱借孩儿一看?”
官家抬手,太子躬身接过铜钱,正反翻看,而后问皇后:“这钱娘娘从何处得来?”
“牧君她们去扬州游玩时找的钱。”皇后言辞诚恳,牧君是她娘家的侄女,“不曾细看,回京大半年才意外发现端倪,正好赶上进宫见我,赶紧报了上来。”
“但时间久了,她已经记不得是买什么找的了。要追本溯源,恐怕还得去一趟扬州。只是——”皇后话锋一转,面朝官家再叩首,“牧君去扬州玩一玩还行,查案她哪里懂,恐怕无从下手。且她一介女流,尚未出阁,要真做了文思院的事,般抛头露面,只怕不仅会被参‘不各其分,越职相侵’,日后还难说亲。”
蒋音和那时听着,就在心中非议:秦牧君既不懂查案,又怎会分辨铜钱真假?
这造假造的高明,并不是一眼能看穿的,她也是后来太子教了才懂。
彼时,皇后说完,官家和太子皆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太子朝官家伏拜:“爹爹,孩儿既领文思院,便应担其责,去往扬州,彻查此事。”
良久,官家放下铜钱,看向皇后:“扬州,你还没去过呐。”
皇后娘娘染了剔红的指甲拇指和食指轻轻对触。
后来官家的密旨就下来了,委派太子微服下扬州,彻查私钱一案,同时着监察中丞林元舆同行协助。
察院是什么地方?
纠察官邪,肃正纲纪。明面上林元舆帮太子纠察扬州官吏,实则乃官家眼线,督报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
蒋望回、蒋音和、袁未罗皆是贴身服侍太子的,与林元舆不是一条心。
其中蒋氏兄妹打小追随太子,仅服侍太子三年的袁未罗不能比。兄妹俩临行前曾与太子三人秘议。
“万一伪钱子虚乌有,是皇后故意为难殿下的呢?”蒋音和担心扬州根本没有伪钱,殿下去了找不到,会被官家降罪。
柳湛和蒋望回双双不语,柳湛甚至呷了口茶。
蒋音和焦急:“殿下!”
蒋望回见状拉住妹妹袖子。历朝历代,私铸屡禁不绝,其实不愁到时候找不到伪钱,殿下所忧,是怕皇后巧立名目将殿下支离京师,自己有所动作。
昨日,他听从殿下安排,已将京中各营,朝堂内外打点妥当。
这些都是男人之间的事,不便同音和讲,蒋望回放开蒋音和袖角,低声道:“天无绝人之路。”
轻轻一句话,哪里安得了蒋音和七上八下的心,她一直担心殿下找不到伪钱,直到此刻……蒋音和攥着铜板的手不可抑地颤抖,睫毛也跟着抖。她眼泪汪汪去寻柳湛双眸,柳湛却仅对视一眼,就转头倾身,去拿蒋望回怀中,别的贴布口袋。这布袋与另外四只不同,凸一个尖角,里头除却铜板,还多一张皱巴巴的交子。柳湛将交子展开端详,红印、花纹皆有极微错误,骑缝用的漆墨也不对,亦是伪造。
但印钞的纸却和真钱一样是贡品川纸,背面照抄真钱,竟也印着一模一样五个大字:伪造者处死。
柳湛执钞,怒极反笑。
他拿起交子嗅了嗅,递给蒋望回:“那撒哲还有一篮,会继续在店里做买卖。”
“属下这就去抓。”蒋望回攥好交子,就朝门口走,却发现蒋音和也冲了出去。
这家脚店并非四四方方,穿过前院和雅座,后头的包厢是一字散开,柳湛他们这间刚好在中间,蒋氏兄妹便一左一右,分头去逮撒哲。
蒋音和挨个包厢找,前三间皆是空的,正准备找第四间时,远远眺见那挎篮的撒哲从第七还是第八间包厢出来。蒋音和旋即喊:“站住!”
撒哲没听见,往下一间包厢去,蒋音和急急去追,回头遥喊哥哥助力:“阿兄,他们在这!”
蒋音和碎步频频,赶到那间包厢时,撒哲已经出来要往下下一间。蒋音和伸手去抓,却被撒哲带着一起跌入下下间包厢中,猝不及防睹见珠帘之后,曾来他们包厢打牙板的小娘子,正和一中年男子搂在榻上,衣衫凌乱,那小娘子的抹胸都撩到脖颈,蒋音和顿时脸通红,整个人都僵硬住,她脑子里只有那珠帘叮里哐啷晃动,越晃越模糊,这帘子,竟原来有这般作用,人,竟可以这样……
小娘子与那大官人的尖叫她听不着了,撒哲跑了也不知道。听见妹妹呼唤的蒋望回随后赶来,进屋脸一红,而后伸手急忙覆住音和双眼,不叫她看。
蒋望回将蒋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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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出门外,眼看撒哲要逃出脚店,蒋望回吩咐音和:“我去抓,你别追了,先回郎君那里。”
说罢纵身直接跃过院墙,脚尖点檐,飞到附近树上,再从上往下眺望,很快找见那群撒哲。
他再追去,树叶沙沙,落地时袍角飘飘,尘土四起。
撒哲们讨生活磨厚了脸皮和心,故作无知:“大官人?大官人来这里做什么?”
“聊一聊你们找给我们的钱。”
撒哲以为是缺斤短两的事,叉腰扬首:“我们就只这点钱,多的没有,要命一条!”
蒋望回冷然拔剑,寒光骤闪,直冲天门,撒哲们皆觉后颈一凉,再能看清时,蒋望回已收剑回鞘。
撒哲们低头,发现每人地上都有一撮碎发,耳侧皆垂一截断发,不由汗毛倒竖,跪地求饶:“大官人饶命!”
“大官人饶命!”
蒋望回按剑掏钞:“你们讨赏一文两文,顶破天一二十文。这张百文大钞,说,是不是你们偷的?”
“要是我偷的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是哪里得来?别说是捡的。”
“不是不是,真是正正经经挣的。”撒哲们七嘴八舌,但交代的都是同一件事,并无大的出入,“前些日子,我们向卖檀香的谭老八兜售枣果,他和您们一样,给了张交子让我们找。”
其实撒哲还想说:您给得别人也给得,这不奇怪吧?
但不敢言。
“百文以内,我们还是凑得出来的,”撒哲跪地不敢抬首,“我们找给谭老八,后来又去他那贩了几回枣,找的铜板也重回到我们手上。”
蒋望回却明了,重新回到撒哲手上的铜板已经由真变假。他抬手按上一名撒哲的肩:“那檀香铺子在哪?带路。”
*
话分两头,脚店内,蒋音和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心绪回包厢。进去时,焌曹重拿了新的琼花露和烟花三月,在给大家斟。
蒋音和嗅了两下,烟花三月酒香腻浓,肯定不好,琼花露还勉强。她无心多追究这些,只想着□□和撒哲,不住瞥柳湛。柳湛却未看她,伸手去接焌曹斟满的酒杯,送至唇边时另一只手亦抬起,袖遮住下面张脸,不知喝没喝。
酒杯放回边几上时,满满当当的。
焌曹笑道:“大官人这是嫌弃奴家的酒呢!”
柳湛含笑:“焌曹娘子说哪的话,娘子家的酒数一数二,只是在下酒量甚浅,已经不胜酒力了。”
13. 第十三章
林元舆听见这话,转过面来,正思忖怎么接柳湛的话,就听见另一焌曹发问:“哎,点酒的那位大官人呢?”
柳湛笑道:“我家员外遣他雇车去了。”
“员外要走?”
“是啊,是啊。”林元舆洪亮接话,“老夫也早就喝不得了,不胜酒力。”接着便自作主张,挥斥方酬,“这、这两样酒都是他点的,各打包一壶给他捎上。”
焌曹应声,帮着捡了琼花露和烟花三月各一壶,用葫芦装着,塞子塞紧,又用绳结麻利编了两个提手,方便袁未罗拧。酒博士和焌曹一起送出店外,却不见蒋望回身影。
“大官人这车还没雇回来呢?”
林元舆捋须笑:“老夫想沿河走走,所以让他雇了车在御码头等。”
焌曹和茶博士哦哦应了几声,转身去忙,林元舆一行人离开脚店。
林元舆原本打算往码头折返,雇船真回御码头去,那厢热闹,却发现柳湛不同方向,往深处踱步。
“郎——”林元舆将将喊了一声。
柳湛反剪双手,回头含笑:“不是说附近走走吗?”
“啊是是是。”林元舆额上些许冒汗,刚赶到柳湛身边,就听柳湛声音低轻,似云若雾:“找找这附近有没有肉店,”他顿了顿,“和香料铺子。”
*
蒋望回跟随撒哲们,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
两侧摊铺卖的东西,总令蒋望回生出一股似似而非的恍惚。
比方货郎卖首饰盒,那个个漆盒上面的花纹,乍一看都是京师流行的花鸟纹,但再看第二眼,就花纹粗糙囫囵,再定睛细瞧,盒面花纹并非嵌贴的夜光螺,而是用颜料画上去的。再比方,卖那些小儿戴的玉佩,蒋望回见过的都是金镶玉,这里却都是银的铜的,连货郎兜售的鹦鹉,都比寻常见的羽毛黯些短些。
“大官人,就是那里了。”撒哲指前方道,“就是谭老八给我们的。”
蒋望顺指望去,一货郎打扮的男子支着个单轮货担,上头再挂个挑子,阴阳两面分别书写“谭”,“檀”。
卖檀香的?
蒋望回第一回见檀香这么卖。
“大官人我们可以走了吧?”撒哲们小心翼翼地问。
蒋望回不答话,直勾勾盯着摊车走,近前一看一闻,虽然不能确认是什么香,但绝非檀香。沉檀龙麝,皆不可能这么劣质。
他拾起一盒香:“这……”抿唇沉默须臾,“这檀香怎么卖?”
谭老八伸巴掌——五文。
“我买一盒。”蒋望回将那张□□递给他,物归原主。
谭老八盯着交子,面色明显白了下,又恢复如初,眨眼堆笑:“这、这,大官人有零钱不?”
蒋望回摇头。
“那我这没也没得钱找啊,”谭老八指对面货摊,“大官人要不要去那边拣点什么?”
百货摊琳琅满目,蒋望回却看也不看:“我只要香,就你找我。”
“找我也没用呀,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谭老八避开对视,“要不大官人去钱庄换开?”
“你去换。”
“呵,大官人说笑了,”谭老八手覆上蒋望回手背,要夺他的檀香,“要不,您还是去别家买吧!”
哪里抽拽得出?那檀香在蒋望回手里一动不动,谭老八挑眉:“故意找茬是吧?哎哟!”蒋望回竟就手将谭八制住,胳膊反折。谭八钻心痛,额上渗出冷汗,又冷不丁瞥见角落里的撒哲们,瞬间明白,最后一点胆气也散了,牙齿打颤道:“疼疼疼,大官人饶命。”
蒋望回附耳审问:“这张交子哪来的?”
“我说我说我说,大官人能不能先松手?”
蒋望回一脸严肃,谭老八只得忍着痛,打着摆道:“是别人,是别人找给我的!”
“谁?”
谭八扭着头看蒋望回,苦笑了下,朱门不晓路边疾苦:“大官人不晓得,咱们这里,热热闹闹,花团锦簇,什么都好,就是东西都卖得贵。‘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也是有十万钱才敢来,再不济还能把鹤卖了。”
蒋望回听他焚琴煮鹤之词,微微皱眉。
谭老八续道:“我家娘子好生养,生了一十二儿女,到如今,活着的还有八位,算上高堂老母,家有一十一口人。扬州的盐巴二十文一斤,润州只十五文,斗米八钱,润州六千,最最离谱的是猪肉八十文一斤,润州只四十文钱。小的挣的这点香,根本不敢在扬州下手,我们邻里乡亲,每半个月会聚到一起雇艘筏子,渡到润州,到那里买肉。润州城的猪肉,皆来自朱方巷,所以那巷子里也最便宜。每日卯寅之间,最后一点别人挑剩下的,会打折甩卖,一般二十文左右就能买一斤。小的贪便宜,每回都是哪家最后打折捡哪家,那天买回来没细看,后来才发现,找的交子铜板皆是假的,但已经分不清是哪家了。小的晓得铸伪用伪是掉脑袋的罪,但不用出去,这百来文小的也亏不起啊。那天换给撒哲,其实我心里慌得不得了……”
“润州朱方巷?”蒋望回打断谭八,半信半疑,桎梏谭八的那只手加重力道。
谭八疼得哇哇大叫,却一直喊是,坚称自己没有骗人,蒋望回低头审视他,又抬起下巴,突然发现柳湛一行人就站在对面,朝着望来。
蒋望回错愕分唇,又闭拢,默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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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蒋望回当即定住谭老八,过街正要开口,柳湛淡道:“员外都听见了,且回润州。”
“对对,我们急着回润州呢!”林元舆急忙接话。
蒋望回便不再多言,迅速料理谭八撒哲事宜,奔赴码头雇船。据打听,朱方巷距江不远,本该一船直达,但事急,一时找不到愿意到朱方巷货码头的船,蒋望回只得雇船先渡江,先从瓜州回京口,再穿行润州到朱方巷。
江水潺潺,晌午的太阳照在粼粼江面,浮光跃金。一叶扁舟,蒋望回立在船头,江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蒋音和端着盘碟进进出出,屡次望来,等忙完,她也出舱来到船头。
蒋望回低头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蒋音和笑:“阿兄怎么还不回去?”
方才蒋望回吃得最快,说要消食,出来吹江风。
“我再站会。”蒋望回轻道。
蒋音和转了身,面朝哥哥背朝江,蒋望回怕她跌落,急忙扶住。蒋音和抬手扶上蒋望回长眉,顺着一路描过:“阿兄,你在愁什么?眉毛都皱了。”
良久,蒋望回喉头滑动:“我担心谭老八没说真话……”
“放心吧,既然殿下下令回去,就准没错。”蒋音和扬起下巴,不无骄傲,褶裙上杏黄的系带也随风飘,“殿下料事如神,阿兄还不知道,他在脚店时就已算到,伪钱是肉铺和香料铺子里流出来的!”
虽然殿下推算的是铺子,不是摊位,但大差不差。且那家卖的算檀香嘛?!
蒋音和默默嘀咕非议,又觉柳湛神武,蒋望回却神色凝重:殿下算到的肉铺和香料铺?
他注视蒋音和的脸,他这个妹子,一向仰慕殿下,不求甚解,从她这里应该问不出答案……等等!
蒋望回猛地挑眉,掏出那张伪造的交子,放在鼻下嗅了又嗅,凝神静气,再嗅。
“阿兄,你做什么?”
蒋望回又拿出一枚私铸铜板,也放到鼻下,一直吸鼻子。都有,都有!
无论交子铜钱,皆有股类檀香却绝非檀香的香味,还有猪骚。香味浅淡,一带及过,说明这些钱在香料铺子里没待多久,猪的腥臊味极重,无法掩盖,除非有人钱上浇尿,不然这钱定是从杀猪铺子里传出来!
天色一霎之间转昼,满江俱黯,扬州润州,两城皆不再见一点日光。
苍穹中,亦无一颗星。
瓜州天晴京口雨,船只逆流而上,不多久就进入雨幕中。
此时此刻,刘家久住。
萍萍才送走店主人,关上房门。
她刚刚用最后一张交子付了明天的房钱。
14. 第十四章
她没钱买吃的了,所以没再要鱼汤小馄饨,甚至连一个饼都买不起。她望向桌面,放不了的糕点已咽下肚当作晚饭,剩下能多放几日的还是留给官人。
咕——
肚子瘪瘪的,又开始叫了。
这几日真是饿狠了。
但萍萍没多想饿的事,只愁:万一后天要还续住?怎么办?
大后天呢?
能不能先找店主人赊账?
她又很快自己否认:不会的,事不过三,阿湛肯定今天就回来。
不知是怎样一件信物,找了这么久?
是不是很困难?
阿湛没遇到麻烦吧?
会不会受伤吧?
她应该去帮他的。
一想到这她就揪心,甚至觉得只要人平安,信物不要也罢。萍萍不自觉望向窗外,街上黑压压没有人影,雨声哗哗,窗户虽只开一条缝,但雨水还是泼进来,她半边衣裳全湿,贴在身上,既凉又硬。
早春的润州时常下雨,却没有像这两天的,下一回冷一回的,仿佛回到三九天,白天黑,夜里更黑,风刮就像刀子,嘶——萍萍打了个摆子。
她今天没给另外那间空客房续炭火了,昨天的炭火因无人入住没用上,不能退,央小二搬到她这屋来。萍萍先将裙角撩起收在手里,免被炭火燎到,而后才蹲下来取暖,一想快三月了,自己竟然还能享用炭火,多奢侈的一件事!
今生有福。
她无声笑起,酒窝立显,其实火并没有生得很旺,但萍萍就是觉着身心都暖和了,连饿意也消散。
咚、咚。
“是阿湛吗?”萍萍起身开门,嗓音清脆。
“是我。”
开门一看,是店主人的娘子,刚才和店主人一道来收过房钱。
萍萍脑子里飞速核了一遍账,付的对的,没少钱,她便笑道:“刘娘子,您进来坐,是有什么事吗?”
刘娘子摆摆手,不进门。她先扫了一圈周遭,方才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你家官人和那一群客官昨日没有回来!”
其实刚才就想提点了,但店主人不乐意,说刘娘子没事找事,店主人在时她便不敢多嘴。
“今天看样子也不会回来。”刘娘子吞吐又道。
萍萍一笑:“娘子和主人家刚刚已经知会过我了。”
昨日她托店主人传递阿湛的消息,但送完馄饨后,店主人再没有来找她。
她等了很久,就像那六年一样。
直到店主人再来收房钱,她主动问起,他才说无人归来。
刘娘子盯着萍萍,眨眼又眨眼,终长嘘口气:“娘子还是要早做自己的打算。”
和萍娘子的官人一起离开的那群人里,不还是个美貌小娘子么?
旧人眼中刺,新人掌心花。
萍娘子的官人,大约不会再归来。
雨下得很大,几乎淹没刘娘子的轻声,但萍萍还是听清了,她微微摇头,虽然等了好久,六年辛苦,但终究还是等到了阿湛,夫妻团圆,是好因果,不是吗?
所以,这次阿湛也一定会回来。
“他说了让我在这稍候的。”萍萍冲刘娘子笑,“他去取信物了,可能中途遇到了麻烦,耽误几天。”
*
朱方巷。
裴小官人纹丝不动坐在窗边,每日同样的位置,犹如石塑。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天昏地暗。阁楼的窗子即使撑了叉竿,依然被风刮得剧烈摇晃,恍觉下一秒就要散架。
旁边的长随一直手护长明灯,避免被吹熄,却有几分坚持不下去,劝道:“郎君,避避雨吧,不然容易着凉。”
裴小官人依旧嘿然不语。
“郎君。”长随叹口气,“这几日大雨倾盆,洗面汤恐怕都不会出摊。”
何况萍娘子已不见踪影。
良久,裴小官人轻启薄唇:“我再等她几天。”
雨就这么哗啦啦下了一夜。
翌日,柳湛等人寅卯间上岸,天空骤然放晴。
船夫讨好:“员外福泽深厚,老天爷都照应,您上岸老天爷不敢落雨!”
林元舆连忙笑回:“大家都有福气,都有福气。”说时偷瞟柳湛,虽然太子并无怒颜,林元舆依旧补充,“福气保佑咱们这一路顺风顺水,顺风顺水。”
然而林元舆的话并没有应验。
因为连日暴雨,通往朱方巷的唯一一条路塌方了。
“也不是唯一的道。”堵在路上的车夫们你一言我一语,“车不得行,但还有条半臂宽的小道,人可以走的。”
“要是不急,等过两天修好了再去呗!”
“后退后退,让一下我退出去,驾——”
柳湛一行人雇了两辆车,车夫勒缰让到一边,询问林元舆的意见。
“走要多久呀?”林元舆问。
“不远了,一两个时辰吧。”
林元舆瞥柳湛,却不大能从太子脸上读出旨意,索性鼓起勇气自己做决定:“那就走吧!就当老骨头活动筋骨了!”
“好咧。”车夫们跳下马车,放置脚凳,众人收拾好后,辞别车夫,穿梭于马车间,不一会便见着塌方,坑还挺深,余下的地面成了一条羊肠小道,行人都小心翼翼牵着手,互相搀扶通行,特别窄的地方,还得侧身贴墙,半步半步挪动,跟螃蟹似的。
蒋望回见状自告奋勇走前头,回首牵起林元舆:“员外仔细脚下。”
“好、好。”林元舆点头,老人怕跌,他始终盯着地面,连柳湛在后牵起他另外一只手也没特别在意。
“员外小心。”柳湛亦道。
蒋望回目光定了一定,发现自家妹妹一脸羞涩,咬着唇跟在柳湛后面。
蒋望回张嘴欲言,却见柳湛并未回头,只把右臂往后伸,便精准拉住袁未罗,将他拉到小路上。
蒋音和脸面先白再红,默默退后一步牵起袁未罗另一只手。
蒋望回垂眼抿唇。
众人小心翼翼挪了约莫一刻钟,便过完塌方地,重归大道,纷纷松开手。因着一心奔赴朱方巷,步伐皆快,无意多话,亦无心留意两侧店铺,唯袁未罗一路叨叨,兜着圆圈走,一会在后问林元舆,一会又往前同蒋望回攀谈。
这会,他倒退走路,背对前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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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蒋望回:“刚员外说‘天下三分明月夜’前一句不是‘夜市千灯照碧云’,夜灯是另外一首。我问他是哪一首,他却不说。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
“还是忘了?”
蒋望回注视前方,脚下不停,连着三句皆未应声。袁未罗便瘪嘴,深吸口气:“蒋殿帅——你怎么不理我?”
“没有不理你。”蒋望回垂眼压低下巴,“高楼红袖客纷纷。”
他答了,袁未罗却无甚在意了,转半圈也朝前望,囔道:“咦、咦,那不是那家久住吗?”
他们之前在润州审那小娘子的地。
叫囔地特别大声,柳湛林元舆等皆望向久住的招牌挑子。
“郎君,那位娘子会不会还等在里面?”
柳湛听见耳畔询问,回头抿唇看向声音的主人——蒋望回。
“怎么可能啊!”不等柳湛回答,袁未罗就抢话,“这都几天了?我们不回来,肯定就跑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子!”
“阿罗说的对。”蒋音和亦近前,与哥哥对视一眼,仍继续道,“她意图攀附郎君,居心叵测,这类女子最会趋利避害,算计得精,怎么可能还在。”
“万一呢?”蒋望回反问。
蒋音和瞪了哥哥一眼,迈开步意图快速走过久住,袁未罗哼着歌跟着她,蒋望回张唇阖唇,最后还是去追妹妹,柳湛负手眺眼看着这一切,笑了笑,也跟上,眼看众人都要经过大门,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唤:“官人!”
柳湛仰头,见萍萍面对着他,一手撑着窗楹,一手使劲挥,笑靥如花。
柳湛怔了下,再晃眼时,窗边已不见了人影。
她竟一直守在这里?
他心里默默响起一句问话,每一个字都是七弦琴音,旷如远山,字字清晰,一句终了仍余音不绝。
“官人!”
那声音从窗边挪到了门口,近在咫尺,柳湛缓缓转头,睹见萍萍提着裙子,欢天喜地朝他奔来。
他眼不转睛盯着她亮晶晶的圆眸,目光缓缓挪下,继而锁住那对深陷的酒窝。
萍萍炙热坦然迎上柳湛的目光,就知道她的官人一定会回来!
他不会丢下她的!
到近前,萍萍虽因狂奔,不住喘气,却仍手扶着腰,含笑看向柳湛双手:“官人你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这几日她吃的少睡的也少,全凭一颗牵肠挂肚心,奇迹一般支撑。如今柳湛归来,放下心那一刹那,她也泄了精气神,又似紧绷透支的一根弦,砰地断了,竟眼前一黑,身软发晕,眼看着要倒地,柳湛伸臂屈膝,扶住萍萍。她几天没换衣裳了,沾满泥点的裙贴上柳湛白袍,柳湛却臂往内一缩,将她拥入怀中。
“萍娘子,小心。”不远处蒋望回提醒,相比柳湛慢了些。
这声音许是棒喝,柳湛低头看向怀中女子,一霎失神。
“你看看她怎么回事。”他恢复淡漠神色,松手起身,将萍萍往左手一推。
刚赶至柳湛身侧的蒋望回楞了下,分唇欲言,但眼看失去托举的萍萍即将摔向地面,他还是阖唇伸臂,及时托住她。
15. 第十五章
*
萍萍睁眼,望见的是头顶藕色纱帐,和床上生色被褥,怎么跟刘家久住的布置一模一样?
她又回去了?
阿湛呢?!
萍萍倏地坐起,着急寻找自家官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正背对自己收拾药箱。老妪旁边站着蒋望回。
萍萍赶紧低头察看自己衣衫,齐整严实,这才松了口气,冲蒋望回一笑。
蒋望回稍微点了下下巴算作招呼,而后便别过头去。
“醒了?”老妪背好药箱,转身同萍萍说道,“你这回晕是因为饥寒交迫,心力交瘁,没什么大碍。”
萍萍这才意识到眼前老妇是给她治病的,连忙道谢。
“但小娘子平常是不是特别操劳?还曾受过内伤伤?”
萍萍怔怔点头。
女医叹了口气:“你身体亏损得厉害,要好好调理,起码得喝一年药。”
“一年?”
“别嫌长。”女医看穿萍萍,“晚上早点歇息,三餐按时,少思虑,多养一养,不然你这身子过几年有得受的!”女医转头叮嘱蒋望回,“开的方子都是滋补的,煎之前先泡半个时辰,过半个月我再来瞧,平时多帮你娘子搭把手,别让她太操劳,娶妻娶妻,可不是娶回来欺负的!”
“您误会了,我不是他娘子。”
“她不是我娘子。”
萍萍和蒋望回的解释几乎异口同声。
萍萍便冲蒋望回笑了下,缓解尴尬,蒋望回缓缓扬起嘴角,下意识打算回以笑意,却又觉不妥,低头后退半步,离萍萍更远些。
他侧身伸臂,同女医道:“我送您出去。”
女医点头,二人齐往门外走,萍萍这才有机会观察房内,家具布置熟悉,的确是她这几日住的客房,但地上的炭盆却一下变成三个,萍萍奇怪,却又想:怪不得这么暖和。
“天气冷,你身体又不好,多烧几盆吧,”蒋望回不知何时折返回屋,低头杵在北角,“我已经付过钱了。”
萍萍的床贴着南墙:“谢谢。”
两人隔着一整个房间说话。
“应该我们谢谢你,”蒋望回缓步上前,怀中掏钱,有交子亦有铜板,递给萍萍,“这是之前你垫付的房钱,店主人那边我已经结清了。”
萍萍没接,反问他:“我家官人呢?他现在在哪?”
蒋望回手上一滞,转将钱财放到桌上:“他有事,要去扬州,要好几——要好几十日,最少。”他再三改口,又解释:“报信的人来得仓促,所以他也走得急……但临走前仍不忘拜托我照顾你。”
萍萍听到临走不忘托付,唇角漾笑,低头道:“我知道,事急从权。”
屋内陷入沉默,外头也没下雨了,里外皆静,掉针可闻。
“萍娘子,你好好养身体。”蒋望回再开口,语气一板一眼,“等你官人从扬州回来时,是想让他瞧见健健康康的你?还是病恹恹的?”
“当然是健健康康的啊!”萍萍看着蒋望回,不假思索回答,她不能给官人添愁。
蒋望回眼皮眨了下,萍萍恍惚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闪即过的笑意,又觉没有,他还是那种面无表情的严肃脸。
蒋望回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药方,放到桌上:“这是女医开的方子,我不能日日给娘子煎药,还望萍娘子见谅。”
“大官人客气了,您帮我许多,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哪里见谅不见谅。”
蒋望回点点头,少倾,又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我送你。”
“不必。”蒋望回抬手,对着萍萍又点了下脑袋算作告辞,而后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离开,并带紧房门。
蒋望回到久住外头时,没人等着,其余人都已赶赴朱方巷,不曾耽搁。蒋望回找店主人借了匹马,打马追到时,众人已近朱方巷徘徊。
柳湛似正吩咐袁未罗,见蒋望回来,阖了唇。
袁未罗也边走边上前,帮蒋望回牵马:“她醒了?”
蒋望回点头。
蒋音和轻快嗤了一声:“醒这么快,还说不是装的。为了引起郎君注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蒋望回蹙眉:“不要恶意揣测他人。”
“本来就是。”蒋音和转面向柳湛,“郎君,你评评理。”
柳湛淡笑:“音和言之有理。”
“哼!”蒋音和冲哥哥扬了扬下巴,还欲再找柳湛说,柳湛却已敛了容,说正事:“先找个落脚地。”
“对对,先找住的。”袁未罗附和,其实方才殿下就是在吩咐他找,只是他不擅长,没在巷子里寻到客栈或久住,连官办的驿馆都没找见。
“好。”蒋望回应声,不出一刻钟,便在朱方巷邻巷的悦来店订妥数间厢房,连假的店历都登记好。
袁未罗看这客栈后面还有存货的榻房,心道真是什么人办什么事,衣食住行还得蒋殿帅来。
“希颜,阿罗,你们去朱方巷买肉。”
“喏。”
“喏。”袁未罗连应喏都比蒋望回迟许多,话音还没落地,就被蒋望回拉走。
约莫两个时辰后,蒋袁二人各提着不少肉回来。
“哎哟——可累死我了。”袁未罗进来就趴到桌上,给大家讲这会不是朱方巷做生意的点,没多少肉,他们求爷爷告奶奶,猪羊牛,肥瘦筋精,臊子馅料,全不挑的,加上软骨,才终于每家买到。
袁未罗滔滔不绝,蒋望回则开始掏袖袋里的钱,掏一枚袁未罗拿一枚,掏一张就拿一张,他问过蒋望回,之前殿下也教过,自觉熟稔:“这、这、这全是□□!”忿忿不平,“这里的人也忒胆大包天了!”
蒋望回亦锁眉,神情凝重看向柳湛:“七家有假,如何找出头绪?”
柳湛并未开口,只是捡了那些□□,一枚枚一张张端详,林元舆见状也跟着瞧,却没瞧出明堂,而柳湛却攥着一张交子,端详良久,以至于众人怀疑殿下在出神。
“掌灯。”柳湛淡道。
蒋望回不多问,白日里点起书灯,拿至柳湛斜上方,似乎还不够亮,继续往下送。他个头高,并不方便,蒋音和见状从他手上接过书灯:“我来吧。”
她双手执灯,向前倾身,光在交子上照出一个浅亮的圆圈。柳湛缓缓挪动交子,由上至下,过了面额批次,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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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山泉纹上。
连绵起伏,层层叠叠,似群山亦似指纹。
他又拿过来另外两张交子,也照,比头一张少叠一座峰,还有一个山底。
“呵——”柳湛轻笑,有人拓印版时不小心拓叠了自个的指纹,错了版,还敢大着胆子拿出来用!
“拿印泥来。”柳湛前脚吩咐,袁未罗后脚便摆好红泥金盒和一张干净青笺。
瞧那人留下手印拇指大小,柳湛便也按了一个大拇指,又吩咐其他人:“你们也来试试。”
不一会青笺上多出五个拇指印。
有浓有淡,当中袁未罗按得太快,只显出中间指腹那一块的纹路。
柳湛噙笑。
“郎君笑什么?”蒋音和问。
柳湛竖拇指:“人拇指指腹这一块都是凸起的,手印要么只印上中间这一圈,要么从上到下,完整印出,但这人——”他指那错版交子,“印了指尖和下半截,却少指腹。”
“希颜,去医馆和药铺查查。”
“喏。那这些肉属下也……”
柳湛颔首,粒粒皆辛苦,何况肉乎。蒋望回可顺道将肉捐去举子仓、慈幼局和义仓。
蒋望回直到天黑才回来,一见柳湛便神色凝重摇头:“属下办事不利,并未查得。”
他单膝跪地:“单凭郎君责罚。”
火苗跃动,映着他跪地的影子,也映柳湛端坐的身影。
“起来吧。”柳湛起身扶起蒋望回,“天色已晚,先休息,明日再出去瞧瞧。”
众人听令,柳湛单独一间厢房,袁未罗服侍完洗漱就退了出去。柳湛自己解了圆领袍,仅剩里衣,上.床盖被,侧身阖眼。
他睡眠极浅,不仅垂搭的右手始终反扣袖里剑,且邻巷传来的卸货声、宰杀声尽皆过耳,离得近点的,哪怕野猫在房顶漫步,他也知道。
柳湛只是不睁眼,阖眼抿唇,仿若熟睡。
他脑海里忽升了几道青烟,萦绕缥缈,等那青烟散去,竟忆的是白天抱住萍萍的景象。
一遍遍,她那张脸,圆眼酒窝,柳湛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尽是冷意。
朱方巷沸反盈天,喧闹声实在太大,他索性坐起,没有掌灯,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桌上滴漏,刚到子时,拿起架上的圆领袍,披衣穿袖,再系玉带,这才点灯。
刚亮一会,将将洗漱完,就有人门口轻叩。
柳湛并未唤人进来,反而步至门前,将门推开,果不其然外面立着蒋望回。他一双眉头深锁,低声道:“这会是朱方巷最热闹的时候。”
柳湛点头,一主一仆趁着夜色离开悦来店,拐去临近朱方巷。一进巷口,就见浴堂门前卖茶汤和洗面汤的,七八辆推车,个个都排了七、八人的队,做完工来洗面的屠户络绎不绝。
柳湛抬手,挥散开水带来的雾气,但不一会又淹没在氤氲中。
有一队添第九人,队尾刚好到柳湛脚边,他让了半个身子,同队伍屠户攀谈:“老丈,这家洗面汤可舒坦?”
“凑合吧。”屠户不咸不淡,“主要最近萍娘子一直没出摊,剩下的就随便挑了!”
柳湛微觉耳熟:“萍娘子?”
16. 第十六章
“你们是外面来的吧?”
柳湛含笑不答。
“你们不晓得,萍娘子的汤水那叫一个舒服、痛快!”往常她要出摊啊,这队伍要排到转弯——”屠户举着手比划,“有萍娘子在,我们压根不选别家!”
“是啊,萍娘子家的胰子和别人都不一样,学不来的配方,特别舒服!”周遭的屠户听见,纷纷附和,“萍娘子要在,肯定选萍娘子的面汤啊!”
“是啊,咱们这朱方巷没人没光顾过,都是老主顾。”
“也不知萍娘子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怎么不出摊了?以前风雨无阻的。”
“去她家敲门好像没人……”
柳湛脑中忽然浮现那张户籍:方萍,润州丁卯街方家独女,常年在朱方巷卖洗面汤。
他侧首问蒋望回,头一回关切起萍萍:“她还在那吗?”
蒋望回垂眸:“应该在的。”
柳湛转身往巷外走,蒋望回旋即跟上:“女医说她操劳过度,要好好休息养病,萍娘子只怕在睡觉,郎君要不等几天,她稍微恢复了再审讯?”
柳湛脚下不停,语气淡漠:“追查之事,耽误不得。”
二人到刘家久住时,萍萍果然在补觉。
她听了蒋望回的话,好好养身体,这样等官人回来,就可以夫妻齐心,全力以赴经营汤饼铺了。
房外,柳湛屏退蒋望回,独自叩门。
萍萍睡得香甜,完全没有听见。
柳湛用手背连叩三下。
门内莫说应声,连口气都没呼出来。
柳湛心想人怎么可以睡得这样死,不耐以掌拍门。
这一下甚响,萍萍骤然从梦中惊醒,心头狂跳,脑袋也有几分晕,但还是好脾气笑问:“请问谁在外面?”
“开门。”
官人!
这声音化成灰萍萍也认得,她立马跳下床,匆匆披衣,边开门边问:“这么快就从扬州回来了?”
柳湛见她衣衫不整,先愣了下,继而垂耷眼皮:“你先穿好。”
萍萍吐舌:“没别的人瞧见。”说着把柳湛让进屋内,砰地一下关紧门。
柳湛回身,见她裙上的带子还是没系,他垂头往下看,袜和鞋都没穿,一双赤足踩在地面——她身上丰腴,脚却瘦,行走用力足骨凸起,愈发显脚白指粉,柳湛不知不觉没有移目。
“官人你不是去扬州了吗?”
柳湛心想她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在陌生男子面前露足意味什么?
是否故意?
又惊觉这是自己第一回瞧见女子的脚,愈发不悦,凤眼几全促起,才能掩住眸中愠色。
扬州?
他这才琢磨萍萍的话,估摸是蒋望回之前敷衍了什么吧。
“没有去成。”柳湛应声。
“说来官人你去扬州做什么?”萍萍很自然走到桌边给柳湛倒了一盏茶,递给他。柳湛阖唇不答,接过茶放到桌上。
“官人,你这几日憔悴了。”
柳湛听到这话,数分愕然,挑起眼皮,正见萍萍满面愁容,满目关切望着他。
“这两天润州都在下雨,你这袍子是不是薄了?我这几天给赶件厚的做出来。”不用量尺寸,她都刻在心里呢,“你要多休息,别再奔波了,我这里有补气的方子,给你也调调?”
要是阿湛需要,萍萍觉得自己不喝药,让给他也是可以的。
柳湛注视她那对眸子里,一边一个他,再无其它。
“对了,你吃早饭没有?这旁边的鱼汤小馄饨可好吃了,既清淡又滋补,我吃的时候就想哪天一定要带你吃。”萍萍说着穿袜穿鞋,衣裙整得端正,才开门朝正堂那边喊:“小二哥,小二哥!”
柳湛的目光从她眸上挪开,缓缓看了枚,看了鼻和口唇,又注视整张脸,灰暗无光。
两眼皆有圈浅淡的黑紫。
她才是气色不好的那个,柳湛再心里默道,但他没有关切萍萍,只启唇:“我吃过了。”
萍萍张了张嘴。
过会,又笑:“官人你去取的什么信物?拿到了吗?”
“之后给你。”柳湛拉开萍萍旁边的圈椅,在桌边坐下。
萍萍见状也拉开椅子,挨着柳湛坐下。
应该隔远些的,忘了像上次那样,柳湛心想。
“萍娘子喊我做什么?”
柳湛等人进进出出,萍娘子又晕倒,店里诸位早心痒痒,按耐不住,萍萍一唤小二,店主人、刘娘子和小二全跑来打听。
大伙头伸进屋内,上下打量柳湛,明知故问:“哎呀你家官人回来了呀?”
萍萍两颊微红,酒窝深陷,分外的甜。
柳湛瞥了眼萍萍,只好也对着众人一笑,内心十分勉强。
“把你们都喊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我想给官人叫碗馄饨,后来才晓得他已经吃过了。”
听到萍萍的解释,众人纷纷朝柳湛说话:“真不尝尝馄饨吗?鱼汤泡饭也很鲜,我们这的一绝。”
萍萍心道阿湛以前有段时间胃不好,还是别选泡饭。
“多谢,下次。”柳湛言简意赅,之后都由萍萍和众人说话、送走。柳湛看她言笑晏晏,有时甚至朗朗笑出声,回身关上门了,笑还挂在脸上。他疑惑她怎么总这么高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么?
萍水相逢,明日陌路,柳湛无意深究,也没有问出来。他只等外头静了,确定除萍萍外,再无第三人能偷听到,才问:“你这些年都在朱方巷卖茶汤?”
“是啊!”萍萍坐回原位,掰着指头说,“还挺赚,我就是靠这个攒起来汤饼铺,最迟下个月就能开张了,到时候官人我们下臊子面,这边人喜欢吃细的,银丝最好,你当时……”
柳湛不想听她许多废话,打断道:“你卖洗面汤时,有没有遇到拇指缺了一截指纹的人?”
萍萍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却仍认真回忆,知无不言:“有啊,手上有湿的人就容易没指纹,最开始张老丈来我这洗,用了臊子手上发痒,挠破了结痂,结痂又破,渐渐他大拇指指腹就变硬瞧不见纹路了。”
柳湛听完开口:“张屠脸上可也起疹?”
“没有,他脸上就有颗痣,在眉毛这,他以前跟我说这是卧虎藏龙。”萍萍边说边比划,又想起柳湛耳后小痣,不禁朝那颗痣瞟去。
柳湛不解,也跟着转头。
萍萍笑道:“官人你这也有颗痣。”
柳湛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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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笑笑,忽听萍萍又说:“后来他不用臊子,渐渐就养好了,现在手上都有纹路。”
柳湛正准备开口,就听萍萍又嘀咕:“但是沈娘子就不知好没好了。”
“沈娘子又是谁?”
“以前和我一起卖面汤的,她的手泡多了水也生湿毒,没指纹了。所以她没卖多久就回家去了,深居简出,不知道怎么样了。”
柳湛默默记沈娘子,萍萍又道:“陈娘子拇指也缺一截纹路。”
柳湛睁眼盯着她。
萍萍自顾自道:“她五指都缺,从前没这病,生了孩子以后左手还好好的,右手就开始破溃黄水,五根指头日日掉白屑,这样子哪个敢去买她的洗面汤,所以生意做不成了。”
“那她现在好了吗?”
“没有,还喝着败火除湿的药呢。”陈娘子是个寡妇,如今绝了挣钱门路,还要吃药,钱哪里够?她们浴堂门口卖汤卖茶,合计起来每月接济陈娘子二两,萍萍也有出钱,但这会她觉得用不着提。
“还有人吗?”
萍萍又把朱方巷里的男女老少都想了一遍,摇头:“没有了。”
柳湛起身。
“官人你去哪里?”
“你稍坐,我去取信物。”
又是取信物啊,萍萍站起,倾身拽住柳湛胳膊。
柳湛停步,注视掐着他袖子的那双手,锦袖起了好些褶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萍萍仰着脑袋,手往下移,从抓胳膊变成抓手,本来她想像从前那样,五指从柳湛指缝间穿过,与之紧扣,但他并没有放行。于是她只是掌轻柔覆在他手背上。她的声音变得细弱蚊蝇:“官人,你这一去要到几日?能不能……说个具体日子?”
柳湛沉默,她的手并不像她的笑那样热乎乎,但也不凉,有些许温度,是个活人。
还有些粗糙。
他俯睨她那双眼,眸中的小心翼翼似水晃荡,有一霎他觉得她应该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自己的心神也跟着水晃了一下。
柳湛抓起萍萍的手,从自己手上移走,松开,平静道:“我要与你开面店,长随自然是不能再做了,得同林员外辞别,手头的活还有许多要交代,时间自然要得久些。”
萍萍不住点头:“那是应该交代。官人你只管放心去料理,不要急,多久我都等你,就是……”她看向柳湛,自说自笑:“这里住太贵了,我打算明天回朱方巷去,我给你写个地址,你办完事回家找我。”
她说罢就提裙飞跑出去,柳湛也跟着她出门,看她原来是到柜台找店主人借纸笔,却没寻见,奔去二楼寻到店小二,折返柜台拿笔纸,发现墨恰巧用完,便又随小二上二楼库房添,忙前忙后,一脸坦诚。
柳湛注视她上楼的背影,听她问店小二:“还有没有朱砂能借我?”
“朱砂?我找找。”
“我想待会墨笔画图,再用朱砂标注,麻烦小二哥,多谢小二哥!”
柳湛收回目光,默然无声步出久住。蒋望回就等在不远处,见状跟紧,柳湛漠道:“先找一眉间有痣的张姓屠户,待会你回去再将朱方巷每户人口调查清楚。”
“喏。”
一主一仆说罢便往朱方巷,不曾回头。
17. 第十七章
天依旧漆黑,悦来店这条巷子偶尔几间光亮,似坟头萤火,飘忽不定,但柳湛和蒋望回一拐进朱方巷,夜风袭来,仿佛无形中有哪位仙魔施法挥袖,顺燃起所有的灯,明晃晃把朱方巷头顶的天都照亮。
二人经过喧闹氤氲的浴堂口,往深处走,才两、三步就有人沙着嗓子喊:“唉,大官人!”
光亮间一点雾气,分不清是沸水热气还是寒露,一长脸屠户冲蒋望回招手。蒋望回笑着点头,记得这人,沙嗓长脸,上回问他买过肉。
屠户也记得他,快到中午了还来买肉,哪里找?差点想把瘟猪卖给他。
到底不积德,忍住了,从角落里扒拉出二斤肥肉,屠户还记得给蒋望回装起来时自己的说辞:“这肉炼油好下饭,瘦肉未必有这香。”
他心里还是有两分过意不去的,招呼蒋望回:“大官人今来得早,有上好的精瘦梅条。”
蒋望回本来不准备买,却见柳湛目光扫向屠户眉尾的黑痣——其实已算不得眉尾了,已经挨着太阳穴。
于是蒋望回笑道:“那给我来一条。”
“好咧!”屠户钩上取肉。蒋望回又道:“麻烦帮忙切臊子,回去包馅。”
“好咧。”屠霜把肉放到案板上开始剁,柳湛和蒋望回皆不露声色瞥向屠户拇指,攥着刀,有肉泥有血,不容易瞧清。两人多盯了会,屠户瞧在眼里,以为被怀疑李代桃僵,巷子里的确有人这么做,切肉的时候手快,掺些便宜槽头进去,但不是他。
屠户面色和善,语气热情:“大官人们保管放心,这梅条给你们完完整整切好,待会砧板上能刮的都刮下来。”
心里却道好心没好报,早知道继续卖你纯肥。
柳湛比蒋望回早一点看清屠户拇指,两手皆有指纹。
痣也不大对。
应该不是。
但走远些,柳湛还是问:“知道他姓什么吗?”
“姓李。”
柳湛不语,与蒋望回慢行多看。蒋望回又问:“天下姓莫过张、王、李,万一有好几个都有痣呢?”
柳湛旋即接口:“那就宁可冤枉,不可错漏。”
他忽然想到萍萍,她要是骗他,就死定了。
“大官人,买肉不?”又有屠户招呼蒋望回。
记得上回找他买的脆骨,蒋望回提了提手中梅条:“今日要买不多,已经有了。”
“那下回来找小的!”
“一定。”
客套后,蒋望回和柳湛一道走过店铺,耳畔剁肉声此起彼伏,蒋望回缓缓开口:“他倒是姓张。”
但刚才那屠户肥胖白净,脸上莫说麻子痣,连一个痘坑都没有。
二人继续边走边观察,遇着一个眼角有痣和一个山根有痣的,都打探了姓名,再往前遇着家大店,门口七、八个刀手和案板一字排开,皆是双刀快手,铿锵有力犹如奏乐。
当中有一位,是那天白日留守遇着蒋望回的,当时店子里肉全卖完,指甲缝里都扣不出来,所以说上几句话,略表遗憾,没做成买卖。
刀手已经记不起蒋望回,蒋望回仍记得他,大伙都喊小叶。
“大官人要买什么肉?”小叶问蒋望回。
蒋望回一眼扫去,刀手中没有上半张脸长痣的,而后发现柳湛在往上瞟,他便也瞥,脏兮兮的挑子依稀能辨认出个“张”字。
蒋望回抱拳唤小叶:“张兄。”
“不不,您喊错了!”刀手旋即纠正,“小的姓叶。”他往后一指,“张是我们东家的姓。”
柳湛和蒋望回顺他所指眺向铺内深处,一四十上下的男子正躺在竹椅上,手拿茶壶,闭目养神,天已经蒙蒙亮了,光透门照到他脸上,半明半暗,手和茶壶在暗处,只能瞧个轮廓,刚好眉丛中一颗痣在亮处。
柳湛启唇:“我们买二斤肉,全切成臊子,不要见一点肥,”他看向案板,似对副手的刀工不满意,“叫你们东家来切。”
“大官人有所不知,我们东家不操刀的。唉赵娘子沈娘子……”刀手解释着解释着,就茬到招呼新主顾,柳蒋二人循声望去,见俩手挎提篮,皆戴幂篱女子绕过桌案,拾级进入店铺中。根本瞧不见面目,不知刀手如何认出来。
柳湛和蒋望回皆好视力皆,瞧见女子进去后,张屠起了身,接着三人一同走到铺左,一面墙挂满猪肉。张屠剔下一块,捉刀细细剁。
可还是看不清张屠指腹。
蒋望回径直问副手:“不是说不操刀么?”
刀手舔了下唇,堆笑:“那是咱们邻居,和东家熟稔。”
柳湛笑道:“我们住隔壁巷子,也算街坊邻里,不知能不能劳烦东家,也给我们破一回例?我们会外加些工钱。”
“加金山银山都不成。”刀手摆手,“东家眼里的邻里街坊人,只有咱们巷子里的人。”
说太久,旁边的刀手也凑过来:“大官人千万别误会,小叶说话可能难听了点,但绝对不是故意刁难。不止我们东家,这巷子里有不成文的规矩,许多待遇都只对本巷人。”
“为何如此?”蒋望回追问。
刀手们却只笑着摇头,不再说话了。
蒋望侧首看向柳湛。
柳湛抿唇笑了笑,仍望铺内,张屠剁完,给俩竹篮装了肉,重回竹椅躺下,二女挎上篮子,竟朝院内深处走去。
“怎么不见二位娘子出来?”柳湛笑问。
“你还说你是隔壁巷的,连这都不知道!”刀手旋即回,没了好脸色。
蒋望回连忙将柳湛拉到一旁,压低嗓音:“郎君,朱方巷比别处巷子宽。它是一横十二纵,左边纵列里全是内巷,三进四进,只允本地人出入。那俩娘子应该就住在里面。我们住的悦来店贴朱方巷右墙,所以觉不到宽。”又请罪,“上回了解了这么个事,却没有向郎君禀明,是属下之过。”
“是我疏忽了。”柳湛轻道,方才听那娘子姓沈,看来眼下是见不着了。
许久,他深吸口气,似纠结后狠心下决定:“回客栈同他们说一声,我这几日不回去了。”
“郎君要去哪里?”
柳湛侧首眺眼,与蒋望回对视,俄顷,蒋望回反应过来,惊呼:“郎君!”
柳湛点点头,他要回刘家久住认下那个假娘子,然后作为她的官人,住来朱方巷中。
蒋望回抿着嘴巴喉头滑动,终是无话可说,埋首领命。柳湛也怕他开口,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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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蒋望回,听不到诸如“郎君受苦了”,“委屈郎君”之类,他不爱听。
“你回去,巷中每户人家一定要查到,尤其这家张记,还有一位沈娘子和陈娘子,务必仔细。”
“属下一定。”
柳湛颔首,转身独自往刘家久住去。
他到的时候,萍萍正在屋内自责。
她用最快的速度画好图,标注好,攥着纸欢欢喜喜跑回房内,柳湛却已不见踪影。
他再次离开了。
一定是她画太久,官人事急,再等下去就耽误了,才不告而别。
她应该再麻利点的。
不对,她不该画图。
因为蒋大官人付了今晚的房钱,还买了那么多炭火,所以她舍不得浪费,想多赖一天再走。如果她不贪小便宜,今天就回朱方巷,刚才就能和官人一起走了。
甚至可以直接领他回家,就不需要地图了。
都怪她自己。
咚、咚。
萍萍听见叩门声,却提不起精神。
屋外的人又叩,咚、咚。
“谁呀?”萍萍起身,上前开门抬头,门口站的竟是柳湛。
萍萍愣住,双手许久仍抓在门把手上。
柳湛默然对视了会,缓慢浮起笑意:“我回来了。”
他屡次去而复返,这还是第一回主动跟她说“我回来了”,萍萍眼泪霎时夺眶。
她慌忙低头,左右手换着擦眼泪,嘴角漾笑:“我怎么又哭了。”
柳湛看她满脸泪痕,数滴反耀阳光,又看微尘在她周围起雾,看她手忙脚乱了一阵,吸吸鼻子笑问:“你怎么回这么快,都办妥了?”
“回得快不好吗?”柳湛反问。
“好啊,当然好。”萍萍再擦最后一把眼泪,这才意识到一直没让柳湛进屋,忙让了半个身子,“官人,你等我收拾收拾,我们不等明日,今天就回家去。”
她是空手来空手去,没有要捎上的,只是想把被子叠了,壶盏放回原位,桌椅摆整齐。店主人、刘娘子和小二哥都是好人,帮她许多,走时房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柳湛却没急着应声,反而另起话头:“从前的事我一件也记不得了,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记得前几日和柳湛说过,但萍萍还是认真作答,语气只有诚恳,全无指责:“我叫萍萍。”
柳湛看她眸子亮亮,酒窝深陷:“姓呢?”
户籍上她叫方萍。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萍萍到这时,眉间才萦点愁,“也许没有,也许有,但记不起来。”
“父母呢?”
“不记得。”萍萍笑仰起脑袋,再次同柳湛对视,“若我记得,自然也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呀!”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就记得萍萍,大伙这六年也都喊我萍萍或者萍娘子。”
柳湛沉吟不语,叠字作乳名尚可,及笄了还唤略显轻浮,何况浮萍随波逐流,雨打飘零,风尘味重。
“不过我记得,”萍萍脸上的笑容变了,仿佛阳光在这一霎照到她脸上一样,耀眼坚毅,“官人你曾说萍萍两字就很好,‘青萍不是漂泊无根,而是与干将齐名的宝剑重器!’”
18. 第十八章
柳湛默然,他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嗯?嗯?”萍萍更凑近一步吸鼻子,柳湛蹙眉,萍萍竟直言不讳:“官人你身上怎么有猪骚味?”
柳湛眉心一跳,还未开口,萍萍又道:“我们朱方巷就天天是这个味,本来还担心你去了受不了呢。”
柳湛脸更黑,但查案事大:“说起朱方巷……巷子里的人,是不是有些排斥外人?”
萍萍垂眼,羽睫也随之垂下:“有果必有因,朱方巷屠户多,味道不好闻,外人先嫌弃他们,酒楼、脚店、饼铺、绸缎铺,甚至连学堂都不允朱方巷的人出入,所以巷里的百姓才以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这也仅仅是我还没住进巷子前听到的传言。那时我身无所长,开汤饼铺又没钱,便想着摆个洗面汤摊,在城里转了一圈,感觉朱方巷口最能赚钱。起初也很畏惧传言,怕巷子里的人不接受我,不让摆摊,没有主顾,但不是那样的,没人排挤我,大伙热心帮忙。再说,生意人肉卖八方,哪有这要求那规定,得罪主顾的道理?”
柳湛看着萍萍,心想她这样的人自然哪都能融进去。
萍萍想的却是柳湛的感受:“所以官人你不用担心,跟着我一起回去就行。”
柳湛迈步,从和萍萍对立变成走到她身后,抬手拍了下她的肩,等查完伪.钞案,水落石出,若这扬州润州来回折腾,留下的线索俱是皇后布置,假的,萍萍是效忠皇后的棋子,那她该死;
若她与朝堂无关,是一位认错夫君的妇人,亦或仅只是得了癔症,也该死。
柳湛平生爱净,尤其人前,喜欢穿一尘不染的白袍,人生亦如是,不能叫人晓得,他曾与泥同。
因为被拍了肩膀,萍萍转过身来,刚好瞧见柳湛低头望来,弯下眉眼,柔声答应她:“好,我们回家。”
萍萍只觉阿湛眼中的流波流进自己心田,再没有什么,比眼下更幸福。
“好,我们回家。”萍萍笑吟吟去挽柳湛,柳湛却比她快一步出门,萍萍连忙追去,前后脚出久住。
萍萍快要追不上:“官人,等等我!”
柳湛在久住大门口停了下,萍萍一下没止住,差点撞上柳湛后背。他让开,看她一眼,又转过身去。萍萍望的却是隔壁的馄饨铺子,日日听说,头回亲见,四方小店,大排长龙,五、六张桌坐满,外面还有端着吃的,三位娘子在后头包馄饨,手上不停,一位小哥前面下,一碗接一碗。
好香!
萍萍嗅嗅:“官人,你想吃鱼汤馄饨吗?”
虽然柳湛说吃过,但那会是子夜,这过几个时辰,没准饿了呢?
柳湛和蒋望回出客栈就来查案,并未进食,却摆手拒绝。
萍萍没再多话,与柳湛一道往朱方巷走,已经离得好远,却仍扭头在看馄饨铺。柳湛瞧在眼里,心道难不成她想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问出口。
其实萍萍并非如他所想,她是因为日后的汤饼铺同馄饨摊规划布置差不多,禁不住幻想起和阿湛经营汤饼铺的将来,越想越欢喜。
前面经过早市,两侧皆是菜摊,摆着本地人常吃的蒜黄、芹菜、萝卜苗、马兰头,萍萍记得柳湛爱吃蒜黄炒鸡蛋,便拍拍他手肘:“唉,要不要买些菜回去做?”
柳湛低头瞧刚被萍萍拍过的胳膊,须臾,抬眸:“不用,下碗面就好。”
“好——”
前面又是成衣李记,萍萍记得巷子里好几位屠户都说这家衣裳裁得不错:“官人你要不要做几件衣裳?”
这六年她还是攒了一些钱的。
“不必,我有衣裳在员外那边,待会去拿回来。”
萍萍一愣,他不是刚去交代妥了吗?怎么又要回去?
为何方才不把衣裳一道带过来?
虽有疑惑,但萍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再追问,她伸手去牵柳湛的手,却被他晃过。萍萍笑着再牵,柳湛胳膊一动,竟再次落空。萍萍低头看向柳湛的手,默不作声,继续朝着朱方巷行了百来步,再牵,还是没牵着。
萍萍笑着又试两次,他的手竟似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
她心绪不由低落。
下一刹,只觉手上一凉,竟是柳湛主动牵起她的手。
萍萍又愧又喜,愧的是她误会阿湛躲她,喜的是终于牵手,还有数分担忧:“官人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萍萍抬头,才惊觉已经到了朱方巷,浴堂门口还剩杨婆和另两位卖茶汤的,瞧这百年难得一遇奇景,皆围上来。
“哎呀,萍娘子——这是谁呀?”
“啧啧。”
“是我官人。”萍萍的脸红透了,脑中却忽然一痛,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朱方巷的邻里们围得越多,纷纷打趣:“阿湛对吧?终于找着了!”
“我说萍娘子这几天怎么生意不做了,原来发生了大喜事!”
又有人同柳湛道:“兄弟,你娘子等你不容易,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在这里开洗面汤,坚信你会回来,你可莫要辜负她。”
柳湛心道他又不是萍萍等的人,就算冤有头债有主也算不到他头上,面上却笑着一一应是,又有屠户囔道:“来来来,为庆祝萍娘子和她官人团聚,我送二斤五花给萍娘子!”
“那我也送二斤,随个份子钱!”
“我送二两。”
“我说老陈,我们都二斤就你二两,抠抠搜搜的?”
“就是!”
柳湛的笑凝了一刹,因为挤进人群,起哄“就是”的,正是之前无法近身的张屠。
“你们猪杀多了,还真成猪脑啦?”之前被说小气的陈屠反呛,“送那么多肉,萍娘子和阿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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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吃得完吗?堆在家里发臭啊!”
“那可以隔天再送嘛!你们送中午那顿,我送晚上的。”张屠笑呵呵,他朝着萍萍和柳湛扬手,“萍娘子,记得下午来我家拿肉啊!”
柳湛瞧见他左手肌肤的确比平常人僵硬,拇指和食指皆翘起硬皮,没有指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萍萍始终在笑,等大伙闹够了,安静下来,她才牵着柳湛,朝人群一拜。柳湛不动,她就拉了下柳湛胳膊,柳湛这才身极缓慢前倾。
萍萍看向街坊们,高声宣布:“多谢各位美意,从明天起,三日的洗面汤我都不收钱!”
一片叫好声中,柳湛仅上身朝前倾了半寸,就即刻直腰。
萍萍看前方在,没留意到,笑若春风:“还望日后诸位多多关照我家官人。”
“好咧跟我学杀猪。”有屠户马上接口。
“你有没脑子?人小两口是要开汤饼铺的。”又是陈屠呛的。
“哎呀看我这记性,那我以后每天去吃面!”
“我也去!”
“我也去!”
萍萍并没有扭捏推辞,笑着应下:“那我这里先谢过大家了!”
一派祥和欢乐中,独杨婆几个卖茶汤和洗面汤的变了颜色,收敛笑意——街对面,气派的裴宅对开大门,裴小官人罩着件荼白鹤氅,头戴白玉冠,缓缓朝人群走来,身后跟着小官人的长随。
越来越多看出裴小官人对萍萍心思的人噤声,内心却嘀咕声起,有替他惋惜的,天涯处处芳草,但愿小官人想开些,有怕他一时冲动做下错事,全身绷紧准备拉架的,还有些就纯粹就算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瞅裴小官人一步步走近俩夫妻,心情比当事仨还激动。
裴小官人板着脸,冷着眼,约莫还有五步之遥,柳湛和他视线对上,瞬间读出对方眼中敌意。
柳湛突生不悦,如鲠在喉,嘴角虽仍挂着笑,眼却冷下去,牵着萍萍的手攥紧,竟主动探指,与她十指紧扣。萍萍低头去看二人的手,柳湛则始终目视前方,朝前迈了半步,不仅牵紧,还要用身体挡住她。
裴小官人经过柳湛身边,擦身而过,大伙忽然惊觉两人皆是一身白,面如冠玉,竟有六、七分相似。
在场一些娘子却看出不同,裴小官人白得太过,五官却较萍萍官人粗犷,两两不协调,玉面白衣的文雅风流便显刻意。
单论颜色,裴小官人输得不冤。
裴小官人走到柳湛身后,停步,侧身,面对萍萍。萍萍再傻,也明白眼下的情景,她没有转过身来面对裴小官人,心想着以后不做他生意了。
裴小官人缓缓扬起两边嘴角,冰冷褐眸里浮起数点笑意,柔声道:“天寒风大,你这单衣薄裤的,是冷了多久?”裴小官人说着解下身上鹤氅,要给萍萍披上,“可怜走了一路,竟无人关心你,为你添衣。”
19. 第十九章
萍萍脚向前迈,躲开裴小官人,并与柳湛平齐站立,紧紧牵着,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摆,果断道:“我不冷。”
有官人和她一起归家,心里暖烘烘。
裴小官人笑意瞬敛,少倾,重笑起来。萍萍没有看他,仰起脑袋眼里只有柳湛:“官人我们回去吧。”
柳湛低头对视:“好。”
“夫妻俩”便向众人道别,手牵手把家归,众人自动让开中间道路。等夫妻俩走远,不少人又似流水重新合拢,聚到裴小官人面前:“算啦,人家多年的夫妻,这事呐有个先来后到。”
“小官人喝碗茶汤,消消气。”
“心放宽些,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下女子何其多,小官人要是不介意,老夫有个侄女……”
裴小官人一个也不理会,扭头就走,他的长随也不搭理众人,先后回家紧锁大门。
萍萍柳湛这厢,到了一家专卖牛羊肉的铺面门口,萍萍同刀手店家打招呼后,柳湛也随萍萍问好。罢了,萍萍笑摇柳湛的手:“要绕过去。”
“嗯,你领我走。”
萍萍带他绕过院子,走上一条较正路窄些的青石板道,路左右延出许多小岔道,仅能过一辆马车,萍萍见柳湛在环视,就告诉他:“这些路也能出巷子,但绕路太长,还容易迷路,你要出去就按我们走的这条路走,是最短的。”
“好。”柳湛不紧不慢应声。
二人继续前行,经过七、八户人家,才到萍萍住所,吃饭睡觉在一间屋内,另有厨房茅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到了家。”萍萍松手去开门,柳湛手上一空,看向自己空垂的右手,这才意识到后面那段没行人的路,他仍在和萍萍牵着,且没想过要松开。
柳湛愠恼,再抬眼晲向萍萍的眸光更冷数分。
萍萍不察,好几日没回来,她要除尘,还要去厨房生火烧水,好多事忙,顺嘴一道:“官人你这会吃面不?”
“待会吧。”柳湛进门后只走了一步半,就站定静静注视。
“那你先坐会休息,床上我换了新被褥,也能躺。”
柳湛眉毛挑了下,未接话,萍萍以为他默允,自去厨房。她做惯了,生火、舀水、烧开一气呵成。
第一壶先给柳湛沏茶,小心翼翼捧到桌上:“小心烫,待会再喝。”
柳湛待会也不会喝,萍萍又笑问:“官人你要洗把脸吗?”
半日风尘,身上还有味,怕他嫌脏——以前的官人最爱干净了。
“还是沐浴?”萍萍接着问,方才给他买新衣服他不要,“不过只能换屋里备的了,裁了四、五年,样式不时兴了,当时我以为会很快重逢。”
柳湛挑眼:一个独居女子,家里常备男人衣裳?
“不必。”他沉声拒绝。
萍萍还是拉抽屉取出两方干净帕子,又拿胰子,柳湛本正冷脸旁观,看到她攥着胰子的手,不知怎地,脑中忽然响起那句话,“那萍娘子的胰子特别舒服,独一份的”。
接着,注视萍萍往木桶里倒冷水、热水,萍萍明明站着不动,他却禁不住假象她俯身将脸没入水中洗脸的样子,可能还会有几缕没束紧的碎发也沾到水,等洗干净了,她重新直起身,还没擦时,水珠顺着她的眉眼滑到脖颈……
柳湛神游许久,回过神时,萍萍已经披头散发,发带袖衫合围乃至裆裤都放在桌上,只穿一件琥珀色抹胸和罗纹并蒂莲的裈,鞋也脱了,手正绕到背后解抹胸带子,柳湛耳根骤然红,高声呵斥:“你做甚么?”
“沐浴啊。”萍萍不以为然。既然他不沐浴也不洗面,那她先洗个澡,“我好多天没换衣裳了。”
柳湛眼皮直跳,鼻息急重,先是抿唇别首,继而彻底背过身去,深吸口气:“你洗快点。”
萍萍手还放在系带上,愣了一会,赶紧赔笑:“好。”
她安慰自己,以前的事官人一件都不记得,所以才不习惯亲密,等他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柳湛听着背后哗哗水声,闭上眼睛。
喉头滑动。
站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去屋外,正要抬腿,忽然瞥见桌上萍萍那一堆衣物里有张对折的纸,柳湛伸手挑起,打开看是张药方——方子小,仅八味药,皆是些温良无害的黄芪山药之类。
山医命相卜,柳湛皆晓一二,这方子主要补气。
想起蒋望回曾提及萍萍身体不好,要多修养,柳湛缓缓蜷曲五指,将药方抓在手中。
“我去员外那取衣裳,顺道抓药。”柳湛说完,不等萍萍应声便出门。
萍萍正洗着,听进耳中,却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她回头,已无柳湛身影。她望着关紧的大门,怔了须臾,自个乐起来:官人主动帮她抓药,主动关心,是不是意味着快想起来,或者已经想起来什么了?日子正越变越好。
萍萍不禁边洗边哼起小曲。
柳湛腿长步大,一会就离很远——他并没有按照萍萍嘱咐,原路折返,不绕肉铺,反而选择岔路当中最不起眼的那条,边走边不露声色观察周遭。
忽地,柳湛眼皮连眨两下。
他继续往前走,脚下仍不紧不慢,甚至连面上的疏淡神色都无变化,不久,柳湛倏地转身,袖里剑出,打掉直刺面门的飞刀。
一个穿夜行服,罩头蒙面的黑影跃至柳湛面前,捡走飞刀,又出双剑,向上朝柳湛刺来。
柳湛横剑,三剑相抵,发出锵锵脆声。柳湛纵身跃至房檐,寒光照面,睨看黑衣人,冷笑道:“怎么,白日做鬼,蒙头遮面,就这怕别人知晓你身份?”
黑衣人默不作声,仰头纵身,再次袭来,柳湛手腕翻转,挽剑花亦是抵挡。黑衣人再攻他下三路,两剑将柳湛单剑夹于中间,欲强行扳倒。柳湛腾空翻转,白袍翩翩,黑衣人继续攻上,一刻不停,且袭击之处,非喉咙便是心脏。柳湛半生见过太多刺杀,他们舌下多□□药,被俘即刻自尽,所以柳湛亦招招狠辣,直取性命。
两人自房顶打回地面,顶上的瓦竟被二人剑气带离,犹如鱼跃,后又整齐划一,同时落回顶上。
*
悦来店,上房。
“什么?!”原本坐着的蒋音和倏地站起,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哥哥,厉声质问,“郎君答应做她的夫君?”
蒋望回对视片刻,别过头轻声作答:“只是假扮。”
蒋音和两手撑着桌面,胸脯起伏:“简直荒谬、荒谬。”
众人见她气得不行,纷纷劝慰,林元舆捋捋须,慢开口:“也就十天半月时间,事急从权,郎君与她只是做戏。”
再说,假戏真做又如何?
不说一国储君,将来有正妃侧妃,就是寻常男子,亦是妻妾美婢环绕,。
林元舆觉得蒋音和在这件事上,颇不识大体,且这不是关键。他转望向蒋望回:“等郎君回来,我们皆作不知?”
最怕袁未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殿下回来他嘴快。
“不可以。”蒋音和突然出声,林元舆以为她反驳自己,皱起眉头:“依老夫——”
“音和,回来!”
林元舆突被蒋望回的高喝打断,不由愣住,等他缓慢扭头看向门口时,蒋氏兄妹一前一后,皆快到门口。
眼看要被哥哥追上,蒋音和回身推倒博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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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望回左一手右一手,接住两只长颈花瓶,复又追赶。音和再推矮柜,那柜子空置没有易碎的物拾,蒋望回打算直接绕过不管,却又意识到不行,扭头一看,矮柜倒向衣架,衣架再倒向林元舆,蒋望回只得调头回赶,臂挡衣架,赔罪道:“林公,是晚辈教导无方,让小妹犯下大错。”
“不碍事,不碍事。”其实林元舆也觉得蒋音和错,今日所为,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端庄和担当?但经略相公雄踞一方,他的儿女得罪不起:“谈不上得罪,年轻人嘛,难免冲动。”
蒋望回无奈看向一地狼藉。
蒋音和则一路狂奔出悦来店。
她喘了口气,没去过朱方巷,但记得应该是往左拐?她就往左跑,百来步,上千步,怎么还没到朱方巷?
终于望见巷口了!
这巷口好窄,只够一辆马车,再多一个人都挤不进来了,蒋音和手扶腰,边喘气边庆幸这会没有车马来往……等等,都说朱方巷全是贩肉的,怎么一家杀羊宰牛的铺子都没见着?
前方是什么风影正往巷口来?
柳湛正占上风,一剑挥去,黑衣人抬手躲避却不够快,被柳湛划中,上臂内侧自腋窝到肘袖破血流,露着黑黢黢的胳膊。
“郎君!”蒋音和激动喊出声,黑影人循声一瞥,就朝蒋音和射去飞刀。寒光若星,蒋音和见哥哥练过,晓得厉害,那喜悦之声瞬化恐惧:“郎君救我!”
柳湛本来三招之内就能斩杀黑衣人,却突然杀出个蒋音和,若是旁的随从,弃便弃了,奈何她是蒋望回胞妹。
柳湛压下不悦,脚尖点地连飞两步,调转剑锋打掉飞刀。黑衣人飞刀都没捡,趁着这个机会跃过围墙,消失不见。
“郎君。”蒋音和往柳湛身边靠,柳湛让了一步,上前捡起飞刀。他面色瞧着并没有生气,淡淡道:“先回去再说。”
柳湛回到悦来店,进门还未开口,蒋音和后脚跟着扑进来,刚一站稳,便带泣哭诉:“阿兄,有人刺杀郎君!被我遇着,我差点不明不白就死了,多亏郎君……”
蒋望回听得既急又痛,自责自己没有保护殿下和妹妹,单膝跪地:“郎君,是属下失职,求郎君责罚。”林元舆在场,他们不便讨论这刺客是皇后还是官家派来,与柳湛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柳湛启唇:“之前要查朱方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还在查。”
“浴堂对面的那户人家,也要好好查查,”柳湛回想与那黑衣人交锋的情景,“人胳膊内侧一般是最白的,那人内侧就黑黢黢,身形高大,想来是一个肤色偏黑的男人。”柳湛说到这便止了声,并没有把飞刀交给蒋望回。
“属下一定牢记!”
“你起来吧。”柳湛叹了口气,“音和,给我下碗汤饼。”
“喏。”蒋音和擦干眼泪,麻利去做,不一会一碗上盖着四块卤牛肉的面条就端至桌边,和无数个早膳一样。
柳湛抬箸,无意扫了眼离碗沿毫厘的袖角,手上动作一滞,忽然就想起萍萍说他身上有骚味。
“阿罗,”柳湛下令,“备水,我待会要沐浴。”
蒋望回订的上房有单独浴室,柳湛吃完不久,袁未罗便备好一池香汤:“郎君,好了。”
柳湛入内,一眼就瞥见池边几上,袁未罗备的胰子,他突然又想:萍萍自配的胰子会是怎样?
柳湛走近矮几,拿起胰子,上面散发着丝丝茉莉香。
他放下胰子,先洁面,而后摘冠解袍,步入浴汤。
柳湛沉入水中,先涂胰子,复又站起浇净,水从他头顶开始流,飞溅肩头,再如瀑淌过八块腹肌。
20. 第二十章
他没有泡汤,洗干净就上岸,换上干净的圆领袍,这回穿淡雅的天青色。
柳湛步出浴室,方一落座,袁未罗就过来梳头,帮戴冠子,柳湛吩咐道:“捡三、四套常穿的,我要带走。”
“郎君。”蒋音和出声喊,然后立马被蒋望回拐了一下。
柳湛头也不回:“音和,银筷给我一,给我两双。”
蒋音和日常备菜都要试毒,备着许多银针银筷,一开始听“一”还好,听到要两双,心中顿时不快,启唇欲言,却见哥哥、林公,乃至袁未罗都蹙眉抿唇,一副“劝你切莫再冲动添乱”的神色,蒋音和又偷觑眼端坐戴冠的柳湛,咬了咬唇去找筷子。拿筷盒装好,递给袁未罗打包,到底心不甘情不愿,她咬了下唇,还是同柳湛道:“郎君珍重,万分小心,提防算计。”
柳湛颔首,正好袁未罗打包好,他抓起包袱就出了门。
柳湛并未即刻回朱方巷,回他和萍萍的那个“家”,反而背道走远,期间经过四间药铺,都没进入,直到第五间,才进去抓药。
柳湛没有拿出那张女医开的方子,而是直接口述八味药。
抓药的伙计最近正跟随郎中学习,听完笑道:“这方子像是补气的,要长期喝吧?官人不如把附子换成黄芪,附子用久了不好。”
“我老娘亲只信这一位郎中,旁人开的皆不肯喝,”柳湛无奈叹气,“就照样抓吧。”
“官人孝心。”
伙计熟稔,按抽屉找药,小秤称精准,十四副药黄纸包好,再用麻绳捆到一处,勒紧,交给柳湛。
药到手,柳湛不疾不徐走回朱方巷,他这回萍萍领过的那条大道。前面百来步便是需要绕过去才能回家的肉铺,他却再次止了步。
风萧萧,柳湛头顶的挑子飘扬,“张记”时而因风折叠,时而显露。
柳湛还未开口,就有刀手吆喝:“咦,这不是萍娘子的官人吗?”
“唉就是!”
萍娘子等回夫君的事,已经在巷子里传开,七、八个刀手里有一半未曾亲见,立马凑过来让见过的人指:“哪个哪个?”
“还真是一表人才。”
丑时拒绝柳湛,说东家不剁肉的小叶也在场,同柳湛尴尬笑了笑。
柳湛点头,表示也记得他。
小叶还是尴尬,放低声音:“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阿湛。”柳湛含笑,心里却想将来这些人也要处理。
“上回跟你说话生硬了点,赔个不是。”
“兄台秉公办事,何错之有,当时我非要东家剁肉,语气也不好。”
小叶一听愈觉怠慢好人,低下脑袋:“上回你说住隔壁巷子,我当时不信。现在想来,是来找你娘子了……”
话匣一开,讲了许多。
柳湛心思却很快到了别的事上,等小叶说完,他便淡淡开口:“你们东家呢?”
他往里望,没有搜到。
“东家这会不在。”其他刀手和小叶一齐接口,柳湛便要道“改日再来”,刀手们却继续:“你是要取肉吧?二斤肉东家已经吩咐留好了,喏,就是这条。”
说着连肉带钩一并取下,递交柳湛。
“多谢了。”柳湛笑道,一接过来便知这排骨绝对重于二斤。眼下时辰不早,没有商贩交易,见不着钱票往来,柳湛无心再留,刀手们接下来说的“娶萍娘子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之类的,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背着包袱,提着肉,辞别刀手们,回到住处。
柳湛没有直接推门,依然先叩。
时候已经不早,又是阴天,光线昏暗,柳湛却清楚瞧见萍萍打开门后眼睛变得很亮。
“官人你回来了?”萍萍不知道员外具体居处,所以不觉柳湛去久,她主动接过柳湛手上的包袱和排骨:“张丈给的?你还真去领了?”
“路过喊住我给的。”柳湛的目光依旧落在萍萍身上,她沐浴后换了件素色棉袄,搭天青色夹裙,云尖巧额的团髻用红布和一根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银簪固定住,柳湛在想她是不是没戴过冠子,就听萍萍欢喜道:“官人你这身和我真配。”
不过都是天青色,纯属巧合,柳湛笑意不达眼底。
“官人以后下面三个是你的抽屉。”
柳湛听见这句话,看去时,萍萍已经拉开五屉柜,半跪在地上一层层分门别类放柳湛的外袍、里衣。期间她扭头瞟向柳湛,发现他一直都在注视自己,不由低头含羞一笑,柳湛却在这样一刻敛去常挂的,那份若即若离的和善,脸上无笑。
“晚上我们吃面?”
柳湛缓缓回神:“好。”
又吃面。
“那我去准备。”萍萍收拾完衣物,取下刚挂好的排骨去了厨房。厨房有一大一小两灶,大灶挨着砧板,萍萍把排骨放砧板上,剁了一盘,剩下的放进木桶,提到院内吊进水井,顺道把剁好的那盘洗了。
等她再进厨房时,瞅见柳湛背身站在小灶边。
“官人我来做你歇着就好。”萍萍连忙往灶边赶,近前才发现柳湛不是要下面,而是要煎药——他已将一副药倒进药罐。
“这罐子你都能找出来。”萍萍感叹,她就前几年伤特重时吃过药,但药罐子好贵的,花了钱舍不得扔,放到碗柜的最深处,前面一排锅碗瓢盆挡着。
“你下面,我煎药。”柳湛从旁边水缸里的舀了一瓢水浸泡药材。
萍萍瞧着,开口道:“这起码得泡刻把钟,你先去歇?”
柳湛注视罐中药材,缓缓开口:“不用,我打下手。”
“好啊,”萍萍不仅不再客气,还张口就来,“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柳湛不接话,走到大灶前蹲下,先生火。萍萍伸脖颈瞧了会,近前也蹲下来,帮忙调整:“这个要搭起来一些,中间留空才好点燃。”
打了火石,火苗腾地跃起,烟灰从灶内飘出来,萍萍连忙抬手往自己这边扇,免得呛着柳湛。她边咳边说:“咳、咳,以前你也不擅长生火,也是我纠正,还记得吗?”
柳湛默然起身,这就不是他的经历。
萍萍随后站起,灶上架锅,热油,再煎排骨,半晌,萍萍吩咐:“阿湛,帮我拿下另外那口锅。”
柳湛将另外一口锅递给萍萍,正好赶上萍萍倒出排骨,顺手换锅。
“洗一洗,油到那白缸里,留着还能用。”她又下令,自己则往新锅下油。
柳湛倒油、舀水、洗锅,刚忙完,萍萍头也不看只道:“切点姜,在簸箕里。”
柳湛心道她还真是不客气,簸箕里找出半只姜,正要放上砧板切,萍萍忽喊:“阿湛——”
“还——”柳湛启唇,本来要说“还有何吩咐”,冷不丁一只竹筷送入他口中。柳湛旋即要顶出去,然后筷尖沾的糖还是化在他嘴中。
“辛苦啦!”萍萍笑着收回竹筷,“被我使唤来使唤去。”
又问:“好吃不?”
柳湛眺向锅内,糖已经熬成了褐色的糖浆,他回想方才口中的味道,甜中带一点醋酸,不赖。以前就听说,这一带人爱吃醋排面……等等!柳湛脸色大变:“这筷子你舔过没有?”
萍萍点头:“我刚才尝味啊。”
柳湛深吸口气,二话不说出门。萍萍眺了眺屋外,想追出去,但锅里烧着不管会糊,她还是把排骨烧好才出门,没走多远,就见柳湛在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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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摊车前漱口,萍萍心底忽然一凉,没了笑意。
半晌,默默退回厨房,继续下面。
不一会柳湛也回来,在小灶前重蹲下,继续煎药。萍萍心里说着不看,却还是忍不住偷窥柳湛,见风转了向柴火黑灰冲他面门,还是脱口而出:“小心别呛着!”
柴噼里啪啦地跳着,柳湛似乎应了声嗯,又似乎没应。反正萍萍的心情下完面,端上桌时已经全阴转晴了。
她先端的柳湛那碗,面上铺的小排要比她自己的多两块:“面好啦,来吃咯。”
柳湛却先走到五屉柜前,拉开第三个抽屉,取出两只带来的长盒:“我带了两双筷子来,从前觉着好看买的。”
“这是筷盒啊,我以为里面是你的簪子,所以跟腰带放一起了。”萍萍歪着脑袋瞅那筷盒,既不能翻盖也没法推,她放的时候就在想怎么打开。
柳湛在盒上按了下,萍萍还没来得及开清,筷盒就开了,露出一双银筷。
“这么精巧!”她感叹。
柳湛又开一双,放到她面前。
她拿起来瞧,银筷镶玉雕花,是真好看,可比起竹筷太重了,还有些膈手,但是官人喜欢这筷子,还心心念念到哪都带,她不能扫他的兴,面上兴高采烈:“是比竹筷好,我们以后就用这两双。”
萍萍在桌边坐下。
柳湛也坐,早扫见桌上两碗面有不同,萍萍碗里少两块排骨,还没葱花。
柳湛执起银筷,筷尖似不经意碰触葱花,一顺划过,挨上排骨。
萍萍已经夹面吃了,见柳湛眼往下瞟,不好意思笑道:“我就这一样挑食,不吃葱。”
他以前记得的,做什么菜都不放葱,但是现在全忘了。
柳湛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比想象的劲道,还挺香。接着夹了块排骨,咬一口,竟比宫里做的都嫩,酸甜可口。
不知不觉,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见底。
萍萍跟柳湛食速差不多,他吃完,她就起身主动收碗:“我洗碗。”
柳湛不语,萍萍在厨房刷碗时柳湛进来查看煎药,她看他蹲在灶边灭火,又低头瞧瞧自己手中的碗,忽觉无比满足,就这样一世双人,哪怕官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也无憾了。
萍萍嘿嚯哈嚯,刷得更带劲,望着前头的墙笑:“阿湛,我觉得我们现在像家了。”
良久,柳湛淡道:“药,可以喝了。”
萍萍扭头,看见他在倒药筛药,她晓得罐既重又烫,怕他受伤,连忙放下碗,赶过去:“我来,我来。”
可还是慢了,柳湛已将药倒入碗中,满满一碗,萍萍怕端起来烫到他,忙自己端起来喝,嗞——她烫得咂舌。
但官人说现在可以喝,所以她还是打算硬着头皮继续,柳湛注视着萍萍,缓缓启唇:“可以放到凉水里冷一下。”
“好、好!”萍萍赶紧舀了两瓢缸里的凉水,倒进锅里,再把碗放进去,等凉了些,一饮而尽。
柳湛盯着她喝完,转身就走,忽听萍萍道:“我记得你每次喝完药都会吃颗糖渍梅子。”
柳湛猝地止步。
萍萍抹了抹嘴:“我不吃,然后我就笑你怕苦。你说不是,小时候家人不允吃零嘴,只有喝药时才能混一颗梅子,欢天喜地。你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所以她才做醋小排。
柳湛阴脸促眸,目光在萍萍脸上扫过:她怎么知道这些?从哪探听得来?
转念又想,宫里许多人都知道他有酸梅压药的习惯,传出去,提前准备。这么说来比起认错人,她更可能是有备而来,蓄意勾.引。
柳湛心中杀意更甚,缓缓扬起嘴角,面上恢复淡笑。
21. 第二十一章
萍萍已经转过身,就着方才锅里的水洗碗、刷罐,接着回去卧房,柳湛跟着回,萍萍却从卧房出来,手上抱着一沓帕子,柳湛扭头望去,见她凑近洗面汤车,放好帕子,又一条条码胰子。柳湛缓缓走近,细嗅了嗅,她的胰子不是茉莉香,是一种描述不出来却极熨帖的气味。
浴堂给她们这些卖洗面汤的小娘子供水,价钱不贵,所以萍萍不用自带水去,卖汤时炉子要一直烧水,带不了那么多柴,所以她都用炭。
萍萍正拣炭时,柳湛发问:“明日我可否一起出摊?”
没准那张屠会来洗面。
“好啊!”萍萍回身,差点撞上挂着的火钳:“当然好。”意料之外,萍萍既高兴又感动,官人愿意同她一起经营。少倾,萍萍放轻声:“其实官人你以后和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柳湛不置可否。
萍萍伸臂往柳湛胳膊上一挽:“官人那我们先去睡觉吧。”
柳湛身心一刹俱僵。
他转眸望天色,将暗未暗,酉戌之间。他知道子时洗面汤要出摊,此时入睡将将好,并不算早。他所顾忌的是另一样说不清,不可道之物。
他顾左右而言他:“现在?”
“对啊,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萍萍答得柳湛眉心又跳了跳。
这萍萍的宅子五脏俱全但麻雀小,一间房既摆床又摆桌,高低木柜若干,甚至还有个大木桶,走道窄短,只能过人身,柳湛看了下,不够打地铺。
萍萍见他环扫屋内,沉吟不语,也揣摩出他的顾忌——官人还不习惯做夫妻。
其实她不介意柳湛睡床,自己铺被子睡地上,但屋小东西多,被子展不开。
萍萍看着柳湛,郑重道:“屋子小,只能我俩都睡床,但可以效仿梁山伯与祝英台,我再去拿床被子,然后床中央放碗水。”她举手发誓,“我保证,水绝不会洒出来。”
柳湛盯她少倾,似笑非笑:“不至于,娘子若真行端坐直,不会过界。”
萍萍沉默须臾,点头应好。她翻出家里最值钱,做了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床鸳鸯锦被,另添一只新枕,抱在怀里,小心翼翼问:“官人你想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随你。”
“那官人睡外面吧。”萍萍说着趴进床内,跪着把新的被子枕头摆在外侧,铺整齐,怕柳湛晚上冷,还把被尾招起封口。她平时睡觉只穿肚兜,这会却担心他介意,仅褪去最外那层衣裙,一身里衣袴裤钻进被窝,尽量不发出声音。
柳湛还是留意到她的丰腴曲致,目光不自觉粘住。
萍萍躺好后,这视线就挪到那段露出的雪白脖颈,萍萍怕夜里漏风,无声往上拉了拉被子,扎紧,而后被里僵硬转身,背对柳湛,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入睡。
柳湛垂手覆上自己的腰带,目光扫向床.上,外侧铺展的被面上绣着池塘鸳鸯,他脑海中突一刹闪过萍萍沐浴出水的画面,再次扫向床.上,喉头滑了滑。
柳湛收回打算解腰带的手,就这么和衣上.床。
他面朝外阖眼,两两背对。
本来就没点灯,太阳一落山,满屋漆黑。
柳湛听力极好,听见萍萍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一个多时辰后,柳湛听见萍萍呼吸均匀地翻身。
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柳湛察觉有人袭腹,翻身坐起,袖里剑以最快地速度,果决架上萍萍脖颈。锦被滑过膝盖,被面上那对鸳鸯瞬被遮蔽,好似受惊飞离了水面。
萍萍朝他这边侧躺,暴露面目,她看起来仍沉睡者,丝毫没察觉颈上冰凉,闭着眼和唇,连睫毛都没怎么颤,只嘴角微微上翘,两只胳膊已经全从被子里拿出来,抱臂胸前。
柳湛手上执剑,眼往下扫,因他坐起,萍萍搭上来的那只小腿,滑到他大.腿膝关节处。
此举何意?
她是不会腿脚功夫的人,那便只有一个意图。
这人之前还假惺惺主动要求放碗,柳湛不由心生憎恶,架在萍萍颈上的剑挪至面颊,冰凉的铜面贴着她的肌肤,缓缓移动,俄尔翻转,让另一铜面也在她脸上摩挲。
柳湛没有特别刻意避开剑刃,毕竟古有曹孟德好梦中杀人。
萍萍运气好,没被划到,但也没有睁眼,仍溺梦乡。
还能继续装睡?
柳湛心头冷笑,举剑在萍萍脸上轻拍两下。
萍萍在梦中觉出痒,眼都没睁,只抬手像挠蚊子包般在颊上挠了两下,继续沉睡。
柳湛还欲再辱,忽闻呓语,“阿湛,我好想你啊。”
半晌,屋内寂得只剩月光。
柳湛薄剑收回袖中,但仍反手按着,不曾有一刻松懈,他另一只手则捉住萍萍脚踝,往里一甩,挪开。
这下萍萍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什么时辰了?”
“二更过了。”之前躺着的时候,柳湛有听见打更声。
“完了完了,”萍萍忙从床尾跨下床,叨叨,“别迟到了,千万别迟到。”
平时晚一点出摊还行,但今日她许诺了三日免费,去迟了可能会被误会不情愿。柳湛也旋即想到这茬,却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萍萍穿衣梳头。
“官人,走了。”萍萍拉起洗面汤车,出门,柳湛随后,朱方巷夜里繁忙,这会背街的路上亦人来人往,柳湛上前,握住小车拉杆:“我来。”
萍萍又被感动到,松了手,看向柳湛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免费三日以后,我们再忙个一两日,就不出摊了。”她追到洗面汤车后面,亦步亦趋,“着手准备汤饼铺,到时候也通知街坊邻里一声。”
“钱应该够。”
“店面我有备选,到时候你掌掌眼,要是不行再挑。”
“店里摆四张桌好,还是五张?”
“我们几号开张好?要不要找人卦师算算?”
萍萍句句问柳湛,却句句无回应,一路成了自言自语。
“官人,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都这样问了,柳湛才回:“你定。”
已拐至大道,她跑几步从追车尾变成与车头,与柳湛平齐,沉默少顷,再次开口:“早上做完生意我们去趟金山吧?”
她失忆以后记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阿湛在金山寺治伤,之后山上疗养,共听禅音,许下润州城开汤饼铺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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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官人重登金山,会不会也能想起来……
因为紧张,萍萍脚下不自觉变慢,渐渐同柳湛拉开距离。
柳湛耳尖,听出她这回语气与之前大相径庭,低轻微颤仿佛在央求,又似潺潺一汪流水惹得他心弦一波,不自禁回头。
果然,她眼里也满是恳求,又夹杂些许期冀。
原来杏眼也挺好看的,柳湛心头默道,启唇回应的却是“再说吧”。
萍萍眸子黯了下,旋即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她追上柳湛,重展笑颜,挂两个酒窝:“官人待会你收钱吧?”
“主顾们可能嗓门大些,你别害怕。”
“一般卯时以前就能收工了。”
柳湛腿长步大,她说了两、三句又落下了,只得跑起来赶,一会在车左边,一会右边:“我旁边摊子杨婆的二陈汤还不错,你要是渴了就找要一杯,记我账上就行。”
“浴堂水缸旁边有个小凳子,经营的时间长要是累了可以去那坐坐。”
柳湛看她左左右右,叽叽喳喳,语气欢快,连步伐都雀跃,心想人怎么可以这么多话?怎么可以总是这么高兴高兴?
最难以理解的是,他有时竟忍不住想答她。
还好浴堂到了,柳湛打断她:“你一般停哪里?”
萍萍一指:“最边上。”
他们是一个来的,其余卖洗面汤的娘子们还没到,但已经有屠户候着了。萍萍个个记得名字,逐一问早,屠户们快人快语:“萍娘子啊,好些天没找你洗面,想念得紧。”
“今日排你的人肯定多,我们怕排不上提早来。”
萍萍不愿屠户久等,忙不迭烧水备汤,两手开工,脚下亦小跑,过会卖洗面汤和茶汤的娘子陆续来上工,瞧见萍萍身后柳湛,立马囔囔:“哎哟那是谁呀!”
大家都听萍萍讲过故事,猜到是她官人,纷纷打趣:“今儿这开夫妻店,啧啧,羡煞人也!”
柳湛含笑,只点头鲜少接话,就算开腔,也言简意赅。
他自觉只应酬了极短一会,再一扭头,排萍萍的队伍就转了弯,望不到头。
眼瞅萍萍快忙不过来,柳湛上前搭把手,不消一会,就发现萍萍生意紧俏的原因:一来她比别家多供一盆水,二来除了秘制胰子,还有七白澡豆等等其它绝活。
还有那份热情。
当然,柳湛见过许多热情的内侍宫娥,却和萍萍完全不一样。
她的热情很特别。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她的热情里既无怜悯,也没有谄媚。
在此期间,柳湛无数遍听见萍萍和街坊邻里的欢声笑语。
柳湛渐渐从环视四周,变成目光聚到萍萍身上。她往左给甲屠户递帕子,他就跟着往左转脑袋,她往右倒水,他也向右转首,她蹲下来找澡豆,他缓缓低头。
“萍娘子好啊,从来不嫌弃我们。”
“阿湛啊,其实你娘子是个女秀才你知道不?她会说诚什么天道,什么人道。”
也有许多屠户找柳湛攀谈,句句听进耳中,浅淡如烟萦绕,他没有刻意琢磨这些句子,却还是逐渐扬高了嘴角。
22. 第二十二章
下一刹意识到不对,嘴角稍微撇下,脸上也浮现一丝对自己的愠恼。
他不再凝视萍萍。
“是官人教我的。”萍萍回那夸赞自己的屠户,柳湛瞧见她耳根转瞬变红。
“官人官人,你娘子眼里可只有一个你!”
“是啊,这巷子里谁不晓她在等自己官人?一个女子独自挑起一个家不容易,她这五年不管吃多少苦,但都不为所动,笃定了你会回来。”
“旁的也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就等着。”
柳湛嘴角撇得更下些,几乎快敛去全部笑意,她对那位真夫君真是情深谊长,单只为一个情字,就痴痴苦守,不求回报也别无它图。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人?
*
对街,裴府。
最高初阁楼里,大门紧闭,窗开一缝,裴小官人独自在窗边俯瞰浴堂,门口诸事,一览无余。
他眼神始终眼神阴鸷。
少倾,裴小官人闭起一眼,举一只箭头泛蓝淬毒的连弩,悄然对准柳湛。
萍萍却走过去找柳湛说话,身体无意之中挡住他。
裴小官人手颤了下,终放下连弩。
街对面,萍萍还在同柳湛讲话。她牵起柳湛右手,将一物拾塞进他手中,按着他的五指握住:“我刚从袖袋里摸出来的,你要是觉得饿就先吃一颗。”
柳湛摊开手,掌心一颗蜡纸包的糖。
“萍娘子,轮到我了吧?”
“唉,来啦!”萍萍先应声,而后冲柳湛笑,“我先去忙了。”
她似一阵风飘走,重新张罗洗面汤。
手上不停,脚不沾地,等萍萍接待完十来主顾,再回头时,柳湛竟然不见踪影:“唉官人呢?”
萍萍眺歇脚凳那边,也没有,不知道柳湛到哪去了。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琢磨出小解这一个理由。
于是,等某次萍萍忙完再一回头,柳湛重新现身时,萍萍没有多问——人有三急嘛,问了他多不好意思。
已至卯时,天将放白,就算是萍萍的队伍,也只剩两三主顾,今日最后一位来关顾洗面摊的是张屠。
“张丈,早。”萍萍主动打招呼,张屠却道:“今天可不早啦,起晚了。”
萍萍水将一调好,张屠就伸手盆中,浇淋脸面。萍萍递来胰子,张屠摆手:“今日就洗把脸算了,再不出发迟了。”
“好。”萍萍赶紧递来帕巾,“那今日你少给一文。”
张屠点头擦手,将铜板丢入竹筐,接着便到旁边拉他停的太平车,防下雨,连盖加绑数层厚油纸。
张屠架好车,朝萍萍挥手:“那我去了!”
“一路顺风,生意兴隆!”
目送张屠走远,她差不多也该收摊了,萍萍整理帕巾盆炉,柳湛帮她提壶,口中问道:“张丈这是要去哪里?”
“他经营下面诸县的猪肉生意,每日要往丹阳、金坛,或者旁的一些县跑。”萍萍接过柳湛手中铜壶,放到车最下层。
“哎呀呀!”
乍响起尖锐叫喊,声音大到萍萍心里一慌,她和柳湛一起循声望去,只见隔壁卖二陈汤的杨婆正和另一身形差不多的婆子叨叨。那婆子面相陌生,方才还不在这里,应该不是朱方巷人。
萍萍认得这婆子,杨婆有个弟弟也住在润州城里,这婆子便是那弟弟的娘子。弟弟经常闯祸,一犯事妯娌就来求助杨婆。
这次估计也是,杨婆嘴里不断冒出“不省心的”,“怎么这样”,诸如此类,连拍大腿。
平时别人不主动聊起,萍萍都不会多嘴他人家事,此刻也转回脑袋,继续整理洗面汤车。没一会儿,那杨婆却主动找过来:“我那弟弟又来事了,得赶过去,待会帮我把车推回去,里头剩点汤你们喝了。”
杨婆交代完就随妯娌匆匆离去,柳湛看向萍萍,萍萍却没望他,先过去帮杨婆整理了车子,才问柳湛:“你喝茶不?”
柳湛摇头。
“那你得跟我一起,先把干娘的车推回她家去。”
柳湛不作声,上手拉萍萍那辆车,萍萍推杨婆的。
“干娘家比我们近些。”萍萍笑着说,“所以先去干娘家。”
她推车,柳湛拉车,她在后头瞧不见柳湛面目,但还是说个不停:“唉你等等我啊,你又不认识路!”
柳湛渐渐慢下来。
萍萍加快步伐,哪知一下没收住超过柳湛,赶紧往回退,无意间回眸一笑。
柳湛抿了抿唇。
走不到一刻钟,萍萍停步,又回首,指沿街铺子:“要从这家旁边绕进去,里面路窄,我先你后?”
柳湛瞥了眼铺子的招牌——张记。
“她住这里?”他不咸不淡地问。
萍萍没多想,立马点头。张记的刀手们已经瞧见她,纷纷吆喝起来,萍萍笑着朝他们挥手,接着便领柳湛进入深巷。
柳湛数着,经过六户人家,到第七户才是杨婆家。
萍萍掏锁开门。柳湛发问:“你有她家钥匙?”
“干娘给了我一把。”萍萍边开边说,看来她常做今天的事,进去后轻车熟路放好推车,见角落簸箕里的米糠还是满的,又同柳湛道:“你再等等,杨婆今天还没喂鸡,我把鸡喂了。”
柳湛默然随她到后院,后面臭得很,全是猪骚味,但杨婆家只养了两只鸡,味道是从矮篱笆另一边,她隔壁邻居家传来。
柳湛见那邻居家全造的石屋石门,窗户都修得颀高,几乎要到顶上,跟牢狱似的,柳湛似不经意问萍萍:“这隔壁住的是谁?”
“张丈啊,这一带都是他的产业,一直通到铺子里。”
“前面几家也是?”
“是啊,有些他租给刀手住。”虽然每座宅院都是中等,但加起来,张屠应该是朱方巷最富有的人吧?
柳湛慢行数步,来到篱笆前。
“这味可真大。”他抬手挥了挥,似要驱散臭味,萍萍给他的那颗糖就“不慎”从袖袋中掉落,在地上弹了一下,越过篱笆,滚进张屠家的草丛。
柳湛旋即要进张屠家捡,萍萍拉住他的袖子:“算了,一颗糖而已,不要随便进别人家。”
柳湛将她手捋开:“那怎么行,它可是你给我的。”
说完便纵身越过篱笆,进张屠家搜寻。
“官人!阿湛!”萍萍连唤数声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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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回应,她咬了咬牙,提起裙子也翻篱笆,没有轻功,动作慢上许多,落地后还在附近草丛搜查,而后才转过身,脸霎时苍白:“别——”
晚了。
萍萍才阻一个字,尚未说完,柳湛已经打开石门,数十头黑猪争先恐后,奔腾而出,跑出万马奔腾,鱼挤龙门的气势。
柳湛旋即跃起,眼底黑压压一片,那些猪大部分都能跃半人甚至一人高,直接跃过篱笆跑进杨婆家。
“它们怎么能跃这么高?”柳湛从前哪见过猪圈,更没见过这种,与猎场里的野猪不遑多让。
“这些二眉猪平时都在山上散养,宰杀前半个月才运到这里。”萍萍只能再次翻过篱笆去捉猪,太慢了,猪们已经横冲直闯出了杨婆和张屠的宅子。她只好催促柳湛:“你快去抓它们!”
柳湛拔剑,准备待之如猎场。萍萍瞧见他的冷面,大惊急呼:“别伤它们!”
这些都是张屠的猪!之后还要卖钱的!
柳湛眉心跳了跳。
“也别打它们,不然会暴.动的!站它们左后或者右后,敲出声音!”
“官人你就喊啰啰啰!”
萍萍频频指导,自己则匆匆在杨婆家找了些碎烂的青菜叶子和米糠,撒在地上,好些猪见着吃食慢下来。
张记的刀手们瞧见黑猪日奔,也纷纷上街围堵,柳湛那厢,原本不打算听建议,但自以为的法子都不好使,最后硬着头皮依照萍萍所说,用剑敲墙,猪竟能真沿着他敲的方向往前走。
柳湛只得继续敲,心想自己三岁随名师习武,手持缙云龙泉名剑,却不是马上杀敌,开疆辟土,而是赶猪。
他咬碎银牙,末了张嘴,还得继续喊:“啰啰啰。”
萍萍、柳湛以及七、八个刀手忙活一个多时辰,才把所有黑猪赶回猪圈。有的刀手还在重新点一遍数目,有的已经过来责备柳湛:“你怎么把门打开了?”
柳湛正欲开口,萍萍挡到他身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开的。”
刀手们赶得心烦,任是萍萍,也没好脸色,斥责一番。他们都是粗人,话难免难听,甚至带了骂人脏字。萍萍始终恭谦,赔笑许诺:“今日劳烦诸位小哥,等我开了汤饼店,第一碗你们都免费。”
刀手们继续数落了几句,这才罢了。
等刀手四散,萍萍转回身冲柳湛柔声道:“你等等我,要先把干娘家整理好才再回家。”
柳湛目光在萍萍脸上来回搜寻,却只能在她脸上瞧见爱慕、欢喜和数分关切。
“今日辛苦官人了。”她果然说出口。
柳湛分唇,终忍不住问出声:“你怎么不怨我?”
明明是他,以为石屋是张屠藏印□□之处,擅自开门。
萍萍看着柳湛一笑,酒窝深陷:“荀子不是说过吗?‘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
她再次拉起柳湛右手,塞给他一样东西:“糖找到了。”
说完便要松手离开,去前面拉面汤车,柳湛垂帘看了眼脏兮兮的糖,忽然倾身伸臂,捉住萍萍的手,接着用劲往回一拽,萍萍被带得转了半圈,来到柳湛眼前,与他脚尖碰脚尖。
23-30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入V三合一
萍萍睁大杏眼:“怎
么了?”
柳湛哑然,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找了半天理由,晦涩开口:“你……今日不是想去金山寺吗?我陪你去。”
萍萍一听, 欢喜扑入柳湛怀中。
柳湛僵了片刻, 抬臂与萍萍身体隔着数厘, 空环住她,而后在她后背轻拍了拍。
*
裴府。
三丈见方室内,门窗紧闭, 裴小官人仰躺在卧榻上, 衣衫大敞,只左侧一只胳膊套进袖里, 右臂外露,缠有布条。
再一顺往上看,锁骨、肩膀,脖颈、面目皆绑满布条,将整张脸都遮住,乍一看极为骇人。
良久,他坐起抬手, 一圈又一圈拆开布条, 裴小官人的眉眼重新显露, 一如既往的精致俊朗, 面上不见伤痕。
他随手将布条丢到地上,数段翻转,另一面步上涂满纯白药膏。
他再拆右臂布条。
这右臂竟与别处迥异, 有一条从腋至肘,深及骨头的伤口,尚未结疤仍在溃烂, 看起来像条蜈蚣。
裴小官人从几上拿了些新布条,咬在口中,接着屈起右腿放到榻上,直接用匕首剜去臂上腐肉脓疮。他一声不吭,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渗下。
全部清理干净后,吐出布条,也不用杵勺,直接用擦干净匕首捣烂愈合刀疮的膏药,抹在新的布条上。接着重新缠绕手臂,单手不方便,勒紧布条时裴小官人以口代手,方得以打死结。
他站起披袍,生烈烈风,披头散发,飘带也松松系着,只将受伤右胳膊穿进袖里,就推开门。
裴小官人在走道上踱了许久,才遇到等候的长随。
长随俯首:“郎君。”
裴小官人点头,长随便随在裴小官人身后走,不用嗅,就能闻到浓烈的金创药味。
与郎君往日身上的药不同。
长随忍不住关切:“郎君……身子还好?”
良久,裴小官人冷道:“少说话。”
走道上便只剩下前后节奏不一的脚步声,寂得好像要走入暮年
又行许久,眼看裴小官人将要进入阁楼,长随才嗫嚅:“萍娘子在街上抓猪,郎君要不要去帮忙?”
裴小官人倏地回头:“怎么回事?”
长随也只了解个大概:“两、三个时辰前,好像是张屠家的猪被萍娘子还是谁放出来了,反正萍娘子在帮刀手们抓。”
“两三个时辰前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讲?”
“郎君让我少说话。”
裴小官人拂袖下楼,奔出府门。
*
萍萍和柳湛将洗面汤车放回家中,萍萍洗了手便开始准备早膳。
她记得阿湛早上喜欢吃粢饭团,但昨晚吃的面,没余米饭,现在蒸恐怕来不及,便倒了些米粉做蒸糕,中夹薄薄一层黑芝麻,糖贵,往常她不用的,但是现在阿湛回来了,她在黑芝麻上又加一层糖,不惜用料。
出锅倒扣,盘子端到柳湛面前,米香扑鼻。萍萍先自个拿起一个:“嚯、嚯,烫!”她左右倒手:“官人你小心烫。”
虽然怕烫,但萍萍没将蒸糕放回盘中,强行咬了一口。柳湛视而不见,拾起带来的银箸,戳入糕中,须臾才夹起来。
萍萍讶异:“你怎么用筷子吃蒸糕?”
柳湛抬头对视:“你不是说烫么?”
萍萍不好意思讪笑、点头,是她傻了,还是官人聪慧!
她也用筷子吃。
二人用完早膳,因为去的寺庙,萍萍想着万一布施,就比平时多拿了一袋银子,挂在腰间,还备了一葫芦水,才出门。
朱方巷离码头不远,金山亦在江边。他俩沿江跋涉,天气晴好,大江开阔,天高云软,阳光一洒,萍萍步子格外雀跃。
前方绿柳树下,停靠一排渔船,皆满载鲜鱼,活蹦乱跳。买鱼的润州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六、七个渔人并渔牙主人忙不过来。
萍萍扭头同柳湛笑道:“我们润州有三鱼,刀鱼、鲥鱼和鮰鱼,清蒸蘸点姜醋就无比鲜嫩,官人晚上尝一尾?”
柳湛摇头。
萍萍被拒了也不生气,继续往前走,眺了江面又望江边,江上是山,江边也是山,层峦叠嶂。
“我们润州还有三山,”她扳指数,下巴点点,“金山、焦山和北固山。”萍萍伸手一指头:“江边这座就北固山,江心那座就是焦山。”
江上轻舟如梭,倒好像两岸山河来绕舟。
“焦山不与岸连,要去只能坐船。”萍萍记得五年前,第一日到润州,码头边夕阳斜照,水波粼粼,焦山仿佛镀了一层金,一叶扁舟缓缓弯至山边。
她当时也想上去瞧瞧,问了船费,囊中羞涩。
再后来,忙着挣钱攒铺子,没了时间。
萍萍脑袋一直扭着望焦山,眸中流露一丝羡慕:“等铺子开了,挣了钱,我们有空去趟焦山吧。”
柳湛知不必也不该搭理她,脑子里却不住回想萍萍方才步子轻快,笑靥明媚,脑袋一啄一啄的样子,他想再见到,于是走到萍身边,主动接话:“怎么,焦山你也有故事?”
“没有。”与柳湛相关的回忆,没一件事是在焦山发生的,萍萍不好意思笑笑:“我就是单纯想去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萍萍的话,被一阵幽远且毫无语调的诵经声打断。
沿路百姓包括他俩皆循声望去——前面两列男男女女正朝这边走来,他们皆用高高的毡帽束住头发,朱砂描眉,身上衣裳似袈裟又像道袍,赤足前行,脚步飘忽,白日里转动幡伞,各持法器,敲锣击筑。
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开口的却不是僧侣,亦非居士。
他们不仅语气古怪,奏的乐亦古怪阴森,萍萍睁大眼:“番僧吗?”
柳湛促眸,那两列男女中央抬着一张床,上躺一位锦衣华服,白发苍苍的老翁,皮皱斑生,苟延残喘,却仍双手合十,不住祷告。
离僧庙道观越近,越多求神拜佛之徒,他是不信的,柳湛微旋嘴角:“不去求医,却问鬼神。”
萍萍亦眺着,七色幡伞半边在老者头顶转动,他缩着脖颈,合十的手一直颤动。萍萍头一回反驳柳湛:“恐怕是金石无医,走投无路,才求佛拜庙,寄托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两人嘴上说话,脚下不停,离番僧队伍越来越近。
柳湛噙笑:“这么说,你也怕死?”
“当然怕啊,”萍萍坦诚,“我希望我俩都能活得久一点,这样就可以在一起很多年。”
柳湛眼觑向路面,阖唇不语,忽然感觉萍萍身边有异动,蓦地抬头:“当——”
当心二字尚未说全,萍萍已经叫起来:“哎呀!”
一男子突然朝她冲来,狠狠撞上肩膀,萍萍才将叫出声,那男子已经朝前奔离,快如弦上箭。
萍萍心下一沉,摸了摸腰间,拔腿就追:“站住,我的钱袋子!”
偷儿闻声跑得更快,声音却越来越近,他回头一看,萍萍近在咫尺——老天,一个小娘子,怎么可能跑这快!
偷儿慌乱之下忘记注视前方,不慎撞入番僧队伍,顿时队伍大乱,把萍萍也围入队中。
偷儿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再往前跌,撞到手捧神龛的番僧,神龛掉落,萍萍在后瞧见,怕摔坏,本能蹲下托住神龛。
那丢了神龛的番僧又跌上同伴法杵,同伴亦倒,齐齐撞向抬床第三名番僧,床往左翻,老翁往地上栽。人命比铜像重要,萍萍果断放下神龛,去托老翁。偷儿见状,手脚并用站起身,继续往前逃。
柳湛纵身赶至,左手扶稳萍萍,右手接法杵,接着脚下一点,踩神龛再踏幡伞,空中翻了个跟头,落至偷儿面前。他没有亮袖里剑,手往外一推,直接用法杵打向偷儿右臂。
不仅钱袋从偷儿袖中掉落,右臂也被打折。
偷儿伏地主动捡起钱袋,双手奉上:“大官人饶命,大官人饶命!”
柳湛却无意多纠缠,他刚才余光扫见,被萍萍救下的老翁不仅不知恩图
报,反令番僧擒住萍萍。
柳湛收了钱袋就要去救,却被四、五番僧拦住去路。眨眼间,又七、八持法器番僧往柳湛身后跑,将他围在圈中。
番僧操。着不熟的汉话,嗓门高亢:“就是这小子,我刚刚看见他踩了法王一脚!”
“冒犯法王,坏了续命法阵,还想走?”
那被番僧架着的老翁本就愤慨,听到“续命坏了”,愈发激动,扯起嗓子叫囔:“把他们统统都给我……”
声音颤动,最后几字几无力气,没说完就大口喘起来,番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老翁抚稳。
“听员外的把他们都拿下!”
“饶命啊饶命,大官人饶命菩萨们也饶命!”偷儿哇哇乱叫。
只这嘈杂一霎,柳湛就已瞥清——神龛里供奉的镀金铜像,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法王。
他们诵着地藏经,神龛却贴着清灵宝天尊符箓。这什么诓人邪。教?
老头临死还上一回当,倾家荡产,哼,他下令绑了萍萍,恶有恶报。
依柳湛功力,完全可以强行带走萍萍,但他不愿闹大,不想见官,于是便在番僧来袭时,嘴角噙笑,微微扬首:“拘下我,你们不怕得罪法王吗?”
番僧们停下手中的法杵或金轮,上下打量柳湛,继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头目番僧冲柳湛隔空挥杵:“杀才,你说什么?”
柳湛几时被人这样唤过,压下心头不快,指地上偷儿:“这窃贼的确破坏了法阵,但我不是。”他一脸严肃看向番僧和老翁:“我是在救你们,救老人家。”
“此话怎讲?”
“在下不才,会一点家学法术,不知诸位可曾听过‘脚踏七星’?方才法王被窃贼冲撞,在下眼见金光晃眼,应是法王真身受扰,便用‘脚踏七星’中的安神法,一脚稳固紫薇中神。”他昂首挺胸,言之凿凿,“用了这安神法,法阵便不算破,还能继续续命。”
邪。教信徒,本就是人群里最容易被骗的,柳湛头头是道,兼又龙章凤姿,老翁和一众番僧多被他唬住。
只俩头目,心知肚明柳湛在坑蒙拐骗,同道中人。
柳湛亦思忖如何唬住这俩人,一时想不出好法子……一粗沉男声忽然响起,自带回音:“那人——”
柳湛循声望去,竟从萍萍所处方向传来。
是押解她的番僧在说话?
下一刹,柳湛亲眼睹见萍萍身体僵直,睁开的两眼变得只剩眼白,红唇开合,发出同样男声:“你的脚踏七星虽能稳固中神,却将本王误定进这小娘子身中。”
柳湛明白过来,没想到她能知他内心所急,主动助力。他心里乐开了花,缓缓绽放,又犹如春风吹开涟漪,强抑下欢喜,咬牙抿唇,才不至于莞尔。
“法王显灵!”柳湛屈膝垂首,“法王显灵啦!”
一呼百信,众僧松开萍萍,忙不迭跪下,那老翁也命人搀扶着下跪,拜道:“法王,救我性命!”
如此情形,俩头目无论信与不信,也只能从众跪倒。
“本王先归位,之后定救你。”萍萍依旧用男声,“那人,还愣住作甚么?还不快用你手中法杵,助力本王归位。”
“小的谨遵法旨。”柳湛配合萍萍,走近举起法杵,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下,不仅舍不得用一点力,还帮她担着法杵的重量。
萍萍大叫一声,闭眼栽倒在神龛旁。
她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神龛中的铜像却响起一模一样的男声:“尔等可以继续前行,接上续命阵。”
法王归位了。
“走啊,快!还等什么?”老翁焦急催促,若非身体不允,他甚至想跳起来命令。哪怕让人重抬回床。上,躺了下去,口中仍不住叨叨“谨遵法旨”,“法王这次一定要救老夫”之类。
因着神龛说话,那俩头目也畏了七、八分,不敢质疑。
一众番僧重新列阵,逐渐走远。
直到望不见队伍,萍萍才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柳湛屈膝扶住她,笑道:“想不到你还会装神弄鬼。”
“也是在湟水谷地,我遇见一队杂耍侍诏,要去襄阳。我和他们结伴走了一个月,教会我翻眼白,”萍萍说着就朝柳湛翻起白眼,重发男声:“还有男嗓腹语——”
柳湛僵了下:“你还是别这样说话。”
萍萍噤声,继而垂下脑袋,柳湛见状语气放柔:“怎么了?”
“方才打了诳语,说那位老丈的病定能治好,但其实我不知道的,万一老丈真信了我怎么办?我岂不是、岂不是在害人?”
柳湛扫萍萍一眼,心道这有什么内疚,是那人自作孽不可活:“不要胡思乱想。”
他抿了下唇,手指向前方:“那座山就是金山吗?”
日头颇烈,萍萍闻声手搭阳棚,远方黄墙佛寺自山腰蔓延巅峰,一时不知山在寺里,还是寺在山中。
“是金山!”她肯定道,脚下加快。
望山跑马,又继续走了刻把钟,才到金山。
纵使初春,山上仍绿荫如盖,步步是景。上山的石阶开阔,萍萍和柳湛站在同一级上回眺,大江滔滔奔流,焦山和北固山一时变小,与金山成犄角之势。
萍萍回身继续向上攀登,柳湛也往上行,她前一步他也迈一步,不约而同先抬右腿,不仅同时同刻踏出,脚落地的时间也一致,如此往复三、四步,一直无声偷笑的萍萍终于忍不住,笑出一声。
柳湛见皓齿红唇,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总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啦,你回来了,然后一起开汤饼店,往后的日子愈发有盼头。”
柳湛瞟她酒窝一眼,摇头笑笑,再往上石阶偏陡,柳湛右手抬起,虚扶住萍萍后背。
绿树茵茵,风起叶摇,斑驳光影,一拨下山的香客迎面擦身,萍萍和柳湛皆站定往旁边让了让,柳湛的手仍虚扶着。
待香客们走远,二人转正身子继续往上走,萍萍边抬腿边道:“他们应该是来听早课的,金山寺的早课非常出名。”
柳湛想起来润州那一夜听到的诵经。
“到了。”萍萍扶腰笑望前方,柳湛随之眺去,黄墙近在咫尺,墙后便是第一重天王殿。
后山的钟声突然传来,惊起数十飞鸟,展翅越过黄墙。人皆道晨钟暮鼓,金山寺却不分早晚,整点都是先撞钟,后敲鼓,磬音如雷,直蹿柳湛灵台,兀地头痛欲裂,虚扶萍萍后背的那只手收回,揉了揉眉心。
萍萍留意到,关切:“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只是脑袋有些混沌。”
萍萍灵光一闪:“你是不是要想起什么了?”
他看她紧张神色,莞尔,摇头。
脑海中的确闪过些许回忆,但皆是宫中旧事,萍萍常提的那些事,那个人,就不是他。
柳湛笑忽滞住,把嘴撇下。
萍萍望向寺门,复垂首:“其实金山寺里的长老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我到润州不久就重访金山寺,发现无论首座、维那、还是侍者、监寺、都寺、知客,没有一位师父与记忆相同,全不认识。”
柳湛缄默须臾,开口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记忆都是假的,子虚乌有。”
所谓官人,并不存在。
这么一想竟心情大好,原先撇下的嘴角也重旋起,复抬右臂,掌心贴上萍萍后背,从虚扶变成实扶。
寺里的无相门门槛造得极高,跨过时柳湛右手下滑,从扶背变成揽腰。萍萍回首,几就在他怀里:“官人,我们进去拜一拜?”
柳湛低头,笑吟吟应声:“好啊。”
再抬首时,发现蒋望回正伫在大殿后方的山石上看他们。
柳湛旋即敛笑,松开萍萍,离远数步。此举颇明显刻意,萍萍再迟钝,也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疏远,抬头疑惑:“官人?”
柳湛板脸不应,眼神冷漠无情,萍萍觉得一下子不认识他了。
怎么了?
她本能环视四周,眺见石上正转身,欲背对远离的男子:“蒋小官人?”
“蒋小官人!”萍萍马上挥手呼唤,等手臂垂下,笑容才僵了下,后知后觉:官人是因为碰见熟人,才即刻跟她拉开距离?
他想撇清关系?
正想着,又闻柳湛冷声低斥:“佛门肃静,岂容你大呼小叫。”
萍萍转头看柳湛,他蹙着眉,一
脸不耐烦。而蒋望回被她点出名姓,不得不回转身,从山石上走下,他身后宝塔青松越离越远。
柳湛率先拱手,微施一礼:“蒋兄。”
这一唤令蒋望回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称呼、回应殿下,顺带也不敢喊“萍娘子”了,话都卡在喉咙里。
最终,蒋望回朝柳湛萍萍拱手,算作招呼。
萍萍笑问:“小官人已经上过香了?”
“没有,我从后山来的。”
“怎么想到来金山寺?”
“初到润州,随便逛逛。”
“那正好一起上香。”萍萍邀请。和蒋望回说了一会话,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平复,她想,才刚重逢,官人记忆还没恢复,所以才时冷时热。
她看见大雄宝殿门口贴的对联——江水滔滔洗尽千秋人物阅沧桑因缘聚散悟空性,天风浩荡吹开大地尘氛倚圣教禅静止观觉有情,目光在“有情”二字上定了许久。一路上山,官人对她的好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只是心热面冷,并非避嫌。
萍萍自行想开,抬脚高高兴兴跨入佛堂。
山深露重,佛堂内尚有云雾未散,上首释迦摩尼佛端坐莲台,金身应是前不久才描过,远比神龛里的法王灿烂。左手文殊持剑,右手普贤骑象,天顶修得颀高,还真是无所不包,庄严肃穆。
蒲团上只有一位香客跪拜,旁边倒是排了四、五人,等待桌后的长老解签。
萍萍双手合十,率先到空蒲团上跪下,恭敬三拜,既还愿得见夫君,又求佛祖继续保佑夫妻俩恩爱,长长久久。
趁萍萍看不见,她身后的蒋望回迅速眼神请示柳湛:拜还是不拜?
柳湛掀袍下拜,蒋望回便也跟着跪下,二人皆只对佛祖磕了一个头就起身。萍萍瞧见刚拜菩萨的那位香客也去摇了签,排队,便凑近柳湛身边,用最小的声音询问:“我们要不要也卜一个?”
就问问为何会失忆?她又为缘何在西宁醒来?
“善易者不卜,”柳湛勾嘴角看向萍萍,续道,“这句话也是荀子说的。”
萍萍噤声。
柳湛转身欲走,扫了蒋望回一眼,似要他跟自己并排。蒋望回哪里敢,迟疑半步,而萍萍因为怕在殿里弄出动静,没大步跑,追不及时,阴差阳错落到和蒋望回齐肩并行。
一人前,两人后,跨出大雄宝殿。
“官人等等我。”到了殿外萍萍才敢呼唤。她仰头观天,太阳正当空,已至晌午,:“蒋小官人,你要不和我们一起用午膳吧?”
柳湛前方止步,侧半个身子撇来,萍萍觉得柳湛在她,丢下蒋望回,小跑两步追到柳湛身边。
蒋望回也觉得殿下看的是他,垂首改口:“好。”
他稍微加快些,就追上来。
萍萍同他俩商议:“下山要好久,怕胃饿到,金山寺宝塔底下就是斋堂,不如就吃斋饭?我上回来吃过还行。”
蒋望回依旧先观柳湛神色,柳湛见状,淡淡开口:“萍萍,你先去备斋饭,我与蒋兄有话要讲。”
萍萍知道这两人同做胡员外家长随,共事数年,肯定有些男人间的话,既然不想让她听,那便不听。她应了声好,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往后山宝塔去。
柳蒋二人慢行,皆耳聪目明,确认附近无第三双耳,柳湛才启唇:“怎么在这里?”
他来萍萍家后,蒋望回其实也来了朱方巷。
或候在萍萍家外,或在巷子口,隐于暗处,等待旨意。
寅卯间,柳湛瞧见张屠排队,即刻知会蒋望回,命他一路跟踪张屠。若萍萍所言非虚,蒋望回此刻应在丹阳或金坛,而非金山寺中。
难不成金山寺的和尚要买猪肉吃?
柳湛笑觑了眼高耸的宝塔,七级浮屠,第一戒便是持斋。
“他没有亲自去。”蒋望回言简意赅,“到码头,两头猪装船发走,他自己继续来了金山寺。”
蒋望回回忆所见所闻,张屠卸货时只掀一半油纸,另外一半始终严实盖着,猪发走后,太平车头重脚轻,明显车上还有东西。
纵使天黑,张屠依旧绕许多弯路,一幌再一幌,才抵金山寺后山交易。
“车上还有一袋东西,交给一小僧。小和尚驮起麻袋就跑,属下为了弄清楚,转道跟踪小僧,见他将袋子搬入厨房,属下潜入尝了一口,”蒋望回顿了下,接上,“是盐。”
什么盐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卖?
且仅用一只束口麻袋装,一无封条二无盐印。
柳湛和蒋望回皆脸色阴沉,心知肚明是私盐。
**之波未平,又掀新浪。
少倾,柳湛轻笑:“一个杀猪的,好大的胆子。”
“让阿罗和音和分别去张记买一回肉。”
“喏。”
前面离斋堂近了,二人阖唇,不紧不慢走上去。
萍萍早点好斋饭,原本可以坐在斋堂里等,但她担心柳蒋二人找不到路,于是来到门外,一瞧见他俩就招手,官人说过佛门不能大呼小叫,所以她垫着脚,拼命舞动双臂。
蒋望回望见,脚下立马加快,但柳湛还是不紧不慢,蒋望回步子一搀,重慢下来,还是跟在柳湛后面半个身位。
萍萍迎上,声音比蚊蝇还轻:“我都备好了,快进去吧。”她跟着柳湛又走了一遍斋堂门口的路,回头还同蒋望回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点了些。”
蒋望回埋头应“都好”。进了斋堂,一水的矮桌,只能对坐两人,所以萍萍要了两张桌子,每桌皆摆一碗三碟,碗里米饭,碟子里鲜鱼、嫩鸡、酿鹅,皆用豆面做。萍萍让柳湛、蒋望回先坐:“我还要去拿些吃食。”
等萍萍回来时,柳湛已同蒋望回对坐一桌,她楞了下,含笑在另外一张桌边坐定,把端来的黑色漆盘放到柳蒋那桌,盘中剖开若干麻饼,中夹过了油的豆芽。
萍萍双手各抓一张麻饼,分别递给柳蒋二人:“这是寺里的特色,要趁热吃。”
柳湛和蒋望回皆知这并非金山寺特色,是温陵一带的鹅黄豆生,宫中办九州升平宴会有这一道。
蒋望回盘膝改跪,双手接过:“多谢萍娘子。”
柳湛却道:“我待会吃,你先放在那里。”
萍萍点头,把手上剩下的那张送入自己口中,边嚼边问:“蒋小官人,你以后一直待在润州吗?”
蒋望回也已咬了口鹅黄豆生,他人问话,不答失礼,但食不言睡不语,满嘴豆芽作答也是失礼。蒋望回赶紧下咽口中吃食,一囫囵,差点噎着。
还没答上,萍萍又问:“还是江南各处都逛逛?上次听官人说你们还去扬州?”
蒋望回终于吞完,放下麻饼:“那要看员外意思。”
“要是走得晚,到时候来我们汤饼铺吃面啊。”
“汤饼铺?”
“是啊,我和官人要开汤饼铺了,早则半月,晚则一个月,就能开起来。”
蒋望回看了眼柳湛,却没能和柳湛对视上。他手在桌下轻攥,只能自作主张接话:“就你俩?”
萍萍点头:“一开始肯定雇不起工,到时候我招待,官人煮面,应该忙得过来。”
蒋望回双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又好像哑口无言,柳湛实在不想听下去,嘴角微微下撇:“食不言,睡不语。”
轻飘飘一句,萍萍立马噤声,又想糟了自己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话。她不敢看柳湛,低下脑袋自行吐了吐舌头,被蒋望回瞧见,手上筷子一顿。
蒋望回素鹅、素鸡、素鱼皆夹了一筷,嚼完过了会,瞟向柳湛又收回目光,柳湛才夹这三碟菜,但也不多。
萍萍桌上没再吭声,等出了斋堂她立马关切:“阿湛你吃饱了吗?”
柳湛不应。
萍萍声音再放轻些:“我看你吃很少……是菜不合口味吗?”
不喜欢的话回去她给他加餐。
“饱了。”柳湛否
认。他没再走回头路,和萍萍、蒋望回绕过宝塔,从后面下山,到山脚与蒋望回分别。
二人一回家中,柳湛即刻去了厨房,萍萍想拉他袖子没拉着,急问:“官人你饿了么?”
“没有,”柳湛淡道,“我去煎药。”
萍萍咬唇傻笑,又说:“你要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
柳湛眨眼,似乎思忖了下,回道:“还做昨天那个小排面就行。”
“好咧!”萍萍也往厨房走,柳湛到门口,总觉她想和自己并排挤进门里。他侧身让了下,萍萍竟不客气,冲他一笑,先进厨房。
煎药喝药,煮面吃面,不过昨日重复,但萍萍牢牢记住了吃饭不能讲话,所以在饭前就同柳湛商议:“铺子开起来后,我们要不要把小排面也添进单子里?”
他这么喜欢吃,食客应该也喜欢。
“随你。”柳湛淡道,垂眼瞥向桌上两碗面——一碗有葱,一碗没有。
他拾起银箸,探入加了葱花的那碗面中。
由于萍萍雷打不动子时出摊,所以吃完不久,就到就寝时分。
今日比昨日还早,萍萍才睡去半个时辰,就抬脚欲搭柳湛腹部。柳湛惊坐起,剑横萍萍脖颈,只是这次很快收回了剑。
冷冷的月光洒进屋内,他重新背对着萍萍躺下,右手四指始终按在袖里剑上。
黑夜里,蒋望回正借着月光赶来朱方巷。
金山寺分别后,他一直在江边寻访,张屠上货的那艘船,船家和买家已俱调查清楚,他还打算趁黑潜入张记,摸查一番——他会小心谨慎的,反正记住了,猪圈千万不能打开。
翌日,张屠光顾萍萍的洗面摊早,去江边也早,蒋望回跟踪他,来回走了一遭丹阳。
回来也才午时二刻。
张屠回了张记,蒋望回也归悦来店,今日太阳懒洋洋,晒得人想犯困,林元舆和蒋音和在各自房中落了帐帘午睡,袁未罗虽未就寝,但也托腮在桌边打盹。
渐渐的,由托改趴。
见此情景,蒋望回悄来悄去,没有吵醒大家。
他也差不多一天没睡了,便在圈椅上坐下,阖眼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后,蒋望回睁开眼,等了一会,趴桌上睡觉的袁未罗才醒来,扭脖子,按肩膀,半晌才发现桌对面多出个人。
袁未罗迟钝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时。”蒋望回依照众人习性推算,林元舆和蒋音和应该也起床了,便起身道:“随我去见林公。”
路上叩门,顺道叫上蒋音和。
四人一聚齐,蒋望回就交待殿下命令,让袁未罗和蒋音和一个扮大户小厮,一个扮厨娘,分别去张记买猪肉。
说完,林元舆捋了捋须:“希颜,那你那边,进展如何?”
蒋音和同样追问:“你怎么又碰到郎君?”
蒋望回侧身只答林元舆:“张屠不仅铸假造伪,还贩卖私盐。”
林元舆一拍桌子:“胆大包天!那还不把他抓起来?”
“还不是时候。”蒋望回肃然,“小小屠户,不可能这么大能耐,身后定有大树。盘根错节,察狱审情,相信郎君彻查后,会一网打尽。”
“那就好。”林元舆点头捋须,他没了话,蒋音和便再次问起:“阿兄,你今日缘何又遇到郎君?”
袁未罗不懂门道,也跟着问,避无可避,蒋望回才回:“我追查张屠至金山寺,刚好碰到郎君和萍娘子去上香。”
“什么?”蒋音和攥手,担心什么来什么。袁未罗亦皱眉:“又是那小娘子,郎君还要和她纠缠到几时?”
“萍娘子说他们准备开家面店,她来招待,郎君煮面。”
“郎君煮面?”
林元舆和袁未罗异口同声,堂堂太子殿下,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怎可能亲自下厨?
袁未罗大笑,仿佛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她想得美,只有我们奴婢伺候郎君的,哪有郎君反过来伺候他人!”
“不会。”萍萍家中,柳湛在无数次听到让他煮面的话后,终于忍不住明确拒绝。
“你不会?”萍萍诧异,“你连煮面也忘了?”
柳湛心道会煮面的就不是他,还未开口,就听萍萍续道:“你那时说‘天下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哪怕是天家贵胄,也该学几样家常饭,不然就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
柳湛一心想当天子,听到这话,沉吟片刻,改口道:“我可以学。”
“好啊,正好下午没事,我来教你。”萍萍说着就要把桌子搬进厨房。
柳湛见状帮她抬。
萍萍笑笑,跟在柳湛后面:“西北那边喜欢粗面、宽面,江南人偏爱银丝,要现做才好吃。”
她擦干净桌子倒面粉,同时打鸡蛋:“银丝面面粉必须同鸡蛋一起和,”她教柳湛和面揉面,两人各站一边,一人一个面团。
柳湛垂帘打量,这女子劲还挺大,和面瞧着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
和好了,萍萍拿出擀面杖:“然后银丝面要比寻常面多擀两道。”她先做示范,而后问柳湛,“官人,你行吗?”
她只是担心他没学会,并无恶意,但不要问男人行不行,柳湛瞬时夺过她手中擀面杖,轻松轧出面饼,微扬下巴,淡淡开口:“再做什么?”
“再要用面刀削成银丝。这一点是银丝面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环。”她举刀,尽量慢地做起示范,他怕柳湛削坏,挫败内疚,补充道:“不要急慢慢来,我头回上手时削出的面完全不能看,后面多练会好很多。”
这才把面刀递给柳湛。
柳湛常年习剑,这刀工又有何难?一言不发接过开削,顷刻间桌上面饼变样,白如银,细如丝。
萍萍眼睛都亮了:“我家官人学什么都一点就会!”
柳湛身为太子,听过太多吹捧恭维,却觉这一句比那千千万万句更受用,不自禁勾起嘴角,主动走向灶台:“下面要煮多久?”
蹲下来堆柴。
“烧开水后,下进去默数三十下,就捞起来。”萍萍帮着架灶,“三十下是大概数目,下的时候你临机应变,煮短了夹生,煮久了不韧。”
锅里水翻滚气泡,掀盖一阵白烟,银丝面下进去再捞起来,柳湛夹一筷子给萍萍:“你尝尝怎么样?”
他自己再用另外一双筷子,也尝,刚嚼一口,就觉颊上一热,柳湛本能扭头,萍萍嘴巴原先贴在他颊上,这会变成唇与唇擦。
柔软温热触感,柳湛脑中一片空白,心跳慢上半拍。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寡廉鲜耻
萍萍却浑然未觉, 收回前倾的上身,笑道:“好吃,我官人煮的面最好吃。”
柳湛僵硬扭头, 盯着她沾了些许面粉的脸。
“放肆!”他突然拂袖厉喝, 犹如晴天骤下暴雨, 萍萍先是一楞,继而被怒目怒气吓到,不自禁后退半步。
复又呆傻:官人这是怎么了?
柳湛重重呼气, 既恼萍萍, 又恼自己,又觉此刻再不对她冷面冷心, 定会被天下人耻笑。
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这般不知廉耻?好似那烟花柳巷,行首人家!”
讥讽这话后他竟觉得心里好受些,也是,方才那一吻定是下三滥的勾。引手段,他怎可能被这低贱女子打动。
他继续告诉她:“我不会有这样寡廉鲜耻的娘子,兴许……我就不是你的官人。”
萍萍整个人随柳湛言语起伏, 先面颊涨红, 继而心里一凉, 再然后胸脯起伏, 气息不畅,四肢也情不自禁颤抖: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柳湛出门,头也不回。
萍萍嚅唇唆腮, 鼻尖酸意难忍,她吸鼻子,垂着的两手捏拳, 再捏拳,才没让眼睛里的金豆豆掉出来。
她想,官人一定是还没想起来,才说这样伤人的话,等他重新记起来就好了……萍萍想着,追了出去。
柳湛站在院内,萍萍轻手轻脚凑近,正琢磨怎么开口才能关系缓和,柳
湛已自转过身来,微微偏头,看她。
他下巴朝厨房方向一点:“厨房那点面别浪费了,晚上还是吃小排面吧。”
官人主动找她说话……萍萍鼻子一酸,看来官人也自觉方才话重,想要缓和。
萍萍赶紧顺台阶下:“好、好,我去煮。”
“家里排骨还有么?”柳湛似不经意道,“张记的排骨还挺好吃,没有了可以再买点回来。”
“我去买!”萍萍一口答应,拔腿要出门,却又想起,这会肉早卖光了。
“明早买行不行?”她同柳湛商议。
柳湛瞧她猫着的背,微扬的脑袋,深深两个酒窝,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伸手难打笑脸人。
但他也只心软了须臾,就重硬起心肠:“行,但你有钱吗?”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百文交子,交给萍萍。
萍萍越发觉得柳湛是嘴硬心软,冲他笑了又笑:“明天我保管给你把肉买回来。”
她没忘记柳湛的吩咐,说完就进厨房煮面。俄顷,柳湛也进来,接水泡药。
萍萍脸对着锅偷笑,官人骂归骂,但现在还是蹲下来给她煎药。
今晚依旧是两碗小排面,只一碗加葱。
夜里床。上,柳湛再次睁眼——萍萍的小腿又搭上他小腹。
这回柳湛没有坐起横剑,依旧保持侧躺朝外,背对萍萍的姿势,他一只手按着袖里剑,另一只手捉住她脚踝,把腿挪下去。
……
日子一日又一日重复地过,子出摊,卯收工。
柳湛帮着收拾炉子,萍萍边叠帕子边商量:“待会我们先去张记买肋排,再回家。”
柳湛淡道:“你去吧,我有些乏,想先回家。”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萍萍心一下揪紧,“要不要请脉?”
“无甚大碍,回去打个盹就好。”
“那你别再这收拾了,赶紧回去!”
柳湛竟不客气,放下炉子就走了,剩萍萍一个人,放帕理盆,熄灭炭火,而后才拉着洗面汤车去张记。
大半刀手都在忙,只有小叶并另外一个刀手闲着,望见萍萍,打招呼:“萍娘子!”
旁的刀手闻声陆续抬头,也打招呼。
萍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问好,又问:“小叶哥,还有没有六对的肋排?”
一头猪有十四对肋骨,前面的连带了颈肉,后头的柴,只有中间六对细嫩。
“刚好还剩两块。”叶刀手从钩上取下一块,“这块好,上回我们东家送你的就是这种,拿回去烧小排,煨汤都好吃。”
“就要这个,多少钱?”
刀手用秤称重:“六十文。要不要剁?”
“能剁最好,谢谢小叶哥了。”萍萍觉得柳湛给的那张交子面额偏大,便想自己凑六十文给了,哪知翻来找去只有四十一文铜板,还得用那张交子:“没有零的,麻烦小叶哥找了。”
“跟我客气什么。”刀手回着萍萍的话,却往她身后瞟,萍萍再看左右,发现旁边的刀手,买肉的娘子和小厮们,目光也聚在她身后。
怎么了?
萍萍疑惑转身,睹见裴小官人站在她身后三步距离,莲瓣玉冠,荼白鹤氅,人比雪皎。
“裴小官人。”刀手招呼。
裴小官人笑笑,往摊位走,萍萍垂着脑袋让到一边,听刀手剁排骨,啪啪直响。
油纸包好,刀手再数四十枚铜板给她:“喏,你点一点,是不是四十文。”
“不用点了,您我信得过。”萍萍收货收钱,放到车上,调头就走,裴小官人随即叫住她:“萍娘子。”
萍萍脚下一顿,板起脸回看,见裴小官人正面对她,还伸了右臂,悬在空中。
他的气色好像比以前更苍白,却还是挤出笑,柔声询问:“在下有几句话想同娘子讲,能否借一步说话?”
萍萍心一狠:“不行,我官人还在家等着我呢。”
说完回正脑袋,拉车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萍萍家中。
蒋望回正将袁未罗、蒋音和找的零钱呈给柳湛,有交子有铜板,皆混假。钱:“是张记的刀手找的。”
柳湛抬手,示意蒋望回收好。
“张记属下查得八。九不离十,郎君若是有空,可与属下同走一趟。”
“就今晚吧,此事易早不易迟。”柳湛旋即接话,“你身上还有蒙汗药吗?”
蒋望回昨晚进张家,有几头猪没吃饱叫得厉害,给它们用了点蒙汗药:“还剩大半包。”他以为柳湛也要药猪,“我待会再去备些。”
“不必。”柳湛抬手讨药。
蒋望回呆了须臾,递上蒙汗药,柳湛收好:“她快回来了,你速去。”
蒋望回拱手应喏,接着纵身翻过院墙,消失不见。
过了会萍萍就到家,柳湛上前接车,萍萍先把排骨吊井里保存,轱辘转动,吱吱呀呀,萍萍笑道:“这轱辘老了,得修修了。”
柳湛瞥着井底:“这块排骨多少钱?”
“六十文。”她主动道,“你给的那张交子太大,我本来不想麻烦人家,但身上铜板只有四十一文,还是用了你那张交子。”
柳湛心想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找的零呢?”
萍萍会错意,用肘拐了他一下:“不会少的!小叶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给我的。”
说着就把钱摊出来给柳湛看,柳湛也笑,先飞快瞟了眼被她拐着的胸膛,又瞧铜板,一顺扫过——全是真钱。
张屠倒是不坑近邻。
“明天别出摊了。”
萍萍分唇,正要问为什么,柳湛低头主动看向她,神色温柔,笑意欲深:“我们早点准备开铺子。”
剑眉凤眼,此刻他是如此俊逸,萍萍盯着柳湛眸子,好似一汪幽潭把她吸进去,不由痴了。
还是柳湛抬手在萍萍眼前摆了摆,她才回神。
萍萍正好下午得空,就拉柳湛去看铺子,才逛第一间,柳湛就说挑的这间正好,帮她买下来。
“阿、阿湛,我、我……”萍萍张口结舌,原本打算租的。她灵光一闪,心头骤紧:“你没干什么犯法的事吧?”
柳湛没料到节外生枝来这么一出,但他脑子转得也快,风淡云轻笑道:“违法没有,但身为护卫,出生入死,掉脑袋的事常干。”
萍萍听着心疼,不知官人身上有多少伤?知他不愿掀衣,无法查看,萍萍只能挽上柳湛胳膊:“别干了,往后我们经营铺子,过安生日子。”
柳湛觑眼胳膊,犹豫片刻,没有抽手,但晚上他还是扯个由头引开萍萍,然后果断在那碗没加葱花的面里下光整包蒙汗药。
是夜,子时。
柳湛特意换了墨袍皂靴,出门后蒋望回果然等在墙外,递上乌黑帕巾,遮蔽面目。
二人一道潜入,一落地,蒋望回便道:“郎君随我来。”
说着跃上屋顶,柳湛见状跟上,瓦上速走,轻无声音,到目的地柳湛随蒋望回落下,一看前面是猪圈,顿时蹙眉:“怎么又是猪。”
蒋望回贴墙挪步,小心谨慎:“它们夜里熟睡,郎君莫忧。”
柳湛不由自主想起某人药倒后的睡相,一刹神游,察觉异样,硬生生拉回神魂,低头望脚下,一圈防人的铃铛。
柳湛和蒋望回皆熟稔跨过铃铛,不发一点声音,猪圈深处的机关对他们来说也是小菜一碟,很快开门下到密室。
蒋望回点起火折子,印版钱模,刚印好的伪。钞铜钱都明晃晃摆在桌上,还有一顶熔炉,半屋待用川纸母钱。
柳湛上前捏起印版来看,蒋望回在旁举着火折子:“属下就是一直没有搜到账本。”柳湛放下印版,蒋望回追上,“会不会张屠是个粗人,伪钱和私盐都不记账?”
柳湛不语,走到那一捆捆川纸前翻找,蒋望回怕火撩纸,把火折子往身后举。柳湛抽出一捆放到桌上,解开,拾起面上那张,蒋望回忙将火折凑近,川纸细看,中央巴掌见方有淡若黑烟的楷字:
收金山寺一百斤银二十二两
收定慧寺二十斤三百文
收吴二九 五斤六百二十文
……
柳湛放下账目,指在纸上轻点 ,三斤就治杀头的罪,这一共多少斤?
他吩咐蒋望回:“收好。”
正准备再找伪钱账目,忽与蒋望回同时望向入口处,蒋望回立马吹灭火折子,躲于炉后,柳湛则藏到垒砌的川纸后面。
张屠提灯,蹑手蹑脚下来。
柳湛和蒋望回俱在暗处,不曾对视,却等张屠一走到桌前,就不约而同跃起,左右夹击。
“谁?”张屠大惊,“你们是谁?谁派来的?”
张屠很快镇定下来,放下灯笼,拔出腰间挂的杀猪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柳湛抽袖里剑应对。蒋望回身上无剑,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二指夹起假铜钱,朝张屠掷去。张屠在杀猪匠里算力气大,刀法好的,但比之柳蒋二人,还是钩金舆羽,悬殊甚大,没几个回头就被生擒。
张屠头硬:“杀了我,你们今天也走不出去!”
蒋望回反剪张屠,押他跪地,回想交手时张屠俱是取性命的杀招,忍不住回呛:“还想杀人灭口?伪钱私盐,你可知两样都是杀头的重罪?”
张屠咧嘴:“反正都是死,多一样我更赚。”
这人好不要脸,蒋望回嚅唇不知再怎么呛,柳湛轻轻拍了下蒋望回胳膊,前迈半步,咫尺之遥,俯瞰张屠,笑道:“老丈,您未必会死。”
张屠蹙眉,这声音好熟悉:“你究竟是谁?”
柳湛眺了眼蒋望回,蒋望回旋即掐开张屠嘴巴,喂下一颗滑溜溜直滚到肚的药丸。
“你们喂我吃什么?”张屠挣扎,却被蒋望回按得死死的。
柳湛等了会,估摸药丸已在化了,才拉下皂帕,朝张屠拱手,躬了躬身:“在下想劳烦老丈引荐,也发两笔横财,”他直起身子,“作为感谢,某不仅可保老丈不死,还可以每隔七日,准时奉上一枚解忧丸。”
张屠认出他是谁了,冷笑:“呵呵,造伪者处死,三斤砍头,你怎么保我?”
柳湛噙笑:“钱可通神。”
张屠想了许多,终硬直脖颈:“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他不答应。
柳湛似极有耐心,脸上仍挂淡笑,语气也依旧温和:“某看过户籍,晓得老丈的顾忌。”
张屠缓缓仰起头,紧盯柳湛。
柳湛夸道:“家中囡囡,着实可爱。”
“你、你!”张屠下意识挣扎,“别动我女儿!”
被摁了一阵子后,张屠突然变得极安静。他抿着唇,睁大眼注视柳湛,良久,开口:“好,我答应你。”
柳湛颔首:“我与老丈交谈甚欢,心合意同,谋无不成。”
张屠的嘴角抽了又抽,半晌,他突然再次抬头去锁柳湛目光。柳湛见状便成全张屠,撩起眼帘与他四目相对。
张屠两颊紧绷,用无比笃定的语气,一顿一顿咬字道:“你、不、是、萍、娘、子、的、官、人。”
萍娘子的官人不会是这种人。
柳湛顷刻敛笑。
密室内静得出奇,掉针可闻。
张屠之前落地的灯笼正照柳湛脸上,恍得他不自觉眨了下眼,继而避开张屠目光。
张屠一字一句又问:“你这样欺骗萍娘子,就不怕遭报应?”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官人你待我真好
蒋望回突地踢了张屠一脚:“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你作伪犯私,丧尽天良,才是重重报应!”
张屠又勾嘴角:“我丧什么天良?我的钱大伙又不是用不出去, 我的盐比公家便宜许多。”
这人怎么颠倒黑白?蒋望回嚅唇, 柳湛以为他又要动手, 拦了下:“唉,不可怠慢老丈。”他低头:“老丈何时带我们去买?我看天色将亮,您看如何?”
“他今天不在。”张屠脱口回绝, 但见柳湛含笑, 却又想起高堂老母,和一个四十好几才得来的独苗女儿, 呼气,改口道:“不管在不在,我都带你们去。”
*
早上,润州城南,远远见高低不一的莲花棚、牡丹棚,闻丝弦喝彩。
蒋望回脸色一变,怎么带他们来瓦子?
他在张屠耳边低语警告:“别耍花招。”
张屠一勾嘴角:“二位的功夫我领教过, 哪里敢呢。”
才刚开张, 零星闲人, 皆锦衣华服, 光鲜亮丽的男子,并些许商贩。
走了许久,才见唯一一个女人, 对襟衫青玉冠,没有喉结却作小郎君打扮,被她夫君护在身前。
蒋望回即刻别首, 柳湛却瞧着微微一笑。
仨人再往里,棚内正演《打花鼓》,才刚到艳段,副末色捉弄副净色,逗台下捧腹,哄笑声此起彼伏。
张屠并未挤进人群,只在最后面看,柳蒋立他左右,张屠不主动开口,二人也不逼问。待一场杂剧演完,台上的副末色下台,周遭无人,张屠才领二人迎上。
张屠介绍副末色:“这位是双双娘子。”又引荐柳湛,报上柳湛教他说的来历:“这二位杨小官人,是我远方表亲,也想入门。”
那副末色个头中等,身形消瘦,簪花罗帽对襟衫,腰后头别个书有“末色”的蒲扇。柳湛细看副末色样貌,粉面红腮化着好几层,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
副末色对上柳湛视线,微一福身:“双双见过二位大官人。”
声音和台上演戏时一样,既甜又脆。
柳湛躬身回礼,直起身后手仍拱着:“小可不才,也想做这门营生,还望娘子赏脸,指点门路。价钱都好商量。”他将嘴角旋高,眼眯起来,眸也浑浊,掏出一锭金递给双双,“一点心意,娘子笑纳。”
双双笑看柳湛再瞟张屠,复又瞥回柳湛,直到从柳湛脸上觉出人为财死这四个大字,才收下金子。
“你在润州另辟道场,岂不抢我们老丈生意?”双双以袖掩口,笑问柳湛。
“不敢抢,”柳湛也笑,连摆手时,面上也是讨好神色,“互不打搅,我自去应天府经营。”
“应天府?”
“实不相瞒,”柳湛复拱手,“小人祖上开封府人,早年搬来应天,但家中仍讲官话。”
“哪一年搬来?”
“庆丰九年。”
双双又问些应天府风土人情,柳湛对答如流,她才勉强应下:“奴也只是个传话的,这样吧,成与不成,三日后都给你们消息。”
“娘子辛苦。”柳湛拱手道谢,却恍恍惚惚地想,也曾这般一问一答考验过谁,心跳莫名其妙慢了一下。
直起身时,心跳已恢复如常。
辞别双双娘子,离开瓦舍,柳蒋二人也同张屠分道扬镳。
柳湛和蒋望回踱步背街小巷子,弯弯绕绕,不多时冒出两、三小闲,脑袋凑到一处:“咦,人呢?”
前方空巷无人,不见柳蒋二人踪影,跟丢了!
远处屋顶上,蒋望回正向柳湛辞别:“郎君,那我去了。”
柳湛点头,二人身影分别消失不见。
蒋望回怕误事,全力运起轻功,好在双双刚吩咐小闲也耽误时间,仍在瓦子里。蒋望回赶上时,双双还别那把蒲扇,妆也没卸,正背手往左巷溜达。
蒋望回跟了一会,才惊觉街两边皆挂烟月牌,不由耳廓透红,脚下顿住。
还是得跟!
蒋望回睁大眼稳住心神,重新追上双双。
这行首人家,家里家外皆香,墙外迎春,墙里杏花。
双双进入中央一间,问过虔婆,蒋望回在顶上听见些“怎么今日来”,“大官人正好在”,“劳烦妈妈通传”之类,不一会,双双挑起青布幕并斑竹帘,进了里间。
蒋望回赶紧跃至里间顶上。
碧纱窗内,摆放许多古董,并一只四折金漆螺钿屏风。屏风前博山炉袅袅青烟,双双娓娓道来。
良久,屏风内男女欢笑才止,男子懒洋洋开口:“跟他们说,七七四十九日,备三百金,首批只给一百文的印板并五十张川纸。”男子顿了顿,“还是老样子,对方只许派个女的来交钱接货,旁人不得跟随。要是我晓得多了一个人,这生意便没得做!”
“三百?”男子身边一左一右,应该各有一位行首,他刚讲完,就响起娇滴滴女声。
“他是张屠介绍来的,自然比张屠更贵些,到时候母板川纸,又不会短他——”那男子似乎是拍了下行首屁。股,低清一声啪,”
到时候赏心肝一点,还有你——”
“谢谢大官人!”
“大官人还记得奴家哦,奴还以为,在姐姐面前,大官人眼睛就瞧不见别人了,”另一行首娇嗔,嗓子甜糯,才几字就令人半边酥麻,“大官人,您为何约四十九日,是有什么特别?”
男子沉浸软玉温香,说什么都是随口随性,哪有理由,一时哑然。屏风外的双双及时替男子解围:“姐姐有所不知,母板川纸,得来不易,需要时间准备。再则,‘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总是要多等一等,考验对方诚意。”
“就是!双双说得对。”男子旋即接口,想了想,又吩咐,“双双,要是他们嫌时间太长,可以短些,一个月,不能再少了!”
“奴到时候还是先报四十九日。”
“你看着办!”
蒋望回顶上偷听,男子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他擅长隐匿踪迹,屏息偷听,神不知鬼不觉,却不能穿透瓦墙,看清是谁在说话。
待双双领命离去,蒋望回便在顶上多等了会,想看看是哪个口出狂言,肆无顾忌,可虔婆丫鬟进进出出,就是不见男子出来,反倒是欢笑声复起,蒋望回知道今日等不到了,踮脚躬身,沿顶上横梁撤离。
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蒋柳二人去得早,蒋望回回悦来店也早。
巳时一刻,他回到房中,众人都在……殿下怎么也在众人当中?!
蒋望回旋即思及自己给的那包蒙汗药,又惊一眼。
但还是上前禀报,不误正事:“双双娘子见了她的上峰,要求备三百金,一个月后,会给我们一百文的印版并些许川纸。”
林元舆看向柳湛:“一个月会不会太久了?”
蒋望回旋即接话:“这还是往短了说,对方开口是四十九日。”
柳湛道:“的确太久,到时候可以再压。希颜你继续讲,对方可还提了别的要求?”
蒋望回埋首:“应是怕我们使诈,对方只允一名女主,孤身去焦山接货,说是若被发现旁人随行,生意便没得做。”
“他说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袁未罗立马嗤道,林元舆却捋须:“只怕不止是生意这么简单。”
林元舆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尽,可就是忍不住想炫一炫,体会那种众人独醉我独醒的感觉:“**私盐都是历律死罪,那帮人亡命之徒,要晓得我们设置埋伏,直接就会动刀灭活口。”
林元舆说完不多久,袁未罗就瞅向蒋音和,接着林元舆意识到失言,也望过去——殿下之前说了,依那群贼人,那便是要派一位女子“孤身赴会”。
他们当中只有蒋音和是女人。
刀剑无眼,纵然最后贼人一网打尽,作诱饵的蒋音和也可能命丧焦山,一去不还。
蒋望回似乎禀报前就已想清楚,扭头看向蒋音和,神色坚毅:“我会护着你,保你平安。”
他已做下危急关头一命换一命的决定。
“不需要音和去。”柳湛淡淡开口,埋伏是一定会布的,但何须如此,“我派萍萍。”
“对了怎么忘了她呢?”袁未罗拍大腿,那小娘子代替蒋音和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
林元舆亦觉这个主意皆大欢喜,蒋音和在他周围叨叨得像只苍蝇,她妒忌的女人一死,就不会天天发疯了。
蒋音和听柳湛亲昵称呼“萍萍”,抓狂酸涩,但到底惧死,忍下委屈,垂头道:“就依郎君所言。”
蒋望回闻言猛地扭头看妹妹,垂着的双手一攥再攥。
等柳湛起身离开,蒋望回追出屋外,跟在柳湛身后走,启唇合唇。
柳湛回头:“有话要说?”
蒋望回再次唇分开了又并拢,再开口道:“那……那包蒙汗药太猛,一人量最多只一勺,再多恐伤身。”
“知道。”柳湛回应。
他怎会不晓得药效猛烈?
但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萍萍敌我未分,今早查案之事决不可被她知晓。
所以昨晚柳湛毫不犹豫下光一包蒙汗药。
柳湛回家时,萍萍依然昏睡。
他估摸还得一个时辰才醒,便不慌不忙煎药。等药泡好的时柳湛无所事事,环扫周遭,直到扫到面粉袋子,目光缓缓停驻。
半晌,他默默走到面粉袋前打开,按照萍萍所教,煮了两碗清汤光面。
将碗筷摆好,柳湛绕过木桌走到床边,萍萍还在昏睡,侧躺似趴,没有风,烟灰帐幔垂着不飘,遮住她上半身。
柳湛挑起帐帘,瞧清她一侧面颊贴着枕头,右手和右脚却伸到他睡的这半边来,似乎还想搭到他身上,不由莞尔一笑。
这笑声把萍萍惊醒,腾地坐起,太阳正好投一束到床上,萍萍被刺得闭眼。她抬手搭了个阳棚,才缓慢睁大杏眼,看见面前微尘正绕着光束起舞。
萍萍觉得许是睡多了,人醒了,脑袋仍晕,还有点胀,她语气迟钝问柳湛:“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柳湛看见萍萍把一撮碎发勾至耳后,手上不自觉将帐帘勾到铜钩上。
“天啦,我这是睡到日上三竿了!”萍萍终于缓过劲来,懊恼自责,“才一天不出摊,我就变得这么懒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寅时。”
一起入睡,官人就能早起,只有她懒,萍萍愈发羞愧:“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早上吃了中午等你一起。”柳湛柔声回应,萍萍视线越过他肩头,望见桌上的面,药也煎好摆在一起。
官人不仅没有责备她一个字,还料理好了一切。
萍萍情不自禁牵起柳湛的手,五指滑过他指缝:“官人你待我真好。”
柳湛笑笑。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仁至义尽
*
人流攒动的街道, 当中围着一圈百姓,中央的伎艺人正踮脚伫立竿尖,仰面吐出一道烟火。
“好!”
“好!”
人群一阵喝彩。
“让一让, 让一让——”一辆车厢颀长的马车经过, “过车!”
马夫站在车轼上甩鞭子:“不去瓦子里演, 在这堵路!”
众人让出一条道,马车擦着挪过。这类车润州人称呼“长车”,车主人赶马沿街招揽乘客, 随叫随停, 提供代步。后面长长车厢没有厢墙,只三面栏杆, 十几个人露天坐在车上,腿不得不垂出栏杆外,其中就包括带笑的萍萍,和脸色阴沉的柳湛。
柳湛是第1回 坐长车,萍萍坐得少,却是因为省钱。
昨日起太晚,只能今日去订开店用的桌椅, 萍萍坚持要去官塘桥买, 横穿大半润州城。
街上总有人瞥长车, 柳湛不自在, 低头别首,却冷不丁瞟见街对面就有家鲍家营造,门后面一晃而过全的桌几。
柳湛敛笑问萍萍:“你为何要到那么远的地方买?”
“便宜呀!”
“那里便宜。”
长车上几人都听见问话, 和萍萍一起回答。
“跟买肉都要到朱方巷一样,订木工一定要去官塘桥,比别处便宜许多。”萍萍扳指给柳湛算账, 哪怕加上车费,也比别处买便宜一半。
“你娘子会过日子。”一婆子跳下车前特意给柳湛说。萍萍也听见,脸上一烫,偷瞧柳湛,许是车轱辘转动声响巨大,柳湛依然目视前方,并没有听见。
到官塘桥,长车只剩下他们两位乘客。车夫笑道:“成二位的专车了!”
萍萍会意,下车时多给了两枚铜板,柳湛看在眼里,心道她有时候挺心细的,怎么有时又大大咧咧?正想着臂上一热,萍萍挽住他的胳膊:“这一条街都是营造铺子,我们先逛一遍,再做打算,好不好?”
柳湛环视周遭,应该不会遇见熟人,便任由她挽着。看过十七、八家,原先心中有数的萍萍反倒乱了主意:“样样都好,我都挑花了眼,官人,我们到底订什么木头好?”
柳湛寻常用檀,再不济狸斑的黄梨、金丝的楠木,但萍萍瞧过的店里,没有这几样。
“你喜欢什么就用什么。”
他回道,却见萍萍蹲下来翻看木头,原先舒展的两眉深深蹙起,又想她逛了这么久,到这家才问意见。算算,这家价格是最公道,应该是想定下吧?
柳湛改口:“实在做不了决断,就选铁力木吧。”
刚才听过店主人介绍,这种木头不易虫蛀,应该会经用些。
“好那就用铁力木。”萍萍去和店家商量桌椅尺寸,回头又咨询柳湛意见,“阿湛我们打四张桌还是五张?”
柳湛设想了下,屋内摆四张,将将好,再多走道窄了,但是萍萍期望多些客人,那就再在铺子外面多摆一张,然后搭顶阳雨两用棚。
“五张吧。”柳湛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认真思考,明明可以像之前那样,回个“都行”,“随你”。
他两排牙在合着的唇里暗咬了下。
订完桌椅有工期,十日后方能取货,二人走出店铺已至卯午,萍萍提议:“官人,时候不早,我们就在这附近吃点吧。”
风大,一丝碎发扫到柳湛脸上,他拈开,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随你。”
她麻利扫了一圈,街对面支的帐篷下架着热腾腾炉灶,挂着块“鱼汤馄饨”的招牌,这个点,两张饭桌已坐满一张。
“这边也有鱼汤小馄饨!我们就吃这个吧?”
“都行。”少倾,柳湛补充,“晚上再回家吃。”
萍萍应了声好,就往街对面走,路上有马车经过,柳湛把她拉回自己身后:“小心。”
车走远,他才松开她,萍萍到了馄饨摊,让柳湛先坐,自己去买:“主人家,来两碗。”
“您是要大碗还是小碗?”
“两大碗,当中有一碗不要葱。”
煮好馄饨,摊主小本经营,竟连端的木盘都没有,一次只双手捧一碗满汤馄饨来。萍萍见状起身帮忙,也端一碗,前后放到桌上。
桌上面有筷桶,萍萍抽木筷分给柳湛,柳湛却问:“没勺?”
“灶台那边有,”萍萍忙起身,“我去要两个。”
她找摊主讨两个瓷勺的间隙,柳湛将自己面前那碗馄饨和萍萍面前那碗调换,等她拿来瓷勺,吞了两个馄饨以后,他才下口。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去定炉灶。”萍萍浑然不觉异常,又咬了口馄饨,“然后都搞定了我们再买碗筷,到时候再照着尺寸打碗柜。”
柳湛目光时不时偷瞥萍萍,她怎么吃什么都这么香?
“完了!”萍萍忽然惊呼。
柳湛心一慌,虽然知道光明正大看也没什么,但就是担心这会偷看被发现了。
故作镇定,声音不自觉低沉:“怎么了?”
萍萍缩着肩膀,咬了下唇:“我忘了食不言睡不语。”
柳湛心下一松。
“此一时彼一时。”他空着的左手在桌下牵起萍萍的手,“吃吧。”
须臾,又不自觉扭头凝视,只见萍萍舀起第四个馄饨,先放到嘴巴吹一下,再咬,很快吃完,然后端起碗唆汤,放下碗时搓搓手,笑眯了眼。柳湛忍不住也低头舀一个,送入口中,咸淡刚好,肉嫩而不腻,他看见眼前仍未消散的热气,也不由自主弯下眉眼,心想这民间的馄饨是比宫中好吃。
一碗见底,萍萍才继续说话:“我放心不下,还想看看铺子再回家。”
反正从这里回朱方巷会经过铺子,顺道停一会也无妨,柳湛想着应了下来。
他们买的这间铺子,上个租户去年未月就退了租,半年无人用,虽然门窗紧闭,地面和四墙仍积浮灰,人踩上去浅淡脚印。
萍萍忍不住就想回家扎扫帚,做几块抹布带过来:“我来明天来打扫下。”
柳湛却想其实开业之前肯定还要重新除尘,眼下打扫可有可无,但宫中日日一尘不染,她有这个习惯倒也还好。
柳湛没有深究自个想法,只是心里高兴,旋起嘴角。
翌日,他还真抗一把扫帚,随萍萍来除尘。
她在地上扫,他跃起扫房梁和顶上的,想到灰会簌簌落下,柳湛朝下吩咐:“你先让开。”
萍萍听话退到门边,仰头看柳湛三下两下扫掉屋顶那几蛛网,梁上如履平地。
柳湛无意低头,瞟见萍萍在盯着自己,心道:是以为他不会煮面,所以也不会扫地?那真成梁上君子了。
“怎么,以为我连这个都不会吧?”柳湛笑问。
萍萍摇头。
“从前家里都是你扫地,”她说“你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话说到柳湛心坎上,哈哈大笑,正好顶和梁都已扫完,柳湛执帚一跃而下,袍角扬起,头上那根玉簪正照阳光。
萍萍目不转睛,微微分唇,这可真是一幅画。
柳湛下落时以为萍萍会退,哪知她呆呆杵在那里,以至柳湛落地之处,只与萍萍隔半身位,柳湛一开始还在笑,渐渐就觉气氛不太对,呼吸重起来。
他好像也被地板黏住了脚。
萍萍挪脚,朝柳湛再近些。
“汪!”外头一声狗叫,柳湛骤惊,既后退又侧身,一刹离得好远:“怎么外头还有狗?”
“我瞧瞧。”萍萍离门近,转身开门,一只长毛流浪狗对她摇尾巴,柳湛一过来,那狗就跑不见了。
上回来买铺子好像也见过这只狗,萍萍有些印象。
柳湛不以为意,转身继续扫地,萍萍见状也去铺子另一边扫。两块抹布,一人一块擦窗,天阴着灰蒙蒙,打扫完也不知什么时辰,反正没到晚上。
铺子离朱方巷不远,不用再搭长车,两人步行回家。路边上瞧见支了张桌,一戴青布履的男子坐在桌后,旁边挑着“谈天讲命,十文一卦”的招子,萍萍已经走过去了,仍回头望。
柳湛随之眺去:“怎么,想算卦?”
“我想算算哪天开张好?”
命由己定,柳湛压根不信这些,但他擅卜,就像上回那个法王,有时候必须装神弄鬼,才能谋得所求。
柳湛不说自己擅长,只道:“你想算就算吧。”
萍萍挽着他的胳膊折返,向算命先生说明来意,先生给予三枚铜钱,让爻六次,柳湛看在眼里,离火震木,是一火雷噬瞌。
他默不作声,任那算命先生说:“用神动而逢合,冲掉忌土,恭喜娘子,您的铺子能赚大啊!”
“呈老丈吉言,那您帮我再看看,挑哪天开张好?”
“丑日冲世爻主进财,为吉,但下个丑日是四绝日,下下个四离,也不行……”算命先生对查黄历,指尖一跃再跃,就到了四十日后,“下个月,下个月己丑日开张好。”
萍萍仰头看柳湛,他不置可否,萍萍心一横:“那就这样定了!”
到家已经天黑,药柳湛早上就已煎好,喝过一回。余下这碗晚上喝的,萍萍刚端起碗,柳湛就她在身后问:“你不热一下?”
话音落地时萍萍已经一饮而尽。
“不是很冷,就这样喝吧。”萍萍心急着急做饭。上回邻里二两二两送的肉,还余一些五花,再不吃放不住了,她自作主张烧了五花,煮了米饭,又炒芥蓝,指挥刚洗完菜的柳湛把五花肉端进屋里。
柳湛将五花肉放到桌上。明日就是第三日,要去瓦子见双双娘子,原本打算趁着晚上温药,将蒙汗下在萍萍药里,哪知她喝那么快,只能把找蒋望回新拿的这包药下进红烧肉中。
晚饭时,红烧肉柳湛一筷没碰。
萍萍留意许久,忍不住关切:“官人,今晚的菜是不是不合你胃口?”
柳湛蹙眉:“肉太肥了。”
“我的错,该把肥肉剃掉的。”萍萍旋即认错,却也锁起双眉,记忆里官人没这么挑食。
眼见柳湛只夹剩下那盘芥菜,萍萍起身想再去炒几个菜,柳湛看穿意图,胳膊越过桌面拉住她:“算了,今日茹素。”
萍萍心里一软,官人这么体谅她。如果她刚才不问,官人是不是就默默吃一晚上芥蓝,连原因都不会说?
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吃完主动承担起洗碗家务,柳湛要分担,她按着柳湛坐下:“你歇息,歇息。”
因为柳湛没动筷子,萍萍一个人吃不完整缸红烧肉,缸底剩着八、九块,浸在褐色汁水里。
吃不下,舍不得,萍萍就想反正明天还要去铺子,不如带给那只流浪狗吃。
她换了个小碗装余下的肉,收进带纱罩防老鼠的柜子里,盘子则洗干净和一摞常用的碗盘一起垒台面上。
萍萍忙完就去洗漱,柳湛依旧避嫌,退到门外,他朝厨房望了一眼,缓缓走进来,环视一圈,目光在台面那摞盘子上停驻片刻才移开。
柳湛回房时,萍萍已经昏睡。
他瞥了一眼便离开,先到悦来店沐浴小憩,等天亮再和蒋望回一到去见双双,果如蒋望回所言,约定的地点、条件都一样,柳湛还以为双双会雁过拔毛,要个四、五百金,哪知她一五一十报了那男子定的价钱——三百金。
柳湛不由挑眼皮多瞥了双双一眼,发现双双也正眸色深深打量他。
柳湛噙笑,双双也微微颔首一笑。
她摇起那把末色蒲扇,边角有些破了:“二位小官人不晓得,四十九日真的是往短了估了,又要做那什么板,还要备那什么纸,得来不易,好费功夫!”
双双笃定柳湛会讨价还价,提前堵嘴,却怎料柳湛干脆应允:“好。”
就四十九日。
又问:“倒时如何联系娘子?”
双双娘子摇扇的手一滞,很快恢复原样:“会有人拿着我这把扇子在码头接应,见扇如见人。”
……
分别后,柳湛照例让蒋望回跟踪双双。
卯时白日,里间鸳鸯灯仍亮着转动,晃到碧纱窗上,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光圈。
双双在内禀报:“大官人,那姓杨的已经应了。”
男子正贪芙蓉帐暖,应了一声就哄双双出去,蒋望回原以为蹲守无望,正准备撤,却见虔婆领一小厮匆匆跑进院内,小厮未进里间,只在门口就火急火燎喊:“大官人,老爷子晓得您来了润州,正找您呢!”
男子不一会出来,手上还匆匆系着腰带,蒋望回匍匐顶上偷觑,觉得男子眼熟,一路跟随,男子整冠理袍,人模人样进了胡府,就是开伞宴的胡忠恕府上,他一眼认出来。
想起来了,男子就是胡忠恕那个义子,名字记不得了,还曾引荐到林元舆面前。
蒋望回先查清楚这人名姓,捋清脉络,才回悦来店禀报:“郎君,此次润州一带,私盐并伪钱案主谋,乃淮南东路茶盐司提举杨廉,胡忠恕的义子。”
“什么,是他?”袁未罗最先反应过来,囔道,“茶盐司,那是不是他的茶也有问题?”
蒋望两眉深锁:“郎君,淮南东路……”
他还未说完,就被蒋音和打断:“一路提举,就敢手眼遮天!”
音和不明白他的意思,蒋望回心底叹气,看向柳湛,仅对视一眼,就笃定郎君明白。
既然郎君已有定夺,那便不用把话说尽了,蒋望回阖上唇。
诸人中唯独林元舆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额前后背倒是有不少冷汗。
今天听到约定时限从一个月跃升到四十九日时,他还对着殿下,长篇大论日久为患,那时候哪里晓得,主谋是胡忠恕的义子啊!
那个姓杨的,胡忠恕曾当着殿下的面引荐给他。
哎呀呀害死他!
林元舆掀袍下跪:“郎君,这事臣一点也不知情,臣也是来到润州,才与胡忠恕联系上。”
柳湛指在桌上轻叩,面上笑道:“我知。这事日后若官家问起,我自会代林公解释。”
林元舆仍躬身跪着,像一只狗,却拱手举得极高:“郎君且请放心,茶盐司是衙门的事,亦是老夫份内之事,老夫一定彻查,按律处置,法不容情,绝不漏一人一案!”
“林公,”柳湛淡淡开口,林元舆赶紧应在。柳湛呷了口茶,才慢慢教林元舆如何暗中收网,末了,叮嘱:“下月己丑日前,不要打草惊蛇,可有记住?”
“臣牢记,牢记。一定一定不负郎君所望!”
柳湛转而看向其他人:“大家也多做准备。”
言罢便起身离开,眼看就要出房门,蒋望回忽唤:“郎君!”
蒋望回瞅着柳湛,欲言又止,柳湛以为他还有什么隐秘要禀报,点了点下巴,示意跟上,其余人等见状也不敢多问,任由蒋望回一人追出门,赶上柳湛。
从走廊到楼下正堂,再出悦来店,蒋望回还跟着。
柳湛回身抬眼,脸上不复淡笑,而是一副“到底有什么话你说嘛”的活人表情。
蒋望回吞吞吐吐:“那己丑日后呢?”
“去扬州,”柳湛叹一声气,“这不是你想问的吧?”
这个手下,扭扭捏捏,非要他挑明。
蒋望回唇嚅了再嚅:“人选还是萍娘子吗?”
这句却是柳湛意料之外,怔了下,回:“是。”
蒋望回阖唇,没了下文。
这就对了嘛,柳湛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和蒋望回从小一起长大,晓得他有妇人之仁,但权衡利弊,肯定还是妹妹重要。
至于萍萍,身为本朝子民,为民生奔赴焦山,也算是为国为民了。何况为了查案才勉强应承的女子,结案还留她在世上,岂不要叫天下人知晓曾与这低贱女子扮过夫妻?
柳湛想起林元舆叨叨四十九日忒长。
的确长了些,按理伪。钞案查得越快越好,早一日结案,就能早一日返京。
他原先也是打算还价的,但后来改了主意。念着萍萍的铺子要四十日才开张,只有四十九日,她能瞧见汤饼店开张后的样子。
她毕生愿了,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
家中,萍萍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
这次比上回早醒一个时辰,但头更晕,无比胀疼,她下。床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得亏抓住床边挂幔帐的钩子才站稳。
“官人?”
“官人?”
家不大,萍萍所有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柳湛。
他是不是去买东西了?
毕竟自己又快把白天睡过了,家务只能柳湛来料理。
萍萍心里那个愧疚,狠狠敲了下脑袋:事不过三,下会可不能再贪睡,记牢了!
她脑子虽然疼,但记忆尚好,挂念碗柜里的五花肉要喂给流浪狗,不然坏了。萍萍去拿五花肉时,发现今日药还没煎,剩下最后一包药仍挂在墙上。
女医叮嘱过,这方子长期吃才能养好身子,她还想和官人长长久久呢,喂狗时正好途经药铺,要不顺路把药抓了?
上回开的方子柳湛没有还给她,但不打紧,这不还有一包药么?到时候小二一瞧,就晓得要抓哪几味药了。
萍萍带着五花肉和药包去了铺子,还没认真找,只在附近走走,那只长毛犬就摇着尾巴站起,跑过来。
隔了一夜的肉和汤冻到一处,萍萍本来想帮他捣烂些,哪知碗一放下,流浪犬就吭哧吭哧,埋头啃,萍萍笑了笑:“你慢慢吃哦。”
她进铺子里瞧瞧,今日也打扫下。
等锁了铺子出来,准备去抓药,发现肉吃光了,汤汁都舔了一半,狗趴在碗边。
萍萍起先还在笑,不久觉出不对劲,它怎么一动不动,一直趴着?
她蹲下来摸狗后背:“你怎么了?”
狗完全不应。
“完了该不会吃坏肚子了吧?”萍萍就想抱着狗去看看,忽听一声冰冷急促的厉喝:“你在这里作甚么?”
乍地响起,惹萍萍心头一慌,因为铺子临街,不断有人往来,她还以为是来了匪类,抬头一看竟是官人。
官人?!
萍萍连忙站起,柳湛盯着她的手:“你手上拿的什么?”
手上?
萍萍疑惑看过去,拿的药啊……
“我来瞧瞧铺子,顺道去抓药。”萍萍面朝柳湛,反手指狗:“不知道为什么,这狗吃了昨晚了红烧肉,就一直趴着起不
来了。”
柳湛急步近前捉起萍萍手腕,她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嘶——
官人掐得太用劲了,这个姿势她的胳膊还别着,疼、好疼……萍萍呲牙。柳湛明明一直盯着她的脸,却好像看不见她脸上的疼痛,手上力道不减。
铺子临街,不断有人路过,现下官人不对劲,她不想引起关注,因此央求得极轻:“官人,你掐疼我了,能不能先松开?”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桃花郎面
少倾, 柳湛才如梦初醒,缓张虎口,放开萍萍。
她揉了揉手腕:“官人你怎么了?”
虽然知道不该耿耿于怀, 却不由自主想起他上回斥她不知廉耻的事, 再一细忖, 方才柳湛脸上无笑,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审视意味。
萍萍揉手的动作渐渐变慢,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难过。
她先压下这些情绪, 挤出笑容:“你怎么也过来瞧铺子?”
柳湛已恢复往常笑意:“蒋兄上回说若是开了汤饼铺, 一定要通知他,我早上就去告诉他了, ”他放柔声音,似乎还有那么一两分羞赧,“然后跟你一样,心里老记挂着铺子,绕道过来。”
他嘴上说着,抬手再次探向萍萍手腕,萍萍胳膊本能一缩, 柳湛见状滞了滞, 须臾, 笑容更温柔:“方子在我那, 我明日去抓吧。”
萍萍伸回胳膊,任他把药包拿走,她回身蹲下:“快看看这只狗怎么样了?是不是红烧肉吃坏了?”
柳湛也随之蹲下。他想起灶台上干净的空盘子:“你昨晚留了肉?”
“是啊, 我想着天冷应该能留一晚,还特意放碗柜里防耗子呢。”
“人不觉得,但其实天已经渐渐热起来了。”柳湛睁眼说瞎话, 伸二指探流浪犬鼻息,忽抿着唇无声笑起,嘴角越扬越高。
萍萍睁大眼:“你笑什么?”
柳湛指放自己唇上,示意她噤声,而后凑近萍萍,在她耳边轻道:“它吃舒服了,睡着了。”
萍萍来润州路上,也曾数日流浪,饥寒交迫,后来吃道一碗热汤,舒服得倒头就睡。她感同身受,不疑作伪,忙点头——好好,别吵醒它。
萍萍不曾往某方面想,柳湛却因离得太近,不仅自己呼出的气息扑入她耳,也能感受到她肤上那一点点散发的热度。
阳光下,甚至连萍萍的汗毛都清晰可数。
柳湛原本规律的心跳突然变得紊乱。
这一霎他连自己都诓到,也觉得那狗定是红烧肉吃舒服了才睡觉,完全忘记蒙汗药的存在。他牵起萍萍退往街上,有车,伸臂护她:“我们走,别打扰它。”
*
日子有盼头时过得颀快,指缝溜走,一恍就到汤饼店开张。
店铺两侧各挂一串红灯笼,店内墙上也贴着若干“开市大吉”,喜庆的鞭炮炸一节短一节,萍萍捂耳欢笑,柳湛伫立身边,时而看鞭炮时而瞥萍萍,既高兴,又要防着炮别炸到她身上。
噼里啪啦的响声刚止,柳湛和萍萍就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合力拉下牌匾上的红绸,“三水汤饼”四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
这名字他们之前商议过,那天萍萍在柳湛身后走来走去:“你没有姓我也没姓,只能取名里的……唉,刚好我们都有三点水,不如就叫三水汤饼?”
柳湛扭头侧身,反问:“我没有姓?”
“我不记得有。”萍萍搓手,记忆里对他不是喊“官人”就是唤“阿湛”,“也许有,我忘了……”
柳湛噙笑:“我没有。”
萍萍又搓了下手,那她记的是对的。
“你也没有姓吗?”柳湛微微回身,目光移向桌上账目,汤饼铺的荤臊子打算就在朱方巷采买,那巷名也有一个方字。
“没有啊。”萍萍不假思索接话,“我记得和官人您说过,以前你还鼓励我……”
“就叫三水汤饼吧。”柳湛打断她,终止了这场谈天。
……
这会,他们揭完牌,柳湛又点了一挂鞭炮。
“恭喜恭喜!”街坊邻里都来祝贺。
萍萍逐一拱手:“谢谢大家,谢谢!”
街坊们可不仅仅只道喜,皆要在小店吃一碗。开张前萍柳二人提前擀好银丝面,三水汤饼卖的臊子不仅有鱼桐皮和笋泼肉面,还添小排。
食客比预估的要多,起先按照约定,萍萍接待,柳湛煮面,渐渐没了擀好的面,臊子也不够了,于是柳湛揽过接待的活,萍萍擦桌端碗间隙,赶着和面剁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谁也没留意街上一辆寻常马车路过。
一过三水汤饼,那车挑起的半指宽帘缝就落下。
车厢内,长随问端坐望外的裴小官人:“郎君不去吃碗面吗?”
裴小官人发现右袖压角,抬起来重新捋:“今日开市,何必惹她不快。”
长随是前两年跟裴小官人的,虽然不晓得前事,但主人绝对是个好人。
“郎君就是做人太善,才尽吃苦。”长随忿忿不平,裴小官人阖眼靠上墙,没有接话。
马车渐行渐远。
三水汤饼铺里,小“夫妻”仍在忙碌。
来吃面的但凡从灶前过,都给柳湛报出需求,柳湛一一记下,再回头望一眼看他们坐哪了。萍萍在旁边轧面,估摸好重量,均分到案板上摆的十来个空碗中。柳湛顺手拿起一碗银丝面煮进锅里,再将煮好的那碗鱼皮的添上臊子,推给萍萍:“四,戴垂脚幞头的。”
他俩给五张桌子编了号,四是左上角落里那张。
萍萍忙端给主顾,隔壁三号桌一行四人刚好吃完,她顺道擦桌、收碗,回案板边正洗,柳湛不回头,只口中吩咐:“切点葱。”
萍萍擦手动刀,给葱碗加满,随口问道:“小官人今日怎么没来?”
柳湛加葱:“哪个小官人?”
“蒋兄。”
“兴许忙,过几天来吧。”柳湛说着把煮好的面推给萍萍,“五,带孩童的娘子。”
萍萍端面去店外那桌,为了节省时间,回店一路小跑,经过灶台时柳湛明明眼睛盯着锅里的面、手上的碗,口中却道:“小心一点。”
萍萍笑,她看银丝面又用掉大半,主动和起面来。
二人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没了客人才收摊。
理完账后回家,萍萍边走边同柳湛喜道:“比我预估的多赚三成,看来之后得多进些面粉,鱼皮不变,笋和小排要再加购。”
柳湛点头,账他也有过目,萍萍安排不差。
他从前偶尔出宫,在东京光顾汤饼铺子,看店主人煮面,以为平常。现在自己亲力亲为,才晓得看事容易做事苦,最忙的巳至未时,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而赚到的钱,远比他以为的少。
体恤民生不易,柳湛不禁同萍萍轻道:“你辛苦了。”
走得好好的萍萍一愣:“怎么突然客气……”
天在这刹那变黑,前方的路暗下来,萍萍旋即挽住柳湛胳膊。
二人相携归家,要绕过肉铺进入纵巷,却发现肉铺附近围着七、八身影,或蹲或靠,或踱步。
往常有过这样的事情,不待那些黑影开口,萍萍已自有了五分数。
“萍娘子回来了!”囔囔的男子借着灯笼光能辨认出,是这家肉铺的少东家。
七、八黑影朝萍萍快速聚拢,都是同住这条深巷里,白天去汤饼店捧过场的街坊。
当中胡娘子一手提灯,一手拧两小坛酒,朝萍萍扬了扬:“晓得你们忙,所以等到现在才庆祝。”
柳湛留意到人人手上皆抱坛子,能嗅到酒味,看样子是想找他喝一场。
纵然人群中没有张屠及其手下,柳湛也不会喝的。他觑了眼萍萍,却出乎意料见她应好,快步上前,接过一坛胡娘子的酒,和另一坛碰了碰。二女都仰头喝下一大口。
灯笼摆动,光也摇曳,柳湛晃悠悠瞧见萍萍嘴角漏下的酒珠。
他蹙眉,杀猪巷里住的女人,个个豪放?
“兄弟,喝酒!”男人们已经围上来,一只胳膊勉强能兜住的大坛直往柳湛身前送。她不提,他
只好自己开口:“这么晚了,诸位小哥还不歇息?亥时就得上工吧?”
屠户们大大咧咧:“唉——这大喜的日子谁睡呀,等下直接开张!”
萍萍也回头笑道:“官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条小巷子里,只要有喜事,大伙都会聚着庆贺,喝点小酒。”
柳湛眉头仍锁,什么庆贺,就是一群酒鬼找个理由酗酒。
萍萍看出柳湛为难,折返挡到他身前:“要让诸位失望了,我官人喝不得酒。”
“怎么喝不得嘛!”
萍萍记忆里自己酒量一般,阿湛的酒量却不赖,她撒谎时止不住眨眼:“他一喝就不舒服。”
众人仍围着不信,萍萍便含笑主动揽过那只大坛:“这样,我代官人喝了,行不?今夜不醉不归?”
说着她就拔塞仰脖,一个劲的吞,直到快呛到才停止。
“你这都已经喝了我们能说什么?”街坊们无奈。
萍萍冲众人笑笑,单手抹去唇边漏出来的酒,再次仰头,痛饮第二口,这回真呛着了:“咳、咳!”
柳湛原本打算就让她喝光,却又于心不忍。他忖,萍萍喝了这么久,除了着急呛着,别无它事,那这酒应该没毒,遂夺过她的酒坛:“你别喝了,剩下的我喝。”
众人一片起哄声。
柳湛提起酒坛时另一手同时抬起,袖子掩住嘴和酒坛相接处。
“唉唉唉,遮着做什么?不会趁我们瞧不见,把酒倒袖子里吧?”
“没有。”柳湛抬的那只袖里正好无剑,可以展示给他们看。这点酒还不至于作弊,还是不放心,刚用袖袋里的碎银试毒。
无毒。
柳湛这才一口入喉,旋即蹙眉——酒比预想的更劣,口感异常辛辣,但好在只是劣,却不烈,应该比宫里的酒还不容易醉。
柳湛心里有数后,一饮而尽,还将酒坛反扣,展示一滴不剩,赢得满堂喝彩。萍萍微笑瞧着,今夜,不对,今天,记忆里的官人好像回来了。
柳湛余光扫见她看自己,回以一笑。
他从胡娘子那要来萍萍还没喝完的小坛,代她喝尽。
无事,柳湛笃定默道。
然后到家门口萍萍还在开锁,他就觉脚步虚浮。
这劣酒后劲忒大,现在上来了。
萍萍开门柳湛跟着跨入,几分发晕欲抬手扶额,却见萍萍反锁好门回身看他,柳湛的手就没抬起来。
萍萍今晚喝的也比往常多,风一吹微醺,脚下搀了两搀,不可控仰面,却发现漫天繁星,仿佛天宫打散了水晶帘。
萍萍不知不觉睁大杏眼,驻足凝望,她想和柳湛分享:“官人,你要不要来看星星?”
柳湛已经推开卧房门,闻声摇头,都快显露醉态了还看什么风花雪月?他站在门口,朝她招手:“早点过来睡了,明天还要煮面。”
说罢自己摇摇摆摆,朝床走去,柳湛刚坐上床沿,听话来睡的萍萍就跌跌绊绊扑过来,柳湛伸臂把她兜住,拥在怀中。
萍萍醉眼惺忪,心里也迷迷糊糊,但她确定在官人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眸中水波流动,官人还是喜欢她的,哪怕之前凶他好几次,哪怕偶尔冷漠。
萍萍有些想哭,回抱住柳湛:“官人我真喜欢你。”
半晌,她抬头,立刻就说:“你脸红了。”她继续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径直伸指在柳湛左颊上画:“我以前听人说,前朝什么莲花郎面,我家官人却是桃花郎面。”
柳湛看她咧嘴的样子,微微摇头——他两颊泛红那是因为喝醉。
“说什么胡话呢。”他轻声斥她,却没有不允她继续画,哪怕面颊痒痒,也没捉开萍萍的手,只搂着道:“好了好了睡觉了。”
说着就往下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怀里还多个萍萍。她被带着一道倒上。床,压着他,然后咕咚滚进里边。
两个人都顷刻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柳湛察觉腹上一重,又是腿对吧?他看也不看,摸黑捉她的脚踝,怎么摸不着?
难不成睡了这会自己酒还没醒?
柳湛坐起身找,萍萍小腿搁在他大。腿偏上,因着落差和醉酒,裙撩裤坠,她露出一截光洁白净小腿,腿腹微微凸起,那只脚踝却又极细,脚也好看,趾长隐约见青筋。
一股热流倏涌上,柳湛心头发烫,一定是醉意又起来了,人才发昏,竟鬼使神差,继续捉住萍萍脚踝。
掐住那一霎柳湛心乱跳不停,最最怕她现在醒了。
他万分忐忑,却贪恋更甚,竟侧首从下往上扫,目光到萍萍的唇才定住——这人丰腴,嘴唇也不薄,红润欲滴,比脚还好看。
他不禁回味起上回学煮面时的那个吻。
柳湛呼吸加重,自己也知道,勉力抑制,呼吸却越来越重,几近于喘。他一只手仍捉着萍萍脚踝,另一只手撑着床,上身寸寸俯下,心跳得太快了,感觉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蹦出来,柳湛不得不腾出撑床的那只手,捂住胸口。这做贼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却还是不受控,唇一点点凑向萍萍红唇……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习惯而已,戒掉就好了…………
约莫只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 他骤然惊醒,浑身冰凉。
柳湛急匆匆下床,逃离卧房。
萍萍是被外头的响动吵醒的, 睁眼望见月亮仍挂夜空。
身边空空, 官人不在房中。
她便找了出去, 没走多远,就眺见柳湛赤膊立在井边,打一桶冷水, 从头浇下。
他的青丝散乱, 碎发和裤子都紧紧黏着肌肤,萍萍记得还未倒水时, 周围地上就已有一大滩水,之前他应该已经浇了好些次。
“官人你怎么了?”萍萍边靠近边问,“夜深露重,我去给你拿件干衣裳。”
她说着就要折返房中,柳湛却喊:“萍萍。”
她定住。
他早察觉她的脚步,知道她就在自己身后,却不回头, 只盯地面, 胸前的水珠一顺滚下。他总有一天会离开, 要是不告而别, 这个傻女人会像之前那样一直等下去。
柳湛回头,笑意全无,一脸冷漠。
萍萍对上柳湛视线, 顷刻愣住。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人,像月亮下的井水,冰凉没有温度, 双眸里清晰没有她。
柳湛语气也冰冷:“我昨晚喝醉了。”
醉后的事情不算数。
“你有没有想过找错了人?”柳湛彻底转过身来,面向萍萍,“也许真错了,我认识一些官府的人,他们可以帮忙寻找你的夫君,会快些。”
井水的寒气似乎侵袭到萍萍身上,她情不自禁颤抖:他怎么突然这样说?他怎么能这样……
柳湛脑子很少这么迟钝,缓了好一会,才悠悠想起,不对啊,她是要去焦山的。那、那些认错不认错,又何必说?那些忧虑分别,又何必想?
他在犯什么糊涂,一夜许多思量,却将最终的安排抛掷脑后,完全忘记。
柳湛垂首勾唇,无声自嘲。俄顷,他再抬首向萍萍时,面色已重新恢复柔和,挂着浅淡笑意。
“我刚才酒没醒彻底,在说胡话,”他轻言慢语,温柔又礼貌,“你别见谅。”
萍萍见寻常的官人又回来了,也松口气,冲他笑笑。
没想到现在的官人发起酒疯是这样的,差点吓哭她。
柳湛倚井笑问:“你还想去焦山吗?”
“想啊,一直都想……”萍萍瘪嘴,“可铺子才开张,哪有时间。”
“人要能逸能劳,做做歇歇并不为过。我们开八天铺子,然后歇一天去焦山玩,好不好?”
萍萍刚要应好,就听柳湛续道:“正好希颜有货要送去焦山,他自己又抽不开身,到时候我们帮他捎带下。”
少倾,萍萍应允:“哦……好。”
天上云来月走,星辰隐没在黑雾中。
*
三月,戊子日。
三水汤饼铺。
酉时一刻,日头昏昏,却仍有不少食客排在柳湛灶台前,依序点单:“我要笋泼肉的,大碗 !”
“我也要两大碗,小排面能加笋泼么?”
“能。”柳湛口中应声,手上不停。煮一碗面的时间,可以点七、八单,需要将食客的需求先记入脑中,再逐煮面、送上。
前人走了后人来,直到身穿绾色圆领袍,肩挎包袱的蒋望回出现在柳湛面前。
四目相对,蒋望回担心后面食客催,须臾便开口:“看着下一碗”
不敢要求殿下,殿下煮什么面都好吃。
若非人多眼杂,柳湛都想白蒋望回一眼。笋泼肉卖得最好,他打算给蒋望回加笋泼肉的臊子,蒋望回却发现案上鱼皮的臊子剩得最多,方才排他前面的食客没有一位点鱼皮,遂急忙改口:“要鱼皮的吧。”
柳湛无语,大勺调个方向,转舀鱼皮,盛完了把碗递给蒋望回:“尝尝我的手艺。”
蒋望回点头,端碗自行往里走,背身擦桌的萍萍此时才转过身来,发现蒋望回。她笑着走近,蒋望回却急忙伸胳膊挡在两人中间:“当心别烫着。”
萍萍愣了下,点点头,蒋望回侧身离她远点,端碗去空桌,萍萍见状忙绕半圈,又去擦一边他要坐的桌子。
“小心烫。”蒋望回再次提醒,等萍萍退远些,他才把碗放到桌上,自己掀袍落座。萍萍走过来,可刚到桌边,就跃过蒋望回肩头,眺见柳湛手边的葱碗快见底了。
萍萍按了下蒋望回身边桌角:“你先吃着,我待会来。”
萍萍一阵风似转去切葱,再折返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碟切成扇面的酱萝卜。
“自家腌的。”她将酱菜碟推到蒋望回碗边,在他对面坐下,“我们这酱菜偏甜,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蒋望回还没开始动筷子,闻言立马拾箸先夹一筷萝卜,吃完才道:“娘子手艺极佳。”
萍萍后仰,小官人说话文绉绉,她笑:“小官人,谢谢您来捧场。”
蒋望回旋即回:“客气客气,之前承诺过,哪能食言。”
其实是柳湛特意打招呼让他来一趟。
然后他就拖到最后一天。
萍萍没再开口,蒋望回有些尴尬,不知再说什么才不冷场,他放下筷子,手搭到腿上,说什么呢……刚琢磨好,就听隔壁那桌食客闹起意见,大声嘟囔:“我都说了两碗不要辣子,不要辣子!你们怎么还放?”
萍萍起身,蒋望回也跟着站起,赶到对面,俩食客点的都是排骨和笋泼肉双浇头的大碗,银丝上正飘几滴辣油。
“二位大官人消消气。”萍萍赔笑鞠躬,她和柳湛商议过,润州人吃辣少,不特意加辣子,只有主顾要求才额外加。
是不是食客太多,阿湛记混淆了?
萍萍扭头去找柳湛,立马对上他的目光,柳湛摇头,记得清清楚楚,这两人千叮万嘱要加辣子。
故意闹事。
许是这些天太红火,抢了谁的生意?
柳湛瞥蒋望回一眼,蒋望回点头,明白,待会就去查这附近的汤饼店。
萍萍已经回过头去,笑着问俩食客:“这个……你们当时……有说要辣子吗?”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自己要求的?”
“反怪到我们头上?”
俩食客语调突高,伸手要掀桌。
可掀不得!且不说面汤滚烫,这打起来把家具打烂,食客全吓跑,再传出去,三水汤饼开业不足十天就干架……萍萍急着要去按桌子,柳湛却将她往身后一拉,自己和蒋望回一左一右,按住方桌。
俩食客使出吃奶的劲搬,纹丝不动。
“官人。”萍萍拉柳湛袖子,别打起来,会砸坏店。
柳湛反手抚了下萍萍手背,放心,不会。他旋起嘴角,同那俩食客和气道:“莫生气,是我记错了,给你们重煮两碗。”
“不要了!”食客却尖锐拒绝,几跳起来。方才柳蒋二人出手不一般,他们虽然是拿钱闹事的,但没想真打起来:“这一碗都弄错了还要第二碗作甚?晦气!”
俩食客拂袖撤离。
柳湛端起两碗面准备倒掉,萍萍拦住:“唉,别倒。”
这里面有肉、笋、排骨,她舍不得,反正那俩食客又没动筷子,“留着我晚上吃。”
蒋望回闻言瞟向自己那碗,也没动过筷,萍娘子若不能吃辣,或者更想吃鱼皮,可以换他那碗,他来吃辣的。
蒋望回张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出口。
柳湛瞥了眼蒋望回面碗面上游葱,不做理会。
反正现在也没新的食客,柳湛到灶前抽一双尖端镶银的木筷,坐回桌边,先对齐筷尖,然后开始在银丝面里挑挑捡捡,辣油不管,只把葱一颗颗挑出碗外。
萍萍瞬间明白,心花怒放。
她在柳湛身边蹲下,下巴搁到桌上,指另外一只未挑的碗,明知故问:“那这一碗要挑葱吗?”
“不挑。”
“那谁吃?”
“我吃。”柳湛语气平淡,手上却仔细,挑完全部葱,才抬起头,把无葱的那碗推到萍萍面前。萍萍改蹲为坐,夹起一筷子面,突然想起蒋望回还在旁边,就笑着招手:“小官人要不也端过来一起吃?”
蒋望回已经伫立许久,看她笑靥如花,身边柳湛金相玉质,一对璧人,他一个外人说什么话也插不进去。
蒋望回缓缓回神:“哦,好。”
他从隔壁桌端来鱼皮面,刚坐下,萍萍就又问:“小官人,你今天能有空来我们这,明天怎么就不能去焦山?”
蒋望回放下抬到一半,原本打算执箸的手。萍萍以为唐突,诚恳点了点下巴:“你是不是生气啦?生气我不问了,给你道歉!”
蒋望回赶紧回道:“没有生气,我知道娘子没有恶意。”他来之前和柳湛对过说辞,“今晚我就要离开润州。这里包袱还托萍娘子明日带去焦山,到码头遇见执‘末色’扇的人,可交易。”
蒋望回卸下肩上包袱,放到桌上。
“原来如此。”萍萍恍然大悟,“小官人是官人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且请放心,托付一定带到。”
她没拿包袱,反而走向案板,掀底下的帘子翻出一坛酒并三只酒杯,这才笑吟吟回来:“既然今夜要走,这一杯就是奴的践行酒,敬小官人。”
柳湛眼皮一跳:“少喝点酒吧。”
劝萍萍也劝蒋望回,反正他自己不会再喝了。
“店主人,面还卖不?”外头有人吆喝,柳湛见状起身,正好避开喝酒:“来了——”
他去灶边煮面,这厢萍萍诚诚恳恳,蒋望回一板一眼,执杯隔空一拱,先后饮下。而后,萍萍伸手去拿包袱,没想到这么重,她明显手沉了下,脸上不掩诧异。蒋望回瞧在眼里,托住包袱道:“先放我这吧,走之前再给你。”
“我能问问这包袱里是什么吗?这么重。”
蒋望回顿了顿,极轻声道:“你回去后可以打开看下。”
又新来好几食客,点单声大,加之煮面沸水,萍萍离蒋望回这么近,也听得模糊。她点了点头:“吃面吧,你还一口都没吃。”
这人才是真恪守食不言,睡不语。萍萍笑看向蒋望回,蒋望回发现自己心中的纪律被看破,忽觉轻松,咧嘴回以一笑。
他吃完面没急着走,等柳湛和萍萍收摊,帮着打扫收拾,出铺子后仍同行了一段路。临到分别,蒋望回才卸下包袱,递给柳湛。
柳湛瞥一眼,接过,与萍萍归家。
他去温药,萍萍则将包袱收到矮柜上,想起蒋望回说可以看一眼,就解开布结。包袱里一只沉甸甸木箱,掀盖满目金灿,萍萍呆了一会,上手抚摸,才敢确定这是一箱金锭。
她心乱跳。
“官人快来,官人!”
柳湛从厨房过来,口中道:“药温好了。”
“快过来!”萍萍将他拉到矮柜前,“这是一箱金子,乖乖隆地咚!”
“谁让你打开的?”柳湛沉声。
“蒋小官人说可以打开看看。”
柳湛蹙眉,他怎么没
听到蒋望回这么说,更像萍萍好奇编造。
但萍萍看过来时,柳湛面上还是扮出讶异。
知道包袱里全是金子以后,萍萍不敢把它放到矮柜上了,晚上抱着包袱睡觉,柳湛无奈:“不至于。”
“这太贵重了!”萍萍躺着回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可不能给蒋小官人弄丢了。”
柳湛原先背对萍萍,翻个身来问:“你有时候说的话,不像你。”
卖洗面汤的娘子没这么文绉绉。
“以前的你教我的啊!”
柳湛莞尔,重转过去背对萍萍,到了晚上他睡不踏实,抿唇又抿唇,睫毛颤了再颤,总觉隐约难受。至半夜,终于想明白了——今晚萍萍没把腿搭上来。
柳湛翻身睁眼,见萍萍腿搭在包袱上。
他正准备笑,外头一声猫叫,忽地没由来就想:明日之后,是不是再没有她搭腿了?
“喵——”初春的野猫再嚎一声,叫得柳湛心里发慌,像长指甲挠青石板。
他稳了半晌,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习惯,慢慢戒掉就好了,转身再次背对萍萍,闭起眼睛,呼吸均匀。
良久,柳湛胸脯微微起伏,缓睁两眼,几无声音辗转,面无表情,静静凝视萍萍睡颜。
他直睁眼看到亥时一刻——这个点夜幕幽黑,朱方巷的住户尚未起。床,他和蒋望回约在此刻见面。
柳湛跃过院墙,蒋望回就伫在没有月光的幽暗角落,柳湛一到,蒋望回便垂首禀报:“郎君,林公那边今晨收网。”
“告诉他事到关键,更不可大意轻心,事前加慎,事后不悔。”
“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你呢?”
“郎君且请放心,到时候山上听从号令,绝无差池!”
“好。”柳湛颔首,蒋望回启唇,正要请示没别的事就去给林元舆传话了,柳湛却吩咐:“明天多备一艘船。”
蒋望回愣怔,挑眉分唇。
柳湛低头:“我想跟在她后面。”
他改变主意,不想她死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不该
他已经想通了, 朱方巷、三水汤饼,那么多人晓得他和萍萍的事,杀一个萍萍有何用?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堵不如疏。
柳湛抬头吩咐蒋望回:“等案子结了, 你去吏部翻翻卷宗, 看有没有年纪三、五十,姓方的,不局京官。”
蒋望回唇合了又张。
柳湛续道:“最好江南籍贯。”
片刻沉默, 蒋望回把三品以上的簪缨门第都过了一遍, 才回道:“那就只有方少保和观文殿的方学士了。”
“用不着重金兼紫,”柳湛轻笑, 一个东宫御侍不需要娘家如此容显,“八、九品即可。”
蒋望回面露不解:“郎君既决意娶萍娘子,不该为她寻一门能撑腰的娘家?”
“娶?”柳湛听到天大的笑话,“希颜,你怎么脑子如此糊涂!待会还能成事么?林公那边真有通传明白?前些天给我的碑林图,没错漏吧?”
这一霎柳湛将萍萍抛掷脑后,只担心蒋望回状况不对, 或患热病, 耽误他成事。
少倾, 蒋望回迟缓嗫嚅:“属下方才忽犯迷糊……一时失言, 恳请郎君责罚!”
柳湛抬抬手,还不至于这点事就罚他,又问林元舆及焦山各处可真妥当了?
蒋望回埋首重复:“郎君放心, 绝无差池!”
翌日。
出门后,萍萍担心金子重,柳湛背久受累, 在朱方巷口招手拦车。
柳湛一回想那长车就头大,拦住道:“太远了,别坐长车了,我来雇一辆。”
说话间,长车停至二人身边,车夫问道:“坐不坐?”
萍萍心里疑惑,焦山远吗?比金山还近些呀!
但她还是依从夫君,同车夫赔笑:“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暂时不坐了。”
“驾!”车夫扬起马鞭,长车驶远。柳湛看也不看,牵起萍萍的手往前走,记得前面有家车行。
萍萍一团雾水,直到亲眼瞧见柳湛挑了一辆黑马油亮,车厢宽大的马车,缎面门帘,左右甚至挂了灯笼。
萍萍赶紧把柳湛拉远些,确保店主人听不到,才附耳急道:“这肯定很贵的!”
柳湛只觉耳朵痒痒,笑道:“我有钱。”
他结了账,马夫来放脚凳,萍萍踮脚踩在脚凳上,差一点就想缩回去,柳湛噙笑,扶她钻进车厢。
这内壁甚至有漆绘!
萍萍难以置信,指尖小心翼翼触了一下那绘画的乐伎,柳湛笑问:“你很少坐这样的车?”
“没坐过。”萍萍认真过了一遍回忆,也没有。
柳湛便想日后若带她同坐步辇,岂不要惊得眼珠子掉下来?
“官人你今天好像不一样。”萍萍突然说。
“有何不一样?”柳湛深深看向萍萍,说来今日过后,她才是不一样了,衔巢泥燕一朝跃枝作凤凰,富贵无边,光彩门户,非她所能想象。
柳湛抿了下唇。
萍萍完全不知柳湛所思所想,仍担忧追问:“你没犯法吧?”
“没有。”
“你保证?”
得了泼天机缘,她不知道惜福感恩,还在这里喋喋不休,柳湛微觉不耐,捉住萍萍的手:“好了,好了,我保证。”
他边说边挑起窗帘,远处江上雾绕,焦山高耸,犹如浮玉,和窗前萍萍的鹅黄衫秋香裙相得益彰。
萍萍惊呼:“焦山要到了。”
“停车。”柳湛吩咐马夫。
车刚停稳,他就挑帘钻出车厢。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在此处下车,但萍萍还是选择跟随,她发现柳湛没拿包袱,便自个背起来,反正不远了,她也该分担一段路。
柳湛瞥见她肩头的包袱,背过身去。
二人并排往码头走,些许闲话,柳湛只字不提包袱的事,离码头还有七、八步路,就听江上一梢公喊:“还有要去焦山的吗?”
梢公撑着杆,已经调转船头,有随时发船的迹象。
萍萍忙跑起来,柳湛随后:“我、我们!”
“只有一个位置了。”梢公声音回荡。
萍萍喘着气看那舟上,一排排坐满,的确只余最末一个座位,又见舟旁挨着另一只舟,还是空的,便想等那旁边一艘,却感觉柳湛推她胳膊:“你先去,等下我来找你。”
萍萍完全没有思考,便依柳湛之言,跨上舟去,须臾,扭头询问:“那我在码头等你?”
柳湛一脸严肃:“蒋兄事急,你先把东西交到人手上。”
“好。”萍萍说着转回头,就要坐下,一人江中舟上,一人岸边,柳湛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萍萍一开始没反应,柳湛便唤:“萍萍。”
她这才诧异回头。
他抚她的手背,拇指却扣入萍萍虎口,摩挲两下:“不要怕。”
“好了没有?开船啦——”梢公船头吆喝,许多船客也将目光投到萍萍身上。她不好意思,担心耽误大家,便轻柔抽手,柳湛眼见她的手寸寸远离,从指覆掌背变成指覆盖指,再到他的手孤悬空中。
萍萍在船上挥手:“待会山中再见。”
半晌,柳湛才抬手挥了仅一下,算作回应。
船家找萍萍收了八十文船钱,去焦山是这个价。
“坐好了,走了。”
梢公竿往水中一**船就朝江心荡开去,微风习习,萍萍起先还挺惬意,但不一会就察觉不对劲——这船上出奇寂静,男女老少竟然都紧闭双唇,不谈天说地。
萍萍有时瞅某位或某位船客看久了,他们就一齐转过脸来盯着她,面无表情。
他们不会是劫金子的水匪吧?
萍萍紧张,包袱从后挪前,连挎带护,紧紧箍在身前。
江上雾气泛起,又随船散。
岸上亦然。
柳湛径直走向旁边那艘,他刚一坐下付账,就有十数船客迅速上来,付账坐定。挨着柳湛的船客身着圆领袍,头戴幂篱:“郎君。”
柳湛侧首:“怎么是你?”
这船客是女扮男装的蒋音和。
“奴婢担心郎君安危。”
柳湛不再接话,目光只盯着前方远处萍萍那艘,隔着半江,雾气时隐时现,有时会看不清。
柳湛袖中攥拳,无论螳螂黄雀,今日将尽捕之,诸事已皆在他掌握之中,一时的看不清不要紧,他会护她周全。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挑起一角,裴小官人抬着手,侧着身,一双阴鸷的眼睛藏于阴暗中。
赶车的是他的长随,瞧见一切,心有疑惑:“他们都是去焦山?”
夫妻俩怎么不一起走呢?
“阿大,”裴小官人吩咐,“也去雇一艘船。”
很快,长随也找来一艘筏子,马车开到江边,裴小官人低头抬袖,遮掩着上了船。
船如离弦箭,飞速驶离岸边。
大江中舟多如鲫,来来往往,三人三舟泯然其中,顷刻难以分辨。
*
淮南东路的提点刑狱司两处办公,一在扬州,一在润州。
润州这处,提点胡瑜与上峰刑狱公事本是闲聊,胡瑜一时嘴贱,吹嘘自己近日侦破两起悬案,上峰便问,往年悬而未决的那些案子,整理没有?
胡瑜哪里有做。
上峰便斥:“去年就答应我整理,拖到今年,这都三月了!衙门里还有多少案子没破?你不知本官亦不知,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上峰限胡瑜三日之内,全部理清。
胡瑜喜欢抓人,擅长刑讯,却最怕白纸黑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叫上手下全部差人,点灯熬油。
这会,某差人打个哈欠,看外面天黑黑:“这再过一会,鸡都要打鸣了!”
“一宿总算快熬过了。”另一差人接话,
“呵,还有两宿呢!”又有一差人指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么多卷子你们没看见?”
“不是吧,还是要继续熬?”差人们怨声四起,“提点是这样吗?”
“提点,三日整理得完吗?”
他们理了一宿,没想到卷宗积压了这么多,三、四十年前的悬案都没处理,只怕当事人已俱化白骨。
胡瑜在旁勾嘴角,想到一处去,老案子无人伸冤,还侦破什么?
至于近五年的新案,积压千件,自己是做得有点过分了——那便整理一晚,做做样子。
“今夜过了就不熬了,”胡瑜站起来伸懒腰,“等到鸡鸣就各回各家!”
“那公事大人会不会怪罪?”有人差人问。
立马就有同僚跳起敲那差人头:“你傻了吧,我们提点是谁?”
胡瑜一笑,今晚已经给了上峰面子,他爹爹胡忠恕是京官旧吏,同僚门生遍布,就连御史中丞林元舆上月也来参加伞宴,小小一公事,不敢真撕破脸的。
有贴心的差人见胡瑜站起,拿来揩齿巾,欲伺候洗漱。
胡瑜摆手,前些日子新养一外宅,想念得紧,待会去她那里洗。
他不由心猿意马:“你们在这理,本官先走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却突然闯入许多官兵,胡瑜来不及反应就被架住,手下差人也尽数被押,整个刑狱都被围起,铁桶一般。
“作甚么?我是本路提点!”胡瑜正囔囔,就见官兵中央让出一条道,刑狱公事并一白面无须少年走近,公事拜那少年:“中贵人。”
少年点头:“杂家奉中丞大人命令,审查刑狱司提点胡瑜并一干人等,不允离院,一只苍蝇都不可飞走!”
与此同时,胡府内。
主仆家眷多半梦乡,有两位值夜的女使未眠,站在院子里说话,忽十数黑衣人执器械翻墙入院,压落墙边数朵海棠。
二女使与众来人面面相觑,须臾,来人将刀横于女使脖颈。
胡家其余各处亦如此,偶有遇上护院的,轻微打斗,胡忠恕年老睡浅被吵醒,摇一摇身边双十娇妻,让她伺候披衣,出来查看。
耽误久了,他下到台阶时,家里已明晃晃各处火把,仆婢女眷尽数羁押。
黑衣人们把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好大的胆子!”胡宽恕抖着手指向阶下黑衣人,“你们、你们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
又想家里每年花百金雇护院,却原来一群饭桶,只能找机会给瑜儿报信,调拨差人,镇压下狱,到时候眼前这帮歹人,格杀勿论。
胡忠恕脸色越来越阴沉,就在这时,被他指的黑衣人让开,现出身着从三品官袍的林元舆,紫服玉带,胡忠恕那一只食指,隔空戳林元舆面门。
林、林公……
胡忠恕张嘴说不出来话。
“中丞大人奉谕旨办案,何人敢阻?!”
胡忠恕听闻官家,腿一软跪倒在地。
瓦舍中,两位行首并虔婆丫鬟也俱绑缚,便服官兵守在屋内,头顶的鸳鸯灯绕圈打晃。
*
焦山码头。
萍萍提防一路,也紧张了一路,但船客们却好像不是打劫的,竟让她平平安安抵达。
下船时萍萍才发现不仅手心,后背也是全是冷汗,又想,这一艘船客可能只是天生不爱笑吧。
“到码头遇见执末色扇的人,可交易。”她脑海里回响蒋望回叮嘱的话。
末色扇……为什么有人要在扇子上写“末色”二字?
不能见着一把扇子,就允人把这么多黄金带走吧?
萍萍正琢磨如何与接头人确认,无意扫见码头一角柳树下,立着个着窄袖对襟衫,月白绢裤的女子,浓烈的粉面红腮,模糊她本来面目。
萍萍心里咣地响了一声,整个人定住。
副末色。
不知缘何,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三个字。
接着耳畔便袅袅唱起来,明明只有船客往来,无人演戏,却觉丝弦锣鼓,恍临台上。
“《打花鼓》。”萍萍呢喃。
她压根没去过瓦子,却笃定这些都是瓦子里的,还无比熟悉。
难道是前尘旧事?
萍萍恍惚的这片刻,女子走到萍萍身边,笑问:“妹妹在等人?”
萍萍几乎颤抖着低头,望见女子身后别着把扇子。女子稍稍偏身,一点点露出“色”字,再露“末”字。
她果然是副末色。
萍萍戒心莫名其妙就少了三分,再一想到她是女子,又减两分:“是。”
女子笑笑,抽出腰间蒲扇:“可是在找带着这把扇子的?”不待萍萍答,她便续道:“是我呢。”
萍萍看着女子的眼睛,回以笑意。
“妹妹东西可有带来?”副末色又问。
萍萍仅存的一点戒心驱着她反问:“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副末色凑近萍萍耳畔,以扇掩口,吐气如兰:“三百金。”
这下萍萍确认了,笑道:“看来你是蒋小官人要转交的人。”
副末色慢慢挑了下眉。
少倾,她牵起萍萍的手:“此处人多,妹妹借一步说话。”
萍萍想也是,人来人往,万一被人听见,对金子起了贪念,可不得了。她立马把包袱搂更紧,然后才跟副末色走。
副末色回头看见,浅淡一笑。
萍萍原以为只到偏僻角落,比方刚刚副末色站的柳树下,哪知副末色引她往山上走,萍萍不由问:“我们要去哪里?”
副末色驻足:“我们总要找个完全没人的地方,检查检查你包袱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吧?”
“那肯定是真的。”萍萍不假思索回。
副末色又笑:“再则,妹妹也要领回你该带回去的东西吧?”
还有要带回去的?
这蒋望回没说啊,萍萍一霎疑惑,然后赶紧恢复平常神色,怕给蒋望回漏了什么馅。
她镇定地,直勾勾地对视副末色眼睛。
副末色笑着催促:“快些走吧,我待会在焦山还有一场戏要演。”
萍萍恍然大悟,怪不得副末色上妆,她也脚下加快,无意间俯瞰,焦
山和金山一样,只一条登山道,蜿蜒入江,待会官人可以顺着找上来,不会走散。
她笑着转回头,跟上副末色。
江上,舟中柳湛正死死盯紧山间路上那一点挪动的鹅黄与秋香。船将一停靠,他就匆匆下来,疾步登山,堂而皇之,并不避人,皂靴一步步踏在石阶上。
与此同时,狱中,亦有一双皂靴,一下一下,踩踏在胡瑜腿上。
他痛得哇哇大叫。
这是胡瑜自己发明的酷刑,将犯人反绑在地,绳缚双腿,然后再令狱卒腿上跳跃,痛深骨髓,名为超棍。
坐上首审讯的林元舆都不忍看,偏这胡瑜常用的刑讯室里还贴一副字: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狱卒又跳十来下,胡瑜熬不住,喘气道:“杨廉和我相差两岁,用同一乳母张氏,那张氏的儿子便是那朱方巷杀猪匠……”
“但我们与张氏已多年不往来,”胡忠恕突然打断儿子,接话道,“犬子偶尔听到她的消息,皆是从杨廉口中得知,那杨廉与张氏亲密。”
林元舆捋须,看来胡忠恕仍打算咬死,阻儿招供。
可张屠之前已经向他们招了呀,二白金、三百金,皆不是全数,杨廉会饕餮开口,一要再要,而张屠也只得一印再印,以至于短短三年,润扬一带就假。钱泛滥。
也曾有人辨出真伪,却被胡家一门地头蛇镇压。
林元舆之前怜惜胡忠恕年纪大,只上了些皮肉刑,不曾动用超棍,此刻依旧数分不忍,但胡家父子的确参与了伪钱案,他要再审不出所以然,官家和太子怪罪,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权衡利弊,林元舆朝胡忠恕拱了拱手:“胡兄,对不住了。”
示意狱卒上超棍。
狱卒便拿绳索来绑胡忠恕腿,情急之下,为求活命,胡忠恕冲口而出:“林元舆,你可知淮南东路茶盐司并不属我润州管辖?”
*
焦山。
焦山也有庙,却远不及金山寺有名,香火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焦山有名的是遍布半山的碑林。
穿过入口宝墨亭,葱茏掩映百来块高过人头顶石碑,风吹不倒,雨淋不化,石语默述。萍萍头回来,心内震撼,眼花缭乱。
当中有一块叫《瘗鹤铭》,碑面一层薄灰,光投在石刻上,萍萍伸手去拂,这么漂亮的字,不忍心让它蒙灰。
她看署名是“华阳真逸撰”,扭头见副末色也停了下来,便问:“这是王右军的真迹么?”
副末色凑近瞧碑,脑袋在萍萍肩膀上方隔着毫厘,轻轻笑道:“谁知道呢。”
又催促:“快走吧。”
走得深了,萍萍恍觉副末色在领她走迷宫。
魏法师碑、金刚经偈句、赵使君寿祠记……她默默通过碑文名记下路线。
副末色在两块碑间的空地停下:“妹妹在这里稍候,一会就有人来。”
萍萍记下自己站的背后是前人观《瘗鹤铭》留下的赋。
副末色已绕过石碑,越走越远,不一会消失不见。她借森柏遮掩,来到高处精舍,杨廉正在舍中窗边俯瞰萍萍,身后伫俩长随。
副末色恭敬拜道:“大官人。”
杨廉看也不看。
副末色弓着背,蹑手蹑脚也走到窗边,不敢影响杨廉,挑一边角往下觑,不一会蹙眉:“咦?”
杨廉这才抬眼瞥她,似有不悦:“怎么了?”
“他们还是背信弃义了。”副末色碎步凑近杨廉,指那窗下荼白身影,已穿亭进入碑林,“那人便是同奴商议的杨小官人。”
杨廉不以为意晲一眼,再瞟,再定睛,那日伞宴,林元舆身后护院容貌卓绝,是杨廉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不仅筵席上鹤立鸡群,到如今依然还印象深刻。
杨廉甚至记得那护院还和一厨娘生出纠葛。
“他是什么杨小官人!”杨廉狠狠瞪副末色,“他是御史中丞林元舆的长随!”
杨廉怒踹副末色:“差点误我大事!”
副末色倒地,杨廉则吩咐自家长随:“吹阎王号。”
即刻有一长随跑出去,未免暴露主人位置,同精舍隔溪又隔碑后,才吹起一只犀牛号角,所谓阎王号三长五短,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
那娘子并护院,统统灭口。
萍萍正和五名男子交易。她递去黄金箱,那居中的男子还她一个箱子,模样大小皆如女儿家的妆奁,她正在疑惑蒋望回用黄金换妆奁作甚么?难不成他心上人喜欢,博君一笑?
就听山间号角响起,呜呜数声,接着五名男子齐刷刷拔刀,朝萍萍砍来,她抱着妆奁,拔腿就躲,忽觉身边擦过一道白影,一道弧光。
再定睛时,五名男子脖颈上皆一道剑痕,涓涓冒血,另有一白袍皂靴男子手持薄剑,自空中旋落。
这一身打扮再熟不过,萍萍立马认出:“官人?”
声音里却带上几分疑惑。
柳湛捉住她手腕:“快走。”
杨廉在精舍里看得跳脚:“人呢?不要留活口!”
他们这回来了三十几个护院,拦下这对男女绰绰有余。
便不断有精壮男子自石碑后冒出,阻拦二人去路。
有时候躲刀要弯腰,要低头,萍萍不自觉收胳膊,手从柳湛手中滑落。追杀得紧,她不敢停,就自己按记的路跑,少倾柳湛纵身跃过,在她身前落地,砍翻一名护院,重牵起她的手,这回十指牢牢扣紧。
“你记得路?”柳湛边跑边问。
萍萍正要答,忽又有一个流星锤迎面飞来,锤体巨大,极难躲避,柳湛正准备横剑帮她打掉,忽斜出一飞刀,击上流星锤,连带着锤体一道改变方向,滚落坠地。
柳湛只瞥了一眼地上飞刀,就继续与那持锤的护院鏖战。此时忽然杀声四起,是林元舆排遣的官兵到了。
人多势众,不一会就将杨廉手下生擒或绞杀。
柳湛这才稍稍放宽心,松开萍萍的手,准备审问那几位活着的贼人,萍萍却仿佛冥冥中自有召唤,鬼使神差朝精舍方向望去,对上副末色的眼睛。
那副末色手执的盒子就在这一刻打开,内里似连弩却非连弩,无数泛着蓝光的银针,暴雨一般,径直朝柳湛方向射去。
柳湛余光瞥见,如今这世上竟还有人会使梨花针?他并不惧,正欲转身剑挑,就听萍萍大喊:“官人小心!”
漫天席地,在萍萍看来,比那流星锤还难躲百倍、千倍,避无可避。她便一个纵身,挡在柳湛身前,踮脚伸臂,尽力护住他。
毒针噼里啪啦全射。进萍萍身体,柳湛看得心惊胆战,目眦尽裂,再看她身上的血花一朵又一朵,争先恐后绽放,只觉天旋地转。
他朝萍萍奔来的脚一踉跄,跪倒在她身前,一手抱起一手捂,可出血的地方太多,怎么也捂不完,柳湛两手抖得不能自已,心中颤道:不该让她来的,不该……
跟官兵一道上山的蒋音和此时近前,怒道:“郎君运筹帷幄,原本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却突然冒出她这个添乱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柳湛似未闻,打横抱起萍萍。
音和忿忿不平:“郎君救她作甚,难不成还要带回东京?”
柳湛突然狠狠剜了蒋音和一眼:“你闭嘴!”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保证,以后再不瞒你。”……
蒋音和愣住, 还从未有人这般凶她,平日家里爹爹娘亲如珠如宝,入宫后官家都不曾这样发雷霆。
又是因为这个女人……
蒋音和眼睛薄红, 掉下两滴清泪, 柳湛却早已抱着萍萍奔远, 快到几乎脚不沾地,还一直问最近的医馆和郎中。
精舍中,副末色双双已离开窗边, 面无表情将木盒收入袖中。
杨廉怔怔望着, 她方才不是被踹倒,跌了个狗吃。屎吗?
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还有, 她刚刚射的什么?
她会武功?
双双扭头,不紧不慢瞥了杨廉一眼,她比他矮上许多,扬起下巴也才将将与他平视,但这一眼却让杨廉恍觉她在睥睨他。
更难以置信的是,他竟被震慑住,突然再不敢对她拳打脚踢。
少顷, 杨廉看底下人手尽被捕获, 败局已
定, 才记起正事, 火急火燎吩咐剩下那名长随:“快快快,回去把版都烧了!”
他自己又急急去拿墙上的宝剑,双双忽道:“蠢货。”
她说什么?
杨廉尚在反应, 就觉后脑一痛,被双双敲晕在地。双双抠下他手中宝剑,拔剑对着杨廉的心口捅了又捅, 确认气绝才收剑入鞘。
双双再将屋内信鸽全都杀死,朝门口看了一眼,才翻越侧首矮窗,抄近路去追长随。
蒋望回后脚追查到屋内,见杨廉躺倒血泊,心下一沉,蹲下来探鼻息,果然死了,再看屋子里信鸽东倒西歪,全部毙命。
屋内三面有窗,蒋望回三面都瞄了一眼,翻过侧首矮窗,出屋搜寻。
焦山上下山并不只一条路,只是旁人不晓得,杨廉的长随便钻近道走,双双在后喊他名姓:“宋大哥,你等等我,大官人还有话忘记了,让我通传。”
声音又甜又脆,但那长随出门时窥到一点,哪里还敢再信,只觉这悦耳女声犹如催命符,撒腿跑得更快,脚下打滑,从两丛树中间穿过去,带得树叶梭梭,山石滚落。
双双一跃落到长随前头,长随吓得手脚并用重新往上爬。双双紧追不舍,长随颤声央求:“姐姐,姐姐饶命!”
双双冷面冷血,一剑直刺,忽有另一柄剑横挡面前,寒光照面——是蒋望回持剑救下长随。
双双眸如鹰隼,毫不犹豫袭向蒋望回,不曾有一句言语,不是打他咽喉、胸口,就是胯。下。蒋望回也无话说,紧闭双唇,与之对战,双双还想趁他不备,偷袭长随,蒋望回护住,接下来便身法加快,十招内堪破双双剑法,再两、三招就逼上双双脖颈,而他自己却剑意未尽。
蒋望回正欲生擒双双,她突撒出一大把白色粉末,遮蔽蒋望回视线。他以为仅是面粉,合唇屏息,伸手护住长随,欲再重新擒双双,那粉末却呛入眼中,混了姜蒜椒芥,极为刺激,蒋望回一时难以睁眼,流下泪来。
双双趁机逃离。
*
焦山,吸江楼。
女医已经拔除萍萍体内银针,也止了血,仔细上好疮药,包括私。密处,而后才唤侧着身子,伫立窗边的柳湛:“大官人,好了。”
柳湛闻言旋即转身看向萍萍,她仰面躺在床上,掖着被子,仍陷昏迷。
女医见他目不曾移,眉不曾展,便道:“要不……给她用下附子?附子强心,没准您家娘子能早点醒来。”
柳湛一步步走向萍萍,缓缓接口:“不要用附子。”
“放心吧大官人,我用附子开方子,都会搭配人参、生姜、甘草这三味,压制附子毒性,您娘子不会有事的。”
“你出去吧。”柳湛依旧拒绝。
女医走后,他拉了张圆凳在床边坐下。
方才碑林里自己方寸大乱,郎中来后,才想起外男不能近身,该请女医。女医才后,才记起自己也是会医的,润州本地郎中未必比他医术好。
虽然之前已经搭过两回脉,但这又过去半个时辰,许有变化,柳湛手探入被褥,搭在萍萍腕上,细细诊脉。
还算平稳,只是有些涩细,如春蚕吐丝,难以名状。
等她这次病好以后,就不再督促她喝那药了。
柳湛轻柔抽手,重新掖好被子,胳膊却不放下,反而往上抬了数寸,再前探,不自禁去触她的脸。
和岐黄之术一样,他镇定后同时也在想,世上真有待他人胜过自己,甘愿替对方去死这样的爱吗?
在指尖距离萍萍脸颊还有数厘时,柳湛手收回来,垂下空握。
萍萍将醒未醒间,隐隐约约听见什么“用附子”,“不用附子”,缓了一会,才睁眼彻底清醒。
“你醒了。”柳湛旋即就说,话音落地萍萍才迟钝撑手,要坐起来,柳湛倾身去扶,又道:“你不要用力。”
萍萍望一眼陌生卧房,眼神仍有数分呆滞,说话也极慢:“官人,这是哪里?”
“我们还在焦山上,这里是吸江楼。”
她脑子转得很慢,但就这样慢慢地想,从柳湛问她想不想去焦山,到孤身坐船,要带回的“妆奁”,一直想到柳湛突然出现在碑林。
“是不是还不舒服?”柳湛柔声关切,“要不再躺会?”
萍萍摇头,过了片刻,才问:“官人,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柳湛目往左眺,看那幔帐。
萍萍始终凝视柳湛眼睛,哪怕他没对视,她也端详那双眸子,阿湛应该还是喜欢她的吧?情没有变,只不过他忘了……
“官人,这些年你真的是在林员外家做长随吗?”萍萍平静缓慢问出口,“那天早上,你有没有想过等一等,我们一起坐船?”
柳湛闻言不由自主抬眼,与萍萍对视,在对上那一霎他突然极害怕此刻萍萍的眼神,急忙站起坐到床上,用身。体代替手扶住她:“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去会变成这样,到了码头没找见你人,我从来没有那么急过。”
萍萍听他讲得急切,语气诚恳,心道从前那些记忆,还有想起来的可能。
他只是忘了,才这样。
柳湛想把她搂紧,才觉踏实,却顾忌萍萍身上伤,不敢用力触碰,因为急,他的坐姿也不太对,身子扭着,手别着,格外难受,但只要萍萍舒服就好。
柳湛始终保持这个姿势讲:“说来话长,我的确是长随,但员外却不是普通员外,他是当今御史中丞林元舆,林公。我这几年都在他家中做护院。林公南下调查一桩伪。钞案,牵涉颇多,临行官家特意叮嘱了要低调,免得打草惊蛇,所以不得不瞒。我也不愿你知晓过深,徒增担心。你在焦山见到的那些人,便是私印伪钱的贼犯,希颜心急,为引鱼上钩,私下扮作也想作伪的商贩与之交涉,此事我不知情,若我晓得那包金子是用来交易的,打死也不会允你一个人上船。”
不敢用力搂,柳湛就将脑袋凑近了些,贴在萍萍的头顶,心才稍稍踏实他主动摩挲她的青丝:“我保证以后再不瞒你。”
他说,她便信了,因为这是她的阿湛。
不仅是一个眼神就心意相通,舍命护她的阿湛,而且是记忆那个义不负心,忠不顾死的阿湛。
她脑袋稍稍往后,倚靠上柳湛胸膛:“我记忆里的金山寺方丈肯屡次出手救我们,就是因为你也曾帮过他们,那时有群恶霸大闹佛堂,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跑了他们,自己也受了伤。你答应方丈此事莫再提,回到家后便不说,我以为你是寻衅胡闹受的伤,骂了一顿,你也不反驳……对了,我在碑林和他们交易时,他们说有个箱子给蒋小官人,类似妆奁,当时掉到地上了,你们可有拾到?没影响御史大人查案吧?”
“你受伤后我就急匆匆抱你寻医,旁的一概不清楚,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一道问一问。”他看看怀中佳人,低下来,第一次主动吻了萍萍,啄在额头,一触即分:“伤你那个伶人逃跑了,我一定会抓到她,严惩不贷,为你报仇。”
萍萍微微扭转身子,柳湛赶紧随她姿势调整坐姿,始终稳稳扶好。
萍萍仰面,本来也想在他额上回以一吻,却高估了自己重伤后的力气,踮不到那么高,只落在唇上。
她不是个扭捏的人,遂将错就错,闭上眼就唇粘唇。
柳湛下意识收臂将她拥拢些,也闭上眼,须臾便烫如烙铁,挨得太紧,怕她能感受到,又念着她才转醒,身有重伤,遂后倾分离。
柳湛手仍扶着,人却下了床:“你身上不好,应当好好歇息。”
萍萍的确虚弱,应了声好,柳湛便扶她躺下,盖好被子,才道:“你先睡,我到外面守着。”
“不用守,
“萍萍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刚抓到贼人,正是诸事要忙,你快去帮林公,我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柳湛犹悸,哪愿意再让她孤身一人,他朝床。上的萍萍点了点下巴:“你先睡。”
说完出去,轻轻带上门。
蒋望回已无声候在门外许久,他眼睛伤了,罩着一圈黑纱。
柳湛转身时目光扫过蒋望回,却未停驻,他朝前下台阶,冉步院中,直走到中央石凳石桌的休憩处,才驻足。
柳湛挑了只石凳坐下,面朝萍萍所卧厢房,她听不见他言语,他却能时时刻刻督守着她。
石桌上方搭有垂丝海棠的花架,眼下季节花尚未开,日辉透过绿叶和木架的缝隙,斑驳投到桌面上。
蒋望回跟得算紧,柳湛坐下不久他便来了,正往凳上坐,柳湛关切:“眼睛好些了吗?”
蒋望回点头。
柳湛又道:“这些日子走路慢点,别像刚才那样快。”
蒋望回埋首道了声谢。因着柳湛这几日只守萍萍,不曾过问伪。钞案,蒋望回便向他汇报:“胡氏父子那厢,林公还在审。”
其实又查出官银也有问题,但前因后果,乃至证据皆不详细,蒋望回打算等十拿九稳了,再禀柳湛。
他只说些确定没眉目的:“胡忠恕说上方有保,恐怕是扬州那位,然而我们却始终找不到丝毫证据,那位……撇得干干净净。”
胡忠恕所言,成了空口无凭,无据之谈。
“总要到扬州走一遭。”柳湛回应。
蒋望回颔首,接着从怀中掏出两只巴掌大的飞刀,乍看毫无分别,他将双道递给柳湛:“这里面有一把是他们整理战场时在碑林拾到了,和陋巷中袭击郎君的飞刀别无二致。看来那日袭击郎君的,也是杨廉这伙人。”
柳湛沉默着摸上刀柄。
“只是属下不解,那时我们便已引起他们注意了吗?那为何后来还同我们交易,还会中计?”
柳湛回想飞刀替萍萍挡下流星锤那一幕,自知不是杨廉等人,却顺着蒋望回的话道:“兴许他们一开始仅只怀疑试探,”他将两把飞刀收好,不再还给蒋望回,“然疑行无成,疑事无功。”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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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春雨
蒋望回真认真思忖柳湛所言, 然后点了点头。
柳湛看蒋望回对面坐,背对萍萍的厢房,便起身邀他坐自己位置:“来, 你坐这边。”
蒋望回一脸疑惑, 柳湛见状解释:“你帮我守一会萍萍, 别让人近身,我快去快回。”
蒋望回之前伫立门外,是从金山寺方丈那段开始听的, 到后来殿下和萍娘子都没了声音, 取而代之是殿下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后面完全紊乱。
蒋望回喉头滑动:“萍娘子从前就身体不好, 此番遭遇重创,不知几时才能痊愈。”
柳湛一笑,所以他才要亲自去抓药啊,比女医的方子好得快。
他没回应蒋望回,快步往主楼走去,不到一刻钟就赶回来,身后跟随四名女使, 一提火钳铜炉, 一抱药罐, 一端碗盘, 还有一位提着一桶泉水,轻手轻脚进屋,放好就走, 只言不发。柳湛自己拉了张脚凳坐下,弓背猫腰,给萍萍煎药。
萍萍再醒来时已满屋子药味, 她没起来,就转半身,从平躺变成侧卧,面朝柳湛:“你怎么把炉子搬到房里来了?”
柳湛正用火钳翻火,心道那是自然,让别人煎药他不放心药,留她独自在屋内不放心人。
柳湛执火钳继续戳了两下:“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萍萍先是一愣,耳根微烫,继而笑出两个酒窝。
她和他是一样心境。
萍萍静静瞧着柳湛,从她这个方向望去,看不全他的脸,只能见侧面半张,凤眼高鼻,还有脑后的玉冠玉簪,因为伏低身子翻火,柳湛的白袍挨到地上,炉中红炭燃得透亮,灰烣蹁跹。
柳湛怕她急,柔声道:“你耐心等会,快好了。”
萍萍却笑着想不急的,就这样看他一辈子她也愿意。
柳湛让女使拿来的是两只碗,一大一小,小碗倒药,置于大碗中,再在大碗倒一圈冰凉泉水,让药冷得快些。
但也不能太凉,只过须臾,柳湛就将那只绘有红梅的瓷白药取出来,并一只同色瓷勺,一起放到木盘上。他端盘走近床头,盘放几上,俯身扶起萍萍:“来,喝药。”
萍萍乖乖依偎在他怀里,柳湛圈着她,一手端起药碗,一手绕过去执勺,舀一勺要喂给她。
萍萍这个时候反而不好意思了,整张脸涨红:“不用这样吧……”
这一满碗,一勺勺要喝到什么时候?
萍萍欲夺碗:“我还像以前那样,直接干了。”
柳湛见她来夺,手顿了顿,而后由她夺走,只不过手掌在底下托着,避免洒翻。
萍萍喝一口本能闭嘴,没干下去:“怎么这么苦?”
比之前喝的苦多了!
柳湛莞尔:“那银针浸透热毒,要外泄凉血,退热退肿,所以这里面加了苦参、龙胆草和穿心莲。”
他不会再在她的药里动手脚,这回的方子是好的,同时还添有温良药,避免太寒。
萍萍不懂医,只听过俗语,点头道:“怪不得,‘穿心莲,苦人心。’”
柳湛忽生不忍,空着的那只手摸向袖里,却不是按剑,而是摸找萍萍上回给他的那颗糖:“你好好喝,喝完了给你压个甜的。”
“什么东西?”萍萍睹见柳湛摸袖子,就要去探,柳湛怕她摸到剑,手往后背,“唉药泼了,药要泼了!”
萍萍不敢动了,把药端稳,柳湛那只胳膊才慢慢绕回来,把一颗糖按到她掌心。
“这不我给你的吗?”萍萍旋即扭头眺柳湛。
柳湛眨了眨眼,那怎么办,他不吃别人的东西,身上搜刮干净也只这一颗,且已忘了这糖市价,只记着是萍萍给的,心道:这颗糖又不差。
“我身上只有这了。”柳湛无奈,忽又意识到给萍萍吃了,自己就没有她给的东西了,“你以后要还我一颗啊。”
萍萍瞪大眼:“你怎么这么小气。”
柳湛似乎也觉着自己好笑,自嘲勾了勾唇角,但心情愉悦。
有了糖似乎真就有了动力,萍萍再饮时,一口气咽下大半碗:“怎么还有这么多?”
柳湛搂着她笑,气轻轻吹在她脸上:“你不觉得这碗比家里的大吗?”
萍萍低头端详碗,柳湛道:“龙胆草轻抛,要比平时多两碗水才能浸透,”他别过头偷笑,“所以你喝的也多。”
“那你怎么不多煎一会,水熬干些?”
“我已经多煎了,再煮就没疗效。”柳湛搂着她的那只手抚抚她的胳膊,“好了好了,待会不是还有一颗糖么?”
萍萍沉默须臾,点点头,端起碗准备继续喝,外面忽起细碎声响,二人一同望去,竟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不约而至。
树影幽幽,雨水从叶子上漏下,叶子底下已经隐约有些小果,青梅还要等一个月才成熟。
柳湛动了心思,想命人搜罗些提前熟透的,验过之后做成糖渍,给萍萍压药:“等梅子好了,做一罐给你压药。”
萍萍喝完药吃上糖,才回他:“那干脆多做几罐。”
到时候她来做,她晓得放多少糖阿湛最喜欢。
“做那么多做什么?”
“因为我们以前做梅渍,一罐从来不够吃,只要开了盖子你就停不下嘴。我怕你吃多了胃里反酸,把罐子藏床底下,第二天一看还是少了十几颗。有老鼠——”她说着往柳湛脸上轻挠。
柳湛淡笑避开,他是喜欢萍萍,但不喜欢她此刻的动作,以卑犯尊,逾矩了。就像他是喜好梅渍,但晓得克制,一日食用不会超过三颗,远没有萍萍
描述的夸张。
她说的那个人,不是他。
这样一想,柳湛心情更差了,这雨下得人闷。
……
“我好闷!”
三日后,萍萍这样向柳湛抱怨。
天天非躺既坐,游手好闲,实在受不了,再加上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雨天也不冷,她想出去透气。
柳湛毫不犹豫回绝,勒令禁止。
“我打伞——”她解释。
这不是打不打伞的问题,柳湛神情严肃:“你现在重伤未愈,是身子最弱的时候,一出去,寒湿立马沾身侵袭。”
到时候热毒未解,寒湿又浸,两相加重,身体会更不好受。
他耐着性子:“等雨停了,天放晴,我陪你出去走。”
萍萍听他的,没再囔囔,继续待在屋里养病。吸江楼顾名思义,可俯瞰大江和半座润州城,气象万千,景致最佳。
但柳湛安排这间厢房却不在主楼,靠最里面,不仅看不到江,还人烟隔绝。萍萍只能瞧院子里的石桌石凳,海棠花架,花又未开。
一天两天,看久了实在枯燥,萍萍央求柳湛:“你给我带几本书来好不好?”
柳湛不允,养病时要少思少虑,书中悲秋伤月,惜古叹惊,反而伤身。
“那我快闲出毛病来了。”萍萍轻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绑在蛛网上的虫子,极其难受。
柳湛听她说病,心又不忍,思忖片刻后启唇:“这样,我给你弹些曲子吧。”
五音亦可疗愈。
他差蒋望回送来一张琴。
他瞥了瞥,用青桐老料斫的,还算古朴,就是漆面欠点,挑琴讲究苍、松、脆、滑四个字。好的琴一眼瞧去,抛光似乌玉,退光似乌木。
他伸指试了个音,不上不下。
但晓得眼下只能找到这等品相的,再要求,蒋望回也是巧妇难为。
柳湛便没流露不满,笑道:“很好,希颜,辛苦你了。”
收下这琴。
他备琴几上,本应该沐浴焚香,但沐浴条件不允,焚香……柳湛余光瞟向角落里的香炉,有是有,但没有验过的香,他不敢燃。
今日什么都将就吧。
柳湛抬起双臂,正准备拨弦,却又重放下来。
萍萍正坐床沿,两只胳膊撑着,正等着听天籁呢,见此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柳湛也是灵光一闪,突然想问:“你总说这回忆,那回忆,回忆里有我奏琴吗?”
二十九件往事萍萍记得滚瓜烂熟,脱口就回:“没有。”
柳湛笑笑,准备重抬手,她问:“你准备给我弹什么?”
“《松入风》,听过吗?”
“没有。”
柳湛再笑,指放唇上,做了个不要再说话,专心听的手势。
萍萍噤声。
柳湛起手拨弦,轻拢慢捻,不过几个音,萍萍就觉袅袅琴音似松风谡谡,
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渐渐笑意敛去,两眉越锁越紧。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她确定自己没听过这首曲子。
等等,只是这六年没听过!
萍萍脑海中如画卷一般,飞也似展开柳湛奏琴,她凭栏听曲的画面,千枝万叶风飕飕,就是这曲《松入风》!
她十分激动,却又不忍打断埋首弹琴的柳湛,便一直攥着手举在胸前,话一寸寸升到喉管,压下去,再升,最后等在嗓子眼,待柳湛一弹完,她就站起来快步走近,冲口而出:“官人我想起来了,你以前给我弹过这首《松入风》!”
这是她忆起的第三十件往事。
柳湛脸上的笑消失一霎,她刚刚还说不知道,一弹完就复述他所讲,声称自己想起来了,这未免太过巧合。
柳湛心绪沉沉,面上却不显,重旋起嘴角,笑容和煦:“是吗?想起来就好。”
萍萍激动地给他继续说,但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刚想起来,《松入风》以前给她弹过。
柳湛听了一会,反问:“你还记得别的曲子吗?”
萍萍摇头:“你每次只给我弹这一首。”
柳湛勾了勾嘴角,原打算弹五首曲子,现在却不想再继续下去。
“大官人。”门外耳熟女声响起。
是女医的声音。
他不用她的方子,却每回换药仍让女医来。柳湛自幼所受教诲,行仁止义,纲常人伦,尤其不可淫奔。不说立正妃要三聘六礼,缺一不可,即便品阶最低的御侍,也要礼成之后才能行男女之事。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相随而不相狎,萍萍还未封赏,不该觑的他不偷觑,不该试的绝不偷试。
何况,依照宫规,皇子十七岁后才安排司寝女使,当年他刚到年纪就赶上皇太后驾崩,孝期满后,又因诸多杂事,一拖再拖。
他自己都没有过,愈发要恪守一些男女之别。
眼下女医叩门,柳湛将机就机:“女郎中来了,今日就弹到这里吧。”
萍萍心思简单,即刻应好。柳湛便开了门,让那女医进来,关门后自行退到远处,背过身去。
女医为萍萍清洗、换药,有些伤口仍须包扎,其实上手时颇痛,萍萍咬牙不说,等到女医忙完,才连声感谢。
“娘子总这么客气。”女医笑着收拾药箱。
离得近,萍萍瞅见箱子多一副眼罩,深嗅有淡淡草药味:“郎中怎么还有眼罩?”
“哦,你们那个蒋小官人也受伤了,伤在眼睛,就顺道一路治了。”女医合上药箱,背起,见萍萍错愕,便多解释几句,“之前都是先看他,再来看你,所以你没见过眼罩。今天下雨那条路滑,就先来看你了。”
柳湛在远处听着,心平如镜,这类事萍萍知不知道,无甚差别。
下一霎,柳湛听见萍萍说要送女医,即刻沉脸转身:她要送到哪去?
对上目光,萍萍同他做了个鬼脸:官人且请放心,只送到门口,绝不出去。
她帮女医开门,女医撑伞,萍萍叮嘱道:“郎中提防脚下,别踩那滑溜溜的石子路。”
“说的是。”柳湛带笑附和。
女医走下台阶,萍萍看那院子里积了一洼水,不由又喊:“小心脚下有水!”
女医经她提醒避开,萍萍还在看,柳湛伸手要关门:“好了好了,脖子再伸一点干脆跌进雨里去。”
萍萍吐了吐舌尖,其实她并不是想趁机出门,只是无意发现,这院里好像长了地皮菜,伸脖子看清些,湿漉漉的泥地里除却碎叶断枝,还有不少滑腻铺呈的绿花,是地皮菜没错。
*
又过两日,蒋望回来找柳湛,还在院中说话。
他已经拆了眼罩,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郎君,林公恳请您下山一趟。”
“他遇着什么难处了?”柳湛淡淡开口。
蒋望回摆首:“他说,是有一件事只想叫郎君知晓。”
所以没有让蒋望回传话。蒋望回恪守本分,倒也不好奇,还帮林元舆想办法:“实在不行,让林公上来焦山?”
“我去吧。”柳湛淡道。近日一直守着萍萍,滞留焦山,案子听的是汇报,于情于理,也该主次归位,下山亲理卷宗,到刑狱走走,看看实际情况。
“我不在时你帮我守着萍萍,绝不可允他们近身害她。”柳湛看向蒋望回,目锐如鹰,“包括音和,都不行。”
蒋望回大惊:“郎君想到哪里去!”急表衷心,“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不会允第三人近萍娘子身。”
柳湛点头,少倾,又关切:“对了,你这眼睛虽然好了,但像午时未时,日头灼热,还是不要出来晒着。”
蒋望回拱手垂头:“多谢郎君关心。”
柳湛便起身回屋,准备同萍萍打个招呼就下山。
萍萍正无聊地在桌边玩手指,口中念叨,柳湛进来了都没察觉。
“天上有个月,地下有个阙。背水的虾蟆跳过阙……”
柳湛觉得好笑,走到她旁边坐下,手搁桌上:“在说什么呢?”
“老鼠嫁女儿啊,”她给柳湛演示,小指扭扭,是龟吹箫,拇指动动,是鳖
打鼓,再食指和中指一齐出,是两个钢虾朝前舞。
“然后……”她伸另外一只手,“乌鱼来看灯,鲇鱼来送嫁!一送送到桥顶儿上,一跌仰把叉。”
“继续。”柳湛干脆等她说完。
“一路哭到家,告诵姆妈,姆妈要骂。告诵爹爹,爹爹要打。”
萍萍笑容尚挂脸上,柳湛就说:“我要下山两日。”
她眼里立马流露羡慕:“那我什么时候能下山?”
说完了才想起来柳湛告诉她的公案,紧张道:“你是要去抓贼办案吗?一定保护好自己。”
“好。”柳湛伸手抓住萍萍的手,方才她摆弄手指时就想这么做了。
“过几日吧。”他心里有数,只要待会林元舆要说的不是什么胡话,一行人就能顺利转去扬州。
柳湛轻握萍萍的手:“等你伤好些,我就带你走,到时候你想赖在这里都不行。”
今日雨依旧停了,天色虽不是湛蓝,但也不见乌云,应该不会再下,可萍萍依旧不放心,拿起柜边靠着的,江南人常用的油纸伞,塞到柳湛手上:“你带把伞去,万一下雨呢。”又叮嘱,“去了千万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挖野菜
*
柳湛抵岸后, 打听到林元舆正在刑狱司坐审。他便往刑狱司去,刚到门口,就遇到袁未罗——他是被恶心出来的。朝律规定拘锁监禁, 最少七日, 至多一月, 胡瑜却把拘锁犯人和无辜证人关到同一间黑狱里,牢房见方不足十尺,家里不愿花银子的, 不给吃喝, 人都饿死了,爬满耗子, 袁未罗看一眼就吐了。
“郎——”狱卒来往进出,袁未罗喊一字就止声。
“林公正在软监审讯。”袁未罗虚弱,有气无力,都怪自己好奇,林公就聪明,从来不去黑狱。
柳湛拾级而上:“引路。”
袁未罗连忙小跑着追上,超过, 在前面领路。遥遥眺见节级、押牢迎面走来, 柳湛启唇:“阿罗, 你我皆是林公随侍, 不必卑谦。”
袁未罗赶紧挺直腰板,假扮谈笑,节级和押牢擦身而过, 皆知袁未罗是宫里来的中贵人,又见柳湛着圆领袍,便以为他是御史台的武职, 因此沿路无人阻拦。
小小一润州刑狱司竟有四百余间监牢,好在软监这类羁押从轻问拟的,在最外面,不一会就走到。
室内布置不错,柳湛到时,林元舆正靠着软榻呷茶,监里闷,有个狱卒专门伺候在林元舆身后扇扇子。
前面两行犯人一下下挨着沙威棒,人瘫软若肉泥。
袁未罗也怕看这个,别首望墙,口中提醒:“林公!”
林元舆这才发现柳湛来了,便想给柳湛让座,刚站起身,柳湛却朝他躬身:“林公,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
林元舆眉毛连挑两下,哪敢吩咐太子事情?知道这是柳湛要继续演长随,便板起脸:“嗯,你们都下去,”他指了指柳湛,下令,“你,留下来。”
诸人皆退,一走完,没人偷听了,林元舆就躬身赔笑:“郎君,且随老夫去个别的地方。”
柳湛掀袍坐上软榻:“林公不是有话要同我讲么?”
“是、是。”林元舆干笑,是有事要禀,但他绝不会把禀报的地安排在刑狱,十八般刑具,万一柳湛听完动怒,得心应手对他上刑?
“是有话要讲,但郎君得先去个地,见了东西,才好讲。”
柳湛猜到林元舆在惧怕什么,笑道:“有什么东西这里不能看?林公连日审案辛苦,我都知道,林公是在为我分担。从今日起,我会坐镇润州城,日后回见爹爹,也定会为林公美言。”
林元舆被戳中心中酸楚,吸了吸鼻子——他本是官家派来督促太子,这几日太子甩手掌柜,却成了他主事,忙死忙活。
太子晓得他的好就行。
柳湛站起,朝林元舆一拜,压低声道:“昨往今后,林公皆为孤之依仗。”
林元舆闻言心脏狂跳,一没想到自己会被捧到这么高的位置,二来,官家年事已高,的确要为将来早做打算。
林元舆想着想着心思就飘远了,什么少保、太师,甚至混个郡公当当,又想昔年那班上峰,几人能看见他位极人臣?
像胡忠恕就快死了,看不到了。
林元舆不知不觉向柳湛交待:“臣查得茶盐司从润州收上来的盐利,乃至茶利,折合一百万缗,全是伪。钞。”
想想当时的场面就心悸,任林元舆浸。淫官场多年,仍魂飞胆颤,腿脚发软:“没有一张是真的,全是最大面额的伪造交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柳湛听着默想:正因为对方一张真的都不留,猖狂至此,才会被林元舆发现。
但凡少印一点,以林中丞的资质,极可能就疏漏了。
他晓得林元舆为什么瞻前顾后,不敢漏口风,笑道:“林公放心,此事乃杨廉并茶盐私一干人等犯下,您身为中丞,纠察官邪,肃正纲纪,查得此案,乃是功劳一桩。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泾渭分明,不会因为是您查的,便怀疑到您头上。”
林元舆松一口气,金额巨大,功劳也大,他怕被别人污蔑监守自盗——毕竟从前朝廷里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也曾因眼红,对别人做过。
“有郎君作保,老夫心里就踏实了。”
“后来呢?”柳湛发问。官银都变成了假。钞,那真钱去了哪里?
“什么后来?”林元舆没过脑子就接了话,然后反应过来,才缓缓回神,躬身赔笑:“此事尚未报告官家,郎君也不曾过目,老夫不敢自专,没有继续查。”
柳湛被气笑了,如果他一直不来,岂不是会一直拖下去?
他日为天子,首先革了林元舆的职!
笑着笑着柳湛嘴角僵了下,也怪自己,这些天只盼着萍萍快点好起来,为女色迷惑,耽误正事。
况且她也算不得美,仅仅中人之姿。
柳湛颇为羞恼,下令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冷,几近于斥:“把茶盐司在押的人都提上来。”
*
柳湛前脚刚走,萍萍后脚就偷摸出门。
没办法呀,那地皮菜晒不得太阳,一烤就成黑皮捡不了了,挖地皮菜最好就是雨后第二天,湿漉漉的地润着,最大最好吃。
但她也怕柳湛知晓,跨出门时踮着脚,关门动作极慢,生怕弄出声响,也不敢找人去要篮子,就拿了盛药碗的木盘待会兜地皮菜。
院子里有十来朵,她慢慢抠出来捡光了,再去外面,还没走过吸江楼,凭运气摸索,走了两回死路,第3回 终于走对,出去大门。
浑黄的大江顷刻映入眼帘,江水积雨上涨,汹涌奔腾,连之前登岸的码头都淹去大半。
山上的溪水也涨了,滚滚湍急,她迟疑了会,没去捡溪边的地皮菜,只拣空旷草地里的摘。
溪后竹林里,裴小官人满面笑容整理好衣冠,正准备出去“偶遇”萍萍,却发现她转身折返了,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裴小官人脸上阴沉了会,重笑起来,她不来他便去追,一样的,正准备出竹林,忽见蒋望回靠近萍萍,一直走到她脚边。
萍萍看见地皮菜旁边,沾了泥的靴子,不过她的平头鞋子泥更多。萍萍仰头,见是蒋望回,绽放一笑:“蒋小官人,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蒋望回以为她不知道,先愣,而后才低头拱手:“多谢娘子关心,已经好了。”
“那你怎么在这里?”萍萍又问,心里数分忐忑,他不会把今天她偷跑出来的事告诉阿湛吧?
蒋望回缓缓抬起脑袋:“我来吸江楼找你家官人,却没有遇到——”
蒋望回还未说完,萍萍就腾地站起来,打断他:“他刚下山不久,你这会去看还能不能追上?”
蒋望回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下会再找他。”
萍萍闻言点头,重蹲下去,靴子却仍定着,蒋望回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萍萍重扬起脑袋。
蒋望回看着她说:“总不能白跑一趟,我想在这焦山转转,赏景踏春,娘子可有推荐的?”
“我也不熟。”萍萍说实话。
蒋望回抿唇,默默深吸了一大口气,才能继续诓下去:“娘子这是在捡什么?”
“地皮菜,”萍萍睹见蒋望回脸上表情,“你没吃过吗?”
蒋望回在萍萍身边蹲下,看她摘一些像泡大木耳的东西:“这个可以吃?”
“可以呀,下过春雨就长这东西。”
“那这也是春。”蒋望回语气僵硬接话。
萍萍先把刚
摘的地皮菜放进盘子里,然后转头来,直直盯着蒋望回的脸:“你是不是想留下来捡地皮菜?”
蒋望回瞬间整张脸红到发紫,连脖子都红了。
“看着挺有意思的”这个是真话,蒋望回别过头去,“不知道娘子允不允许?若觉不便打扰,蒋某现在就走。”
“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允了。”
“什么条件?”
“官人不让我出门,”轮到萍萍脸红了,小声嘀咕,“今天我出来捡地皮菜的事,你永远不要告诉他。”
草地上有两只灰翅蝴蝶来来回回的飞,蒋望回缓缓应声:“好。”
“那我教你!”萍萍此时心里的大石头才落地。
蒋望回也偷偷松口气。他遵柳湛命令,暗中守护萍萍,本来不打算现身,但这周围气息不对劲,恐怕藏着人。
倘若离萍萍太远,真有个三长两短,来不及救应,蒋望回就硬着头皮粘上来。
他真的不擅长搭讪,现在手心全是汗。
“哦,对了,”萍萍突然又问,“摘这个一定会脏手,你介意不?”
她举两手给蒋望回展示,全是沉积的雨水和泥巴。
蒋望回摇头。
萍萍这才教他,只指前面鹅卵石压着的绿木耳:“你看这种玲珑剔透的,就是刚长出来的,很新鲜。唉,唉,那个,那个好,肥大!”
她看中更前面那朵,伸臂去够,蒋望回手臂远比她长,一伸就摘下来,轻轻放到盘中。
与此同时,山上某处山居,裴小官人的长随正把屋里的书搬到院子里晒。
自打那天上了山,他家郎君就再没下去过,租了这处山居。只这屋子常年没人住,柱生白蚁,书也好些发霉,平时屋里总有股味,却又因为连雨没办法晒。
今日终于放晴,抓紧!
长随将书一股脑地在石桌上摊开,已经霉了的努力拯救,没霉的防微杜渐。这山居应该是位习武之人修造,院子里还立了根木人桩,长随寻思,待会要不从木人桩牵根绳子,另一头拴上石桌,把被褥也晒一晒?
“咳、咳!”书霉味太重,呛到长随,“咳、郎、郎君回来了?”
长随瞧见裴小官人进门,连忙迎上,他家这位郎君日日欲见萍娘子,萍娘子官人却看得紧,不得着。
今日也一样无功而返?
长随刚想问,裴小官人一个飞刀钉上木人桩,直接将桩头削去一截。
长随咂舌,这是把木桩当谁了?
“郎君可要饮茶?今日天好,我把东西都拿出来晒一晒。”长随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求能换个话题。
裴小官人只言不发,进屋出屋,手里多了一把宝剑,出鞘就舞起来。
长随默默后退,恐波及无辜。
裴小官人练了大半个时辰,浑身是汗,索性脱去鹤氅并里衣,赤膊上身,提着剑往屋里走。
“备水。”他要沐浴。
“哦,好。”长随捡起郎君的衣裳抱着,跟在后面,冷不丁瞅见裴小官人臂上一条比蜈蚣还长的伤,刚掉痂,新肉嫩红,“郎君这里怎么受伤了?”
裴小官人抬起胳膊看了看,兀地噙笑:那柳湛下狠手,剜骨的劲,却没想这么快就长好了,自己还真是皮粗肉糙——裴小官人的笑戛然而止。
长随睹着裴小官人苍白阴沉的半张脸,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裴小官人却重新笑起来,看向长随:“你说的对,我不该尝试做好人。”
*
萍萍和蒋望回这边,还在挖地皮菜。
两人手上、鞋袜、裤腿都有够脏的。
“我本来还担心你怕脏。”萍萍边挖边道,不敢直说洁癖,“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怕脏的人。”
“你这是对我有误会。”许是挖得久了熟了,蒋望回的话渐渐变多,不似之前三言两语,一开口就低头红脸,“我以前在边关参过两年军,风餐露宿,比这脏多了。”
“你在哪里的边关?”萍萍旋即追问。
蒋望合着唇。
萍萍不以为意,主动告诉蒋望回:“我在西宁待过。”
西宁边关。
蒋望回慢道:“不是西宁。”
草地间的地皮菜差不多挖完,木盘已经铺满一层,萍萍像抖簸箕那样抖了抖盘子,蒋望回瞟着问她:“这些够吗?”
“不够。这个一炒就缩水,估计炒不到半盘。”
蒋望回早注意到溪水沿线地皮菜都没挖,便从萍萍手中接过木盘,起身道:“我去把溪边的都挖了,你就别去了,那里鹅卵石多,脚下容易打滑。”
“那你去也容易滑倒啊!”
蒋望回停步,扭头看向萍萍:“我不一样,我是习武之人。”
他继续朝前走,少倾,萍萍悄悄跟上。蒋望回在溪边挖野菜,她就在斜后方草地上蹲着等,蒋望回见状索性将木盘放到萍萍身边,还由她看管,他手长,就这样地皮菜也能顺手放进盘子里。
“你现在在吃治伤的药吧?”蒋望回突然问。
“是啊。”
那之前的药应该停了,蒋望回便劝诫:“之前那药,女医说你体虚,得吃一年,伤好了还得接着吃,娘子最好不要倦怠。”
“好。”萍萍嘴上应答,眼睛却被前方蝴蝶吸引,一样的灰翅,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两只又飞回来。
蝴蝶绕飞溪上,蒋望回仍低头挖野菜,说到萍娘子的伤,终究是替音和受的。
半晌,他艰涩开口:“诓你捎带那包金子,是我不厚道。对不住你,从今往后欠你一份人情,但听差遣。”
他这样讲,萍萍便以为真如柳湛所言,蒋望回主谋,柳湛事先不知情。她嘴角撇下来,酒窝也消失了,看得蒋望回揪心紧张。
萍萍抬头问他:“当时对方是不是要求女的去交易?”
“你知道了?”蒋望回脱口而出。
“我猜的。”萍萍勾起嘴角,重现酒窝:“如果不是指定女子,你自己就可以去交易呀。”她垂下眼皮,这一带地皮菜已经全挖完了,只剩下滚着水珠的青草和光滑的鹅卵石:“其实我愿意去交易的,即便有危险。”
蒋望回正想问为什么,萍萍耷拉着脑袋继续道,“因为这能帮官人破案。”
“如果你事先来找我,说清楚,我也会毫不犹豫接过包袱,带上焦山。”萍萍挑起眼皮,一眨不眨看向蒋望回,“可是你连哄带骗,所以我现在还有点恨你,我这人最恨欺瞒。”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此时此刻他最思念她
“而且这次你不仅骗我, 还骗了官人,”萍萍想起柳湛为了早一点办妥托付之事,分开坐船, 他这么信任蒋望回这个朋友。萍萍愈发忿忿不平, “他真以为你要捎带东西。”
蒋望回哑然。
倘若蒋望回是她一个人的朋友, 多半不会再来往,但官人还要继续和蒋望回共事,她只能以恕已之心恕人, 这也是她答应蒋望回一起挖野菜的原因。萍萍叹气:“以后不要再骗我们了, 不然朋友都没得做。”
蒋望回已经停了手上动作,但仍蹲着, 良久,道:“娘子是极好的人。”他顿了顿,续道,“好到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蒋某卑劣,自愧弗如。”
萍萍起初听到“极好”,就已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到后面绝世无二, 她唰地红了耳根, 连忙制止:“你快别这样夸, 捧杀我啊……”
蒋望回突然扭头冲萍萍辨道:“我永远不会杀你!”
萍萍和蒋望回皆楞住。
蒋望回急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既然答应娘子但听差遣,那便是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护你周全
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害你。”
他两手仿佛新长出来, 胡乱摆动否认。
萍萍心里暗想,这人虽然当过骗子,但其实还是个老实人。
她无奈笑道:“好啦,你别激动,我明白你的意思。”
蒋望回这才垂下两手,望着萍萍松口气。
“还有……”萍萍轻言细语道,“你也不要动不动说死呀!”
蒋望回表情定住,怔怔望着她的酒窝。
“再挖些吧。”她指远一点的同侧溪边,“把那边挖了差不多了。”
蒋望回起身:“溪对岸还有。”
萍萍摇头:“别过去了,太湍急。”
蒋望回竟真听她的话,只挖光一侧溪边的地皮菜。他帮萍萍端着木盘,一道往吸江楼回去,萍萍脚向前迈,偏过来脑袋问他:“你说欠一个人情,我可以随便差遣你,对吧?”
蒋望回看她脸上流露的狡黠,不由也上扬嘴角,这还是他第1回 笑:“这么快就要用吗?”
萍萍点头:“我要——你帮我把这些地皮菜洗了!”
“就这?”蒋望回愕然,他许的可是赴汤蹈火。
“洗洗你就知道了,很难的。”在她看来,地皮菜算是最难处理的野菜,这个人情值得,“而且我还没说完呢。”
蒋望回即刻拱手躬身:“抱歉,我失礼了。”
萍萍愣了下,为缓解尴尬,点了点下巴作为回礼:“洗完以后,再帮我晾晒,等它干得像黑皮木耳,就是晒透了。然后你再拿来送给官人,就说是从路边的老农那买的,看起来不错。”
萍萍得意,她的计划完美,这样官人绝对不会怀疑她今天出了门。
蒋望回喉头滑动:“你准备等他回来才吃?”
原以为今日就要拿回去炒,两人分食。
当然。
萍萍微扬下巴,一脸憧憬,官人两日后才能回来,要想存住地皮菜就得晒干。等官人回来,地皮菜丢水里一泡就发,炒个鸡蛋配点蒜苗,或者打个豆腐汤,乖乖隆地咚!
萍萍笑看向蒋望回,今天挖的地皮菜挺多,到时候官人要留蒋望回一起吃,也可以呀。
……
光阴似箭,转眼两日后。
晌午烈日当空,润州刑狱司里却一如既往阴森。
“哗——”
一桶冰水扑头照面,浇醒俩行首,她俩手脚不自觉挣扎,束缚四肢的铁链发出一串响声。
柳湛分腿坐于榻上,淡淡启唇:“继续。”
狱卒铁鞭淬一道火,继续往行首身上抽。
啪——啪——
每一鞭都在监内回响。
上刑和烧炉的狱卒皆默然无声,偶用余光偷觑柳湛——新来的这位主审,据说也是御史台出来的,林公手下,手段却比林公狠上许多。这里的刑具没一样是他不会的,对待二位细皮嫩肉的花魁娘子也不手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说他是活阎罗,不为过吧?
柳湛知他二人在窥,只作未见。俩行首很快便再晕过去,泼醒,再抽。
柳湛始终安静觑着,面上古井无波。
行首当中有一位熬不住了:“奴招,奴招!”
柳湛斜眺,眉尾微扬,眸子冷冽:“你招什么?”
这两日他亲自坐镇,捋了遍润州的茶盐利,发现不仅仅只干利作假。去年润州遭涝,淹去送往江南的官盐万余斤,朝廷体恤,拨下十万灾银,而这银子也多半被李代桃僵,调换成假。钱!
“奴招……杨、杨大官人以假换真,然后,”行首气若游丝,“然后他把真的官银溶掉了。这样就再没有印戳。”
柳湛勾唇,溶毁官银,掏空万两:“融掉的银子去了哪里?”
“奴……不知。”
柳湛抬手,示意狱卒再上刑,右臂方才举到一半,行首就赶紧改口:“我只知道有一些大官人拿给我们打头面了。”
柳湛手仍往上抬,面色沉静:“上撒子角。”
俩狱卒旋即拿来四只撒子角,每只圆木五根,各长七寸,套在行首手上,弹弓绳一拉收紧,十指连心,比断腰剜骨还痛。
俩行首鬼哭神嚎,惨不忍睹。
柳湛寻思查官银还得个亲近得力的助手,蒋望回不必再守萍萍,此案重要。
他决意上山,起身吩咐:“几时招出去处,撒子角几时再撤。”
说罢离监,直走到刑狱司门口,仍能听见俩行首凄厉哀嚎。
*
风暖日丽,碧空如洗。
这么好的天气,萍萍想出门又不敢出门。
想,是因为屋里实在太无聊,连挂画上的两行题字都已经反复读了百遍,倒背如流。
不敢,是因为官人说好了今日回来,怕错过了。
萍萍最终选择等在屋内。
她一直守在窗边,因此柳湛将一现身院内,只隔着纱绰约的影子,萍萍就辨认出来。她推开纱窗,不住挥手:“官人!”
柳湛眼睛一亮,继而上下打量起来:她头上红绡股钗,仍盘常盘的团髻,颈下一身却是从来没穿过的,白罗襦,芙蓉裙,栀子黄的抹胸露一小角。院子里的海棠去时还无,归来一树尽绽,长梗重瓣,艳丽招摇,在他视线周围一圈晃动,正好给萍萍作配。
时至今日,方知花面不如人面好。
又觉萍萍倚着绿纱窗摇手的样子踏实温馨,竟生出风尘仆仆归家人的恍惚。
柳湛情不自禁漾起嘴角,加快步伐。
“官人你回来啦!”他往纱窗那边走,她却绕到门口迎接,窗中倩影倏地消失,柳湛愣了一下,而后笑吟吟改道门边。
两两相对时,他竟数分情怯,也就两日没见,心却发颤,悠悠地想:这两日她过得好吗?
此时此刻格外思念她。
柳湛抬手扶了下门框。
上山途中,他见江面已经降回落雨前的高度,码头上许多淤泥——看来雨积上涨只是一时,人犹如此,他对萍萍也只不过偶尔冲动。
柳湛进门既环视。屋子是套间,兼带厨房恭所,萍萍刚住进来那几天,他就陆续打点好一切——她当时只一套血衣,所以柜里备了四、五套新衣裳。萍萍昏迷的第一天,就差女医换了,后来她又洗晒过一套,现在身上穿的是第三套。
柳湛再次上下打量,确认她穿第三套最好看:“这衣裳是你自己选的?”
萍萍心道不是她自己选的能有谁?这几天除了蒋望回,连第三个人都没见过:“顺手换了最上面的。”
柳湛笑笑,走进厨房瞥见炭灰和药渣,终于彻底放心,回桌边坐下:“之前答应你,放晴陪你出去走——”
咚,咚,女医叩门。
柳湛改口起身:“先换药。”
他请女医进来,自己站到窗边,不仅关拢绿纱窗,还用身子挡住窗纱,屋内顷刻暗下半边。
萍萍完全没察觉柳湛的小动作,只回答他:“出去走好啊,我终于能出去了。”
末了几个字心虚,不停眨眼,可惜柳湛眺望窗外,亦未察觉
女医让萍萍侧身,好上左半边药,萍萍便将左边身子对向外侧,又问柳湛:“话说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啊?一直揪心铺子,才开张就关这么久,得赶紧重开起来。”
重开?
柳湛是不打算重开的。他注视院中,阳光正好花也正好,想等案子办完就收了萍萍,这样带回东宫才不会落人口舌。
他心里有数这是最后一次换药,却转过身来,明知故问:“郎中,药还要换几次?”
“今日最后一回,以后就靠娘子自己慢慢调养了。”
萍萍脸上的惊喜毫不掩饰,柳湛瞥见,不动声色。他先冲女医点了点头,方才笑眺萍萍:“这下好,待会换完药就可以回去了。”
萍萍咧嘴笑,一下巴不得女医换药动作快些,再快些。
换完药,萍萍和柳湛一起送至门口,望着女医越来越小的背影,萍萍挽上柳湛胳膊:“我身上这几件能明天还么?怕今天上下山来不及。”
还什么?
柳湛失笑:“你身上穿的我已经买下来了。”
萍萍扭头指柜子:“那柜子里的也……”
柳湛点头,一切打点他都付过钱。
萍萍立马往柜边走:“你之前怎么不说啊?得都打包回去。”
这些衫裙都比她平时穿的贵。
柳湛依旧失笑,这些都不是什么好料子,以后跟了他,随便摸错一件都比这体面。但他看萍萍打包,也没阻拦,随她高兴吧。
等萍萍打好包袱,柳湛接过背在自己肩头,就与萍萍离开。
二人在院中遇见蒋
望回,柳湛低头瞥去,希颜手里提了一篮什么?黑乎乎……本地木耳?
瞟见萍萍在挤眉弄眼,试图对上眼神暗号,蒋望回侧首避开:“这是我上山顺路从老农那买的,地皮菜,拿来给你们下饭。”
柳湛蹙了下眉,他不会轻易尝试外面食物,希颜是知道的,也从没做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蒋望回坦荡接下柳湛投来的探究目光,不落音道:“那老农吆喝许久,我看他好像就指这个活,于心不忍。再则,这卖相看着也还新鲜。”
萍萍拧眉,不明白蒋望回为何要多编这么多话?
不是就说老农顺路就够了吗?
她低头手伸向篮中,拿起一朵中晒干的地皮菜:“这个地皮菜的确很好吃,泡发以后炒鸡蛋,炒蒜苗,或者炖豆腐汤,都新鲜。”
柳湛这才放心,同蒋望回笑叹:“你自己留着吃吧,我和萍萍要下山了。”
蒋望回分唇。
萍萍则趁柳湛没看她,飞快做口型——蒋兄,计划有变,只能你自己吃了,做法我刚说了,还记得吧?
萍萍十分紧张,头顶突然扑腾响动,她以为是柳湛的动静,吓得耸肩闭嘴。
栖在花架上的黄鹂振翅飞远。
原来是鸟……萍萍稍稍松气,正准备抬手抚胸口,柳湛真转过头来,她做贼心虚,又僵住了。
那黄鹂踩落数朵海棠,刚好两瓣落到萍萍髻上,他抬手温柔挑出、拂去。
蒋望回在不远处安静凝睇二人。
柳湛拂完手没有放下去,而是搭在萍萍肩头,轻拍了拍:“我跟希颜说两句话。”
萍萍点头,自觉走远,心却咚咚狂跳,挖地皮菜的事要露馅了吗?
因为不安,她频频朝柳蒋方向偷瞟,自然逃不过柳湛眼睛。他不动声色侧首,确保萍萍所处方向眺不见他的嘴型,而后才压低嗓音,叮嘱蒋望回:“去查城中哪些银楼与茶盐司的人有过来往,尽早回报。”
“喏。”
蒋望回领命,背道离去,柳湛则快步走向萍萍,温文含笑:“走吧。”
他们刚刚聊什么?不会真是地皮菜吧?
她看不见也听不着,干着急,话到嗓子眼重压回去,官人特意提醒避开,应该是不想被她知道。她再追问,那就是不知好歹,惹人生厌了。
柳湛余光睹着萍萍欲言又止,轻蹙眉头:难道方才的谈话她听见了?
没有武功的,是没有这个耳力的。
难不成……她之前都在藏拙?
两人各怀心思,出吸江楼下山,半晌,萍萍倏地偷笑——这么久了官人都没批评她,说明刚才聊的不是地皮菜!
柳湛瞥见她笑,却又往深处想,萍萍高兴得去牵柳湛手,柳湛的手却晃了一下,她牵了个空。
须臾,萍萍再牵,柳湛再晃,但这回她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袖角。萍萍就这么揪着袖子下山,柳湛步伐加快她不得不追,好几回差点跌到。
到码头快上船时,柳湛终不忍心,深吸口气,反手回握住萍萍的手,她的五指和掌心瞬间被温暖包裹。
梢公摇橹,驶向江岸烟火人间。
他们先去了三水汤饼,邻户纷纷围拢打探:“怎么不打招呼就关了?”
“这些天你小两口去哪了?”
“这家店是要关了吗?”
“不关不关,绝对不关!”萍萍毫不犹豫否认,“之前我们家里出了点事,过几天铺子就重新开起来。”
说时盘算,新鲜食材需要重新进货,店内复积扬尘,需要扬尘。她心里有了事,就想解决,和邻里聊完便回店里拿扫帚,柳湛伸臂按住扫帚杆:“你做什么?”
“打扫啊。”
柳湛垂眸,他马上就要带她去扬州,这店子不会重开,所以也无需打扫。他沉吟片刻,索性直说:“萍萍,如今案子查下来,线索直指扬州。”
她好像明白又不明白,喃喃:“什么意思?”
“就是过几日我就要随林公去扬州。你若跟我走,就不可能再重开店。”他的手仍放在杆上,眼睛直视萍萍,“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愿意啊!
萍萍心里的声音接口就答,他们是夫妻,当然不离不弃。
但她的唇却没有立即张开,舍不得汤饼店,有点难过,而且开汤饼店不是官人一直以来的梦想么?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官人好比天上月
柳湛见她良久不答, 轻轻旋起嘴角,用惋惜的语气道:“如果你想留在润州,也随你愿。”
萍萍旋即摇头, 她愿意去的, 只是……
“开汤饼店不是你的夙愿吗?”她终究问出来, 追着柳湛目光,锁住,“六年前是你主动约定下半生就留在润州开汤饼店, 再不过问纷纷扰扰。”
柳湛第2回 看见萍萍这种眼神。
上次还是她醒来的时候, 平静中带着探究,疑惑中夹杂哀怨, 深潭一般,他摸不着底,依旧怕极,对视时莫名心慌,就像人一脚踩空。
柳湛眸子转动,脑子也飞转,很快想到说辞:“你知道他们犯的什么案子吗?赝币伪。钞, 从罪皆死。”
萍萍呆住。
铸私钱是死罪, 不仅印钞的砍头, 雕版的、造纸的、甚至卖颜料的, 用假。钞的,俱同伪造,一律处死。
萍萍身上冰凉,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柳湛就在这时咄咄继续,其气凌人:“此案重大,如不查清, 钱文大乱,物价翔踊,甚至可能动摇国本。家国面前无小我,虽然我也想和你一起经营汤饼店,”说到这他脑中不受控浮现他煮面,萍萍接待的场景,话卡了一下,拼命挥去热气腾腾的回忆,才能讲下去,“但我们不能以一几之私误天下!”
萍萍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惭愧自己眼界狭窄,自私自利,还有数分不该质疑柳湛的内疚涌上心头。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她斩钉截铁答应柳湛,又问,“大概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柳湛的手这才从杆上移下,覆住萍萍手背,带着她的手松开扫帚。
“走吧。”他说道。
萍萍便去放扫帚,离店锁门。她落锁时心里空落落,抬眼仰望三水汤饼的招牌,终忍不住央求柳湛:“官人,等案子结了我们再回来开好吗?”
柳湛无语,怎么又绕回来?
汤饼店汤饼店,三句不离这破地方,竟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她。
办完案他要带她回东宫的,自然不会回来,柳湛暗叹口气,耐着性子柔声规劝:“萍萍,今日你髻上落了两瓣海棠花,可还记得?”
“记得,”萍萍点头,“你替我拂去了。”
只是不知他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柳湛沉声:“那海棠花绝不是六年前那朵。”
萍萍怔怔的,柳湛续道:“人亦如此,沧海桑田,许多变幻,如今我人在局中,很多事情,不得已为之,也有许多,不得已不为。”
“所以我们不一定还回来润州,对吗?”萍萍仰着脑袋,睁圆杏眼对视柳湛。
柳湛点头:“我不想骗你。”
官人如此坦诚,萍萍觉着自己也不应该再扭捏:“好,官人去哪,我就去哪里。”
她最后眷恋地看了眼铺面,狠心转身,大步流星走远,好久,才敢慢下脚步。柳湛唇角泛笑,过来牵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往朱方巷走,黄昏暮影,天地沉闷,逐渐褪色的夕阳照耀下,萍萍微耷着脑袋,柳湛猜测她可能还在伤感铺子,又瞥见前方不远,经常路过但从不打算进去逛的银楼。
宽慰佳人,亦能查案,一石二鸟,柳湛摇了下萍萍的手:“别难过了,前面银楼挑套头面,我送你。”
“我有。”萍萍旋即拒绝。
柳湛盯她:“你有什么?戴来戴去只这一支股钗。”他相信天下女子没有不喜欢首饰的,宫里官家一送头面,诸位娘娘就哄好了。柳湛想到这五指蜷曲,将萍萍的手攥得再紧些,微扬下巴:“我乐意送我娘子首饰,怎么了?”
萍萍抿嘴低头,嘴笑弯成了钩。
她没再拒绝,任由柳湛拉着手进入银楼。
刚跨过门槛萍萍就往外退,柳湛蹙眉:又怎么?
萍萍这时才瞧楼外招牌,玉冠生,难怪了。
这家主要是卖冠子的,一进去满眼都是白玉冠、缕金冠、铺翠花冠,堂放华光。
萍萍从没想过要戴冠子。
因为冠子百两起步,寻常人家不敢望,更不可及。哪怕是富户,这一辈子撑破天,也就买一、两顶,重要场合撑门面。
萍萍直往后退,自家官人的钱刀头舔血挣来的,越发不能挥霍。
柳湛扶住她的肩不让再退了:“跑什么?”
萍萍踮脚,手放唇边,柳湛会意,弯腰歪头,她凑到他耳畔用最小的声音说:“这家东西我们买不起。”
柳湛失笑:“还没进去你就晓得买不起?”
任萍萍好说歹说,他都坚持要进,还将萍萍五根手指扣得紧紧的,不允挣脱。
“这个怎么样?”柳湛指一金玉珠翠,宝蕴光含的垂肩珍珠冠问萍萍,
萍萍眉攒成川字,虽然冠子方面的学识浅薄,但她晓得最便宜的是团冠,然后越大越贵,柳湛指的这个已垂至肩,能吞下两个团冠。
萍萍分唇嗫嚅,官人许是完全不懂首饰,不知深浅的人才敢这么问。正想着,柳湛已指那冠子问店主人:“这个怎么卖?”
“二百两。”
店主人报完价,萍萍情不自禁张大嘴巴,柳湛表情却无一丝变化,她睹着,心想:他多半是疯了。
她晓得官人是想把最好的送给她,但她不能糟蹋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萍萍摁住柳湛准备掏袖袋的手:“我不喜欢这个。”
“那你挑一套喜欢的。”柳湛垂首,这垂肩冠确实一般。
萍萍假装挑选,实则快速略过,转了一圈,同柳湛摇头:“好像没瞧见什么中意的。”
“哎哟这都没一样入眼?”店主人挑眉叫囔,“小娘子好高的眼光!不是自吹自擂,淮扬一带,冠子比我家多的没几家,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娘子要是在我家挑不中,别处更挑不出来了。”
“我不喜欢冠子。”萍萍找借口,“我想要的是簪钗,这里没有。”
她话音刚落,柳湛就往店主人掌心放了一锭银:“劳烦店家拿些簪钗出来。”他有留意冠子越华丽萍萍略过得越快,便补充道,“捡素雅的。”
店主人收下赏银,竟真去后面取来数盒簪钗,每盒里各四、五支,
萍萍哑然。
只能硬着头皮看了,从左往右,倏然眼睛一亮,众钗当中有一只琉璃镶银的头钗。市面上的琉璃多作花瓶簪,这只却烧成满月形状,插在发间就好像把月亮戴在头上。加之别的簪钗皆是镶金,唯这支镶银,既合清冷意境,又能省钱。
真是哪哪都称她心意。
萍萍拾起满月钗:“我要这支。”
柳湛笑道:“其它呢?”
萍萍一愣,柳湛也一怔。
她一直以为的是一件,但柳湛许诺的却始终是一套,在他看来,头面理当搭配着戴,桥梁钗、金帘梳、梳篦、单股双股,还有耳环,缺一不可。仅仅一只单股钗,哪里拿得出手?
“我戴一支就够了。”萍萍指头上给柳湛看。寻常哪有戴整套头面的机会,感觉要买一套回去,可能就是压箱底,代代传。
柳湛沉吟片刻,抬手捏向萍萍耳垂:“好歹配副坠子。”
她有耳洞,却从未见她戴过耳环,戴起来应该很好看。
在柳湛的坚持下,萍萍最终又挑了对錾刻的金蜂赶花耳环,小巧精致,匠心颇具,耳垂上勾着不能动的是花,下半截坠子是蜜蜂,萍萍当场带上,走起路来蜜蜂乱舞,绕花采蜜。
出银楼街上突然冒出许多人,捧着花烛、妆奁、衣匣等等,还有好些乐伶舞伎,吹拉弹唱,边走边跳,这群人都不走直的,柳湛怕萍萍被撞到,抬手护住,萍萍则伸手扶钗,怕刚买的钗子在混乱中遗失。
二人皆驻足,有俩乐伶留意到他俩,走过来绕二人表演了一圈,萍萍还没反应过来,俩乐伶就摇摇摆摆继续前行,接着,一顶饰绸绣金的花轿经过。
“是迎亲!”萍萍激动地指给柳湛看,虽然没有记忆,但她笃定自己从小到大爱看这,因为此刻心情就突然变得极高兴,花轿走过去了,绿襕袍,罗花打马的新郎官更在前头,萍萍拉起柳湛往前跑,柳湛边跑边问:“你记忆里我没迎过亲吗?”
“没有。”人多,萍萍牵紧柳湛穿梭,“我只记得我们过拜堂。”
前方迎面过车,轿子堵住,方才绕圈的乐伶们都停着在等,俩乐伶还记得萍萍柳湛,见二人追过来,笑着走近吹奏,比方才卖力,一只笙一只唢呐,随节奏点头扬下巴。
萍萍目光追随乐伶,左右张望,不自觉咧嘴角笑,皓齿酒窝。
四、五舞伎也凑过来,围着萍萍柳湛绕圈,今日大喜,人人春风满面,唢呐又热闹。萍萍情不自禁学舞伎扭腰、摆手、踏步,一曲终了前面仍堵着不得进,乐伶就掏喜糖要分给二人,一大把糖塞进柳湛怀里:“讨个彩头啊,愿我们今日的主顾也如您二位一般,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那糖给太多,从柳湛指缝漏出去一颗,他半蹲去接,口中辨道:“不是。”
他的正妻将由官家拟定,绝不可能是萍萍,且也称不上蜜里调油吧,如今仍有几分做戏的成分。
俩乐伶听见柳湛否认,相视而笑,他们天天迎亲接亲,见得多了,眼前的大官人口是心非,口嫌心爱——他们第1回 吹奏时大官人就紧张得不得了,始终圈臂护住小娘子,生怕她受伤害。
再则,他那双眼啊,简直是线追风筝,从那头到这头,一直长在小娘子身上。
还有,将才明明是嘴角扬起先笑了一下,而后才极速撇下,口称不是。
前面路复通,乐伶舞伎们随队前行,萍萍和柳湛在路边跟着走,到新郎官家门口,马停轿停,围观的百姓一下子变多,萍萍光听见里面念诗拦门,求利市钱红,但就是看不见,踮起脚也看不见。
她落下脚跟,心底叹气,忽觉后背一热,竟是柳湛圈臂将她完全护在怀中。
“劳烦让一让。”柳湛护着她挤入人潮,“让一让。”
门里门外,张灯结彩,正进行到克择官望门“撒谷豆”。
说是“谷豆”,但其实包含五谷、钱、果和糖,四面八方滚,孩童们一拥而上,争相拾取。有个孩童随糖倒退,眼看就要撞到萍萍身上,她伸手柳湛也伸手,同时按住孩童。
“小心。”萍萍提醒。
孩童扭头瞟她一眼,攥着糖跑远了。
萍萍回头同柳湛说笑:“虽然没有记忆,但总觉着我小时候肯定也这样捡过糖。”
柳湛盯她少倾,轻轻一笑:“看着像是会干这种事的。”说完抿住双唇。
萍萍本就在柳湛怀里,稍稍后仰,轻靠上他胸膛,然后就感觉这胸膛也在朝前用力,似要完全粘乃至嵌进她的后背里。
萍萍侧仰首觑柳湛,他正直视前方,似看迎亲入迷。
克择官执着花斟又撒一回,许多人捡了糖径直剥开吃,见那糖和乐伶给的蜡纸一样,萍萍便也剥开一颗,送入口中。又听左右闲聊,说这糖有数种口味,萍萍便回头问柳湛:“你吃的什么口味的?”
“甜的。”柳湛答完,萍萍错愕。
她说真相:“你压根没吃。”
柳湛不会吃这种来路不明的食物,将方才装的那把糖一股脑转交给萍萍:“留给你吃。”
“让一让,让一让!”新郎家的家仆驱散人群,从轿子到家门口辟开一条通道,家仆们麻利铺好一卷青席。礼官
这时才囔:“请新人下轿——”
轿往前倾,两位女使扶出新娘,销金盖头遮面,只能瞧见她的红罗大袖,和同色的销金裙,红霞帔,萍萍痴痴凝视,虽然没有迎亲的记忆,但有拜堂的,她也穿过类似的一身,但盖的不是绸缎盖头,而是能瞧见面目的绛纱,纱罩住她头戴的云月纹缕金冠,萍萍立马回头告诉柳湛:“我戴过冠子的!”
柳湛嗯了一声,哪个女子不爱戴漂亮冠子,她后悔又想买哪个了,明天回去买便是。
“我们拜堂的时候我戴的冠子。”
鞭炮炸着,唢呐吹着,四周人声鼎沸,柳湛少听一个“的”字,以为她想封御侍的仪式上戴冠子,俯视萍萍,随口就应:“好。”
萍萍嗫嚅。
新娘子进了门,天也渐黑,门前一下冷清下来,萍萍和柳湛跟着围观的百姓散去。好在这一趟顺路,朱方巷就在不远处,二人牵手归家,越走行人越少,到最后只一条窄巷和天边月亮。
月华如练,满月冰盘,她突然想起来今天竟已是三月十五:“今天已经十五了,难怪,难怪。”
难怪月亮又圆又大。
她抬手摸钗,反复摩挲,嘴角一直弯着,酒窝深陷。
柳湛瞥萍萍,瞟钗,又瞧天上的溶溶月,笑道:“你好像很喜欢月亮?”
怎么这么宝贝高兴?这月钗料子很低廉的,既然喜欢,日后回去东京,给她再打套有份量的,都呼应皓月,她岂不是会更高兴?
柳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想方设法博佳人一笑。
萍萍停下脚步,半转身,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的话要讲,柳湛便也驻足,微微歪头,萍萍没被牵着的那只手空攥胸前:“因为……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月亮!”
柳湛缓慢挑眉,只听天子明如日,她的比喻倒新鲜。
“我在西宁醒来,靠着石头,脑海里第一段冒出的记忆就是你,你侧首看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你穿着白袍,开口讲我听过最温润的官话,我想,你就是仙人,就是月亮!”萍萍激动得耸肩,复又垂首,声音也变小:“后来我渐渐恢复多了记忆,得知你是我的官人,第一反应竟是自卑,我何能何德能攀上月亮。”
她是地上凡俗物,如何堪配太阴君。
萍萍重扬起脑袋,眸光灼灼,既大胆又诚挚:“总之我很喜欢月亮,也很喜欢你。”
她现在牵着月亮,戴着月亮,天上还有一轮。
黑夜里,柳湛脸颊暗自发烫。
萍萍和他十指紧扣往家走,两人再无话讲,但手上皆在用力,拼命把十指扣紧,萍萍想:官人说六年前的海棠不是如今的花,但今晚的月亮还是六年前的月亮。
她朝柳湛靠近数分。
柳湛这厢却十分紧张,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每走一步更添一份忐忑,但心里却高兴的,甚至还有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他也不自觉朝萍萍方向挪了一寸。
于是两人越走越近,原先牵着手中间有半身距离,现在是胳膊贴着胳膊,且两只胳膊都在用力相抵,却依旧谁也不讲话。
到门前萍萍单手开锁,另外一只手还反拧牵着,两人的姿势分外别扭,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
砰——砰——
锁开的那一霎忽闻巨响,萍萍和柳湛循声望去,是那新郎官家的方向绽放烟花。
“烟花。”萍萍呢喃。
“嗯。”柳湛沉沉应声。
两人只瞥了须臾就无心再赏烟花,试图手牵手,胳膊贴胳膊,,并排挤进门,果不其然卡住了,又你让我,我让你:“你先。”
“还是你先。”
突然都变得极其客气。
萍萍反锁门,柳湛伫在身后等她,她锁好一转身就看见他低下来的脸,二人俱屏息。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然后都瞟向唇。
柳湛心忖,如果点到即止,应该不算蜂狂蝶乱,不算失德。
他就只尝一尝……
柳湛弯腰,企图飞快在萍萍唇上一啄,然而四瓣相触的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想是一回事,真发生了又是一回事。方才敢那样想,因为没有和想吻的那个人试过。
星火燎原,非他所能掌控。
粘了几刹,萍萍欲分开,柳湛却轻蹙两眉,似乎不满她的动作,他不由分说托住她的后脑勺,按着脑袋迫使四瓣唇继续胶黏。他无师自通转头,一会吸吮一会舌尖轻触,逐步加深,开闸的洪,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只能汹涌澎湃。
还有她那对坠子,摇摇晃晃,早就令他心神荡漾,柳湛伸手摸向那对蜜蜂,捧着她的脸,从唇挪到唇角、面颊、脖颈再到耳垂。
萍萍一开始被柳湛气势慑住,完全不能动弹,后来才抬起两只藕似的胳膊搭上柳湛肩头,箍着他的脖子,她的指腹在他后脖颈游走,然后往上,摸到他耳后那颗小痣。
柳湛的欲。念在这一霎到极点,喉结滚动,喘。息。粗。重,崩堤只在瞬间。
不可。
此刻若继续到底,是偷试,是苟合,无礼未封,不成体统。况且他从未有过,第一次怎么也要尊之重之,先礼后行。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迫捉住萍萍的手,将她的胳膊带离肩膀。
然后,极其艰难缓慢地后仰,上身一寸寸与温床般的萍萍分开。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相好
柳湛放开她的手, 重重叹了口气。
萍萍不知柳湛顾忌,在她眼里他们是夫妻,记忆里拜过堂自然也有洞房花烛, 有何不可?
于是她笑吟吟抬臂重搭到柳湛肩上, 柳湛伸手去捉, 她却反手在他掌心挠了一下,柳湛虎口瞬间收紧,掐着她的手乃至整个身体, 一动不动, 良久,喘。息道:“不要动。”
萍萍定住, 略微吃惊。
柳湛再次松开她的手,后退半步。为避免定力不够,他别过脑袋不看她:“我待会还要去衙门。”他察觉到墙外异动,眼神逐渐清明,“而且——外面有人。”
萍萍原本闭着唇,闻言张嘴又抿了下,微微耸肩。
少倾, 她向柳湛做口型:外面是谁呀?
柳湛别首就是为了不看她, 却又不自觉余光偷窥, 读出唇语。
外面的脚步轻且稳, 来人内力不俗,且一到墙边就驻足静伫,这是蒋望回的一贯作风, 柳湛却对萍萍道:“应该是衙门里的人吧。”
都追到这里来了?
“是不是公事很急?”萍萍关切。
柳湛点头:“正是关键时候。”
“那你快去呀!”事急从权,萍萍催促,“万一耽误了你要挨林公骂的。”
柳湛浅笑:“他不会骂我。”
倒不敢骂。
“总之你快去吧, 查案重要。”萍萍近前,上手推他肩膀,两只掌心一贴,柳湛顿时心口又发烫。
他赶紧逃离,但临到门前还是停下脚叮嘱:“你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萍萍含笑点头,摆手道:“你快去吧。”
柳湛这才出门,果不其然,蒋望回候在外面。
两人默契走至暗处,离墙稍远,四下寂静,蒋望回掏出整理好的名录,呈递柳湛。
柳湛从上往下扫 ,各家往来银楼的名号,融银所铸头面品类、项目,皆一行行列清,工整小楷,因为刚写不久,纸上犹有墨香。
“还是你办事靠谱。”柳湛感叹。
蒋望回埋首,并不邀功:“来往的商铺、银两并不多,所以查得快。”他抬起脑袋,“属下应该没有遗漏。”
“嗯。”柳湛颔首,他看名录上都没有萍萍买钗的那家玉冠生。
“而且——”蒋望回皱着眉头,眸中隐有怒色,“他们各家银楼账目都不避人的。”
“他们肆无忌惮。”柳湛旋即接话。
蒋望回顿了少倾,迟疑轻声:“背后……是那位吗?”
柳湛转过脸来,挑眉笑看蒋望回:“你觉得呢?”
蒋望回即刻拱手:“属下不敢妄猜。”
柳湛倒是无甚惧怕:“总要会一会。”他启唇,似还有话要同蒋望回讲,却
眺了眼远处,缓缓阖唇。
蒋望回亦戒备盯着巷子入口。
不久,袁未罗匆促跑进巷内,毛毛躁躁,径直就要去拍萍萍家大门,蒋望回及时唤道:“阿罗。”
袁未罗身子转了一整圈,还是没瞧见,蒋望回无奈再喊:“这边。”
袁未罗这才朝黑暗奔来,开门见山:“郎君,她们招了。”
柳湛旋即侧首吩咐蒋望回:“我去一趟刑狱司,”他下巴朝萍萍家的院墙挑了挑,“帮我再守一夜。”
*
家中,萍萍先把满月钗摘下,笑着端详半晌,才收好。
想着过几天要离开,她开始清点行李:
身体要继续调理,厨房里还剩的三包药带上。
吸江楼里柳湛给买的几套,是她最好的衣裳,也带上,以后体面场合穿。
再带几套日常的,余下的衣裳和带不走的锅碗瓢盆,洗面汤车,还有三水汤饼铺,都要尽快盘出去。
待做的事情太多,萍萍索性铺纸研墨,逐条拟定清单,正写着,外头拍门:“萍娘子,萍娘子!”
是杨婆的声音,萍萍顺手操起桌上油灯,照着路小跑开门:“干娘,怎么了?”
杨婆一手提灯,另一只手上来就要挽萍萍胳膊:“快跟我回家瞧瞧,我那车推回来时还好好的,刚才想挪位置,突然怎么推都推不动了。”
萍萍回望院内,她的洗面汤车带不去扬州,要不留给杨婆?算了,洗面汤车和茶汤车还是有很大区别。
“等一下,我把灯放好。”萍萍吹芯灭火,放好油灯锁好门,才接过杨婆的灯笼,一道匆匆赶往杨婆家中。
刚要绕进纵巷,萍萍发现张记门上全贴了白叉封条,夜风一吹,摇曳的灯笼照白条黑字,万分萧瑟。
萍萍脚步慢下来:“这怎么封了?”
杨婆凑近附耳:“听说啊……”她下巴朝封条方向一点,“张屠户犯了重罪,特别严重,到时候不只他一人,全家都得杀头。”
萍萍心一沉,该不会和官人说的伪钱案有关吧?
张丈贩猪,生意做得非常大,是不是无意中流通了假。钱?
“知道是什么罪吗?”萍萍小声问。
“都在传他卖的瘟猪吃死了人……唉!”杨婆肘拐了萍萍一下,“别讨论这了,快回去帮我瞧车!”
萍萍赶紧跟着杨婆继续跑,脚下一步接一步,灯笼左摇右摆,这一带全是张屠产业,沿路封条,杨婆不让萍萍说,自己却禁不住又感慨起来:“你说啊,人这一辈子,争这挣那,结果呢一大家子,啪,说没就没了,再过几年还有谁记得你?”
想这张屠满门抄斩,往后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杨婆自己也无后代,兔死狐悲,唏嘘不已。
像她们这种无人烧纸的,就应该活的时候多挣些棺材本,带下去才够用。
杨婆愈发觉得自己做得对,看向前方提灯照路的萍萍,默道:萍娘子,莫怨老身。
杨婆斜后方,张家被查封的阁楼屋顶,蒋望回屈膝弓起一只腿,手搭膝上,默默注视这一切。
他身后是今夜的圆月,高挂空中。
云来月走,悄往东挪,润州城东,淮南东路茶盐司通判杨廉的别院梧桐树下,掘地三尺,挖出二十余箱白银。
仍在继续,后院快被挖空了,狱卒们依旧一箱箱往地面上送银子。
每一箱都呈到林元舆面前。
柳湛身后“随侍”,林元舆不敢坐,站着看一只只双人合抱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融掉官银后重铸的银砖。
林元舆已经得了柳湛吩咐,下令每一箱都先着三狱卒重复清点三遍,确认数目后,会计时时录入。
子时三刻,才往横往纵,都挖不出来了。
林柳二人最后离开,林元舆执着会计录好的账目,同柳湛道:“老夫这就回去写折子,上报官家。”
天上,灰蒙蒙的云又来罩月。
杨婆家,萍萍蹲在茶汤车前摆弄,她让杨婆提灯帮忙照亮,杨婆走也不是,提别的也不知,不安搓手,杆动灯笼跟着晃。
“好了!”萍萍起身,拍去手上浮灰,“您这是轮子里面卡石头了。”
“是、是吗?”杨婆讪笑,“老身老眼昏花,都没瞧见……”
“没事,我已经弄出来了。”萍萍笑着朝门口迈了一步,“那我回去了?”
杨婆却急忙跑过来挽住萍萍:“唉,等等!”
萍萍疑惑扭头,笑容未敛,杨婆踮脚凑到萍萍耳边:“我今天买了酥油鲍螺。”
“吃不完,你分一点带回去。”她又说,拉着萍萍往屋内走。因为平常两家经常分享吃的用的,萍萍不觉异常,跟着进屋。
杨婆麻溜掌灯,点燃一根白蜡。
萍萍瞧见发问:“干娘今日怎么还点蜡烛?”
平时他们都用一茎灯草燃油灯。
“唉,眼睛不好,屋里太暗总不小心磕碰,只能点亮堂。”
“干娘平日多小心。”萍萍柔声劝慰,而后环视屋内,只正堂摆有一个食盒。
以往她们买的糕点果子皆用油纸包裹,食盒只有高档铺子才用,所以萍萍一开始还不敢确信,缓缓走到桌边,瞅见盒盖上雕着个汪字。
“庄泉汪家的?”她小声问杨婆。
杨婆朝萍萍眨眼点下巴,可不是么?
萍萍抿唇笑,汪家糕点铺卖的酥油鲍螺可是全润州公认的,最好吃的酥油鲍螺。
她以前下狠心买过一个,人家不给食盒,当场吃了,名副其实。
萍萍揭开盒盖,里面两层八个酥鲍。她脑袋斜向杨婆那边:“这得多少钱?”
杨婆良久不答,萍萍这才看向杨婆,干娘眼睛却始终注视萍萍背后,萍萍随之转身,就瞧见不足三尺外,面对面伫着鹤氅玉冠的裴小官人。
屋内白烛将他照得仪表堂堂。
杨婆甜言说诱:“其实呐,这盒是裴小官人晓得娘子爱吃酥油鲍螺,特地跑遍全城去买的。”
萍萍瞬间敛笑,冷脸冷脸睃着杨婆:干娘不讲,他又如何晓得?
仿佛能洞悉萍萍在想什么,裴小官人抬手轻道:“在下……是真的晓得。”
见他抬手欲触,萍萍立马一鼓作气后退三步,远离裴小官人也远离杨婆。
杨婆见状暗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花却偏偏痴追流水,她看多半不成,但拿人嘴软:“是啊,裴小官人真晓得。”
还在说胡话,萍萍拔腿欲往门口走,杨婆连忙拦住:“唉,娘子莫急着走!”
萍萍往左杨婆就往左,往右杨婆就往右,她又不好推搡老人家,只能定住。
杨婆脸上堆笑,软言软语:“好歹吃一个,别辜负了我们裴小官人一片心意。”
萍萍冷冷注视,心道我要是不辜负他的心意,才是大错特错。
想到这,她深吸口气回转身,重新面对裴小官人,神色肃然,语气锵锵:“小官人,我最后敬您一声小官人,承蒙您从前照顾我生意,虽然不知道使君是否有妇,但罗敷已自有夫。”她朝侧上方拱手,做揖拜状:“我与我夫君拜天地喝交杯酒,在花烛底下发誓,这辈子心意如胶,白头偕老,今生今世绝不和离!”她转半个身子,坦荡对视裴小官人双眼,斩钉截铁道:“所以小官人的心意我注定辜负。”
她稍稍压低下巴:“小官人不如早做其它打算,天涯何处无芳草,自有芬芳别处开。”
裴小官人静静听萍萍讲完,自始至终未流露悲戚之色,亦无神伤,他好像没听见她最后一句,仍拣倒数第二句说,笑道:“没叫你跟他和离。”
裴小官人缓缓扬起两侧唇角,笑意愈发明显:“我只想和娘子相好。”
“都说了我已经有官人了!”萍萍急,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裴小官人却神色自若,娓娓道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
世上多得是夫妻一世,到死都不是相好的。“他笑着抬手,似邀约:“娘子这辈子可与他做夫妻,与我做相好。”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所言所思太过惊世骇俗, 远超萍萍认知。她听见了,脑子却不敢信,反应不过来, 耳朵也自动封住、遗忘:“你说什么?”
裴小官人笑了笑, 放下手, 温情脉脉看着她:“半年前我偶然路过朱方巷,在娘子的洗面摊上洗了一回脸,就对娘子一见钟情。”他轻轻摇了下脑袋, “你听着可能荒诞, 我当时也不敢相信,但确实是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悸动, 朝思暮想,魂不守舍,说句自轻自贱的话,见不到娘子,我就跟条丧家犬似的……”
萍萍不愿听他啰嗦,转身又要走,裴小官人旋即眼神示意杨婆, 同时改口:“娘子先听我把话说完!”
杨婆领会, 堵在门前, 还捂胸口。
萍萍晓得杨婆心脏不好, 她还陪着看过一回郎中。萍萍吁口气,背对裴小官人立定。
“为天天得见娘子,我搬来朱方巷, 想近水楼台,总有老天见怜,与娘子结发那一日, 可我派去打听娘子爱好的长随却回报说,娘子早已嫁人。”虽然萍萍背对着,瞧不着,裴小官人仍垂首,眸中尽是哀痛之色,“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知道,来晚的人,只能忍痛割爱……”
萍萍闻言转回身来:“既然你早就决定放手,那现在就应该打开大门,放我出去,今后再不相见。”
裴小官人摇头:“我做不到。”他凝睇萍萍,那一双饱含深情和委屈的眸子似乎在斥责她,为什么总说冷冰冰伤人的话?为什么不肯把情意分他半分?
“情难自抑,更难戒,我还是想陪在娘子身边,既然娘子已经嫁人,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要名分。”
萍萍缓缓瞪大双眼,到此刻,她才敢笃定她之前听的没错,他的确说过夫妻之外做相好,和他现在讲的不要名分一个意思。
萍萍手藏在袖子里不住颤抖,胸脯也起伏得越来越剧烈。
裴小官人劝道:“娘子莫要生气,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呵——萍萍冷哼,她才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生气,且早就明白,这种情况下生气没用,她只是觉得,人怎么可以厚颜无耻成这样?他怎么能从容不迫讲出滑天下之大稽的混账话?!
萍萍吁了口气:“我不议论别人家,反正我和我官人是相好才结的夫妻,夫妻既是相好。我只他一个,他也只我一个,再容不下第三人。莫说做人要讲良心,就是一片痴心,我此生此世也只系在他身上。”
她稍微偏首,主动去追裴小官人目光,这还是他第1回 遇此优待,立刻生了光彩,脖颈和背都挺得直直的。
萍萍问他:“你是读书人,可曾读过诗三百里的《行露》?”她小小一女子,此刻语气神态,竟有岳峙渊渟的味道,“‘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诗经召南行露,以诗叙事,古有恶男以权压人,企图逼娶一已有夫家的女子,女子却将男子比作鼠雀之辈,誓死不从。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纵使逼我上公堂,也不嫁你黑心郎!
裴小官人之前蹙频说笑皆游刃有余,闻听《行露》却突然破功,不仅脸色崩裂,双臂也抖起来,萍萍再看时,什么柔情文雅,什么哀怨体贴,在他脸上荡然无存,只剩阴鸷。
他用鹰狼一般的一双眼睛,像盯猎物那样恶狠狠紧盯萍萍。
她突然害怕起来,觉得他比碑林里意图取她性命的那帮人还危险可怖。
得赶紧出去!
逃!快逃!
萍萍不再顾忌,推开杨婆,欲拔门梢,杨婆又来阻,萍萍怒斥:“哄诱通。奸,罔顾人伦,十恶之首,你再帮他,是不是也想换一副重囚枷钉?”
杨婆被唬得一愣,萍萍趁机跨出屋外,疾走出院门。
这条街除却杨婆家,余下皆是张屠产业,尽数查封,人猪撵尽,到了晚上,一盏灯都不亮,围墙楼宇在漆黑中愈显高大。萍萍总觉道路两侧的阁楼随时都要压下来,沿街的惨白封条被风吹得呼呼直响。她手中无灯,只能借着月色赶路,越走越快,为了给自己壮胆,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再往前一段路连月光都不照了,偏偏这时候,萍萍听见后面的脚步声。
咔哒——咔哒——
木屐的声音。
只有裴小官人披鹤氅,着木屐。
春来夏近,晚上已经不冷,萍萍却瞬间骇出一身冷汗,脚下愈快,不敢回头。
裴小官人在后面悠哉悠哉注视萍萍。
他经常穿木屐光顾她的洗面汤,可以做到步子极轻,甚至悄无声息,这会却特地弄出响动,就是要她听见,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裴小官人抿了下唇,故意收敛脚下。
脚步声骤然消失,萍萍疑惑,虽依旧不敢回头,但步子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慌乱和快了。
咔哒、咔哒、咔哒,他倏地加快,萍萍果然被惊得跑起来,黑暗中裴小官人愉悦地勾起唇角,无声开怀。
猫捉弄耗子,原来是这般感觉。
好了,不逗她了。
可以开捉了,以后她注定是他的,裴小官人正欲纵身跃至萍萍身前,忽有一人从天而降,比他高还比他壮,挡在他和萍萍中间,沉声打招呼:“萍娘子。”
地上数片落叶,被风卷起,裴小官人心下一惊,这人之前藏在哪里?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前方月华复照,看清来人面貌,裴小官人即刻咬牙,而后调头纵身,迅速隐没离开。
来人是蒋望回。
他之前一直匍匐在杨婆家房顶,屋内谈话尽数听清。
后又目送萍萍离院,在痛打杨裴二人还是继续保护萍萍中犹豫一刹,最终选择后者,一路跟随。
原本决定始终隐于暗处,但裴某着实恶劣,蒋望回终在关键时刻现身。
萍萍听见男声,第一反应这不是姓裴的嗓音,但到底是谁?紧张之下,无法辨认。
只当仍是歹人,她继续朝前跑,蒋望回不得不再唤:“萍娘子。”
萍萍握拳转身,故作镇定:“谁?谁在哪里?是你……”
她认出蒋望回。
蒋望回迅速从黑暗中走出,与她一道立于月光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萍萍问他。
蒋望回目视前方:“我办事都是飞檐走壁的,刚好踩到一户民宅,听见梁下对谈。”
沉默少倾,萍萍轻轻追问:“你都听见了吗?”
蒋望回垂下眼帘:“只听见后面那些。”
萍萍一笑,仰面道:“荒谬吧?”
蒋望回扭头看向萍萍,不作回答,反而问另一个问题:“今晚的事你会告诉他吗?”
“阿湛吗?”萍萍旋即反问。
蒋望回点点头,最好不要说,太子多疑,难免多心,但这些话不能对萍萍直言,只道:“今夜过后,这登徒子应该不会再敢骚扰你,我们也将离开此地去往扬州。再不会发生的事,再见不到的人,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官人徒增痛楚。”
萍萍当然舍不得官人伤心,立马狠狠点了下脑袋:“你说的对,我不会说的。且眼下正是案子最关键紧急的时刻,官人天天忙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我又怎能因为这点小事叨扰他,害他分心。”
蒋望回默默听她说,走到张记正门,萍萍突然问他:“这里被查封,和你们案子有关吗?”
蒋望回反背两手,望着封条告诉她:“这家店主人印私钱。”
萍萍眨了两下眼,既在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意外的是想不通张丈本分经营猪肉生意,挣的钱就够花一辈子了,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她陷入沉默。
蒋望回本来就容易成为闷葫芦,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开口,两人直走到距离萍萍家五、六步时,蒋望回止步,主动打破宁静:“就送到这里吧。”
“今晚多谢你了。”
蒋望回摆手:“举手之劳。”
萍萍也就着这摆手与他告别,自归家中,关紧家门。
蒋望回看见屋内倏然亮起,黑色人影时不时出现窗中。他伫了一会,纵身跃上房顶。
柳湛子夜方归,身尚立在墙外,就抬眼朝房顶眺去。
蒋望回明白这是有事要吩咐,便准备落下,萍萍却执灯推门:“官人你回来了。”
柳湛旋即含笑看向萍萍,蒋望回也重伏顶上。
“还没睡呢?”柳湛轻轻地问。
“等你回来再睡。”萍萍说着锁门,在前为柳湛照路,执灯进门,屋子瞬间亮
堂。柳湛一路注视她的背影,而后立定门口,默默看她将油灯放到桌上。
他悠悠地想,这夜晚竟也有一盏灯是为自己而留。
涓涓暖流淌过心田。
柳湛走到萍萍身边,伸臂揽住她的腰。萍萍放完油灯又随手摆板凳,他往她耳朵上一摸:“坠子和钗呢?”
“要睡觉了怕弄坏,收起来了。”萍萍稍稍后仰,贴上他胸膛,“我们什么时候去扬州?”
“后日。”柳湛语气坚定,少倾,又柔声建议,“明日你可以收拾下行李。”
萍萍转身回看他:“我已经收拾好了!”
柳湛莞尔:“原来你一晚上忙这个。”
“但家里还有些物件要变卖换钱,往后我们到了扬州也能多些用度。”萍萍翻出列好的清单给柳湛过目,宅院是租的,退租即可,关键是铺子得脱手卖掉。
柳湛收下清单:“这不要紧,你把铺面钥匙给我,我差人留下来料理。”
萍萍放心,又问他饿不饿,可要宵夜。柳湛笑道:“这个点还吃什么,睡吧。”
二人已十分熟稔,先后褪去外衣上。床。柳湛刚躺下不久,萍萍就转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柳湛笑,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腿搭上来了?
别说,没她搭腿已经睡不习惯,只要不是再进一步亲密就都好,不然他又得大半夜凉水浇身。
萍萍却没有搭腿,只将柳湛箍得更紧,面颊也完全贴上他的后背:“阿湛,我好想你。”
柳湛失笑:“就离开一会。”
说完他笑容一敛,觉出萍萍言行的不对劲。萍萍的绕过柳湛身。体的那只胳膊,如蛇般弯弯绕绕,终摸到他的手,覆上手背,柳湛立马把她的手反捉进掌心,牢牢裹着。
萍萍一下子就想哭,所有的愤慨、后怕和委屈,在这一霎全化作依恋。
她不能哭,哭了官人就发现了,于是只能不断用脸颊摩挲柳湛后背,再往高睡一点点,摩挲肩头,克制眼泪。
柳湛转过身来,捧着她的脸道:“其实今天分开了以后,我也挺想你的。”他假装没看见她眼睛将溢未溢的那滴清泪,抱着她,拍后背,哄道:“快睡吧。”
又主动捉住她的腿,放到自己身上。
此刻如此亲密交缠,却无丝毫欲念。
萍萍闭眼安静了会,渐渐入睡。
等她睡熟了,柳湛才起床披衣,出到门外,蒋望回还在等着议伪钱案,近前拱手:“郎君有何吩咐?”
“其它的事情先放一放。”柳湛面沉如水,“今晚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有见过什么人?”
还是知道了么?
蒋望回心底叹气:“有男子滋扰萍娘子,娘子断然回绝。”
虽然只打过一回照面,柳湛脑海里却即刻冒出一个身影:“是不是一个穿鹤氅戴白玉冠的?”
蒋望回面上惊讶一闪而过,颔首:“是。”
他之前为了查案,收集过朱方巷所有居民户籍:“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住在朱方巷口的裴改之。”
蒋望回的汇报一贯完备,不是那种问一句答一句拧水似的,无需柳湛追问,他就道尽来历:“他是年前搬来的,之前住别处。”具体旧住址蒋望回没记住,但裴改之的家世很特别,颇有印象,“他娘是一富商独女,父亲赘婿,后来父母亡故,变卖家产,一心读书博取功名。”
一心读书?
柳湛嗤笑。
天气热了,这会已经开始有蚊子,在柳湛身边绕飞,耳畔时不时嗡嗡。
“他怎么见到萍萍的?”柳湛沉眸冷声,目不转睛盯着蒋望回,“可有碰她?”
蒋望回摇首,语气尽量放轻:“卖二陈汤的杨婆将萍娘子哄离家中,见到裴改之,离得很远说了些轻薄话,萍娘子调头就走了。”
蚊子复绕到柳湛面前,他眺了一眼,蒋望回旋即会意,指尖稍动,还来不及看清就已将蚊子打死。
柳湛一边转身回去睡觉,一边冷漠道:“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十五日后,杨婆被人发现死在家中。尸体都臭了,爬满老鼠,眼珠鼻子已俱被吃掉。
仵作验过,死因胸痹,死前曾竭力呼喊过。
杨婆还有个弟弟住城里,来都没来,只妯娌孤身吊丧,因为忌惮鼠疫,没有下葬,直接一卷席子裹着烧了,而后将杨婆的银两首饰尽皆捡走。
众人摇头唏嘘,那条街除了杨婆家,全是张屠产业,赶上查封无人,她又独居,唉,运气不好,但凡有个人经过,及时听见求救,结局兴许就不一样了。
柳湛下令的翌日,也就是他们离开润州的前一日,蒋望回潜入裴府。
厨房里储放着未烧的干柴、未煮的大米,正堂桌上的长颈瓶中犹插新鲜杏花,甚至连拉车的马都还在厩中吃草,裴改之和他的长随们却不见踪迹。
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蒋望回侧着身子走近裴改之的卧房,手持宝剑,四面环顾,小心戒备。床。上无人,帐子束着,反倒是旁边墙上吊下来的秘色纱帘随风乱舞,蒋望回用剑挑起一片纱帘,见帘后挂着一幅仕女画,淡彩佳人笑睇每一位来人,眸子灼灼,酒窝深陷。
蒋望回神情凝重,一旦认出画的是萍萍,画中女子笑就不再笑,而是裴某对他和殿下的公然挑衅。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
翌日, 三月十八。
萍萍柳湛鸡鸣就出发。柳湛今日没穿白,着一身黛青色圆领袍,头插了支青玉卯酉簪。萍萍眺了又眺, 连看两眼, 柳湛不由生起一分自得, 抿唇笑道:“怎么了?”
萍萍实话实说:“这身像蒋小官人的衣裳。”
柳湛就是在模仿蒋望回打扮,扬州官场盘根错节,远比润州复杂, 他需要更低调, 更泯然众人,更像林元舆的长随。
萍萍说他像, 他按理应该高兴,可却不知怎地,心里反而极不舒服,如鲠在喉。
柳湛似笑非笑:“那你可别认错了。”
“怎么可能认错?”萍萍旋即回,只是穿衣风格相仿,“你俩长得又不一样。”
柳湛双唇粘着,但动了动, 突然想问她那是自己好看, 还是蒋望回好看?下一刹又觉好可笑, 怎么会想到这么自降身份的问题。
他以舌抵齿, 没再言语。
因再不回来的缘故,萍萍行李较多,索性和柳湛的行李一起装做一箱, 柳湛雇的马车到门口,车夫一见箱子,就犯难道:“这车厢里放不下呀, 给你们绑起来,行吗?”
“绑哪里?”柳湛问。
“绑后头,后头这里。”
柳湛与车夫交涉,萍萍在他身后,原本是扫视,看见头上青簪,目光定住。
她在重逢之前就备好了不少官人的衣裳佩饰,其中有三根发簪,这回柳湛均未带走,说会帮忙变卖。
她今天看见这根青玉簪,又想起他前些日子还带过白玉的、金镶玉的、嵌宝的,而她那三根只是银的竹的,难怪他不愿意带走。
萍萍默默记在心里。
她见车夫已经开始绑箱子,便去搭把手扶住,柳湛见状,这才也扶在箱侧,道:“你先进去吧,我来。”
萍萍钻进车厢,柳湛过一会上来,盘膝坐定。马车开动,晃晃悠悠,窗帘因颠簸扬起一角,窗外景致萍萍熟悉——他们今天还从上次去焦山那个码头登船。
窗外看了一阵她就不想看了,问柳湛:“我们要在扬州待多久?”
“去了才知道。”柳湛淡淡回答,他当然希望越短越好,想着便去捉萍萍的手,抓了放到自己膝上,垂眸轻抚。
萍萍不知官人何时养成喜欢捉人手腕的习惯,记忆里没有的,她又问:“扬州之后呢,你们还要去哪些地方办案?”
“案子在扬州就能结,而后还京。”
“你也要回东京吧?”萍萍平静地问,他讲一口官话,回京并不稀奇。
柳湛抬眸:“那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肯定要一起走啊!萍萍惊讶对视,她连最留恋的润州都舍了,扬州不曾去过,更没有认识的朋友和产业,那还不是说走就走:“当然,天涯海角,我们都不离不弃。”
柳湛想她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不由微笑:“好,带你回家。”
“那我是不是要见到婆母和大姑了?”萍萍一想还有点紧张。
柳湛眉尾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东宫御侍是没有资格面圣的,至于他的母亲……
柳湛不答,反问萍萍:“你记忆里见过他俩吗?”
“没有,”萍萍摇首,“我想不起来了。”
车抵码头,话到这里自然终结。
柳湛已事先考虑好,先自己翻下,而后抬手,搀扶萍萍下车,在她迈出第一步,即将踩到脚凳时道:“虽说携带亲眷不算违规逾矩,但林公心性古板,不爱见我们和亲眷厮混,上船后还是能避嫌尽量避险。”
萍萍忙不住点头:“明白,明白,官人你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她双脚都已踩上脚凳,凳子离地不远,索性直接跳下来。
柳湛瞥见,表情微动。和上回不一样,他们的车直接停在码头边,蒋望回等人乃至林元舆,皆已候在码头,车夫尚在解绑,蒋望回就快步走过来准备接箱子,萍萍瞧见他,笑着打招呼:“小官人早。”
蒋望回隔着两步距离点头,语气一板一眼:“萍娘子早。”
柳湛面上挂着淡笑,却忍不住视线在蒋望回身上停驻,他今天遵从命令,也穿的鸦青圆领袍,戴一漆簪,柳湛和蒋望回个头相差无几,但身形要比蒋瘦些,腰也较细。
蒋望回察觉柳湛凝视,回眺殿下,又上下打量自己,一脸莫名和不解,他再看向柳湛寻求答案时,柳湛别首,避开对视。
其余人等此时也近前要打招呼,柳湛旋即吩咐萍萍:“快来见过林公。”
萍萍连忙朝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下拜:“草民萍萍见过林中丞。”
林元舆笑道:“萍娘子,老夫还记得你。”
萍萍不好意思笑笑,又疑惑,这林公真的很古板吗?
虽然大家都曾经同路过,彼此知晓,柳湛还是逐一向萍萍引荐,又正式介绍萍萍给其余四人。
四人便明白了柳湛的用心,蒋音和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她哥拐了她一下,才恢复如常。
这时车夫完全卸下箱子,蒋望回接过抱好,准备一路搬上床。车夫堆笑问柳湛:“小官人,那小的告辞啦?”
柳湛阖唇颔首,萍萍在旁笑向车夫福身:“谢谢老丈,一路辛苦。”
“唉应该的应该,祝娘子和大官人一路顺风,有缘再见!”
“你也一样,一路顺风。”萍萍挥手,往常她要多目送会的,但现在怕耽误他们公干,所以等那马车一掉头走出去就转了身,笑问:“哪艘是我们的船?”
柳湛指向江中。
萍萍随之望去,天未全亮,但还是能一眼瞧见是艘双层大船。
萍萍没坐过这么大的,但见过,以前江上望见都当作皇帝老儿的龙舟,她禁不住结巴:“双、双层那艘?”
林元舆听见萍萍这没见过世面的语气,心底不由发笑,还有数分得意。
今日看见这艘船的第一眼,他就十分满意。
他一直是想乘大船的,历来也只乘大船,宽敞舒适,关键是符合品阶。这趟下江南,太子再三叮嘱要低调,林元舆敢怨不敢言,坐了一路小扁舟。
润州挖出银两,上报官家那天,他就在想: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报了官家,去扬州肯定有同僚码头迎接,到时候还乘江宁雇的那种掉价的,是不是太丢面子啦?
但林元舆依旧不敢在柳湛面前提一个字。
许是自己心里的祷告有用,负责雇船的蒋望回竟主动雇了双层游船。
但此刻林元舆面上却故作犯难,轻声问蒋望回:“这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蒋音和亦问:“之前那样的船不好吗?雇不到了吗?”
说时一艘跟雇的船差不多大小的客舟泛过江面。
蒋望回唇粘着。
其实改雇大船,是柳湛的意思。殿下说,以林元舆的做派,去扬州势必要改大船,如还乘扁舟,那说明有人压着林元舆,他就不是做主的那个,扬州那班个个人精,就露馅了。
真正的原因不可说,蒋望回正琢磨如何扯谎,柳湛淡淡开口:“萍萍要和我分开睡,以前那种船客房不够,所以我央蒋兄雇了艘更大的。”
话音将落,蒋音和就越发恨了。林袁二人也拿眼打量新同伴。
萍萍自己也是一怔,官人之前没提过分房睡啊?
哦,他讲过亲眷不能厮混,上船后要避嫌。
萍萍顿时内疚:“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大家破费了。”
蒋音和狠狠瞪了萍萍一眼,调头往船上走。少倾,袁未罗跟上,口中道:“上船了,上船了。”
众人纷纷往登船的甲板上走,萍萍特意等到和柳湛同步,挨着他小声问:“船是哪位雇的?”
蒋望回在后面听见,接道:“我。”
萍萍扭头冲蒋望回一笑,继而垂首:“雇船的花费要不我来出吧?”须臾,她又补充:“要是太贵,能不能先赊着?等我卖铺子的钱到手再还上!”
蒋望回忍不住朝柳湛方向眺了一眼,哪怕只见个后脑勺。
柳湛不曾回首,仍注视前方,同身旁萍萍轻言细:“有我在,你就不要再在意钱的事了。”
萍萍便以为柳湛垫付了船费,既内疚又感动,心想官人待她可真好。
她情不自禁想去牵柳湛的手,却旋即记起林公不待见,改为五指攥拳,忍住。
天空放白,一霎看清江上萦绕烟波。
蒋望回雇船时就已走过一遍,今日他来码头最早,又提前搜了一遍船,确保安全,所以这会一上船,他就放下藤箱,轻车熟路为众人引路,轮到萍萍,让她先等一等,而后便去搬了她的箱子,一路领到厢房门口。
蒋望回手尚举着,萍萍谢道:“辛苦您了。”
闻言蒋望回放下藤箱:“萍娘子客气。那在下就送到这里?”
“嗯,谢谢您了!”萍萍边说边开门,然后蹲下来搬箱子,因为重,她赶紧一脚跨进房中,柳湛随后跟进,萍萍笑着同门外蒋望回挥了挥手,关闭房门。
蒋望回忽然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在门外听见柳湛说,“外面有人”,然后出来见他时,殿下的袍子特别地皱,有许多折痕。
蒋望回盯了须臾门板,转身缓缓离去。
房中,柳湛嘱咐萍萍:“待会我要去议事,你别乱跑。”
萍萍点头,等待嘛,她很熟的。
柳湛本意侧重“别乱跑”,但他怕萍萍像自己一样多心,补充道:“不然我回来找不见你,会很着急。”
萍萍赶紧表态:“你别急,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般这类长航线的游船,都会提前为客人准备些解闷的小玩意,柳湛在抽屉里找了找,果然翻出一只银铸的九连环。
他将九连环递给萍萍:“你要是无聊,就试试这个,九连环。”
俗话说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她捣鼓到扬州都未必解得开,一想到这,柳湛担心萍萍望难生畏,不禁补充:“解九连环万不可毛躁,需要心静,还需耐心,因为要解很长时间。”
“是啊,要二百六十五步才解得开,可不很长时间么。”萍萍旋即接话。
说完柳湛一愣她自个也一愣,少倾,萍萍挠鬓角,自己没解过这个机巧啊,为何胡诌步数?
柳湛抿唇促眸,最快解开九连环正好需要二百六十五步。
没想到萍萍真会,柳湛不觉驳面,反倒些许开心,禁不住抬手摸了下她的脸,笑道:“那你在
这解,我尽量快去快回。”
“嗯,官人你放心去吧。”萍萍目送柳湛离开,然后就开始低头解九连环。
一上手萍萍就觉熟悉,甚至生出一丝害怕,因为脑子没思考,手就开始动解圈。
一帆风顺,不曾有一下卡壳。
自己失忆以前是不是经常解这机关?
手上解套的环越多,她越熟,虽然一开始没记住,现在也无从数起,她已经可以笃定,那个二百六十五不是胡诌,而是正确的步数。
她以前难不成是什么大家闺秀,天天在绣楼里盘弄这解闷?
萍萍自顾自摇头,从其余想起的记忆来看,她就是个平头小老百姓。
难道她是个做九连环的匠人?
啪嗒——萍萍将九连环全部解开。
任是熟稔,连续重复两百余步也有些倦怠,算了,先不想从前了,出去看看到哪了?
在萍萍看来,客房门口的甲板和客房是一样的,官人回来都能瞧见。她出房门来到甲板上,前方极遥远处,亭台楼阁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
那岸上就是扬州吧?仅仅是隔着大半天路程眺望,就觉楼宇密麻,比润州繁华许多。
扬州……她笑着默念,兀然头痛。恰在这时刮起大风,江浪翻滚,大船上下颠簸,而萍萍脑中一闪而过:明月夜,码头边成排的花船,行院们倚窗招手,欢声笑语,接着这画面又骤然消失,快得像没闪现过。
萍萍头痛,连带眼睛牙齿耳朵都疼,还隐隐作呕,她难受地抚上眉骨,自己是不是晕船了?
但坐去焦山都没晕啊!
是不是这回路途长,她从未坐过这么长的水路,遇上颠簸,之前消耗精力解九连环,所有加到一起就晕了。
额——
萍萍猛地咬紧嘴唇,身往前倾,差一点就呕出来。
她不敢再待在甲板上,尽力稳住身子,克服摇晃,一步步挪回房中。躺上床才稍微好点,又怕真吐了给大家添麻烦,想起上回迎亲得的糖,剥开一颗,丢入口中。
犯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
糖味道不错,里面应该混了桃汁。
萍萍忍不住尝第二颗,这回是樱桃口味。
再塞一颗,这回像山楂,酸酸甜甜,最舒服。
她连吃三颗感觉好多了。船晃如摇篮,她不知不觉被摇睡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糖
*
凡这类双层大船, 上层都较下层颠簸,贵客一般上层闲赏风景,睡卧还是在下层。
蒋望回给林元舆安排的一楼, 搬完箱子, 他就往林公所居客房踱步。人尚在甲板, 就听房中袁未罗声音:“扬州,东路首府,哎, 但润州以前是淮南东路的吗?”
林元舆哼哼:“都已经走了, 你想起来问了。”
“我这不是模模糊糊有印象嘛,林公, 是不是啊?”
“润州之前一直隶属两浙西路,江阴军治下,前年才改化润州。”音和的声音,原来妹妹也已聚到房内。
“我说嘛,是记得小时候润州是归临安府管的,”袁未罗事后诸葛,“就说润州那几天, 总觉哪里别扭。”
一路官衙, 通常分帅、漕、宪、仓四监司。帅司安抚, 全权驻防;漕司转运, 主理财政经费;宪司提刑,掌管刑狱,仓司提举常平, 便是大伙常说的茶盐司,负责义仓、茶盐市易等事务。
本朝为防官员一地自专,各路总领并四司长官, 都必须三年一轮换,如今的淮南东路总领兼安抚使凌传道,前年才从荆湖北路换过来。
袁未罗一时话没收住,感慨道:“官家对凌帅还真是偏爱。”
“唉,此话莫说!”林元舆旋即呵止。蒋望回闻言亦加快步伐,跨入房中,板着一张脸对袁未罗下令:“多话,掌嘴!”
袁未罗老老实实左手拍,右手打,自扇了两个听得见响的巴掌。
天家这事,追根溯源,还得从几十年前,前几代的英宗、孝宗皇帝那会说起。
当今官家非嫡非长,能被立为太子,据说少不了已故太后,彼时的昭仁皇后扶持。
官家虽非太后亲生,却知慈乌返哺,登基后不仅事事孝顺,以太后为先,甚至还娶了太后同族的侄女,抚州范氏作继后,也就是如今揭露赝币的圣人皇后。
太后又另有一亲侄女,四岁起就被抱养宫中,太后视若己出。后嫁于江陵府凌家,仅育一子,便是这凌传道。
凌家本就是有勋王室,凌传道又算官家的舅表甥男,皇后的堂外甥,贵戚权门。今年才廿五岁,不及而立,就已做过两路安抚使。他自小金鞍骢马,玉楼绣被,并无多少才干,能如此直升,全蒙父荫和官家内宠。
朝堂内外,多少人不平,又有多少人羡慕。
林元舆就是当中既羡慕又不平的一位,这几日他常想,要是自己也像凌传道这般会投胎,还用得着官场苦熬四十年?早封侯拜相了!
出生不同,蹉跎至此!
所以在柳湛来议事,尤其着重查看京中有无回报时,林元舆忍不住问:“郎君从前和凌帅臣熟吗?”
柳湛早料到有此一问,眼仍浏览公文,嘴上不紧不慢回应:“只小时候在嬷嬷的慈寿宫打过一回照面。”
太子提及故太后,理应呼作娘娘、亦或太后娘娘。他却遵循她家乡抚州的方言,喊祖母叫“嬷嬷”。
林元舆好歹也混了四十年,天家的逸闻轶事还是隐隐晓得一些的。据说,故太后在世时最为疼爱柳湛这位长孙。柳湛幼年体弱,几番濒死,最严重的一回,太医都说救不活了,是信佛的太后跪在释祖出生入灭的娑罗树下,求了七天七夜,不惜发愿,他身子才奇迹转好,从此改小名为娑罗奴。
林元舆眨眼:最后一句不知真假啊,毕竟这里没有人敢试叫太子小名。
“只一声嬷嬷,便知郎君至孝纯深,慈仁有心,国之幸事。”林元舆补充一句,自以为拍得好马屁。蒋氏兄妹闻言却面无表情对视了一眼,蒋音和忍不住还是挑了下眉。
船就在这时上下颠簸起来,众人已有经验,各自找能抓扶的,袁未罗忍不住道:“怎么没下雨也有大浪,呕——”
“你快别说话了吧,”蒋音和嗤笑,“闭上眼,防晕!”
不久,船主人并一名副手梢公一并叩门,请示说这一带恰巧暗礁繁多,遇到风浪后船不受控,怕撞礁,能不能先靠岸停候?
这情景林元舆总觉得演过一遍。他便擅作主张,回门外道:“那便停吧!‘擅泳者溺,平地覆舟’,还是小心为妙。”
这是柳湛上回说的话。
室内除却袁未罗,个个记得,蒋音和以舌抵腮,才能忍住不多嘴,蒋望回一惯面无表情,而林元舆只关注柳湛,见太子殿下并无责怪之意,反而含笑点了点下巴,算是首肯,林元舆不由捋须笑开去。
柳湛可没有真首肯他。
只不过林元舆以前总喜欢眼神请示,却又遮掩不好,柳湛每次都盯很长时间。
任是个呆子也看出来柳湛是真正上峰。
所以他现在潜移默化地训一训,让林元舆“学会”自己做主,免得扬州露馅。
自船主人和梢公离去后,能明显感觉船头在逐渐调转方向,但颠簸犹存,甚至更甚,好几浪径直翻跃甲板,打上窗楹。柳湛手边桌斜,那支翡翠毛笔连带搁笔架一顺滑落。他抬手扶正案桌,继而执起毛笔和笔架,准备放回原位置,却突地一慌,心生忧虑:这么大风浪,萍萍住二楼愈发明显,会不会不适晕船?
虽然之前润州那回舟更小,风浪更大,还兼暴雨,柳湛却只这一次有担忧。正好官家也没有什么新鲜动向,他便搁下笔架和笔,干脆道:“先回去了,有急事再向我禀报。”
丢下话后,匆忙离开 。
不多久,余下众人也解散告辞,蒋望回、蒋音和兄妹同行甲板,一道回去,走到船头,远离林元舆厢房,又有风浪声遮掩,蒋音和禁不住直抒那一口憋了许久的胸臆:“有些人活再老也是草包一个!”
蒋望回先静听动向,确定无旁听见妹妹言语,才肯定地点了点头。
朝中像林元舆这样的人不少,但还好也不算多,不然就完了。
“我记得早年进宫面圣时,郎君还是很孝顺娘娘的,大娘娘小娘娘皆是。”蒋音和风下私语,衣带飘飘。她口中的大娘娘是已故昭仁太后,小娘娘是柳湛生母,当今皇后。
她永远记得十三岁那年,随母亲从边关回京,进宫拜见皇后,刚行完跪礼起身,就有一白衣少年风也似跑进殿内,后面跟着一位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她母亲急忙再拜下去,她也跟着效仿,听母亲自报了家门,又说“臣妇参见官家,参见太子”。
然后就听见清脆的少年音:“原来你们就是希颜的母亲和妹妹,快起来吧。”
蒋音和在心中默默接话:原来你就是哥哥时常称赞的太子殿下。
她迅速抬头,正好瞧见太子扑进皇后怀中:“孃孃,儿臣总算回来了,在京畿这几日可想您了。”
皇后笑拍太子后背:“娑罗奴,今天留下来一起吃饭吧。”皇后说着含情看向官家,“陛下也来?”
官家走过去,依次抚了抚他的妻儿,笑着应好。
蒋音和之前以为自家是天底下第一友爱,没想到天家竟比她家还温馨。
那日午后,她在御苑再一次邂逅太子,情不自禁夸赞太子与官家皇后的和睦,太子闻言面颊泛红,似有些羞,但目光却是坦荡荡的,声也朗朗:“父爱母敬,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
他背直面俊,笑容率真,和他上方当空的太阳一样热诚,他身后满苑牡丹,闪烁梦幻。
她就是在那一天爱上太子的。自那以后,总缠着当伴读的哥哥带她进宫,后来又做女官,
江风呼啸,吹动蒋音和的一对丫髻,猎猎后扬,眼看泥金的发带要散,蒋望回抬手帮她整理好。
“多谢阿兄。”蒋音和浮起笑意,但很快又没了,“这几年,郎君和官家、小娘娘之间,为什么就渐渐不亲近了呢?”
她侍奉一家三口,瞧在眼里,日常往来冷漠得好像陌生人,不对,是比陌生人还防备,敌对,比方说这回下江南,就明显是皇后在针对殿下。
蒋音和突地蹙眉,面露忧惧,声音压得极低:“该不会……是因为那一件事?”
蒋望回心底即刻有个声音呐喊:不是的,绝对不是!
郎君不亲近官家皇后,是因为他年纪渐长,有了自己主张。
他双唇却始终合着,未曾否认。
蒋音和追道:“可是殿下明明是官家和娘娘的亲生骨肉呀!”
像她,因为是亲生的,爹娘疼爱还来不及。
蒋望回喉头滑动,天家首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不知道,我们做臣子的莫要妄议。”
*
柳湛抬手是打算叩门的,哪知门没锁,仅虚带着,他手背一敲上去就开了。
然后就一眼瞅见床。上的萍萍,没料到她会白天睡觉,很是愣了一愣。
萍萍睡得浅,这么一出动静,随即醒来,手撑着一顿一顿坐起,柳湛看她慢慢吞的样子,又想自己火急火燎赶过来,觉得有些可笑,但气到是不气:“船都要翻了你还睡得着呢?”
“龙舟也会翻吗?”萍萍反问。
“谁告诉你这是龙舟?柳湛说着,在桌边离床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萍萍笑笑,垂下两只腿穿鞋:“不好意思,一下嘴快,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船也会翻么?”
“不会。”柳湛决定好好说话了,“但这一带暗礁多,船一旦不受控撞上,就容易沉。”
“这么大的船,那暗礁得有多大?”
“暗礁不大,但大船沉没,原由小孔,哪怕只一个巴掌大的窟窿,只要不及时修补,就会慢慢沉没。”
同理,堤溃蚁孔,气泄针芒,比方这回的伪。钞案,即使皇后动因不明,可能在算计他,他也必须彻查,及时修补,柳湛可不想过些年接手的是个烂摊子!
柳湛想事情的时候不自觉扫向萍萍,正好瞅见她往嘴里塞了个东西。
“你吃什么呢?”柳湛质问,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
“我怕晕船压了颗糖。”毕竟船仍起伏。
“哪来的?”柳湛顿了顿,嗓音放柔和,“刚才睡觉是因为晕船?”
萍萍点头,又告诉柳湛:“就是上回乐伶给的喜糖!”
她讲话太多,嘴里那颗糖一时没含住,滑下喉咙。于是便想再拿一颗,忽然灵光一闪——官人还没尝过吧?
这糖真的比她以前尝过的都好吃。
萍萍已经有了经验,那糖块稍微偏小些的,是最好吃的山楂味。她手背身后动作,脚前迈一步,弯腰下,与坐着的柳湛平视:“官人。”
柳湛早看到她手背着鬼鬼祟祟,心想这是有东西要送给他?还是要表演戏法?
他原本是打算板起脸说的,但萍萍那张脸距离太近,看到她杏眼里眼珠转动,他就忍不住破了功,笑出声:“怎么了?”
不好意思还没准备好,萍萍只能继续锁住柳湛双眸,她脸上的汗毛他都能瞧见,四目相对久了,面颊渐渐发烫。
柳湛微微别首,暂时避开对视:“到底怎么了?”
就是现在,好机会!
“我不是还欠你一颗糖么?”萍萍飞快将剥好的山楂糖放到唇间夹住,牙齿不碰。柳湛再转回头时,就见她檀口微张,唇珠衔着一颗红透欲滴的糖,一面贴近,一面含糊道:“还你。”
柳湛定定睁着两眼,浑身上下乃至眼皮睫毛,都一动不动。
他的眸光越来越幽深。
就在四唇即将相触的那一霎,柳湛突然双手搂住萍萍扭转,她一个没站稳坐到柳湛膝上,继而身往后仰,整个上半身倒在他腿上,褙子下坠露出半边白腻肩膀,因为丰腴,鼓囊囊的抹胸勒着一道肉痕。
柳湛眸底微红,此刻心里只有四个大字:媚态横生。
他俯身倾下,喉头滑动,不仅狠狠咽下她那颗来路不明,没有验过的糖,亦想拆她入腹。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扬州(一)
这糖含进嘴第一口只有酸, 特别的劲,令人发麻,而后就开始回甘, 越往后越甜, 从喉咙弥漫, 一直甜进心里。
就像她。
柳湛禁不住在萍萍唇上又多啄几下。
而后便扶她坐起,顺手拢了拢褙子,帮她遮好肩膀。
柳湛是想现在就要了她, 但是不行, 时间地点都不对。如无意外,她将是他第一个女人, 他不想,也不愿草率。
柳湛推萍萍起身,自己也吸口气站起来,轻笑:“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本是句没指望回答的玩笑话,萍萍却旋即笑道:“你教我的呀!”
“嘴贫。”柳湛以为她是调。情,稍微挪身,免叫萍萍瞧见身上唐突。
其实, 萍萍并非讨好哄骗, 她讲的是真话。
三十件记忆里, 有三、四件难免是香艳事, 靡靡绯色。
那会陪官人山上治伤,起初住金山寺里,后来就搬到后山, 养身子顺道帮方丈们照看菜地。
三、四亩田,两间草屋,门前还有两棵桑树。
鸡鸣犬吠, 饭灶炊烟,她再一次端药到官人面前。
他抿第一口,就深锁眉头,但还是逐口喝完。
然后端着碗,委屈巴巴瞄着她:“好苦。”
梅子被这个贪嘴的提前吃完了,没有压药的,萍萍劝慰道:“良药苦口。”又许诺,“梅渍我不重新做了么?应该明天能吃了。”
“可是今天好苦。”阿湛皱着眉头,眸中波光流动。
“那也没办法呀,我看过了,今天梅子还没好,吃不得。”
“那不有糖吗?”阿湛指桌上。
萍萍随之望去,是金山寺里制的糖,和外面的不同,异常寡淡。
“这个不甜。”吃下去他口里还是苦的,无济于事。
阿湛狡黠一笑:“我有个法子能让它变甜,但是要劳烦娘子。”
“什么法子?”她旋即反问。
阿湛招手,让她凑近些,附耳悄悄教了几句,听得她面红耳赤,起初不肯,他便央求:“试试嘛,娘子,试试肯定甜的。”
萍萍才红着脸依他所言,叼着那颗糖,送入阿湛嘴中。他立马强硬揽住她的腰,五指摊开贴着她的背,把她往自己怀里推,继续吻下去……
……
萍萍想到这笑得愈
发开心,这么多年官人依旧吃这一套,只是他为何要背对她?
萍萍就笑着上手去拉柳湛衣角,示意他转过来。柳湛刚才平复,转过身就见她一对甜醉人的酒窝,血气复涌。
他深吸口气:“我还有事要处理。”
逃也似离开萍萍房间。
恰巧与刚和妹妹聊完,回二楼的蒋望回打上照面。
蒋望回即刻埋首行礼,柳湛微点下巴,算作回应。
蒋望回重抬起头,眼皮却猛地一跳——殿下的嘴角犹有红泥,颇为凌乱。
蒋望回嗫嗫嚅嚅,最终咽下了所有,一声没吭。
……
俗有“京口瓜州一水间”之说,由润至扬,沿江顺行,照常理用不到半日,但遇险停船,耽搁时间,戌时三刻,他们的船才缓缓靠向扬州码头。
一层蒋音和的厢房里,她哥特意在下船前单独找她,门窗关严,私下叮嘱:“去到扬州,不出意外住的驿馆,倘若驿吏安排你和萍娘子住一间房,她是郎君的人,更兼官馆,”蒋望回顿了顿,“你不要动她。”
蒋音和眙着蒋望回,他亦绷紧面皮,与之对视。
良久,蒋音和嗤笑一声,十分响亮。
与此同时,二楼萍萍所在的厢房窗户大敞,她手搭楹上,俯瞰前方——江面涟漪里尽是灯影,成排成簇的花船,却和她上回突然冒出的画面不一样,她那画里的花船是小筏子,水上人家,眼下真正瞧见的,却是画廊雕栋,轩榭一般,富丽又陌生。
头顶月如刀。
这才是扬州。
她那突如其来闪现的不是扬州,仅仅是她自己的想象。
但萍萍还是手搭窗上,莫名其妙出了会神。
柳湛原本是来嘱咐别的,瞧见,便问:“发什么呆呢?一会要下船了。”
萍萍随即指向窗外:“扬州码头一直这样吗?”
柳湛尚未随她所指望去,便记起正经码头前一段的水路是水上行院,许多花船。眼下天黑,愈发不堪。他不想她懂这些,甚至不愿看见她瞧那些进出花船的男人。心下已是阴郁一片,万分不悦,面上却仍和颜悦色,犹若春风。
他站在萍萍身后柔声道:“现在还没到码头呢,对了,我有要事要和你说。”
萍萍立马转个方向,面对柳湛,正襟危坐:“什么事?
虽然她已面朝室内,柳湛仍先抬手关了窗户,才再开口:“待会出舱以后,我就要伴林公左右,不能再与你同行。阿罗、音和会和你一起走在后面。”
到扬州会住驿馆,里面有官吏看守,来往还有有番邦使节,没人敢在驿馆动手,就算分开,萍萍也应该安全。
柳湛便没提安危这茬,只道:“到扬州后,我诸事繁忙,可能多半时候也是你和阿罗、音和相处。”柳湛想起之前袁未罗、蒋音和对萍萍多有微词,不由抚上萍萍的手,多费心两句,“其实他二人心地还好,有时候,有些人看着脾气差,说话不中听的人,反而没有什么花心思。反倒是那些花言巧语,辟佞善柔的人不可深交。我相信熟了以后,你会和他俩处成朋友。”
萍萍点头,将柳湛的话听进去。
柳湛牵起她往门口走:“要下船了。”
到门口他主动松开,推门跨出。
她记得他的叮嘱,故意拖慢步子,与柳湛拉开越来越远,最后变成排在袁未罗后面下船。
砰——
萍萍本能耸了下肩。
砰——
好大的躁动,她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再一抬头原本只有月没有星的夜空,突然多出数不清的星星,绚烂绽放,而后碎裂,摇摇坠入江中。
是烟花!
好漂亮!
比迎亲那天他们望见的烟花恢弘许多。
是萍萍见过最盛大的烟花,
她情不自禁想和柳湛分享,脱口而出:“官——”
霎时记起不能再大呼小叫,闭着嘴,目搜前方,很快找见走在林元舆身后的柳湛。她能瞧见他的后脑勺和头上的玉簪。
砰——砰——砰——
烟花越来越多了,已经从“星星”变成了“太阳”,照亮整个夜空,而后急速陨落,日没江中。
萍萍一直伸长脖子瞩目柳湛,期盼他能回头,哪怕对视一眼,给予一个心有灵犀的微笑。
但柳湛自始至终,不曾回首。
萍萍说实话,有几分失落,但她很快驱散了这种情绪,默默告诉自己:官人现在很忙,有大事要办,她不能产生一些小儿女情绪给他拖后腿,官人不回头没有错,且她一直能瞧见他的后脑勺,那也是同伫月下,同赏烟花了呀。
萍萍不禁旋起嘴角,自己无声偷乐。
甲板宽阔,袁未罗从走萍萍前面变成并排,瞧见她笑,虽不待见,但是好奇,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笑烟花漂亮。”萍萍扭头与袁未罗四目相对,嗓音清脆,“高兴大家都能看到。”
袁未罗盯着她的酒窝有些恍神,又被她感染得也想笑,赶紧绷住往前走,却又忍不住望天。
别说,烟花真的很美。
袁未罗凝睇烟花,前方中央,看起来像被拥簇的林元舆也正捋须欣赏,这接风的烟花倒还隆重。
烟花放完,众人沿甲板下船、登陆。
果不其然,十数官吏早候在码头,后方还有四、五十兵卒。
林元舆对这个排场十分满意,但紧接着就见官吏中二人出列,带领身后众人下拜:“下官扬州知府戚有恒拜见中丞大人。 ”
“淮南东路提举茶盐高三畏,拜见林公。 ”
林元舆瞬时少去八分得意,暗中啧了下嘴,不是滋味。
这二人中,扬州知府是四品,比林元舆的从三品低,另一位是杨廉的上峰,要案当头,不得不来。
一路四司,其他三位比林元舆品阶高的司监都没有来,主政一方的凌传道更是不见踪影。
林元舆面上却谦和,小跑数步,亲自扶起二位同僚:“快起来快起来,本官是微服私访,你们闹这么大动静,本官都要不好意思了!”
又道,“亲自来迎接,款待隆重,本官何能何德啊!”
“林公莫自谦,应该的,应该的。”知府和提举将林元舆迎上车辇,说要先归驿馆安顿,再开洗尘宴。
林元舆同二官员上了头辆马车,柳蒋随后,萍萍果真被安排到很后面,跟蒋音和同乘。
她一进去就跟蒋音和打招呼,可蒋音和却坐到角落里,双手抱臂,眼瞄窗外。
萍萍找了好几个话题,蒋音和皆不应声。
萍萍心想,官人先见之明,蒋娘子果然脾气稍微有那么一点差。
但官人同时也说蒋娘子不是坏人。
她答应了官人要努力做朋友,于是挪个位置,让自己半边脸能挤进蒋音和视线里,冲她微笑。
蒋音和视若无睹。
萍萍掏出喜糖:“你吃糖吗?”
蒋音和一开始没打算理她,萍萍在旁边叨叨:“有樱桃味、桃子味、山楂味……”蒋音和发现如果自己不回答,萍萍很有可能啰嗦不停:“樱桃味就淡一点,桃子味比较香,山楂味我个人——”
“不吃!”
萍萍捧着糖笑,努力有用,蒋娘子从不开口到终于回应她了!
蒋音和冷冷瞥着面前三分傻的女子,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输给她?
不甘心。
“二位娘子,到咯。”车夫提醒,萍萍连忙先钻出去,然后抬手要扶蒋音和:“小心我扶你。”
蒋音和视若无睹,自己踩着脚凳下来,提裙迈步,欲远离萍萍,萍萍连忙追上。
蒋望回回头看见,皱了下眉。
蒋音和瞧见哥哥表情,且再走快就要越过林公了,不和规矩,她不得不放
慢脚步,等待萍萍,与之并排。
萍萍笑着赶上来,蒋音和心里更难受了,像吃了瘪一样。再看萍萍,依旧笑得没心没肺,想到这一路只有自己在生气,蒋音和更郁闷了。
她伸手揉了揉胸口,捋气。
萍萍关切:“怎么,不舒服吗?”
蒋音和才懒得理她,抬腿跨入驿馆。
馆吏们果然安排二女同住,客房在面街二楼,萍萍见对面好像也是客栈,进出两人虽着汉服,但头发金黄。
萍萍便问蒋音和,东京来的娘子大抵见多识广:“那些人是番客吗?”
蒋音和下马时就扫见街对面同文馆的招牌,但她可不想教萍萍,就盼着她出糗呢,到时候让太子殿下看清,他误迷的女人有多愚蒙,不学无术。
蒋音和不答,萍萍也不气,自己继续观察了会,对面客栈陆续又走出四个人,都穿着番邦服饰,她再看招牌同文馆,虽然没见过,但思及“车同轨,书同文”,对面应该是接待外宾和使节的地方。
她在润州卖洗面汤时,接待过两回番商,中有一人还成了朋友。番商们多从海上来,靠明州、台州或者秀州的华亭上岸。他们会带许多稀奇玩意来和汉人做交易。萍萍瞧见同文馆右手边挨着开出一间杂货铺,和同文馆共招牌,便想那里一定能淘到好东西。
官人送了她钗和耳坠子,她一直惦记着,想还一份礼。
等林公、柳湛他们都离开驿馆赴宴,五人中只剩她们两个女的留在馆里时,萍萍就偷偷,不对,是光明正大走到街对面去了。
那杂货铺里果然有好东西!
占城的乌木、锡兰的茶叶、真腊的椰竹和豆蔻……最吸引她的是一卖男子发簪的柜台。
这不就是她心里惦记在找的东西么?
瞌睡遇到枕头了。
萍萍先施一礼,而后笑问:“请问有星月相关的簪子吗?劳烦了,谢谢。”
“没有呢,”番商立马用不熟的汉语回她,“娘子要不要看下别的,也可以选出许多。”
“可我就想要星月相关的,因为我官人送了我一支月钗,我想还礼还是星月。”萍萍指抒自己的想法,又问:“摊主人您是大食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位大食朋友叫蒲希密,口音和您很像。”萍萍娓娓道来,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他那会在润州做生意,你们大食国的乳香非常独特,他卖得很好。还有鲸油,他说是从搁浅的鲸鱼中提炼出来的。”
这番客的确是大食国子民,见她说的不假,又非星月不买,态度诚恳还客气,便从柜台底下拿上来一支簪:“娘子看看,这支可符合?”
这是一支雕成牛角形状的黄玉簪,通体镶嵌三十余颗五角形状的金箔,好似漫天繁星。
萍萍眼睛放亮:“这个好,就要这个!怎么卖?”
官人犹如天上月,她甘愿作月旁星。
“这个是样子,不卖的,但倘若娘子想要,可以等等……”番商又从柜台底下取出一支,黄玉已经雕好,但才刚开始嵌第一颗星星,“我这在做第二支,赶工的话,五到七日能做好,娘子若是等得,可先付两成定金。”
“定金多少?”
番商伸一个巴掌。
五十两?萍萍心里一跳,那岂不是全款要二百五十两?她手头没这么多钱。
“一支簪五十两,娘子先付十两定金。”
萍萍长长松一口气,身上就只贴身带了十二两,刚好够付。等五到七日后,润州那边就回款了。
萍萍干脆利落付了钱,心内欢喜,回到驿馆情不自禁取出那支满月钗执着看,越看越配,金对银,玉对琉璃,一簪一钗仿佛天生同属一套。
蒋音和瞧见月钗,又暗自观察萍萍那美滋滋的样子,按捺不住问:“这你的簪子?”
蒋娘子难得和自己说话,萍萍忙如实告知:“官人送我的。”
蒋音和闻言沉默少顷,起身走过来,下令道:“给我戴戴。”
第40章 第四十章 骗子
萍萍本能不喜蒋音和的语气, 心里一紧。
说实话,钗环首饰她觉得是贴身体己物,并不想外借, 且这一支又是官人送的, 重中之重, 珍中之珍。
却又不好拒绝,怕本就不算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僵,算了, 蒋娘子只是想试一试, 就借她吧……
但蒋音和眼下梳的女使丫髻,簪不了钗。萍萍笑道:“你这发型戴不了, 我帮你在头上比一比吧?或者换个发型……”
蒋音和摊手,示意萍萍把月钗交到她手上。
萍萍迟疑一刹,还是给了。
蒋音和比在脑后,对镜自照,握钗的那只手一点点攥紧——她见过的珠宝不计其数,却迫切想把这支不起眼的琉璃钗据为己有,因为这是殿下送的。
但这是殿下送萍萍的, 不是送她的, 想到这蒋音和又生出几分不稀罕, 突然不想要了, 想把月钗掷到地上摔碎。
她越攥越紧,虽然一直挂脸,从不掩藏对萍萍的厌恶, 但此刻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要忍下来。
蒋音和归还月钗,扬起下巴:“不好看。”
萍萍赶紧接过收好, 半点不受蒋音和影响,因为官人觉得好看,她自己觉得好看,那就说明很好看啊!
旁人她不信的。
这客房是中央客厅,两侧各一个套间卧房,蒋音和不想再搭理萍萍,径自走进她那半间就寝,萍萍却还立在客厅窗边,对面的同文馆正关门,看来夜已深,官人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柳湛不回馆,她是没法安心入睡的,便守在窗前望来路,没行人时就瞧对面同文馆的铺子,番商们不仅门板一块块卡上,锁住,还把檐下的灯笼取下,吹灭,再挂上去。
“这灯笼我吹了啊。”
萍萍脑海里突然没由来冒出一句话,是她自己的声音。
“吹吧。”这是官人在说话,在萍萍耳畔萦绕回响,接着便响起哗哗水声,记忆里浮现半只舟,余下半边和周遭背景全没在夜里,黑黢黢不知身在何处。
只有半只船头,甲板上支杆晒着衣服,官人坐在船沿上,她吹完灯,也来到他身边。明明黑天暗地,两人周围却亮着,萍萍手撑甲板慢慢坐下。官人见状覆上她那只撑着的手,等她坐稳时,就默契变成十指紧扣。
江风吹面,他忧心忡忡:“不知道嬷嬷什么时候才能好。”少年望天,但天也漆黑,“我一定要救好她。”他转头朝萍萍看来,“我小时候身子特别弱,有一回卧床许久,大家都说我活不了了,是嬷嬷在娑罗树下为我求了七天七夜,以性命发愿,求得我转醒过来。这件事后,我的小名就改成了娑罗奴。”
娑罗奴。
娑罗奴。
萍萍心中默念,猛地震肩,她想起来官人小名叫什么了!他告诉过她的!
窗外马蹄阵阵,萍萍低头俯瞰正是柳湛归来,她愈发欢喜,撑着床楹胸脯起伏,少倾,急急从三楼跑下,去找柳湛,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还不知道柳湛住哪间房,到一楼时转着圈环扫,瞅见柳湛和蒋望回小似两个青点,前后进入远处某间客房。萍萍急忙穿庭院,过长廊,朝那房间跑去,下台阶复上台阶,心急忘了叩门,径直推开,然后就瞧见柳蒋二人立定原地,皆看着她。
三个时辰前,车中。
柳湛和蒋望回对坐,两两无话,只闻车轱辘声。
良久,垂眸小憩的柳湛挑起眼皮,笑问:“在愁什么了?从驿馆起你就愁眉不展。”
蒋望回嗫嚅,方才驿馆下车时,瞅见妹妹公然给萍娘子甩脸,他担心共处一室,会矛盾更深。
蒋望回犹豫少倾,叹道:“音和这些年被我们宠坏了,有时候骄纵得过分。”
眉眼间浮现深深忧虑。
柳湛淡笑,蒋音和到这个年纪还没磨平骄横,是因为她有一位好爹爹,还有一位好兄长。
但坏也坏在这二位。
本朝武将凋零,只蒋经略相公一人能坐镇西北,抵挡万兵。西宁陕西两路,官家找不到替换人选,又要确保蒋经略不生异心,只能常年留他一双儿女在京中。
柳湛记得有两年蒋望回去西宁随军了,官家急得,估计夜晚都睡不好吧,催他给伴读写信,旁敲侧击,询问归期。
柳
湛还记得,去年家宴官家夸赞蒋音和端方,说什么看着她长大,内心早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还让蒋音和坐下同吃,她眼眶浸湿,显然当了真。
而柳湛,差点憋笑憋出内伤。
官家对亲生的两位公主宠是宠,但犯了错该训则训,几时纵容过?
明知道树长歪了,不但不修剪,反而有意助长歪枝。
而他柳湛,想登大宝,要比官家更甚,不仅需要经略相公助力,他还要用蒋望回。
所以再不喜蒋音和,也允她伴在身边。
但柳湛同样不会指出蒋音和的错误,反倒宽和劝慰蒋望回:“小孩子嘛,难免气性大,别太苛责她。”
蒋望回蹙眉抿唇,欲言又止,殿下将音和想得太好,压根想不到会发生什么。
蒋望回纠结了会,终究没有讲出对妹妹和萍娘子共处一室的担忧,只想着,万一妹妹真伤了对方,他替她扛罪,十倍偿还萍娘子。
柳湛瞥见蒋望回眸中愧色,不动声色,君臣之道,臣子往往抱罪怀瑕,才更效死输忠。
他要的就是蒋望回,乃至经略相公这份内疚,至于音和,柳湛并不在意,“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像蒋望回,亦受恩荣宠,却知戒骄戒躁,只有才智不足的人才恃宠而骄,蒋音和将来要是犯下大错,那也不是他和官家宠坏的,是她自己德不配位。
其实,柳湛早猜到蒋望回在忧虑什么,担忧二女共处,蒋音和会欺负萍萍嘛!
柳湛觉得这是萍萍注定要经历的。
为着权均力齐,维持稳定,他日后势必会纳各家贵女,免不了也有跟蒋音和一样跋扈的,萍萍必须学会面对,斡旋。
他相信自己看中的女人不会差,总有一天她会游刃有余。
只是,当中难免要受委屈。
想到这柳湛有些心软,想着到时无论妾室如何无,一定要挑一位大度贤德的主母,让萍萍免受磋磨。
察觉到马车越行越慢,估摸到地方了,柳湛收回心神。
蒋望回亦察觉变慢,挑一指帘缝环扫街景,而后落帘。
“到啦,到啦!”车夫在外头囔。
蒋望回和柳湛先后下车。
戚知府包下的酒楼足高四层,飞桥栏槛,灯烛晃耀。
林元舆被诸官吏拥簇前面走,柳湛和蒋望回、袁未罗落到人群后面,慢行。
袁未罗读酒楼招牌:“碧云楼。”他摇晃脑袋,吟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这话不像小内侍会懂的,柳湛闻言瞥了袁未罗一眼,袁未罗忙指蒋望回:“是蒋殿帅教我念的。”
这更令柳湛诧异,他转头冲蒋望回挑眉,噙笑:“你几时学会教这种诗了?”
蒋望回避开对视,表情颇不自然。
柳湛摇头直笑,少倾,又收敛表情,正色劝谏:“那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马上过完生辰就二十五了,”比柳湛大将近两岁,“有没有想过挑门亲事,定下来?”
蒋望回摇首:“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我先遇着的是贵人。”
柳湛莞尔:“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脚下往前多走了半步,蒋望回在斜后方紧紧盯着他的侧颜。
众人进到碧云楼内里,正堂颇为开阔,煌煌走马灯自四楼天顶垂下,珠帘绣额,犀皮香桌。
柳湛隐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里吃席,垂眼将一杯酒送至唇边,看起来像在呷酒,实则余光已将这大堂四面八方能见处扫了个遍,没有埋伏,那些三层、四层的漏窗里也没有人。
凌传道没有在暗处偷窥。
他左手边坐蒋望回,右手袁未罗,本以为无人打搅,前面的官员却非要转过来同他仨攀谈,自称本地巡检,姓袁,就要敬酒。
柳湛只得起身,举酒回敬,笑道:“好巧,你是巡检,我刚好是巡按。”
诸本地官员早依回报,将柳蒋二人归入御史台,巡检丝毫不疑柳湛作假,笑问详细,柳蒋二人提前做过功课,对答如流。柳湛报上一杨姓巡按的名字,冒名顶替。
谈笑间琵琶声起,舞乐奏响,那官员回过头去介绍:“三位有眼福了,南地润泽多水,我们扬州的爱卿小。姐,比你们东京的更娇小玲珑、秀丽温顺。尤其马上要出来阮行首,各位可瞧好了,她是官院的花魁娘子,色艺双绝。”
柳湛配合着抬眼,一水官妓,个个青春姣好,这才是真正十六、七年纪。
他想萍萍那户籍上也写十六、七岁,不由微笑,轻微摇头,自己竟喜欢显老的。
中央女子正于鼓上赤脚起舞,足若金莲,身姿纤细,春风髻,慵懒妆。有一说一,的确是柳湛一路下江南见过最好看的女子,宫中亦不多见。
论美貌窈窕,萍萍可能还不及这花魁三分。
但柳湛以为,萍萍有股她们都没有的娇憨。
他瞥向案上佳肴,有人喜好山珍海味,有人独爱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
等袁巡检回身坐好,柳湛就即刻垂眼不再瞥歌舞美人,杯中酒恍恍惚惚浮现萍萍笑靥。
他有些想她了。
华丽又无聊的宴席,喧嚣中,他只想回驿馆去。
散席后,柳湛随在队伍后面,不得走快,不禁有些兴致缺缺,归心似箭,就在他跨过门槛,准备上车时,忽有一小娘子从街边冲出,意图抱住。
柳湛侧身避过,顿时有人上来挡住,亦有去押小娘子的差人,那小娘子却仍不管不顾,哭泣嘶喊:“官人!你终于来找我了官人!”
无比熟悉的情景言语,柳湛两脚定住,身形骤僵。
他促眸冷眼将那女子的脸来来回回审视了三遍,既急速又仔细——她跟萍萍长得完全不同,眼长眉细,眼下有痣,身形瘦弱,嗓子也比萍萍更高。
但说的话,神态言行却几若胞胎,哭起来一样梨花带雨。
“官人你不记得我了吗?”女子红着眼,扪心哭诉,“我是思思啊,我们成过亲,拜过堂,还曾约好要在扬州开一家茶坊,你说,坊里一定要有义兴的阳羡,湖州的紫笋,最好能再去一趟建州,觅些好团饼才好开张。”
动静颇大,周遭本地官吏皆围拢来,林元舆在远处看得直皱眉:怎么又来一遍?
近处蒋望回和袁未罗皆一脸错愕。之前坐他们前面的袁巡检凑到柳湛身边,直指女子骂道:“巡按莫要被这贼贱人骗了,多半是编的,就想同你攀亲!”
这袁巡检昔年也曾是个心慈面软的痴心人。
他在江宁府当值,秦淮河畔,某位琵琶娘子如出一辙,死死抱住她认亲。事后详细询问,娘子自言不是爱风尘,母亲多病爹爹好赌,家里又重男轻女,将她卖上花船。
她不愿卖。身,拼了命跑出来,喊袁巡检官人也只是想寻求庇护,多有冒犯,求他莫气。
他起了恻隐心起,替她赎身,带回家好好过日子,一日下夜,带了她喜欢的桂花糕回家,却发现琵琶娘子卷跑家私,人去家空。
后来袁巡检轮换扬州,竟又重逢,瘦西湖畔,仍是一样话术,连那龟公牙子都是熟脸,袁巡检将他们下狱,拷打得知实情,果然是一伙骗子。
想到这袁巡检红了两眼,咬牙切齿:“她们先喊你官人,熟了就骗心骗钱,反正每一步都唯利是图!”
柳湛紧紧盯着那女子,眼眸幽黑,语气沉沉,一字一句:“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可不,淮扬一带固定骗术!”袁巡检毫不犹豫肯定,越是美貌的女人越不能信!
柳湛如当头棒喝,通体冰凉。
如果仅此一件,可能还不一定信。但之前诸多疑点,年纪户籍,碑林护她的飞刀……桩桩件件,本就是卡在心里的刺,这会
全扎进肉里,还要剜起来,搅一搅,柳湛痛得弓起背,萍萍对他竟也是这种套路。
算计,果然还是算计。
众目睽睽下,柳湛向林元舆恳请详审这名小娘子,袁巡检自告奋勇帮忙,又引荐了几位得力的刑狱司同僚。入狱以后,刑具还没上呢,小娘子就招了,旋即逮捕了两名同伙,审讯一番,果然情骗。
“这下真相大白了。”袁巡检长吁。
柳湛缓慢扭头看向袁巡检:“抱歉刚来扬州,就旁生事端,给诸位凭添麻烦。”
那俩刑狱司的节级忙回:“客气客气,又不是你的错,是这贼贱人骗人!”
“好啦,这就是一折小戏,演完就别想了,杨巡按不要太放心上。”
“就是,巡按可以专心辅助林公了。”
柳湛幽幽听他们全部讲完,才缓慢开口:“能否借我一匹刑狱司的马?”
“能啊。”节级给柳湛牵来一匹枣红马。
柳湛不雇车,径直翻身上马,往驿馆回赶:“驾——”
急驰如星,遇阻即跃,月照归途。
蒋望回随林元舆先回驿馆,原本打算去见一趟萍萍,然而还未出房门,就得知官人传来新圣谕,只得先去交接。
圣谕两封,蒋望回将御史台那封递呈林元舆,还有一封殿下的。
他刚过走到驿馆中庭,就听马蹄阵阵,循声望向门外,正见柳湛跃下马,缰绳甩给门童,自己径直入内,脚下生风。
蒋望回急忙拐道出来迎柳湛,柳湛却与之擦身,脸色阴沉,蒋望回再转身追上。柳湛依旧不曾放慢脚步,眼看到了楼梯口,蒋望回脱口:“有信。”
柳湛这才止步。
改到柳湛房中,蒋望回双手呈递圣谕,柳湛拆了就读,始终阴着一张脸,眸促近狭,蒋望回即不能瞧见殿下的眸子,也几乎不能察觉吐纳。
蒋望回不曾偷看过圣谕,但很早就晓得官家给殿下来信,抬头必呼娑罗奴,殿下也知道他知。
蒋望回便借此事论事:“当年昭仁太后在娑罗树下发愿,七天七夜,求得郎君痊愈。自此郎君改名娑罗奴,皈依释祖,祈愿余生皆得佛佑。毕竟浮图慈悲,救生最大。”
柳湛缓缓转脑袋望向蒋望回,眼神冷得骇人,无一言眸中已道尽质问:你是在为她求情吗?
蒋望回与之对视,始终紧抿双唇,郎君日日怀疑萍娘子阴谋算计,真验证算计了,却又气到不行。
郎君自己还没明白。
察觉响动,二人同时扭头望向门口,半晌,萍萍只手推开门,另一手仍提着裙子,眼神热切:“官人——”
柳湛依旧紧绷双颊,沉声下令:“希颜,你先出去。”
蒋望回屏退,顺手带上门的刹那,就听里面萍萍复喊:“官人,我——”
“等一下。”柳湛阻道,仍死死盯着门口。
萍萍随他视线也看向门口,心生疑惑。门外,蒋望回心知柳湛不愿他旁听,不再伫立,迈开腿走远,故意发出脚步声。
萍萍这下明白了,于是等脚步由大变小,直到彻底听不见了,她才朝柳湛走近数步,重新开口:“官人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她笑着告诉他,迫不及待分享喜悦:“我记起你的小名了,叫娑罗奴!”
柳湛浑身上下阴郁犹如寒潭,沉沉盯着萍萍:又是这样,上回奏琴就是听后复述,撒谎骗人,这回偷听蒋望回言语,又来骗他。
他已经不想去思考以萍萍的耳力,方才到底听不听得到?
也许她不会武功亦是藏拙骗局。
柳湛忽自心底生出一股暴戾,迅速塞满胸腔,他想直接抬手,携着万钧怒意扼上她的脖颈,掐死这个骗子。
柳湛的视线在萍萍颈上游移,为了抑制冲动,他亦喉头滑动。
萍萍满心满意只有欢喜,见此会错了意,她把柳湛的眼神读成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侵掠,又因为上回喂糖反馈不错,她记得官人另有三处摸不得,一是耳后的痣,还有一处是喉结。
离得近,萍萍直接踮脚倾身,吻上柳湛喉结,还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含住了用力吮吸。
柳湛暴怒,果然是下贱轻浮的东西!
他要杀了她,立刻、马上,脑子里想的是抬手,手却始终垂着,攥成拳。
柳湛的气息越来越紊乱,闭起眼羽睫微颤。他一把提起萍萍,胡乱啃了几口,直到找准她的唇。四瓣相粘,他的手不由自主在萍萍背上挪动,由提改托,兜着她,身也下倾将就她的身高。萍萍本能闭眼,全身心投入,柳湛却急急睁眼,静观萍萍,看她微微歪脑袋,胳膊也搭上他肩膀,勾着脖子,呵,这个下贱的女人,惯会勾。引人。
他自以为眸中全是冷意,又重新闭上眼,配合萍萍。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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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私相授受
她垂首, 他就默契去咬她的上唇,她再仰头,他就改粘向下唇, 一霎恶劣, 想就这样要了她, 却又不甘心委屈自己,恨上心了,刻意齿上加重, 衔起来再一松, 籍此宣。泄。
萍萍被咬痛,本能咧嘴。
柳湛轻。喘与之分开, 仍阖着眼,双手捧起她的脸:“那你记起来我为什么起这个小名了吗?”
萍萍亦闭着眼:“你嬷嬷当年在娑罗树下发愿,七日七夜,求得你病愈,自此改名。”
柳湛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心中冷笑,蒋望回说的是昭仁太后, 萍萍却复述嬷嬷, 看来她不是一个小骗子, 而是大骗子:“你上回想起来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还记得吗?”
“《松入风》。”
“除了我,可还曾重逢别的故人?”柳湛察觉到有人靠近,直起身将萍萍脑袋轻轻按住怀中。
她两臂紧箍着他, 脸颊在柳湛胸口摩挲,眼睛仍闭:“什么故人?”
柳湛余光已经眺向门口,按住她脑袋的手抚了抚头发:“就是你失忆前就认识的。”
“没有啊, 我就重逢官人你一人。”她贴着他,“其他人都找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
柳湛想起她之前金山寺的说辞,勾唇冷笑。
“大人,您在里面么?”
柳湛闻声推开萍萍,上前开门,来的是馆吏并驿夫,方才柳湛甩下缰绳就走,不曾交待半句。驿夫牵回马厩才发现马鞍上绣着刑狱司标识。
驿馆经常有人借马,驿夫可以帮忙归还,便问柳湛要不要还。
柳湛笑着点头:“那劳烦二位大人了。”
他和颜悦色,人又俊逸,馆吏心里亲切,不由多说两句:“我们这缝补洗衣,代煎药材,跑腿帮闲都能做,大人有需要尽管招呼。”
萍萍闻言也走到门口,馆吏和驿夫瞧见,上下打量她,又挑起眼皮去看高处柳湛的脸。柳湛见状毫不掩饰朝萍萍蹙眉。
她没瞧见,冲馆吏笑:“你们这还能代煎药?”
话一出柳湛就扭头端详萍萍——她还要吃什么药?不是停了吗?
他立马想到厨房里余下那几包,难道被带来扬州?
柳湛什么也不说,只对视萍萍,等她自己开口:“上回蒋小官人劝我听女医的,坚持吃一年,我觉得他说得对,是应该把气血补起来。”
馆吏平时也泡黄芪枸杞喝,闻言附和:“补气的小方子可以长期喝点,有益无害。”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那我以后继续帮你抓药。”柳湛不紧不慢启合双唇,从来算计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骗之以十,还之以百。
“好啊。”萍萍绽笑,官人总是这么体贴,就想抬手去挽柳湛手臂,倏地记起林公不喜下属和亲眷亲昵,眼下馆吏驿夫俱在场,萍萍攥拳忍住。
馆吏驿夫客套两句,与二人辞别,柳湛手放门上,没有要关的意思。
萍萍伸着脖子,小声同他说:“他们
叫你大人唉。”
他不是长随吗?
柳湛坦然自若:“只是一种称呼,这馆里谁都这么叫,我方才不也称他俩大人。”
萍萍想想,有道理,正准备点头,柳湛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早点睡吧。”
萍萍连点两下下巴:“好,那我回去了。”
她还算认路,绕长廊穿庭院,院中白日盛放的海棠,大部分在晚间化作簇簇黑影,只有被廊中灯笼照到的一小部分,能看清粉白娇花。
夜已深,萍萍担心吵到别的旅客,每一步都先脚尖点地,落得极轻,因此走得并不算快。
蒋望回隐在距离楼梯不远的转角墙后,看到她出现在视线里,心里终于松口气——还好,萍娘子还活着,郎君没有冲动。
萍萍没瞧见他,走到两人距离中间一半就转身,走侧边楼梯上楼,蒋望回却目力极佳,连她唇上一道破口都瞧得一清二楚。
萍萍回三楼,蹑手蹑脚进屋,谁知原本已经睡下的蒋音和穿戴整齐,倚靠她那半边拱门,专门守她:“你去做什么了?鬼鬼祟祟!”
“我去见我官人了。”萍萍旋即接话,而且没有鬼鬼祟祟,是光明正大去见,就像她现在回答,面带微笑,坦荡光明。
蒋音和定定看她两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萍萍挠挠鬓角,官人说蒋娘子脾气大,这也忒大了点。
但她没多想,不久就抛掷脑后,睡了个无梦好觉。
反倒是蒋音和,闭眼以后脑子里尽想这事,翻来覆去难入眠,最后气得坐起来。
早晨蒋望回瞧见,兄妹俩私下说话,蒋望回就劝:“瞧你眼圈都重了,可是昨晚没睡好?少想些,多宽心。”蒋望回阖唇,抬首上望,萍萍正下楼,穿了件揉蓝衫子,衬得肤色冷白,她似乎穿不惯脚上的弓鞋,提着裙,总怕踩着,却又贪快,俨然一只雀跃地翠鸟。
萍萍瞟见蒋望回,旋即绽笑,酒窝一双:“小官人早。”
“萍娘子早。”蒋望回一板一眼拱手。
萍萍移目看向他身边蒋音和:“蒋娘子,去用膳吗?”
驿馆的早膳分两种,前者像林元舆,自有馆吏送入房中,后者类似萍萍,自个去公厨用膳。
蒋音和比她早些下楼,不知吃饭没有?
音和压根不想理萍萍,但哥哥在场,只能吁着气答:“我待会去。”
“那我先去了。”萍萍说着绕过俩兄妹去公厨。
才走十来步,蒋音和就禁不住盯着萍萍的背影抱怨:“她倒是睡得好。”
蒋望回接话,答非所问:“这里的煮三丝还不错,是扬州本地的地道菜,你待会可以尝尝。”
“家里又不是没做过。”蒋音和白眼,已眺不见萍萍背影,她向哥哥诉苦:“她昨夜很晚才回来,口脂掉得干干净净。”
蒋望回负手抬眼,这就是妹妹恨了一晚的原因?
“我看你平时吃面喝茶,口脂也没了。”
蒋音和急得想跺脚,压低声音:“她嘴上还有咬痕!”
“吃面不小心咬着自己吧。”
“她还死缠烂打逼郎君送她一支钗子,私相授受,叫人不耻!”
蒋音和末了几字音调拔高,蒋望回急忙按住她的胳膊,示意小心。片刻后,他缓缓放开,沉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毁了那支钗子……”
“别犯蠢。”蒋望回即刻打断,那是殿下给予的。
“我知道——”蒋音和尾音拉长,伸手牵住哥哥袖子,“我跟她住一起,亲自出手必定被怀疑,所以我想让你找个机会,帮我毁了。”蒋音和摇哥哥手臂,“好阿兄,就再帮我一次。”
蒋望回将她手从自己臂上挪开,斩钉截铁:“休想。”
说罢调头,蒋音和直眨眼:“唉、唉,你别走啊!”
*
刑狱司。
本朝虽有《诈伪律》,但轻重界定模糊,从仅财物归还原主到弃市,皆可以判。
那柳湛的“新娘子”并二同伙收人钱财,事前说好,挨十棍沙威棒就放,但那棒子只轻飘飘挨在身上,不做真打。
眼下两节级也是这么说的:“挨几下棍子,做做样子,才好放你们。”
“晓得晓得,大人辛苦。”那被绑在条凳上的仨骗子忙不迭点头,“待会小的们一定奋力大叫,演得逼真。”
节级点点头,弯腰逐一给三人嘴上黏住封条。
三人笑犹挂脸上,有二人面露不解,还有一最聪明的,反应过来,面色倏白。
二节级在一排沙威棒里挑了两只粗过手臂,扎实的榉木杖,一棍接一棍,不停歇打下去,十棍之后三人仍在呜呜,再十棍,犹喘气,再二十棍,人没了。
刑狱里每天死很多人,无人认领的尸体自有捡尸人收到一处,先搜一遍身上,男的丢乱葬岗,女的配冥婚。
节级们是不做这类小事的,洗干净两手,帕子擦擦,更一身衣,散值。
家住得不远,提灯过桥,凉风飕飕,再往下走一点,桥边下坡,泥土偏湿,一节级脚下打滑,那早早候在桥洞下青罗衫男子急忙跨上,扶住:“辛苦大人绕路。”
说时将手中沉甸甸两只锦袋分别递出。
节级们不嫌麻烦,解开抽绳就着灯笼光查看,的确是真金,方才相视一笑:“走,喝酒去。”
“大人慢行。”男子恭送,光亮越来越暗,原先罗衫上还能被照出的莲花纹隐没不见。他这才动身往相反方向走,过桥穿巷,遵照主人之前让背的地图,七弯八绕。
衣裳也是主人吩咐穿的,说这样像个读书人,别人就不会知道他是长随。
他继续往前走,扬州城热闹繁华,却也有这样一片孤寂荒地——不知道主人怎么找到的。明明才搬来扬州三日,却好像无比熟悉,能绘地图,还能找到这种地方
这段时间他好像突然就不了解主人了。
比方说,以前他觉得主人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最好说话的,可现在却让买凶杀人,他会不会把自己也杀了?
男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夜里真的很冷,鸡皮疙瘩渐多起来。
嘀嗒!
男子吓一跳,再看天上好像落雨了,这一带许多野槐野榆,他头顶就是,水滴从叶间缝隙漏下来。
主人让他穿过树丛,到中央的洼地见面。主人明明有住处的,为何要约在那种地方?
男子突然害怕起来,调头往回走,起先步子还犹豫缓慢,到后来越走越快,天上的雨也越下越大。
风萧萧自后脖颈袭来,不是风,而是主人飞过他头顶,跃至面前。
鹤氅一角触及地面,裴改之就问自家长随:“报酬都交到那两人手上了?”
“交了。”
“他们有何反应?可有跟踪你?”
“阿郎放心,无人尾随,大人们得了钱就喝酒去了。”
“那你呢?”
长随心一紧,反问的话染上颤音:“郎君说什么?”
什么我?
“我说,”裴改之笑,“阿四,你为何不去我们约好的地方?”
“小的这不是还没走到么?”长随说完这话,拔腿朝与裴改之相反的方向狂奔,裴改之抿抿唇,微笑抬手,飞刀犹如一道流星,从后扎入,穿透长随咽喉。
真烦人啊,裴改之想,叫他去洼地等,洼地等,那样就可以直接埋了,现在还要搬尸。
淅沥沥下着小雨,为防雨水冲刷暴露,他不得不再埋深些。
唉,又添一桩麻烦。
要比预估多花一个时辰了,要是萍萍在旁边陪着他就好了。
他谁都信不过,从不结盟,也没真正的同伙。
这世上,孑孓来去,他只有萍萍,所以他的萍萍,也必须只能有他。
如果拉不来,劝不动,感化不了,那就让全世界孤立她。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扬州(二)
话分两头, 那俩节级说是吃酒,却先到暗处,放下灯笼, 打开刚得的酬金袋, 一人取三根金条, 各人放进各人袖袋,再把酬金袋揣回怀中,理严实衣裳, 一路走到淮南东路提点刑狱曹组, 曹提点家。不去大门,只敲角门, 很快门开一缝,俩节级侧身穿过,旋即关门。
曹提点身为刑狱司长官,耳听八方,司里大小事瞒不过他。俩节级照例孝敬上峰,一人奉上三根金条。
曹提点笑飞俩节级一眼:“只六根金条,你们就答应他草菅人命。”
俩节级弯腰赔笑:“一共六根, 都孝敬提点您。”
曹提点哪里会信这种鬼话, 却挑了挑下巴:“既如此, 你俩拿回一根去吃酒。”
俩节级皆道“提点抬爱”, 却不动手。
曹提点又问:“买凶的是何人?和御史台有何仇怨?”
“是个书生
后生,仇怨不知。“俩节级来之前就讨论商量过,“依属下之见, 他不像恨御史台,倒像是单与那杨巡按结梁子。”
“好了,本官知道了。”曹提点遣退俩节级, 半晌,扭头看向身后长随:“方才他们说的都听见了?”
“回郎君,听得清清楚楚。”
曹提点从六根金条里抽出两根,交给长随:“带上这,去禀报帅臣。”
仅刻把钟,长随就将口信带到凌府。
淮南东路总领兼安抚使,嘉勇侯凌传道是位极俊美的男子,甚至有些男身女相。他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倚靠亭下栏杆听完,恹恹无言。
反倒是旁边个头娇小,五官漂亮的小娘子,等长随走远,缓缓感叹:“竟也有旁人与御史台为敌。”敌人的敌人既是朋友,“不如……”
“没有也。”凌传道漠然打断,“不要被本侯发现你私下联系。”
女子连忙保证:“不会不会,阿兄且请放心。”
凌传道这时才瞥眼女子,眸色薄凉:“三令五申,不要结仇,诸事低调。”
最近这四、五日,凌传道下令销毁了所有印版,又开私库,用真金白银换回假。钱,堵住活人的口,平掉账目。
赶是赶了些,好在缜密,滴水不漏。
御史中丞来扬,他采取不见面,不招惹,不敌对,不亲近四步原则。
林中丞查不出所以然,自会灰溜溜离开扬州,到时候他再恢复如常。
女子撇嘴:“要是杨廉懂得低调,我们何至于惹这大麻烦?”
朝廷俸禄,只能说吃得饱,饿不死,当官的谁真指望俸禄过活?
那还做什么官?
他们凌家是开国高祖封的功勋,高宗时期就开始暗中经营私铸,因为谨慎量小,几十年来都好好的,不曾打眼。
成大事者,皆从战战兢兢之心来,阿兄身为家主,却为了一个女人,将私铸技法传授杨廉。
杨廉是谁?
那可是个杀鸡取卵的猖狂草包,亡命祸害!
她几番劝阻,阿兄就是不听,放任杨廉胡作非为,果成祸端。
女子正忿忿不平,忽听凌传道恹恹发问:“所以这就是你杀害杨廉的理由?”
“阿兄怎可以讲这种话?”女子否认,“我近两年就没去过润州!”
不曾参与!
凌传道笑着点了点头,忽抽腰间软鞭,如蛇缠绕女子脖颈,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垂下、颤抖,至此才有些活人劲头:“你杀了杨廉,叫我如何向巧娘交待?”
“都说了不是我杀的,”女子三言两语就已落泪,“阿兄你不信我吗?再说,”她哽咽了下,“现在杨廉已死,你若再杀我,她就真没在乎的人了。”
凌传道闻言,不仅手抖,两颊也开始抖动,整个人似极愤怒,却又无比恐惧,他很快收回了软鞭。
*
林元舆柳湛等人来扬州第二日,主要去茶盐司查阅卷宗。
全司官吏全力配合,御史台的大人们要什么就给什么,没有遮掩不让查的,连一闻就咳嗽的那种陈年泛黄卷宗都搬出来,且怕被诟病耽搁,司中官吏进出呈递皆一路小跑。
全司上下,挑不出错处。
至于卷宗,柳湛等人翻来查去皆是平账,扬州干利稍微高些,楚州、真州、泰州、泗州乃至润州,每年干利均不相上下。
再细过库房里的交子白银,无一假。钱。
淮南茶盐提举高三畏便道:“林公您在扬州收到的赝币,肯定是润州流传过来,咱司里其实都是奉公守法,廉能清正的,自知君子行廉以全其真,守清以保其身。原以为杨某亦如此,哪知他狗胆包天。”
他这么一说,司下属官纷纷应声,先表清白,继而痛骂杨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又说那杨廉知假造假储假皆在润州,扬州诸官一概不知。
林元舆心道,底下人犯错,那还不是你高提举用人失察,捋须正待施威,却冷不丁记起一个人——前朝循吏李离。
李离身为理官,一向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却因下属错报,过听杀人,当下便要制裁谢罪。
其主晋文公阻拦,说‘下吏有过,非子之罪’,李离却坚称下吏之过亦是己罪,天底下没有推诿罪责给下属的道理。
晋文公便追问:“照你这么说,寡人岂不是也有罪了?”
想到这,林元舆后背惊出冷汗,用人失察这话还是先别讲,日后请示了太子和官家,再做断决。
柳湛坐在林元舆身边,耳听众人言谈,目光落在去年的卷宗上,官盐万余斤是在润州遭涝淹毁的,首府扬州本司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心知肚明,卷宗库银都已被做得滴水不漏,再翻也翻不出什么可疑处,柳湛合上卷宗。
其实关于淮南茶盐司,早在下江南前,他提前准备翻查往年报京账目,就有留意一处特别:淮南东路上缴的茶盐利,前面二十余年除却灾年,均缓步上涨,从六年前开始,却如云梯一般,陡然提高。
倘若一个地方存在贪污,账应该是下跌的,而不是攀升。
他现在翻了本地卷宗,和报京账目别无二致。
柳湛启唇:“六年前,本地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室内众人皆望过来,林元舆探身瞥向柳湛面前卷宗:“怎么了?”
柳湛便将疑惑一说,林元舆捋须:“嗯,是有几分蹊跷。”
高提举拱手:“回中丞,下官是一年前轮换到此的,彼时交接顺利,就没怎么读从前的卷宗。”
再一问,本朝三年一轮值,室内诸人六年前都不在扬州。
林元舆想想自己六年前在做什么?他当时正轮值监察御史,察院和台院均未发生大事,平平无奇的一年。
哦,昭仁太后是那一年病逝的,才六年,人已经慢慢遗忘。
“那六年前在这当值的呢?”袁未罗问。
大伙一道翻卷宗和来往文书,又派人去衙门那边查官吏调令,高三畏前面两任皆是老大人,已先后亡故了。
蒋望回主动同柳湛对视一眼,继而瞧向林元舆,恭敬垂首:“林公,属下提议,要不再去杨廉的宅邸看看?”
林元舆起身:“是该去去。”
途经路上,七、八辆车并两队兵卒,袁未罗头伸窗外,前面瞧了后面望,嘟囔:“抄个家要这么多人吗?”
“不需要,所以你先回驿馆去。”蒋望回不紧不慢接话。
袁未罗:???
还有,不是,今天蒋殿帅怎么坐他这俩车?
蒋望回仍顾忌二女争执,有意为之,缓和了语气,轻叹:“说真的,你先回去吧。”
上次抄杨廉润州宅邸,袁未罗就不在场,确实不少他一个。
袁未罗掀帘:“车夫老丈,待会前面路口,麻烦停一下车。”
待到停时,袁未罗回头招呼:“那我走了。”
“去吧。”蒋望回点头,又道,“如有情况及时告知。”
袁未罗人已经两步跨下车,闻言扭头眺向车内,满腹不解: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情况?
蒋望回却又不明言,抿着双唇。
殿帅做闷葫芦不是一次两次,袁未罗已经习惯,摇摇头走了。且说蒋望回这边,下车后和柳湛伴林元舆左右,同探杨宅。
杨廉其实算作扬州的官,润州只是巡察差派,但他扬州的宅邸却远不及润州别院,只一半不到占地,一主两配三间房,进门就望到底。
四十五人站都站不进去,火速抄完,掘地三尺,一无所获。
蒋望回蹲下摸土,方才,土重填后是松的,但刚才初进杨家时他有留意,土极夯实,没有挖过的痕迹。
杨廉的确没在这埋过银子。
林元舆低头跨了一步,这院子也小,十步能走完:“他扬州怎么住得这
么小?”
蒋望回闻言抬头眺向柳湛,柳湛不语,方才看过厨房和厢房,有炭火无蛛网,说明杨廉偶尔会来这里住,并没有废弃。
床上的缎面、帐子,一应用度十分简陋,却让他产生熟悉感,因为萍萍润州的宅子就是这样。
他想,也许这里才是杨廉真正的家。
柳湛又悠悠思忖:临行前他曾询问官家,缘何将润州划归淮南东路?官家最新一封圣谕里告诉他,那是凌传道亲口向官家讨的。
*
驿馆里无所事事,蒋音和爱答不理,萍萍有意讨好,却始终热脸贴冷屁。股。
她干脆不管了,溜出驿馆。
先再去兜一圈同文馆铺子,如果可以,瞧瞧簪子进度。
萍萍想着就过马路,刚好遇见回驿馆的袁未罗。她没瞧见他,袁未罗却瞅见这位姑奶奶,其实那跑马尚离得远,他也不待见萍萍,却还是怕她撞着,拉了一把:“你不看一下路么?”
萍萍被生生拉回驿馆门口,差点后仰跌倒,平衡站稳,某位不认识的大官人才打马飙过。
萍萍看向袁未罗,张口就问:“你回来了,官人他们呢?”
袁未罗仍皱着眉:“他们还有公事要忙。”他见萍萍上下打量自己,立马补充:“我也很忙的。”
萍萍笑着点头:“那您忙。”
说罢就要再次过马路,袁未罗其实也是个怕闲的,喊住她:“唉,等等,你去哪啊?”
“我去对面逛逛。”
要不是刚才袁未罗拉回来,她完全可以,并且已经过到街对面去了。
袁未罗瞟一眼对街,不解:“同文馆有什么好逛的?”
萍萍倒退回来,指旁边,脑袋朝袁未罗那边歪:“瞧见了吗?旁边那铺子,里头全是番货。”
袁未罗除开这趟下江南,一直被关宫里,立刻起了浓浓好奇,也想去逛,却嘴硬道:“什么番货?我见得可多了,帮你瞧瞧,可别被骗了。”
说罢还板起脸,挺胸直背,负手背后。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为妻好比月旁星
萍萍信以为真, 笑道:“那太好了,我上回去有许多不认得,有的番商说的汉话听不懂, ”她抬手摸了下眉骨, “说来说去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袁未罗有些心虚, 只点头,不应声。
两人左右张望着过到对街,萍萍好奇:“袁小哥,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懂番货?
“我是林公家生仆。”一谎百谎圆, 他六岁进宫净身,应该差不多吧?袁未罗摸着鼻子, 继续找补:“但是随林公游历九州,还是有些见识的。”
萍萍点头,不疑作假,二人已入铺内,映入眼帘的柜台上摆着三排骨雕,却比骨更偏米白,番商展示一把透雕的折扇, 打开来看镂空好似江南园林的花窗, 光照下特别美丽。萍萍本来不敢碰, 番商却主动让她上手把玩, 手感比想象中还要润泽。
萍萍没卖关子,直接道:“袁小哥,这象牙扇摸着好舒服, 还有你看这雕刻,人怎么能有这么巧的手?”
番商得意,指柜台最远一排, 抵墙用几架供着的:“娘子再瞧瞧那个,我家的镇店之宝。”
萍萍进店就扫过一眼,这会定睛细看,最后一排竟是根跟人臂等长的象牙,匠心独运,雕成八仙过海,倒骑驴的张果老,捧莲花的何仙姑,冉踏浪中。
萍萍由衷赞叹,袁未罗却看得寻常:“这才八个人?我八十个人的都见过。”
番商听得有点不高兴:“小哥,莫要乱夸海口哦!”
袁未罗说的其实是实话,宫里有座象牙雕的前朝画圣《八十七神仙卷》,可不就是八十七个人。
番商觉得眼前少年满嘴胡言,着实轻浮,禁不住想戳穿他:“八十个人,那一人才多大?人如米粒,如何雕得?”
“没有啊,”袁未罗照亲眼所见讲,“一根象牙雕一个人,合起来假山那么大。”
番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压根不信,袁未罗顿时蹿起一股无名火,还欲再辨,萍萍将他拉走:“算了算了,逛逛别的。”
“你信吗?”袁未罗问她。
萍萍半信半疑,亦觉袁未罗有夸大嫌疑,但她还是选择站在袁未罗这边,毕竟他是官人的朋友,也是她即将成为的朋友:“我信。”
袁未罗这才继续同萍萍往下逛,又瞧见一家卖香料的,萍萍低鼻轻嗅,上回来就有留意这种名为胡椒的香料,熬鱼汤或者撒一点在汤饼里,肯定香,可是太贵了,一勺胡椒就卖二十两银,只能闻闻了。
袁未罗在旁蹙眉:“胡椒辣得狠。”
他不爱这个味,宫里有时包馅炖汤添多了,辣得遭不住。
没什么值得逗留的,他负手踱到下一家。
……
逛得多了,袁未罗才发现自己还真都见过这些番货。
只不过在宫里就是寻常用度,没人特地强调,他一直不知道这些东西来自番邦。
逛得多了,萍萍愈发笃定袁未罗见多识广,将他拉至那卖男子发簪的柜台,让番商取出那支样品星簪:“好看吗?”
帮她掌掌眼。
“好看。”袁未罗毫不犹豫肯定,但转念一想,这柜台只卖男簪,她问好不好看,是打算买这支送给殿下吗?
那对殿下来讲,这支就算不上好看了。
袁未罗之前厌恶萍萍,但殿下叮嘱后,尝试正常与她接触,尤其是今日逛的这一圈,已有改观,忍不住劝:“你打算送给——”话说之前没思量,卡了下称谓,“送给你官人吗?”
萍萍是要给官人惊喜的,相处数日,已经发现袁未罗是个大嘴巴,哪敢讲真话:“没有啊,没打算。”
袁未罗哦了一声,暗暗松气。
萍萍心虚,转移话题:“你不买一支吗?”
“我买这些做什么?”
“这位小哥一看就不是我的主顾,”番商在旁打趣,“小哥要买,也是去隔壁街的首饰铺,给他将来娘子订一套头面!”
袁未罗霎时变脸,表情极为复杂,千变万化后归于惘然。
番商和萍萍皆留意到,虽然不晓得原因,但这世上各有各的难处,无人再多嘴。
“还逛吗?”袁未罗问她。
萍萍正犹豫怎么回答,袁未罗就委顿道:“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
“刚好我也逛得差不多了,一起走。”萍萍便同袁未罗一道回驿馆。
上回她听馆吏说能代煎药,早晨就拿着药找去后厨,却被告知驿馆代煎必须要先登记,负责入册的馆吏刚巧出去,无法办理,让她过一、两个时辰再来瞧瞧。
这会逛完回来,刚好过去一个时辰,萍萍揣着药又跑了一趟,馆吏在了,登记了册子,自明日起就可以帮她代煎药了。
萍萍约定取药时间,千恩万谢,方才返回客房。
一进门,就瞧见蒋音和坐在桌边,桌上多个盛着各色丝线,手绷剪子的竹筐,蒋音和指带顶针,飞针走线,正做女红。
萍萍走近数步,瞧出蒋音和在做的是个香囊,上头的兽首即将完工,已能瞧出威风凛凛。
“绣得真好。”萍萍夸赞。
蒋音和原本不打算搭理她,但过了会,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笑:“绣给我哥的,他马上快过生辰了。”
“是吗?”萍萍追问,“什么时候?”
不知者无罪,但知道了,蒋望回是朋友,不备贺礼就说不过去了。
“就这个月廿五。”蒋音和已经绣好,收了线头开始填香,拿出一个挂着金勺的小盒,一点点往囊里舀香料。
萍萍既瞧又嗅,哪怕以前没见过,也能通过一双眼判断出绢料和香料的品质不一般。
“这是什么香?”萍萍以为檀香最贵,便猜,“檀香?”
蒋音和飞快勾了两下嘴角,走针收口——自从上回街边瞧见那劣质檀香后,就再不用檀了。她给哥哥用的是沉香,久藏不朽,常用无障。
萍萍忽然发现框中没用的那只绷子下隐约还有一只香囊,误以为蒋音和要
送兄长一对,笑着去掀手绷,没打算碰香囊,只想瞧清楚些,日后给蒋望回送礼有个参考:“这只已经绣好了吗?”
蒋音和一开始只打算给蒋望回做,但绣着绣着,就想给殿下也做一只。到后来准备送殿下的龙涎香囊反而先做好。萍萍一问,蒋音和心里一慌,尖声呵止:“那不是送他的,你别动!”
蒋音和站起用力捂住手绷,遮挡香囊,她手上抓着针,没注意一下刺进萍萍肉里,鲜血即刻外冒。
萍萍被刺得咧了嘴,缩回右手。
蒋音和瞥见血红,一霎内疚,却又想是萍萍先不经允许乱动,被刺活该。蒋音和也不言语,径自收起竹筐,回自己那半边客房去。
萍萍吮了吮被刺破的手背,还好,小伤口,一会自己就结疤了,蒋娘子方才多半是激动误伤。
只是她为什么那样激动?
刚刚揭开手绷那一霎,萍萍闻到一股自己从来没闻过的浓烈香味,还有,那香囊上绣的不是兽首,而是一对并蒂莲花。
蒋娘子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一日,蒋音和再没同萍萍讲过话,萍萍晓得蒋娘子在气头上,亦不敢主动招惹。
她也不敢在驿馆里逛——自己毕竟是官人带来的人,万一误闯误见了什么,冒失坏了规矩,会影响官人他们的名声。
只能枯坐房中,等官人他们回来。
前段日子困于吸江楼的那份穷极无聊、无以自遣再次涌上心头,她肘撑着桌子,手拖着腮,无精打采地想,就算是一朵花,困在瓶里久了,它也枯败了;一只鸟,困在笼里久了,它也不会再啼鸣。
但凡听见车马声和驿夫的声音,萍萍都会透过纱窗眺一眼,等晚上瞧见林公下马车,她即刻就像打开鸟笼一样推开纱窗,林公后面那辆便是柳蒋二人所乘,蒋望回先下车,柳湛随后,钻出车厢那一刻,明明是他自己余光主动寻去高处,却不察本心,以为是无意扫见窗边佳人。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即刻扬起两侧唇角,漾笑。
下一刹却立马敛去,头也始终低着,好像从始至终不知道萍萍在上面招手。
柳湛踩凳下车时,蒋望回已在旁边站定,觉察动静,抬头仰望。萍萍一开始没看蒋望回,见他抬了头,方才挪目对视,也挥挥手,又给蒋望回打手势,让他提醒柳湛。
蒋望回迟滞须臾,帮萍萍传达:“萍娘子在上面。”
柳湛这才面无表情仰望,萍萍高兴得又挥了两下,而后消失在窗边。
柳湛晓得她是跑下楼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萍萍提裙小跑的样子,他面上不显,依旧板着脸,但在与蒋望回分别,独自跨入庭院后,步子就开始越放越慢,萍萍在开满海棠花的院子里赶上柳湛:“官人。”
他侧身展臂,极其自然将她揽入怀中,查案阻滞的隐忧思虑,甚至这两天因她而起的愤慨焦躁,竟都在这一刻消散,他甚至能无比平和地想,前面那两道立着的蔷薇花架,过几天也该像它底下的海棠一样,开花了。
但这份宁静没有持续多久,柳湛很快恢复成寻常的思深忧远,并暗暗告诫,怀里是个女骗子,而自己只是虚与委蛇。
他脸上又浮现那种最常见的淡笑,缓缓低头看向怀中萍萍,发现她正仰着脑袋望天,便也随之望向苍穹,星繁如砂,看来明天极有可能会落雨。
其实萍萍刚才无意瞥见漫天繁星,立马就想到了要送柳湛的那支簪,继而思及月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然后开始在星辰满布的夜空搜寻皎月。
她半晌不说话,又不正眼瞧柳湛,他按耐不住:“在看什么?”
这天上有什么需要欣赏这么久?
那星簪是惊喜,断不可提前告知,萍萍便只眨着眼睛说最后的:“我在找月亮……”
柳湛轻笑一声:“今夜星多若砂,如何寻得到月?向来是月明星稀——”说到这里话顿住,记起萍萍曾说他是她的月亮,也随即想到那句夜夜流光的情诗。
他猜到她的心思,却不知为何,心里堵着一口气,明知伤人,却偏要说完,“——星亮月暗,星多月无,月亮与星辰几难相伴。”
瞧见萍萍的眸光很明显黯下去,他心里两分痛快,却又生出几丝新的,不曾体味过的别扭。
原来一个人的难熬有这么多种。
萍萍却在这时再次绽放微笑,柳湛瞅着她重打起精神,杏眼亮起光:“官人今天查案很辛苦吧?”
“还好。”柳湛极力维持平淡语气。
见他早出晚归,她很是心疼:“你早点休息,别太操劳。”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狗
*
凌府。
雕花床, 绡金帐,水晶瓶内繁花似锦,龙檀木雕的仙鹤口衔线香, 袅袅正焚。
满室温馨, 唯独坐在轮椅上的小娘子一脸清冷, 她不仅腿残,双目也空洞异于常人。
堂堂嘉勇侯,官家的表外甥凌传道, 竟侍在轮椅旁亲自喂粥, 为了将就女子,全程躬身, 小心翼翼,每一口都要先吹到不烫。
“今日这粥加了干贝,你尝尝,要是嫌咸我再给你重做。”凌传道语气讨好,活脱脱成了个狗奴才,但他的精气神倒是远比那日凉亭下快活,热情洋溢, “还是喜欢昨日小米熬的么?也好, 那个的确好消化些。”
“朱郎中说你已经在一天天好起来, 再过些日子就不用吃流食了。”
“朱郎中致仕前是翰林医官院的正院使, 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看来看去治不好,最后都是去宫里请他, 两、三副药下去,药到病除。”
“你也会好起来的。”
“没好起来前,我也只吃流食, 陪着你。”
凌传道喂一口讲一句,一个劲的自说自话,女子面无表情,若不是张嘴吞咽,两瓣唇在动,俨然就是个木头人。
“早晨下了会雨,若是觉得冷,我把地龙再烧起来?”
女子依然不答他,喂完了,凌传道挥挥手,有婢女进来收走碗勺,他自己仍待在房内,没有要走的意思。
女子冷不丁开口:“我二哥和小环呢?我要见他们。”
凌传道面露惊喜,转瞬却成惶恐:“我不知道他俩在哪,我已经许久没有干涉了,也没有监视,都是他们来找我,予取予求。”他定定对视女子,哪怕女子目不能视,“你信我。”
女子只道:“我要见他俩。”
“好,好,你别生气,我这就通传。”凌传道语气极轻柔,少倾,勾唇角,凄凄一笑:“巧娘,你这算不算肯跟我说话了?”
女子合唇靠着轮椅,恍若石雕。
凌传道抬手,吩咐婢女:“去,喊三娘子来,顺道问下杨提举在不在扬州,在的话,就说夫人即刻想见他。”
半个时辰后,一瘦小漂亮,戴冠子的女娘人还在门外,笑声就传进来:“姐姐,听说你找我?”
轮椅上的小娘子浅绽微笑,看得凌传道瞬间痴了。可她这笑却是对着门外的:“你最近还好吗?”
“好啊。”戴冠女娘往里走,笑吟吟打量轮椅上的小娘子,凌传道打断巧姐姐的双腿,弄瞎她的眼睛,现在却又想她好,世上哪有这么轻易的事情。
戴冠女娘刚走到轮椅旁,就有婢女来报:“帅臣,杨提举去毫州公干,尚未归来。”
戴冠女娘闻言,笑眯眯看向凌传道,凌传道也回盯女娘。
他一脸冷戾,却用温和语气追问身后婢女:“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过几时回来?”
“本月十八日走的,说是巡察茶利,归期未知。”
“哎呀,阿兄,”戴冠女娘插话,“你明知姐姐想杨提举,怎么还放任提举去那么远的地方?”
“与我无关,我不参与,他们茶盐司自己的决定。”凌传道即刻撇清,眼仍紧紧盯着戴冠女娘,戒备紧张。
轮椅上的小娘子右手探出,在空中摸索,戴冠女娘旋即伸手让小娘子握住。
小娘子笑:“就让他去巡察吧。”
“都听姐姐
的。“戴冠女娘绕到轮椅后面,“姐姐,这屋子闷得慌,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好。”
戴冠女娘便推起轮椅,凌传道像只恶犬般紧盯后面,二女移一步他便移一步,但动作极轻,无声无息,但听声音,会误以为他没有尾随。
二女说说笑笑,绕奇石屏风,穿葡萄花架,到园中凤尾竹边停住,远处假山凉亭,脚边一池清塘。
戴冠女娘给盲女描绘水中游鱼,凌传道就在盲女对面站定凝视,不多时一长随翻假山来到凌传道身边,禀道:“帅臣。”
二女同时止声。
凌传道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示意长随同他上到凉亭内,这回不再刻意掩盖脚步声。
“帅臣,今日林中丞去的衙门。”
“戚有恒呢?”凌传道直呼扬州知府大名。
“陪着呢。”
凌传道看向凤尾竹丛,二女嘴唇启合,他听不见,忧心忡忡,同长随摆手:“好了应该不会有事,林元舆如果这几天都在府衙,就不用再来报了。”
凌传道匆匆下山,赶去池塘边,又蹑脚没了声音。
与此同时,扬州府衙,林元舆过了一部分近年卷宗,最近一两年治安颀好,两院的登闻鼓一年半无人敲响,整座扬州城连丢猪这样的小事都不曾发生。
扬州戚知府得意笑道:“我们扬州累世承平。”
林元舆记起来,去年官家曾夸过扬州治理有方,便道:“不仅仅扬州,如今是四海承平,国泰民安。”
“天下所以平者,政平。”诸官会意,也纷纷夸起官家,说盛世阳春,天下大治全因出了位中兴明君,听得柳湛在旁连连自省,他年继位,千万不要被媚官惑心。
既然承平无事,便早早结束,戚知府要再请林元舆吃酒,柳湛瞟一眼蒋望回,蒋望回会意,埋首禀明林元舆:“林公,属下们都是第1回 来扬州,还没逛过,今日散衙早,想自己在城里走走。”
“去吧去吧。”林元舆会意,继而也婉拒戚知府,说自己年纪大,天天吃酒吃不消,先回驿馆去。
柳湛则同蒋望回沿街踱步,走过三、四条街,确认无人尾随,柳湛才道:“我想去守守闻登鼓。”
蒋望回启唇无声,随柳湛去,两人在街对面酒楼要了间包间,隔着漏窗守了两个多时辰,从白天到黑夜,确实无人击鼓,且街上人来人往,十分融洽。
蒋望回眉眼间不由浮现一丝欣慰:“看来真是安居晏然。”
“走吧。”柳湛示意他结账。
二人出酒楼走不过百步,就听见嚎啕痛哭,再看是一家五口,着孝服,持白幡,坐在一户宅院门口大声泣述。
柳蒋二人听了一会,原来他们是隔壁人家,邻居扩建,侵占二尺宅基,拒不拆还。
于是便来静坐。
柳湛与蒋望回对视一眼,蒋望回上前问那穿白戴孝的家主:“老人家,既然如此,怎么不去报官?”
“报官?”一家五口,齐刷刷用听到天大笑话的表情望着蒋望回,周遭围观百姓亦纷纷附和,柳湛和蒋望回这才知道,本地规定,报官原告需提供原被告祖宗十八代户籍和详细生平,且口说无凭,要文牒齐全符合,才予办案。
蒋望回蹙眉:这不故意为难吗?难怪百姓宁愿每日静坐,也不考虑报官。
“老丈,”柳湛启唇,问那家主,“这规矩是一惯如此,还是新拟定的?”
“也不算新吧,都出台两年了。”
“两年也挺新的。”
……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柳湛负手转身,径直往驿馆方向走,蒋望回紧随其后。走出十来步,忽冒出一长随伸臂拦路,柳湛本能扣手,按上袖里剑。
那长随先躬身,而后手指街边酒楼:“二位大人,我家郎君邀二位楼上一叙。”
他称大人不称大官人,蒋望回便以为是本地官吏,想要官场联络,旋即拒道:“承你家大人好意,只是我们才吃过一回酒,已不胜酒力。”
长随依旧挡在面前,掏出一枚铜钱递给柳湛:“大人们误会了,非是联络,我家郎君想请教这枚铜钱是真是假。”
柳湛指捏赝币瞧了瞧,噙笑吩咐蒋望回:“你先回去。”
蒋望回忧心忡忡瞥柳湛,柳湛却已朝长随颔首:“劳烦带路。”
蒋望回见状,不再迟疑,一心赶回驿馆,柳湛独自进入酒楼。
一楼大堂尚且喧嚣,到上面二楼三楼,逐层渐静,长随领去的又是最僻静的包厢,他一立定门口,霎时万籁俱寂。
长随抬臂开门:“大官人,我家郎君在里面。”
柳湛颔首,带笑步入,长随旋即从外面关上门。包厢内里不大,只一桌两椅,上面摆些许酒菜,一素衫青襟,戴垂脚蹼头的小郎君正立于窗前,背对柳湛。
小郎君生得颇矮,才到柳湛肩头,他似乎在望窗外,柳湛噙笑也走近瞧,才发现窗外就是正街,可他方才进酒楼前上眺观察过,并无窗户——做得机巧,包厢内的人能一览街景,窗外的人却窥不见厢内半点。
华灯初上,街上缕缕行行,小郎君转过身与柳湛面对面,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笑问:“大官人可还认得我?”
柳湛淡笑,这做东之人虽着男装,却无喉结,耸胸脯,上回见时她还是一脸浓妆。
柳湛自去案几对面,缓缓坐定:“一场杂剧也好笑,来时无物去时空。”他顿了下,“双双娘子,好久不见。”
“大官人好眼力,好记性。”女子亦笑,提壶为柳湛斟酒,“一壶玉液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酒水哗啦,女子续道:“奴其实不叫双双,家父老嘉勇侯凌遐龄,奴双名小环,家中人称三娘子,大官人也可这般呼唤。”
*
蒋望回赶回驿馆时,天已颇黢,街对面同文馆的店铺都关了门,他抬头一望,就觑见窗后丽影闪动,继而消失。
蒋望回收回目光,跨入驿馆,径直走向林元舆所住客房,却见萍萍小跑下来,正对着他迎了上来。
蒋望回愕然停步,完全没想到她会下楼。
莫不是太心急只瞧了个大概,误以为殿下也回来了?
他如实告知:“萍娘子,你家官人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萍萍点头:“我知道。”
轻轻三字,蒋望回心头一跳。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娘子莫忧
“蒋兄, 之前都是你们和林公一起回来,今天我看林公先回,你再回, 唯独不见官人, 我就心里有些慌……”萍萍说时嗓音轻颤, “官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这样讲,蒋望回反而敢正视她的眼睛了:“怎么会,你官人去办林公额外吩咐的差事, 那事情繁琐, 还未办完。”他移开眼,看向楼梯台阶, “娘子莫忧。”
萍萍吁了口气,褪去忧色。
少倾,蒋望回拱手:“在下还要去向林公回报,先告辞了。”
萍萍点点头:“那我也上楼去了。”
两人各自转身,背道离远,将才走出两步,馆吏就从院中穿来, 气喘吁吁喊:“萍娘子、萍娘子, 且等等!”
萍萍和蒋望回双双驻足。
萍萍笑问:“大人, 找奴什么事?”
“萍娘子你那药——”馆吏奔跑时被墙壁遮挡半边视线, 不知道蒋望回也在旁边。驿馆当差的人,大多记性好,人又精, 上回萍萍顺嘴一句“蒋小官人劝说坚持吃一年”一直挂心。
出于谨慎,馆吏合上双唇。
蒋望回会意,垂眼抬腿, 要继续前行,萍萍也觉出端倪,但她向来坦荡荡,便觉得别人也都坦荡荡,实在想不出来药上面有什么不能听的:“大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蒋望回再次停步。
馆吏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萍娘子,这是你的药吧?”
“是啊。”
当时登记时怕弄混,三包包药的黄纸上都记了个“萍”字。
馆吏深蹙两眉:“你吃了这药后,身子可有好转?”
“好像还好。”
“那可有哪里不适?”
萍萍就是手脚偶尔有些重,但自觉是
中毒针的后遗症,和吃药无关:“也没有。”
没事就好,馆吏松了口气:“我也不懂,是今日药师过来,刚好瞧见这药里有附子,说不能常吃。”
旁听的蒋望回心下一沉,萍萍却仍懵懂:“附子为什么不能常吃?”
“药师说附子大毒,用来治病,轻者三五日,重者十来日便要停,要是日积月累,吃个几十斤,四肢麻痹,肝肾俱损。”
萍萍听完,沉静须臾,缓缓追问:“哪一种是附子?”
还有两包未煎,馆吏带了一包过来,拿出来挑出附子,教萍萍辨认:“就是这种,娘子已经吃多久了?”
萍萍算了下,官人之前一直在帮她抓药煎药,一个半月是有了。前天他还说会继续帮她抓药……
萍萍面上不显,只谢过馆吏,并保证以后一定小心,再不吃了。待馆吏走后,她才问蒋望回:“蒋兄,之前女医开的方子有哪些药,你还记得吗?”
蒋望回不答反问:“你那没有方子吗?那这段时间如何抓药?”
“那张方子一直在官人那里,都是他在帮我煎药。”
蒋望回心下已一片清明,喉头禁不住泛苦想咽,却怕萍萍看出端倪,生生抑下吞咽的冲动:“我记得好像是有附子,只是我不懂,想来他也不懂,”蒋望回眉眼微动,似在认真回忆,“你昏睡时女医好像叮嘱过我,让吃十来天再复诊,现在想来……是不是要换药的意思?”
萍萍茫然:是这样吗?
她当时昏了许久才醒来,浑浑噩噩,现在更记不清了。
蒋望回替主担责,认下过错:“都是我的错,伤害了娘子身体。明日我会请郎中——”
“不用不用,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萍萍打断他,为了证明身体无恙,还在蒋望回眼前转了一圈。
他凝睇分唇。
萍萍笑道:“再说无知者无罪,蒋兄不必介怀。耽搁了这么久,你快去向林公回报吧。”
蒋望回抿唇思忖,终决定回应一笑,还未扬起嘴角,神色就凝住。
蒋望回望向楼梯,萍萍也瞧见了,笑着打招呼:“蒋娘子。”
蒋音和以为萍萍夜夜私会殿下,伤风败俗,气了两个晚上了,终忍不住下来逮人,谁知萍萍却是和自己哥哥私下在一起,蒋音和顿时松了口气,心情转好,又颇玩味。
她步子轻快走到蒋望回身边:“阿兄,久等了,走吧。”
原来蒋娘子要和她哥哥一起回报,萍萍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上楼,蒋望回目送,直至眺望不见,收回目光,才看了一眼一直盯着自己侧脸的妹妹。
他大步流星往林元舆房中走去,蒋音和与之同行,沿途蒋望回面无表情,蒋音和抿嘴偷笑。
眼看快到林公门口,蒋音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四方小盒,塞到蒋望回手上:“帮我把这件东西交给郎君,就说是我给他的。”
蒋望回掂了一下,盒子颇轻,没有锁,只在盖与盒体的接合处贴了一道封条。
“里面是什么?”他严肃发问。
“好东西。”蒋音和做个鬼脸,“哎呀你就放心吧我的好哥哥,帮我一定交到郎君手上。”
片刻沉默后,蒋望回手下木盒,柔声道:“好了,我帮你转交。你快回去歇息,时候不早了。”
“知道啦!”
兄妹分别,蒋音和回房,蒋望回自去知会林元舆。
*
酒楼,包厢。
眼前女子自称是凌传道的妹妹?
柳湛是不大信的,但无所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身份,是或不是,无关紧要。
他内心波澜不惊,却猜测她的心意,演出讶异神色,挑眉瞪眼,甚至流露一丝惊惧。
凌小环睹见柳湛反应,信以为真,凄凄一笑:“巡按很吃惊吧?毕竟天下皆知,我爹爹是一生一双人。”
老嘉侯凌遐龄只娶了一位范氏女,一生不曾纳妾,至死一妻一子,伉俪情深,本朝美谈。
其实柳湛一点也不吃惊,他下江南前特意查过江陵凌氏族谱,凌遐龄登记在册的妻妾只一位,但庶女有三人。
这很正常,莫说勋贵,就是寻常商贾,都十之有九收通房,置外室,甚至行院流连,一不小心弄出庶子女的,都大有人在。
柳湛觉得凌遐龄只是死得早,而人一死就容易被神话。
柳湛微微分唇:“确实,老侯爷贤伉俪和如琴瑟,下官一直以为,就只帅臣一人。”
“连你都这么吃惊,所以难怪我那嫡兄会受刺激,”凌小环垂首勾唇,“他不信人间有真情,然后,”凌小环顿了顿,“伤害了一位深爱他的女人。”
凌小环忆起刚认识巧娘那会,巧娘对凌传道既炙热又无私,可凌传道却觉着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女子,他害怕了,只有对她恶劣些再恶劣些,催眠自己她的感情是假的,他也没有动情,才稍微心安。
讲故事讲究一唱一和,凌小环等着柳湛追问,再继续讲。柳湛却没耐心听表弟的情史,腻腻歪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不想浪费时间,绕回正题:“三娘子说这么多,不怕下官告发么?毕竟——你我可是润州的老相识。”
凌小环一瞬错愕,继而歪头微笑,右手手指在左手掌心轻叩:“那巡按究竟会不会供出我呢?”
柳湛心下一阴,同伙嫌犯才用一个“供”字,他是睥睨审讯的真龙,她是底下待捕的鼠蚁,也配与他平齐?
但柳湛面上却是谦和,微微躬身,放低姿态:“三娘子既然敢背着帅臣设宴,那定是有十足把握,能拿捏下官。”
“唉,怎么能用这么难听的词,我可没想过拿捏巡按,只想诚心实意做笔交易,彼倡此和。”凌小环指那杯中为柳湛斟的酒,因他一口没喝,一直放着,已是满室飘香:“御史台巡按是八品吧?”
柳湛点头,手扶上酒杯。
凌小环肆言无惮:“我可以捧你坐到林公之位。”见柳湛手扶杯迟迟不举,以为他惧,“怎么,巡按不敢,没有这个勇气?”
“当然敢了,”柳湛眨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内满是渴望,“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娘子让长随在楼下拦的可是两个人。”
“唉——”凌小环摆手,“这个当日润州我就瞧出来了,另外一位对你那是马首是瞻,到时候你做中丞,他当个侍御史嘛。”
柳湛齿在合着的唇后轻叩,看来以后微服,要和希颜更谨慎些。他旋一笑:“三娘子肯捧下官,下官求之不得,三生造化,可说了这么多,三娘子自己又有何求呢?”
凌小环笑而不语。
柳湛亦笑:“帅臣待您不薄,又同枝连根,何以至此。”
凌小环暗暗点头,眼前这姓杨的是聪明人,她没挑错:“实不相瞒,我也知道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阿兄现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这样下去,凌家迟早毁在他手上。”
这话柳湛听着有两分耳顺:“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杨某佩服,只是不知道需要我做什么?”
“你过来。”凌小环招手,柳湛只微微倾身,哪知她竟贴到他耳边,柳湛背到身后的那只手顿时按上袖剑。
“你就照我说的,这般……这般……再这般……”凌小环笑嘻嘻吩咐,“这第一件事成了,到时候我就再给你讲讲,我为什么会去唱杂戏。”
柳湛强压着想要后仰离远的冲动,眉眼尽笑:“那到时我一定洗耳恭听。”
他举起酒杯,凌小环见状亦举起,二人隔空一碰,各饮杯中酒。
少倾,柳湛放下酒杯,凌小环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去瞥,见杯见了底,至此刻,才完全放下戒心,觉得此事成了。
……
柳湛跨出酒楼门槛后,立刻深吸数口,吐尽包厢污浊,但袖中藏的那只吸尽酒水的绢帕,直到确定无人尾随后,才随手掷于灰堆中。
这一带茶坊、脚店、酒楼鳞次栉比,没有宵禁
的夜晚,高张灯火,人声鼎沸,丝竹管乐不断从两侧传到街上。
柳湛原打算径直路过,却倏地定足,扭头看向脚边那家店高悬描金的招牌——仙鬓楼。
柳湛转身,走进这家首饰铺。
立马有店小二迎上:“大官人想看点什么?冠子还是宝簪?我们家冠子一绝的。”
柳湛径直朝里走,直走到底,紫檀架格上琉璃罩罩着一支金钗,曲折弯绕仿若流云,而那钗尾嵌缀的一颗宝珠犹如满月,炯炯发光。
柳湛定定凝视。
“大官人好眼力,此乃我们店的镇店之宝,那满月可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白天可能还不显,愈暗愈亮。”
小二说着吹灭左右灯烛,四周骤黯,夜明珠却亮了树被,光芒耀眼,不仅照亮架格,还映得天花板波光粼粼,好似投射一汪星河。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既结夫妻,生死与共。……
*
柳湛走后, 凌小环仍继续待在包厢里。
她个头矮,臂膀也不长,索性站起来走到桌对面坐下, 捏着柳湛饮过的酒杯杯脚, 晃了四、五下, 还剩一、两滴,不打紧。
凌小环笑嘻嘻再去拿壶,摸到机关——这酒壶其实是鸳鸯壶, 内藏乾坤, 分阴阳两半,一半盛着毒酒, 一半无毒,中间隔断,但从同一个壶嘴出水,通过机关改变匣口。
她刚才给自己斟的是无毒的,给柳湛斟的毒酒,但却不是立即毙命的毒药,无色无异味, 人浑然不察饮下, 要等半月到一月, 毒浸遍骨血后, 才会发作衰歇。
凌小环估摸算了,到那时这个杨巡按差不多用完,也该死了。
她指腹挪动, 轻扒机关,调到无毒那边,自斟自酌。
许久, 之前给柳湛领路的长随入内,冲凌小环摇头:“三娘子,刑狱司的节级押司都问遍了,那人再没来买过凶。”
凌小环扬眉入鬓,长随会意,继续道:“其它的,衙门,常平,能问的都问过了,都不见那书生现身。”
凌小环双唇轻弹,似叹似啧,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可惜,本来还想邀请他,把扬州这趟水搅得更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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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归人。
柳湛将一拐入这条街,就朝斜对面的驿馆眺去,果然瞧见倩影闪过。
他晓得萍萍下楼来迎,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三步并做两步,过街跨进驿馆。
萍萍提裙下楼,还剩几级台阶,眺见柳湛,直接笑着跳下,一下跃过三级台阶。
“唉,慢些!”柳湛快跑两步,扶住落地的萍萍。今天他心情好,不自觉带笑,亦短暂忘却那些骗来骗去的糟心事:“怎么还没睡?”
“怎么回这么晚?”萍萍几乎同时出声。
“事多。”
“我在等你。”
两人各答各的,声音再次交叠到一起。
萍萍咬唇闭紧,下回让官人先说。
柳湛盯她发笑,抬手摸了摸萍萍脑袋:“好了,现在人见到了,快去睡吧。”
“我说个事,说完就去睡。”
柳湛见萍萍一脸严肃,心知是正事,随即顾忌隔墙有耳,正好二人所伫之处,靠近与庭院交接的拱门,是个风口,柳湛便扶了下萍萍胳膊:“有风,先回房再说。”
夜风从两侧涡入,吹在萍萍身上,凉爽却不寒冷。过了端午送寒衣,现在的风不用避的。
但她晓得官人是关心她,为她好,所以没有驳他的面子,反而笑着点头:“好。”
她随他穿庭院,过长廊,走道渐变狭窄,两个人并排可能会有些挤,萍萍便慢慢落到柳湛身后。
两、三步,柳湛回头。
三、四步,他又后望,好像身后长了条小尾巴。
不要做尾巴,柳湛停下脚步,反手去牵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并排。
“会不会有点挤?”萍萍缩肩膀。
柳湛把手挪到她腰间,紧紧箍着,身贴着身:“这样就不挤了。”
萍萍一个不容易红脸的人这会也红了,但身上依旧跟他贴得紧紧的,柳湛瞥一眼,被传染,耳根微热。
两个人到了房中才分开,柳湛掀袍坐下,笑道:“说吧,什么事。”
萍萍是第1回 进他的客房,环视一圈,什么都想记住。
她在柳湛身边坐下,柳湛笑着就要抬手揽,忽听萍萍认认真真告知:“今天馆吏大人和我说,女医开的药不能长期吃。”
柳湛臂倏一滞,萍萍不察,续道:“因为里面的附子是有毒的。”她低头捶手,“得亏馆吏发现及时,我才没有受到伤害,真要好好谢谢他。”
说到这萍萍觉得自己福气大,老天保佑,总能逢凶化吉。
她不自觉笑了下。
“既然有毒,那女医为何还给你用?”
萍萍一听柳湛问,就不假思索抬首望向他,等她觉出他声音阴恻愤怒,不同往常时,已经完全对上了柳湛不知何时变得幽冷深邃,带几分狠劲的眼睛。
萍萍脸上笑意本能敛去。
柳湛紧紧锁住萍萍双眸。
她突然有些怕,恍觉他审问自己,又像透过她问罪女医。
萍萍连忙帮女医辩护:“那砒霜还能入药呢,附子大毒,非用必小,吃几副是治病,吃几十斤才是杀人。”她怕柳湛又多问责一人,隐去蒋望回不提,“而且当时女医叮嘱过我,吃几天就要记得去找她复诊换药,是我自己忘了。”
刹那间,就像雨过天晴,柳湛的表情突然变得极柔和,满目自责:“没想到我竟在做刽子手——”
“千万别这么说!”萍萍打断他并握住他的手,“你也不知情呀,我跟你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想以后大家都注意点,遇到方子里有附子的,要特别小心。”
柳湛移眸,在她脸上来回扫了两趟,沉声道:“嗯,不吃。”
萍萍歪头靠到他身上,柳湛旋即揽住,两人谁也没说话,十分静谧,只听得见萍萍的呼吸声。良久,她低轻像在自说自话:“而且我愿意把性命交到你手上。”
既结夫妻,当作生死之交。
轻轻飘进柳湛耳中,他想,好话人人会说,但世上哪真有这么至诚的人。
柳湛移目远眺,只作未闻。
萍萍又同他说了些旁的话,小儿女亲昵,道过晚安后两两分别。柳湛只在门口目送,萍萍身影刚消失不久,蒋望回就出现在门外。
柳湛眺一眼,转身负手跨进客房,蒋望回跟着,带上门,而后才禀报:“林公那边属下已俱交待,明日会去府衙查清,早日重拟报官流程。”
柳湛颔首:“你随我去找林公,还有个事也要交待。”
他说着就准备推门,蒋望回在旁道:“这个点林公恐怕睡了。”
“叫他醒来。”柳湛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推开房门。皆在同一层,无需上下,二人不一会便至林元舆门外,耳力皆好,能听见房内鼾声。
柳湛觑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会意,上手叩门,一回两回,逐次加重,仍无人应声。蒋望回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重重拍门,却又觉失仪,明明除了柳湛没人围观,他却头垂得极低。
良久,林元舆怒气冲天的声音传来:“谁呀?”
蒋望回正欲开口,柳湛先声道:“是我。”
里面没了怒声,接着就听咚一闷响,许是林元舆撞了桌角,他开门还没全开,就已谦和发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蒋望回因为拍门的缘故,先柳湛几刹眺见林元舆全貌,鹤发披散,官袍搭在背上,还捂着膝盖,分外苍老。蒋望回有些于心不忍,但转念又想,自己祖父像林元舆这般年纪时,仍统兵戍边,能拉满弓。
“请恕下官鲁莽,打搅林公歇息,实是有一事不得不禀。”柳湛先装样子,鞠躬行礼,蒋望回收敛心神,也跟着躬身。
“不打搅不打搅,事急从权,理当如此。”林元舆边扶边让,“快进来讲。”
柳湛进门,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就说杨廉案走了一名嫌犯,恐逃来扬州,全城张贴搜捕,将杨廉的人像并罪状一并贴在旁边。”
林元舆不解:
“杨廉已经斩了呀?”
问完他自己意识到了,杨廉案虽然轰动官场,但传没传进百姓家?
他这几天不是吃酒坐席,就是回驿馆早睡,不曾实地走访过,于是不敢再多言,只应好:“好,好,老夫这就去办。”
柳湛旋起嘴角,柔声带笑:“更深露重,林公辛苦。”又道,“我们稍候便来协助林公。”
林元舆忙道:“不用劳烦郎君,就两三句的事,老夫自己就能吩咐。”
柳湛继续坚持,林元舆推却,如此两、三来回,柳湛好意难却,不得不和蒋望回一道告辞,回去歇息。林元舆口中说着“郎君慢行”,纵然上下眼皮打架,也仍送到门口。
柳蒋二人回到柳湛房内,才继续私语。蒋望回问柳湛:“郎君后来见了什么人?是那人让您贴告示的么?”
“是。”柳湛先答后一个问题,再答前面,“就是我们之前在瓦子见的那个双双娘子。”
“她?”蒋望回脑中瞬闪双双逃脱情形,又想她许是向萍萍射暗针的凶手,不由喉头一紧,“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身份未明,但应该和凌传道有怨。”
听柳湛这般答,蒋望回即知郎君尚未完全摸清,便不再追问。
柳湛抬手放于桌上,反而自己说道:“她今日在酒楼一说,我仔细回忆,的确没在民间听到过议论杨廉。”柳湛促眸看蒋望回,“这可能是此案的突破口,我猜凌传道在隐瞒杨廉的死讯。”
至于怕谁听到,恐怕就是三娘子提到的,那位被辜负的佳人。
看来还得继续听儿女情恨,柳湛想到这捏了下眉心。
“郎君。”蒋望回突然掏出个四方小盒,呈递柳湛。
柳湛只瞧一眼,随即接过:“什么东西?”
似嗅到龙涎香。
“属下也不知道,是音和托属下转交给您的。”
柳湛手顿了下。蒋望回看在眼里,嚅唇涩道:“倘若盒中之物冒犯,便是属下教导无方,一己担责。郎君……只管退还。”
柳湛心道要真觉得冒犯,就不该递到他眼前,面上却笑:“这话讲重了,小孩子许是觅着了什么稀奇玩意,也是她一片心意。”
说着将方盒揣入怀中。
待蒋望回走后,柳湛才重拿出来,忌惮蒋音和被人利用,盒内或埋机关,他将开口那一侧对外,用剑挑开封条,小心谨慎,等了一会,才去细看。
竟是一只绣着并蒂莲的素白锦囊,莲叶田田,莲花正红,根茎连成一根,相依相携。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你答应过我的……”……
柳湛顿时泛起一股恶心, 连盒带香囊一并丢进抽屉,再不看第二眼。
等离开扬州,自有馆吏收拾这类没带走的物拾, 丢进灰堆烧掉。
是夜, 杨廉的告示转瞬贴满扬州城。
街头巷尾纷纷在传, 原来那天码头放烟花迎接的大官不仅仅是来巡察,还是来抓人的。
之前城里的杨廉杨大人,竟然造。假犯私, 已经被砍头了。
听隔壁润州人说啊, 那脑袋斩下来弹了一下就稳稳落地,都不带滚的。
……
纷纷扰扰, 仅仅一、两日就传进凌传道府中。
“帅臣饶命,帅臣饶命!”三名女使匍匐跪地,不住磕头,不远处躺着一具女尸,凌传道垂着长剑,剑锋犹在滴血。
他闭着眼:“这府里再听见谁嚼舌根,都杖杀了。”
“奴婢不敢, 不敢再说了。”
凌传道挥剑, 仍将三女使逐一捅死。
他浑身发抖, 怎么办, 杨廉的死讯传开来了。
他知道有人在做鬼,极可能是三娘,传召三娘, 三娘也不来。
已派遣人手知会府衙和刑狱,试图撤下告示,封堵民口, 可结果不尽人意,他晓得自己应该亲自出去走一趟,可是不敢呐,万一他走以后,别人趁机把杨廉的死讯透露给巧娘,怎么办?
毕竟她曾咒誓,杨廉三娘若死,自己也再无生意。
亦或者,他不在,巧娘又逃了呢?
试过了,没有她的日子他一天也忍不了。
凌传道也不敢拿铁链子锁巧娘,强迫她,因为她是做得出来咬舌自尽的。
他持剑的手不住抖动,不管哪一种假设,都不能再失去她。
凌传道收剑更衣,确认身上没有残留血腥味后,才回房中继续守着巧娘。
*
艳阳高照好晴日,但因为天气偏热,街上行人反比前些日子少。
凌小环着彩绘描金的白罗衫,内搭枣红抹胸,手拿一柄不及巴掌大的小金扇,边摇边笑:“这几天衙门门前不分昼夜排长队,听说那闻登鼓都敲烂了两张皮,巡按大人竟还敢堂而皇之,优哉游哉地逛街?”
“清官清官,便是清闲做官。”柳湛着了件薄些的荼白圆领袍,与她并肩,负手伴行,笑若春风:“而且三娘约我,我不敢不来。”
凌小环闻言噗嗤笑出一声,金扇摇得更勤。
柳湛续道:“倒是三娘您,公然与下官同行,不怕帅臣瞧见?”
凌小环心道怕什么呀,凌传道如今就是个缩头乌龟,天天守着巧娘,担惊受怕。
他传她两回她都没去,还不是不敢杀她。
凌小环另起话题,敷衍过去:“哎呀今日这天热的,我出门都懒得穿男装了,薄薄一件,”她手在身前竖着比划道弧线,“任谁都能看出来。”
柳湛笑着瞟了凌小环一眼,收回目光。
二人再慢行两、三步,柳湛笑道:“三娘子不是说,今日要给下官讲杂戏么?”
凌小环意味深长注视柳湛,而后笑起来:“是呀,这就讲。巡按大人总只愿听自己想听的。”
柳湛噙笑不语。
凌小环边走边道:“我唱杂戏,是因为我娘从前就是瓦舍里唱杂戏的。她有位义结金兰的姐妹,一样唱戏,论起来我该叫声姨……”
数十条街间隔,同文馆商铺内,萍萍今日收到润州寄来的当票,赶上星簪交付,便来柜台交尾款,取簪子。
可真漂亮,她捏着簪子,辗转地瞧,发现有一颗金星上落有浮灰,立马拿出绢帕仔细擦拭。
番商在旁瞧着,禁不住感叹:“娘子好生爱惜。”
萍萍挺胸:“这可是要送给我官人的。”
“你官人要过生辰了吗?还是娘子家中有别的喜事,春闱?”
萍萍摇头:“这不是贺礼,是官人先前送过一支,我想回礼。”
番商闻言点头,有来有往夫妻更易长久,萍萍却被生辰提点,想起来蒋望回的生辰礼还没准备。
正好在杂货铺,她就去询价之前那把惊艳到她的象牙折扇。
竟然要几百两,把她身上钱掏空都不够。
萍萍又问了几件小些、粗糙些的象牙物价,价格亦咂舌。
她笑着放下象牙摆件,抬腿要走,说再看看。
象牙番商瞧出她买不起,却没有鄙夷,毕竟人皆有难:“娘子究竟想买个什么价钱的呢?”
“十两以内吧……”
“送男送女?”
“男的。”
“我们家恐怕没有,”番商给萍萍指别的柜台:“娘子去瞧瞧那边卖剑穗的,或者那家卖发簪?”
萍萍顺着望去,正是自己订簪子的柜台。
“或者娘子买点香料,给他绣个香囊、荷包,花不了多少钱,心意却足够。”
萍萍摇头:“老丈说的香囊穗子发簪,皆是贴身之物,只能送胞亲或者夫君,我要送生辰礼的这位,只是朋友,不能太过亲密。”
番商点头,挺赞许她拧得清:“那就只能买些字画、砚台,或者茶叶之类了。我们这里没有,娘子要到城中去寻。”
“多谢老丈提点,我这就去。”萍萍谢过番商,就往城里去。
她前些天都窝在驿馆里,还是第一回逛扬州,走了半个时辰,发现扬州处处是桥,洗马桥、次南桥,下了南阿师桥又到周家桥。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没寻着,倒是有不少卖字画的,亮眼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拿不出手。
天气热,萍萍浑身是汗,口舌发
干,便去街边买饮子解渴,她爱绿豆水,但润州人爱卤梅水,卖绿豆水的不多。扬州人却和萍萍一个口味,每家香饮子摊都有绿豆水,还便宜,才两文。
这天卖的都是冰雪饮子,极凉,一口气吞不了,她咽一大口,喉咙慢慢蠕动,瞧着街对面,另一只手拿帕子擦汗。
对面缓缓传来吹笛声。
并不婉约,反而雄浑清亮,可裂山河,包括萍萍在内,许多行人驻足聆听。
但周遭屋檐上的雀鸟却尽数吓跑了。
一曲终了,许多人喝彩鼓掌,萍萍也喝完了绿豆水,还了碗后,过街一探究竟。
原来对街是家卖笛子的商铺,名唤落梅斋。
的确是好笛,不然吹不出这声,但她不晓得蒋望回会不会吹笛,显然不能买作贺礼。萍萍没有跨入斋门,而是侧身沿着这条街继续寻觅。
刚走过店铺,就瞥见和邻家间隔的小道上支着一架秋千,杆上缠着几根藤作装饰。
忽然漫天席地的悲恸朝萍萍袭来,她根本抗拒不了。
萍萍不仅笑容消失殆尽,腿也变得铅沉,却仍情不自禁一步步挪向这架低矮的,只能坐不能站的秋千,坐到画板上。
她低头,掌心细细抚过画板,又摸麻绳,想触及秋千的每一部分。强烈的熟悉让她笃定自己在这荡过秋千,还不止一次。
但是记不起了,是和官人一起荡的吗?
目前为止,萍萍想起来的三十余件回忆里都有官人,她却隐隐觉得,这秋千是属于她自己的,与官人无关的记忆。
这无疑新奇且令人激动,萍萍却仍被巨大的哀恸笼罩,她像秋千对面,墙缝里的那块石头,讲不出来话。
明明无比伤心,却完全哭不出来。
她在秋千上坐了足足一刻钟,心情才稍微好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起身,继续去寻文房四宝,落梅斋楼上,裴改之攥着竹笛,视线随着萍萍身影缓移。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人,满城打探他的消息,裴改之忌惮不敢再出手,只能这般痴痴凝望。
裴改之身后,店小二直翻白眼,这人进来就说自己随便逛逛,不用推荐,然后站在这张漏窗边一伫刻把钟,一排笛子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他哪里是挑笛,分明为了偷窥窗外那位小娘子。
小二忍无可忍,大声询问:“大官人可是相中了这支?”
裴改之心里一慌,本能背身,担心萍萍听见声音瞧见他,又避如蛇蝎。
“大官人相中了吗?”店小二追着问。
裴改之压低声音:“嗯,帮我包起来。”
“大官人眼光好啊,这支紫竹的纹路老……”
裴改之不会吹笛,压根不关心,小二的叨叨在他耳中就如蚊子嗡嗡,只想赶紧结账出门,继续尾随萍萍。
裴改之中指扣到食指上,些许焦灼,小二要再包慢点,只怕出门就瞧不见她了。
萍萍的确离开了这条街。
前面三岔口,她随便挑的右道,挨个仰望店铺招牌,终于见着家松墨轩,进去问砚台,有一背面铭有扬州十景的方砚,纹理润泽,八两的价钱也可以承受,她兴高采烈让店主人包好,然后就瞧见柳湛和一貌美少女边说边笑,打门前经过。
萍萍血瞬倒流,笑容凝固脸上。
柳湛正听凌小环说旧事。凌小环她娘是润州瓦舍里唱杂戏出身,二十年前名动一时,但凡开唱,座无虚席。
某一日有位大人包场,她在戏台上见到宴请的贵客,荆湖调任来的,爱听杂戏的忠勇侯凌小侯爷。
她只卖艺不卖身,侯爷爱妻如命,洁身自好,二人就是喝喝酒,聊聊戏,知音相吸。但侯夫人却不信,三番两次从侯府直闹到瓦舍,侯爷很丢面子。
再后来,不晓得又发生什么事,夫人伤了侯爷的心,他常来小环她娘这买醉诉苦,有一夜两人都醉了,不小心结了露水情缘。
就是这一夜,有了凌小环。
侯爷一直把她们母女俩养在外面,直到侯夫人去世,滴血验过亲,才将凌小环接回侯府,认祖归宗。
凌小环娘在瓦舍时,有一结义金兰的小姐妹,也是唱戏的,生下个女儿,便是巧娘。
巧娘没小环命好,生父不详,但她娘运气不错,没几年被杨大人相中,娶回家做第六房小妾,后诞一子,便是杨廉。
小巧娘瓦舍里游荡,吃百家饭,凌小环她娘不忍心,便收容了巧娘,当干女儿养在身边。
“巧娘她亲生母亲去世前,叮嘱她要照顾好弟弟,说是她在这世上唯余的亲人。”凌小环边走边摇头,“巧娘死脑筋,竟真对那杨廉掏心掏肺,呵,几十年没见过两次面。”
柳湛含笑倾听,余光习惯环扫,冷不丁瞥见松墨轩内萍萍,心骤一紧。
他没有控制住变了脸色。
幸好凌小环低头嗤笑,没有瞧见,柳湛赶紧恢复笑意,但一颗心仍砰砰乱跳,也不知自己怎么这么不淡定。他迈开腿往前跨了两大步,试图将凌小环引开,远离松墨轩,却又担心自己走太快引起怀疑,只能不紧不慢,心急如焚。
凌小环走的靠近街边这侧,柳湛靠路,她一抬头,他怕她眺松墨轩,旋即出声:“所以杨廉对巧娘并无姊弟之谊,只不过借她攀附帅臣,肆意妄为。”
凌小环盯着柳湛,暗暗吃惊:这杨巡按怎么了?之前从不说破的。
她打量柳湛眼唇,可惜了,颜色独绝,相处久却发现也是蠢人。
还好毒了。
认定柳湛必死无疑,凌小环索性答他:“是啊,早前巧娘带我见杨廉,只一面,我就看出他是个贪得无厌的,后来我扮双双,他竟没认出我。”凌小环想想杨廉、凌传道,又瞥柳湛,也许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蠢货,“巧娘自觉与杨廉相护倚靠,他死了她也不活,杨廉就借着这一点要挟阿兄,阿兄便对他一纵再纵……”
二人已远离松墨轩,柳湛暗松口气,对凌小环的叨叨也敷衍起来,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她对自己的父亲老忠勇侯,言语间颇为崇拜,对侯夫人和凌传道则颇有微词,直言母子俩都作天作地。
看来凌小环和她娘虽然伏低做小,却不是真的善解人意。
柳湛正笑,忽心又一沉,莫名笃定萍萍跟来身后了。他笑道:“三娘所言极是。”微微侧首似对视凌小环,实则余光窥后,唉,萍萍果然在后面。他只能赶紧收回目光,看起来好像一直在笑睇凌小环。
“所以我教你的第二步,记得去做。”
“三娘且请放心。”柳湛旋即接话,免叫凌小环起疑,“只是不知这回事成后,三娘又要给我讲什么新故事呢?”
柳湛反剪在背后的手攥拳,比眼下危险百倍千倍都能不动声色经历,现在手心却出了汗。
“怎么能现在就告诉你,”凌小环莞尔,“我要卖个关子。”
到时候他都死了,用不着再听故事。
“三娘这可是勾着我了。”柳湛应付,凤眼一笑就特别潋滟,反把凌小环勾得一怔。
她赶紧告诫自己,眼前这是个草包、死人。
凌小环也不想继续再待下去,与柳湛心思撞到一处,两人假意热络,又虚与委蛇三、四来回,才分道扬镳。
此时距离驿馆仅剩三条街,柳湛担心凌小环的人跟踪,不敢与萍萍相认,只独自往驿馆走,时不时余光窥视,她一直跟在后面。
柳湛刻意压着步子,既不会太慢离萍萍太近,被人瞧出端倪,也不会太快丢下她,怕她不安全。
直到快踏进驿馆时,萍萍才喊:“官人。”
柳湛咬咬牙,先跨进门里,走一步半,才回头吃惊道:“你怎么在这?刚才出去了么?”
萍萍静静望着他,其实她已经跟了很久了。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看见你和一位小娘子同路。”因为柳湛一直在往后退,萍萍也追着他跨进驿馆,“是你在扬州的朋友吗?”
驿馆有人往来,柳湛抿唇穿庭院,争取早点回房:“算不上吧。”
“可是……”萍萍欲言又止。
他不想再聊这,另起话题,转身笑问萍萍:“你今
天出了门?去哪了?”
柳湛目光扫向萍萍手里揣着礼盒,他亲眼瞧见她在松墨轩包了一方砚台。
是送他的吗?
柳湛暗喜,等萍萍送礼,萍萍却继续道:“可是就是她领我上的焦山,射暗器的也是她,我记得那双眼睛!”
“官人,信我。”
柳湛抿唇蹙眉,淡道:“我知道。”
他些许不悦:不然自己街上缘何那般紧张?就是怕三娘再次见到萍萍。
“那你还同她谈笑风生?”萍萍声音发抖,“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报仇。”
她的阿湛不是这样的,记忆里阿湛永远嫉恶如仇。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鸡同鸭讲
柳湛顿了下脚步, 余光环扫周遭:“回房再讲。”
萍萍竟真跟着回到柳湛房中。
柳湛回身坐下,见萍萍依旧愣怔盯着他,眼睛一动不动, 手还攥拳, 这人还费解兼愤慨呢, 他有些气笑,又想她还真是藏不住事,心里想一, 脸上不会显露二。
柳湛伸手拿桌上自己用的银盏, 先看一眼,确认没有被调换, 才斟茶水:“我当然记得答应过什么,但眼下要彻查案子,须先与她化敌为友,至少面上瞧着,要像朋友,”他亲自斟茶推到她面前,“来, 喝点水。”
待萍萍饮下, 他才续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报仇不急一时。”
相信她能理解, 不要再做跟踪之事,他亦担心自己再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还会失常发挥。
柳湛没再对视萍萍, 而是眺向门外,他已察觉熟悉的,蒋望回的脚步声。
未免称谓露馅, 蒋望回将一敲门,还未开口,柳湛就在门内允道:“进来。”
林元舆连日升堂问审,终于草列了一页凌传道怠政檄文,蒋望回今晚拿回来给柳湛瞧,若是可以,将尽快补全成文书。
蒋望回推门启唇,手也摸向怀中,就要递呈,却乍见萍萍,话急噎住,手倏僵滞。
蒋望回望着萍萍的脸。
萍萍却没有对视蒋望回,仍一眨不眨注视柳湛。虽然听懂了官人的话,也清楚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她不该再纠结,但就是觉得阿湛讲不出“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话。
她的少年风风火火,直来直去,恩怨分明,痛快肆意。
看见地痞调。戏女子,他忍不了,马上跃下,当街一个暴踢,哪怕地痞坚称女子是行院而非良家,官人仍将地痞痛揍:“管她是什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他还因为忍不了,当面戳穿一群人的恶行,那群人恼羞成怒,刀剑相向,官人一人迎敌,招招不乱,直到歹人趁机偷袭萍萍,他才失却方寸,折返回护,腹上挨了一刀。
这些都是萍萍刻骨铭心的回忆,她甚至清楚呀记得,那时候他还没有簪发,仅用一条与发同色的墨带束起,打斗时拳脚猎猎生风,发带飘呀飘,就飘进她心里。
屋内两人沉默各望,引得柳湛也随蒋望回目光回瞟萍萍,她仍呆呆愣愣,眸子里似乎还有些许难过和委屈。柳湛眉尾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已经耐下性子解释过了,她还要怎样?
女人不能太惯着,得让她自己反省,柳湛板起脸下令:“萍萍,你先出去,我同希颜有公事要商议。”
等萍萍应声站起,要出门时,他却又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和气叮嘱:“天黑,回去路上小心。”
萍萍心旋即变软,忍不住也关切柳湛:“你也是,早点歇息。”
蒋望回合唇注视二人交谈,默道:殿下对萍娘子竟也是恩威并施。
萍萍回房,将一进门,蒋音和就从她那半边拱门后探出脑袋,萍萍本能回以一笑,招呼道:“蒋娘子,你还没睡呢?”
蒋音和不答,埋下脑袋,匆匆出门。
萍萍扭着脖子跟着望,天色已黑,不知道蒋娘子去哪里?做什么?
她仍念着官人的变化,没太多心思琢磨旁人,收回目光,回自己那侧厢房,钻进拱门,坐下了,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把星簪送给柳湛。
完全忘了这事。
她打开簪盒重新检查一遍,确认完好,便打算收起来明日再给柳湛。拉开抽屉,就瞥见另外一只檀木盒,里面躺着他送她的月钗。
瞥着瞥着,她的心就像硬冰慢慢化成水,会不会是官人这六年历尽磨难,吃了太多亏,受了太多苦,才磨平锐气,性情大变?
这么一想她心揪痛,又觉自己太不通人情,叹了口气,拾起钗盒,打开,原本是想拿出月钗再瞧上一眼,哪知钗刚离盒,尾缀那颗琉璃月就碎了,裂成两半散落在盒子里。
萍萍攥着钗头,心内骤慌,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先是内疚懊恼,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坏了!
少倾,却觉不对,她仅是轻轻拿起,之前数回一样轻拿轻放,还曾戴在头上跑跳过一晚,都好好的。她每一次放回盒里都会检查,这琉璃工艺精良,莫说裂痕,连气泡都没有。
萍萍先上手摸,两半的裂痕处手感不大对劲,急忙点上灯对着光照,发现裂痕上遗留着半滴水大小,贴花钿用的呵胶。
有人偷拿过月钗,还打碎了,然后黏上胶悄悄放回盒子里,但琉璃到底不是珍珠和鱼媚子,粘不起来,她一拿,就碎回原形。
蒋音和。
萍萍心里旋即冒出一个人选,除了自己和官人,就只有蒋音和比戴过月钗。
又想起方才她一回来,蒋音和就埋头匆匆下楼,有几分像在刻意回避。萍萍掏出帕子包好碎掉的月钗,塞进袖袋,出门去寻蒋音和。
这层楼找不见。
再找二楼。
再找底层,想着她是不是去找她阿兄了?询问馆驿哪间是蒋望回客房,叩门良久,无人应声。后厨、公厨皆寻一圈,萍萍总把人往好处想,蒋娘子是不是偷戴不小心摔了,心虚以为会粘好,这会出门是想买一支一模一样的钗赔给她?
但蒋音和偷戴这一点,肯定是不对的。
到底是柳湛送的礼物,便想同他商议,萍萍去找柳湛,人在房外就听得男女絮语,“阿兄”、“生辰”等等模糊言语,她起手叩门,唤了官人。少倾柳湛允她进来。
萍萍一开门,蒋家兄妹俩皆在房中,齐齐投来目光。
原来音和在这里,那就先不慌和官人讲,萍萍顾忌蒋音和颜面,靠近她轻轻询问:“蒋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她晓得蒋音和不喜欢拉扯,没有上手,只笑,“我找你有事。”
蒋音和看看哥哥,低嗯一声,随萍萍出门,见她一直往远处走,蒋音和皱眉:“什么事?就在这说。”
萍萍停步,回望,离客房仅四、五步路,官人他们听不到吧?
她尽量小声:“那支发钗是你摔坏的吗?”
“你什么意思?”蒋音和提高嗓门。
有个不认识的住客过庭院,闻声立马朝这边瞅了一眼,萍萍不想打扰别人,声音压得更低:“蒋娘子,你莫激动。是这样,我刚才回去,发现我那支琉璃月钗碎裂了。”
“所以你怀疑到我头上?”蒋音和依旧大声。
萍萍左右张望,再无行人,蒋娘子这般理直气壮,自己要是再小声,反而显得自己像贼。
于是萍萍不再压低,就用正常声音道:“那支钗只有你试戴过。”
“呵——”蒋音和冷笑扬眉,“你自己失手摔碎的,怪我?”
“究竟怎么回事?”蒋望回正颜厉色推开门。他还没瞥过来蒋音和就上前告状,“萍娘子自己的琉璃钗摔碎了怪到我头上,就因为我和她同住,就活该受这不白之冤!”
“我没有摔碎,”萍萍咬定,“我每一次动钗子都会仔细检查,今天刚一拿起来就是碎的。”
“‘彩云易碎琉璃脆
‘,琉璃本就是易碎物,你戴得久,没准早有裂痕,刚巧今日崩碎!”
“裂痕上有黏粘痕迹,”萍萍掏出帕子包的月钗,“有人摔碎以后用呵胶粘过一道,而且……”她原先对视蒋音和,这会转望柳湛,呢喃,“我根本舍不得戴。”
月钗亦往柳湛面前递。
柳湛神色淡淡,萍萍觉得这一霎他好像庭院里的草木,对上了眼,却没有互通心意。他很快别首,没有接钗,反而轻笑:“一支钗子而已,碎了就碎了。”
今晚蒋音和主动送她哥的生辰礼物,眼神表情,柳湛就觉得不对,方才叫囔,更是欲盖弥彰,十分拙劣,但他不愿同蒋家撕破脸皮,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柳湛促眸看向萍萍:“别闹了,没有确凿证据,不要攀咬音和。”
萍萍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异常陌生。
陌生到她讲不出话。
“哼,就是——无缘无故栽赃到我头上,”蒋音和挑眼,“真是今天出门前没看黄历!”
“你少说两句!”蒋望回垂首拉住蒋音和,萍萍随声音定定望去,蒋音和瞪了哥哥一眼,接着就委屈巴巴看向柳湛,眸子里波光流连,有什么东西似泉往外涌,掩都掩不住。
萍萍心一沉,这和她刚才看自己哥哥的眼神截然不同,这、这是看向心爱之人的眼神。
萍萍忽然喘不上气。
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回的房间,蒋音和倒是一回来就囔囔不愿再和这种人同住,闹着要搬出去。
萍萍一句话没说。
搬家时有馆吏帮忙,闺房物蒋音和都不假人手,有一趟萍萍瞧她端着竹篮,里面绷子剪子,针线俱在,但已无一只香囊。
等蒋音和搬完,这层楼归于安静,萍萍即刻下楼。穿庭院,过长廊,她已经熟到闭着眼就能走,不知道具体时辰,反正天色漆黑,照亮的灯笼孤寂高挂。
萍萍叩门。
柳湛睡眠极浅,早知晓来人,阖眼慢问:“谁?”
“是我。”
他起身披衣,掌灯开门:“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萍萍不说话,就着柳湛手上这点光亮先翻衣架,接着挨个抽屉打开。柳湛皱眉,谁敢这样抄太子的家?也就是她。他心知方才驳了萍萍的面子,她不痛快,允她发泄一下。
柳湛跟在萍萍身后掌灯,眼看她快翻光整间客房,他正准备提醒她适可而止,萍萍从抽屉里拧出个并蒂莲香囊。
她手抖得厉害,香囊亦剧烈晃荡,莲似被风吹雨打。
“你竟然收了她的香囊?”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夜里的凉气从地里钻出来,爬上她的脚,如藤缠绕往上,一直凉到心里。
柳湛垂眸,这香囊和月钗一样,他尚未登基,不能失却蒋家。
“我说了大局为重。”只能让她暂且忍耐下,柳湛手往袖袋中掏,“要实在不喜欢,把它烧了呗。”
“官人,你收了蒋娘子的香囊。”萍萍重复道,语气和眼眸已尽染上愤慨,胸脯不住起伏。
柳湛掏袖袋的手顿住,收回垂下。他不明白萍萍为何如此激动,区区一个香囊,他又不会带走,再说在他心里她和蒋音和云泥之别,他只有一个她。
三更半天,翻箱倒柜,厉声质问,弄得他像是什么负心汉,她骗他勾搭他,他还没说什么呢,柳湛也委屈:“你天天说要与我同生共死,什么愿意把性命交到我手上,结果连这点小事也容不得?”
说时他眼睁睁瞧着萍萍眼眶渐变湿润,又有点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自己的话是几分说重。
柳湛旋起嘴角,放柔声音,抬手轻揽萍萍肩头:“好了好了,你来关心我就好,关心别人的香囊做什么?”
萍萍眼前湿润模糊,已看不清柳湛这个人,只一个模糊轮廓。这回打一棒再给个枣对她没用了,她摸上肩头,一根根掰开柳湛手指,调头出门。
柳湛还是第1回 热脸贴冷屁。股,启唇欲言又止,最终站定,一步不追。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约莫辰时一刻, 太阳斜晒,有人叩响萍萍房门。
她以为是柳湛来沟通,深吸口气, 埋首开门, 再抬头时眼前伫着穿一身黛青色锦袍的蒋望回。
“你妹妹搬出去了。”萍萍轻声告知。
蒋望回沉默一霎, 道:“我是来找你的。”
她是有夫之妇,不方便和外男闺房私话,萍萍跨过门槛, 反手带上房门。蒋望回会意别首, 没有趁机往房中眺,两人默然前走了两步, 到栏杆前,蒋望回原先背在身后的手垂下,双唇翕动几回:“虽然音和不承认,但你那根钗极有可能就是她弄坏的。”
他朝萍萍躬身:“小妹恶劣,我来代她赔罪。”
萍萍不吭声,他就一直躬着,萍萍只好道:“你不要这样, 直起身吧。”
蒋望回缓缓挺直, 萍萍手搭上扶栏, 似眺院中。
蒋望回侧首看向她:“娘子可否给我瞧下钗子?”怕她误会, 他语速加快,“兴许可以修复如初。”
“已经碎了,怎么修呢?”萍萍虽然这样说, 但还是掏出手帕,打开。
蒋望回轻拾帕中碎钗,在阳光下端详:“可以保留钗体, 敲掉琉璃,重新烧制。”他握住钗柄,对视萍萍,言之凿凿:“娘子能否借钗三日?工匠好照模比对,我保证还娘子一个一模一样的。”
俄顷,萍萍点头。
她回正身子继续凭栏眺望,笑道:“没想到你还懂簪钗。”
“以前帮我娘和妹妹修过头面。”蒋望回两手也扶上栏杆,“爹娘常驻边关,我和妹妹却从小寄居京师,爹娘觉得亏欠,事事纵容,我也舍不得打骂,以至于把她的性子养骄。妹不教,兄之过。”
萍萍沉默良久,忽然语气颇重道:“你确实有错。”
蒋望回一刹瞠目,而后苦笑,萍萍瞥了眼他腰间香囊:“你且在这等会。”
蒋望回就真等在原处,手仍虚扶栏杆。
不久,听见响动,蒋望回转头,萍萍一边走近一边递手中礼盒:“听说后日是你生辰,这方砚台送你。”
蒋望回虚扶的两手突然狠狠抓紧栏杆。
他转过身来接过,看萍萍,低头看盒,再萍萍,表情万千,张口欲言,袁未罗却在这时路过,隔得颇远就打招呼:“蒋殿——”意识到萍萍在场,改口,“蒋大人,萍娘子。”
袁未罗跑过来,见蒋望回双手紧攥一木盒,便指盒问:“这是什么?”
蒋望回迟迟不语,萍萍替他作答:“是砚台。”
“怎么突然拿砚台?”
“是我送蒋大人的生辰礼。”
袁未罗惊讶:“大人要过生日了?是几时?”
蒋望回张嘴本能要回“小事不足挂齿”,转念一想,这样讲岂不驳了萍萍面子?他又半晌不语,还是萍萍回答:“后日。”
袁未罗蠢蠢欲动,想端详盒子里的砚台,蒋望回见萍萍也有让他打开的意思,便打开木盒,现出一方墨砚。
袁未罗伸手欲拿,蒋望回道:“你小心点。”
袁未罗慎重几分,只在手中掂量一下,说了句“还挺沉”就放回盒中。
“大人几时去衙门?”袁未罗问,“我帮林公跑腿,回来拿东西,大人若要去可以捎我一程。”
蒋望回收好砚台,道:“这就要去。”便向萍萍告辞,离去两步,却又定住转身,同萍萍拱手:“多谢娘子赠礼。”
萍萍虚回一礼,蒋望回这才离去。
袁未罗说是捎一程,但其实两人坐的是驿馆的车,蒋望回一直掀了半边窗帘注视车外,袁未罗好奇瞅了又瞅,这街景没什么特别:“殿帅,你在瞧什么?”
蒋望回眺见仙鬓楼的招牌,同袁未罗道:“你先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说罢便让停车。
“那殿帅你待会——”
“我待会走去。”蒋望回说罢下车,大步流星过街,人群熙熙攘攘,袁未罗一会就瞧不清,再则他也没有盯梢蒋望回的心思,便让车夫
继续前行,又问车夫:“老丈,你们这哪能买毫笔?”
既然知晓了殿帅生辰,那他也要送一份礼,贵的送不起,萍娘子送砚台,那他就送笔。
这是惊喜,不能让蒋望回提前知晓,加上他跑腿中途做私事,自己也心虚,因此进府衙后只字不提。
林元舆催他:“怎么拿个东西这么慢?”
“路上堵,非常堵。”袁未罗麻溜交卷宗给林元舆,接着在旁研墨。林元舆接过卷宗,年纪大了记性减退,之前完全忘记曾带一册卷宗回去看,今日整理始终缺一部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记起来。
细细比对,补齐了,可以摘抄卷宗,扩列檄文文书了。
哗啦啦鼓点般的响声,外头猝不及防下雨,窗楹冲刷,芭蕉乱摇,这夏天的雨不似春天,来得及去得也急,不到刻把钟便停,只给衙门后院的池塘留下一池满水,还有阵阵清风。
“这雨下下来就凉快了。”有官吏感慨。另有旁的官吏接话:“呵,一时凉爽!这下一场热一场,只怕明日要似蒸笼。”
官员们眼睛读着卷宗,手上做着事,嘴里却你来我往,林元舆偷瞟柳湛,太子殿下正坐在他右手边,噙笑慢翻卷宗,几日观察下来,殿下似乎并不反对做事说笑,他便也插话:“这扬州的夏天是比东京。热上许多。”
“江宁府更热呢!”
众人话更多了,气氛融洽。
更有一主薄主动为两位御史台的京官献香饮子:“大人们尝尝绿豆水,消暑得很。”
柳湛含笑接过饮子:“有心了。”
“巡按客气。”
诸人说说笑笑,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蒋望回才走进来,手上无伞,鞋靴裤脚和发髻微湿,身上倒干。
显然方才赶上了雨,却怕影响众人,不方便做事,等到衣裳干了才进来、
柳湛挑眼皮:“没坐车?”
问的蒋望回,袁未罗却手一抖,墨汁溅出,污了一张新纸。
“你怎么搞的?”林元舆责备。
“对不起,对不起。”袁未罗忙换纸,“小的毛躁。”
蒋望回朝林袁二人眺了一眼,收回目光,回答柳湛:“夏天好办,都快干了。”
柳湛垂眼再翻一页卷宗:“喝点绿豆水,别染湿气。”
蒋望回点头谢过。舆情仍盛,一行人忙到戌时才会驿馆,柳湛习惯性余光眺向三楼窗户,竟然紧闭。
他怕天黑没看清,堂而皇之再眺一眼,那窗户闭得死死的,一丝缝都没留给他。
柳湛再踏入驿馆,萍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楼迎接他。
柳湛失笑,还气着呢,算了,允她生气一天。
翌日,柳湛归来,依旧门窗紧闭,不见佳人芳踪。
他还特意在庭院里等了一等,没人下楼,院子里的海棠尽谢,只余绿枝,晚上成黑乎乎一片。
第三天。
府衙里气氛不对,大伙无论真忙假忙,皆是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其实昨天林元舆就隐隐察觉,太子殿下的脸突然变得很臭。今日更甚,居然私底下让他勒令,禁止闲话家长里短。
林元舆扫一眼,诸官员皆低垂脑袋,翻卷宗的翻卷宗,写字的写字,只能瞧见一片乌压压的官帽。
他这个恶人当得好委屈呐!
就在这时,坐在左手边的柳湛推过来一张便笺。林元舆低头一看,笺上写着:外面蝉太吵。
林元舆紧咬双唇一个劲捋胡须,他管天管地还要管蝉拉屎放屁!
林元舆板起脸,冷声下令:“外面蝉也太聒噪了,把窗户都关上!”
众官员纷纷抬头看林元舆,许多人掩不住惊讶和委屈,这大热天就靠窗子吹进来这点风。
林元舆心若黄连,却只能一脸冷厉。
往日送香饮子的那位主薄蹑手蹑脚端着绿豆水走近,林元舆先觑柳湛脸色,得,明白。他干咽了一口,是馋渴也是咽苦水,斥那主薄道:“做什么呢?一天到晚不做正事!”
“下官只是一腔好意——”
“去做事去,是嫌门口的鼓声还不够响么?”林元舆“怒”斥。
虽然今日敲鼓的人明显比前几日少,鼓声确实没那么响了,但主薄不敢再言语。他怀疑这位御史台的上峰是不是昨晚瞧见了脏东西?
若非中邪,怎么突然就不让溜须拍马了呢?
主薄默默退回座上公干。
林元舆这边,檄文那晚明明已经通过,只需要补充扩列,但最近两日柳湛看了只说不行,修了又修。
眼下他又改好一遍,压低脑袋,小心翼翼再窥柳湛——算了,还是再改,十分不妙,殿下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
林元舆左手边,柳湛快翻一页,他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萍萍晚上不等他不迎他不见他,但好像也没怎样,他还不是一切如常?
也就衙门里吵了点,现在安静下来就好了。
她手上还有砚台要送呢,难道一辈子不见他,礼物砸在手里?
咚!
室内突然发出一声响,因为安静,所以显得格外洪亮甚至回响,众人都滴溜眼珠循声望去,袁内官和蒋巡按那张桌前地上,跌落个长盒,盖子摔翻,里面一支毫笔滚了又滚,最后停在柳湛脚前。
柳湛不知道袁未罗为什么一副惊恐万分,视死如归的表情,他从前出的错比这大的也有,也没怎么挨他,何况柳湛今天心情甚好。
柳湛弯腰拾起毫笔,袁未罗连忙接过:“谢谢谢谢谢谢。”
连说六个谢,又觉必须给太子殿下解释点什么才死罪可免:“这是我送蒋大人的生辰礼。”
本来想默默放到蒋望回桌上,但屋里气氛实在太紧张,他一下没放对位置,上面半截盒子露在桌外,盒子重重栽倒。
柳湛垂手,解下腰上系的玉佩,站起来递给蒋望回。
蒋望回忙接过称谢,柳湛旋起嘴角,在润州时他就琢磨过这事,要是希颜生日仍未归京,就把随身携带的玉佩作为赠礼。
今天心情好,差点把这事忘了。
“不谢,一早就想给你了。”柳湛笑道。
林元舆在旁察言观色,太子笑了,语气也变轻快,那是不是由阴转晴了?
林元舆深深看向蒋望回,多亏蒋家小子生在今天!
但他仍怕打回,不敢上交文书,笑同蒋望回说话,籍此试探柳湛:“今日你生辰啊?本官才晓得,来不及准备,明日给你补一份贺礼。”
蒋望回急急起身,直言不敢当,又说自己是散生,不用记挂心上。
“你生日呀?”旁的官员也问,大伙都憋坏了,林元舆一说话,也开始说话加喘气。不消一会全是围绕着蒋望回生辰攀谈的,屋内又恢复了说说笑笑。
林元舆这将文书“推给”柳湛。
柳湛笑着接过,一目十行,这回改的不错,就是有几处地方还要修一下,他笔尖沾墨,就要勾勒,忽听那分香饮子的主薄问袁未罗:“中贵人,你怎么想到送蒋巡按一支笔呢?”
柳湛不以为意,在文书上勾下一个圈。
“因为我们那有位萍娘子前天送了巡按砚台当生辰礼,有砚台那得有笔写吧?我就想到送笔。”
柳湛执笔的手骤扣紧,双目微张。
继而胸口闷石,喘不上气。
众人还在说说笑笑,他越听越聒噪,窗外的蝉也乱叫不停,柳湛突然躁得浑身发痒,像有百来只蚂蚁在身上爬。
第50章 第五十章 月暂晦,星常明
柳湛没了帮林元舆校正的心思, 让林元舆自个去发现错处。他提笔写下二个比林元舆楷书大一倍的草字——重修。
然后将文书推还林元舆。
林元舆晴天霹雳,顿时没了说笑心。
只蒋望回那厢,还有不少官员闲言碎语。
柳湛搁笔翻卷宗, 当然纸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 反而时不时盯梢蒋望回。
蒋望回隐隐察觉, 自从袁未罗提及砚台后,殿下的余光就总在打量自己。有时候他背身,殿下那道目光就阴嗖嗖在脊梁骨上。
而且没提之前, 殿下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可能也同萍娘子有关。
蒋望回喉头滑动,只装不知道。
到了晚上, 他已回驿馆客房,准备歇息,柳湛却叩门。
蒋望回快步上前开门,柳湛两手捧着一摞卷宗并文书站在门槛后面,开门见山:“你我今晚把这些整理了。”
蒋望回伸手去接,并将柳湛让进房内。柳湛待门关上才续道:“早点办完早点回京,争取后日登那凌传道的门。”
蒋望
回抱着齐肩文书, 瞟向滴漏:“这么晚了?”
“为君忧, 为民忧, 握发吐哺, 宵衣旰食。”柳湛面色不改,俄而又添一句,“古有始皇躬操文墨, 昼断狱,夜理书。”
蒋望回将文书放于桌上,殿下今晚的话有点多。
每间客房皆备文房四宝, 蒋望回取出砚台笔架,自己和柳湛对面坐,各一支笔,中间一方砚台开始研墨,听柳湛淡定吩咐:“再拿一方砚台来,我要朱批。”
蒋望回完全可以唤馆吏来添一方,但他站定了会,心里叹口气,走近柜前。灯光火烛照耀下,蒋望回侧身挡住柳湛视线,而后才拉开抽屉,从包裹的里衣中取出萍萍送的生辰礼,手法飞快。
“那用这方吧。”他打开木盒,放下砚台转而取朱批的料。
柳湛淡笑:“你还和衣裳放到一起?”拿起砚台正反扫了一眼,旋即放下,似看不中。
蒋望回将朱砂粉和胶油倒入砚中,嘴上不紧不慢答:“怕碎,用了件不穿的袍子包。”
他将一调好,柳湛就抹了两笔试砚台。
两人对熬一宿,早晨各自简单梳洗,便去衙门,日以继夜,竟然都眼皮不颤,眼窝不黑,双目炯炯,十足精神。
要不是公文卷宗整理大半,两人顶了十数人工,衙门里没人瞧出他俩不寐。
这帮御史台的,都做到京官了还这么努力?
扬州本地官员人人自危,自发勤政——茶喝少了,话讲少了,连出去净手的次数也变少。
倒是柳湛白日里进出了两趟,皆只向林元舆禀说有事要办。
林元舆岂能不允?
刚过申时,柳湛又来事了,恳请早退回去。
林元舆能怎么办?
当然只能答应他。申时二刻,柳湛人已抵驿馆,理冠整袍,方才上三楼到萍萍房门口。
他伫足片刻,先起手轻叩两下,而后以袖掩口,干咳:“咳、咳,萍萍,是我。”
少倾,无人应声,柳湛哑声再道:“是我,你官人。”
萍萍这才开门。
其实每晚她都不忍心,有在窗户后偷看他回驿馆。
这会门一开瞧见柳湛的脸,已自心软三分。
柳湛抬手,不由分说将萍萍搂进怀中,而后自行跨进房内,反手关门。
萍萍欲挣扎,他就箍得更紧,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支金钗,曲折弯绕仿若流云,钗尾一颗满月般的宝珠。
柳湛柔声哄道:“早就买了,那晚便想给你,因那外人吵架,拖延至今,”他顿了顿,有些艰难,但还是说出来,“是我不对。”
萍萍转瞬模糊双眸。
柳湛没料到她泪落得这样快,心化绕指柔,指腹抚她眼尾拭泪,讲出一句不是事先斟酌好的话:“我们以后别吵架了,好不好?”
萍萍哭得更凶了,金钗都瞧不见了,她不住抹眼泪,吸了吸鼻子:“这钗怎么这么亮?”
柳湛牵她往里走,两边拱门不知走哪边,萍萍扯他手往左:“这边。”
柳湛就往左走,过了拱门光线变暗,钗尾宝珠明光烁亮,熠熠生辉。
柳湛在妆台前坐下,继而拉她坐于膝上,无须银烛,只借夜明珠光亮,就能将金钗精准簪于萍萍髻间,亦能照清镜中佳人:“这是夜明珠,愈暗的地方它愈亮。”
“这是月亮。”萍萍旋即纠正,是他呀。
柳湛搂萍萍望镜中,梨花带雨,美艳动人,何必要跟她过不去呢:“是、是一轮圆月。”
“那天碎的不是钗,是我的月亮碎了。”
“好、好,你的月亮。”他笑,记住了她和别的女子是不一样的,她不是随手拔一支钗赠人的人。
柳湛收回目光,扫见萍萍袖下一寸皓腕,喉头一动,伸手握住:“那香囊我已经拿剪子绞了,烧掉,连灰都没丢在驿馆里。”他蜷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颇有几分讨好卖乖,“我让林公打发她回京去,再不能打扰我们,好吗?”
他记起自己还有来之前已想好的话没说,立马出口:“我以后只要你的香囊,”摇摇她的手,“给我绣一个吧,我天天戴着。”
经他一提醒,萍萍亦记起星簪,站起来要去拿,柳湛不放手,她差点再次跌坐:“我有东西要给你。”
柳湛这才松开,萍萍去取簪盒,柳湛视线一路紧紧跟随,见开盒是根男子用的黄玉簪,心中一喜,转念却又酸涩忧虑,这是只送他一人,还是别人也有?
柳湛正暗忖如何拐弯抹角得知是否专属,萍萍已将簪递过来,柳湛接住,细细端详,状若牛角,数十五角,好似漫天繁星。
柳湛瞬时惊喜再添一层,抬手抽掉头上卯酉簪,青丝如瀑。他原要自己绾发,见萍萍上手便垂下手任由她绾星簪,唇漾笑念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他也打量了下镜中戴簪的自己,这簪子好,白日里打听过,蒋望回那方扬州十景的砚台才值八两,他这个显然比砚台贵上许多。
“香囊、簪钗,皆是贴身体己,私密非常。”萍萍缓缓放下手,“一个女子送男人香囊,还绣的并蒂莲,那定是别有用心的。你看哪个正常男女友人间送香囊?蒋小官人过生辰我送的就是砚台,这才是坦荡磊落,私心不存!”
而柳湛,明知蒋音和别有用心,还要收下,没有分寸,她怎能不气、不恼?
萍萍又说激动,喘口气。
柳湛笑着搂紧怀中气鼓鼓的佳人,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没问,她就自己交待了,星簪是专属他一人。
他张唇,脑子没思考便想附和她,然而一思忖,不行!重合上唇。
谁说砚台就能送别的男人?
这几日他真如火上煎烤,原来喜欢一个人以后心眼会变得这样小,连小不忍都忍不了,无论什么物件,她都只能送自己,不可以赠他人!
推己及人,柳湛昨日熬大夜想明白:萍萍瞧见香囊,一定跟他见到砚台一样难受痛楚。
所以他今日才主动求和。
柳湛点头:“娘子教训的是。”
半晌,萍萍在他怀里挪了挪,扭身变成面对面,仰头温柔发问:“官人,分别这六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低头对视,笑道:“怎会有此一问?”
“我觉得你好像有些变了。”萍萍说出口立马抓紧柳湛的手,不是说变了,她的心意不变,千万不要误会,“就是有时候待人接物不一样了……”她斟酌半天,用了个褒词,“更稳重?”
柳湛沉吟好一会儿,低声肯定:“这几年我是变了。”
因为萍萍挪身缘故,夜明珠不再能照到他整张脸,些许眉眼隐于幽暗。
“发生了什么?”萍萍追问。
“家中有些变故。”柳湛正寻思如何绕开这个话题,避免她再追问下去,萍萍却出乎意料抬手,以指代笔,描摹他的长眉:“那你一定受了许多磋磨和委屈……”
他审视她的目光,那里面并没有怜悯,只有理解和包容,像椿树理解鲲鹏,浩海包容河流。
萍萍哽咽:“官人,你受苦了。”
柳湛突然有股想主动告诉她发生过什么的冲动,他咬紧了牙关忍住,张开双手猛地抱住萍萍,头埋进她的肩颈间。
萍萍回抱住柳湛,拍了拍他的后背,柳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凸起后背蝴蝶骨,任她隔着薄袍抚摸。
萍萍心里满溢酸涩柔软,一下子全原谅了,连方才仍激动的香囊事件,也不气了。官人这六年不容易,以后一定要多包容理解,又设想,假如他们没有分开,阿湛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些黑暗和伤痛?
她又生出内疚弥补心。
柳湛却已听见了远方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十分熟稔,蒋望回的。他抬起头微微后仰,一下吻住萍萍的唇。
他吻得十分热烈,闭上眼,若暴风骤雨,如乌云压城,二人都止不住发出一些轻微响动。
柳湛仍闭着眼,重重喘了一声:“这钗戴着比之前那支好
看,你也说了,这才是真正的月亮。以前那个碎了就别要了。”
萍萍被他吻得晕头转向,缓了一会才迟钝要答,柳湛却又歪头吻上,将她后面的话尽数吞没,听起来像她呜呜咽咽,又像嗯了一声应好。
少倾,门外轻微,仅只柳湛能察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很快消失。
呵,他早上也打听了,某人在鬓仙楼补钗,还想还钗?
柳湛这吻虽说另有居心,但吻完自己也明显龙抬头。他赶紧架着萍萍挪了挪,喉头发紧,再忍几日,最多三日,就光明正大纳她作东宫御侍。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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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你是谁
*
凌府。
不仅室内摆放数盆冰块, 凌传道还手持蒲扇,亲自给轮椅上的盲女扇风。
外面酷暑,室内却十分凉快。
可盲女并不领情, 一出口, 比冰还冷:“推我出去。”
凌传道面上一喜, 这是今日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温言相劝:“外面很热,蒸笼一般, 你身子受不住的。”
女子却只问:“我二哥和三娘呢?”
凌传道手腕转动, 扇着扇子:“天热气躁,但是郎中说你不能吃冰, 我多扇会。”
二人各说各的,盲女重复道:“我要见二哥和三娘,”她语气硬邦邦,长颈笔直,“我两个月没见到二哥了。”
凌传道语调极软,纵使对方看不见,仍旧堆笑, 双目柔情:“不是说了吗?你二哥去外地公干, 这会还没回扬州。”
良久, 满室沉寂, 掉针可闻。
盲女突然朗声质问,声音在室内回荡:“是还没回来,还是被你杀了?”
凌传道盯着她冷若冰霜一张脸, 心头呕血:“姜巧兰,那杨廉和凌小环对你压根没有心!”他先振臂,而后食指戳着自己的胸口, “这世上只有我才是真正对你掏心掏肺,你为什么不能分半分、”他戳一下抖一下,却仍不住戳着,“半分温柔给我?我只要半分……”
巧娘面无表情,她以前给过整颗心的。
“帅臣。”婢女门外呼唤,仅两字却气喘吁吁。
凌传道瞥了眼巧娘,快步出门并反锁上,走上走廊,才驻足不悦道:“不是说过有事廊下候着,不要敲门。”
婢女硬着头皮出声:“帅臣,阿利找您。”
阿利是凌传道的长随,但凌传道下过死令,除自己以外,其余男子皆不得靠近巧娘。
凌传道沉着脸穿过整条走廊,到尽头绕过奇石屏风,前面架上已结满快熟的葡萄。
阿利就等在葡萄架下,不敢往里再多迈一步,还是凌传道走向他。
“帅臣,林中丞登门,说要拜会您。”阿利压低嗓门,“但他带了兵,小的没敢放他们进来。”
凌传道回头凝望走廊,半晌不动,仿佛从未飞过的雏鸟,眷恋犹移,不肯离巢。
“天长军呢?”他问阿利。
“十五里外可听调令。”
“让他们入城!”凌传道拂袖转身,如鸟振翅高飞,大步流星走向正门,临行撂下一句命令:“你俩在这守着,任何人迈过屏风,格杀勿论。”
他还未到正门,甚至没通过前院,就听门外闹哄哄。
凌传道直接改道,脚下生风,拐上阁楼,在高处俯瞰下方一切,御史钦差,成群官兵,皆被挡在门外,许多百姓围观,议论沸反盈天。
凌传道眼沉沉望着下面,启唇问身后另一心腹长随:“这些天府衙没一个人来通传?”
长随摇头,恨恨道:“戚有恒这个有奶就是娘的,怕是早背叛您了。”
凌传道倒不觉意外,官场如此,讲忠孝节义礼,实际只名利二字。他继续晲了会,淡淡下令:“放他们进来。”
大门对开,林元舆等人进入帅府。柳湛昨日和萍萍说开,终于睡一宿好觉,今早擒贼,心无挂碍,颇为轻松。他仅少时见过凌传道数面,十余年不见,各自长开,却一眼眺清正堂中央高坐那人,长着和自己有一模一样高挺的鼻子。
柳湛即刻垂首,入堂后再随众人躬身,始终不再抬头。
凌传道因此完全没有留意到柳湛,只俯视一行人中央,被拥簇的林元舆,微勾唇角:“林中丞。”
林元舆仰首,愣一愣,皆道抚州范氏多出倾城绝色,但那是说美人,凌传道一男子,竟也如此出挑,和太子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点形似……林元舆一时想不出是哪里像,怕耽误事,敛了心神,拜道:“凌帅臣,论官职您是淮南东路总领,论爵位您乃忠勇侯,朝廷仪制,礼不可废,下官这里先行见过。”
“中丞居高位而不忘上下礼数,难能可贵,当为本朝典范。”凌元舆面上渐浮淡笑,林元舆觉得这笑也有几分神似和熟悉。
“本帅早就有心结交中丞,只可惜身体抱恙,到今日才将将好一点。”凌传道挥臂朗声,“来人,设宴,本帅要好好款待中丞,弥补之前怠慢。”
“不必!”林元舆阻止,朝上方拱手,“老夫这趟来皆为公事,一是断案,二是讨人。”先断民案,命人将誊抄好的文书递一份给凌传道,自己则续道,“老夫来扬州近十日,方知闻登鼓如何难敲。官家曾言,‘天下以民为本’,民有疾苦,帅臣不但不予理睬,还层层设阻,防堵民口,藐视公堂,这何尝不是虐待百姓?”
林元舆心内暗道:得亏修了那么多遍文书,不然说不了这般流利。
凌传道在上首翻了一遍,松手,文书落地。他轻飘飘否认:“这些都是假的。”
“本官身在御史台,当察查吏治。是非曲直,是真是假,还要请帅臣随本官走一趟,升堂论断。不过……”林元舆话锋一转,“离开帅府前,本官要先向帅臣讨要一人。”
那杨廉的告示,潜逃同伙的搜查令一并呈给凌传道。凌传道早见过,这是最令他心惊肉跳的东西,强自抑下,笑着摇头:“本帅不认识这个杨廉。”
“帅臣若真未包藏,可否允老夫一搜?”
“大胆!”凌传道拍案,“本帅是官家表侄,当今太子的表哥,林元舆,你敢搜帅府,那就是大逆不道,公然造反!”
林元舆却屈了屈五指,蒋望回旋即出列,运起内力,狮吼一般,似要穿遍帅府:“府里的那人你听着,杨廉已经伏诛,你现在出来……”
“来人,给我将反贼拿下!”还未说完,凌传道就先动兵。
柳湛吩咐过,等的就是他先动手,林元舆知道计划进行顺利,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后撤,退到蒋望回身后:“帅臣你这是做什么?本官又没有搜。”
蒋望回岿然不动,重复方才被打断的狮吼:“府里的那人你听着,杨廉已经伏诛,你现在出来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凌传道心急如焚,不仅家丁并府兵齐拔刀剑,他自己也取下墙上宝剑,众人之中,直袭蒋望回。
林元舆以为杀自己,吓得不管不顾,又退到柳湛身后。
蒋望回拔剑,生生接下凌传道一剑,宝剑护撞,发出一声巨响。凌传道咬牙切齿:“自打你们来了淮南东,就处处与本帅作对。林老贼,你不是喜欢闻登鼓吗?本帅这就剥了你做鼓皮!”
林元舆吓得直接往堂外跑,哪知外头也被府兵包围,他赶紧喊了十来衙门兵卒,让他们把自己围在中间。
堂中这厢,蒋望回和凌传道斗得你来我往,蒋望回怒目圆睁:“凌传道,你竟敢杀朝廷命官!”
“这里不是东京城,我怕你们几个?”凌传道一声冷笑,待会天长军进城,扬州城里,关起门来屠狗。
他和蒋望回斗了十来回合,不分胜负,忽又有薄薄一柄袖里剑斜刺进来。来人武功不输蒋望回,下手却远比蒋狠,蒋望回似乎还有生擒之意,来人头三招皆直袭凌传道各处毙命要害。
凌传道转头怒瞪来人,却瞬间愣怔:“你是谁?”
柳湛不答,剑意不停,口中振振:“官家圣谕彻查赝币一案,我等代天巡狩,淮南东路安抚使凌传道阻扰查案,抗旨欺君。欺君便当斩,拿下凌传道者 ,赏万金!”
凌传道闻言不屑又笑一声,天长军治下,谁有胆有命拿这赏金?
忽起漫天席地的“杀”声,由远及近,无数兵卒或破门,或翻墙,涌入府中。凌传道眺望兵卒举的号旗,竟不是天长军的红蓝两色。
*
萍萍对柳湛事事上心,他昨日讨要香囊,她今天就去城里买绢布和绣线,回来时顺道逛一圈同文馆的铺子,那里卖的香料多。
浓烈的番香混杂到一起,她只能挨个舀一勺放到鼻下,细嗅分辨。
“娘子在找哪种香?”番商追问。
“我想找两种香,但不知道是什么,只记得香味。”刚好鼻下嗅的这一勺是送给蒋望回的香囊用的,萍萍瞧盒上标牌——檀香?
因为诧异,她念出来:“檀香?”
“是,咱们这是上好的檀香。”番商睹见她表情,已自猜着,“是不是和娘子寻常闻的檀香不同?”
萍萍点头。
“娘子平常闻的是假檀香,这才是真的。”
萍萍心内震惊,偷瞟眼标价,比假的贵了十倍。
她默不作声,继续找另外一种,柳湛收的那种香。
都嗅完了,没有。
“另外一种这里没有。”
番商眼皮跳了下:“那香闻着纯吗?”
“纯,挺浓烈的,但应该不劣质。”
“沉檀龙麝,沉香、檀香、麝香我这里都有。”
萍萍脑子转得快,但知道的少:“龙是什么?”
“龙涎香。”
“兴许是,这世上真龙涎不多,娘子嗅的可能掺假。你若还有机会见那香,可以用水烟法测一下,真龙涎烧之置杯水于侧,烟入会水……”
忽马蹄声起,一队队官兵仿佛没有尽头,飞马驰骋过街道,扬尘甚至扑入铺内。
“城里好像出大事了。”
百姓窃窃私语。
“是大官们的事……
阿湛。
官人!
萍萍心一紧,仿若踩空。她攥起两拳,竖起耳朵偷听议论。
“帅臣府被封,天长军来了都直接被阻在城外。”
“谁敢阻天长军啊?”
“东南十三将来了好几个,听说还有禁军。”
萍萍望着街上各色军旗,杭字的、越字的,宁字的,越看她心越慌,乱跳快跳,官人在林公手底下做事,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刻她突然无比后悔之前和官人置气。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太子
成群的骑兵不知过了多久才过完, 街上的灰尘久久没有落尽。
番商早没了做买卖的心思,劝萍萍道:“娘子早些回去吧,暂时莫要上街了。”
“多谢店家提醒, 您也多保重。”
“娘子走了我就关店了。”
萍萍点点头, 左右张望, 确定街上无人才过街回到驿馆。她十分担心柳湛,便去找馆吏打听,可馆吏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多少, 只晓得东京来的一行人包括蒋音和, 皆不在馆中。
萍萍只能回房等,忧心忡忡, 加上没买香,她决定暂时不给柳湛绣香囊了,改绣平安符。
*
阿利和婢女站在葡萄架下,互相不讲话,眼观鼻,鼻观心。那架上的葡萄和普通的紫皮不同,是特地从西域移栽过来的青皮, 此时已逐渐饱满, 散发的甜蜜味道引来三、四蝇虫绕飞。
婢女头也不抬就打, 一下差点挥到凌小环脸上。
婢女慌忙跪地:“三娘子恕罪, 奴不知道是您过来。”
凌小环笑扶起婢女:“我晓得你是在打蝇。”她谦谦善意,像是那种被打了半边脸,还会把另外半边也伸过来主动等揍的人。
婢女站定不说话。
凌小环径直往里走, 欲绕过屏风,阿利伸手拦道:“三娘子,多有得罪, 帅臣交待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凌小环仍是一派温和:“我就进去兜一圈,逛逛假山。阿利哥行个方便?”
阿利死心眼的,硬不放过,。
三、四来回,凌小环负手变脸:“帅臣马上要死了,以后凌府就是我当家做主。你们若是还想活命,就即刻从我眼前消失。”
婢女伺候凌传道日日如履薄冰,担惊受怕,早受不了了,闻言立马跑不见,阿利却一片忠心,阻拦不放,还和凌小环打了起来。
正鏖战着,凌小环冲阿利身后喊:“阿兄?”
阿利回头,凌小环瞬时掏出一把匕首,抹了阿利脖颈,鲜血喷涌。她自己则收起匕首,绕屏风,穿走廊,到房门口。
瞧见一把锁反锁着房门,凌小环挑了下嘴角,径直用匕首劈开。
“谁?”房内巧娘问。
凌小环哭泣扑上:“是我,巧姐姐,阿兄竟将你锁在房中!”
巧娘的面色瞬间放柔软,抬手欲摸凌小环:“他向来如此。”
凌小环将手递到巧娘手边,让她抓住。
巧娘倾身又问:“外面好像很吵,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凌小环扑通一声跪倒,伏在巧娘膝上痛哭:“巧姐姐,呜呜……阿兄他、他杀了杨大人!”
数墙之隔,越、杭、宁诸多号旗围住正堂,独不见天长军的红蓝旗,六将一并出列:“臣等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恕罪!”
凌传道仍同柳、蒋二人打斗,眼瞅着包围自己的人圈渐缩减小,凌传道手上不停,出招亦阴狠,口中铿锵笃定:“你们都被骗了,本帅与太子是表亲,宫中常见,他是假的!”
“孤下江南前曾领圣令,”柳湛单手挥剑迎敌,另一只手取出一方令牌,念出令上正反各四字,“所到之处,如朕躬亲。”
柳湛和凌传道都不是先礼后兵,讲一句再动一句手的人,二人如出一辙的言之凿凿,手上不停,均想趁对方分神时一击毙命。
凌传道手腕翻动,剑若梨花:“那我也有官家御赐,我娘留给我的霞帔,你们怎敢动我?”
柳湛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两剑相接擦身,凌传道压低声笑道:“其实官家还赐了一条他自己的红鞓玉銙带给我娘。”
这话只有离他最近的柳蒋二人听见,蒋望回没克制住张目,有妇之夫赐有夫之妇男子腰带?更何况官家和凌夫人还是名义上的表兄妹。
凌传道瞥见蒋望回变色,正如自己预料,他高高旋起嘴角,用讥讽的语气问柳湛:“你说,这算不算尚方玉带,免死丹书?”
柳湛面上却无一丝变化。
凌传道心有不甘,咄咄再道:“你就不问问官家是什么情形下赐的吗?”
柳湛依旧只想逮凌传道的破绽,面如古井,一双眸子幽深犹如井眼,凌传道朝柳湛眼底瞅了两眼,忽心一沉:太子早知实情!
他这一下分心,就被柳湛抓住机会,刺向心口。凌传道原准备往左右避,然而蒋望回忽左忽右,凌传道只能屈膝下蹲,柳湛的剑正砍在他的冠子上,青玉脆裂,凌传道青丝披散,急忙甩出一大把白色粉末。
蒋望回吃过这个亏,急呼提醒:“殿下小心!”
柳湛向后纵身跃起,及时避开。
凌传道又连洒数回,一时间烟尘四起,周遭一片咳声和叫囔:“我的眼睛!!”
……
且先说凌传道这边,他趁乱逃走,别无他想,奔寻巧娘。
远远眺见石屏风下阿利尸身,心道不好,脚下愈快:“巧娘、巧娘!”
锁已经开了,斜挂在栓上,完了,她又逃了!
这是第几回了?
他一时将官军太子全抛脑后,一脚踢开房门:“巧娘你在哪里?”
他先出了声,而后才看清巧娘就坐在桌边,轮椅后伫着凌小环,而桌上倒好了两杯酒水。
巧娘轻言慢语:“你回来了?陪我喝杯水。”
虽然她好久没用这种温柔语气同他说话了,但这
也太明显,凌传道心中苦涩,抿了抿唇,举起酒杯,越过巧娘递给凌小环:“三妹先喝。”
“阿兄,我不渴。”凌小环答得又甜又脆,就像咬了口野果子。
凌传道不看她,只对着巧娘笑问:“巧娘,她同你说了什么?”
巧娘性直:“你果然杀了二哥!”
果然。
凌传道心往下坠,挥臂指着凌小环怒斥:“是她杀的!她在润州先斩后奏!”
这贱人连只鸽子都灭口,以至于他找不到证人。
凌小环原本就在巧娘椅后,这会还故意蹲一下躲,语调惶恐:“巧姐姐。”
巧娘立马展臂:“凌传道,你要杀她,我也不活了!”
凌传道喘气,扶额,被她气得发晕,又好像是因为发丝散乱,挡住视线,才花眼的。
巧娘冷笑:“你果然不会喝,还好三娘机警,又另外熏了迷香。”
巧娘讲时言语含糊,因为事先舌下含了能保持清醒的解药。
凌小环和凌传道却齐齐瞪了巧娘一眼,继而眼神撞到一处,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凌小环重拔匕首,巧娘听见动静,鼓励道:“三娘,杀了他!”
“你要杀我?”凌传道颤声质问,脚下却娴熟躲避袭击,剑随意一挥就挑开凌小环的匕首,凌小环又再袭,如此两三回,力气竟急速衰减,怎么回事?她明明含了解药却也手脚发软?
凌传道瞟了眼小环,同巧娘笑道:“我怕你跑了,冬日地龙夏日冰,被褥帏帐都抹了软筋散。每回离开前还会加重三倍剂量。”
因祸得福,今日多麻了三娘这个贱人!
至于他自己,早服用过解药。
凌传道和凌小环这一对兄妹,手脚皆无气力,却都把兵器攥得死死的,仍要取对方性命。凌传道武艺比凌小环高出不少,她翻了翻眼皮,取出木盒,对着凌传道射出如暴雨般的银针。
“别用那个!”
室内就这么窄,眼瞅着当中数根就要射中巧娘,凌传道纵身向轮椅,替巧娘尽数挡下。
但他亦不会放过小环,手上剑用尽最后的力气,连挑三下,趁凌小环持木盒无法格挡,挑断凌小环手筋。
凌小环剧痛松手,木盒坠地,人亦跪倒,凌传道手上多扎十余银针,右臂顷刻浸红,却仍忍着痛先劈晕巧娘,免得她再做傻事,才脱力倒地。
“爹爹竟把这银针传你,”他躺在地上喘气,“不传我……”
“当然应该传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凌小环亦由跪转躺,凌传道的剑上淬剧毒,“天天情情爱爱,荒废家业。”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拘于小情小爱,看不到江山无限?
她无数壮志雄心,却做不了凌家家主……
不仅仅止家主。
凌小环双目渐红,忿忿不甘:“明明我哪里都比你强,爹爹却全力扶持你,就因为你是个男的?”
凭什么女人不能做豪杰,当枭雄?
就因为这世道?
凌传道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像被人钉在地面,歪着脖子:“不,你错了。我能得到这一切,不是因为我身为男子,而是因为我的母亲。”
凌小环生生愣住。
凌传道本来还想再多说些,察觉人来,阖唇转动眼珠,看向门口。
柳湛进门就瞧见两败俱伤。
凌小环亦斜觑见柳湛,仍当他是杨巡按,下令道:“快,杀了他!”
她旋即许诺:“杀了他扶你做御史中——”
凌小环话未讲完,柳湛已手起剑落,斩下凌传道头颅——怎会允他再讲天家秘闻!
凌小环又楞了下,瞟地上的凌传道又瞟柳湛,觉着该联系些什么,还没想明白,就见柳湛举剑相向。
到此刻还觉不出杀意,那就是个傻子,凌小环高呼道:“你别杀我!杀我就没解药了!”
柳湛仍提剑走近,凌小环急忙解释:“那天酒水里我下了毒,没有解药你将脏腑衰歇,月余便亡!”
柳湛淡笑:“谁喝那酒。”
一剑捅穿凌小环。
他望着地上两具尸体,说实话,没想到会这样简单。柳湛心里隐隐雀跃,官家也好,皇后也好,也许亦如这凌氏兄妹,这天下终究将是他的。
听见背后脚步声,柳湛敛去笑意。
“殿下。”蒋望回也追到这里,先跨过两具尸体检查,又扫向轮椅上昏迷的巧娘:“殿下这人还活着。”
柳湛嗯了一声,他知道那就是凌三娘口中的巧娘。
一个蠢人。
眼盲腿残既已成实事,便当识时务为俊杰,依附凌传道做一朵乖顺的解语花,才是她的正道。
如今没了凌传道的财力和呵护,以她的身子心性,能在这世道存活几日?
柳湛可没有菩萨心,直接道:“送去义堂。”
*
驿馆内。
萍萍没有绣别的,就绣了最简单的“平安”两字,从小到大都听人说,心诚则灵。
任是这样,她也因为心慌,手指扎了两回针脚。
屋内的滴漏一滴又一滴,刻度直减,都过了午时,街上仍静悄悄,官人也没回来。
萍萍是越急做事越快,平安符已经绣好,贴心口揣在怀里,下楼想出驿馆瞧瞧,却见馆门口站了十来位执戟的官兵,人墙作门。
“这是在做什么?”萍萍急眼问旁边馆吏。
“太子御驾,封馆戒严。”
太子?
那是怎样金贵的大人物?
萍萍愈发慌了,担心官人,她和阿湛皆只是渺小砂砾,从前读巨鹿之战,楚霸王破釜沉舟,一战成名,可她只感同身受那二十万阵亡的无名将士。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怕太子是那一将,官人却成了万堆白骨中的一具。
不会的,官人不会有事的……她要去找官人!
萍萍不知不觉脚往前走,跟她关系不错的馆吏怕她硬闯,急忙拉住,低道:“萍娘子,不能出去。”
“为什么不能?”
“贱避贵,轻避重,去避来。”
前两样她都懂,唯独去避来……太子要来驿馆?
“皇太子到——”
正想着前方一人又一人,如浪传近话,馆吏拉着萍萍下拜:“快跪,快跪!”
其实不用拉萍萍已自软膝,低头前她瞅了一眼,门前步骑车马,乌泱泱绝对有上百号人,皆若肃穆金刚,这就是太子的仪仗吗?
她根本看不清太子,只瞅见极高远的步舆上的旒冕衮服。
天家贵胄威严慑服,众人皆不由自主三称千岁,又再拜讫,萍萍也跟着磕头,磕头,再磕头,匍匐贴地。
无数禁卫从她身边走过,萍萍眼前的靴尖一直在变,她紧张得不自觉抖了一下。
柳湛舆上睹见,不忍她跪久,淡道:“平身。”
她听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瞬忘尊卑,情不自禁抬头,那步舆已进馆门,她瞧清了,那旒冕后面的一张脸昨日还同她紧贴,阿湛竟是太子,太子竟是阿湛。
他突然比庙里的金身还遥远,原来官人真是挂在天上,摸不着的月亮。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洞房花烛
她又忘记站起来了。
还是旁边馆吏拉她, 平身了,萍萍才站起,腿跪得有些麻, 动作迟缓。柳湛的步舆从她身边经过, 目光只扫了她一眼就移开, 对都没对上。但因为离得越来越近,萍萍瞧清楚官人衮服上的纹章,龙虎鸡火, 还有好些不认识的虫, 他带了许多革带玉佩,应该各有各的讲究。
萍萍仰着脖子, 他连鞋都是朱履。
人说余音绕梁,柳湛的太子形象就像余音,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等太子的仪仗全部过完后,她跟在人群最末挪动,正犹豫是一直跟着官人,还是回房?袁未罗过来,将她拉上楼梯, 并朝上指了指, 示意回房。
萍萍就带袁未罗来到房门口, 先问:“是殿下让你来的?”
袁未罗点点头, 她这才开门和他一道进屋。袁未罗开门见山:“逆党方才剿灭,殿下有许多要务要处理,暂时脱不开身, 他说要委屈娘子在这等候两日,最多两日,就来同你团圆。”
“好!”萍萍一口答应, “如果有机会,劳烦小官人帮我带话殿下,就说当务之为急,他放心去办正事,倘若两日办不完,可以三日、四日,不用急着赶,我这边会一直等他……对了,让他记得也不要太过操劳,保重身体。”
袁未罗微张双唇,讶异萍萍的反应。
和他预想的不同。
晓得
了殿下是殿下,她面上竟捕捉不到一丝惶恐战兢,讲的虽然是让殿下不用急,她一直等之类的话,但那语气,那神态,品不出讨好之意,不像他们以下恭上,以卑媚尊,她好像还当她和殿下是平齐的,仅仅只是一位妻子对夫君的关切、理解和包容。
袁未罗不晓得她哪来的勇气和信心,像吃了秤砣一样安稳:“你知道殿下是太子,不惊讶?不怕吗?”
“我惊讶呀!”起初她跪地上怔怔望了许久呢,他真成天上的月亮了。
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他本来一直就都是月亮。
他先是她的官人,而后才是太子。
长随、太子、商贩,甚至是乞丐,都只是一个身份。沧海会变桑田,但月升月落,头顶那一轮亘古不变。
她相信他待她也一样,此心不移。
“但我为什么要怕官人?”
袁未罗一时语噻。
萍萍抬手放到唇边,轻轻询问:“袁小官人,你是不是中贵人?”
袁未罗点头,是啊,他是太监。
“那蒋兄也和你一样吧?”
不、不,那不一样!袁未罗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要命了:“蒋殿帅是殿前司内值殿左第二班近卫,他亲爹可是大名鼎鼎的陕西经略相公!”
陕西离西宁很近,六年前萍萍刚醒来那阵子,走哪都听到经略相公的美名,说他用兵驭将,勇敢无敌,一人守关,如补缺金瓯,堪比古时的廉颇和李牧。
萍萍十分敬仰,却不曾想经略相公和蒋望回竟有这层亲源。
那他也是蒋音和的亲爹?
说来打昨日开始,蒋音和就不曾出现在驿馆了。
“我几时才能回驿馆?”扬州城临近炮山河的某处宅园里,蒋音和正对一池荷花,同兄长发牢骚,“待在这里都闷死了。”
“这已经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园子了,有山有水,处处精巧,逛一天都逛不完。”蒋望回叹了口气,“除了不能出去,还有哪点不好?”
“我就是要出去呀!我要回驿馆。”回到殿下身边。
蒋望回幽幽看着她:“今日你会出园,但不是回驿馆,而是回宫。”
蒋音和先是一怔,继而喜道:“殿下要启程了吗?”
蒋望回仍是纹丝不动伫着,头不摇眼不眨:“殿下还早,会有禁卫先送你回京。”
蒋音和愕然,片刻后缓过神来,高叫道:“驿馆不让我进就算了,凭什么还撵我走?”
“我不走!”
她气得想在石头上直接坐下,却又觉太失仪,还是站着嘀咕:“要走也是她走。”
蒋望回哪会听不见,立即怒斥:“你怎么还说这样的糊涂话!”他唇动了动,放软语气,“你做了错事,殿下暂时不想见你。”他顿了顿,“但他并没有免去你的东宫之职,更不会上奏官家。所以你回去以后,若能三省己身,改性情,敛骄嗔,殿下回宫重逢,还……有机会。”
蒋音和沉默半晌,夏天难得生一丝风,还是热乎乎的,往她袖里钻:“殿下会带她回京吗?”
虽然没问,但这是十有八。九的事情,蒋望回没有启唇,别过头去。
“阿兄。”蒋音和轻唤。
“阿兄。”
蒋望回这才回头望来。
蒋音和冲他一笑,意味深长:“别忘了我们同气连根,骨肉相附,休戚与共。”
蒋望回滑了下喉头,眸色晦暗:“我没忘记。”
荷叶上出现越来越多水珠,荷叶摇晃,湖面涟漪。蒋望回随身带着伞,撑开斜向音和那边:“下雨了,先回屋。”
……
蒋望回很晚才回驿馆,天已漆黑,月明星稀,灯烛摇摇。
如今旁人要见太子一面不容易,但对蒋望回来说还好,人还在走廊上,就有望见的禁卫隔门通传,等他走到门口时,那禁卫直接推门让道:“殿帅,且请。”
蒋望回微微颔首,进门后柳湛收尾繁忙,手上书写不停,仅只挑眼皮看来一眼。
蒋望回冲柳湛点头,音和已经送走了。
柳湛见蒋望回不愿道破,便也不伤面子和气,浅点下巴,算是晓得。
蒋望回却迟迟未屏退,开口又问:“殿下……是否要带萍娘子回京?”
柳湛停笔,缓缓搁到一旁的笔架上。
希颜不该愚钝到猜不出显而易见的答案,却还开口问,他对萍萍未免太过关注。
柳湛想起在润州时蒋望回替他打蚊的事,凡诸祸根,不早断绝,则转滋蔓。他含笑眺向下首:“明日孤将纳她做御侍,而后再启程回京。”
明晚她就彻底成为他的女人。
*
萍萍等了一整日,没有等来柳湛,袁未罗却带着十余女使上门,一进屋就打扫,换帐子,换铺盖,在案上摆上瓜果红烛,甚至还拉了几条彩带。
“这是做什么?”萍萍问袁未罗。
像要成亲似的?
她和官人早成过亲,洞房了呀。
袁未罗笑道:“恭喜娘子,殿下今晚会过来。”
萍萍两眼一亮:“他忙完啦?”
袁未罗点头。
萍萍正要再问,一女使站在妆台前邀道:“娘子且请梳妆。”
萍萍一愣,袁未罗从旁解释:“这些都是宫里的规矩。”
不能素面朝天见太子么?
萍萍不想给柳湛拖后腿,连忙坐到梳妆凳上。那女使便开始绞脸:“娘子只管放心交给奴婢”
她梳头时夸萍萍头发乌黑亮泽,涂唇脂时又赞唇红气色好,说得萍萍都脸红了,这下好,胭脂也不用抹了。
到傍晚,又进来两位新的女使布菜。
备些酒菜犒劳晚归的夫君,这本该是她这个当娘子的做的事,萍萍连连向她俩称谢,并说出自己的过意不去,袁未罗听得大笑:“这些又不是她俩做的,娘子不用内疚,这备菜也是宫里的规矩。”
说到这,他脸上僵了下,其实纳御侍这事可大可小,他就晓得宫里有两位御侍,都是官家临时幸了,翌日补封,一道圣旨,些许御赐的用度便作罢。
东宫御侍按理比宫里还低一等,且现在扬州,不在东宫,太子却肯为她遵守一套完完整整的纳礼,能给的都给她。
袁未罗感叹:“娘子何其有幸呐。”得殿下宠爱,一朝登天了。
萍萍笑,酒窝旋得深深,她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夏天日落得晚,到戌时二刻才黑天,柳湛也是在这时过来。
她一进屋,萍萍就来拉他去桌边:“这么晚了,快坐下吃点吧。”
想等他一道,她也没动筷子。
柳湛却先促眸环扫了一圈,楠木雕花的床上,铺着鸳鸯紫锦被,换了洒金的帐子,再看案上红枣莲子……一圈扫视完,才扬高唇角,笑着在桌边坐下:“这两日公务繁忙,众人面前也不好同你过多亲昵,冷落了你,受委屈了。”
“你快吃吧!”萍萍并不觉得冷落,只担心他饿坏。
柳湛笑眯眯允道:“好。”
拾起银箸,但隔许久才象征性夹一筷子,更多时候眉眼弯弯盯着萍萍,她瞧在眼里,径直发问:“你不饿吗?”
柳湛笑着摇头。
“那我开吃了,我可饿坏了。”
柳湛就注视着萍萍风卷残云,被她惹开了胃口,也多夹几块,转念思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眼神幽深:“别吃太多了。”
“好。”萍萍边撕鸡腿边回他。
柳湛莞尔。
他等了一会,她碗里米饭见了底,筷子也放下,才问:“吃好了吗?”
“吃好了。”
柳湛笑着轻唤:“萍萍,来。”
她愣怔,来哪里?
柳湛屈屈五指,示意她坐在膝上。
遵照纳礼布菜,并非他饿,而是不想怠慢萍萍,就像他今日进门前还特意让人在廊上烧了纸马。
他身为太子,纳御侍不能拜天地官家,不能夫妻对拜,逾矩失仪,但私下喝一杯交杯酒还是可以的,他也愿意讨她欢心。
柳湛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萍萍。待她接过,又给自己也斟一杯。
“官人要喝酒吗?”她脆生生地问。
嘘,不要说话,柳湛视线追随自己的手,穿过萍萍胳膊,甜甜腻腻的蜜液随着他的动作,难以自抑地从心泉里涌出,浇灌整片心田。
酥酥麻麻的感觉,胀得胸腔鼓囊囊的,他甚至有些鼻子发酸,送杯至唇边,一饮而尽。
萍萍也学他的样子饮尽,两人喝了个交杯。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萍萍,你不能悔了。”……
萍萍扭头眺案几瓜果, 继而低头看酒杯,扶了扶额:“这怎么好像洞房花烛一
样。”
柳湛牵着她的手放下酒杯,笑道:“这就是洞房花烛。”
因为语气太过温柔, 他甚至染上了颤音。
萍萍嘴角的笑回收:他想起来了吗?!
想起他们的洞房花烛, 跟今晚同也不同, 萍萍张嘴要啪啦倒豆,柳湛展臂抱住她,在她颈间吸了口气:“别说话, 让我抱会。”
他轻轻呢喃:“昨日我诛杀逆党后, 就想这样抱着你。”
这一说萍萍旋即深吸了口气,昨天她悬了一整天都没放下来, 到后来见他当了太子,袁未罗又说安好,她才卸力足足睡了五个时辰。
萍萍拉衣领,女使给她穿绉纱的褙子和大袖,还套帔坠,层层叠叠贴心口的平安符都不好找了。
柳湛从下往上,扫过她的抹胸, 又看头上金冠绢花, 脸上霞妆珍珠, 最后目光落在她唇上, 喉咙发紧,眼眸幽深:“在找什么?”
“找到了!”她掏出平安符就往柳湛的玉带上系,坐着不方便, 她站起来,“这个你戴上,能保平安的。”见过了他的精致衮服, 但她觉着自己绣的平安符也不差,“虽然是我绣的……”
新挂上去的华灯走马,照着萍萍亮晶晶的眼睛,柳湛清晰瞧见她眼里只有一个他,听她一言一行,牵挂的关切的,也都是他,柳湛眸底潋滟,亦似流光。
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一抬下巴,用唇封住她的话。
这一吻就觉出和之前那些吻的不同,今夜格外的志得意满,心潮澎湃,难怪皆道江山美人,江山多娇,美人多情,果然缺一不可。
柳湛吻了许久,沿着萍萍的唇边来来回回啄遍,甚至探了舌进去吸吮,分开时带着一口喘气和些许水珠。他笑出一声,打横抱起萍萍,快走数步,放到床榻上。
新换的铺盖滑得好似不存在,柳湛手撑着床板看萍萍,虎视眈眈,其欲逐逐,少倾抬起手来剥她的褙子,萍萍哪里还猜不出他想做什么,要趁良宵,她配合着上手去解他的玉带,柳湛笑了,干脆垂下双臂任她动作。
窸窸窣窣,一会把他剥了个七七八八,她自己身上也只剩件桃红抹胸。萍萍抬手就要解开系带,忽被柳湛按住。
萍萍愣怔,抬头再看,才发现柳湛的眸子不知何时暗得不得了。
他扒开她的手,自己右手在她脖颈间几分颤巍摸索,终于指腹绕着那抽头,抖着一拉。
柳湛呼吸骤滞。
虽未亲历人事,但图画是曾看过的,也曾数回梦见模模糊糊,不知何方女子轮廓,醒来一片湿漉。
他原以为今夜也差不多,却原来不一样。
不一样的。
柳湛强抑着激动心绪,看向萍萍身后鸳鸯锦被,抬手掀开,猜得没错,虽然被子是紫色的,底下却铺着一张素白床单。
他落了帐,抱她躺倒单上,嗓子紧得快要说不出来话,先啄一口,方喑哑道:“萍萍,你不能悔了。”
说罢再次吻住、分开、纵身。
萍萍双手搂向他的脖颈,笑吟吟接话:“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晓得他喜欢,先轻扶他耳后的痣,又摸喉结。
柳湛受不住,连接驰骋,半晌才觉出不对劲,并未遇任何阻碍,她也始终笑靥如花,脸上寻不见半分痛楚,甚至还会偶尔仰身,迎合享受。
柳湛捉住她又要往下作乱的手:“你从前……”
“从前怎么了?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般吗?”萍萍不以为然,笑着坐起,手按在柳湛肋骨上,轻轻一推,媚眼如丝。
柳湛倒后,她倾身在他耳边吹气,“你还喜欢这般,我们试过好些次。”
回忆里就有。
萍萍说着参起欢喜禅来。
柳湛却四肢平躺,三伏天如坠冰窖。
她说自己嫁过人,她没有骗人,是真的。她口口声声描绘的那位温柔体贴,与她情深似海的官人,是真真正正的活人——不是他,是别的男人。
柳湛只觉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扇得他眼前发昏,耳畔轰鸣,心内呕血。她是他第一个女人呐,不愿怠慢,他给她完备走了一整套仪式,而她却,她却……柳湛仰望,看她红颊醉脸,浮花浪蕊,他恨得将她推倒,反下为上,又一口咬在她肩头。
怪不得她刚刚褪衣裳褪得那样娴熟,他忿忿地想,光咬个肩膀还不解气,别处也要狠狠地咬。萍萍吃痛:“官人,疼……”
她想他六年方才纾解,忘形人之常情,为了缓解疼痛,她拉着柳湛的手往她身前放,柳湛会意过来,心头酸胀得厉害,是另一个男人,将她从清纯姣怯教诲成现在这般热情贪恋模样。
虽然愤恨,手上却还是禁不住让她如了愿,那里也和心一样酸胀满溢,又比剑还硬,只想将她捅穿个千百来回。
萍萍伸手又往下抚,这回柳湛没有阻止,她抚过他的腹部,没有摸到疤痕,方才坐起来时借着帐外昏光,也未瞧见。
官人腹上那么长一条刀口全好了吗?
也是,他是太子,肯定能用很好的药……
嗤,她忽觉下颌一痛,竟是柳湛二指掐着她的下巴,迫她对视。
她方才缘何走神?他幽幽地想,是不是在比较他和别的男人?
柳湛愈加猛烈,颈上青筋暴起,原本俊朗的五官因为用力而狰狞。萍萍受不住唤道:“官人。”
柳湛抬手捂住她的嘴,别叫了,现在最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许久,他才因为忘形移开手掌,萍萍随即启唇,柳湛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剜心之言,哪知萍萍却稍稍起身,在他喉结上吮了一口。
柳湛一刹溃败。
但心中的酸涩却并未随之释放,他缓缓退了些,将萍萍翻个身。
萍萍背对着他挑眉,就说男人不能憋六年……
鸡鸣方止。
天亮了,柳湛也从深沉的夜色里清醒过来,萍萍侧身,手搭上柳湛胸膛,他向下瞥了一眼,没有挪开她的手,却也没搂紧。
萍萍得寸进尺,面颊也贴上柳湛胳膊:“官人你待会还要去处理公务吗?”
少倾,柳湛慢道:“以后,你要唤我殿下。”
“私下也不行吗?”萍萍嘀咕,好久柳湛都不应声,她噘噘嘴巴,做太子真不得自由:“殿下,你待会还要去处理公务吗?”
其实今日是柳湛特地空出的一日,却低沉应了声嗯。
那时候不早了,不能耽误他,萍萍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大腿完全脱力,顷刻垮下,重坐回床上。
她失笑:“我可不可以再躺会?”
柳湛不动声色瞥向床单,虽然褶皱脏污,但仍是一床白,仿若雪地。他拽起被褥,盖住一半床单,而后将身边萍萍推远:“先去洗。”
说罢叫了水。
女使们鱼贯而入,挪来木桶倒水,萍萍急忙穿衣,掀帘落帘,只在一刹。她原本打算扶墙走过去,哪知人还坐在床上,就有女使服侍穿鞋,一路搀扶到桶边。女使们娴熟拉起三扇屏风,将木桶围得密不透风,却也顾忌到热,二女各执一孔雀扇,在桶边为萍萍扇风。
试水的女使笑问:“娘子且试试水?”
萍萍赶紧手放进桶里点了下,上头浮的花瓣四散开。
“娘子水温可行?”
“好、好。”和她以前卖的洗面汤一样手感。
女使便搀扶萍萍褪去衣物,踏入桶中。女使们或执勺浇水,或搓背,萍萍僵
硬得一动不动,转着眼珠看屏风里还有三名女使端盘伫立,一个盘子里的胰皂比她卖洗面汤的还多,另一盘盛放茶点,还有一盘托一件纱衣。
另有一女使,在三女身边执铜镜。
萍萍眼花缭乱。
……
帐内,柳湛紧紧盯着绰影屏风和很快氤氲上升的水气,食指微动,主动割向袖里剑,几滴鲜血迅速落在床单上。
他自行更衣,挑开帐帘,屏风外余下的女使就要下拜,柳湛抬手,示意噤声。
一屏之隔,哗哗水声。
他悄无声息步出门外。
门外仅守两女使,要走一半走廊,到楼梯口,才遇着手执册文静候的袁未罗,另有三女使端着宝文、玉如意和一碗避子汤。蒋望回亦伫在旁边。
没有纳正妃前不能弄出庶子,这碗汤本来就该萍萍喝的,柳湛却抬手,众人皆以为是要撤去避子汤,连蒋望回也没抑住挑眉。
柳湛手却越过避子汤,指向袁未罗手里的宝册:“先不封了。”
定好的御侍,说不封就不封了?
可殿下已与萍娘子确凿有了夫妻之实……袁未罗错愕望向柳湛,得不到答案,无措左右张望,最后回头看蒋望回。
蒋望回抿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端避子汤的女使揣测须臾,埋首继续朝房内走,柳湛瞥着,默声应允。少倾,他转头看向蒋望回,下令:“改为今日启程。”
*
萍萍出浴,才晓得那件纱衣是此时披身上的。撤去屏风,女使服侍着更衣时,帐内已经没了人影。
“官人?”她迟疑唤了声,记起嘱咐,改口,“殿下?”
床边的女使屈膝:“回娘子,殿下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方才水声大,隔着屏风她还紧张,都不晓得官人离开了。他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是突发了急事吗?
萍萍正揣测着,冷不丁发现床上被褥已全更换。
昨夜的确被他俩弄得很脏……萍萍面红耳赤。
“娘子。”
萍萍听见身后呼唤,回头见一女使端着的木盘上盛着一碗汤药。
“这是什么?”她旋即反问。
端这种避子汤的都是人精,最擅看人说话,既然萍娘子一所无知,那便不能讲真话了——倒不是怕她伤心,怕的是伤心后闹去殿下那里,还是女使遭殃。
“这是补阴的,操劳过后,一般都会喝上一碗。”
萍萍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
在端起药碗的那一霎,她突地心一沉:这里面没有附子吧?
不能乱揣测别人,眼下这个情形应该不会,萍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她把药碗放回盘上,见只有这一位女使退了出去,其余的都还杵着。
萍萍有些不自在,尴尬笑笑,酒窝都没有:“那个……我想再睡会。”
女使们闻言上前服侍更衣。
萍萍又被架住了,看来得一字一句说清楚,不能绕弯:“谢谢我自己来吧,我想歇会,你们都出去吧,辛苦各位姐姐了。”
女使们行礼屏退。
萍萍穿着里衣上床,刚眯一会就被疼醒,肚子好痛,一瞬疼上来,钻心刺骨,冷汗涔涔。
她捂着小腹,闭眼皱眉,羽睫颤动:“官人,疼……”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殿下!”
她知道官人去处理公务了, 不在身边,但这会假想着倾诉两句,分散注意, 疼痛会稍微减缓些。
熬着吧, 萍萍咬牙睁眼, 瞟向房中滴漏,等刻度逐一降低,总有一刻, 时间会带走一切疼痛。
西宁归途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那时她刚出谷地不久, 旧伤复发,十里荒野寻不到住处, 就在废弃的观音庙里躺着,连张草席也无。外面亥月飞雪,积雪高过半身破烂的庙门,风狂啸着往里灌,她才晓得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
她烧了整整三日,既饿又困,痛楚难耐, 一刹冲动, 想闭眼睡过去算了, 转念又决绝道不行!她还没有到润州, 履行和官人的约定……倘若她折在途中,官人岂不要在润州等一辈子?
萍萍强撑着支起眼皮,怕睡了再不醒, 就一直对视庙里泥塑的观音,断了胳膊少净瓶,面也斑驳, 但那一双眼却漆面完好,越看越悲悯。
她生生熬到烧退,再凭一口气往东走,十里之外到京兆府境内,经略相公治下,设点施粥,才终续上一命。
……
后来只要遇着苦难疼痛,她都这么熬,眼下亦如此,萍萍胸脯起伏,偶尔吞咽,也不知硬挺了多久,全身湿透,那疼痛才终于消散。
她苍白的唇往上扬,现出两个酒窝,你看,果然什么都能熬过来。
屋外的女使像变法术似的,又一下子全消失。
直到晌午,才有两女使提着食盒来送饭,顺道给萍萍捎了套新衣裳。
萍萍提起叠着的衣裳打开,竟是件鸦青的窄袖袍服,不由疑惑:“怎么是男装?”
女使埋头,不多言:“这是中贵人的吩咐。”
袁未罗给她挑的衣裳?
萍萍低头,自己身上全是昨晚留下来的印痕,穿抹胸褙子完全遮不住,的确不合适,圆领袍加上里面的连裳,可以直遮到脖颈。萍萍点头道谢:“帮我多谢中贵人,还是他想得周到。”
二女使默默无言,为萍萍重梳发髻,戴上一顶簪花幞头。
衣裳头发皆是宫婢打扮,但来之前中贵人叮嘱过,不可对萍娘子多言。
理好衣冠后,女使垂首打开房门,光亮随之投射进来,萍萍回头一望,亮堂堂的门槛后面站着袁未罗。
他一直等着?
萍萍张嘴打算当面再谢一次,袁未罗却比她嘴快:“好了?收拾一下,殿下要返京了。”
“好!”萍萍干脆应声,收拾些体己物就随袁未罗离开。不是来时他们上船的那个码头,要更远些,她坐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车。
江边戒严,一座水榭半耷江中,门窗紧闭,愈发显得闷热。
进来的马车皆停在水榭旁,袁未罗和萍萍乘的不是同一辆,先下的车,而后给萍萍搭把手:“还好吧?晕不?”
“多谢阿罗关心,”萍萍自己蹦下马车,“这点路没事。”
“那挺好,以后我们换船走陆路,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车上,还担心你受不了呢——”袁未罗看萍萍脸上没有忧虑,不禁强调,“扬州到东京有一千两百多里路!”
“之前四千里路我都走过。”
“你说大话吧?”袁未罗不信,不自觉提高嗓门,
萍萍只好告诉他:“我一个人从西宁走到润州,路上有车坐都算是好的了。”
“你一个人?”袁未罗反问,又想到蒋望回曾在西宁参军两年,正要多嘴,发现蒋望回刚好从旁经过。
不知怎地,对上蒋望回的眼睛,袁未罗话就卡在喉咙里。
蒋望回先同袁未罗颔首,继而又隔空朝萍萍点了点头。
萍萍快步走近,笑道:“蒋殿帅?”
蒋望回几分赧然:“你都知道了。”他顿了顿,垂下眼,也不知是对萍萍说,还是催袁未罗:“登船了。”
说罢便转身朝码头走,萍萍跑了两步:“官——殿下他还在忙吗?”
往常蒋望回会慢下脚步等萍萍,眼下却走得快:“殿下日理万机。”
萍萍听见这句话,瞅着蒋望回越来越远的背影,止了步。
看来蒋大人也很忙,就不要给他们添乱了。
萍萍转而等袁未罗一起走,江上只一艘比之前来扬州那艘还大一半,高一层的巨艇,前后左右的甲板上全是摇橹。
倘若以前那艘是龙舟,那这就是真龙舟——萍萍晓得这话再不能随便开口,只在心里默想。
她走上甲板,忽然没由来忆起来扬州那夜一码头的花船和船娘,回头四望,这里没有,只见热浪滚滚,浪亮得像镜子。
“找什么呢?”袁未罗问。
“没找什么。”萍萍和他一道登船,走远。
水榭内,柳湛阖着眼,刚听完她讲的每一句话。
他微抬眼皮,瞥向手上那张萍萍的过所牒,只一段润州来回江宁的记录。
呵——西宁到润州,一路所见所闻却又能编得那般真?
他再翻到另一面:方萍,庆丰二年生人……
才十七岁,六年前是十一岁,怎么可能嫁人?
但她在他之前的确已非清白之身,想到这个柳湛就如焚如抽——今日狠下心不见萍萍,欲冷落她,却总禁不住回想昨夜那方小小床榻,亲密无间,她的粉颈朱唇,珠圆玉润,还
有那一声声喉管子里发出来的媚声。
他兀地又忆起,昨天后半夜本来准备停了,萍萍口渴,茶水就在床边几上,她手脚并用爬去喝,他在后面紧紧盯着,改变主意,等她一喝完,就即刻捉住她的脚踝拉回身边……
夏日潮涨,水榭外的太阳烤得浪如沸水,汨汨作响,人心一旦不静,便全是热汗。
他终究还是在夜幕降临后,推开萍萍房门。
天热袍服闷,萍萍回屋后脱了袍子,换了件芙蓉色的背心,听见响动回头,神色一喜:“官,殿下!”
她转身扑入柳湛怀中,高兴得踮脚啄了一口,“你忙完了?用过晚膳了吗?”
“用了。”柳湛喉头微滑,她还是不习惯改口,还是会先唤她的官人。
他箍着萍萍的手暗中加重数分力道。
又想,她一上来又扑又亲,是不是……不能想,柳湛垂首呼气,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瞥见只穿着抹胸和背心的萍萍露着雪白肩膀,锁骨微凸,胳膊上却有肉,白腻腻地晃。
晃得他心头起火,一口咬住她的锁骨,就往榻上抱。
“我身上有汗。”萍萍想推他,却被柳湛捉手,又不自禁想起捉脚踝。
哪天没有汗?昨晚汗湿多少回。
眨眼间,柳湛自行褪尽衣衫,紧紧搂抱,他发现特别贪恋身贴着身,哪怕大夏天两人都汗淋淋也沉迷。
“殿下。”萍萍这回记得了,不用改口。
听得柳湛身心一震,愈加卖力挞伐。
再多唤几声。
“殿下。”
“殿下。”
青绡薄帐,春光一片。
……
又过卯时。
萍萍四仰八叉躺着喘气,旷久了的男人真不能招惹,这比上回满城抓猪还累。
她挑眼,昏昏月光下,虽然看不清官人表情,但能瞧见他也是仰躺,萍萍就骨碌碌往柳湛怀里滚,却被他伸着的胳膊挡了道。
少倾,柳湛抬起胳膊遂她的愿。萍萍立马再滚半圈,脑袋贴着心房上,手也搭在他身前。
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气抬小腿,也搭到他腹上。
柳湛无声莞尔,压在萍萍身。下的那只胳膊屈起,轻拥住她。
船外的诵经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
“这是哪座寺庙?”萍萍玩着柳湛的发梢问。
“金山寺吧。”他记得来润州那日,听到的也是这几句,那时候还不认识萍萍。
柳湛借着月光连扫萍萍数眼。
“这么快就到金山寺了?”萍萍放下手中发梢,“这还是逆行呢!”
“摇橹几十人,昼夜不停,又没遇到风。”
躺着的萍萍没点头,只在心中默道:官人所言极是。
帐内一时沉默,只有窗外的诵经声愈发响亮。
听来听去,皆是些“三世”、“因果”之类,萍萍便问;“这是《三世因果经》吗?”
“不是,这是《涅槃经》,‘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因果经》是‘善男信女至诚听,听念三世因果经’,‘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你怎么这么懂?”萍萍刚问完就自个记起来,“哦你嬷嬷念佛,娑罗奴——”
柳湛搂着萍萍的手突然掐紧,不是方才那种嫉妒的箍,而是那种犹如鹰爪,五指嵌肉的桎梏。
萍萍先嘶一声,继而半嗔半开玩笑:“你怎么下手这么重?要是掐的不是胳膊是脖子,我都怀疑你要扼我喘气。”
柳湛缓缓放开五指,幽幽地想,他不会要她死的,这是他在焦山碑林就想明白的事情。
“对了,殿下,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这一声唤得耳顺,柳湛旋即就接:“什么事?”
“昨天你走了以后,女使端了一碗汤药过来,说是滋阴的,但我喝下不久就肚子痛,”她不愿将症状说太重,免得阿湛担心,“你说那药里会不会有附子啊?”
须臾,萍萍又急忙补充:“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许肚痛不是那碗药的原因。没查明真相前,你别胡乱怪罪女使啊。”
柳湛思忖,应是避子汤里红花麝香之类加得过多,过于亏气:“我作甚么怪罪她?我看啊,压根不是喝药的缘故,是你这两日贪凉了才肚痛吧?”
“哎哟——”萍萍坐起来要敲柳湛,“你还好意思说?”
柳湛视力颇佳,见她举拳袭来,本能戒备,神色骤戾,但仅只一霎,就恢复如常,重绽笑意。
他抬手包裹住萍萍拳头,终究没允她捶到自己身上。
“这两晚我为何会贪凉,你还不清楚?”
一句话,又勾得柳湛蠢蠢欲动,赶紧放开她的拳头。
萍萍伸指垂臂,那一拳最后也没捶下来。
柳湛坐起寻衣,边穿边道:“你再睡会,孤得起了,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
“看来当太子比开汤饼店忙多了。”萍萍躺床上感叹。
柳湛正穿靴,闻言回身刮了下她的鼻子。
“走了。”柳湛轻手轻脚离开厢房。
关上门,他便旋即敛笑。不远处女使数名,正候着等叫水,柳湛一顺经过,直走到最末那位端着避子汤的女使身前,才停步。
“孤瞧瞧方子。”
女使连忙屈膝:“方子不在身上,奴婢这就去取。”
柳湛默不作声,女使飞快取回方子,气喘吁吁:“殿下且请过目!”
柳湛随即接过,只瞧方子。他在心底叹了一声,怕女使不识药理,记不住口述:“你随孤来。”
柳湛到书房重拟了张药方,去掉明矾,红花麝香皆减剂量,又加了几位补气护肾的药材,将方子交给女使:“从今往日皆照着这煎。”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这她也会?
柳湛走后萍萍竟真睡起回笼觉, 记着贪凉的话,盖了肚子,外面仅露两只胳膊。
再一醒, 天已放亮。
女使们端来早膳并一碗汤药:“本该早些端来的, 但看娘子睡了, 不敢打扰。”
萍萍道了声谢,碰触碗壁时手迟疑了下。
最后还是喝了。
好在之后并无再肚痛,看来真被官人说中了, 是贪凉。
她闲着没事, 就想出去透气,低头往下看, 这一天天的,昨晚亦留下许多痕迹,只能把袍服再穿起来,戴好幞头。
“真龙舟”甲板宽阔,上面竟能摆下桌椅板凳,还特意在这个季节搭了阳棚。萍萍坐下远眺,沿岸青山起伏, 一江悠悠, 偶见蘋洲便是意外惊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无意扭头, 瞥见拐角处一抹身影,不由得伸长脖子瞅,却原来是蒋望回面无表情负手, 正往这边来。
“蒋殿帅!”二人隔着两张桌,萍萍起身打算绕过去,没看脚下, 膝盖撞到桌腿,人往前搀,手也捂住膝盖。
蒋望回脚下加快,急眼道:“娘子找我?”
她这般急冲冲,前日没册封,是不是和殿下闹了矛盾。
“腿脚还好么?要不要找船医看下?”
“没事。”萍萍收回手,心想这船上还专门配备郎中。
蒋望回垂首哽了下,才续道:“殿下还在忙,娘子有话我可通传。”
萍萍一笑,晓得官人在忙,没想过去打扰:“没有话传,我是专门找你的。”
蒋望回心急跳数下,低头盯向萍萍脚上那双白珠鞋,掩下一切。
又觉该吐露点什么,纠结开口:“专……”
萍萍
浑然不察,继续说:“也不是专门吧,碰上了,正好说一说。”
蒋望回合牢双唇。
萍萍理了理身上袍服,含笑郑重道:“我——”
“坐下说。”蒋望回想她刚撞了腿,指着圆凳打断。
萍萍就近一座,蒋望回眼皮眨了两下,在她旁边挨着的那张凳上坐下。
“我很敬佩经略相公!在西北的时候,处处听到的都是夸赞,经略相公和夫人一生一世,夫唱妇随,保家卫国!”
他得非我贤,哪怕那人是他爹,蒋望回面颊微烫。
“我好多朋友都受过经略相公恩惠,比方减税,还有冬天按户头发棉衣……”萍萍掰手指一项项枚举事迹,蒋望回微笑注视,心道:她原来是来吹他爹的。
他温柔叹息:“这就是你今天专程找我来说的话。”
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没被册封而伤心,挺好。
“不仅仅是这。”萍萍敛了笑意,“经略相公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知不觉低头,“当时经略相公在京兆府沿路施粥,我走了好久,快绝望了,突然瞧见粥棚,一下落下泪来。倘若没有那碗粥,我也许就活不到如今了。”萍萍突然仰头,冲蒋望回绽放一笑,“所以想好好谢谢经略相公,还有那些搭棚熬粥的大人们。”
她怔住,怎么恍惚从蒋望回微敛的神情里读出几分苦涩。
萍萍想了想,放柔声音:“我知道对天下人来说,经略相公夫妇是为国为民,伉俪英杰,但对蒋殿帅你来讲,是骨肉分离,自幼难体会寻常人家的父母亲缘。舍的不是我的家,所以我没有感同身受,讲了一番欠考虑的话,对不起。”
蒋望回心道,自己苦的哪是这个?
国家不在,小家焉存?他从来都是支持父母的。
千言万语,却提不起那一口气,蒋望回没有解释,只笑:“别喊我殿帅,还是像以前那样唤我蒋兄吧。”
“好,蒋兄。”
蒋望回笑笑正准备回话,萍萍又道:“我的话说完了。”
蒋望回笑容倏滞,而后恢复寻常那张寡淡脸,眺向船外,可真短促,清水绿色都不曾并坐赏一眼。
他转头同萍萍点了点,起身负手,率先告辞:“我也正好要去找林公。”
二人背道分别。
蒋望回上至顶楼,楼梯口就立有禁卫,因为事先知会过,见到蒋望回来,径直放行。蒋望回在书房前叩响。
“进来。”
他推门入内,房中仅柳湛一人。
太子殿下瞥了眼滴漏,刚到巳时,他们约的是这个点,但平常蒋望回都会提前一刻钟来。
“什么事耽搁了?”柳湛笑问。
“闹肚子。”蒋望回旋即就答,柳湛愣了下,没再追问,垂眼从怀里取出一封粘口的信:“江宁上岸后,将它发回东京。”
“喏。”
蒋望回领信后说了会话便离去,独留柳湛在案前忙至掌灯。
烛火燃起,窗外的江风也变响亮,他搁笔先沐浴,方才下楼,边走边望,这一带并无城镇,散落些许村庄,这个点皆熄了灯,两岸黑寂,山的起伏轮廓反倒被夜幕衬清晰,柳湛不知不觉就走到萍萍门前。
既知“克己复礼为仁”,又知“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已经算不得少年,却怎么一到天黑就琢磨那档子事?纠结再三,还是无法抑制。
事不过三,这才第三日,柳湛宽慰自己,推开大门。
萍萍正坐桌边读书,闻声扭头:“你回来啦?”
旋即放下书册,走向柳湛。
柳湛亦朝她走近,眼往桌上瞟:“在读什么?”
“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萍萍近身帮柳湛解玉带,他配合着取出袖里剑,褪去外袍,视线仍落在桌上,读了几行,辨出是《麟经》。
萍萍挂剑,又抖抖袍子搭衣架上,背对柳湛抱怨:“文意晦涩,看得发困。”
柳湛笑出一声,再去眺那架上,另外两册她没选的是《周易》和《礼记》。
柳湛唇角扬得更高:“真是难为你了。”
萍萍已经搭好衣裳,折回来朝他噘嘴,同时踮脚摘他头上发。柳湛微耷眼皮瞧萍萍动作,她身后桌上,火苗跃动,虽然从小到大不乏宫人服侍更衣,却只有此时此刻,一边更衣一边闲话,才有种民间夫妻的温馨感。
又忆推开门时她亮亮的眸子,和那句饱含惊喜和期望的“你回来了”,不就是妇人等夫君归家的情景?
柳湛的笑意不知不觉满溢眉眼,却又渐冷滞住,她等的是哪一位夫君?
回来是谁回来?
柳湛脸色沉沉,上了床仍不见好转,也不躺,坐在床上似陷沉思。
萍萍指尖拂过柳湛肩膀:“怎么了,心情不好?”
她下巴搁上他肩头:“不是案子已经结了吗?”
柳湛身不动,回头瞅她,昏灯鹰眼,她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应该是二人之间的事,但萍萍不会想得太坏,嗯,记忆里,其实还有一种不常用的没重温过。
她方才拿袍子时就已嗅到清浅香味,他沐浴得干干净净,萍萍笑着伸手一探,再一抓。
柳湛先定两肩,而后僵身,她做什么?!
萍萍另一只手扒开鬓发,俯身低头。
柳湛连颊面都绷紧,差点刹那溃败。
转而心里生了一根锐针,细细密密地扎。
连这她也会么?
六个字,心头每默道一个字,就像在炮烙上踩踏一脚。
萍萍的发愿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因此全力以赴,吃糖一般。这颗糖对柳湛而言却是入口发酸,渐渐酸涩中裹挟甜蜜,他不知不觉呼吸加重,修长的五指穿过萍萍发丝,缓缓摩挲,手背上指节和青筋越凸越高,少倾,将她脑袋重重往下一摁。
……
又是半晌荒唐。
后半夜不记得是谁先起的困意,相拥睡去,等早上竟是萍萍先醒,眨了下眼,发现自己脑袋窝在柳湛臂弯里,小腿搁他腹上。
清晨光亮,她确定他腹间光滑,无一疤痕。
柳湛也醒来,睁眼同她对视。
他先起身,披衣。萍萍见状也起来,不一会候在外面的女使们进来服侍,布早膳,汤药亦端到萍萍面前。
人多不方便讲,萍萍给柳湛使眼色:那天真是贪凉,后来不疼,错怪女使了。
柳湛眨眼:知道了。
面上却无笑意。
纵使如此,他还是紧紧盯着萍萍喝完整碗药,用膳也比平时慢,细嚼慢咽,等了一会,确认她活蹦乱跳才道别要离开。
“殿下,到江宁了。”禁卫隔着门报。
柳湛正对门外,闻言转身邀萍萍道:“那正好,一起下去。”
她宫婢打扮,跟在身后无妨。
“好。”萍萍应得干脆,夫妇同行,天经地义。
出舱后不见人烟,应该离江宁城尚远,码头后面连绵青山。
许多官员接驾,紫袍红袍跪了满地,个个呼千岁又自报家门。
萍萍记不得许多,听进耳中的就江南东路安抚使和江宁知府,也唯独这两位是柳湛亲自扶起,直道扬州平乱,江宁军亦有功劳,文绉绉好长一番话。
这群人在码头你来我往,萍萍估摸讲了刻把钟。
安抚使和知府作陪,队伍如龙,摆尾翻山。
“当年琅琊王将军在此地设置幕府,所以得名幕府山。”
讲这些萍萍来兴趣,跟在后面默默偷听,众人经过一排石冢,那安抚使道:“南北分治时,陈武帝也是在此山率军拒战,击败了北齐军。”
萍萍闻言回头去看越离越远的石冢,好些冢前立着等碑高的军士石像
她再转回脑袋觑柳湛,他不曾回首。
柳湛放在心上的是另一件事——全程几乎都是江南东路安抚使在介绍,江宁知府俞兰生似乎嘴笨些,插不上话。
按品阶,一路安抚使自然比知府高,但这位安抚使年末就要轮值别处,俞兰生却是今年年初才刚升迁上任,最关键的,他是当今参知政事谈品瑄谈相公的得意门生。
柳湛有心结交,便常常留些话头给俞兰生,待下山入城时,已聊了近百句,渐渐熟络。
众人先入驿馆安顿,而后驱车拜孔庙。拜完今日事毕,恰逢晌午,俞兰生笑道:“下官家就在这孔庙隔壁,殿下如不嫌弃,不若就到下官家中用膳?”
“那要劳烦俞知府了。”
“哪里哪里,殿下赏脸驾临,下官蓬荜生辉。”俞兰生又邀安抚使,“帅臣也一道来?”
安抚使点头应好,笑若春风,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家帅臣府远离秦淮河,叫这俞兰生算计,捡大便宜。
一行人到知府府用膳,席散道别,送行安抚使,柳湛却道:“孤方才贪口腹,想消消食。”
“下官家中的园子不错,殿下若瞧得上眼,可以散步。”
柳湛一笑:“正好,孤早想逛逛江南园林。”
俞兰生
便引柳湛往知府府深处走,原先后面还跟有府中长随,过门穿桥,走着走着就只剩下蒋望回、萍萍和袁未罗。
萍萍忽觉得下面猛然一坠,糟了,怕不是癸水来了。
柳湛在前面离得远些,俞知府正给他介绍江南园林叠石理水,花木章法,萍萍只好拉最末蒋望回衣角,低语:“我闹肚子,先离开下?”
蒋望回蹙眉:“你自己能找到路吗?”
“找不到我就问人。”
“那快去吧。”蒋望回低语,“要是实在不舒服喊府医。”
“没事,我待会就来找你们。”萍萍说完不敢小跑,低着头快步离去。
蒋望回目送须臾,回头跟紧柳湛。
二人仍在闲谈。
“这回扬州平乱,多亏了知府大人的援军呐。”
“哪里哪里,能为殿下效力是下官幸事。”
柳湛笑指前方园中园:“都说江浙白屋,不施五彩,别有一番风味,今日府台大人家里一见,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江宁比下官园子修得好的也有。”
终于聊到正题,柳湛随俞兰生穿过拱门:“听说江宁修得最雅致的是谈相公的半山园?”
“是。恩师是江宁人,那是他自小居住的地方。”
柳湛启唇欲接话,却听弦声骤响,轻灵婉转,萦绕园间。正好众人步行到一排翠竹末尾,转角豁然开朗,上有凌霄,下有木槿,花丛中一绝色女子正奏锦瑟。
俞兰生疾步上前:“你在这里作甚么?”
似要驱赶女子,却无驱赶言语,反而往回走到柳湛面前,下拜解释:“小女俞容不知殿下驾临,多有惊扰,还望殿下海涵。”
太子驾临知府府,俞兰生的女儿会不知道?柳湛已明其意,却仍笑道:“哪里惊扰,俞娘子清音悠远,引商刻羽,‘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眸光中流露些许赞赏意。
“还不快过来见过殿下!”
“民女俞容参见殿下。”俞容近前盈盈下拜,花冠檀妆,齐胸罗裙,显然精心打扮过,再抬首时美目流盼,神色纯真:“殿下也懂瑟么?”
按理俞兰生该斥一句大胆殿下当然懂,他却不知何时退到一边。
柳湛笑应:“略知一二,自然不及俞娘子。”
渐渐变成他和俞容在前并排谈天,其余人远处跟随。蒋望回望好几圈周遭,这园中园开阔,萍萍万一找进来,过了竹林就能一览无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麻
蒋望回看眼袁未罗, 不是个稳妥的,但若自己去寻,殿下难免多心。他只得叮嘱袁未罗:“你去园门口守着, 倘若萍娘子来, 千万不能让她进来瞧见。”
袁未罗飞速眺一眼太子和俞家娘子, 点头:“我懂。”
调头飞快去这园中园唯一的进出口守着,蒋望回则继续在后陪同。
柳湛和俞容在前曲径慢行,花苑池塘, 凉风习习, 并不觉热。
前方一台,上面除却锦瑟, 额外多摆一张七弦琴。
柳湛微笑,自己曾多次在宴会上为官家奏琴,擅琴一事朝中皆晓。俞氏父女看来是想琴瑟和鸣。
柳湛心中俞兰生的市价虽重,但还没到拨动琴弦的份量。
他笑道:“上头太晒,就不上去了吧。”
俞容愣住,一句“听闻殿下擅琴”方至喉管,怎么就被太子不紧不慢抢了先?
她只能垂首附和:“殿下所言极是。”
柳湛含笑看她一眼, 绕过高台, 继续往前。
蒋望回后面目睹, 暗中叹息:他们处久了门清, 殿下的淡笑不是笑。可旁人不知啊,殿下那双望谁都含情的凤眼,只怕俞娘子要误会色授魂与。
蒋望回隔池回首竹林转角处, 仍担心萍萍会冷不丁撞进来。
柳湛其实也早发现萍萍不见踪影,但笼络俞兰生的事是他早前就筹谋好的,要先办完。
柳湛仍陪俞容踱步。
竹林掩映的拱门外, 萍萍终于找来。袁未罗张望见,快步走向萍萍:“你去哪了?怎么这么多时不在。”
“小解,找了好久。”萍萍小声嘀咕。
袁未罗看她走路慢吞吞,不似往常,多嘴一句:“你没事吧?”
萍萍摇头:“没事。”
此等私密事不能和袁未罗聊。
她方才逢人问路,没一会就寻着茅厕,只是一看底下真中了招。
好在随身揣有一方棉帕,暂能救急,穿的连裳亦是朱色,遮挡一二,就是走不快,小心翼翼。
“我没耽误事吧?”萍萍轻声询问。
“没有。”袁未罗朝门内瞅一眼,掩口嘱咐,“但是别进去了,殿下在秘议。”
萍萍狠狠点头,晓得不能偷听偷看,她背对拱门,连那青青翠竹都没瞟一眼。
柳湛那厢和俞容并行十来步,池绕一半,距离那排做隔断遮挡的竹丛尚远,俞容就慢下来,渐渐落后。
柳湛噙笑,俞兰生既觉女儿奇货可居,忍不住谋划,却又要保未出阁贵女的脸面,躲在这园子里,动静怕人听了去。
正中下怀,柳湛回首邀俞兰生:“俞大人。”
俞兰生连忙上前,换成他与柳湛同行,柳湛笑问:“我们方才聊到哪了?”
俞兰生想了下:“哦,聊到半山阁了。”
柳湛似凝神回忆,半晌,才接话:“好像是,你说谈相公是打小就住在半山阁的。”
“恩师虽是京籍,但自小随父外放江宁,这里又是他外祖家,其父后来调任泰州、楚州,乃至杭州府,恩师都没再随行,一直生活在半山阁。”
“原来如此。”柳湛感叹。
俞兰生看太子今日和女儿聊得不错,便多言道:“殿下竟不知这段渊源?”
柳湛微微摇头:“孤也就早朝上见着谈相公,平时聊得少。”
俞兰生已经会意,有心攀亲:“这有何难?池州知州廖元乃是下官师弟,近日就将回京述职,下官可修书一封托他转交老师,兴许能为殿下和老师牵线。”
“那要劳烦俞大人了。”
“芥弥小事,殿下且请放一百个心。”俞兰生顿了顿,重道,“其实恩师私底下颇爱前朝虞少师的字。”
至此柳湛方才哈哈大笑,与俞兰生、蒋望回一齐绕过翠竹,萍萍和袁未罗正等在门后边。
柳湛抿了下唇,而后便同俞兰生聊着走过去,萍萍缓慢跟在最末,时不时往底下瞟,担心污袍失礼。
辞行时,俞知府直送到马车边。
柳湛与之客套,太子不进车厢,后面几辆车的人也只能等在外面,知府府旁秦淮河蜿蜒流淌,一艘游船缓缓荡过,为防晒遮阴,舱门挂的青纱帘,纱帘后裴改之盘膝静坐,船往下游,他的目光却始终粘在萍萍身上——哪怕她只是鸦青色的一个点。
众人拥簇的柳湛,裴改之反而一眼不看,似乎并不吃惊他是太子。
良久,裴改之悠悠勾起嘴角,自言自语:“萍娘,汴京见。”
*
戌时,柳湛再次同夜色一道,立在萍萍门口。
每次推门前他的心都要麻一下,自找苦吃,又幽幽地想,麻着麻着,没准哪天就真麻木了。
柳湛抬手推门,
至少现在还不能。
萍萍正躺床上,但帐幔未落,能第一时间瞧清门口。
她撑着手坐起身:“回来了,吃过了么?”
“吃过了,你呢?”柳湛反问,暗思避子汤已经调过药方,她还是不舒服么?
“我也吃了。”
柳湛颔首往床边走,萍萍亦朝他走来,二人很快站到一起,萍萍帮他褪衣,挂剑,柳湛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她来癸水了,他想。
之前在润州同床共枕,第一个月闻到这种血腥味,寻不见出处,柳湛疑她设陷,连按五晚袖里剑不敢懈怠。
后来相处久了,他找了些书看,发现每回有血腥味那几日,萍萍洗晒之物是书中所绘月布,才恍然大悟。
她之前颇规律,算算这个月不应该是今日,柳湛便问:“来了么?”
萍萍愣了下,这还是官人头回主动问起此事。
“是啊,这个月比平时提前,还觉得痛,可能也是贪凉导致的吧。”萍萍说完发现这也是重逢以后,自己第1回 和官人说月事。
柳湛道:“躺着吧。”
他让萍萍躺进里侧,自己随之侧卧外边,落下绡帐。
今夜欢。好不成,竟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是做过亲密事后,待萍萍多一层不同情愫。
他看萍萍缩肩屈膝,自抱姿势,便问:“冷?”
萍萍点头。
柳湛探手覆上她手背,又往下摸脚,酷暑天她竟手脚冰凉。他便单手裹住萍萍两手,接着抓住她的小腿放到自己腹上,脚正好踩着他腿。
柳湛身体颇烫,热意通过肌肤传递,萍萍心里也暖融融的。
她蹙了下眉,禁不住向他撒娇:“肚子也疼——”
柳湛斥道:“得寸进尺。”
空下来的那只手掌心,隔着衣料贴上萍萍小腹。
又一股暖流注入,萍萍挪了挪身,仰起下巴在柳湛唇上映下一吻。
柳湛却只在她额头浅浅回亲一下,拉好被子:“好了,今晚不要闹。”
他看那书上也说,女子月事时忌合房,忌生冷。
柳湛手捂着她,一动不动,心思却飘到萍萍洗月布上,冷水浸骨,应也不妥:“那月布你别洗了。”
“难道让别人洗吗?”萍萍反问,癸水至阴,皆道沾染女子癸水会倒大霉。
柳湛自然也晓得这个忌讳,但方才完全没想起来,这会提及,仍不介意,掌熨帖萍萍腹上:“谁说要洗了?用一条烧一条。”
“不要不要,太奢费了!”
柳湛眸色晦暗,沉默了会,才道:“宫里都是这样的。”
萍萍咬唇。
“萍萍。”柳湛轻唤。
“我在。”
他攥着她的那只手指动了动:“回京以后听见的话,你惊讶也好,异议也罢,皆要三思后言,万不可再像刚才那样急着表态了。”
*
柳湛等人未在江宁久待,翌日启程北上,一过当涂,便进入太平州,本地知州比江宁官员更热情,领一大拨人到边境迎接,沿途护送。
一行人穿行郊野,一树也无,人皆道江宁火炉,不曾想太平州更似蒸笼。窗上如今换的纱帘,本意为了透气,此刻灌进来的却只有热风,柳湛坐在车内摇扇,袁未罗也从旁帮扇,仍衣袍汗湿。
“你也给自己扇扇,别中暑了。”他皱眉吩咐袁未罗。
“殿下放心,奴没事的。”袁未罗心甘情愿伺候柳湛。
柳湛不自觉回头望身后墙板,多有不便,萍萍没有同乘,在他后面两辆,不知受不受得住这酷热?
纵使数分牵挂,柳湛却未挑帘真去看一看,问一问。
车继续北行,过了会窗外人影陡然变多,被纱罩成青色,柳湛微微张目,非是春分秋收,炎炎赤日下竟有这么多百姓在农田里忙活?
他挑起纱帘,见田里不仅壮汉,白发老翁,包巾妇人,甚至还有不及腰高的稚子,或挑水或浇灌,以奔代走。柳湛再定睛细瞧,禾稻枯焦,十之有九,百亩农田,无一例外。
忽那老翁就眼睁睁栽倒在田里。
“停车!”柳湛喝止,随后跃下,大步流星踏入田内,蹲下把脉,耳边全是农夫农妇焦急之声。
柳湛抬头告知:“这位老人家中暑了。”又问那紧跟着跑过来的知州:“有没有药?”
为着讨好太子,本地官员做了万全准备,旋即掏出石膏做的白虎丸,也顾不得许多了,柳湛让那老翁家人喂他吃下一颗。
柳湛放眼四望,问旁边聚拢的百姓:“乡亲们可是遇着了难处?”
百姓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口否认没有困难,就是日常浇灌农田。
柳湛无需回望身后知州,已心知肚明。
待到驿馆,唤来蒋望回,吩咐数句,找来行头换了,便要避开馆吏,翻墙潜出去。
“官人。”萍萍在身后轻唤。
她又唤官人不喊殿下了,柳湛想着转身,萍萍却笑道:“带我一个。”
她上上下下打量柳湛一身芒鞋短衫,含笑同他眨眼:晓得他要私访农田,所以才喊官人呀!
柳湛心里浮起一丝心有灵犀的喜悦,嘴上却拒绝:“不行。”
外面太热了。
萍萍近前一步:“我一年三百六十日皆能卖洗面汤,行四千里路又不是没经历三伏天。”
她再次朝柳湛眨眼,还摇了摇他手臂,柳湛沉默少倾,道:“希颜你留守驿馆,我和萍萍去走一遭。”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理智与情感
蒋望回并未即刻应声, 柳湛再道:“林公方才也有些昏沉,你去瞧瞧,怕年纪大了, 给请位府医。”
蒋望回这才应喏离开。
柳湛伸臂揽住萍萍腰肢:“抓稳了。”
她立马两只胳膊都箍住他的脖颈, 柳湛脚尖点墙, 纵云梯般翻过,跃下时生风,萍萍心中骄傲:我夫君真是文武双全。
柳湛在意的却是萍萍那双紧紧勾着他的雪白胳膊, 她一缕发丝随风扫到他的面颊, 将他的心也挠得痒痒的。
柳湛暗咳一声,稳下心神。
落地时萍萍本能弯腰低头, 然后就直直瞅见柳湛露在短衫外的脚,虽然特意抹了灰,不再像他本来肤色那样白,但还是太光滑。
她直言:“你这忒细皮嫩肉,不像做粗活的……”
柳湛最初想换的是短褐,但胳膊小腿露出来更不像劳作的,短衫遮蔽多, 已经是最像的了。
柳湛正想回她“那我该再多下几日汤饼”, 这世上唯一比他快嘴的女人抢先补充:“……像手无缚鸡之力的。”
柳湛幽幽眺她一眼:“有没有力你不知道?”
说完自个心思又点飘, 努力抑制, 往下沉了沉。
半晌,他才重新用余光打量萍萍——葛麻衣裙,头上仅包条檀色麻巾, 这一身她以前也穿过,下农田毫无违和。
到底是她像些,柳湛莞尔, 忽觉身侧凉风习习,短衫鼓起,竟是萍萍带了把蒲扇扇风,那扇子都快偏到他身上来了。
岔路拐弯,变成正迎太阳,柳湛握着萍萍的手迫她蒲扇改道,挡在额前:“太阳大,遮一遮。”
眼前便是一望无垠农田,赤日如火,虽然离方才老农栽倒的地方尚远,那这里同样稻禾枯焦。
柳湛见个个农夫农妇,皆露心急如焚之色,不由脚下加快,芒鞋踏埂,趾染污泥。
萍萍快步跟上,边走边道:“现下有几分像了。”
柳湛扯嘴角笑了笑,复归肃色,他快步赶上前方老农,帮他挑水,起身时萍萍帮着扶桶,沿田埂一路走到老农的地里,两人都帮着浇水、灌溉,老农道谢,又问:“二位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我和我娘子住涂县那边,到庐江去走亲戚。”柳湛笑将话头引回老农身上,“老丈今年高寿了?”
“再差一岁就八十啦!”
“那这三伏天还是歇歇吧,”萍萍皱眉,“我们方才路上就遇到另一位老丈中暑了。”
“歇不得啊,年尾税要比去年多捐三斗,田再一焦,愈发交不上了!”
萍萍放眼四望:“如此大旱,能否向官府反映,适当减免?”
她刚问完,柳湛就伸手在她身前一挡,笑道:“我娘子不懂,老丈莫怪。”
萍萍扭头凝望柳湛,才后觉他问完年纪后一直没再说话。
他们帮了自己,老农也不隐瞒:“减不了啊,知州大人说这是圣令,如有异议便是抗旨不遵。”
萍萍再次看向柳湛,不说话了。
柳湛掏出一
张交子交到老农手上,老农旋即推辞:“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拿着吧。”柳湛浅笑。萍萍亦道:“老丈您就收下吧!”
推拒两回,老农才千恩万谢收下,二人与老农道别后,沿埂折返,两侧本是水田却快干成旱地,柳湛突然就想起萍萍前些日子说烧月带奢费。
她用的碎布条加草木灰,可当初他懵懂时瞧见,宫里烧的是上好的白绢。
柳湛脚虽在走,人却思忖了一出又一出,直到田埂尽头,抬腿跨上去,才收敛心神。
“唉,这出的汗比晚上还多。”
听见萍萍石破惊天言语,柳湛猛地侧首盯她。
萍萍与之对视,那神情,俨然在说:你方才都能说力大不大,我说不得?
柳湛目光往下移,见她右手一直摆动给他摇扇子,他抬起两手,一手在她额上敲了个栗子,轻若抚触,另一手夺过蒲扇,扇在两人中间。
加注些许内力,风比萍萍扇得猛烈许多,两人皆能吹着。
黄沙道上,前面有挑担卖酒,也有卖饮子的。
柳湛问萍萍:“喝碗饮子?”
“好啊,我请你。”
“你请我。”柳湛笑呢,掏钱抢先付账。润州多梅饮,扬州人爱绿豆水,这里却只卖地窖浸凉的白水,美其名曰冰雪冷元子。
想到萍萍月事已走,他允她喝了。二人伫在路边,柳湛原本打算站着喝,但萍萍捧碗蹲下,他定定看两眼,也跟着蹲地。
萍萍大笑:“你现在十足十像了!”
柳湛驳斥:“我卖面那会就像了。”他不再回避萍萍,探出一根银针试水,接着又在萍萍碗里戳了下,方道:“喝吧。”
萍萍立马忆起那双银筷子,瞬间眼眶湿透,官人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端起碗挡住眼泪,不叫柳湛瞧着。
察觉到他的目光看来,她赶紧用最稳最寻常的语气问:“现在种田到底要捐多少税?”
心里仍怜太子难当。
柳湛端碗瞧着官道:“田赋今年普遍从一成加到一成五分,多的要三成,那老丈应该只有两亩田,所以加的是三斗。然后还有户赋、盐税、茶税、船税、桥税,今年都多多少少有加。”
萍萍想问为什么加这么多,却想起老农说这是官家圣意,又记得柳湛叮嘱,三思后言,于是紧拧双眉,与柳湛四目相对。
柳湛碗递嘴边,喝了一口,三伏天宫里该当是凉亭冰块,浮瓜雪藕,摇扇十二时辰不停。
忽闻远方喧哗,萍萍和柳湛一同望去,黄沙中隐约叫骂声。
“快走!莫歇!”她望见十余禁军拉车绑有巨石的太平车,赤膊经过,后面紧跟监押的都官、提辖,但见停歇便招呼藤条。
待这波车队过去,吃酒吃饮子的人纷纷议论:“这破石头有什么好运的?”
“没见识的,那是太湖石。”
“嘘,别聊了,据说这是官家修皇陵用的”
萍萍瞥柳湛,他朝她轻点下巴肯定,她立刻明白为什么要加税了。
待二人归去,四下无人,柳湛才道:“官家极在意身后事,我只能适时劝谏。”
柳湛想,倘若是自己,决计不会在意皇陵恢弘或简陋。
他不信鬼神,笃定人只有一世,眼闭之日便一无所有,所以只在乎活着的时候,愿能登九五尊顶,金銮座下,国计掌中,倘若国富力强,民有余力,他还有一愿,开疆辟土,北定蛮夷。
柳湛反剪两手,眺望前方黄土长道,即忧心忡忡又雄心勃发。
萍萍却深深凝视柳湛侧颜,原来高位上心怀天下,便有了许多身不由己。
前朝太宗嫡长,十七年国储一朝被废。高祖的储君,最后也掉了脑袋。
古往今来,多少未成功即位的太子,她想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坚定地和他站到一起。
萍萍手伸向柳湛背后,柳湛未深思,以为她仅只是想牵手,动了动指,将她手反握住。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庐江,柳湛旋即安排保信军携物资援迟太平州赈灾。后又数十日,到淮南西路首府寿春。
寿春府知府兼淮南西路安抚使姚拱辰,一人肩挑两职,驻地都轮值过了,再调只剩京畿。且他出身宣城姚氏,纵使调任,保信军和忠正军中亦多族兄弟,淮西根基难撼。
姚拱辰与夫人是青梅竹马,岳丈孟允平曾做过资政殿大学士并经筵讲官,亦是柳湛启蒙老师,虽然年老致仕,但朝中威望犹在。因这一层关系,姚拱辰与柳湛少时曾共受教两年,颇为熟络。
太子队伍未到,姚拱辰就已迫不及待,不带护卫,一人一骑出城相迎。
城郊相逢,柳湛竟也弃车换马,与姚拱辰并行。
姚拱辰道:“殿下好狠的心,从寿春南下都不与我说。”
“我那不是微服私访么。”
姚拱辰大笑:“别住驿馆了,就住我帅臣府!”
“哪回来寿春不是住你那里。”柳湛持缰浅笑,缓缓瞥向姚拱坐下油亮白马,“驾雾养得如此精壮。”
姚拱辰随即便问:“那腾云呢?”
柳湛的四匹坐骑之一的腾云,与驾雾是胞胎。
柳湛微笑:“在东宫里好吃好睡呢,这一趟回去,只怕又涨几斤膘。”他接着问老师安好,身子骨可还健朗?姚拱辰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告之,紧行慢行到帅臣府,姚拱辰竟给柳湛备了一小箱上好宣笔作为接风礼。
柳湛摇头:“你前年送去东京的笔都还没用完,去年的尚未开封。”
姚拱辰不以为然:“那你就派发东宫,人手一支。”
柳湛无奈,只得命蒋望回收下宣笔。
其实早在下江南前,柳湛就也有筹备寿春见面礼,足足一大箱,不惜带去江南又带来,此刻他却先瞥萍萍眨了下眼,又摸鼻头,才道:“希颜,阿罗,你们把我带的礼物抬进去。”又飞快吩咐萍萍:“你且在这里等。”
说罢便同姚拱辰先行去书房,姚拱辰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四、五步,才问:“这回带的怎么不是希颜那个妹子?”
柳湛大步前赶:“临行前音和患了风寒。”
姚拱辰不得不追两步:“那这个新厨娘做的饭好吃不?”
柳湛扭头盯他,脚下不停,姚拱辰忙纠正之前言语:“好、好,是东宫司膳。”
……
而这厢,蒋望回要搬楠木箱,不得不将那一箱宣笔转交萍萍捧着。
交接时萍萍轻声低语:“你不是殿下侍读吗?”
蒋望回晓得她想问为何自己和姚拱辰不熟,压低声音:“那两年我正好随军。”
他见柳湛回首觑来,似催促,便赶紧和袁未罗一道将礼箱抬进书房。
箱刚落地,姚拱辰就蹲下来:“嚯,这都给我带了些什么?”
他自行打开,一样一样拣出、评价,一会说这镇纸好,一会又说那香好闻,再捡,柳湛竟给姚拱辰两幼子都送了一个长命锁。
“殿下有心了。”他感叹。
柳湛负手笑:“呵,满箱都是你的心头好。”
待姚拱辰再往下捡,柳湛垂眸,微微弯下,拾起一本箫谱:“上回见面,见云书妹妹在学箫,就给她捎了本谱。”
姚拱辰旋即起哄:“哎哟哟,三年没见面你记得这样清楚!”
他冲门外随手抓了个女使:“快去把我妹子请来!”姚拱辰笑得暧昧,“就说殿下来了!”
柳湛微笑,却面颊耳朵皆无红霞。
官家未指定太子妃前,他向来是端水心态,但姚孟两门盘踞淮西、淮北,百年难撼,他势在必得。
不一会,姚拱辰唯一的嫡亲胞妹姚书云就带着贴身女使,前来相见。
她朝柳湛行礼,三呼千岁,而后便埋首立在一侧。
“快,瞧瞧殿下给你带的箫谱。”姚拱辰将那谱册塞进姚书云怀里。
姚书云接过琴谱,双手捧至头顶,再拜再谢,而后再次没声。
两回跪拜,皆不苟言笑。
柳湛淡笑不语。
姚拱辰道:
“书云这几年一直练箫呢,就是我不懂,不知道她真精进假精进。殿下是音律大家,正好我这房里有琴有箫,不若和鸣一曲,替我检验检验?”
姚拱辰有心促成这桩姻缘,他妹子纤瘦秀丽,按时行看是一个一等一的大美人,且善文章,文词绮丽,是出了名的本朝能文妇人。
和殿下绝配。
但其实在柳湛眼里,姚书云和之前那位俞容没有任何区别。
方才她现身书房,身瘦若竹,他第一眼就走神,有经历后,方知女人还是丰腴点好。
强行拉回神思凝视姚书云,见其一板一眼,全程敛笑,他又发现自己原来不喜欢端方矜持的女人,好生沉闷,还是鲜活些好,爱笑的,必须要有一对酒窝。
纵使千般心仪指向一人,柳湛还是清醒地笑应:“却之不恭,那就奏一曲《松入风》,不知书云妹妹愿不愿意?”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昏主非姬不饱
姚书云呆呆杵在原地, 姚拱辰将她一路拉到座上,箫塞怀里,她才拜道:“民女献丑, 让殿下见笑了。”
柳湛道:“承让。”
他捋袖拨弦, 姚书云箫近唇边, 共奏《松入风》。
箫清琴泱,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飕。
柳湛含笑, 面露赞许之意, 心想的却是这离知音差十万八千里,姚书云完全就是照本宣科, 技巧一个不漏,感情丝毫没有。她的箫声里没有风也没有松,只有苦寂长夜,死气沉沉。
他强压下罢弹意。
蒋望回立在角落里,身不动,脖不扭,头不移, 眼珠却不动声色, 朝门口窗边各转一眼, 背在身后的手攥拳分开, 双唇始终紧闭。
*
廊下。
柳湛让萍萍且在这里等,她就真等。
好在这长廊是个下坡,旁边有奇石假山, 蜿蜒曲水,还有一座汉白玉的拱桥,栏杆上雕了百来人物, 栩栩如生,萍萍一个一个认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拱桥那边迎面走来一位小娘子,头戴玉冠,额前坠着金帘梳,身后一位嬷嬷随从,另有一女使帮她打阳伞。
萍萍不知不觉张大嘴巴,这位小娘子的腰也忒细了,她怀疑一只胳膊就能全箍住。
小娘子上了桥,萍萍才发现她走路有意思,几乎是前脚跟挨着后脚尖走,仿佛在用脚丈量土地。
特别地慢,偏偏脸上不见急色。
嬷嬷催促:“娘子您走快些吧。”
小娘子垂着眉眼,说话也慢吞吞:“我就算这样走,一刻钟内也到书房了。”
噗——萍萍忍不住笑出一声。
桥上三人皆朝萍萍望来。
萍萍与那小娘子对上眼,笑着行了个礼。
小娘子面上无甚表情,依旧脚尖接脚跟,缓慢来到萍萍面前,隔着栏杆,仰头慢问:“你是东宫的吗?”
萍萍点头:“回娘子,是的。”
小娘子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向萍萍双手抱的箱子,一个字一个字吐:“抱的宣笔?”
“是。”
那小娘子继续轻言慢语:“这个挺重,我知道东宫的行李都放在哪里,我带你去放着。”说罢转身朝书房反方向走,嬷嬷急忙拦住:“何劳娘子做这个啊!”
小娘子扭身,还指笔箱,全程动作缓慢,又耗去好些时间:“这个好重。”
“好好好,”嬷嬷无可奈何,“老奴带她去,带她去。”说着快步绕上长廊,朝萍萍一点下巴:“走吧。”
将萍萍领走,萍萍回头,发现小娘子仍注目着,便朝小娘子挥了挥手,那小娘子纹丝不动,也不回应。
萍萍便收回目光,专心追赶嬷嬷。
小娘子依旧注视,身旁女使劝道:“娘子快去书房吧,莫让殿下久等了。”
小娘子慢条斯理:“我在目送,不能失礼。”
“唉——”女使长叹口气,“娘子为了拖延时间,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 :
说回萍萍这边,原来也不知道太子一行行李放哪,问过管家,才九曲十绕,甚至翻了一座山,才抵达这个叫翠微山房的地方。
管家开锁,嬷嬷同萍萍道别:“好了就这了,我得去寻我们娘子了。”
萍萍千谢万谢,嬷嬷离去。她将笔箱摞到那群熟悉的箱子上,退出来,管家重新锁门:“我和账房约了时辰得赶去,娘子自己晓得怎么回去吧?”
“不是太记得……”萍萍不好意思,帅臣府实在太大了。
“唉,那娘子是要回哪里去?”
她忙道:“回我来的地方,是去书房的长廊,下坡的,旁边园子有座白桥。”
她描述得还算详细,管家晓得是哪了:“那你先直走,第三个岔路左拐,再第二个岔路右拐,穿过园子就能瞧见白桥了。”
他交代一遍就匆匆赴约,萍萍问无可问,只好自己寻路,一开始摸索就没啥底气,到园子,不晓得是不是之前那个,假山乱石,俨若迷宫,绕一圈竟回到原地。
萍萍不由生了两分焦急,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要再找路,忽听见琴箫阵阵。
《松入风》!
虽不知玉萧何人在吹,但琴是官人在弹!
她瞬时得了指引,柳湛的琴声犹如晚上江面灯塔,又似寒夜天上北斗,她寻着他的琴声,越走越快,书房窗户半开,那一幅珠联璧合,琴箫同奏的画面就直直撞进萍萍眼里。
她看柳湛一直含笑注视吹箫的小娘子,就是方才廊下和她搭话的那位。
萍萍定定站立,笑容仍凝固在脸上,眸光却一点点黯下去,如乌云遮星。
屋内袁未罗这个喜欢东张西望的最先发现萍萍,吓得魂都飞了,踮脚凑的蒋望回耳边:“完了萍娘子在外面,我忘记守着不让她瞧见了!”
蒋望回垂下眼帘,低低附议:“我也忘了。”
《松入风》尚余剩最后几拍未弹完,柳湛就听见不大真切的私语杂音,万幸被箫琴压盖,不影响成曲。他弹完收手:“你们在嘀咕什么?”
原本是要斥蒋袁二人,眺过去第一眼却瞥见窗外两侧芭蕉,中间石子路上站着萍萍,正直直望他。
柳湛心猛地一慌,窗外萍萍转身离去,就像溪边小鹿汲了口水就跑,柳湛抬腿本能想追,姚拱辰却在旁边问:“殿下,你觉得书云吹得如何啊?”
柳湛右腿已抬起一掌高,重落回原地:“妹妹吹得不错。”
答时余光仍瞥窗外。
“其实书云近日还写首《松入风》词,快,拿给殿下瞧瞧!”
“我没有随身带。”姚书云讷讷地回。
“那你念给殿下听。”
姚书云便慢慢悠悠念,柳湛只得按下焦忧,耐起性子听,有一说一她的文采比箫技好多了,这首《松入风》起句音节响亮,结句收敛,正适合婉约含蓄的词韵,且她前后段都用了对偶,十分巧心。
柳湛本可以恭维许多词,言之有物,却心不在焉,敷衍道:“不错。”
他身后姚拱辰给妹妹使劲递眼色,姚书云才垂首回应:“殿下谬赞。”
柳湛仍就思忖萍萍,伫了这么一会,冷静下来:自己慌什么?
日后立了太子妃,难不成还回回这样去追她哄她?
本朝开国名臣元松,言行无缺,却因扶正嬖妾,还替她讨国夫人封诰,落得个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议的下场。
自己将来要做一国之君,更应起表率,不能妻妾失序,冷她一冷吧。
他又不是非姬不饱的昏君。
柳湛想到这没有再去追。
姚书云告辞后,袁未罗亦屏退。书房门窗关紧,蒋望回守在门外,柳湛照原计划与姚拱辰房中秘议。
*
《松入风》。
萍萍回忆里官人弹的就是这首,上回在焦山告诉过他。
她心绪难平的并非官人与他人合奏,男也好,女也好,她介意的是他看那小娘子的眼神。
只瞥一眼她就看穿他是故意的。
她当时就想冲上前质问清楚,但官人旁边还有安抚使,她如果众目睽睽下问到答案,官人的面子可能也没有了。
还可能破坏他的大
事。
所以她只能赶紧逃走,再多对视一刹都怕被愤怒冲昏头脑。
但她也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好在帅臣府的园子大,石头多,她躲进其中一座假山,里面阴凉又黑暗,只能瞧见洞口地上几簇黄花。
萍萍手扶着墙,心砰砰跳,大口大口喘气。偶有微风吹进洞里,萍萍看那地上的黄花,风来了,两朵一起往左倒,再往右栽,方向一致,人怎么就不行呢?
她有些难过。
良久才理好情绪,从假山洞中走出。
一来就帮着搬箱子,还不知住何处,萍萍走了许久,终于出现一名老翁,与之前开库房的管家一样打扮。
萍萍便上前询问:“老丈——”
“娘子是东宫来的吗?”
两人同时出声,数音重叠。
“为什么你们都能猜着我是从东宫来的?因为我是生面孔吗?”萍萍好奇,那吹箫的小娘子第一句问的也是这个。
“娘子穿的是宫婢的袍服啊。”老翁笑道,“我跟随我们帅臣进过两回京,在东宫过端午节,东宫的宫婢都穿这袍子,圆领、窄袖、花草纹,没错。”
萍萍心一凉。
老翁却已去喊这时从廊下端茶经过的女使:“小月,你来,你前年也去了的。”
老翁将事情简说,这名女使同样一口咬定:“宫婢的幞头都是一年景,但簪的花不一样,官家宫里是桃牡菊茶,东宫是桃牡菊杜,娘子这头上是杜鹃花,错不了的!”
萍萍努力睁大眼,免得抑制不了掉泪,她吞咽了一口,才使语气不至于那么哽咽:“那你们知道东宫的人都住哪吗?”
女使和老翁对看一眼,回忆:“你应该是住环碧小筑吧?”
*
柳湛待办完事再冉步廊下,哪还有萍萍身影。
碍于姚拱辰在场,柳湛不好开口,便眺蒋望回,示意他问。
蒋望回得代君打听,拦住路过的女使们:“请问有没有瞧见见到之前这里等着的一位娘子?”
“哦,那司膳。”姚拱辰插话,蒋望回蹙眉。
姚拱辰又道:“她还抱着宣笔呢!不见了我礼物岂不丢了?”
有家主帮忙打听,很快得到答案——笔箱已经和行李收到一处,那宫婢自回客房歇息了。
“客房安排在哪里?”柳湛沉声追问。
姚拱辰没反应过来:“你回回来不都住翠微山房?”
蒋望回喉头微动,嗫嚅:“殿下是问我们这些下人住哪,还没安排。”
姚拱辰瞟蒋望回,少倾,一笑:“安排了呀,你们住山房旁边,锦绣堂和环碧小筑,上回你妹子就住过。”
蒋望回垂首:“多谢帅臣。”
“待会山房用膳,蒋贤弟正好一道回去。”
帅臣府依山而建,蒋望回便与柳湛、姚拱辰一路上坡,闲聊走马斗鹰,焚香烹茶,淮西风光,甚至姚拱辰的育儿经。
不咸不淡。
姚拱辰还要见同行的林元舆,用完膳便离开,蒋望回协助柳湛山房办公,过了酉时半,柳湛淡道:“今日先到这吧。”
“喏,属下告退。”姚府待客将男宾和女宾隔开,除林元舆腿脚不便,另住山下见山堂外,蒋望回和袁未罗住锦绣堂,萍萍住环碧小筑,分在翠微山房左右。
蒋望回从山房出来,朝右侧小筑方向长望一眼,而后默默转身,回了左侧锦绣堂。
柳湛继续批阅公文,非要等到戌时,像往常一样黑灯瞎火了,才提一盏灯笼摸去环碧小筑。
小筑两层,下堂上卧,从外望去皆没有亮灯。
柳湛抬手,打算跟之前每日一样,归家、同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明早起来,她就好了。
哪知一推之下,大门纹丝不动,被里面的人反锁了。
柳湛下午再次确认过,环碧小筑就是萍萍在帅臣府的居所,有女使亲眼见她进去。他抿唇吁气,堂堂太子竟要做翻墙登徒,踩着柱子跃至二楼,在卧房前再推门。
二楼卧房门也被牢牢反锁,双手都推不开。
他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劝他敲敲门,喊一喊,另一个小人怒斥:这么大动静,不信她听不到!
一国太子吃了民女的闭门羹,难道还要他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摇尾乞怜?
终是后一个小人占去上风,柳湛拂袖离去。
屋内,萍萍其实一直没睡。
女使和老翁皆是好人,不嫌麻烦,一直领她到小筑里。他俩当萍萍也是仆从,沿路讲了许多姚家和太子的事,原来啊,那是他的书云妹妹。
她想,官人这回真是很可气。她数到三,如果三以内他敲门认错的话,就放他进来好好聊聊。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躺在床上离得远的原因,没有听见官人敲门,于是萍萍朝门走近些,重新数:一、二、三。
四、五、六……八、九、十,数到十的时候她想这么久那要十天不理他才好,就听见柳湛没有掩饰的脚步声,越离越远。
萍萍豆大般的泪珠突然就一颗颗从眼里碰出来,很快连成一线。
……
其实,柳湛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回山房沐浴,数名女使要上前伺候宽衣,柳湛却想起这是每日他和萍萍一起做的事情。
“都退下吧,孤自己来。”
他自己褪了衣衫躺下,闭起眼脑海就即刻浮现萍萍站在芭蕉叶旁,然后转身快步疾走,然后又站回来,再走,就这一段,反反复复闪现。
有时候回忆疲惫了,脑子和心就开始放空,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依然睡不着。
柳湛在床上翻了一个又一个身,直到天亮的白光透过眼缝照进来。
他手撑着坐起,打起精神,今日还有许多公事要办。
第60章 第六十章 偷家
他白日与姚拱辰议事, 来往人员变动,都会不动声色瞟上几眼,没有萍萍。
直到第三日, 一行人离开寿春, 才再次和她打上照面。
两人隔着一辆马车, 他看着她踩凳上车,钻进帘后,全程没往他所伫方向瞧一眼。
怕人看出端倪, 柳湛也上了自己的车。
队伍走走停停数日, 过芡河,到蒙城, 驿馆入住,夜里柳湛第2回 推门,萍萍依旧反锁。
再下一程抵达柳子镇,在这里落脚,歇息调整一日,改换旅船,沿汴水直达东京。
柳子镇虽繁华, 但到底只是镇村, 驿馆就五间客房, 并排紧挨一处。
不方便推门了, 柳湛胸口有些闷,但同时亦喜,这样也多了些瞧见她的机会。萍萍挪自己行李时, 他的余光就从右往左跟着移,到眸子够不着的地方,柳湛竟不自觉扭了头。
萍萍进屋关门, 他怔了下,收回目光。
柳湛就在自己房中处理公务,桌对着窗,能瞧着外面。
到晚上掌上灯,里亮外黑,就看不见了,于是柳湛开道窗缝。伏天早过,又往北,夜风已有了萧瑟秋意,吹得公文一页将翻未翻,轻微作响。
柳湛瞥见萍萍匆匆跑出,找到馆吏,不久后,馆吏领来位厨娘叩萍萍的门。没说上两句话厨娘就走,过会又给萍萍捎来个包袱。
厨娘是帮工,不住驿馆,下了工正走在回家路上,前方冷不丁冒出个高大男人,面色阴晦,直勾勾盯她。
厨娘差点魂飞魄散,连退两步,汗毛倒竖,待那男子手上灯笼一照,看清五官,厨娘腿软跪倒在地:这、这不是驿馆里来的那个贵人吗?
柳湛沉声问:“你给她的包袱里装了什么?”
什么?
厨娘愣了一霎,才会意过来,可、可那东西羞于启齿呀!
她越扭捏柳湛越在意,空的那只手抬起扶了下眉骨:“说。”
垂眼轻轻一句,却慑得厨娘嘴溜,尽数交待:“她、她,那位娘子说之前的月带都没了,今日身上不方便,找我买了两条新的。”
“月带”仿佛什么不可说的词,厨娘口如衔水,含含糊糊,柳湛却还是听清,面上闪过一丝错愕,萍萍的小日子他很清楚,还要七、八日才至,怎么提前这么多?
翌日,一行人
自柳子镇登船,人忙马乱间,柳湛和萍萍只隔一个车身,周遭亦无旁人,柳湛瞅准时机,急促唤道:“萍萍!”
不知道是风大还是旁地什么吵,亦或者她故意为之,萍萍从柳湛面前走过去,一无对视二无回应。
林元舆和三、四本地官员走来,众目睽睽下,柳湛再难启齿。
旅舟像一支离弦箭驶离码头,日复一日北行。
又一日,船舱中。
柳湛正处理公文,林元舆和蒋望回打下手。袁未罗研墨添茶事,这会得闲,朝船舱外望去,官舻客艑穿行如梭,他眼睛一亮,指当中一货船:“那船上运马!”
林元舆随之眺望,笑:“南船北马,北边的马要运到南边去。”他感叹,“有条运河方便得多。”
袁未罗点头:“是啊,谁说的,‘汴河通淮利最多’。”
此话一出,林元舆变色,蒋望回垂首,又双双观察柳湛神色,舱内气氛骤变紧张。
袁未罗不解,偷瞟蒋望回寻求帮助,蒋望回瞪他一眼,这小子,指定又只晓得头一句。这是前朝李刺史的《汴河直进船》:汴河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
恐太子多心。
柳湛笔下勾圈,神色不变,他自觉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李刺史看到的是江南民脂收进京中权贵囊,但也有袁未罗、林元舆瞧见北地向江南输送物资。
前朝的官抨击前前朝的皇帝,他一个本朝太子定什么罪?凭什么定?
再则,非要以诗文论汴河,他更赞同“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柳湛张口欲言,却不可控打了个哈欠,急忙用袖遮挡,不失仪态。
待哈欠过去,才放下袖子:“好了,别一句诗就小题大做。”
越来越困了。
自从单独过夜后,他没有一晚睡着。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着的,凭什么气在吊?
白日里不敢怠政,一壶壶呷茶,强撑着神采奕然,炯炯有神,其实恨不得拿棍子撑住眼皮。
半个时辰后,眼看前日停船歇息时,地方州府递上来的公文已经批得差不多,柳湛挥挥四指:“你们都退下吧。”
还剩最后一本,自己慢慢翻看。
……
蒋望回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柳湛左臂垂着,右臂肘撑着桌面,手托着脑袋,阖眼小憩,早晨的阳光照射下,他甚至能瞧见柳湛的羽睫颤动。
前面桌上翻开的公文静静搁置。
“殿下。”蒋望回轻唤。
少顷,柳湛睁眼垂手:“什么事?”
蒋望回视线扫过柳湛眼睛,那里面全是红血丝,他拱手:“提前到了东辅,该停船修整了。”
京畿路设四辅节度州,其中东辅襄邑府紧邻汴河,水路门户,上京的船只到这里都必须停下来修整,接受盘查。
庶民如是,太子亦如是。
柳湛近胸前轻摆,示意知了,让蒋望回自行去办。
蒋望回却睇着暗道:殿下若是女子,眼下便是重现西子捧心。
他终不忍关切:“殿下,您脸色似乎有些恍白。”
“昨晚没睡好。”柳湛淡淡回应。
何止一夜呐!
旅船靠岸调整,东辅的知事总管,太中大夫原正卿领着副手和钤辖登船拜会。
这原正卿是武从文,行伍出身,讲话较糙,三两句客套后就直奔主题:“殿下,这马上快午时了,不如下船吃个便饭?”
柳湛面泛浅笑,原正卿父亲原郃,在世时做过制置使,兄长原印卿亦在军中任职,东辅又属京畿路,拱卫京师,牵涉汴京禁军。
柳湛有意与他递增感情,正要答应,那原正卿那耐不住,抢先又多说了一句:“真是便饭,不是什么酒楼大操大办,就在下官家里,内子下厨,下官的两个侄女这两天也正好来襄邑走亲。”
话一点,柳湛明白了,内心突然就蹿起一团无名火,怎么什么女人都要往他怀里塞?
“既是家宴,那就不必打扰了。”柳湛笑道,“孤昨晚没睡好,想早点在这船上吃了午歇。”
原正卿不愿放弃,继续邀请,恳求殿下赏光,柳湛却铁了心婉拒。
待送走一帮子地方官,柳湛肘撑着揉眉心,女儿也好,妹妹也罢,侄女孙女,都先暂且不提。
“殿下,原大人他们下船了。”蒋望回来回报。
柳湛捏着眉心看他一眼:“把阿罗找来。”
蒋望回很快喊来袁未罗。柳湛让蒋望回先退下,才私下吩咐袁未罗:“要在襄邑停靠两日——”
“这个奴知。”
柳湛放下手静静瞥袁未罗一眼。
袁未罗噤声,不敢再打断。
“这两日你下船去城里找几本书。”
良久,不闻柳湛续讲,袁未罗方才敢问:“哪些书?”
柳湛是不放心袁未罗的记性的,原本打算列张书单,然而靠近东京,唯恐有些人见了利用,便只口述:“《素问》、《灵柩》、《脉经》、《诸病源候论》。”
这些书他大部分都翻烂了,滚瓜烂熟,唯独讲妇人症候那几页,以前觉得用不上,看得潦草,就记得一句“女子二七天癸至,任脉通畅,冲脉旺盛,方始行经”。
之前令他恍然大悟那些书不是医书,就更不会提怎么治了。
近两日等袁未罗找来,抽时间重看下。
且摁下柳湛这边不提,蒋望回那厢,从房中退出来后,见码头上热热闹闹,许多叫卖,便顺甲板下船。
他逛了一圈,买了个西瓜,装在瓜贩赠的网兜里,提上船来。
船大,避开一层议事堂和柳湛卧房,直上楼梯来到三层萍萍房门前。
轻叩两下。
女使刚给萍萍送来食盒,她还在布菜就听门再次被敲响,以为女使去而复返,开门笑问:“怎么又回来了?”
蒋望回脸上表情一滞,继而确定“又回来”的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微泛笑意。
萍萍比他先行礼:“蒋兄。”
蒋望回躬身回礼:“萍娘子。”他朝内眺望,开盖的食盒正放桌上,摆了盘豆干出来。
“在用午膳么?”他明知故问。
“是啊,蒋兄吃了没?”
蒋望回目光重投到萍萍脸上,少顷,低沉回应:“没有。”
萍萍笑笑,没有留他下来一起吃饭的意思。
蒋望回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但仍笑着提高手中网兜,展示给萍萍看:“马泗河西瓜,襄邑本地的特产,方才原大人登船带了一筐来,分给娘子一个。”
见萍萍许久不语,蒋望回续道:“现在天气是冷了,前段时间,在寿春太平州那会能吃到最好。”
萍萍沉默却不是因为入秋,她再次确认:“这一个都是给我的吗?”
蒋望回点头。
萍萍面露无奈,这一个目视起码三十斤,她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你尝过这个本地西瓜了吗?”
蒋望回摇头,却也有些会意:“马泗河西瓜一旦离藤,就要尽快吃掉,放不住的。”
这话说得萍萍心疼,粒粒皆辛苦,她邀请蒋望回:“那我们一起分着吃吧……你有开西瓜的刀吗?”
没有的话她抱西瓜到后厨,找人开去。
蒋望回拍了拍自个腰间佩剑。
“宝剑开西瓜?”萍萍张目,“暴殄天物啊!”
他阖唇定定注视着她那双瞪圆的杏眼,萍萍直摇头:“宝剑合该染血,而不是西瓜汁,虽然都是红色……”
“马泗河西瓜触刀自开。”蒋望回下巴朝房内桌上一点,“你把西瓜放桌上,我来开 ,不会沾一滴汁。”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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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突然很慌……
蒋望回说着将西瓜递给萍萍, 一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个西瓜要分给你的表情
萍萍接过西瓜, 立马沉得两臂一弯。蒋望回旋即抬臂启唇, 萍萍却背过身, 抱着西瓜朝桌边走。
蒋望回合唇垂臂。
萍萍将西瓜放到桌上,叹道:“那劳烦蒋兄来切了。”
蒋望回垂眼瞅了会门槛,缓缓抬脚, 跨进房中。
到桌边, 手按柄上,正要拔剑出鞘, 萍萍按着西瓜问:“需要我帮你摁着不?”
蒋望回摇头:“手拿开。”
萍萍挪开手,紧紧盯着,蒋望回拔剑寒光一闪,西瓜竟真是触剑自开,裂为两半,内里皮薄瓤艳。
她笑着去瞥他的剑,蒋望回直接递给她看。
“真的一滴没沾上去, 蒋兄剑术卓绝、炉火纯青!”
蒋望回原本打算再将西瓜切成小块, 萍萍这么一夸, 他满面通红低头, 完全忘记要做什么。待想起来,再抬头时,萍萍已经舀了一碗瓜瓤, 笑吟吟递过来。
她是双手递的,蒋望回也拿双手接,动作迟钝。
他见碗中瓜瓤皆被小勺舀成球形, 萍萍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碗勺都是干净的,我还没开吃,没有用过,蒋兄不要嫌弃。”
蒋望回急道:“我不介意。”
萍萍给自己也舀好一碗,已经低头去尝,复冲蒋望回笑道:“嗯,这口感好沙,真不赖!”
蒋望回却仍盯着自己手里的碗,默不作声,面上也无甚表情。
萍萍读不出他的心思,只能猜,便解释:“这些天沾你们的光开眼界,见识了橙碗里酿蟹、鱼肉做荔枝、雪中腊梅的豆腐,许多许多。才晓得你们都是那般讲究精致,”她不好意思,也低了脑袋,“我就想着,不能再给你啃西瓜皮,就舀了几勺,也效仿着精致一回……”
蒋望回还是没反应,萍萍有些尴尬:不知道他是觉得她这么做好?还是嫌弃多此一举?
蒋望回心里念的却全不是这些——那两半西瓜中间一圈瓤皆被舀空,她把中心最甜最嫩的瓜瓤舀给他吃。
从前只有他把瓤心舀给音和的份,还是头一回享受这待遇。
这个西瓜买得值,蒋望回心道。
萍萍却压根未思及这茬,因为西瓜两半,她两边瓤心都舀了,和蒋望回一人一碗,既没亏待,也没刻意讨好,朋友之间是平等的。
萍萍应对不能,低头吃瓜。蒋望回也舀了一勺瓤球送入口中,肉甜如蜜,丰厚的汁水直往他心里流:“襄邑的马泗河西瓜是非常有名的,东京人也爱吃,也多卖,七、八月一上市就排队买。其实东京有许多好吃的,万国咸通,四海珍奇,皆归市易,比方说羊角腰子、葱泼兔、金丝肚、蛤蜊和鹌子。”
萍萍目注蒋望回侧颜,他的嘴角扬得和投进来的光线一个弧度,平时板着的眉眼也弯下,脸上全是光彩。
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即刻别首,不再看他。
蒋望回察觉动静,扭头看来,萍萍瞅着桌上的西瓜,明明是难得见他这样笑,启唇说的却是:“难得见你说这么多话。”
蒋望回注视着她:“有机会带你逛东京。”
“好呀。”萍萍轻轻应了一声,冷战归冷战,心中仍牵挂,吃到好吃的瓜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个人:“他……”她声音低涩,“他吃到西瓜没有?”
蒋望回心中一刺,这瓜,甜过头了。
*
蒋望回从萍萍那回来时,发现林公等在自己房外。
几分诧异,他快步上前:“林公,可是有什么急事?”
林元舆摆手:“急要没有,就是刚才瞅见你在底下买西瓜,可是马泗河瓜?”
蒋望回垂眼:“是,方才买了一个放回房内了,林公若要,我再下去买一个带上来。”
“不用不用。”林元舆入秋后是不吃寒凉物的,“老了,脾胃弱吃不得了。”
蒋望回负起手,等他进入正题。
林元舆将蒋望回拉到角落里,压低嗓子:“听说原正卿那小子上来……是想往东宫塞人?”
他都已经计划好了,等蒋望回一点头,就即刻表态“那哪成啊,咱们音和还在前头呢”,哪知蒋望回却否认:“没有的事。原大人就是想请殿下用膳,殿下疲乏拒了。”
“殿下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
“水路是不如陆路睡得踏实。”林元舆缓缓琢磨出这句,说完,竟没有走。蒋望回猜不透了,吸口气:“林公到底有何事?”
“这样的,殿帅,寿春、襄邑,老夫瞧了一路,不瞒说,也起了保媒心思。老夫有一孙女,今方及笄,良善贤淑,略通文墨,殿帅也近而立了吧?人无妻如屋无梁,这一路南下北上,老夫青睐殿帅,有意结亲。”
林元舆忖着,自己已经和太子系一条绳上了,那太子这边最前程似锦的还属蒋家。
蒋望回沉默少顷,反问:“林公亦与殿下同路,如何不结东宫?”
林元舆虽贪名好利,但官场起落,十余年前罢黜赋闲,曾亲带过三年孙女,感情不一般,哪舍得她去后宫那种龙潭虎穴。
不得宠,凄凄惨惨,得宠也未必好,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他当然选家世好,家风正,上一辈无纳妾通房的蒋望回。
林元舆一笑了之,只道:“她的性子呀,和殿帅更投缘!”
蒋望回摆手:“承蒙林公抬爱,只是武人不惜死,没准哪日下官便马革裹尸,还是不要耽误您家小娘子了。”
*
旅船驶离襄邑的第二日,下起滂沱大雨。河面白茫几不可见,甲板冲刷如瀑,雨声轰鸣若雷。
柳湛室内瞥见萍萍一手撑伞,一手提食盒,正从甲板经过,他嗓子一紧,唤出声:“萍萍。”
萍萍恍若未闻,继续朝右首走,柳湛放下公文追到门口,一开门水气浸蹿,他才发现蒋望回和袁未罗,并些许禁军也快走到门口。
柳湛看萍萍步伐快,终究是担心她滑倒占上风,深吸口气,当着众人面再唤:“萍萍!”
萍萍停步。
柳湛心中一喜,强压着不表露出来:“进来说。”
袁未罗在旁亦道:“是呀,雨这么大,萍娘子进屋说吧。”
少顷,萍萍竟真朝门口,朝柳湛这边走,柳湛回身在上首坐下,步伐轻快。
萍萍进门收伞,蒋望回几个也进屋。
“给我吧。”袁未罗从萍萍手里讨走滴水雨伞,都归到一处。
萍萍向袁未罗道了谢,一直往前走,与柳湛距离越拢越近,他心里的小人欢呼雀跃。
隔着三步的距离,萍萍驻足,柳湛直勾勾看着她分开双唇,身心不禁都有些发颤。
萍萍恭恭敬敬行礼,平静道:“民女参见殿下。”
柳湛“终于重新说上话”的喜悦才将升起,就忽转作不是滋味。
他要的说上话,不是这样的。
但到底该怎样?柳湛一时理不清楚。
“你方才要去哪里?”他沉声问。
“瓢泼大雨,民女不愿麻烦姐姐们,自行取送食盒。”
他近来食之无味,却想知道她每日在吃什么:“盒里盛的什么?”
萍萍将食盒放到地上,掀开盒盖,里面空的。
“殿下是问午膳。”蒋望回在旁帮柳湛传译。
“鹅排、酒烧香螺、薤花茄。”萍萍平平淡淡回答。
柳湛说不清楚,就是觉着这话重新说上了,却没有预料中的开心,反而比之前冷战时心里还堵。
他叹道:“等雨小些再走吧。”
“谢殿下。”萍萍再行一礼,退至墙边,侧身站着。
柳湛看她一眼,重拾起公文。蒋望回亦从怀中掏出两本,递给柳湛:“这是御史台近期公务,林公风湿犯发作,痛苦不堪,外加雨大,属下就帮他捎过来了。”
柳湛扫眼封页,
一本有关法考,另一本汇报刻印,他接过来细翻,嘴上嘱咐:“请船医去瞧瞧林公。”
蒋望回躬着身:“已经去看过了 ,老毛病,难治。”
“回京后请太医局的张丞事给瞧瞧,他擅灸湿。”
“喏。”
柳湛说着林元舆的事,却看向萍萍,他晓得是哪不对劲了,一直只有他问,她答,她没有主动攀谈,更没有主动关心他。
“这雨再下下去,只怕明日难进城了。”蒋望回望着窗外的雨,蹙眉愁道。
船会比预估慢些,东京门钥去夜十三刻关闭,若晚于这个点到东京,殿下可以,但未必肯叫门。
“明日进不了,就后日进。”柳湛不在意进城早晚,却突然很慌张,害怕萍萍不愿和他一道进城。
于是,待雨小些,他便不顾旁人在场,下令道:“萍萍,你先去还食盒,酉时过半,再来这里一趟。”
屋内一时脸色各异,萍萍福身:“民女遵命。”
*
柳湛申时就搁了笔,收起公务。
此时屋内仅剩袁未罗伺候,柳湛吩咐他:“去找几个女使来。”
袁未罗瞪大眼,不解其意。
柳湛挑眼:“让你找就去找。”
袁未罗喊了几个和萍萍一般大的女使,柳湛竟向她们询问,女子一般喜欢男人衣裳上熏什么香。
袁未罗惊得一下咬到舌头。
柳湛晲都不晲,只等那几女使回答,有的说偏爱男人身上清冷、冷冽味道,也有说喜欢闻甜甜的果香。
柳湛自己偏向冷香,但想想萍萍,还是命袁未罗熏衣时撤去龙涎,改过添加柑橘和佛手的沉香。
他沐浴过后就换上这套熏好的白绸交领上襦和同色褶裙鹤氅,束上萍萍送的那支星簪。
袁未罗瞅见簪子,左眼一跳。
柳湛再将平安符系在褶裙的系带上。
袁未罗瞅见绣符,右眼又一跳。
柳湛眺向窗外,天黑得越来越早,酉时就已暗了,眼下只能听见不断的雨声,击打甲板和窗楹。
雨又重下大了。
他摊手:“拿伞来。”
袁未罗不解:“殿下不是让萍娘子来这里吗?”
“雨大,我去接她。”
袁未罗想殿下言之有理,找来两把大伞,柳湛看一眼便下令换小,并只捡一把,另一把命袁未罗收好。
于是,他就撑着这把将将只能遮一人的伞,自提灯笼去到三层。
萍萍提前一刻钟,原本只是推开门看雨下多大了,却直直望见男人等在伞下,一袭白衣,暗中亮色。
她哽咽了下,因为今晚这套衣裳记忆里他也穿过——一模一样的素白襦裙鹤氅,连云履都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簪了她送的星簪。
柳湛快步近前,二人转眼便共一把伞,萍萍可不会这么快原谅他,依照他的命令往楼下走,柳湛紧追,给她照亮打伞,过长廊走到二楼时,萍萍发现伞全倾在自己头顶,柳湛一侧肩头湿透。
她于不忍心,脚下加快想早点到柳湛房里。柳湛却紧随劝道:“天黑路滑,别走太快了。”
这是今晚碰面后他第一次开口,和夜风一起吹进萍萍耳中,软了她的耳根。
她不由轻声道:“这么大的雨,还不如约在我房中。”
那样就不会淋雨了。
柳湛声若叹息,极低极轻,却又是十足十的情人昵语,百转千回:“怕你不开门。”
恰巧到了柳湛房门口,他为她开门,萍萍一进去他就丢伞弃灯笼,紧紧抱住她,但下一刹又推开:“我身上湿的。”
萍萍比他矮许多,垂头的视线刚好就只能瞅见那枚平安符。她盯着它晃呀晃,再也忍不住,展开双臂回抱柳湛,先是啜泣,继而哭出声,这些天委屈和难过的眼泪就像外面的倾盆大雨,顷刻浸湿柳湛胸口。
柳湛也难受得要命,蹲下来一滴滴吻去她脸上泪珠,他的眸子亦溢出数分湿意,重新拥住她,哽咽道:“是为夫不好,让娘子受委屈了。”
萍萍闻言哭得更大声。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回宫
柳湛紧紧搂着她:“这些日子, 我也无一日安眠。”
萍萍恸哭:“我们……”
才讲两字,泣不成声。
柳湛温柔拭泪,又将她一乱缕发勾到耳后:“娘子慢慢讲。”
萍萍依然哽咽, 他轻轻将她抱到床沿上坐着, 自己蹲下, 仰面对视。
她俯瞰他的讨好姿势,吞下呜咽,抹去眼泪:“你别蹲了, 也上来坐。”
柳湛微笑:“我身上湿的。”
萍萍闻言打量柳湛, 他从头到脚,鞋履鹤氅都湿得一塌糊涂, 而她身上干净清爽,一滴都没淋着。
萍萍咬唇:“那你快换一身,别着凉了。”
“我脱了就行,凉不着的。”柳湛说着自行解氅脱履,只剩下里衣里裤,但仍执拗要把平安符系在腰间。
萍萍看得寸心如割,主动牵柳湛来床边。一开始隔着一掌距离, 柳湛挪身, 变成和她紧紧挨贴, 展臂搂住:“好了都过去了, 以后咱们忘掉不快好好过日子。”
萍萍一凛,有些事必须得说清楚,不能含糊!
此刻才重记起自己方才讲了两个字, 没说成的话,沉重续道:“我们是夫妻啊!”
她一条条数落:“你也口口声声称我娘子,可为何要给我穿宫婢的衣裳?还有, 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何还要向别的女子献殷勤?”
说时仍止不住身凉心颤。
柳湛抓起萍萍的手,不答反问:“娘子可还记得岳父母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做何营生?”
萍萍不住摇头。
她那缕乱发又跑回面前,柳湛再帮她勾住,语气动作皆温柔:“本朝开国名臣元松,你可曾听过?”
“元相嘛。”萍萍吸鼻揉眼,元松何人不晓?只是不知道官人为何突然问他。
“娘子以为元松如何?”
“不是都说他是开国大功臣,言行无缺,完人一般。”死了快一百年的人,她也只能随后人评说。
“是啊,杜相三朝元老,文臣第一,”柳湛颔首,循循善诱,“可惜后来却被夺爵。”
萍萍先是一愣,继而记起来,元松中晚年坚持扶正嬖妾李娘子,他被高祖封国公,就特别想让李娘子当国夫人,从高祖朝一直讨到高宗朝,终得封诰。可元松的名声也因此臭了,皆道堂堂元相,竟为着一个女人冲动脑热,贻笑大方。
萍萍记得戏文里的元松多半是丑角、糊涂虫。
史上说,元松后来讲话都没人听了,族里的小辈都敢嗤笑他。
她想,元相后半生实现自己的抱负一定很难。
这也是她最在意的。
萍萍轻声问柳湛:“元相的李娘子是何出身?”
“她是衡阳县尉之女。”
萍萍低头盯脚,李娘子爹好歹还是个官呢。
柳湛托她下巴稍微抬起些,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良臣尚且如此,何况孤……”他话顿住,两手牵起萍萍两手,令二人都侧身,四目相对,语重心长:“萍萍,我们现在不是在润州卖汤饼,不是寻常夫妻。”
良久沉默,室内只听得见两人呼吸和外面渐小雨声。
“所以我现在只能扮作你的侍婢?”萍萍颤声发问。
柳湛将她两只手握得紧紧,眸子在她脸上游移:“且再忍耐,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萍萍瞧着柳枝眼睛不管怎么挪,里面始终有个自己。他的眸子是深潭,而她早已纵身跃进去:“好,我答应你。”
柳湛一喜,就知道他的萍萍最好了,正要再启唇,却发现她仍不苟言笑,冷冷地问:“所以你弹琴献殷勤也是迫不得已?”
“姚书云胞兄乃淮西总帅,他泰山更是我启蒙恩师,赫然势重。”
“可、可你这样做实在失德!”
柳湛看萍萍一双圆圆的杏眼里满是愤怒,他万分不解,他全心全意只有她啊!那姚拱辰的妹子压根撼动不了。
萍萍睹见柳湛表情,摇头:“倘若我是受你殷勤的小娘子,一曲琴音动芳心,可你却仅仅是逢场作戏,我岂不是伤心又伤身?”
这般玩弄女子,会遭报应的。
当然,这句太重,她不忍心对柳湛说出口。
柳湛暗忖,自从有她后,别的女子在他眼里共用一张模糊脸。她这个要求,可以答应。
他赔笑:“为夫晓得错了,以后定不再犯。”他抓着萍萍手往自己胸前砸:“任娘子打罚。”
萍萍哪舍得真捶。
她晓得这天下官家一人独尊,太子是子,其他皇子也是子,朝堂上风谲云诡。阿湛过的是刀头舔血,如临深渊的日子,他已经十分疲累,除那一件玩弄人心的事做不得,其余的她不忍再苛责。
她又想起他说冷战后无一宿安眠。
其实早在今天白天相见时,她就发现他瘦了,眼里许多血丝,窝也深陷。
她既心疼又自责,望向柳湛的眼里道尽千言万语,这些日子的冷战,是不是影响了他的公务?
没有。
柳湛以眼神回应。她眼里的情意他全睹见,一刹触动内心最深处。
“进宫以后,”他启唇讲早打好腹稿的话,却发现远比预想艰难,每个字都像芒刺扎心一样难受,“还要继续委屈娘……”
萍萍抬手捂住柳湛双唇,不必说了。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她斩钉截铁:“既结夫妻,生死与共,无怨无悔,誓无二志。”
是誓言。
是回忆里洞房花烛他俩共许的誓言。
柳湛心里的小人化作飞鸟,雀跃扑腾翅膀。他就知道,就知道,只要有所求,他的萍萍就会为之牵挂思虑,抚平伤痛,她是如此纵容自己,从来不会拒绝。
何况她还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柳湛激动得抱紧萍萍:“待我登上大宝,一定昭告天下……”
他去吻她的面颊,无声带过后半句。
萍萍微扬下巴,颈似青葱。
柳湛心思玲珑,早在前几回情。事时就发现,萍萍也有和他的痣、喉结一样的弱点,她喜欢细细密密顺着唇角的吻,还有吻她的耳朵。
这仰脖是渴求亦是号令,柳湛心怀鬼胎,全力配合,竭尽讨好,惹得萍萍轻喘连连。
他继续从她耳后往下吻,过脖颈,揉坠袍服,滑坠落里裳,露出雪腻肩头。他直勾勾瞅着,兀地想,如果她早些低头该多好啊?
他于百依百顺中生出一丝逆反,恨恨咬向萍萍肩头,然时隔多日才与这具魂牵梦绕的胴。体重见,他舍不得,近前齿空合,咬还作吻,他冰凉的唇和她温热的肌肤相触。
萍萍发现争吵过后的亲热竟然最舒畅,像卸掉了所有包袱,有种无事一身轻的错觉。她一直嗅到柳湛身上有好闻的橘子香,心旷神怡,鼻子吸了又吸,还紧贴他香最浓的一处肌肤。柳湛瞧在眼里,故作不知,却不自觉旋高嘴角。
浓情蜜意痴缠间,萍萍突然出神地问:“官人,你真当我是你娘子吗?”
柳湛撑着胳膊低着头,青丝垂在她两侧耳畔:“当然。”
“他们说男人床上的话不能全信。”
柳湛眸光骤冷:“哪个他们?”
萍萍却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哪里听来,只觉得有人耳提面命过,恍惚出口,继而又在茫然中沉沦。
半晌,上下变幻,同坐,她指尖抚过他的脸:“其实今晚这套衣裳你以前也穿过。”
以前?
柳湛顿时明白是回忆,心中不悦,却又想以前跟过就跟过吧,只要以后只有他一个男人就行。
他能容忍了,但仍不愿详谈深究,手拨葡萄,促眸笑道:“那我有没有这样?”
不等萍萍作答,就仰面转头,牢牢封住她的唇。
襄王访神女,登巫山最后一座峰前果断抽身,三千云雾断续萦绕腹间。
柳湛轻微喘气,睁开眼。
他起身披衣叫了水,帮她擦身,自己也清理下,而后相拥入眠。
“我们以后三、四十年都这样吧。”他嗫嚅,也许三十年、四十年后就厌倦萍萍了。
萍萍却想四十年后他俩都六十多了,岂不是过完这一生?
“好啊。”
……
萍萍是被船外的喧嚣声吵醒的,她撩开绡帐眺窗外,发现天亮着,雨停了,船正缓缓穿过河道城门,城墙拱壁上雕镌着海马水兽,再往前,两岸皆排列着青石柱,柱后车马行人。
他们按时抵达东京。
萍萍欣喜,推了下柳湛,他没醒,仍侧卧着,神色恬淡,呼吸均匀。
这还是事后第1回 见他睡得这么沉。
他好些天没睡,多补补觉,萍萍想着没再推攘柳湛,自己默默远眺,张家油饼、徐家瓠羹,还有一座兵器所,摆摊叫卖的贩鹰鹘客,穿街走巷的手作艺人
仅透过窗户她就看花了眼。
一只受惊的凫雁从水中反扑上甲板,她也跟着后仰倾身。
船不会是被一只雁闹的吧?也重重栽了下。
“前面走不了了,要下船!”外面闹哄哄的喊,柳湛醒来,身尚卧着,伸臂箍住她的腰。
萍萍扭头看向他:“好像要下船了?”
柳湛起身穿衣:“前面相国寺桥低平,不通船舟。”
待两人用完膳,将要离开房间时,萍萍拉了下柳湛衣角:“今天还没喝药。”
“今时不同往日,以后都不用了。”他不紧不慢回,萍萍却以为京中多腥风血雨,药能被人利用什么的,一下警备得不得了。
柳湛也不点破,与她分在首尾两端下船,萍萍见到了那座相国寺桥,竟通体只用一块巨木架起,桥下无柱,虽低平仍若飞虹。
她跟着队伍最末,道路两侧渐渐多了竖立的黑漆杈子,不一会都变成朱漆,队伍如鱼摆尾绕到朱杈子外。
她瞅杈里有砖石砌的小溪,里面许多开败的莲花,也不敢问,不久就到一城墙前,那墙砖比她见过的所有砖都宽厚,上面还雕了龙凤飞云。中央连墙的三层楼宇雕甍画栋覆着琉璃瓦,匾额上题着宣德楼三个大字。
穿过宣德楼,内里亦是朱栏彩槛,她再次瞧见朱红杈子,过了一扇东华门,又一道宫门,萍萍跨过门槛刚走三、四步,就听见沉重挪门声响。她回眸,铜门在眼前关闭,墙外梨树露着半树尖尖和些许青果,随风轻晃,树影斑驳。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银照
“萍娘子。”
她听见袁未罗轻唤, 收回目光。
袁未罗就在萍萍身后,嗓子再压低些:“快跟我来。”
萍萍赶紧跟着袁未罗走,二人悄悄离开队尾, 往左侧拱门行进。袁未罗庆幸:“赶上宫里进新人, 分了一拨来东宫, 娘子正好一道。”
“多久进一拨新人?”
“一年两回。”
“那相对应的,每年也有人出宫吗?”萍萍心想,要是只进不出, 掖廷浮费岂不越来越多?
“当然!” 袁未罗停下来转看萍萍, “官家仁慈,岂会强将人幽闭宫中?”他还欲再说, 迎面走来一三十上下的娘子,头包红巾,肩背包袱。
袁未罗与她见礼,问:“陈掌灯是今日归去?可曾辞别殿下?”
那头巾娘子颔首:“已经谢过殿下深恩。”
袁未罗掏袖子,搜出一锭银交到她手上:“一点心意,掌灯莫要推辞。”
头巾娘子收下,又说自己已经不是掌灯了, 莫要再这样唤。袁未罗直点头:“是、是, 贺陈娘子新生。”
头巾娘子道:“别路千里, 各自珍重。”
“珍重。”
萍萍和袁未罗一起目送头巾娘子走远, 听不见了,袁未罗才噘嘴:“喏,这个就是出宫的。”
他继续领萍萍往殿内走:“年纪大了请奏去宫, 官家和殿下通常会允,再比方去岁大涝,放出去好大一拨宫人消灾。”
说到这袁未罗合唇, 不知道路上遇到的太平州大旱好转没有?
“那你以后会出宫吗?”萍萍问袁未罗。
“我?我出去做什么?”宫婢出去多半为着成家,他一个太监,出去还不如宫里呢。袁未罗反问萍萍,“你呢?以后会出宫不?”
萍萍不假思索笑道:“我要追随殿下。”
“想来也是。”袁未罗附和,看了眼萍萍,她以后估计会晋升成红霞帔或夫人。
飞檐琉璃瓦返照在门槛周遭,犹如湖面,二人前后脚踏过粼粼波光,进入殿内。一面巨大的象牙屏风作为玄关遮挡,屏风上金童玉女、仙官神将,衣如流水,气韵生动。
袁未罗指屏风,得意道: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他特意等萍萍多欣赏两眼,才带她绕过屏风。
里面已经站了两排女子,象牙屏风巨大,刚才完全没瞧着。
袁未罗抬下巴,示意萍萍也站到队伍中去。后排比前排少一人,她正好补上缺角。袁未罗自己则邀队伍前方统领、内仆常侍和司薄三人,一起到里间谈话。
这仨人一见袁未罗领个小娘子来,就猜到要塞人——但到底是他自己收了好处加塞,还是太子殿下吩咐?
不得而知。
于是三人皆不动声色,只问:“袁殿头,什么事啊?”
袁未罗拱手:“某带来的这位小娘子,也要进东宫。”
他作完揖后,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纸:“这是这位小娘子的户籍名录。”
司薄接过,袁未罗即刻垂下胳膊。统领、常侍、司薄齐齐心道:好么,没掏袖袋,没好处,这娘子是太子的女人。
仨人认真起来:“好说好说。”
“殿下吩咐,她免去诊视,分到司寝局。”
新进的宫人皆要通过医工诊视,验明处子,防禁甚严。可殿下哪会允旁人近萍娘子身?万不可行这一环。
说来扬州那会,殿下本来要纳萍娘子却突然不纳了,但落红的床单依旧收纳,带回东宫。殿下不提,就继续好生收着。
袁未罗正有一茬没一茬乱想,司薄和常侍一同凑近,按规矩,新进的宫婢都要统一改名字,司薄将谱册递到袁未罗面前:“袁殿头,这是今日排到的宫人名字,殿下有没有额外吩咐?”
袁未罗摆手:“你们就正常排。”
*
大殿。
女官和内侍们一消失,原先个个似木桩的少女们就活络起来,有动动手脚的,有滴溜眼珠四处打量的,盯得最多的还是身后的象牙屏风。
萍萍默数人数,加上她一共十个人。
她自认个头不高,但竟是一群人里最拔尖的,且其他人面相瞧着好小,萍萍忍不住问前面女子:“妹妹,你多大呀?”
那女子皮肤偏黑,有双深陷的大眼:“十二。”
才十二?
萍萍张唇。
“我也十二。”少女们听见交谈,纷纷过来搭话:“我十三。”
问了一圈,除了萍萍全都是十二、三岁。
她今年已满二十三,比她们都年长十来岁!
平时不觉得自个年纪大,眼下却突地局促起来。
就在这时,袁未罗等人从里屋走出,少女们即刻噤声,天地安静。
萍萍偷偷冲袁未罗笑了下。
酒窝还挺好看,袁未罗旋起嘴角,回以一笑,而后微抬下巴,无声示意:我再待会,再走。
萍萍笑着点头。
她不晓得那几位老宫人具体官职,心底一律称作女官。女官们对着名册喊:“兴元府,宋妙女,十三岁。”
每唤一回,就有一女出列,随女官到里屋,不知道做什么。
“零陵,金苔,十二岁。”
“苍梧,张凝华,十二岁。”
……
萍萍竖起耳朵等念到自己。
“润州,萍萍,十七岁。”
“什——”她差点出声,咬唇,眼睛直直望向袁未罗——怎么把她年纪改小了六岁?是官人授意的吗?
袁未罗懵的。
萍萍以为自己也会被领进里屋,女官却同她好商好量:“你原地候着。”
萍萍再次瞥向袁未罗,袁未罗含笑眨眼。
众女除了她,全都进过一趟里屋后,就开始改名,从左往右,从前往后:“月照、夕照。”
“萤照、镜照、花照、壁照。”
看来皆是“照”字辈,萍萍左边少女分了一个“金照”,到萍萍时,刚好轮到“银照”。她想金照银照,估计类似金吒木吒,这般取名。但她却旋即思及“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不就是她和官人么?
萍萍眉开眼笑,她很喜欢这个新名字。
寻思间袁未罗已同女官们道别,又朝萍萍点了下脑袋,也算告辞,而后绕过屏风,踪影不见。
萍萍继续留下听训。
“既然入了东宫,就是东宫的人了,要竭尽全力服侍殿下。”
“没有陛下和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离宫。”
……
萍萍蹙眉,隐隐约约听着殿外好像有惨叫声。她看向女官,她们却都没听见,依旧正颜厉色训导:“殿下的正殿和寝殿,没有允许不能入内。”
萍萍发现之前搭讪的那位大眼睛少女也听见了,扭头朝门外看。
“看什么呢?”女官厉喝。
少女和萍萍齐刷刷聚精会神。
“不得随便与外人见面,不得勾结宫人、内侍。”女官都交代完,才踱步到大眼睛少女面前:“你,心不在焉,原地罚跪一个时辰。”
*
袁未罗出门以后也听见惨叫声。
循声眺了眺,见不是从萍萍那殿发出来的,就继续往前走。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到太子寝殿复命时,柳湛快换完一身衣裳,只剩玉带未系。
柳湛摆了摆手,屏退宫婢。
袁未罗上前:“殿下,萍娘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柳湛低头系带。袁未罗又道:“现在应该改口称银娘子了。”
柳湛系带的手一顿,袁未罗笑眯眯:“照字辈里,她分了一个银照。”取名袁未罗是听了全程,径自叨叨,“金吒木吒,金照银照,缘何不是金照木照?”
“你自己听好听吗?”柳湛系好玉带,抬起头来,金照是日照金山,银照却恐怕来源于“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名一般,她那么喜欢月亮,分得月照应该更好。
袁未罗瞥见柳湛面上憾意,多嘴一问:“殿下为何不给萍娘子指定名字?或者就允她继续叫萍萍。”
柳湛却只道:“传孤命令,让苏统领和尚食来一趟,尚食局司膳蒋音和平调宫内司酝司,不再任职东宫。”
司酝和司膳皆是正五品,平级调任,柳湛自认为没有错处。
袁未罗噎得沉默了会,才缓缓应喏。柳湛却又问:“她还有别的事不?”
袁未罗迷茫须臾,反应过来殿下是想打听萍娘子今日经历,他斟酌了下,捡爱听的讲:“路上遇到陈掌灯,娘子问了几句,得知掌灯出宫,娘子说她将来不会出去,要永远追随殿下。”
袁未罗瞧得分明,殿下听到这话眉眼间即刻增添一抹欢喜,像是谁用笔描绘上去。
殿下高兴,袁未罗也跟着开心:“奴这就去传话。”
袁未罗自去传令,柳湛则冉步出东宫,墙外青松苍劲,蒋望回候在松下,柳湛轻快笑道:“希颜,随孤去见官家。”
主仆前后去往福宁殿,行不多时,后面一声叫唤:“六哥!”
柳湛和蒋望回一齐回头,一墨袍少年慌慌张奔来,因为出来得急,甚至来不及簪发带冠,仅一根发带潦草束在脑后。
蒋望回躬身行礼:“七大王。”
少年朝他点了点头,再前跨一大步,冲着柳湛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皓齿:“六哥,你回来了。”
官家子嗣不厚,前五子均未活至成年,柳湛行六,在他后面是七大王柳沛,今年一十七岁。再往后八大王、九大王,才刚换乳牙,与兄长们年纪相差过大,漫长的禁宫岁月里,只有柳湛柳沛两兄弟相依相伴,更为亲厚。
“阿七,”柳湛唤柳沛乳名,“给你带回些礼物,待会让希颜送过去。”
“谢谢六哥!”
柳湛颔首,迈步继续前往官家寝殿,柳沛跟着他走,扭头笑问:“六哥,江南好玩吗?”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柳湛边走边应:“人人皆道江南好, 听闻父皇贵体欠安,我只愿早还家。”
柳沛旋即停步:“你要去福宁宫啊?那我不跟着去了!”
柳湛笑:“你今日向父皇请安了么?”
“唉,别说了, ”柳沛长叹, “早上在福宁和仁明各挨一顿骂。”
“你又做什么
惹父皇和娘娘生气了?”
“学问没做好。”
柳湛放慢步子, 侧首食指指向柳沛:“你呀!”
他前行经过御苑荷池,花已无一,半池绿萍, 柳沛在后追着解释:“我就是没背对滕文公问孟子, 一时记茬了,娘娘竟说我连八弟、九弟都不如。”
柳湛脚下一顿:“娘娘在亲带两位弟弟?”
柳沛点头:“最近几月是这样。”
皇后诞下柳湛后再无生育。柳沛的亲母是位红霞帔, 生他时难产亡故,所以自小跟着柳湛一起,由皇后抚养长大。
八大王、九大王是官家近年新得的美人诞下,二位娘娘母凭子贵,晋封郡君,亲带小皇子,怎么现在又跑到皇后那去了?
柳湛边走边慢悠悠回应:“娘娘慈母心。”
“六哥, 你笑什么?”
柳湛停步:“我呀, 笑你再走下去, 要直接跟我进福宁殿了!”
柳沛这才惊觉自己又追出许多路, 官家的寝殿近在咫尺,赶紧调头溜远,柳湛目眺柳沛背影, 渐敛笑意。
少倾,果决转身,拾级踏上福宁殿, 不再回头。
他央了黄门通传,不一会官家召见,柳湛进殿对着上首就拜:“儿臣参见父皇。”三呼万岁并叩首,接着便迫不及待关切:“父皇,您身体好些了吗?”
官家半躺半卧在暖榻上,手中正抚一只狸奴,榻边仙鹤炉袅袅熏着龙涎香:“站起来说吧。”
柳湛这才起身,官家续道:“我这老毛病不碍事,但到底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
柳湛面露怯色,吞吐犹豫:“刚到扬州时,凌传道告诉儿臣。”
官家冷哼一声,怀中狸奴受惊从他膝上跃下:“他造得那些孽还不够,还来打听朕的动向。”
柳湛即刻接话:“凌传道恶贯满盈,自是死有余辜。”他顿了顿,“只是……他临时前托儿臣给娘娘带一句话,儿臣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待会……打算去仁明宫请安时问清。”
“什么话?”官家轻问。
“他说表姨有一条红鞓玉銙带在娘娘那里,就这半句,无头无尾,叫人摸不着头脑。”柳湛一脸迷茫,“待会还是问下娘娘。”
“那是什么东西?”官家坐起弯腰,捉回狸奴,“死到临头胡言乱语,别去扰你母后清净。”
片刻,柳湛颔首:“父皇所言极是。”他叹了口气,“那凌传道一说父皇龙体抱恙,儿臣心立揪起,差点当场就乱了方寸,之后日日关心,夜夜难寐,只盼能一日更早一日见到父皇。”
官家打量柳湛,的确清瘦不少,眼下浅淡青黑。官家缓缓道:“太子孝心。”
柳湛言语诚恳,神色恭谦:“为臣莫大乎尊君,为子莫大乎尊亲。”
官家将狸奴抱高些,贴着胸膛:“听说你从江南带了个女人回来?”他晲柳湛一眼,语气调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眼底青黑是被红粉吸了髓呢!”
柳湛一哂:“就是个玩意,儿臣晓得分寸。”
官家低头逗猫,怀里的狸奴比东宫美人重要许多,头也不抬:“分得清轻重就好。”
*
东宫和官家的后宫类似,分宫、仪、服、食、寝、功六尚。
十名少女中,只有萍萍和那黑皮大眼的少女入尚寝局。
尚寝又分舆、苑、灯、设四司。
司舆主理太子出行舆辇、伞扇羽仪;司苑管种花种果,司灯掌灯油火烛,萍萍分在司设司,负责帷帐、被褥、枕席,简而言之,铺被子的。
“既入东宫,就要竭尽全力服侍殿下。”
“没有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离宫,不得进入正殿,不得随意与外人见面,不得勾结内侍。”
萍萍和另外那名少女立在院中听训,条律和之前统领讲的大差不差。
教她们规矩的谭典设看起来和萍萍差不多年纪,身段纤细,面貌清秀,是个笑相,训起话也温温和和,不觉严厉。
做宫婢行走站立皆要讲究仪态,帷帐束起时必须折六褶,被子叠起长两尺宽一尺,玉枕摆在床头三寸处,一切都必须毫厘不差。甚至连执掸子的姿势、扫床的手法,乃至整理被褥的时长都严格规定。
若有错处,视轻重罚戒尺一至十下。
谭典设十分耐心,手把手教了个把时辰,从白天直说到晚上,才验视她俩。
萍萍全程认真听,一刻不敢怠慢,所以上手比较快,她已经叠好被褥,另外那名新进宫婢仍在犹犹豫豫,不知枕头该放何处。
对金钩,萍萍默道。
谭典设讲时她讨了个巧,记得刚好三寸时,枕头右下角是与束帐的金勾尖平齐的。
那丫头才十二岁,萍萍不忍心,主动接过枕头帮着放了,二人刚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铺设。
“左手都伸出来,掌心摊开,我来检查,如有错处便打。”谭典设虽然这么说,但检验了两侧帏帐和被子,都没有动戒尺。
谭典设又看枕头:“这玉枕放的地方不对。”
萍萍张目,不可能啊,典设方才也是枕尖对金钩,而金钩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谭典设说着就在二人掌心狠狠各击一下。
萍萍和那宫婢都疼得叫了一声,她本能缩回手,发现就一下,手掌就破皮了。
她突然知道之前听到的惨叫是什么了,是女官在殴打宫人。
可条例规定了,如有错处,可罚一至十下戒尺,无可指摘。
萍萍咬唇。
不过谭典设只打了这一下板子,之后待她们还是和和气气,晚上赶上放秋社社饭,亦无苛刻。萍萍分到的米饭上铺满猪羊肉、腰子、肚肺和奶房,正端碗坐在阶上吃,忽有人喊:“银娘子。”
萍萍迟钝少顷,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新名字。
循声望去时,黑皮大眼的少女已经端碗要在她旁边坐下,只是膝盖屈得极慢。萍萍关切:“还疼吗?”
少女之前被罚跪了一个时辰。
少女摇头,纵使如此萍萍还是放下碗搀扶一把,等那少女坐下开吃,萍萍才拾起碗筷,笑道:“你比我小太多了,我就不叫你什么娘子,直接喊夕照吧。”
“你晓得我的名字?”少女反问。
萍萍一笑:“晓得,怎么不晓得,十个人的名我都记了,只是你之前没再和我说话,我怕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不好意思喊你。”
“我也记了十个人。”夕照小声嘀咕。
萍萍看她碗里红彤彤的,除了猪羊肉、腰子,额外添加许多辣子,便问:“你喜欢吃辣啊?”
“我是零陵人,无辣不欢,一日没得辣子不行。”少女将碗递过来,“你要分点吗?这后厨的辣子可以的。”
“好啊。”
“那你挑。”
萍萍便用自己的筷子挑了一小撮未碰的辣子,放碗里拌了,果然更香。
“你为什么进宫啊?”夕照问她。
萍萍垂首勾唇:“因为我最重要的人在这里。”
“我也是。”
萍萍愣愣侧首,夕照的官人也在宫里?
夕照一笑,告诉萍萍自己以前是世家婢女,侍奉的娘子去岁入宫做了典籍。
“我家娘子从来不把我当奴作婢,而是当妹妹养,教我读书,吃穿用度不曾亏待。娘子入宫前给了我卖身契,让我自去立户或者嫁人。可她的恩情我必须结草衔环回报,所以我追随娘子进宫。只可惜……分来东宫。”
“以后应该可以调过去吧?”萍萍问。
夕照点头:“可以,但司籍司那边不好进,得我自己努力,到时候开课了多学一些。”
“开课?”
“尚仪下面有司教司,你不知道?”夕照反问萍萍,“会教授我们这些宫女妇德、妇容、妇功,书画算术。”
“这么好?”
“是故去的太后娘娘推恩,开设司教司,她说读书方知自古兴衰,不能只惟男子,妇女亦不可不读。”
萍萍听得抑不住面上喜色:“那我以后也要去读!”
她和夕照皆两眼放光,相视一笑,继续吃饭,却不约而同发出嘶的一声。
破皮的掌心不小心碰到碗,生疼。
两人互相看了眼对方手掌:“你也还没收口子呢?”
“没有,不过我皮粗肉糙,过几天就好了。”
二人双双点头,却不知萍萍侍过寝的消息如一阵风传遍东宫,有些人畏惧太子,便也忌惮讨好萍萍,可还有一些,例如谭典设,她十三岁入东宫当差,勤勉数年,费尽心机,才调进最容易晋升妃嫔的司寝局。原本那年太子要通人事,选定启蒙侍寝的是她,却
因为太后崩逝,一拖再拖,到现在被银照捷足先登!
谭典设心底已经妒骂了一百遍狐媚子,不要脸,面上却温柔又和善,惩戒也仅打一板,挑不出错,但那板子事先抹了药水“百日皴”,皮肉打开后药浸进去,如冬日冻疮,一百日都会肉翻皮卷,裂口呲着不收。
……
八月秋社过后,没几日便至中秋。
宫里挂起花络,官家在延福宫设家宴,桌上摆着快马加鞭送来的临潼石榴、罗田板栗和南丰柑橘……皆是时令美食,最吸引人的是太湖新蟹,官家上月新宠郑美人,圣眷正浓,比起别的妃嫔,多赏了两只新蟹给郑美人。
官家仁厚,十四至十六三日,允宫人内侍出入掖庭,若是东京本地人,可回家团圆。
因此今日宴上演奏的司乐司伶人不多,但寥寥数只丝篁,亦能奏出飘飘仙乐。
官家微醺,思缓歌慢舞,便令郑美人在众人面前献艺。郑美人脸涨通红,似乎并不情愿,但终究还是跳了,一舞未完,皇后携她母家的侄女范牧君姗姗来迟。
上首官家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置,皇后径自落座,笑道:“这么好的歌舞,陛下应该把百官都召集来同乐,欢度中秋。”
官家却道:“中秋合该各回各家团圆,把人都拘到朕这里来做甚么?皇后这么热心,之后的重阳节可主持操办。”
皇后不说话了,举起酒杯,浅呷一口。
她是官家登基后立的续后,与他年岁相差颇大,从前老夫少妻倒也恩爱,如今不仅话不投机,坐在一起,一个红颜如旧,一个鬓发花白,光瞧面貌也不搭了。
皇后母家侄女范牧君与柳湛是堂兄妹,回回宴席都坐他旁边,今晚亦如是。后面有宫人为二人剔蟹,范牧君金签插一块雪白蟹肉,浸过姜醋,捂嘴慢咽,而后同柳湛笑道:“太子哥哥,这蟹不错。”
柳湛淡笑不语。
半晌,范牧君举杯敬柳湛:“太子哥哥,中秋康乐。”
柳湛隔空举了下自己酒杯,浅笑:“范娘子同乐。”
范牧君脸上表情一僵,复又重笑,嗔道:“从前叫人家牧君妹妹,如今却唤范娘子。”
柳湛只笑,放了酒杯,起手剥橘,他自己不察,但席间已有不少人留意到,平常不愿旁人知晓喜好,每道菜只尝一口的太子殿下,竟一连给自己剥了三个柑橘吃。
范牧君拿起自己桌上柑橘:“太子哥哥,我也给你剥一个吧?”
“范牧君——”柳湛另一侧,柳沛隔着一张桌模仿她语气,“太子哥哥——明显吃够橘子啦!”
“你!”
二人动静过大,官家和皇后一起看来,皇后笑问:“阿七,在说什么呢?”
官家亦道:“不要欺负你牧君妹妹。”
皇后又说:“陛下所言极是,中秋佳节理应团圆和气。”
柳沛听到“中秋佳节”这四字心就哐当一沉,预感不妙,果然,官家随后便命他背诵中秋名篇《春江花月夜》,柳沛支支吾吾:“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卡壳半晌,忽伸指续道:“我还晓得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官家一个板栗掷过去,柳沛忙躲。
最终,七大王因不学无术被罚了三日禁闭。
*
东宫这座不起眼小院住了四名宫婢。中秋,夕照趁圣谕开恩,去司籍司寻她家娘子,另外两名宫人,一个回家,一个和相熟的宫婢约着一道出宫逛东京,只有萍萍一个人独留院中。
小院的台阶凉如水,她和夕照平时就坐这吃饭、聊天,现在她一个人坐着看月亮。
自从进了东宫,萍萍没有再见过柳湛——她听别人说,太子有卧冰哭竹,扇枕温衾的孝心,这些天一直在官家的福宁宫侍疾,没有回东宫。
事出有因,她一点也不怨他。
今日中秋,团圆夜,他会回家吗?
她在自以为的“家”里等了一晚上,一直望着门口,柳湛没有出现。
翌日,她才知晓昨日官家设了家宴,哦,原来他有团圆。
萍萍有些失落,但没有怨,正扫院子,将落满地的桂花拢到一处,余光瞥见蒋望回从门口走近。
萍萍立定扫帚,待他再近些,福身道:“蒋兄。”虽然已经过了,但还是祝了句“中秋康乐。”
蒋望回颔首回礼:“娘子中秋康乐。”
萍萍蹲下来将桂花落叶一齐扫进撮箕里,蒋望回在她身边也蹲下:“难得官家允出宫,没出去逛逛?”
“没有。”
“那今日出去?我说好了要做向导带你逛东京。”
萍萍未应声,蒋望回又道:“我爹爹回京述职了”。
萍萍眼睛一亮,扭头看着蒋望回,他面泛微笑:“刚好赶上中秋,你想见见他吗?”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私心
萍萍当然想了, 那可是经略相公!
“我爹爹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不用怕他。”
“我怎么会怕!”萍萍的反驳冲口而出,她楞了下, 算了, 说都说了, “我跟你去,我想见经略相公。”
蒋望回勾着唇角缓缓起身,萍萍又补充:“但是你要等我先收拾好院子。”
蒋望回点了两下头。
“我还要换身衣裳。”
蒋望回脑袋又点两下。
萍萍继续清扫落叶, 蒋望回帮她倒撮箕。她进屋换衣裳, 他就背对厢房等在门外,听见开门声, 才负手转身,目光在她的妇人发髻上定了定,平静道:“待会要从东宫离开,宣德楼、东华门都还在禁内,娘子眼下身份,这个发髻恐怕不妥。”
蒋望回停顿须臾:“当然,只是建议, 还是要娘子自己定夺。”
萍萍认真想了想, 言之有理:“那你等着, 我换个发髻。”
说罢进屋关门, 重新梳头,蒋望回也再次背过身去,嘴角缓缓扬起。
萍萍梳了个未出阁的双垂髻出来, 蒋望回不紧不慢瞟一眼,面上无甚表情。
一切事妥,二人步出东宫, 穿过宣德楼,立马再次瞧见朱栏彩槛,漆红杈子,萍萍习惯直走,朝杈子里迈了一步,突然想起来那天进东宫大家都是绕着杈走的,急忙缩回脚。
蒋望回余光一直在她身上,旋即开口:“这是御道。”
“难怪,“萍萍吐舌头,“还好我没真踏上。”
她绕道走,但眼睛瞅御道里,上回石砌的小溪里犹开残荷,眼下已经全败,只剩些将枯的荷叶。
蒋望回声音又缓缓响起:“到了春天,杈藤桃李杏争春,这道很好看。”
萍萍却已眯眼眺向前方,如牌坊般耸立的石门外,许多人摆着篮子叫卖,卖的什么瞧不清,但能听见几声讨价还价:“那边是集市吗?好热闹,我记得上回经过没有的。”
蒋望回随之眺望:“东华门外交易禁中买卖,饮食珍玩,聚天下奇,你进宫那日时辰尚早,还未——”
蒋望回话未说完,萍萍已经提着裙子朝前奔去,她跑了两步,突然记起谭典设教导,说端庄仪态应该是轻轻柔柔地,稍微把裙角提一下就放下,不能一直提着裙子跑。
她赶紧松手,脚尖点了下地,莲步轻移,蒋望回瞧在眼里,忽觉心颤得厉害,萍萍那鞋尖仿佛点在他心头肉里,轻轻碾着。
蒋望回紧紧阖唇。
萍萍已经穿过东华门去看热闹,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真的是无奇不有,其中又以新上市的果蔬最为紧俏,这里做买卖不是卖家定价,而是买家每个人都出价,价最高者得。
萍萍站在众人身后,偷听他们竞价板栗,蒋望回不知何时到她
脚边:“待会再逛,先去我家。”
萍萍忙道抱歉,蒋望回原想回说不用道歉,自己没这样想过,嚅了嚅唇,终究没出声。
二人一路往北,经过一条街,两侧招牌不是什么“祖传正骨”,就是“医小儿”,“口齿咽喉”、“产科”,萍萍回头同蒋望回道:“这条街都是医馆。”
蒋望回颔首:“这是本地有名的医馆药铺街,杏林妙手云集。多少患疑难杂症者,千里迢迢上京,慕名来这里求治。亦有郎中来此进修。”
这一日还长,待会见完爹爹,可以带她在东京的每一条街都走一走。蒋望回想到这,脸上泛起浅淡笑意。
二人隔着半身距离,一前一后路过某一医馆,门口紫匾金字题着“谭郎中家”。
这正是谭典设的兄嫂家。
她阿兄是京中著名外科圣手,尤擅调理妇人皮肤,能将黧黑面目调成细皮白肉。
这回中秋归家,谭郎中照例给妹妹配制许多外敷膏药,谭典设却不像以前那样果断收下,带回东宫,手抚在膏药罐上,出神片刻,才缓缓往包袱里捡。
她不甘嘀咕:“肤如凝脂又怎样,还不是被别人捷足先登。”
她仔细打量过银照,皮肤细腻并不如自己。
她阿兄劝道:“哎呀,殿下又不可能只一个女人,机会多得是。”又笑,“阿兄日后还指望你。”
谭典设撇撇嘴,包袱已经收好,打结。
谭郎中担心罐重包沉,帮妹妹拧起:“送你一程。”
他刚拉开医馆后门,就见一翩翩公子,英姿挺拔,立在门前含笑:“谭郎中,许久不见了。”
谭郎中目不转睛打量半晌,比起那年找他动刀,访客的面貌又变许多。
谭郎中展臂笑道:“裴小官人,快里面请。”
裴改之脚跨入医馆,目光却流连谭典设身上,把那谭典设看得不好意思了,才问:“这位可是东宫当差的谭典设?”
谭典设面上绯色立退。
既然点破,裴改之也不绕弯子了:“某有一事要求典设,如能成事,百金酬谢。”
*
萍萍和蒋望回已经走到蒋府门口,宅邸门庭比她想象中的小。蒋望回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平时音和在宫中,府里就我一人居住,不必修大。”
萍萍没表态,跟着他进府,一般家宅进门后通常是前院、会客正堂,蒋家进去后却是一栋二层绣楼。
“这是音和闺楼,我们从小道绕过去。”
“好。”萍萍随蒋望回走左侧小径,避开绣楼,她发现府里没有假山凉亭,没有种花,甚至连树都没几棵,比广寒宫还冷清。
他们来到一方池塘前。这塘犹如汉水,隔断蒋府前后,水面上并无桥道,只十数个高过水面的石墩,表面被雕刻成莲叶状,要想去后半边蒋府,必须过这步莲桥。
蒋望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语气艰涩:“会客堂在后面。”
萍萍点头,主动跃上石墩,一个一个踩过去,蒋望回默默跟着后面,不抢不催,眼睛始终盯着萍萍双脚。
过完“莲叶”后,蒋望回叹了口气:“折腾你了。”
萍萍侧首眺蒋望回:“这步莲是蒋娘子设计的吧?”
和寒洞蒋府格格不入,估摸蒋音和当时觉得好玩,未曾深思,等造好了以后才发现麻烦。她不愿日日步莲,于是闺楼改去前面,正堂移到后半边。
被道破,蒋望回苦笑:“我们太迁就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上回碎钗时谏言过,这次不再置喙他人家事。
蒋望回领着萍萍进正堂,堂内却无人,他几分窘迫:“你等着,我去找找。”
不多时蒋望回回来找萍萍:“我爹爹和秦叔叔在后厅用饭。”
“那我等经略相公吃完再去。”
蒋望回笑:“不碍事,跟我走吧。”
萍萍跟着他走,心想秦叔叔又是谁?没问出口蒋望回就主动解释:“秦叔叔是户部侍郎,我爹爹的绾角兄弟。难得我爹回京,今日来家中叙旧。”
话说着就到了,原来后厅只在正堂后,萍萍只听见浑厚一句:“人带来了?”
她压根没看厅中人,就朝出声处弯腰下拜,嗓子铿锵响亮:“民女萍萍见过经略相公!”
再抬头瞧清相貌,萍萍一愣,经略相公蒋玄儒巾直裰,秀眉玉面,温润雅正,若非身上萦绕的那几分煞气,真看不出来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反像一位学士。
蒋玄瞧见萍萍的脸,亦是一怔,旁边的秦侍郎也放下碗勺,定定凝视。
萍萍拱手再拜:“民女敬仰经略相公已久,居西北时多受相公恩惠!”
“萍萍,”蒋玄念她的名字,笑着朝她端起碗:“你吃过没有?要不要也来一碗?”
蒋望回忙解释:“我爹和叔叔吃的是京师水饭。”
“好啊,多谢相公大人。”萍萍未扭捏,“我来之前没吃饭,也从来没吃过水饭。”
蒋玄和那秦侍郎一齐笑起来,蒋望回去给萍萍舀了一碗,所谓水饭,是半锅稀粥熬到酸酸甜甜,再拌上干饭,萍萍尝了一口,蒋玄问她:“怎么样?”
萍萍直言:“不像主食,更似茶点。”
两位长者又大笑,秦侍郎道:“这就是茶点。”
蒋望回道:“萍娘子第1回 吃,不知者不怪。”
众人真吃起来,食不言,没再交谈,等吃完了萍萍才感谢蒋玄当年施粥救命,蒋玄听完深深看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亦与父对视。
蒋玄收回目光,重眺萍萍:“本将身为一方地方官,恤治下民患,应该的。”
萍萍愈发心悦诚服。众人又聊了会,萍萍不好意思一直叨扰蒋玄,道了别,蒋望回送她出去。蒋玄和秦侍郎留在厅内,二人一直望着门口,秦侍郎悠悠感叹:“玄哥,这小丫头怎么长得那么像阿宝姐姐?”
半晌无回应,秦侍郎再道:“这么多年不知道阿宝姐姐下落,如今我任户部——”
“不必去查,”蒋玄打断秦侍郎,“我不想让你嫂子伤心。”
秦侍郎首肯,继而摊手:“还有,说好了我吃完就走,现在怎么办,出去不是打扰小字辈们么?希颜岂不怪我坏他好事!”
“待会再走嘛,”蒋玄瞪他一眼,“你一刻也等不了?”
秦侍郎跟他打趣,故意反说:“等不了,我急着回去给真儿去疤。”
他女儿秦尚真不慎茶水烫手,留下拇指大一块疤,未出阁的女儿当无瑕,秦侍郎便来找蒋玄借蒋家祖传的祛疤膏,他从前军帐里见过,伤兵涂上去敷几日,那些刀伤剑痕祛除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点印子。
蒋玄晓得秦侍郎说的反话,白他一眼,过会,又忍不住叮嘱:“我家这药虽然奇效,但要想彻底去除,敷料一定一定七日不能去,然后务必三十日不能见水,别忘了。”
“放心,真儿的事我忘不了。”
……
蒋望回这边,送萍萍出来,不过五、六步,便问:“时候还早,带你到东京各处逛逛?”
“算了吧。”萍萍拒绝。
蒋望回反剪的双手在背后攥了攥:“说好了要带你逛的,难得你有机会出宫……”
忽然二人都察觉到头顶湿意,再瞅地面,麻麻点点。
萍萍笑:“下雨了,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蒋望回吁一口气:“看来天意如此。”
他指二人右手边,府里唯几的老柏树:“你在这里等下,我去拿伞。”
轻功来去,不多时就拿来一把伞。
“只找到一把。”蒋望回说着就要撑开,萍萍推手:“你打吧。”
她朝前迈了一步,离开伞下。蒋望回在原处伫立须臾,快步朝前赶上,将伞柄塞进萍萍手手:“你打吧,哪有男人打伞,女人淋雨的道理。”
他说着快步朝前走,远离伞下,两肩渐湿。
“谢谢。”萍萍寻常道谢。
二人前后来到池塘边,眨眼功夫水面上涨不少,雨滴打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密密麻麻。
蒋望回踏了几步石莲,不放心,停下来回身注视萍萍踏莲。
她一手打伞,一手垂着,
水面快涨到没过莲台,一脚打滑,萍萍本能伸手要去扶蒋望回,他也即刻抬手,可下一霎萍萍却自行稳住,站定,收回胳膊,手重垂下握拳。
蒋望回牵了个空,直直盯着萍萍攥拳的左手,不由分说抓起摊开,露出骇人伤口。
他突然就意识到许多端倪,萍萍扫地吃饭都刻意低垂的左臂,握紧的左手。
蒋望回紧紧抓着她的掌不放,视线却无处安放,不住扭头,胸脯起伏,眼倏薄红。
萍萍想抽手,笑着解释:“没事的,我就之前做错事挨了一下戒尺,真的就一下,兴许是这两天这只手总碰水,就一直没收口……”
蒋望回突然深吸口气,揽住萍萍,她身骤僵,话也急止。
蒋望回靴尖只在水面点了一下,就携萍萍纵身飞过池塘。
落地后他放开萍萍,她立马朝旁边挪远一步。蒋望回看在眼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萍萍:“这里面类似金疮药,你抹了能好快些。”
萍萍犹豫片刻,接过躬身:“多谢蒋兄。”
“我送你走吧。”
二人离开蒋府,到医馆那条街时雨差不多停了,蒋望回又问伤口需不需要找郎中瞧瞧,萍萍忙摆手:“不用了吧,也太小题大做。”
蒋望回没再坚持,同行到东华门口,萍萍将已经收好的伞递还给他:“就送到这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蒋望回缓缓接过伞,未即刻应声。
萍萍笑道:“今天谢谢你,我做梦都想不到能和经略相公同一张桌吃饭。”
蒋望回直道客气,萍萍同他挥挥,用的未受伤的右手:“那我走啦!”
蒋望回挥手目送,待瞧不见倩影才折返回府,一进门就见蒋音和站在绣楼前。她呼吸急促,似用了极大的定力才忍下来,挤出一句:“我有话同你说。”
蒋望回目眺绣楼:“回房再说。”
兄妹俩进绣楼,蒋音和将一踏入,就怒气冲天质问:“你竟然带萍娘子来家里?”
蒋望回面不改色,先关好门,才平静作答:“她仰慕爹爹,所以带她来见。”
蒋音和两肩不住耸动:“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帮我,还感叹自己有个好哥哥,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存了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你不要乱讲。”
“呵呵,你每回喊她娘子的时候,想的到底是萍娘子,还是官人娘子的娘子?”
劲风骤起,蒋望回一掌扇在蒋音和脸上。
音和捂颊,咬牙切齿:“怎么了,被我戳破了龌龊心思,恼羞成怒了?”
蒋望回沉默收掌,只闻呼吸声。
过会,呼吸亦轻不可闻,屋内死寂一般。
蒋音和重看向蒋望回,眉毛一挑,神色凄冷:“别忘了,你是共犯。”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药
半晌, 蒋望回紧绷两颊,眸光沉沉,压低声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阿兄不清楚吗?你之前说殿下回京后就会见我, 可他不仅没见, 还为了你心爱的女人变本加厉, 将我调到了司酝司!”
蒋望回蹙眉:“你不要这样讲话。”
“总之我要回东宫!”蒋音和斩钉截铁,“你不帮我我就去求官家,求皇后娘娘!”
“冥顽不灵!”蒋望回立斥。
他本不想多讲, 奈何妹妹一直梗着脖颈, 蒋望回先确认周遭无偷听,才解释:“你去求官家, 拿官家压殿下,殿下愈发不喜你。去求娘娘,娘娘力举范娘子,岂会待你真心,反而贻笑大方。”
蒋望回睹着蒋音和颊上红印,心内愧疚,从不曾对妹妹下这般重手。绣楼一层不住人, 有积晨露的水缸, 他取自己的帕子浸凉水, 拧干后递给蒋音和:“敷一敷。”
蒋音和冷哼接过, 帕贴颊上。
蒋望回柔声细语:“这是关起门来才非议两句,殿下文韬武略,将来定是一代明君, 但他注定三宫六院,绝非良人。”
蒋望回阖唇,吐纳。为防止蒋音和一时冲动去求蒋玄, 暴露萍萍和太子的关系,他手捏了捏,启唇再道:“当年要不是担心官家猜忌,家里压根不会让你进宫。在外面到了年纪,得一知心人,像爹娘那样相守一辈子,多好。”
蒋音和正想趁爹爹回京帮忙助力,闻言一个激灵,继又万幸:还好,还好没告诉爹爹,不然父母阻扰,只会将太子越推越远。
蒋音和怕被兄长看穿心思,故意提萍萍遮掩:“怎么,你打算将来同萍爱卿相守一辈子啊?”
蒋望回本是故意点她,却不曾想她说话这样难听。他看着妹妹那张不屑的脸,表情越来越冷,蒋音和原先还在嗤笑,忽然侧首瞥见蒋望回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浑身散发着阴冷,就像冤死的鬼魅。
蒋音和从来没见过这样表情,何况是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胞兄。
她不敢笑了,柔顺起眉眼,鼻翼翕动,下巴也微颤。
蒋望回睹见音和变化,尤其是那一双怯眸,眼皮时不时极快挑起又垂下,仿若被捕获后试探猎人心思的小鹿。
到底是自己妹妹,不希望兄妹生分,蒋望回暗叹口气,恢复正常神色:“你不要擅自出手,什么都别做,用不了一个月,殿下会主动召你回东宫。”
蒋音和不信,这肯定又是阿兄的缓兵之计,却慑于方才表情余威,只敢小声嘀咕:“怎么可能。”
“娘娘早想塞范娘子进东宫,奈何女官满额,如今空出司膳,她定再动心思。另有他人也蠢蠢欲动,想要这司膳位置——”
“还有谁也倾慕殿下?”蒋音和一时忘形,又插话惊呼。
蒋望回在寿春时觉出姚拱辰隐隐敌对,毕竟朝中武将,姚家之上只有蒋家。
很多事蒋望回只是不说,不是不知道。
那姚拱辰明显铁了心要送妹子进宫,司膳一空,多半会搏。
“我不知道是谁,但除却娘娘,必然还有他人眼馋司膳位子。”蒋望回不想见音和又妒,含糊带过,“到时候两派相争,殿下骑虎难下,要想谁都不得罪,堵住悠悠众口,只能扯个由头调你回来。”
蒋望回再暗叹口气,今日还是说太多了,自知姑息蒋音和,却血浓于水,无可奈何。
他拉开门,离开绣楼。
过步莲桥,回自己卧房。
蒋望回在桌边坐了会,缓慢起身,拉开五屉柜最下一层,取出一卷画轴慢慢展开。
画纸微黄,几处灰渍是除霉后留下的印子,画中女子裙衫明显褪色重补过颜料,脸也修复时重调了眉眼,可能原画只跟萍萍七分像,现在却完全就是她的样貌。
*
萍萍进东华门,过宣德楼,去东宫走大道,但中途也有一截曲径,中铺鹅卵石子。两侧梅树与紫薇交错栽植,刚一场雨打下许多青褐蒴果,卡在石间缝隙里。
萍萍小心翼翼慢行,避免泥泞弄脏袍服。低头抬头间,不知哪家宫殿墙头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接着另外一只,两臂撑起,一人猫腰翻上,坐在墙头喘气。
萍萍走近,见他穿褐袍戴无脚幞头,浑身皆是内侍打扮,有门不走,非要翻墙,鬼鬼祟祟。
这小内侍回头亦瞧见萍萍,大惊失色,手松跌下,头朝地栽进紫薇丛的烂泥里。萍萍赶紧上前关切,也顾不得袍脏了:“你没事吧?”
那内侍好大的气,冲萍萍吼道:“你哪个宫的?作甚吓我!”
萍萍从前卖洗面汤也遇过这种暴脾气主顾,那几个屠户比这内侍吼得还大声。她躬身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好奇墙上突然冒出个脑袋,我对天发誓没想吓你。”
至于哪个宫的她才不说,万一拖累官人呢?
萍萍企图揭过:“你……要不要擦擦脸?”
她递自己的干净帕子给内侍,也是经营洗面汤生意那套,帕子既好摸又好闻。
内侍接过帕子,怔了下,接着用帕子囫囵擦脸。
没擦干净。
萍萍看他鼻下人中那留着块泥巴,几分滑稽,忍不住提醒:“这里还有。”
“哪 ?“内侍抬手擦。
“还在。”萍萍又指又说。
他左左右右擦,却总偏一点没擦到。
萍萍看着着急:“还在!”
内侍停了手,眸光渐变凌厉,咄咄道:“要是没有,你捉弄我,就死定了!”
这人性子怎么差?反像她欠他的。萍萍心里也蹿了口气上来:“有就有,我又不骗人!”她从他手中夺回帕子,找到还没脏的一处,揪起来,给他看:“喏,干净的。”说着就朝内侍脸上擦去,她想他瞧着也就十六、七岁,半大少年,却这般暴戾,是不是从小去了人道的人身子残缺,心也阴暗?
联系起刚认识袁未罗那会,也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唉,真是因果冤孽。她看向内侍的眼神不由复杂,将擦下来的泥巴展示给他看:“喏,没骗你吧?”
少年内侍定定站着,她方才擦脸时手指拂过了他的唇。
少年看见萍萍嘴唇在张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良久,回过神来,挪眼瞥了眼那帕。
看在萍萍眼里,就是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不仅错了不认,连声谢都没。
她便不想过再纠缠,攥帕转身,他忽地叫住她:“唉,你叫什么名字?”
萍萍不想告诉他。
内侍又囔:“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查出来,到时候你吃不完兜着走!”
他还要挟?
萍萍一笑,现一对酒窝:“我叫子虚。”
内侍蹙眉:“哪两个字?”
她瞧他神色竟有几分认真,心道当然是子虚乌有的子虚啦:“紫薇的紫,柳絮的絮。”
内侍呢喃:“紫薇的紫,柳絮的絮。”
萍萍点头:“是的中贵人,是这两个字。”
那内侍听见中贵人称呼,先是一愣,继而高高挑眉。
内侍突然朝宣德楼方向望了一眼,仿佛被踩中尾巴般跳起,接着就匆匆溜走,没再同萍萍纠缠一个字。
萍萍起先被他反应带得也瑟缩,再后来定睛一看,那宣德楼边正行着不知何宫妃嫔的步舆并一队宫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压根不会往这边来。
那内侍却草木皆兵,难不成他就是那个宫里逃出来的?
她想不明白,便不去想,走回东宫,院里其他人都还没回来。
闲坐无事,左掌才缓缓觉疼,便取出蒋望回送的膏药,一打开一股子清凉味直冲鼻来。萍萍试着先摸了指甲盖大小,白糊糊的膏体覆盖伤口,冰冰凉只觉冷,再不觉疼,原先一直细渗的血也凝固。
这药真有用。
于是晚间夕照回来,她也把这药分给夕照用,夕照抹完盯着自己手看:“银娘子,血止住了……”
过会小丫头又抖手:“好冷好冷,银娘子,我手成冰棍啦!”
等冷意好点,夕照溜烟跑回自己屋内,片刻又嘭嘭跑回来,手里抱着一摞书:“这是我家娘子赠我的书,银娘子,你先挑。”
夕照将书一股脑摆到桌上:“你想挑几本就挑几本。”
“我就拿最上面这本吧。”萍萍说完拿起看了,才发现是《左传》。
夕照又摸袖袋,掏出数枚几乎一样的书签,分萍萍一枚:“也给你一个,我家娘子制的!”
萍萍笑着接过书签,上头无字,正反两面皆工笔画了苔花。书签本就只二而指宽,苔花更小,却画得筋络俱细,核舟一般精细。萍萍不由笑赞:“画得好好!”
夕照也笑,脸上全是骄傲,过会又忍不住问萍萍:“你记不记得那日司薄念的我的原名?”
萍萍面露尴尬,这个不记得。
夕照并不恼,笑着告诉她:“司薄念的是金苔,但其实也不是我真名,我家娘子姓金,在家里他们都喊我苔花儿。”
萍萍想了想,凑近夕照耳边告诉她:“我叫萍萍。”
两人还要再说些蛐蛐话,外面司设来下命令,说是太子回来要歇息,要她俩去铺设。
萍萍和夕照进寝殿依礼参见了太子殿下,上首那人缓道平身。
夕照不敢抬头,萍萍却抬起来,发现柳湛也正看自己,相视一笑。
殿内本来就已屏退了旁的宫人,萍萍和夕照才将理了帐子,正铺被褥,柳湛就同夕照下令:“你先退下吧。”
夕照不知原委,担心看向萍萍,萍萍冲她摆摆手。等那夕照离开,殿门关闭,她还埋首躬身,在理褥单,刚一铺整齐柳湛就坐上床沿。
她再去整理锦被,柳湛盈盈注视,竟有种才将动心的砰砰跳,难怪人说小别胜新婚。待萍萍摆玉枕时,他已目光灼灼,将她胳膊一捉再用力往怀中一拉,直接带倒在床。上。
柳湛翻身在上,单手撑着,目光流连她的眉眼,鼻息拂在她脸上:“别铺了,反正一会要乱的。”
他俯身吻她脖颈,捉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往下,欲与她十指紧扣,却旋即摸出不对劲,坐起身抓起萍萍左手,挑帐在灯下端详,长眉紧蹙,凤目深沉。
是谁伤了她?
萍萍不愿官人担心,急忙抽手,语气刻意轻松:“没事啦我今天上了药快好了。”
是,她上了药。
柳湛幽幽地想,她手上现在依然能嗅出几丝清凉香味,是因为涂抹的药膏中有一味镇痛樟脑。
宫里的太医不爱在疮药里加樟脑,这药她从何处得来?
柳湛面色温和:“这药的确不错,不抹这药好不了这么快。”
“是吧,多亏蒋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祝大家新年快乐!
柳湛挑眉:“希颜?”
萍萍点头。
“他给你的药?”
“是啊。”萍萍心里没鬼, 直言不讳。
柳湛脸上的笑有一瞬没挂住,这些天自己为了应付官家,忍着不与她见面, 她却同蒋望回私相授受?
“经略相公回京述职, 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就去他家见了一面。”
柳湛闻言身往前倾,差点就要扼住她的脖颈,手绕到背后握拳压下, 骨节凸起。他方才上。床前就已宽衣, 一番厮磨,里衣领口垂垮, 露一道竖向沟壑,蓬勃高涨的不止胸肌,还有他喷薄欲出的怒意。
胸膛微微起伏。
他的女人,要去别人家里拜见高堂?
他的女人,需要别的男人照顾?
那句“多亏蒋兄”尤其刺耳,她是他的女人,凭什么感激别的男人?
而不是他……
这样一想, 熊熊怒火中又夹杂几分酸涩。
转瞬间已默将蒋望回和那伤害萍萍之人千刀万剐数百回。
萍萍却只瞥见柳湛大敞的领口, 已近寒露, 她帮他重新拢好、系紧:“别着凉了。”
她还想他多披件袍子, 伸手去拿时不慎擦到手掌,嘶了一声,虽极低轻, 柳湛却眼一紧,起身托住她左手,轻道:“不用添衣, 没那么冷。”
萍萍点点头,二人重坐回床沿。
他方才端详过她的掌,有揪心,有心疼,现下瞧见她蹙眉喊痛的样子,再凝视,这心疼比方才翻了一倍。
算了,她已经受伤了。
柳湛想着,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至此刻才松拳张开,绕到前来。
“这药擦手上很凉吧?”他垂眸问。
“是啊,凉得发抖。我手上擦完后不小心摸到脸,然后脸也一直发凉。”
“便是这药的弊端。我给你换种抹,不会再觉凉,药效也比这药更好。”柳湛不自觉咬重“更”字,接着便唤殿外送药。
他不假人手,先自己试过,才给萍萍上药。
用食指舀药膏时还好,一靠近她伤口,竟不自觉指颤,没想到会生出紧张。
他担心手重弄疼萍萍伤口,却也有几分蛰伏不甘
和阴鸷,强自压抑,托着萍萍的那只手,掌心不住摩挲她手背。
少顷,意识到自己拇指和食指常年握剑有层薄茧,将二指朝外张开,只二指不再贴萍萍。
萍萍歪头打量柳湛,他现在给她上药的样子和记忆里极其相似。
她的官人是真的回来了。
柳湛余光窥见,却以为是自己抹的不好,抬头问:“是不是我手重了?”
他极轻快地捧着她手吹了一下。
萍萍愣怔,这一吹像春风拂柳,惹得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柳湛见她不答,追问:““疼不疼?”
萍萍唇分唇合:“不疼的,你手很轻。”
夜已深,两、三只飞蛾扑向殿内长明宫灯,帐上落的两人对坐的影子。因为仔细,他抹得很慢,萍萍怕太安静,就又说起白天的事;“其实我今天见经略相公是故作镇定,心里激动得不行,要不是去之前打过腹稿,我肯定要做结巴。”
柳湛垂首涂药,含笑倾听,但笑容很浅。
萍萍浑然未察,继续往下,告诉柳湛蒋玄如何邀请她一道吃饭,又讲数年前寒风挟雪挤进门缝,一群人围着时旺时暗的火堆,人人都有不同的经略相公故事,或抵御敌寇,或除暴安良,听一晚上不困,直到天亮。
柳湛抬首,凤眼促起:“你还在希颜家里吃饭了?”
萍萍瞪眼,推他一下:“我说那么多你就问这?”
柳湛笑意不达眼底。
金山寺也曾三人同食,萍萍不以为意:“经略相公、蒋兄,还有户部的秦侍郎,我们四个一起吃的。”她讲她在意的点,“我们吃的是经略相公亲手熬的水饭,他真的平易近人!”
柳湛心道茶点而已,算不得饭。三餐一宿共对的,还是只有他。
只能有他。
但也着实可恶。
又想到蒋家将门有将,精通各类金创跌打,平时总有人求而不得。
柳湛慢道:“那八两的砚台,你送值了。”
萍萍笑着感慨:“是啊,今日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和经略相公同桌吃饭。”
柳湛在此时涂完,抬起头,注视着她讲了多久,就亮了多久的眸子,像天上不被云遮的星星。他起身放药罐,同时为她斟了杯水,递到面前:“看你口干舌燥。”
萍萍接过水喝。
柳湛不愉暗道:终于止住了聒噪。
萍萍喝完水攥着空杯子,继续讲各路朋友如何受经略相公恩惠,她是打算除了自己那碗粥,别的都分享给他听。
不与官人诉苦,免叫他担心难过。
柳湛却猛地封唇,手托着萍萍后脑勺,将她放倒榻上。
萍萍愣怔,柳湛与她对视,噙笑:“知道你伤了。”
所以今夜不会有激烈碰撞,不会伤她的手。他拉被盖住两人,接着二指一纵,萍萍挺身。柳湛在她耳畔吹起:“但是娘子说过我手很软的……”
接着便轻拢慢捻,他有一双擅长弹琴的手,最擅调音。
一点一点抹,一寸一寸探,很快就找准弦,拨弄出一声最高亢的音,鹰穿柳浪,婉转绵长。
他旋即又弹了十余下,指法越来越快,修长的指引得凤凰引吭,不住高歌轻吟。
他眯着眼,妒兽和怒兽在他的胸腔牢笼里争相嚎鸣,珠落玉盘间柳湛生出一份快。感,停了手,眯眼等待。
等余音彻底消散,他即刻一挑,果不其然,鹰穿柳浪之音再次唱响,一切和他预料的分毫不差。
只有他,也只他能掌控。
*
晌午,艳阳高照。
难得过了中秋,汴京还有这样的好天气。
谭典设节后当值第一日,只有半天差事,中午上完便回自己院里,刚推门进屋,就冲进来一堆宫人,为首的统领问身边典正:“你确定有?”
典正点头:“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他俩搂搂抱抱,就在那小槐树下。”
统领道:“搜!”
四宫人缚住谭典设手脚,其余人等四散在屋内翻找,谭典设这才从发懵中惊醒:“你们作甚么?”
“找到了!”有宫人从谭典设枕下搜出一条男子的红汗巾,谭典设反应过来被设计,裂眦嚼齿,正欲辩解,统领却抢先高声,压过谭典设气不成句的声音:“三令五申不得私会外男,你却明知故犯,偷猫盗狗,私相授受!”
旋即有宫人塞帕捂住谭典设口,本来按律她该挨大板子,但太子仁厚,即使本宫宫人犯错,也不忍苛责,只顺手找了谭典设房中戒尺,小惩四十余下,将她驱逐出宫。
萍萍晚些时候听到的,就是殿下仁慈宽厚,予人予德的赞誉。
“那谭典设真是不知廉耻!”同院的两位宫人向萍萍和夕照抱怨,“身为宫婢却和东宫禁卫私下来往,还暗地里收他的东西,导致现下禁卫那边人人自危,一直在搜查到底是谁呢!”
萍萍连第一层都想不到,何况第二层,只等两宫人走了,同夕照惋惜:“典设人其实挺好的。”
夕照点头:“是啊,手把手教我们那么多。”
*
柳湛早晨上完朝后,去皇后的仁明宫请安。照规矩,每月十七日皇子皇女们只要在宫里的,都会齐聚这里。
柳湛到得早,仁明宫里只来了昭华公主并两位小侄子,以及本来就在皇后宫中抚养的八大王、九大王。
柳湛跨进殿中时,昭华刚帮孩子们系好香囊,又给自己系,皇后眉开眼笑走到柳湛身边:“娑罗奴,你来了,瞧瞧你皇姐这只小猪,绣得好不好?”
柳湛含笑扶住皇后的手,依命看去,昭华腰间佩戴的香囊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再瞅皇弟皇侄们,俱戴着布料绣工相似,绣有各自属相的香囊。
“母后绣的?”柳湛柔声轻问。
皇后颔首:“你皇姐难得进宫,我对她和这俩孙儿啊挂念得紧,就绣了几个香包托思。”
柳湛心道昭华属猪,她生下来时皇后尚未嫁给官家,亦非亲养,何谈母女情?
柳湛同昭华诚恳道:“阿姐难得回一趟宫里,母后十分想念阿姐,阿湛亦然。”
昭华也说些牵挂他们,只是不方便进宫的话。皇后拍拍柳湛的手,道:“也有你的份,紫云——”她吩咐贴身宫婢,“去取殿下的香囊来。”
不一会宫女端来一只香囊,上面龙张五爪,从云飞腾。柳湛旋即系于腰间,感谢皇后,继而嚅唇,那句像在口里嚼过一遍才珍重出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母子对视,皇后眼睛微湿,朝天眨了眨眼:“算了算了,出去散散心,不然这泪要掉下来。”
柳湛躬身:“儿臣陪伴母后。”
母子俩便往明仁宫内花苑去,昭华并七、八大王都远远相随,皇后任由柳湛扶着手,叹道:“这香囊虽然是哀家针法,但裁剪缝制皆是牧君一手操办,辛苦那孩子了。”
范氏虽出自抚州,但族中多在京任职,王牧君家离禁宫不远,今日不见人,应该是回家了。
柳湛远眺花苑入口,有两位公主正快步赶来,他道:“母后,二姐姐和三姐姐来了。”
公主们与皇后见了礼,也佩香囊。半晌皇后才重得私下相处机会,启唇欲再提,柳湛却张望:“怎么这个点了,阿七还没来?”
“哼,早就来过啦——”皇后似笑似怒,“早上头一个冲进我宫里,冒失四处张望,收了香囊就走,口里还叨叨什么怎么没有,这一天天的,似魂梦游!”
柳湛宽慰皇后:“他年纪还小,以后行了冠礼会稳重些。”
“十七还小啊?”皇后看向柳湛,“都要给他宫里安排侍寝了!”
柳湛注视边上新摆的万寿菊。
皇后直言:“你那里司膳既然空出来,安排给牧君如何?”
柳湛转回头与皇后对视:“儿臣不知先前的司膳还回不回来。”
皇后点头一笑:“就那么喜欢蒋娘子?”
“算不上吧。”柳湛轻道,“只是孩儿和希颜好。”
“蒋家那小子啊……”皇后眯眼似在回忆,“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他和你同岁吧?”
“比儿臣要长一岁。”
皇后正打算说什么,柳湛抬首不紧不慢道:“说来希颜还未成家,央过儿臣好几回。母后这里人选颇多,不知道能不能也帮他挑一门?”
柳湛含笑,语气里竟了几分撒娇:“母后,帮帮忙吧,希颜心急如焚。”
皇后:“好吧好吧,我就帮着牵根红线,高祭酒家嫡女贤良淑德,以为如何?”
“希颜定然欢喜。”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夜读(上)
皇后一笑:“那重阳宫宴安排他俩相看。”
“劳母后
费心了。”
母子俩沉默着折返, 似乎话说尽了就无话可说。柳湛告辞回到东宫太子书房。
顺地毯一路走到“教以义方”的匾额下方,绕过长案坐定,才解下香囊, 松开抽绳检查内里, 果然和嗅辨的一样, 白芷、芜花、艾叶、苏叶,没有掺毒。
他紧绳重戴在腰间。
处理了半个时辰公务,蒋望回来照例禀报, 说至中途, 他阖唇顿了下,才续道:“那典设和属下禁卫之事, 殿下可曾知晓?”
柳湛仍批公务,头也不抬:“什么事?”
蒋望回话又卡了一下,不是都说这事殿下判得仁厚么?
“司寝司原先的谭典设与外男私通,人证赃物俱全,已逐出宫。”
柳湛仍未抬首:“这事孤知道,当时报来孤就说要予仁予德,既然已经要驱逐了, 就别把人打太惨, 小惩罚一下即可。”
蒋望回盯着柳湛:“皆说外男是属下殿中禁卫。属下无能, 排查一通, 没有查出来。”
柳湛批完一本,放桌上,换新一本展开:“那兴许不是东宫, 是别宫的,孤相信你治下有方,只要问心无愧, 不必自责。”
蒋望回良久沉默伫立。
像房中立柱,纹丝不动,也不离去。
柳湛搁笔抬头,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在怨孤调音和出去?”
少倾,蒋望回垂首抱拳:“舍妹顽劣,殿下处置妥帖。”
“今日娘娘和孤提了一嘴,想让范娘子来做司膳。”柳湛将桌上一封书信往蒋望回那边抛了抛,但仍落在桌沿,“拱辰亦想举荐他妹子入东宫。”
蒋望回没去拿信,仍做沉默恭顺的倾听者。
柳湛扶额:“孤思来想去,还是让姚娘子来当。”
蒋望回抬眼看向柳湛。
柳湛仍扶额头,浅淡笑意,似乎就是想等蒋望回和自己对视:“姚娘子不爱说话惹事,做事守规矩,就算遇上了萍萍也多半不会起冲突。”他渐渐敛笑,张目不眨眼,“毕竟孤的女人,”顿了顿,“还是得孤自己来疼。”
蒋望回与之对视,目不敢移,亦知不可暴露任何情绪,阖唇叩齿,背后攥拳的手掌心掐出指痕,才能勉力维持正常神色。
半晌,柳湛轻笑一声。
“好了,”他站起绕到桌前,“孤该去官家那里陪用晚膳,若无事,一起走一段路?”
蒋望回先瞟滴漏,而后才回:“眼下快到交班时辰,节后第一日,属下一般都要回殿内督察。”
“那就不耽误你了,”柳湛体谅道,“速去吧。”
他自去官家的福宁殿,一进去,殿内跟皇后宫中一样,也摆了菊,黄白蕊的万龄菊,粉红桃花菊、木香、金铃、喜容……各色各样的品种,柳湛私心最爱的是一种白菊瑞云殿,高低错落,每一瓣都如画中卷云,但他也不曾在那一排瑞云殿上停留一眼,不暴露自己喜好。
柳湛跪下专心参拜。
官家允了平身,道:“这一天天来了去的,仪仗都不要了,午时听你母后说,你去她那也是独来独往,成何体统。”
柳湛拜道:“父皇教训的是,孩儿宫外私服许久,一时没改过来。”
官家摆摆手,这事揭过,又问:“腰间的香囊是你母后绣的?”
“是。”
“午时看小八小九也戴了一个。”
柳湛接话,说些赞扬皇后的颂词,接着陪用晚膳,官家庆丰五年时在百官面前表率,要节财宁俭,自此日常饮食,不超过四菜一汤。
眼下亦如是,与柳湛父子对桌,两荤两素,和一肉汤。
柳湛带笑拾箸,心里想的却是小时候以为父皇真节俭,无比崇拜,后来大了再一琢磨,逢年节宫宴都要多铺张有多铺张。
宫人给柳湛盛了碗肉汤,他看汤里有鹿角绿菜,汴京人称鹅掌菜,南方唤作昆布。
柳湛瞥向中央盘中,两素里已有一盘煮熟拌了香油和芝麻的鹅掌凉菜。官家亦睨一眼,吃完口中菜,放下银箸,才道:“朕最近喜欢吃这海里的素食。”
柳湛亦等口中饭菜咽完,才接话:“海带也好食。”
官家摇首:“唉,海带成组,不如这成纶的。”须臾,又道,“你也多吃点。”
“多谢父皇关心。”柳湛吃菜喝汤,饭后的茶点是插着彩旗的蒸糕,官家厌恶酥油,宫中糕点多咸口,柳湛一咬,这糕里包的竟也是鹅掌菜。
他瞧官家那边,宫人额外端来一碟鲈鱼干,狸奴亦到饭点,官家弯腰喂它。
柳湛笑着将整块藻糕吃完。
*
东宫小院里,萍萍和夕照也正吃饭。
下霜后汴河的鲈鱼鲜起来,晚上后厨收拾了三尺以下的,盐渍成鲈鱼干,和着葱和干菜一锅烩了,一道菜就很下饭。
萍萍和夕照端碗坐台阶上吃,另倆同院宫人端进屋吃,路过打趣:“夕照,这个你也要加辣子啊?”
“你这样什么菜都成一个味了。”
夕照却问她们要不要分辣子,说尝过辣子浇的鲈鱼就晓得有多香了。
俩宫人大笑离去,夕照有些失落,她今天也分了萍萍辣子,便问她:“你觉得加辣好吃还是不加好吃?”
“都好吃,各有各的味。”萍萍给夕照看自己碗里,“你看啊,我一边加辣一边不加辣,辣鲈鱼和不辣鲈鱼,一下就有两个菜了。”
夕照冲她笑,也效仿起来。
后厨晚上给宫女们也发了蒸糕,松子肉馅的,萍萍尝下去第一口惊呼美味,但再吃几口就觉得腻。于是只尝了一个,剩下三个放在桌上,读起夕照送她的《左传》。
窗户被人从外拉开,钻进来一个黑影,带进一阵风,外头松影,屋里烛摇。
萍萍吓一跳,本能就要开揍,定睛瞧清是柳湛,呼一口气,手上的拳变成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你怎么不从正门走?”
“孤来你这坐坐。”
“搞得偷。情似的。”
两人同时出声。
柳湛抿唇看向萍萍,她一脸诚恳,是啊,他俩是夫妻,不用偷。情。
柳湛:……
他环视屋内,打量萍萍居所,看是否舒适,有无怠慢,亦缓解尴尬。
萍萍却朝他再走半步:“晓得你有不得已,但是、但是……”
柳湛挑眼:但是什么?
萍萍踮起脚,手遮着嘴要和他说悄悄话,柳湛旋即弓背迁就。萍萍的唇终于到他耳边,她开口,一股轻气抢在声音前面钻进他耳里。
他如今已不会像刚亲近那会红耳,但会心猿意马。
萍萍用最轻最细的声音告诉他:“今早我们典设因为和外男私会被逐出宫了,但是和她私会的男人还没查出来,你这样鬼鬼祟祟很容易被误抓的。”
柳湛:……
片刻,柳湛转移话题:“晚上吃的鱼?”
萍萍捂嘴,闻着味了吗?
须臾她交待:“吃的鲈鱼烩和蒸糕,对了!”她端起桌上的盘子,“还剩三块,你吃吗?松子肉馅的。”
柳湛摆手:“这个最多吃一块,再多就腻。”
“我不爱吃,一块就腻了。”
这回两人也是同时说完,声音重叠,但都能听清,相视一笑。
柳湛抬手,抚了抚她方才酒窝现出的位置,接着牵她手在桌边坐下:“江宁人用松子梅肉包纸皮烧麦,里面的馅就不腻。”
萍萍捏了下他的手:“我们那会在江宁早上是不是吃过?”
柳湛点头。
“还是梅子解腻,可惜现在没梅子了,不然能渍几罐。”
“明年再做也不迟。”柳湛说着拿起桌上的书,《左传》,又名左氏春秋,“怎么读起这个?”
“夕照送我的,不过也算是我自己挑的。”
柳湛扭头看她:“夕照?”
“就是昨晚和我一起铺床的那个小丫头,”她强调,像是什么天大不得了的事,“她才十二岁!”
一般宫婢皆是十二、三岁入宫,柳湛以为寻常,翻去她夹了书签那页:“读到哪一篇了?”
却原来是《成公二年》。
郑国公主夏姬,守寡后与陈国国君,及二臣子亲密,情人们的言行激怒了夏姬儿子,将国君射杀,取而代之。
楚庄王因此讨陈,车裂了夏姬儿子,抓住夏姬。
《成公二年》的故事便从此处开始,庄王亦对夏姬动心,欲立为妃,大夫巫臣却力劝大王不要贪图美色。
将军子反也想娶夏姬,巫臣又阻,说夏姬的兄长、夫君、情人,儿子全部死绝,陈国亦亡,说明她是不祥之人,靠近她的男人都会被诅咒,天下美女众多,又何必执着夏姬?
楚王和子反因此都打消念头。
最后满朝文武,只有一个老鳏夫敢娶,哪知成亲没几天,也战死沙场。老鳏夫儿子又要烝夏姬,夏姬举步维艰,巫臣却突然许诺:“归!吾聘汝。”
回家吧,我娶你。
萍萍挨着柳湛坐,脑袋几贴他肩头。她指那句“吾聘汝”道:“一开始读第一遍时,我挺感动这句情话。”
萍萍又坐正些:“但是后来又读好几遍,越读越不对劲,夏姬的儿子到底是愤怒,还是本来就有当王的野心?”
“他做陈王,陈国人自己都没说什么,隔壁的庄王却要来讨伐,是匡扶正义还是开疆拓土?”
“还有这个巫臣,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庄王驾崩,他和子反被托孤后对夏姬说?我看就是巫臣和子反两派争权,他背投晋,扶持吴,早做好打算,”萍萍翻书给柳湛看,“你看呐,后面巫臣让夏姬假托迎丧之名,回郑国娘家,使齐的巫臣亦取道郑国,这明明都是合计好的呀!夏姬就是一枚巫臣推波助澜的棋子。”
她叹息:“就算他对夏姬也许有几分真情,那也必定轻于权力。”
柳湛眨了眨眼,沉默不语。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读(下)
萍萍是旁观时清, 当局时迷,并没有半分指桑骂槐心思。柳湛却觉意有所指,挑起眼皮深看她一眼, 心有动摇:她既然如此清醒, 那待他到底有几分真心?她是真全心全意包容他吗?
“唉, ”萍萍叹气,“后面还没读,也不知那巫臣带着夏姬投晋后怎么样了。”
柳湛微笑, 牵着她的手一起翻到《成公七年》, 原只是告知后续,萍萍却瞥见那句“子反杀巫臣之族”, 巫臣带着夏姬私奔,子反就把巫臣留在楚国的全族都杀了。
她惊呼出声,巫臣那么大年纪肯定有妻有儿,妻儿何其无辜?
“这史书里的人怎么个个杀人如切菜,动不动灭全族,儿要弑父,母要杀子, 真是越读毛骨悚然。”
柳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心念一动。
他今夜访香闺, 思念萍萍仅是其次。
自从江南回来, 他寝殿里熏的香一直是甜甜腻腻的豆蔻、柑橘和甘草,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时常变化。
然后就被人钻了空子。
甘草不能和芜花或者昆布合用,否则会产生毒性。
香囊里有芜花, 晚膳吃的鹅掌菜就是昆布。
让他很难不疑心皇后和官家。
不得不戴,不能不吃,所以他只能来她这里坐会, 等殿内甘草香气散尽。
萍萍讲“儿弑父,母杀子”正撞他心坎上,不由阵阵泛酸,却自觉和萍萍还没到交心讲某段天家秘辛的程度。
于是,柳湛只敛笑劝诫:“这话眼下隔墙无耳,允你讲一回,以后绝不可再说。”
萍萍点头:“你放心,我晓得的,这是夫妻关起门来说话,怎么可能到外头去讲。”
柳湛听到“夫妻”二字,心念又一动,静静注视萍萍。
片刻,他还是决定讲之前打好的腹稿,口是心非:“其实我书房里的匾额‘教以义方’也出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我立学那年官家亲题。”他捏一把萍萍的脸,“所以说啊,书里也有父慈子孝,舐犊之爱,不是人人都阴暗薄情。”
“是啊,”萍萍感叹,“朋友反目,兄弟成仇,想一想也还能勉强理解……”她看向柳湛,犹豫了下,没再提父子,“但母亲杀儿子实在理解不了,那可是十月怀胎,亲生骨肉。我前面读栾怀子乐善好施,士多归之,他娘却因为担心怀子坏她好事,就要杀子,读得我一阵恍惚,这是亲娘吗?”
虎毒尚不食子,难道人比禽兽还不如?
柳湛拍拍萍萍手背,笑道:“也许他真就不是亲生的。”
萍萍坐定不再言语,眼神几分茫然。
柳湛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问:“怎么,又恍惚了?”
萍萍倾身,头往柳湛肩上靠,他很自然揽住。
“我想我娘了。”她小声说。
柳湛正想问问她娘什么样的?想知道她小时候的事,那可比《左传》有意思。萍萍却不无惆怅道:“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我娘是谁,什么样貌?一点回忆都没有,却又觉着她应该早不在这世上了。”
柳湛听到这将萍萍手握住,她五指缓缓插过他指缝作为回应。
“但她以前肯定很宠我,对我特别好!”因为她每回只要一想到娘,心里就顿时满满都是踏实笃定,暖烘烘的。
萍萍注视面前桌上,宫中几无油灯,连她这样的小小宫婢都能分到蜡烛,那白烛一点点融化,燃烧自己,照亮温暖她,就像娘亲。
执手无言,柳湛思忖的却是另一件事:萍萍行事颇市井气,是个卖洗面汤的,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读的书,却又不像那户籍上的小门小户能教出来。
他怕想多了又伤到自己,只将她搂紧,良久,轻道:“我待会不能留在这里过夜,要回去。”
“我知道,现在下寒了,我这有披风要不要?”
“不用。”他看向怀中温柔又体贴的佳人,这会又觉得她还是那个真心真意的萍萍,他不该动摇。
柳湛吻了下萍萍面颊,继而脑袋贴着脑袋摩挲,“我不急着走,让我再抱会。”
虽然不能全交心,但他回不去寝殿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她这里。思及此柳湛情动,忍不住再次亲向萍萍脸颊,左右各落一吻,接着吻额头,像只蜻蜓在湖面不住点水,然后细细密密啄她唇沿。这些日子他早将她的喜好研磨个透,亲亲抱抱讨好一番,最后唇对唇贴一下,分开,柔声道:“好了,下回再来看你。”
说是会再来,但之后数回,皆是萍萍铺床时直接被留下来侍寝,柳湛未再踏足萍萍闺房。
到了九月,宫里要准备重阳宴,大伙都忙起来,萍萍每次去寝殿铺床时柳湛都还未归,等早上她再去铺时,他又早离开。
一连近十日不曾打照面,萍萍难免牵挂。
但也有开心的事,因为要开宴,宫里采买了许多猪、羊、牛、鹅,连她们这些东宫下人油水都丰厚起来。
宫人间早早传开,说今日午膳既有山煮羊、红烧肉,还有牛肉馅饼,其中前两样被宫里的老人们描绘成饕餮美味,说它俩都比外头多添一样配料,山煮羊要加杏仁,红烧肉和梅干菜一起炖,吃一回就忘不掉。
勾得萍萍犯馋虫,夕照更是吞咽一口,到了饭点都早早去排队。
隔着很远,萍萍就望见姚书云,一眼就认出她是和柳湛合奏的那位娘子——她还是所有人里最瘦的,细腰不足一握,仿佛随时会被灶风吹倒。
萍萍已经学会通过服饰辨认等级,虽然姚娘子袍服上是司膳才能用的如意
纹,但她仍问前面宫人:“那站在灶旁的女官是谁呀?”
前面宫人也没见过,还是前面的前面回头:“嘘,小声点,那是新上任的姚司膳。”
萍萍心里哽了一下,说不别扭那是假话。
轮到萍萍打饭,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姚书云,发现姚书云也在瞥自己,视线对上,被逮个正着。
萍萍尴尬笑笑,姚书云没有回应。
“银娘子啊,今日还给你多打点?”掌勺的宫人自从上回和萍萍聊过,晓得她也做过厨娘后,就每回都额外多打一勺。
“谢谢姐姐。”萍萍甜甜一笑,露两酒窝。
她和夕照还是端回院子,坐台阶上吃,夕照说山煮羊果然绝味,但红烧肉拌了辣子还是太甜,没吹得那般神。
萍萍听得直摇头,正要回她,两人齐齐发现前面不知何时立着姚书云,弯腰盯着她俩。
萍萍询问时夕照也在,亦晓得身份,立马站起:“见过司膳。”
萍萍也站起行礼,姚书云盯着她的脸:“我只认得你,所以来问问,红烧肉和山煮羊真那么好吃吗?”
“你没吃吗?”夕照大着胆子反问。
“没有。”
萍萍记得寿春那会,姚娘子说话走路比龟还慢,这会却都跟正常人一样,她恍然大悟,姚娘子那会是故意拖延,不想去见柳湛!
合奏亦非她所愿!
萍萍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之前控制不住对姚娘子膈应嫉妒。
而此时晓得了真相,又不能免俗地庆幸,对姚娘子敞开心怀:“好吃啊,你要不要尝尝?”
今日的饭菜是两盘一碗,木盘盛着,她指没动筷子的半盘:“这边我没碰,要吃的话等我洗双新筷子。”
姚书云摇头:“谢谢,我吃不下。”
“怎么了?是胃口不好吗?”萍萍心想难怪姚娘子这么瘦。
“不是。”姚书云说得很寻常,“我胃饿小了,每餐只能吃一点点。”而这羊肉是棒骨,红烧肉也大块。
夕照闻言叹了口气:“我家娘子也是,打自小就不敢多吃。”
萍萍愣了片刻,道:“你等等。”
她很快跑回来,一手端一个小碟,各盛一块专门切成指甲盖大小的羊肉和红烧肉,还贴给碟里都舀了汤汁,带捎新筷。
“尝尝。”
姚书云上下打量萍萍一眼,不接,反问:“你住哪间房?”
萍萍一指。
姚书云道:“端进房里来。”
萍萍端进来后姚书云立刻接从她手中夺过瓷碟,直端到床上,萍萍和夕照皆看愣了,面面相觑。
姚书云却叮嘱萍萍:“这是你房中,偷吃的是你。”
“是是是。”
姚书云拉被子盖住自己身子,然后躲在被子里尝,羊肉和红烧肉她都在嘴里含了许久,汁吸得没味了,才舍得咽。
吃完后,她各取一锭银,分别递到萍萍和夕照手上:“劳烦明日也帮我留一份。”
“不用银子我会帮你留。”萍萍一口答应。
夕照也不要赏钱,但不解:“你自己不能多盛点吃吗?”
姚书云缓缓道:“我每日吃多少,皆有人回报阿兄。”
*
东京城,谭郎中医馆。
裴改之叩响后门。
谭郎中一开门,裴改之就笑问:“这快一个月了,不知谭典设可有喜讯?”
谭郎中低头瞅地:“唉,进来聊吧。”
到房内将谭典设被逐的事一说:“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大官人的计策胎死腹中。”谭郎中将一百两银的定金退还裴改之:“这银子舍妹没有运气拿。”
裴改之没有及时接,只笑:“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如果不能,他就只剩下唯一一个能拥有萍萍的法子了。
“唉,我妹妹只是使计打了个药水板子,就被设计驱除。我说大官人你也放过那个宫人吧,她身后是太子,惹不起的。”谭郎中好言相劝,却对上裴改之幽黑眸子,其中的阴鸷和执拗令谭郎中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谭郎中避开裴改之目光,不住眨眼。
“我知道了,”裴改之温和笑道,从定金里取十两往谭郎中那边推:“还是辛苦您了。”
“无功不受禄,不受禄。”谭郎中不敢接,裴改之也没再坚持,客套几句拜别。
谭郎中送至门口。待门一关上,裴改之背过身去,嘴角还残留着伪装的笑意,眼神却陡然凌厉——谭郎中生了怯意和畏惧,可能投诚。
是日夜晚,谭郎中医馆走水,正刮北风,家家夜里又睡得熟,烧了好久才有人发现,待扑灭时,连着四、五家医馆都只剩下黑灰柱子还立着,整条街浓烟呛鼻。
最可怜的还是谭郎中一家子,全烧黑了,没一个活。
翌日,仍是深夜。
翰林学士范合敬府上嫡女范牧君,梳洗完毕正要在入睡,忽被人从后点住定穴和哑穴。
她回不了头,不知道自己的贴身女使哪去了。
近身的是名男子,身形高大却消瘦,夜行衣戴面巾,隐在夜里愈发看不清,范牧君只能瞧见他露出的两只手格外白皙。
男子冷冷开口:“再进宫给娘娘带句话,就问她记不记得庆丰十三年的扬州。”
“倘若记得,别忘了还有一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
男子说完,手刀打晕范牧君,潜出闺房,借夜色掩护,视范家护院为无物,扬长而去。
第70章 第七十章 避子汤
范牧君许久才醒来, 发现女使们仍在外间昏睡。她没弄醒她们,自去床上睡了一觉,等早晨范学士下朝, 才打着请安的由头去书房。
父女密话, 范牧君将昨夜遭遇一五一十告诉爹爹。范学士听完, 皱眉按住范牧君双臂:“那歹人可有伤着你?府医看过没有?”
牧君摇头:“刚醒那会脖子有点疼,现在已经好了,未同爹爹商议, 不敢擅自请府医。”
范学士闻言眼一沉, 肯定道:“你做得对。这个时候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千万不要和你小姑姑说, 也同我说了。重阳进宫,就说晕后话一直烂在肚里,见着了姑母才敢吐。”
少顷,又道:“委屈你了,府医就不看了,府中警卫为父会暗中加强。”
范牧君道:“那歹人机警得很,必不会同一个地方来两次, 爹爹暗中加派人守, 万一被姑母知晓, 得不偿失。”
范学士点头, 的确什么都不做才更像不知道,他叮嘱:“你只传那歹人的话,不要多说一个字, 千万不要追问。倘若你小姑姑为什么不好奇庆丰十三年发生什么,你就答你和她同姓同气,同荣同仇, 在你心里姑母做什么都是对的,甘愿听令。”
“女儿明白。”
待到重阳节宫宴那一日,范牧君早早来到明仁宫。正殿殿门尚未打开,她轻车熟路绕花苑拱门,沿途之前那批菊花开败,全部换了新菊,重新布景。
她再从后门进殿,皇后正听仙韶院报今日备选的燕乐曲目,范牧君安静候在一旁。
那仙韶都头全部汇报完,上首皇后才合着眼皮道:“你安排得很好,就这几首吧,到时候让官家挑。”
“喏。”
待仙韶院的人走了以后,范牧君才绽笑颜,欢喜上前:“姑母。”
皇后睁眼,微笑。
范牧君让随行的女使递呈:“我带了些江记的菊饼孝敬姑母。”
江记饼铺开在抚州的范家老宅旁边,每逢重阳制菊饼,只此一季,味道数十年不变。
范牧君不是在老宅长大,但皇后是。皇后依旧微笑:“你这孩子,回回来都这么客气。”
皇后抬臂,范牧君即刻去扶皇后的手,皇后却把她手抓住,牵起来,亲亲热热道:“走,和姑母一道赴宴去,就近就不坐舆了。”
重阳宴宗室百官,四品及以上官员亲眷都会进宫,男女分殿分席,在延福宫同乐。
范牧君垂首不语,迁就着皇后步调往延福宫去,后面隔一段距离,远远跟随二、三十内侍和宫人。
沿路两侧亦摆满寿菊,这条路上多是粉蓝色牡丹菊,皇后直说好看,待到途中,范牧君起了个话头,将昨日歹人之事一说,提及“庆丰十三年的扬州”时,皇后微微色变,但眨了下眼,旋即恢复正常。
待后面什么承诺、兑现,她已气定神闲,古井无波。
皇后继续和范牧君边走边品菊,百来步后,皇后蹙眉失神:“好侄女,帮老身想想,刚刚殿里仙韶都头报的燕乐,是哪几首备选来着?《好事近》、《法曲献仙音》,还有两出是什么?这才多久,我这记性就记不住了呢?”
范牧君记得是《秋宵吟》、《卜算子》 ,却犯难道:“我当时也没认真听……要不……我去仙韶院问问?”
后头这么多宫人内侍,哪该轮到她?
皇后却颔首:“有劳你了。”
待范牧君去远,皇后才招呼了一个贴身内侍近前,低声询问:“太子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可有打听新音信?”
“回娘娘,上次小的套了东宫袁未罗的话,得知那小娘子当街拦腰抱住殿下,非说殿下是她官人,这样才认识的。”内侍唾一口,“为着攀附,脸都不要了。”
皇后脸色神色难辨:“找个由头,引她来打照面。”
*
今日重阳宴,宫里忙,东宫却还好,萍萍和夕照均闲着,夕照便动了去寻她家娘子的心思,并拜托萍萍有事帮她打掩护。
“好——”萍萍摆手,“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夕照走了不久,就有宫人慌慌张张跑进小院,张口就问:“你们院里其他人呢?”
这宫人生面孔,萍萍怔了下才回:“她们都当值去了。”
宫人说着转身:“那你来帮忙。”
萍萍闻言跟上,随她来到前面院里,中央突兀摆着三盆白菊,宫人抱起一盆:“这几盆菊花都要搬到披芳殿去,得两趟了。”
萍萍正蹲下来要抱,听见言语,两手各抱起一盆:“我能抱两盆。”
宫人看她一眼,往外走,萍萍跟着,她看这白菊花瓣或簇或垂,每一瓣都美得像浮光锦,真是国色天香。
萍萍立刻将这品种列为她最喜欢的菊花:“这是什么菊,怎么这样漂亮?”
“这是瑞云殿。”
萍萍记名字,又笑问:“姐姐是哪个司的?怎么称呼?”
宫人沉默须臾,方回:“我是司苑的兰熏。”
萍萍院里没有司苑司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信以为真,但仍有疑惑:“东宫的菊花为什么搬去披芳殿?”
“今日开重阳宴,许多损耗,诸殿挪借,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别打听!”
萍萍缩脖:“对不起。”
她们出东宫没走多久,前面宫人就抱菊让到一边,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
萍萍眼皮一跳,赶紧也让路跪下。
皇后一行人从萍萍身边路过,萍萍余光偷瞟了眼,皇后眺着前方,压根没留意她们这些宫人。
这就是官人的生母,她的婆婆吗?
她听说皇后不到十六岁就生太子,眼下将近四十,看起来像是三十左右,鹄峙鸾停,仪态万千,那鼻子和官人如出一辙。
萍萍生出一股熟悉感,但不亲切,既近又远,皇后一行人已经走出好远,她仍恍惚,还是同行的宫人喊醒她:“唉,想什么呢?搬花去披芳殿了!”
萍萍这才起身,抱菊赶路。
皇后那厢,走出许久,方才勾手命内侍近前:“太子待她如何?”
内侍附耳数句,皇后脸上露出浅淡蔑笑。
远处,柳树下,黄叶如金帐,等皇后的仪仗瞧不见了,一少年才挑帐般挑开柳条,笑道:她果然是娘娘宫里的。”
他身后还躲着个内侍,疑惑追问:“殿下您在说什么?”
少年上下打量内侍一眼,勒令:“本王和你换下衣裳。”
“殿下和奴?”
“是的,快点!”
等萍萍运完菊花,和那还有其它事的宫人分别,原路返回时,就听见有人喊:“紫絮。”
她完全忘记这个瞎编的名字,一个劲往东宫赶。
“紫絮。”
“小紫絮。”
那声音越叫越快,萍萍停下脚步找了一圈,发现柳树下的少年内侍。
哦,想起来了,就是上回摔个大马趴那位!
她朝内侍走:“你喊我有事吗?”她来回打量他:“我看着比你大得多,你合该唤一声姐姐。”
内侍笑嘻嘻:“不是我喊你,是柳树在喊你。”
说罢闭紧双唇,但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紫絮。”
萍萍瘪嘴,几分无语,她也闭紧嘴巴:“中贵人,快喊姐姐。”
“你也会腹语?”内侍眼眸愈亮,激动得快要跃起。
萍萍噘嘴:“我不会啊,方才是柳树让你喊姐姐。”
……
远处,蒋氏兄妹遥遥观望。
蒋音和眯眼嗤笑:“连七殿下都不认识,真是个傻子。”
她怎么会输给这种人。
蒋望回却反驳:“她不傻。”他转身不再偷看,负手朝举办重阳宴的延福宫走,低了下脑袋,“她很聪明。”
蒋音和司酝,亦要赴宴,追随兄长转身,刚想呛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听蒋望回轻叹:“她只是总把人想得太好。”
“呵——那我比她还想得好些。”蒋音和越说越快,“我连什么都不做,就能做回司膳这种话都信了。”
她侧首直直盯着蒋望回:“阿兄骗我。”
蒋望回只注视前方:“没有骗你,出了意外,我会再想办法。”
*
萍萍踏入东宫,还未回小院,也是在前院,打扫的宫人突然朝她这边泼来一盆脏水。萍萍躲闪不急,被浇个半湿,本能闭眼。
好臭!
待睁眼时,发现泼水的宫人自己完全不认识。
萍萍冲那宫人笑了笑,等一声道歉。
却不知那宫人是故意的。
萍萍侍了好几回寝,每回都到天亮才离开太子寝殿,东宫内众所周知。
有不少宫人暗地里妒忌。
有些人虽然恨,却忌惮太子,不敢亲自动手,便撺掇同样妒,性子直,脾气大的去做出头鸟,借刀杀人——今日这泼水的就是其中一鸟。
她刚泼完,旁边另一宫人就明知故劝:“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跟银娘子说声对不起。”
泼水宫人却叉腰:“道什么歉意?老娘泼的就是她!陪了几夜就以为鸡犬升天了?依我看呐,压根就没入殿下眼!”
“哎呀你在说什么,快别说了。”
“老娘就要说!她要真入了殿下的眼,怎么连个御侍都没拣着?白睡觉!”
萍萍呆呆愣在那里,不,这和官人说的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走。”她胳膊上忽被一挽,回来的夕照拉着她就往里走,“别理她们,你越伫在这她们骂得越凶。”
萍萍跟着夕照一起回院,夕照关起院门:“这些人成天就会踩高捧低!”
她转回身,见萍萍脸上仍无笑意,便劝:“别听她们的,殿下对你挺好的,她们就是妒忌!”
入宫前萍萍做的夫妻,夕照却当世家婢女,懂萍萍所不懂,加之每回萍萍侍寝皆是夕照早晨进去铺床。她重新挽住萍萍手臂:“我看每回殿下都没让你喝避子汤,挺疼你的。”
“避子汤?”
“是啊,你不会不知道这种东西吧?”夕照比萍萍矮许多,仰面瞪着她,“以前我们家郎君宠幸姨娘,又不想她们生孩子,就会在欢好后送这种汤药。”
萍萍抿唇,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想:她当然听过避子汤,但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他们是夫妻呀!
她回忆了下,自从停了那“补气药”后,他回回最后都处理在外面,或腹或臀。
萍萍整个身子晃了晃。
*
柳湛下朝后继续在广场上同诸官员议政,而后直接从前殿去延福宫。中途要经过御池,湖面宽广可泛舟,走中间曲桥过湖心亭路最短,柳湛正要踏上桥,就听琴声骤响,是谁抬手一挥,便若流水潺潺。
弹得不错。
起码练了十年以上。
他循声望去,见湖心亭中不知谁家赴宴贵女,盛装打扮,端坐奏琴。
柳湛一眼看穿此女意图,心底叹了口气。
他如今已歇这方面心思,遂收回腿,改绕道沿湖行。走不多远,前方绿柳水杉,树丛遮掩,但仍能透过枝叶的缝隙间瞧见两位美貌小娘子正站在水边说话。
柳湛眯眼,皆有印象,一位是官家五、六年前封的郡君,另一位更青春的,正是中秋家宴上跳舞的郑美人。二女说着说着,郡君就落了水,口中直呼
救命,还边哭边喊:“妹妹你为何推我下来?”
柳湛瞧得分明,那郡君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郑美人碰都没碰到她,且她浮水的胳膊杂而不乱,分明是行家装低手,若让郡君真游起来,只怕能横渡此湖。
她估摸只瞧见个树影后的华盖,便认定是官家,毅然跳下。
所以说,囫囵做的决定,往往失望大于希望。柳湛悠悠地想,从树丛后绕出,不紧不慢踱至二女面前,身后跟着一队几十人仪仗,举华盖的举华盖,打伞扇的打伞扇,皆无甚表情。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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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秋雨春信(上)
他安排宫人救人, 自己却背过身去。那郡君原先还存一丝诉苦希望,见太子如此避嫌,只能灰溜溜由宫人救上岸。
柳湛待她走后, 才转回身绕湖至延福宫, 宗室来了不少, 柳湛扫视,除却七大王和某位公主,其他皇子皇孙皆已坐定。
皇后稍候便至, 由范牧君搀扶到上首, 众人齐拜,皇后忙道平身, 又朝那几位鹤骨霜髯的老臣恭敬回以一拜:“今日重阳,该吾来拜诸位,年高德劭,国之幸事。”
诸老亦回:“娘娘尊高慈弱,圣德贤秀。”
等大伙重新坐定,好一会儿,七大王柳沛才带着一位贴身内侍赶至, 主仆两个都气喘吁吁。他在柳湛旁边坐下, 柳湛眺他一眼:“怎么来这么晚?”
“又睡过头了。”柳沛坐好以后, 理了理朝服。
他身后内侍心道, 哪里是睡过头,上回七大王和他换衣裳逃禁足,上瘾了, 今日又换,戏弄人家宫婢。
“下回早些来。”柳湛劝弟弟。柳沛却满不在乎看向最上首空空的龙椅:“来早了也是干等。”
话音将落,官家至, 兄弟俩双双阖唇。
官家降撵即坐,卷帘扇开,鞭鸣乐止。
照例赐九盏御酒,每一盏皆有贺词和演出,第四盏由太子代敬诸位老臣,第九盏乐坊伶人齐舞《应天长》。
而后才开席。
依旧有歌舞杂耍等等,目不暇接。仙韶院呈了四首曲子《好事近》、《法曲献仙音》,《秋宵吟》、《卜算子》,官家挑了《好事近》和《卜算子》,皇后在旁瞧着,笑道:“我也有好事近。”
官家笑眯眯:“你有什么好事?”
皇后便朝下首蒋望回座位望去。
蒋望回面前有枣塔和一盘连骨卤羊,他晓得这些是看盘,不能动,正端着坐着等上可以吃的,却倏对上皇后目光。
皇后在找他?
皇后笑着招了招手,蒋望回起身,缓缓走到上首,见官家也在打量自己,便依次向帝后行礼。
官家问皇后:“你把希颜喊上来做什么?人孩子还一口没吃呢。”
皇后笑瞪官家一眼:“就是希颜的好事!”
官家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蒋望回却暗自一惊。
皇后起身:“希颜,你来。”
男女同宴不同席,皇后要去女宾的偏殿,边走边道好久不见蒋望回,关心他近况,继而提及刘祭酒的女儿。
皇后进殿时让蒋望回在门口等,不多时出来一位身段窈窕,烟眉瓜子脸的娘子,模样中上,瞧着就十六、七岁。
皇后应该同这位娘子也说好了相看,她见蒋望回便盈盈福身:“殿帅。”
“刘娘子。”蒋望回隔着两臂距离,回以一礼,又道,“门口不方便说话,刘娘子可否移步凉亭?”
宫内多处御苑,奇石罗布,古木葱郁,那凉亭在殿外左手边的假山上。刘娘子含羞点了下脑袋。
蒋望回即刻抿唇转身,在前领路。
拾级登亭,刘娘子偷瞧他的背影——之前曾远瞻过太子,骨秀神清,见之难忘,蒋殿帅颜色虽然比太子稍差,但也算一等一的俊俏了,且身形着实魁梧。
刘娘子想到这脸上一红,走得稍快些。
蒋望回在前明显能察觉她步子乱了,只当不知不回头,他素爱负手,却怕刘娘子多想,一双胳膊直直垂在身前。
待二人都踏入凉亭,刘娘子还未坐下,蒋望回就道:“我今生志向沙场,无心为家。刘娘子毛施淑姿,将来定能觅到比蒋某更好的夫婿。”
他也没有坐下来,话说完了,不必坐了。
刘娘子先是一愣,继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外冒。蒋望回错愕。刘娘子吸了下鼻子:“殿帅再不喜欢奴,也请再坐坐吧,回太快奴会被她们耻笑的。”
蒋望回僵了一会,再退数步:“是在下考虑不周,冒犯了。”
他没有坐下,却也没再提离开。任刘娘子独坐亭中,自己在凉亭入口处背对她伫立。
周遭凉亭地势最高,四方一览无遗,蒋望回木然俯瞰,也不知站了多久,突然瞧见蒋音和快步出殿,东张西望,往西南角斜。插进一片竹林。
蒋望回蹙眉。
*
殿内。
柳湛自然瞥见了上首变化,只做不知。皇后和蒋望回离开时,他已收回余光。
非看盘已经上了两道,柳湛不打算动筷,只让内侍斟酒,银盏自酌。
“呵呵。”
旁边柳沛兀地一笑。
“你傻笑什么?”柳湛说着转头,见柳沛正凝视中央演奏的乐伶们。
“曲子好听。”柳沛笑吟吟,“六哥仔细听。”
柳湛静听,奏的是从小听到大,耳要起茧的《卜算子》,当世词曲意象,莫过杨花柳絮,这曲也唱,为着避讳,柳絮一律吟作风絮。
听了一会,无甚特别,柳湛垂耷眼皮觑柳沛,又觑那班伶人,只怕他这个弟弟意不在曲而在人。
看柳沛听曲的时候一杯接一杯喝,把酒当成解渴的水,柳湛不禁多劝一句:“少喝点。”
赶上叙职,淮西安抚使姚拱辰也来赴宴。柳湛早留意到,姚拱辰周围把酒言欢的全是早年一起参与经筵的世家子弟,如今皆至青壮,承嗣继任,他有心热络,举酒杯起身走近。
姚拱辰正和人说笑,一扭头瞥见柳湛,笑意更浓:“殿下来了。”
一帮人亦呼殿下,让出主座。
柳湛边坐下边感叹:“寿春一别,一晃近两月。”
“是啊,这日子过得快的。”姚拱辰附和唏嘘。
柳湛举杯在空中虚绕一圈敬众人,继而笑道:“方才聊什么呢?继续,别因为孤打断了。”
一群世家子聚一起喝酒,回回聊的不过是学问文章、当家立事,若不是官家在上首,可能还多一样时政。
所以有人问起昔年同经筵的工部侍郎曹璟,今日缘何缺席时,众人只猜公干。姚拱辰更是大大咧咧道:“我上京,他离京,我和老曹这些年错过好几回。”
提问的大人却眯眼摆手:“非也非也,不是公干。”
“老曹好像跟工部告了长假,我猜他是回去祭祖了?”
“非也非也。”
“难不成是调任?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都不是!”提问者神秘兮兮,“老曹家里的正头娘子趁他不在,发卖了有身子的通房,听那通房跟了老曹十几年的老人,他舍不得,告假找人去了!”
众人一听,多不在意曹璟和通房渊源,只觉他拧不清,或多或少流露鄙夷——这帮人聚一起从不聊女眷后宅,显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唯独一直笑呵呵的姚拱辰听到这话笑骤僵住,眸色一黯。
身侧,柳湛看在眼里,呷口酒,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姚拱辰摇摇头,恢复寻常神色。
“老曹糊涂啊,怎么能让通房有孕?”有人感慨。
又有人指众人当中某一世家子:“蹇步的通房之前不也怀过吗?当时闹挺大的。”
那唤蹇步的立马变脸:“非要旧事重提是不?”
偏有人想听,蹇步要紧牙关:“不讲不讲!”
丢脸得狠。
得饶人处且饶人,众人未再追问,转
说起重阳菊赋,唯有一和蹇步近几年特熟的,好奇附耳:“唉,到底怎么回事?单独说我听听。”
又是伶乐又是议论,旁人听不见他俩私语,柳湛却听得清,蹇步低语:“多少年前年少无知的事了,那时候以为不留里头就不会,其实……也是有可能的。”
柳湛握杯的手陡然攥紧。
“不会吧?当真?”这群世家子不乏行院行家,但向来只有男子磋磨女子,哪有琢磨自己的?
“当真……”蹇步嘀嘀咕咕教友,柳湛边喝酒边偷听,涨了学问以后心想,东宫也要备些羊肠了。
他再举杯,唇沾了才发现一杯已见底,喝光了。
柳湛臂往后举,示意内侍斟酒,察觉不对,扭头一看身后服侍之人已换成蒋音和。
柳湛愣了下,但银盏中酒色未变,细嗅亦无异样,他还是举杯饮下一大口。
继续把酒言欢。
约莫一刻钟后就开始不对劲,起先仅只脸颊发烫,渐渐腹下生火,隐约有抬头之势。柳湛急速起身,姚拱辰瞧见笑问:“殿下上哪去?”
“有事。”柳湛滑了下喉头,丢下一句便疾步离开。他记得延福殿西南角有春信阁,周遭一圈竹冈环绕,幽静隐蔽,阁后还有瀑布深潭,实在不行可以浸身清心。
朱履匆匆踏在碎石子路上,如风穿竹,到春信阁门前,柳湛几乎是强忍着一脚踢开的冲动,用残存的理智推开门。
里面前摆翘头案、长颈瓶并一张春凳,帐后设有一张供人休憩的窄榻,墙上挂着填彩浓丽的珍禽图。
柳湛入榻打坐,极力抑制,那股邪火却越蹿越旺,隐隐燎原,他垂下脑袋,蒋音和就在这时入内,瞧见他低头,边解系带边道:“殿下没用的,这是化水特调的胡僧丸,自行纾解只会筋脉逆转,火上浇油。”
柳湛闭眼打坐,似不愿听她讲。
“也没法自行抑止,每拖延一刹便会加重一分,没有消散减退的道理,再忍下去会完全丧失清明。”
蒋音和嘴角浮起清浅笑意,说来还要多谢殿下送她去司酝司。
坠地的衣裙成圈,蒋音和只着抹胸跨出圈外:“奴心甘情愿做殿下药引。”
柳湛陡然射。出袖里剑,剑光如电直袭蒋音和咽喉,要取她性命,却忽地纵出一个身影挡在蒋音和面前。
蒋望回徒手抓剑刃,鲜血直流,双膝跪地:“蒋家愿誓死效忠殿下,但求殿下留小妹一条性命!”他怕蒋音和再多言,起手敲她脖颈,毫不犹豫打晕。
良久,柳湛盯着帐幔喘气,声音若三九寒冰:“把她带走。”
蒋望回旋即抱起音和,跪着给她穿衣。
柳湛喘着粗气又道:“带萍萍来。”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秋雨春信(下)
蒋望回上身往前倾了倾。
而后抱走音和, 步履如飞,奔逸绝尘,到此刻仍心惊胆战, 难以置信妹妹竟如此癫狂, 她怎么敢, 怎么敢对太子这样!
蒋望回情不自禁忆起小时候的蒋音和,梳着三牙髻,胖乎乎两颊, 草丛中扑蝶就像一个白玉团子在滚,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咧嘴大笑, 正逢换齿,中央缺颗门牙。
她跑来给他看,因为急走得摇摆不稳,打开合着的两掌,那蝴蝶即刻飞走,她一愣然后大嚷:“阿兄快帮我追!”
怎么会被养成现在这样?
蒋望回心中钝痛,又觉今日之事, 决计不能再瞒爹娘。
可爹娘知道后该有多伤心?
仅只想想, 蒋望回就觉心如刀绞, 思量许多, 决定明日就让音和自请出宫,做居士抄经修行,至于是锁于家中还是送去尼寺, 亦或其它,要修书请蒋玄定夺。
司膳司离春信阁不远,他去过两回蒋音和住所, 清楚记路,但此番抱她回房改了道,一路避人,以免蒋音和清誉受损。
到房中替妹妹褪袍脱鞋,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本来还习惯性想给她备点茶水,脚下顿了顿,算了,不能再事事溺爱。
他再赶去找萍萍,东宫却离春信阁极远,几乎横穿,路上乌云渐拢,下起小雨,鸟从树间飞出,叽叽喳喳。
蒋望回受伤的那只手没时间治,好在他耐造,已自凝成血珠。
他将右手反背身后,左手叩门。
萍萍正独坐沉思,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望向窗外,天色青灰,每一扇窗隔着糊纸都见一注朦胧水瀑。
雨声如泼。
大雨盖住了叩门声,加之萍萍心思沉沉,半晌才听见,起身一打开门,檐上落下的水帘就往屋内斜飞,院中树木皆摇,她的袍角也霎时向后扬起,天地间全是哗哗雨声。
“蒋兄?”萍萍的声音飘向风雨中,即刻消散。
蒋望回神色凝重:“殿下遇险,只有娘子可解。”
萍萍一听,思忖质疑和难过瞬间抛掷脑后,只揪心柳湛安危:“他现在在哪里?”
问声轻颤,尾音有劈。
蒋望回滑了下喉头,避开对视:“我带娘子去找殿下。”
萍萍拿伞,可自己这屋只有一把,便要去向隔壁夕照借,蒋望回阻道:“不用了,我已经淋湿了。”
萍萍依然给蒋望回借了一把,两人一前一后,匆忙离开东宫。蒋望回没有选择大道,只挑幽静小道,避开行人,同样也顾忌萍萍清誉。他之前刻意隐藏受伤右手,行色匆匆一时忘记,甩了下手,萍萍瞅见:“蒋兄,你手怎么了?要不要看下?”
“没事。”
“好像流血了……疼吗?”
“已经凝住了。”蒋望回答完这句才意识到她后半句还关心他疼不疼。
“没事,我皮粗肉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地上石子多有青苔,叮嘱萍萍:“下雨路滑,娘子多加小心。”
他自己也稍微放慢脚步。
萍萍终于能追半步,离得近些,又问:“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是不是被刺客刺伤了?”
蒋望回庆幸雨大,沿伞骨滴下的雨滴,和地上泛起的雾气均能遮面:“殿下中了药。”
萍萍倒吸口冷气,只有她能解,中了什么药不言而喻。
她愤怒追问:“是谁给他下这种药?凶手捉到没有?”
听在蒋望回耳中比雨声还振聋发聩,他只敢瞩目前方:“凶手暂时还未查清。”
雨大,人声轻,萍萍没听清,再近前一步伞挤着伞,几乎到蒋望回脚边:“你说什么?凶手是谁?”
蒋望回视线移下,盯着她的袍子和鞋,她终于近到他伞下,却是此时。他重复刚才的话:“凶手暂时还未查清。”
萍萍这回听清了,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她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殿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她马上不纠结没掌握的,只关心柳湛的眼下和将来。
“我来的时候,殿下尚还清醒。”
萍萍闻言脚下又加快,赶了数步竟超过蒋望回。
蒋望回急忙也追赶,还是领在萍萍前面,带她穿竹林到春信阁。蒋望回抬手叩门:“殿下,萍娘子来了。”
下一瞬门就打开,伸出一只大手将萍萍抓进去,而后重重关上门。
萍萍被带得转了一个圈,闻到柳湛身上浓烈的龙涎香——她在司寝司已经学会辨香,最近几回见官人,闻过檀、沉、麝,这回龙涎,都不一样。
但是中秋节过后,她就再也没有从他身上嗅到橘子香。
她转过身正面打量柳湛——他眼稍潋滟薄红,五官因为用力些许狰狞,胸脯起伏,呼吸滚烫。
“官人,你还好吗?”关心则乱,萍萍再次忘记称呼殿下。柳湛直勾勾紧盯她,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将她抱起丢到榻上,撕开袍服,摁着她的背迫她跪好,而后纵身一挺,萍萍尚且干涩,疼得蹙眉,柳湛却不管不顾驰骋起来,扯着她的头发迫其后仰,萍萍头发也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这样漫长又单调的一场,无尽重复,结束时萍萍竟生出一种解脱感,还来不及吁气,柳湛就将她翻个身,接连数声裂帛声,他彻底扯断之前撕开的袍服,将她双手缚在床头,捉着她的两只脚踝再次开始,一场又一场,比之前更凶狠,萍萍喊了好几回疼也落了几滴泪,柳湛却毫无反应。空气中尽是石楠味道,屋内也比刚进来时多了许多氤氲热气,萍萍却觉得很冷,他得到现在都不曾给予她一个吻。
萍萍一遍又一遍,不住对自己说:官人是中了药,失却神志。
她挨个重温那三十一件回忆,从幸福甜蜜的旧事里汲取力量,支撑承受现在的官人。
冷汗混着之前路上淋的
雨,她浑身早已湿漉漉,发丝尽散,当中一缕过面颊蜿蜒至伸直的脖颈,一路紧贴。
榻前白纱飘逸,窗外雷鸣轰隆,一道闪电劈在窗上,照亮萍萍的脸,眉眼低垂却眼尾上翘,半睁半闭,面带微笑,她是舍身的观音,渡她的爱人。
没数到第几场,柳湛掌风挥开束缚,抱着她往帐外去,布条仍系在她腕上,一端垂落随颠簸起伏。
他放她到前面春凳上继续,不停不歇。
为防他人闯入,蒋望回一直守在门外,檐下雨仍如注,在他眼前成细细密密的水帘,再远些的修竹被雨冲刷后愈发苍劲葱翠。时已深秋,那竹下的泥地钻不出新笋,只能一摊污浊泥泞,烂死烂透。
来回走这一遭并守门外,蒋望回想凌迟之刑,一刀刀地慢剐,恐怕就是这样,眼底和口中的咸涩刚咽下,腥血却又交替涌上喉头。
……
春信阁内,等柳湛清醒时,两人已经回到榻上,他跪立着,萍萍昏在他怀中。
柳湛拧眉揉了下太阳穴,只模糊记得些许片段,接着低头去看萍萍,猝地瞥见她手腕上一圈深红勒痕,两只手都是。柳湛揪心,本能伸手想要查看,却突然意识到这红痕是自己弄出来的,心生怯意,缓缓缩回手。
他再从颈往下,扫过她身上斑斑点点,挪目越来越艰难。柳湛颤抖着手抚着萍萍青丝,视线还在往下,浮肿污泥,又难免避子汤。
他心里难受,盯着想,要不……有孩子就有孩子吧,男也好女也好,他都会疼爱。
可转念心又一横,不行,现下绝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他会亲自配方子,全程监督,他敢担保不会再有腹痛,一定将伤害减到最小。
……
等萍萍醒来时,先瞧见一个模糊身影,渐渐清晰,是柳湛守在床头。
“你醒了。”柳湛挤出一笑。
“官人你好了吗?”萍萍还未坐起就问,手一撑,发现浑身酸痛。
柳湛倾身扶住她:“不用着急起来,再躺一会吧。”
萍萍低头,见自己身上穿得整整齐齐,露出的手腕数处抹有药膏,她抬手袖子滑下,里面遮住的伤痕也全数抹药。
“对不起。”柳湛低声道。
“没事。”萍萍依然坐起,靠进柳湛怀中,“那下药之人还没查到吗?”
柳湛思忖须臾,垂下眼皮,含糊回应:“我中药后不大清醒。”
萍萍仰面看向柳湛:“是蒋兄跟我说的,应该那会他在负责查。”
柳湛嗯了一声。
她一脸诚恳地注视他:“你跟我说说,是怎么中药的?我也帮着分析分析。”
柳湛抬眼皮与她对视:“我在重阳宴上察觉不对劲。”
他清晰睹见她的表情从希冀认真变成微微犯难。
“那赴宴的得有几百人了吧?”萍萍问。
柳湛颔首:“大海捞针。”
萍萍连忙抓住他的手,劝慰道:“几百人也能查出来,不是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有眼,不会叫人白受伤害。”
她的五指从他指缝间插进,柳湛心虚想躲,却又贪恋她手带来的温暖,终究一动不动,任由萍萍扣住。
少倾,柳湛回握,手与手贴得更紧,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拿边几上的青瓷碗,温柔道:“来,把这个喝了。”
萍萍看里面荡着深褐一碗药。
良久不见她应声,亦未接过,柳湛抿了下唇,续道:“这还是之前那种滋阴补气的药。”
“好久都没喝了。”萍萍低声接话。
柳湛搂着她,手在她胳膊上挪了两下:“今日要得太过,怕你亏损太多。”
萍萍伸手,接过药碗,柳湛缓缓松了口气。
她却没有即刻饮下,反而抬手直勾勾凝视柳湛:“殿下,”她的声音清脆,合唇,重启,“这到底是不是避子汤?”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傻的。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此事古难全
“不是。”柳湛回道。
依照萍萍性子, 她应该回“你说不是便不是”,亦或者“我信你”,可她竟然什么也没说。甚至这些话不是卡在喉管, 而是压根就没有生出这类想法。
连萍萍自己也吃惊这变化, 懵了片刻, 才端起碗一饮而尽。
柳湛注视萍萍喉咙蠕动,些许懊恼,本来都已经决定用羊肠了, 却又饮汤。
他一面安慰自己这避子汤亲自经手, 伤害极小,一面又暗自许诺, 将来一定会给萍萍一个孩子。
且经历此番中药,柳湛隐隐觉得自己日后成亲,娶立太子妃,可能还是会像今天这样,完全无法接受别的女人。
“我回去了。”萍萍站起,瞬间身上又是一痛,咬牙忍住。她想回去, 不想让柳湛看出端倪又挽留。
柳湛嚅唇, 这就回去吗?还想和她多腻乎会。
中药之事隐蔽, 不能遣宫人送她, 他更不能亲自护送,正踟蹰如何接话,萍萍淡淡开口:“没事的, 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少倾,柳湛接话:“好,那你路上多小心。”
萍萍点头, 他送她到门口,外面雨早停。她跨出去,回头同他笑着挥手,柳湛瞧着她的酒窝,亦扬唇角:他的萍萍还是这样好。
萍萍背身远离。
她的腿合不拢,曲着膝一步步挪,好在袍服宽大瞧不见奇怪的走姿。
一口气撑着不敢停,回屋坐到椅上既脱力,一时再站不起来。
嗓子其实一直非常干,顺手倒了杯水,喝完仍觉渴,再一杯,渐将一壶水喝完。
先休息,待会再烧水吧……
她想着,胳膊搭到桌上,就势趴会。
“银照、银照!”外面夕照把门拍得啪啪响,“去吃饭了!”
“你帮我带一碗回来吧。”萍萍隔着门拜托。
夕照直接推开门:“你怎么了?”见她趴在桌上,“这上午又不当值,怎么还无精打采,如此疲惫?”
萍萍心想如果不是立刻就走回来,可能还没这么累,可她当时就是不想留在柳湛那里。
“晚上没睡好,有点不舒服。”她歪头冲夕照笑,“你帮我带一碗回来吧,谢谢了。”
夕照小大人,竟抬手揉了揉萍萍发髻:“好好,答应你,保管端回来还是热的。”她说着就往门外走,萍萍再次喊住她:“夕照。”
夕照回头。
“还有姚司膳的那份,辛苦你了。”
“晓得,你好好歇着吧!”
……
今天中午后厨人不多,夕照很快返回,三人份一张盘端不下,她干脆讨了个多层食盒,一层装一个人的。头顶日头高悬,夕照眯眼仰望,太阳在天空的正中央,她家娘子教认过,这是午时三刻。
到萍萍房门口,夕照边推门边问:“今日还坐台阶上吃吗?”
陡然定住,看见桌上血和萍萍嘴边挂的血丝,傻眼了。
萍萍前倾,又吐出一口,夕照尖叫:“银照!”
她丢下食盒上前搀住萍萍,她家娘子说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最温暖的时候,银照的身子为什么会这样冷?
“你怎么了?”夕照带着哭腔问。
“我也不知道,”萍萍抚胸,“就是这突然好难受。”
“我扶你先躺会。”夕照扶萍萍换了身衣裳躺下,又拿个盆放在床边:“你要还想吐就吐这里。”
萍萍泛冷汗:“谢谢。”
东宫司药司有挂职太医院的女医工,入宫那会还给她们检查过身体。夕照道:“我去请医工,很快回来。”
萍萍抿唇再谢,夕照全程用跑,不到一刻钟就拉了位背药箱的女医来。女医搭脉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夕照催问:“怎么样?她为什么会吐血?”
萍萍也跟女医阐述症状:“之前没觉得不舒服,就刚才这里突然攥着疼,又觉胀满,作呕,哪知一吐出来就是血,我自己也吓一大跳。”
女医神色凝重:“娘子是不是近期服用过避子汤?”
萍萍眼眶倏湿,阿湛是个大坏蛋!
她答得艰难:“是。”
女医叹口气:“便是这避子汤伤身了。”
夕照
错愕瞅萍萍,又瞅女医,来回看,萍萍对上夕照的目光,更难过了。
“那怎么治?”夕照快嘴,“女史您救救她!”
女医一叹再叹:“慢慢养吧。”
萍萍却合着唇,不说话,冷静下来,如果阿湛给她一开始喝的就是避子汤,那副作用应该已经体验过,是肚子疼,尤其小腹坠涨,可这回完全不一样,萍萍手在被子里悄悄往上摸,这回不舒服的是肋骨以上,不知道是胃还是胆。
而且她是呕血,不是那种妇科血崩。
萍萍不动声色谢过女医,让夕照送女医回去。夕照回来后不放心,仍守着她。没一会姚书云过来偷吃,夕照立马竹筒倒豆般讲述前因后果,愁道:“女医说躺躺就好,可是床上躺了就能好,要郎中作甚么?银照这可怎么办?”
姚书云闻言询问萍萍:“你躺了会,有好些么?”
萍萍脑袋碾着枕头摇:“没有,感觉越来越难受了,前胸这里像要爆裂了似的,可女医也束手无策。”
姚书云见她语气虚弱,脸色苍白,咬了下牙,掏出自己的司膳牌交给夕照:“你去延福殿找淮西安抚使姚拱辰,找不到就挨个问,他是我哥哥,应该还在宫中。你就说我病了,东宫司药司没有看好,让他想想办法。”
夕照点头:“好。”
她从前做世家女婢,天天帮娘子求主母,求郎君,倒特别会办寻人的事。不到一刻钟就在路上堵到姚拱辰。
照姚书云吩咐的一说,姚拱辰旋即变了脸色,他晓得宫里只会比后宅更龌龊,立刻差跟随进宫的贴身长随去太医院请人。
过了会,长随领着位年轻太医小跑过来,同姚拱辰对了一眼,道:“帅臣,太医院这会没多少人,刚好这位韩太医在,就请来了。”
姚拱辰朝那太医拱手:“有劳韩太医了。”
“举手之劳,还请帅臣前面引路。”
一行人低调,从角门入东宫,听夕照说姚书云在里面,姚拱辰便以为眼前就是姚书云的厢房。太医为女眷诊脉,理当悬丝隔屏,姚拱辰便打算自己先进去一趟,安排妥当后再邀太医:“某先进去一趟,太医稍候。”
太医躬身:“帅臣且请。”
姚拱辰独自随夕照进屋,姚书云久候,见面就唤:“阿兄。”
姚拱辰定定打量她:“书云你是不是胖了?”他瞟一眼床上,立刻明白过来,面露愠色:“不是你生病?”
姚书云屈膝:“阿兄,求你救救银照!”
姚拱辰再次眺向床上,面沉如水:“她叫什么?”
“银照。”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太子去寿春带的那个女人。
姚拱辰没好气瞪书云:“出来说话。”
姚书云垂首乖乖跟出房,一到门外她就快嘴央求:“阿兄你从前教导我,有力者疾以助人,一善可当百善。”
姚拱辰盯着妹妹,又好气又好笑,她竟拿话堵他?
这床。上女子他眼熟面善,若是寻常人就救了,可她是殿下正宠的女人,这一件是顶顶最重要的,良心善意都要先放一边。
“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殿下幸过的女人!”
书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这个什么银照是敌非友。
姚书云低头:“我知道。”
“你糊涂!”
“求阿兄救救他吧。”姚书云拉住姚拱辰袖子,“我当银照是姐妹,那她便也是阿兄的妹妹。”
姚拱辰静静注视书云,他这个妹子寻常都很迟钝,只对上心的人事伶牙俐齿……想到这,姚拱辰已自心软三分。
又思忖,将来柳湛后宫注定女人不断,书云需要同盟,可以借这个人情拉拢银照。
再则,他妹妹太瘦了,他也是近几年才知道,过瘦的女人不好生养,那银照丰腴,以后生了皇子可以抱到书云身边养。
姚拱辰的幺儿就是正妻抱的妾生子。
三番考虑,他已经拿定主意救人,却不急于表态,直等到夕照哭着跑出来:“书云,银照又吐血了。”
书云又摇他:“阿兄,求求你了!”
迫在眉睫,姚拱辰才松口:“好吧。”
越救急他人才会越感谢你,他不遗余力给姚书云铺路。
姚拱辰下巴朝夕照点了下,命道:“你,和太医进去。”然后手扣住姚书云手:“你留在外面。”
让夕照进去,是因为殿下对银照正在兴头上,不能让她和太医孤男寡女相处;不允书云进去,是因为不能让书云参与太多,这样事如有不对,妹妹好断尾脱身。
夕照压根没多想,挥动手臂:“太医您快跟我进来!”
姚书云却在夕照旁边问:“阿兄你认识这位太医吗?”
这韩太医是姚家在宫中的内应,姚拱辰以为是妹子生病,自然要用信得过的人。
但这会姚拱辰却没好气道:“还说,一听说你病了就去请,刚好这位韩太医在,虽然不认识,但仍愿意来救人。还不谢过韩太医?”
姚书云和夕照听见都朝太医拜了一拜,韩太医忙道:“从前不熟,现在开始认识了,娘子们都不必客气。”
夕照跺脚:“别光顾着在这说啊,太医,快进去看银照!”
说着竟上手挽住韩太医胳膊,将他拽入房中。
韩太医进门就转身,沉声道:“拉屏风。”
“这哪里有屏风啊!”夕照快哭了,萍萍都已经吐得晕迷。
韩太医又道:“落帐。”
夕照手忙脚乱解开两侧床幔,不仅落下了,还都往褥子里扎紧,只露萍萍一只手,从帐内钻出,空悬在床外:“这样行了吧?”
韩太医先瞟一眼,才转身,拉张凳子坐下,悬丝诊脉,过了会开始翻腾药箱:“等她醒来,我有几句话要问……”
“那她几时醒来?掐人中能醒不?”
“你等我把话说完嘛!”韩太医数了六颗米粒大的丸药倒给夕照,“这个喂她含着,一会就能醒。”
而后,他低头,逐一开始抚平襕衫上的褶。夕照急得在房中走来走去,脚步声不停。韩太医眉毛挑了挑,很想给夕照配一副降火安神药,副作用是迟钝呆滞那种。
他闭眼,吸气,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夕照也在偷偷打量韩太医,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不会超过三十岁,到底行不行?
她走到第十个来回时萍萍睁眼,夕照即刻奔去床边:“你醒了?吓死我了。”
萍萍缓缓看向夕照,接着又和韩太医眼对眼,他等她缓了会,彻底清醒,才开始问。
晓得前情,开门见山:“银娘子,你的避子汤是几时喝的?”
“今天早上,不到午时。”
“今日除了避子汤,还喝过什么?吃过什么?”
萍萍想了想:“我吃了后厨的早膳,喝过桌上的水。”
韩太医起身就摸壶耳,正要说这事好办了,就听萍萍补充:“当时口渴,全喝光了。”
韩太医手一滞,撇了下嘴,收回手又开始翻药箱,捣鼓出好些瓶瓶罐罐并一柄透镜,而后才打开壶盖,先放药剂,而后镜子照着捉虫般找起来。
半晌,韩太医放下手中物,一拍巴掌:“成了。”
他转身问萍萍和夕照:“今日你俩有没有同时离开过这里?”
萍萍:“有。”
夕照:“没有。”
“有、有!”夕照改口,看向萍萍,“泼水那时候,我俩一起回来……你去哪了?”
“有位姐姐喊我帮忙,搬菊花去披芳殿。”萍萍努力回忆,
“她说她是司苑司的兰熏。”
韩太医深吸口气,甩下众人推门与姚拱辰眼神对视。
姚拱辰会意,抬腿要迈进房内,姚书云挤他一下,明显也要进来。
姚拱辰先瞪妹妹一眼,而后允了。
待众人都进来后,韩太医关紧门,再次无言对视姚拱辰。
姚拱辰缓慢颔首,无人偷听。
韩太医这才指水壶:“帅臣,不是避子汤的原因。是有人在银娘子的饮水里下毒。”
姚拱辰心陡一沉,错了啊,这个人情不该接的……骑虎难下,他扭头埋怨书云:“你把你阿兄架在火上烤。”
原先以为就是避子汤事,打算隐瞒柳湛做私下人情,这会生变,姚拱辰掂量权衡后下令:“先救人。”
韩太医便起笔给萍萍拟解毒方子,姚拱辰带上长随,去若阵风:“此事要速报殿下。”
*
延福宫,重阳宴罢,众人四散,官家亦回福宁宫。
他离去偏晚,今日只在宫中行走,用的小驾,内侍和金吾卫不过四十余人,黄麾也从旧例的大仗改为半仗,一切从简——又再次成为天下表率。
小驾悠悠前行,官家眯眼,上年纪后虽然瞧不清近处,但眺远还行,那步行的一众仪仗,不是明仁宫的么?
皇后竟然步行。
官家便让仪仗赶上皇后,皇后见了,停在路边行礼。
官家不走,含笑俯瞰她。
等了会,皇后自己请辞往前走,官家跟着,皇后又停下来等官家先行。如此两、三回推拉,皇后终于说了句不得体的话:“路就这么宽,一起走挤踏花!”
官家放声大笑。
他今日瞧见皇后走路的样子,不知怎地想起她刚进宫那会,也是这样走,他唤住她,她离开转身奔进他怀里。
那时她多年轻呀,颊上还有肉,眼睛水灵,能清澈倒映一个完整的他。
官家捉弄了会,虽容颜和青春不复,但得到一句皇后年轻时才会讲的话,还是十分满意。
官家竟命内侍降撵,与皇后一同步行,只他俩在前面,后面人皆不敢跟。
官家凑近皇后耳边:“现在没挤着花了吧?”
皇后不理,朝前又快走了一大步。官家哄人讲究度,过犹不及,他瞬间垮脸:“你还在闹什么,凌家母子都没了,还不解气?”
皇后垂眸低语:“臣妾总是记得那一年娑罗奴和传道同时奔去,陛下抱起传道,将娑罗奴晾在一边。”
官家心中冷哼,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抱又如何?
再说,那时他和凌范氏还没什么,真不清白也就四年前那一回——为此不得不许凌传道肥差。
由此与凌家生了芥蒂,前些日子才解。说来还是皇后替他谋划,寻着由头。官家想到这重新对皇后和颜悦色:“好啦,晓得娑罗奴是你手把手带大,舍不得他受委屈。彼时抱错,是朕疏忽。”
话头终于快引向皇后所忧之事,她不动声色,手抚过菊花:“说起来娑罗奴这趟带回来的女人,陛下知晓吗?”
官家颔首。
皇后看向官家:“陛下真的知道吗?”
“同一个嘛。”官家不以为然,“担心什么,他下了一趟扬州都没想起来。”
皇后却在担心宫外那条追咬的疯狗,倘若当初晓得他是条赖皮狗,是粘了手就甩不掉的鼻涕虫,断不会找他办事。
皇后噘嘴,罕见地向官家撒娇:“臣妾还是不喜欢她——”
一个她字酥酥麻麻转好几个声调。
官家就爱这个味,当即笑允:“要怎么样随你。”
一个宫婢在他眼里,和鹦鹉锦鲤、瓶子桌子,这一盆盆菊花无甚区别,甚至份量还不及他那只狸猫。
“那说好了,陛下依我?”皇后压肩仰头,夹了嗓子。
官家满目爱意:“依你都依你。”
眼看近皇后的明仁宫,官家却不说进去坐坐,更不提晚上留宿——她表情生动,但到底是老了。
官家已经决定今晚幸郑美人,那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皇后亦未开口挽留,近明仁宫便与官家道别。官家自摆驾回福宁宫,一进殿就下令:“叫太子来。”
*
东宫,书房。
教以义方的匾额下,独坐的柳湛缓缓合上吏部卷宗,而后不假人手,自己研起墨来。
他打算册封萍萍做东宫奉仪,这份位比御侍高,奉仪及以上要得官家应允,待墨研好,柳湛铺开一本崭新的奏章,提笔讨封,开头四字:润州方氏。
方才已经查妥,朝中曾有一个润州籍的方姓著作佐郎,年岁做萍萍祖父刚刚好,就是品阶低了点,所以接下来要写好话:润州方氏,颖悟庄重、品貌出众,吾甚悦……
一个“之”字还未落笔,袁未罗就在门外报:“淮西安抚使姚拱辰求见。”
柳湛搁笔,奏章上黑墨未干,却也只能合上盖住。
待会重写吧。
“宣他进来。”
姚拱辰风风火火走进,刚才路上已经想好,应该开门见山,绕弯子殿下反而会多心。于是,姚拱辰开口就将萍萍中毒一事交待。
柳湛闻言抬步,脚往萍萍厢房所在方向走,姚拱辰追着柳湛转身:“要去查一下司苑司有没有一个叫兰熏的吧?阿罗有空吗?”
柳湛合唇开门,他猜多半没有。
袁未罗没听见之前的房中对话,只听见开门后这一句,当即应声说去查,和他一道伫立门外的蒋望回却插话道:“没有兰熏。”
他身为禁卫,背完了东宫名册,司药司多兰字辈,但无兰熏。
姚拱辰抿唇,不爱落蒋望回后,于是分析:“那看来是看见端着花,临时想了个名字。”
柳湛脚跨过门槛,早自定夺。那个宫人不是东宫的人,倘若对方提前藏死,不容易追查。不如从女医工下手,十几家皆在东宫安插内应,尤其司药司最多,柳湛平时看破不说破,有时事需,还会将计就计故意透露假消息给那些眼线,好用得很。
等萍萍身体好些,对一下哪位是恶意胡诌,说她喝避子汤喝的医工,就晓得是谁要害萍萍。
她知道是避子汤了!
柳湛像是如梦初醒,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脚下一绊,止步。
福宁宫的黄门碎步跑近书房,在门口就行礼:“殿下,陛下宣召。”
蒋望回和姚拱辰齐刷刷看向柳湛。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攀骄柳,上高台
柳湛沉吟须臾, 道:“正好,孤也有事要请奏父皇。”
他命众人先退出去,重翻开讨封奏章, 运气好竟没洇墨, 可以直接续写。
事毕揣入袖袋, 去往福宁殿。
进殿三叩,官家允了平身,笑问:“今日宴上, 后来怎么没见你人影了?”
“儿臣身体不适, 提前离席,”柳湛拜道, “忘记向父皇告假,是儿臣的错。”
“现在好些了吗?”
“谢过父皇关心,已无大碍。”
官家颔首:“那就好,朕还想着让你替朕去永安祭陵。”
柳湛抬头,永安县护本朝皇陵,官家自登基以来都是亲自祭祀,怎么这回却让他代职?
官家俯首, 与之对视。
官家少年时曾被批命, 说他五十五岁有一大劫, 如能挺过, 寿元过百,如果挺不过去,此世便如此了。
彼时他年轻气盛, 压根不信,不拜神佛,登基后自诩真龙, 愈发坚信命由己控。然而这两年身体陡然直下,看会奏章就
花眼,下雨会骨痛,夜里连着幸多了,亦腰疼疲软,最令官家焦忧的是今年足底莫名溃烂,大半年怎么敷治都不见好,他开始想起少年时那句批命,心生畏惧。
不信命的官家,第一次看了自己的龙命生辰,发现明年五十五岁交换大运,逢岁运并临,且干支皆是忌神。
不好便不准,官家这样想着,换看紫薇,明年却亦是太阳落陷化忌,又有本命忌对冲,大小二限逢。
再看政余,明年罗睺计都当值。
钦天监亦报近来帝星忽闪忽暗,官家愈发忌讳,六爻和奇门已不敢占。
他私下找来不少巫医、僧道,皆道养猫祭陵可以化解。猫是养上了,但祭陵隆重折腾,一直拖着没去,直到今日一场重阳宴,聚到一起的朝廷和宗室的老翁,耄耋矍铄,刺痛了官家眼睛,凭什么有些人同样岁数亦或更老,身子骨却比天子健壮?他是真龙,天下独尊,寿数也必须最长。
官家疑神疑鬼,不敢亲自离京,放任太子监国,所以遣柳湛祭陵。
官家直视柳湛的眼睛,笑叹:“朕老啦,腿脚不好爬不动了。”
皇陵尤其是高祖陵,有九十五级高阶,哪怕是官家,也不能乘舆轿,必须两足亲登。
柳湛躬身,睁眼瞎话:“父皇身体健硕,正值形盛,今时和岁丰,愈是延年益寿。”
官家一笑,虽知是假却颇受用。
柳湛又道:“儿臣今日回去后就准备,祭陵之事必定善始善终,不负父皇所托。”
官家点头:“嗯,没别的事就先退下吧。”
柳湛却从怀中掏出奏章,双手恭呈:“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请奏。”
内侍接了奏章转奉官家,官家一打开,旋即往下一扔,本来想掷柳湛面门,奈何力不如从前,落在柳湛脚前一尺处。
柳湛微微诧异,奉仪而已,何以如此愤怒?
旋即联系下毒,心骤下沉。
官家道:“太子妃尚未册立,你就纳这来路不明的民女,叫天下人怎么看?起何表率?”
柳湛心道册封诏书上不会来路不明,他已为她挑好出身。
但心里门清官家针对的并非来路,柳湛不辩,默不作声。
官家咄咄训斥:“是不是当了太子,就可以肆无忌惮?今日纳行院,明日抢寡妇,大后日玩太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里还想立这方氏当太子妃?”
柳湛却想,莫说本朝有过娶寡妇的皇帝,就是官家自己也做过更出格的事。
太子不能做这些,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子却可以做这些,悠悠众口,无人敢笑。
一座大宝,两种境遇。
官家一番话似乎只当他是太子,仅止太子。
柳湛不由深想,心愈阴鸷,面上却恭谦,头伏至腰:“儿臣从无此类想法。”
缓了缓,续道:“父皇谆谆教诲,良苦用心,儿臣已经明白。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是儿臣一时顽劣冲动,辜负了父皇期盼。”
临了几字已声哽咽,抬头仰视官家时,两眼薄红。
官家不忍,叹道:“算了,只要不又上奏讨封,朕眼前清净,私底下你要想宠就宠吧。”
柳湛旋即接话:“陛下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册封,就能允她平安?”
官家定定看着柳湛。
良久,官家沉声:“朕身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心中却轻嗤一声,娑罗奴又想要大宝,又想要真爱,天底下哪有这种两全其美好事?倒不如像他,一条路走到底,从不后悔,便不会郁郁寡欢。
*
东宫,小院。
萍萍喝完韩太医开的药,立竿见影好了许多。
夕照自告奋勇去洗药罐收拾炉子,房内剩下萍萍和姚书云,萍萍能坐起来了,手撑着笑:“姚娘子,这回多亏了你,感激不尽。”
姚书云眼珠转转,似乎想坐床边,萍萍忙用手捋平床沿的被褥,姚书云坐下后道:“你是得谢我,为了你,阿兄都发现我胖了。”又道,“你靠着床吧,没费劲。”
萍萍缓缓靠向床头,笑道:“这回也要多谢帅臣和韩太医。”
姚书云瞅自己鞋尖,沉默了会,才低声问:“你……可曾听过一些传言?兴许就是因为那些……你才中毒。”
萍萍微怔,什么传言?
关于自己的吗?
她听到过:“是说我妄攀殿下吧。”
有背后议论,院子里人听见传回来的,有当着她面讥讽的,还有使绊子穿小鞋的——她之前没意识到,直到被泼了那盆水……
“是,”姚书云抿了抿唇,攀附殿下,妄图一朝登天之类的非议,连司膳司那边都嘀咕不少。
姚书云说不出口糙话,只讲最含蓄的:“说你攀骄柳,上高台。”
姚书云突然联系自己,被家里送进东宫,不也想她攀附殿下?
她顶替蒋娘子那晚,阿兄高兴得睡不着,仿佛这样就赢过蒋家。
为免节外生枝,姚书云不提自己,只劝萍萍:“别攀高了,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身不由己的。”
萍萍缄默:好像是从重逢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攀,攀着官人相认,攀着相守。
可她不是因为他高高在上才去攀的,她攀的是她的官人,是阿湛,从来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身份,那个天姓。
良久,她启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
“殿下是太子,怎么可能寻常啊?”
萍萍闻言双眼含泪看向姚书云:书云说得对,其实她也明白,也懂的,可就是控制不住,执拗地要把他当民间夫妻。
身不由己,可心也会不由己。
还是会克制不住喜欢他……
萍萍想得心疼。
目光交错,姚书云恍觉萍萍像只被蛛网粘住的蝶,扑腾翅膀却无力脱身。
她也帮不了,静默了会,只能安慰:“我懂,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人。”
萍萍睁大眼,姚书云指放唇上:嘘……
萍萍粘紧双唇。
“你们在聊什么?”夕照回屋,煎药的炉子怕人拿走,清理完仍提回来。
姚书云不答,反问夕照:“你右手拿的什么?”
萍萍则抹了把眼,重绽笑意。
夕照放下炉子,将右手上的帕子打开,里面还是帕子:“我家娘子近日绣的手绢,托人送来的,有四、五条呢,分你们一人一条。”她先给萍萍,要给姚书云的伸手又缩手,攥着帕子讲丑话:“姚娘子,你是见过好东西的,可别笑话。”
姚书云伸手夺过夕照手上帕子,绫锦院的料子不会差,白绢右下角一簇苔花,背面一样,再看其它几条也是:“怎么都是苔花?”
“她入宫前叫苔花儿。”
“对,但我在册子上叫金苔。”
“那你入宫前叫什么?”
“我叫萍萍。”
……
仨女说了好一会话,不乏嬉笑逗趣,最后还是姚书云说:“好了好了,银照还病着,让她多休息。”
说话也消耗精力的,所以她不常说话。
这才歇了,姚书云和夕照刚退来,就瞥见院门那边,柳湛踏入,身后跟着袁内侍。
二女行礼,齐呼“殿下”。
柳湛看一眼房内,正要询问,姚书云道:“银娘子已经睡着了。”
旁边的夕照一愣,不是,不才刚刚躺下?
柳湛闻言仍往前走,姚书云见状福了福身,告辞,夕照也跟着要走远,柳湛指向夕照,用极轻的声音下令:“你留一下。”
“什么?”夕照没听清。
他怕吵醒萍萍,依旧低轻:“你留下。”
这回听明白了,夕照站定。柳湛再往前走三步,无声拉开一条门缝,床帐垂落,什么也瞧不清。他静静等了会,风掀起一角,萍萍背着身,朝里侧卧。柳湛目不转睛,床帐却即刻落下。
柳湛蹑手蹑脚关好门,同夕照轻道:“你随孤来。”
路上,虽然他已从姚拱辰和韩太医那了解过病情,依然询问夕照:“她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夕照有一答一,如实告知。
柳湛听完,沉默不语。
直走到东宫司药司,蒋望回已将出入口全部封锁,全司上下的女官、宫人扣留列阵,无一遗漏。柳湛径直坐到司药的交椅上,沉着脸吩咐夕照:“认一下,哪位是你上回请的医工。”
夕照挨个瞧过去,本来女医那张脸自觉记得清晰的,现下却生出紧张,反而模糊。
夕照在方阵里穿梭了两个来回,才拿定主意,指认那名女医。
“确定是她?”柳湛准问。
“是!”
柳湛挑了下眉毛,旋即有禁卫将那女医拖出,一路擦地,女医泣声高呼:“殿下冤枉啊,奴冤枉!”
柳湛上身靠着椅背,挑起眼皮审视,这女
医面生,竟不是司里那几位已经查清的内应。
他抬手,无需多言,自有人替太子审理,内侍禁卫轮流交替,软硬兼施,女医却始终咬定自己只是医术昏聩,误诊,绝无他人身后指示。
柳湛听了良久,缓缓起身,那审讯的禁卫旋即问:“殿下?”
“先暂收监。”柳湛丢下一句话,转身出门,禁卫则往女医嘴中塞进一枚硕核,防止她咬舌自尽。
门外,天蒙蒙亮,柳湛抬手嗅了下袍角,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衣裳上仍沾了血腥味。
他沐浴更衣后,才再次去找萍萍。早晨橙红的阳光投射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夕照双手端着个木盘,正从后厨那边走来。
柳湛瞧见,快步走向夕照,同时瞥向盘中,一碗七宝素粥,一小盘玉灌肺并一碟咸菜,柳湛问:“早膳?”
夕照点头。
柳湛接过木盘:“你退下吧。”
他亲自端着早膳往萍萍门边走,单手托稳,另一只手推开房门,还未瞧见房内萍萍,就已旋起春风般的笑意。
萍萍正坐桌前,以为来的是夕照,笑抬起头:“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了。”
见是柳湛,笑意骤敛,酒窝消失不见。
柳湛自知这辛苦不是对自己说的,柔声轻问:“好些了吗?”
萍萍不答。
柳湛滑了下喉头,一样样布菜,先摆勺托筷架,再摆瓷勺、竹箸,而后将七宝素粥放到桌上。他正端起灌肺要摆,萍萍倾身自行捧起素粥并舀勺,要喝,柳湛忙劝:“你歇着我来。”
他是打算亲自端粥给萍萍的,要他一勺一勺喂也不是不可以。
萍萍却道:“不敢接殿下递来的碗,怕又是一碗避子汤。”
柳湛噎了下,谁敢这样呛他?也就她。
能让他为了她的事一宿没睡,还巴巴地赶来受气。
柳湛凑近赔笑:“上回走的时候说下回再来看你,是孤不对,拖了这么久才来。”
萍萍心里一酸,忍住,硬起心肠喝粥。
柳湛不多言,默默将剩下的灌肺和咸菜摆好:“这灌肺说是肺,却无荤腥,用粉面调油,混茴香胡桃,就粥最好喝。”
他说着将灌肺碟往萍萍右手边推了推。
萍萍恍若未闻,继续喝粥,柳湛不再言语,只在她对面坐下,微笑注视,目光始终胶在她脸上。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抱琴弹向雪中梅
等萍萍吃完了, 柳湛才温言细语:“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我瞒你,该生气,该不理我。”
萍萍听得眼酸, 盯吃完空空的粥碗。
很想关心他也用过早膳了吗?却心知肚明不能巴巴上赶, 咬紧两排牙。
“可是那下毒的元凶还未查到, 需要你帮助才能得到线索,”柳湛往她那边伏低身子,央道, “别的话你都不要理我, 能不能答一句,那日你搬菊花去披芳殿, 都遇见哪些人?说过哪些话?”
萍萍倒着回忆,先说披芳殿守门的内侍,然后讲中途遇到皇后娘娘,想到皇后是柳湛娘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柳湛终于迎来对视,面上瞬亮。
萍萍赶紧低头。
她再倒推, 讲述自己询问宫人名字、花名, 最后讲宫人急匆匆闯进院中, 毫不客气让她搬东西。
讲完盯着桌上, 她有个怕浪费,光盘的习惯,一碗两碟都精光, 再干净一点可以照镜子。
半晌,不闻柳湛回应。
萍萍小声强调:“我讲完了。”
“瑞云殿是我最喜欢的菊类,”柳湛轻叹, “这话我之前从来没告诉过谁。”
萍萍抬首,另起话头:“你现在能推出是谁给我下毒了吗?”
柳湛勾了勾嘴角:“是皇后。”
萍萍杏眼立马张大:“那给你下药的呢?”
“也是皇后。”
她内心震撼,一直乱跳,柳湛却在这时缓缓搂过来,笑道:“你和我说了好多话了。”
“我要歇息了。”萍萍推她,他竟真的松开,萍萍站起身,“韩太医说要多躺多睡,什么都不要想,才恢复得快。”
柳湛却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甚么?”萍萍踢他,“放我下来!”
他任由她踢,抱到床上宽衣盖被,捂好被子才回:“遵医嘱。”
他目光在面上流连,叹口气:“我也希望你早点好起来。”一挥手,落了帐子,自行退到房外。
柳湛回书房时,蒋望回正等在门口,对视一眼,柳湛进门,蒋望回也跟着跨进去。
门一关紧,蒋望回就埋首禀报:“音和今日已自请出宫。”
柳湛启唇,声音无甚感情:“你办妥帖就好。”
蒋望回再次躬身:“音和调去不久,司酝司内闲聊,就有人提及胡僧丸。那胡僧丸入药膳的食谱更屡次出现在音和面前。 ”他再拜深些,“属下不是为舍妹开脱,的确是她意志不坚犯下大错,但属下怀疑……有人从中教唆。”蒋望回面露愁容,“至于是谁,暂时还无头绪。”
柳湛不置可否,只道:“希颜,你去办一件事,应该须月余布局,务必慎重。”
“属下但听差遣。”
柳湛慢慢踱到蒋望回身边,附耳低语。交待完,蒋望回离开,柳湛拾起桌上有关祭祀的公文——官家金口一开,他这边要忙前忙后,祭祀皇陵滋事体大,林林种种,涉及礼部、工部、察院、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及钦天监,沿途各地部署。
等柳湛置身永安祭陵,已是冬至。
鸣铳过后,万籁肃静。
“气序流迈,时维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谨用祭告,伏惟尚享。”柳湛举杯洒于后土上,点点滴滴。
猎猎风萧,旌旗鼓动,他祈愿国祚绵长,又愿自己将来雄才伟业攀比高祖。
一众长案后,高祖邵陵已与苍山融为一体,柳湛突然想到这是高祖同其皇后的合葬墓,脑海中浮现萍萍笑靥,竟与之前那俩愿望一样心潮澎湃。
风吹草倒,柳湛忽觉脸上凉意,抬手一抚,雨点中夹杂雪籽。
皇陵,下雪了。
二百余里外,汴京城早已雪纷纷。
京师人看重冬至,再穷这一天也要穿新衣裳。街市上卖着韭黄、兰芽、胡桃。大相国寺的僧人做浴佛会,等着杨枝洒浴,求赐吉祥的百姓不顾寒天地冻,排起长队,直绕到栅栏后面去。
队伍中有位白胡子白发老翁,驼背拄拐,正是乔装改扮的裴改之。
他偷瞄环视,远处卖韭黄的老妪,寺门口念佛的僧人,还有方才进寺上香的一对年轻夫妇,脚下都有功夫,眼睛皆如鹰隼——六年前他就吃过这亏。他和皇后约好,他替她办事,她将萍萍送给他,冬至那日大相国寺交人。
他办完事身上的血都来不及洗,星夜兼程从扬州赶回汴京,迎接他的却是皇后的天罗地网,灭口绞杀。
今日也是冬至,看起来皇后依然不打算兑现承诺。
裴改之缓慢勾起嘴角,毫不掩饰脸上讥讽笑意。
裴改之转身离队,排他后面的婆子旋即问:“唉,你不排了?”
他混迹队伍许久,前后谈话皆有听到,知道他们所有为何。裴改之扭头眺看那婆子,讥笑道:“浴再多圣水上再多香,你家织工女儿依然不可能嫁给王孙公子做正妻。”
“你、你……”婆子懵成结巴。
排裴改之前面的男子听见,也愣住了,裴改之又转身呛他:“你再拜佛磕头,明年卖包子也挣不满二百两,除非重新投胎。”
裴改之
说完就走,众人过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大过节的咒人,招你惹你了?”
“疯子!”
裴改之听着背后叫骂,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地,笑意愈浓,自己说得没错呀,若是那小贩投胎成公侯世子,二百两勾勾手指便得便花。
那婆子的女儿得重新投胎,成世家嫡女,才能嫁公子王孙。
裴改之往深处踏雪,心比冰寒,之前以为自己和太子的差距不过皮相,努力拉近,却原来是游鱼和蛟龙——池中的小鱼拼命前游,年复一年,自以为游出好远的路,蛟龙轻飘飘一跃,就越过小鱼头顶,超过它。
他和那群人差的是投胎呀!
……
冬至,宫里也热闹,宣德楼竖起盖天旗,所有宫人都分到热乎乎的糍糕。
宫苑梅花已尽数盛放,红白相间,幽幽暗香。司苑司的宫人剪了最逎劲的几枝插进长颈瓶,摆在寝殿里。
萍萍和夕照早晨进殿铺床,没瞧见太子,只有司苑女史们和一位司设司的掌设在忙活。
掌设算萍萍和夕照顶头上司,她们行了礼才往床边去,虽然太子早已离开,但地龙和炕皆旺,被褥依旧热乎。
现在不仅萍萍,连夕照也非常娴熟这份差事,铺设打扫,转眼干完,和萍萍一前一后经过花几,就要退出寝殿。忽听哐当脆响,萍萍低头去看,花几上的长颈瓶摔在地上,碎成数片,连白梅也跌出枝头。
夕照走在前面没瞧见,后面的萍萍却亲眼瞅着,是同司的掌设推了下花几,花瓶才跌落。萍萍疑惑抬头,正要看向旁边掌设,忽觉脸上热辣辣,清脆一声啪。
那掌设竟然扇了萍萍一巴掌。
萍萍毫不犹豫抬手回扇,同样响亮一巴掌,声音在殿内回荡。
她从前做苦活,手劲比掌设大得多,掌设颊上旋即泛出红印,人被打懵,愣了会才再扬手:“你这贱蹄子敢还手——”
这回动作不及上回快,萍萍还有防备,哪会允她得逞。萍萍捉起掌设手腕,将那只扬起的手牢牢定住:“你作甚打我?”
夕照也走回来帮腔:“就是,凭什么打人啊?”
布置花艺的司苑司众女史也全围过来。
那掌设理直气壮:“你打碎了殿下的花瓶,依法处置,合情合理!”
萍萍杏眼圆瞪:“明明是你打碎的。”
“就是,肯定是你打碎的。”
掌设不瞄萍萍,反而对视夕照:“你说我打碎的,可有亲眼瞧见?”
夕照没瞧见,又不会撒谎,一时狂眨眼睛:“有、有,当然有。”
掌设冷笑,扭头问左右女史:“大家都是长两只眼睛,能辨忠奸的,你们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吗?”
女史们不知道谁打碎的,但只看夕照反应,明显撒谎,心里便都有些偏向掌设。
“我瞧见了。”萍萍朗声,斩钉截铁。
“你?”掌设捂嘴笑出一声,“你瞧见那是贼喊捉贼!”
女史们虽然更倾向萍萍打碎,但都没有表态,一行人闹到尚寝那里,尚寝竟不问青红皂白判萍萍过错,罢了她和夕照的差事,双双罚关禁闭。
萍萍和夕照一直申辩,尚寝却命人将她俩撵出去。
萍萍和夕照站在门口不肯走,不多时,掌设得意洋洋跨出来,她竟领了尚寝命令,携四宫人要押解萍萍和夕照回房。
萍萍摆了下身,不允宫人碰她:“我自己会走。”
掌设满不在乎点头,路上,她在萍萍身边轻飘飘笑道:“我要是你呀,这么丢脸,早一头撞死了!”
夕照听见,马上挽住萍萍手腕:“别听她的!”她对着萍萍耳朵叮嘱:“你要真想不开就中计了。”
“我不会的。”萍萍也附耳和她说悄悄话,掌设的话在她心里比一片雪花还轻,根本没有重量。
她没有多少记忆,却记得两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关禁闭就关禁闭,又不会掉一块肉。”她同夕照笑说。
“就是。”夕照点头,自己只怕打板子。
到了房门口,夕照非要和萍萍关一间房,萍萍来不及商量,房门就关闭。
夕照挽着萍萍胳膊:“别担心,殿下那么宠你,肯定很快就来主持公道。”
她觉得最多几个时辰就能出去。
所以关在一起比较好,互相照应。
*
柳湛下朝回来后,尚寝才来求见。
他一般不允女官进入书房,只在偏殿召见。
尚寝上前,盈盈下拜,竟不提萍萍摔瓶被罚,反而无头无尾道:“殿下,事已俱妥。”
柳湛吩咐:“今日又比昨日冷,她房里的地龙要烧热些。”
尚寝一怔,宫婢的居所没有地龙。
但她不会指出太子错误,恭顺应声:“是。”
她会给银娘子房内多供些炭。
柳湛眼皮不抬:“下去办吧。”
他抱起殿里的七弦琴出门,也不打伞,走了没一会就衣发花白。萍萍住的园子后面有间小筑,平常无人,他上回就是穿小筑翻的窗。
柳湛走进小筑,取下琴套,起手奏琴,刚好对窗前一树红梅。
雪花乱舞,寒梅却开得正艳。花骨朵朵,梅香袅袅。
琴声悠悠飘进萍萍房中,夕照旋即就问:“谁在弹琴?”
还怪好听的。
“这什么曲子?”她又问。
萍萍抿唇望向窗外,她也不知道这是何曲,只觉十分应景,就像天地万物银装素裹,独有数朵红梅风刮不折,越严寒愈怒放。
她凝神也出神,竟从琴曲中听出寒梅迎霜傲雪之意。
挺过了数九寒天,便抱春来。
又觉飞雪绕梅,红白翩跹交缠,若情意绵绵。
夕照却是无感,良久挠头:“这人弹了几个时辰了?殿下呢?怎么还不来救你?”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果然只有萍萍待我真心。……
萍萍望着关紧的窗子, 嚅唇:“殿下应该不会来。”
“不会来?为什么?”夕照不解,一直追问,萍萍没再回答。
之后太子果然不曾来, 萍萍和夕照一直关在房中。但一日三餐, 烧水换洗, 都有人开门递送,夕照和萍萍同吃同睡,按夕照的话讲, “这坐监除了闷, 别的都还行,不用做工, 人都胖了”!
就这么一日一日过,某天夜里外面骤响轰隆,窗户倏亮,一朵朵花在窗纸上乍开乍灭。
小院这侧的窗户被反锁,夕照只能手触窗纸:“有人放烟火?今天是什么日子?”
每一天萍萍都有记:“今日是除夕。”
“我们直接关到明年了?”夕照嘟囔,“那我不是见不到我家娘子了?除夕夜合该去见娘子和她团圆。”
萍萍望着窗外烟火白夜,瞧着遥远, 应该是在东宫外放。
除夕夜, 宫里也会像重阳那样开宴吧?
殿下此刻应正处宴中……
福宁宫家宴上, 端坐的柳湛忽然莫名其妙恍了下神。
团圆节庆官家都不会拘官员宗亲在宫里, 除夕和中秋一样,只开家宴。福宁宫有地龙,却仍在中央摆个炉子, 效仿士庶之家围炉团坐,共守新岁。
正演些应景戏,方才是金甲门神, 这会是钟馗捉鬼。七大王柳沛微微蹙眉,身子歪向柳湛那边:“六哥,今年这钟馗哪找的?”
柳湛笑道:“今年除夕夜皆是母后操办,我不知道。”
“瘦了点,没钟馗那味了。”柳沛点评。
戏演完便到每年赐酒环节,先是官家赐酒,诸皇子一一接过,而后皇后赐酒,柳湛身为太子,率先上前,皇后将酒杯递至柳湛手边,殷切道:“娑罗奴,但入新年,愿百事皆如意,愿你新年胜旧年。”
“谢母后,”柳湛满面笑意,仿若春风早来,“儿臣也愿母后圣体康泰,愿我们一家人长如此,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说罢一饮而尽,再拜再谢,皇后急忙扶住他,柳湛见状也顺手搀扶皇后。旁人见母子俩热络,心道亲生的就是亲生的,皇后和太子母子连心,是旁的皇子皇女比不了的。
再比方说,皇后上回给每位皇子皇女都绣了一个香囊,到这会已许多人不戴,但太子始终佩戴腰间。
柳湛喝完酒晃了下身子,到自己座位时脚下又一绊。
“六哥你怎么了?”柳沛关切。
柳湛抿唇摇头。
太子之后就轮到柳沛接酒,正要上前,已坐下的柳湛重新站起来,向上首请奏:“陛下娘娘,儿臣身体不适,恳请恩准先行离席。”
“怎么回事?”官家蹙眉正要追问,忽见柳湛抿唇鼓腮,似正
把什么东西往下咽,却控制不住,倾身呕出一口血来。
“六哥!”
“殿下!”
“娑罗奴!”
柳沛扶住柳湛,急呼太医,官家和皇后都匆匆从上首走下,官家眸光沉沉看向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手揉着手:“臣妾哪里知道!”
柳湛仰面抬手,喘气道:“陛下,儿臣喝了酒后就觉五脏六腑绞痛,但恐陛下错怪母后,便想着请辞,可、可……是儿臣没有撑住,请陛下现在也不要责怪母后……”
他说话气若游丝,脸上身上皆是血,唇很快变得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厥,却仍担心帝后失合,不愿母亲获罪。
旁边围观的好些人都被太子孝心感动,抬手抹眼泪。
官家沉道:“送太子回宫,好好医治!查不出原因让你们都掉脑袋!”
皇后则先后打量柳湛和官家一眼,在官家面前跪下。
官家愠声:“验酒!”
众内侍抬来一宽敞可躺的步舆,柳沛帮着把柳湛架上,他还想跟去东宫,贴身内侍扯了下七大王衣角,别多参与。
柳沛滞了一下,就这犹豫一霎,内侍已将太子抬走。
皇后才启唇出声:“陛下,臣妾什么也不知道,请陛下相信臣妾。”
官家沉默不语,半晌,柳湛喝过的酒杯和酒都被验过后重端上来,向官家展示:“陛下,酒中有毒,太子殿下是中毒了。”
良久伏跪的皇后旋即再出声:“不是臣妾做的,请陛下相信臣妾。”
官家只吩咐:“这毒可有解?”
“有的有的,这毒解了就不会再吐血,修养时日,多能恢复。”
“速通知东宫解毒。”官家摆手,“除了皇后,你们都退下。”
皇子公主们巴不得逃走,个个噤声退出,殿内只剩下沉默的帝后,一伫一跪,漫长死寂。
许久,官家缓缓启唇,似要说些什么,黄门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殿下又吐血了!”
官家张目:“不是解毒了吗?”
“殿下、殿下好像还中了别的毒!”
官家闻言甩开袖子:“摆驾东宫!”
皇后抬头分唇,对上官家视线,她站起来也跟着往东宫走,官家没有制止。
待进东宫寝殿,官家还未走至床前就怒问:“又是怎么回事?”
太医局来了二、三十名太医,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提举禀道:“回陛下,殿下寝殿近来一直熏的香是豆蔻、柑橘和甘草。”
官家面露不解:“这有什么问题?”
提举垂下脑袋,颤抖着双肩回:“但是殿下一直佩戴的香囊里是芜花,芜花与甘草药性相反,同用成毒。”
提举说着呈上香囊,抽绳拉开,里面除了几片苏叶白芷,全是芜花。
皇后制作香囊时的确揣了坏心思,但谋划的是天长日久,慢慢折磨,没缝这么多芜花,加上杯中酒,皇后想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
“陛下这不是臣妾制的香囊,有人想要栽赃臣妾!”
官人瞥向皇后,旁人也瞧,香囊上面绣着太子的属相蛟龙,针法独特,他日日佩戴,大伙都认得。
“殿下又吐血了!”床上柳湛又吐出一大口,彻底昏厥。官家三步并做两步到床前,被褥上血迹斑斑,官家也不管不顾,抓起柳湛右手呼唤:“娑罗奴?娑罗奴!”他催那一帮木头太医:“快、快来看看!”
太医们群策群力,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官家脸色难堪:“娑罗奴现下如何?如实禀来!”
“回陛下,这香毒是随吐纳日日吸入的,已经慢浸殿下肺腑,一时半会难解。”
“你的意思是,酒中毒为急性,属于立马取人性命,这香毒却是慢性,缠绵难愈?”官家的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
他深吸了几口气,胸脯起伏,看向殿内角落里伏跪的东宫司寝宫人。
传令带近前,冷声审问:“用甘草熏香是谁的主意?”
那掌设才将代替萍萍铺床,没得意几日,瑟瑟发抖:“回、回陛下是殿下自己想熏橘香,然后宫中熏橘香都会搭配甘草……”
“放肆!”官家一声怒斥,掌设底下淌出一道淡黄,竟是吓失禁了。
官家瞧见污秽,愈发震怒:“将她们都拖出去,杖毙!”
良久,柳湛才转醒,怔怔望着官家,缓抬右手,官家急忙抓住。皇后也欲近前:“娑罗奴……”
柳湛见她却是一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胆怯和难过,像只被猎人骗进陷阱的小鹿。
“娑罗奴,朕在这。”
官家提醒,柳湛才收回目光,缓缓重看官家,父子两手紧握,柳湛道:“孩儿方才好像到了什么黑黢黢的地方,前面烟雾弥漫,只一座桥,桥下许多哭声。孩儿不由自主就想往桥上走,忽听背后有人一声又一声唤孩儿小名,是爹爹的声音,孩儿想着止步回头,然后就眼前一亮,转醒过来。”
皇后在旁张嘴,呵,官家还能奈何桥救人?
她终于维持不住面上表情,官家瞧在眼里,忍不住斥责:“三番五次下毒还不够?你又想对娑罗奴做什么?”
“我下毒?”皇后手按心口,对视官家,“陛下请太子吃鹅掌菜,那不也和甘草性反成毒,那陛下是不是也在下毒?”
啪——
官家一巴掌狠狠扇在皇后脸上,下令道:“将这个疯妇带下去,好生彻查!”
立马有禁卫近前,今日除夕宴,皇后穿的最隆重的牡丹大袖,一震袖袍:“不用押,老身会走!”
禁卫却只听令官家,仍旧将皇后两只胳膊缚住,拽出寝殿,皇后说了两声“陛下臣妾冤枉”便不再说,今日贴的珍珠面靥掉落数颗,霞帔和帔坠一路拖地,风冠歪斜。
待皇后走后,柳湛虚弱道:“父皇,儿臣不会听信皇后娘娘谗言,儿臣伴您用膳,是孝心。您请儿臣吃鹅掌菜,是爱子,只此一次,绝无加害之心。不像皇后娘娘,知道儿臣孝母,会日日佩戴香囊……”他停下来,连喘好几口气。
官家亦叹气:“算了,先别讲,好好休息,来日方长。”
柳湛却执拗摇头:“不行,这句话儿臣必须讲,皇后娘娘虽然犯下大错,但她到底是儿臣亲母,还望父皇对她网开一面……”
官家垂眼,分瞥左右,继而屏退内侍,殿门关闭,才讲:“好了别装了!”
柳湛依旧白脸白唇,是真中二毒,虚弱不堪,但眼神却比方才人前沉静,内里不见丝毫情意:“她始终以为儿臣和凌传道是一母同胞,挑拨儿臣去扬州,就是想看手足相残的笑话。”
“去扬州那日儿臣已有预感,传道之后,下一个刀下亡魂就是儿臣。”
官家不语。
“她不会容忍那个女人的儿子活在世上。”柳湛沉眸,顿了顿,冷冷续道:“她恨那个女人,也恨你,父皇。”
官家沉吟,兔死狐悲的道理怎会不懂?
柳湛一番说辞自然会考虑,但令他下决心的却是皇后说吃鹅掌菜。那日她明明不在场,看来她已监视他许久,这是官家忌讳,真触逆鳞。
官家拧眉:“朕会废了她。”
*
虽被关在屋内,但萍萍和夕照仍要过年、守岁。夕照执钳添炭,萍萍无奈:“别再加啦,已经够暖和了,再烧要晕过去了。”
夕照笑道:“除夕就是要热乎啊。”
“快透不过气啦!”
吱呀门开,萍萍和夕照一齐望去,深夜里,一众宫人拥簇着尚寝站在门口。
萍萍夕照都站起来行礼,尚寝摆摆手,催促:“别讲虚礼了,赶紧收拾收拾去服侍殿下。”
萍萍和夕照穿袍带幞头,萍萍总觉不安,路上忍不住问:“尚宫,殿下那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尚寝快步前赶:“殿下中毒,呕血不止。”
萍萍心中一滞,手不自觉攥紧:“是谁下的毒?”
“唉,寝殿金猊里投了毒,官家震怒,司设女史已俱杖毙,只剩下你们两个了。”已经到寝殿门口,司寝安排萍萍抱新被褥进去,“你们待会机灵点,殿里殿下被子上全是腥血,换的时候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别人,也不要有什么大惊小怪神色。”
萍萍抱被跨入,
视线主动搜寻柳湛——他躺在床上,脸色灰白,青丝凌乱,手无力垂搭,眉头紧蹙似乎很疼。
柳湛缓慢喘出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
虽然萍萍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恨不得替他疼,但仍紧张担心,希望他快好起来。
柳湛虽然中毒,但武功未失,从家宴到寝殿,这么多人的呼吸吐纳里只有萍萍最紊乱,他能从她眸子里瞧见清澈透明,真正的在乎和担忧。思及官家皇后,众生面目,柳湛暗自激动:果然只有萍萍待他是真心!
这一激动差点又呕血,萍萍快步扶住,柳湛的脸色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一眨不眨望着她,勉力也要挤出一笑。
萍萍正思忖嗅到的,未散尽的橘香。
为何重燃起这种香?
这就是尚寝说的毒香?
诸多疑问时,忽见柳湛那一笑,瞬间坚硬全化成柔软酸涩。
她扶柳湛挪身,好换被褥,却见床上放眼望去全是血迹,一床紫被竟成朱红。
萍萍心酸难受:“殿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柳湛握住她的手,她掌心一硬,被塞了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颗红洒金纸包的新年糖。
柳湛笑看着她,双眸剪水:萍萍,新年快乐。
萍萍眼泪就涌上来,吸吸鼻子,别让自己掉泪。
她和夕照一起铺好干净被褥,扶柳湛躺下。夕照便要离开,萍萍朝夕照看去,却被柳湛拉了下手,萍萍静默须臾,在床沿坐下。
夕照离开宫人们也默默退出,殿内只余一对情人。
柳湛这才开口答话:“我中的是你上回种的那种毒,真的好疼。”
刚才对官家的描述没有撒谎,五脏六腑真就如被刀剜了以后再揪起来一绞。
他没有料到这样疼,切身体会后才知萍萍有多苦,接下来一句柳湛真心实意:“上回孤没护好,真是委屈我们萍萍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好萍萍!”
萍萍眼眶发热, 一下泪迷了眼:“不是说熏香中毒吗?怎么又变成跟我一样了?我那毒只能下在茶水里。”
中毒的柳湛迅速失水,嘴角微裂,喘气道:“孤中了两种毒, 一种被下在酒水里, 另一种是香囊里的芜花和熏香的甘草合用成毒。”
萍萍看他这么虚弱还耐心解释, 泪还是没忍住掉下来。
柳湛抬手为她拭泪,眼中全是心疼,萍萍心想纵有千万句怀疑和质问, 今晚都要放一放, 她又吸鼻,哽咽:“今晚我不走, 留下来陪你。”
她有经验,这毒解了后会一直出冷汗,打来热水给柳湛擦身,帕子拧了一遍又一遍,擦过耳后小痣,擦过光洁的腹部。
他有痣,却无疤, 萍萍一刹失神。
柳湛以为她是累了, 笑道:“你歇着吧, 我自己来。”
说着手撑着要坐起夺帕子, 萍萍扭头缩臂:“没事已经擦完了。”她将帕子再洗了晾着,调了杯温水,端到柳湛面前:“太医当时跟我说, 这毒失水多,要多喝水。”
“好。”柳湛举杯要喝,萍萍又叮嘱:“喝慢点, 一口不要喝太多。”
柳湛慢饮慢咽,只觉这水不烫不冷,真是妥帖,从没喝过这么甜的白水。喝完倚着她笑,萍萍侧脸和脑袋挨脑袋:“坐会就躺下睡了,你要多躺,多歇息,才好得快。”
担心柳湛继续呕血,萍萍把枕头再垫高些,柳湛笑道:“不会呕的,我朝左侧睡了。”
左侧是面朝内对着帐子。
萍萍依然垫高:“快睡吧。”
柳湛躺着却扭头看她好几回,萍萍无奈笑:“我不走,守着你,不落帐子。”
柳湛这才扭回头睡。之前萍萍仅中一种毒都晕厥,柳湛身中两种,还要斡旋谋划,绞尽脑汁,消耗巨大,已至极限。
此刻绷紧的弦骤松,一闭眼便睡熟。
萍萍在床边站了会,上身前倾偷看他——帐中静谧,他的呼吸轻柔,眼皮沉阖,长黑睫毛,睡颜平和。
萍萍怕吵醒柳湛,小心翼翼直起身,不发出一点声音。
而后,蹑手蹑脚搬张圆凳在床边坐下。
半夜,柳湛醒来翻身,就见萍萍坐在凳上,手和脑袋都趴在床上,发髻有些凌乱,几根不服管教的青丝高高竖着。
柳湛心中一暖,却也心疼,撑手坐起,身倚床头借了一半床的力量,将她抱起也放到床上。柳湛挪了半边枕头给萍萍枕,盖一床被,他才不朝里侧睡了,朝外面,和她面对面。下半夜半宿无梦,虽然身弱体亏心里却圆满安宁。
萍萍和柳湛都睡得十分沉,天亮了也不知道,直到殿外响起争执。
“六哥、六哥!”
“七大王您不能进去呀!”
门被柳沛和他的随侍一人一扇合力推开:“六哥、太子哥哥,你好点没有?”
柳沛直走到床前,才发现床。上躺的是两个人,身倏僵硬,血冲脑门。
柳湛比萍萍先醒,旋即坐起用被子盖住萍萍,因为用力,肋骨一痛,身往前倾。
柳沛以为太子还在呕血,隔空扶住:“六哥你没事吧?”
柳湛眸中并无多少暖意:“你不去赶朝会,到这里来作甚么?”
每年新年第一日都有诸国使节入贺,举办朝会。
“我心里记挂你,来瞧瞧你好点没有。”柳沛不假思索接口。往年朝会他都是和六哥一起去,那北方的蛮子小金花毡笠、战袍束带,比骑射时只有六哥能赢过他们,一马横过,十垛皆中红心。
“呜——”萍萍醒了,本能想起,却被柳湛按在被中。
柳沛这人主打哪好奇哪哪凑,立刻瞄了一眼被上突起蠕动处,心想,六哥身子都成这样了昨晚还能那样吗?
柳湛看破,低声愠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没有。”柳沛似鱼吐泡泡般不断张合唇否,两手直摆。他本来想来看太子恢复如何,如果需要照料,会留下来搭把手,但现下俨然是不用了:“瞧见你好转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啊对了——”
柳湛深吸口气,将被子一角低掀缝让萍萍透气,同时柳沛也瞧不着。
柳沛不敢再瞄,背对床榻续道:“——父皇禁了娘娘的足,兴许查清以后才会重开明仁宫放。
“你好好修养,我先走了!”柳沛再丢下一句话,脚底抹油消失不见。
殿门重关上后,柳湛才松手,萍萍立马掀开被子钻出来,长吁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到床上了,衣衫不整,还好没被外男瞧着。
“刚才那人喊你六哥,他也是皇子吗?”
“是,他是孤的七弟。”
萍萍点头,不甚在意。
这边柳沛一路脚跟不沾地下楼梯,最末两级干脆并作一步跳下。出了东宫,他才嘀咕:“原来这紫絮不是紫絮。”
柳沛放慢步子等自己的随侍,逢新年,两侧光秃秃的树杈上都扎着彩带,挂了灯笼。等随侍赶到身后,他不回头就问:“最近传言有个小宫婢爬了六哥的床,就是她吗?”
“奴哪里知道。只听宫中皆传,那宫婢是太子殿下从江南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又带回一个?”柳沛脱口而出,下一霎赶紧闭嘴。前方有司苑司的宫人们在伐雪柳枝,一根根干得像柴,柳沛从旁绕过,回头确定那拨宫人已离得遥远,才吩咐随侍:“你去打听打听,她真正叫什么名字?”
肯定不是紫絮。
“殿下不会又要将人丢——”
“怎么可能!”柳沛打断,“上回那女的是不认识,这回都熟人了,再说,本王那会才多大?少不经事,性子急躁,人一说就怒从心生,频出昏招,下手也没个轻重。”
内侍心道您现在也是心急气躁,混世魔王,嘴上却讨好:“殿下少年气盛,血气方刚,难免一二。”
“对了,”柳沛停下脚叮嘱,“那件事务必继续烂在肚子里,把嘴给本王封牢了,听见没有?”
“奴晓得,晓得。”
柳沛眼珠转动,当时年纪小完全没考虑后果,六哥要晓得了非
揍死自己。
柳沛脚下不由加快。
远处,司苑司宫人们仍伫原地,从伐下的秃枝里挑出绿芯的,捆成一束束,拿回屋中水培,昼夜燃蕴火生温气,待四、五日后,雪柳抽芽,再两日,白花绿叶,枯木逢春。
宫人们另外用汤气熏蒸了一些反季牡丹,并雪柳一道在立春这日,送进官家、诸位娘娘和皇子宫中。
柳湛这里得了不少,青釉的梅瓶,白釉的春瓶都有插满。
他已能下地行,萍萍觉得他比自己恢复得快,甚至有点健步如飞,正要询问柳湛去不去上朝,逢人探视,柳湛却即刻躺倒床上,仍旧病恹恹,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萍萍欲言又止,等人走了,柳湛按着她的手说再等等。
等殿内的雪柳落了满地白,移出去换银柳蕙兰,殿内红彤彤一片。
等到元宵,殿里送进来一只百来颗琉璃珠串成的彩灯,坠饰着流苏金箔。
柳湛接过灯竿,亲递到萍萍手上。
“给我的?”萍萍问他,眼睛却始终凝视彩灯,看了这么会依旧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柳湛点头:“今日元宵,从宣德门往外会一顺铺设上彩灯山,夜晚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彩扎的双龙,百丈棘盆,纸糊的百戏人物悬竿随风动,宛若飞仙。”
他私心喜爱每年的元宵灯会,便情不自禁想要和她分享,讲详细些。
萍萍想象了一下,流光溢彩。
柳湛又道:“大好的节庆,本该带你去瞧一瞧,逛逛汴京城,却委屈你拘在这里,陪我坐监。”
他方才瞟过窗外,宫里早上都在挂飞星灯,天黑以后如清河倒影,也算好看,却不及灯会热闹。
“明年吧。”萍萍抿了抿唇。
柳湛闻言缓缓扬高唇角,心淌暖意,是啊,他俩来日方长。
“殿下、殿下——”袁未罗火急火燎上殿,一时跑急没看脚下,在台阶上跌跤,站起来重跑,进殿大喘气,“殿下、殿下,陛下缴了皇后——”他卡了下,现在不能再呼皇后了,“陛下缴了娘娘玺绶,废除名号,出居长宁宫!”
柳湛脸上笑意立敛,殿内殿外全清了人,才让袁未罗详说,明仁宫中搜出柳湛所中之毒,官家说“后有过,毒害储君,动摇国本,不可再承天命”,将她废处并迁居冷宫,顺藤摸瓜,朝堂上大范小范大人亦参与此毒购置,范氏一门罢官黜爵,尽皆下狱。
袁未罗禀报完,也走了,殿内只余太子和萍萍。许是殿门关闭前吹进一阵寒风,萍萍背上冷,缩了缩肩,她想起“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这是《三十六计》里的话,人不会自己害自己,所以往往自害起来,受害才真,所以苦肉计最容易成。
这句话萍萍除夕夜就曾想过。
她与他日日相处,这一桩心思竟能在肚里咽十五日,不曾流露。她惊讶自己变了,不再心里有事就立马同他袒露、沟通。
柳湛含笑看向萍萍,她接下他的视线,挺直了背:“那日下雪,殿下对我弹琴明志,是不是就已料到这一日?”
柳湛瞬间明白她懂了,她什么都懂。
他俩真是心有灵犀。不,仅仅有灵犀还不够,他们是心心相印!
柳湛来回走了两步,不知如何溢美她,右手成拳捶于左手掌上:“好萍萍!”
他的好萍萍。
已经得到肯定答案,萍萍却仍不可置信:“那酒里的毒真是你自己下的?”
那毒她经历过,剜心断肠,最痛那一霎想死的心都会生出,不想再经历第2回 。
柳湛却自己给自己下毒。
“是。”柳湛认下,“但芜花是她亲手缝进香囊,熏香也是她自个打听的,她本来就有心害孤。再则,她下毒害过你,所以明仁宫里才能翻出毒药,所以范家才有采购线索。如果他们不曾有害人之心,又怎么会被抓到把柄?”他侧了半身,面向萍萍,斩钉截铁:“说到底,是狐狸,才会露尾巴,自作的孽,不可活。”
当然,柳湛门清,依皇后的谨慎性子,必定料理过首尾,不会留下把柄,这是官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范氏一门,斩草须除根,依附皇后的莵丝肯定要一起拔除。
柳湛含笑看着萍萍,她一双杏眼太清亮了,很容易被人看穿心思,像她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杀人。
所以不能同她讲得太透太真。
但他也算为她报仇了,相信她能理解,柳湛想到这,凝眸萍萍,期待能从她眸中读到感激。
“可她不是殿下您的亲生母亲吗?何以、何以……”她说不下去。
柳湛浅勾嘴角:“你不是读过《左氏春秋》么?栾怀子没有作恶,他娘却因担心怀子坏她好事,就要杀子,”他的眸光越来越锐利,咬重语气:“栾怀子如果不反杀他的亲生母亲,死的就是他自己。孤如不先下手——”柳湛话顿了下,“死的不仅只孤,还有你。”他眯起眼轻叹,“孤不惧死,但想护你。”
“那、那些被杖毙的宫人呢?您也算到这一环,所以才在除夕前故意惩罚我,将我和夕照拘起来?”
柳湛心中的鼓敲了下,一槌落,一槌起。
没错,他有算到,故意为之。
那帮宫人折辱萍萍,掌嘴、泼水,使小绊子,也许萍萍不在意,可他难受啊,她们没有一个死得冤的。
柳湛不想同萍萍闹不愉快,矢口否认:“孤是舍不得你挨一下大板或者戒尺,所以才禁足你,但孤没有想过顶替你的那些人会死。孤以为陛下会小惩效尤,像东宫的规矩一样,杖责不逾十。”柳湛停顿须臾,又急忙补充:“而且孤当时禁你足只想寻个由头,不曾教唆谁,没想到那掌设那般妒忌,竟掌掴你!”
想到这他就恨呐,那批已成亡魂的宫人大多瞧见萍萍落难,就想趁机顶替爬床。
他看萍萍后退半步,急忙上前将她拥住,编谎道:“其实那些宫人都是废后的眼线。”
萍萍抬头仰视柳湛,眸中俱是震惊。
她在他怀里了,他才踏实些,柳湛垂首与她四目凝睇,放柔语气:“她们虽然不是孤故意设计陷害,但终究因孤遇难,孤会为她们做一场法事超度。”
明明殿内地龙热到可以只穿一件薄衫,柳湛的掌心和胳膊贴着萍萍肌肤,也在源源不断传来热度,她却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废后的消息从宫中传至民间。
茶楼酒肆难免议论,但天家的事终究和平头老百姓关系不大,大多数汴京人连皇后名字都不知道,大伙聊一会就抛到脑后,心心念念的还是晚上的灯会,并未因此败兴。
今年除了双龙和百戏人物,又多一座比宣德门还高的灯山,用轱辘绞水上灯山最高处,木柜贮蓄,逐时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名曰“银河”。
汴京人皆叹奇技淫巧,又传水火既济是祥瑞,本来戌时银河下面还都是观灯的人,到亥子间已全变成对着灯瀑跪下许愿的,甚至有人往水里掷铜板。
子时过后,百姓陆续归家,待丑时,热闹的汴京已完全回归宁静。侍诏们却要继续忙活,拆彩棚,花灯大拆小,小拆无,能留到明年的放进库里,用不了的运去郊区荒地,一把火烧光。
某位老侍诏今年已六十有一,本可以颐养天年,却贪这笔元宵的辛苦钱,郊外荒坡倒了一车,再
运一车,见有男子正挨个踢之前倒的飞星灯和绣球彩灯。
正是裴改之,脚力极大,每一脚都将原本扎劳的灯骨踢散架,竹篾和纸皮八方横飞。
他再转过身来,额头血管凸起,目眦欲裂,一张毫不掩饰的怒容。
今晚人人喜气洋洋,突然瞧着个异类,老侍诏关切:“大官人有何怒气啊?今晚不回去阖家团圆?”
裴改之冷勾嘴角:“家?”
“对啊,大官人难道没有父母妻儿等在家中?”
“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老侍诏闻言恸动,自己也是个孤老,所以才一大把年纪半夜做工。老侍诏取来车上盛酒的葫芦,请裴改之喝。裴改之摆手拒绝,老侍诏就自己坐下来喝。
裴改之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老侍诏侧首,张嘴一口酒气:“大官人就没有心仪的小娘子?趁年轻娶回去吧!”
自己就是年轻时不想娶亲,老了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照顾自己。
裴改之眼尾挑起,嘴角泛笑:“有啊,我一直有一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怎么没成亲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她完全只属于我一个人。……
老侍诏追问, 心道这后生一会说自己无父无母一个人,一会又有一起长大的小青梅,这不矛盾吗?
这人不可信。
不过男人聊天时都爱夸大其词, 或者把自己描绘得特别凄惨, 也正常。老侍诏没深究, 夜里还是很冷,他拾了些花灯的竹骨做柴,在二人面前燃起取暖火堆。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有人趁机钻空子, 拐走了萍萍。”
“嚯,青天白日的怎么能拐人呢?还有没有王法?”老侍诏已经喝上头, 没明白裴改之说的是爱上他人,“还有,萍萍是谁?”
“是我将来要成亲的娘子。”
“哦。”老侍诏晕乎乎续问,“大官人是江南人吧?”
“怎么看出来的?”裴改之沉声反问。
“你的官话一两句还好,讲多了就能听出江南口音。”
裴改之以舌抵腮,看来以后要更小心。
“江南哪里的呀?”
裴改之扭头注视老侍诏侧颜:“扬州。”
“嚯,扬州好地方啊!”
“是好地方。”裴改之倾身挑了只八角彩灯, “我和萍萍从小在扬州长大, 左右邻里都如亲人, 大伙日日聚一处, 自难割舍,她却为了那个人说离开就离开。”他一层层慢剥彩灯外面的纸皮:“我很担心她的安危,追来汴京, 却听见两个人在密谋,说要给他本就加了料的酒里再添点料。”
“给她?他们要害你的小青梅?”
“不是,是给拐走她的那个人。”
老侍诏一愣, 那不正好么?
继而摇头,不行不能正好,做人不能太阴暗。
裴改之整个身子侧转,手搭在屈起的右腿膝盖上:“我听了一会,那酒喝下去竟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真是天助我也,我毫不犹豫把酒换给萍萍。”他两侧嘴角高扬,容光焕发,在火光照耀的夜里十分吊诡:“她醒来以后,我会让她只瞧见我,这样她忘了所有人,就只认识我。”
老侍诏执着葫芦愣住。
“那人的母亲也晓得这事,答应我只要帮她杀了我们那些邻里,就把昏迷的萍萍送给我,保证萍萍醒来第一眼见的是我。我做到了,她却食言。”裴改之脸上由晴转阴,磨牙,自己擅长屏息、尾随,但对抗功夫差点,两两交手总输,要不然还需那老妖婆帮忙?
老侍诏听他之前描述邻里,如亲人般难割舍,小青梅离开他都满腹埋怨,转瞬却能毫不留情把这些人都杀掉。
等等,这后生杀过人?
老侍诏打了个寒颤,裴改之瞧在眼里,伸手搭上老侍诏肩头:“后来我调查了好几年,才晓得老妖婆阴得很,说什么为我考量,抹去了那些人,萍萍再无亲友,才真正完全属于我一人,其实她是为了自己的腌臜事,”裴改之的笑容与语气皆阴恻,“她从前与人私混过一段日子,野男人刚好是我和萍萍的邻居。老妖婆瞧见萍萍也瞧见了多年未见的老相好,提心吊胆,天天怕夫君知晓,然后拿我当刀使。”
不管过去多少年,裴改之一想到被皇后算计,就咬牙切齿,今夜听闻她被打入冷宫,成了废人,那他的仇,他的债,再去哪讨?
裴改之顿觉自己是天下冤屈第一人,比那些报国无门的书生还愤懑,他在荒山野岭练剑,踢踹花灯,却仍无法泄,终于,遇到活人。
老侍诏已经吓得酒全醒了,明白后生吐露这么多,就没想过留活口。他想跑,却被裴改之摁住肩膀,不能动弹。裴改之噙笑用力,五指径直插进老侍诏肉里,老侍诏痛得哇哇直叫,不住讨饶,裴改之却像听不见,掏出一把飞刀慢慢剥,就像方才剥花灯那样。
是夜,京郊焚烧废弃花灯的诸多火堆里,有一堆燃得特别旺,熊熊火光冲天。
*
太子正月底康复,萍萍这才搬回自己厢房。
一进小院,就见院中石桌上铺呈纸墨,夕照和另两宫人各趴一边在商量什么。萍萍先喊她仨,她们才发现萍萍回来了,拥上来关切。接着,夕照从桌上拿来一张单子:“快、快填了!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你再晚回一日都错过报名!”
“报什么名?”萍萍旋即反问。
“司教司又要掖庭授业了!”夕照毫不掩饰脸上的兴奋,她便告诉萍萍,掖庭的授业和前朝男子上经筵日期一致,春季从二月至端午,秋季从八月至冬至,避开严寒酷暑。
但经筵是隔日一次,逢单双排早晚课,掖庭却是十日才一次课,一次一个时辰,错开当值。
“银照,你看看想报哪日的?”不同日子教授不同六艺。
“你报的哪日?”萍萍反问,果断道,“我和你一起上。”
“那你跟我报丁日好了,是我家娘子授业。”夕照笑眯眯在萍萍那张单子上圈出丁字。
二月初三,龙抬头后一日,刚好是丁未。
天朗气清,萍萍和夕照结伴去司教司,一路都有冬日的阳光照背,十分温暖。萍萍心想这读书比上工轻松,严寒不读,酷暑也不读。她和夕照一说,夕照道:“那当然,我家娘子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
高!”
说起金娘子她又来了精神,一到授业的大堂 就拉萍萍去见金娘子,相互引荐兼登记名录。金娘子眉眼深邃,竟是位娇艳姿媚的大美人,若春和丽景。
“你就是银照吧,苔花儿常提起你。”金娘子一笑,更美了,屋内其他人都失却颜色。
“是、是,小的见过金司籍!”萍萍的视线完全没法从金娘子脸上挪开。
见过礼后,她凑到夕照耳边:“你家娘子好美。”
“那当然,”夕照扬下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比娘子好看的。”
金娘子听见,轻斥:“苔花儿,不要妄言。”
夕照吐舌闭嘴。
金娘子温和道:“快坐下吧。”
大美人说的话萍萍情不自禁听从,就近坐在第一排,夕照拽了下萍萍袖子,悄悄告诉她,这座位是按女官品级排的,她们得坐到最后去。
萍萍赶紧跟夕照一起,躬身弯腰,贴墙绕到最后坐下。
姚书云最后一个到,一屋子等着上课的女官女史齐刷刷朝她投去目光。
姚书云也不怯,走中央那条道上前登记,萍萍瞧着姚书云的背影,拉了下夕照袖角:“姚娘子是不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坐了?”
“她肯定是第一排。”夕照轻声回应。
金娘子登记姚书云名册,一愣:“姚大家?”
金娘子将册子拿到身前,苦笑:“姚大家来听我的课,要献丑了。”
姚书云是因为萍萍和夕照都报了名,才跟着来,摆手道:“我不是什么大家,你就正常讲,我也想学。”
金娘子应好,待姚书云坐定就开始授业,讲的是《女诫》,金娘子道:“去年我们讲了卑弱第一和夫妇第二,今年开春,续讲敬慎第三。其实这章和卑弱第一差不多,也须谨记男尊女卑,生男和生女是不一样,‘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生男如狼,犹恐其尫;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男子应当如狼,不能羸弱,女子应当像老鼠,如果像老虎那样就不对了……”
台上,金娘子滔滔不绝,台下有如夕照,认真听记,有如旁人渐渐打盹,还有如姚书云,《女诫》始终没翻开,面上如常,心中却道:那俩吹得多好多好,结果没什么好听的,再不来了 。
萍萍的眉头不自觉蹙了好几下。她发现自己脑子里总能冒出许多书,但好像从来没有读过《女诫》,隐隐不大赞同。
“娘……”她情不自禁呢喃一声。
同桌夕照听见:“怎么突然喊娘?”
萍萍深蹙眉头,心内迷茫:“我也不知道,不自觉就喊了……”
一个时辰课上到最末,金娘子说起这头一节课算试听,就像集市上买果可以先试吃一块,觉得不合适可以换改。
萍萍听到这弯了下唇,这规定挺体恤人的。
“这是故太后定下的规矩。”夕照悄悄告诉萍萍。
课毕,有四、五人留下来想换,萍萍也排在队伍中。轮到她时,金娘子微笑:“我看你后半段心不在焉,就知道你想换。”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莫名喊了声娘后一直忐忑……唉,其实还是怠慢了金娘子。
萍萍没有狡辩,低头赔礼:“对不起。”
金娘子依旧微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课的确没有意思,我若来听课,也不想听这些,”她递给萍萍一本列着其它日期和授业内容的册子,“你可以试试六艺里面的乐或者数。”
萍萍逐页翻过,到七弦琴课那一页,她看是戊日申时二刻授课,申时不用铺床,戊日在丁日后,还没开始,她也不会比别人少一次课。
萍萍开口:“我想学琴。”
金娘子笑看向那一页:“仙韶院朱司乐的课,值得一学。”她帮萍萍更改了报名,“戊日在丁日后面,正好。”
“多谢司籍!”
事毕,夕照还想留下来和金娘子再多说会话。萍萍和姚书云就先告辞,二人往东宫走,路上过了一个水磨的半月门,前面苍松碧梧,竹影萧疏,迎面走来背着药箱的韩太医。
“韩太医!”萍萍招手。
韩太医不紧不慢走近,拧着双眉;似乎不大记得萍萍了,萍萍忙和他说解毒的事,韩太医恍然大悟:“哦,是你,现在好些了吗?”
“感觉全好了,还要多谢太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韩太医淡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萍萍看他背着药箱,恐怕是要去给哪位贵人诊治,忙让路不敢耽误。韩太医才刚走,姚书云就惊呼:“完了!”
“什么完了?”萍萍跟着紧张。
姚书云摸袖袋:“我有块玉佩落司教司了。”
“我陪你去拿。”
“不用。”姚书云推了下萍萍,“我自己去拿,你先回去。”
姚书云说着快步折返,萍萍只好道:“那你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
“晓得了,快回去吧!”姚书云回话,却没回头。
萍萍一个人回去,照来时的路走,要途径好几座八角飞檐凉亭。其中有一座萍萍还没走近,就听见亭内聒噪,叽叽喳喳。亭尖正对太阳,萍萍眺望时光照刺眼,手搭凉棚——亭子里围了一圈人,瞧不清在做什么,但这圈人当中有两位作内侍打扮,三位宫人装束,还有一位穿窄袖绛紫圆领袍,头戴玉冠,虽然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但萍萍猜是某位皇子。
她绕旁边小径,打算多走段路,回避。
紫袍男却和人说笑着转头,瞥见萍萍,笑容立敛。
须臾,重笑,同她招手:“小紫絮,快过来。”
萍萍定住,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不是内侍?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大事不好
柳沛说完就转回身继续忙活, 和内侍宫人们说个不停。半晌,才发现萍萍没来自己身边,他回头再冲她一笑:“快过来啊。”
萍萍缓慢走近, 见众人围的中间有两只风炉, 一张石桌上摆着七、八只墨色建盏, 柳沛正和内侍宫人一道注汤点茶,互相比拼。
察觉身边有人凑近,柳沛侧首, 同萍萍笑道:“来瞧瞧, 宫里斗茶没有赢得过我的。”
旁边的内侍立马附和:“一样的茶,一样的水, 咱们七殿下点出来的自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萍萍心道:原来他就是那天殿内差点见到的七大王。
想到这暗眺柳沛一眼,见他正慢点脚尖,扬起下巴问:“下一个该谁?”
萍萍不作声,静静瞧着一帮人炙茶碾茶,注汤调膏,渐渐摸清状况——柳沛找来各宫和尚宫局最擅长点茶的内侍和宫人, 与之斗茶。
柳沛势如破竹, 一赢到底。
“怎么样?”他问萍萍, 面前已有五碗茶汤, 他让萍萍随便挑,尝一尝。
萍萍端起来尝了一口,放下茶盏, 抬眸看向柳沛:“奴也想和七殿下比一场,行吗?”
柳沛先是失笑,吁出一声, 继而应允:“本王会手下留情的。”
“千万别手下留情。”
两人声音重叠,柳沛连着笑出两声,手空攥拳放在嘴边:“好好,不让你,输太惨你要落泪,可不能怪本王。”
萍萍点头:“好。”
柳沛本来已经低头,闻言抬起来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去碾茶。
萍萍坐他对面,之前卖洗面汤,周围都是卖茶汤的,耳濡目染,偷师一二。她舀一钱匙茶,注汤调匀,那建盏沿下均有折线,注水要到折线为止,再环回击拂,等水面浮现起汤花便算点好。
柳沛差不多跟她同时完成,两盏茶放到一处。柳沛慢悠悠扫看,倏地定住:“你能点出‘淳淳光泽’?”
“什么意思?”萍萍反问。
“就是茶面汤花鲜白。”
“哦——”萍萍一笑,“这个呀,我们都叫冷粥面,点出的汤花像白粥凝结。”
等等,她这不是冷粥面啊!这白沫子上还漂着翠绿茶末呢!
润州浴堂门口,也只有两位婆子能点出冷粥面。
她眼神复杂打量七大王,到他这个位置,竟然没见过真正的冷粥面?
萍萍禁不住瞅向柳沛那一盏,唉……惨不忍睹。她眼瞅着他那盏面上汤花褪到注水线下,现出水痕。
萍萍那盏汤花仍浮。
斗茶以水痕先者为负,柳沛至少输一水,他不等萍萍汤花退,就将两盏茶泼出去:“你这是运气好,再来,三斗两胜!”
萍萍已经心里有数,再来两局,她手法比方才更熟练,柳沛输得更惨。
他呆滞半晌,连连摇头,定定注视萍萍:“你进宫前是不是卖茶汤的?”
萍萍摇首否认。
“那点茶你私下练了几年?”柳沛追着问。
“没多少时间。”
“那你就是天下奇才!”
萍萍心底叹口气,这是皇帝的傻儿子,禁宫里的呆头鹅。
她将柳沛请出凉亭,脚下假山,身边莺啼芳树,私下她才诚恳告知:“殿下,奴不是奇才,是别人都不敢赢你。”
见柳沛似有些懵,萍萍给他解释:“妾之美我者,畏我也。”
她突然想到柳湛,可能不需要开口,一个眼神就彼此领会。
柳沛虽不爱学,但《邹忌讽齐王纳谏》被强塞进脑海过,还是能明白萍萍的意思,他忖了片刻,深蹙眉头:“不对啊,本王在宫外微服斗茶,也是一直赢啊!宫外的人又不晓得本王身份。”
萍萍哑口,疑惑,皱了下眉。
柳沛会错意:“别不信啊,本王没骗你,等下回斗茶带你去,真的,本王除了你没输过!”
山下反季花圃,瑶草琪葩,太子和官家分乘二舆。
柳湛正陪官家穿花。径去绛萼宫。官家的金舆四面挂了绡帐,头顶遮阳华盖,香风暖意,官家阖眼小憩,柳湛却是睁着眼,步舆四面也不遮挡,察觉周遭有人,柳湛以为被监视,余光警觉寻去,然后就瞧见两个无比熟悉的背影,心陡一凉。
步舆转弯,柳湛视线中的女人也从背影变成露半张脸,她正同七大王聊着什么,两人唇皆张张合合,看来谁也不愿让对方话掉地上。
柳湛的心越来越凉,隐燃愤怒,就在这时萍萍抬头冲柳沛一笑,而柳沛则张嘴后仰,也是满面笑意。
柳湛眨了下眼,他被头顶的阳光刺到了。
他阖着唇,绷紧下颌,牙亦在暗中紧咬,到后来索性闭眼,免叫人瞧见眸中抑不住的阴冷愤怒。
是夜,东宫寝殿。
萍萍正铺床,一只胳膊从后伸来揽上她的腰。萍萍和夕照都本能回头看,见是太子,夕照自觉退下。
旁的宫人也垂首往外走,还没退出殿外柳湛就笑问萍萍:“今日怎么这么晚?”
萍萍转身仰望他,笑出一对酒窝:“每天都是这个点,是你回太早啦!”
柳湛直直看着她,漆黑的瞳眸仿若吞噬色彩的黑夜,他喉头滑了下,就把她往床。上推,萍萍推他肩膀,
面露担忧,柳湛依旧往前,一只腿跪上来:“孤身体已经好了。”
他下巴微微向上抬,闭眼吻住她,想了想,又将她一只手抓起来贴在自己颊上。
亲了一会,窸窸窣窣地剥衣声。他取出事先浸软的羊肠,手却滞住,自己一步退,步步再退,体谅她至斯,她却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私会,言笑晏晏,看样子兴许在七弟闯殿之前就互相认识。柳湛心头涌起一丝委屈,很想问清楚原委,却晦涩难以启齿,既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又觉自己身为太子,开这个口有伤颜面。
“这是什么?”萍萍盯着羊肠,不假思索地问,俄顷,她明白了,张嘴:这、这是用来……
她脸顿红,正斟酌怎么描绘,柳湛突然生硬接话:“还不是因为你不想再饮避子汤。”
呛她一句他心里觉得舒服些,但仍不畅快。
萍萍一愣,鼻内立酸。
柳湛已经囫囵戴上,闭眼封唇,沉沦不想其它。萍萍也习惯性闭眼,却又睁开了片刻,看柳湛近在咫尺的脸,凤眼紧闭显得羽睫更长。
她犹豫须臾,还是闭上眼睛。
耳鬓厮磨,一夜旖旎。
柳湛全程阖眼,只在中途萍萍跃起翻上时睁开双眼,抬手将她扒下,自己也一个翻身,重闭起眼。
事毕,殿内十二时辰不断地龙,二人锦被只拉到腰间。萍萍躺在柳湛怀里,同朝内侧卧,他的一只手从她脖颈下穿过,手与她的手似贴非贴,玩着她的手指。
良久,柳湛用不经意地语气问:“之前和我提的司教司,是今日授业吧?”
“是。”
“你去了么?今日都做了什么?”
“去了呀,”萍萍指向上,也拨他的手指,“今日我和夕照一道去的,给我们授业的女学究是夕照未入宫前服侍的娘子,姓金,如今在宫中任司籍。”察觉柳湛的食指主动勾住她的手指,她手便没再动,“给我们讲《女诫》,听了一个多时辰……”说实话她总觉着那书里文字有几分别扭,比方女子应当侍奉夫君,她觉得这句没错,但不是因为男尊女卑,而是因为那女子爱她的夫君。
同理女子缠绵病榻时,她的夫君也会因情意侍奉她。
“金娘子说下回可以换别的学,我就去换了学琴,仙韶院那边从明日开始教,逢戊日的申时三刻开课,我登记的时候还深想,回来设身处地一琢磨,的确太早太晚都会吵着人,午时也有人午休,只有申时较为合理。”
柳湛心道,琴这技艺是熟能生巧,务必勤练,十日才学一回那能学到什么?
他挪了挪身,始终握着她的手,说话时气息拂过萍萍后脑:“想学琴怎么不来找孤?”
“哎呀不一样的,”萍萍捏了下他是手,“我刚开始学肯定弹得很难听,估计比鸦叫还聒噪,等我入门了再来找你,而且我想多认识些朋友嘛。”
良久,柳湛嗯了一声算作应允。她今天从司教司出来以后呢?做了些什么不打算同他说吗?
“好了快睡吧,时候不早了。”萍萍拍了下他的手,拉高锦被,柳湛抿唇,沉眸暗忖,萍萍却转过身来拥住他,小腿架上。
柳湛一笑,闭眼入眠。
翌日,萍萍从仙韶院刚学完回来,袁未罗就上门送来一张桐琴,说是殿下所赠。
萍萍有空就抚这张琴,可一直像在弦上捉虫,到清明这日上课,依旧弹得不能听——结果就被朱司乐狠狠批了一顿。
萍萍没生气也没觉得委屈,朱司乐是爱之深责之切,自己的确没有天赋,所以以后要更勤奋练琴。
朱司乐看萍萍一直赔笑,反倒不好意思,课后留下她又教了一刻钟,专门纠错。
等教完,萍萍瞧见朱司乐一张张套琴套,避免落灰,便没走,帮着套,事后还帮忙打扫。朱司乐锁门时,她就等在一边。
二女并行,朱司乐有心再点拨她些,刚启唇:“太子殿下的琴……”
“司乐!”远处有宫人同朱司乐招手,快步走近。
萍萍不认识,屈膝行礼。朱司乐上下打量这位典言:“你这风风火火要去做什么?”
“唉。”那典言叹口气,“今日祭祀,官家圣意说要从简,从今年起不再做太后冥诞,合在清明一并祭拜。”
她身为典言,要加急草拟宣传事宜。
朱司乐没接话,太后娘娘亡故六年,官家就做了六年冥诞,颇俱孝心,而今停下没什么异议。
朱司乐与典言分别,与萍萍继续前行。她入宫二十余年,掖庭大半相识,沿路人人同她打招呼,渐渐地,包括萍萍在内,变成六人同行。
前方走来一方阵内侍,皆着紫衫白绢,中抬金舆上坐着的男子履袍公服,一身素白。萍萍听见旁边的宫人都跪地拜道:“参见陛下!”
她赶紧也跟着一起跪拜,三呼万岁。
心砰砰跳,这是第1回 ,有生之年竟也有一回,能亲眼见到官家。
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官家身形匀称,骨相优越,虽然眼袋偏重却不觉老。
他身上竟没有一点萍萍以为会有的盛气凌人、不怒自威,弯下的眉和撇下的嘴角都散发着倦怠,萍萍觉得他看着就像一位贵气些的邻家老翁。
“都起来吧。”
萍萍跟随朱司乐默默起身,让到一边。原来官家的声音是这样的,轻松随和,带点慵懒,和声如洪钟不沾边。
官家御驾远去,内侍们竟没有一点脚步声。萍萍瞅着他们无声挪动的脚,才惊觉只要有官家在场,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死寂般沉默,跟没有舌头一样。
萍萍和朱司乐分别后,距离东宫只剩下一小段路,忽有一辆马车从后冲来,柳沛挑着车帘笑道:“小紫絮,快上来。”
萍萍完全反应不过来,先怔宫里怎么还可以跑马车,继而慌忙避让,马车在她脚边停下,骏马扬起前蹄,卷起落叶。萍萍觉得自己要再迟一步反应保管被踏死。
柳沛从车厢里钻出半个身子,招手催促:“快上来,带你去宫外斗茶!”
清明出新茶了。
萍萍怎会与他同乘,婉拒道:“七殿下,奴还要当值。”
“现在又不是清晨夜晚,你司什么寝?”柳沛不满道,“不是说好了宫外斗茶和本王一起去吗?”
萍萍正思忖如何再找理由,忽觉腰上一硬,竟被柳沛强行箍腰掠来车上,男人的力量远大于她,萍萍被硬生生塞进车厢。
柳沛吩咐:“走,出宫!”
车夫亦是他随身内侍,扬鞭疾呼:“驾——”
“七大王您这样于理不合!”萍萍急着跟他讲道理,“而且今日是清明,祭祀的日子,不应玩乐。”
柳沛却端起车中案上一碟花馍问她:“吃不?这个可甜且不油。”
萍萍瞟一眼,愈发无奈,碟中盛的是面捏柳串的飞燕,名唤寒燕,应该在清明前两日吃,正经上坟的清明按规矩不能吃了。
柳沛却觉喜欢多吃几日也无妨。
马跑得飞快,车厢也随之颠簸起伏,萍萍挑开窗帘往外看,单手扶不稳,滑向厢壁,柳沛虚扶了下。
萍萍眼里全是焦急,他们好像已经出宫了,且外面的街景全不认得:“这不是从宣德门出去?”
柳沛舌头舔了下唇,轻笑:“要是宣德门还能打马出去?”
萍萍拧眉盯着他,要不是皇子,真
想将他一脚踹下车。她深吸口气,赔笑道:“七殿下,您放奴下去吧,奴不能和您同乘!更不能没有陛下赦令就离宫!”
柳沛却一霎变脸,眉头轻挑,眸子促起,目光变得森冷:“还没有谁敢前脚答应本王,后脚就食言的。”
萍萍敛笑,她相信此刻如果真惹怒了柳沛,他不会踢她下去,但极有可能在车厢里杀了她。
*
东宫,书房。
柳湛正和蒋望回说事,一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甚至忘记敲门。
柳湛私底下安排了一些内侍宫人密切关注萍萍动向,如遇险或受委屈,及时通报。这内侍便是其中之一,柳湛见到他,倏地捏紧手上茶盏。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
柳湛犹豫了一霎,没有屏退蒋望回:“快说,什么事?”
“银娘子被七殿下强掠上马车,带出宫啦!”
柳湛闻言站起拂袖:“备马!”
他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发现蒋望回也跟着,垂眸顿了下足,继续前赶,默默允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 明知不可得却仍抱一丝希望……
*
这厢, 马车内。
不能下车,萍萍便做起不能下车的打算,连眺数眼柳沛的半袖褙子, 平头罗鞋, 柳沛不明所以, 也低头瞅自己。
“殿下一身微服,可奴怎么办?”
柳沛这才意识到她还穿戴着宫婢的袍服和幞头,不由愕然。
这会他又还原成愣头青、呆头鹅了, 萍萍耷拉下眉眼:“殿下总要给我找身合适的衣裳吧?”
柳沛想了想, 应道:“到了给你找。”
萍萍咬唇,反正柳沛不阻拦看街景, 她就挑开窗帘记路,好像到了郊外,除却一座尼寺,沿途皆是青圃,芳草如茵,春容满野,偶遇几只燕子在晴空中盘旋。
骏马嘶鸣, 几位少年打马驰过, 柳沛倾身凑来窗前, 萍萍赶紧避开。
柳沛扭头催促车夫:“快, 他们已经去了!”
马车倍道兼行,约莫一炷香功夫停下,萍萍猫腰捂口, 柳沛关切:“怎么了?”
萍萍心道还问?都快颠吐了!
她捋了捋胸口:“你快给我去找衣裳吧!”
柳沛跳下马车:“等着本王!”
萍萍隔着门帘,听他在外催促内侍去购置一套,过会内侍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喘着粗气:“殿下,买回来了。”
柳沛便冲里面喊话:“给你放车轼上了。”
须臾,又道:“车厢里还有隔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推门进去换!”
“好!”
得了萍萍答复,柳沛和内侍都快步走远,背对马车。
萍萍一手拉紧车帘,帘和门间都不留缝,另一只手伸出去,摸索一番,将衣物拖进来,发现是一水的天水碧罗裙褙,上面绣了蝶恋花纹样,绦带上缠绕白玉环,竟还买了一顶花冠。
萍萍推门进里间换,第1回 戴花冠,不太会,花了不少时间。柳沛站得远,且在想斗茶,萍萍下马车走到他身后,唤了一声七殿下,他才发现她换好了。
“女人都这么磨蹭么?”柳沛先抱怨再转身,见萍萍丰腴凝白,面如冠上桃花,不禁定定多看了两眼。
萍萍却问他:“殿下,那车里琉璃瓶里盛的是什么水?”
她刚进里间,见竟绑着两个盛满清水的琉璃瓶并一张茶饼,上下左右都有布托着,竟未颠碎。
“天河水。”
便是晨露。
“待会斗茶要用的。”柳沛不假思索告诉她。
“那茶饼呢?”萍萍追问。
柳沛一笑:“昨儿刚献进宫的建安小龙珠。”
那是最好的贡茶。
萍萍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在宫外也能赢了。
柳沛领她进了一座郊外别苑,粉墙细柳,杏花如绣,池塘边停着一艘画舫,里面四、五位大官人,或两两闲聊,或靠在躺椅上任女使揉肩,见柳沛来,当中一人摇扇迎上:“杨兄,就等你啦!”
“开始开始!”柳沛摆手,心心念念只有斗茶,对别的事没兴趣。
要让那小宫婢瞧瞧,他之前仅是运气不好,其实有得是真本事。
众人就围在圆桌旁斗茶,都用的兔毫盏,但其他人用井水、山泉,至于茶饼哪个敢用建安贡茶,顶多沾个边,用个福建路的。
柳沛果然又夺魁首。
斗完众人用膳食,满桌皆是麦糕、乳酪、乳饼这类甜腻奶香,油乎乎的,御膳都是逢迎官家喜好,几乎吃不到,柳沛在这一口气吃了七、八块乳酪,爱死。
他看萍萍不动筷子,以为她和官家一样不喜欢甜乳,便指桌上唯一一盘炭炙猪肉,汴京人称烧臆子:“这个是咸口的。”
闻言,旁边的大官人开口相邀:“今儿烧臆子是我这庄上养的黑山猪烤的,杨兄尝一尝,应该比别处好吃不少。”
烧臆子另配饼皮,讲究人都用饼皮包肉再送入口,唤做荷叶夹。眼下饼皮都在另一张盘里,叠成扇状,柳沛是不会亲自动手的,命令萍萍:“给我也包一个。”
萍萍其实打心底不情愿,深吸了口气,给他包了一个递过去。柳沛咬一口,招手引萍萍上岸,远离了众人才问:“怎么样,今日见着本王的实力了吧?他们不是妾畏我了吧?”
“不是。”
柳沛闻言,得意洋洋。
“但不是邹忌纳谏,却成了田忌赛马,殿下用的水和茶和他们不一样,上等马斗下等马,自然能赢。”
柳沛面浮愠色。
萍萍又道:“殿下要是不服气,试试用同样的茶、同样的水,再比一场?”
柳沛抿唇不说话。
萍萍就明白了,他其实不希望别人忤逆他。
她想着他是阿湛弟弟,才多讲几句逆耳忠言,既如此,便也顺着说:“方才只是奴的猜测,殿下其实茶技不赖,炙茶能显龟纹,碾细香尘起,候汤如如涌泉连珠,只不过这几天稍微差那么一点运气。”她冲他笑了笑,没有酒窝,“人皆有歹运好运,待殿下运再起时,天地同力,奴婢就远不是殿下对手了。 ”
柳沛抿唇咬齿,其实心里清楚萍萍说的对,他出了上等马才赢的,可就是要面子不肯承认,想要这小宫婢也捧着自己,可她真捧了,又觉心里不舒服,还是想她像从前那样,直言不讳,独一无二。
柳沛心内颇闷,斗茶也没了兴致,过不一会就同众人告辞。
终于可以回宫了,萍萍暗暗松口气,可行不多久,后面就有人在后面囔:“前面可是杨兄马车?”
车仍行,柳沛掀帘:“是我。”
来的是方才斗茶的少年,单人匹马,边追车边笑:“杨兄,瞧你这眉毛锁的,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沛不答。
那少年一勒缰,马蹄抬起:“走,踏青去!我知道一处开阔好玩的地方,去那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唯余痛快!”
柳沛就爱玩,又被说动。
萍萍读他神色,轻轻呼唤:“殿下。”
柳沛觉她说话似吹气,又像柳枝挠心,痒痒的:“什么事?”
萍萍小心翼翼,尽量赔笑,以免激怒他:“殿下只和奴说过要来斗茶,没有提过踏青跑马。”
她回忆过了,斗茶其实是当时凉亭里柳沛自己说了一句,她没接话,更没应承他。
柳沛想了想:“你不想去?”
萍萍点头,又怕点了狠了惹恼这位主。
柳沛倒没生气,一口应允:“行呢,但眼下只有一辆车,本王还要去追他们,等会给你再雇一辆车吧。”
“多谢殿下美意,奴能自己回去。”萍萍只想早点离开。
“这离宫里挺远的……”
“请殿下放心,奴能回去。”
柳沛闻言没再坚持,从怀中掏出一张二百两的交子交给萍萍:“走累了就雇车。”
接着下令停车,放萍萍下去。
萍萍下车以后,目送柳沛马车驶远,才调头拐弯,准备先寻个人问问,怎么从郊野回城。
*
高坟巍巍,松柏森森。
一阵风起,吹灭碑前三柱香,吹得纸马纸钱乱飞。
柳湛执缰,勒得马头高高
扬起,在原地转一圈,整个坟场尽收眼底——不见柳沛和萍萍。
柳沛的亲母生前是位宫婢,官家临时起意,幸了一回,生子难产亡故,追封美人。她不会随百年后的官家葬入皇陵,只埋在汴京西南的宗室坟场。
时值清明,柳湛听说柳沛出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地方。
可找不见,柳沛并没有来。
马蹄落下,柳湛伫原地想了会,关心者乱,怎么没有想到,清明是新茶上市第一日,柳沛一定会去东南郊最有名的茶庄斗茶。
他已经知道去哪能找见萍萍,便决意支开蒋望回:“希颜,孤往东你往北,分头去找更快些。”
“殿下言之有理。”蒋望回赞成,打马与柳湛分别,沿路搜寻。
柳湛这厢,边赶往茶庄边眼睛搜寻道路两侧,不肯错漏一位行人。也不知找了多久,瞧见柳沛胳膊搭在窗上,脑袋探出来,和一褐马青衫的少年有说有笑,一路同行。
柳湛没心思听他们聊什么,抖了下缰绳,打马上前。
柳沛这才瞧见来人,面露错愕:“六哥?”
柳湛恨不得抡他一拳。
太子脸色不愉,柳沛还是有些憷的,忙和结伴少年解释:“我阿兄找来了,下回再聚。”
少年却不以为意:“喊上你阿兄一起去嘛。”
“算了算了,我也该回家了。”柳沛命车夫将马车停到偏僻处,车旁一排杨柳犹如芙蓉帐。
柳沛跳下车,笑嘻嘻:“六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柳湛径直跨进车内,车厢内外翻了个遍,不仅找了隔间,连车底都蹲下来瞧。
瞧完又觉自己有点可笑。
四周之前就搜寻过,不见萍萍,柳湛没好气问:“她呢?”
柳沛便将自己斗完茶还要踏青,萍萍不愿跟随,提前回宫的事坦然交待。
柳湛张目:“荒郊野岭,你放她一个人回去?”
她是女子,又不会功夫,他不敢想象。
柳沛挪眼,自己也担心啊,可她坚持:“我跟她说了让她雇车的。”
柳湛反剪双手,右手反扣握上袖里剑:“作甚要动孤的人?”
柳沛不以为然,各宫内侍宫人借调不是常有的事?怎么就突然不能动了?
柳湛垂眼瞥向柳沛的手,听内侍描述,柳沛捋萍萍上车时箍了她的腰,就是这双手,这两条胳膊。
“下回哪只手碰了孤的女人,哪只就剁了。”
柳沛一愣,懵了须臾,才缓缓觉出人和女人的区别。
不至于吧,柳沛心想,如果六哥讨要自己的婢女,自己绝对双手奉上,可他仅仅是带六哥的女人出了趟宫,甚至只为了斗茶,柳湛却大动肝火,斥如此重话。
这六哥,这太子,忒小气了!
这非议柳沛只敢在心底嘀咕,嘴上赶紧解释:“六哥你误会了,我带她出来斗茶,主要是为了赢,没一分男男女女间的心思。”将和萍萍斗茶原委因果一说,又去繁留简,说自己和萍萍是爬墙认识,只此一回,第2回 见就是凉亭斗茶。
“她说她叫紫絮,我一直以为是废后宫里的呢,哪晓得是六哥的人。”柳沛假装那日寝殿没认出萍萍,拍着胸脯叫柳湛安心:“我当她好玩,看她和看我宫里那些内监宫人无甚区别,反正心里没鬼,坦荡荡,都同你讲出来,句句属实!”
柳湛着急出来,来不及更换骑射袍服,臂一抬起,对襟衫的广袖就垂下,他指着柳沛警告:“你最好这样。”
柳湛说完拂袖调头,一个跃起翻落马上。
“驾——”急急到别处去寻。
*
萍萍运气好,走不多久就遇到一茶摊,心中一喜,脚下加快。
摊主人瞧见,也乐呵呵迎上:“娘子要喝茶?”
萍萍笑了下,酒窝旋起:“店家,我想向您打听,想回城怎么走呀?”
摊主正要给她讲怎么走,桌边坐着喝茶的,农夫打扮男子突然转过身来问她:“你想回城?”
“是啊。”
男子和旁边挨坐的包头巾女子对视一眼,女子开口:“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捎你一程,只不过我们要绕路北门,远些,行吗?”
“行的行的,多谢二位!”
萍萍和那女子挤上板车,男子在前赶驴,聊一会才晓得这对小夫妻的妻子有身孕了,月份不大,尚未显怀,但夫君仍紧张得不得了,担心前面修路,板车颠簸,要绕去北门走平坦大道。
小夫妻又问萍萍成亲没有,有没有子女,萍萍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避子汤。
“成亲了。”她低低地答。
通过城门后仨人分别,萍萍问过路后,往宣德门方向走,忽然右手边响起急促马蹄声,越来越近,再近些却急止,马蹄声陡然消失。
她侧头望去,瞧见一匹近在咫尺的枣红马,马眼硕大。蒋望回骑在马上刚想喊她,萍萍就仰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萍萍怔了下。
蒋望回缓缓扬起嘴角,萍萍见状回以一笑。
他明知不可得却仍抱一丝希望,勒缰静待,无声邀请她上马。
半晌,萍萍仍未流露丝毫要上马的意思,反而问他:“蒋兄,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蒋望回心底长叹一声,跃下牵马,与萍萍并立:“刚办完事,要回宫去。”
“正好,我也打算回宫,刚问了宣德门怎么走。”
“我知道怎么回去,我领你走。”蒋望回说着心想,不同乘一起也好,慢慢走回去时间更漫长。
“走吧。”他笑道。
萍萍点头,二人一马往城中行去,日辉在他们身后投向城墙,一排绿柳,一树梨花。
蒋望回微笑:“上回说御道杈藤到了春天桃李杏争,很是好看,没想到城中处处皆是风景,赏心悦目,不输御道。”
萍萍闻言再环扫一圈,确定周遭的景色和城外没什么分别。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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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三醋姻缘
“你方才办事是不是就在城里, 没出去?”
蒋望回扭头看她:“娘子何出此言?”
“其实城外景色和这一样的。”
蒋望回一怔,继而轻笑:“那我下回有机会,要出城看看。”
二人逐步踏上石板道路, 时值清明, 两侧支摊贩卖的皆是纸马、香烛, 甚至有纸扎的亭台楼阁。一支骆驼队从后经过,萍萍和蒋望回牵马让到一侧,蒋望回抬手拦在萍萍身前, 以防她被骆驼伤到。
队伍走后, 现出前方汴河分流的蜿蜒小溪,一座石拱桥搭在溪上。
萍萍记得问路时人说遇到第一座桥就上桥, 正想着,蒋望回抬臂指桥上:“这边走。”
萍萍看一眼他的马:“马能过桥吗?”
蒋望回点头,二人一马过桥,恰有一扁舟穿过桥洞,溪岸边亦是成排翠柳,万条垂绦。经过官署后是间肉铺,萍萍好奇, 上前询价, 比润州贵上不少。
蒋望回在旁等她问完, 继续往前走了, 才温声道:“在东京做工比别处赚得多,物价也贵。”
萍萍嗯声点头,前方不少茶楼酒肆, 无甚兴趣。蒋望回也不说话了,萍萍觉得有些漫长,便问:“你不问我出城做什么吗?”
“娘子出城自有出城的道理。”蒋望回的马颇温顺, 他停下马也停下,他侧半个身子笑道,“那我现在问,你出城做什么?”
萍萍也没走了,站着将柳沛所作所为一讲。蒋望回只须臾沉吟 ,便道:“还是少与七大王接触,他容易伤你……”蒋望回忽然止话,回头眺望。
萍萍心一紧,小声问:“七殿下在附近?”
蒋望回觉得有人在尾随,但细听细看,却又没有,更不能断是七大王。
他摇头:“没有,我谵妄了。”
俩人再往前走,街边的木工坊支摊出来卖些木制的小玩意,陀螺、不倒翁、鲁班锁,还有一列只人半个巴掌大的木制小手,凸着,手背拱起,五指垂下。
萍萍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梳子。”摊主解释。
“这怎么梳头?”
“这主要用来按摩,”摊主抓起一只,隔空演示,接着递到萍萍手上,让她也试。萍萍看摊主方才木梳未触头发,她也不好意思弄脏人未卖的东西,放下梳子道了声谢,继续往前走。
木工坊的摊位上一直有人,不一会裴改之混迹人群,也到摊边——他已经跟踪萍萍有一段路了,抓起萍萍摸过的木梳就要买下。
摊主见他穿襕衫,以为书生:“小官人,读书累了,梳一梳很解乏的。”
裴改之不置可否,付钱即走。他记得刚才萍萍攥着木做的五指,便将那五指拿到鼻下轻嗅,旋即漾起笑意。
萍萍和蒋望回这边又遇见一卖柳编的摊位,长在路边的柳条经摊主一番盘弄,变成箩筐簸箕、背篓花瓶,竟还编了个小包,萍萍忍不住提起放下,蒋望回笑问:“你想要么?”
萍萍摇摇头,站起身,前方到闹市,人渐渐多起来,摩肩接踵,裴改之随后来到柳编摊位,买下小包,举起提把轻碰自己嘴唇。
闹市许多小吃,家家都好香,萍萍看得眼花缭乱,待见一家在卖酥油鲍螺,忍不住了,咽了口口水,决定去买。
蒋望回这么大个活人在旁边,吃独食过意不去,萍萍就买了八个,一人分四,蒋望回见状要结账,萍萍阻拦,原本是要隔空虚推他那只攥着铜板的手,哪晓得一下推过了,手挨到蒋望回的手,他抓了下立马松开,连带着胳膊都缩回去,头埋低萍萍只能瞧见他的青丝和发簪。
蒋望回后退一步。
萍萍见他如此抵触,心里十分内疚,连忙赔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碰到的,我想阻拦你结账,毛毛躁躁,一下子打到你了,对不起。”
蒋望回道:“没事。”
萍萍听他声音发颤,心想这人肯定因为教养,极力忍耐,其实还是介意。她又赔了礼:“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是想着上回吃了经略相公的水饭一直没答谢,请你吃几个酥油鲍螺。”
蒋望回抬起头,恢复成平常见的,鲜少表情的一张脸。
萍萍晓得他答应了,付了铜板,让店家分装两盒,各分一盒。
她立马吃起来,不赖!是酥鲍的正味。
蒋望回步子变慢,落到后面,萍萍回身咬着酥鲍问他:“好吃吗?”
蒋望回想答她,又见她嘴角一抹酥油,想帮着用帕子细细地擦,还好他吞咽吃食,喉头滑动实属寻常。蒋望回吃完一整只,口中无食,方才答道:“好吃。”
正要提醒她唇角脏了,萍萍突然直起身,目光越过蒋望回,直勾勾看向他身后。
蒋望回扭头,见柳湛执缰勒马,脸色铁青。
他今日穿着墨衫,萍萍恍觉他就是压城的黑云,又觉柳湛浑身上下正无形射出许多支箭,能把在场每一个人都钉死。
身为靶心,萍萍不想被射成刺猬,赶紧盖上食盒盖子,快步走到柳湛马下。
柳湛心底冷哼,他等了这么久,她才过来。
他垂下眼皮,瞥了她一眼,冷道:“上来。”
上个马还要他来请吗?
柳湛的马高,萍萍踩着马镫后翻不上去,跨了两回皆失败,柳湛不事先打招呼就拽着她的肩膀猛地一带,萍萍整个人腾空,下意识惊呼,手上抓紧食盒。柳湛却将她丢到身前,还未落马背他就双手挥缰:“驾!”
回宣德门应该往前走,柳湛却调转马头,背道而驰,离蒋望回越来越远。转弯的时候萍萍差点泼出去,又一声惊呼。
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十足十的信任他了,眼下安危交到他手上,就很是担心。
萍萍心砰砰乱跳。
柳湛听见呼声,两臂内收,将她箍紧些,另一方面却因她的惊呼更加气恼:“你和孤说香囊、簪钗,皆是贴身体己,只有夫妻之前可以赠送分享,孤信了你。你不允孤和其她女子虚与委蛇,孤也依了你,可你自己做了什么?”马越策越急,柳湛的语速也愈来愈快。他找不见她,一女子只身郊外,设想许多,心里不知有多慌乱,沿路不敢眨眼,而她呢?她在做什么?
“你和他人同乘一车,斗茶欢笑。与人分食,那酥油鲍螺,和香囊钗环有什么分别?你和他相携漫步,算不算星月相伴?!”
自己都没和萍萍逛过东京城……
柳湛越想越气,禁不住胸脯起伏。
再瞧她这身打扮,谁给她换的?好生的俏,花冠啊,她不是嫌贵从来不戴冠子吗?
柳湛身与萍萍错了些,纵使同坐马背,也能低头望见她的侧脸。
想她说过的话,什么既结夫妻,誓无二志。
又想之前那几回教他要注意分寸,现下她自己却这样……
柳湛勒缰急停,连叹息也咬牙切齿:“你怎么敢呐……”
对他太不公平。
萍萍刚要回话,柳湛忽然调转马头,疾驰数步,对准路边墙角刺出袖里剑,他以为偷偷跟踪的是蒋望回,留了情面,没有直袭要害。灰尘四扬瓦砾声响,裴改之为避剑跃上房顶,而后再跳到另一家房顶,他手上拿着东西,不应战,只开溜。
动作太快萍萍没有瞧清裴改之的脸,柳湛却看得分明,第一眼陌生,只想这人跟了多久?方才闹市不觉,这会人烟稀少,才察觉不对劲。
柳湛在脑海里搜寻,少倾,一呕,这不是润州那人吗?
竟跟到东京来!
这也是她招惹的,柳湛想到这就想磨牙,心口疼,想追击取裴改之性命,又担心萍萍安危,不愿留下她一个人。
算了,暂且放他一马。
柳湛收剑,拥着萍萍,打马续行。
萍萍问他:“方才那人是谁?”
柳湛可不想让她知晓旁的什么人来东京了,只道:“想杀孤的。”
“那要报官啊!”
“不必,”柳湛执着缰,淡淡道,“这种事从小到大都有,报了官,查不清,反而打草惊蛇。”
萍萍心中一酸,太子过得都是什么腥风血雨日子啊……她情不自禁扭头去看柳湛,却见他阴着脸,冷哼一声。
她这才记起他还在生气。
虽然和七大王斗茶是被迫,但到底同乘了马车。和蒋望回当时只想着回宫,忽略了在变相同游,的确是她说一套做一套了。
萍萍诚恳道:“对不起。”
柳湛注视前方打马,置若罔闻。
萍萍拉住他的袖子:“对不起,你出来找我肯定很慌,我却还优哉游哉逛大街。下回我也要说到做到,注意分寸。”
原来她晓得他的委屈,柳湛心里好受了些,眉眼却仍绷着,双唇紧抿。
“好殿下,你也原谅我一回吧!”
萍萍不自觉用上央求语气,柳湛顿觉身体酥酥麻麻:“你再这样说话孤手抖兜不住,我们都要跌下马去!”
萍萍赶紧粘住双唇。
半晌,柳湛别首,免叫她瞧见自己的眼睛“像刚才类似的话,再说句听听?”
萍萍想了想:“官人,饶了我吧!”
少倾,柳湛往后挪了挪身,不再与她贴紧。
他眸底晦暗,心想下回要换个地方让她这样再说一晚上。
他从后抬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摩挲,萍萍正不明所以,柳湛再次往后挪身,而后拇指指腹一抹,擦去她嘴角酥油。
“没点吃相。”他轻斥。
“对了,”萍萍意识到手上还有食盒,打开讨好,“酥鲍,殿下您最喜欢吃的。”
还有三个,可
以都赔给他。
柳湛别脸冷哼,堂堂太子,稀罕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
萍萍又揣摩了下,忙解释:“这是我这份,我自己的!”
柳湛挑眼:“孤要策马,腾不出手。”
萍萍笑:“那我喂您。”
柳湛想的是她用手递来,哪知她当彼时喂糖,衔着酥鲍就喂过来。虽然周遭无人,柳湛还是面上一红,慌慌张张抬起广袖遮住二人,吞下整只酥鲍。
虽然差点噎到,但是真甜呐,入口即化。
吃完了,他发现萍萍在夹。腿,一只手也摸在缰绳上,便问:“想骑马呀?”
“嗯,没骑过。”萍萍又夹,还试图挺身,“我先感受下。”
柳湛唇角上翘:“等你第一天真正骑完马,保管回去上茅厕都蹲不下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粗俗!”萍萍想了想,不能输给柳湛,她扭身掩口,在他耳畔轻道,“就是腿酸嘛,我感受过……”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柳湛红着耳根怒斥。
萍萍却已欢笑着看向前方:“你这马好高大,它叫什么?”
“腾云。”到此时他还哪还有半点怨气,拥着萍萍弓背,下巴搁在她肩头,“那端午我们出宫?先去京郊教你骑腾云,再到汴河观龙舟,傍晚天气凉了再逛东京城。”
他脑海里浮现出和她一直牵手逛到深夜的画面,倘若宫门落锁,就不回去了,在外面找家脚店,再做一日寻常夫妻。
马背微颠,柳湛觉这一段路似梦浮沉,比欢好还令人快乐,是纯粹的欢喜。
宣德门御街下马,柳湛牵着腾云,和萍萍一道步行回宫,离着东宫还有百来步时,撞见袁未罗。
袁未罗本来要往东宫走,急转半个身子,过来牵马:“殿下!”
“干什么去了?”柳湛将缰绳交给他。
袁未罗支支吾吾。
柳湛再看一眼,袁未罗全招了,刚和别宫几个相熟内侍打叶子戏去了,继而讨饶,求殿下宽恕。
柳湛并不打算责罚他,只道:“下回注意点。”
话音刚落,忽然东宫宫门后、四方树丛中,涌出数十刀斧手,将三人团团围住。天色近黑,宫灯未燃,锋刃的寒光格外刺眼。
柳湛一手牵紧萍萍,另一手反按袖里剑,呵道:“哪个给你们的胆子,敢在禁宫中披甲拔刀?”
“太子谋反,吾等奉旨擒拿!”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终于写到了冷宫
“殿下不可能谋反!”萍萍反驳。
“殿下怎么可能谋反啊?”袁未罗叫囔。
萍萍于谋逆事上相信柳湛这个人, 袁未罗觉着储君既未来官家,那位置迟早的事,太子为什么要去谋反?
萍萍比袁未罗还早一霎开口, 但却被他的尖嗓门完全盖过。袁未罗又追问:“无凭无据, 你们凭什么栽赃殿下?”
“呵——”刀斧手们皆是禁军, 威风凛凛,“有人告发太子谋逆,欲弑父自立!方才已从东宫搜出天子裘冕, 十二纹章并十二琉, 证据确凿!
说着拿出物证,就要擒拿柳湛。
“你们这是构陷!”萍萍冲口而出, 不由自主牵紧柳湛。
柳湛却松开她的手,另一只手也放开袖里剑,他未看萍萍,只扭头劝袁未罗:“别申辩了,没用的。父皇既然已经认定谋逆,那就必须有一个人认下裘冕,不然此事没有交待, 不死不休。”柳湛直脖挺背, 微扬下巴, “君臣父子, 孤理应承担。”他顿了顿:“阿罗,帮我照顾好她。”
说罢柳湛主动出列,任由刀斧手擒拿。
太子下诏狱后, 禁军仍封锁东宫,都在传还要搜查同党。天黑掌灯,悬垂的宫灯在夜风里左摇右摆, 晃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东宫的统领并诸位尚宫皆闭门不出。
“怎么办呀银娘子?”因为柳湛托付,袁未罗始终没离开萍萍,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萍萍攥拳,东宫平时太子之下,统领管宫人内侍,政务一般都是蒋望回在跑腿。她捏手指:“蒋兄怎么还没回来?”
“对呀殿帅去哪里了?”
蒋望回到落宫门前才回来,已见过门前禁卫,得知太子下狱,步伐骤快,进书房就开门见山:“殿下怎出这等大事?”
萍萍迎上前:“你怎么才回来?”
蒋望回一怔,自己在溪水边多伫了会。
他阖唇不解释。
袁未罗跺脚:“殿帅救救殿下吧!”连珠炮般讲一遍起因经过,又央道,“殿帅,你人脉广,结交多,能不能多找些大人向陛下进言?废置太子是大事啊!”
蒋望回旋即接口:“此事我已想过,陛下刚下诏,正在气头上,倘若即刻为殿下说话,难免会被疑同党。朝中大人多谨慎,过几日吧,大家都知道储君关乎国本,不可仓促废黜,过几日必定会集体向陛下进谏,劝其三思,我也会多走动,眼下先打点诏狱,尽量让殿下少受苦。”
“有劳殿帅了。”萍萍和袁未罗齐声道谢。
蒋望回抿了下唇,此刻她改口称呼殿帅,合乎情理,无可非议。
他转瞬收起情绪:“应该的,身为署官,理当为殿下全力以赴。”
东宫封禁只进不出,但门前巡逻的禁卫有蒋望回相熟的,偷偷找了帮忙递话,忙活一通,回来已是半夜。
萍萍和袁未罗仍守在书房,烛火跳跃,谁也没有困意。
袁未罗突然一言不发看向蒋望回。
少顷,蒋望回兀地挑眉。
袁未罗点头。
萍萍之前一直在琢磨怎么救柳湛,发现自己就是试图撼树的蚍蜉。她无意识扭头瞟来,袁未罗左转脑袋,蒋望回向右别首,错开目光。
半晌,袁未罗重眺蒋望回。
蒋望回不开口,袁未罗便道:“银娘子,很晚了,你先去歇息吧。”
萍萍直言:“我睡不着。”
袁未罗一笑:“我们答应了殿下要照顾好你,你要憔悴了,殿下出来了我们怎么交待?”
蒋望回亦看向萍萍:“我送你回去吧。”
“是啊,银娘子,别再坚持了!”
袁蒋二人轮流说好歹,萍萍拗不过回了小院。蒋望回一路送她,萍萍原先不让,他慢道:“今晚东宫不太平,我会为殿下守着你。”
萍萍进屋,他就坐在院子里,其实房里不仅萍萍,夕照也睡不着,时不时听得禁卫的说话和脚步声,总有人在来来去去,连那背面的小阁都亮起火光。
书房内,支走了萍萍,袁未罗长出一口气。
他要去做一件独自完成的大事,方才已经知会过蒋望回。
殿下的话提醒了他,官家既已认定谋逆,就必须要有一个人认下大逆不道的裘冕,承担罪责,此事才能了结。
殿下决意认罪,可他有雄才大略,合该将来励精图治,兴邦立事,不该也不能折损在这。
蒋殿帅骁勇善战,将来要保家卫国,做国之栋梁,做不得。
所以他这个冒失又愚笨的废物去认罪最合适不过啦!
袁未罗决定效仿太子方才被押走时,毅然决然的样子,挺胸自背。
他想起自己是个无根之人,这一去了无牵挂,都没有传宗接代的忧虑,步子愈发轻快。
他想蒋殿帅跟随殿下已经十几年,而自己满打满算才四年,惭愧惭愧,还未深厚报答过殿下。
他想,自己经常办错差事,殿下皆只嘴上训斥,没有真罚,不像以前在含芳宫的时候,隔三差五要挨前主子的板子,所以今天这件事不要再办砸啦!
袁未罗是清晨进的福宁宫,萍萍得知消息已经是三日以后了——原来不是太子私藏裘冕,而是东宫的供奉袁未罗,袁公公私下行为,他想唆使太子篡位,尚未实施就被揭发了罪行。官家判了袁公公贴加官。
萍萍问夕照,贴加官是什么?夕照也不晓得。她又去问蒋望回。
蒋望回沉默须臾,道:“就是脸上糊一层纸,把人闷死。”
萍萍伫在原地。
猜到袁未罗这一去肯定是死,但真确定了,还是掩不住伤心。
她捂脸蹲下,蒋望回其实没有讲真话,贴加官要先在桑皮纸上喷一口烧酒,这样贴在脸上才最闷。然后一张一张,贴一层审一回,贴够五层人才窒息而亡。
官家想审讯时迫袁未罗改口,可他从始至终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做下的,太子不知情。
蒋望回给萍萍递去一方绢帕。
“我有。”萍萍本来打算直接用袖子擦的,但为了拒绝蒋望回,她掏自己的帕子。既然他已经瞧见了,她不再捂脸,就当着面哭,一把鼻涕一把泪。
难以接受一个自己身边的,活生生的人就这样
没了。
萍萍泪眼望着前面的白墙琉璃瓦,青石路,想起袁未罗曾无数次走过这里,甚至石桌石凳他也坐过,更好哭了。她记得离这最近一座殿里,他还和她说象牙雕的神仙图。
萍萍嚎啕,把瓦上的飞鸟全吓跑了。
蒋望回站定低头,不说话。
就这样,一下午。
……
袁未罗认了罪,案件却未因此了结,东宫前前后后又死了十几宫人,死前皆遭严刑拷打,但均有气节,宁死不冤枉太子。
朝廷里进谏的折子已经日日飞满天。
大人们劝官家“父子一体,天性自然”,官家回“以大义割断私恩,是为天下。”
众官又劝,前朝就有贼臣造构谗逆,倾覆太子,彼时天子日久醒悟,追悔莫及。前车之鉴,官家当引以为鉴。
官家却斥这是暗讽自己晚年昏聩,但又说当今朝廷广开事路,一切从宽,不予怪罪。
朝臣再三上奏,奸宦一己行为,不该牵连太子,无辜被废。
官家却道治下不严,东宫窝贼,太子理当担责。前前后后拉锯争议,三月有余,最后还是废黜柳湛太子之位,移居从玉宫。
柳湛清明关进去,出来已经过了端午。
他被押解到从云宫门口时,瞧见萍萍背着包袱,正站在门口等他。一阵风起,她的一缕鬓发飘到面前来。
柳湛两侧嘴角禁不住扬弧,就知道,他的萍萍会永远陪着他。
萍萍亦注视柳湛,仅仅三个月,他就瘦得只剩下骨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回做决定没有以前那样热血和奋不顾身,来从云宫的路上,竟有一霎冒出个自己都被吓倒的念头:陪他最后一回,再不陪了。
柳湛走近,两人面对着面,萍萍指了指肩上包袱:“私自做主给殿下挑了几件换洗衣物。”
所谓移居,实为幽禁,很多东西都需要自己备的。
有禁卫在场,柳湛摇头:“你莫要再这样唤我,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萍萍没再接话,等禁卫门走了,关上从云宫大门,她才续道:“殿下就是殿下,中宫嫡出,谁有异议?”
这一句仅仅安慰,比起太子,其实她心里更愿意他是个润州卖面郎。
柳湛突然笑出一声,笑完许久,那一侧嘴角仍勾着。
萍萍以为柳湛想不开,主动牵住他的手:“殿下,你可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失志就灰心丧气。”他应该晓得袁未罗认罪的事吧?
“如果殿下此刻寻短见,阿罗他们就白死了。”
柳湛动动手指,五指极自然穿过萍萍指缝,与之紧扣:“我知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别多想了,先坐下来歇会吧。”萍萍拉柳湛进殿休息,见他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便道,“我去给你烧水洗一洗。”
她说着就松了手去寻水,柳湛原先听她话坐下,闻言站起,慢慢跟来。
萍萍找到殿后水井,只是井上竟然压了一块比井口宽大许多的石头,仿若假山倾倒,她推了一下没推动,正好柳湛走近,就扭头问他:“这井上怎么压了块大石头?殿下能搬开吗?”
“别搬了,”柳湛叹气,“底下全是亡魂,从云宫乃本朝冷宫,历代投井的,被人推下去的,发了疯自己跌落的,都在里面。”
萍萍一想白骨浸泡凉飕飕的井水,顿时不敢喝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柳湛淡道:“这宫里应该有缸接雨水, 煮一煮能用。”
他和她一起搜,在通往偏殿的小路上找见水缸,萍萍就要挑水, 柳湛道:“我来吧。”
萍萍又要生火, 柳湛再阻:“你放下, 我来。”
萍萍蹲着,扭着脑袋盯他。柳湛未言先笑:“三水汤饼不都是我在生火?我自己烧了水沐浴,你去歇息。”
从云宫没有屏风, 但柳湛也不需要围挡, 他和萍萍熟悉对方身上每一处,就在殿内木桶里沐浴。
萍萍悄悄出到殿外, 从云宫里有提前给他们发放的粮食——三袋米,两袋面。
和她来前打听的一模一样。
萍萍早做准备,找司苑司讨了一包易活的果蔬种子偷带进来,这会在后院翻土先种上——发现地里有野荠,意外惊喜,挖够一盘。
看柳湛那边还没好,她又去打扫寝殿, 一摸被褥黏腻得像鱼皮, 便抱了被子出去晒, 床单和被套洗了——好在时值盛夏, 一天就能晒干。
忙完这些时柳湛刚洗好出来,瞧见被单飘扬在阳光里,泥土皆被翻过, 他不由自主旋起唇角,和在润州一样,她总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萍萍转身望向柳湛, 他身着白袍,束着她送的星簪。
她笑着垂下脑袋:“我挑的几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柳湛快步走下台阶牵住她,很合他心意。他从上至下扫过她的袍服幞头:“你自己带了别的衣裳吗?”
萍萍微愣。
柳湛捏捏她的手:“又没人进来,想如何打扮就如何打扮。”
“我以为只能穿宫人衣裳,带的全是袍服……不过我还带了殿下送的月钗!”因为不知道要在从云宫待多久,不贴身携带月钗怕弄丢了。
柳湛另一只垂下的手抬起,抚了下她的幞头:“那明日就不戴这个了。”
萍萍翌日就换戴月钗。
日子一天一天过,夏日多雷雨,虽只一阵,但倾盆滂沱,寝殿的屋顶竟然漏雨,那雨下一会,就恍觉汴河的水连带游鱼要一起灌进殿里。
待雨停,寝殿桌椅床柜,箱具茶几全泡在水里,高过脚踝。好在永远只有他俩,没得旁人,皆只穿亵衣,挽起裤脚,一桶桶舀水出去。最后地面还是滑腻腻的,两人不得不都伏在地上用巾帕对擦,你从东头到西头,我从西头到东头。
也不知擦了多久,一对巾帕拧了又拧,地上才终于半干。
萍萍忙糊涂了,瞅着一块地疑惑:“这刚才不是擦干了吗?怎么还有水呢?”
“这是汗。”柳湛看着她笑,想掏手绢替她擦汗,又想,浑身上下都是汗,擦不干净的,便劝:“这也擦得差不多了,你去烧水沐浴吧。”他顿了顿,“你洗完了我就来洗。”
萍萍沐浴完后柳湛却没有来,她找了一圈,瞥见他在房顶上:“殿下——你在修漏雨吗?”她手放嘴边囔,“小心别摔下来。”
过会又提醒:“天快黑了,要是待会黑了还没修好,就先下来明天再修。”
“好——”柳湛笑着应声,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没有榔头,他用竹篾和石头替代,撬了木箱上的钉子固定房顶。
太阳彻底落山的一霎,柳湛正好修好,跃下时手上不仅抓着石头篾片,还捉了一只凑近看热闹,不慎被捕的麻雀。
他朝萍萍扬了扬麻雀:“今儿开荤了!”
两人住进丛云宫后第1回 吃到荤腥,漆黑夜里火堆明亮,上方支起杈子转着烤,滋滋呲油。
闻着真香——萍萍吞咽一口,直直盯着麻雀。
柳湛手上转着,眼睛眺火光中她的脸,心底一软,柔声道:“跟我进宫委屈你了。”
他指的是进冷宫,萍萍却以为进汴京禁宫。
吃穿上到不觉委屈,像她身上的宫婢袍服,她们说是什么缎面,反正上身就像凉水,她在润州从来没穿过这样舒服的衣裳。
她摇头:“我不觉得。”
柳湛心里愈发柔软,哑涩道:“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七月初七嘛。”萍萍侧首与柳湛对视,双双一笑,原来对方也在记日子,没有忘记时间。
二人同时仰头,一场雨仿佛洗了夜幕,星辰格外明亮。
一条朦胧白雾横贯南北,那是银河吗?
萍萍隐约记得“织女正东乡”,于是往东找,发现一颗稍明亮的星,指着问:“那是织女吗?”
“不是,”柳湛覆住她的手一起认,“织女在银河北面。”
果然正北有一颗星,萍萍眯眼定睛看,发现它是整个夜空里最明亮的。
隔河遥望,脉脉不得语,那牵牛应该在河对岸,萍萍便往南找:“那是牵牛吗?”
柳湛无奈笑:“错了,你再找找。”
萍萍再往南指些:“那是这颗?”
“还错。”
“这颗?这颗?”萍萍把河对岸稍微亮点的都指了,柳湛连连摇头,抓起她手往东走,叹道:“你最开始指的那颗被你误认织女的,就是牵牛星!”
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原来早相识。
萍萍蹙眉:“你认的对不对呀?”
“怎么,你不信我?”
萍萍眨了下眼,柳湛又不是钦天监的,说实话她半信半疑。
可惜星辰不会说话,不然直接问星星就好了!
萍萍盯着星空出神。
柳湛随她目光眺了眼星空,又瞥萍萍,然后视线就再没从她脸上移开。
“萍萍。”他温柔地唤。
萍萍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侧首:“殿下唤我有事?”
“无事,就是想喊你。”
萍萍闻言对着柳湛羞赦一笑,又重新仰望星辰。
良久,柳湛又唤:“萍萍。”
萍萍以为他仍喊着玩,没有回应,只对着星星勾唇眨眼,柳湛再唤一声,她转头看来,柳湛笑睇着追忆:“我突然想起上金山寺那回,路上你配合我,捉弄番僧。你身体僵直,只露眼白,把那群人吓的。”
“我不仅仅只翻白眼好不好?”萍萍也记得清楚,“我那会还用腹语装法王,我觉得那是真正唬住他们的大招。”
柳湛点下巴:“好好好,是大招。”
“本来就是,你会腹语吗?”
柳湛正好点到头垂下,不动,只挑眼:“不会,你教我?”
“讲话下肚中咽,”萍萍比划着教他,“唇齿不动,试试用舌头发声?不对——”她上手拍柳湛腹部,“肚子用力!下丹田气过腹腔,胸口,再到喉舌,头颅,感觉一起在说话。”
她教了刻把钟,柳湛却似乎没学会,最后垂首叹气:“算了,我这辈子恐怕学不会了。”
“还有你学不会的东西呀?”萍萍袅袅接话。柳湛眸中晦暗一闪而过,复还明眸,剪水含情,缓缓望向萍萍脑后。
她疑惑,扭头,好像看见亮光一闪而过,于是追着在转首。
柳湛道:“别动。”
说晚了,萍萍还是晃了脑袋,两只受惊的萤虫从后绕到前来,萍萍眸中一喜,抬手去托它们,柳湛笑道:“它们将你头上月钗当同伴了。”
他说着缓缓凑近,萍萍一扭头就擦上了他的唇。见他闭眼,她也跟着闭上眼睛。
柳湛已经娴熟,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先只唇贴唇,接着抬手托住她后脑勺,将她脑袋再抵近些,吻也稍微加重,舌尖微探,脑袋随时随这个缠绵的吻调整,始终保持着紧密和贴切。
吻完之后,他没有即刻抱她入殿,而是抬起下巴,再去吻她眉心,用唇一顺描摹她的淡眉,到眉梢辗转流连。
萤虫在近处飞舞,星河在远方闪烁。
是夜,从云宫的床榻远不及东宫寝殿宽大,窄小一方,还经年失修,吱吱呀呀地摇。柳湛青丝散垂,时不时在他眼前毫无章法地晃,底下的被单早成一池揉皱的春水,人似一汪水里共生的两根蔓藤,缠缠绕绕,小腿挂着,腰肢摇晃。一个零零散散不成句子,另一个犹似玉兔捣月声。
最后那会萍萍睁眼看了柳湛,白面滚汗,颊泛浅红如三月桃花瓣,锁骨和胛骨皆凸着,上有红痕。
她对这一画面格外记得深,半夜又想到,醒了,她这半边被褥捂得热乎,顺手摸那边,却被凉如水,空的,柳湛不在床。上。
等下回柳湛沐浴的时候,萍萍就借着翻地的由头,去看了那口被封的井。
她推不动,就只能记下来石头第三道褶挨着井口,就跟以前记铺床枕头对帐钩一样。
萍萍观察了一个秋天,那石头的位置都没动过。
于是日子还照常过,从云宫夏天凉快,到冬天就惨了,阴嗖嗖,没地龙没炭,殿里的窗户竟还透风。萍萍用米浆做浆糊封住窗缝,柳湛再挪柜子堵住,才稍微好些。
萍萍右手拇指先开始是起水泡,痒得她忍不住挠了一回,就破溃一直不好,成了紫红一大块裂口。柳湛一牵手就发现了,抓起来看。萍萍皱着眉道:“应该是冻疮,好几年没长了。”
上回生冻疮还是从西宁回来那一年。
“以后都我洗衣裳吧,我手好的。”
萍萍闻言瞥了眼柳湛垂下的手,五指修长隐现青筋。
有回柳湛浆洗时萍萍瞧见,急忙上前:“你手也冻红了!”
柳湛却笑道:“水冷都这样,待会就好。”他抬起双手给她展示,“没有冻疮。”
他没有裂口,不怕水,所以还是他来洗。
直到除夕这日。
萍萍一大早就开库房搬柴火,柳湛一开始以为她要做年宴,又想不可能,眼下这天气只有米面,菜都难长。
柳湛笑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洗头。”她很坚定,必须得今年洗,不能拖到明年。
柳湛就笑:“昨日没洗吗?”
昨天两人有轮流沐浴。
“太冷了,洗完身子就出来了。”
柳湛回忆下,好像昨日她头发是干的,便道:“我和你一起吧,火生旺点。”
待水调好,盆就摆在花几上,外面天太冷了,只能殿内洗了弄湿再擦。
萍萍弓背低头将长发浸入水中,余光瞥见柳湛还没走,就到:“得亏今年没下雪,不然真是扛不住。我以前在润州也没什么炭,西宁更惨,这在宫里过了个暖冬,就不抗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柳湛注视萍萍,伸出双手插。入她发间。
萍萍手一滞。
柳湛道:“我帮你洗吧,你手上有疮,别沾水了。”
柳湛说着揉了下她的发丝,接着往下浇一瓢水,再抹皂荚,细细揉搓,他心里怪怪的,却又有种异样的柔软和满足。
这满足令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轻手轻脚,甚至还十分怪异地问出一句话:“还有哪里痒?我帮你挠挠。”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我是谁
萍萍也不客气, 直接给他隔空指了几个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柳湛顺她所指挠痒,萍萍道:“不是耳根后面, 往上一点, 对, 对是那里痒。”
柳湛既好气又想笑,气的笑的都是自己,对萍萍的吩咐听之从之。
萍萍低着脑袋问:“能不能挠重些?”
因轻浅水声不断, 她的声音略显含糊, 但柳湛还是听清了,瞬间愣住——自己轻手轻脚生怕伤着她, 她却嫌挠得不够重?
他自嘲般摇头悄笑,但仍依从吩咐,加重抓挠力道。好在萍萍是个懂感恩的,一会囔“殿下挠得真舒服”,一会又说“好殿下千恩万谢”,柳湛很是受用,心想这辈子可能就这一回服侍人, 不知登上大宝那日是不是和此刻同样满足?
洗完他怕她着凉, 强押到到火堆旁烘干湿发, 萍萍这才注意到柳湛的手——瞧起来还是白皙的, 没有裂口冻疮,和正常的肌肤没两样,但火离
得近了, 就照出不同,好像并没有那么光滑。
她再一回忆,最近他也没主动牵手了。
她趁柳湛不备去摸他的手背, 柳湛立躲。
“给我瞧瞧!”她一囔,柳湛手一滞,萍萍再往他手背一摸,比最粗的麂皮还毛糙,根本觉不出人的皮肤。
柳湛淡道:“男人,无所谓这些。”说着就把手移走,摸了下她披着的头发,一顺到发梢,都干了。
他指妆台:“坐那去,我帮你束发。”
萍萍分唇看两眼柳湛,真按他要求坐到妆台前。
柳湛没梳过女子发髻,就按自己日常的,绾个髻用月钗束住,
钗插入发那一刻,他直勾勾盯着如月的夜明珠,忽然坚定这支钗到此刻才完整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与她为知音,为知心,为知己。
到晚上,守岁的年夜饭,也不过两碗寻寻常常的面。清汤寡水,没有浇头,油花都没一滴。
面对面坐,萍萍望面感叹:“我该种点葱的。”
“你不是不吃葱么?”柳湛微笑。
他煮的面,萍萍尝一筷子:“嗯——殿下的手艺越来越高了!”
柳湛旋唇角,刚进从云宫时第一日,煮面完全生疏,这几个月过去,又熟回来。
萍萍道:“就凭这,殿下再回润州开汤饼店,生意肯定更好。”
说完她心念一动,不自觉敛去笑意。
萍萍低头吃面,心中犹豫,两筷子面后,还是决定讲出来,望着柳湛,眼神与语气俱诚恳:“其实比起宫里,我更喜欢在润州开汤饼店。”
官人从前那个愿望是对的,下半辈子在润州汤饼铺,做灶下面,热腾腾的烟火气,每天只用操心采购多少食材,不用想太多。
要是旁人讲这种话,柳湛必定笑笑不接,但他自觉与萍萍亲密无间,犹豫片刻,还是多教诲一句:“倘若真去开店了,便是放弃刀俎,甘为鱼肉。”
柳湛目光熠熠,坚信只有执刀在手,才能性命无忧。
萍萍怔然。
柳湛手伸长些,越过桌面,抚了下她的手背。
萍萍低下头,接着吃面。柳湛也重拾箸。她心里却犹疑,从前的官人怎么可能讲出这样的话?
他是从前的官人吗?
砰——砰——
二人循声望向窗外,烟火照亮天空。
萍萍静静看了会,道:“和去年一样的。”
图样、绽放次序、时间长短,都一样。
柳湛颔首:“这叫九州升平烟火,年年岁岁同。”
“去年,呵,去年,”萍萍回忆起来,几分不好意思瞥向柳湛,“去年这时候我和夕照在屋子里看烟火,没多久就听闻殿下中毒了,匆匆赶去,今年……”
今年又是在冷宫里,好像每一个年都挺坎坷的。
萍萍止声,没说后半句。
柳湛明白她自进宫还未过过好年,便许诺:“等明年安稳了,我们过个好年。”
萍萍旋即眺柳湛一眼,又飞速耷拉眼皮。
吃完面萍萍要收碗,柳湛又拍拍她手背,示意放着他来。柳湛收了去外头刷碗,萍萍走出来,天空依旧时暗时明,烟花璀璨。
她不由感叹:“这个九州升平烟火要放好久。”
柳湛埋头刷碗:“一刻一回,每回九发。”
“这烟火的竹筒是不是特别大?”萍萍问他,不然怎么会开那么大的花,几乎占满整个夜空。
“用的大理歪脚龙竹,是要粗些。”
“那怎么放呢?”
“就跟别的爆竹烟火一样放,”柳湛洗完了,掏出帕子擦干净手,“小时候年年都是我点。”
萍萍侧首转身,直直盯着他:“殿下亲自放烟火?”
柳湛颔首:“那时贪玩。”
“那陛——”萍萍欲言又止,那陛下允许吗?
柳湛勘破她的心思:“陛下和太后娘娘年年都陪着我放。”
他看她的眼睛比身后烟火还明亮,心想有些话可以告诉她了,就牵起萍萍的手:“走,进去,给你说个故事。”
外面烟火再绚烂,也无暖意,还是坐在火堆前烤着才最舒服。
萍萍倒了盏茶,奉到柳湛面前:“你要先清清嗓子吗?”
还特地进殿来讲,感觉是十分郑重的事情。
柳湛会错了意,莞尔:“这事不值得大嗓门囔囔。”
萍萍闻言把瓷盏放回桌上。
柳湛牵起她的手:“从前有位九大王和一位世家小娘子,都爱偷溜出来逛汴京城,偶然遇见,发现吃的玩的喜好都一样,从此就变成一起逛汴京城。”
九大王?萍萍暗忖,当今的九大王才六岁,这不是这一任官家的故事。
“都只十六、七岁,日子久了,自然处出不一样的情分……”
“然后就私定了终身?”萍萍插话。
柳湛瞥她一眼,脸上闪现一丝蔑笑,这是萍萍做得出来的事,但那两人怎么可能?
“但他俩皆有鸿鹄志向,私心觉着要真匹配起来,对方差点意思,助力不大。于是,九大王娶了少保的嫡女做正妃,又纳了赵钱孙李诸家女儿。小娘子则进宫侍奉官家,她长得漂亮又会讨好,不出一年就封婕妤,后来晋修仪、贤妃、贵妃,还差一步便能登顶,可就在这时,官家病来如山倒,一瞬间也就一两年的事了。”
柳湛还真有些渴了,伸手拿起萍萍倒的那盏水,缓呷两口,如今这天,水一会就刺骨冰凉:“那小娘子未怀过龙嗣,之前想的抱一个到身边养,此时却觉别人的养不熟,还是要生一个,赶在官家驾鹤前立为太子。”
萍萍听到这已生许多疑惑,但记得柳湛的蔑笑,以为他讨厌自己插话,便紧闭双唇,不打断他。
柳湛续道:“掖庭多少腌臜吶,早在小娘子进宫前官家就不能生了。孤掌难鸣,那时有个刘淑妃,和小娘子想法一致,先她一步借腹生子,事情败露诛连九族,如此情形下,她依然决意借腹。”
“她想到了她的旧情郎,九大王,说还爱他,旧情难忘,愿倾己力助他谋得太子之位。”
萍萍忍不了了:“那九大王呢?”
柳湛促眸,翘着唇角:“他也说还爱她,情深似海,愿扶她做皇后,却在每回私会前自服避子汤,绝不给她怀孕机会。”
但还是要利用她谋皇位?萍萍暗暗接上柳湛未道之言,看来这男男女女,都心怀鬼胎。
又想,男人也能喝避子汤,那为何柳湛之前不喝?
“一年半后,九大王一做官家,即刻就想斩这小娘子,却发现她有孕了,腹中胎儿已足四月,为瞒着他,之前一直裹腹。”
“官家怒不可遏,小娘子,此时应该称呼太后,告诉了官家一件事,在她有孕之后,他服的避子汤都被换成绝子汤,除却她腹中胎儿,官家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了。她还问他,不好奇之前当皇子的时候,后院孩子总是养不大么?”
“也是太后害的?”萍萍又听害怕了。
柳湛微笑:“官家自己的后宫都够他喝一壶了。那位少保嫡女,他的正妃,后来的元后,心中所爱一直都是八大王,嫁给官家是拗不过父命,她恨官家杀了八大王,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除去他的儿女。事已至此,官家再义愤填膺也无可奈何,只能迅速处死元后,对外声称病逝。他从太后族中挑了位刚及笄的小姑娘立为继后,对外宣称皇子是小姑娘所生。模样些许相仿,无人生疑。”
“之后数年,官家与太后明面上子孝母慈,暗地里藕断丝连。许是因为这,太后眼皮子松了些,官家趁其不备,调养身子,又弄出来个儿子。官家立刻就想弄死他和太后的小皇子,给那不到七岁的小孩下了许多毒药。太后遍召名医救儿,却仍濒死,走投无路下只能求神拜佛,跪在菩萨面前发愿,只要能够得救,愿将其子舍于菩萨做奴婢。七日七夜,小儿转好,自此改名娑罗奴。”
冬夜如此阴寒,萍萍从足至背全浸透冷汗,禁不住微微颤动,柳湛看在眼里,五指再蜷曲些,牢牢攥住萍萍的手,不允她抽手离开。
“这事是真的吗?”她的声音亦打颤,“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宫里可是日日
都传流言,她才来半日,攀柳流言就传遍禁宫。
“因为知道的人除了我和官家,都死绝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他就是她官人
甚至连冷宫里的废后都不知晓全情——太后自保, 常以思亲念乡的理由召一位嫁到荆湖凌家的范氏女入宫见面。这位便是凌传道的亲娘,从前在族中就与废后水火不相容。
太后故弄玄虚,迷惑废后, 让她误会凌范氏进宫是和官家私会。废后直至被逐那日, 仍以为柳湛乃凌范氏所生。
这是些旁枝末节, 柳湛觉得不必要都同萍萍讲,又想到官家后来真坐实和凌范氏的私情,心中一恨。
“所以殿下改名之后就再没放过烟花, 对吗?”萍萍稍微平复些, 追问,“官家后来还有给殿下下过毒吗?”
空旷幽深寝殿, 衬得她声音像玉箫般清脆。柳湛听得心中发酸,无论何事,她关心的永远是他这个人。他突然生出想要紧紧拥抱萍萍的冲动,但最终只是捏了下她的手。
“不,发生那件事后,官家和太后仍年年出席宫宴,陪着我一起点烟火, 是我自己后来长大, 不爱那了。”
“太后难道对官家没有芥蒂吗?”萍萍不明白。
“当然有——”柳湛咧嘴笑出声, 注视着萍萍, “我那时和你一样,以为父皇疼我,母后爱我, 太后嬷嬷也宠我。”
现在想来,这些称呼都多么可笑。
“他们都演得很好,父爱母敬, 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
他们给他织了一个梦,裹住他,然后其他人在梦外厮杀。
“但其实私底下官家仍想毒杀我和太后,兴许又下过毒吧,然后被太后挡了回去?太后亦恨官家绝情,自此之后一心除去官家,扶我登基。太后同时教导我与阿七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最后一句假得柳湛自己都想笑,太后真正的做法是即刻给柳沛膳食中掺绝嗣药,汲取教训,药效比之前下给官家的更凶猛狠绝。柳沛虽能如常长大、成亲,但纵使千般调养,仍不可能有子女。
柳沛至今不知,但官家……估摸已经晓得了这事,不然不会在太后去后,连生老八老九。
太后同时溺爱柳沛,容他不学无术,纵其飞扬跋扈。柳沛八岁那年就能把养死他鹦鹉的内侍打得鲜血淋漓,进气少,出气多。
柳湛睹见萍萍皱眉,知她也疑惑不信,旋即流利道:“太后妇人之仁,且到底是修佛之人,阿七那么小,她不忍伤害的。”
柳湛忽忆起柳沛曾言,待萍萍与待宫中内侍无差。倘若柳沛敢像伤害内侍那样伤害萍萍,绝不轻饶。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八年多前。”
萍萍心倏跳到嗓子眼,是她和官人相遇又分开那年?
“彼时我才十六、七,还活在梦里,太后骤然卧床,口不能言,他们都说是中风,我深信不疑,太医局擅治中风的令太医刚好致仕,回了江南老家,我急得甚至想去江南把他找回来。”
萍萍又暗中一慌,心杂乱无章地跳。
柳湛讲忘形:“哪知道我感染风寒突然也病倒,睡了两天,再醒来,来不及了,太后不久就过世了。”
柳湛阖唇沉默,太后弥留前回光返照,与官家密谈,而他自己则无意撞上旁听,方知是废后与官家联手,斗倒了太后。
撕裂了梦。
太后不是中风,他也不是风寒,自此入口吃食万般小心。
良久,掉针可闻。
柳湛渐渐意识到萍萍也在沉默,扭头与之对视。柴火噼啪,偶然炸出一个火星子,将两人各半张脸照亮到看不清眉目,又骤晦暗。
萍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抖:“七年前,殿下到底去没去过江南?”
他当然没有去过,但瞬间明白萍萍在确定什么。
柳湛直视萍萍,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去过。”
从此刻开始他就是她的官人。
不是也是。
倘若她真正的官人寻来,就把那人杀了,千刀万剐,永远不让他找来她面前。
柳湛用自己最坚定坦诚的语气撒谎:“我就是在江南感染风寒。虽然还没全部记起来,但应该就是那时认识的你。”
萍萍不说话了。
良久,柳湛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摇了又摇她的胳膊。抽不开,她只好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倒水喝,一盏不解渴,再喝一盏,却又过了。
暗叹口气,启唇:“这回关进从云宫,陛下也打算置你死地?”
“他现在杀不死我了。”柳湛脸上再次浮现之前那种蔑笑,“我们会出去的。”
萍萍定定看了会柳湛,挪目改盯火堆,恍惚中跳跃的火苗里车辚辚马萧萧,《左传》的人物都在火里刀兵相向,你倒我立。
“殿下,难道陛下对你一点感情也没有吗?”萍萍还是不能接受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
“兴许有吧,”柳湛抿唇,“但他更喜欢新人。”
他提壶倒水,边倒边说:“他喜欢新人,儿子也喜欢新儿子,因为新人不了解他不堪的过去,不了解他靠太后发家的自卑。新人仰慕官家,或与他惺惺相惜,温柔解语,只有在新人那里,官家才真正是九五之尊,耸壑凌霄。”
柳湛一下子倒了两盏,分萍萍一盏:“官家早抱定决心决裂过去,毁尸灭迹,而我就是过去之一。”
萍萍接过水后,柳湛举起自己那盏自酌。
“自私寡义,好色不忠。”萍萍忍不住唾从前眼里泥塑金身的天子。
柳湛轻笑:“别出去说。”
她看他还笑得出来,暗暗嘀咕这宫里六亲缘淡,皆不正常。
又隐隐有些后怕,自己在宫里待久了,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样?
“冷了吗?”柳湛见她收臂缩肩,以为是柴快烧没的缘故,起身添柴。
萍萍道:“民间有俗话,‘穷不怪父母,孝不比兄弟,苦不责妻儿,气不凶儿女’,还是我们民间好。”
柳湛将干柴一根根送入火堆,心想民间哪里好,她爱上了凉水般的绸缎衣裳,也依赖上地龙,明明宫中更好,只是她还没意识到。
他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扬,放下瓷盏后,指在桌上轻叩了叩。
轰隆隆——
窗外兀响,萍萍唰地站起,因为牢牵,柳湛的胳膊也被拽起,二人几乎同时望向窗外,天空明亮,却不再是烟火而是电闪雷鸣。
萍萍想去窗边看个究竟,柳湛却始终拉着她的手,萍萍无奈:“你要么松手要么起来呀!”
柳湛起身,和她一起走到窗边,听咚咚咚乱声,什么东西正一点点打在窗上,不像是雨。窗户柜子堵了半边打不开,萍萍再往门边跑,柳湛松手,她到了门边开一条缝定睛瞧,抬手接,落在掌心的非雹既雪,迅速融化。
“下雪了。”萍萍道。
柳湛赶到她身边,轻叹:“最怕正月雷打雪,耕农苦了。”
茫茫黑夜里大学纷纷扬扬,很快就一片白。
这雪下了七日才停,因为天冷,又冻了十来日才化,从云宫重染绿,再见鸟飞,已经是开春了。
萍萍趁柳湛沐浴,再次来到井边。她依然搬不动,但找到一根足够粗实的断枝,可以撬起一点,萍萍飞速朝里面望了一眼,黑的,只有上面一圈亮,她毫不犹豫将另一只手上攥的石子扔进去,眨眼间听见落地声。
这井很浅,落地的声音极脆,没有水声。
萍萍撑不了多久,赶在力竭前抽出断枝,假山石落下,仍嵌在原来的位置,没有移动。
萍萍果断将断枝掰成四、五节,分开撒在院子各处,到角落时身后响起柳湛的询问:“你在做什么?”
声音隐约有些冷,但萍萍转过身来见到的是一张温柔和煦的脸,就像刚来的春天。萍萍也笑,露两个酒窝:“我在找有没有乌塌菜。”
那是一种雪后采摘的野菜。
“那你找到了吗?”柳湛笑问。
萍萍笑着摇头:“没有,今天要少一盘菜了。”
“没关系。”柳湛过来牵她的手,一起回殿,萍
萍一会问“殿下你洗完了”?一会又赞“殿下你身上好香”,柳湛如沐春风,心里高兴,眼角余光却仍眺了眼井,石头的第三道褶对准井口边沿,没有人动过。
天热起来时,从云宫打开了大门,柳湛进来时只一队禁卫押送,出去时却有引驾导驾,百余内侍宫人奉迎,宝盖金舆,团扇旌麾,黄门念的诏书洋洋洒洒近千字,萍萍跪听,学会了钩元提要,大意就是柳湛之前是受奸人蒙蔽,本性良善,如今问过天地祖宗社稷,复立他当太子。
萍萍已经一点也不意外。
柳湛乘舆,她跟随队尾,柳湛不曾回头望一眼。
萍萍进冷宫那日记下了从东宫到福宁宫,再到从云宫沿路的宫殿,这会随柳湛行走,发现他绕了路。
不应该啊,近的那条路也十分宽敞,能八马并驾。
在靠近福宁宫时,前面伴行的蒋望回渐渐落到萍萍身边,在队伍拐弯时轻声提醒:“殿下要去拜见陛下。”
萍萍止步。
太子的仪仗和她越分越开,蒋望回立在萍萍身旁不动,嚅了几回唇,才道:“娘子且先随我回东宫,殿下稍候回来。”
他奉柳湛命令保护萍萍,待跨入东宫,任务完成,便要分开,萍萍却仰下巴抬眼瞟他。蒋望回会意,眸色微晦:“娘子还有事?”
萍萍点头:“刚才路上不方便说。”
蒋望回就近领她进一间小轩,窗明几净,窗心嵌明瓦,可见外面翠竹芭蕉。
蒋望回负手:“此处无人旁听。”
萍萍道:“蒋兄,昨日是你生辰,错过了,也没备礼物,只能迟补一句生辰快乐。”
今日廿六。
意料之外,蒋望回心头撼动,眼鼻温热,分唇张目,差点情难自禁。
“殿下回时为何要绕过承平宫?”这才是方才人多耳杂,她不方便问的话。
“七殿下正禁足,若从他门前过,容易被好事者曲解成耀武扬威,传到陛下耳中,旁生误会。”
“七殿下被禁足了?”萍萍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蒋望回已渐冷静,开始斟酌字句:“去岁八月,殿下顽劣厌学,惹怒陛下。唉,不是第1回 了。”
萍萍之前是听过柳沛的斑斑劣迹,官家偶有禁足,但都只十来天,这会从半月到眼下,已逾半年,忒长了吧?
萍萍直直看向蒋望回:“陛下缘何复立太子,你知道吗?”
蒋望回垂首,避开对视:“年初雪灾误了播种,全国各地遍地粮灾,陛下又疾患固久,一人难理万机。”
七大王关着,八、九殿下还是蒙学稚童,只能推举柳湛。
蒋望回避过这一原由,只道:“所以复立殿下,分理庶政。”
萍萍想问的差不多了解,心生疲惫,揉了揉眉心。
蒋望回关切:“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她同他道别,“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萍萍还家般回到小院,桌椅草木仍如从前,没有变化。
不知夕照在不在屋里,萍萍微笑叩门:“夕照,夕照!”
过了好一会夕照才开门,悄无声息,萍萍差点以为屋里没人。
“夕照!”她大声笑,近一年不见,夕照蹿得好高,快赶上自己了,“你长高了!”
夕照缓缓抬眼:“银照?你回来了!”她将萍萍让进屋内,旋即追问,“那殿下呢?”
“他复立了。”萍萍跨过门槛,“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夕照原本正要关门,闻言缩手抱住萍萍。力道太猛,萍萍差点仰倒,笑吟吟回抱,夕照却哭起来。
萍萍以为夕照喜极而泣,自己也有几分眼热。
过了会,觉出音中悲戚,不对劲。
萍萍微微分开夕照上身,轻言细语:“怎么了?”
夕照哭泣不止,银照问她好不好?她很不好。
夕照嚎啕:“我家娘子没了——”
“发生了什么事?”
夕照哭得根本没法讲完整词句。
“你好好说。”萍萍掏帕子给夕照拭泪,“别哭了,哭得我都要心碎了。”
夕照见这帕子角绣苔花,正是金娘子送给大家的,哭得更伤心了:“端、端午节宴上,我家娘子被陛下看中,封为充容。”
金娘子艳色非常,萍萍意料之中,却仍心揪惋惜,官家那个老色鬼!
“七月十五,轮到我家娘子服侍陛下,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娘子殿中所有宫人内侍,包括我家娘子,全杖毙了。”
萍萍听懵,突觉身后有人,下意识以为是官家,双肩一抖,扭头就见柳湛倚门抱臂。
对上萍萍警惕中夹杂一丝愤怒的杏眼,柳湛愣了下,才说:“孤来找你。”
萍萍眼神这才缓和,忙解释:“我刚以为是别人。”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不必言谢
柳湛颔首, 明白。
他朝屋内扫一眼,刚好和夕照对上,旋即移目:“孤去外面等你。”
说完转身走向院中, 在石桌边背对萍萍二人坐下, 再不看屋内一眼。
萍萍定了会, 抬手关门。
柳湛搁在桌上的右臂微颤一下,几不可察。
关起门来,萍萍追问:“你再细说, 陛下缘何震怒?”
“那晚的人都死了, 哪里晓得。”夕照边抹眼泪边说,“我托姚娘子帮我打听, 她说、她说……”
“她说怎么了?”
“她说她打听的是,那晚正逢中元节,陛下见到了鬼。那鬼……”夕照说不下去,哭倒在萍萍怀里,萍萍给她倒了水,捋顺气,本已打算日后再问, 夕照却主动告诉她:“姚娘子说那鬼上了我家娘子的身, 说了一大堆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都气呕血了。”夕照吞咽一口, “一夜满殿杖杀。”
她泪眼涟涟望着萍萍:“我家娘子绝对是无辜的,你帮我去问问太子殿下好吗?能不能帮娘子伸冤?”
萍萍情不自禁应声:“好,我一定帮你。”
待安慰完夕照, 她出屋掩上门,还未走到柳湛身边,他就回头一笑:“聊完了?”
萍萍点头, 不苟言笑:“殿下不是要去见陛下?”
“官家在午憩,不忍打扰,待会再去。”柳湛整个身子转向她,搁在桌上的手亦收回来,“年初苦寒大雪,害苗稼,致粮荒。举国上下民多饥寒,孤忙于处理,最近可能没时间陪你,而且孤还要出宫一趟。”
从云宫十二个时辰粘在一起,陡然分离,柳湛也不习惯,又心生内疚,主动来找她交待,“最迟下下月回来,你等着孤。”
大庭广众,不好拉她到膝上,柳湛只能牵她的手,两两相望。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已托付蒋望回守护萍萍,这点不用告诉她。
“殿下!”萍萍明知无望却仍愿为夕照努力一把,抓紧柳湛的手,“你能不能帮忙查一下金娘子的死因和冤情?”
“怎么了?”柳湛面露疑惑。萍萍述说金娘子之事,但不提姚书云那得来的蛛丝马迹。
柳湛听完沉吟:“竟有这事?孤刚出来还不知道。”
萍萍等他再开口。
柳湛允道:“我会打听,有消息知会你。”
萍萍垂首:“多谢殿下。”
柳湛闻言忽生出几分闷气,似石块堵在胸口。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回话,同时确认这不舒服是因为萍萍和他说了谢谢。
柳湛吸了口气,重新变得和颜悦色,本来准备走的人,突然多问:“今日还有半天,你有什么打算么?”见萍萍半晌不答,柳湛笑道,“若没有就好好歇在——”
“我打算去仙韶院寻朱娘子。”萍萍打断,告知。
她想续上学琴。
须臾,柳湛点头:“好,还等着你以后学好了,来找孤讨教呢。”
“我先睡个午觉再去。”
“好。”柳湛再允,与她又执手相望,言语眼神缠绵了会才离开。
萍萍回房躺下,但没一会,估摸着柳湛走了,就出门悄悄去找姚书云。
司膳的院子比她们的大得多,单人独居,门前还有金
鱼池。姚书云似早晓得她出从云宫,面上不见激动讶异,只将萍萍让进门。
萍萍发现壁上贴的四幅金花笺换了新的,用来隔断书房的水晶帘亦有置换。
“瞧什么呢?”姚书云给萍萍斟了盏茶,递给她。
萍萍双手接过:“你这地方好雅致。”
姚书云白她一眼:“我还打算搬去你和夕照那院子呢,刚好你们院里有个要出宫的。”
她坦然接住萍萍错愕目光,怎么了?她说的就是真实想法,既然住得都不怎样,不如选个热闹的。正好萍萍回来了,仨人住一院方便一起用膳。
她打着萍萍的名号给太子上奏,不信他不允。
“说起夕照……”萍萍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姚书云旋即回:“我知道的就那些。”
“书云,我晓得你肯定还有没和夕照讲的。”因为夕照藏不住话,但自己可以,萍萍强调,“我保证不会同第三人讲,绝不告诉夕照!”
她央了半天,姚书云一开始咬定不知,后被缠得无可奈何了,又冒出两字“不是”,最后缄口。
萍萍坐了半晌,突心一沉,如棒喝:“我保证也绝不告诉殿下!”
姚书云顾忌的是柳湛!
少倾,姚书云起身走到萍萍脚边,躬身,袖掩手,手再掩口,对着萍萍耳朵吐气如兰:“金娘子那晚不是第一回服侍陛下,却像换了个人,说出的话不是她的声音,是另一个女人。那个人陛下应该很熟悉,也……”姚书云压低声音,“我猜他也很怕那一个人,因为中元节后至今,陛下一直在服用安神少梦的药物。”
萍萍看着姚书云,姚书云歪脑袋,没了,自己的线人就晓得这么多。
“陛下是不是还有什么慢病?”
“嘘——”姚书云立即将指放到萍萍唇上,示意噤声。她自己声音再压低些,比蚊蝇还细,“陛下有消渴症和风眩,痼疾。”
萍萍纹丝不动,姚书云瞧她那呆滞样,唉,偏要问,问完吓坏了吧?
萍萍心中却似有座铜钟,不住撞响,心与耳畔俱轰鸣,听不见其它——她晓得怎么能让一个人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用腹语。
有人用腹语栽赃金娘子,恐吓陛下。
宫中谁会腹语?
七大王。
犹记那日树下,柳沛腹语炫耀“小紫絮”,说是鸟喊的。
这才是他被禁足的真正原因。
萍萍辞别姚书云,一路上都攥着拳,因为心跳太快,中途停歇好几回,还觉肚痛,稳了好久才再去仙韶院。
萍萍叩门,朱娘子一开就笑:“外面这么热么?”
萍萍才发现自己不仅掌心,浑身都是汗,一摸却是冰凉凉的。
朱娘子请萍萍喝了碗紫苏冰饮,萍萍说起想继续学琴的事。朱娘子听完一笑:“殿下已经复立,你是要抓紧学琴。”
萍萍垂首,朱娘子以为她学琴纯粹为了讨好太子,
其实仙韶院有开夏季小课,但只熟人私底下教授,萍萍进从云宫一年,朱娘子已将她排除在外:“可惜今年上半年的课已经结了,下半年吧。”
萍萍启唇:“我当时选琴的确是因为殿下……”
“那再好好想想吧,”朱娘子打断,“九月才开课,不急。”
萍萍不疑,真准备八月底再来找朱娘子。日子一天天过,忽有一日萍萍走哪都有宫人瞥着嘀咕,她去后厨打饭,平时经常给她多打的厨娘竟抖了又抖,最后到她碗里只剩一片肉。
出后厨竟有人伸腿,试图绊她一跤。
夕照今日当完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萍萍孤身一人,索性问出来。
“呸!还在这装无辜!”有人唾她。
萍萍以手护碗,别吐碗里,还要吃饭:“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啦!朱娘子没让你上琴课,你就把大家的课都停了!”
“我没有啊!”萍萍立马反驳。
“攀上殿下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宫人们想骂她狐假虎威,忌惮太子不敢言,就像明明是太子撤销了司教司,宫人不满,却只敢找萍萍的茬。
萍萍了解之后,急回院内。
姚书云还真搬来做邻居,这会正等萍萍开饭,开口就问:“夕照今日又不跟我们一起吃?”
“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萍萍走得过急,喘了口气,“殿下撤销了司教司,你知道吗?”
“早上是听说了……”姚书云不以为然,她不上课。
夕照因为金娘子的缘故,也停课了。
“再不会开了吗?”萍萍追问。
“都撤销了怎么可能再开啊。”姚书云边回边想,民以食为天,还是司膳稳当。她忍不住多吃几口。
萍萍放下碗跑出屋,姚书云唤道:“唉你去哪呀?饭还没吃呢!”
萍萍没回应,转眼跑不见。
她一鼓作气赶到书房,蒋望回正负手立于门外。
“殿下、”萍萍弯腰,手撑着膝盖,“殿下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刚回,还——”蒋望回话音未落,萍萍已推门入内。
柳湛坐在“教以义方”的匾额下,手搭圈椅,正听俩萍萍不认识的官员汇报。她一冲进来,官员即刻止声,都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萍萍顿时手脚局促,脸胀通红。
柳湛神色平淡,言语也淡漠,吩咐追进来的蒋望回:“带她出去。”
就再没瞥萍萍。
不用蒋望回带,萍萍飞也似退出书房,蒋望回抬臂,示意她再走远些,确定不会干扰书房内的议事,才问:“娘子要找殿下说什么?”
萍萍面露羞愧:“对不起,我听说殿下取缔了司教司,一时冲动就跑进去了。”
蒋望回心道这句道歉应该对太子说,但也没提醒萍萍,只告诉她:“撤销一事其实是陛下的意思,殿下只是奉圣意行事。”
“殿下是今日回京的吗?”萍萍追问。
“是,”蒋望回明白她想弄清楚什么了,替柳湛解释,“赦令早两日先发回京,殿下一回宫就在书房议事,甚至还来不及面圣。”
萍萍垂首,面露愧色:“是我误会他了。”她抬首,“蒋兄,待会殿下出来,能否帮我传一句话?”
“任娘子差遣。”
“你不要透露我问过司教司的事,就说听见他回来了,我一时思念情难自禁,才冲进去。没想到殿下有政务,替我说声抱歉。”
蒋望回涩哑应声:“好。”
萍萍朝他行了个谢礼,而后道别,她还要赶去仙韶院向朱娘子解释、说清。
暂且不提萍萍,只说柳湛这厢,议事完出来,蒋望回竟真照本宣科,转述萍萍托付言语,一个字都不多传。
柳湛听完勾唇角悄笑,登舆赶去福宁殿面圣。
福宁殿外多了许多青瓷水缸,漂浮已经催发的碗莲,红紫白粉交错,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柳湛进殿时柳沛正立在下方,与上首官家遥遥说笑。柳湛心沉了下,面上却不表露。
柳沛侧身,笑道:“六哥,好久不见!”
柳湛微笑颔首:“出来了?”
上方官家愠道:“哼,他还没有关够。”
柳湛旋即下拜,禁足是以厌学的名义,所以他道:“父皇息怒,七弟并非有心厌学,只是年岁尚小,待大些自然会明了学不可以已的道理。”他恳切埋首,“是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没有督导好七弟。”
少倾,官家慢道:“你维护他,不惜自己揽过……好、好,真是兄友弟恭。”
柳湛和柳沛一齐跪拜,异口同声:“儿臣不敢!”
官家瞪向柳沛:“你已经不小啦!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知读书迟!”
“还有你!”他又瞪柳湛,痛心疾首,“二十四了!连个太子妃都没有!不成家,怎成器?”官家促眸,“离京之前让他们送给你的那些画像,有没有挑出几个称心的来?”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太子哥哥,你当真要立太……
“父皇您还给六哥送了选妃画像?”柳沛插话。
官家冷道:“哼, 送是送了,但恐怕你六哥已经丢到不知哪去了!”他看向柳湛,“待会让他们再给你递一套。”
柳湛叩首:“父皇慈心之爱, 所赐画册儿臣珍之重之, 对天起誓从未起过半分弃置念头。只是赈灾事忙, 暂无暇它顾,还望父皇明察!”
官家闻言却瞥向柳沛:“阿七,你先退下, 朕与太子还有事议。”
柳沛眼珠滴溜, 应了声喏,就往外走, 听见背后官家训斥柳湛:“是无暇它顾还是心里有人?别为了一个玩意迷眼,做出昏头昏脑,本末倒置的事情。”
柳沛抬在腰腹的手顿了下,仍往殿外走,装作未闻。
而下首柳湛已拱手否认:“父皇且请放
心,儿臣自知主次秩序,亦早有开枝散叶之心, 只是国以民为安危, 儿臣忧心粮荒, 真、扬、楚、泗, 皆见饥民,儿臣做梦想的都是四河调粮事,实在无心其它。”
这番话一开始是不愿牵涉萍萍, 后面讲顺嘴了,忧民疾苦,夜不能寐, 却是肺腑实话。柳湛脑海中浮现最近两月各地所见,禁不住同官家详禀起灾情,想再多奏免些赋税。言语间殿门开启关闭,柳沛走远,官家摆手道:“好了,够了。”
不想再看逆子演忧国忧民。
柳湛一怔:官家莫不以为自己演的?
他再嫌恶这位父皇,也未料到会如此,要知道在柳湛少时,官家虽私德有亏,但政绩上十分清明,励精图治。
没想到人老了,连这也昏聩。
柳湛恭顺垂首阖唇,却在无人瞧见处蹙眉,心谤腹非,父子间沟壑再深一分。
官家背往龙椅上靠,微垂眼皮,其实他不仅不想听禀灾情,私心亦不愿见柳湛成亲,延绵子嗣。
命数皆道官家去年有坎,若能挺过寿至百年,若不能便折在这一年。官家忧心忡忡,尤其中元节太后突然附身托梦,吓得他之后数月都举头畏触,摇足恐堕,惊恐万分,直至年关。
年一过,立了春,官家心境就不同了,不再畏惧,胆逐月大,甚至生出盛年时的雄心壮志,要再多生几个龙子,再加上八、九大王,二十年后从中选出最称心如意的储君。
官家明知柳湛不愿,还催促他成婚,不过是做做样子,这样久不立太子妃,百官参的就是太子,而非天子。
众口铄金,将来也好因这由头再废柳湛。
嘶——
官家如呷茶般呷了下唇,忍住,挺直背,不喊痛。
他足底的疮口已经越来越大,蔓过脚踝,还有向上烂的趋势。
不仅晚上无法入睡,白日行走亦愈发艰难。
就因为这,不得不用柳湛。
官家想到这,心中一恨。
官家待足痛缓解了些,才启唇吩咐:“娑罗奴,今年的郊祀你代朕去吧。”
柳湛抬起双臂,立直上身,再匍匐下拜:“儿臣遵旨——”
他早收到尚寝局线人报回,官家如今无论就寝还是临幸,已俱不褪袜,想来那脚烂得不能见人,快不能行走了吧?
所以去南郊祭祀这类不能全程乘舆的事,都差遣柳湛跑腿。
但秋九月的演武大阅,明明也要携百官登台,官家却只字不提,准备强撑病腿,亲力亲为。
官家在惧怕什么?
柳湛额头贴地那一霎闭上眼,彻底掩藏眸中的阴鸷和狠厉。
*
柳沛出殿,沿着水缸走,顺手拨了一路碗莲,再出福宁宫,甩干净手上水珠,撮口吹气,音是哨音,用的却《摸鱼儿》的调子,脚步轻快。
前面好像有人?
孤身一个,迎面走来。
柳沛促眸,瞧清是萍萍后,立止啸声。
他躲进翠绿丛中,等萍萍走过少顷,再钻出来,悄悄跟上她。
等到了近处,指尖一拍萍萍右肩,她魂都要吓飞,转过身见是柳沛,怒气更甚,却生生咽下呵斥,屈膝温声:“奴婢参见七殿下。”
她没即刻站直,柳沛便也屈膝,微微弯腰,与她平视:“紫絮——”
二人正处湖边,蜻蜓低飞,绕来萍萍身边,不知怎地,萍萍忽然就觉得身上黏腻脏灰,想回去沐浴。
柳沛抬手驱走蜻蜓,笑道:“紫絮,你关了几个月,本王也关了几个月,看起来咱俩都瘦了。”
萍萍旋即接口:“奴不敢同殿下相提并论。”
柳沛抿唇,鼻息笑出一声。
须臾,他抬手要扶她起身站直,萍萍忙后退一足距离,自己站直。
柳沛并不介意她的生分,笑吟吟问:“被关着的时候你都做些甚么?”
“殿下问这作甚么?”萍萍反问。
“本王这回禁足十分无聊,想多收集些旁人的,下回再被禁足,多些事做。”柳沛说着背手往湖面上扫,“好多蜻蜓乱飞,小紫絮,待会本王回去拿个虫网,咱们一起捕蜻蜓。”
“奴婢还要当值,马上要迟到了!”柳沛的话反倒帮萍萍找到理由,左迈一步,就要绕过他。
柳沛往左后退,挡住她的去路。
萍萍低头。
柳沛猫腰,从下往上笑望她:“说真的,被关着的时候你都做什么解闷?”
“奴婢种菜。”
“种菜?”柳沛直腰后仰,拍手道,“这个有趣!”
“还有别的吗?”他追问。
萍萍摇头,没有了,自己可以走了吗?
柳沛却喋喋不休,萍萍没趣事他就开始讲自己的:“我这回闭关,学了个隐气匿息的法子,悄悄随在人后不会被发觉,”柳沛顿了下,“方才就是这样跟踪你的,想学吗?”
还想学?萍萍听得想打他!
柳沛脸上笑意消散,惋惜道:“毕竟不能再玩腹语了嘛。”
萍萍眉蹙唇抿,虽然即刻重舒展开,却仍被柳沛捕捉道。
他微微勾唇,幽幽道:“七月十五,你还在从云宫里,本王晓得那个人肯定不是你。”
说着现出一副绝对不会责怪她的表情,展眉眯眼,眸中尽是慈悲色。
“学不学隐气匿息法吗?”他声音轻快,像一位淘气少年正催促同伴。
片刻,萍萍抬起头,终于光明正大同柳沛对视:“殿下想让奴跟踪谁?又希望奴听见看见什么?”
柳沛面无表情须臾,兀地放声大笑。
早知她这般直率通透,就不循循善诱,绕一大弯了,又想这样伶俐合拍的人,若非心向柳湛,定要收为己用。
他歪脑袋,温柔看向萍萍双眼:“那你敢不敢亲眼见吗?”
他也不管萍萍答应不答应,就教她隐气匿息之法,让她一边练习巩固,一边将她拉到一株无法合抱的粗壮柳树后。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待在这后面别动,别露出身子。”柳沛叮嘱完,弯腰摘了根树下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往福宁宫方向走远些,靠着二、三十步外另一株柳树打盹。
热风拂动柳枝,蝉在对面梧桐上鸣叫,从福宁宫出来的柳湛途径此处,距离柳沛十来步,距离萍萍也十来步,忽被后面奔跑追来的官家贴身内侍叫住:“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柳湛停步,回身见官家的贴身内侍后面还跟着四位小内侍,各抱七、八幅卷轴。那贴身内侍笑道:“太子殿下,这些都是呈给您选阅的各家贵女。”
萍萍在树后听见,明知柳沛居心不良,却仍心一紧,揪起来。
道上,柳湛淡道:“这些孤那里有,不用再送一套。”
萍萍听得心一抽,疼得想要弓背。
“六哥?”柳沛这会“醒了”,连奔带跑过来,喊了几声“六哥”柳湛皆不应,便改唤“太子哥哥”。
柳湛面色慈善,俨然一位温和却无奈的兄长:“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我刚睡着了。”柳沛答柳湛的话,眼睛却望着抱画的内侍,“这些画里就是你和父皇商量的那些贵女?太子哥哥,你当真要立太子妃啊?”
柳沛皱起眉头,不掩语气里的担忧和责备:“那银娘子怎么办?她定会伤心的。”
柳湛声骤冷:“你几时这般关心她?”
柳沛挑眉:“本王对相识的人都护短。”
柳湛想着柳沛当年打死内侍一事,心底冷哼。
与此同时,余光瞥向一班官家内侍——高高在上那位,比柳沛更喜杖杀。
又思及本朝律法,以妻为妾,以婢为妻妾,皆要徒刑。
寻常人家,要是被正妻或者主君主母发现偏宠婢妾,多半会将那婢发卖出去,或者打杀。
柳湛心里浮起浓浓担心,既又一痛,还夹杂一丝不敢深究的懊悔。
他面对柳沛和诸内侍,漠然冷声:“伤心又如何?她当初用龌龊手段攀上孤,便该算到今日。”
话音落地,虽然以为萍萍不在场,柳湛仍起内疚,心中默默对自己道:从云宫后,自己待萍萍的情谊比从前更为深厚,天地可鉴,相信她也理解明白。
萍萍在柳树后从头到尾听清,明知柳沛有意为之,明知他改口称她银娘子,定已算计许久,理智告诉她不能,也不该中他人奸计,却还是忍不住伤情伤心。
她看着树下的石头,同自己一样不能言语。
明明知道那树上垂下的是轻柔的柳叶,仅止柳叶,拂过心口,却还是成了飞刀。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只能是她,别人不行
萍萍听见柳湛和柳沛走远, 听见内侍们抱着退回画像回福宁宫,她以为就剩下自己,没想到不久后柳沛竟然折返, 绕来树后, 开口就笑:“你可真能忍!”
萍萍面上已经理好情绪, 站直抬首,直视柳沛:“让七殿下
失望了,不管听见什么, 看见什么, 我依然相信太子殿下。”
柳沛脸上笑凝住,复现一抹茫然色。萍萍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冷瞥一眼:“殿下下回不用再煞费苦心让我看这些了。”
等等!
柳沛急转身,心中呐喊,话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他瞅着萍萍背影,既怀疑她是装的,其实心里已经黯然神伤,恨上了柳湛,又羡慕惘然, 几时能有一位女子, 如她笃信太子般信任他?
眼见萍萍的背影越离越远, 柳沛快跑数步追上, 扣住萍萍手腕:“本王没想伤害你,只是想让你知晓他的真面目。”
萍萍瞅自己手腕,欲抽, 柳沛立即讪讪放开。
须臾,他申辩:“本王之前也当他亲兄弟,却被栽赃——”
义愤填膺, 却又陡然哑口,顾忌犹疑,不知该不该对萍萍详讲腹语之祸。
萍萍木然别首:“奴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更不想牵涉您和太子殿下的恩怨。”
萍萍远去,回到院中。
是夜。
暮色幽深,背面的碧纱窗上朦胧映着梅枝斜影,柳湛破窗而入,迎向萍萍。
萍萍垂眼,这是柳湛第2回 深夜来她这里。
说明最近他都不会在寝殿和她缠绵了。
只在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他要娶太子妃了。
萍萍不由自主勾了下嘴角,柳湛却未瞧出冷意,两月未见,她又巧笑倩兮,他禁不住情动,揽上她腰肢时,他的手背已渐泛红。
他坐在凳上,箍紧站着的萍萍,仰头细细密密啄她的脖颈,呼吸粗重,越来越急,到最后打横抱起,床幔散垂。
萍萍静静目睹柳湛的热切,有时候魂都飘去床边围观。
她发现这是自己最无动于衷的一次,替他解药那天好像都没今晚漫长。
数回后,柳湛拍拍萍萍,示意她骑上。
萍萍平躺半晌不起身,柳湛轻道:“你还没有到过。”
他喜欢见她欢愉,今晚轻抚和亲吻皆已用过,却仍不见,知她最喜欢的这招,便允一回。
萍萍婉拒:“我有点累了。”
柳湛原先也是平躺,闻言侧身面向萍萍:“怎么了?”
他一手撑起脑袋俯视她,另一只手指尖去勾她的头发,笑道:“你白天冲进书房,不是思念得情难自禁么?这会是怎么了……”柳湛说着唇往前凑,吻她青丝。
萍萍没有接话,柳湛缓慢后撤,唇与她的青丝分开,微微敛笑:“其实你闯进去,是有别的事要说吧?”
萍萍垂下眼皮,柳湛只能瞧见她两条眼缝和睫毛。
“我本来想问撤销司教司的事,但蒋——”萍萍顿了下,“蒋殿帅在外面给我解释了,我就没再问你。”
“你和他说司教司,他也和你说,”柳湛笑出一声,“但他再传话给孤时,只字不提?”
然后她也要逼问到现在,才提?
柳湛张目看着萍萍。
萍萍解释:“是我不让他跟你说的!”
“你维护他?”柳湛一掌撑在床。上,五指蜷曲。
萍萍瞧着柳湛这个样子,心里竟声两分不耐。她也坐起,深吸口气,从自己听闻司教司撤销,冲动破门,一直说到不想影响拖累柳湛,拜托蒋望回撒谎。
柳湛发现讲到司教司没了时,萍萍胸脯起伏,犹有愤慨,便垂眼道:“就是一张琴,你以后跟着孤学,不一样么?”
何必如此激动?
萍萍朝柳湛倾身,压低下巴蹙眉:“我真的很喜欢司教司!”
她喜欢去那学新知识、新本事,结交新的师友。
萍萍欲言又止,他不懂,失去司教司,她会失去许多继续陪他待在这宫里的勇气。
柳湛亦有几分伤神,瞟向帐幔,那纱垂在暗处都看不清颜色。
他黯然道:“你明知道司教司是太后设立的。”
所以官家要取缔,从云宫里他已经和她解释过,字字句句无巨细,她怎么还纠结苛责?
柳湛不由对萍萍生出一丝不满。他无头无尾地想,做太子妃,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瞬间,柳湛也没了再继续的兴致。
“睡吧。”他躺下拉上被子,“孤今晚就睡在这,赈灾还许多事没料理完,接下来还要忙郊祭到十月,之后……来看你要少了。”
他的话萍萍从来不疑的,这回却想,是真有祭祀还是忙于立太子妃?
“好。”她应了声。
柳湛阖眼,萍萍也闭上眼,渐渐地帐内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萍萍是想睡的,但就是无法入眠,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快天亮了,睁开眼天还是黑的,柳湛在她身边熟睡,他的睫毛比她长上许多。
萍萍重闭起眼,逐渐睡去,再醒来时天大亮,柳湛早不在了。
*
姚书云前脚收到阿兄线报,说太子已经着手挑选画像,其中有幅是她,让她多上点心,后脚就得太子宣召。
她心惊肉跳,立马使出从前的绝招——拖延。
结果才十几步就被传召内侍一再催促,让她走快些,不要拖拖拉拉。
姚书云沿路睹着翠柏,暗思对策,瞥着假山,也在想如何同太子斡旋,再到偏厅门前,低头瞅花砖,狠下决心。
厅门对开,姚书云跨入抬头,瞬间愣住——里面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只有一张案,一把椅子,柳湛伏案批阅,头也不抬。
纵使如此,姚书云还是怕他弹琴品诗,咬牙发问:“殿下为何要找我?”
柳湛:“后门出去。”
两人同时出声,柳湛抬头瞟她一眼,低下头接着批阅。
姚书云鼓起勇气,闭眼说出来:“一切都是我阿兄一厢情愿,其实我对殿下没有心思!”说太快了,她缓一缓:“求殿下千万不要选中我!”
片刻,柳湛批完一本,暂时搁笔,不苟言笑再次看向姚书云:“所以孤才找你。”
他政务繁多,没时间同她浪费,拿起新一本未批的奏章,垂首下令:“后门出去。”
姚书云糊里糊涂找后门,半晌门找不到:“殿下后门在哪?”
柳湛执笔给她一指,谁能想到啊,那落地花窗不是窗,而是一道窄门!姚书云比进宫时丰腴不少,侧着身子才能出去。门外僻静,早候着一位内侍,领她穿抄手游廊进一间正房。
“姚司膳,殿下吩咐,你要在这房里待足半个时辰。”内侍交待完就走了,姚书云望着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又懵了。
良久,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巴掌。
正厅内,柳湛注视着奏章上的文字,心里却不断回想早上安排布置时想明白的事——原来不用萍萍强调,他也没法再和别的小娘子私下独处。
恍惚间他没由来设想,要是有别的女子,也如萍萍那般对他好,爱之重之,他会容下别人吗?
柳湛发现也不行。
柳湛对着奏章上不相干的文字,竟唤出一声“萍萍”。
……
宫里的银杏从绿到黄,再落满地,夏走秋至,全宫上下皆知太子要立太子妃,但挑来选去,好像就姚家那位有点苗头,却也只得了太子一回召见,再无下文。
姚家权门,与诸世家皆有联姻,同气连枝,各家不好多议。
当宫里的银杏树全都掉光时,迈进腊月。初八这日,后厨派发腊八粥。据说今年用的是大相国寺的配方,七宝五味和糯米一起熬煮,沾些佛光。
萍萍领了三碗回来 ,只寻见姚书云,便问:“你晓得夕照哪里去了吗?”
“没瞧见,她一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姚书云力随身长,如今已经能一次从房中搬出两把藤椅,天气冷不能直接坐台阶上喝,就躺椅上,再一人一张狐裘毯,中间支张桌点小炉,“我们先喝吧,反正这有炉子,粥给她先温着。”
萍萍点头,喝粥时眉头仍未舒展:“不知道夕照最近都在做什么?”
一不当值就不见人影。
“咳、咳、咳!”
突然听见一连串咳嗽,剧烈得像要把肺咳出来,萍萍和姚书云皆以为是夕照,循声望去,却是同院另一宫人。
二人放下碗上前关切,萍萍道:“姐姐最近几晚我都听见你咳嗽,看过医工没有?可不能拖久了。”
那宫人边咳边笑:“我今日特意请假去看了,给开了方子,回屋喝了睡一觉就好。”
说着便朝自己屋走,萍萍见她脚下虚浮,伸手搀了一把,惊呼:“姐姐你身子好烫!”
“是害了热病,我还冷得厉害,所以想回去睡觉。”
萍萍和姚书云都说那是要好好休息,姚书云那还有一瓶退热药,也给予宫人。
待忙完一切,二女继续躺椅上,裹着白狐裘喝粥,姚书云都快喝完了,才道:“这粥有点太甜了。”
萍萍点头:“是,喝多了觉着腻。”
姚书云放碗起身:“你等着,我找点咸口的点心,缓解缓解。”
萍萍忙道:“肚子饱了吃不下点心了,你找找有没有山楂?解腻消食!”
姚书云应好进屋,忽然一队仪仗穿入院中,前后宫人拥簇着一架步舆。
萍萍愣住,舆上坐的是夕照?
是她。
只不过突然改穿青衣大袖,还贴了珍珠花钿面靥,舆后还打着两扇彩屏。
萍萍唰地站起来:“夕照你怎么了?”
“大胆奴婢,见到娘娘不下拜,还敢直呼娘娘芳名?”
“娘娘?”姚书云端着一碗山楂出来。
宫人们旋即换了笑脸:“姚司膳,这是陛下刚封的夕娘娘,夕美人。”
萍萍忽觉血液倒流,瞪圆了杏眼,心里有个声音呐喊:夕照还没满十四岁啊!她还没满十四!
官家已经给夕照赐了宫殿,这趟回来是专程收拾体己物——夕照只带走了和金娘子相关的物拾,剩下的她估计姚书云看不上,就一股脑全送给萍萍。
萍萍瞟一眼院中,关上门,两两私下,扣紧夕照手腕:“夕照,陛下那——”
差点脱口而出“陛下那个老色鬼”,忍住,改口:“陛下那若再欺负你,要是不愿意,就尽量想办法周旋,别让他欺负狠了。”
“陛下没有欺负我,”夕照平静告知,“我愿意的。”
萍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夕照脸上泛起笑意:“我仰慕陛下,他在我眼里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我崇拜他耸壑凌霄,愿意做他的解语花。”
这话十分耳熟,萍萍全身定住,僵如石塑。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他绝对不是她的阿湛。……
*
二十四这日汴京人称“交年”, 宫里结彩装雪灯,酒糟抹灶门,还给萍萍她们每人派发一盏床底灯, 晚上要点一通宵, 名曰“照虚耗”。
司寝局一年到头, 也要赶在这日前点清寝具,能修补的就手补了,需要更换的则拟单列表, 报送司计司。
萍萍虽然最近不用铺设, 但也做不到闲人,总有事派给她。今日是和另一宫人运送寝具去浣洗那边, 来来回回抱了一天。
局里皆晓得萍萍和夕照交好,这宫人忍不住拱火:“你说你啊,得殿下青睐那么久,大伙都以为你会迁莺出谷,谁知道如今还没混上位份!倒是那位,赶在你前头步月登云了!”
最近宫人间议论夕照颇多,大半个月还没消停。
萍萍每回听见都替夕照担心, 眉间笼罩愁云。
“听说啊, ”宫人凑近萍萍耳边, “她三番五次邂逅陛下, 说些傻话,句句没见识,最后陛下终于忍不住指点了一句, 她那反应啊,既惊讶又崇拜,夸张得很, 一看就是演的,陛下却被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数回,陛下没遇上时,竟主动问起她。”
“再后来,终于封了。”
宫人还想唾弃夕照心机,终未出口,再加上萍萍一直不附和,渐渐无趣,改聊其它。
远处,禁宫最高的宣德门五凤绕檐,琉璃瓦几与天齐。柳湛代替腿脚不便的官家登楼,行完交年礼,正同身边的参知政事讲话,忽就眺见灰蒙蒙极低的天空下,两个墨点从东宫出来,缓慢东行。虽然都是一模一样的宫婢袍服,他却笃定左边那个是萍萍,心慢跳一拍。
柳湛口上仍答参知政事,手却不自觉抓紧朱栏,想到萍萍还没登过宣德门……
再等等,下回他俩一定一起登上来,让她瞧瞧整个禁宫和半座东京城。
柳湛的余光悄然追随萍萍身影,她正沿一道长墙行进,墙上爬藤光秃萧条,但再等等,待春日会开满蔷薇,似锦如霞,香拂满宫。
墙下,萍萍连咽数口。
宫人睹见,关切:“你怎么了?”
“嗓子有点疼。”
“喝水少了吧?”
萍萍点头,自觉也是这个原因:“早上忙得一口水没喝,待会多喝点。”
她怎么想就怎么做,当值回来猛灌了两、三壶水,嗓子却无任何好转,反而更痛。她记得姚书云那有不少药膳零嘴,像上回的山楂,便去找姚书云讨要,说自己咽痛。
“你也嗓子疼啊。”姚书云脱口而出。
萍萍一愣:“你也疼吗?”
姚书云点头,转身在瓶瓶罐罐里找甘桔冰梅片。
萍萍瞅着姚书云的背影分析:“是不是我们这几天辣子吃多的缘故?”
夕照留下五大罐,她怕放久坏了,天天猛吃。
姚书云找药的手一滞,恐怕没这么简单。
她俩同院的那个宫人,十来天前出宫了。
当天姚书云和萍萍有聊此事,姚书云才发现,不知哪个天真的告诉萍萍,说年纪大了或遇大赦,这两种会放出宫。
萍萍竟不知道医工只治小病,宫人如患重病都会被撵出宫,到城郊的尼寺等死。
姚书云怀疑同院宫人去的就是尼寺。
当时没料到病症可能波及自己,姚书云冷漠处理,没有打听。
姚书云转回身,将一瓷盒塞进萍萍手里:“喏,给你,甘桔冰梅片,清咽利喉的!”
萍萍立马掀开盖子含了一片,姚书云瞅着她眨了眨眼:“你试试吃了有没有效果。”
萍萍顿觉喉咙凉爽,点头:“有效果!”
但回去没一会,咽喉重新疼起来。
萍萍没那么娇气,依旧撑着忙年,到二十七日晚,不过三日,突然变得如刀割喉,连吞口水都困难。
是夜,她打起寒颤,所有被子盖到身上还冷,清晨变成高热,头晕肢痛,爬都爬不起来。
萍萍手脚并用,支撑着坐起,穿衣,再难受也要先告了假再休息,可走到院门口,发现常年敞开的院门被人关闭,墙边突然多出一袋米,一块腊排骨和一条腊鱼。
萍萍疑惑,抬手推门发现推不动,她以为是自己病了没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反复推,院门却顶多晃一下,打不开。
萍萍折返去敲姚书云房门,姚书云竟也没当值,萍萍一见她脸色就懂了:“你也害热病了么?我们院门好像被人反锁了。”
姚书云眯眼:“我们患的恐怕不是热病,而是热疫。”
尼寺那边估摸出事了,所以这边紧急隔绝。
萍萍睁大眼,疾走去拍院门,他们没给她和姚书云留药啊!
“开门啊,开门!”萍萍用鸭嗓喊,“我们要治病啊!”
姚书云望着萍萍,暗叹口气,以前家里某位姨娘院里也闹过疫,那时赶上中秋,层层封锁消息,节后才禀告爹爹。
新年比中秋更喜庆,禁宫比姚家更森严。
姚书云一步步挪到萍萍身后,哑着嗓子:“别喊了,我俩要自生自灭了。”
她跟萍萍说,
先撑到初三送年,再看能不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二人病患照顾病患,互相扶持了一日,到二十八,有人带着一大堆药材翻进院来。
是个男人,但戴着幂篱,看不见面目,踹开房门直奔床边,拉过姚书云的胳膊给她诊脉。
萍萍在不远处的贵妃椅上躺着,头回听见姚书云哽咽:“你来做什么?傻吧,幂篱阻挡不了,会传染的。”
“你才傻,我口鼻捂了帕子。”那男人应该幂篱里真遮了巾帕,说话含糊不清。
“你几时学会翻墙?”姚书云又问,“你是不是带梯子来的?”
“我会纵云梯!”男人没好气道。
“我信你?”姚书云又哭又笑,“你以前还说我要是胖点就不容易生病……”
“你省点力气吧,病成这样不要讲话!”男人说着站起,煎药、下厨。
萍萍跟着沾光,不仅得了医治,还喝到配干茄瓠的白粥,吃到盐蒸橙子。
男子去刷碗不在屋内,萍萍趁机问姚书云:“他是不是韩太医?”
姚书云热症未退,满脸通红。
萍萍挤出一笑:“他是你喜欢的人吧?”
所以姚书云才有那么多药膳,所以她们总在路上偶遇他。
姚书云咬唇。当年萍萍中毒时,她和萍萍其实没那么熟,也并非热心快肠才求阿兄。彼时她才进宫,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联络上情郎。
姚书云的声音低到快不可闻:“对不起。”
当时利用萍萍。
“不要说对不起啊……如果没有你和韩太医,我这回就挺不过去了。”萍萍笑,嘴干得蜕了皮,“感谢你们……还来不及。”
挑破以后,萍萍搬回自己房中。
再和姚书云同住,不合适了。
除夕这日,彤云密布,萍萍昏睡一场,再醒来躺床。上望去,天地皆一片白,把那黑天照成幽蓝。飘絮乱舞,呼呼风啸,仿佛随时吹破窗纸。
“银娘子。”韩太医外头叩门,风雪声盖过,萍萍好一回才听见,连忙应声。
韩太医道:“下雪了夜晚冷,书云让我提些炭给你。”他一外男不方便进来,“放门外了。”
“谢谢太医。”萍萍下地,脚像踩棉花,扶墙去开门时已不见人影。这么大雪早该封门,韩太医却将姚书云门前扫得干干净净,萍萍沾光,门口也辟出一条路,那八块黑炭就垒在路中央。
萍萍身上没劲,分三趟才将墨炭全抱回屋。关上门风雪立止,明明变温暖了,她的眼泪却情不自禁流下来。
自认为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却在这一刻异常羡慕,甚至嫉妒姚书云。
书云有人照料,有人呵护,这个世上不被爱的是不是只有她萍萍一个?
阿湛啊,可不可以也给予她一点爱意?
砰——
背靠门板的萍萍抹一把眼泪,循声转头。
砰——砰——砰——
火树银花,不夜白昼,她晓得这个叫九州升平烟火,她能想象此刻的太子在歌舞升平,喜气洋洋的除夕宴上向下举杯,意气风发,万人呼应。
萍萍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
为什么啊?是她不值得被爱吗?
还是他不爱她,爱的只是她的付出而已。
可爱不是乞讨。
她不由自主忆起观音庙那一日,原来还是她一个人。
西北的风雪下到今日也没停。
萍萍添了一会炭就喘得不行,心悸严重,不得不上。床躺着,她想观音庙那晚靠凝视观音挺过来,今夜又靠谁熬?
迷糊中,萍萍整个上半夜都在喊娘。
到了下半夜,夕照忽然进到她梦里。
捧着她的脸喊银照,甚至唤了声萍萍。
“银照你快醒醒吧!”夕照急得甚至拍了下萍萍脸颊,“我给你的辣子还没吃完呢!你不活了,我的辣子怎么办?”
夕照蹲着,已经满头大汗却仍添炭:“不管是病了还是过新年,屋里都应该烧得暖和点。”
夕照说说笑笑,添着添着,突然栽倒。
梦中的萍萍急得飘起来,就说炭烧过足容易晕,她飘向夕照身边扶人,夕照却突然变得血肉模糊,但两眼依然干净清澈,格外温柔,笑着问她:“银照,是不是我家娘子来接我了?”
萍萍骤然惊醒,大口喘气,胸脯起伏。
兴许真是人越贱越好养活,萍萍到初二就好了,病去抽丝,能行能跑,就是嗓子和气力还要养一段时间。
姚书云到初四才好转,韩太医早在这之前隐去。
雪下到正月初一就停了,今日下起小雨,落地上和渐化的雪水汇聚成溪。
萍萍一大早就拍门,口口声声保证她和姚书云都痊愈了,不会再传染,才听见开锁声。
院门打开,出现的是打着伞的东宫女医工,萍萍和姚书云皆熟,那医工也想做人留一线,避着萍萍的对视道:“这几日太乱了,你们关着反倒是好事……”
说了一大堆虚的,总而言之为她俩好。
“什么乱?”萍萍追问。
医工朝院内瞅一眼,右手掩口:“就你们院出去的那位……陛下圣眷浓厚,除夕家宴允她敬酒,她这狼心狗肺的,竟然敬了一杯毒酒。眼下陛下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讲话艰难,怕是难得回转——”
“那夕照呢?”萍萍颤声打断医工。
“她逆党啊!太子殿下监国以后,亲审三日,审出她是为之前那个金充容报仇。”
萍萍呼吸不畅:“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啊,弑君那还能活?殿下判了腰斩,今日行刑——唉你去哪呀?”
萍萍从女医工身边跑过,女医工随之转身,见她话不回,伞也不打,不由嘀咕:“病才刚好。”
算了,人各有命,管不了那么多。
宫道上的雪已俱扫净,萍萍却仍觉滑,雨中跌了一跤,起身继续跑,逢人便问太子在哪?
打听到他如今监国,不在东宫,正在文德殿与朝臣议事。萍萍不敢再硬闯,在殿外搓手等了半晌,眼见官员们走光,才央内侍通传。
柳湛很快宣见,萍萍进去时里面只柳湛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屏退旁人。
文德殿比东宫寝殿更空旷幽深,上首的他坐得更高更远。萍萍怔怔睇了一霎,柳湛也在俯瞰她——幞头歪斜,发丝散乱,浑身湿漉漉还有泥。
正是紧要时刻,几日没过问她,怎么就变得这样狼狈?
萍萍猝不及防跪下,冲柳湛磕头:“殿下,求求您饶夕照一条命吧!”她的颤声在殿内回响,“求求您了,殿下!”
柳湛看她一个劲地磕头,眼睛刺痛,心也抽得厉害,深吸了几口气令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已经判了。”
萍萍顿住,抬起头来:“不是还没行刑吗?”
可以改的!
她仰望柳湛的两眼剪水,溢满希冀。
柳湛俯身对视,始终阖唇。
半晌,萍萍明白了,手扶膝盖站起往外走,救不了那她要去看行刑。
柳湛的视线越过萍萍眺向紧闭的铜门:“孤不会让他们开门的。”
萍萍止步,愤然转身:“为什么?”
柳湛缄默,人五脏六腑皆在上半身,拦腰一刀不会即刻死去,斩完了依旧神志清醒,许多刑犯会不由自主半身爬行。
他不想她从此梦魇,所以不会让她亲眼见到。
良久沉默,萍萍突然再开口:“是你。”
两个字,像清脆掉到地上
的两根针。
“是你跟她讲了那番话,为了你的皇位,怂恿她去报仇!”
什么官家喜欢新人仰慕,什么解语花,九五之尊,耸壑凌霄,夕照说了从云宫中他说过的话。
他才是刽子手!
柳湛直脖挺背,接住萍萍目光,平静接话:“她是自愿的。”
萍萍冲上首唾了一口:“无耻!”
“废立也你的苦肉计吧?你那么厉害,街角的刺客都能揪出来,却不知道东宫外埋伏了刀斧手?”萍萍一声冷笑。
柳湛突然想捂住她的眼睛,别这样看他。
“你说必须要一个人领下私藏冕服的罪,我和阿罗都站在你身边,你却只和他说,一眼也不看我。”
柳湛垂眼,至少那回他护好了她。
“那口井底下根本没有白骨,是密道吧?”萍萍伸长脖颈,翘起唇角,“殿下根本就没有和我一样始终关在宫里。殿下想用腹语杀人,可以直接和奴婢说啊!”
柳湛倏地挑眼皮再次瞥向萍萍,在腹语之前,看着她的脸唤的那一声萍萍,他是真诚的,没有利用。
“孤没打算用你的腹语,也没有用,是官家自己心虚。”柳湛目光逐一掠过她扬起的眉、挑着的眼和勾起的唇角,忍不住补充:“孤说的都是真的,信孤。”
萍萍心里摇头,他用这张她最喜欢的脸说了太多假话,她不会再信了。
她甚至对柳湛生出浓烈的惧意,如今她的生死完全依仗他,如果哪一日他爱意衰减,权衡之后,会不会像阿罗、夕照那样要她去死?
萍萍禁不住想得再可怕些,伴君如伴虎,他以后会不会像官家那样,将她随意杖杀?
萍萍脑袋和身子同时抖了下,柳湛睹见,声也有两分抖:“你在怕孤?”
“不是。”她立马否认,不敢让他知道,“我只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她重新敢看他了,“那天春信阁中的药是蒋娘子下的吧?她那时正任司酝,最方便在酒水里动手脚。”
“你根本就可以避开,却又一次以身入局!”
跟废后,废太子没什么区别。
“孤那是为了你!”柳湛旋即反驳。他向来秉持行前定则不疚,行动前先想好定好,再做了,就不后悔,此刻却鲜少见的生出悔意。
又懊恼,许多事早知道不和她说了。
萍萍却心里发笑,是为了她吗?
不,他心里有太多东西比她重要了。
她仰着下巴眺望上首男子,这人,绝对不是她的阿湛。
第90章 第九十章 阿占
“去沐浴换身衣裳吧, 湿的贴在身上久了,易感风寒。”柳湛在上首柔声劝慰。他屏退了众人,殿外无人偷听, 但同时亦难唤人, 柳湛步下金阶, 打算亲自去门前唤宫人,经过萍萍身侧时不禁放慢脚步,同她商量:“待会就住孤那吧。”
从今日起, 她可以住在他的寝殿了。
萍萍蹙眉, 但下一刹立刻舒展,生怕柳湛发现:“奴婢还是喜欢住原来的院子。”她偷偷观察柳湛神色, 虽无异样,但是觉得不放心,找补道:“奴婢住习惯了,许多东西用着顺手。”
柳湛想想也行,毕竟东宫寝殿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微笑颔首,待萍萍沐浴更衣完,就放她回去了。
仍下着雨, 萍萍打伞慢行, 进东宫后明明伞遮住上半张脸, 却仍被几位相熟的宫人认出来:“银照,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用午膳了吗?”
“还没。”
“那快去打饭啊!我们都吃完了,今日羊排限量, 再晚一点恐怕没了!”
萍萍迟缓应好,转道去后厨时,果然没有羊排, 只剩煎豆腐和炸玉蕈。萍萍向厨娘打听,得知姚书云没来打过饭,便给书云捎带一份。
厨娘们一听姚司膳要,从柜里取出一个矮罐:“今日的炸玉蕈有些油,要不配点这个辣米菜?”
汴京人把蔊菜叫辣米菜,自带的辛辣能消食解腻。
“来点吧。”萍萍道,厨娘便往姚书云的食盒里加,接着也匀萍萍,萍萍却摆手:“我不用了。”
厨娘又问:“现在没羊排了,但羊舌还有,要不要?”
“给姚司膳也来点吧。”萍萍自己还是没要。
回院中两人皆未痊愈,吹不得外面寒风,萍萍将食盒送给姚书云后,就回了自己房里。煎豆腐寡淡,炸玉蕈,所以她拿出夕照的辣子拌饭菜。
姚书云在隔壁屋里独自吃了会,心里不得劲,将饭菜收回食盒,拧着叩萍萍的门。
“进来。”
姚书云推门就见萍萍坐在桌边吃饭,拌的辣子比米饭和菜都多,红彤彤盖住了碗面。萍萍辣得眼泪鼻涕直流。
萍萍望一眼姚书云,吸吸鼻子:“真是什么饭拌上辣子都可以吃一大碗。”
苔花儿的至理名言。
姚书云鼻子也一酸,她晓得夕照的事,猜想萍萍早上去求太子未果。
姚书云心里也堵得慌,甚至有一霎想将韩太医的太医局同僚介绍给萍萍,那位青年才俊,人又实诚,家风好还没有纳妾通房,好想劝萍萍别再喜欢太子了,又怕太子砍她姚书云的脑袋。
算了算了。
姚书云道:“我们才刚停药,最好别沾辛辣,你少吃点吧。”
十日后,太子第2回 宣召姚书云。
姚书云第一反应:完了,脑中想法被太子知道了,要砍头了。
转念又想,不对,那太子又不是蛆虫,哪能钻人脑子里?连她阿兄都不能。
于是她很淡定地拜见太子,心想了不起再多吃一顿。
姚书云这回见到的柳湛,依旧是垂首执笔,正批公文。
姚书云不由恍惚,产生一种从那日到今日,太子一直就坐在桌后批奏章,没做过其它事的错觉。
又想不对,不是同一张桌子。
柳湛手上画圈,口中下令:“你找个理由,明晚请银娘子逛元宵灯会。”
姚书云一愣,须臾想明白,反问:“殿下为何不亲自相邀?”
柳湛顿笔,横姚书云一眼。
他要是能去还用找她?
柳湛始终记得前年元宵,因他中毒困萍萍在寝殿,他给她讲自己喜爱的元宵灯火,宣德门外上彩灯山,双龙百戏,那时就暗下决定,明年要带她去看。
哪知翌年又拘从云宫。
事不过三,可眼下官家卧床,政务全压到柳湛头上,脱不开身,才出此下策。
久不闻姚书云应声,柳湛提笔补墨,淡淡开口:“韩衔星不逛灯会吗?”
韩衔星是韩太医全名。
姚书云心立马剧烈跳动,脱口而出:“我阿兄知道吗?”
“你想他知道吗?”
柳湛反问,语气寻常,头也不抬,看起来姚书云远不及奏章重要。
姚书云仍心悸,控制不住胸脯起伏,她攥了攥已经开始出汗的手,反复揣摩柳湛的话:想他知道?那应该还没知道吧?
是吧?
她拿不定主意,头回体验了什么叫君心难测。
姚书云愈发下定决定,绝对不能当太子妃嫔!
“臣女……”姚书云小心翼翼试探,“臣女明日可以和太医一起逛灯会吗?”
柳湛搁笔,抬眼,奏章暂搁一旁,含笑允诺:“让她开心了,就可以。”
姚书云松口气,看来阿兄尚不知情。
但她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心仍是揪紧的——太子从哪里晓得韩太医?
是太子手眼通天,还是萍萍向太子透露的?
姚书云禁不住对萍萍重生防备心。
但翌日十五,她还是谨遵太子嘱咐,热情洋溢邀请萍萍去逛灯会。
“不了吧……”萍萍拒绝,“咱俩都大病初愈,还是好好休息,晚上早点睡吧。”
“唉,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生病关久了,越应该出去接地气。”姚书云挽上萍萍胳膊,“去吧,灯会很好看的,也不折腾,人心情好了还消百病呢!”
萍萍仍未应,姚书云急了:“难得元宵允许我们出宫走动,你不去错过了,我会生气的!”
萍萍这才答应道:“好、好,我去。”
她心头默默思忖,出去一趟也好,还没在天黑之后出过宫,可以瞧瞧和白日里的路线有无区别?
夜里遇到的宫人内侍多不多?
以后夜里出去是否方便?
是夜,二女出宫。
还未通过宣德门,萍萍就见门后橙光映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等一出去,两条巨大的彩扎双龙旋即映入眼帘,百丈棘盆,栩栩如生,龙头对着萍萍吐珠,她想真龙莫如是。
龙后又有纸糊的百戏人物,随风飘动,宛若飞仙。
萍萍微微分唇。
姚书云瞧她样子,笑问:“震住了?”
萍萍点头:“我第1回 见到这样的,开眼了。”
完全忘记柳湛曾经给她描述过。
“我说今晚一定要出来瞧吧,不来后悔。”姚书云说着往前走,萍萍见状跟上,但她心里依旧念着夕照,身处热闹惊奇的灯会也欢喜不起来。
不想扫姚书云的兴,萍萍脸上挂一抹笑意。
前面搭了缚山棚,真演百戏。
萍萍边走边问姚书云:“你逛过几回?”
“五回。”
虽然寿春也有灯会,但姚书云头回来时亦被那两条龙震慑住,又想自己来了这么多次,该给萍萍讲点什么。
有人走索,姚书云便回身告诉萍萍:“这是上竿踏索第一人,挺有名的,叫……什么我忘了。”
前面有人表演倒立吃冷淘,姚书云道:“这是这人独创,年年都演。”她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红,“就是他叫什么我也忘了。”
前面正演吞铁剑,姚书云不自觉拔高嗓门:“这个我知道,张九哥!张九哥的吞铁剑!”
“你就记得吞剑。”二女身后,一男声幽幽开,回身一看是韩太医。
姚书云瞬露喜色,韩太医亦扬起唇角,但目光却朝右侧人海里眺去,姚书云会意——太子的人在那边。
是保护还是监视?姚书云雀跃的心缓缓落下,韩太医却神色不改,指着左边给萍萍解释姚书云方才忘记的:“那边倒吃冷淘的叫赵野人。”
姚书云一听又忍不住抿唇笑:“韩太医过目不忘,我们比不了。”
韩太医眺她一眼:“那是。”
三人一道逛灯会,自打韩太医加入,就多了个博学向导,沿路杂剧、百禽戏,他都耐心解释,前面有奏琵琶,韩太医刚解释一句,忽然立定,恭敬行礼:“师叔。”
萍萍随韩太医望去,见一位穿夹袄,包头巾的老妪,不由愣了下,老妪瞧见萍萍,也明显愣了下。
韩太医给姚书云和萍萍引荐,又说这位师叔从前学成后,回润州行医。前年医馆一条街走水,自己师门的医馆殃及烧毁,损失惨重,师叔师伯纷纷重归京师,助力重振。
这位师叔自此改在汴京坐诊,已逾一年半,今日灯火出来看热闹。
介绍完,老妪冲萍萍笑道:“老身给这位娘子看过诊。”
“是的,我也记得。”萍萍向老妪行礼。
老妪追问:“当时要小娘子服一年药,后来有没有坚持?”
瞧她应该没有,不然肤色会更透亮些,这会有些惨白。
萍萍不好开口。
老妪蹙眉:“怎么没喝呢?”
她是个直脾气,接着数落萍萍,韩太医想拦都插不上话。
萍萍被逼问得没法了,只好说实话:“他们说您开的方子里有附子,不能长期喝。”
“我几时开过附子?”老妪大怒,过了会稍稍平复些,也想明白些,盯着萍萍语重心长:“老身从不开伤肝肾的方子,更何况是长期喝的。”
萍萍仔细回忆润州服药前后,心一下凉透——完了,柳湛是真的会杀她。
又想起初见胡员外家,她被打被拖出去,柳湛负手旁观,瞧着棍棒往她身上招呼,他的眼色始终淡漠,和看猫狗,看路边草木无甚区别。
琵琶炫技,刚好弹《十面埋伏》,两军决斗,剑马悲壮,萍萍不寒而栗。
辞别女医,前方高悬“与民同乐”的灯匾,往年由官家题,今年官家握不得笔,眼前四字是柳湛笔迹。人人喜气洋洋,笑逐颜开,可萍萍却哪里还乐得起来。
再往前一座比宣德门还高的灯山,用轱辘绞水上灯山最高处,木柜贮蓄,逐时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
许多百姓排队朝水里掷铜板,姚书云眼生,问韩太医:“这灯瀑是不是以前没有的?”
又问:“他们为什么要往里面掷钱?”
“我也没见过这个。”韩太医对视姚书云,不知道,她不在京中这几年,他没有再逛过灯会。
但旁边有热心快肠的路人,听见多嘴:“这银河瀑是前年扎的,反响好,就延续下来了。”
“为什么要往水里扔铜板?”韩太医帮姚书云问。
“水火既济啊,许愿很灵的,什么求财啊,求姻缘……”
一下说中姚书云和韩太医心中所求,对视一眼,默契挪向队尾。
萍萍瞧着一对小情人默默无语的样子,旋起嘴角,正好,她早想单独逛,不然横在中间,姚书云和韩太医不好说话。萍萍转身背道走,不多时,身后男声温柔呼唤:“萍萍。”
耳熟却也陌生,萍萍转过身,瞧见裴改之锦袍玉带,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含情脉脉正凝睇她。
萍萍马上去寻姚书云和韩太医身影,还好还在视线内。裴改之随之侧首,温柔一笑:“这里人多,我也不会拐你去偏僻地方,且放一百个心。”
萍萍垂首迈步,要绕过裴改之离开,裴改之面露痛苦色:“求求你别走,我就几句话,就在这说。”
“你为什么总这样防备我?难道你真的都忘了吗?”
“我们从前是夫妻啊!”
萍萍顿足。
裴改之再转半个身子,总强求四目相对:“你是我娘子,我是你官人,我们从前是对扬州寻常夫妻。可有人偏要做老天,拆散我俩。”
周遭人来人往,裴改之直勾勾盯着萍萍:“九死一生,我为了活下来再见到你,不得不隐姓埋名,改之改之,我的名是后来改的,我从前叫阿占,占卜的占。”
“萍萍,你想起来了吗?”裴改之五官痛苦拧起,“我知道他的样子像我,你认错了官人,我不怪你,但每每见你对我避如蛇蝎,夫妻不能相认,我就心如刀绞。”
萍萍良久不语,而后缓慢抬手,似要抚触裴改之脸颊。裴改之立马主动把脸贴上萍萍掌心,抬手覆住她手背,脸和手夹着她的手反复摩挲,表情快哭出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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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后会无期
萍萍却异常平静, 裴改之瞧着面皮白净,摸起来却不平整,能摸到许许多多小颗粒, 针绣线绣般凸起。
萍萍抬手缓慢, 抽手却果断迅速, 裴改之手脸皆一空,倏地睁眼,怔忪失神。
萍萍余光始终留意着姚韩二人, 眼瞅他俩掷了铜钱, 便也朝灯瀑走去,打算汇合。经过裴改之身边时, 他用只有自己和萍萍能听见的低声急道:“你如果想起来了,就去会宁殿找一个叫阿梧的内侍。”
萍萍动作一滞,凝眸。
裴改之越说越快:“我会在汴河通津门码头等你一起坐船回扬州。”
萍萍不表态,反而重新迈步走向灯瀑,裴改之边追边补充,这会敢用正常嗓门说话:“你一日不来我就等你一日,一年不来就等你一年, 一辈子不来就等你一辈子。”
旁边一路人听见, 啧啧称叹:“小官人痴情哦!”
痴情吗?
萍萍觉得更类要挟, 她快步走到姚书云身边。姚韩二人排队时多在低头私语, 仅瞥过萍萍两、三眼,未瞧着手贴脸,只看见萍萍与一年轻男子交谈。
姚书云问:“你方才和谁攀谈呢?”
“不认识, 一个问路的。”萍萍毫不犹豫回话,“我跟他说我也是第1回 逛灯会,不知道怎么走。”
“问错人了……”姚书云呢喃, 目光搜过去,那年轻男子已不见人影。
三人继续前行观灯,一阵风吹来,一串串悬垂的莲花灯齐开齐转,璀璨夺目。而仨人身后,万千花灯一旦离远,就像极了天上的繁星,一时分辨不了天地界限。
花灯中,红烛融化,跃动的火苗映在灯罩上,瞬间变大数倍,其影熊熊如炬。
千里之外,雁门关,一位浑身是血的老兵举着火炬,丢进烽火台。
白光一闪,老兵被身后追来的黑衣蒙面人斩杀。
若干黑甲碧眼男子从外翻上石墙,与捉刀杀人者合力扑火,然而烽火台中囤放的苇杆一沾火就迅速蔓延蹿高,一座又一座烽火台得了信号,挨个点火,震耳的号角长吹三声。
“蛮人入侵——”
关内驿站,一队金字牌急脚递跃上千里马,向汴京方向疾驰。
*
萍萍再见
到柳湛,已经是元宵节后七日了。她偶遇太子步舆,跪拜后让到一旁。
萍萍始终低头,看脚边的靴子挨个经过,都走光了,等了一会,才起身往东宫走,忽听身后幽幽叹息:“你要去哪啊?”
萍萍一时没反应过来,仍往前走,直到身后那人唤了“萍萍”,她才意识到身后是柳湛,方才在同自己讲话。
“参见太子殿下。”萍萍转身,本能又要拜,下了步舆,孤身一人的柳湛定定看着她。
萍萍想了想,他刚刚问话呢,于是答:“回殿下,奴婢要回东宫。”
良久,柳湛慢道:“同路。”
萍萍不吱声了,垂地脑袋走在后面,像寻常宫人那样,无论太子快行慢走,均不逾矩。
“最近还好吗?”柳湛柔声询问。
萍萍点头,算作答。
正月宫中扎了不少假花,沿路不细看倒也万紫千红,柳湛时不时睨身侧萍萍,明明和以前一样,却总觉得有一处不对劲。
良久,眼看即将踏入东宫,他琢磨出来了——数十日未见,方才他在舆上瞧见她第一眼,心就慢跳半拍,犹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两颊渐红发烫。
他迫切想和萍萍分享这些天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攒了一肚子话想和她说,可萍萍却一路都在做闷葫芦,导致他高涨的情绪也落下,没了开口的兴致。
柳湛抬脚,跨入东宫,口中叹息:“你现在和孤都没有话说了么?”
他印象里萍萍还是叽叽喳喳的样子,二人同路,她永远围着他边绕圈边倾诉。
怎么短短数日,她就变了?
柳湛不由再次记起,近七日一直耿耿于怀,令他不快的一件事。
元宵节后一日,暗卫禀报灯会时不住摸鼻,刻意躲避对视。在柳湛的逼问下,暗卫支支吾吾道出萍萍在灯会上和别的男人执了手。
柳湛旋即追问何人?萍萍又和那人说了什么?
暗卫却道:“属下不知是谁,那男子警惕极高,说话应该练过,唇动细微,属下隔得远,读不出唇语,只知道……只知道……他样貌同殿下有六、七分相似。”
和自己长得像?
柳湛旋即思及藏在汴京城里的老鼠裴改之。
上回没将灭鼠,遗留祸患。
柳湛促眸觑萍萍,她和裴改之见面以后,约定了什么?竟让她死心塌地不再同自己讲话?
眼看二人要分道,一个拐回小院,一个直走回寝殿,柳湛冷声下令:“先给孤铺设。”
萍萍瞥他一眼:大白天就寝?
她屈膝应喏,行,太子想怎样就怎样。
到了寝殿,屏退左右,只萍萍躬身铺设,柳湛站在她身后,重新放轻柔声音:“是孤政务繁忙,今年没有陪你过元宵,冷落你了。”
前面两年元宵,他俩都相守在一起。
萍萍停下铺设,转过身来恭谨行礼:“殿下勤政,国之幸事。”
柳湛上身后仰,好似有猫爪挠心———他不是想听她拍马屁!
“你自己一个人……元宵节过得还好么?”
萍萍点头,示意还好,又觉得过了这么久他还追问,挺没意思的。
“都做了些什么?”
“食元宵。”
“什么馅的?”
“黑芝麻。”其实萍萍还吃了豆馅,但是懒得事事向柳湛交待。
片刻,见柳湛没再问,萍萍转回身继续铺设,正放枕头时,忽觉腰间一凉,柳湛从背后抱住她问:“没去观灯?”
萍萍发现自己不再习惯亲密,本能挣扎两下,柳湛没想到她会抗拒,心中蹿起一团火,搂得愈紧,胸快嵌进她的背里。
萍萍缓勾右侧唇角,面浮一笑,但没有酒窝:“殿下想问什么?殿下不都知道么?”
柳湛从后握住萍萍右手,缓缓抬起,摩挲——是这只手牵的么?
听说还贴脸上?
柳湛冷笑着啄了一口萍萍手背,接着将她扳过来直接撕开袍服,数道裂帛声。
萍萍本能蜷身急呼:“殿下!”
她抬手下意识想推开柳湛,却想到天子之怒,浮尸百万,他是会杀她的,旋即为自己一路冷落柳湛感到懊悔、后怕,那两只抵在柳湛胸口的手立即上抬,变成勾住他的脖颈迎合。
柳湛圆睁的双眼却清晰睹见了她的抗拒,并沉浸其中,为之愤慨,竟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你最好对得起孤!”
“殿下、殿下,雁门急报!”门外内侍启先呼唤,无应声,便拍门。
柳湛屏退宫人内侍时,为防偷听,下过命令,若非紧要事不得再靠近。眼下内侍拍门,又是雁门急报,柳湛心道不好,瞥了萍萍一眼,交待:“边境恐有异动,孤先去处理,待会再回来找你。”
说罢匆匆离去,等柳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萍萍身子一软,坐到床上。
她想起进从云宫那日,突然就告诫自己,这是陪柳湛最后一次。
萍萍苦笑,其实她那会就已想明白袁未罗被舍弃,却自欺欺人,也只有不挑破、含含糊糊地过日子,才能继续陪他走下去。
现在啊,挑破了,人错了,还恩威难测,恕不奉陪了。
……
柳湛这厢,看完急脚递密报,指在桌上轻叩。
七日,距离蛮人进犯雁门已过去七日,只怕已再失一城。
可寻常从代州送信来汴京要走二十日,急脚递已是神行,无可指摘。
蒋经略相公要镇守西北,调动不得,本朝文重武轻,柳湛只得临时抽调两名老将,却在一月间被连破,丢第三城。
柳湛本就有九州同的志向,如今敌患犯国门之内,揎拳掳袖,便欲亲征。
却放心不下禁宫大宝,虽然官家每况愈下,口已难言,亦无法提笔下诏,但到底还有七、八、九大王。
于是,柳湛密召蒋望回。
蒋望回一进门,就见柳湛面前桌上,瓜形金盏里盛着一颗棕褐药丸。
柳湛眺向蒋望回,四目凝对,缓缓开口:“孤回京之日会给你解药。”
蒋望回毫不犹豫抓起药丸嚼烂咽下,跪地伏拜:“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姚拱辰如今调任京畿,盘踞合围汴京,他想,姚拱辰应该也吃了一颗。
柳湛站起,绕至桌前扶起蒋望回:“你身为禁军统领,当稳固三衙并枢密院,守备京师,如有异动,及时向孤回报。”
“臣一定不负重托,待殿下凯旋。”
柳湛指腹摩挲:“孤不在的这段日子,帮孤护好她。”柳湛担心的是自己不在宫中,有人欺负萍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好让她待在东宫里,哪里也不要走动。”
“臣——遵旨。”
柳湛随后去见了萍萍,这回不像之前那样翻窗,入小院跃下马,径直叩门。
手悬在空中时他想,最近两回见面皆不欢而散,出征前这一次要对她好点,实在不行陪个礼,哄一哄,不要再争执了。
于是门打开时,柳湛笑若春风,含情凝睇。
萍萍旋即行礼:“奴婢参见殿下。”
柳湛进屋,反手关门,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萍萍脸上,他们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实在是太想她了。
萍萍想的却是伴君如伴虎,不要再激怒一只恶虎,要顺毛,见柳湛走近有意相拥,她就主动往他怀里虚靠。
柳湛怔了下,继而漾开唇角,堂堂太
子殿下竟现出孩童般的笑颜。
他坐到桌上,欲拉她坐于膝上。
萍萍顺从着坐下,口中却道:“奴婢身上不方便。”
柳湛一愣,军情紧急,他不是昏君,不会为了风花雪月耽搁一晚。自己的计划是同她道个别就走,要赶在日落前祭坛启程。
柳湛虽然没有临幸心思,但记得萍萍不是这几日,不禁关切:“怎么这几日来了?不是月底么?”
萍萍身上其实干净,只是不愿承欢,找个理由。
柳湛追问她也面不改色,嗔道:“还不是因为殿下之前给奴喝多了避子汤,导致月信没个准了。”
柳湛闻言心一阵抽疼,面露愧色。
她冷冷瞧着他低头愧疚,再不敢追问的样子,少顷,柳湛躬身压低下巴,吻了上来。
萍萍唇不动,由他粘着,四瓣唇才只贴了几刹,她就想:还多久结束啊?怎么还没吻完?
柳湛却举了下萍萍胳膊,示意她双臂搭他肩上。
萍萍遂像从前那样,胳膊搭着手抓着,搂住他的脖颈,柳湛愈发心潮澎湃,想着她的配合,念着进屋时她主动扑入自己怀中。
她果然还是他的萍萍!
来之前他还在担心之前吵的架没有和好,是他想多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
柳湛身心好似浸在蜜罐里,紧闭两眼沉溺于这个吻,两侧嘴角却高高扬起,笑逐颜开。
吻完,他喘着气再啄向萍萍额头。
“殿下。”萍萍唤道。
柳湛唇与她的肌肤分开,微微后仰,凝视她的眉目。
萍萍一脸诚挚,眼眸清澈:“请您一定驱除蛮夷,保国安民,还天下太平。”
柳湛颔首:“一定。”
又想,家国之下,她没有儿女私情要同他说吗?
萍萍道:“殿下快去吧!战事吃紧,耽误不得。”
柳湛隐隐有些失落,又想这就是他的萍萍,识大体,知轻重缓急,永远体谅他。柳湛自己亦记挂军情,起身道:“好,那你等孤回来。”
且话别离,千言万语情双好,都等他凯旋再提。不急,他俩往后都是好日子了,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柳湛走到门口禁不住再回望一眼,萍萍笑着点头。
柳湛也笑,心里踏实且充满希冀和气力,翻身上马,疾驰出宫。
萍萍敛起笑意,纵使柳湛不出征她也会离开,眼下出征会更容易些。
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跑
萍萍之前了解过, 从汴京到代州,行军星夜兼程也要十数日,所以她没着急走, 先等七日, 确定柳湛一路北上, 不会折返后,才将夕照送的书签帕子揣进袖袋,另外并这些年攒下来的金子, 随身揣了两锭。
不考虑携带交子, 因为上面有独一的票号,用出去容易被找到。
宫中之物亦不方便典当, 萍萍这三年攒下的一样也不打算带走,捡了二十七样没用过的物件,一起装在一个四四方方,双手能捧的木箱里。
萍萍捧着箱子,出了小院,行不到一刻钟,迎面遇上俩宫人, 她俩之前就非议过萍萍, 斥其不知廉耻, 纠缠殿下,
现在已经不敢当着萍萍面说了,但会绕到她背后,远远瞅着交头接耳。
会有一些嘀咕声传进萍萍耳中, 不辨字句。
她要顺利出宫,不想节外生枝,便当作没听见, 却听后面有男声低斥:“不好好做事,在这里嚼舌!”
这声音熟悉,萍萍转身,果然瞧见俩宫人灰溜溜绕过蒋望回,垂首低头跑远。
萍萍快步上前:“殿帅。”
蒋望回眉尾微蹙,她怎么又称呼殿帅了?
这不是最要紧的事,蒋望回启唇先开导萍萍:“世上宵小多……”本来想说屈子说过,女嫉蛾眉,才谣诼善淫,但这样的话他不好意思讲出口,便换了个说法:“称、讥、毁、誉、利、衰、苦、乐,谓之八风,菩萨八风不动,端坐莲台。”
“那殿帅是不是也是八风不动?”萍萍笑问,“还是动了几风?”
蒋望回心头一颤,低头。
“怎么又呼我殿帅了。”他笑,一开始两字没抑住颤抖,后面就稳了。
“人多耳杂,所以这样称呼。”萍萍直言,“我正好在找你,有没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蒋望回熟悉禁宫各处,思忖一霎,就近引路,又瞥向萍萍手中箱子:“要不要我帮你抱?”
萍萍摇头:“不重,不用。”
蒋望回没再坚持,领着萍萍来到附近八角亭内,六面白墙围住石桌石凳,足够私密,但亦有六扇月门可以从外瞧见两人对坐,隔着距离,避免瓜田李下。
亭边池塘尽是枯败折断的荷茎,一列灰鸭从左往右游,引起一行水波。
萍萍盯着鸭子,蒋望回瞧见她脸上紧张,微笑:“有鸭无人,娘子且宽心。”又问,“是有什么事情?”
萍萍将木箱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有碟、碗、金泥、彩墨、线香、布偶等等,琳琅满目,皆是崭新。
萍萍笑道:“只前年送过你生辰礼,缺二十七年,逐一补上。”
蒋望回生日尚早,第一反应此话不真,人若云上飞,身不着地,心不踏实,却又禁不住翩翩然,御风得意,恍惚间难抑笑意。
“能不能帮我弄到蒙汗药和软筋散?”萍萍先送礼,后求人。
果然,蒋望回整个人从云端垂直坠落,这回踏实了,却也跌个粉碎。
他已经几分想明白这些礼物从何而来,定定看着她:她要药谁?
蒋望回喉头滑动,终是自问,没有问她。
萍萍手探向木箱上空:“殿帅不帮忙,那礼物就没有了。”
蒋望回瞧她巧笑倩兮,心一慌抬手摁住木箱,力道稍重,箱盖旋即盖住。他怕夹到她的手,低头看了一眼。
片刻,蒋望回喉头再次滑动,收走礼物,许诺萍萍:“明日给你。”
“明天还约在这里吗?”萍萍追问。
蒋望回应允时已经想好:“不在这里,娘子可知自己住所后面有间红梅阁?”
“知道。”
“那里约见吧,午时三刻。”
“好。”
翌日,萍萍提前了一刻钟赴约,没想到蒋望回比她还早,已经候在阁中。
萍萍还是第一次来这后面,透窗望去,梅花尽谢,枝头都光秃秃的,等等,怎么还有几个花苞?
她定睛细辨,原来是夹在梅树丛中的一树桃。
“桃花快开了。”蒋望回跟在她身后眺看,不过仅只这一句,接下来就不知道再闲聊什么,索性直入正题,一包包递给她,一样样交待清:“这是蒙汗药。这是解药。在下没有软筋散,但这香能让人筋骨酥麻,这一瓶是解药,点香前含一丸在舌下,可保自己清明。”
萍萍闻言,做势就要点香,蒋望回本能抬手,再下一刹就放下,没有阻止她,反而提醒:“点之前你要先含一丸。”
然后他被放倒,她就可以出宫了。
萍萍却收起香。
蒋望回明显愣了下,萍萍已拱手告辞。
蒋望回原先下巴压低,头微垂,这会抬起,目送萍萍远去。
萍萍用起柳沛传授的隐息匿气法,悄悄来到会宁殿找阿梧,一番沟通,竟是跟着夜香车偷偷出宫。
“是跟不是藏在夜香桶里吧?”萍萍忍不住确认。
那叫阿梧的内侍回道:“娘子想藏在桶里也行。”
“那还是跟吧……”
“那你赶紧回去收拾下,今晚太阳落山后,戌时以前再到会宁殿来找我,不要带包袱,可以揣点银钱出了宫再置办行头。”
“今晚?会不会太赶?”
“你不想早点出宫吗?”阿梧道,“宁早勿晚。”
一般月中送的夜香多些,人手更多也更臭,更利于蒙混过关。
萍萍想想,该收拾的差不多收拾好了:“行,那就今晚走!”
她回院里写了张笺,用柳湛送她的月钗压在桌上。没有同姚书云道别,径直出院,运气好,出东宫沿路只遇见两位宫人,就是当初和她一起分进来的花照和金照,如今也才十五、六岁,却不复那日殿中活泼多话,垂低脑袋侍奉在门口,犹如两只老龟。
出东宫后天已全黑,她又用上隐气匿息,愈发无人知晓,眼瞅着快到会宁殿,忽然察觉一黑黢黢影子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萍萍在树丛后停步,回首,黑影上前按着她的脑袋一压。两名禁卫提灯经过,未发现二人。
待禁卫走远,黑影笑道:“小心点呀。”
萍萍借朦胧月光,辨认出柳沛眉眼。
他与萍萍对视,挑了挑眉:“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这招还是本王教的。”
又笑,“说来,本王行迹皆被盯梢,才不得不藏息匿气,你怎么也跟本王一样鬼鬼祟祟?”
萍萍缄默,她知太子多疑,出征后必定忌惮皇弟,监视着柳沛的一举一动,阻其联络宫外或官家。
萍萍朝柳沛挤出一笑:“哪有人说自己鬼鬼祟祟的。”
良久,柳沛轻笑:“走吧。”
萍萍怔了下,对着柳沛鞠了一躬,而后调转身朝会宁殿赶去,大步流星不回头。
是夜运送夜香的车队没有经过宣德门,走的是柳沛之前拐她去斗茶的偏门。裴改之果不其然得了消息,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等在通津门码头,反而驱车候在宫外不远处。
裴改之赶车,萍萍在厢内更衣,刚换好不久裴改之就告知抵达。
她挑开车帘,前方码头人来人往,夜里仍繁忙卸货,石碑上镌刻“同津门”三字。
裴改之抬臂欲给搭把手,但萍萍没扶,自行跳下车。裴改之也不恼,笑道:“船在那边等着。”
汴河夜里水雾苍茫,萍萍和裴改之先后上船,小舟摇晃,水声回荡。萍萍站在甲板上回望禁宫方向,裴改之见状亦眺,冷道:“走吧,宫里那些人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萍萍钻进船舱。
岸上码头,蒋望回隐在凉棚后,侧半身只露一双眼,遥遥注视。
滔滔汴河,往上汇汾水支流,狭窄处几浅成溪。携带所掠金银财宝,水陆并退的蛮人就在这溪涧与太子亲兵狭路相逢,柳湛身前身后被仨蛮人骑兵包围,他单手勒缰,整个身子离马悬空,剑舞梨花,左抵右挡,冲出重围后拍马踏水,再驰骋快些。
擒贼擒王,渐渐追上前面一人一骑的蛮人先锋大将。
“驾——”那蛮将也在拼命往前逃窜,距离再次拉开。柳湛技高胆大,竟对准蛮将掷剑,一剑戳入铠甲,透穿蛮将心房。
这一击全神贯注,用了十足内力,不设防后面有一支冷箭袭来,柳湛心下一惊,仰面躲避,那剑嗖嗖擦面而过,在他颊上划出一道血痕。命悬一线间,他脑中闪现的竟不是江山社稷,一代雄主,而是萍萍一笑两个酒窝,心中竟只有忙于政务的懊悔。
此役大捷,众将欢呼,柳湛坐于马上,一只手去摸腰间,那里系着萍萍赠予的平安符。他再低头看胸口,铠甲内揣着她送的星簪。
他仍因自己方才本能的所思所想怔然。
是月,太子前军夺回一城,亦在西路大败蛮军。
而后挥师北上,一月内顺利收复另外两城,将蛮人逼出代州,退至雁门关外。太子犹嫌不够,出关直攻到云内州、东胜州,合敕勒川、白道川,分六路盘踞包夹丰州。
直到蛮人乞和,才罢兵息战,结丰州之盟。
时过半载,王师在秋日凯旋。
柳湛每停一处,皆在军帐中处理政务,那帮留守东京的文官什么都报,竟然重提册立太子妃事,甚至还顺带附上了礼单。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她不要他了
柳湛发笑, 将礼单随手放到一旁。他本来准备翻开下一本奏章,却鬼使神差拿出随身携带的,萍萍那张薄纸户籍。
不出意外, 他今年就能登大宝, 潜邸旧人更易封妃, 柳湛铺开一张未写过的黄麻纸,提笔在萍萍的名字后册封奉仪。
他再思忖,太子妃日后固然是皇后, 但太子良娣亦是四妃, 又将萍萍的位份改作良娣。
少顷,又改成太子妃。
刚写完, 毫笔还攥在手上,脑中却浮现从云宫中,将月钗簪入她发髻那一霎,又想前些天丰州会盟,打赢了仗大伙都在庆功,喜洋洋、闹哄哄,他看着众人载歌载舞, 把酒言欢, 却觉万籁俱寂, 眼前的人物毡房一瞬全消失, 湛蓝天空幽幽碧草,只有萍萍从天际线处朝他越走越近,流眄溢彩, 双靥涡旋。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像青草一样疯狂生长,呐喊: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继而思及那年大雪, 阁中奏琴,与她遥为知己。
柳湛朱笔匆匆划去太子妃,不、不,还不够,她不该是他的附属,应该并立,柳湛激动难以自抑,无可言状,难组词句,搁笔起立仍未缓解,反而心潮逐浪,倒海翻江。
他情不自禁步出帐外,眺望大好江山,握拳溢笑,他要昭告天下,要正大光明回报她的爱,告诉这世间所有人,她是他今生唯一的妻!
“拔营!”柳湛朗声下令,要早点回去,越早越好,迫不及待要同她团聚。
他仔细沐浴,彻底洗去身上的血腥味,之后每日都熏萍萍最喜欢的橘子香,还特意刮干净多日未理的胡茬,免得到时候亲热划伤她。
*
禁宫,秋意萧瑟,银杏又落一地黄。
驿使进屋跪地,拱手禀报:“殿帅,太子殿下已经离开太原府抵达上党郡,不日将近京畿。”
此乃例行通传,从丰州到太原府,一城一报。蒋望回每日亦会递呈太子一封密信,汇报京中事宜。
今日的信刚写好,比平时改动数句,提及萍萍离京。
蒋望回拾起犹带墨香的书信,交给驿使:“将这封密报送于殿下。”
翌夜,新月如钩。
太子一人一骑,急驰出上党,在官道上狂奔。马蹄阵阵,响得柳湛心乱,隔三差五收到蒋望回信报,她一直在宫里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离宫了呢?
可是被人劫持?
柳湛一时就想到数名有嫌疑者。
“驾——”柳湛打马涉溪,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墨靴和袍角,却不管不顾,月光照下,他脸色恍白。
出上党,过泽州,一路不停不歇,穿越京畿大营时,姚拱辰正率人候在门口,本欲迎接大军,却只见柳湛一人,姚拱辰讶异:“殿下?”
他坐下驾雾见到胞胎腾云,摇摇鬃毛,嘶鸣雀跃,腾云却无回应,柳湛呼道:“下马!”
姚拱辰闻言遵旨,翻下马时,腾云正经过驾雾身侧,柳湛直接跃起换马,骑上驾雾,腾云再跑不得了。
“驾——”他头也不回,横穿京畿大营,两侧黄土扬起,袍角后飞。
“殿下?殿下!”姚拱辰一头雾水,在后连追数步,哪里追得上。
秋雨湿洒,如丝如缕,柳湛眼前模糊,不得不促起眼:“驾——”
若离弦之箭,赶在门禁落下前射入汴京,他双腿夹紧马腹,几乎全程站起,绕过御道入宫。
蒋望回很快迎过来:“殿下。”
柳湛不语,驰骋经过御池,蒋望回跟着身后,雨水滴滴打在湖面,激起涟漪。
他先入东宫寝殿寻找萍萍,蒋望回跟着入内,一进门就跪倒匍匐:“殿下,微臣失职,甘受责罚!”
“你是该罚。”柳湛说着将解药丢给蒋望回。
柳湛在寝殿找了一圈不见萍萍,心跳剧烈且杂乱,呼吸艰难,以至于分唇吸气。
他不敢相信萍萍就这么走了,甚至不敢提那几个字,仿佛不承认她就还在:“何时发现的异常?可是有人与孤作对?”
蒋望回私自压了半年,此时额头贴地,道:“殿下,萍娘子是自己要走的。”
柳湛回首,冷冷晲蒋望回一眼,待会再来查清他话中真假,先找到萍萍。
出寝殿,沿路各处找遍,最后才敢寻向萍萍所住小院,进去后石桌石椅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明明没有变化。
所以她也肯定没变,就在屋里等着他。
想到这柳湛燃起希冀和惊喜,脚下不由自主加快,到萍萍门前却陡然刹住。他自欺欺人地想,自己不是害怕,只是淋雨湿身,恐将她房中弄脏。
柳湛褪甲,在门外伫了半晌,雨都停了,再无理由拖延,才抬手叩门:“萍萍。”
“萍萍?”
无人回应,倒是小院中枯叶被风刮下,萧瑟落地。
柳湛手抖着推门,门没锁,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茶盘和盏壶都还在桌上,他和萍萍曾坐在桌边喝水谈天,床边帐幔对开束好,他曾在这张床上和她翻云覆雨,抵死痴缠,明明那时亲密到你揉入我,我融入你,怎么就会分开呢?
他脑海里响起蒋望回的话,“殿下,萍娘子是自己要走的
“,竟不是他人强拆,棒打鸳鸯,竟不是苦衷,而是她自愿要走。
自愿二字,好似一把刀,片片剜着柳湛的心肉,他痛苦地攒起眉头,疼得站不住,手扶桌坐下,大口喘气,却越喘越急,胸闷到窒息。
柳湛早瞧见桌上的月钗和下压的长笺,却一直视线躲避,安慰自己她只是今日没戴而已,到现在,避无可避,柳湛颤着手移开月钗,去拿纸笺,指尖冰凉。
认错郎,三年误,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柳湛反反复复读笺上字,多么希望自己不认识字,认错郎,她还是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么?
柳湛心里那股被他刻意压制、忽略的偷来恐慌终于决堤,再压不住,弥漫身心。他盯着月钗,眼热心凉,她连这支钗也不要了吗?
她不要他了。
可是不行啊!他如果没有遇见萍萍,尚能在暗处独活,但被她的赤诚照亮温暖,他也已经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又怎么能失去?
没有她,他活不下去的……
秋雨阴天,光线合该昏暗,夜明珠却将整间屋照亮得像好天气,好太阳。
骗他,他的太阳已经走了,偷来的终究要还回去……柳湛脑中忽然浮现一少年立于船头甲板,迎风眺望前方喧嚣码头,蓝袍墨带,那是十七岁的自己。
柳湛突然倾身呕出一大口血,庆丰十三年,太后骤然中风,卧床失语,太医局擅治中风的令太医刚好致仕回江南老家,他不是急得想去江南找令太医,而是真去了润扬。
江风微冷,阳光却和煦,顺潺潺流水一路南下。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他和数名船客一起,挤在船头眺望,这扬州的码头与别处不同,岸边全是画舫,艘艘甲板上摆满鲜花,时不时闻欢声笑语。柳湛怔怔瞧着,旁边的中年船客睹见他模样,笑道:“小官人是第1回 来吧?”
柳湛不辨船客神色间的暧昧,点头:“是!”
是少年特有的脆音。
船客眯眼勾唇:“我们都是来玩的,好好玩。”
柳湛直言:“我不玩,我是来给我嬷嬷治病的。”
舟已抵岸,船客们没再理会柳湛,争先恐后下船,柳湛虽也心急,却怕拥挤推搡,伤到众人,主动让到最后一位,口中不住提醒:“大家小心点,谨防踩踏!”
没人听他的,船客们一溜烟散走,柳湛下船后即同码头上遇到的第一个人打听:“小哥,请问您听说过一位回乡的令太医吗?他姓令,双名文佐,今年才退闲还家。”
柳湛打听那人短褐围裙,麻裤蒲鞋,手上还拧一壶酒,像是位跑堂,闻言堆笑:“小官人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从前就在令太医府上做事。”
柳湛眼睛放亮,唇角也不自觉扬起,拱手施礼:“那拜托小哥引路,带我去见令太医!”
“只是……”提酒的小哥却沉吟,“我已经不敢去了……”
“为什么?”
提酒小哥犯难:“之前家中老母重病,找他借了二十两银子,后来母亲去世,这钱一直没还上,就……不敢去。”
“孝义人之常情,我帮你还!”柳湛毫不犹豫许诺。
提酒小哥拿眼上下打量柳湛,柳湛也跟着低头瞧自己身上。
小哥见这冤大头不懂,只得咳两声指点:“咳、咳,我要先还上才有颜面去见他呀!”
“哦、哦。”柳湛连忙掏出一锭银,约莫比二十两多点,交到小哥掌心,按他手包住:“拿这个去还吧。”他诚恳央求:“还劳烦小哥早点带我去——”柳湛话未说完,忽有人经过撞上,半凉水泼上柳湛胸口,来人立马攥帕擦拭。柳湛只觉有人在自己胸前乱摸,心口一热,下意识捉住那人手,却见一对杏眼,雪肤朱唇,竟是位十分年轻,顶多只十六、七的小娘子,柳湛立马脸涨通红,从面颊至耳根,比她的唇还艳。
那小娘子道:“这里人马下船,小官人我们别挡着,到旁边给你擦吧。”
柳湛哪里敢再对视,红脸低头随着她走,如绳牵木偶,完全没自己想法。提壶小哥见人跑了,冲着小娘子唾了句:“臭婊。子又上赶着卖!”
骂骂咧咧走进一艘画舫。
舫内四、五名男子,临门一位笑问:“三六,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气大?”
提壶男子冷哼:“本来有一块送上门的肥肉,叫萍萍那小娼。妇截走了。”
众男闻言都哈哈大笑,说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唯独坐上首主座,左拥右抱的男子冷着脸,仔细看他最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容貌亦是舫中最英俊的,五官深邃,美中不足皮肤黝黑。
他不言不语,朝左侧窗外眺了一眼,正是小娘子携柳湛离去方向。
……
小娘子将柳湛带离了近百步,这边亦是成排画舫,但远离方才那艘。小娘子才道:“我用的是干净水,一会干了不会弄脏你的袍子。”小娘子上手又要替柳湛擦拭,“方才那个人叫三六,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太医,就想骗你的银子。你没听他答你都用的‘他’,到时候诓完你的钱,就会说‘我说的他又不是太医’。”久不闻应声,她抬头直直看向柳湛,“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柳湛怕胸口又被摸,已向后连退两步,她突然来锁他的目光,他脸更红,再退一步,小娘子急忙提醒:“小心!”
柳湛才发现退多了,要掉到江里,幸亏功夫不错,晃两下站稳,却发现小娘子脸色骤黯,似还有几分伤心,转身一言不发要走,柳湛急忙拦住:“我明白的,多谢小娘子指点。”他稍微弯腰弓背,放低姿态:“我这人反应有点慢,你莫嫌弃,要是生气了,我向你赔罪。”
小娘子低着脑袋,怯生生回:“我以为你嫌弃我了……”
柳湛愕然,正回想提酒小哥言语,小娘子就主动告知:“我们是船上行院。”
虽然她暂时不是,但养育她的姨们都是。
柳湛一笑,面上不见丝毫鄙夷:“那又如何,不都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的人。”
小娘子闻言抬首,仰望柳湛,眼眶微热。
柳湛笑道:“我俩聊了这么久,还没问你怎么称呼?”他脸方才白一点又开始红,主动先交待:“我叫阿湛。”
“你也没有姓么?”小娘子反问。
柳湛一愣,小娘子望向江面:“我叫萍萍,他们说就是这江上青萍,随波逐流。”
“怎么会呢?”柳湛旋即接口,反问,“你知道青萍是一把剑吗?”
萍萍扭头对视,没听说过。
柳湛笑看着她:“她是与干将齐名的上古宝剑,才不是无根漂浮之物。”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除夕快乐!
萍萍仰着脖子, 一直定定看着柳湛。柳湛脸重烫起来,刚别过头,就听萍萍问:“你用过午膳了吗?”
“啊?”
萍萍淡定仰头, 瞟一眼天:“已经过午时了。”
“还没。”
“我请你吃一顿吧。”
“好啊!”柳湛并未拒绝, 但追问, “为什么要请问我?”
萍萍已经往码头外走,柳湛追赶,寸步不离。萍萍道:“因为你方才青萍那句话打动了我, 士千金酬知己, 我没有千金,只能请你吃一碗汤饼。”
周遭上下船, 卸货吆喝,划桨喊号,还有不断的男欢女爱,靡靡之音,柳湛却只听见萍萍声音,愣住顿足,继而快步重追上萍萍。
码头附近三家汤饼摊紧挨, 皆支挑子, 萍萍径直走向最左那家, 扭头问柳湛:“这家汤饼还不错。你看看, 想吃哪种臊子?”
各色臊子都写在一块牌子上,灶里飘出来的白烟热气萦绕,柳湛看着牌子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来两碗小排面。”萍萍掏钱先付, 和柳湛坐到空桌边。面不一会端过来,萍萍从筷桶里抽两双筷子,递他一双, 柳湛道了谢,夹起一筷:“我发现江南人都喜欢吃这种细面。”
萍萍吃一口,反问:“你京师人吧?”
“你怎么知道?”
“官话说得这般好,肯定是东京来的。”萍萍回想柳湛声音,青
春年少却富有磁性,还不良,听得人心动,萍萍想多了就耳根烧红。
“你以后要学会藏事,三思后言,”她叮嘱,“扬州这地鱼龙混杂,不要待人太诚恳,事事交底容易受骗。”
柳湛低头一笑:“我想着‘诚者天道,思诚以人’。”
萍萍知道这是《孟子》里的话:“话没有错,但这世道哪能践行……对了,你为何非要寻那位太医?”
“因为我嬷嬷中风了,令太医是当世治中风第一块招牌。”
“嬷嬷是指?”
“是我外祖母。”
“东京人称呼外祖叫嬷嬷?”
“不是,”柳湛摇头,“她是抚州人,这是抚州称呼。”
萍萍点头:“城南多贵,你可以先往城南寻。我们的花船上来来往往,亦有许多贵人,令文佐对吧?我拜托她们打听,我也帮着问,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柳湛闻言一直盯着萍萍,这回换她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偏过头去。柳湛笑道:“你不也践行了‘思诚以人’么?方才路见不平,泼水相助,这会又竭尽全力帮我。”
萍萍刚想回哪有说人“泼水相助”的,就听柳湛缓慢柔声:“不管哪一件事,都多谢娘子。”
他的声音因磁性而缱绻,柔情万千,萍萍想看又不敢看,挑起眼皮飞快瞥了眼柳湛的脸,又垂耷眼皮,心如小鹿乱跳。
怎么办?脸也好看。
偏巧这时有人从后搭上萍萍肩头,她吓得一哆嗦,来人是位二十出头的小娘子,桃袄翠裙,眺着柳湛问萍萍:“哟,萍萍,这是谁呀?”
萍萍心虚得想去捂小娘子的嘴,低着头,拉小娘子袖角:“你小声点,是我刚认识的一位朋友。”
小娘子偏要囔囔:“刚认识就成朋友了呀?”
萍萍终于忍不住捂住小娘子嘴巴:“你要作甚么快去做!别在这我还要吃汤饼呢!”
小娘子几乎被萍萍推出去,无奈道:“好好好,我去找红莲和妙妙,不耽误你——”
尾音故意拖长,惹得萍萍脸和身子都愈红愈烫,感觉好像凉不下来了,等小娘子走了她回身看柳湛,发现他虽然一言不发,但两颊也一直在飞绯云,仿若涂了胭脂。
“不好意思刚才我有点凶。”萍萍的声音嗡嗡,像蚊子。
柳湛亦嗡声,低头:“不凶。”
萍萍喘不上气,完了脸好像更红了,像正烧透的炭,她恨不得拍两下自己的脸,迫使冷静。
想一直这么对坐胶粘,却又不晓得再聊些什么,萍萍思忖半晌,打破沉默:“方才那位是我朋友,在附近瓦棚扮副末色。”
柳湛“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再答什么,少顷,闻着香味,欲盖弥彰地大喊:“好香啊!”
萍萍吸吸鼻子,像是酥油鲍螺的香味,扭头循香,果然,对面的点心铺子出炉正卖。
“那是酥油鲍螺,你吃过吗?”
萍萍见两碗汤饼都见底了,心想可以去吃酥鲍。市价贵,她平时都自己做,不在外面买,但如果阿湛没吃过就请他一个。
“听过,没吃过。”
“京师不卖这个?”萍萍说着起身,往街对面点心铺子走。
“卖的,只是我父——”柳湛起身跟上,“只是我爹爹不吃酥油,所以家里不做。”
萍萍听见改口,以为他原先想文绉绉称呼父亲,不以为意,掏钱要买酥鲍,柳湛拦道:“我来吧。你请我吃汤饼,我请你吃这个。”
铺子里最大份是一食盒双层十八个,柳湛直接提了食盒,分萍萍一个,萍萍边吃边问:“你喜欢吃甜的吗?”
柳湛从小不允吃零嘴,压药才能吃盐渍梅子:“我喜欢酸甜口的。”
“那这个只甜不酸。”萍萍刚想完了他估计不爱吃,就听柳湛大声惊叹:“唔、唔,这以后就是我最喜欢吃的甜点了!”他瞪着眼,手抓着酥鲍一直在点:“太好吃了!要不是刚刚汤饼吃饱了,我能一口气吃完十八个!”
萍萍吃惊大笑:“我认识的人里就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能吃这么多。”
柳湛闻言笑僵了下,心里有种莫名且陌生的膈应。
萍萍不察,继续问他:“你有二十了吗?”
“十七。”
“那你比他小。”
柳湛心里更不舒服了,竟敛笑问了句:“他比我大吗?”
这话颇有些傻了,比他小不就没他大吗?萍萍愣了下,解释道:“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和我一样也是行院生子,父不详,所以没有姓。他娘以前喜欢摇卦问事,希望回回占得吉利,就给他取名占利。以前算是朋友,这两年不太熟了,他和我们不同道,之前诓你二十两的三六,就是他手下。”
她这么长一番话说的都是别人,柳湛心里愈发不痛快,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既憋闷又疑惑。
“好了,酥鲍也吃完了,小官人快去寻人救命吧,那是要紧事!”萍萍笑看柳湛,心有两分不舍,但知人来人去,如云聚散,她贪恋地多看几眼他的俊逸面庞:“祝你一路顺利,今日就能找到令太医!也愿你嬷嬷早日康复!”
柳湛亦有一丝惆怅,但这趟南下是为了寻医:“呈娘子吉言,有缘再会。”
“后会有期。”萍萍与柳湛道别后自回画舫。那副末色已多嘴提及柳湛,萍萍一回家,大家就围着她审问,缘何同年轻男子吃面,男子又是何来头。
萍萍逐一交待,同时叮嘱:“别让兰姨晓得这事。”
几位小娘子都点头:“知道。”
画舫里人多,不再议论,但只要出门,大伙必拿这事打趣萍萍。如此过去五日,众人走在街上,又说起萍萍那位当天认识的朋友。
“我说啊,萍萍,你别被男人骗了。”
“是啊,他骗你一碗面呢!”
“他不是骗子,”萍萍反驳,“他也请我吃了酥鲍。”
“对对,人家还说你是宝剑呢!”
“我们的萍萍哟,被一把剑迷住了——”
萍萍红脸抡拳,假装要揍她们,众女前跑,殊不知嬉笑打闹落入了一群地痞眼里,如花美眷,勾得他们心痒痒,挡路拦住。
诸女色变,转身要改道,地痞们顿时恼怒:“躲什么?又不是正经人家!”说着就上手拉住,要抱要亲,萍萍在后面瞧见,立马心急,撒丫朝这边跑,却忽听马蹄声响,一骑白马从她身后冲出,到地痞面前,一与马同色的白袍少年径直跃下,当街一个暴踢,再三、两拳将地痞全打趴。
诸女惊魂未定,呆望了一会才同少年道谢,萍萍也隔五、六步,怔怔望着他——认出是前些日子结识的阿湛。
而那群地痞早捂着伤处叫起来:“小官人,您无缘无故打我们作甚?”
“她们不愿意,作甚动手动脚?”柳湛反问,“光天化日之下,罔顾王法,强抢民女?”
“小官人您不知道,她们不是民女,都是婊。子,专门出来卖的。”
“是呀,她们就是做这种生意的。”
萍萍听得心一痛,垂下双眸,却听柳湛朗声反驳:“管她是什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后还这样,小爷我见一回揍一回。”
萍萍猛地抬头,三月春风,枝绿花香,他那条与发同色的墨带,打架的时候就在飘呀飘,现在依旧猎猎扬起。
她盯着他的发带出神,而后目光移下,对上柳湛的脸。他刚好也无意扫向这边,瞧见萍萍,旋即分唇。
两人都没说话,却禁不住朝向对方疾走,很快面对面只隔半身距离,中间插不进第三人。
“你寻到令太医了吗?”萍萍柔声询问。
柳湛脸红:“哪那么快,还在找。”
“我这也没消息,有了消息告诉你。”
“好。”
二人在街上说话,地痞们早溜走,诸女也让到一边。
街边酒楼的包厢内,一黑皮墨袍男子正隔着纱窗冷冷眺看。
那群地痞蹬蹬跑上楼,进门就道:“阿占,你方才瞧见没有?那小子下脚没轻没重,差点把我子孙根踢断!”
“是啊,我们给你十两银子,能不能帮着出口恶气?”
地痞们说着奉上一锭银,黑皮少年收下银两,倚窗淡笑:“诸位放心,不给这个钱,我也会帮你们报仇。”
……
柳湛也就和萍萍说了一会话,她就和她的同伴回去了。他重新骑上马,慢行半晌,红脸才渐渐返白变凉,忽然有位不认识的,三十上下男子,骤从街边走出,拦在柳湛马前。
柳湛怕踏伤他,急勒缰绳。
男子低声询问:“小官人是不是在找令太医?”
“你怎么知道?”
“小的是令太医长随,听闻官人在打听,特地来寻。”
柳湛一喜:“太医在哪里?”他跃下马,“我有救人急事,
劳烦小哥引我速速去见太医。”
长随低头领路:“小官人且随我来。”
弯弯绕绕,竟回到江边。
柳湛发愣:“太医原来就住江边?”
自己找了五天,竟然回到第一天寻找的地方。
“太医不住这里,只是正同友人游江饮茶。”长随说着领柳湛上了一艘小船,内里桌椅茶几,似个会客厅堂,“小官人现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船宴上知会家主,喊他过来。”
“多谢小哥。”柳湛躬身,“劳烦告诉太医,我家嬷嬷,他认识的,突然中风,急须他回京诊治。”
“好的一定带到话。”长随给柳湛倒了一盏茶:“小官人也喝点茶,且等我。”
柳湛双手接过,喝了一口,再次道谢。长随关门离去,舟悠悠系在栓上,柳湛在舱内坐等太医,心不静,等得焦急,时不时呷一口,不知不觉一盏饮尽,自斟第二盏,渐喝半壶。
离去的长随钻进隔壁双层画舫,里面却并非令太医,而是黑皮男子并一众地痞,令有几名姿色上佳的行院侍奉。
长随瞬间换作狞笑:“人已经进舟里了,茶也喝了一口。”
“还是阿占聪明!”地痞应声夸赞,“待会八个壮汉玩小倌,舟往江上一飘,他跑都跑不了,只能被玩死。”
“那也不一定,”黑皮男子笑道,“兴许他面皮薄投江了呢?”
舱内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
黑皮男子再叮嘱:“一口茶恐还有神智,再往那屋内吹些催情香,并把窗户反锁关紧,免得他破窗。”
“要说做事还是阿占最稳妥!”
“是啊是啊!就跟着阿占混了!”
黑皮男子听见众人夸他,噙笑抬臂,手勾住跪在膝边的行院脖颈,将佳人拉进怀中。
空气中脂粉香浓,桃色帷幔轻摇。
……
隔壁船上,柳湛发现自己有些晕船。
是不是这舟太小的原因?
南下坐那种大船平稳些,就不晕。
萍萍钻进舱里,柳湛昏沉沉问:“你怎么来了?”
萍萍不由分说扣上柳湛手腕:“快走!”
她刚才瞧见占星的手下衔着芦苇管,往舱里吹香,肯定没安好心。
柳湛起身,才抬步就左右晃,是不是浪太大了?
萍萍却瞅见窗外码头上,两列魁梧恶汉正直直朝这边走来,里面有个她认得的,出了名的好男风,爱虐小倌。萍萍瞬间全明了,松开柳湛的手去解栓绳,抛开,小舟旋即离岸顺风飘向江心。
柳湛全程发懵:“怎么又不走了?”
他扭头看的是面对江心的窗:“船开了吗?”
已经完全忘记在等太医,只觉这舱里特别热,像在蒸笼里。他伸手推窗想吹凉风:“怎么打不开?”
“打不开的!”萍萍拉下他的手,占星吹了香都会反锁窗户。
柳湛忽觉腕上一凉,浑身依旧滚烫,独与她肌肤相贴处抚平燥热。
他不由自主朝着萍萍倾身,想要更多清凉。
柳湛睁大眼,一眨不眨盯着她,大口喘气。
少顷,他突然抽手,抬起胳膊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响亮。
“你做什么?”萍萍话急得从嗓子眼蹦出来。
柳湛想将视线很从她脸上移开,却不能自控,只得不住摇头:“我不能。”
他竟起了非礼她的心思,还是人吗?
萍萍脑袋昏昏,心里痒痒,她猜自己多半也吸香了,再次拉住柳湛的手:“我愿意的。”
柳湛僵了良久,这回没抽开,反而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慢慢穿过她指缝,原来这就是十指紧扣啊,感觉这般好。
他想着,牵起萍萍另一只手,也穿过指缝握紧。
舱内静谧无声,船外江水悠悠。
“我可不可以亲你一口?就一口。”柳湛痴痴地问,接着脑袋一摆,“对不起不该问这样的话,你骂我!”
他又要抽手,萍萍怕他自扇,急忙摁住,两人本来就离得近,她往前一凑,唇就主动贴上他的唇。
其实她肌肤也开始发烫,柳湛却觉萍萍的唇柔软又清凉,他很想伸舌头,却忍着,只沿着她的唇一点点贴着亲,如蜻蜓一下下点水。萍萍伸了下舌尖,柳湛立马问:“可以吗?”
萍萍再探入些,卷起来,无声回答他,柳湛喜得一合唇,萍萍含糊囔囔:“唔——你牙齿咬到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
柳湛接下来亦是毛手毛脚,关键时刻找了许久都找不对,但真探索起来,他很温柔,不住询问调整,萍萍都没觉着疼。她平常听船上的阿姊和姨母们讲,做那事如同侍诏制扇,扎糊画晒,一套流程纯凭技巧,上工是没有乐趣的,她今日亲身经历,却发现明明水乳。交融,这般欢心,从脚心高兴到心口。
衣衫散落满地,柳湛的白袍上面绽开一朵梅花。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议亲
清晨, 天空放白。
柳湛先醒,睁眼就见萍萍温热软滑的身子贴着自己胸口,她散开的青丝像折扇一样在地上铺展, 窗格透进来的光线丝丝缕缕照在发丝上。
柳湛觉着怀中佳人连头发都是香香甜甜的, 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想亲一亲她的发丝,却又怕叨扰萍萍美梦。
他就盯着自己和她交缠的几缕发丝,悄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昨晚好像进了桃花源, 想一辈子待在里面, 永远不分开。
萍萍就在这时醒来,迷迷糊糊中, 记挂着后半段两人都清醒了,她给他说船是圈套,屋内有迷香,说得他一愣一愣,一脸不可置信。萍萍眼还没来得及睁,就皱眉开口:“你以后千万要多长点心,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好。”柳湛笑应。她醒了, 他终于敢捧起她的头发亲一口。那朱唇轻启, 每个字都犹如吟唱乐曲, 江南少女的嗓子都这么甜糯糯, 脆生生?
柳湛凑近,气息一阵阵拂过萍萍耳朵:“有没有人说过你声音很好听?”
萍萍睁眼,凝睇柳湛周正眉眼, 他的薄唇又软又红,棱角分明,鼻梁挺拔, 是她见过最好看的鼻子。萍萍禁不住抬起双臂,欢喜搂住他的脖颈。
柳湛摸了把她的脸:“你又搂我脖子。”
“你不喜欢吗?”萍萍明知故问,昨晚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们一起探索,钻研。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她晓得了他喜欢被搂脖颈,被吻喉结,还喜欢她摸他耳后那颗小痣。
他也清楚她的,抓着她的腰抬起腾空,再轻轻放于腰间,睹见她满意得撩唇挑眉,星眸流转,袅袅婷婷倾身俯视。
她的眼神就像一罐蜜,视线落在哪里,蜜就滋在哪里,不一会,柳湛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甜蜜蜜,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下膜拜一吻。
萍萍却猛地抓住柳湛的手,端详手背红肿破溃处,睁圆杏眼:“你手怎么了?”
柳湛瞟一眼,哦,他昨晚怕她后脑勺撞到地上,始终用自己的手托垫,四个凸起的掌骨全磨破皮。
柳湛淡道:“不碍事,又不疼。”
说的真话,从昨晚到如今,就是一点不觉疼。
他打量她的鬓角、额头、鼻子、脖颈,甚至一个勾紧的脚趾都勾得他想吻她,但还是忍住,怕破皮的手污了她,换另一只手牵住。记得萍萍说过生父不详,柳湛便只提岳母:“泰水何时有空,允我见一见?”
萍萍垂眸轻道:“我娘已经去了很久了。”
他把她抱紧:“对不起。”
半晌,见她神色间黯淡稍退,才敢小心翼翼继续询问:“那你家中可还有长辈?待我回去禀过父母,就上门提亲。”
萍萍心一沉,完全没底气:“你爹娘会答应吗?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出身?”
柳湛面不改色:“知道。”
她之前提过数回,旁人也说过。
萍萍还是把自己的身世再次详细告知,她娘亲从前是名官妓,后来辗转沦落花船,明明服食过绝子药,却不知怎地还是有了萍萍。
萍萍娘亲饱受摧残,伤了身子,早早病故,将时年九岁的萍萍托付给自己的金兰姐妹,一位名唤秀兰的行院。
秀兰待萍萍宛若亲女,十分呵护,只让她在舫内打杂,不做行院,不卖艺也不卖。身。如今码头上花船分成两派,一派为占利掌控,另一派则是秀兰的势力,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欺负萍萍。
萍萍讲完,仰头问柳湛:“你来提亲,是要纳我做妾还是通房?”
“怎么这样讲?”柳湛笑容僵住,须臾,一脸严肃对视萍萍,“提亲提亲,当然是过三书六礼,做正头娘子。”
萍萍心头一热,眼红泪溢。
花船里的姨姨阿姊总叮嘱,不要相信男人的承诺,那都是为了哄骗女人身子随口诓的,不会兑现,做不得数。
她们还给萍萍举过几个过往例子,证明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哪个男人,床。上的话都不能信。
萍萍那时头点似鼓,那几个承诺一听就假大空,但凡有脑子就不会信,她也不明白几位娘子彼时为何傻傻相信,徒受情伤。
可今天,真有一个男人对她说了,亲耳听进心里,才发现甜言蜜语如此动人,抵挡不住。
明明知道阿湛的许诺不切实际,多半是冲动,还是想去相信他。
萍萍默默对自己说,倘若他真的做到了娶她为妻,那这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掏心掏肺,死心塌地对他好。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情亦如是。
萍萍抬手抹眼泪,却发现有方帕子先一步擦拭她的眼角。
萍萍抬头,瞧见攥着绢帕,眉头紧拧,手足无措的柳湛。
“可是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他有些懵,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哭了,又觉这眼泪一滴滴都让自己肝肠寸断。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萍萍吸吸鼻子,“我这样的出身,做寻常人家的正妻都难。”她凝视柳湛,哽咽了下,“你知道吗?我们花船上最高兴,最喜欢看的就是迎亲,因为这时候总会有一位娘子脱离苦海,做回良家子。”
“我快十七岁了,一共见过九位被迎走,都是做妾,做外室。”
“哪怕死了几任娘子的鳏夫,也不愿明媒正娶她们。曾经有个头发花白的员外,要扶正一位姐姐,可他家里子女闹起来,死活不肯,最后还是没成。
“我们花船上,还没有一位是娶回去做正妻的。”
柳湛揽着她,直脖挺背,朗朗少年音:“那我就做第一位。”
完了,萍萍哭得更厉害了。
他愈发无措,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不知如何安抚,寻思许久,小心翼翼解释:“你相信我,我不嫌弃你,你说这些我只觉得心疼。而且你不要自己想出一些不存在的困难阻碍,我爹娘十分开明,疼爱我还来不及,他们一定不会阻拦。”柳湛思及家里,不禁浮笑,父爱母敬,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他眼睛亮堂堂,“我嬷嬷肯定也会很喜欢你。”
“而且呀,我家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只有过你一个,不可能有子女,家中只有嬷嬷、爹娘,和我弟这么几个人,回去他们只会像对我一样对你好。嬷嬷当你孙女,爹娘待你如女儿,阿弟尊你作长嫂。”
萍萍吸鼻子:“你还有弟弟?”
“有一个,今年十一岁了,却还是个小淘气鬼,一见人就缠着叽叽喳喳,我一看到他来就想跑,怕吵……”
“你还怕吵呢?”萍萍破涕为笑。
只要她能重绽笑颜,柳湛愿意出丑,挠挠脑袋:“是啊,我就够啰嗦了,他比我还唠叨。”
萍萍却忽记起别的事,蹙眉敛笑:“对了,你是来寻医救人的,现在却被我的事耽误,那你嬷嬷……”
“是我俩的事。”柳湛坐起,握住她一双胳膊,含笑纠正。
“放心吧,我记着找令太医,双管齐下,都不耽搁。”他顿了顿,“而且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我要不去提亲才是真耽误你。”
始乱终弃,与野兽何异?他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情。
“是因为有了夫妻之实你才娶我吗?”萍萍却紧接着追问。
柳湛忙摇头:“不不,不仅是床闱,”他一说这个就红脸,下意识想偏头,躲避萍萍目光,却想他的小娘子患得患失,他不能避,一定要给予她坚定的回应。于是柳湛直视萍萍两眼,语气至诚:“你样样令我称心如意,我的妻子和该是你这样。”
讲着讲着他又自个红脸,却一定要平视萍萍,一眨不眨,话间也不要有停顿犹疑。
萍萍咬唇,似下定决心:“好,那我带你去见兰姨!”
“好。”柳湛立喜,兼带两分忐忑,少顷又问,“我们怎么回去?”
透过窗外眺,他们正在江上飘。
“找桨。”萍萍说完手顿了下,“不对,先穿衣。”
柳湛本来已经开始帮找船桨,闻言才刚刚变淡一点的脸重新红透,连“哦”数声,手忙脚乱穿衣。
萍萍和他同时瞧见白袍上一点红,萍萍发窘:“完了,这袍子还穿得了吗?”
“没事,”柳湛拾起玉带,绕腰穿好,“正好在腰这,可以遮住。”
那抹红的确瞧不见了,但萍萍盯玉带久了,不由遐想昨晚的劲腰,两颊发烫,不知道红了没有。
二人寻到桨,萍萍抱起刚要放入水中,柳湛夺过:“我来划吧,你昨晚辛苦了。”
萍萍确定这回脸是又烫又红了。
柳湛本来脸没红了,一看她的脸,也跟着红了。
小船渐渐划近江边,萍萍指导柳湛抛了锚绳,拴好船,他先跳到岸上,再扶她跨下船,口中一直提醒:“小心点,小心。”
生怕她掉到海里,萍萍落地前一霎他实在放心不下,索性将人抱下来。
萍萍双脚一落地就推他:“有人——”
柳湛放开她,改牵她的手,二话不说十指紧扣:“怕什么,反正我这趟是丑婿回娘家。”
“谁是丑婿?”萍萍看向柳湛的脸,他要是丑全扬州城没俊俏儿郎了,心中欢喜,忍不住再多端详两眼。
柳湛却咧着嘴笑,大大咧咧答:“我呀!”他想了想,忽然变紧张,“不能空手去吧?兰姨喜欢什么?我去置办上门礼。”
“不用她就在隔壁——”萍萍无奈,埋头就要牵着柳湛走,忽然发现眼前堵了人墙,走不动了。
下一刹,柳湛前迈,将她护在身后。
担心萍萍和柳湛不上岸,占利等人皆隐于暗处,此刻才现身,将二人围住。
占利肤黑,平常很难辨认面上颜色,此时却能清楚瞧出脸色铁青。他紧紧盯着萍萍,嘴角抽搐,继而转瞪柳湛,蜷曲五指,拳头握得死紧。
占利用力深吸吐纳,却怎么也压不住一股又一股,如江潮般争先恐后涌上来的愤恨和后悔,旁边的地痞们皆垂两臂,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他上回吓唬某位刚卖进来的小娘子,将她架到油锅上,还没真丢进去,那小娘子就答应迎客。这会占利却觉自己被丢进油锅,受一顿活煎。正忍耐思忖,柳湛偏还要回头问萍萍:“就是他下的迷香吗?”
占利再也忍不住,一拳抡向柳湛,他的拳头码头上没人受得住,柳湛却一手仍牵萍萍,只单手就将占利拳头兜住。
“天清日白的,就对人用下三滥手段,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训你!”柳湛说完挥起两道掌风,毫不留情袭向占利 。他从小到大都是名师教功夫,稳扎稳打,只十几个来回,莫说占利败下阵,连带那一圈地痞也被打趴。
他还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完全不在意趴在地上的占利正恶狠狠盯着,冲萍萍咧嘴,露一排皓齿:“走,去见兰姨!”
萍萍扯了下柳湛袖角,低头怯声:“她就在那里。”
柳湛扭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岸边有近十位小娘子拥簇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妇,穿着灯笼纹的锦缎袄,头戴铺翠花冠,不知围观了多久。
美妇冷若冰霜,声亦如三九寒冰:“萍萍,你过来。”
萍萍立马乖顺往美妇身边走,就要抽手,柳湛旋即握紧,跟她一起手牵手走到美妇面前。
美妇一眼未瞥柳湛,只缓慢扫了下萍萍脖颈及以下,昨夜柳湛小心呵护,只颈上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极浅淡的红印。
美妇抬手,啪地一声,狠狠扇了萍萍一巴掌,萍萍被带得偏头。
“你作甚打她?”柳湛立马挡在萍萍身前。
“阿湛别伤她!”萍萍急道,手上扯柳湛,要他让开。
美妇转头瞟了眼身边行院,行院会意,立即给萍萍端来一碗汤药。
“喝了。”美妇下令。
“这什么?你给她喝什么?”柳湛阻拦,萍萍却扒开他的手,接过一饮而尽。
“我平时都是怎么教导你的?”美妇转身要进画舫,“跟我回去。”
萍萍下意识抽手,这回从柳湛手上挣脱,他心一慌,拦在萍萍面前,亦单膝跪在美妇身后:“兰姨!”柳湛拱手昂头,“你就是萍萍说的兰姨吧?我和萍萍是真心相爱,我会回家禀过父母,三书六礼娶她做妻子,还望您成全!”
萍萍再次热气迷了眼。
兰姨瞧瞧她那不争气的样子,重重出了声鼻息。
此刻她才第1回 晲向柳湛:“你跟我来。”
领柳湛私下进入一艘当偏厅的小船,关上门后柳湛正要自报家门,兰姨就抢先嗤笑:“你们这种大官人小官人,我见得多了。想得简单,要么回去被父母关禁闭,指了贵女,将我女儿抛掷脑后。”
“我不会的。”柳湛冲口否认。
兰姨再瞟他一眼,冷笑续道:“要么拼死拼活,甚至不惜叛出家门,也要娶我女儿。”
柳湛点头,是的一定要娶,但也不全对,他家里长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可你们这种从前没经历过男欢女爱,第一个女人便要死要活,殊不知只是少年义气,真把我女儿娶回去了,十年,二十年后呢?”
柳湛一怔:二十年后?自己还没想过。
兰姨勾着嘴角冷冷道:“甚至不用十年,就三年、五年,珍珠就成鱼目,你们又会为别的女人要死要活——”
“我不会的。”柳湛不假思索打断,“不管多少年,我都只中意萍萍。”
“话别说太早,真到那时,你心里想的只怕是——这辈子就这样一个女人,太亏了,也想尝尝别的滋味。”兰姨眼皮微动,她们从良最怕这类真心实意的少年,数年后注定面目不堪,矮个里拔长子,还不挑那些万花丛中过尽的浪客。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吾心不移
柳湛只听两句句, 就觉兰姨谬论,自己恨不得把整颗心捧给萍萍,怎会移情别恋?
他忍不住想打断、驳斥, 但教养却让他克制下来, 等长辈说完。
渐渐的, 柳湛心平静了些,心想兰姨兴许遇到过始乱终弃的少年,才讲这番话。
于是, 待兰姨讲完, 柳湛启唇:“兰姨且请放心,我和他们不同。”
兰姨却压根不信他的表态:“我听她们说, 你在街上救过她们的命,算是有恩,不为难你,你走吧,以后再不要见我女儿。”
柳湛心一揪,如踏空般慌乱:“兰姨为何不信我?”他抿了下唇,“说句大不敬的话, 疑人者, 人未必皆诈, 您仅见我一面, 缘何悬断是非!”
为什么他以后不能再见萍萍?
兰姨扫他一眼,淡道:“小官人一口京师官话,又口口声声要寻太医, 倘若我没猜错,家中定有人在朝为官,兴许就是小官人的爹爹, ”兰姨再次抬眼看向柳湛,笑问,“而且官衔还不小?”
她面上忽然浮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浓烈轻蔑:“世家子,最薄情,小官人这样的门第,又怎会允我女儿进门?”
“我爹爹没有做官。”柳湛直言,“他是当今官家,我姓柳名湛,是官家第六子。”
“什么?!”兰姨万万没料到,失声惊呼。
柳湛以为她不信,续道:“我没有说大话,既然决定娶萍萍,我就不会骗你们。”
兰姨一手握拳置于胸口,另一手覆住拳头,官家第六子不就是本朝太子?
她不住摇头,想了想,对着柳湛伏跪叩首,先三呼千岁,而后掌心与额头俱贴地:“殿下如此金贵,那就更不可能了,求殿下放过萍萍!”
柳湛连忙将她扶起:“您不要惊惧,我父皇常言民贵君轻,您们才是贵人。”他扬唇微笑,面上满满都是信心,“亲亲而仁民,我家里人不会看轻萍萍的。”
兰姨被搀的两只胳膊不自禁抖了下,不知眼前小殿下是真纯良天真,还是心思深沉,假仁假义?
不管怎样,都绝非萍萍良配,兰姨横下一条心做恶人:“官家和殿下仁爱清明,爱民恤物,吾等蒲苇,愈发不敢攀附!殿下若真要强纳民女女儿,民女将投江一死阻拦!到时候母仇横隔,殿下和她还是不能!”
柳湛张目,既不解又难过,更兼数分愤怒:为什么要挟他?!
柳湛胸脯起伏,想着眼前妇人抚养萍萍长大,萍萍视如亲母,那便也是他的长辈,才将质问斥责咽回肚里。
柳湛哽咽:“兰姨,求求您,别这样。”
他盯着她的发髻,她却始终不曾抬首:“民女听闻殿下这趟微服是要寻医,治病救人要紧,还是速去吧!还请殿下离开前不要告诉萍萍真实身份,求求殿下了!”
兰姨不住磕头,柳湛要再扶她就退后,继续磕,从前为讨恩客垂怜,学了不伤额头,却能声声脆响的技巧。
柳湛不知,听得面色越来越白,静伫良久,往后倒退。
兰姨余光瞥见柳湛靠近门边,立刻果决高喊:“来人!恭送小官人!”
许多行院龟奴进来,柳湛环视一圈找不到萍萍,身边诸人无一不似请实撵,催促他走,待柳湛离开许久,兰姨才出画舫转进另一艘小船。
临岸的窗子皆落竹帘,不叫船内萍萍瞧见柳湛离去。
兰姨眺向萍萍,叹道:“算了,齐大非偶。”
萍萍点头,一脸平静,心里却想,竹帘间有缝隙,她刚才还是瞧见了阿湛。
还是想跟他走,还是盼着他再来。
……
柳湛离开江边,却并未离开扬州城,之后半月一直在城中寻找令太医,同时每晚都会抽时间来画舫对面,在萍萍上回请客的汤饼摊吃一碗汤饼。
各色臊子皆有尝试,江南的银丝面越吃越好味。
华灯初上,舫中欢歌笑语不断,亦有不少街边打酒坐误会柳湛,径直坐上他坐的条凳,斜歪着要贴上身,柳湛连忙站起远离,澄清绝无此意。
可仍有热情大胆的打酒坐表示,翩翩少年郎,不挣银子倒贴也愿意。
最后柳湛只好吃面的时候在桌上摆一把剑,才渐渐没了骚扰。
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移向那日离开的画舫,凝望再凝望,却一次都没瞅见萍萍。
倒是把与萍萍交好的副末色引来了,她屡次上船给贵人们演杂剧,都瞧见他。
“都说望夫石,没想到世间还有望妇石。”她说着在柳湛对面坐下。
柳湛先是一愣,继而缓缓记起,眼前女子是萍萍朋友。他这些天耳濡目染,通晓了些人情,立马堆笑:“好姐姐,吃过没有?想吃些什么?”
“天气热了,来碗冷淘吧。”
“好咧!”柳湛立马请她吃一碗,待副末色汤饼入口,才赔笑问 ,“好姐姐,萍萍最近过得还好吗?”
“唉,她呀——该吃吃,该笑笑,没见哭过。”
柳湛听到这暗暗松口气,却听副末色接下来道,“但谁都晓得她心绪低落。她又不像我,会演戏。”
柳湛指尖一抖,忽然就喘不上气,伏低身几乎趴到桌上,仰着面央求副末色:“好姐姐,能不能帮我见她一面。”他懂了点门道,掏出一张交子硬塞进副末色手里。
副末色却要归还交子:“我又不是喜鹊,这桥可搭不上!”
自己还要在江边演戏谋生,不能得罪兰姨。
柳湛叹道:“帮不上忙,姐姐也收着吧。”
“唉,其实我也觉得兰妈妈这事做得有些武断。”副末色收了交子,多言数句,“虽说小官人将来注定要回去娶门当户对的,但将来它是将来呀,与眼下何干?你与萍萍妹妹厮守个一年半载,这一年半载彼此快乐为真!倘若我是兰妈妈,就允了你们这对小鸳鸯,今朝有酒今朝醉!”
柳湛听她全部说完,才反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另娶?”
“谁,还有谁这么说?”
柳湛便将前些日子兰姨一番话倾吐给副末色听。副末色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这事你别怪兰妈妈,她手下有个叫红莲,莲娘子的,亦是我们姊妹,上回泼皮手里你还救过她,可有印象?”
柳湛摇头。
他记得那天有几个无赖调。戏民女,被自己痛揍一顿,但除了萍萍已经不记得其他人的脸。
副末色晓得男人眼里皆只有情人,撇了撇嘴:“算了,我长话短说,去年红莲刚挂牌,有位跟您差不多年纪的小官人对她一见钟情,日日来舫里,后来干脆包了她半年。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珍之重之,半年都没碰身子,风尘里何曾见过这等恩客,红莲难免动情。那小官人也是口口声声说要讨她回去做娘子,哪知赎了身跟回去,拗不过族里,压根没进大门。红莲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做外室,小官人起先日日去找她,后来变成三、五日去一回,再后来,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反倒是那小官人的母亲去见了红莲,堂堂侯夫人,张口就要灌她毒药,红莲好不容易逃回来,重新挂牌张开,每日上船做夫妻,下甲板就恩断义绝。”
说到这副末色心里生出一丝庆幸,虽说都是下九流,但演杂戏还是比舫里的行院要好些。
半晌,柳湛认真思忖后,继续央道:“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能护好萍萍,姐姐帮我去兰姨那里说一说。”
副末色连连摆手:“你别坑我!”
柳湛却锲而不舍,一求再求,副末色于心不忍:“这样吧,你明日这时候还来这里,我给你引荐个妙人,兴许能在兰姨面前说上话。”
“多谢姐姐,什么妙人?”
副末色狡黠一笑:“一个叫妙妙的人。”
她引荐的这位妙妙,芳名年轻,人却已不年轻。妙妙头回嫁人,夫君没两年就去了,留下个女儿,再改嫁又是一赌鬼,欠一屁股债,家里又多三个儿女,迫不得已,妙妙上花船谋生。她恩客不多,兰姨担心妙妙养不活一家人,就多贴了一份打下手的活计,算是兰姨的贴身随侍。
柳湛见妙妙第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递给萍萍喝汤药的行院,第二眼,瞧见她抹胸挂得极低,纱衣里面也若隐若现,他马上避开眼,脖子亦扭到一侧。
妙妙睹见柳湛反应,面不改色,习以为常——没办法,她姿色不及年轻小娘子,只能衣着暴。露些。
柳湛目不斜视,心里仍记挂那碗汤药:“姐姐那天给萍萍喝的是什么药?伤不伤身子?”
他学这江边的人,要讨好就喊姐姐。
妙妙道:“避子汤。”
“什么?”柳湛回身回头,再次瞥见不该看的,急忙低头,“你们怎么能给她喝那种东西!”
要是他,绝对不会给萍萍喝伤身体的避子汤。
“不喝的话小官人让她生下来么?”妙妙平静反问,她都后悔自己三个孩子没喝避子汤。
“生啊!”他从始至终,打算的都是明媒正娶萍萍。
妙妙没想到柳湛会给一个肯定答案,且答得这般直接迅速,妙妙眨了下眼,将话再次引回柳湛身上:“不管怎样她已经喝了,倘若没有小官人,她就不会喝,所以还是你的错。”
柳湛面上像开了染坊,一瞬闪过茫然、讶异、懊悔、自责、羞愧……
妙妙不苟言笑,注视着柳湛反应,咄咄再问:“所以小官人还要见萍娘子吗?”
柳湛分唇,喉咙晦涩讲不出一个字。
妙妙起身要走,柳湛急忙提起桌上一盒酥油鲍螺:“姐姐且把这盒酥鲍带给萍萍,她喜欢吃的!”他追上去,“是新鲜的,我刚买的。”
“别送了吧,”妙妙没有回头收,“送了她就晓得你在找她,断了的念想又要复生,别害她吧。”
柳湛提着食盒,杵立原地。
副末色晓得这事没成,后来又说要给柳湛再引荐一个绝对能在兰姨面前说得上话的。
说是兰姨十来年的相好,柳湛闻言再次递上交子,大把撒钱,可真到约定时间,副末色却说那男子不能来见面了,因为他常年做寡妇们的入幕之宾,这几日要挣一趟远门钱。
柳湛闻言,呆愣许久。
副末色背着手在他身旁大笑:“怎么,吓着了?萍萍身边就都是这样的人。”
“我不怕!”柳湛倏地回神,无论她身边是什么样的人,何种出身,他都不会因此动摇。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柳湛没见到萍萍,却找到了令太医——原来他回来后改了姓名,所以一直寻不见。
若是初来扬州那会找见,柳湛一定会当面询问为什么要改名,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只拱手深鞠一躬。
太医连忙下跪,诚惶诚恐:“殿下折煞微臣!”
“太医,求您重回宫一趟,我嬷嬷上个月饮酒中风,卧床口不能言。”
“太后娘娘中风了?”令太医心内错愕,面上不显。
翌日天刚蒙亮,一辆马车在白雾中穿城北上,柳湛另骑一匹白马伴在左右。
清晨街上人少,他又耳力极佳,连沿街铺子里议事皆能听清。
听见熟悉的名字,柳湛手倏勒缰,白马前面一对蹄高高扬起,令太医挑开车帘询问:“怎么了?”
柳湛训马回落,靠近车厢,低语:“太医,您先回东京,我还有件事情要办,过几日打马赶上来。”
商量好后,柳湛目送太医远离,自己则跃下马往回走了几步,紧紧盯着一间酒坊,酒坊隔壁是间成衣铺子,两家中间有一条背街巷,立个秋千。
柳湛隐入暗处,少顷,就于白茫茫雾中一眼瞧见朝思暮想的身影,抱着一沓衣裳,从成衣坊出来。
他听见萍萍旁边的小娘子问:“萍萍,我们去酒坊找兰妈妈吗?”
萍萍二字一出,柳湛再也忍不住,眼眶湿热,鼻尖发酸。
萍萍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别进去了吧,她们在里面谈生意。”
“好。”
萍萍和另外一名小娘子抱着衣裳坐到中间的秋千上等,柳湛按捺不住冲到萍萍眼前,睁大眼想贪婪地端详她,但正事要紧:“萍萍,酒坊有诈!”
萍萍瞧见柳湛一怔,继而泪眼朦胧,听他提及酒坊,抹了把眼丢下衣裳:“兰姨还在里面。”
“我知道。”柳湛说时一个纵身,翻墙入酒坊。萍萍不会轻功,绕进正门追,进院中时已乱成一团,柳湛身后护着兰姨和众行院,一人对二、三十人,招招不乱,已经打趴下一半,萍萍心提到嗓子眼,忽然一只飞刀迎面朝她飞来,柳湛急呼:“萍萍!”
纵身扑来,挡在萍萍面前,仗剑拨开飞刀,见兰姨那边再次遭袭,他已经因心慌乱了阵脚,却仍回护,萍萍亲眼瞧见,占利一柄九环大刀对着柳湛腹部划过。
“阿湛!”她因紧张喊劈了声。
柳湛虽未循声看她,却旋起笑意,继续打跑了余下众人,才向前搀了一搀,剑插地上才稳住。萍萍和兰姨等人都跑上去扶住。
柳湛记得自己进来时兰姨已经受伤,抬首关切:“您伤还好吧?”
兰姨凝眸:“我无碍。”
萍萍心中却只叫喊:他的声音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虚弱!
她往下瞧,触目惊心,那腹间哪只划一刀啊,丹田往下足有四寸长,肚破肠流,萍萍不由自主伸手去捂柳湛肚子,心里只一念头,求这刀改捅在她身上,让她代他受难。
萍萍眼泪直流,却发现有人碰了好几下她另一只手的小指,顺着瞧去,竟是柳湛笑望着她,一脸轻松,伸小指将她小指勾住。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生死相许
这一刹, 萍萍觉得兰姨说的是对的,不该
和阿湛搅拌在一起,他每回遇到她不是被骗就是打打杀杀。
萍萍小指下意识要抽走, 柳湛却紧勾着不放。
“哭什么?”兰姨训斥萍萍, 又吩咐众人, “快去请郎中救人!”
“酒坊烧起来了!”占利那班人逃窜时竟然砸了酒坛丢上一支火把,已经蔓延开来。好在小娘子们手脚皆快,合力将柳湛挪出酒坊, 唤了街坊灭火并报官, 又请郎中为柳湛医治,留他船上养伤。
萍萍心里不安, 私下问兰姨:“是不是我连着两回阻止占利害阿湛,得罪他了?会不会连累画舫?”
兰姨朝柳湛房中瞟一眼,只道:“你好好照料恩公,旁的不用操心。”
萍萍点头,继续回房照顾柳湛,本来郎中的药好得没这么快,是柳湛突然记起自己还带着一小罐膏药, 连涂三日, 就肉眼可见的好转, 收口结痂。她问柳湛从哪得来这么好的疮药?
柳湛有一说一:“我家里的。”
“那你家里肯定非富即贵。”萍萍一边感叹, 一边给他清理伤口,柳湛盯着她的头顶:“我——”
实话差点脱口而出,却在抬头瞧见兰姨后生生止住。
受伤后, 柳湛头回在床上翻身,差点咧嘴晕过去。
“你别用力,我推你。”萍萍急忙扶住他。郎中叮嘱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翻一次身, 她时不时就瞟滴漏,严格执行——没想到男人的身子这样重,差点推不动。
晚上也是萍萍帮柳湛擦身子,他不好意思:“我自己来、自己来。”
“眼下你自己能来吗?”萍萍避开对视,虽然脸发烫但还是说出来,“别不好意思,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
柳湛转脸埋向枕头。
就这样在床上又躺两日,柳湛腹部不用力,全凭挺背和手劲下床,萍萍拦他,柳湛笑道:“不能老在床上躺着,得通气。”
“什么是通气?”
柳湛耳朵红红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又说:“你别管了,都是污秽。”
萍萍扬下巴,偏要管,之后他诸多不便,都是她或帮或扶,到哪都跟着去,两人若连体共生。晚上萍萍也继续守他,怕挤床上碰到柳湛伤口,就在床边另支一张贵妃椅,一晚又一晚将就。
转眼柳湛养伤快一个月,年轻人好得快,不看腹部缠绕的布条,已与常人无异。萍萍却在这一日右眼皮上忽然蹿起一串叠摞的脓包,蔓延至眼尾,从眼睛疼进脑袋,再连带牙齿和半边身子都是疼的,实难忍受。
行院们围过来却不敢靠近,说这是会传人的蛇缠疮。
“瞎说,不传人吧?”
“传的呀,上回王员外得的就是这个,没几天就死了,差点赖到我头上。”
“那是他太老了,七十多该死啦……”
“不管传不传,萍萍这几日不能出去了,不能叫客人们瞧见,不然要吓跑了。”
花船上的小娘子们也不避讳,当着萍萍的面议论,最后还是兰姨呵了声“够了”,才安静下来。
柳湛看向兰姨:“我会一点医术,萍萍这种我们那叫火带疮,是风湿博于血气所生……”
“什么呀?”兰姨打断,“这是心火妄动所致!她小时候就害过一回,只有金山寺的僧医治得好。”
那会逢着萍萍亲娘去世,又是花船生意最好的春季,她两头忙得脚不沾地,一开始随便给请了个郎中,延误病情,萍萍眼睛差点就看不见了。
等亏后来能好转康复,不然愧对泉下萍萍娘亲。
“事不宜迟,拖久了会失明的。”兰姨现在说起,仍心有余悸。
柳湛在太医局学过不少,其实真能治萍萍,但他养伤这一个月,又精进不少世故人情,思及诸位姐姐说的病传人,客人,柳湛深想兰姨的话,不再多言:“兰姨,我陪萍萍上金山寺吧。”
一叶小舟,晃晃悠悠从扬州逆上润州,盛夏江上,迎面扑来的都是热风。
“仔细脸上别出汗。”柳湛掏帕在萍萍眼周轻沾。
萍萍却已低头看向柳湛腰腹:“这么热出汗了你伤口怎么办?”
柳湛旋嘴角:“我已经快好了,不会有事。”
柳湛还是第一回来润州金山,和耳闻想象差不多,一座山非明黄即翠色,瞧着绿荫如盖,但真登上山,犹嫌树少不能遮荫。莫说脚下石阶和两侧的石头发烫,就是回眸一望,焦山和北固山掎角相夹的长江,亦滚滚升腾热气。
萍萍的病情进展颇快,视线已有两分模糊,柳湛沿路牵着她,倒还顺利,入金山寺后,寺中僧人却说求医如求佛,心诚则灵,要一步一步磕上来的才治。
“什么?”柳湛旋即反问,“菩萨慈航普度,难道不磕头的他就不治吗?”
“施主莫要激动,这是规矩。”
萍萍小时候疼糊涂了,忘记细节,这会说起回忆了下:“那年好像是兰姨背了一段路。”
柳湛吸气:“我也能背的。”
好在僧人并未过分为难,只让重走最后九十九级台阶,萍萍要自己磕头,柳湛叹道:“你嗑什么呀,看都看不清。”又说九十九级他走起来很快的,当磕完再次踏入金山寺时,后山的钟声骤然响起,遮蔽半天的飞鸟纷纷往前越过天王殿,萍萍和柳湛一齐抬头仰望。
僧医们给萍萍施了灸药,还开方子,因为寺内不方便留女眷,他们要到山间的田舍休养,同时帮着寺庙照料几亩菜田,作为医病的报答。
柳湛搀扶萍萍下山,萍萍愧疚道:“本该我照顾你,现在却成你照顾我养病。”
柳湛面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俩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夫妻是不用言谢的。
“再说来了金山寺,我的伤也治了啊。”这话不假,僧医顺带查看了柳湛的伤势,金山寺无论灸药,皆是野路子,与太医局的治病思路完全不同。主持已经答应柳湛,养伤期间但凡有空,都可以入寺钻研僧医。
柳湛便常常带些僧方回田舍,又将所学知识整理成册。萍萍跟着打下手,渐渐也看了半部《黄帝内经》。
他俩一道养病,柳湛早上爱吃粢饭团,寺中油少,遂改良只用蒸草蒸,内里不包馅料。萍萍和柳湛日日早晨伴着金山寺的诵经声,一起下厨。
这金山寺的诵经早课非常有名,萍萍和柳湛也去听过几回,主持讲《摩邓女经》,摩邓女执着爱着佛的弟子阿难,佛问摩邓女究竟爱阿难什么?
摩邓女说,我爱阿难的眼,爱阿难的鼻,爱他的口,爱他的耳和身。
佛祖却说阿难眼中有泪,鼻中有洟,口中有唾,耳中有垢,身中有不干净,臭烘烘的屎尿,有什么好爱的呢?
讲到这萍萍和柳湛不约而同想到两场病,彼此的眼泪鼻涕,口水耳垢,甚至那些不干不净,臭烘烘的东西都互相见过了。
眼前人好的坏的,再无一处不知晓。
可他们还爱着。
还更爱了。
离开天王殿时萍萍扭头看向门边对联,落在下联“觉有情”三字,柳湛走近牵起方才在殿中不能牵的手:“我也这样觉得。”
今夏酷热,到八、九月仍不见凉,他们照料的数亩菜田需时常降热、避暑,一开始柳湛不知道,菜快晒死了,才学着扎棍搭棚,棚上再涂些泥浆。这一行萍萍亦是生手,二人学着一起在行间铺稻
草和碎秸秆,让地面变凉。
柳湛抹了把额上的汗:“我家里每年都会有一天下地犁田,一直以为那就是耕种,现在才晓得都是假的。”
春分日官家亲御耒耜,却原来是做做样子。
他边说边压实泥土,免得待会浇水冲走:“这才是真。”
萍萍睹见他不住擦汗,起身倒了碗旁边备的凉水,递给柳湛:“累了吧?这天也忒热了!”
“不累。”柳湛笑道,“怨天者无志。”
萍萍没觉得他呛声,反而也笑起来:“这是《荀子》说的。”
柳湛喝完,给萍萍也倒一碗,递给她:“我早想问了,你读的书都是兰姨教的吗?”
“不是,识字读书都是我娘教的。她走以后就是我自己乱看乱读了。”萍萍微微歪脑袋,眼珠转动,嘴角翘起,“我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吃东西的时候不管多急的事,也不回答我,一定要口里吃完了才说话。我每回吃着东西开口,都要挨她一顿骂。”
柳湛带笑倾听,心里却已学会暗中深思,往坏处想,岳母在做官妓前,极有可能是位贵女。
“泰水贵姓?”柳湛问,追忆二十年前左右被抄家的官,也许能对上号。
知道他不反感,萍萍挠了下柳湛的脸:“你傻呀,我要晓得姓,我不就有姓啦?”她垂眼,“我娘船上唤作玉英,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心里闷得难受,她没看就抬手轻轻打了柳湛一下,不小心敲在腹上,萍萍旋即扶住,急眼道:“疼不疼?”
还缠着布条呢。
“早不疼了。”柳湛笑道,“方才你打的也不疼,比蚊子叮还轻。”
萍萍不禁想白他一眼,却又心一软,轻道:“当时你要不挡在我前面,兴许就不会乱,不会受伤。”
片刻,柳湛抬手抚上她的脸:“我愿意为你去死。”
“你个傻子!”她想想柳湛在扬州城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透着傻气,不由再嗔,“你就是傻子。”
柳湛噙笑,心道自己不傻,只不过喜欢以诚待人,也以为世人皆同自己家人一样,以诚相待。
他本来想否认,张嘴后迟滞须臾,改口:“我是傻子。”
萍萍低头咬唇,其实傻子也挺好,她也快做傻子了。
要是柳湛遇险,好像也愿意为他去死,本来结发为夫妻,就该黄泉共为友。
这一日后,山上下了一场连绵的雨,热气稍微褪些,但下雨的日子变得只能待在屋里,好在田舍里有琴,还有一只九连环。
两人一起解连环,萍萍才晓得阿湛的琴弹得如此出色,她凭栏闭眼,但觉千枝万叶风飕飕。
柳湛说,这首曲子叫《松入风》。
九连环解了两遍,琴听无数,雨还在下,他们就用之前捡的过季梅子做糖渍,没想到柳湛那么贪嘴,天天偷吃,罐子藏到床底下他都能找到。
雨停后他们出来逛,地上干了,就在山径席地而坐,微风拂面,发丝乱飞,萍萍在柳湛怀中向上仰望,忍不住抬手摸上他耳后小痣。
指尖刚一触上,柳湛就转回头与她对视,他的眸子里全是烟火气,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他抓住萍萍的手,将她掌心贴到自己颊上:“萍萍,我们以后就在润州生活,开家汤饼店吧?”
“主卖银丝面,臊子就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夏天再兼卖些冷淘,可好?”
“那什么时候开呢?”
“过几年吧。”
“过多少年?”
柳湛想了想,如果太子之位让给阿七,回家要有许多事情处理:“最迟六年,给我六年时间。”
萍萍算了下:“六年好久啊,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
柳湛想,二十三也不老,将她拥紧。
日往西斜,二人十指紧扣回田舍,寺里匀的灯油少,没掌灯,二人躺在床上说话。
萍萍小声商议:“我们明日同方丈们告辞,回扬州吧。”
“是该回去了。”柳湛牵着她的手,穿过指缝,“先回扬州,然后我带你回一趟东京。”
“好啊……”萍萍压低下巴埋进他怀里,柳湛起初仅习惯性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但很快就心思活络,蠢蠢欲动。
萍萍道他腹上有伤,坚持要在上面。
摆弄良久,柳湛都有些不得劲,最后还是耐不住一个翻身压下,先是手肘撑着,而后改成手掌,低低喘气:“还是我来。”
渐渐直脖扬起下巴。
一室旖旎。
……
翌日二人同主持、方丈等一一说好,道了谢,就回屋里收拾下山。
临行萍萍上妆,说要让兰姨她们都瞧见自己在山上养得漂漂亮亮的,柳湛在旁伫着,看了片刻,笑道:“让我帮你画一回吧。”
萍萍愣了下,将螺子黛递给他。
柳湛蹲下,萍萍道:“蹲下画不方便吧?”她让了半边妆凳,“要不也坐上来?”
柳湛摇头,学她刚才将螺子黛蘸水,顺着萍萍原有眉形一顺描摹,他不会画眉,但会作画,一样道理,瞥见眉下萍萍时不时微眨的双眼,亮晶晶的,柳湛差点一笔画歪。
“闭眼。”他下令。
萍萍闭眼笑道:“怎么这么多要求?”
柳湛专注她的眉:“你睁眼我会分心。”
画完两人同时望向镜中,如水映二人倒影,萍萍点评:“还不错。”
接下来是口脂,柳湛洗干净手,食指指腹将凝膏一点点抹于萍萍唇上,愈摸身下火愈旺,涂好瞧着鲜红欲滴的唇,再也忍不住凑前用唇封住。
萍萍唔唔两声,等一个绵长的吻尽,粘丝分开,她才瞪他一眼,嗔道:“都被你吃光得重画了!”
“那就再画。”柳湛灼灼道。就在这时响起两声叩门,一个萍萍陌生的声音发问:“郎君,您在里面吗?”
“谁?”许久未闻,柳湛对这个声音也有些陌生了。
“郎君,是我,蒋望回。”
“进来。”柳湛回话后牵起萍萍的手,小声告诉她,“是我朋友。”
萍萍点头,蒋望回则听令推门,先瞥的柳湛,睹见唇上糊花的口脂,愣了下,而后才瞟眼柳湛旁边佳人,整个人僵住,定定望着她。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柳湛发现自己不喜欢蒋望回这样盯着萍萍看, 他本能移步,挡住萍萍。
蒋望回见状回神,迅速低头。
柳湛启唇介绍:“望回, 这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萍萍。”
蒋望回闻言抬首, 眸中俱是震惊,两眉亦拧起,柳湛却已扭头给萍萍引荐, “这位是我朋友蒋望回。”
萍萍踮脚, 目光跃过柳湛肩膀,从下往上打量蒋望回, 阿湛高,阿湛的朋友也高,京师是不是人人都身材修长?
那她去不成小矮子了?
萍萍不小心对上蒋望回眼睛,他立即垂首,萍萍也低下头去,屈膝行礼:“见过蒋官人。”
蒋望回忙回礼:“问萍娘子安。”
头仍埋着不抬。
柳湛径直发问:“望回,令太医看了后我嬷嬷可有好转?”
蒋望回再次猝然抬首, 瞪大双眼, 唇嚅了又嚅。
柳湛见状心一紧:“怎么了?可是嬷嬷出事了?她还好吗?”
蒋望回仍未即刻应声, 左右张望, 而后眺向萍萍,拱手躬身:“萍娘子,可否允在下和郎君私下讲两句话?”
萍萍点头, 干脆应允:“行啊!”
蒋望回便眼神示意柳湛出门,柳湛拧眉,不晓得有什么事非要私下说, 但还是随蒋望回出门。二人立在田边,一排排绿叶菜扎在地里,不知哪来一只野麻雀,柳湛怕它啄坏菜,弯腰伸手去赶,蒋望回拽着柳湛的胳膊拉远,眼瞅着在往山下走,柳湛定住:“你拉我下山作甚?”他回头望田舍,“萍萍还在家里呢!”
柳湛灵光一闪,抽出手,上下打量蒋望回:“你不会打算绑我回京师吧?”
蒋望回亦扫视柳湛,片刻,先告知:“令太医已抵宫中,属下离宫时他正为太后娘娘诊治,病情暂还稳定。”
柳湛闻
言长吁口气。
蒋望回压低声音再道:“但殿下所议之事,不应该被外人听见。”
柳湛终于明白蒋望回为什么吞吞吐吐,非要私下讲了。他蹙眉不悦:“方才介绍过了,萍萍不是外人。”
“还说呢,”蒋望回咬牙切齿,“殿下哪来的未过门的娘子?”
立太子妃的事官家压根就没提上议程,皇后亦未相看贵女,别太荒谬。
柳湛莞尔,原来蒋望回方才紧盯萍萍,是吃惊他有女人了。
之前的不快释怀,柳湛正要开口,就见蒋望回吸气再道:“令太医说殿下在扬州,属下当即来扬州找。遍寻不见,直到江边燕馆才打听到些许音讯。”那是蒋望回头回踏入烟花地,此刻说起,双耳犹红,“他们说殿下陪一红颜知己上金山寺求医去了,当真如此?”
蒋望回难以置信,祈愿这不是真的。
柳湛颔首:“是。”他旋起嘴角,萍萍的确是他此生的红颜知己。
蒋望回悬着的心直直坠落,面露难色:“那萍娘子也是行院?”
柳湛道:“是与不是,有甚区别。”
蒋望回痛心疾首:“殿下怎能学那班浪荡子?欢场里做一日夫妻,信口开河!”
“你误会了,不是一日夫妻,胡乱称呼,我是真心想娶她。”
“什么?殿下您糊涂!”蒋望回脱口而出,意识到失言,侧首抿唇缓了缓,才续道:“殿下的太子妃将来注定是位贵女。莫说纳烟花娘子有损殿下声誉,就算真将萍娘子收进东宫,以她的身份必定遭受排挤,殿下既然敬爱萍娘子到要立为正妻,难道忍心到时候她受伤害?”
柳湛挑眉:“你怎么也这样说?”
蒋望回还要语重心长,柳湛抢先一步发问:“你们家里向来是不纳妾,一世一双人的,对吧?”
蒋望回愕然,怎么突然扯到自己家里?
柳湛朝蒋望回点了下脑袋,“万一将来你遇到想厮守终生的娘子,她刚好不是贵女,出身不行,你当如何?”
蒋望回抿唇定在原地。
柳湛转身回田舍:“不说了,我还要和萍萍回扬州,已经误了时辰。”
他觉得自己的母后不是贵女,父皇也一定会娶她。
他见过最坚定的选择,所以自己也一定能坚贞选择萍萍。
“殿下!”蒋望回追着柳湛走过菜田,“殿下记不记得……”
柳湛以为他还要劝自己放弃,抬手不耐烦道:“莫再说了!”
蒋望回嚅唇,从后往斜前方望,只能瞥见柳湛侧颜,他凝视着想,太子应该已经忘了,只有自己记得。
柳湛一跨进田舍,萍萍就迎上来笑问:“怎么聊了这么久?”
柳湛不愿她伤心,竟然学会撒谎:“说些江南趣事,他第1回 来,什么都新鲜。”
还是不习惯,撒谎时会摸鼻子,躲避对视。
萍萍全心全意信任柳湛,当了真,接下来下山,竟给蒋望回时不时讲些润扬一带风土人情,以为待客。
蒋望回大多数时候低着头,偶尔瞟她一眼,回应几个字。
萍萍也不恼,每个人性情不同,有人唠叨,有人寡言,没必要因为这生嫌隙,她问蒋望回:“仰望颜回……那你的表字是不是叫希颜呀?”
蒋望回垂首作答:“在下还未行冠礼,但将来……应该会这样取吧。”说完飞快瞟萍萍一眼,她已经大步跑去前面挽柳湛胳膊。
蒋望回注视前方一对身影,柳湛低头,萍萍踮脚,说着悄悄话,欢声笑语。
蒋望回本该垂眼,眼观鼻,鼻观心,却不由自主视线粘在二人身上。
他一路沉默,下到山底码头,柳湛和萍萍先跳上船,招手呼唤,蒋望回也仅只脚下加快,两瓣唇始终粘着。
趁蒋望回还在走甲板,萍萍手放耳边,柳湛见状低头凑近,她悄悄道:“你这位朋友好像不太开心。”
“怎么这么说?”柳湛反问。
“我看他沿路都板着脸。”
“他就这样,天生不爱笑,其实人还好,你别介意。”
柳湛话音落地不久,蒋望回就上到船头,也不知听见没有。
这艘回扬州的船有两名梢公,另加五名船客,舟悠悠往下游漂,不需要怎么用力,于是当中一位梢公腾出手,捞了一网小鱼,皆只指长,船客中有位卖油郎贡献半锅香油,大伙合力把鱼都炸了。萍萍和柳湛近半年在金山寺寡油,馋得厉害,萍萍甚至肚子叫了一声。
刚炸好,二人不顾烫就大快朵颐,萍萍看蒋望回一直不吃,便主动装了一盘给他:“尝尝,不腥的。”
蒋望回缓道声谢,双手接过,刚将一条鱼送入口中,萍萍就边嚼边补充:“刺不用吐,已经炸酥了可以直接吃。”
蒋望回鱼已入口,将整条吃完,才回道:“好的,多谢。”
萍萍愣了须臾,反应过来,这人和娘亲一样,口中有食物绝对不说话,她不由对好感倍生,冲他一笑。蒋望回瞧见,觉她眼里是涡旋,酒窝里也是涡旋,带着人下陷。
“望回。”柳湛唤蒋望回,冲卖油郎那边扬下巴,蒋望回会意,站起走远,向卖油郎和船家支付油钱和鱼钱。额外多付许多,众人都忙不迭称谢。
夕阳西沉,夏末初秋的晚霞现出独特的粉蓝两色,一艘北上的客船迎面擦过,众人皆睹见船上扎的红绸,柳湛手肘轻拐萍萍:“这是船上迎亲吗?”
萍萍视线追随那红绸船扭脖,船上门窗紧闭,完全看不见里面的人:“不知道啊……一般迎亲都会站在船头的。”
抵达扬州已是深夜,江边却仍灯烛荧煌,上下相照,一排排浓妆行院凭栏挥帕,萍萍伫立凝望,嘴里念叨:“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蒋望回闻声瞥了她一眼。
萍萍和自家的行院们对上眼,旋即泛笑,低头嘀咕:“一屋子神仙。”
蒋望回再次瞥萍萍,她半张脸隐在暗处,能瞧见的半张明眸如水,绿鬓似云,还有个浅浅的酒窝。萍萍身后倒映半江灯火,涟漪晃船,船又晃他的心。
他想,仙子只在身边。
萍萍仨人进画舫绕开主廊槏面,上楼先找兰姨,叩厢房门良久,兰姨才出来问:“什么事?”
门未关,仨人皆瞧见房中坐着位中年男子,锦袍玉带,气度不凡,柳湛第1回 见,以为是兰姨恩客,却见萍萍朝屋里行了个礼:“凤叔。”
男子亦隔空颔首回应。
柳湛便转而认定此人是副末色提到的那位兰姨相好。
萍萍已转头问兰姨:“今日家里有人出嫁吗?”
原来她仍记挂那艘红绸船。
“妙妙嫁去蜀地了。”兰姨不咸不淡回。
“什么?”萍萍一下反应不过来,“怎么这么突然?都不和我们说声。”
“你在和尚庙里,怎么说?”兰姨白一眼,告知,“她嫁的崔员外。”
崔员外每回走商来扬州都会照顾妙妙生意,后来没商走了,人还是会来。
大家都瞧在眼里,不突然,不意外。
再则崔员外虽是商户,却知书达理,读书人都爱救风尘。
“她嫁那么远,那果儿狗儿他们呢?”
萍萍念叨的是妙妙子女的名字。
兰姨不语,那自然没带去。崔员外花一百两买下妙妙的和离书,又给她的儿女们留下另外一百两,怕赌鬼贪了,托到兰姨这里。
还说以后会时常从蜀地寄钱,让兰姨多关照自己子女。
说到这兰姨不满,谁知道妙妙将来寄不寄。
“崔员外不是快七十了吗?”萍萍追问。
兰姨横她一眼:“妙妙也不年轻!”
这是妙妙离开时自己说的话,她说崔员外除了年纪大点,旁的都好,娶过去就是续弦。
再则,崔员外一直没有子女,她生过四个,想来也是因为好生养相中她。
兰姨眼皮挑了下:“不聊这了。”
走了的人,不值得再说。
她打算下楼看看堂中生意如何,抬眼却瞥见柳湛身后蒋望回,神色骤凛,半晌,手垂入袖中询问:“这位是……?”
屋内那位萍萍称呼凤叔的冉冉踱出,眺着蒋望回笑道:“你不是前两天来打听过吗?”
兰姨扭头冷问:“打听什么?”
凤叔便将蒋望回打听柳湛的事一说,又说那会刚好自己在船上。
“是,他是我朋友,”柳湛附和,“特地从东京来寻我的。”
蒋望回亦出列:“见过兰娘子,在下蒋望回。”
兰姨沉默须臾,扭头吩咐柳湛:“阿湛,你进来。”
说着竟公然抛下众人,只和柳湛进屋。
关紧门,兰姨的厢房是套间,竟挑起水晶帘,领他进里面。
柳湛睹见梨花床,转身背对。
兰姨跪下请罪:“方才没用尊称,还望殿下恕罪。”
柳湛连忙将她扶起:“您唤我阿湛,我还高兴呢,觉得和你们更亲近了。”能融入萍萍亲友,是好事,他说着翘高唇角。
兰姨却无丝毫笑意:“殿下,民女可不可以打听下,这位来找您的蒋小官人出自哪家高门?”
柳湛笑道:“他是蒋经略相公的长子。”
兰姨声音发抖:“蒋玄是不是已经生了十几个孩子了?”
柳湛觉出异样,怔了下,方摇头:“他只一位夫人,生一子一女,子嗣不厚。”
兰姨忽变满面怒容,瞪着柳湛。
柳湛恍觉兰姨要骂他,她张口却道:“殿下若还同门外姓蒋的往来,萍萍就不嫁你了!”
说完,胸腹不住起伏,柳湛发现兰姨胳膊也在微微颤动。
他懵的,两分委屈,但仍放柔声音:“怎么了?”
兰姨抬腿往外走,怒气冲冲:“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再敢进我的画舫腿打断!”
柳湛急忙拉住:“兰姨莫冲动!”
本来只想虚拉一下,没想到兰姨这么大的劲,柳湛于是加重力道,女子难与习武男子拼力气,兰姨再进不得。柳湛就伫在兰姨身边,另一只臂垂下,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已做好了被她掌掴的准备。
他柔声劝慰:“莫生气。”
“我怎么能不气!”兰姨回头,一开始恶狠狠盯着柳湛,咬牙切齿,念叨着,念叨着,同样话就成了哽咽:“我怎么能不气……”
她颓然蹲下,捂脸抽泣,又怕萍萍还在外面听见,捂紧嘴巴。
柳湛也蹲下来,声音低轻:“兰姨,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道,“我们小声点,外面听不见的。”
兰姨抬头凝睇柳湛,她是个极有风韵的女人,平时并不觉老,此刻面上却忽现沧桑。
她用一双泪眼无声倾诉:殿下是否知道,女人不是生来就沦落风尘。
柳湛见她视线在自己脸上来回扫,不敢眨眼。
“若民女说,萍萍的亲娘从前也是正儿八经的贵女,殿下信吗?”
果然,柳湛笃定道:“我信。”
“她是尚书家的嫡出娘子,我是娘子的贴身女使。”兰姨顿了下,重新咬牙切齿,“蒋玄,是娘子青梅竹马,口头议过亲的未婚夫。”
那时候他还不是经略相公,是蒋小将军,青衫少年,呼鹰嗾犬,时不时偷偷翻墙到她家来。手上总带一份礼物,曹记胭脂、梁家珠铺的花冠、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汴京城但凡出了奇物,他都要捧到她家娘子面前。
蒋有时也会给她这个做女使的捎带一份。为了传话,亦会讨好的喊上一句“好姐姐”,可不似花船里喊姐姐。
“有一回蒋玄家里要给他择通房,娘子知道了,和他大吵一架,两个多月没理他。”兰姨再次止语,深深吸了口气,才有气力继续讲下去,“后来蒋玄知道错了,来赔罪,荷花池畔,我亲耳听见对娘子承诺,说从前不知,以后定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唱妇随,除却娘子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她失声痛哭:“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忽然庆幸娘子去得早,要是活到如今,眼见同蒋玄七、八分相似的少年,得多伤心。
柳湛心里难受得紧,忍不住问:“泰水入教坊后,经略相公为什么没有去寻?”
兰姨闻言眼泪淌得更凶,这也是她多年来一直想质问蒋玄的问题。
虽然娘子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但曾瞧见娘子屡次垂泪,心里定然也是想问的。
没有来,蒋玄一次都没有来找过。
柳湛却已经差不多明了,二十年官家奉先皇遗诏继位,三大王不服,谋逆事败,追随他的几位逆臣贼子均株连九族。
当中的确有位尚书,族中男子皆斩,女子没入教坊司。
蒋家握兵权恐帝王猜忌,向来是不站队的。
柳湛弓起身,脑袋疼,他不想思忖这些,不求甚解,更不想参与。
柳湛喘了几口气,明知道这事是同官家对着干,却仍忍不住宽慰、许诺:“我以后有机会,帮泰水重查当年案情。”
兰姨闻言转蹲为跪,激动得不住磕头:“殿下若真能为娘子一家翻案,民女不仅今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往后生生世世,亦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父债子偿
兰姨忽然记起一事, 兀地看向柳湛,纵使泪眼朦胧,也能觉出她眸中紧张。
柳湛同样蹲着, 但身量比兰姨高许多, 她成仰望, 柳湛见状再猫低些,变成平视。他猜兰姨担心萍萍知晓实情,那亦是柳湛的担忧, 也不愿见萍萍徒增悲伤。
他越来越体会到不是事事都该直言, 有些话必须烂在肚子里,有时候不得不讲谎话。
出了宫门, 才知世路崎岖,人情复杂。
他以前太欠考虑了,但仍想为萍萍挡住纷纷扰扰,让她简单些。
柳湛许诺兰姨:“你放心,今夜的对谈出了这个门,我不会再对任何人讲起。”
兰姨跪谢:“多谢殿下。体恤。”
柳湛将她扶起,忍不住多嘴:“那萍萍的爹爹是谁?您知道吗?”
“不知。”兰姨摇头, 萍萍样貌肖似娘子, 再加上那段日子恩客如过江之鲫, 实难断言。
兰姨忽地挑眉, 误会柳湛乱猜,沉了脸——娘子入教坊时是完璧之身,同那人清清白白!
当年那人碰个手就全身通红, 有一回去边关前非要为娘子作画,说千里之外想她了就瞧瞧,还是要留一辈子, 他画了半个月,每到凸凹有致处就红脸,明明和娘子隔着一丈多。
“外面那人多大了?”她闷闷地问。
柳湛愣了愣,反应过来问的蒋望回。
他如实告知,兰姨一听蒋望回比萍萍还年长两岁,愈发气闷。
*
一刻钟前,柳湛随兰姨进门后,蒋望回瞥了萍萍一眼,无声询问原因。
她也不知道,和他面面相觑。
凤叔笑道:“别在这干等,走,找个坐的地方,请你们喝茶。”
蒋望回又偷瞟萍萍,见她点头,便也跟着凤叔走。
仨人依旧绕开主廊,虽然瞧不见,但能听见一些靡靡音,蒋望回耳力非凡,甚至连喘息都听得清晰。他两颊发烫,如芒在背,过会又觉这舫里香浓,呼吸不畅。
蒋望回观察萍萍和凤叔,见二人皆一脸坦荡,只得喉头滑动,暗暗压下不自在。
凤叔领他们到了间敞门的阁子,雅致幽静,博古架上摆着些古玩,不似花船,倒像置身茶坊。
凤叔笑道:“这里离得不远,他们出来就能找过来。”
他在兰姨的画舫里点茶也是要付钱的,要了一壶青团饼,女使奉好,凤叔和萍萍都接过喝了,唯独蒋望回道了谢,却
将茶盏放回几上。
凤叔只当未见,转面向萍萍,笑问些金山上发生的事情,聊了一会,有人不打招呼,径直跨进房来。
萍萍以为是阿湛回来了,含笑望去,一息眸光黯下来——不是阿湛。
来人孤身一人,着鸦青圆领袍,摘下幂篱,现出一张黑黝但五官深邃的脸,竟是占利。
萍萍立马朝凤叔身后靠。凤叔笑问占利:“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占利手攥着幂篱,亦笑:“我有两句话想私下同萍萍讲——”
“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萍萍打断。她心里的占利不择手段,又有那么多旧怨,跟他私底下去,那不是羊入虎口,自入圈套?
占利闻言,抿唇凝视萍萍。
萍萍避开对视,将占利往日那些毒辣手段都过了一遍,想好怎么防备避免,她不想受到伤害。
占利翘起唇角,又放平,凝视萍萍道:“从前是我没有向你表明我的心意。”
萍萍错愕,而后很快明白过来——这是男女间的示好。
占利喜欢她。
她觉得很荒谬。
他有什么心意呢?
她只看到占利时不时给她,给兰姨的花船使绊子,故意为难,平时碰见没声招呼,甚至连个笑都没有,还放任他的属下奚落她。
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占利的心意,只有恶意。
想到这萍萍愈发思念阿湛,觉得他好。
见萍萍始终垂首,占利以为她羞赧,笑着再道:“跟我走吧。”
他们两小无猜,只要他说清,在萍萍心里谁能赢得过他?
萍萍却抬头直视占利:“你读过诗三百里的《行露》吗?”
她的眼神太冷了,占利也能发现那里面没有情意,他心一沉,拧眉反问:“你选那人就是因为他读书?”
此话一出,萍萍便知鸡同鸭讲,但还是表明了决心:“里面有句话说,‘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占利听不懂,感觉不是好话,他是偷溜进来的,不能多待,但也不能空来一场,上前欲绕过凤叔触碰萍萍,凤叔呵斥:“你做什么?”
占利才不惧不会武的,依旧往前逼,萍萍不得不再往后躲,左侧是空地,右边是蒋望回。萍萍犹豫了下,不能连累不熟的人,选择往左躲,眼看要被占利抓到,蒋望回忽挡在萍萍身前,同占利结结实实对了一掌。
蒋望回分腿立着,只微微晃了晃身,占利却挡不住向后滑退数丈,撞倒博古架,砸他一身。占利绷紧面庞,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厉害的?
“吵吵闹闹的在做什么?”兰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占利环扫一眼,果断破窗,如鱼跃出。
兰姨明明瞅见占利身影,进门却要冲蒋望回发火:“这是怎么了?怎么打杂成这样!”
她敛眉,讥讽一笑:“不知民女哪里得罪了小官人,要这样千里迢迢来砸我场子的。”
“小官人,用心良苦呐!”
蒋望回躬身赔礼:“着实对不住,损坏的财物在下一并赔偿。”说着要掏交子,兰姨一想这是蒋家的钱就嫌脏,狠狠剜了他一眼:“惊到客人,影响了生意怎么算?”
蒋望回思忖须臾,正要再开口,兰姨已经抢在他前面下令:“来人,把这来砸场的泼皮无赖撵出去!”
“兰姨他不是无赖!”萍萍出声辩护,兰姨可不能是非不分,“您方才没瞧见,误会了,是蒋小官人打退占利,嘶——”
萍萍右手突然被兰姨掐住,下手又急又重,痛得她咧嘴,百般不解看向兰姨,兰姨却瞪她一眼,反倒有责备之意。
萍萍再眺柳湛,他面上现出犯难色,但紧闭双唇,竟不为蒋望回说话。
大家都怎么了?
亲眼目睹的人只有自己和凤叔,凤叔又对兰姨唯命是从,那要是自己再不发声,蒋小官人就要一辈子蒙冤,想到这萍萍生起勇气,哪怕虎口被紧紧掐着,依旧重复:“兰姨这事不该怪蒋小官人——”
“萍娘子无需多言。”这次却是蒋望回不紧不慢打断她。
萍萍错愕扭头去看蒋望回,他却已转身朝兰姨再鞠一躬,放下两张百两的交子:“在下告辞。”
说罢便转身离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隐隐觉着众人都不想他待在画舫里,那就走快点吧!
蒋望回大步流星。
走下甲板,远离画舫亦远离了喧嚣,周遭顿时安静,深夜寒风阵阵皆吹在身上,蒋望回没有回头望那些灯火,仍往前走,那一掌对方用了全力,其实他也有伤到筋脉,这会钝痛上来,蒋望回抚了抚胸口,一会想萍娘子竟与旁的男子牵扯不清,这种女子,绝不是太子良配,一会又琢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多想就挡在萍萍身前?
可能是不想太子的女人受伤吧,为了太子。
但太子方才竟然不围护自己,蒋望回心生难受,而后就被他自己压了回去,只担心刚才太子的无动于衷是被什么迷惑心智,可别真堕落了,辜负了官家皇后,天下子民。
少顷,蒋望回又忍不住委屈困惑,众人哪来的敌意?又想,萍娘子虽是行院,但刚刚替自己申辩,走的时候应该同她道声谢的。
“阿兄。”
蒋望回听见熟悉声音,抬首一眺,前方钿车宝马停驻,蒋音和挑着车窗帘正笑唤他:“阿兄,我在这里!”
蒋望回快步走向马车:“你怎么来了?”
昏昏暗夜,离得近才发现车厢还坐着一位美妇,二女使执羽扇立于身后。蒋望回大惊下跪:“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温和笑道:“进来说话。”
蒋望回站起,始终弓着身子钻进车厢。
皇后笑问:“你从哪里来的?可曾找到娑罗奴?”又虚抬了下手,道:“这地方本来就不宽敞,别跪了,坐着说吧。”
蒋望回谢过之后,盘膝坐好,见皇后和颜悦色却难掩关切紧张,蒋音和亦灼灼盯着他。
蒋望回想了想,将所有所闻如实禀报。
他余光窥见皇后变了脸色,以为她担心太子名誉,却不知是那车窗帘被夜风掀起一角,皇后瞥见了一个从甲板上下来的男人。
那时候她刚晓得自个的真实处境,满腔愤懑下,做了一件浑噩之事,年轻不计后果,只想着报复,并几分自甘堕落。
现在想来,那是一件对自己极不利的事,不该犯的。
*
画舫。
蒋望回被撵走,萍萍还是忍不住替他说叨。
该滚的滚了,兰姨放开萍萍的手,飞她一眼:“刚才在房里问了许多金山上的事情,白关心你了!”
“问什么?”萍萍追问。
柳湛顿了顿,而后上前笑道:“兰姨担心你在那有没有受欺负,吃穿用度可有委屈。”
“那怎么不直接问我?”
柳湛分唇正想如何回,兰姨哼哼接话:“阿湛是个妻管严,要是你在场,一个眼神瞪去让瞒,他敢讲实话?”
萍萍听了舔了下唇,笑着上前抱住兰姨。
兰姨这才泛起笑意,拍拍腰间萍萍手背:“好了好了,这都给我砸坏了,”她指一碎成数瓣的白玉观音,“这连菩萨都给我砸坏了,我能不气吗?”
“气昏头了,气昏头了。”察言观色的凤叔旋即附和。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如梦似幻
*
画舫后面连着数艘小船, 中连甲板,萍萍和柳湛帮着收拾完狼藉,穿过甲板, 柳湛先跨上其中一艘, 然后牵她, 也跳上船。
哗哗水声,甲板上支杆晾着衣裳,柳湛在船头坐下。
萍萍看了会柳湛, 笑道:“太亮了眼睛刺着, 我灭一盏?”
柳湛冲她点了下脑袋,继而转过身眺望前方江面。
萍萍吹完灯走到柳湛身边, 撑甲板慢慢坐下。柳湛见状覆上她那只撑着的手,等她坐稳时已变成十指紧扣。
他感觉她有点奇怪,便向她笑了笑,萍萍突然凑近,唇贴上唇,喂给他一颗刚刚借口吹灯,偷偷衔起的糖。
柳湛虽然耳红, 但很喜欢, 垂下头笑, 长长的
羽睫微颤。
还亮的灯笼光刚好照在他一侧脸上, 萍萍就伸手挠了下那亮处的脸:“开心点了吗?”
柳湛讶异,她看出自己心绪低落?
“你呀,蹶个腚我就知道你要放。屁。”这话她经常听船上人说, 不觉粗鲁,“从画舫一路走到这里,你都闷闷不乐, 是因为没帮蒋小官人说话吗?”萍萍扭身直勾勾盯着柳湛,手握紧他的手,“我猜……你想帮,但不敢得罪兰姨,怕她一气之下再次阻拦你娶我,所以没吱声。可事后又觉对不起朋友,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这样?”她咬唇,“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
柳湛默道:那倒不是,他主要困于萍萍的身世。
同样十六、七岁,自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却那样苦。
他沿路都在思忖,以后怎么不让她再受半点苦,却没想到一时忘形,情绪流露脸上,反而令她担心。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永远对得起我,你也千万不要自责。”柳湛高高扬起嘴角绽笑,不想再让萍萍忧心。
他想,宫中生活优渥,父皇、母后和太后嬷嬷又都疼爱晚辈,萍萍以后嫁进来会拥有许多家人和关爱,就不会再吃苦了,只余甜了。
就像他刚刚含化的那颗糖一样,现在还在回甘。
柳湛抓着萍萍的手扬了扬:“你快点嫁给我吧!嫁进来我带你去见嬷嬷和爹娘。”
“对了,”萍萍问,“说到这,蒋小官人有带来你嬷嬷的消息吗?太医看后可有好转?”
“他说令太医在治了。”江风吹起柳湛的马尾,少年仰头望天,“不知道嬷嬷什么时候才能好,反正我一定要救好她。”他转头朝萍萍看来,“我小时候身子特别弱,有一回卧床许久,大家都说我活不了了,是嬷嬷在娑罗树下为我求了七天七夜,以性命发愿,求得我转醒过来。这件事后,我的小名就改成了娑罗奴。”
“娑罗奴。”萍萍轻唤,眸光和照在涟漪上的亮光一模一样。
柳湛抬手,指尖轻柔缓慢触向她的面颊,忽地神色一凛:“有人来了。”
萍萍和柳湛皆以为是占利,警惕躲入舱中。
一艘客船驶向画舫,一男子带着长随登上隔壁船甲板,朝画舫内走去。灯光照耀下能朦胧瞧个大概,明显不是占利,萍萍伸脖望得久了些,柳湛便问:“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但他可能不记得我了。”萍萍盯着画舫回话,她也同柳湛说起上回副末色提及的红莲娘子,从良嫁去外地,又九死一生逃回来。
“就是他!”萍萍结合身形样貌走姿,笃定,“以妾礼迎的莲娘子,到异地他乡却欺负她无依无靠,强做外室。”她唾了一口,“他家里人差点要了莲娘子性命,还有脸来?”
舫中莲娘子应该也不欢迎他,她歌喉婉转高亢,此刻叱骂亦高亢,传出舫来,回荡江上。
同时一并奏响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莲娘子那间房窗开,数样物拾被掷入江中。
男子很快出舫原路返回,黑夜里都能瞧见他的黑脸,他上了船,逆流而上梢公竟能划得那样快。
折返路上,柳湛将男子瞧得仔细些,嗫嚅:“我好像也认识他。”
“你也认识?”萍萍睁圆杏眼。
柳湛点头:“少时一起读过几年书。”他盯着江上若箭,快到要瞧不见的舟,紧拧双眉,“离京前刚听说他订了亲。”
还是他老师的女儿,所以记这事清晰。
“订的哪家娘子?”萍萍问出口就反悔了,“算了你别告诉我!”
糟心事,不想打听。再则,闹成这样,那男子以后指定不会来了。
柳湛合唇。
一轮如钩冷月,倒映江心。
四日后,萍萍和柳湛又来到小船上,忽觉左侧风袭,二人一同瞧见蒋望回脚尖点地,踏水行来——他入不得画舫,只能如此。
柳湛噙笑,刚启唇就听蒋望回禀道:“郎君,主母寻来。”
柳湛眼睛一亮,母后来了吗?
他抓起萍萍的手:“走,带你去见婆母。”
萍萍顿时脸红,任由他牵着走出去四、五步,才镇定心神,紧张问:“我现在这样子去见会不会失礼?”
要不要打扮下,再备点礼物?
柳湛扭头笑瞟她一眼,笃定道:“你放心吧,她没那么严苛。”
母后肯定会喜欢萍萍的,萍萍也会喜欢上母后,柳湛脑海里禁不住浮想母后和萍萍相视一笑的场景。
他不禁咧嘴。
萍萍仍不放心,追问婆母喜好?又问大户人家一般如何说话面见,担心自己失了礼节。
蒋望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回望一眼,甲板微晃,她问一句柳湛答一句,两人攥着手互看对方,一个担心一个笑。
蒋望回忽地蹙眉,时至今日,太子究竟告没告诉萍娘子真实身份?
正想着,听见后面柳湛说:“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娘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蒋望回原本已经转回脑袋,却忍不住再次朝后偷瞄——萍萍定住没再走了,神情呆滞。
蒋望回目光移下,萍萍的手仍任柳湛攥着,没有抽出来。
她缓了好一会,才仰面对视柳湛:“那你岂不是太子?”
柳湛点头:“我是。”她的样子让他有点慌,“你别这样呀,难道我是太子,你就不愿意嫁我了吗?”
“我愿意!”萍萍毫不犹豫回,柳湛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她立即醒悟自己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份尊卑。
柳湛看她明白了,眉眼舒展开,笑得像风拂江面。
他也是一样的。
柳湛牵着萍萍往前走,人在前面,胳膊伸后,微微扬起下巴:“那不就得了。”
萍萍在扬州城的某家久住里见到皇后,她扫见屋内仅皇后一人,没敢也没来得及怎么看,柳湛就拜:“孩儿参见母后!”
萍萍赶紧低头下跪:“民女参见皇后娘娘!”
叩首的时候心忐忑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听见柳湛一口气说许多:“是孩儿擅自跑来江南,让母后操心了,您平时有些晕车的,这趟南下可还好?”
“娑罗奴,你瘦了。”
这是皇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萍萍只有一个反应——娘娘的声音好温柔。
皇后就用这个声音续道:“你旁边是哪位小姑娘?也快快起来吧。”
萍萍起来就瞧见皇后的笑颜,她甚至还微微抬手,似要隔空拉萍萍到身边。
萍萍的心快软化了,忐忑和戒备也迅速减退。
柳湛笑着告诉皇后:“母后,这是儿臣讨的娘子,想禀过您和父皇,早日成亲。”
“哦,是吗?”
“对了母后,嬷嬷的病好了没有?”
皇后旋即接话:“好些了。”
她笑望着柳湛,心里回忆的却是正给他挑选启蒙御侍,东宫就来报,说太子留下字条,私自出宫为太后求医去了。
他果然更在意真正的母亲,不是亲生的一辈子养不熟。皇后阴沉地想,面上却笑若春风,移目转看萍萍。
这就是那行院女子?
下。贱胚子,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皇后抬手朝萍萍摆了摆,慈眉善目示意她近前。萍萍走近皇后,皇后顿时抓了萍萍的手,明知故问:“多大啦?叫什么?”
萍萍没想到第一次见皇后就这么亲热,不由自主缩了下身子,而后才舒展开,回握皇后笑答:“回皇后娘娘,民女萍萍,快十七了。”
皇后直直打量萍萍的脸,眸子里全是喜爱,心里却嫌她手脏,握着真恶心。
“看着就讨喜!”皇后说着褪下一只紫玉镯,夜里灯下瞧着都圆润光泽。她牵起萍萍的手,要亲自给她戴上,“老身这趟走得匆忙,没备什么见面礼,也就这只镯子还拿得出来。”
萍萍大惊推辞:“娘娘使不得!”
皇后却坚持给她套上,笑道:“粗细刚好,还是年轻人戴
着好看。”
柳湛在一旁笑:“母后给你你就接着吧。”
萍萍止住动作,怔怔望着腕上的镯子。
柳湛歪头微低,绕过来对视萍萍,提醒:“还不快谢谢母后?”
“谢谢母后!”萍萍说完才发现错了,忙纠正,“谢谢皇后娘娘!”
心道完了,这等口误,指不定娘娘怎么想自己呢!
她磕头认罪:“民女一时懵了,说错话犯下大错,还望娘娘责罚。”
但皇后既没有像戏文里那样说错了话就杀头,也没有斥责怪罪,反将萍萍扶起,笑道:“为什么要责罚你?老身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女儿,”皇后搀着萍萍,看向柳湛,“这下好,终于有女儿了。”
皇后抚了抚萍萍的手,语重心长:“以后老身当你女儿,你就当老身亲娘。”
萍萍一下泪不争气涌出数滴,抹了把眼,冲皇后笑。柳湛睹见,无比开心,他想象的画面成了真!
“随老身回京吧。”皇后同萍萍商量,又扭头冲柳湛笑,“不是想早点成亲吗?这么好的息妇,正好带回去让你父皇瞧瞧。”
萍萍闻言羞红脸,皇后又说了两回,她才回:“那我回去收拾收拾,和兰姨她们都打声招呼。”
她决定回去一定好好夸夸这位未来的婆母,真是慈德昭彰的贤后,母仪天下。
皇后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却一紧,当年那一念之差,与之缱绻的面首凤歌,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却这几日打听清楚,他如今和萍萍提及的,那位叫秀兰的妈妈做姘。头。
虽然当年凤歌自称不知她的身份,但人自己说的话,怎么可信?万一萍萍返回画舫提及,那凤歌再一联系……皇后笑按住萍萍的手:“太后娘娘身子不大好,我们早一点回去,她就能早一点见到你。你家里人老身会差人捎信去说,情急相信他们能理解。再则,要实在记挂,将来都定下来了,你可以接她们来京。”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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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山盟仍在
“您方才不说嬷嬷病好些了吗?怎么又说这样讲?”柳湛声音发颤, “嬷嬷究竟怎样了?”
皇后面犯难色,欲言又止,惹得柳湛更心慌。
他下意识看向萍萍, 萍萍旋即抓住他的手:“我们回京, 太后娘娘肯定会没事的。”
柳湛心虽然仍跳得快, 但稍稍稳了些,就像扁舟遇上狂风骤雨,但前方有灯塔穿云破雾照亮。
是夜, 萍萍便同柳湛返京。
临行前二人皆给兰姨留了书信并口信, 里头说订了亲就能接兰姨等人上京,最多一两个月就能再见面。
因为走得匆忙, 柳湛过意不去,又额外给兰姨留下许多财物,皇后见状笑道:“那老身也该送一份礼。”
柳湛和萍萍没多想,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涌暖意。
一行人未走水路,沿陆路赶车走马到汴京。
途中用膳和换马会停下歇息,有一回萍萍去五谷轮回所回来, 还没走近就听见后半截话。
“殿下, 您对我真就这么心狠吗?”
萍萍脚陡止住, 女声耳熟, “殿下”二字更令她心揪紧。
“难道人人对孤有意,孤都要回应吗?”这个是柳湛的声音,“倘若孤不对你心狠, 便是对萍萍狠心。”
“殿下——”
“多说无益,你还不走,孤出去了。”
接着萍萍就瞧见柳湛走出来, 他瞧见萍萍,一愣,接着别首抬手,挠了挠头。萍萍上前牵起柳湛的手,没说什么,但是牵得紧紧,她想起来屋里女子是谁了——跟着皇后娘娘来的,蒋小官人的妹妹,沿路没说上几句话,总冷冷盯她。
兰姨常说惹不起躲得起,萍萍想不和那女子来往便是。
到东京,绕开御道进宣德门,柳湛挑帘注视,想起元宵节这里会一顺铺设上彩灯山,金碧交辉,尤其有两条百丈棘盆的彩龙,分外好看。
柳湛最爱,忍不住想同萍萍分享,却又牵挂太后,兴致缺缺,便简短道:“元宵这里有双龙。”
萍萍嗯了一声,探窗出去瞧时马车正穿过楼门进宫,顷刻隔绝外面的喧嚣,庄严肃穆的宫殿迎面压来。
众人下车,柳湛望向萍萍:“按理该先面圣,但我记挂嬷嬷,于是前几日母后同父皇通信,求得应允,我们可以先去嬷嬷的慈明宫。”
萍萍点头,自己第1回 来,都听柳湛的。
早有人提前通传,他们抵达慈明宫时,太后的贴身宫人金莺已率众宫人恭候在殿外,猎猎秋风吹动她们的裙摆。
柳湛回了平身,牵着萍萍要进去,金莺却在二人面前垂首道:“太后娘娘病中喜静,探病人不易多。”
柳湛抓着萍萍的手抬高:“这是孤的心上人。”
须臾,金莺一声不吭让道,柳湛执着萍萍的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回头一望皇后还在原地。
柳湛笑道:“母后也一起吧。”
在他心里嬷嬷和母后既是婆媳又姑侄,比别人更亲密些。
萍萍在床前叩拜太后,抬起头第一眼不由自主留意的,竟是太后那一头落在枕上,散发着缎面光泽的乌黑发丝——那是假发。
因为画舫里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行院也戴,用来遮掩花白。
柳湛已经起身,快步走到床边,笑道:“嬷嬷,您好些了。”
走的时候太后身不能动,现在右胳膊能抬起,五指能动。
柳湛直抒胸臆:“孙儿心里高兴。”
他正打算握住太后抬起的右手,皇后却抢先一步,伏跪床头抓住太后的手:“母后——妾在这里。”
柳湛先愣,继而重笑起来。
皇后紧紧攥手,满目关切:“妾这些日子未能床前侍奉,实在羞愧。”
“母后,您是放心不下去江南找我,才无法侍疾,嬷嬷不会怪您的。”柳湛旋即帮皇后说话,又想原来自己不在的这些天一直是母后在侍奉嬷嬷,母后辛苦。
柳湛笑看向太后:“嬷嬷要怪也是怪我,不打招呼就跑了。”
皇后闻言回望柳湛:“你也是救祖母心切,”她笑着重看向太后,“母后啊,娑罗奴一切都是为了您。”
太后平躺床上,始终微抬下巴,露浅浅笑意,萍萍是头回见人缠绵病榻还能如此雍容的,却又恍觉太后笑眼里正落两行泪。
她莫名其妙眼眶湿润,抹了一把,众人皆以为她是感动于天家三代情浓于血,不以为意。
柳湛三人约莫在太后寝殿里待了半个时辰,而后告辞面圣。金莺人送至慈明宫门,又目送了一段路,方才转身穿门过廊,重入寝殿,一至床边便忿忿不平:“方才又被那恶妇得逞了!”
太后右手摆了摆。
金莺攒眉不解:“已经迫在眉尖,娘娘为何还要坚持隐瞒殿下?”
太后艰难启唇,仅能分开一点点,吐出含糊一音,非常仔细用心才能辨出是个“莺”字。
金莺马上握住太后的手:“奴婢在。”又问:“娘娘是不是问禁军的事?奴婢方才出去看了都还在。”
太后相握的手微摆,金莺会意,松开,太后食指点上金莺掌心,极慢地,一笔一划写字。
*
柳湛这边,离开慈明宫走了一段路,忽闻身后稚嫩男童声:“六哥!六哥!”
因为离得远,禁宫又空旷,似山谷回声。
“是阿七。”柳湛呢喃,先看萍萍一眼,而后眺望,那小屁孩是隔多远喊的?只能瞧见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后面大的那个肯定是追赶七大王的内侍。
柳湛手被萍萍拽了下,才收回目光,重瞥萍萍。
萍萍示意他往前看,前面有位老内侍,后面跟着位两位执戟禁卫,还有另一名内侍垂首端着一杯酒。
虽然情况不明,但萍萍莫名紧张。
柳湛先眺的老内侍,那是官家的随侍黄门,平时常见,柳湛旋即翘起唇角。
老黄门携一干人向柳湛行礼,三呼殿下,黄门正要开口,被柳湛抢了先:“我父皇在哪呢?”
黄门合上唇,等柳湛讲完了,才躬身作答:“陛下正在福宁宫议事。”
柳湛颔首,就要牵着萍萍往福
宁宫走,黄门却不紧不慢,恭恭敬敬道:“陛下得知殿下回宫,特意赐了一杯酒给这位小娘子。”
柳湛顿足,第一反应:怎么自己没有接风酒?
正要问问父皇缘何落下儿子,倏地意识到不对劲,已经分开的唇重新合闭。
萍萍看向柳湛,四目一对上,柳湛心一慌。
黄门重复道:“小娘子,陛下赐酒。”
柳湛闻声望过去,见两内侍都直勾勾逼视萍萍,禁卫手上的画戟皆往下压了压。柳湛整个人如从云端坠落,沉沉跌进深渊。
触底时,却又猛地翻个跟头跃起,亦发出一声暴喝:“不要喝!”
他拉起萍萍就跑,不明白为什么进宫连面都没见到,父皇就要赐死萍萍。柳湛已经跑过那端酒的内侍,却又折返回来,掀翻鸠酒。
然后再牵着萍萍的手重新往福宁宫跑,父皇一定听信了什么谗言,误会萍萍,他和萍萍可以当面阐明。
事情讲清楚就好了。
柳湛牵着萍萍跑过两侧朱墙,跑过御苑,青松绿柏皆留身后,跑过玉砌长廊,偶遇宫人内侍皆不做理会。柳湛忍不住问萍萍:“如果我不是太子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因为一直在跑兼余悸,萍萍的回答有些喘气:“以前你也不是太子呀。”
柳湛虽然很紧张,但还是笑了下。
萍萍虽然害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仍追随柳湛。
他俩抵达福宁宫时,殿外竟然没有通传的内侍,亦无禁卫看守,柳湛自言求见,没有应声。他犹豫片刻,牵着萍萍进去,却发现官家并几位要臣正在议事。
萍萍拽了下柳湛胳膊,想先退出去等,柳湛亦迟疑,就听上首官家沉声:“娑罗奴,什么事?”
官员们见状退出殿外,柳湛掀袍,先同萍萍一道跪拜,而后阐述自己和萍萍的情意,他自觉无愧,于是公然发问:“父皇,您为何要赐酒?”
官家手搭在宝座扶手上,俯瞰告知:“风流多情,人之常情,太子沉静自居,必不招物议。但昭告天下,大张旗鼓娶一行院,就是轻佻,大错特错,令天家蒙羞!”
“何谓风流多情?”柳湛直脖,“儿臣自问没有眠花宿柳,左拥右抱,倘若一生钟情一人也算轻佻,那什么又是不轻佻?”
“再则,若真轻佻,令天家蒙羞的是儿臣,父皇的鸠酒应该赐给我,”柳湛脑海中忽走马灯般闪过许多史上有名的女子,烽火台上,马嵬坡前,“而不该……怪到一个女人身上。”
“她是行院。”官家直言,促眸似有怒意。
“萍萍不是行院,”柳湛挺背急辩,“且就算是又如何?”
官家别首,一句“这些年你被护得太好了”终究没有出口,少顷,扯嘴角:“千人骑万人枕,如何堪配一国储君?”
“人之所爱,一往情深,远越尊卑贵贱,在儿臣眼里,她只是儿臣的爱人,将来的妻子,无论何种身份。”
萍萍伏跪在地,始终额头贴地,听到这里心中大恸,能得柳湛这番话,今生跟定他,再无二致,哪怕为他死了也愿意。
柳湛思忖清楚,缓道:“儿臣至死离不开她,如果不配……”
后半句自己可以让出太子之位正要出口,门外忽有宫人奏拜:“陛下,太后娘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陛下!”
柳湛两只小腿仍贴地面,只上身朝殿门口扭:“嬷嬷能说话了?”
因无人看守,金莺一步一步走上殿,双手前奉一只木匣。
官家微扬下巴,他身边服侍的内侍立刻从金莺手中接过木匣,递呈案前。
官家打开看后,沉吟不语,直到金莺已经退出殿外离开,才冲着柳湛,鼻息重重出了口气:“你是朕的儿子,朕几时要你死了?”
官家刚要补一句“再莫要提死字”,柳湛抢先一步再道:“父皇若仍执意赐酒,儿臣将与她共饮!”
他看向萍萍,想象着饮鸠酒时挽手,那算不算也是洞房交杯?萍萍却已朝前再跪了些,响亮磕头:“万岁,民女也愿意和阿湛同生共死!”
她称呼他的名字,而不是殿下。
官家定定睥睨底下跪着的少男少女,眸深若潭,良久,嘀咕:“情意绵绵,杯酒共饮。”
字句仿佛自官家心底碾过,眼前的柳湛和萍萍,令他忆起一件三十年余年前的往事。
好多年没想起过了,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没想到还记得。
当年的心上人要入宫,去挣青云直上,他亦有他的图谋壮志,皆知对方不是良配,也做了选择,不后悔,但却控制不住那一丝割舍情意的钝痛,如刀碾肉。
她不知从哪找来一坛酒,说里头下着瞧不见的,入水既隐的蛊虫,喝下去睡一觉,就能忘却爱人,再想不起来。
心里不会再难受,绝情弃爱,方能更好的成就大业。
他俩开坛各倒了一杯,但最终都一口没喝,将酒坛重埋树下,分道扬镳。
官家盯着桌上那只太后送来的木匣,一面念着里头的东西待会要烧掉,一面生恨。
片刻,官家噙笑抬首,他瞧不起萍萍,仍懒得眺她一眼,只俯视柳湛:“娑罗奴,你说你们爱到愿意同生共死,那如果饮了忘情水,忘记对方,还会再想起来吗?”
“当然!”
“当然!”
柳湛和萍萍不假思索,异口同声,萍萍甚至因此抬头。
柳湛追问:“什么忘情水?”
官家以舌抵颚,他仅仅描述,亦不知道那蛊名字,她当年没说,现在口不能言。
“喝下去再醒来,会忘记心中所爱的水。”
旁的都记得,唯独忘记与爱人的点点滴滴,那人,再不存心中。
官家笑漾起来:“倘若你们喝完了仍记得对方,朕就信古往今来,真有情比金坚,允你二人成亲。”官家敛笑:“倘若不记得,就莫再提!”
他是不信的,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好!”
“好——”
萍萍和柳湛齐齐应声,柳湛还脱了长音。
官家年轻时容貌出众,到如今一双唇启合时依旧吸睛:“到昆玉殿后第三棵桂花树下挖,看能不能找出一坛酒。”
官家吩咐内侍,昆玉殿是他做大王时的寝宫,到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
又晲柳湛:“没那么快,回东宫等着去!”
*
半个时辰后,仍在官家这福宁宫的正殿中,皇后匆匆而来,屏退一众宫人内侍,只剩帝后二人。
皇后深吸口气,走近官家,在他身边仰首问:“殿下缘何未废娑罗奴?”
他们商量好的,一个纵容,一个遏制,携手闹大太子的风流韵事,让朝臣们都瞧见,籍此废除太子,亦或者逼太子自己让位。明明可以成功的,官家却自己改口放弃。
坐着的官家展臂,示意皇后来自己怀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她虽然废了,但宫里朝中仍有不少势力,朕思忖良久,还是不能打草惊蛇,一寸寸拔除干净后再废娑罗奴,不迟。”
今日柳湛差一点就要主动让出太子,其实官家那一刻不知有多想顺水推舟,但太后送来的木匣里有一张现下已经被销毁的字条,告知官家,七大王柳沛多年前就被太后下了绝嗣药。
官家垂眸暗咒:蛇蝎妇人!
他并不全信太后的话,却也担忧毁了柳湛,自己真断子绝孙——毕竟宫中最近二十年,只有湛沛两位皇子,官家虽不愿承认,但对自己的身体信心不足。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皇后说着缓缓靠向官家怀中,官家旋即拥住,含情脉脉凝视她的脸,心里却回想方才千叮万嘱内侍,一定要提防皇后对那坛酒动手脚,不能让她戕害柳湛。
官家手抚向皇后小腹,笑道:“从前是朕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多年委屈。等一切尘埃落定,朕的太子必定要从你这肚子里出来。”
皇后瞥一眼自己肚子,而后将脑袋和掌心紧紧贴在官家胸口,温柔缱绻:“只要陛下心里有妾一分位置,妾就都听殿下的。”
说时心思飘远,扬州之事找的凤歌对家去办,叫什么来着?占利,不知是否斩草除根?
办完事后,有没有把占利诱杀?
皇后撇了撇嘴,这辈子自己真是操不完的心。
一会又想,此刻倚靠官家怀中,终于第一次沾了龙椅,坐得就是舒服。
*
东宫。
萍萍戴着一顶云月纹缕的金冠,盖着绛纱,这是柳湛的安排,临时只能找来这些,他说绛纱就当盖头,待会的酒就是交杯,先结夫妻,醒来更不会忘记。
萍萍就这样穿戴着向柳湛行了个礼,笑盈盈道:“官人万福。”
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官人了。
柳湛目不转睛,今夜她如此美丽,在她重新直起身时,他依旧会为她耳红,心慢跳一拍。
蒋望回就在此刻端酒进来,两杯逐一放置桌上,而后退出去。
门重关紧,柳湛冲着萍萍,举起一杯:“既结夫妻,生死与共,无怨无悔!”
“好,生死与共,无怨无悔。”萍萍复述,宫灯高照且作红指,萍萍举起剩下那杯,隔空敬柳湛:“官人,从今往后,你我心意如胶,白头偕老,今生今世绝不和离。”
“不仅不和离,也不会忘记。”柳湛紧追着接口,“醒来无论身在何处,天涯海角,天各一方,我们都去润州城。”他加重语气,强调,“记着我们的约定,我在那里等你。”
“好,我会记着你是我的官人。”
“我也会永远记得你是我的娘子。”
二人挽臂交杯,皆信心满满,果断一饮而
尽。
很快皆有些犯困,柳湛努力支起眼皮,叮嘱:“娘子,到时候再见面,你就跟我说‘官人万福’,我记着的,一定立刻就能想起来。”
他看萍萍已经闭眼趴在桌上,也不知她听没听到。
柳湛叹口气,算了,到时候就算她不讲这句话,他也会记得她。
柳湛想着,沉沉睡去。
……
前尘旧梦,回忆至此,柳湛在萍萍的小院厢房中紧紧攥着她的诀别字条,再次呕出一口大血——袍上,桌上,茶盏、纸条,全都溅的是血。
柳湛捂胸口,又是一口,之前已经变深凝固的血旋即被鲜血覆盖,层层叠叠。
呕尽了蛊,他才晓得,原来他全忘了,只有萍萍还记得。
他真该死呀,他已经从十七岁走出去,可她却被困在那一年,遵守约定,等着她的官人。
她永远记得那个十七岁时喜欢的少年。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快刀斩乱麻
半年前。
萍萍和裴改之乘船离京。
裴改之包的船总共四间客房, 各倚一角。他让萍萍先选,萍萍瞥他一眼,随手挑了一间。
裴改之极其自然住进萍萍隔壁。
入夜后, 汴河上雾气苍茫, 萍萍环扫一圈, 关上船窗并反锁,房门亦然。
她想了想,盯着圆桌, 上面瓷盘里摆着一只天青色茶壶, 四周围绕倒扣四只茶盏。
萍萍提壶掂了下,内里凉水半壶。她拿起离自己最近那只茶盏, 倒水,将蒋望回给的蒙汗药解药化在盏中,喝光,再用手帕擦干净盏中水珠,放回盘中。
然后给茶壶里下了大半包蒙汗药,再将房中的香炉点燃。
做完这些事,萍萍铺好被子, 却不睡, 吹了灯坐在床沿。
一片漆黑中, 窗外的水声格外响亮。
哗——哗——
房中无滴漏, 不知具体时辰,萍萍反正没坐多久,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萍萍?”隔着房门, 都能听出裴改之声音里的笑意。
萍萍不回应。
裴改之又敲第二下:“萍萍,你睡了吗?”
半晌无应声,但裴改之并不打算放弃, 连叩两下,语气也急促起来:“萍萍、萍萍,是我,阿占。”
“唉,什么事?”萍萍终于应了声。
“夜里起寒气了,船上又没炭,我给你拿了件狐裘,搭在被子上能暖和些。”
萍萍明明没有宽衣,却道:“谢谢!但你得等等,我要先穿衣裳!”
裴改之在门外笑了一声:“没事,我等你。”
萍萍点灯,先在舌下压一枚解药,而后往香炉里添软筋散,再然后才是铺床。她做了三年司设,明明可以铺整齐,却故意留一点凌乱。
亦将裙上系带扯松些。
忙完这一切,萍萍开门,用惺忪睡眼眺看裴改之:“进来吧。”
将他让进房中。
裴改之定定看了几刹萍萍的脸,继而向下打量,在裙上定了一息,唇角旋高。
他再往里走,递给她一件纯白无一根杂毛的狐裘:“这是好料子,暖和得紧。”
萍萍谢过,将裘衣顺手放到床上,裴改之扫着被褥,讳莫如深。
须臾,他笑吟吟问:“点了香?”
已不动声色细嗅。
萍萍心道蒋望回说过软筋散无色无味,裴改之应该只能闻见船家备的香。
她眉间迅速凝聚哀愁,嘴角却要扯起一抹笑:“这几年一直睡不好,要点香才能安神。”
裴改之心一揪,语气不自觉放柔:“以后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会好的。”
萍萍就近拾起刚喝解药的那只茶盏,尽全力手稳不抖,倒了一盏递给裴改之:“喝点水吧。”
裴改之压低下巴,静静看着萍萍:“我不渴。”
“那我喝了。”萍萍收回手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可渴死了!”
“那给我也倒一杯吧。”裴改之笑道,“谢谢萍萍了。”
道谢的话他拖了长音,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情意绵绵,萍萍偏头抿唇,假意羞赧。
始终凝视的裴改之喉头滑了下,慢道:“好久没看过你这个样子了。”
是从来没有见过。
萍萍倒满一盏水,递给裴改之:“我从前经常这样吗?”
裴改之接过:“当然,你是我娘子。”
他说完喝下一大口。
“可是官人——”
裴改之万万想不到萍萍会这样称呼自己,一颗心猛颤。许是二人间再无他人阻碍,今晚萍萍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异常粘糯酥麻。
他盯着她露出的那一截白细手腕,举盏又吞一大口凉水,而后伸手欲抓萍萍的手,萍萍却站起提壶,轻巧避过。
“还说不渴,这都快喝完了!”她给他盏中重新添满,同时嗔他一眼,眉飞眼挑。裴改之笑眯眯再喝。
萍萍两排牙齿悄悄在唇后咬住,调整呼吸。
今晚压着解药怕暴露,嘴张不大,说话较为含糊,她一直都在紧张。
“可是官人——”萍萍继续方才没问完的话,不知裴改之心头又颤,“我们怎么分开的呢?我又为何会失忆?”
“我说了,有人要做老天拆散我们。”裴改之重复在汴京对她说过的话,又道,“有人给你喝了失忆的药,有人将你丢到西北荒地,还有人想杀我。他们都要害我们,只有我俩相依为命。”
萍萍锁住裴改之双目,方问:“他们是谁?”
裴改之眼珠一转:“柳湛。”
直呼太子姓名。
他记起自己说的是“他们”,事后补救,多添半句:“和他手下鹰犬。”
“谁?”
“就柳湛身边那个姓蒋的。”
“蒋殿帅?他又做了什么?”
裴改之没想到萍萍还追问,只得道:“失忆药就是蒋望回掐开你的嘴,给你灌下,我听见他和他妹妹密谋……”话一旦真假半掺,讲得多了,就容易混淆细节。裴改之担心下回萍萍问同样问题,答得有出入被识破,只能越讲越慢,自己也边讲边记,“我听见他和他妹妹密谋,怒从心头起,当即要救你,却被柳湛发现追杀,延误时机,等我赶到时你已经被逼着喝光了。”
“蒋殿帅缘何要逼我失忆?”
“他是柳湛的狗,听令柳湛,只有你失忆了,才会忘记我,柳湛才好蓄意接近,让你爱上他。”裴改之说着朝地上唾了一口,正义凛然,“窃人身份,偷天换日,这一国储君竟如此下作!”
“你说,是有人将我丢在西宁?”萍萍已觉漏洞百出,却仍虚与委蛇,“那又是谁?”
“是柳湛那个弟弟,兄弟阋墙,”裴改之话到这极漫长停顿,他这几年也读了不少书,会掉书袋了,她是否对他青眼有加?
“他见不得柳湛好,又因为柳湛看中你,祸害到你头上。我晓得后肺气炸了,当即就要去西北救你回来,却被柳湛追杀,九死一生。不得不隐姓埋名,数年后才在润州寻到你。”
裴改之平生遗憾二事,其一萍萍,其二出身,接下来一句终于肺腑全真:“恨我俩人卑势微,斗不过那帮倚势挟权之徒。”
裴改之想到这再次笃定世间只萍萍和自己相依为命,又要去抓她的手。
萍萍给他斟第3回 水,躲过 。
裴改之盯她一眼,仰脖将新斟的一盏一口气喝光,然后直勾勾望着萍萍喘了口气,天晓得这些年对她有多渴望。求而不得,寤寐思服,之前集市上她摸过的那些东西,他都买回去自渎:“我们从前很好的,一起长大,夏天天热,唯独江中凉爽,我们泡在里面,脚底若有鱼,就抓起来烤了吃,就这样时不时一条,吃得饱上喉咙,却又怕大人们知道,回船——”戛然而止,他急急改口,“回家后还是乖乖用膳,一口也吃不下,你给我使眼色,我就叫你把饭菜偷偷倒在我碗里,我再倒掉,被大人抓住都算我的。”
裴改之不无惋惜:“可惜你不记得。”
“我记得的,阿占。”萍萍轻道。
裴改之闻言一喜,下一刹心惊肉跳,神色复杂,敢看又不敢看,最终看向萍萍。
萍萍不紧不慢续道:“阿占,或者应该叫你——占利。”
裴改之因为紧张,脱口而出:“你想起来了?”
萍萍抿唇不言,脚向后退,远离裴改之——那日摸脸时就有揣测他易容,但直到她全记起,才敢确认。
如今的占利,不仅黑肤易白,肤色效仿柳湛,整张脸都要易跟柳湛相似六、七分。
裴改之眼睁睁见萍萍远离,怎会放过,既然她都想起来了那就用强,他朝前抓萍萍,恍惚重现数年前画舫抓人那一幕。
这回没有柳湛,也没有蒋望回来救她,她最终还是他的。
裴改之想着一笑,高高扬起嘴角,脚再往前逼一步,却忽地一搀,跪倒在地。
马上打算重新站起,却浑身无力,不仅没站起来,反而趴向地上,像只**。
他挑起眼皮眺萍萍,虚弱气声:“是水还是香?”
她用什么药倒了他?
萍萍不会告诉他,反问:“兰姨她们在哪里?”
再至扬州,码头上无一艘花船。
她们所有人都消失了。
这事萍萍自打记起来就一直在想,现在问起,依旧控制不住心乱颤,浑身冰寒。
裴改之噙笑,她都不回答是水还是香,他为什么要告诉她?
“你杀了她们!”萍萍抖着胳膊怒斥,晶莹夺眶。
裴改之抿唇。
自己年少不懂事时,无人教导,错用欺负表达喜欢——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老天一直不给改正机会,而柳湛已经贵为太子,权势滔天,老天还要一次又一次给予机会和气运,让他一遍又一遍拥有萍萍。
凭什么贵者更贵,贱者更贱?
何其不公!
裴改之恨柳湛,毫不犹豫欲将此事栽赃给他,启唇却发现无力发声,紧接着唇闭起再张不开。闭上眼之前裴改之再次瞥向萍萍,没想到她恨他至斯,也好,恨既是爱,她最爱的还是他。
裴改之闭眼昏睡。
萍萍心里默数了十声,才操起圆凳,朝裴改之走近。
她拿圆凳扒了他几下,确定真晕了,才放下凳子近前扒拉他身上。找出来数把飞刀,萍萍二指放到裴改之鼻下,犹有热气,她心跳如鼓,肩膀和手都在抖,但还是两手握紧刀把,对着裴改之心脏狠狠扎下。
这是她第1回 杀人,之前从未想过这辈子会杀人。
萍萍一刀接一刀,怕捅歪全程没闭眼,直到确认裴改之死透,才整理一番,打开房门。她特意挑选船尾客房——梢公在船头摇橹,不仅瞧不见船尾,为省烛火钱,亦只在船头点灯。
且以萍萍从前了解,晚上如果是顺流,梢公会栓桨打一会盹,她趁机连抱带拖,将裴改之挪到船尾,打算观察一下如果四周没有别的船,就将尸体抛入水中,伪造醉酒堕水身亡。
萍萍环视一圈,汴河上的确没有第二艘行舟,但岸上却有一人,骑马一手勒缰,一手提灯,正望江中。
灯笼往上照面,眉眼熟悉,竟是蒋望回。
船在水中行,萍萍身随船移,目光渐渐和蒋望回目光对上。
哗——哗——水声潺潺。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掩面的柳湛,泪从指缝渗……
船往南游, 蒋望回岸上执缰慢走,始终同她保持对视。
萍萍拿捏不准,惴惴不安。
蒋望回极缓慢地朝左偏头。
萍萍随之左望, 左边没什么呀?是船舱。
她反应过来, 将裴改之抱回他自己房中, 她则进隔壁房。
不一会儿,听见岸上蒋望回呼唤:“河上的船,靠过来些!”
“河上的船, 快划过来!”
萍萍抓起裴改之留下的飞刀, 模仿他藏在腰间,而后才去船头, 见着火光中蒋望回招手身影,她强自镇定,问梢公:“怎么了?”
“不知道啊,”梢公才将从梦中醒来,“娘子识得岸上那人吗?”
萍萍揉眼,假装未醒明白:“我瞧瞧。”
说完还打个哈欠。
梢公摇桨,缓缓朝岸上靠近。
萍萍吃不准蒋望回态度, 下意识看向自己藏飞刀的腰。
船尚未挨着岸, 蒋望回就朝她躬身:“娘子, 郎君呢?”
萍萍睁圆杏眼, 不知如何接话,就听蒋望回再道:“可算赶上您们了,老夫人生病唤您们回去, 别走了。”
语气眉眼,无一不急。
萍萍明白了,同他唱和:“可是……他晚上贪酒, 睡熟了。”
蒋望回拧眉:“老夫人病得很重,现在就得同郎君商量回去。”
梢公一会打量萍萍,一会望蒋望回,二人瞧着挺熟,可能真有其事,但仍怀疑他们和那裴官人合伙诓船钱。
再则,月黑风高,亦可能是截船的水匪。
梢公道:“二位,我先停船,再细说。”
前头有个小码头,泊着另外两艘船,皆是水上人家。
梢公想,眼下这个时辰,两艘船里的人虽已入睡,但叫囔起来还是会醒的。裴小官人仨人要真是歹人,亦会忌惮不敢动手。
梢公跳上岸栓锚,听见萍萍同蒋望回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醉了酒,一时半会醒不来的。”萍萍抿唇,捏了下手,似做决定:“这样吧,我来做主,我们回去。”
萍萍转身告知梢公:“船主人,扬州我们就不去了。”
梢公不急接话。
萍萍接着赔礼:“是我们毁约在先,船钱会照付给您。”
“啊——好、好、好。”梢公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说裴改之仅付过定金。
萍萍心一沉,只怕裴改之没想打算留梢公活口。
她离京揣了些银两,打算垫付,正掏着蒋望回先一步递了张交子给梢公,帮着付了。
萍萍回看蒋望回一眼。
梢公想长久跑船,打心眼里不愿河上惹事,现在银两到手,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会说“父母在不远游,该回去”,一会又任由蒋望回进舱,驮醉酒的裴小官人下船。
客房内,蒋望回低头仅瞥裴改之尸身一眼,就蹲下默默驮起,萍萍抬手帮扶。她强抑下手抖,将裴改之的胳膊搭到蒋望回肩上。
蒋望回岿然如松,并无一丝一毫惧怕,反而沉声嘱咐萍萍:“喝醉的人腿应该是软的,待会下船时你帮着遮一遮。”
萍萍这才留意到裴改之的腿已经开始发硬。
“你等等!”她说着一阵风跑回自己房里,捧来那件白狐裘,披在裴改之背上,还拍了拍,故意高声囔囔:“夜里凉,你喝了酒不能吹风,披着!”
蒋望回背尸下船,萍萍跟在后面,心里紧张,禁不住想去观察另外两艘船,却又暗中咬牙:蒋望回都能目不斜视,自己也能!
生生忍住,一路皆做到不露怯。
二人将裴改之运到马上,仍用白狐裘遮住,蒋望回道:“先这样,待会为郎君雇辆车。”
但牵马远离,到了无人荒郊后,蒋望回没有找马,反将灯笼丢到裴改之身上,一把火烧了扬灰。
直到此时,萍萍才敢确定蒋望回不是借裴改之要挟她。
她不解追问:“蒋兄,为什么刚才不让我直接抛河里?”
要这样大费周章。
“河中抛尸必须绑重物,或装进内里填石的竹篓木箱,确保沉底,不然过两日尸身浮出水面,或现下游,旋即会被人发现。溺水属于呛咽窒息,要模仿这个死法,下蒙汗药后应该选择捂口鼻,而非捅心口,提点刑狱一见留下的刀伤,就会拿人。”
蒋望回扭头看向萍萍,“再则,堕水溺亡无论见不见尸,皆要上报官府——”
他合唇,没有继续讲下去,一报官府便有案底,太子就好寻找萍萍。
到时候她不得不回宫。
那绝对不是她期望见到的事。
蒋望回抿唇不言,心底叹息似身后滚滚浓烟。
萍萍对着火光烟尘,亦对着蒋望回鞠躬:“谢谢你,是我没经验,欠考虑了。”
蒋望回默道:希望她一辈子没有这类经验。
他转回身,不再注视萍萍,只瞧眼前正焚烧的尸身,夜风改了向 ,没有朝萍萍那边吹吧?
蒋望回估算了下,确定没有,就没再回头眺萍萍。
等烧完了,清理尽灰烬,他和萍萍就要分别。
以后再也瞧不见了吧?
蒋望回几番抑制,还是禁不住询问:“让娘子下船还有一原因,我猜,娘子就没打算去扬州吧?”
问时心如弦颤,不敢回头,却又期望她告知归处。
萍萍深吸口气:“我都想起来了。”
蒋望回回首亦回身。
她目光越过蒋望回,眺裴改之尸身,火光后青松绿柏,在暗夜里若一列列人影:“死前我问他兰姨她们去哪了,他没有答,你知道吗?”
“在下没有及时留意此事,很久以后,方知画舫走水,全烧没了。”蒋望回垂首,“对不住。”
“提点刑狱不追查这事吗?”萍萍冷清清地问。
须臾,蒋望回倏然抬首,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和几缕受伤。他身子朝着萍萍倾了些:“在下敢以性命起誓,幕后主谋不是在下,也不是殿下。”
“他死前还跟我提及,是七大王将我丢去西宁,我不信他,所以来问问你。”萍萍直直锁住蒋望回双眸,眸内剪水,仿佛无声在说:蒋兄,我能相信你吗?
蒋望回喉咙一热,以为会烂在肚里一辈子的话翻出来:“他说的实话。”
萍萍杏眼迅速张大。
蒋望回低下脑袋:“七大王那时才十一岁,小孩子心性,听风就是雨,认定你是太子殿下污点,侮辱了殿下。于是便趁昏迷,命人将你打了一通,抛掷千里之外,以为这样……你就不会再出现在殿下身边。”
“我那时见过七大王吗?我认识他吗?”萍萍喘着粗气问,她记得面都没见到,更无交谈!
蒋望回摇头。
萍萍脖上青筋鼓起:“不认识他就下那么重的手!”
她西宁醒来,身上无一处不伤,几近濒死。
蒋望回脑袋垂得更低,良久,低低道:“你饮下官家赐酒,陷入昏迷,皇后娘娘有意趁此机会除去你,七大王却先一步将你送去西宁,阴差阳错……反倒救了一命。”
“那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吗?”萍萍扯着嗓子质问,眼尾泛红,怎能这样糟践人?
猎猎夜风,再次改道,裹挟着热气和烟尘朝萍萍吹去,蒋望回不敢上手拉她,只嘴上劝:“风吹过来了,换个地站吧?不然容易呛着眼鼻。”
萍萍挪身。
待她站定,蒋望回方才辩解:“我刚才那番话,不是那个意思。”他面上有些无措,唇嚅了又嚅,最后垂首,“千错万错,是我说错。”
“他死前还说你和蒋娘子在官家御赐的酒里动了手脚,这也是实话吗?”
蒋望回紧抿双唇,身后火趋近燃尽,周遭渐渐冷下来。
萍萍始终凝望蒋望回,眸若秋水,他却觉里面不是水,反而是腾腾跃动的两团烈焰,要将他上上下下灼烧干净。
蒋望回扛了一会,渐渐支撑不住,又恍觉萍萍在自己面前呐喊:你也害我!这也是你的错!
他情不自禁朝她迈了一步,抬臂急辩:“我们没有动你那杯!”话开了头,若严防死守的水闸泄洪,“我们当时只想在殿下酒中添料,确保殿下彻底忘却前尘。”蒋望回自知这番话出口,怕是和萍萍朋友都做不成,不由心如刀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全忘了的是你。”
话音落地,片刻,蒋望回记起背后尸身,猛地挑眉:是裴改之调换了两杯酒!
“你们怕他喝了酒仍记得我,蒋娘子想从头再来,”萍萍缓缓扯起嘴角,轻笑,“你还真是护妹心切。”
是维护妹妹么?
蒋望回幽幽回想彼时画面,蒋音和恳求他,咬牙切齿,“阿兄,我绝不能让他俩醒来还在一起!不让在一起!”
他清清楚楚记着,听见“不让在一起”这几字,自己心念一动。
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他的私心?
音和说得对,那一声声娘子,到底是萍娘子,还是……
蒋望回自己也说不清,何时待萍萍起了变化。
许是那幅珍藏的美人图?
许是金山一路,时常瞧见的一对温馨背影?
亦或者是听闻二人应喏官家,相约共饮,他羡慕柳湛有一位真心爱他,生死与共的伴侣?
还是……
蒋望回许多话想对萍萍说,口中嚼数百遍,却难启唇。
算了,尘埃落定,再提有何意义?
他心灰意冷垂下眼皮,打算永归沉默,忽听萍萍主动问:“陕西那碗粥是不是你特意施的?”
蒋望回瞬时抬头,眶溢晶莹:是啊!
从西宁至扬州,除却出谷地后跟丢五日,一路他都在她身后!
见她观音庙出来,脚步虚浮,他立刻就去求爹爹,在萍萍必经之路搭棚施粥。
这事情憋太久了,万万想不到最后是萍萍自己明白。蒋望回咧开嘴笑,眼里却淌两行清泪。
萍萍朝蒋望回深鞠一躬,谢他一饭之恩。
蒋望回吸鼻扭脖,微扬下巴望天,那一路默伴,瞧见她和异族亦能打成一片,梳两个小辫学腹语。偶遇歹人,她明明脸上流露慌乱,明明在怕,却能抖着手巧妙化解,就和今夜杀裴改之一样……
他怎能不被深深吸引。
尸身烧尽,天也将亮,萍萍和蒋望回一起料理完,翻出来的土重盖上,夯实,才同他辞别:“我要走了。”
她直视蒋望回,没有犹豫:“千里相送,归于一别。”
蒋望回本来想将马给她,转念又想,马可识途,萍萍不愿他们找见,肯定不会要的。
他拱手:“终有一别。”
萍萍调头远离,天在这一霎放亮,周遭草木清晰,她自己就能辨路。
蒋望回原地目送,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
半年后。
柳湛失魂落魄从萍萍的小院出来,查了三日,亦差人搜寻萍萍,佳人杳无音讯,但旧事却翻出许多。
他在东宫书房宣召了蒋望回。
蒋望回进去时,柳湛正坐在案后圈椅上,上方官家御笔的匾额已被摘去。
蒋望回屈膝下跪:“微臣参见殿下。”
柳湛没有批阅公文,手搭扶手,直直俯视蒋望回。
他叹息一声,缓慢启唇:“孤腹上的疤是不是你去的?”
蒋望回垂首沉默,的确是柳湛昏迷时,他和音和所为。
“胡家伞宴后,孤命你调查萍萍,呈上来的那份户籍你是不是也改了?”
蒋望回依旧沉默,书房内掉针可闻,又似冰窖一样冷凝。
“那年你端进来的酒,孤的和她的……”柳湛的声音开始发抖,“是不是不一样?”
自从告知萍萍,蒋望回已心无波澜:“是,微臣给殿下那杯添了些料,想让殿下忘记从前一切人事,哪知被裴改之调换,阴差阳错,萍娘子饮下殿下那杯。”
柳湛定定注视蒋望回,片刻,忽地操起桌上砚台,暴怒掷下:“你还有什么不敢做!”
蒋望回仍跪原地,砚台狠狠砸在他肩头,顷刻崩裂四碎,墨污一身,血亦从袍中渗出。
“你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
蒋望回喉头滑动,反而抬起头来对视柳湛:“殿下记不记得,少时在臣家里,臣与殿下正过招式,几位长随从臣父亲院中捧出一大堆书画?”
“眼看掌风就要击上长随,殿下连忙避开,那长随没被打到,却仍受惊吓,松手卷轴掉了一地。臣和殿下都帮着捡,并询问缘何抱这么多画出来,长随说这些画都霉了不要了,准备烧掉。殿下闻言,好奇展开手上那幅,竟画的一位小娘子。”
蒋望回始终注视着柳湛,观其神色,果然完全不记得了:“臣赞叹美人图,殿下反问哪里美了?说画中小娘子颜色寻常。臣却直言……臣就喜欢这类杏眼桃腮的。殿下说——”
蒋望回顿了顿,面上浮起浅淡笑意:“殿下说臣这个闷葫芦难得开口,那一定是真喜欢。”
“殿下说完就要将画交还长随烧掉,臣却阻拦,殿下旋即笑臣要抱画眠,
娶画中美人。臣当时回说若至冠礼时,真能遇见样貌相仿,年岁合适,品性端良的,就娶回家。殿下大笑,说娶个画美人还诸多条件,挑七拣八。”
蒋望回见上首柳湛捂面,心道明明殿下不记得,只有自己一直记着,明明殿下不喜欢,只有自己喜欢。
柳湛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捂面,默默淌泪,蒋望回说的什么已经没有去听,他只想着:他俩喝的酒不一样,萍萍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他,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萍萍。
掩面的柳湛,泪从指缝渗出来。
不知默默流了多久,待泪尽时,天已经黑了,蒋望回早已经离开。
窗外月上柳梢,柳湛恍觉萍萍就坐在窗边,手搭窗楹,微微侧首,戴着他送的那支月钗,但同时他的脑子无比清醒,心也清楚,月钗在桌子的抽屉里,窗边亦是幻觉,她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鸟返深山自在啼
虽知是假, 柳湛却仍盯着窗外,盯到能发现月亮移动的细小变化。
以前也不是夜夜都和萍萍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像这三天一样难熬。
柳湛清楚, 那是因为从前纵然不在一起, 但那个人会始终在小院、在寝殿、在扬州的驿馆、润州的家里等着自己。
他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共一轮明月。
可是现在……她还和他同心吗?
如果同心,为什么要走?且说,“自此别过, 后会无期”。
柳湛想起萍萍留下的字条, 眼里窗外的月亮忽然变得血淋淋,透着狰狞的红光。
他拧眉, 不由自主捂住胸口,又开始一遍遍地在心上碾那两句话:
他全忘了,她还记得;
她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他,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她。
十来字言语,却似五岳压在柳湛身上, 他难受得佝偻, 张开唇大口吸气, 手撑桌面不仅没站起来, 反而两臂无力卸到桌上。
还有,最难忽视地疼痛,像有只无形手在身上掏, 把心挖出来,再放回去,如此反复, 五脏六腑、筋脉血肉都连带着拉扯起。柳湛渗出冷汗,长长喘出口气,在寂夜的书房里低沉回荡。
才晓得人没有服毒,没有受刀枪剑戟伤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疼。
少顷,他盯着窗外还在滴血的月亮,竟着了魔般想:没受伤就这样疼,那如果再加一道真伤呢?
是不是会更疼?
他解下玉带,敞开锦袍,掀起里衣,缓缓移出袖里剑,对着自己光洁的腹部横划一道。习武之人,知道走刀越拖延,挨刀之人越痛苦,却偏偏对自己慢慢地划,剑锋一厘厘深入,看着血珠渗出,皮肉翻开,柳湛目不转睛,心生欣喜——他腹部又有伤了,可以变回她的阿湛!
掏心痛稍微缓解了些。
可没好多久,甚至一天不到,就又重新疼起来。
是日傍晚,太医局的太医正被召入东宫。
一跨进寝殿,就闻见满屋橘子香,太子面色苍白倚靠床头,腹间缠绕一圈又一圈布条,微有渗血。
单仅望闻就情况不妙,医正大惊,急欲上前查看:“殿下您受伤了?”
柳湛摆手,示意太医不必打开药箱,更不必问诊,他已经自拟好一张药方,递给太医正。
太医正接时还好,逐味药扫过,颤颤巍巍:“殿下用这么重的附子?”
附子大毒啊!
当然,这句他不敢说。
“这方子——”也不敢问可不可行,太医正的话拐了个弯:“这方子附子颇多,殿下是否慎重?”
“就按这方子抓了煎。”柳湛不紧不慢道,垂着眼皮,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尝尝附子是什么滋味。只有痛上加痛,人才好些。
喝了七、八日附子,又不行了,官家卧榻太子监国,柳湛端坐上首正同百官议政,忽地就往后靠了下,脸变恍白,努力掐着龙头扶手才稳住。
接下来上奏的是鄂州雨涝,范围不大,已及时处理并赈灾,未有人员伤亡,太子却当着文武百官下罪己诏,要在这早朝上打自己板子。
一开始内侍不敢下重手,柳湛遂强调一视同仁,不必留情。
那杖刑就开始一棍棍往他身上招呼,打得大殿鸦雀无声。有胆子大的官员余光偷瞧,太子背臀上全是血,眼尾泛红,微微分的唇却好像有几分笑意。
太子疯了。
他们都偷偷地想。
唯有禁军统领蒋望回散朝后伫立垂拱殿西侧,等到勉力支持,极慢挪步的太子,蒋望回也不迎上去,只待太子经过自己身边时,低轻说了一句:“殿下这般要死要活萍娘子又看不到。”
是呀,派去九州八方搜寻萍萍的暗卫都杳无音信!
他找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的赎罪!
要不是屁。股上都是伤,柳湛要跳起来,又想好个蒋希颜,自从上回砚台没砸脑袋砸的肩,晓得自己舍不得下狠手后,就开始可劲蹬鼻子上脸,踩他痛处。
找不着萍萍又怎样?
他还有回忆,博山炉里柑橘混了安神香,一宿一宿追忆往昔,起初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后来却开始乏味,总觉得哪不得劲。他开始频繁往萍萍从前住的小院跑,回回都从正门进去,设想那些自己不曾参与的日子,她是如何在这里吃饭、就寝、读书,习琴。
柳湛瞅个茶盏都能幻想半天。
再后来,他不再满足于自己设想,召来姚书云询问萍萍的日常点滴,继而是东宫和萍萍打过交道的宫人内侍,再后来,从前司教司还在时的那拨人,仙韶院……挨个听萍萍旧事,顺道重设了司教司。
那么多人,讲来讲去拢共就一点点,还没他知道的多,但柳湛仍每一件事都要听,地缝里抠米,填不饱肚。
心还是既空又疼。
某天晚上,柳湛倏地从床上惊坐起,冷汗涔涔——自己反反复复梦的、听的,皆是前事,他找不见萍萍,不晓得她离开东宫后经历了什么?过得怎样?
他再也不会拥有任何一件新的,和萍萍一起经历的事情。
这份没有将来的恐惧深深扼住柳湛咽喉,他慌得从床上坐起,赤着脚在殿内无意识踱步。
柳湛又是半宿未眠,上朝时天尚未亮,东宫里已经开始忙碌,柳湛路上频遇宫人内侍,当中有两个提水桶的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柳湛循声望去,朦朦胧胧中二宫人眉弯嘴翘,喜
气洋洋。
自萍萍离去后他不曾有一刻开心,于是幽幽地想:她们怎么这么高兴?
柳湛没好意思问,不动声色偷听宫人私语,原来两人议论着待会天亮能去司教司去上课了。
小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也同样溢出喜悦:“终于能重新上课了,这日子又有了盼头!”
柳湛一愣,如黄钟大吕在心中敲响。
民间常言人活着要有盼头,那他的盼头是什么呢?
翌日,官家龙驭上宾,太子继位。
月底便诸事皆定。
柳湛猜测,萍萍不会走她曾经走过的路,不是江南、两淮,亦非西北,余下西南成、梓、夔,和广南二路并福建路。
他赌一把,先疾驰广南。
*
萍萍离宫已经快九个月了,她这一路顺风顺水,有车船乘,有客舍住,莫说雪雹,连雨都没遇过几日——游历山川景致,享美食佳肴,遇着喜欢的地,就多住几日,自在无边。
她在襄州谒隆中食牛油面,在峡州见重岩叠嶂,高猿长啸,一船乘客同舟共济,过九曲涡旋,到夔州时已结为至交。
当中有一对姐妹花是灌州人,邀她回家玩,盛情难却,萍萍随之入成都府路,住了几日,再辞别,继续独自走走停停。
最后落脚在青城山普照寺后的善堂。
这里抚孤恤寡,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娘子姑婆和稚童,萍萍留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日三餐温饱,但要帮忙做事,今日是料理花房。
前天已经浇过粪了,眼下仅修修枝,玉兰高高盛放,蔷薇爬了墙,海棠垂丝,白绣球和紫绣球也蠢蠢欲绽。
萍萍刚忙完,阳光就照下来,顿时显得春光明媚。她搬把藤椅往牡丹丛中一躺,再喝一口方才沏的竹叶青,懒洋洋眯起来,心想真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以后可能就留在这了。
“萍萍。”
“萍萍、萍萍!”
她身边一下变得叽叽喳喳,这地难得有大晴天,另外两位忙完的小娘子亦搬藤椅,往萍萍左右一趟,也晒太阳。
接着围过来两名遗孤,皆是女童,不过四、五岁,穿着交襟单袄,扎着三丫髻,眼大脸小,睫毛长过天。
萍萍有时想,这么好看的小孩子怎么会有人遗弃?
当中有位女童,默默趴到萍萍身上,几乎面抵着面,萍萍不仅能数清女童扑闪的睫毛,亦能瞧见似剥壳鸡蛋,几无汗毛的肌肤。
她生得雪白,又似个元宵团子。
“阿娘。”这女童不知为何,总喊萍萍娘亲,萍萍笑着将她搂紧。
“我跟你说,”女童轻轻说话,气都吹着萍萍耳边,香香的,“我们去荡秋千吧。”
说着那柔软几无骨的小手牵住萍萍,萍萍感觉像咬破了糖芝麻馅的元宵,流一碗甜,心都要化。
“好、好。”她忙不迭地应声,快走到秋千旁边时,灵机一动:“唉,别忙,我装饰下。”
落上许多落花,拾起编在秋千绳上,而后推女童荡了会。萍萍很小心,秋千起伏时会提醒路人不要从前后经过,避免撞到。
女童玩了会,腿往地上一蹬,秋千渐低渐慢,最后停了。女童跳下拉萍萍坐上去:“阿娘你来,我也推你。”
萍萍扭头冲女童笑:“你哪里推得动我。”
她正打算让女童站远些,自己来荡,就听小娘子们那边囔起来:“孔雀来啦,孔雀来了!”
山里的孔雀不避人,还常讨吃食,小娘子们忙喂黄泡果,免得它们咬花。女童早被吸引,撒丫奔向孔雀,萍萍见状也走过去。
大家都跟着孔雀走,五只灰扑扑的母孔雀,刚好这边亦是五人。孔雀们渐渐围成圈绕萍萍打转,小娘子们就打趣:“萍萍,连孔雀都喜欢你!”
“当然啦,我阿娘可是最好的!”
“嗷呜——嗷——”
忽听数声嚎叫,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前方石栏上立着的那只白孔雀在叫。
它身后石涧小瀑,细竹数棵,自己则长尾若雪,羽冠如扇。
“嗷——嗷——”
萍萍头回听,难以想象高洁美丽的白孔雀,叫声竟如此难听。
下一瞬,白孔雀朝她开屏。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退一步,进三宝……
*
黑夜, 驿馆内。
烛火跃动。
数名面生的锦袍男子单膝跪地,朝柳湛拱手:“多谢陛下,用药后我们都好些了。”
柳湛这趟下广南, 未启用任何一位旧人, 一行人皆是生面孔。时值春末, 穿山林后不少随侍感染恶浊瘴气,不得不停下休整。
“陛下,找着了, 找着了!”一未染疾的随侍激动冲进屋内, “城里有人见过!”
柳湛此番携带了数幅栩栩如生的萍萍画像,命随侍沿路寻访, 要样貌和芳名两样皆对得上,才回报他。
这还是第一回收到好消息,柳湛禁不住翘起嘴角,心底像一只小喜鹊扑腾着飞了下,但理智犹在,温声下令:“传那证人进来,朕详细问一问。”
随侍便去请那声称见过萍萍的汤饼铺店主人, 只说家主相邀。待汤饼店主进来, 满屋子亦改口称柳湛郎君。
客套后, 柳湛同那店主人笑了一下, 举画询问:“这画上是我娘子,老人家可曾见过?”
店主人来之前已经指认过两遍,此刻眯起眼再瞅那杏眼桃腮, 笃定:“当然见过,这是萍萍!”
柳湛心猛地一跳。
“她天天来我这里吃面,街坊邻里, 不会认错的。”
柳湛不动声色深吸口气,摁下心中雀跃,追问:“她一般点什么面?可有忌口?”
“什么都点啊,”店主人想了想,“就是不要葱。”
柳湛起身:“劳烦老人家速速领我去见她!”
说着下巴微扬,随侍会意,递予店主人一锭金。
“好说、好说,”店主人接过金子,“我领你们上她家去。”
柳湛颔首,跟着店主人身后,皂靴每踏地一步,心就高高跃起一下,登基那日拾级御座,也没走得这么紧张。
到了所谓萍萍家门口,店主人拍门,不一会一老翁开门,店主人问:“你女儿呢?”
柳湛听见蹙眉,萍萍几时认了父亲?
怕不是错了。
不由促眸打量老翁,老翁正面向店主人,不紧不慢作答:“她刚出去买酥鲍了。”
柳湛皱起的眉头缓慢舒展,心又开始剧烈跳动。
“唉,那不回来了吗?”老翁指柳湛身后巷子口。
柳湛闻言几不能呼吸,想转身又不敢转,竟生了胆怯。反倒是店主人朝他身后一指:“大官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那边说话呢!”
柳湛喉头滑动了下,缓慢转身,袖下攥起两拳努力使自己镇定,却难掩微笑。
一见巷口与人说话的小娘子,虽只一个远眺时背影,柳湛就即刻敛笑。
那不是她。
小娘子转过身来,亦是杏眼酒窝,丰腴白皙,与萍萍六分相似。
“萍萍,这位官人找你。”店主人冲这位小名叫萍萍的小娘子招手,小娘子快步近前,瞧见柳湛面貌,脸上一红,正要道万福介绍,柳湛抢先一步拱手:“抱歉,我找错了人。”
说着便要走,小娘子还是第1回 见这般俊俏,恍似天神的儿郎,情不自禁追着柳湛赶了一步,柳湛旋即避开拉远:“男女有别,小娘子莫贴太近。”
说罢大步远离。
待大部分随侍身子好转,寻人的队伍就继续往南开拔。
又三日,寻见第二位与画像相似,也叫萍萍的。
打听到的那日,这位萍萍娘子正成亲。
虽然不能确定,得知此消息的柳湛还是心一慌,犹若踩空。
新郎宅邸背街面墙,没有合适窥视的据点。
柳湛身为天子,又不能在未收到邀请的情况下潜入私宅,偷鸡摸狗。
他不得不现身新郎家门口,徘徊张望。
听着墙内锣鼓喧天,唱诵拜堂,一阵烦躁。
进不去,却又怕进去了瞧见新妇真是萍萍——不,一定不是!他俩才分别不到一年,她怎么可能这么快爱上别人,同别的男子成亲?
柳湛默默安慰自己,转念却又思及当年与萍萍初相识,还不是才见几面就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柳湛心陡一沉,一瞬间脸上什么颜色都有,难看极了。
民间有新妇第二日回门的习俗,柳湛掐准了守在巷子口的马车里,车帘微挑一缝。
新妇从门后出来,由她官人搀扶上车,柳湛眼力极佳,一见既笑,手上松开帘子,心里亦松口气:还好,不是她。
下一瞬嘴角僵住,愁云重新拢聚在眉眼间——都不是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萍萍!
见那对夫妻的马车遥遥驶向这边,柳湛吩咐车夫:“走吧,别挡在巷口了。”
他朝车门处眺了一眼,才发现之前被自己攥
住的帘布一角留下一道手汗。
柳湛在广南东路找见的第三位萍萍是在崖山镇,上门拜访却惊悉这位小娘子想不开,跑上汤瓶山跳海了。
柳湛急忙带人赶至,前方悬崖峭壁,出海口的潮涨得一浪比一浪高。
小娘子已经跃下,只余数名路人崖上哭泣呼唤。
“下去救人!”柳湛厉喝,须臾,担心这回真是萍萍,自己也纵身跃下,海中打捞。碧浪起伏冲刷,很快时隐时现一个脑袋,纵使海水打湿了柳湛眼睛,但他仍能辨出那不是萍萍。
柳湛吸口气,还是游过去救人,揽住妇人,连驮带拽送回岸边。
早有随侍等候,从柳湛手上接过这位又找错了的萍娘子。柳湛呼一口气,吩咐:“她胳膊撞到礁石,及时处理一下。”他自己则走到远处坐下。
有随侍眼尖,发现官家手背亦在渗血,急欲上前包扎。柳湛摆手,夺过内侍手上的疮药和布条,单手一圈圈绕,连带腕骨一并包进去。
“郎君换身衣裳吧。”随侍又建议,柳湛衣发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不必,你们去忙吧。”柳湛背对着悬崖,面朝大海,狂风如刀刮面,雪浪滔天。
他突然害怕,自己之前对萍萍那样恶劣,她会不会想不开,已经似这娘子般一跃而下,葬身鱼腹?
柳湛突然遍体生寒,满身鸡皮疙瘩,懊悔又似无边巨浪拍天袭来,一波又一波,不竭不歇。
不会的,他的萍萍是很坚韧的,她不是浮萍是宝剑,柳湛攥拳,稳定心神。
他心悸盯着大海,又见如此恶劣风浪,海上竟还有两艘渔船。
柳湛原本攥的拳骤一缩,指甲掐进肉里——万一萍萍出海了怎么办?
之前只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长地久,总有一日能寻着。
但王土之外呢?
柳湛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察觉到有人快步近身,柳湛扭头,一随侍躬身禀报:“郎君,急脚递求见。”
柳湛颔首应允,蹙眉瞥见崖右侧斜坡上下来的不仅只急脚递,还有一位礼部侍郎。
“微臣参见陛下。”那侍郎近前就拜,“陛下,您说好了上月初九之前回宫,这又拖了十九日,祭地迫在眉睫,一切还得由陛下主持大局啊!”
本朝有每年夏至,官家主持祭地,祈求丰年的习俗,已经延续百年,根深蒂固,甚至有官家一旦缺席,就会引起民间“失却风调雨顺”的恐慌先例。
不能缺席。
可是萍萍还没找着。
“起来吧。”柳湛朝那位礼部侍郎虚抬了下手,身上的无力感更甚。
本以为一朝为天子,便挣脱罗网,再没有人能左右他,没想到又入了另一个樊笼。
柳湛在海边立了会,转身脚步沉重往回走,只得返京——待祭地完毕,再接上去往福建路寻。
走了两步脚下一顿,觉出不对,自己做太子时经常代替官家祭祀,怎么当了官家,还是要亲力亲为?怎么他就没个太子……柳湛想到这冷不丁忆起避子汤,忽地喉涌咸腥,又想呕血。
大庭广众,紧抿双唇生生抑住,于是那一口心头血迅速蔓浸齿间。
*
青城山,善堂。
今日萍萍没去花房,在屋内。
善堂到了要清账的日子,可听她们说,往年那位帮忙理账的书生参加县试去了,找不着人,就把这个任务交给萍萍。
萍萍望着桌上摞起的账本,咧嘴:“我还没理过这么大笔账……”
她最多就能理个汤饼店的。
众娘子在她身边围了一圈:“但你会写字呀!”
萍萍来的这一个月,经常帮忙抄经写告示,说话还时不时文绉绉来两句,众女一致认定她是女秀才,理账的不二人选。
萍萍不忙答应,道:“我先翻翻。”
她粗略翻过三、四本账本,估摸自己能拿下,才应允道:“好,那我这几日就理一理,十五之前交出来。”
期限亦估算过,不是信口开河。
萍萍就开始理账,知道做这种事要仔细谨慎,她不赶工,一旦头晕眼花就去歇息——大伙信任她,托付她,她就一定要算准了,宁可慢,不可错,绝不做挑灯夜战的事。
用三日理好一大半,还剩最后两本。
本来萍萍打算全部理完再抱出来的,可那日阴雨连绵,大伙都拘在堂里无事可做,堂主就说瞧瞧女秀才理得怎样了?
萍萍便进去取两本整理好的,走出来时听见堂内闹哄哄,有一清脆男声一直在说“我来迟了。”
只闻其声就能听出满满内疚,萍萍不由朝声音来处,善堂门口望了一眼,一着白襕衫,带儒巾,眉清目秀的书生正收伞,将沾的半身水珠和鞋底湿水都抹干了,才敢进门。
门里的小娘子们笑他:“你是迟了,账都快理完了!”
“要等你来理啊,黄花菜都凉了!”
书生分唇错愕,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你们另聘了账房吗?”
小娘子和婆子们哄堂大笑:“是呀,我们另聘了一位账房娘子。”大家说着过来牵萍萍,将她拉至书生面前。
书生呆住。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萍萍冲书生施了一礼, 笑着解释:“我不是账房娘子,是善堂里帮工的,刚来一个月。”
书生倏然回神, 躬身回礼:“鄙人青城县张安, 见过娘子。”
众女便在旁边念叨起张安, 萍萍才晓得他是县里的童生,之前四年一直义务帮善堂做账。
婆子们多嘴问了两句:“张安,你这回县试考得怎么样啊?”
张安垂眸不说话, 婆子和娘子们就围着他安慰:“没事没事, 下回再来!”
“不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大器晚成!”
“对、对,大器晚成!我们都支持你!”
又有二位娘子推搡萍萍, 叫她也安慰两句,掉个书袋,把萍萍说不好意思了,红着一张脸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好、好、好!”众人不一定都听懂,但捧场一定要大声,萍萍尴尬低头, 瞅着地面——这帮人, 尽瞎吹嘘。
少顷, 她暗道不好, 方才讲的时候没有深思,张官人会不会想多,误会她咒他县试要考七年?
萍萍过了许久才重抬首, 话头早揭过,旁人都聊别的去了,她便没向张安解释, 免得越描越黑。萍萍朝堂主走去,堂主方才说要看账本。
张安在堂主身边,听萍萍说完,嘀咕了一句,太小声,重复第二遍萍萍才听清:“我能瞧瞧账吗?”
堂主也说:“对啊,可以给张安看看,他懂!”
“行!”萍萍一口答应,主动递去账本,张安接过面上一红,接着正色认真翻阅。
良久,将账本还给萍萍:“这两本账都做得没错,你全部整理完了吗?”
萍萍听见肯定,心里踏实:“没有,还剩两本没做。”
“那让张安帮你一起理吧!搭把手!”堂主旁边的小娘子听见就插嘴,她比萍萍矮些,脑袋顺势搭上萍萍肩膀。
堂主也说:“就是,你俩一起,应该今天就能全理完吧?”
“不能让张安白跑一趟。”
萍萍心底叹口气,这里的人还真是想什么就直说什么,但本心不坏。
她看向张安:“那劳烦小官人把关了。”
“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呼!”张安缩肩,仿佛受大惊吓,“你叫我张安就行。”
正堂人多,萍萍提议找个次间安静些,免得做账时出错。张安低头应下,萍萍便挑了个有两张桌的次间,一人坐一张桌,各做一本账。
檐下滴水成线,淅沥的雨声反添静谧,空气中都是青草的味道。
萍萍先做完自己那本,偷瞟张安,他还在垂头提笔,萍萍合唇没说话——怕一说做完,张安自觉催促,急了慌了赶,账容易错。
她看向窗外,被雨洗过的叶子都特别油亮。
“我做完了。”张安的声音响起。
萍萍回神:“啊,那你等等我,”她撒了个
谎,“我还剩几条,刚分神了。”
萍萍假装写了十几个字,而后执册朝张安走去:“好了,我们来对下吧。”
张安仰头注视着她,片刻,轻问:“其实娘子早做完了吧?”他顿了顿,“只是不想鄙人难堪。”
张安垂首:“娘子其实不用这样的,鄙人心里清楚自己愚笨,”他扯起一抹苦笑,“不然不会一个县试,三年都考不中。”
萍萍已走到他桌边,挺胸直脖,语气铿锵:“百里奚七十为相,甘罗十二岁拜上卿,那百里奚就比甘罗愚笨吗?”
张安听完抬头瞟她一眼,脸上愧色更重:“娘子不仅账做得比我好,学问也比我厉害。”他想也不能一直娘子、娘子的称呼,便问:“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娘子名姓,没个称呼。”
“我叫萍萍。”
“姓呢?”
“没有。”
张安面上禁不住浮现讶异,但很快藏起来,站起拱手:“见过萍娘子,鄙人张安。”
萍萍微笑:“你之前说过了。”
“堂主人在么?”外面有人囔囔似吼,男声雄浑。萍萍和张安一齐眺向窗外,雨帘后立着一足有九尺高的壮硕身影,戴斗笠,着蓑衣,看不清面目。
“他们应该在正堂那边,”萍萍说着朝窗前走,见来人的芒鞋踩在泥地里,旁边是光滑的石子路和层层青苔,“您是……?”
来人大步跨到檐下,似乎打算之后都沿檐下走,不再淋雨,他摘了蓑衣,露出里面背的一只铁箱和一身短打,两臂双腿都露着,黝黑遒劲,虎背熊腰,整个人板板正正又鼓囊囊。
萍萍不是有意看到的,不禁别过脸去。
来人自报家门:“我山底下打铁的,堂主不是说好了今日装新门环门插吗?刚去过正堂了,他不在!”
“这样?那我带你去找吧。”萍萍说着嘱咐张安几句,领铁匠匆匆去寻。
*
峡江。
云雾缭绕,峰峦叠嶂。
三名梢公齐齐冲着船舱里喊:“大官人,前面要到鬼门关,容易遇着湍流,您们要坐稳了。”
柳湛颔首,依旧分腿坐定,其他内侍亦如此,船舱寂静。
“真的要抓牢!”梢公再次强调,话音刚落,江浪就似龙跃起,朝前直拱,三梢公两站一立,聚精会神快速划桨,不敢有半分松懈,船头随浪栽进江中,满船人衣衫皆湿。
船再扬起,随激烈翻卷的江水天旋地转。
内侍们个个抓牢,当中一位紧着嗓子问:“前方翻船了?”
柳湛循声促眸,前方小舟应该是撞上暗礁倾覆了,梢公已经不见,只一少年,明明已游出旋涡,却调头朝着旋涡一个劲地划水。那涡旋里冒出少女的半个身子,转眼只剩脑袋,双臂挣扎,少年破浪近前,抓住少女的手,她旋即回握。
柳湛似心上划过一刀,锐痛无比:“救人!”
八名内侍旋即跃下,齐心协力救少年和少女到他们船上。
二人噗通跪下,一个劲磕头:“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多谢恩公!”
众人询问了一阵,原来这是对新婚夫妇,成亲方才半年,少年陪自家娘子回夔州娘家。
柳湛顾忌男女有别,同诸随侍出来船头船尾,将船舱留给一对小夫妻。
他正弓起一只腿望两岸悬崖峭壁,青山面前走,忽听一梢公啧啧:“年轻人,这黏糊劲。”
柳湛随之扭头,见舱内少女依偎在少年肩头、
因之前夫妻俩提过成亲是盲婚哑嫁,婚前没见过面,亦是第1回 回娘家,另一梢公不禁感叹:“才半年就蜜里调油。”
“你这话说得?人家是这半年里都蜜里调油!”
柳湛心道何止蜜里调油,注视那对小鸳鸯,翘起唇角,再分唇。
忍不住想同梢公们分享,说我和我娘子也……话却在喉咙里卡住。
没有出口。
脸上的笑亦似峡江云雾,一刻消散。
前方波平,回清倒影。
“前面山上那块石头唤作什么?还挺秀气的。”有随侍发问。
梢公每遇奇石异峰皆会讲故事,前面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皆如是。这前头凸出的娟妙一峰,梢公一望便笑:“那是咱们巫峡最有名的神女峰,是精卫姊妹瑶姬的化身。你瞧她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不一样,这会花红叶绿,起雾时就袅袅云雾,就像美人面罩白纱。”
“是不是和那个怀王巫山云雨的?”有内侍追问,人们总在意最香艳的事情。
“是啊,怀王当年驾临巫山的高唐行宫,昼寝时瑶姬入梦,与之有了一段情。一梦醒,怀王思念瑶姬,却再难寻芳迹。”
柳湛听着梢公的故事,船已经划过去,他仍扭脖回首,风萧萧,好似神女的衣裙也漫飞,他心沉沉,如神女头顶乌云,凝聚不散,竟情不自禁呢喃:“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
船到夔州上岸,柳湛一行人就近找了间汤饼铺用膳,这夔州的面和别处又不同,颇多豌杂。
吃时亦不忘寻人,内侍拿出萍萍的画像给店主人看:“老丈,您可曾见过画中娘子?”
店主人眯眼瞅了半天:“回官人,老汉不曾见过。”
“我见过呀!”店里跑堂的应该是店主人女儿,一身厨娘打扮。她刚收拾空碗回来,瞅见画像,放下碗,两手在身上擦了擦,拿过画像细瞧:“这是萍萍呀!”
柳湛回身,望向灶台。
厨娘道:“爹爹,她是上回和我一起从峡州回来的萍萍!”
内侍望向柳湛,得了眼神指示,让厨娘细说。她便将如何同萍萍险过峡江,结义金兰的事说了。
滔滔一番尚未讲完,身后忽有人颤声打断:“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厨娘回身,见是那坐中央吃面的郎君——那是她前半生见过样貌最俊,最器宇不凡的郎君,他走进汤饼铺那一霎,整个铺子都发亮了。
厨娘面上一红,忍不住想和柳湛多说会话:“晓得呀,她去灌州了……”
柳湛心仍颤动,方才听了厨娘描述,这回应该对了,遇险峡江,英勇又临危不惧,是他的萍萍。
柳湛一碗面囫囵下肚,就率队西行。
到了官驿,本打算只换马不做停留,馆吏却攥着一封信找过来。
柳湛原以为又是东京催他回去,馆吏却道:“陛下,扬州来信。”
扬州?
柳湛停步,接过信徐徐展开,却原来某人被送出京后,去了扬州。
最想寻的人不见芳踪,竟先找着这个,柳湛心里千回百转,最终轻道:“也好。”
*
青城山,善堂。
萍萍自从和张安一起理账后,就总能隔半月一月见他一次。
她不曾下山,皆是张安主动上山来。
今日的理由是帮忙抄经,照张安的话说,善堂里只有萍萍会写字,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要抄足一百份,她一个人,太累了。
萍萍听完沉默片刻,笑着道了声谢。
之后默默抄经,工整小楷,黑字一笔一划写在白纸上。
反倒是张安话多,一会问萍萍平时在善堂都做什么,一会又问善堂伙食住宿怎样?可曾紧着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其实张安问的这些问题,他自己肉眼就能瞧见答案。
“伙食好着呢。”萍萍简答。
“往后啊只会更好。”张安笑道,“今年官府免了许多税,县里面还给每家每户都发了二斗米,估计善堂不久也能轮到。”
萍萍听见欢喜,希望这是真的,但她没接张安的话。
张安侃侃再道:“这都是当今官家体恤百姓,年纪轻轻就有了圣帝明王之兆!”
萍萍闻言停笔,看向张安,见他一脸敬仰崇拜。
“年纪轻轻?”她还是忍不住问。
“是呀,官家才方登基两年,”张安对视萍萍,恍然大悟善堂是山中不知人间事,“乾平的年号都已经改了两年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萍萍扯了扯嘴角:“我还真不知道。”
她低头,才发现方才停笔时手不知不觉下垂,墨
毫点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这份经要重抄了。
萍萍遂换纸,将这张抄废的丢入火盆中,往事随纸,付之一炬。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两年多不见,她成亲了?……
*
灌州。
柳湛一行人踏着青石板, 路过一座二郎显圣真君庙,红墙琉璃瓦,修得高大恢弘, 竟不输大相国寺。
一随侍忍不住道:“我听人说, 这灌州就是灌江口, 是二郎真君的道场。”
另一随侍旋即反驳:“灌江口不是在淮南东路的灌南县么?几时从江南跑来蜀中?”
此话一出,随侍们瞬分两派,皆坚持己见, 两千里遥隔的两道场皆有拥趸, 嘀嘀咕咕,私语不断。
柳湛不想听也听了半晌, 许是这两年寻人不断受挫,磨了脾气,竟未斥责发怒,只吸口气,轻道:“好了。”
随侍们噤声。
柳湛面沉如水,他们依照那厨娘所说,从夔州一路寻来灌州, 找着了那对姊妹花。萍萍的确借宿过, 可小半年前, 她就辞别再次动身, 只说先去瞻仰李太守的古堰,之后去哪,想到了再定。
二位小娘子也不知道萍萍又去何方。
柳湛皂靴踏地, 心也随之一沉,不会一步迟,步步迟吧?
虽然萍萍是数月前去的古堰, 人早不再那里,柳湛依然追去,走访一遍——他也说不清,反正不去就不甘心。
一路去,沿路寻,不仅随侍们拿着画像寻访,柳湛也会亲问。到了古堰,见水流湍急,前人用竹笼还有本地称呼的“碗儿兜”仿出鱼嘴,决江遏水,灌数郡田,川中游鱼如梭,货船往来不绝。
民生昌盛,柳湛仍旧欣慰,却不复往昔的心潮澎湃,他的袍角被江风吹得高高扬起,随侍关切:“郎君,此处风大,容易吹凉,要不暂避一下?”
柳湛不语,亦不挪身,随侍又捧来披风,柳湛摆手拒绝,此处风还好,不及心里的风大,吹得彻骨寒。
古堰周遭定然是寻不到人的,柳湛一行人往回折返,他垂耷着眼皮,琢磨萍萍接下来会去哪?
猜错过太多次,失却笃定。
车马喧喧,柳湛侧身让了一让,身后一排随侍也跟着齐刷刷侧身贴街面,因为动作太过整齐,许多行人投来目光。
柳湛吸气垂眸。
随侍们亦觉出尴尬,转半个身面朝店铺,展开画像挨个问,假装寻人。
灌州有十一月梅市卖梅,八月桂市卖桂,二月花市卖百花之说,眼下三个月份皆不沾,花行生意平淡,卖花郎正闲,一听说寻人,都围上来。
“这不萍娘子吗?”
“这是善堂的萍娘子啊!”
虽然已经失望过很多回,柳湛依旧眸子一亮,不由自主攥紧画卷。
他尽量镇定语气,沉声:“善堂?哪里的善堂?”
“青城山善堂,二月份我去堂里相看牡丹,花房正是萍娘子在照料。”卖花郎回忆,犹记得那天不光牡丹,还有蔷薇、玉兰和绣球,足有百朵,花灼灼人也灼灼。
柳湛近前一步,追问详细。
问清楚,即刻就往青城山方向调头,用一日追访到青城县,然而问遍了山脚农户,又却都不认识萍萍,没见过画中人。
随侍不禁生疑:“郎君,会不会又弄错了?”
柳湛摇头:“我看未必错。眼下见过她的人,仅有三种身份,花郎、货郎、香客,这三类人都上过山。也许……”他合唇沉默片刻,才续道,“她上山之后,再也没下过山。”
所以他天涯海角,遍寻不见。
柳湛心揪了下,缓缓收起画轴。
随后登山。
翠峰悠悠,云雾茫茫,山中远比山外清凉,寒意浓烈,地上的湿苔沾染柳湛袍角,随侍瞟见,提醒:“郎君。”
柳湛自知,摇首示意不打紧,继续拾级。前方倏起响动,随侍纷纷按剑,而后一只受惊的野鹤从众人面前掠过飞高。
随侍缓缓松手,眺望到野鹤前方还有一白一靛两个小点,又报知柳湛:“郎君,前方有人。”
柳湛也早望见,而且眼力佳——左侧男子穿的白襕衫,手上身上没有捎带,应该是位来上香,尚未考取功名的书生。
他来求什么?功名?
右侧女子却是农妇打扮,一身靛青葛麻,包着盖头,还背了捆柴火,十有八。九是山中人,很可能……和萍萍同住善堂。
一到萍萍他就沉不住气,脱口而出:“右手边那小娘子估摸是善堂的人。”
“那要不要去问一问?”随侍握紧画卷,“好确定善堂里真是萍娘子。”
柳湛拒绝:“不必问了。”
不管前面二人识不识得萍萍,他都必定要去一趟善堂。
柳湛耳力不输眼力,不曾刻意听,香客的闲谈依旧传入耳中。
“张安,你这越跑越勤了,是不是好事将近啊?”
“骆娘子,你就别打趣鄙人了,八字尚未有一撇。”
柳湛听着,心道:这书生来求的竟不是功名,而是姻缘?
“张安,那一撇一捺写完以后,你是不是就会求亲啊?”
“还早。”那书生沉默了会,才续道,“我现在还配不上她,等我考中乡试,再提亲。”
“还乡试?你现在县试都没考中,熬到何年何月去了!啊啊,我不是嘲笑你!我这人嘴贱,说话还不过脑子,你别见怪!”
“我知道,你没恶意。”书生笑了声,“考不中就继续考呗,她也说了,百里奚七十当丞相都没放心。”
……
柳湛听得清楚,心道这书生相中的倒是位贤妻,知书达理,但考不中就让人家等,猴年马月,不怕那小娘子跑了?
还不如先成家后立业,免得情成追忆,只余惘然。
柳湛想到这脚下不自觉加快,想早些见到山上那位萍萍。
……
与此同时,善堂内花房,萍萍正琢磨怎么给一棵蛀了的玉兰驱虫。
善堂里有小娘子建议用马粪水杀虫,可山上无马,再则,那气味,自己恐怕也被一并臭死了。
以前花船上日日摆花,都是用鳖甲引出虫再除掉,可鳖甲贵得很,善堂用不起。萍萍就想,能不能用点什么水啊油的,烧出虫子,正掂量,有人喊她:“萍娘子!”
萍萍回头,远远就瞧见一虎背熊腰的男子从山下往上走,只露脑袋——正是上回来装门环的铁匠。
一回生二回熟,这是铁匠第4回 上山,萍萍已经晓得他叫赵冬笋,在青城县开铁匠铺,时常帮忙修堂中铁器。
不知他这回来修换的,是菜刀锅铲还是犁耙?
“赵兄,”萍萍笑着站起,“您这回来修什么?”
赵冬笋往上走,已变成露半个身子,萍萍瞧见他怀中包被裹的婴孩,愣了下。
赵冬笋笑问:“养花呢?”
抬腿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再行平地,到萍萍面前。
萍萍回头瞥玉兰:“这玉兰蛀了,我在想怎么驱虫。”
“改天我给你捎桶马粪上来。”赵冬笋刚说完,捕捉到萍萍面上难色,就改口,“你不怕麻烦的话……其实可以用麻布裹着筷子头,一只只捋出来。”
萍萍回看赵冬笋,赵冬笋点头,无声告知绝对可行。
萍萍默默记下,转问赵冬笋怀中婴孩:“这是……?”
“我昨日捡的。”赵冬笋叹口气,“是个妹儿,看她在路边哇哇大哭,实在不忍心。”赵冬笋朝萍萍抬了下下巴,“我一个鳏夫不方便养,抱到你们善堂来。”
善堂经常收养女童,萍萍立马心软,侧身凑近赵冬笋:“我瞧瞧。”
女娃娃小脸黑红,萍萍怕她饿,正想进去给弄点小米稀粥,赵冬笋往她身边再贴一步,也瞅女娃娃的脸:“我来之前给喂过米汤,一般多长时间再喂?”
“她哭过没有?”
“乖得很,一路不曾哭,就这样睁着眼睛看你。”
“那应该没饿。”萍萍近半年抱过许多婴孩,娴熟轻摇,真如赵铁匠所说,女婴眼睛大且清澈,萍萍对视了会,心底柔软:“睫毛长得哟——”
女婴渐渐动眼皮,要垂耷。
“阿娘!”之前总唤萍萍娘亲的女童出来,萍萍立马指放唇上:“嘘,你妹妹睡了——”
“萍娘子!”
“萍萍!”
张安和另一位堂中的娘子也上山,萍萍旋即转身对着上山方向:“嘘,你俩也别说话。”
她是假装生气,眉头虽皱,但嘴角仍翘着。
因为没有再转身,萍萍对视的始终是上山方向,她斥完先低头笑了下,瞅几眼怀中女婴,才抬首,故人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视线里,朗目疏眉,仪态万千,一身白袍,头上簪的依旧是她送的那支星簪。
萍萍笑容先僵后敛,分唇张目,明显错愕了下,而后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柳湛其实在下首远处就已眺见萍萍,旁人望仅是一个小点,他却
瞧得清晰——是他的萍萍!
她今日着了件月白衫子,围一圈鸦青百褶合围,最平常的农妇打扮,且仅一个背影,他就觉得她分外好看,天地太阳和花房都只是她的陪衬。
又见萍萍青丝仅用一根檀色头巾缠束,柳湛下意识想抬手,抚摸心口揣的那支月钗。
他眼倏温热,快步上山,几乎跑起来,却在两步后急搀:
那自己眼下又是什么样子?
柳湛停在原地,低头慌张看袍,看靴,看佩玉看腰带,竟懊悔交杂卑微——应该来之前沐浴更衣,好好打扮的。
又担心奔波使肤发黑,面生尘,容颜不是最光华,不想在萍萍面前展露一丝一毫的倦怠和老态。
接着,抬头,眺见转过身来的萍萍怀里抱着一位女婴。
柳湛愕然。
“阿娘!”
他听见这声叫唤,压根没去瞧声音来处,就心急糊涂起来:两年多没见,她连孩子都有了?
她嫁人了吗?
柳湛自脚底生起两股寒意,一路缠上,起先仅是两只胳膊发抖,继而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动。
他深深吐纳了两回,稳定心神——以那襁褓女婴的年纪,还不会说话。他眼珠微移,望向朝萍萍走近的女童,唤娘的孩子起码四岁了,不是她的。
柳湛回看萍萍,正欲扬起嘴角,重展笑意,却发现那黑黝黝的男子几乎快贴到萍萍身上去了。不对,他那么壮,像要把她吞下去。
柳湛紧拧眉头。
男子身着短打,柳湛瞧见了些,不由垂眼瞥自己下身,接着又挑眼对比黑壮男子。
接着就见那一直在他们前面走的两人过去和萍萍打招呼。
萍娘子?
柳湛瞅见张安明明已经打过招呼,站在一侧,不是正对萍萍,却斜着一双眼偷偷凝视她,还咬了下唇。
柳湛恍然大悟:好哇,好哇!
顿觉呼吸不畅,胸脯起伏,疾步朝萍萍赶去。
瞧那黑汉像是个铁匠,另外一个,连县试都考不中的白身,他这样想焦虑和紧迫缓解了些,默默呼一口气,昂脖直背,脚步愈发沉稳,甚至暗暗运上了内力。
萍萍瞧见柳湛后,朝他浅浅笑了下,但没有主动打招呼。
柳湛径直走到萍萍面前,插进赵冬笋和萍萍当中,笑道:“娘子,为夫来接你回家。”
说时他又不自觉眼热,差点掉泪,伸手要牵萍萍,萍萍却下意识背起手,躲开。
在场除却萍萍柳湛,其余人等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夫君,皆呆愣如石。
那同善堂的娘子稍微胆大些,且不相关,头一个发问:“萍娘子这是你家官人?”她看向柳湛身后站成一排的锦袍男子,继而瞥向他们的佩剑,心生紧张,“怎么、怎么没听说过……”
“他不是我官人。”
“我是!”柳湛听见否认,急了,紧着喉咙再开口:“我——”
将出一个字,就被萍萍快言快语堵住:“我和你可有过过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上过你家族谱?你我之间,可曾有过一份婚书?”
柳湛哑口,眼尾泛红,他的确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相见时难
柳湛预演过千百次重逢, 却没想过这样不堪。
而萍萍早避开对视,没有留意到柳湛任何表情。
她想,如果以前质问出这番话, 自己一定会难受、憋闷, 甚至委屈得哭出来, 但现在,虽然仍然没有原谅他,但讲出口竟无太多波澜。
她这两年过得太开心, 没哭过, 所以此刻也不会因为柳湛掉眼泪。
若真要说伤心,独他那句“回家”, 惹她忆起扬州亲友,心头发酸,虽然杀了裴改之,犹有悲愤。
柳湛始终目不转睛盯着萍萍,自然睹见她脸上淡漠,愈发苦涩,抬头望天, 免得两泪交流。
他想让她别这样说话, 别这幅表情, 却又顾忌着说出口萍萍误会了, 以为他居高临下勒令。
良久,柳湛哽咽央求:“萍萍——”不敢再喊她娘子,想起没名分的话, 又想捅自己千百刀,“你和我说说话吧。”
柳湛身后随侍惧震,天下一人的官家竟如此低声下气。
“我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萍萍婉拒, 看向襁褓:“我要去找堂主,给这女婴登记,安排托管。”
她有理有据,柳湛只能扯嘴角,赔笑:“那你先忙。”
他说得很轻,觉得自己有点有气无力。
萍萍已转看向另一位娘子和张安,同他二人解释女婴来历。说完萍萍就往正堂走,赵冬笋自觉送佛送到西,他捡的女婴,自然要有始有终,一道去了。
另一位小娘子是拾柴归家,牵起女童,亦同路。至于张安,他沉默最久,最后开口:“今日鄙人刚好是来整理人员名册的,待会可以帮着登记。”
萍萍点头:“我知道,堂主和我说过了,嘱咐我和你一道整理。”
四大两小,一齐远离,原地很快只剩下青山褐石,柳湛和他的随侍们。
官家自降身份,辛苦寻人,却吃了小娘子闭门羹,自有随侍忿忿不平,狠瞪萍萍背影,亦有随侍建议:“郎君,实在不行,将萍娘子绑回东京?”
千乘之王,生杀予夺,没有什么不对。
柳湛却振袖呵斥:“放肆,掌嘴!”
说话的随侍旋即跪地自掴。
柳湛脸色晦暗,自己如果那样做,和萍萍越发没有回旋余地。
他看着随侍已经泛红的脸,叹了口气:“起来吧,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提。”
随侍齐齐应声:“属下遵命!”
柳湛迈步,亦朝正堂方向走,他可以等,等萍萍忙完。他可以排在女婴,甚至那铁匠和书生的后面,谁叫他们没名分,他也没有。
柳湛思及此,无声苦笑,又暗暗告诫自己,若想做回萍萍的官人,那天子与铁匠书生贵贱有别的念头,千万不能被她知晓。
他悄然跟在萍萍后面十来步距离,不敢靠太近了,众随侍又落柳湛身后十余步。
前方,赵冬笋正瞟着萍萍道:“你这一天天的,既养花又要做名册,辛苦啊。”
萍萍一笑,亦看赵冬笋一眼:“若说辛苦,怎及撑船打铁磨豆腐。”
赵冬笋收下萍萍的目光,哈哈大笑。
其实他这两回来,的确对萍萍生出了些想法——倒不是因为二人多熟,有多了解,只是萍萍偏丰腴,赵冬笋觉得应该好生养,毕竟他前头亡故的娘子,就是因为人瘦盆骨窄,生不下来,一尸两命。
但方才瞧那自称萍萍夫君的男子,无论样貌、气派,皆一等一,他说一口流利官话,穿的圆领袍上暗走的都是金线,真金子。
后面还跟乌泱泱那么多下人,也都气度不凡。
男子肯定是大贵人,自己一个打铁的,哪里惹得起,赵冬笋就在这几步路间歇了心思。
待安顿好女童,赵冬笋即刻告辞下山。
另一位小娘子亦早离开,只剩下张安和萍萍整理名册,山上潮湿,一打开许多页墨迹洇染,看不清记录。
半本废了,要重誊抄。
萍萍俯仰,将存放名册的库房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防水还好:“得想个防潮除湿的法子。”
她记得扬州梅雨天都用木炭,善堂可以效仿。
张安旋即感叹:“据说燎沉香可以防潮,但沉香太贵,我们都还没见过。”
“不用沉香,”萍萍看向张安,“木炭也可以。”
四目相对那一刹,张安本能避开,怕瞧见萍萍眼中“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讥色,但挪了眼后,脑子才比动作慢一拍反应——萍萍眸中没有讥色,她就是正常告知。
张安又后悔方才避开对视了。
他想重新对视,萍萍却已朝库房外走:“先抄吧,抄好我去和堂主说。”
“哦,好。”张安急忙赶上。
柳湛伫在远处,注视萍萍和书生一前一后,从那门窗紧闭的库房出来。
二人已经离开许久,柳湛袖下仍紧紧攥着两拳——他方才还大度地想可以排队,这短短几刹,就忍不住要冲进去。
柳湛拳松开又攥,快步跟上二人。
萍萍和张安轻车熟路,来到次间——自打头回做账后,二人共事,都挑这间有两张桌子的,各做各的。
张安誊抄洇染的,萍萍补录近半年的记录——生老病死,短短六个月,善堂里有人故去,亦迎来许多新生。大多数女婴不知来处,只能先记下何月何日,于何处捡的,然后将入堂这一日定为生辰。
柳湛始终伫在树影后,静眺次间。
这回他比方才冷静些,因为次间开了窗子。
但仍目不转睛。
一会温情脉脉地想,原来她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一会又觉萍萍提笔垂首,专注的样子闪闪发光,到最后,竟对那书生生出一丝妒忌,想代替他坐到那张桌后。
柳湛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皱了下眉,依旧凝视萍萍,不予理会。
这一下午,总有人因为各种事,恰巧从柳湛前边、后边、侧边路过。
殊不知,他和萍萍那一段花房前的拉扯,由拾柴小娘子起头,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善堂。
大伙都聚在同一间房里,隔着窗户瞅大树底下,议论纷纷:“世上哪找的?这么俊的人。”
“瞧着非富即贵,不知打哪来的?”
柳湛不出声,大伙单看的仅一张脸,越瞅心情越好。婆子和小娘子们不禁嗑起瓜子,连堂主都来凑热闹:“呸——”
先吐瓜子,再说话:“这么好奇,直接去问他呀!”
“不敢,没瞧见这大官人身后的木桩子,都戴着剑呢。”
“你们不敢我去问!”有大胆的小娘子挑着下巴出去,临到柳湛近前,却怯了,转向随侍们打听。
随侍们守口如瓶,问来问去,只说柳湛是家中郎君。
“还是个家主?”
“我说非富即贵吧!”
“如此贵人,一直杵在那里望萍萍,要说两人没点什么我还真不信。”
“就是,站了两个多时辰了,望妇石呀!”
……
这天下午,善堂炒的瓜子消耗得特别快。
投在柳湛靴前的光线渐渐挪位,他从午后一直杵到了快酉时,才等到萍萍从次间出来。
柳湛疾步迎上,该轮到他了。
“萍萍!”
萍萍停步侧首,看向柳湛,并没有刻意躲避,只平静道:“我还要回花房驱虫。”
柳湛心底叹气,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她驱得哪门子虫啊。
他柔声带笑:“我和你一起驱吧。”
萍萍没说同意,也没拒绝,抬腿继续往花房走,柳湛赶紧追上。
“你打算怎么驱虫?”他追着问,正好经过后厨,烟囱里冒着烟,灶前的厨娘并帮厨却停下手中活计,隔着窗缝注视萍萍和柳湛。
“我打算试试用麻布裹着筷子头,一只只捋出来。”萍萍如实告知。
柳湛刚想拍马屁说这法子妙,就听她续道:“这是赵兄教我的法子。”
柳湛一噎,还得赔笑:“赵兄是谁?”
不敢让萍萍看出一丝怒妒。
“就是方才抱女娃娃上来的。”
柳湛旋即对上号,想说一个铁匠懂养花吗?
怕惹萍萍不高兴,话噎在嘴里,不敢说。
萍萍找来竹筷,裹好麻木,柳湛堆笑:“一双筷子,正好分我一只。”
萍萍沉默片刻,递给他一只,柳湛也不顾麻木脏,立马抓紧筷子头,仿佛牵住了她的手,脸上一阵恍惚笑意。
萍萍专心致志,一只只捋虫,再也没瞥柳湛。
柳湛看那些白白黑黑的虫子竟比自己有吸引力。
他满腹言语,极力摁下,等蛀虫快挑完了,才敢颤着声音问她:“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萍萍扬首,冲柳湛绽放灿烂笑容:“好极了!”
他一下子眉眼皆定住,分唇,呆滞。
少倾,缓缓读萍萍的眼神和表情,她没有骗人,这两年是真的过得好。他心中生出无限欣慰,却也难过,这对清亮灿烂的眸子,里面再也瞧不见半分爱恋。
这就是她离开且不愿回宫的原因?
她不爱他,要去爱谁?
柳湛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萍萍反问他过得好不好,她甚至懒得客套。
柳湛心底生起一股悲凉,面色哀戚:“我这两年过得很不好,独守空房——”他说时一直凝睇萍萍,见她分唇似要开口,他却突然怕了,她怕说些什么立后纳妃,广开后宫的言论。柳湛急忙改口:“从前的事我已经都记起来了,以前是我对不住你,废后的恶行我已经昭告天下,还给兰姨她们都立了衣冠冢。”
其实他还给萍萍家里平了反,已经知晓了她的姓氏,却仍顾忌兰姨当年言语,怕她伤心,踌躇不敢告知。
萍萍心头想的却是,旁人视之如山压,难翻案的冤情,天子挥一挥手就能移山。
她不由不耐烦道:“你走吧,下山去,别再找我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人留古寺悟前因
柳湛身往萍萍方向倾了些:“我——”
话未出口, 手上的竹筷就被萍萍抽走了。
她站起身,但凡这会下山,她都会催促, 因为待会天黑, 山路就不好走了。可轮到柳湛, 她却顾忌起来,担心这么一说多,他反而借口天黑留宿。
于是萍萍只道:“你快走吧。”
语气比方才温和些。
柳湛深深凝睇:“好。”
而后才起身。
萍萍伫立原地, 似要目送, 柳湛于是出花房,沿着下山路走, 一大拨随侍陆续跟上。
萍萍等众人身影都全部消失在视线里,确定下山了,才转身回房。
将黑未黑,山暗天红,草木浓绿,柳湛竟在下山路上偶遇张安——他不是早抄完那什么名册了吗?怎么这会才走?
柳湛微不可察挑眉。
与张安同行的是位负责搬运善堂米面的挑夫,下午亦听了一嘴, 瞅见柳湛, 立刻肘拐张安, 让张安也回头。
不知所以然的张安回首, 这才发现柳湛,他和赵铁匠不同,并未知难而退, 旁边挑夫打趣说他难追了,张安便点头:“是难了,原打算乡试后提亲, 现下得会试了。”
“哎哟,你要考举人!”挑夫竖大拇指,“有志气。”
柳湛在后听着,此类从来懒得插话,但一想到书生考乡试是为了娶萍萍,就忍不了,不咸不淡开口:“中了县试,还要三年才得秋闱,寒来暑往,沧海桑田。”
挑夫和张安熟,眼睛眺着柳湛,给张安帮腔:“张安,有人嫌年岁长,那你就先成家后立业嘛,生几个娃儿再考状元!”
张安却摇头:“当今官家年近三十仍未立后,亦无子嗣,想来也是遵循大丈夫先立身,我等匹夫又着急什么?”
张安说时,面上不自禁浮现敬仰尊崇之色。
柳湛噎住,之后沿路,沉默如山。
*
翌日,天蒙蒙亮。
萍萍去善堂的伙房用早膳,今日统一吃汤饼,煮好的无汤面添上辣子、花生葱和花,再浇一勺带肉沫的卤汁。
汤饼已先配好数十碗,来一个人就发一碗,轮到萍萍,明明瞥见碗内葱花,她还是接过,道了声谢。
此时伙房里人不多,她挑了张空桌坐下,手探向筷筒,却有一人先她一步抽了双筷子,接着在她对面落座。
萍萍眼往上抬,见是柳湛——他今日亦是锦袍玉带,但打扮明显比昨日讲究许多。
柳湛未同萍萍对视,径直端来她那碗,帮挑出葱。
“你昨日不是下山了吗?”萍萍问。
“昨日下山,今日上山。”柳湛专注挑葱,头也不抬。
萍萍抿了下唇,伏低身子,声亦压到最低:“你天天在山里,是要弃国家大事于不顾吗?!”
柳湛微笑,家国先于儿女情长,这正是他钟情的萍萍。
“放心,我还没那么昏聩。”他笑
着说。
“萍萍,这位是谁呀?”人一多起来,就有忍不住凑近打听的。
萍萍张嘴时,柳湛已转身,甭管认识不认识,就笑答:“旧人。”
不是官人,旧人总算吧?
萍萍合唇、默认。
“哦?哦——”打听的婆子一音四声,起承转合,“那大官人怎么称呼?”
“晚辈姓柳。”
“国姓呀!”婆子拔高嗓门追问,“大官人家里做什么的?”
“晚辈从前和萍萍在润州开汤饼店。”柳湛看向萍萍,敛笑,凝眸,“后来我不对,把她气跑了。”
一跑就跑出几千里。
婆子旋即回首,同另一张四人桌挤的八名婆子和小娘子对视、挑下巴、点头——说什么来着?
大家都猜对了吧。
婆子回头,接着四、五名小娘子亦走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气跑娘子,那是你不对。”
“活该你娘子不认你,气反过来,多受一受。”
“好好哄哄萍萍。”
萍萍辩称不是娘子官人,却被淹没在如浪人声中。
她无奈鼻息出了口气。
众人仍在打破砂锅问到底,连煮面的厨娘都凑到桌边:“开汤饼店的?瞧你周身矜贵,甩手掌柜吧?”
柳湛笑着摇头:“都是在下掌勺。”
“真的?”
“千真万确。”
小童们也醒了,涌进伙房四处寻人,平常总唤萍萍娘亲的,贴近前听见大人言语,立马就问:“阿娘,这位是爹爹吗?”
萍萍刚要否认,柳湛就抬手笑着摸了摸女童脑袋:“好俊的女娃娃。”
他学本地人说话,还从袖中掏出个金镶玉的长命锁给女娃挂上。
萍萍垂眼:好哇,有备而来!
女童低头攥着锁,转身就要向同伴炫耀,柳湛抬手:“等等!”
女童停步回头,柳湛又摸出一把糖,递给女童。一下子孩童全跑来要糖,柳湛笑眯眯挨个分发,而后似不经意推了一小把到萍萍面前:“要不要吃?”
“我吃汤饼。”萍萍拒绝。
柳湛脸色仅一霎黯淡,就重恢复柔和。随侍们抬着箱子进入伙房,将风车、布娃娃、纸鸢,陀螺、毽子……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发给孩童们,又给娘子婆子汉子,人人发一张百两交子,男女老少都送到心坎上。
一时间许多人挤在这桌同柳湛道谢,萍萍面无表情盯着柳湛,他回礼时趁机瞥向她。萍萍的眼神无声说:漫天撒钱,陛下破费。
柳湛抿唇,原本就弯的眉眼弧度愈深,笑逐颜开。
第三次清晨,萍萍再次来用早膳时,发现伙房里面一夜变样。
店门口两侧挂着红灯笼,墙上贴了吉字和福字,点单的名称价格牌亦挂在架子上,换了五张宽桌,内侍们进进出出,运的皆是鲜肉面粉,还有二人灶前轧面擀面,案板上十来个空碗,并葱、鱼皮、笋泼肉和小排配料。
柳湛在灶前忙碌,锅里腾起的热气令萍萍一阵恍惚——他将伙房变成了三水汤饼的模样。
亦或者说,他将三水汤饼搬来青城山善堂。
萍萍想到当年是他果决离开润州,刚经营起来的汤饼铺说卖就卖,才重硬起心肠。
柳湛见到萍萍来,一笑,将刚煮好的一碗银丝面添上鱼皮臊子,推给她:“四,戴红丝缯发带那位娘子。”
这是他俩卖汤饼时的编号,四是左上角落里那张桌。
萍萍没像在润州那会跑堂送面,径直略过灶台,柳湛伸手抓向她胳膊,快挨着了,却陡一收:“唉再等等。”
他重推过来一碗,盖满笋和小排,没有加葱:“这里还有一碗,给你煮的。”
片刻,萍萍端起碗道了声谢,自去找位置吃了。
柳湛不敢回头视线追逐,因为他已经被灶台的蒸气熏得热泪盈眶。
这一天早上,柳湛给善堂里所有人都煮了面。
不知是面真好吃,还是财帛动人心,萍萍开始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旁人说柳湛的好话,劝和。
每每这时,萍萍都回说莫要劝了,有一回在溪边,她被围得实在脱不开身,说了句狠话:“你们瞧这溪水,能倒流吗?”
说完无意远眺,才发现柳湛立在溪对岸。
萍萍心沉了下。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反正第二天还是笑呵呵煮面,逢人就打招呼,包括萍萍。
好像善堂里的人突然就和柳湛熟了起来,有一回辰巳之间,萍萍路过后院,竟扫见柳湛在帮忙扫落叶。她顿住脚,已经走过去的人,倒回来瞧,才敢确认。
翌日,傍晚,她又发现柳湛在打扫正堂。萍萍忍不住了,走进去注视了会,柳湛才停下扫帚,回首对视,旋起唇角。
四下无人,萍萍直言:“堂堂天子,不在朝堂上安邦治国,却在这里执帚扫地?”
柳湛手仍放在帚上,眉眼间俱是温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拘于灶炉,困于伙房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
萍萍吐纳数口,转身就走,柳湛跑了两步将她抓住:“萍萍——”
起初掐着手肘,下一刹自退数厘,改为指拉着她的衫子,再一对视,彻底放开她。
他小心翼翼掏袖袋:“你走的时候,落下它了。”
月钗一拿出来,夜明珠就满堂放亮。
“它想跟你走,想被你重新簪在头上。”柳湛双手将钗奉至萍萍面前,屏住呼吸——不知她还喜不喜欢这支钗?
如不喜欢,换凤冠好不好?
萍萍仰望堂外,日落线下,一轮皎月刚开始往上攀。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但月亮不是他了。
“明月依旧,物是人非。”萍萍说完不久,就感觉身边那双奉钗的手垂下。
她狠下心没有再看柳湛,跨出正堂。
良久,柳湛扫完余下那一块地,才慢慢踱出。
外面,几位善堂里的人包括堂主,聚在树下喝酒。瞧见柳湛,堂主笑着招手,示意他也过来坐下:“都扫完啦?”
柳湛点头,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
堂主给他倒了碗酒:“辛苦辛苦。”
继而敬酒。
柳湛应合,连喝数口,眨眼半碗下去。众人围上来关切:“今日萍娘子有没有和你……再好一点?”
许是醉意上来,又许是心里难受再憋不住,他竟倾诉出口:“从前她说我是她的月亮,现在不是了。”
“嚯,那她的月亮现在成
谁了?”
张安吗?
善堂里的人赶紧锁住嘴巴,怕话漏了。
柳湛面色如今晚夜色,抬手将剩下半碗饮尽。
“大官人,别跟自己过不去,就算萍娘子一生有很多月亮,但你肯定是她曾经最爱的那一个。”
这劝慰不如不开口,柳湛自倒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一阵钝痛,他嗫嚅:“我只想做她的唯一。”
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两样皆占,怎么办?
只能帮他咯!
大伙交头接耳,不一会献出一计:“大官人,您的计策,对也不对。追忆往昔,仅仅重建一间汤饼铺是不够的,您要在她面前,把她从前为您做过的每一件都回忆一遍,事无巨细,要让萍娘子晓得,你都铭刻于心,不曾忘记。”
“对,让她晓得你记着她的付出!”
“还有,从前你俩恩恩爱爱的事,也捡最腻的回忆,别嫌粘牙。小娘子嘛,多听一些往事,保管心软,百炼钢化绕指柔。”
柳湛拇指扣着碗,两颊紧绷:“当真?”
“当真!上回米铺的掌柜就这样哄娘子的,他娘子本来要和离的人,听完就眼泪涟涟扑回老张怀中。”
众人当中有个婆子是善堂医婆,术业专攻,多叮嘱一句:“实在不行大官人就卖个惨,撒个娇,说心口疼,萍娘子绝对放不下,怜惜你!”
翌日,萍萍一早起来出屋,柳湛已等在门外。
“今日不煮面了?”她淡淡问。
“煮的。”柳湛跟她一起往伙房走,“我有话,边走边说。”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求一颗心
“以前在金山, 我们也走差不多山路。”柳湛笑眺前路,缓缓开口,“每日照料完菜田, 我们就走山路去听经, 或去观江, 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一走……”
说到这,柳湛眨了眼, 先垂下眼皮, 才偷看萍萍右手——并不是“就这样”,那时候萍萍会牵他的手, 甚至主动挽上他的胳膊,脸颊贴着,黏黏糊糊。
而不是像现在,时刻隔着半身距离,他有时候尝试再靠近些,她就不露痕迹离远。
柳湛勉力维持微笑:“下雨天只能在屋里,你会在做好吃的渍梅, 我太贪嘴了, 你就气得藏到床底下……”他虽是依计行事, 但讲出口, 自己也感慕缠怀,“山居真是神仙日子,我俩病中扶持, 你照顾我,我照料你,摩邓女见过了阿难的不垢不净, 但仍执爱。”
“后来我重回江南,为了帮我找回记忆,你邀我重上金山。”
柳湛话顿,前方山路转弯,脚下亦转,峭壁上一簇簇青苔,好似一针一线绣出的锦屏。他无心赏景,十分紧张,忐忑续道:“那时你对我全心全意,我却总质疑你的意图。”
柳湛脚步慢下来,禁不住扭头凝睇萍萍,那时候她对他是真的好,比如对谈,那时的萍萍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任由柳湛的话全部掉到地上。
柳湛别首,喉头滑动,是他自食其果。
虽然萍萍一路没接话,但柳湛还是要继续说:“是我对不住你,”他顿了顿,低下头,“我……早该想起来,焦山上你都愿意为我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为一个人死。”
山间鸟啼不断,甚至能听见清泉流淌的声音,却没有萍萍的回应。柳湛不禁扭头张目,紧紧盯着萍萍侧颜:“你还记得吗?在碑林里,那时我若记起曾为你腹上挨刀,万不会将你至于险境。”
“啊哈——”萍萍本能张嘴,自知失礼,即刻捂嘴,掩住后半声哈欠。他刚一阵叨叨,把她说困了。
柳湛眼红人怔,腿半晌忘了抬,心头大恸,一声哈欠在脑海里久久难驱散。
萍萍只好也停下来,告诉他:“陛下,您说的这些事民女都记得。”
但也仅只记得。
她继续往伙房走,柳湛如梦初醒,拔腿直追。他脸上一阵烫,她不在意了。
接下来一路,柳湛都没有再开口。
前方伙房门口,小小一块地竟挤了四、五人打扫——全是昨晚树底下喝酒的,正待柳湛捷报。
众人眺见柳湛,笑容俱僵——他怎么不张嘴呀?
昨日不是教过吗?把二人情意反反复复掰开嚼烂,萍娘子心慈好善,肯定念旧情!
医婆亦抬手在胸口比划,提醒柳湛卖惨撒娇。
柳湛垂眼,避开医婆对视。
他自觉不会撒娇,但愿意为她讨巧卖乖,抬起手臂,缓慢抚向胸口:“萍萍……”
萍萍前方是医婆,侧首是柳湛,闻声扭头看向柳湛。
柳湛原先仅指尖探抚锦袍,这时变成五指展开,狠狠抓心。他手背上骨节与青筋俱起,英眉攒起,分唇轻喘,泪盈于眶中晃荡,将掉未掉,沾湿睫毛:“你现在这样……我心口疼。”
整个人仿佛一碰就会碎,若为女子,便是西子再现捧心。
萍萍转脖朝前方唤:“医婆,他胸口疼,您给他瞧瞧?”
她托付了医婆,就径直走进伙房,将柳湛抛在身后。
柳湛瞧得分明,她依然善良,没有恶意,但眸子里读不到丝毫的触动。萍萍对待他完全就是对待街边摔倒的路人,萍水相逢,搭把手,扶起来,而后离去。
他这才意识到,从前驿馆中、汴河上,能一次又一次哄好她,不是他的讨巧卖乖厉害,而是她的爱多到可以原谅他。
柳湛脸又烫了下,不仅下意识回避众人目光,甚至连阳光草木也不敢对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少顷,柳湛重新抬首,厚起脸皮目光继续追逐萍萍,并暗中给自己打气。
他迈进伙房,像之前那样,沉下心认真给萍萍煮面。
如此日复一日。
*
寻常人家生子百日,要过“百蒣”,至来岁生日,过“周蒣”。善堂里的孩子虽然生辰是捡来那日,但也要过百蒣、周蒣,因为他们和别的孩童一样珍贵。
这月廿三,善堂里给一位男童举办周蒣筵席。
大伙天不亮就开始忙活,吃席伙房是坐不下的,桌椅都搬来外面山路上——平时惯用的加库房里存的,一共摆下十二桌。
人展臂宽的蒸笼高高架起四层,蒸羊、蒸鹅、蒸鸡蒸猪头。
萍萍忙前忙后,她见柳湛也在人群中穿梭,手脚不停。二人兴许都偷瞟过对方,但没对视,亦未打招呼。
萍萍分神一霎,一拇指长的梅条塞进她嘴里——厨娘正炸猪肉,分一点先尝。
“好吃不?”厨娘笑问。
刚出锅,有些烫,萍萍卷了下舌头:“好吃!”
厨娘便将那漏勺长筷都往萍萍面前递:“帮我炸会,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
“那你快去!”萍萍先擦干净手,才接过,帮着炸,翻面、炸好的捞起来沥油。
厨娘没去多久就回来交班:“来了来了。”
萍萍归还漏勺,手空下来,见肉已炸好一箩筐,就帮着分盘,挨个端上桌。到第七桌还是第八桌,萍萍没细数,突然就和柳湛对上眼。
他旋即笑了下。
萍萍视线往下挪,才发现柳湛身前案板上有凝乳缸子,还有挤好了,成形的十来个酥油鲍螺。
“尝一个?”他扬着嘴角邀她品尝。自她离宫后,那些个反反复复追忆往昔的日子,他以为六年前的回忆就只那些了,却突然在某一夜记起一件新的:他觉萍萍制酥油鲍螺辛苦,不想操劳,自己在画舫里学,做给她吃。
柳湛激动得从床上坐起,一手攥拳捶另一只掌,犹嫌不够,赤脚下地绕寝殿踱步。
那一夜他难得重新拥有了几分活力。
柳湛冲萍萍笑道:“尝尝,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萍萍其实无论何时,都馋酥鲍,心却下沉一寸,面上浅笑:“不了,我早上吃饱了。”
柳湛的心再次跌落。
萍萍扬了下手:“那我去那边帮忙了?”
说这话时,沉下去的忽又跃起一寸,持平。
“去吧。”柳湛面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语气始终温柔。
周蒣宴须一人主持唱诵,大伙自然推荐最有文化的张安。
张安事先写好千字墨稿,一卷长得两手兜不住,直垂地上。
他一字字照着念。
萍萍听了会,发现掉书袋严重,词句晦涩,且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是车轱辘话。
她再往下一扫,十来桌人,大半掺起瞌睡。
她有点明白张安为什么考不中了,正想着,见张安顺着读已快读完手上捧的,萍萍连忙帮他拾起地上掉的,张安读到那一行刚好接上,没有中断、磕巴。
张安感激看向萍萍,四目相对,萍萍浅笑点头,张安马上跟着点了下,红着耳根继续念。
唱诵了半个时辰才说完,接下来该行“试蒣”——这是本朝周蒣必行的风俗,将果木、饮食、官诰、笔研、筭秤罗列在一块红布
上,那做周蒣的小儿从头至尾爬过,看先拈何物,以为征兆。
这项有意思,大家从昏昏欲睡中醒来。
善堂里男童不多,今日周蒣这位,天生右手没有五指,才被遗弃。他爬的时候萍萍和另外两位小娘子沿路跟随相护,男童右手抓起一支毫笔,众人叫好:“好,将来考状元!”
话音未落,男童就丢了笔继续朝前爬,抓起那方砚台。
这个重,萍萍赶在男童下面托住,砸坏砚台是小,碎砸飞进他眼睛里就糟糕了。
男童懵懂不知,抓着砚台挥了又挥,折返回爬,一路不放手,萍萍就上下左右一路托护,为了方便,改蹲为跪,情急之下跪着爬了两步。
试蒣完便开席,众人吃吃喝喝,也不讲究,有几个酒蒙子到处敬酒,轮到萍萍这,她不好拒绝,也喝了两盅。
不一会儿,柳湛也来给她敬酒了,定定看着她,幽黑的眼眸像要把她吸进去。
萍萍心一慌:“不喝了吧,我都上脸了。”
柳湛唇抿一线,而后旋起,温柔笑应:“好。”
他带着满满一盅酒离去,周围皆是欢声笑语,小童们嬉笑打闹,衬得他的背影格外孤寂。
少顷,柳湛折返,手里的酒不知道是倒了,还是喝了,反正没了,变成一碗清汤。
他将汤双手捧到萍萍面前,见她不接,也不恼,笑着放到桌上,温声告知:“醒酒汤。”
萍萍小声,极利落地道了声谢,她能感受到汤面散发的热气,应该是他特意温过,但她没喝,继续同旁人闲聊、说笑。
善堂里有几个婆子年轻时是演杂剧的,这会不上妆就演起来,身上功夫都还在,引得阵阵喝彩。
萍萍长得不算高,又没卖力挤,站在后排有些瞧不着,踮起脚尖,扬着下巴看。
“萍萍。”
“萍萍。”
旁边人喊了两声,她才侧首,柳湛不知何时站来她身旁。
“我举你起来?”柳湛笑道,“瞧得清楚些。”
周围没人那样做,萍萍拒绝:“不了,太尴尬了。”
柳湛没应声。
萍萍继续观杂剧,不多时,身边男人再次开口:“喝水吗?”
杂剧正演到精彩处,萍萍目不移,只口中拒绝:“不渴。”
“吃不吃东西?”
萍萍这回口都没开,只右手压低摆了摆。
柳湛见人多挤着,天气又渐热,周围已有人打起扇子,便也抽出一把折扇,展开来为萍萍扇风。
“不用了。”萍萍过了会发话,柳湛道:“我——”
“嘘!”萍萍转头指放唇上,瞪他一眼,“我听不清了。”
柳湛呆立住,不用扇就身心皆凉,尤其两管袖子里,凉飕飕的。
她嫌他吵了。
她宁愿独享,也不愿和他同待一处。
等杂剧精彩处演完,萍萍再转头看时,旁边伫立之人变成一位小娘子,柳湛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但晚上萍萍和大伙一道收拾狼藉时,柳湛再次现身,他一凑近萍萍,大伙就各种由头撤退,顷刻间山路上只剩下萍萍和柳湛,还有未收完的桌椅板凳。
她搬桌回库房,柳湛夺过:“我来吧,你歇着。”
萍萍闻言道了声谢,竟真不收了,拔腿就走。
柳湛望着她转身,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痴娘、敬酒的,张安、男童……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对每个人都善解人意,可不可对我也好些,给个回应?”
他喉结鼓起,眼尾泛红,微微抬了臂,胸口起伏。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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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绝不会放手
他知道之前自己有负于她, 不该如此质问,可面对萍萍一次又一次的冷漠,人心都是肉长的, 还是忍不住出口。
柳湛心里难受得要命, 别过头, 微扬起下巴,喉头滑了又滑。
过会,稍微调整了些, 才重转回头看向萍萍, 咬牙吞咽:“对不起,我方才话说重了。”
萍萍始终安静注视柳湛, 听见这句,心里突然就打一浪,啪地拍上岸。
自重逢起始终平静的她,竟重泛出一丝怨恨,也可能是今晚喝了酒,冲口而出:“我以前也对你好过的!”
是他自己把她的心践踏到地上,碾碎。
她低头瞥地, 干净利落:“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柳湛讷然失语。
他知道萍萍是攒够了失望才离开, 她的爱是逐渐消散, 可他不是啊!明明离京前还你侬我侬, 她在他怀里答应得好好的,他离开她房中时回望一眼,她甚至都在冲他笑。
他满怀希冀筹谋着他们的未来, 她却骤然离开,整个人兀地消失在世间。
叫他怎么甘心!
直至此刻,他依旧满心满眼都是她, 也忘不了她全心全意爱他的样子。
柳湛暗攥双拳,自己不可能放手,更不可能眼睁睁送她去爱别人。
“郎君。”一随侍忽自幽暗中现身,在柳湛背后埋首作揖。
柳湛垂帘不语,不是下过命令?随侍不得轻易现身。
随侍亦恐柳湛恼怒,头垂得更下:“郎君,事情紧急。”
萍萍在不远处听见,转身就走,她不听墙角。
柳湛眼急:“萍萍!”
随侍在柳湛身畔低语“那人已经带到”,柳湛却只瞅着远离越远的心上人,急忙表态:“我不会放弃的!”
萍萍听进耳中,脚下不停。
她往山上走,回自己厢房,一路步子都比平时快,因此眼睛瞧见路边提灯的张安,脚却没停,越过两步,重倒回来:“张安?”
他怎么没回家?
张安看穿她的疑问,笑着颔首:“太晚,堂主留我在堂里住一宿。”
萍萍点头:“是,这么晚看不清,山路陡容易出事。你早些歇息吧!”
说罢便辞行,张安跟着她走了好几步,才踟蹰开口:“萍娘子!”
他磕巴了下:“鄙、鄙人有话想同你说。”
萍萍驻足,转身。
灯笼光照在二人脸上,周遭青松梧桐皆只幽暗轮廓,草丛黑得完全看不清。
夜风掠过,张安身上起鸡皮疙瘩。非礼勿视,他方才不是有意去窥萍娘子和柳大官人,但是瞧见了,就很紧迫,怕有些话真拖到高中就晚了
张安攥紧灯笼杆,有手汗蹭到竹杆上:“娘子聪慧情致,慈悲纯善,鄙人已悄然倾心,愿高中之日聘娘子为妻。”
萍萍敛笑,肃然回绝:“我对郎君无意。”
夜风依旧掠过,灯笼里的火苗跃动,张安极力再争取:“鄙人虽然眼下清贫,但来日——”
“相信郎君来日定能高中,一展抱负!”萍萍打断他,“只是郎君非我倾心,‘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张安整个人都黯淡下来,十分难过,但萍娘子将他喻为兰草,想来又可以接受。
她不倾心自己,那倾心何人?
他还是有些不甘,想知道自己输给了谁:“娘子倾心之人是柳大官人吗?”
萍萍被问得一怔。
自己还倾心柳湛吗?
应该没有……
以后,也许她还会重新敞开心扉,爱上别人,但很肯定再难像从前那样,至诚至性、浓烈绵长——因为飞蛾一生只扑一次火,义无反顾,翅身俱焚。
忽地,萍萍觉着侧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她随之扭头,难不成想什么来什么,是飞蛾?
不对,飞蛾没那么大动静。
“萍娘子,你在瞧什么?”张安还没走,凑过来问。
萍萍想到他手上有灯笼,便道:“张安,你跟我去草丛那边瞧瞧,好像有动静。”
“有吗?”张安并未有听到过,但还是依从萍萍,一道小心翼翼靠近草丛,甚至不由自主弓起背,将灯笼举高。
照清楚了,草丛里什么都没有,只开着几朵没晃的小花。
“你看错了。”张安笑道。
*
柳湛留了些随侍收拾桌椅并看护善堂,余下的随他下山。
青城县小驿正修缮,住不得人,一行人直奔灌州官驿。那人得了通传,房门一开,柳湛尚未跨进,她就跪地参拜陛下。
只是言语含糊不清,口中似含物,柳湛往桌上扫了一眼,除却一盘兔头差不多啃完,旁的饭菜都才动筷子。想来千里奔袭,应该赶了许久路,这会才填肚子。
柳湛便在允起身后多添一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当年奴婢欠陛下一份情,这辈子都会报答陛下!”
柳湛抿了下唇:“兔头合口味?再上一盘?”
“真的还能再上吗?”
她似乎不相信,柳湛脸上表情稍微严肃了些:“君无戏言。”
“郎君!”外面随侍奏报,“姚帅臣闯关入城!”
姚拱辰如今入职枢密院,手握重兵,他不驻守京畿,奔来灌州做甚?
柳湛自知疑人不用,却难免生擒王猜想,心沉下,面上同房内那人依然温和:“不耽误你用膳
了。今晚辛苦你一下,待会吃完就别睡了,随朕上山。”
柳湛说罢果决跨出房门,往馆外走,两袖生风,冷声询问:“姚拱辰带了多少兵马?”
“单枪匹马。”随侍话音落地时,柳湛已经步至驿馆门口,亲眼瞧见姚拱辰一人一骑,从街尾疾驰,越来越近,马蹄急促,明月照影。
到近前急刹,驾雾高高扬起一对前蹄,姚拱辰勒缰正马头,胸口起伏轻喘,直到瞧见柳湛,神色一霎从焦急变作茫然:“陛下。”
柳湛川渟岳峙:“京中出事?”
“无、无事。”姚拱辰嗫嚅。
“朝中生事?”
“也、也无。”
“那是你自己的事?”柳湛冷峻追问。
“臣也无事!”姚拱辰立马否认,勒缰调转马头,“臣魔怔了,这就归京。”
“拱辰,”柳湛叫住姚拱辰,“你是不是为废后案而来?”
姚拱辰人在马上一滞,半晌如石塑,而后僵硬着扭转身子,人看向柳湛,勒缰的手和马头仍朝城门。
“臣——”他吞吞吐吐,“臣、臣只是……”
柳湛撩起眼皮,猜姚拱辰是想确认那一船人是否真的全部殒命:“废后阴毒,如诏所言。”
姚拱辰瞪大眼睛,一霎间悲痛绝望迷茫懊悔,逐一在脸上闪现,身微颤抖:“陛下……如何猜到臣要问这?”
柳湛启唇合唇,此刻百感交集:“因为你最后一回去扬州,朕也在船上。”
*
翌日,萍萍一早去伙房,柳湛依旧亲手给她准备了早膳。
他竟然系了条合围,擦干净手上面粉,才给萍萍端上一笼热腾腾的笼灌浆馒头,这又叫汤汁包子,包馅时一并包入凝固汤冻。
萍萍低头又抬头,看他一眼,今日不是汤饼了。
“汽小心烫着,”柳湛边叮嘱边帮她挡了下,继而笑道,“想着接连几日皆是汤饼,怕你吃腻,换了口味。”
他隔空逐个指着解释:“这俩猪肉馅,这两个是虾肉,这个江鱼,你捡合口的吃。”说罢转身,又去灶上端来一碗汤汤水水,“要是都吃不惯,这里还有馄饨。”
萍萍扫了眼,是笋蕨馄饨,这个季节难得还囤有笋蕨。
她久不应声,柳湛扯了扯嘴角:“要是还想继续吃汤饼,我再去煮。”
柳湛说着朝灶台方向扭身子,站起。
“不用了。”萍萍阻拦,“这些我都吃不完。”
说着就当着柳湛的面,将那碗馄饨分给别的小娘子。
柳湛改站为蹲,伏低身子赔笑:“我头回学做,只怕不好吃。”
“还好。”萍萍抽筷低头,要吃灌汤馒头,柳湛忍不住再叮嘱:“里头有汤汁,当心烫嘴。”
萍萍顿了下,回道:“多谢提醒。”
她难得额外多回,柳湛笑逐颜开,又觉今日要做的事有希望。
萍萍一开始吃那两只虾馅时尚未察觉,等吃到肉馅,就觉出不对劲了——伙房里的人怎么突然少去许多?除了她和柳湛,只剩下两位小娘子,连灶后面都没人了。
紧接着,那两小娘子也猫腰离开,走时频频往萍萍这边瞅,跨出门槛那一霎,改走为奔。
四随侍旋即进门,其中二人各端一木盘,另二人执杖。
吱呀一声,随侍将大门紧闭。
“你要做什么?”萍萍警觉,昂首质问柳湛。
柳湛心一痛,她觉得他会害她吗?
这会真心口疼,却不敢流露,怕她又唤医婆加走人。
柳湛努力扬高嘴角,维持笑意:“萍萍,我以后再也不会伤你。”
他分腿撩起袍子,又掀里衣,露出纵横交错,狰狞满腹的疤痕:“分别两年,我每念你一回,就在这上面划一刀。”
随侍将木盘中的两碗汤药逐一放到桌上,里面各有各的黑乎乎。柳湛盯着萍萍的脸道:“一碗附子,一碗避子,我加了量,都和你饮下相当。”柳湛抬手端碗,萍萍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喝光那碗附子熬的汤药,接着又要喝避子汤,还道:“欠你的板子稍候便打。”
“够了。”萍萍抬手抓碗,一碗汤药洒出大半。
“都不用!”自重逢后,她眼角第1回 泛起红潮,“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萍萍哽咽。
柳湛目不转睛看着她,表情始终肃穆:“你自然不会原谅我。”他坚定道,“因为我做得还不够。”
柳湛两臂垂回膝上,微微转身:“我还欠你一个人。”
二随侍打开对开的大门,夕照从门外亮处走进来,和一束阳光一起跨进伙房。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为也,不可执也。……
萍萍愣了会, 猛地坐起,朝门口奔去。
夕照见她如此反应,也立马淌下眼泪, 二人展臂相拥, 紧紧箍着, 都有点透不过气,但心里却无比高兴,还想再搂紧些。
良久才分开。
“夕照, 真的是你?”萍萍掐一把大腿, 疼的,却仍怕是梦中, 抬手还想摸夕照的脸,手才刚抬起,夕照就一把抓起萍萍的手,主动摁到自己脸上,掌贴着颊:“我现在不叫夕照,叫回苔花儿啦。”
“苔花儿,你怎么会……”萍萍没继续问下去, 凝视夕照笑了会, 改口, “真好。”
夕照记得自个任务, 将话,且都是好话引到柳湛身上:“当年多亏了陛下,既允我亲手报仇, 又保全我性命。”
当年对外宣称她被棰杀,但先皇无力,如今的官家, 彼时的太子一手遮天,那重杖不曾有一棒打到夕照身上。她好吃好喝,坐着马车出宫又出京。
萍萍沉默须臾,再开口,另起了话头:“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她冲夕照笑一笑,扭头再看向柳湛时,笑就敛了些,续问,“住在哪里?都做什么?”
柳湛旋即会意,锁住萍萍双目,沉声笃定:“我没行监坐守。”
他真没派人跟踪夕照,这会找夕照,亦寻许久。
柳湛一念忽转:没有跟踪,那萍萍会不会责他没继续保护夕照?
这么一想,心慌得乱了一拍。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柳湛做任何关于她的事,接触任何她在乎的人,都会患得患失,想她一切都好,又唯恐自己做得不对,令她失望。
夕照听得柳湛言语,忙帮着解释:“陛下没有拘着我啦……出了京,他就放我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了!”
夕照说时暗暗感叹,官家在萍萍面前竟然不自称朕:“我这几年天涯海角,四处乱逛!”
“我也是!”萍萍眼睛一亮。
夕照笑道:“我离京先去了姚司膳总提的寿春,然后沿路下了你说的江南……”到这夕照卡了下,“江南美是美,就是吃不太惯。”
萍萍一笑,很高兴夕照经历许多后,还愿意在她面前实话实话。
夕照不察,续道:“还不如灌州呢,这儿对味。对了,灌州的兔头你尝过没有?”
“尝了——”萍萍笑,“我猜你肯定爱吃。”
夕照挠挠脑袋:“反正我是头回入蜀,这么一说,要不在这先玩半年?”
她有股冲动想邀萍萍同游,但同时清楚,官家不会应允,所以邀请的话还没从肚腹提上喉管,就夭
折。
“那你就从灌州往下玩……”身为过来人的萍萍给夕照规划起路线。
柳湛在旁沉默且贪婪地注视着一切,如果自己和萍萍的重逢也这样千欢万喜,无话不说,该多好。
萍萍自觉没有笔纸,比划不清:“唉,要不我干脆和你一起去吧?”
“那怎么成!”夕照尖嗓,“你还要陪陛下回宫的!”
萍萍身上一冷,须臾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他回宫?”
“陛下找了你这么久也等了这么久……”夕照终于觉出不对劲了,声音越讲越小,“总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说是不是?”
方才说那句海阔鱼跃时,她就忆起自家娘子的教授,但仅一带而过。这会气氛低迷,心绪就受到感染,阴沉沉,一句月明禁不住来来回回追忆。
夕照合上唇,也没了笑。
萍萍不知如何接话,与夕照两厢沉默。
柳湛睹着萍萍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心渐紧缩。
片刻后,萍萍侧首看向柳湛,他心又被拽着一揪,急嗓声干:“我不是要挟恩图报。”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没想过要挟她,更不希望她有负担,最重要的,他和她之间,他求的不是恩情,不是偿还!
萍萍再次陷入沉默,事实上她始终没再开口——此刻,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莫名心烦意乱。
良久,柳湛难得逮到一回对视,立马扯嘴角一笑,无声询问:那你会和我回去吗?
萍萍眼皮直眨,避开对视。
她不会回去的。
她的行动给予了答案,柳湛一颗心沉沉下坠。他苦笑,嗓和鼻都发酸:自己做得还是不够,对吗?
萍萍睹见柳湛神色,愈发烦躁,像胸腔里有一堆乱麻,必须限时解开,却越扯越乱,怎么也理不清。
她已经意识到这两天原本平静的心变得容易激动。
她有些逃避这变化,撩眼皮瞪向柳湛:“你为什么总是要在我眼前出现?”她声音恨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柳湛愣怔,分唇。
他突然想起之前争天下时,思忖过的一段话:“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强求天下,是行不通的。
你想要将天下攥在手里,刻意去占有,去束缚和掌控,最终往往注定失败。
这是老子的无为。
彼时柳湛嗤之以鼻,此刻却若棒喝,由天下推及情爱——越刻意强求,她就退得越远。
也许这世间所有事,都不可执相,不可强求。
她有她自己的意志,她不情愿,攥得再紧也会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滑走。
柳湛起身,黯然神伤。
他不愿最后留在她心里的形象,只剩追着乞着,苦苦相逼。于是转身拖着步子往门口走。
三、两步,忍不住最后一次回首:“萍萍。”
萍萍还在心烦意乱,既觉得方才话说重了,又开不了口道歉。
柳湛见她一直垂首,头都不肯抬下,笑了笑:“君当如月妾如星。”他摇首,“其实你不是星辰,是赤日。”
她说得对,他也不是月亮,他是草木大地,凡夫俗子,皎月可以无星,但草木和人都离不开太阳。
一旦没了太阳,就活不下去。
不管萍萍看没看他,听没听进去,柳湛觉得说出这句话,都了无遗憾了,他看向桌上:“灌汤冷了就别吃了,泼了吧。”
说罢掉头而去。
随侍们得了命令,随官家下山,虽然沿路官家面无表情,他们却觉满脸皆是哀戚,伤痛欲绝。
一行人正沿山腰石阶下山,忽然左右射来近百飞箭,两厢夹击,湛蓝淬毒,嗖嗖作响。
前方路亦被毁,地上突然多出数十吐芯毒蛇并毒虫。
“护驾!”
“保护郎君!”
随侍们拔刀拨箭,护着柳湛退进竹林,一只被削尖的竹笼从天而降。
“郎君闪避!”随侍们提醒柳湛左躲,柳湛却比他们反应更快往右纵身,翻腕袖旋,不仅躲过竹笼,手中薄剑还砍断机关。
见随侍大多往左,柳湛蹙眉:“当心地陷!”
天罗地网往往成套为机关。
往左落的随侍们刚一触地,地就塌陷,现出里面挖空的尖竹坑。
随侍们脚跟不敢落,脚尖上一点,再次跃起,有两个功夫差些的迟反应,被竹扎穿了腿。其余随侍立即营救二人,柳湛却突然记起扬州那一船人,害怕极了。
“不要管这里,你们速去善堂!”他吼道,“快去,都去!”
机关已破,又跃出一拨蒙面刺客,柳湛剑舞梨花,口中再叮嘱:“别让他们知道,把每一个人都暗中护好了……”
“可是郎君您——”
柳湛眼见着随侍们只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踟蹰仍留他身边,柳湛怒道:“听见没有?去善堂!”
他伸臂,抢在随侍前面挡下一击,表明自己一个人也能应付:“如有违令,便是抗旨不遵!”
余下随侍这才咬牙应喏,运气轻功往山上赶。
柳湛心慌乱跳,并非畏惧眼前刺客,只怕扬州之事重蹈覆辙。
他一人独战十余刺客,二、三十回合便试出破绽,剑往回一勾再一刺,就破了阵。刺客们四散后退,武功高的尚能持剑抵御,武功低的,倒的倒,跪的跪。
柳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一名跪地被打落兵刃的刺客,不容看清就剑横脖颈:“说,谁派你来的?”
刺客闻言就要脖颈撞剑,柳湛挥臂让剑,刺客身子抖了下,下一刹如张纸软趴趴躺下去——这情形柳湛甚熟,是刺客服毒自绝。
柳湛剑尖一转,挑开刺客面巾,面容已被炭烧毁。
见是死士,他再不留活口,一顺转过,削竹砍笋般逐个削掉脑袋。
柳湛出手向来果决、干净,斩草必除根,这回却在剩下最后一名刺客时,陡地停手,整个人定住。
之前喝的那一碗剂量过大的附子汤发作了,手脚麻痹,他腕一抖,剑脱手坠地。
哐当一声成了提醒刺客的号角,那刺客从地上爬起,捡起一截断竹,抱着朝柳湛冲去。
柳湛耳闻目睹,身却不听使唤,艰难移步,还是躲得慢了,虽未刺中心脏,仍偏刺入左肩胛骨下。
刺客存了同归于尽之志,尖竹如锥几将肉刺穿,刺客脱手后那截断竹就如飞镖,定在柳湛身上。
刺客见一击没有杀死柳湛,蹲下去找刀再砍。千钧一发之际,柳湛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一面后仰躲避刀砍,一面咬牙忍痛,拔出断竹,掉转被血染红的尖头,狠狠朝刺客刺去,毫不犹豫将其脖颈捅穿。
终于,都杀尽了。
他脱力,收不住后仰力道,整个人倒栽跌进身后瀑潭。
半晌,两只血淋淋的手先伸出来,扒上潭边泥地,紧紧抠着。接着,柳湛撑臂,自己从潭中爬出来。
他眯着眼,翘起嘴角冷笑——就算受伤,就算服毒,也自信可以撑住,爬也要爬回善堂,亲眼见到萍萍安全。
下一霎,柳湛晕厥潭边。
*
山上,善堂。
柳湛并一众内侍撤离后,伙房内分外安静。
夕照缩肩沉默半晌,撅起嘴,声细如蚊:“银照,你可能伤陛下的心了。”
话亦像蚊子在萍萍心上叮了一口,她听着哪哪难受,不舒服。
其实自己也觉得刚才话说太重,低头,死盯余下的灌汤馒头。
“你吃吧,我上山前吃饱了。”夕照道。
萍萍似乎是不想扫夕照的兴,才低头拾筷,将余下的灌汤馒头一个一个,全部吃完。
不带偏见地讲,哪怕汤汁凉了,也非常好吃。
“挺好吃的。”她呢喃。
“这话你该在陛下在的时候讲啊!”夕照拍大腿,又说没事,陛下还会再来,到时候再说给他听。
可一整天,柳湛都没再出现,没忙于灶台,没帮忙打扫,也没和
大伙坐树下谈天说地,打成一片。善堂里最打眼的柳大官人,今日竟哪哪都找不见。
“陛下被你伤着了,得缓缓,”夕照同萍萍唏嘘,“估计得几日,养好了脸皮和心,才会重新上山。”
真是这样吗?萍萍蹙眉,四下张望,房顶屋后,树丛石壁都扫了扫,看有没有藏着柳湛的随侍。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孤家寡人
萍萍没找见一个随侍。
但她并没放心下来, 反而灵机一动,抚了下夕照手背:“你先忙着,我去喝口水。”
夕照不疑, 点头让她快去, 萍萍却没有回房, 反而沿着石阶下山。
她逮着身后窸窸窣窣声音,迅速回头。
空无一人。
萍萍歪头倾身等了会,一只螳螂从她眼前跳过, 跃进草丛。
萍萍回身, 接着往下山走。
过了会,还是觉着有人跟踪, 甚至那人都绕到她前面去了,似要阻拦下山。
萍萍心里有了判断后,驻足不再等待,径直呼唤:“有人吗?”她笑问,“不知是哪位大官人?”
片刻,从树林里挪出来两名内侍,你看我我看你, 十分踟蹰。
萍萍拜道:“见过二位大官人。”
“萍娘子切莫这样称呼, 卑职们惶恐。”随侍急忙回, 又道, “尾随失礼,还请萍娘子别见怪。”
“哪里哪里,”萍萍笑道, “你们都跑到我前面去了,哪里是尾随呢?”她笑淡了些,“下面是出了什么事吗?”
二随侍一个唇粘起, 另一个道:“萍娘子,您还是回去善堂吧。”
萍萍敛笑:“你家郎君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两个闷葫芦,石头人,不回话。
“你们不说我就接着下山了!”萍萍迈大步径直从二随侍旁边擦身,随侍急阻:“萍娘子留步!”
但仍嗫嗫嚅嚅,萍萍遂朝二随侍深鞠一躬:“我向二位保证,绝不会告诉你家郎君是你们告诉我的,还请如实告知。”
随侍们还忙礼,将遇险之事逐一道来。
萍萍越听越急:怎么不早说!
但事已至此,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苛责随侍,而是确保山上众人和柳湛安全。萍萍自己做主,告知堂主,继而通报普照寺,和山上的庙宇,山宿都通气,互相照应。
普照寺派了武僧来帮忙,善堂里的小娘子婆子也不全仪仗他人,自己随身携带起剪子菜刀,实在不行锅铲擀面棍,定要捡一件武器防身。
萍萍自己则在交待后,就急急抽调七、八随侍,要去寻柳湛。
随侍哪里会允:“郎君若知萍娘子涉险,定会怪罪我们。您不要去,我们去寻就行。”
“这山上你们不熟,我熟。”萍萍坚持。
随侍便道:“可以差个师父和我们一起去。”
“是啊,我们也熟这上山下山,十八条道。萍娘子你就在堂里等消息吧,”“武僧附和,双手合十,“佛祖保佑,柳施主定会逢凶化吉。”
萍萍却还是坚持,谁劝都不听,没奈何,随侍们只得允她跟着一道去找。
萍萍原先被护在队伍中间,渐渐的,她就走到前面领路,从石阶穿进竹林,下坡陡,她脚下明显变快,随侍担心她摔着,急忙前赶准备扶,萍萍却先一步抓住一棵翠竹,自己稳住。
数颗石子往下滚。
林子里的竹子倒的倒,断的断,满地的打斗痕迹,地下还有机关,萍萍看得眉心直跳。
“我们往那边寻。”萍萍一指右侧,没察觉自己破了音。
随侍们却察言观色,为首那人快步赶至萍萍身边:“萍娘子,您不用太担心郎君,他武功冠绝,且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估摸已经解决完那帮歹人。”
萍萍旋即扭头反问:“如果没事,他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善堂?”
随侍哑口:当时伙房里,不是您不让官家在您面前晃吗?
因为沿途寻找时,官家曾多次孤身离队,所以随侍们并不觉稀奇,皆以为官家不回善堂,是避让萍娘子,依从她的心愿。
竹林越往深走越黑,萍萍回头急问:“你们有没有带火折子?”
随侍们唰唰全点起来,同时递给萍萍一根,她举着火把慢慢走,眼睛上下左右扫,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恍觉青竹表面也浸出冷汗。
还未至潭边,就听瀑布湍急,再走近,那岸边黑黢黢一个人。柳湛穿的是白袍子啊,萍萍想着心一沉,蹲下来细照,发现他的袍子红了,清潭里也全是血水,她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随侍们蜂拥围来,处理伤口,包扎,并往柳湛嘴里喂了颗丹药。柳湛悠悠转醒,将一睁开眼,萍萍就激动质问:“难道你不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吗?”
她吼完了,犹扯着喉咙,紧紧盯着他。
随侍在旁轻声向柳湛解释:“郎君,萍娘子牵挂您,说什么都要来寻。”
萍萍一愣,自己一路的揪心和激动,是因为牵挂柳湛吗?
武僧就在这时上前告知柳湛近日寺里和山舍久住的住客情况,并允诺待会回善堂,奉上详细。
萍萍见状,也赶紧告知:“昨晚上善堂附近的草丛,也有异动。”
柳湛闻言,望着她笑,轻喘一声。
火折子照得他忽明忽暗,脸色苍白,之前西子捧心萍萍不为所动,这会却心冷不丁抽了一下。
“多谢诸位,我心里有数了。”柳湛虚弱的声音像无脚云,天上飘。
随侍们最初打算将柳湛搬回善堂,他一听脸色更白,眼眺着萍萍启唇:“不用,我自己走。”
“那哪行?眼下郎君如何走得!”随侍们不允。两厢僵持,随侍们退让一步,改搬为驮。那随侍都已经蹲下了,柳湛就是不上去,一脸愠色,坚持要自己走。听得武僧都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萍萍已经猜到原因,咬牙回首,瞪他一眼:“你不要逞强。”
柳湛耳根偷红,轻声吩咐随侍:“你们搀着我。”
两名随侍一左一右,肩驮住柳湛手臂,将他搀回善堂。
大伙将就柳湛,都走得极慢,萍萍原先在柳湛前面领路,总觉得背上灼热,慢慢就落到他后面。
柳湛能听见她的呼吸吐纳,知道她一直跟在身后,默默笑浓。
到了善堂自有随侍照料柳湛,再不济还有医婆,但不知怎地,总有人托萍萍往柳湛的厢房里送东西。
隔三差五,去着去着,有一回房中没有第三人,柳湛又刚好在换药——他单手往左肩上缠绕纱布,因为不方便而缓慢、笨拙,动右臂时应该也扯动左肋伤口,柳湛脸色恍白,唇裂渗汗,却低头专注,不曾央求萍萍一个字,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萍萍等了会,不见随侍进来帮忙,心底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吧。”
“不用。”柳湛果断拒绝,反倒是萍萍怔了一下。
他手上快了些,却怎么也打不好最后那个收尾的结。
“还是我来吧。”萍萍走近,没有坐上床沿,扭着身子空出一段距离帮他打结——纵然如此,还是离得太近,两个人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柳湛的脸越来越烫,忍不住用余光偷瞥萍萍,刚好瞧见她脸上汗毛,他心一慌,做贼般飞快收回目光。
萍萍这边,则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在画舫上照顾柳湛的情形。
也是这样,平时房内里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一拆开纱布,腥味就骤然浓烈数十倍,迅速弥漫。
她想起那些趴床沿短眠的日子,想起二人的相互依偎,床头絮语,心里竟生暖意。
萍萍赶紧抑下暖意,试图驱散回忆,它们却像水上的浮标,摁下去,又浮上来,再摁下,再浮起……
萍萍心虚,之后再有人托她送东西,她都借故推辞,哪怕夕照急着将托盘往她手里一塞:“帮我送去郎君房里,人有三急,我不行了!”
她也只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去送!”
然后竟真等在原地,将托盘原封不动还给夕照。
这事自然传回柳湛耳中,他沉默良
久,低低开口:“知道了。”
“那郎君——”
“回宫吧。”柳湛轻道,本来就答应了不再出现在她眼前,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不会返回善堂。
柳湛伤刚好一点,就下山回京,临行留了一半多的随侍并通知州府,保卫善堂,同时还命人将毁坏的山路、竹林逐一修缮。
回去既处理刺君一案,柳湛手段雷厉,不出一月便查清真相——七大王柳沛已知晓昔年太后毒害之事,心生怨恨,暗中派人跟踪姚拱辰,寻得柳湛落脚处,布天罗地网,欲取而代之。
而告知柳沛真相的,是一位曾经侍奉过先帝的内侍,追查深挖,这内侍竟由八大王的母家举荐入宫。
八大王今年才八岁。
柳湛查清一切时,既没有冷笑,也没有愤怒、震惊,亦或悲凉,这一刻竟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不紧不慢下诏,赐死柳沛于内省,贬为庶人,国除。
八大王废为庶人,流放雷州。
本来这不关九大王的事,九大王却在府中惶惧自杀。
柳湛收到消息那夜,一封急报亦从江陵传回,呈进寝殿——八大王还未到雷州就不慎跌足落水,溺亡。
“都退下吧。”柳湛将急报叠摞在九大王那张讣告上。
此时此刻,他心里不自觉想起的,竟是柳沛。
柳沛行刑时,柳湛在阁中远眺监斩,确保他人头落地。
再之前,柳湛拒绝了柳沛临刑前的面圣请求。
他没有召见这位弟弟,给予兄弟详谈的机会。
谈什么呢?他想。那个每回都粘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马尾摇来晃去的少年,是不是会满腔愤慨质问,六哥哥缘何心狠至此?
要真面对这一句他怎么回呢?
难不成他说,阿七,朕亦待你不薄。
“陛下。”一声娇滴滴的女声,唤回柳湛神思。他这才发现,有一位宫人竟未退出寝殿,反而走来他身旁。
她眼口鼻都生得精绝,未化妆便已是绝色,身段亦凸凹曲致,是一等一的尤物。
柳湛不动声色:“你是哪个宫的?”
“回陛下,奴就是福宁宫添香的司寝。”宫人声音婉转,寻常作答在她口中似咒语,惑人去用指腹蹂躏她的水润朱唇。
“来人!”柳湛沉声下令,很快召来禁卫,由蒋望回负责,彻查绝色佳人。
通宵一夜就查清——工部尚书见官家后宫空置,动了歪心,遍访天下寻来这名美人,献进司寝司,那香里亦加料。
“朕真是给你们胆子了!”柳湛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继任之初,就有不少官员奏请立后纳妃,延绵皇嗣,为社稷之福,为天下己任,皆被柳湛一一驳回。官家在这事上严词厉色,坚决又铁血,渐渐声音小了,再无人议。
这会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柳湛气笑。
然而这尚书的理由却不同:“不知陛下可曾耳闻过某些……某些有损陛下天颜的谣言?”
柳湛脸一沉,明白了——最近宫里宫外,是有一小撮人在传他不行。
还是待这些人太宽容。
尚书举臂直身,又伏地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响亮:“陛下春秋鼎盛,本来只要幸了这女,谣言就不攻自破啊!”
良久,柳湛缓缓回应:“李尚书,人皆有欲,贵在律己。”
他重罚了添香案一干人等,以儆效尤。
禁卫们将尚书押下,蒋望回最后离开寝殿,回看一眼柳湛,默默带上殿门。
柳湛杜坐在龙椅上,微往左歪身,两腿分开弓起,这官家的寝殿封闭远甚东宫,连扇望月的窗子都没有,只能瞧着将殿内照透亮的煌煌长明灯。
柳湛勾唇讥笑,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身上仍披着一个时辰半前接到急报,急起披上的龙袍。
想来离天亮也没多久,柳湛索性不再就寝,传了内侍,研墨提笔,批起奏折,他看报说灌州遇着小震,心头一紧,屏息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看到无人员伤亡,松了口气。
柳湛疾笔,拨款灌州赈灾。
想了想,又额外下了条驰援善堂的密令,封在信里送出去。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
*
山摇屋晃, 萍萍眼睁睁看见桌上烛台倾倒,她愣了一霎,没扶烛台, 而是毫不犹豫冲出屋外。
外头旷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 堂主瞧见萍萍, 立马唤道:“萍萍,来帮忙!”
她帮着照料孩童,眼见溪水荡出, 房屋裂缝, 万幸无人压杀。
待晃动平复,所有人都先下山, 暂居在青城县临时搭起的布棚里。
发放完被褥,终于得闲,萍萍脑子里突然冒出柳湛遇震下山的画面,竟还是她搀扶他下去的——因为他受伤了,不方便跑。
见鬼了,柳湛明明已经回京了,伤也好得差不多, 她却瞎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萍萍!”堂主在远处呼唤。
“来了!”萍萍撑手站起, 一路小跑到堂主身边, 原来是让她帮忙施粥。
萍萍二话不说应下, 和另一位小娘子分工合作,小娘子吆喝、维持秩序,萍萍负责在桶后舀粥、分粥。
大家让小童们排在前面, 人小木桶高,小童踮脚高高举碗,仍够不着, 萍萍赶忙舀起满满一勺,从桶后的台阶上绕下来,猫腰将粥盛进小童碗里。
堂主在旁和青城县的主薄交涉,一心二用,眼瞥见萍萍,不由漾笑,他爱吩咐她,就是因为她做事放心、省心。
之后,众人在布棚住了一个多月,等损坏的善堂修好,就重搬回山上。
夕照没按原计划游历,跟着萍萍回了善堂,她在正堂伫了须臾,跑出去,仰头打量,接着又跑进来:“银照,我上回来的善堂,是这个样子吗?”
怎么觉得变高大宽敞了?还有这桌椅板凳,怎么觉得木头都不一样了,好像全换了?
夕照怕是自己来得少,记错了。
“你没看错,就是都变了。”萍萍敛笑,房屋翻新重修,家具换了黄花梨,耗资不菲。
正好堂主领着一队差役进来,萍萍快步迎上去:“堂主,屋子是县衙给我们修的吗?”
堂主一愣,这不是大伙都晓得的事吗?
虽然知县大人这回过于恩慈,但这是好事。
“是啊。”堂主简短回答完萍萍,就继续招呼那帮差役:“唉、唉,箱子放这里,放这就行,辛苦各位官爷了!”
萍萍脖子随箱子移动,她看了下,有米面油、布匹,还有一箱药物——不是药材,是装在瓷瓶里炼好的丸药。
“这些也是县衙送的?”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轰轰叫声,萍萍回首一眺,官府竟还将十数头猪、牛、羊赶上山。
萍萍呆立。
“唉,小心!”旁边有孩童毽子踢偏,眼看就要打到萍萍身上,夕照扒了萍萍一下,她才回神。
萍萍抬首,绿色的银杏叶间有一小撮漏洞,太阳光从中照下来,射出数刀橙红光芒。萍萍盯着中间那个明亮的白点久了,渐渐恍惚,觉白点无限放大,吞没了银杏树也吞没了周遭的人并声音,白光里竟然现出柳湛的背影。
柳湛喜好穿白,这次她幻觉里他却着玄青圆领袍,头戴星簪,回首一顾。
……
郊道上,柳湛与一众随侍皆着黑衣,风驰电掣,广袖与尘土一齐扬起。
他还是放心不下萍萍,决意去趟灌州。
“驾!”柳湛正策马扬鞭,却不知怎地,抿唇凝目,抬头望了眼天上太阳。
……
“萍萍。”
“萍萍。”
萍萍恍觉白光里的柳湛在唤她。
被拽着晃了下,才发现是夕照唤人连带拉扯。
夕照见萍萍一直仰面望天,起初担心她淌鼻血,继而发现是走神。
“想什么呢?发这么久呆?”夕照追问。
萍萍脸一热,冲夕照心虚笑了下,还好夕照不察。
近一个月后,她又一次梦到了柳湛。
梦里,他就站在她床边,萍萍始终没有梦到柳湛的表情 ,但能听见他略微混乱的呼吸和轻微的衣料摩挲声。
几近真实。
寅时,萍萍晨醒,迷糊了会,便将此事抛掷脑后。
白日里照常忙活,直到她在花房除草时,整个人突然定住,手攥着草,双唇微分:他不会真来过吧?!
萍萍猛地揪下一撮草,倘若草能人言,此刻定大叫一声痛。
萍萍暂搁下手中活计,飞也似跑回卧房,看圆凳,没被挪动过,瞧桌上的壶盏,没人喝过水,窗户是她自己早上开的,萍萍努力回忆没打开前的窗户……
不放过蛛丝马迹,脑海和肉眼却始终寻不见一星半点柳湛来过的痕迹。
她之前骤然提起的心,缓缓落回心底草地,坠地无声,唯有春草蔓生。
之后数月,萍萍害了回伤风,小毛病,一两日就好了。之后也是将近一个月,进入伏天,床榻上铺起凉席的第一日,她第二次梦到了柳湛。
这回不仅有呼吸和摩挲衣料,还多了一只蚊子,绕着她的脸飞,撩起轻风,但就是不叮她的脸。
仿佛是谁想触又不敢碰的手。
于是,在那只蚊子再次飞近萍萍脸颊时,她在梦里猛地一抓,明显抓住了肉,萍萍倏地坐起,见帐帘飘,窗户敞,一道白影一晃逃远。
天热她睡觉穿得少,上身仅一件肚兜,没奈何穿衣绾发,才再追出去,哪还有柳湛踪影。
天亮得早,但瀼瀼清雾,青山绿水皆罩一层银纱。
萍萍只能在茫茫雾中呼唤:“柳湛!”
她在飘渺中回身,绾漏的一缕发丝随之翩跹:“柳湛!”
“柳湛!”
四面八方,转着圈喊,却一直无人应,萍萍生气,高囔一句:“你给我出来柳湛!”
甚至有一霎她想,要是今天他一直躲着做缩头乌龟,又见不着,她一定会想个办法,下次势必将他引出来。
但这个办法肯定不是把她自己弄病,也不是天灾人祸。
迷蒙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再聚,萍萍陡然瞅见雾后有一白影,和雾的区别就像玉与雪,霜与梨花,极容易看漏。
萍萍记得那边是石栏,再后面是石涧、小瀑和细竹,有一只尾巴极长,对她开过好几回屏的白孔雀总爱停在那里。
是孔雀,不是柳湛。
萍萍还没走近就以为认错,心缓慢下沉。
及至近前,却又被气得笑一声,才不是什么白孔雀,伫在石栏前的男子背对着她,细腰长臂,长身玉立,晨雾中愈显清尘脱俗。
浓雾渐薄,她竟能清晰眺见他耳后小痣。
萍萍勾了下唇角。
而背对的柳湛,虽然岿然不动,亦不发声,内心却早已欢呼雀跃:她这回没有再唤他陛下,直呼其名!
有多久,多久她没有这样唤过!
比仙乐还动听!
柳湛的心仿佛刚才栏后那只受惊的麻雀,从溪石振翅直飞到最高峰上。
但是他怕惹萍萍厌恶,不敢转身面对,怯情和欢喜打擂的结果,就是一颗心剧烈鼓动,一会想蹦出胸腔,一会又想跃出喉咙,不知道该怎么跳。
“你病好些了吗?”柳湛颤声关切。
都痊愈一个月了!
而且就是普通伤风!
萍萍鼓腮:“你不是知道吗?”
不信他没有探子密报。
“对不起。”柳湛三个字几乎是前字踩后字,急切异常。
他晓得萍萍已经康复,但哪怕亲眼瞧见,也不能全然放心。
总随阴晴圆缺牵挂她……
萍萍盯着柳湛,咬唇,再咬唇,假装咬牙切齿:“是不是要我再唤你,你才肯转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湛忙不迭回身,面对萍萍,“因为你说不想见到我,所以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可还是忍不住想你,忍不住偷偷来看你……”柳湛唇合上,喘了口气,才黯然续道,“对不起。”
他说完视线即刻瞟向地面,不敢再对视,怕从她眼中读出这也不行。
良久,不闻萍萍回应,柳湛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知道又到了告别的时候。
他这段日子又想明白许多,抬眼原本打算开口,却一对上萍萍的眼,就情不自禁来回流连,将她眉眼口鼻都细看了一回,才启唇:“我还要向你道个歉,那年重下江南,哪怕我没忆起从前,也不应该折辱你。”做错了,就要认,所以柳湛自出声起,就牢牢锁住萍萍双目,绝不回避,“这话不是因为我后来喜欢你了,才这样讲。一个人没有肆意侮辱另一个人的权利,哪怕没有喜欢上她,也不该践踏她的真心。”
人诚心谢罪,理当免冠、徒跣、肉袒亦或泥首,柳湛用萍萍送的星簪束发,没有戴冠,于是褪下鞋袜提在手上,赤足离去。
萍萍低头看他脚底一沾地,即刻布满草木和泥土,他一步一步碾在砂石上,一国之君若苦行僧。
“你其实——”萍萍出声,柳湛顿足。
她续道:“你其实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我面前。”轻叹,“你总拿日与月做比,可人生又有几个日升月落呢?”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扭捏,她大大方方冲着柳湛的方向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柳湛肩颤地下,欣喜回身,脚被石子划到却不觉疼。普照寺在这一刻撞起晨钟,宏大响亮,如棒喝,若醍醐,驱散过往魔障,打破无限机关。
柳湛激动往回走,至近前,几与萍萍脚尖抵脚尖,却无了话,只不住喘气。
良久,柳湛满面笑容问:“你吃早膳没有?”
萍萍亦笑,飞他一眼:“我不刚被你吵醒么?”
“对不起。”柳湛忙认错,少顷,他小心翼翼告知:“我也没吃。”
“那一起去伙房?”
柳湛一听这话,感动不已:萍萍主动要和他一起走!
伙房要往回走,萍萍等了柳湛一步,他又感动:她主动等他!
柳湛心田里默默淌着暖流。
他和她离得这样近,牵手的念头似棵芽苗,破土而出,柳湛搓手指,想牵又不敢牵。已经并排走出去数十步,他手还在萍萍胳膊旁边晃,她一侧首看过来,他又即刻把手收回去。
去伙房要上一段石阶,柳湛道:“小心。”
萍萍笑,这平坦的十几步台阶远不至于摔倒,她无意垂首,然后就瞧见柳湛的指尖触着她的袖口——他的动作太轻了,以至于她不低头看,都无法察觉。
柳湛屏息观察萍萍脸色,确定没有愠恼,才敢指再探数厘,从袖口挪到她手上,指覆着指。
因为两人始终在行走,这个姿势极累且别扭,柳湛却神采奕奕,终于在快到伙房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萍萍整只手,牢牢握紧。
萍萍瞟了眼两人的手,这才发现早上梦中抓那一下,她的指甲划伤了柳湛手背,留下两道浅红痕。
柳湛却完全猜不到她在想这些,他兴奋不已,萍萍对他真好,都没有抽开手,这简直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心不足
“你手要不要擦点药?”萍萍问。划都划了, 她是不打算道歉的。
柳湛闻声看去,才发现手上有伤。
“没事。”他笑呵呵,萍萍关心他, 自己简直就被幸福包围了。
二人尚未跨入伙房, 身在门外, 伙房里的人已经眼见瞅见他俩紧牵的手:“哎哟哟,瞧谁来了?”
“来就来,手怎么牵还牵到一起去了呢?”
“你懂什么, 这叫牵着手把人领来!”
各种起哄, 甚至还有鼓掌的,萍萍本来没觉不好意思, 这一闹,反而脸红,别首。
柳湛咬了下唇,笑着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他领着她跨进伙房,即刻有相熟男子迎上:“柳大官人稀客啊!”男子拍柳湛肩膀,语重心长:“你这也算跛脚的王。八只要步不停,也能爬千里!”
这句应该是跛鳖千里, 终有一成。
虽然不中听, 但柳湛满心欢喜, 不以为意, 甚至还附和了一声。
倒是旁的婆子觉出不对:“麻子,
你把大官人比什么呢?大老粗别张嘴!”
“好,我大老粗, 我不张嘴,你来——”男子不服气,冲婆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婆子连哼带白眼, 而后换一副面孔,笑嘻嘻同柳湛拱手:“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烈女怕缠郎,大官人的铁杵终于磨成绣花针啦!”
柳湛唇翘嘴抿,眼珠动了下。
夕照晚起,比柳湛萍萍还来得迟,才将进来听个大概,就激动凑近柳湛耳边:“恭喜恭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柳湛低头一笑。
夕照瞧他这么开心,反倒眨了眨眼,心虚了——本来她对两个人都有话说,接下来还要叮嘱萍萍:要是他再对你不好,你还跑!
夕照不敢说了。
就在这时,四、五婆子一齐拥到萍萍和柳湛周围:“既然和好了,那不如——趁热打铁,百年好合?”
“对对,什么时候再办喜事呀?到时候婚宴上我们可都要坐头桌!”
当初萍萍和柳湛对峙婚书的事满堂皆晓,这会就有人开玩笑,叫柳湛吃一堑长一智:“大官人这回可得记着,赶紧把婚书签了,别又牛上田坎扯尾巴——迟了!”
说到柳湛心坎上,他当然希望越快越好,毫不犹豫,想到这,柳湛满怀笑意凝睇萍萍,却发现她笑得很浅,微微颔首,目光游移。
显然她有几分尴尬,且没有接话。
柳湛的心像被根线划了。
但在萍萍面前,还是笑得毫无阴郁,温言细语:“想吃什么?还是我给你煮汤饼?”
萍萍进门就瞧见灶上一锅碧油正炸馓子,金黄澄亮,散发酥香。她不委屈自己,直言:“不用,我今天想吃馓子。”
说着就自个去要了一盘,又舀碗豆浆,柳湛效仿也要了一盘一碗,二人前后脚重新落座。
面对着面,萍萍掰下数根馓子,沾上豆浆,一咬一大口。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柳湛禁不住也食欲大开,尝了一口,果然好吃!
他笑意更浓,却忽然意识到,萍萍自始至终都在吃自己的,没有招呼他,更没有向他分享、介绍美食。
从前她会等他一道分享酥油鲍螺,滔滔不绝,剖析肝胆,想把自己从里到外全说给他听。
柳湛经历过至真至纯,有比较,能分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那根线却又划了下,还一扯,疼,仿佛是根风筝线。
萍萍盘里尚未吃完,更没再要,厨娘却主动递过来一盘新的:“我们萍萍就喜欢吃这个!”
厨娘对着柳湛伸出三指:“只要炸馓子,她最少吃三盘!”
左边那桌的小娘子闻言转过身来,补充萍萍的糗事:“她还会把早上剩下没吃完的装麻袋里,就当零嘴,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吃,一袋子一天就吃光!”
“然后就被油到,喝这个茶解腻。”右边那桌小娘子提壶走来萍萍这桌,给她倒了碗紫苏、桂花煎的茶汤。
诸人同柳湛说笑:“就你,天天让人家吃汤饼!”
柳湛勉力回笑。
萍萍抬眼看了下柳湛,他和颜悦色询问:“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的?”
馓子、茶汤,从前都没有的。
“这两年。”萍萍笑答。
柳湛心里缓缓地想:问一答一,她完全没打算分享更多。
他的欣喜和幸福顷刻消散。
但想着萍萍爱吃这个,过会还是起身,主动去帮忙炸馓子。厨娘搓好面,柳湛一根根往油锅里下,长筷翻面,终因心沉有一下动作大了点,热油飞溅到他手上,被烫了下。
柳湛挪眼瞥向自己手背。
“鲜少有官人做给娘子吃的,你这一听她喜欢吃,就立马下厨,”厨娘边和面边感叹。
世间夫为妻纲,女子侍奉夫君,仿佛天经地义。像厨娘,当年成亲后,就开始为夫君一家老小烹饪三餐,却不曾吃过一碗夫君亲手下的汤饼。
如此两年,自以为无错处,却还是惹婆婆不满,被夫君休弃,躲进善堂。
厨娘不由赞许柳湛:“大官人这般矜贵人,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实属难得。”
柳湛闻言却泛起一笑,反夸萍萍:“她也经常做给我吃,比我给她做的要多得多,而且她厨艺比我好,小排汤饼、酥油鲍螺,皆是一绝。她连洗面汤都调得比别人舒服。”
柳湛不由自主望向还在吃的萍萍,满目柔情,缓缓地想: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子。
……
眼下天热,许多人躲进山里避暑,山居和普照寺忙不过来,便请了善堂的人做短工——因为寺里和山居经常接济善堂,大伙都没要报酬。
用完早膳,男子就去普照寺,女子去各山居。
萍萍分到的这家叫“秋暝精舍”,她负责打扫院落并灌满水缸。
萍萍打算先挑水,柳湛却先一步拿起扁担:“我来挑,你先扫吧。”
萍萍旋即福身:“辛苦郎君了。”
柳湛手上一顿,继而笑挑起空桶,走到门口时回首再眺萍萍一眼,她正背对他打扫,两侧树叶油绿,她刚好穿着也是条绿褶裙,腰肢曲致。
柳湛想起那声郎君,心中一涩,转回头挑起空桶向山井走去。
要走五、六个来回才能灌满一缸。
他暗中用了轻功,走得快,水缸盛满时萍萍仍未扫完,柳湛自然而然夺过扫帚:“我来扫,你歇着。”
萍萍道了声谢,不推让,扫帚递给给他。
她看柳湛往东南方向扫,不由提醒:“陛下。”
柳湛整个人一僵,缓慢回头。
萍萍指西边:“那边有落叶。”
柳湛颔首,走去西侧角落,三两下将落叶扫尽。
等一切忙完,二人沿着山路折返,柳湛先牵住她的手,才缓缓发问:“你怎么……又唤回陛下、郎君?”
他垂眼瞥二人相牵处,萍萍虽任由他攥着,但也仅仅只是攥着,不像从前,她会主动回应,穿过他的指缝,变成十指紧扣。对他更好点的时候,还会主动让两臂也缠住,脸贴上他胳膊。
柳湛突然极羡慕从前的自己。
萍萍不察,亦未深想,已经开始一五一十解释:“没人的时候可以唤你陛下,但刚才你拿扁担时,店主人经过,所以我有所顾忌,改唤郎君。”
柳湛愈发听得不是滋味,陛下是什么非常亲密的称呼吗?
他侧首看向萍萍,刚好萍萍也扭头看柳湛,目光对上,萍萍猜出他在无声问:那为何之前直呼柳湛?
便答:“之前不是要确认是不是陛下嘛,我如果喊郎君,谁知道是哪一位?所以只能冒犯陛下,直呼姓名。”
但事后再想,萍萍其实是有几分懊悔和后怕的,天底下谁不知道官家姓名?
柳湛只对善堂众人介绍过自己的姓,从未提及名字。
万幸那会石栏周围没人,不然就被她暴露了。
“我那时有些冲动了。”萍萍压低下巴,唏嘘,“要是三思后行,我绝对不会那样喊。”
柳湛更绝望了。
他深吸口气,改望向前方,却发现随侍等在远处,柳湛顷刻隐去一切表情。
待相逢,随侍拱手躬身:“郎君。”
萍萍见状要绕过去,避开,柳湛却不放手,反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不用避。”
萍萍于是定足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随侍向柳湛禀奏了些政务,总而言之,未免怠政,又要回京。
柳湛心底轻叹一口,来匆匆,去匆匆,总似雨后霓虹短暂。
他眼神示意随侍退下,而后回身看向萍萍,告知:“过几日我要回宫。”
萍萍刚才都听见了,此刻柳湛再重复一遍,她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柳湛紧紧盯着她的脸,害怕呀,甚至怕得不敢继续问下去:“你愿意……和我一道回去吗?”
萍萍点头,既然说了来者可追,那就是要和他继续走下去。
柳湛却觉不真切,心里那根风筝线再次扯动,又好像他自己就是个在狂风暴雨风里放风筝的人,虽然现在风筝还在眼前飞舞,却总觉线要断。
柳湛牢牢抓着萍萍的手,好不容易再次牵住,他是不会放的,可怎么既高兴又不安……
二人回善堂时,将过午后,堂主来找萍萍,说是近来捐款善人多,之前的《心经》已经回馈完了,让萍萍帮忙再抄些。
堂主道:“你抄个三、四十份就好。”
萍萍估算了下,善人多的话,几十份一两天就能发完:“不够用吧?”
堂主笑道:“张安说好了明日要上来抄,你管够今日就好。”
“我帮着一起抄,可以多抄些。”柳湛旋即插话。
“哎呀你瞧我这!”堂主拍了下自个脑袋,“忘了大官人您也是吃墨水的!”
堂主道过谢,匆匆离去。
萍萍将柳湛领去往常和张安一起抄经、做账的次间,柳湛进门既眺窗外,绿树成荫,偶闻蝉鸣。
昔日窗外望窗里,今日终能窗里望窗外。他鼻酸,吸了下。
彼时嫌张安和她坐得太
近,眼下却觉两张桌离太远,银河也不过如此。
柳湛想搬椅子和她坐同一张桌上抄,却又不敢。
重修旧好,可这好却修得诚惶诚恐,他心底自嘲一笑。
柳湛默默吞咽一口,好像要把这苦水吞回肚里。
这《心经》全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如今流传的是玄奘法师的译本。
算是最耳熟能详的经文,不管信不信佛,都听过一二。
柳湛少时就会背,然而抄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这句,却似雷劈电打,吓得丢下毫笔。
动静颇大,萍萍闻声望来,还来不及启唇询问,柳湛就已狂奔到她面前,急急蹲下,袍角随之旋起,在地上展开。他手箍着她的腰,脑袋亦贴在萍萍腰间,因为害怕,乞求的声音沾上几分颤抖:“你不要无挂碍。”
他好怕她无挂碍,就不要他了。
萍萍怔住,自己不是已经答应和好了吗?怎么他还患得患失?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娘子
她仔细思考了很久, 才意识到自己很多时候没有给予柳湛回应。
她是真心想和好,但也是真的,做不出从前的轰轰烈烈, 除非演。
萍萍抬臂, 缓慢揽住柳湛的背, 迟缓笨拙得像第一次拥抱爱人。她言语上也尝试着回应他:“不会的。要不……我们早点回宫吧?明日?”
可说出口的语气习惯性平淡,柳湛没有觉出半点示好意味,依旧忐忑。他也不敢接话, 怕多说多错, 只将萍萍搂得更紧,两只胳膊并脸颊都贴着她衣料。
三伏天, 纵使堂里阴凉,萍萍还是被柳湛粘出汗,热得慌,她改搂为推,让他起身:“接着抄,起码要抄四十份呢。”
柳湛虽仍不安,但还是顺从站起, 坐回自己那张桌后。
方才慌张掷笔, 墨不仅污了张快抄好的, 还连带报废七、八张白纸。柳湛默吁口气, 沉下心腰背挺直,一手摁纸,一手执笔, 重新开始誊写: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和萍萍拢共誊抄一百来份,交给堂主。堂主翻了几张, 停住:“萍萍,这份是你抄的还是柳大官人抄的?”
“我写的。”柳湛接话,“怎么了?”
堂主视线在那张经文上流连:“大官人字写得真好。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哪好,但就瞧着赏心悦目。”
堂主将经文合拢,递还给萍萍和柳湛:“我忙不过来,还得劳烦你们帮忙跑一趟。”
柳湛不明所以,看向萍萍。
萍萍却笑应堂主:“好,行!”
她捧上经文,和柳湛边走边解释,回馈善人的经文都要送去普照寺,让僧人们对着经文念一遍开光,这样才灵。
柳湛垂眼,不置可否。
待跨进普照寺,院中全是烟味,中央铜炉围满好几层香客。
柳湛抬手,撩了撩眼前的烟。萍萍在旁道:“据说这里的菩萨很灵,所以香火旺盛。”
这话被前面的香客听见,扭头搭话:“因为普照寺的菩萨是我们灌州最心软最慈悲的,你求什么他都会应。”
萍萍同那香客笑了笑,和柳湛继续往前走,迈入大雄宝殿。
“郎君。”
萍萍又唤他郎君了,柳湛心一沉。
她吩咐:“你在这等会,我把经文拿进去。”
柳湛笑望着她,点了点头,萍萍便往里去。他自在这里,视线默默掠过一众虔诚香客。
八只蒲团,全部跪满。之前和他们搭讪的香客抢到一个,正一边磕头一边叨叨:“菩萨保佑我今年发大财,明年也发大财……”
旁边蒲团,则跪了个半大男童,另有一妇人径直跪在地板上,压着男童一起叩拜:“恳请菩萨保佑,我儿将来高中秀才!”
他不苟言笑,缓慢扬起下巴,将视线移至菩萨身上——铜铸的,非泥塑。铜肝铁胆,当真能心软么?
柳湛默退两步,排到队伍最末,待轮到他时,手一撩袍,屈膝跪上蒲团。
萍萍刚好捧着开了光的经文出来,睹见柳湛跪拜,万分诧异,瞪大了杏眼:天下至尊,他还求什么名利?
柳湛拜完起身,刚好瞧见萍萍,翘起唇角,快步走到她身边。
萍萍笑问:“你求什么呢?”
柳湛所求唯一人,斟酌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求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萍萍低头,泛起浅笑——她不敢说永远,只把握今朝。
柳湛再眺一眼铜像,二人仍在大雄宝殿内,但萍萍并没有像他一样,跪拜恳求,反而朝殿外走去。
柳湛喉头滑了下,抑下不安,快步跟上,同时安慰自己——他一个人求就够了。
“我来拿吧。”柳湛说着,轻柔接过萍萍手上经文。
原路返回善堂,因双手捧经文,他没法牵她,于是频频侧首。
可惜一次都没同萍萍目光对上,她眺着前方,边走边问:“明日返京,陛下觉得如何?”
柳湛沉默,又退回陛下了。
有时候萍萍觉得他很奇怪,非要求回应,她回应了,他自己却没下文。上回她提议回京,他就没答,眼下追问,还是不吭声。
“好与不好,陛下给个说法。”萍萍两分烦,眼瞅着前面一蛙跳过去。
“好。”柳湛低低应道。
他抬首,她扭头,四目对上,他才惊觉她误会了,以为自只答一个好字是敷衍。柳湛急着想解释,却发现词穷,点下巴,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瞧:“我真觉得好。”
萍萍笑着点头。
走了十来步,柳湛才再开口,未出声先耳红,低沉道:“我天天就盼着你跟我回去。”
萍萍笑笑,二人继续同行了一会,已经到了善堂前,萍萍才轻轻回应:“知道啦。”
她说的时候柳湛正好瞥地面,她的声音像一缕微风吹进他耳中,虽未眼见,但能听出声中笑意。于是柳湛也立刻笑了,又觉短短三个字,就挠得他心痒。一交完心经,他就牵住她。
堂主依旧忙不停,二人等到晚上,才同堂主商量离开善堂的事。
堂主连连称好,翌日知会所有人,再第三日,办了场欢送宴,才辞行。
堂里人送了柳湛和萍萍许多特产,让捎回京,其中就有萍萍爱吃的馓子——堂内所有厨娘熬夜炸了四大包。
萍萍看得眼热。
堂里的娘子们连忙制止她:“唉别哭啊,以后又不是见不到。”
“就是,以后我们上京找你们玩去!”虽然大多数人心里清楚,一辈子难出灌州,但此刻都开始撒谎,“成亲,你俩成亲我们肯定要去的!”
“到时候包吃包住,别耍赖哦!”
“对、对,还要带我们逛东京!”
萍萍侧首瞥柳湛,柳湛与她对了一眼,笑望向众人,逐一许诺:“诸位来京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柳湛瞟一眼夕照,轻轻吩咐:“到时候你带他们来。”
要分别了夕照心里难过,一声“陛下放心”差点应出口,噎了下,扯萍萍袖子,哽咽:“我在这里再多玩会,就去找你。”
萍萍虽也不舍,但想之前两年,夕照天南海北,自由自在,不能因为自己改变夕照的计划,拘束住她。萍萍便道:“你不是还有许多想去没去的地方吗?你就照之前想的,别被我左右。”
夕照低泣,说不出话。
柳湛牵起萍萍的手,随侍们帮着抱土特产,挥手下山。
山下已候着数辆马车,柳湛牵她到中间那辆,她发现拉车的马比寻常马都高大,毛发油亮,像是千里宝驹,不由问柳湛:“这马是什么品种?”
“这是腾云啊。”柳湛轻叹。他只要对视就不会放过萍萍脸上任何表情,自然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讶。
她忘了。
柳湛心涌难过,但不敢挂脸,怕惹萍萍不快。
“你让腾云拉车?”萍萍反问,她不由自主联系起《战国策》里的骥服盐车和《马说》里的千里马受祗辱。
柳湛猜了下她在想什么,回道:“灌州东京,千里
之遥。”
千里马行千里路,合理。
柳湛心想,这车载的是自己和萍萍,非要说骥服盐车,那岂不是……
“再说……”他眺眼看她,大胆一回,“你是盐吗?”
萍萍瞪他一眼,柳湛连忙躬身,手护住头:“错了错了,我是盐巴,我是盐巴。”
“你躲什么,我又没说要打——”萍萍之前压根没想过动手,眼下柳湛护了,反倒装样子举起手。
柳湛见状反而放下手,不挡了,一时忘形,自然而然笑道:“要打就打,娘子恕罪,为夫该打。”
萍萍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柳湛睹见,亦变僵硬。
两人骤然都冷了场。
四下全是随侍,没旁的人,萍萍扭头望向车内:“陛下,上车吧。”
“好。”柳湛后脚应声,抬手要扶她踩脚凳,迟一霎,萍萍自己蹬上去了。她钻进车厢,帮他挑着帘子,他也钻进来,回身接那车帘,萍萍见状松手,帘子就将将落到柳湛掌上。
他滞了会,轻轻放下锦帘。
夏日炎炎,车厢闷热。
柳湛不愿意第三人待在车厢内,便自己代替内侍,车还未跑,就拾起扇子给萍萍扇风。
萍萍环视一圈,只有柳湛手中那一把扇,于是道:“你自己也扇。”
柳湛不眨眼:“这样我也有风。”
萍萍抬手要夺扇子:“我来扇一会吧。”
柳湛手臂抬高,轻松躲开:“没事,我来。”
少倾,他又道:“待会马跑来,就有风了,会凉快些。”
不一会腾云驰骋,的确有风送进绿纱窗,然而全是热风,吹得人不仅燥还痒。
“哎呀这风吹不得快关上。”萍萍边说边下意识用掌扇风。
柳湛瞅见她动作,又不动声色瞥向自己手中羽扇,终究无言。
他先关窗,而后默默去里间取了一碗冰饮子,递给萍萍:“这个消暑,喝了会好些。”
萍萍接过碗,问柳湛:“你不喝吗?”
柳湛摇头,过会,幽幽道:“我有内功心法。”
萍萍正喝着,闻言哦了一声,继续喝。
柳湛心道,扇风时暗中运了内功,加注力道,她却还觉得热,要自己用手扇。
他就这么没用吗?
柳湛一阵挫败,心烦意乱,眺向紧闭的窗户深吸吐纳了几口,平复之后,才转回目光,猝不及防瞥见萍萍在擦汗。
她低着脑袋,用一方布手帕擦拭后脖颈,纤细未染丹寇的五指反复拂过两回,那雪白的后脖颈上就迅速浮现薄红。
天实在太热了,刚擦完,后脖颈就又渗出密密的汗珠。
柳湛渐渐觉得自己身上也在发汗,燥得慌。
他一双瞳眸极其缓慢下瞥,蜀地女子消夏穿得极其大胆,只着无袖背心,萍萍亦如是,罩了件纱罗背心,露两只藕臂。如今发汗,背心贴到身上成透明,内里那件琥珀色抹胸一览无遗。
她又生得丰腴,沟壑和峰峦随呼吸起伏。
柳湛心头火热,某地亦然,分开双腿,遮掩异样。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好事近
旷久, 他当然想了。
但不知道和好之后,萍萍对那事的态度。
柳湛怕乍然亲近,惹她不快, 更怕她因为这一怒, 重新将他推远, 甚至分别。
那他之前小心翼翼地靠近,全力以赴的努力就都白废了。
他不能允许自己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柳湛不动声色观察, 萍萍擦汗就单单只是擦汗, 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愈发不敢冒犯,强摁住想要掠夺的冲动, 亦压下心头火。他知道此刻应该不再看萍萍,断掉诱。惑源头,眼睛却不受控,一霎都舍不得从萍萍身上挪开。
半晌,柳湛闭上眼。
萍萍擦完汗,稍微静了点,才顺着凉风吹来的方向, 留意柳湛。见他分腿端坐, 这么热的天背依旧挺得笔直, 闭着两眼, 悠悠打着扇子,面身皆干净,看起来没出过汗。
萍萍不禁好奇:“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不热?
柳湛暗自苦笑, 他焚心似火。
“你怎么做到的?”萍萍追问。
少顷,柳湛不睁眼,只缓缓启唇, 神色淡然,语气轻飘:“心静自然凉。”
萍萍听完心里立马冒出一个词——世外高人。
她学柳湛闭起眼睛,嗯,热还是热,不管用。
到了晚上,吹的仍是热风,下马车入住驿馆,一踩着地面,明明已没太阳,却仍觉石板发烫,能炙肉蒸糕。
去年这个时候,萍萍刚好在荆湖北路,那地方比这还酷热,晚上家家户户都摆竹床到大路上,就这么天被地床,一巷子人挨着睡,方得凉爽。
萍萍学着睡了两晚,看了两晚星星。
她头回经历,觉着稀奇,记进心里,这会想同柳湛说说,已经笑着看向他了,却转念忽想:一国天子,什么没见过?
瞬间没了分享欲望,重扭回头。
柳湛瞧得分明,面上笑容不减,心里却早思忖:是什么话她欲言又止?
胡乱猜测一通,都不怎么好,他将她的手牵得更紧。
萍萍呲了一声,柳湛忙赔礼,说自己不知轻重,手上也不得不松开,
明月高照,一众官员并两位先到驿馆,知会安排的随侍已恭候门前。
大家见到柳湛,齐齐掀袍叩拜,为首一位,自报家门,萍萍这才晓得,原来这拨官员中不仅只馆吏,还有灌州的知州。
这位大人,似乎有政务要向柳湛禀报。
于是萍萍压低声音同柳湛商量:“我先回房?”
柳湛心弦一拨。
他玩了个巧,一路没有明确提及今晚俩人是同住,还是分房。
总想在含糊中挣得一线希望。
见柳湛垂目不语,萍萍以为默许,便向馆吏小声询问:“请问……我的房间在哪里?”
馆吏翻掌抬手:“娘子这边请。”
她感到手上被一扯,低头看去,柳湛不仅没放手,还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馆吏引路,过了葡萄架和金鱼池,绕到后面一座幽静主院,三面游廊。馆吏领进当中一间,萍萍环视一圈,躬身询问:“请问晚上馆里还能烧水沐浴吗?”
今日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总
觉得要洗个澡才睡得着。
“当然能!娘子稍候,下官这就吩咐她们准备!”
馆吏退下不久,就有一干女使抬桶端盆,执着衣物手帕等等,有条不紊入内。她们屈膝默行一礼,开始熟练地拉屏风,调水温。
萍萍以前也见过这阵仗,忙阻道:“谢谢,谢谢大家,你们都放着吧,我一个人就行。”
其实衣裳首饰也不需要,她从善堂里带回许多。
女使们全被劝退,一个不留。
伫立一旁的柳湛始终垂首不语。
他好像心事沉沉,某一霎无意识抬头,才发现萍萍在看他。柳湛即刻漾起嘴角,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不见萍萍挽留,柳湛心里黯然,面上灿烂,“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喊一声。”
萍萍的确还没做好同住的准备,点头应好。
柳湛带笑转身,往外走,萍萍犹豫一霎,追上去送他到门口。
她反锁好门后,才着手沐浴。
柳湛这边,两位馆吏面面相觑——提前来的随侍报的是官家和娘子同住,没有额外安排第二间房。
好在馆吏们皆是人精,迅速布置起萍萍隔壁厢房,和柳湛说给萍萍听的话不谋而合。
女使们还在铺床,柳湛就淡淡下令:“好了,都出去。”
女使、馆吏和随侍们纷纷退下,柳湛扭头吩咐当中一位随侍:“叫刘忠嗣先回去,他的奏章朕已经看了,明早回复。”
刘忠嗣就是之前候在馆外的灌州知州。
随侍应喏,顺手带上门。
房中复归寂静。
因此隔壁厢房内的哗哗水声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浇在柳湛心里。
他一步一步,走近与萍萍相隔的那堵墙,轻到没有脚步声。
柳湛绷着脸,眸也深沉,车厢里的渴求并没有纾解,反而因佳人出浴引出无限遐想,愈浓愈重。
他解玉佩,解玉带,都放到桌上,再褪白袍,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扶住。
很快,干净的额头和翘挺的鼻梁上都渗出汗,仿佛隔壁的水珠浸在他身上。裸背紧绷,脉络分张,一滴汗也顺背滑过到腰间,再至臀。
他随着水声的轻重快慢,想象萍萍如何执起那湿哒哒的巾帕,桶里的水都浇在了何处。他愿化作那方巾帕,时而轻拂,时而狠狠擦拭,又愿化作那一桶浴水,无限包容住她。
他回想往日她扭动的腰肢若水波起伏。
柳湛身后,烛火闪烁。
他扬起下颌朝天呼出一口气,而后闭眼,喉头不住滑动,喘息越来越重,情动时终于忍不住低唤:“娘子……”
百丈深瀑,飞流直下。
*
柳湛不愿萍萍峡江涉险,宁肯多绕陆路,上兴元府,走京西南路回宫。
这一日,马车陡然前搀,柳湛伸手抚稳萍萍,而后松开。她自己也抓了窗子,柳湛有瞟见,只当未见。
“怎么回事?”他沉声询问车厢外。
赶车的随侍声音传来:“启禀郎君,车陷住了。”
柳湛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挑开车帘,见前方一路皆是泥地,所乘这辆车两只轮子都陷在泥泞中。
“郎君稍候,属下们推车。”随侍说罢下车,泥巴瞬间没上小腿。其余随侍亦迅速聚拢,合力将马车推出泥洼。
然而没走几步,又是一磕,马车再次陷进去,这回,连腾云也扭头发出不满的嘶鸣。
萍萍一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前面都是泥地,推是推不完的。她看向柳湛:“陛下,走过去吧?”
尾音扬高,语气询问,随侍可以一身泥泞,她也可以,但不知道万乘至尊行不行?
“好。”柳湛应声,他也打算淌过去,但是……
柳湛手一撑跳下车,皂靴瞬间被稀泥淹没,瞧不见了。他抬手去牵萍萍:“来,我背你。”
萍萍正准备跨下去的腿一缩,停在车轼上。
他定定看着她,泥地路滑暗坑多,担心她摔跤担心她跌到,怕她一身泥泞弄脏了衣裙会伤心。
还怕前路漫漫,她一脚深一脚浅,走多了会累,会辛苦。
但凡出现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都舍不得。
“来吧,我背你。”柳湛央道。
萍萍伸臂,柳湛顺手抓到自己肩膀上。她两手扣紧,他则在反手驮时默默一褶褶收好她的裙子,免得待会扫到泥。
他感觉萍萍虽然在自己背上,但脖子始终耿直,脖颈及以上都没有贴到他背上。
柳湛沉默着继续前行了十余步,萍萍依旧如此。
她这样是很累的,柳湛心想。
但情愿累,也不愿放松身体,完全依附于他。
成亲,回去必须成亲!他突然咬牙切齿地想,成亲,封后,生娃娃!两个人成了亲人,做了家人,就没有一家人再分开的道理。
那样就可以确保萍萍一辈子不离开他。
柳湛再走几步,又泛起悲凉,想想自己曾经的亲人家人,也不一定……
该怎么办呢?
他正迷茫着,忽觉背上一重,萍萍终于把脑袋搁到他身上,柳湛瞬间阴转晴,一会觉得萍萍那下巴搁着他的骨头可真舒服,一会觉得背上变轻了,一会又重,他反背的两只胳膊暗中收了收,将她再护好些。
他甚至开始情不自禁幻想背上的萍萍白了发,变成老婆婆,自己也成鹤发老翁,然后就这样一直背到白头。
柳湛脚步轻快,又一步步极稳。
比起前些日子,萍萍敏感了些,这回竟觉出柳湛的欣喜,她泛起笑意,现出两个酒窝。
柳湛频频扭头,想瞧背上却总瞧不着,发丝扫到了萍萍也不自知。她吸了吸鼻子,再忍不住要打喷嚏了:“陛下的头发扫到我了。”
“对不起。”柳湛忙赔礼。
少顷,萍萍小声道:“陛下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柳湛笑意更甚。
“陛下。”
“嗯?”
“辛苦了。”
柳湛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她声音真好听呀,叮咚的泉水一样。
……
走出泥地后三日,一行人抵达兴元府驿馆。
柳湛神秘兮兮,非要邀她听琴。
水榭中架起七弦,池塘上莲叶接天,蜻蜓乱飞,萍萍看他掀袍坐端正,抬起双手,心想:不会又是《松入风》吧?
是也行,反正他弹得好听,而好听的曲子会带给人好心情。
她转念就想通,微笑望他。
柳湛一挥手,便叮叮咚咚,好生愉快。萍萍仿佛置身上元的灯会,张灯结彩,欢天喜地。
曲子听到一半,她就已经从微笑变成笑眯眯,情不自禁跟着拍子点头,甚至想跳一跳。
一曲终了,萍萍禁不住问:“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我专门为你谱的曲子。”柳湛含笑凝睇。
萍萍也是学过几天琴的,晓得这曲牌是《好事近》。
她眨眼,抿唇,唇角微翘。
柳湛笑道:“今日七夕,这首曲子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今日七月初七?
萍萍完全过忘记日子了!
“还有第二件。”他说着探向左手袖袋,萍萍忙打断:“可是我没有为陛下准备礼物。”
“不要紧。”柳湛觉得该说的还是要说,“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胜过所有礼物。”
这不是和好后第1回 听他甜言蜜语,却是头回萍萍听见后,心里淌过暖意。
柳湛掏出一物,走到萍萍身边双手递出。她连忙接了瞧,是枚平安符——照着她送柳湛那枚绣的,但多绣了一圈同心纹,更精致巧思。
柳湛道:“我给你也绣了一个,但是针脚不好,不要笑话。”
萍萍还在想那句胜过所有礼物,她突然想让他知道,双方的付出都是能被看见并给予肯定的,不管多么微小的事情。
萍萍仔细将平安符系在身上,而后锁住柳湛双目:“我也会尽快补给陛下一份礼物。”
她顿了顿:“一定。”
还情吗?
柳湛望着她想。
一时拿不准她是回应,还是人情客套。
这两样差别可太大了。
萍萍想送到他心坎上,于是询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问别人想要什么礼物,更偏向偿还人情。柳湛微垂眼皮,藏住眸中黯淡:“再绣一个平安符也行,我一起挂着。”
萍萍看向柳湛腰间,假想了下,挂两个不大好看:“两个都要挂出来吗?”
“要,”柳湛坚定,“只要是你绣的,我都挂着。”
萍萍眉蹙得更狠,片刻,反问:“我绣十个你挂十个吗?”
“挂啊!”
萍萍想象下那场景,不禁大笑出声,不仅露出皓齿,还重现了酒窝。
柳湛恍觉那酒窝是她脉脉杏眼里溅出的笑意凝成,这笑还同时飞溅进他心口里。
他想抬手抚她脸颊,触一触那酒窝,看是不是像铁花、烟火,星辰,一切飞溅的东西那样滚烫。
柳湛无形摁住自己的手,先询问:“我可
以摸一摸你的脸吗?”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心
萍萍正笑着, 突然听见这个请求,十分意外,不由愣住。
但她并不反感, 又笑了一声:“好啊。”
柳湛缓缓抬手, 指尖一点点探向萍萍酒窝, 心竟像少年时那样剧烈鼓动,却又不全似少年心境,千回百转, 多数分沧桑。
萍萍脸颊热乎, 柳湛指腹微凉,触及那一霎她笑道:“你手还挺冰的。”
消暑降温, 刚刚好。
柳湛闻言指腹在她脸上缓缓摩挲,为她带走热气。他翘着嘴角,跟自己也能笑出酒窝似的。
过了会,突然想起一事,急问:“我手糙,有没有弄疼你?”
萍萍摇头,他的手始终粘在她脸上, 随之移动。
她挑眼皮:“摸都摸了, 还说这样的话。”
柳湛低头微笑。
少顷, 他改摸为捧, 两只掌都贴在她脸颊上,一眨不眨,仔细端详。
萍萍起先几分无措, 四处乱看,随后就想扭捏什么?也大大方方同柳湛对视。柳湛手不动,目光不挪, 脑袋却越凑越近。
二人的呼吸皆扑在对方脸上。
一声声,愈来愈粗重。
眼看鼻尖就要抵上鼻尖,萍萍脸红:“光天化日的。”
她呼的气掠过柳湛双唇,他觉得香香的,浸人心脾。柳湛左手后挪扣住萍萍后脑勺,右手遮面就吻了上去,正对着封住她的双唇。纵然只有荷花蜻蜓,也不许偷看。
柳湛闭眼扭头,鼻尖稍微错开,额头却又抵上萍萍额头。二人皆情不自禁微分双唇,四瓣交错,柳湛指腹往前移,拇指正扶在她的酒窝上,就着分开的唇,一点点挑起她的上唇轻啄,从一侧唇角到另一侧唇角,本来还想这样啄她的下唇,忍不了了,狠狠吮吸起来。
蜻蜓在池上乱飞,盘根错节的莲叶中一朵红莲亭亭玉立,花瓣似她被吮得红透欲滴,罩满水汽的唇。
……
萍萍最后送给柳湛的七夕礼物是一把折扇。
怎么是扇子?柳湛揣测,但不敢问。
萍萍送扇其实有出典故。
大伙一路赶回东京,沿途没有闲逛,那她也不能做出为了挑礼物,在某一城某一处逛街耽误赶路的事。于是找馆吏讨笔墨颜料,打算画幅画,题句诗送给柳湛。
馆吏却道,馆中正好有一批未画的扇面,送她一把,题在扇上,岂不更郑重?
萍萍不在柳湛面前提这些,只笑问:“车里就一把扇子,多添一把,不为过吧?”
“不为过,不为过。”柳湛慢答。
“你展开瞧瞧呢。”她笑。
柳湛缓缓打开折扇,才半扇就瞧见数枚碧叶,一根长枝,写意一枝柳。
他笑愈深。
但见还有题字,眼下折着,仅露一个“妾”字。柳湛一点点接下往下展,逐渐多出“意”、“柳”二字。他猜一猜,心中默道:妾意——柳枝长。
话音落地,扇面全摊开,后面果然是“枝”与“长”,与猜想不谋而合。
妾意柳枝长。
柳湛悄笑,唇角高挂,怎么也撇不下来。
他看她指间有一缕极浅淡的,洗过但没完全洗掉的辰砂。
应该是画画时不慎沾到手上。
但柳叶青青,几时会用朱红辰砂?
她还画了别的东西?
给谁画的?画了什么?
别人也有?
柳湛忍不住想猜测,甚至窥探、查证,抿唇滑了下喉头,努力抑下这些念头——有时候她想做的事情,他不应该过多干涉。
手腕一翻,微扇凉风,这就用起来,轻柔的声音随风飘荡:“我很喜欢。”
礼物被喜欢,萍萍也高兴得笑。她早忘了手上的颜料——那是扇面画起兴了,觉得不过瘾,又随便在纸上勾勒两幅,手挨着画,一不小心蹭到。
翌日,柳湛送萍萍一只金镯,中间宽逐渐向两头收细,状若柳叶,世人又称柳叶镯。
他说是昨日的还礼,抓了萍萍的手,小心翼翼往她腕上套,刚好是她的尺寸。
萍萍人定着,瞅那镯子,心想虽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但……她挑眼看向柳湛:“这样你送我,我送你,你再送我,没完没了了!”
赶紧打住!
柳湛却听得耸肩一笑,乐不可支:她说没完没了,她要跟他没完没了,好啊好啊,求之不得。
似那柳叶轻轻拨动他的心尖。
车仍往东行,轱辘转动发出声响,车厢微颠,柳湛给她沏了龙凤团饼,细细撇沫,她往窗外瞧去,见一座八层巍峨木塔,台体青砖,颇为庄严,不由扒窗发问:“这到哪了?”
柳湛瞟一眼:“鄢陵。”沏好茶,先递给萍萍饮,“郑伯克段于鄢,便是此处。”
“没来过。”萍萍嘀咕,呷了口茶。
柳湛原本已执起自己那盏,闻言重新放下,凝睇着萍萍问:“以后还想周游四海吗?”
萍萍想了想,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到柳湛脸上:“我要说想呢?”
他毫不犹豫接口:“陪你海角天涯。”
萍萍反倒深吸口气,耸肩。
柳湛顿生惶恐,抿唇镇定神色。
萍萍瘪嘴:“这是你真心所愿吗?”
总觉得有时候他在刻意迎合她的心思,天子不应该这样畏畏缩缩,当盎然自若。
她假装扭头不理他,柳湛慌了,伸手抓她手臂——他只是害怕她离开,很害怕。
萍萍另一只胳膊抬起,掌心覆在柳湛手背上:“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真实的想法。
柳湛沉默良久,低低道:“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周游,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参与,不想错过。”
他再次陷入沉默。
只剩车轱辘和马蹄声。
“但是我可以考察民情,但不能去得太久,太远,耽误国事。”他很艰难地说心里话,“但让你一个人去,我是放心不下,担忧路上遇险,难受你这一生中,又多几件没有我的事。”
柳湛设想了下,神情凝重,“而且我会非常思念你。”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红耳根,反而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都讲出来,舒坦多了。
萍萍抚了抚柳湛手背,这就对了。
他仿佛收到鼓励的小犬,抬起头神采奕奕望着她。
四目相对,萍萍笑道:“你看我们上回从扬州回京,亦是盛夏,就遇到旱灾、苛税,还有劳民修皇陵的。”因为眼前人就是官家,所以她敢讲,扭头眺向窗外,“但这回回京,路上没有遇到一个饿殍,人人有衣穿,吃饱肚,这都是因为陛下坚持刚才那样的想法,心怀社稷,才会天下成平。”
她收回目光,先低头笑望二人手覆手处,继而抬手寻向柳湛脸,对着他的眼睛说话才更肯定:“我也不能拖陛下的后腿,就算周游,也不会去太远,太久的地方。”
人一生哪能逛遍四海九州?总有遗憾。
分清孰轻孰重,便知足。
柳湛右手一翻,反与她手交握。
他大胆一把,五指伸展,和好后第1回 穿过她指缝。见萍萍没有抗拒,他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蹦得愈频愈高,几为澎湃。
萍萍笑问:“你想听听
我这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吗?”
柳湛一怔。
“我去了襄州谒隆……”她娓娓道来。
柳湛眸光乍亮,心里有个声音呐喊:她跟我分享她经历的事情了!她终于肯分享了!
萍萍睹见柳湛脸上掩不住的变化,暗暗偷笑:他方才那段话她都记着呢,下面来小小的弥补一点错过。
她讲完襄州就不讲了——因为口渴了,要好好喝茶。
剩下的留到以后他表现好再讲。
萍萍笑眯眯喝茶,柳湛身量高出许多,她一低头,他还想看她的脸就得猫腰躬背,伏低身段。
柳湛找见了她的脸,才问:“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再来点?”
萍萍将空茶盏将往他那边推了些,他就忙不迭添茶。
等萍萍喝完,他才扶额垂首:“其实庆丰十三年,是我第1回 出京,之前哪里都没去过。”
少年前十七年皆拘宫中,一叶障目。
“猜到了。”萍萍轻道,“所以你才会那么笨,什么骗都上,什么刀都挨。”
说完她觉得不该说笨,该用赤子心。
“我现在也愿意为你去死。”柳湛盯着她,一字一句。
她想起崖边瞰江,周正的少年星眸粼粼,腹上缠了纱布,抬手扶上她的脸,唇色虚白,声音坚定:“我愿意为你去死。”
仿佛只在昨日,江风仍真实地刮过耳畔。
“但和十七岁的愿意为你去死不一样。”他仍目不转睛,得了萍萍鼓励,偶尔敢试探着说出点真实想法。
萍萍猜完,明知故问:“怎么不一样?”
柳湛一笑:“现在深思熟虑。”
他万万不敢告诉她,当年挡刀,绝对是十足十的心甘情愿,赤诚无杂念,但到底年少,冲动、脑热。
那是流星绽放的一霎,极尽炙热,不问将来。他想,这兴许就是为什么后来会忘了她。
但现在不同了,千回百转,红尘几番来回,才是真正的坚定。
倘若现在再喝那忘情酒,定不会忘了。
但他才不会再喝,他要和她顺顺利利,无磕无碰到白头。
“那再过几十年,你会不会又觉得现在也不够深思熟虑?”萍萍突然发问。
“郎君,到驿馆了。”车厢外随侍奏报。
片刻,柳湛翘嘴角,答萍萍:“你说得对。”
说罢躬身凑近,亲了下她的嘴角,接着跳下车扶她。
她这么问说明往后几十年还想和他在一起,怎么不对呢?
好事,天大的好事!
柳湛正偷乐,又来一辆马车停驻在他身后。来人将挑起车帘就出声:“陛——郎君?”
来人急忙携夫人下车,跪拜柳湛。而萍萍已被柳湛扶着下车踏地,瞧清来人,欣喜道:“经略相公!”
虽然她跟蒋望回生嫌隙生疏,但子错不及父,萍萍依旧敬仰蒋玄。魔/蝎/小/说/m/o/x/i/e/x/s/.c/o/m
【终章】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花好月圆……
她欢天喜地, 柳湛却不动声色,袖中攥紧右拳。
蒋玄则抬头迅速瞟了眼萍萍,微微颔首, 算是打招呼, 而后便朝柳湛恭敬奏拜:“郎君, 微臣此番是赴京叙职,路过此处,准备到驿馆歇息。”
柳湛淡淡扫了蒋玄身边的妇人一眼, 蒋玄睹见, 恐官家多心,忙解释:“内人七年不曾见小儿, 思念得紧,所以这趟一起来见一面,就只臣夫妻二人赴京。”
妇人亦道:“臣妇见过小儿,就回边关。”
蒋玄的娘子是诰命妇,柳湛呼其封号:“经略相公和护国夫人请起,慈母寸心,舐犊私爱, 乃人之常情。”
蒋玄和妇人对视一眼, 双双松了口气。
柳湛没同蒋玄多言, 客套数句, 就各自回房。
蒋玄这边一关上门,他家娘子就问:“陛下身边那小娘——”
蒋玄立马捂住她嘴巴,等了会, 外头无人听得见了,才点头——正是。
他上回回京时,蒋望回将萍萍领回家中吃饭, 儿子那点心思做父亲的哪能揣摩不出来,回边关就乐呵呵告诉夫人。
夫人亦欣喜,晚上躺床上同蒋玄合计,问清楚女方家门,早日提亲,促成好事。蒋家啊,终于能有后了!
蒋玄道:“这事我去打听,你不用操心。”
便要安排下事,蒋望回却急修一封书信回边关——蒋音和胆大包天,竟敢给太子下胡僧丸!
老两口只能先搁下儿子婚事,好在蒋玄安慰夫人:“我看那萍娘子对希颜差点火候,没到答应婚事的地步,正好从长计议。”
夫妻倆先管教女儿,托人将蒋音和押回边关,带在身边受训,又将她许配给手下副将——那是户好人家,家风端正,男方清俊本分,又一身好本领,再磨砺几年,定能封侯拜将。
蒋音和年初生子后,彻底对官家死心,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二老这才开始重操心蒋望回。
蒋家常年戍边,未免天家起疑,一般都不打听宫中事,因此消息滞后,这时才晓得在蒋望回带回家前,萍娘子就已经是官家的人了,且她不见了,官家正遍处寻。
二老瞬间欢喜落空,忧心了几日,改打算给蒋望回改说一门世交,这趟回京就是征询儿子态度。
哪料路上遇着官家,还有萍萍,蒋夫人虽已歇了心思,仍忍不住唏嘘:“我看那萍娘子烂漫活泼,刚好和希颜的沉闷互补。这么多年难得有个他看上的,可惜了。”
蒋玄敛笑,肃然叮嘱:“这样的心思,莫要在陛下面前流露半分。”
夫人垂首:“是妾失言。”
蒋玄望着她,边关风霜催人老,自家娘子比京中同龄的贵妇沧桑许多,尤其皮肤不大好。蒋玄越看眼神越温柔,这些年辛苦他的妻子了,到老不得闲,还要为儿女操心。蒋玄伸臂,将蒋夫人揽入怀中:“山穷水复,柳暗花明。咱们可以依葫芦画瓢给希颜找些烂漫、活泼的,没准他也喜欢。”
良久,蒋夫人长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又道:“眼下最关键的,是说动希颜,主动成亲。”
成了亲就好了。
她当年成亲前也没见过蒋玄,忐忑好奇,甚至有几分抗拒。但在洞房花烛夜,见官人雄姿英发,翩翩若神,那一瞬就只剩下欢喜和娇羞。再后来做过夫妻间最亲密的事,为挚友为亲人为爱侣,生儿育女,再也不可分割。
“他会想通的。”蒋玄的声音自她头顶悠悠传来。
*
同一座驿馆内。
柳湛也有话要对萍萍讲。
他两瓣唇合了又张,张了又合,嗫嗫嚅嚅。萍萍无奈笑问:“是什么话这么烫嘴?”
她一说烫,柳湛心跟着抖了下。
他继续沉默了会,再启唇,仍未开门见山:“我如今是官家。”
柳湛合唇。
萍萍看着他点头:然后呢?
柳湛攥拳,龙配凤,与官家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自然是皇后:“你……愿意当皇后吗?”
才一刹不闻萍萍应声,柳湛就急得捉住她手腕:“别跑啊!”
就说忐忑,怕她不答应,怕她以为要缚于笼中。
萍萍瞅着自己那只被柳湛虎口掐住的手腕:“我没说跑。”
她不是已经表明心迹了么?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周游。
“那你就是愿意了?”柳湛声身俱颤,还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萍萍的心也跳得很快,自认为不会对权力着迷,但这一刻仍不能免俗的兴奋。
同时忐忑,母仪二字,曾经是极遥远的事,自己真的能当好一个对得起社稷,辅佐好君王的皇后吗?
“我全力以赴。”萍萍最终这样许诺。
柳湛欢喜不已,捉腕的手往下移,穿过指缝改为十指紧扣:“还有一件事,我想你自己做决定。”
“什么?”
“我已查得泰水身世,和我母家还有些渊源,她也是荆湖籍贯,是原礼部尚书崔晟的嫡女,其母何氏乃是开封祥符人。当年你祖父是坚定的三大王党,先帝登基后受牵连查抄,泰水才有后来的坎坷。”柳湛稍作停顿,续道,“两年前,我已为崔氏一门平反。”
所有一切,坦诚相告。
想来这是自己父辈做下的孽业,柳湛躬身向萍萍赔罪。
萍萍整个人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柳湛很担心,牢牢牵着她,关切她,赔罪许久,萍萍眸中才重聚神,反问:“我姓崔?”
柳湛点头。
“我娘叫什么?”
“泰水双名宝徽。”
崔宝徽。
萍萍在心中默念数十遍,这是娘亲真正的名字,不是那什么花名。
她还是控制不住落下一滴泪。
柳湛掏出绢帕,为她轻柔擦拭:“册封的诏书上你想用荆湖崔氏的身份,还是用别的?”
他会尊重她,依照她的想法和选择昭告天下。
萍萍昂首:“我当然要叫崔萍!”
事不宜迟,柳湛当日便追封崔宝徽为国夫人,崔晟也一并追封为国伯,何氏为伯夫人。
圣旨从驿馆送出去时,刚好和蒋玄及其夫人擦身而过,蒋玄仅瞥一眼就收回目光,甚至不曾扭头——圣意不可多窥。
他是到叙职那日,秦侍郎主动找他说起“原来萍娘子,不,崔娘子竟真是阿宝姐姐的女儿”,才晓得萍萍的真实身份。
蒋玄分唇,失神一霎,但很快重新镇定。
当日崔尚书不听劝阻,执意结党,终落败。他蒋家手握二十八万重兵,一直遭先帝忌惮,哪能再去救她?
他要对得起蒋家二百二十三口人,要对得起那二十八万追随卒兵,每一兵身后又是一户人家——他们要死也该死在抵御蛮夷的战场,而不是因为他一救红颜,打为乱臣贼子,同作冤魂。
北面的蛮夷始终虎视眈眈,彼时先帝方登基,国家不能再乱。
大丈夫生于天地,当有舍有得,上忠君王,保家护国。
他命人将自己绑起来,扼
制去寻她的冲动。割舍时他亦肝肠寸断。
但这些年兢兢业业,沧海桑田,再回首,少时的情爱已淡许多,愈发靠后。
如果再来一次,他会做同样抉择。
蒋玄朝秦侍郎颔首微笑:“她在天之灵,若见崔氏封后,亦会感到欣慰。”
*
按理封后应该至少准备半年至一年,但当今官家一回京就昭告天下,本月十五封后大典。
文武百官听完宣,错愕一霎,竟都长长松了口气,相视而笑:官家终于立后,后宫终于不再空置!
那些不能人道,好男风之类的传言顷刻消散。
还好,还好,除了仓促了些,都颇欣慰。
待到十五这日,帝后大婚,百官和命妇们观礼时再次改变看法——这哪里仓促啊?不仅该有的都有,而且是从未有过的隆重。
他们不知道,这场大婚官家已经暗自筹谋、准备了两年。
同牢以前,官家和皇后不能提前见面,柳湛只能听隔墙的礼乐和宣召,听内侍的回报和描绘,在脑海中重现百官对着萍萍一拜再拜的情景。
他许久没有为权力澎湃,在这一刻却无比庆幸坐于至尊,用绝对的权力保她一生福禄。
柳湛在同牢时见到了萍萍,她梳着下垂过耳的博鬓,戴着九龙四凤冠,还贴了面靥,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柳湛忍不住仰望眼天上的太阳,在他心里比不过萍萍。
同牢,即帝后共食一畜之肉,意味二人今后愿意同甘共苦。
食完还要合卺,瓠剖为二,分盛美酒。萍萍和柳湛饮之前皆瞥向被阳光照得跃金的酒面,不约而同想到了忘情酒,相视一笑,交杯饮尽。
合二为一,永结同心。
礼毕,是夜,官家和皇后进入御幄。
洞房花烛。
按理应上床榻,站在她面前的柳湛却突然转身,蹲下来翻箱倒柜,萍萍不解,禁不住问:“你作甚么?”
柳湛找到那封帝后婚书,明明一尘不染,仍抬手拂拭,而后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万分小心放入一只铁箱中,上锁。
铁箱再放进檀木箱,上锁。
再放进一只更大的檀木箱,上机关锁。
最后锁入寝殿的木柜中。
层层保险,锁物锁情锁人心,这辈子谁也偷不走,毁不坏,销不掉婚书!
做完一系列动作,柳湛才安心地重新走向萍萍。
萍萍起身:“臣妾伺候陛下宽衣。”
“我伺候你,我伺候你。”柳湛连说两遍,先帮她摘去凤冠,忍不住道:“重吧?辛苦你了。”
“陛下也辛苦。”
“不辛苦。”柳湛笑吟吟散开萍萍发髻,拿一把梳子轻柔梳顺,再褪去繁琐的袆衣,等她坐回床上,才摘自己的通天冠,脱绛纱袍。
爬上来,右手一挥,劲风帐落,身往前倾吻上她的唇角,吻她的脖颈、锁骨、肩膀,挨得急密,不厌其烦,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的唇由凉渐烫,再往下,那帐上的影子一个仰脖,一个垂首,一个浅吟着再往后仰,一个一寸一寸往下。
某地被衔住,触感柔软,萍萍大惊,垂手遮挡,别——
柳湛笑着将她手扒开,别害羞,让他来给予她欢愉。
他跪着趴低、捧稳、轻吮、舔舐,舌尖打转,卖力讨好之余,不忘偷窥萍萍的脸——不放过她任何表情。
他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从前经验以及新学的一切技巧,就是为了能在她脸上捕捉到一星半点的愉悦。
然后瞧见她微扬下巴,分唇,眸色迷离。
得到肯定的柳湛翘起沾满水光的唇,心满意足。
他主动躺下,仰面朝帐顶,手去扶她的腰:“萍萍,来。”
他要彻彻底底地讨好她,让她坐上,但又怕她累,自己不断挺腰,手上依据她的视线游移揣测妻意,拢捻抹挑拨。萍萍本就久旷,又是头回得这样全心全意地服侍,竟不由自主伸直双臂,探向柳湛脖颈。
她只剩下些许眼白,细着嗓子轻唤:“官人……”
柳湛顿时浑身绷紧,谁知道他等这个称呼等了多久?比一切鱼水都刺激,柳湛觉得一股麻意从腰眼一顺脊柱直蹿到脑子。他浑身发烫,激动不已,抓着萍萍两只手助她掐上他的脖颈:“娘子,掐我!”
尽管掐!
在濒临窒息那一刻他和萍萍同时攀上顶峰,从来没有这样绵长的余韵。良久,柳湛仰看萍萍喘气,抬手圈上萍萍后背,以身作垫让她趴下来。
他在她额头上又亲了一口:“娘子,来世还做夫妻,好吗?”
佛说三世因果,他觉得他和萍萍也算,喝下忘情酒前是第一世,再下江南是第二世,叫她受尽委屈,到第三世他从头来追,再也不会忘记他的萍萍。
“好啊。”萍萍喘着气应声,此时此刻她些许放空,再也不想讲多余的话。
柳湛却拥着她,透过帐纱,瞧见远处一圆溜溜,朦胧光亮,那应该是窗外的月亮。
今日十五,圆满了。
这一生再无遗憾。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