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父汉武帝》 13、第 13 章 另一边的刘据对此一无所知,并没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让刘彻起了疑心,险些掉马。 此刻他正屁颠屁颠同姐姐们炫耀自己得了父皇的许诺,能够随时出宫玩耍。当然炫耀的对象主要是石邑。 “听说过升平楼吗?就去病表哥提过的那个升平楼,楼里不但有寻常歌舞,还常驻杂技与傀儡戏表演。” 石邑撇撇嘴,鼻子哼哼:“这有什么稀奇,论歌舞谁能胜得过乐府。便是杂技与傀儡戏,宫里又不是没演过。” “哦。”刘据眉眼飞扬,“可是除此外他们也会不定期举办角抵1和斗鸡比赛。众陵邑少年郎们大多都会参加,可热闹了。” 石邑咬牙:“什么少年郎,一群纨绔子弟的斗鸡走狗罢了,有甚意思,我才不稀罕。” “是吗?但也有许多小女郎们会去哦。反正我觉得挺有意思,我可稀罕了。我打听到后日便有一场赛事。表哥说他便带我去。” 石邑紧抿双唇,即便面上再如何嘴硬也盖不住内里听得羡慕不已,抓心挠肝,嫉妒得冒泡。而刘据已经趾高气昂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便被石邑挡住去路。 “带上我!” 刘据翻了个白眼,他是来炫耀的,可不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果断拒绝。 石邑勾唇:“你答应过可以为我做一件事的。我现在想好了,就这件。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会是说话不算数吧。” 刘据:???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石邑立时跳脚:“正月里你不小心摔坏了我的宝石船,说让我在你库房里选一件做赔礼。 “可那是博望侯出使西域带回来的东西,只此一件,我好不容易同父皇讨来的。你便是有其他宝石所做的物件,却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 “旁的我都不想要。你便说算你欠我一次,改日你若得了我喜欢的宝贝,只管朝你开口。 “若是没有特别中意的东西,令你做一件事也可。你绝不推辞。那会儿采芹丰禾在场,长姐三姐也在场,不信你问她们!” 瞧这架势,有鼻子有眼的,不太像诓他。 刘据懵逼看向丰禾与采芹,又看向卫长与诸邑,几人虽未说话,可神色已经表明一切。他讪讪挠头:“我……我忘了。” “才多久你就忘了,你什么时候记性变这么差。”石邑不信,眼神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刘据反驳:“我怎么可能故意,我是那种人吗!” 石邑呵呵:“你玩游戏都耍赖,自己说出的话也耍赖不认账有什么稀奇。你若不是这种人,你带我一起出宫啊。 “你当初可保证了,说这个承诺只要我没用就一直在,十年八年都行。我现在就要用!” 刘据:……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算是领会到了。 刘据支支吾吾,好半晌想起一点:“我出宫是得父皇允许的,你若是也能得父皇允许,我便带你去。” “嗤,我要是得了父皇允许还用你?” 刘据张嘴欲要再拒,石邑抢先道,“你自己答应的事,那么中间有什么问题也该你来解决,你帮我去同父皇说。你要不去,就是耍赖,是言而无信的骗子、小人。” 撂下这话,石邑往塌上一坐,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将事情全然抛给刘据,笃定他必会就范。 刘据:啊啊啊啊,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跟四姐炫耀。他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 形势调转,从最初的石邑郁闷刘据嚣张变成石邑得意刘据懊恼。主打一个风水轮流转。 卫长诸邑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就连身边的侍女们亦悄悄垂首掩笑。 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算数、一诺千金,刘据终是又找到了刘彻,诉说自己的请求,不过不只是帮石邑,连同卫长诸邑一起带上。 本以为需得耗费一番功夫,都准备好再次装委屈卖惨了,结果刘彻答应得十分爽快。 刘据也没多想,总归答应了就是好事。 两日后,由霍去病带领,众人一起出宫。 升平楼在长陵邑,还是最热闹的邑中心,刘据等人一下车就看到眼前阔气的建筑。 房屋挺拔,青墙黑瓦,朱红大门敞开,门前石柱耸立,柱壁刻着浮雕,门上挂一牌匾,上书:升平楼。 卫长站在额下,忍不住感慨:“这供人嬉戏之处建的倒是不错,未见浮华,隐有几分巍峨之势。” 诸邑附和:“名字取的也有意思。” 权贵子弟聚集享乐之地,号升平,颇有几分反讽之意,可转念一想,正因天下太平才能让他们毫无顾忌地斗鸡走狗,醉生梦死。 名字取做楼,实则是个小型园子,各主体建筑多是楼台高阁的形势,中间或以回廊相连,或设曲水小桥,即可玩乐又可赏景。 几人入内,越过前面的杂技场与傀儡戏台,走入后进院舍。此院有两层,呈圆形,客座与厢房绕圈而设,圈内中央立一高台,边有围栏,既是角抵与斗鸡之所。 刘据等人的身份不便暴露,但霍去病正值风头劲时,提前让人来打过招呼,安排的是最便利的厢舍,将帘子一卷,凭栏而望就能将整个决斗台纳入眼底。 彼时角抵比赛还未开始,周遭已是人声鼎沸,还有许多仆从小厮穿梭其间,一二楼来回走动。 刘据目光跟过去,就看到这些人几乎全是去高台外侧的,那里有间屋子设了桌案,摆了竹简笔墨,背后还挂了一墙的木牌。而小厮们回来时,大多手里都捧着一块牌子。 见他眼中满是好奇,霍去病笑着解释:“上场比斗的角抵士与斗鸡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升平楼准备的;一类是喜好此道的客人自己圈养的。 “不论哪类都可下注。输赢按赔率,另外若是客人自己的角抵士或斗鸡胜出,会额外分到一笔银钱。 “那些都是去下注的。牌子是下注后的凭证。赢了拿着牌子去换钱,输了可投入旁边的篮子里,或直接放在厢舍,等贵客离去,自有佣人2来收。” 刘据眨眨眼,转头吩咐余穗:“去给我下一注,买一号。” 石邑紧随其后,也点了采芹出来,好似故意跟他作对似的说:“买二号。” 刘据瞥她一眼,哼哼两声,没说话。 余穗与采芹齐齐领命出去,回来时不但手中多了牌子,身后还跟了人——淮南翁主刘陵。 刘据有些懵,刘陵倒是自在:“听闻冠军侯在此,还带了小郎君小女郎,便猜会否是你们,就过来瞧瞧,果然还真是。” 双方见了礼,刘据等人客套了两句,刘陵瞧了眼余穗采芹手中的牌子:“殿下与公主难得来一次,我怎么说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怎能让你们破费。 “厢舍内一切饮食全免,几位若是有兴趣只管下注,赢了是你们的,输了算我的。知道几位不差钱,也不在意这些钱。全当给我个机会,让诸位玩得更开心些,如何?” 刘据没反应过来:啊? 霍去病已经点头致谢。 见过面,礼仪到了,刘陵识趣地不做多留:“那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她走后,刘据才恍然回神:“她说尽地主之谊是什么意思?升平楼是她开的?” 霍去病点头又摇头:“算是。升平楼的主意是她出的,她也在里头占了一股,更管着经营之事,不过东家一共四位,她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个你们都认识。” “我们都认识?”刘据更诧异了。 “一个是修成君金俗,一个是盖侯王信,另一个是隆虑侯陈蟜(jiao三声)。” ——金俗是王太后没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之女,刘彻同母异父的姐姐。她女儿还嫁给了淮南太子刘迁,不过现在这个节点应该已经跟刘迁和离,没啥关系了。 ——王信是王太后同父同母的哥哥;另一个陈蟜更不得了。馆陶长公主之子、废后陈阿娇的兄弟,娶的还是刘彻的同胞姐妹林虑公主3。 ——哦吼,全是皇亲国戚啊,这升平楼的后台不得了。修成君、王信、陈蟜,合理怀疑刘陵拉他们合伙做生意,是不是想发展成盟友。 ——盟友不至于,毕竟她干得是造反大业。谁敢跟她联盟。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成了生意伙伴,就有了利益共同体。在某些时候这些人或许会愿意帮她些后果不太严重的小忙,给予便利,或者在无知无觉中泄露一些消息。 刘据:……造……造反? 你们胡编乱造也有个度啊,别什么东西都张口就来。知道造反的罪名有多大吗!动辄血流成河的。淦,果然是一群妖魔鬼怪,真一点都不盼老刘家好! 合着老刘家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没好人了,你们恨不得父皇的江山出点事,是吧! 气呼呼,摔桌! 80-90 第 81 章 “这是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 既疑惑又好奇。 刘据勾唇:“你们尝尝。” 卫长顿住:“尝尝?能吃的?” “能,不过只能吃一点点。像这样。” 刘据伸出一根手指,沾了几粒“砂砾”凑到刘彻嘴边。刘彻轻轻一舔, 眉宇微蹙,然后怔住:“咸的, 是……盐?” 语气不确定, 盖因这“盐”与寻常所见外观不同, 味道也不同。寻常盐块大, 颜色偏乌带黑,此物皎洁;寻常盐块尝之咸中带苦,此物只有咸,并不苦。 众人都学着刘据,轻轻尝了几粒, 脸上困惑愈胜。 确实, 似盐却又不像盐。 好几双眼睛纷纷看向刘据,寻求答案。刘据点头:“是盐。细盐。” “细盐?”刘彻看着眼前的陶罐,“细腻如雪, 倒也恰当。怎么做到的?” “这一罐我用的蒸馏法。让祁元娘辖下琉璃坊做的工具。” 怕他们不懂, 刘据特意画出图纸, 按照图纸所示, 一一解释。 刘彻神色微闪:“蒸馏法,也就是说还有别的方法?” “对。最简单的是煎煮法。与我们目前所用相同。” 相同?若相同,为何产出食盐品质会差这么大? “因为缺少洗涤,缺少稀释。我们如今用的盐, 多是凿井采卤所制, 或者利用海水所制。不论凿井采卤,还是海水, 两者中除了盐,都含量许多杂质,譬如硫酸钠、硫酸镁、氯化镁等等。” 众人一脸懵逼:“什么酸,什么美?” 刘据大致知道是些化学成分,但无法仔细解释清楚,干脆道:“一些杂质的名称,理解为非盐杂质就行了。 “我们现今制盐,通常是将水分完全蒸干,只剩结晶才停止。如此,盐与杂质混合在一起,就造成盐块颜色不纯,味道也偏苦涩。” 刘彻敏锐听出他的言外之音:“不能完全蒸干?” “是。氯化钠……嗯,也就是盐。盐的溶解度低,会先析出。其他杂质溶解度高,会后析出。” 溶解度、析出是什么,大家不是很懂,但结合上下文,基本可以理解意思,不必多问。 刘彻挑眉:“也就是说,只需在盐析出而杂质未析出时,将盐块,也就是你所谓的结晶采集出来,基本就能得到眼下这罐洁白如雪的盐粒?” “差不多。至于析出到什么地步采集结晶,这个界限虽然未知,但多试几次就能把握了。这是应对海水煮盐的方法。应对井盐开采,盐类矿物,可以先洗涤,再加入淡水稀释。” 刘据点头,继续道,“如此得到的盐,颗粒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么细小,但几乎可以去除大部分杂质,纯度更高,便不会再有苦涩之味。食用起来不但味道更好,也更健康。” 说完,刘据从怀中掏出两份资料…… 有了纸张,不必用笨重的竹简,随身可以携带,相当便利。 他将其中一份交给卫长:“长姐封邑产盐,这些方法长姐都可用。蒸馏法留存多,浪费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制出细盐,盐的颜色与细腻程度更高,但流程较为复杂,造价高昂,不适宜大量产出。 “煮盐法与其相比,却简单许多,虽难免有些浪费,但熟能生巧,次数多了,浪费也就少了。不过这两种方法都需大量柴火。” 停顿片刻,刘据将另一份资料递给刘彻:“还有一种晒盐法。” “晒盐?”刘彻打开资料纸张,“用太阳晒?” “对。挖坑建池,池底可以用青砖或陶片进行平铺,防止渗透流失。将海水或淋制卤水灌入池子,通过日晒结晶成盐。还可以采用多级蒸发池来分步制盐制卤。 “这种方法非但可以大量产盐,提升盐的品质,得到纯白盐粒,还不需要柴火,极大降低产盐成本。 “只是对地理位置要求高。需要太史令监测天时气象,选取日照充足,蒸发量大,降雨量小的地方建设专门晒盐的盐场。” 卫青深思:“若建设成功,日后我大汉便能有源源不断的细盐。” 是的,细盐,而非如今杂质混和的粗盐盐块。 刘据点头:“海水源源不断,用之不竭,盐自然也能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只需我大汉产盐量大幅提升,制盐成本降低,就能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吃得起盐,不必为食盐所苦。 “还有一点,从二姐与张骞自西域传回来的消息看,西域所用食盐同我们差不多,或是比我们更差。似这等皎洁细腻如雪之盐,他们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年白玉纸能风靡西域,而今雪山盐亦可。” 白玉纸,非白玉,而是光滑洁净如白玉;雪山盐也非雪山,而是皎洁细腻似雪山。 刘据勾唇:“父皇,匈奴也是要吃盐的。而且他们靠游牧为生,农物少,大多时候靠畜牧而活。但牛羊生长有周期,并非四季都可任意宰杀。” 这话一出,刘彻几人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匈奴需要借助食盐储存食物,应对每年难以避免的紧缺期。 刘据眸中亮光闪烁:“所以食盐非但是人体日常生活所需,还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四字,说得极重,这一句后,他言及重点。 “父皇前年下令,将盐铁收回官营,历时两年,至得今岁才基本完成官营规划。如今这新式制盐之法刚好能派上用场,也让那些被触及了利益,愤愤不平的人看看,我们收回来,自有我们的底气。” 这话说得简单,却暗含深意。 春秋时,管中提出“官山海”政策,将盐铁列入官营。后来秦国商鞅变法,控山海之利,亦实行盐铁官营专卖。从此,官府垄断盐铁经营之权。 但大汉初立,数代帝王采用黄老思想,遵从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将盐铁开放民营,以致经营盐铁之商人富比王侯。 这些年朝廷战事开销大,刘据捣鼓各类新事物,促进农收,开源工商。刘彻也没闲着,一直寻思着将盐铁之权收回来。 前年正式下令,将此事交于桑弘羊。只是有些东西给出去容易,拿回来难。 铁相对好一些,当初就算开放,也没完全开放。如今把铁矿的开采与冶炼牢牢控制住,问题不大。尤其政策一出,若再有人打主意,视同谋反。后果太大,谁都得摸摸脑袋思量思量。 盐就麻烦点了。 如今表面虽也拿了回来。毕竟触及许多人的利益,难保那些富商贵族不会留下阴私手笔,就等着什么时候搞点事。 刘据献出的新式制盐之法,是个契机,朝廷可借此修建新式盐场,顺理成章拔除钉子隐患,再来场盐界改革。 刘彻眼眸深邃,手指敲击在制盐资料上,神色严肃:“此事需尽快与大农令,桑弘羊商议。” 话音刚落,就有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大农令在宫门外候着,说要入宫觐见。” 众人:??? 刘彻愣住,刚提大农令,人就来了,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稍顿半秒,恍然回过神来,不对,那场烟花雨! 淦。被刘据的制盐新法一打岔,差点忘了那场烟花雨。烟花雨城中皆可见,看到的人不知多少,平民就罢了,那些皇亲与朝臣能不动作? 心念刚起,便听又一个小黄门过来:“陛下,桑侍中、少府寺卿于宫外求见。” “陛下,汲黯都尉求见。” “馆陶大长公主,隆虑长公主求见。” “武安侯求见。太常寺卿求见。” …… 一个个人名官职往外冒,刘彻鬓角青筋大跳。 刘据立时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父皇,我好困啊,先告退了。” 说完,利落开溜,几乎用上百米冲刺的迅速,生怕晚一步就被刘彻强行留下。 刘彻反应过来,刘据已经转角没影了:…… 说实话,这些人刘彻不想见,全部打回去。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日朝会总是要见的,况且还有制盐之事要议。 朝会上,大家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朝会结束,刘彻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甚至还有许多皇亲不断上觐见折子。 刘彻无奈,只能一边商议制盐之事;一边绞尽脑汁,在不泄密的情况下,透出点“人为”的意思,却又不妨碍众人对“天降神迹”的幻想,还需推波助澜,悄咪咪引导他们传言开来,努力实行刘据的“计策”。 然而天降金雨的影响太大了,求见者层出不穷。 这一整天,刘彻几乎没停歇,应付完一批又一批,终于耐不住发脾气,抬脚往东宫去。 凭什么他一个帝王深陷此等“困局”,被人烦扰不堪,罪魁祸首就可以逍遥自在?必须将这个祸首抓回来。他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 可惜一入东宫扑了个空,只得来留守侍女一句话:殿下说酷暑已至,他畏热,天气太燥,夜间睡不好,白日不舒坦,去博望苑避暑了。 刘彻:…… 好家伙,刘彻直呼好家伙。 畏个屁的热,这分明就是躲出去了,把烂摊子留给他。 淦! 另一边。 博望苑占地不算大,但与上林苑接壤,彼此互通。依山傍水,建筑设计巧妙,实乃避暑之佳地。 因此刘据虽然是为了躲避,却也真是为了避暑。 坐在躺椅上,旁边案几放着冰盆,冰盆内镇着水果。吃吃喝喝,累了再美美睡上一觉,惬意舒爽。 至于未央宫里正在“受苦受难”的刘彻? 刘据表示:嗯……不坑爹的儿子不是好儿子。作为父皇的好大儿,他怎能让父皇缺少被“坑”的快乐? 而且,老父亲这种生物,不就是专门给儿子擦屁股的吗? 所以啊,没毛病。 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 第 82 章 然而刘据“惬意快活”只维持了两三日, 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霍去病。 彼时,刘据正趁着清晨旭日刚升,空气温度不高, 穿着劲装跑了两圈马,晨练归来, 一进院子就见霍去病十分不客气地躺在他原来的躺椅上, 优哉游哉吃着他让侍女挑过籽葡萄。 另一边, 霍光与侍从护着霍嬗在不远处草地上骑着小马驹玩。 刘据目露惊讶:“嬗儿才三岁吧, 就开始学骑马了?” 又一颗葡萄入口,挑过籽的吃起来就是爽快。 霍去病一边感叹着当太子的果然会享受,一边连眼皮都没抬,语气满是轻蔑:“都三岁了,还不学?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学个骑马还得有两年的准备期, 等五岁才正式开始?” 刘据:…… 懒得跟霍去病争,他将霍光唤过来:“你几岁学的骑马?” “六岁。” 刘据看向霍去病,鼻子哼哧:“舅舅当初八岁才学呢。” 卫青身世与霍去病类似, 都是生母与来平阳侯府的县吏露水情缘所生。 不同的是, 卫青出生后, 由于生活困顿, 卫母将其送回生父郑家,唤作郑青。但郑家对他很不好。 卫青吃了许多苦。六七岁上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孤注一掷离家出走,来平阳侯府投奔生母, 然后在侯府留下来, 自此弃郑姓改卫姓,与郑家再无瓜葛。 也是自此, 他开始有机会接触马匹,自学骑射,无师自通,展现出傲人的天赋。 有卫青的这段经历在前,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才痛定思痛,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几乎没想过将霍去病送去霍家,一直带在身边独自抚养。 卫家诸人也都多有爱护。 所以对比卫青,霍去病可以说是幸运的。 听完刘据的话,霍去病不以为然,淡淡道:“我当年就是三岁开始学骑马。” 刘据抿唇:“你那是异类,不能什么都跟你比。跑马骑射这种事需根据个人情况来,循序渐进。 “嬗儿才三岁,你确定不是在拔苗助长?你就不担心会对他的身体发育有影响?好歹是你儿子,你用点心行不行。” 霍去病睨他一眼,站起身冲霍嬗道:“不用侍从护,你自己骑。” “好。” 霍嬗脆生生点头,侍从放开缰绳,他居然还骑得挺像那么回事。 霍去病又道:“跑一个。” 这三个字一处,刘据整个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不是,你怎么回事。三岁的孩子,没人护持,慢悠悠骑着踱两步就够了,怎么还让跑呢。你不怕出事,我还怕呢。 刚想阻止,霍嬗一勒缰绳,小马驹已经跑起来。 虽然跑动速度不快,但确实是跑了起来,还在草地上转了个圈。 刘据:!!! 霍光适时解释:“嬗儿从会走路开始,兄长便每日带着他骑马跑一圈。嬗儿也很喜欢,每次都乐得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如此坚持了一年,今岁开春后,兄长让他自己学着骑,大约是有先前的经历,嬗儿上手很快。 “兄长也没有让他放肆骑,每日都规定了时辰,只需玩两刻钟,避免臀部与大腿擦伤,更是问过侍医,侍医点头说可以,才这般安排的。” 刘据愣住,忽然想到当初自己学骑马,霍去病还阴阳怪气说他骑一会儿就要歇息。如今面对霍嬗居然这般细心? 刘据很是诧异:“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慈父?” 霍去病斜眼:“你什么意思,我不像吗?” “不像。”刘据摇头,语气笃定。 “我哪点不像?” “哪点都不像啊。你自己觉得你哪点像?” “哦,我觉得我哪点都挺像的。” 刘据:……你对自己是有什么误解? 霍光无语望天:你们搁这绕口令呢。 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已经从“跑”再次变为“骑”的霍嬗,刘据神色复杂。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世上就是有基因好,天赋异禀之人,轻叹一声,将话题接过,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那烟花雨,也不看看自己扔下多大的雷,这会儿京中街头巷尾谁不议论此事。” 刘据颔首,一点也不意外:“早有预料,不然你以为我来博望苑作甚?” 说完,身形一顿:“父皇让你来抓我的?” 霍去病哼哧:“我好心给你传个话,你要是再不回去收拾你自己捅出来的烂摊子,只怕下次陛下派人过来,就真是抓你了。” 本以为这话一出刘据会急,哪知他神色十分淡定:“我知道了,你告诉父皇,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 正要详细问问,就听侍从来报:“赵过求见。” 赵过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个两个仆从,挑了好几个箩筐。 “参见太子殿下。” 刘据轻笑:“你如今已是父皇亲封的搜粟都尉,负责教授代田耕种之法,有职责所在,当以本职为主。孤不过要些东西,随便找个人就行,何需你亲自送来。” “臣虽是搜粟都尉,却仍是殿下从属。殿下有令,臣岂能轻忽?殿下放心,现今非耕种之时,因而教授之事并不忙。臣分得清轻重,公务农事在前,余者在后。今日刚巧休沐,听闻殿下所需之物都已凑齐,这才揽了此事,亲来一趟。” 刘据点头表示明白。 霍去病却看着几个大箩筐很是好奇:“什么东西?” 赵过一一打开:“是麸皮、谷糠、秸秆。” 刘据逐个检查,蹙眉道:“多了些。” “是。殿下传话未报具体数目,只言几斤就够。臣不知殿下想用来做什么。但臣想着,数目太少,殿下取用需有计较。 “左右不是什么难寻的物件,此前麦田收割,这些东西留存许多,多送一些总没坏处。殿下若用不着无妨,若用得着也可做预备之需。” 刘据笑道:“你考虑周道,辛苦了。” 赵过直言不辛苦,躬身告退。 刘据又命侍从将东西搬到储存室去。 霍去病观看全程,一头雾水:“你要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在博望苑设了个玻璃花房用来种菜不够,如今还想在此养鸡鸭?” 刘据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一言难尽。 博望苑建成之时,他确实特意造了个玻璃花房,用来搞冬日温室种菜,颇有成效。去岁冬季,刘彻卫子夫并卫青霍去病等人都尝了不少他产出的蔬菜。 其他人都是夸的,偏霍去病完全没有吃人嘴短的觉悟,夸的同时还不忘挤兑吐槽。 “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吃?你瞅瞅这是哪。博望苑,太子别院。谁会在这种地方养鸡鸭?” 霍去病怼回去:“那谁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种菜啊。你是个异类,鬼知道你会怎么做?麸皮谷糠这些,不都是养鸡鸭需要的吗?莫非你想养猪?” 刘据:……一言难尽plus。 “我是想做点东西,不知能不能行,先实验一下。” “实验?” 刘据点头,走在前头,霍去病会意跟上。 二人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入一屋舍。屋内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形状不一,多是玻璃所制,旁边桌上还有烧火的小炉子,十分精巧。 刘据一一介绍:“这是烧瓶,烧杯,试管,滴管。做实验用的。细盐就是通过这些蒸馏出来。” 霍去病扫视过去,目光落在另一边,若说这边都是玻璃器皿,那对面便都是木制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木管木桶。桶的下方设一小洞,洞口插竹管。 看出他的疑惑,刘据继续道:“也可蒸馏,各有用处。我做出这许多器具,总不能就为了制个盐。那太浪费了。总得再做点别的。” 霍去病挑眉:“你要制的东西很难吗,需要用到这么多器具?” 这些瓶瓶罐罐,他光看着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了。 “不算难。这些器具多是为了日后所需,并不是现在都用得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虽然不难,造价却不低,原料损耗大,不适宜量产。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用别的原料平替。” 霍去病满脸不可置信:“平替?用麸皮谷糠秸秆?” “麸皮谷糠制曲,正式平替原料我打算先尝试秸秆。” 先尝试,也就是说,如果秸秆不行,会再尝试其他。 霍去病脸上疑惑更甚:“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据没有回答,神色闪烁。 霍去病便知,这是对成功与否没有把握,不想过早透露,以免被打脸。熟知刘据性子,霍去病不再追问,转口道:“需要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两个月吧。” 霍去病:…… 半晌后,他神色复杂道:“你真是为了做东西,而不是为了躲避你留下的烂摊子?” 不管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京中烟花雨的后续反响都将趋于平静,烂摊子再大,陛下也早就处理完了。 刘据眨眼:“你猜?” 霍去病:……不,他不想猜。 明知刘据藏着小心思,就算那个“东西”需要用时这么久,应当也不必刘据一直守在旁边。霍去病还是沉默下来,当什么都不知道,刘据怎么说,就怎么禀报给刘彻。 刘彻恨得牙痒痒,但碍于“正事”在前,只能作罢,歇了将刘据抓回来的心思,暗地里却开始好奇。 麸皮,谷糠,秸秆。 臭小子要这些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兰林殿。 刘闳也一头雾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从自己有限的知识里想出来这三样东西能做出什么来,蹙眉询问脑子里的系统。 是的,系统。这是他自出生就携带的东西。哦,不,准确点说,是他上辈子死亡时遇见的东西。 ——系统损毁,任务机制关闭,信息库资料不可调用。 对于这个答案,刘闳显然很不满意:“废物。你不是主体吗?刘据不过得了你裂解的一部分就能拥有诸多信息知识,创造无数发明,风光无限;而你这个主体却跟我说机制关闭,不可调用?” ——刘据并没有使用系统,只是机缘巧合得到了当初系统故障损毁时,信息库逸散出来的小部分知识碎片。 刘闳冷嗤:“那你逸散一个给我看看,也弄点碎片给我。” ——抱歉,系统无法自主损毁,更无法自主逸散。 刘闳差点气笑了:“那你能做什么!别忘了,要不是你,我上辈子怎么会死,是你欠我的!” 此话一出,系统沉默了片刻,确实是因为它在时空中穿梭,被乱流影响,经过宿主时空之际,方向偏移了那么一点点,导致宿主车祸濒死,但是…… ——宿主,当初本系统给过你选择。可以利用系统能量治愈你的身体创伤,你不会死,也不会有损健康,只是根据当前世界规则,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异常,能量治愈会缓慢进行。待宿主痊愈后,系统再自动脱离。 ——在这期间给你造成的医疗以及误工等钱财损失,系统会搜索世界信息,通过彩票股票等方式等价弥补给你。 等价?他要的是这点等价吗!这点等价有什么用。 刘闳咬牙:“但也是你自己提的第二种方案。时空位置是波动的。是你害怕在我所处时空停留时间太久,没法重新找回原来的锚定路线,影响你到达目的地。 “所以你主动提议,说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与你绑定,成为你的宿主,跟你一起走,一起降落西汉。 “是你答应我,说我是宿主,你会为我服务,为我找寻合适的躯体,帮我实现梦想,走上人生巅峰。与此同时,我也承诺会帮你完成观测任务。” ——是,但系统为宿主选定的躯体为刘闳。彼时刘闳未出生。人类是在出生后才会一步步缓慢滋生自主意识与精神体。换种说法便是“灵魂”。出生前,都只有吸取母体营养的生物本能。 ——所以按照国际穿越公约,系统可以为你选定没有“灵魂”的躯体。你进入躯体,可以完完全全成为他。有你在,他不会再产生自主意识。可你自作主张选择了刘据。 ——刘据已经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与精神体,属于拥有全部主权的个体,进入他的躯体,需要驱除他的意识,等同谋杀,这是有违国际公约的。 刘闳轻嗤:“说得好听。选择刘闳,不也是剥夺了刘闳产生自主意识的可能,抹除了他的存在吗?所以两者都一样,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系统再次沉默,对此无法反驳,好一会儿叹道: ——宿主,就你所在时空的律法。婴儿出生后才享有人权,被称为“自然人”。出生前在律法上是没有人权的。国际公约与此道理一样。 ——系统不否认你的说法。任何一份律法、公约、规则都不会完美无缺,漏洞在所难免,对于公约中部分条款,国际舆论一直有争议。 ——但公约暂且未改,系统程序就会按照公约履行。你的行为违反国际公约,所以系统不得不出手阻止。 刘闳咬牙。他瞒着系统,速度转移目标。本以为刘据一个小娃娃,驱逐对方会很容易。 只需事成,碍于宿主保护条例。系统只能认栽。 哪知刘据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精神力怎么那么强,居然跟他打得难舍难分,隐隐还有占上风之势。但小孩子的精神体耐力不济,只需战局持续,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疲软之态,他就能反扑取胜。 偏偏就在这紧要档口,系统劝阻他不成,居然临场反水! 若非如此,他怎会被刘据一个小娃娃压得死死的。 这下好了,不但他差点被刘据打得魂飞魄散,系统还被啃去了一大块。 系统濒临崩溃之际,碍于宿主保护条款,强制将他踢出刘据身体,拽入王夫人腹中,此后他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济,系统也陷入沉寂。 经过休养,他终于痊愈,而系统也慢慢苏醒,结果统是醒了,却成了一块破烂,这也损毁,那也缺失。除了跟自己顶嘴,什么都干不了。 这一局属实是他和系统两败俱伤,刘据白得便宜。 淦! 刘闳越想越气。 ——宿主。刘据因祸得福,你就当是你攻击他的补偿吧。系统建议你放平心态,与他对立并不是明智之举。 ——你是穿越者,拥有超脱这个时代两千多年的知识。就算没有信息库,你也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去走属于自己的路。 刘闳翻了个白眼。 他为什么放着现代舒服便利的生活不要,跟着系统来物资缺乏的古代?他要是天才还用系统作甚! 他知道的能回忆起来做法的那几样东西,几乎都被刘据完成了。 靠他自己,他还能干什么。 似刘据现在所为,麸皮、谷糠、秸秆。他便怎么想都不知道有何创造用途。但若是系统完整,若是信息库可用,必然知道。 所以,缺失的那一半裂解体他必须拿回来,他一定要将系统修补好! 他不能失去这个强劲的倚仗,也不甘心就此白白便宜刘据。 绝不。 ******** 博望苑。 对于刘闳不甘不忿不愿的心理,刘据浑然不觉;对于系统的由来,以及自己当年遭受“梦魇”背后的种种纠葛,刘据更是一无所知。 他在博望苑住到八月初,每日吃吃喝喝,时不时去上林苑溜达一圈,闲下来就开始在实验室捣鼓。 制曲,沸煮,发酵,蒸馏,提纯。 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与等待,终于收获成果。 刘据晃荡着手中的玻璃瓶,瓶中是满满一瓶子澄澈纯净的液体,宛如山间清泉,透明无色亦无垢。 实验室内,爽朗笑声传出。 丰禾等人齐齐起身,注视着房门。门扉打开,几人不约而同上前:“殿下,是成了吗?” “成了!” 刘据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找个木箱子来,将孤做出的这几瓶东西都装好,用稻草木屑填充,避免磕碰碎裂。” 然后大手一挥:“走,我们回宫!” 第 83 章 宣室殿。 刘据过来的时候, 卫青与霍去病也在,就干脆让他们都留了下来。 五个透明的玻璃瓶子依次排开,刘彻与卫青正好奇观看, 霍去病已然嘴角微勾:“你在博望苑一个半月就为了做这个?这是什么?水?” “似水,但不是水。” 刘据摇头, 将瓶盖打开。 一股奇怪的味道冲鼻而来, 不知为何物, 但三人都肯定了, 确实不是水。 刘据也没遮遮掩掩让他们猜,直言道:“此物唤作酒精,也叫乙醇。” 三人尽皆懵逼。酒精,乙醇?什么玩意? 刘彻:“酒,朕明白。但这酒精是何物, 可与酒有关?” “有关的。酒精可以通过酿酒蒸馏提纯得来。” 刘据从木箱子里掏出唯一的陶罐, 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杯盏。 同样透明澄澈似水,但闻起来味道更柔和,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一共三杯, 刘据第一杯奉给刘彻, 剩下两杯递给卫青霍去病。 还十分贴心的提醒:“慢慢喝, 小口抿, 不要直接一口闷。” 三人但觉奇怪,举起酒杯依言抿上小口,液体入喉,流进腹中。 卫青神色微微变幻, 肯定道:“确实是酒。” 霍去病眼眸闪亮:“比寻常吃的酒要烈, 更有劲。是个好东西!” 刘彻晃动着酒杯,看着杯中未饮尽的液体:“寻常酒是乳白色, 此酒清澈如山泉。” 又看看旁边的酒精:“与酒精外观一致。” “外观一致,但度数有区别。”刘据轻笑着开始解释,“酒精,父皇可以理解为酒中能醉人的精华部分。度数代表它的纯度。 “寻常我们吃的酒是醪糟酒,也称浊酒。酒精度数很低。就连我也能吃一些,不怎么醉人。但父皇以为,你此刻杯中之酒呢?” 刚刚只是轻轻一抿,现在刘彻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辛辣爽口。 刘彻轻咳了一声,终于明白刘据此前为何要提醒他浅尝了,若毫无准备之下一口闷尽,只怕会呛着:“此酒更辣更烈更有劲。” 刘据点头:“此酒我称为清酒,与浊酒的酿造方式略有不同,经历过滤,使其色泽清澈,又经提纯,使其酒精度数更高,所以才会更辣更烈更有劲,也更易醉人。 “但清酒终究还是酒,仍旧处于能‘喝’的阶段。酒精相较而言,度数更高,已经不能称之为酒,也无法食用了。若误食,恐出人命。” 最后四字,神色严肃。 刘彻微讶:“既不能食用,用来作甚?” “那就厉害了。可以消毒,杀菌。” 三人满脑子问号:消毒,杀菌,这又是什么东西?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之是医用的,主要针对殇科。” 殇科,何处殇科患者最多?军中,战场。三人几乎同时想到这点,面色逐渐凝重。 刘据取出一份资料递给刘彻:“这是我让军医调查搜集的。行军作战,伤亡难以避免。部分人因为外伤过重直接导致死亡。 “还有一部分人外伤其实并不致命,他们最终没能活过来,是因为后续感染,也就是所谓的伤口恶化、化脓等情况,甚至后者死亡的比例比前者更大。 “酒精对前者无用,但对后者或可起到决定性作用。它可以用于伤口的换药清创,也可以用于清洁伤员所处环境。 “一般感染恶化,除伤口本身因素,也有环境因素。伤员休养环境太差,会加重感染恶化的几率与程度。 “但这个环境并非是看上去干净整洁就够,还需要酒精清洗。也就是消毒杀菌。消杀一些我们肉眼不可见的隐患存在。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防止伤口恶化。 “只需伤口不恶化,这部分伤员的存活率就能大大提升。” 存活率,大大提升。 “当真?” 霍去病蹭一下瞬间坐直身子,面上吊儿郎当的表情尽去。作为一个经历战场厮杀的猛将,他怎会不知这句话蕴含着怎样的重量。 卫青认真听着,神色也一点点严肃。但他并不似霍去病那般乐观,缓缓看向手中酒杯:“殿下,臣喝着这酒似乎是用小麦所酿?” “是。你们喝的这壶确实是小麦酿造。我知道舅舅想说什么。如今酿酒,多用五谷。 “一斤粮食能出多少酒?而要再蒸馏提纯为酒精,更是十不存一。我大汉军中将士众多,若要保证军中医治用量,所需粮食数目必然巨大。 “若将粮食都用作制造酒精,会导致军粮紧缺,甚至导致民间陷入粮荒之境。这是舍本逐末,择轻弃重,不可取。” 话毕,他冲刘彻俏皮一眨眼:“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利用其他原料代替。” 刘彻神色闪动,立时明悟:“ 秸秆?” “对。秸秆。小麦秸秆、稻米秸秆等等都可以。今岁小麦丰收,稻米丰收,都剩下许多秸秆。我们可以暂时用秸秆取代粮食,制造酒精。 “至于这酒……近几年我们改进农具,百姓耕种省时省力后,又开辟了些荒地,粮食产出明显增加,已能基本填补前些年的战事耗损。 “而今又有赵过的代田之法,亩产直接提升四分之一,过上几年,必能让我大汉国储满仓。 “所以粮食虽仍旧不适宜用来大肆酿酒制造酒精,但适当酿造些清酒,供父皇日常享用或作为珍品赏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说着,刘据举起陶罐酒壶,又为刘彻满上一杯。 刘彻没有直接喝,而是又想到了另一层:“秸秆制造酒精,耗费几何?” 刘据点头:“比粮食更甚。” 十斤粮食得不来一斤酒精,秸秆就更低了。 刘彻脸色一沉。 卫青言及关键:“秸秆虽非粮食,不至于酿成粮荒。但殿下莫忘了家禽畜牧。数年前殿下提议劁猪与黑室养鸡,而今民间养猪与鸡鸭者不少。 “这些牲畜不能浪费粮食,食用之物多会混杂其他,除山中挖掘外,麸皮、谷糠、秸秆等也都在其列。 “甚至不只这些家禽,还有牛羊与马匹,皆会在草料中掺杂秸秆。秸秆若用来制造酒精,殿下可有想过,此间耗费是否会影响家禽畜牧?” 刘据轻笑:“舅舅思虑周全,我懂的。所以我刚刚才说暂且用秸秆,而非一直用秸秆,单一用秸秆。” 霍去病讶然:“除秸秆外,还有其他也可?” “可。我想到了一样更合适的替代物。但现今不是此物的成熟期,需再等一两个月。到时我会重新实验。若证实可行,便能多一种原料,减轻秸秆的压力。 “彼此混用,加大种植,日后就不用为原料发愁了。尤其这东西还有别的作用。曹宗满月当日,我献上制盐新法,提及盐为战略物资,但战略物资可不单单只有盐。” 刘彻挑眉:“是什么?” 刘据不语,眼珠骨碌碌转动,眸中满是狡黠之色。 霍去病啧啧两声:“这是又卖关子?” 刘据眨眼不说话。 这么多年过来,众人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鉴于对自家“好大儿”的信任,刘彻不再多问,直接放手:“行,那朕就等着你的又一大惊喜。” 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刘彻指着几瓶子酒精道:“需让太医署与军医共商试用,你去教教他们怎么弄。” 刘据点头,确实要实验一番效果的。 他眼珠转动,既然要教,是不是还能教点别的。 正思索着,霍去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酒精真有此等奇效,便是为我军作战又添一大利器。” 利器,可不只包括前线神兵。谁说后勤救死扶伤者不算吗? 霍去病面上大喜,刘据目光幽幽看过去:“所以,你往后记得对我好点,别总是跟我呛声斗嘴。天知道为了你,我有多努力!” 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假。 为保住霍去病这条命,刘据可谓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鬼晓得所谓战事后留下隐疾这条猜测里,隐疾是哪一种?别的隐疾他不懂,但弹幕提过,伤口感染是有几率引发败血症的。 有些败血症死得很快,但有些败血症能拖一两年。 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刘据知道自己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将能堵的缺口全部堵住。 奈何,自己在这头累死累活,殚尽竭虑。当事人霍去病一无所知,还总跟他抬杠。 刘据鼻尖哼哧,将酒精迅速收入木箱,背上肩带离开,临走还不忘瞪霍去病一眼,目光恶狠狠地,活似对方欠他千万金。 霍去病一头雾水,迷茫询问卫青:“他什么意思?我刚刚不是在夸他吗,他生什么气?还有怎么就是为了我?他制酒精,难道不是为了我大汉全体将士?” 卫青细品着杯中清酒,淡淡道:“你不是将士中的一员?” 霍去病顿住,不服道:“这如何一样,我……” 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甚至从小手把手教大的外甥,几乎一开口,卫青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如何不一样?你再英勇,敢说自己绝不会受伤,不会有用到酒精的时候?” 霍去病哑然。 “所以殿下那话有什么问题?” 霍去病:……舅舅,你要这么说,那就没得聊了。 刘彻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仲卿说得不错,逻辑满分。 哈哈哈。 霍去病……霍去病除了憋着,还能咋地。 ******** 兰林殿。 刘闳低低呢喃着:“酒精……原来是酒精。麸皮,谷糠,秸秆居然能做酒精?” 在他的认知里,酒精并不只有粮食可做。隐约记得煤与石油也能制作酒精,但制作方式似乎很复杂,具体不清楚,估摸着不是西汉现有条件下能够完成的。 粮食虽可完成,但在古代农业基础薄弱的产能与环境下并不适用,所以他从未想过这遭。 没想到秸秆也行。这点属实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刘据言辞中透露出,不用粮食,不用秸秆,还有别的平替?是什么? 刘闳不知,心情越发烦躁。 不是烦躁无法得知信息,即便得知,以他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抢在刘据前面做出来,直接暴露底牌,引来杀机。 他烦躁更多是在于眼下的无力感。这种眼睁睁看着刘据越飞越高,而自己只能困顿于浅滩,什么都做不了,不知道前路何方的无奈与焦急。 刘闳咬牙切齿,忍不住又将系统骂了一顿。 系统不是人,没有愤怒、委屈等情绪,但也耐不住提醒。 ——宿主,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你自己。如果不是你非要夺舍刘据,系统不会损毁,你就不会无助力可用。投胎刘闳,亦是皇子,同样有身份优势。系统为你选择的是最佳躯体,为你规划的也是最佳路线。 刘闳不以为然:“即便都是皇子,也是不一样的。旁人怎么能与刘据相比?就算有巫蛊之祸,但祸事发生之时刘据已经三十多岁。 “三十多年的积累,还有卫霍这等SSR级盟友,我只需保住他们不死,或者晚死一点,还有系统助力,何愁不能改写命运。 “什么最佳人选,最佳路线。刘据才是最佳。他为太子,我表现太突出,让他怎么想。他手握卫霍,你再强,我也需长大才能有办法染指军权。 “而在这之前,太子党如何容忍我这个威胁?他们有的是手段弄死我。这算什么最佳!” ——宿主,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放在刘据的对立面?刘据未必不能容人,卫霍也未必……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 宿主钻牛角尖,系统无可奈何,只能闭嘴。 半晌后,刘闳神色闪动:“我记得当初绑定时,你给我看过绑定条款,也为我逐条解说过条款内容。 “里面提到,正常情况下,我要借用系统助力,需要完成系统任务,达到一定条件。但我有两次机会,可以在深陷险境之际,采用应急程序,越过任务机制获取信息。对吗?” ——对。但应急程序需要宿主付出巨大代价,一次要付出寿命十年。此处需提醒宿主,虽标价寿命,但实际付出不只寿命。 ——人生在世,意外众多,旦夕祸福。即便系统能够根据宿主的身体情况估算存活年限,也具有不确定性。 ——所以寿命通常与身体康健以及自身气运关联。扣除寿命十年,宿主身体健康值会自动下跌百分之十,气运值也会下跌百分之十。这个下跌一生伴随,不可逆转。 ——因此应急程序虽然存在,但标注极度危险,就是给宿主警醒。这是应急,而非捷径,不建议宿主使用。 ——它的设置,仅仅只是系统创造者们为各位宿主留下的一条生存后路,以备宿主身处绝境,其他所有手段都无望之际,可以通过此条通道,获取有用信息,借助信息扭转局势,重获生机。 ——宿主此时未处绝境,远不到需要使用之时。请宿主慎重考虑,不要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身体健康值,气运值…… 若只是寿数便罢,关联这两项就很致命了。 刘闳犹豫起来。但又一想,只是百分之十而已,应该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应急程序设置的机会是两次,而不是一次。这点也可以佐证,一次似乎没那么严重,至少不足以击垮他。 他天天顶着高压刷刘彻刘据的好感值,时刻需要做戏,偏偏作用有限,眼见刘据越来越强,局势对他越来越不好。他的心理防线临近崩溃,他快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他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撑起自己的希望。否则他怕自己会在与刘据日复一日增剧的差距中发疯癫狂。 刘闳深吸口气:“扣除寿数的是我,受影响的也是我,所以绝境与否,不应该由你评估,而应由我评估。” 系统默然。这话很有逻辑道理,它不能站在自我角度为宿主做决定。 “扣吧。我要使用应急程序。” ——好的,指令收到。请问宿主需要调取信息库哪方面的资料? 刘闳冷嗤:“不,我不调用信息库。” 此时调用信息库的知识资料有什么用?能帮他扭转局面?不能。所以他要换个方式。 “你当初提出第一方案时曾说可以搜寻世界信息,将我的损失以彩票或股票的形式弥补给我。也就是说,你是有搜寻世界信息功能的。” ——宿主想要系统为你搜寻本世界信息?定向搜寻机制损毁,系统只能采取无差别搜索,可以保证搜寻的信息必定重要,却不能保证一定是宿主想要的。即便如此,宿主还要继续吗? ——宿主,系统再次建议你放弃。你可以保持现在与刘据兄友弟恭的局面,未来获封诸侯,去往封地,做逍遥诸侯王。这是系统计经过计算,得出的风险最小,对你最有利的方案。 风险最小,最有利? 刘闳蹙眉,他握紧双拳,神色挣扎。 系统给的方案他不想选,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若得到的信息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赌吗?拿十年寿命,百分之十的健康值与气运值去赌吗? 刘闳犹疑不定,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不能赌,代价太大了,而且得到的信息具有不确定性,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个说赌一把又何妨,信息方向不确定,但可以保证绝对重要。只需是重要信息,就能为他所用。 两边吵来吵去,刘闳只觉得脑子快要炸裂。 最终他一咬牙,破釜沉舟道:“确定继续,使用应急程序。” 两次机会,扣了一次,还有一次。大不了……大不了…… 他总归还留有最后一次机会,有希望翻牌,不是吗?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难成大事。危急时刻,当断则断! ——好的,确认宿主指令,扣除宿主寿命,为宿主搜寻世界信息。 时间一点点流失,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刘闳感觉有好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来系统的再次回复。 ——世界信息搜寻完毕,请宿主查收。 话音落。刘闳面前出现一道虚拟光屏。光屏上是一行行文字。 文字不多,用纸张抄下来也未必能写满一页。 十年寿命换来这么点信息,刘闳有些恼怒,可在看完全部内容后,他愣住了,目瞪口呆。 这……这信息也太震撼了吧。 果然系统所谓的“重要”是真的很重要,半点不需。虽然信息方向确实不是他最想要的,可正如他先前猜测,只需足够重要,就有可用之处。 刘闳勾唇,笑容刚爬至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突觉胸口一痛,咚,瘫倒在地。 第 84 章 兰林殿。 床上, 刘闳脸色微微泛白,面露虚弱之态,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侍医已经诊了脉开过方子, 退至一边,恭恭敬敬同刘彻汇报, 给出的结论是:心疾。 刘彻蹙眉:“闳儿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心疾之症, 如何忽然有心疾?” 侍医跪伏于地, 不敢抬头:“二殿下的心疾并不严重, 有些疾病隐于表下,平日不显现,也就无从察觉,唯有发作后才能诊出。” 世间隐疾不少,有些病症确实如此, 不发作就诊不出。 刘彻一叹, 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刘闳却不淡定了。他没料到百分之十的健康值产生的后果居然来得这么快,尤其还是心疾。心疾在现代大多时候都只能缓解,无法治愈, 更别提医疗条件极其低下的西汉。 这种病症在现有环境下几乎无解。系统没说错, 还真是一生伴随, 不可逆转。 刘闳低垂着头, 神色很是郁闷。 刘据不知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担心身体,友善地拍拍他的头:“别乱想,侍医说了不严重, 日后多注意休养, 不要太累,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 目前看来似乎确实问题不大。但日后病情如何发展, 谁知道呢?这种间歇性发作的病症,鬼知道下次发作在什么时候? 联想到被扣除的气运值。如果平日无事,宛如正常人,却刚好在自己生死一线之际发作…… 那后果光是想想刘闳就觉得窒息,也忽然清醒过来,别看百分之十不多,但在关键时候,百分之一都可能影响结局。 可惜决定已下,不能回转。 见他神色淡淡,刘据又道:“别不开心,有时候心情也是会影响身体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点病痛。 “你看我,我还有头疾呢,偶尔也会痛一痛。可我不活得好好的吗,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脑子灵活,身体健壮,不论文学武艺,都比那些无病无灾的人还强一些,对不对?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不太严重的病症,顺其自然就好,不必过分忧虑。你听太子哥哥的。太子哥哥还能坑你不成?” 刘闳:…… 他神色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乖巧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太子哥哥。” 刘据满意点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两人谁也没想到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刘彻听进了心里,浮想联翩。 头疾,心疾…… 他看看刘据,又看看刘闳,再看看刘据,脑海中莫名浮现四个字“慧极必伤”,心头突地一紧。 刘彻上前,安抚了刘闳两句,便说:“好好休息,这两日功课先放一放,身体要紧。” 刘闳听话应下。 刘彻带着刘据离开,一路上心事重重,牵着刘据的手力道越来越紧。 刘据莫名其妙,疑惑询问:“父皇怎么了?” 刘彻恍然回神:“最近头可还痛吗?侍医还在,朕让他们再给你瞧瞧。” “不用了。昨日才诊过平安脉的,父皇忘了?” 刘彻当然没忘。他只是不放心。 他子嗣不多,刘据刘闳皆是聪慧过人,唯独刘旦,前几日刚过两岁生辰,连话都说不全,比起两位兄长,略显鲁钝了些。但食量不错,身体壮实,健康程度明显比两位兄长要好。 而两位兄长…… 从前唯刘据一人,他只以为头疾与“奇遇”有关。如今看来,或许是,却又不全是。焉知这不是上天有意为之呢? 太过聪慧之人,总会引来老天妒恨。 项橐十余岁而亡,甘罗亦少年早逝。 据儿……他的据儿…… 刘彻心脏猛地抽痛,不悦蹙眉:“这些年太医署的侍医也太没用了些,对你的头疾,研究了这么久,仍是一无所知。一群废物!” 刘据心虚地低下头。 他的“头疾”其实也就刚开始那一年,爬“天梯”有点力不从心,累着了出现过,之后就没有了。但他偶尔会装一装。 只因弹幕说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很注意分寸,不会装得太严重,让刘彻过分担心,却又能获取他的心疼与怜惜; 更重要一点是他不想让刘彻认为东西得来的太容易,借此告诉刘彻,他所有“发明”都是有代价的,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 刘彻能够拥有诸多神器,成就千古帝王,政绩斐然,是因为有人在为其负重前行。 刘据不否认他与刘彻之间的父子深情,但弹幕说得对,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用心经营与维系的。经营与维系需要手段,有时候也需要点小心机。 刘据不是一根筋的人,并不排斥利用点无伤大雅、不损及他人利益的小技俩来为自己营造一个更有利的局面。 他偷偷摸了摸鼻子,知道刘彻将他宽慰刘闳的话当了真,笑着挽上刘彻的胳膊:“父皇放心,我很注意的。若有不适,一定及时召侍医。你看,我现在很好啊,活蹦乱跳的。” 说完还原地跳了两下。 刘彻失笑,却仍旧不死心:“那些方士当真……” “父皇!”刘据及时打断,青筋暴跳,“关于这点,我们当年不是都查明白了吗?他们就是普通人,最多是会些把戏,懂点炼丹的方法。可用,但不可信。” 一提方士就急眼,刘彻连忙安抚:“好好好,朕不说了。不提他们。” 刘据仍旧死死盯着。 这回轮到刘彻心虚移开眼:“咳,当年那场骗局,砍了好几个方士脑袋,悬挂城门外,昭告天下,以儆效尤。如此重典,还有谁胆敢玩此等欺君之局? “你放心,当年之事朕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断不会再轻信方士之言。你也说方士自有方士的本事,只需用对方向即可。所以方士要寻,但凡是寻到的方士,朕都会让你过目。 “你不是说了吗,你是什么……专业打假人?朕记着呢。” 刘据勉强满意,亲昵点头,将话题揭过。 刘彻又问:“最近又是烟花,又是盐,还有酒精,累不累?歇会儿吧。有些事情不急一时。” “好。是可以歇会儿,不过太医署那边还有点零碎事情要办。父皇放心,是早就想好的东西,不需要额外再耗费脑力。之后就能休息一两个月,等着南边的原料到了再说。” 见他自有安排,刘彻犹豫了片刻,又道:“鄂邑与张骞人虽没回来,但遣人送了许多东西回来。各色珠宝奇珍不少,你得空去选一选,有看上的,朕让人给你送东宫去。” 专业的事情刘彻帮不了,只能多多关怀,并一遍遍地赏赐往东宫送。 刘据没客气,来着不拒:“好。多谢父皇。” 殿内。 刘闳看着不远处父子二人的身影,听着对话,只觉得刺眼又刺耳。 你们是不是忘了这还在我的兰林殿呢。 父皇啊父皇,合着我这刚心疾发作的人还躺在这,你就三两句安抚打发,心里眼里只记着刘据的头疾是吧? 就说刘闳跟刘据怎么一样! 淦。你们要父子情深,好歹出了殿,走远点啊。 刘闳翻个身,闭上眼,只觉得无比窒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掩耳盗铃,不看不听。 ******** 太医署。 如今虽非战时,没有伤员可供实验酒精,但外伤并不唯独战场有,寻常民间也不鲜见。太医署联合军医出面,招募些许伤患还是很容易的。 不过数日就得出结论,酒精真的有用。使用的八个伤患唯有一个恶化,其余七个都没有,非但如此,伤口恢复速度也比以往类似的情况要快一些。 这个消息可谓振奋人心,尤其是对军中将士而言。 霍去病带着全体将士的感激高高兴兴来找刘据,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去太医署了。彼时,霍去病还奇怪,酒精实验之事已经了结,后续自有人负责,还需他去做什么? 满腹疑惑来到太医署,就见刘据让人绑了只兔子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割开一个口子,然后又用针线给缝上。 霍去病目瞪口呆,瞳孔地震。周遭军医与侍医却兴奋不已:“成了,成了!活的,这兔子还是活的。” 霍去病:……你们是魔鬼吗? 医官们磨搓着双手:“殿下,这法子确实有用。臣等从前竟未曾想过。这工具似乎不难,镊子夹子都可做出来,只是这线,臣瞧着似乎有两种线,不太相同?不知可有什么讲究?” “有的。”刘据点头,“孤决定教授你们清创缝合之法,是为了在酒精之外,给大汉子民,尤其是大汉将士多一层保证。 “似有些伤口,比较浅表,只需用酒精清创,预防恶化,上药后愈合不难。但有些伤口,长而深,不易愈合;更有一些深可见骨,无法愈合。对于它们,酒精派不上多大用场。 “但我们并非没有别的办法。譬如缝合。将这些伤口里夹杂的碎屑与腐肉挖除,用针线将其缝合起来。 “皮肉贴紧,既能有效促进新肉生长,还能止血,避免伤口过大,导致失血过多而亡。” 此话一出,霍去病愣住,诸位军医侍医神色严肃,一个个竖起耳朵聆听。 “你们刚刚也看到我怎么缝合了,缝合的手法不难,贵在多练,熟能生巧。刚刚兔子的伤口划开不深,因此我可以直接用寻常棉线缝合,待伤口长好后,再将缝线拆除。 “但有些伤口太深,一层缝不了,就需要在里面再缝一层。而缝在里面的线是无法拆除的,就必须选用合适材料。譬如这种羊肠线。” 刘据举起羊肠线给众人看:“羊肠线,顾名思义,利用羊肠所制。留在体内,可被吸收。” “羊肠线?吸收?” “这……这闻所未闻啊。” “真的假的。” 众人窃窃私语。 “这些年孤做出许多东西,你们见孤何时说过假话。不过这是理论而言,实际如何还需尔等践行。” “践行?这……” 刘据知道他们顾虑什么,指了指案板上的兔子:“自然不是用人,可以用兔子。至于缝合练习,取块猪肉即可。具体如何,你们自行商议,由太医署与军医各大长官安排细则。” 众人纷纷行礼,言道:“臣领旨。” “伤口太深,缝合太痛,不宜清醒缝合。孤这里有个方子,可以止痛昏睡。但只有成分,每种药量取多少入方不知。你们可以琢磨着来。这是你们的专长,你们比孤要懂。” 刘据朝丰禾示意,丰禾将方子递上。 上面内容很简单:闹羊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芎、天南星。 太医令与军医官互视一眼,开口询问:“不知殿下这方子从何而来,可有方名?” 刘据勾唇,自动忽略前一个问题,只回答后一个:“麻沸散。” “麻沸散,麻沸散。” 二人呢喃了会儿,同时抬眸,坚定道:“殿下放心,臣等必竭尽全力,完善药方。” 刘据点头:“倒也不必执着于这六味药。你们懂得药材药性,哪些药有止痛昏睡之效,当如何配伍,你们最清楚。可以慢慢尝试,适当改良,研制出最佳药方。” “是,臣等明白。” 缝合术不难,难的是麻醉。 这方面刘据是一窍不通,将所知资料给出去,剩下的就只能看这些医者自身了。 刘据目光微动:“缝合术有了,学会后,你们也可以再想想,此法是否还有别的用途。” “别的用途?殿下是指……” 刘据不答,有些东西现下未必适用,他也无法说得太深,但他可以给眼前的医者留颗种子,由他们自己去浇水施肥。 “孤指哪方面不重要,重要在于你们能往哪方面努力。诸位,孤对医术并不了解,但孤明白一点。医术在于钻研。 “一个好的医者,不但要有仁善之心,要有精湛医术,还要能锐意进取的钻研精神。医术是无止境的。你们不能什么都等着别人给,而需要自行开拓。” 这与发明创造是一样的。 所以他不能纵容对方的“拿来主义”。拿来的东西太多,成为习惯,有些“雄心”就会慢慢退却。 因此,比起创造发明,更重要的是培养大汉各专业人才自身的钻研习惯与精神。 格物司如是,太医署亦如是。他所能给的终究有限,尤其他会老、会死、会有力所不逮之时。而唯有大汉人人有突破之心,有钻研之志,传承方可永存。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恭敬应是。 刘据挥手,让众人散去,各自忙碌,吩咐丰禾拿上兔子,转身走到霍去病旁边,两人并肩往外走。 霍去病瞄了兔子一眼:“这种缝合术,你以前做过?怎么没听你提起?” “没有。今儿头一回。” 霍去病脚步顿住:“头一回你也敢?” “有何不敢?只是做个示范,那一刀切得不深。” “就算不深也没有完全保证吧,若是失败了呢?而且我瞧着你们刚才所说,止痛昏睡之药还没完全钻研出来。那这兔子……” “打晕了的。我还没那么残忍让它清醒着感受自己被开刀缝合。至于失败……”刘据看向霍去病,“表哥,这是太官令献上来供我烤着吃的。我只是思忖着反正要做演示,干脆在吃之前合理利用一下。” 言下之意:失败了仍旧烤着吃就行。对吃不影响。 刘据又吩咐丰禾:“好生照顾着,看缝合愈后如何,把情况记录下来,交给太医署。至于这兔子,等恢复好,放生吧。 “好歹为我大汉医疗事业献过身,就不吃它了。让太官令重新送只过来,再送点蜂蜜,咱们做蜜汁烤兔!表哥一起啊。”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无语望天。 第 85 章 太官令的动作很快, 几乎是刘据与霍去病刚走到东宫,东西已经送来了。刘据直接摆出烤架。 当然步骤分配到每个人就是霍去病负责烤,丰禾负责刷蜜汁, 余穗负责控火,盛谷负责腌制撒盐。至于刘据?他负责指挥。 本以为所谓“表哥一起”只是“一起吃”的霍去病沉默了, 但最终没有拒绝, 接受了这个提议。 他一边转动着烤架, 一边说着酒精在军中的反响。 “表弟, 我上战场的次数不如舅舅,但我同样见识了许多场面。许多伤口太深、失血而亡的;许多伤口不深却后期恶化,或发热或化脓溃烂而死的。 “甚至他们之中有一些头一天还同我喝酒吃肉,上一瞬还与我并肩作战,但下一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 然后为他们收尸。” 即便战场生死乃常事, 即便霍去病生性洒脱,也难以做到淡然接受,无动于衷。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以至于霍去病回想起来, 心脏锁紧, 双手不自觉用力蜷曲。 “如果……如果当年就有酒精, 有清创缝合术,他们会不会多一线希望,会不会有机会活下来。不过……” 短暂地沉湎过后,霍去病笑起来:“现在也不晚。” 他举起酒杯:“表弟, 敬你。” 说的仍旧是表弟, 可见是以私人身份。但表情却是刘据少见的严肃与认真。 刘据也同样认真举起杯,两人相视, 一饮而尽。 当然这回喝得是浊酒,清酒目前数量有限,耗不起日常饮用。刘据也喝不得,太辛辣呛人。浊酒微甜,他还是能尝一些的。 两人刚喝完,藏海就来了,带着骊山的消息。 “殿下,是李少翁。李少翁托人传信想问一问殿下。殿下当年发布指令,广招天下会炼炉,尤其是会炸炉的方士;更言及若他们有认识懂此道的同行,亦可举荐。他想知道如今是否还可?” 刘据立时明白话中之意,李少翁想举荐。 他目光转动,询问道:“他最近可有同何人通信?” 骊山工坊是绝密,知道有这个工坊的人不多,知道工坊干什么的就更少了。 工坊处于峡谷,四面峭壁,唯一的出入口便是洞穴。但这条出入口设置了三道关卡,每道关卡不但有人值守,还有各种机关。 工坊内更是戒备森严,流水线工作,各区域独立,等级分明。 刘据没有黑心到利用工坊的人干活,还剥夺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权利,让他们完全沦为与世隔绝的“囚徒”。 他们是方士,是工人,不是犯人。 所以他们可以写信,可以与亲友交流,只是程序严苛。从工坊进出的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也需要经过多层检查,没有问题才能放行。 藏海点头回答:“有,是他的师弟,栾大。” 刘据怔住。无他,许久未见的弹幕再次出现。 ——栾大?居然是栾大。现在曹襄还活着呢,栾大就来了? 正当刘据疑惑,栾大跟姐夫活不活着有什么关系时,又一条弹幕刷出,差点闪瞎他的眼睛。 ——有据崽在,曹襄会不会死还不一定呢。而且有据崽打假,方士在刘彻心目中的信任度极具降低。就算曹襄仍旧会死,刘彻应该也不会再把卫长二嫁给栾大了吧。据崽也不会允许啊。 ——历史上刘彻就是太捧着方士了。栾大无尺寸之功,就因为会戏法,让刘彻以为他能通神仙,封他做五利将军,还把爱女嫁给他。后来发现被骗,又把栾大腰斩。 ——猪猪这行为真的让人无语。虽然栾大死了,但卫长算什么,有这么个二任夫婿,恶不恶心呢。 刘据:!!! 什么鬼。曹襄就算了,出身不凡,能力过关,人品也没得说,又与阿姐青梅竹马。栾大算哪根葱,也敢娶他阿姐? 关键还是父皇赐婚。 父皇是疯了吗!一个坑蒙拐骗的方士,也配娶皇家公主? 有那么一瞬,刘据很想撬开刘彻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稻草。但下一瞬又反应过来,这想法很危险,太大逆不道了。 再一思及“能通神仙”四个字,刘据莫名心梗。他父皇确实……哎。 果然,破除迷信,崇尚科学的科普之路,任重道远啊。 刘据神色几经变化,眸光逐渐冷沉。 那头霍去病已经发问:“李少翁想举荐栾大?” 这点是很明显的,因此霍去病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随后又讥嘲道:“两年前工坊初立,人手最为紧缺时不举荐,现在举荐?” 藏海看了刘据一眼,犹豫道:“两年前陛下斩杀了好几位方士,若非殿下求情力保,现今工坊这几个也会没命。” 帝王一怒,伏尸万里。 彼时刘彻破大防,迁怒情绪高涨。别说京中方士,天下方士都战战兢兢,肝胆俱颤。 此等局面,李少翁如何敢举荐?就算举荐了,旁人又如何敢来? “现今时局稳定,殿下对工坊诸位方士多有看重,尤其眼下工坊钻研略见成效。” 这话的意思就更明白了。 两年前,前途未知,现在前途光明。总不能等钻研完成后再招来,那时还有什么用。自然要在希望可期,却又还没成功之时,如此人一进来,等事情一成,直接捞功劳。 如此大功,多一个自己人就多一份势。李少翁是提携栾大,也是为自己打算。 霍去病心知肚明才语带嘲讽。他看不上这点小心机。 刘据沉声道:“李少翁虽有小心思,但不是蠢人。他如今是工坊钻研的主力,既然敢举荐,想来这个栾大必定有些本事。” 毫无本事的草包举荐过来,不怕受牵连热闹帝王太子,连同他自己一起砍了吗? 刘据一惯的准则,有本事有能用,端看怎么用。 想了想,他道:“跟他说,可。” “诺。” 藏海离去。刘据转身请托霍去病:“我这边事情多,对于工坊恐顾及不全,还需劳烦表哥帮我多看着些。” 霍去病一顿。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从前刘据也忙,工坊自有监管巡防,何须他额外照看?除非…… “这个栾大有问题?” “目前没有。” 霍去病挑眉:“以后会有?” 刘据坦白:“不确定。” 霍去病:…… “表哥,正如你之言,李少翁为何从前不举荐,现在举荐?藏海所说确实有理。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霍去病面容一肃,看向刘据,彼此对视,可能为何,心照不宣。 “左右现在也不开战,我时间宽裕,帮你盯着。” 刘据思忖着道:“我稍后同父皇说一声,让你多调一队禁卫军去。” 说到这,霍去病轻笑:“何必一队,整个营拉过去。” 刘据:??? 不是,你搞这么大的吗?整个营工坊也安不下啊。 “虽非战时,军中亦是需每日训练的。” 刘据立时明悟:“拉去骊山驻扎练兵?” 说完,他眼眸锃亮,一拍手:“这法子好,你是冠军侯,出营练兵,名正言顺。而且驻扎练兵范围设在工坊附近,也可为工坊做遮掩。 “如此不但能时常来往工坊,还可以借练兵在周遭巡防,消除其他隐患。就这么办。” 拍板定下,刘据也不急一时,等兔子烤好,和霍去病分着吃了,擦干净嘴巴,将剩下的两只兔腿包起来往怀里一揣,朝宣室殿而去。 “父皇快尝尝,这可是我亲自烤的。” “你烤的?那朕可得好好尝尝。” 刘彻笑着撕下兔腿肉。 刘据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询问:“如何?” “稍微有点焦。” 刘彻实事求是,笑眯眯看着刘据,等他反应。 “焦?我吃着还好啊。”刘据看了看兔腿,确实比他吃的部分要焦一些,轻咳道,“肯定是表哥没烤匀。” “表哥?”刘彻挑眉,“不是说你亲自烤的吗?” “我亲自指挥烤的。差不多。” 刘彻:……亲自烤,跟指挥烤,差不多? 刘据心虚摸了摸鼻子,立马转移话题,说起来意。骊山练兵,为的还是工坊正事,刘彻自然不会反对,当即同意。 将兔腿吃了个七七八八,刘彻在内侍的伺候下净手,将一份折子递给刘据。 刘据打开,神色微愣:“南越想派王子入京?” “当年南越王赵□□赵婴齐入京为质,是表明南越态度,令我大汉放心。而今用意也一样。” 刘彻手指敲击着桌面,嘴上说着一样,但心里却并不完全这么想。 刘据了然:“赵婴齐说是送来给父皇做侍卫的质子,但父皇也没亏待了他。他虽远离故土,久居长安十年,却并非没有收获。若不是我大汉支持,他回归南越继任王位,不会这么顺当。” 这是实话。南越王赵胡已死。赵婴齐一举压下其余兄弟,顺利继位,虽有己方筹谋的因素,也少不了大汉的态度。 刘据歪头:“听说赵婴齐从前在南越有妻有子,来到长安后又再娶妻生子,如今想遣派入京的王子是哪位?” 刘彻言道:“传来的消息说叫赵繁,非南越正室所生,亦非汉女樛氏所出。生母是赵婴齐在南越的妾室。赵婴齐入京之时,刚刚怀上。 “此子经历有点意思,据闻早年体弱,出生后数度病危,不得已养在宫外神明殿,以祈神明庇护。没想到此举竟真的有用,让他平安长大了。” 简简单单几句话,刘据脑补了一出宫廷大戏。 “体弱,神明?不一定吧。”刘据勾唇,“赵婴齐原配正室膝下似乎也有一子,赵婴齐入京,未来如何不可知。 “没了主君照看,太子妃想对付一个妾生子很容易,尤其此子一死,赵婴齐若回不来,太子妃所出便成了他唯一遗孤。 “妾室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寻个体弱的毛病,降低太子妃疑心,借机送往宫外保命,反而成了彼时最佳方案。” 至于是不是,谁知道呢。 别人的宫廷阴私,刘彻没兴趣,继续道:“数年前,此子身体康健,自山中神明殿出来,重入王宫,备受已故南越王赵胡宠爱。赵胡病危之际,也是他铁腕手段,压住各方势力,拖到其父赵婴齐归来。” 刘据瞳孔收缩:“是个有本事的,应该也是个有野心的。我猜,此次入京是他自请。” 刘彻点头:“不错。” 刘据丝毫不意外:“王后是赵婴齐原配,有子赵建德。樛氏陪赵婴齐在长安十年,膝下两子赵兴赵次公。两边各有优势。 “唯独赵繁,万事都需靠自己。他要想上位,还得给自己找点助力。赵婴齐可以靠我大汉做后盾继位成功,他也可以。 “入京为质是步险棋,但走好了,收益可观。不过若只是这样,并无所谓,不打紧。”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对于赵繁这点心思,刘据与刘彻都不甚在意。可以等此子入京再做观察,若不可用,不必搭理;若可用,支持一下又何妨? 巧就巧在自请入京为质的时间。 烟花雨过去两月有余,差不多刚好是流言传遍天下之际。 刘据眯眼:“没想到最先动的居然是南越。” 刘彻睨他一眼,神色微妙。 刘据不明所以:“怎么了?” 刘彻又将另一份奏折递过去。 刘据睁大眼睛:“西域诸国想派遣使臣前来朝贺?” 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乌孙,龟兹,焉耆,楼兰,莎车,姑墨…… 好家伙,一排看下去,足有十来个。 刘据张大嘴巴:“这才两个多月,消息传这么快的吗?” “并非正式国书,而是我们留在西域的人探听传回的消息。国书大约还需一阵子。”刘彻说完,又提点了一句,“飞鸽传书。” 刘据:……好吧。 但是,再看一眼名单,心中仍旧狐疑,这数目是不是太多了点?尤其这才刚开始,后续还会增加吧? 就一场烟花雨而已,这么猛的吗? 第 86 章 “不是你有意为之, 想引蛇出洞,观察各方态度吗?怎么现在反倒不自信了?”刘彻但觉好笑。 刘据抿抿唇。确实是他有意为之,想看看各方态度。这个态度未必都是坏的。似眼前这些国家, 无论南越还是西域,不可能全是对大汉带着敌意, 想搞事情的。 有些许是单纯好奇, 有些许是意向结盟, 有些许是探听虚实…… 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但必定有部分是见不得他大汉做大做强的。 他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来一波筛查,把有问题的钓出来,但没想到“响应者”会这么多, 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虽说不是国书, 但刘彻言及时说的是“国书还要一阵子”,也就是说这并非诸国仍在议论之事,而是已然确定, 国书既下。 见刘据满面疑惑, 刘彻轻笑:“觉得来朝贺的太多了?” 刘据点头。 “为何觉得多?” “烟花雨确实美观震撼, 堪称奇迹, 能勾起许多人的好奇心与探索心。再兼我们这些年流入西域的玻璃竹纸等一系列东西。” 刘据指了指纸张上列明的国家,“别说这十来个,便是西域三十六国全都想来,我都不意外。但是这些国家大多疆土小, 人口少, 国力弱,且与匈奴比邻。 “他们看似拥有主权, 实则受匈奴辖制。前来大汉朝贺,势必引来匈奴不满。匈奴不满就可能有所动作。他们不怕……” 说到此,刘据蓦然顿住,宛如故障的机器,语音卡壳。 刘彻面带微笑,也不催促,静静等他自己想。 半晌后,刘据深吸一口气:“他们派使团来大汉,是匈奴默许,甚至有些说不定还是匈奴指使?” 刘彻眸中透出肯定与欣赏,示意他继续。 “匈奴不可能派使团过来,不论带着什么心思,此举都有低头之意,落于下乘。匈奴单于不会容忍这等将匈奴放置于大汉之下的举动。但匈奴不行,西域诸国可以。尤其法不责众。” 刘据眯起眼睛,“是我想岔了。原本以为唯有国力尚可的西域大国可能来。实则刚好相反。 “西域诸国,即便现今实力靠前者,诸如乌孙,亦不敢正面与匈奴硬刚。匈奴若想倾覆一二,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也是迎刃可得。 “但若要对付七八呢?甚至对于十几,二十几呢?” 刘据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国名:“一国之力虽弱,诸国合力则强。若西域诸国都来,匈奴难道还能全灭了? “我猜使团出使途中,匈奴会想办法制造麻烦,但动作不会太大。如此既表现出他们的不满,又可以让我们认为他们是碍于出使的国邦太多,不得不退让, “唯有这样,这趟诸国出使,并顺利成行,才会显得合情合理。也唯有这样,出使之国多了,才便利匈奴藏于其间,浑水摸鱼。” 刘彻点头,面上尽是满意之色:“那你觉得我们可要答应?” 诸国出使乃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外交,不是说你想来就能来,还得这边点头才行。 刘据挑眉:“当然,莫非我大汉还怕了他们不成!” 刘彻莞尔,当即拍板:“行,那此事就交给你吧。” 刘据:……!!! “我?” 刘彻淡定回问:“有什么问题?” “我……我才十岁。” “十一了。” 刘据咬牙:“十岁半。” 刘彻无语:“虚岁十一岁半。” 刘据表情凝滞,就算争赢多这一岁有什么意义?十岁跟十一岁区别在哪,年纪都不大啊。哪有诸国出使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孩子的。 “父皇,我还年幼,尚未听政理事。” 点明关键,这种事不是一个尚未听政理事的孩子该管的。 刘彻不以为然,语带轻蔑:“西域小国,也配我大汉听政理事的成年太子出面?” 刘据:……懂了。 他是国之储君,身份高。若他成年且已理政,由他出面,接待的规格太高了。他年幼没理政反而更合适。 接待使团是其次,锻炼与培养他才是首要目的。 刘据犹豫,不是很想干:“我现在很忙。” 刘彻瞄他一眼:“不是现在。诸国国书估摸还需半月才能到京,我们的回信也需要时间落到各国国君手中。 “再有一个多月就入正旦。冬季不便远行。就算要出使,也会等开春之后。使团到京最快也要春末夏初。距今还有半年,来得及。你安排一下,将那段时间空出来就行。” 刘据:……神色微妙。 真不是他的错觉吗? 总感觉自家父皇早知道他会如何反应,提前想好话术对策在这等着他一样。 刘彻又道:“不会让你一个人负责,你为首,大鸿胪辅助你。” 刘据张着嘴,刚要说话,便听刘彻再道:“诸邑也可助你。她这些年西域文字与语言学得不错,正好派上用场。” “诸邑”二字成功让刘据把嘴巴闭上,将未出口的言辞吞回去。 有自己在,是不是三姐想施展抱负更容易些,想让鸿胪寺众人看到她的优势,奠定日后入主鸿胪寺的基础,是否也便利些? 刘据想着,点头答应下来。 出了宣室殿,回到东宫,还未入内,丰禾便提醒说:“大长秋来了,在偏殿候着。” “大长秋过来作甚,可是母后有何吩咐?” 刘据一边问一边往偏殿去,刚至门口,就发现霍光与卫不疑也在,正同大长秋说些什么。 瞧见刘据,三人噤声,躬身行礼。 刘据笑着免礼,询问大长秋来意。 大长秋言道:“非皇后之事,与二殿下有关。” 二殿下?二弟? 刘据狐疑。 大长秋接着说:“二殿下院中有位洒扫婢女来汇报皇后,言二殿下近日颇有些心绪不宁,瞧见他两次原本对侍女们还好好的,侍女一走,便一个人在屋里发脾气,还砸坏了几个杯盏。” 刘据蹙眉,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而面带担忧:“他自诊出心疾后就情绪不佳,但他性子温和,不愿把气往下人身上撒,便只能关起门来自己宣泄。不过这也不是办法,改明儿孤带他出去散散心,宽慰宽慰他。” 此话一出,霍光卫不疑互视一眼,又将眼眸垂下。 大长秋接着道:“这位洒扫婢女偶然听到二殿下在室内自言自语。本以为他在同谁说话,可她亲眼瞧见伺候的人都被二殿下撵了出去,屋中该只有二殿下才对。 “因此心中狐疑,担心是否宫中进了贼子,恐伤及二殿下,悄悄凑近,自窗户缝隙看去,发现屋内确实并无外人,是二殿下在对着空气说话,宛若对人一般。” 对着空气说话,宛若对人…… 刘据怔住,不是,你说什么鬼故事呢,刘闳中邪了? 不对。破除迷信,崇尚科学。不会是中邪,所以刘闳身体出问题了,不只心疾,还幻听幻视? “二殿下声音弱小,婢女听不真切,只隐约闻得系统,损毁等词,也不知是何意思,尤其二殿下这行为属实古怪。婢女不知该怎么办,便来报于皇后。” 系……系统? 刘据瞳孔震颤,呆立当场,宛如大脑宕机。 大长秋仍在继续:“皇后说,太子殿下长大了,有些事情可以交由太子殿下自行抉择与处理,因而让奴来禀告太子殿下,令太子殿下知晓。” 说完又看了霍光卫不疑一眼,躬身告退。 及至大长秋离去,刘据还在懵逼中,没能回过神来。 刘闳怎么会知道系统,还是说刘闳也有个系统? 是了。刘据猛然想到一点。他是从什么时候拥有系统的呢? 是五岁那年的事故!但那场事故的受害者不只他,还有王夫人,并王夫人肚子里的刘闳。 他能借此契机获得“奇遇”,为何刘闳不能? 再一想刘闳同样远胜同龄人的聪慧,刘据悟了。原来如此! 可是问题接踵而来。 他完全不可透漏关于系统的任何消息,就连弹幕涉及的只言片语都不行,为何刘闳不受此影响?哪怕是自言自语。 因为自言自语并不保险,看,这不就被婢女听到了。 莫非刘闳的系统与他不同,没有他的“限制”? 可如果没有限制,刘闳为何不与他们说? 刘据陷入深思。 察觉他神色不对,霍光试探询问:“殿下可是知道系统为何物?殿下……殿下!” 唤了好几声,刘据都没反应。霍光脸色倏变,正担心刘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刘据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抬步往外走。 霍光卫不疑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殿下这是要去哪?” “去看看二弟,当面问问他。一个人藏着秘密,宛若背负重担,很累的。而且此事明显让他很困扰,不然他不会自己生闷气,自言自语,骂骂咧咧。 “我去问问他,他同我说一说,有了倾诉之人,或许会好些。” 霍光心下一抖,脸色复杂难言,好半天憋出一句:“殿下,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正是因为其多数时候并不能宣之于口,被他人知晓。 “而且秘密通常都与自身利益相关,并非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重担,需要倾诉。有些人更想掩于暗地,藏在心间。” 刘据脚步停顿。似乎有理,确实是他以己度人了。刘闳的处境与想法同他未必一致。 他当初害怕惶恐,想要倾诉,想有人与他一起分担,刘闳未必。 尤其他第一反应是刘闳觉得此事过于离奇,不敢言之于口,怕他人不信,更怕被人当做妖孽。 霍光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他不知刘闳有系统,但他的“异常”如此明显,刘闳一定想到的他有。既然有他这个“前辈”在,对别人不能说,对他也不能说吗? 然而这些年里,兄弟单独相处的时候不算少,刘闳从未与他提及半个字。可见刘闳是不想被别人知晓的。这个“别人”甚至包括他,包括父皇。 思及此,刘据心情有些复杂。 理智上他明白,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必事事毫无保留,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感情上却忍不住有点小小的难过。 霍光犹豫再三,又提醒了一句:“殿下也曾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防人之心?你在防着二弟?”刘据挑眉,目光一点点凝聚,定格在霍光身上。 霍光深呼吸。他再与刘据亲厚,也只是伴读,最多还有点从霍去病这边得来的“爱屋及乌”,刘闳与刘据却是亲兄弟。 以疏间亲,是臣属大忌。 但有些话,他不能不说;有些事,他不能不提醒。 “殿下,凡事留一手总不会错。殿下若此刻贸然前去问二殿下,多有不妥。望殿下三思。” 刘据没答话,他的心绪已经不在刘闳身上了,定定看着霍光,又看向卫不疑,目光在二者之间逡巡,半晌后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刚刚被系统二字惊懵了,现在回过神,发现许多端倪。 譬如大长秋为何说可以由他抉择处理。母后身为后宫之主,刘闳嫡母。刘闳有异常,当由母后处理决断才对,或是禀明父皇,为何母后什么都不做,偏要交给他。 而且大长秋告退前看霍光卫不疑的眼神,明显此事跟二人有关。 刘据蹙眉:“二弟院子里的婢女,就算有事要禀,也该先禀玉夫人,而非直接越级报于母后。婢女这么做,必定是因她为母后的人,并且母后私下有过交待。 “玉夫人这几年还算安分懂事,对母后也礼敬有加,兰林殿之事,母后多有放权。若无旁的原因,母后不会突然关注二弟。” 话语中没有言及霍光卫不疑,但言外之音句句指向二人。 霍光卫不疑同时一滞,知道瞒不过,皇后几乎打了明牌,刘闳异端已现,也没有再瞒的必要,二人齐齐跪下,将心中顾虑和盘托出。 卫不疑低头:“是我去同姑母说的,请姑母多多观察二殿下。” 霍光亦道:“不只宫中。二殿下的庄子,臣让人混进去了,虽然在外院,进不去内院。但混进去之人颇会来事,能说会道,同内院下人相处融洽,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些东西。 “虽不知二殿下独处时会自言自语,更不知二殿下自言自语什么,但二殿下确实有些喜怒不定,庄子上也摔过碗碟。”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刘闳不对劲,不对劲的根源或许就在于“系统”。 霍光看向刘据,再问:“殿下可知系统是何意?” 刘据张张嘴又闭上,无奈摇头。 他知道,但说不得。 霍光有些失望,凝眉道:“殿下,二殿下那边恐不宜泄露我们已知此事。需先查查系统具体是什么东西,所谓损毁又指的什么。” 损毁? 刘据顿住,恍惚想起,是了。大长秋言及系统时,还言及损毁。 他当年梦魇,系统一闪而过,说了句损毁后,再也没出现。如今刘闳的系统也损毁。这么巧的吗? 是系统这个东西出现在大汉本就带有巨大风险,难以做到完好,还是……他们拥有的其实是一个系统,因为损毁导致彼此都不全? 这个念头一出,刘据心脏蹦蹦直跳,自己都被自己的猜想吓住了。 “不会吧。” 他低低呢喃着,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兰林殿的方向。 不会真是一个系统吧。 如果是,他这边系统跟死了一样,毫无动静,且限制巨大,半个字都无法泄露。刘闳却可以与系统……嗯,对话? 是不是说明刘闳那边系统的权限高于自己? 权限高于他,又知道另一部分系统在他身上,却隐而不发,一字不提,刘闳……想做什么? 刘据眉宇蹙起,神色渐沉,眸中光亮忽明忽暗。 沉思良久,刘据不得而解,叹息一声回头过来,身形一顿,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为什么跪着?” 一脸惊诧,半分不做假。 霍光&卫不疑:……殿下,你没让我们走,更没让我们起啊。 合着你刚才是把我们给忘了吗? 刘据尴尬不已,讪讪摸了摸鼻子,上前搀扶二人:“快起来吧。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没生气。” 末了,又板起脸道:“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霍光卫不疑纷纷应是。 卫不疑犹豫问道:“二殿下那边……” “按你们说的办,先看看吧。宫里盯着些,庄子上也继续盯着。若有别的消息,或是其他异动,及时告知我。谨慎行事,以小心为主,不着急,咱们有的是世间慢慢耗,最重要是不要打草惊蛇。” 这便是信了他们所言,尤其能说出“打草惊蛇”四字,可见对刘闳也存了几分戒心,霍光卫不疑松了口气,低头应道:“诺。” 第 87 章 官道上, 一辆马车不疾不徐行驶着。 车厢内。车窗帘子半卷,刘闳斜靠着厢壁懒洋洋打哈欠,昨夜思虑一晚, 没有睡好,晨起就开始犯困。 即便如此, 他的眼睛也一直睁着, 透过窗户观望外面形形色色的人, 面上神情古怪, 一会儿兴致勃勃,一会儿又兴致缺缺;一会儿眼眸发亮,一会儿又蹙眉失望。 侍女没发现他的异常,只瞧见他精神不济,开口劝道:“殿下若累了, 不如眯一会儿, 庄子距离此地还有段距离,到了婢子叫你。你病了一场,身体刚好, 陛下与太子都交待, 让你多休息。” 刘闳眼神闪烁一瞬, 摆手拒绝:“无妨, 我身体已经大好了,昨日还骑了马呢。” 这是实话。心疾让他病弱了好几天,但好转后与以往无异,就连骑射也完全不受影响。这跟他认知的心疾有点不一样。 据他所知, 现代心疾, 似乎大多是不能剧烈运动的,有些跑步都够呛, 更别提骑射了。但他的“心疾”很玄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毕竟只扣除了百分之十的健康值,这个比例对他的日常活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仍旧可骑射习武。只是给他埋了个雷。 刘闳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心脏的位置,他忘不了发作时那种仿佛快要死去的痛楚感、无力感与窒息感。这个雷太大了,他要随时小心再次发作。 好在祸福相依。他因此获得了刘彻的怜惜。在他有意撒娇卖乖之下,刘彻放宽了对他出入宫廷的限制。虽然仍旧比不得刘据,却也总算掌握了点自由度。 侍女瞄了眼车外,面露疑惑:“殿下在看什么,外头并无什么景致啊。” 刘闳不答,他看的可不是景,而是人。 系统给的资料篇幅虽短,寥寥之语,但言辞简洁精辟,无一字废话。堪堪一页的内容里,提到了好几条重要信息,并给出由此产生的推论。 譬如言及某人上京,预计今日抵达某道。 贴心的是,最下方还放了几张一寸照片。一张嵌合内容里提到的一个人。 刘闳舒了口气,这大概是他拥有系统以来,第一次升起“总算有点用”的欣慰。不然就现在系统这样子,他都快要怄死了。 突然他身形微顿,目光一凝。前方有个人形容狼狈,神色警惕,快步往前,却时不时观测四周,尤其身后,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刘闳唇角勾起,将车窗帘子放下,转身出了车厢,与车夫并肩而坐:“瞧你赶车挺有意思的,怎么赶,教教我。” 车夫讶异不已,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殿……主子怎能做这等活计。” “什么这等活计那等活计,我又不是要专门干这个,不过瞧着好玩,想试试罢了。” 说着刘闳拉住一半缰绳,将赶车的鞭子夺过来。 车夫不知所措,侍女笑道:“听主子的。主子有兴趣,戏耍一番又何妨。” 车夫不再多言,认真开始教。 “主子,那只手高一点,对,这边轻一点。这样。” 有骑马的底子,刘闳上手很快,没一会儿就赶得似模似样,嬉笑起来:“也不难嘛,还挺好玩的。” “啊,主子小心,主子慢点,莫撞到……” 话还没说完,砰,“车祸”立现。被撞的正是先前所见“形容狼狈,神色警惕”之人。 车夫侍女吓了一跳,刘闳好似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懵了。 随行侍卫忙上前查看:“是个青年男子,晕了。” 刘闳闯了祸,颇有些惴惴不安:“我……我不是故意的。” 侍卫言道:“应该不是主子撞晕的。主子那一下撞得不重,不至于此。这人身上本就有伤。” 伤? 此话一出,全场讶异。刘闳叹气:“总归是因我之故。这里离庄子不远了,抬他上车吧,先去庄子上。” 又点了侍女出来:“你去寻个医师来。” 一番安排,众人应诺,按吩咐办事。 转瞬到达庄子,医师来得也很快。刘闳守在屋外花厅,等待看诊结果。 没多久,医师便出来回话:“病人撞车留下的痕迹不大,身上外伤多,似是刀剑一类利刃所致。不过都在浅表,不算严重,且正值壮年,身体底子好,问题不大。 “之所以晕厥,更像是持续数日精神紧绷,没休息好,又被伤势所累,再经撞车一激发,便昏了过去。如今算是半晕半睡。无生命之忧,开个方子,吃两日就行。 “最关键是需好好休息,外伤勤换药。” 话毕,犹豫一番补充道:“听闻太子殿下做出酒精,对清洗外伤有奇效,可预防伤口恶化。但目前唯有太医署与军医处有,未曾流入民间。小郎君若能弄到,就更好了。” 医师不知刘闳身份,但他穿戴不俗,身边还有侍卫保护。尤其这处庄子的主子是谁,少有人晓得,但附近人都听说过,据说出身不凡,还与宫中有关系。 若是旁人,这话医师定然不会说,可鉴于种种传言,他多了两句嘴。 刘闳点头,请医师开方,又令仆从跟着去抓药,转头再吩咐侍卫:“你去一趟太医署,问他们讨一份酒精来,就说我要用。” 侍女蹙眉:“不过一个平民,何须殿下这般费心。” 酒精目前量少,但再金贵,二皇子要用,太医署也会不给。只是为这么个无关紧要之人,舍出身份特意去问,很没必要。 “到底是我撞的他,我闯的祸,需负责到底。” “医师也说非是因殿下……” 话未说完,刘闳一个眼神看过去,侍女瞬间闭了嘴。 刘闳言道:“此事就这么办吧,不必再说。侍卫去取酒精,你留在这里照看他。我累了,去内院歇歇。等他醒了,派人禀报我。” 侍女不解。她可是宫中有品级的大宫女,二殿下的心腹。这男子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值当她亲自照看?尤其殿下的态度,对这人是不是太好了点?就算是撞了他,也用不着吧。 心中万分狐疑,但作为一个心腹忠仆,仍旧秉持着仆婢的准则,以主子的吩咐为令,躬身应下来。 刘闳在内院用了膳食,散了会儿步,再睡了个午觉。午觉结束,起床更衣才知,青年男子苏醒已经有一会儿了。 刘闳快步往前院去,还未入内,便听侍女同男子说话,交谈中一直言及他对男子的种种安排,嘴角微微上扬。 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刘闳自然明白对方什么性情,让侍女留下是正确的。许多他不便说的事情,侍女就是他的嘴替。 男子也会些医术,如何看不出他刚刚吃的药汤所用皆是好药,伤口敷的亦属上等,更别提所谓的“酒精”。 他虽从外地而来,暂且不知酒精为何物,但侍女解释了是太子前阵子刚制出来,如今医官们不过按照方子做出第一批,独太医署与军医处有。 男子心中生出两分感激,神色思量,暗自琢磨着庄子主人的身份。 刘闳便是在此时进门的。侍女起身行礼,男子拱手作揖:“多谢小郎君救命之人。” “救命谈不上。你本就无性命之忧,而且确实是我驾马车撞了你,我有过在先。” “小郎君言重了。在下会医,知道自己是因何晕倒,与小郎君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总也有些关系。”刘闳笑着摆手,“不说这个了。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多谢小郎君挂念,在下已经无碍。” “这便好。”刘闳点头,状似好奇询问,“听你口音不是京中人士,外地来的吧。身上怎么会有伤,这伤还是利器所致? “而且我让人将你带上马车的时候,远处好似有人鬼鬼祟祟,侍卫前去查看,说似乎是跟随你而来,瞧见被人发现,立时跑了。” 男子身形一顿。 刘闳单手撑着下巴,面上全是孩童的天真:“我看你不像坏人,那跟着你的人是坏人吗?你的伤是不是他们干的? “他们为什么跟着你,你可是得罪了谁,或是遇上匪盗了?也不对,京畿附近,哪有胆子这般大的匪盗。” 一连串问题,让男子双手不自觉收紧。 刘闳仍旧天真着:“别怕,不管你遇上什么事,如今已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没人敢造次。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我虽然年纪小,但在京里还是能说上话的。 “你若是遇见歹人,我可以让人护送你去官府,咱们报案,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你若是得罪了人,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可以帮你说和说和。 “就当是我撞了你的补偿。” 男子静静听着,暗自在心中权衡。 这小郎君能从太医署拿到酒精,身份可见不凡,刚刚言辞中还提及侍卫…… 若是护卫,大多贵族人家都有。但侍卫,唯独皇室。 皇室中现今年岁能与其对上的,似乎只有陛下次子。 二殿下? 男子心跳加剧,不敢确定。是吗?要不要赌一把? 没有思量太久,男子转瞬有了决定。赌。就算不是二殿下,身份也必定不低,且与皇室关系密切。输不了。 下一刻,男子撩袍跪下:“在下确有一事想求助小郎君。小郎君若能派人护送在下去官府,不如护送在下去廷尉府。” “廷尉?你要找张汤?”刘闳歪头。 男子深呼吸:“是。在下要诉冤,但在下的冤屈非寻常官府能管。在下名唤江齐,要状告赵王太子刘丹!” 江齐。 刘闳暗自勾起唇角。虽然有系统的信息,他已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听到对方自报姓名,心头悬着的那百分之一才终于落定。 是他要找的人,没错。 ******** 江齐的状告在朝中引发巨大浪潮,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东宫。 “你说什么?他告赵王太子肆意玩弄女人,荒淫无度,丧尽天良,甚至……甚至连亲女与同胞姐妹都不放过?” 刘据几乎惊掉下巴,下意识掏了掏耳朵,看向霍光与卫不疑:“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吗?” 霍光点头:“殿下,我们听到也是这样。” 卫不疑亦点头:“所以别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我们三个人的耳朵同时出错。” 刘据再看前来禀报的燕绥。 燕绥十分无奈,却也能理解,别说殿下不敢相信,他也不敢。 “殿下,这些话是江齐亲口对张廷尉说的,并且因为事情太大,罪名太重也太……太令人震惊,朝臣们提议让江齐上殿禀明。在朝会大殿上,江齐仍旧这么说,信誓旦旦,言辞肯定,一字不改。” 刘据:……这是什么大型人伦惨剧?怀疑人生JPG。 “江齐还说,他妹妹就是嫁给了赵王太子,被赵王太子玩弄的女人之一,甚至因此而死。他发现赵王太子的秘密。赵王太子怕他将事情捅出去,派人抓拿他。 “他侥幸逃脱后,赵王太子为泄愤杀害了他的父兄。他独身一人奔袭上京状告,一路被赵王太子追捕。 “若不是有淮南太子的前车之鉴,赵王太子不敢动作太大,他又足够机灵,且一入京就遇见二殿下,得二殿下相助,上达天听。他只怕早就死了。” 这么听来,江齐也挺惨的。但有赵王太子□□的罪名在前,这些已经引不起众人心中涟漪了。 刘据神色相当复杂。突然觉得怪不得弹幕老是吐槽他老刘家。他老刘家这都出了些什么人! 前一个淮南太子刘迁,气量小到因为比剑输了就处处刁难雷被,四次三番往死里针对,他已经觉得很丢脸了。没想到这还有个更厉害的,简直三观尽毁。 老刘家风评就是被这些不肖子孙给带坏了! 淦。他老刘家怎么会生出这种畜生! 你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刘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卫不疑神色恍惚:“这……会是真的吗?” 霍光蹙眉:“他敢在朝会大殿当着陛下与文武百官的面这么说,还对赵王太子所为说得十分详细,应该不是胡扯。 “而且这种事,涉及的还是诸侯太子,必定要查清楚的。若他所说为假,一查就会穿帮。除了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从逻辑上看,九成九是实情。 刘据也这么认为,而适时出现的弹幕也佐证了他的想法。 ——就我所知,史料记载的确实是如此。属于“我伙呆”“震惊我全家”“三观尽毁”系列。 ——我不理解。好歹是个诸侯太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玩弄女人,玩弄点普通人家,最多也就是风评不好,啥事都不会有。可你……你……我说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怎么好意思做的!人性呢。就问人性何在。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下得去嘴!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江齐这名字有点耳熟吗? ——楼上你认真的吗?我以为自己历史已经够渣了,居然还有比我更渣的。这就是江充啊。巫蛊之祸中大名鼎鼎的江充。 ——+1。江充的原名就叫江齐。他是因为被赵王太子追捕,入京后改的名。这里入京就被刘闳碰上了,估计还没来得及改名,现在可能也不需要改名了。 江齐等于江充? 刘据瞪大眼睛,又问了燕绥一遍:“告发赵王太子刘丹的人叫江齐?” “是的,殿下,此人名唤江齐。” 江齐,江充…… 刘据神色变幻不定:“他怎么碰上的二弟?” “二殿下因为心疾之事,心里不太爽快,觉得宫里憋闷,向陛下请求去庄子上玩两天散散心。陛下应了。去往庄子的路上,二殿下心血来潮,想同车夫学赶车玩,哪知赶岔了,正好撞在江齐身上。” “好一个心血来潮。”刘据低低呢喃。 霍光敏锐察觉异常:“殿下怀疑他是故意撞上江齐得?” 刘据抿唇不答。 霍光蹙眉:“二殿下为何故意这么做,难道就为了帮江齐上告?不至于啊。而且他如何得知江齐的行迹?” 刘据苦笑。刘闳自然不能得知,但系统呢? 系统的能力他是见识过的。系统可以让他看到弹幕,让他获得诸多知识,为何不能让刘闳知晓些事情? 或许刘闳那边的系统与他这边功能不一样,他这边不能做到,刘闳那边就是可以呢? 又或者……刘闳是不是也有一个弹幕? 不然他怎么知道赵钩弋,怎么知道江齐? 若只有一个赵钩弋,刘据不会深思,只当是巧合。但是再加个江齐呢? 一次巧合,两次还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尤其这两人身份都不寻常。 刘闳有系统并对他隐瞒也就算了。赵钩弋也无所谓,他死后,刘彻要再立继任者,不是刘弗陵也会是别人。但江齐不一样。 刘闳笼络赵钩弋,又笼络江齐,究竟意欲何为! 刘据心尖一梗,嘴唇颤抖,四肢百骸忽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对刘闳虽不如几位阿姐,却也是真心当他是兄弟的。他自问这些年待其不薄,没有对不起对方之处。对方也一直表现得与他友好和睦,甚至看上去很敬佩亲近他这个兄长。 现在他忽然察觉,这一切都是表象。刘闳非但不信任他,对他似乎还存着敌意。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主动去认识江齐,收服江齐。 “江齐,江齐……” 刘据下意识低喃出声。 霍光不解:“殿下,江齐此人是否有问题?” 刘据苦笑:“薛定谔的问题吧。” 霍光与卫不疑对视一眼,二脸懵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可能有问题,可能没有。” 时空不同,许多东西本就不一样,再加上他这个蝴蝶翅膀,是否有问题,真不好说。 刘据眸光闪了闪:“但二弟大约是真有些问题的。” 霍光卫不疑神色同时一凛:“殿下发现什么?” 刘据无法回答,只能道:“盯紧他!” 又有些担心,再次叮嘱:“谨慎些,盯着就行,千万不要妄动,盯梢探查的举止也不能太激进,不要越线。” 语气十分严肃。 霍光卫不疑面上应诺,心底却满是疑云。二殿下聪慧,当小心行事没错,但也用不着这么郑重吧。 他们哪里知道刘据谨慎的对象不是刘闳,而是系统。 许多东西刘闳不能,不代表系统不能。他现在对刘闳的系统一无所知,摸不清它的具体功能,如何能不谨慎? “若他是有其他想法,并非针对我,也非想要害我,便当是我小人之心,我亲自同他赔罪;若他真有贼心,那么他一定会动。我等着他动。” 刘据转头望向兰林殿方向,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第 88 章 江齐状告, 满朝哗然。刘彻设立专案小组前往赵地严查严治,江齐自然也在小组之列。小组办事效率很高。来回不到一月,事情便已尘埃落定。 赵王太子刘丹罪证确凿, 褫夺太子之位,判处死罪。赵王刘彭祖也没讨到好, 刘彻下旨训斥, 更是借机打压警告了一波。 赵王这边乌云满天, 状告人江齐却刚好相反, 得了刘彻青眼,在刘闳的举荐之下,成为谒者。 谒者,官职不高,却揽着为帝王传达诏令之职, 能在帝前行走, 前途可期。 当然这是外人看到的。刘据知道的要更详细些。 譬如刘彭祖曾上书言江齐是逃亡小臣,不可轻信,更不可为了这么个人赐皇族宗室死罪。又言愿意倾赵地之勇士, 助刘彻抗击匈奴。 这个世上, 贵族总有些特权, 皇族更甚。于皇族而言, 即便刘丹所为属实变态,人神共愤,只需不是谋反,亦是可赦的。 刘彻确实犹豫了, 但被刘闳一通插科打诨, 撒娇卖乖压了下去。 刘闳甚至指出:“父皇赐刘丹死罪是因刘丹触犯国法,罪责难逃, 此为公;赵王故意避重就轻,将其曲解成与江齐的私怨,是何意? “将父皇比作因他人私怨而借机处死诸侯宗室之人,将父皇置于何地? “再有,父皇早年就下过诏令,颁布全国。无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只需是有参军抗匈雄心之勇士,任何人不得阻拦。此令各郡县通行,各诸侯国亦不例外。莫非就他赵地特殊不成? “而且匈奴不只是父皇心腹大患,更是我大汉心腹大患,是我大汉有志儿郎共同的目标,当天下一心、共同勠力,诸侯王只是王,本就该听命天子,配合父皇。 “召集赵地勇士抗匈是他赵王分内之事,如今拿分内之事来与父皇交易,若父皇不答应,他便不做,甚至出手阻拦吗?那他此举与威胁何意?” 一番话有理有据,点明关键,还很巧妙地把“不满刘彻”“威胁刘彻”的帽子扣在刘彭祖头上,直击刘彻心头要害。 以刘彻对诸侯王的微妙心思,听了怎会不怒。于是非但刘丹的死罪被压得死死的,刘彭祖也被敲打了一波。 刘据啧啧两声,轻叹道:“要不是当时场合不对,我都想为他鼓掌叫好。” 卫不疑点头:“二殿下这些话说得属实漂亮。” 霍光看的却是另一方面:“江齐家破人亡,当堂状告,与赵王仇恨已深。赵王太子若不死,如何消他心头之恨。而赵王太子一死,还有赵王在,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所以他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刘据了然,转动这手中杯盏,“若是白身,或仅仅是个普通的谒者,赵王身为诸侯,日后总能找到机会对付江齐,报今日之仇。 “但如果是帝王亲子,宫中颇受宠爱的二殿下之心腹,赵王一个混吃等死的诸侯就要掂量掂量了。” 这个“颇受宠爱”并非虚言,刘闳的帝宠确实比不得刘据,但刘彻对他也是很不错的。只需不牵扯刘据,绝对算得上“疼爱有加”。 霍光眸光微动:“殿下若要阻止,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为何要阻止?”刘据轻笑,“我还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就如弹幕所言,即便是另一个时空,卫霍在时,魑魅魍魉也是不敢跳脚,也没有跳脚余地的,更别提现在他比另一个“刘据”的地位更稳,与刘彻的感情更好。 如今局势,就算收拢江齐,又要如何复制“巫蛊之祸”?几乎不可能。 刘闳不蠢,应该不会一意孤行,还想着运行“既定轨道”这种没脑子的事。那么他打算怎么办呢? 刘据没说谎,他确实挺好奇的,很想看看。 垂眸思量了番,刘据又吩咐说:“赵钩弋是在二弟的庄子上吧?” “是。”霍光有些奇怪,突然问赵钩弋作甚? 刘据挑眉:“你的人既然已经进了庄子,便是接近不了二弟,但要想接近赵钩弋,应当不难。” 江齐心思深,不好动;赵钩弋心思外露,更便于打探。 一个江齐,一个赵钩弋。刘闳若真有贼心,收拢这俩不会只放着做颗闲棋。人在手里是拿来用的。 刘据勾唇,将事情安排下去,就先搁置,提起另外一事。 在朝堂忙碌赵王太子一案期间,西域各国的国书也已经到了,刘彻一一批复,来者不拒。 刘据眼珠转动望向卫不疑:“想不想去会会匈奴人?” 卫不疑愣住:“我?不是说现在不开战吗?” “不是开战。西域各国使团来京,路上匈奴肯定会有所动作。他们既然要做戏,我们就帮他们把这出戏做得更漂亮点。” 卫不疑眸光闪动:“殿下是想派人去接应使团?” “为什么不呢?匈奴是为做戏,但未必不是想借此机会向西域诸国显示威仪,震慑各国使团,迫使他们仔细掂量该对大汉采取何等态度。 “若他们心向大汉,恐就要想想有没有命回去了。来时能碰上匈奴,回去时也可以。尤其来时匈奴只是想做戏,回去可未必。 “他想扬威,也得看看我大汉允不允许。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只需对我大汉友好之邦,皆是我大汉的客人。客人来做客,岂容他人骚扰,就算是匈奴也不行。 “管他做戏还是其他,来都来了,就全给我留下,一个都别想跑。” 刘据声色俱厉,眸光锋锐。 霍光眼眸微亮:“如此即可让匈奴吃瘪,也能让西域诸国更为直观地看到我大汉实力,态度与立场上也会发生相应变化。” 刘据点头。 卫不疑:“殿下这法子确实不错,但就算派人前去,也是军中将士。我才十一岁,并未入军,轮不上我,而且阿父不会许的。他必会说国家大事容不得我去添乱。” “怎么是添乱呢?你骑射武艺又不差,只缺在经验。经验这种东西,不给你机会,你怎么积累。别拿年龄说事,年龄不代表能力。” 刘据挑眉,继续道,“更何况,我也不是只让你去。京中诸多少年郎,好些将军家的子孙都长大了。十几岁,本事不错的,我觉得只要愿意,都可以去试一试。” 霍光&卫不疑:……!!! 对战匈奴,扬威使团这种事,你居然打算派一群“娃娃兵”?认真的吗? 刘据不以为然:“匈奴此次出手非是为了阻止使团来京,相反,他们需要使团来京,出击只是做个样子,所以不会派遣军中主力,也不会派遣勇猛大将。 “小股兵力,无名将、无精锐,可谓是给你们练手的最佳机会。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而且我想过的,不会让你们单独去,让去病表哥带队,在旁边给你们掠阵。 “反正他现在也在练兵。都是练兵,在哪练不是练呢。他走了,骊山那边还有舅舅和曹襄表哥可以帮我看着。不耽误。” 霍光&卫不疑:……合着这是把匈奴纯纯当成给我方练兵的大冤种了。匈奴若是知道,只怕气都能气死几个。 不过言及让霍去病在旁边掠阵,也就是不直接出手。 如此安排,等于给了卫不疑这群少年郎们最大的自主权利,却又为他们的生命防线与战局结果上了一层绝对保险。 卫不疑十分意动,神色变幻,已经有些跃跃欲试。 刘据眨眼:“别担心舅舅,不管他许不许,我许就行了。舅舅那个性子,你也知道的。你只需寄出一招,君权大于父权,保管好用。有我在,你只管冲,舅舅那边,我给你兜着。” 刘据拍着胸脯,豪气万千,转瞬又有些丧气:“我也好想去。可我偏偏是太子,父皇肯定不许的。” 霍光嘴角抽搐,别说陛下不会许。就这种小股匈奴兵,也配太子出马?尤其西域国邦虽多,但对比大汉都不算强,来京后由太子接待就不错了,还值当太子跑那么远去接?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 刘据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感慨一下,没执着于此。总归,往后一定还有机会的。一定,握拳! ******* 将事情计划完毕,时节已经入冬,正旦过后,天气逐渐寒冷,刘据的心却越发火热起来,因为他等了许久的东西要来了。 果然十月底,去往南方两月的晁南终于回归,身后跟着好几大车,装着的全是甘蔗,粗粗长长,宛若竹竿。 刘据大手一挥,直接让人拉去博望苑。而今博望苑可不只是他休闲玩乐、使通宾客之所,还是他的实验基地。 这回在博望苑一住又是月余,出来时,身后多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再次奔往宣政殿。 没多久,刘彻面前就摆了三个罐子。 第一个罐子里头装着许多四四方方的小块,呈红褐色; 第二个罐子里装着的也是小块,亦是四四方方,但形状没那么平整规则,颜色透明偏白,晶莹剔透; 最后一个罐子装着小“砂砾”,形似雪山盐,只是颗粒比盐要大一些。 刘彻略显诧异:“这都是你这一月内做的?这回一次做了三样?” “是三样,但也可称一样。” 刘彻挑眉,明明三样看起来不同的东西,如何能称一样? “父皇尝尝就知道了。” 刘据敛眉,从第一个罐子开始,一样取了一块放入嘴中,品尝完毕,突然明白了刘据的话:“都是……糖?” 不太确定的口吻,是因为味道是甜的,但和他以往吃的糖口感有差异,形状外貌也大不相同。 刘据一一介绍:“这是红糖,这是冰糖,这是白砂糖。我们从前食用的糖为饴糖,这些是蔗糖。” “蔗糖?”刘彻立时明悟,“甘蔗所制?你让晁南前往南方就为了这个?甘蔗也能做糖?” “能。理论上来说,天下间一切味甜的东西都可做糖,只是做出来的糖不一样,制作方法并不完全一致,产糖量有很大区别。甘蔗算是产糖量较高,制作也相对容易的。” 刘彻看向三个罐子,面上仍旧有几分困惑:“这两罐,冰糖与白砂糖,略有几分相似,可这红糖……一白一红,竟是同出甘蔗?” “是。甘蔗正常做出来为红糖,但只需用点手段,去除杂质与色素,就能变成冰糖与白砂糖。”刘据眯眼,巧笑道,“父皇,我说过,战略物资不只有盐。糖也是。” 刘彻面色严肃。 确实,糖,亦是战时极为重要的物资之一。 “战时将士体力消耗大,有时为了抢占先机,行军匆忙,日常膳食只能囫囵对付着来;更别提两军对垒之际,就越发难以顾及了。 “我问过舅舅与表哥,军中会给每位将士分发炊饼,若遇到类似情况,就自己抽空啃两口。但炊饼干硬,啃起来难咽,只能用水送服。 “而且此举堪堪能保证将士不至于饿晕,无法保证他们汲取到身体所需养分。时间一长,力气不济,就会出现疲软之态。 “糖不一样。糖虽然无法代替膳食,却比炊饼好用,可以在危机关头为他们补给必备糖分。 “从前我们唯有饴糖,饴糖产能不大,也不太便于长期随身携带保存。蔗糖不同。这三样不论哪一样,都可以装进小荷包里,塞入怀中,需要时取出来含进嘴里即可。简单,便捷,好用。” 刘彻听着,眸色逐渐加深。 “蔗糖……北方甘蔗种植不多,南方……” 刘据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轻笑道:“晁南可不只这回去了南方。开春那会儿,我便让他南下了一回。” 刘彻惊诧不已:“你那时便已想到要用甘蔗制糖了?” “是。只是我整理出完整方案时,甘蔗的成熟期已经到达尾声,不便制作了。我让晁南南下,便是令他花钱部署,扩大种植。父皇放心,我特别强调过,不能占用五谷田亩。 “现今他送到长安的只是第一批。父皇若想,还能有第二批第三批。但是运输不易,我建议在南边就地设置糖厂。” 刘彻认真思索着。 刘据又道:“父皇,甘蔗的用处可不只这点。” 正当刘彻疑惑时,他转身取出一个玻璃瓶,与此前装载酒精的一模一样,里头也是无色液体。 “父皇可还记得,我当日提及,并非唯有秸秆可代替粮食制作酒精,我已经寻到了另一物品。” 刘彻挑眉:“甘蔗?” “是,也不是。用的是甘蔗渣。甘蔗榨汁熬煮做糖,剩下的甘蔗渣可以制作酒精。浑身是宝,一点都不浪费。” 甘蔗渣,居然只用甘蔗渣就可以。 如此非但可以减轻秸秆的压力,不必担心会影响牲畜的饲养;也不必分去甘蔗此等原料,减少蔗糖的产出。 鱼与熊掌全部可得。 刘彻:……心潮澎湃,瞳孔震颤!!! 不愧是他的好大儿!即便这些年历经种种震撼,仍旧能给与他莫大惊喜! 第 89 章 甘蔗两用。一个制糖, 一个酒精。让少府寺卿与太医署军医处欣喜若狂。 这些年刘据做出来的东西不少,各部门学习接管起来已经相当熟练。一套流程做了好多回,早就没了当年的兵荒马乱。 大家也已习惯了太子殿下负责研究, 后续交给他们的安排;更习惯了太子殿下一出手,朝中上下脚不沾地的局面。 这头忙忙碌碌, 那头刘据优哉游哉等开春。这期间卫青与平阳迎来的大婚。大婚过后, 便有消息传来, 各国使团准备相继出发。但南越二王子赵繁率先来了。 西域诸国无论大小强弱, 都属外邦。南越为臣属国,政治层面上地位不同,倒不必刘据出面,甚至他呆在东宫都没出门。 但赵繁是个懂事的,在见过刘彻之后, 略作休整, 便遣人通禀前来拜见他。 刘据在东宫接见,居上首与他交谈。发现其人眉目清秀,长相俊朗, 举止沉稳得体, 谈吐优雅风趣。 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大汉都城, 不因远离故土而怅然, 也不因长安繁华而沉迷。 说话时始终保持着该有的态度,没有看不清时局,仍带着身为南越王子的倨傲;也没有过分看清时局,夹杂着身为质子的困窘。 不卑不亢, 不骄不躁, 恭敬有礼,却又不逢迎讨好。全程进退有度, 分寸把握适当。言辞温和,总能找到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几乎不会冷场,反而使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上一个让刘据有这种感觉的人是刘陵。 刘陵…… 想到此,刘据抬眸多看了赵繁两眼。 不像。 刘据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不免觉得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李夫人和王婉仪的事情让他PTSD了,对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都过分敏感,哪怕只有一丁点。 擅于交际之人何其多,又不只有刘陵。 等赵繁告退,丰禾忍不住感叹:“这位南越二王子还真是个人物。” “那是自然。”刘据点头,“他现在也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算起来,赵婴齐归国之时应该只有十来岁。 “十来岁的孩子,能在前南越王病危之际,压下一众夺位者,拖延时间等到赵婴齐归来,岂是个简单的。 “聪明,懂事,知进退,长得还好。也难怪父皇对他印象不错,让他住进赵婴齐当年在京的宅邸,还允他时常入宫说话。” 当然这个入宫说话不会单纯是因为“印象不错”,刘彻大约也想多观察他,看他是否有资格被大汉扶持接掌南越。 刘据转头,目光望向偏殿,那里余穗和盛谷在整理着赵繁送来的礼物,登记造册。他想了想,吩咐道:“礼尚往来,他送了这么多东西,孤总不能毫无表示。回个礼吧。” 丰禾称是,问道:“殿下想回什么?” 刘据勾唇:“我不是为西域诸国使团每人准备了手信礼吗?给他也送一份去。” 丰禾应下,刚好告退出去准备,余穗与盛谷便走了进来,一人捧着册子,一人端着个乌木匣子。 刘据挑眉:“怎么了?可是赵繁送的礼有问题?” 他是太子,给他送礼的人太多了,惯常都是由三大侍女整理入库,他事后看看单子就行,用不着多费心,眼下这二人举止与以往不太相同。 余穗摇头:“回殿下,并无问题。其余都属寻常,或是南越特产,或是普通珍宝,唯有一样较为特殊,婢子觉得需要殿下过目。” “什么东西?” 刘据来了几分兴致,坐直身子,接过盛谷递来的木匣,啪嗒一下打开,但见里面是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与鹅蛋不同的是,通体圆润,形似珍珠,但比珍珠透亮。 余穗言道:“殿下请往内室。” 刘据不明所以,捧着珠子转入内室,余穗与盛谷将窗帘一遮。室内幽暗,珠子散发出白色略带点点浅绿的荧光,皎若明月。 咦? 刘据眨眼,眸中兴趣立显。 余穗介绍道:“殿下,这是随侯珠。” 随侯珠啊。 刘据勾唇:“孤听闻过。随侯珠乃春秋战国时随国之物。有传言是随侯一次在野外遇见受伤的大蛇,出于恻隐之心敷药施救,大蛇痊愈后前来报恩,从腹中吐出宝珠赠予随侯。据说此珠圆滑剔透,流光溢彩,可代膏烛。” 低头看了手中的随侯珠一眼:“倒是与传言一致,是个宝贝。” 嘴上说着“宝贝”,实则并不十分重视,将盖子一盖,交给余穗:“正常登记入库就好。” 转身出去,突然又顿住,恍惚想起一事:“赵繁先前也给父皇送了许多东西,其中有块和璞。” 丰禾等人怔愣片刻,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据说这块和璞也是大有来历。 昔年楚人卞和献玉石给楚厉王,楚厉王令人鉴玉,言为普通石头,大怒降罪。待楚厉王死,文王继位,让人凿石,发现确为稀世宝玉,遂做和氏璧。 玉璞是利用制作和氏璧后剩下的原料所制,同出玉石。鉴于后来秦始皇得和氏璧,将其制成玉玺,此玉的意义大不相同。 赵繁特将同出一源的玉璞献给刘彻。 刘据侧目看了眼匣子:“不论玉璞还是随侯珠,都是早就下落不明之物。为这两样东西,他恐怕花了大功夫。” 丰禾摇头:“殿下,玉璞与和氏璧同出一源是南越人说的,虽说玉质纹理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天下玉石相似者并非没有。真假谁知呢?便是这随侯珠,也未必就是传说中的那颗。” 余穗言道:“确实如此。但即便不是,想找到两件相似的宝物,也并非易事。南越二王子这次来京,可谓做足准备,费尽心思,只为讨得皇上与殿下欢心,以便他日所求。” 他日所求为何,自然是南越王位。 刘据眸色内敛:“他是个会做人的,不只孤与父皇,各宫都送了东西,去问问,都是什么。” 丰禾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禀报:“皆是寻常之物,便是有珍稀,也再无玉璞与随侯珠的贵重。” 话毕轻笑道:“殿下,似这等珍贵物件,能寻来两样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还能有第三件。” 刘据点头表示理解,眉宇却未曾舒展,仍旧深思着,不知想些什么。 这个状态持续了约莫有半日,他将燕绥叫过来:“你去趟淮南,帮孤办件事。” 燕绥愣住:“淮南?” “对。当年刘陵嫁的虞家,似乎是淮南名门。既是名门,天下不显,在当地总有些声望的。你去查查他们家,尤其查查虞郎君死后,虞家是否还有人存活。 “尽量找到虞家人,带来长安。若找不到,也尽量询问当地人,描绘出虞郎君的画像。还有关于刘陵昔年与虞家的一应事宜,无论大小,能打听的都打听清楚。 “不用着急。但记住,孤求的不是速度,而是精细与详尽。” 听完,燕绥神色一凛:“殿下可是怀疑这其中有何问题?” 刘据抿唇:“孤不确定。不知是端倪,还是孤过于敏感了。总之你去一趟,查查再说。” 思忖了下又道:“孤会以让你南下扩大甘蔗种植为由调你出京。不要暴露你的真实目的,行动轨迹也掩一掩,不要将淮南之行摆在明面上,以免他人得知,察觉异常,打草惊蛇。” 燕绥挺直身姿,郑重应道:“诺。” 但又有些许顾虑:“藏海如今负责监察骊山工坊,难有时间来东宫值守,臣若一走,殿下身边只剩晁南,会不会……” 刘据轻笑:“晁南虽行事不如你周全,观察也没你细致,但身手不比你差。经过这些年历练,也早就改了当年莽撞的性子。若只是护卫孤的安危足够了。 “孤这东宫宿卫数百人,也是时候提拔几个上来了,到时候你们都在外有任务,孤身边总得有人领事。 “莫担心,孤在长安,在宫里,本就没什么危险,更何况还有禁军,有舅舅与表哥呢。能出什么事。” 燕绥一想,确实如此。他虽为东宫宿卫统领,却也没重要到那个份上,就此接下任务,躬身告退。 ******** 有重礼在前,面圣表现也极佳,刘彻对赵繁态度尚可。说是送来给其当侍卫,但刘彻并未让赵繁当值,只做普通贵族家小少年对待。且行且观望。 赵繁在长安的日子与在南越没有太大差别,反而因长安更繁荣,物资更丰富。他不差钱,生活反倒更精致些。 站在庭院内,赵繁遥望西边。赵宅居东侧,对面西侧往前数过去第三座宅邸,是他生母刘陵当年的故居。 刘陵故去,宅子被皇家收回,但目前并未赐予他人居住。数年荒废,他路过瞄了几眼,墙头已有杂草,里面只怕更甚。 桑枝上前禀报:“马车已经备好,小郎君要出去吗?” “出去吧。来长安数日,该拜见的人都拜见了。正事办完,也该好好看看长安现今是什么模样,在那位太子殿下的努力下,有多大的变化。” 主仆依次出门,坐在马车上观望着车外的场景。 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如织。各大店铺客人进进出出,似乎生意不错;路上百姓也多洋溢着喜悦,那是生活安逸,温饱不愁才有的笑容。 他们之中许多人穿戴并不华贵,十分朴素,粗布麻衣,但正是因此,更可见这是长安平民的常态,而是上层权贵那一小撮的繁荣。 赵繁是来过长安的,在他尚且年幼之时,借用商贾家的身份来见识过长安的景况,并私下偷偷与刘陵见过两面。 彼时长安与现在天差地别,不能比,完全不能比。 赵繁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早有预料,以那位太子殿下的本事,如今的长安与当年必定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没有想到,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数倍。 不知不觉,马车行至琉璃街道口。 赵繁长舒口气:“进去看看吧。琉璃街声名远播,人人都说,不去琉璃街,枉到长安城。既然如此,咱们来了长安,总要去看看。” 说完,跳下车入内。 一路行一路走,琉璃街的震撼比先前所有给他的都大。赵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潮拥挤着来到镜子迷宫的。 不过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人——大汉二皇子殿下。 刘闳歪着头,微感讶异:“是你啊。你今日也来琉璃街玩?” “是,小郎君常来?” 若非常来怎么这么巧碰上? 刘闳摇头:“不算常来。琉璃街来过几回,于我而言已经不新鲜了。但镜子迷宫这两日变幻了布局与设计,与以往不同。每回变幻我都会来体验一遍。” 赵繁点头,心下了然。镜子迷宫的设计是太子与柏山和格物司众人一起联手,虽然好玩,但迷宫这种东西,多走几次就记住路线,没啥意思了。因此里面的设计每隔一段时间会换。这点他听说过。 刘闳又道:“既然碰上了,不妨一起进去吧,也好有个伴。阿兄今日有事,没法与我同来,可否劳烦你作陪?” 赵繁眼睫动了动,欣然应允。 两人“偶遇”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镜子迷宫这等太子名下场所。几乎是二人前脚刚进去,后脚消息就送到了刘据面前。 此时,刘据正在云松书肆。 他轻轻点了点写着信息的纸条,将其展开,放置烛火上烧掉。转头笑盈盈看向霍光:“不疑准备出发了,你真不去?这样的机会可不易得。” “是不易得,不是不能得,以后总有的,不急一时。” 霍光十分淡定,他有自己的考量。 藏海在骊山,燕绥马上前往淮南。东宫旗下人虽多,但能被称之为刘据心腹,让刘据毫无顾忌使用的就那么几个。 卫不疑去了,他若也去,恐刘据再遇上什么事,身边人手不够。 见刘据还要再劝,霍光抢先道:“殿下,我有自己的规划。我与不疑往后要走的路本就不同。” 如他所料,此话一出,刘据不说话了。他尊重每个人的人生选择。 祁元娘慢步上楼:“殿下。” 刘据有些讶异。只因祁元娘刚出月子不久,现在还没全面复工,书肆与搜集消息之事仍旧是银柳在做。他今日来,也是银柳全程汇报,祁元娘并不在。 忽然半路而来,必定有事。 果然,祁元娘下一刻便说:“属下今日外出,去琉璃街店铺看了看,偶遇了南越二王子赵繁,彼时他与二殿下正从镜子迷宫出来,两人一边观赏店铺内玻璃饰品一边闲聊交谈。” 刘据点头:“此事孤知道。银柳刚将消息汇报于孤。” 祁元娘垂眸:“属下发现南越二王子身边跟着个人,是位女子,看上去比他年长许多。” 刘据仔细回忆,赵繁当日来东宫拜见之时,身边也跟了这么个人,遂言道:“你说得应该是他的女侍,孤记得好像叫桑枝。听闻自幼照顾他,虽为主仆,但感情与一般的主仆不同。她有什么问题?” 若没问题,祁元娘不会特意提起,更不会是这个神情。 “桑枝……原来她叫桑枝。”祁元娘眉宇蹙起,“殿下可还记得,当年白玉纸刚做出来时,您曾让属下在升平楼开拍卖会,其中有人以高出数倍的价格将白玉纸买去。” 刘据记忆回笼:“孤记得你回禀过,那人叫桑竹。” 桑枝,桑竹…… 若不摆在一起,没人去联想;若摆在一起,这名字有些类似。 祁元娘紧接着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想:“这位桑枝与当年的桑竹有几分相似。从年岁上看,很可能是兄妹或姐弟。” 刘据眼珠转动,唇角勾起:“不过一刀竹纸,孤既然敢开拍卖会,就是不在意卖家是谁,卖给谁都一样。 “此事本没不妥。不管背后是南越的意思还是赵繁个人的意思,见我大汉有此好物,想要买回去,都属正常。 “但当年桑竹所言高价购买是为了回去后拆分二次销售。而且他自称为徐州行商,还有相应户籍。” 南越人购买没问题,但假造户籍,另立名目购买,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刘据挥手让祁元娘退下,手指敲击在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赵繁入京为质,是要长住的。他虽从南越带了几个人,但太少。宅子必定要另买奴仆。” 霍光闻弦音而知雅意:“殿下想派人混进去?” “那宅子是父皇赐的,父皇必定会留一手,可我们也得有点自己的安排。二弟庄子上的人是你所派,赵繁这边便也交给你吧。两边你都多看着些,如何?” 霍光哪能不应,立即点头,心中不免庆幸。 看,亏得他不随卫不疑同往接应使团吧,殿下这不就用上他了? 若他不在,殿下虽可交给别人,但哪有他好使。 霍光唇角上扬。刘据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辛苦了。” 当然还有一句没出口的:能干你就多干点。 刘据是一点都不客气。毕竟他事情多,不可能什么都亲力亲为,亲自执掌。譬如现在,自然是准备使团的一应事宜才更紧要。 次日,霍去病带着一众“小将”悄咪咪出发前往关外接应使团。除朝中少数人员,无人得知,就为了给匈奴一个“惊喜”。 半月后,宫中收到飞鸽传书。“惊喜”成就圆满达成。 当然对匈奴而言,“惊”是必然的,至于有没有“喜”……嗯,好歹让他们全部埋骨在水草丰茂之地,总比弃尸荒野被秃鹫鹰隼啄食好吧。 所以,也勉强算“喜”? 但这喜匈奴想不想要,就不在刘据考虑范围之内了。反正他大汉挺“喜”的就够了。 又半月,使团终于抵达京师。 第 90 章 一共十三国, 使团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去,相当壮观。 刘据立于未央宫池苑渐台, 拿着望远镜居高眺望。眼见长长的队伍步入城门,横穿街道, 进入万国会馆。 万国会馆是近半年新建, 专为接待西域使团之用。 倒也不独为了这一回。大汉日渐强盛, 稀奇事物越来越多, 可谓“走在时尚前端,引领世界潮流”,又兼实力雄厚,威名赫赫。他日来往朝贺者必定绵绵不断,而今早做准备也算未雨绸缪。 旁边, 刘彻轻声询问:“诸国使团已到, 你就在这看着,不去见见?” “见自然是要见的,但不急在今日。”刘据放下望远镜, “我大汉泱泱大国, 该谦和的时候谦和;该摆架子的时候, 还是得把架子摆起来。父皇你也说了, 我是太子。我大汉太子,总得矜持些。” 刘彻顿住:矜持一词是这么用的吗? “父皇放心,我虽人未去,事情却都安排好了。我有分寸的。”刘据将望远镜递给刘彻, “父皇慢慢欣赏, 我还需出宫一趟。” 刘彻狐疑:“出宫,不是今日不见吗?” “没说是去见使团啊。”刘据笑靥绽放, “不疑回来了,此次我大汉‘小将’首次出击,战果显著。据说不疑当属头功。我提前同去病表哥说好了,在冠军侯府给他开庆功宴。” “冠军侯府?”刘彻微讶,“为何不在大将军府,莫非你舅舅不许?” 刘据无语:“舅舅只是性格谨慎,行事过于规矩了些,又不是不讲理。虎父无犬子,不疑颇有乃父之风,舅舅也是高兴的。 “即便他看不上这点功绩,却也不至于连庆功宴都不许办,非要干这种讨人嫌的事。 “之所以选在冠军侯府,是因为这次庆功宴不打算让你们长辈掺和,只我们小辈自娱自乐。 “在大将军府,舅舅与平阳姑姑必定会出面。虽说他们不会做什么,但有长辈在,终归不尽兴啊。” 刘彻挑眉,合着是他们这群长辈碍事喽?怪不得也不在宫里。在大将军府,怕卫青跟平阳掺和;在宫里,便是怕他掺和了。 “行吧,快走。” 刘彻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底却微微有些吃味。据儿小时候多乖顺多可爱啊,什么都想拉着他这个父皇一起,如今竟嫌弃他了。啧。 再瞧一眼儿子,身量渐高,过得两年便将赶上他了。 孩子幼时想他快点长大,尽早能独当一面;可等孩子真的长大,雏鹰振翅,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能独自翱翔之时,刘彻不免又觉得有些怅然,还有些隐约的失落。 对于他复杂的心路历程,刘据一无所知,得到刘彻首肯,欢欢喜喜出发,去往冠军侯府,与众人吃吃喝喝,美酒佳肴,好不快活。 你说什么,使团?让他们哪凉快哪呆着去。 ******** 万国会馆。 此处占地宽广,院落林立。每处院落紧密相连,却又彼此独立,自成空间。内里布局并不相同,但无论假山叠石,还是亭台雕花都十分雅致。有别于西域本国,是来自东方的独特魅力。 对于住处安排,诸国使团都很满意,纷纷向大鸿胪道谢,又试探着问起:“我等既已到达长安,就该第一时间拜见大汉皇帝陛下,还望大鸿胪通禀引路。” 大鸿胪并不接话,只道:“此事不急。诸位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休息。” 正当众人想说不必时,大鸿胪笑眯眯道:“我朝太子殿下为诸位准备了一份薄礼。” 太子殿下?那位惊才绝艳的旷世神童? 众人愣住,一时忘记了说话。 大鸿胪招手,身后一群仆从有序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个匣子,一一送给各国使团。 匣子是普通木材所制,并不金贵,做工也一般。但里面摆着两个玻璃罐子。罐子透明剔透,边缘顺滑圆润,无一丝杂质。 “是玻璃,这是大汉名品啊。” “不过这里头是什么?” “有个看上去似乎是雪山盐。” “雪山盐?我知道,大汉最近新出的,近半年才传入我国。我国国君王后并一众贵族都十分喜爱。味道纯净,不带苦涩杂质,哪是以往盐石可比。但另一罐……” 众人面露疑惑。大鸿胪上前介绍:“此乃水晶糖。” “水晶糖?看上去如水般晶莹,不愧水晶之名。” 说实话,刘据取这个名,单纯是想给糖一个与“白玉纸”“雪山盐”相匹配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他若是在此也不会反驳,大概会笑眯眯说一句:你要这么解释也行。 使团众人迫不及待取出些许放入嘴里,满齿甜香。 “是糖,真的是糖。”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美妙之糖。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想想白玉纸,雪山盐。大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还少吗?” “大汉……大汉当真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听大汉人提过几回,哦,对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 众人议论纷纷,有震惊、有激动、有欣喜,当然也有些心中微凉。 大鸿胪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笑道:“我大汉喜欢以和为贵,只需诸位与我们友好结交,自然可以开放商贸、互通有无,我大汉对待友邦素来宽和仁善。” 对友邦如此,若是非友邦呢? 在场都不是蠢人,在译官的翻译下,众人神色各异。再思提及的“开放商贸、互通有无”。 这几年一直有商人来往行走,货物流通,若只是想维持已有局面,不必大鸿胪特地强调这八个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是要往大了搞的。 再低头看手中礼物,说是薄利,实则贵重得很。盐与糖本极为重要,更何况是这么优质的雪山盐与水晶糖,别提还有大汉诸多“独有之物”,皆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存在。 各国使团心思各异,纷纷与自己人窃窃私语。 大鸿胪适时离开。等大家回过神来,人呢?汉朝接待使呢? 整个万国会馆,除了女侍仆从,哪还有其他人影在。抓住女侍仆从问,也只得来一句:“诸位使者一路劳累,辛苦了。不如稍作歇息,整理行装。” 至于问大鸿胪,摇头。 问太子,摇头。 问陛下,更是摇头。 诸国使团无奈,只能各归各院。好在他们也没有等太久,次日刘据就来到万国会馆。 使团们脸上终于展开笑颜,有些人甚至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不断往刘据身上瞄。差不多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同样的心理:让我看看大汉名扬内外的麒麟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卫家人无论男女,个顶个的好相貌。刘据拥有一半卫家血脉,可谓集父母之所长,五官精致,眸若星辰,眉宇间已经褪去孩童的稚气,多了两分少年的意气,丰神隽永,英姿勃勃。 众人看得连连点头,即便各国审美略带差异,也都不得不承认,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更有人奇怪,也不是三头六臂啊,怎么就能做出那么多神器物件呢?从前只在传说中听闻过此等天资非凡的旷世英才,没想到而今竟亲眼见识到活的。 当然最初的激动褪去后,大家也没忘了正事,纷纷询问:何时拜见陛下? 两国出使,面圣才是头等大事。 可刘据仍旧没让他们如愿:“诸位远道而来,我大汉自然要尽地主之谊。长安风貌众人听闻过,但都未曾亲眼见过吧。 “今日孤带你们逛一逛。诸位可以看看真实的长安是何等模样,与你们所想是否一致,同尔等国度又有何不同。” “来,大家这边走。看着我的旗子,跟紧了,不要掉队。次序上车,我们现在去此次旅途第一站,享誉盛名的琉璃街。” 刘据举起小旗子,瞬间化身旅行团导游。 一旁兼任翻译的诸邑忍俊不禁。 琉璃街至,刘据边走边与大家诉说,从街边玻璃点塑到各大店铺,到露台花房,再到镜子迷宫。 每一处都能收获惊呼无数,尤其镜子迷宫,将好些使者弄得晕头转向,又气又急又大呼过瘾,甚至提出再来一次,再来两次…… 简直又菜又爱玩。 将整个琉璃街游览完毕,众人连连赞叹:当真是鬼斧神工,不负盛名,更不似人间能得。 出了琉璃街,大家高亢的情绪才终于回落些许,第三次提起正事。 刘据摆手:“长安之奇怎会只有一个琉璃街,譬如这几年令我大汉粮食丰收之农器,诸位就不好奇?这些东西八成出自格物司。对格物司,大家又想不想参观参观?” 众人愣住。农器…… 西域诸国水土地形不一,有些国度也是有农业发展的。这几年流入西域的珍稀商品多,但农具几乎没有,只于传闻中存在。众人怎会不好奇。 尤其是格物司,他们就更好奇了。本以为这是大汉重要官署,不会让他们进。可听大汉太子这话,这些都安排在行程之内? 众人瞬间忘了面圣之事,心头一动,纷纷道:“自然好奇,太子殿下,不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农器,格物司,快走,快走,都要迫不及待了呢。 刘据轻笑:“不急,已至午食,该用膳了。诸位先回万国会馆,孤在会馆内备了佳肴,请诸位享用。饭后,诸位可以在馆内休息。” 休息?不是说去看农器和格物司吗? “诸位难得来一趟长安,可要多呆几天。咱们一天一个地方,慢慢来。不急不急。” 众人:……不去你说个屁,故意吊人胃口吗! 就看一个琉璃街,半日都用不到,这也叫累。还有,大鸿胪说不急,你一个太子也说不急。合着不急是你们大汉的口头禅吗? 刘据摆摆手,转身上车,当然不是跟着去万国会馆,而是直接回了东宫。 众人:…… 行吧,看来只能等明日了。 哪知翌日,刘据压根没来,唯有诸邑公主与大鸿胪作陪。第三日,亦是如此;第四日,仍旧如此。 众人已经没脾气,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所谓参观农器与格物司是真的。 公主带他们去了“农具示范村”,又参与了“格物司开放日”。 但是……但是! 所有项目都参加完,这下该进入正题了吧。结果并不,公主扬言,接下来是“自由活动”,他们可以自行游逛长安。 众人无语,大无语。 你们大汉是闹哪样。国书送来,是你们自己点头认可我们出使的。结果我们来了,皇帝陛下不见,太子殿下露了个面就没影。几个意思,就问几个意思! 东宫。 就连霍去病也忍不住吐槽:“陛下让你负责使团接待事宜,你就是这么接待的?没见过哪个接待使像你这样清闲。合着你的接待就是把事情全都分摊给别人?” “不然呢?一个好的掌权者当擅于用人,敢于用人。父皇教的。” 霍去病:……他敢肯定,陛下绝对不是这么教的。 刘据耸肩摊手,一副“我就这么用,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不过这理由只是其一,还有第二点,他若是全程出面,还有三姐什么事。唯有他不在,鸿胪寺才会把三姐当做主导者。 这是三姐的舞台,是她展现自己的好机会。他为何要去抢走三姐的光芒呢? 不过对于这番心思,刘据秉承着当初的承诺,秘而不宣,对谁都未诉说。 两人斗嘴间,诸邑走了进来。 刘据屁颠屁颠凑上去,又是端水又是捶肩,殷勤地霍去病没眼看。 诸邑按住他,让他坐下,说起正事:“十三国使团,使臣在本国都身份显赫,任当朝要职。其中有三位是王子,分别为大宛、车师,且弥。”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还有两位女子。一位是乌孙公主,长相艳丽,颇具异域风情。另一位据说是楼兰第一美人。” 据说? 刘据挑眉。 “她全程带着面纱,不曾显露真容。” 霍去病回忆:“我去接应使团时,在使团中确实发现有这个人。一直轻纱遮面,从未在人前摘下。” 诸邑抿了抿唇,继续道:“我听他们的意思,这两人是为和亲而来。” 刘据眸光闪动,立时想明白一点:“千呼万唤始出来吗?想保持神秘,留到最后惊艳众人?” 当初李夫人就用过这招,可惜失败了。 千里迢迢,一路坚持戴面纱,就为了这份神秘感,也是很能忍。 刘据轻嗤:“楼兰小国,举国人口不足两万,在这两万人中选个第一美人,啧,我倒要看看能美到哪里去。” 话毕又深思起来:“大宛距离匈奴和大汉距离都比较远,国力不错,独立自主。他们与匈奴合谋的可能不大。 “乌孙虽与匈奴有些渊源,但现今已生异心,早就不服匈奴管辖,对匈奴而言,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车师,且弥,楼兰,皆比邻匈奴,且全受匈奴控制。” 意思是,后几个使团都有可能听命匈奴,藏着匈奴手笔。当然这还不只,那些没派王室出使,也未有进献美人之意的,未必就没问题。 诸邑神色凝重:“在参观农具与格物司之时,这些使臣或多或少都有表现出些许异样情愫,单从神色看不出来。” 刘据并不意外,本就是试试,失败也无妨。匈奴手笔不会如此浮于表面,若纯靠观察脸色就能发现,那匈奴早就亡了。 霍去病扬眉:“都防着就行了。一个两个是防,三个四个是防,五个六个区别也不大。” 他信奉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他连匈奴大军都不惧,又如何会将这些使团放在眼里。 刘据手指轻点:“父皇已决定三日后设晚宴款待使团,还准备了歌舞表演。乌孙与楼兰若有‘和亲’之意,这是表现的最佳场合。” 顿了下,他又问诸邑:“三姐可有透露我打算在宴会上再现‘天女散花’?” “有。你特意交待,我怎会不提。”诸邑勾唇,“我主动说起神迹,问诸国使臣,此次出使是不是最关注的就是这个。” 霍去病轻笑:“我猜他们本想慢慢摸索试探,结果被你挑明,当时表情一定很精彩。” 诸邑点头。确实精彩,好几个人差点惊掉下巴。 她看向刘据:“按照你的意思,我说大汉有神明庇护,父皇乃天选国主,君权神授,有沟通天地之能。 “使团来京不易,为了让大家得偿所愿,不虚此行,父皇特意禀告神明,得神明准允,答应再现神迹。这也是父皇这些天没有接见的原因。” 诸国使团未必信这番说辞,但就是因为不信,到时候看到“神迹”才更有趣。 万事具备。农器格物司钓不出鱼,这场宴会必定能钓出来。 90-100 第 91 章 万国会馆。花厅。 诸国使团齐聚, 议论着“神迹”。 “传闻将‘神迹’说得神乎其神,还说是天女散花,也不知真假。” “大汉公主不是说了吗, 三日后宫宴,神迹再现, 与传闻是否一致, 是真是假, 到时便知。” “神迹再现?你们当真信这世上有人能沟通天地, 与神明对话,让神明为他降神迹,只为了让我们一睹为快?” 这话语气中藏这些不同的意味。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那位蒙面美人。这一路行来,大家都看到楼兰使团对她恭敬有加, 听闻亦是出身王室, 乃公主之尊。 “能不能沟通天地我不知道,但大汉夸下海口,特设国宴, 必定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这‘神迹’必会有, 莫非楼兰不这么认为?” 楼兰公主抬眸看过去, 说话之人是大宛正使。她嘴唇微勾:“能如此轻易再现的, 又怎会是神迹?” “无论天降还是人为,能令满天金雨,全城共赏,如何不算‘神迹’?” 此话一出, 使团多数人暗自点头。 “焉知不是戏法手段, 纯做观赏罢了。” 大宛正使摇头:“这倒未必。这等神迹是如何做出来的,何种鬼神手段, 我们一无所知,怎知它除了观赏外就没有其他功用呢? “这些年大汉做出的匪夷所思之物还少吗?似我们这两日参观的各类农具,若不演示,于我们而言,是否也只是个摆着看的玩意儿,不知其用途? “再有前几年的河西之战。若非真实上演,谁能想到人竟然还能上天,可以向天借道?” 说到这点,众人脸色各自变幻,楼兰公主更白两分,好在藏于面纱之下,旁人看不出来。 “不说向天借道,我们来长安路上遇到的那一波匈奴兵,你们也瞧见了,大汉派出的不过二十来个十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竟也能将百余精壮打得落花流水。” “何止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听闻还全是平日只管吃吃喝喝的贵族子弟,非正经将士,别说特训,军营都没进过。” “我们昨日去的格物司,那些展品可不只有农具,还有新式弓箭,我仔细看过,不知原理为何,但确实与我们现今所用不同。” “大汉当场展示,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都可三箭齐发,发发命中红心,不偏不倚。此等实力,难怪能几战匈奴,让匈奴屡屡受挫。” “此次行程安排,是参观,也是震慑。正如大汉天子这些天不接见一样。你们莫非真以为是为了禀告神明,再现神迹才耽搁?这是给时间让我们自己掂量。”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掂量什么,心照不宣。 各国使团内部,自己人看向自己人,匆匆一瞥又瞬间敛下神色,但其中含义都已明了。总归匈奴他们惹不起,大汉也惹不起,都不得罪就是了。 别看大汉与匈奴停战数年,这种局面绝不会维持太久,必定会有进一步动作。且看两边最终如何吧。 如果真要选,他们宁愿赢的是大汉。毕竟大汉物华天宝,能给他们带来许多好东西,匈奴不能。利益驱使,大汉在匈奴之上。 对于众人心思,虽未言明,但楼兰公主又怎会猜不到,心中冷意更甚。她目光扫视一圈,在乌孙公主身上定了定,站起身来:“我有些累,想去休息会儿,不陪诸位。” 有她开头,诸国使团也都立马找各种理由离席。 乌孙。 正使缀在乌孙公主身后:“公主怎么看?” 公主轻嗤:“你们不都已经做好决定了,我如何看还重要吗?” “自然重要。”正使蹙眉,“公主,乌孙要想拥有绝对的自主之权,完全脱离匈奴掌控,必须借助大汉的力量。与大汉联盟是国之大计。而和亲是联盟最便利的手段。” 乌孙公主冷哼:“所以就要牺牲我?” “公主若愿意自然最好。这些天公主也看到了,大汉水土比乌孙好,物资丰饶,生活富足。公主入宫为皇妃,身份尊贵。如能得大汉天子喜爱,便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即便无法得大汉天子喜爱,以你的身份,兼具维系两邦友好之职,于日常起居上大汉也不会亏待。而凭借大汉的物资与国力,这份不亏待已经能让你生活得不必乌孙差,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孙公主讽笑:“既然这么好,你为何不自己上?” 本以为正使会驳回来,哪知正使点头:“大汉乃天/朝/上/国,若是可以,我自然愿意。但我一介臣子,又无惊世之才,何德何能让大汉看中,特许留朝?” 乌孙公主顿住,多看了好几眼,见他神色认真,目露向往,可见所言是真心实意,瞬间一口气堵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正使又道:“倘若公主不愿意,此事便作罢,待出使结束随臣等回国便是。” 乌孙公主讶异:“你们让我来不就是把我当做礼物送给大汉皇帝陛下的吗?怎么礼物不送了?” “以公主意愿为主。” 乌孙公主神色动了动,忽而再度嗤笑:“以我的意愿为主?你们不过是怕我若抵触情绪太高,在面上表现出来,或是做出点什么,惹怒大汉陛下,于你们联盟不利,反而有害吧?” 正使低头。这点他无法反驳。乌孙此来是为交好,不是结仇。 乌孙公主深吸口气。说得好听,她可以回国。但是她身为昆弥最喜爱的公主,享受子民供奉,满身尊荣,却不愿意为乌孙牺牲。 回去后,他人会怎么看她?昆弥还会待她如初吗?她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雍容尊贵的公主吗? 她不是不愿意为乌孙牺牲,但她讨厌这种被当做礼物送给他人的感觉,更讨厌一辈子困守宫墙,还是在异国他乡的宫墙,举目望去,无一人是她族亲故友。 她甚至汉话都说不明白,只能听懂那么两三句。大汉虽好,可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乌孙公主垂在身侧的双手抖了抖,转瞬又握紧,深吸口气:“正使放心,本公主临行前已经答应了父王,知道怎么做。你回院吧,我想一个人逛一逛,静一静。” 正使以为她想通了,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等他离开,乌孙公主回望楼兰院落方向,一步步往前走。 ******** 三日转瞬即至。这场十几个国家聚首的国宴到来。 在刘据看来,与以往正旦宫宴没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人还没少一些。 毕竟正旦宫宴是君臣同乐,稍微有点品级头衔的都可以来,还能带家属。乌泱泱一大堆人。 国宴不同,规格更高,能进场的人不多。因而所需场地小一些,不必去池苑,殿中即可。 傍晚,使团依次进宫,由鸿胪寺官员引领入席,一路上边走边看,感受着东方宫廷建筑的魅力。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①庄严肃穆,巍峨壮丽。 等所有人到场,刘彻终于姗姗来迟。甫一露面就引得众人行礼拜见。 刘彻免礼赐座,开口慰问使团。无外乎是可习惯长安水土,这几日太子安排的行程可还满意等场面话。使团一一回答,自然都往好了说。 彼此寒暄结束,进入歌舞环节。不管喜欢看的不喜欢看的,在这种场合,都表现的规规矩矩,好似兴致盎然。 唯独刘据,撑着下巴偷偷眯眼养神,在他快要真睡过去的时候,歌舞进入尾声。 使团出列:“大汉皇帝陛下,我们也准备些表演,想献给陛下。” 刘彻自然应允。刘据坐直身子,来了来了,正片终于来了。 如他所料,最先出场的是乌孙公主。西域的舞蹈与中原大不相同,音乐也是风格迥异。别说,还真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尤其领舞的乌孙公主长相艳丽,是个美人,还是与中原女子不一样的美。这于刘彻而言,就好比吃惯了烹煮之物的人,突然发现食材还能爆炒。 那滋味,懂得都懂。 一舞终了,刘彻意犹未尽,好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乌孙公主下去,楼兰公主上台。 楼兰的舞蹈又有不同,五六个伴舞配合,将公主众星拱月在中间,借助伴舞的衬托,让公主成为焦点,处处突显公主的曼妙。 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甚至因为公主带着面纱,还给人一种朦胧之美。 ——啧,刚刚乌孙公主已经很美了。楼兰公主未见真容,但看这舞姿,这身段,我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她的模样了。 ——这就是楼兰公主的聪明之处。神秘感给的足足的。还没接面纱呢,就让你们男人一个个欲罢不能。不过这种技俩也有风险。就怕想象得太美好,把大家的期望拔高,面纱一摘,长相不符合预期,直接翻车。 ——应该不至于。毕竟猪猪一个大汉天子,楼兰不至于蠢到觉得普通美色能入他的眼,既然拿出第一美人的称号,怎么也该当得起这个名头。 ——我坐等接面纱。 刘据双目瞪圆,他也等着接面纱。即便知道这是楼兰的手段,就为了吸引他们的关注,勾起他们的兴致,但他还是可耻的“上当”了。 然而等啊等,直到音乐渐歇,舞步停止,楼兰公主面纱还在脸上。 刘据:……居然不是在跳舞途中摘面纱。这公主不按常理出牌! 献舞完毕,乌孙公主与楼兰公主一同上前拜见刘彻。 刘彻拍案叫了三声好,令内侍赐酒,与两位公主隔空对饮了一杯,笑道:“听闻公主一直戴着面纱,来长安这么久,我长安众人竟无一得见公主真容,不知今日朕有没有这个荣幸。” 楼兰公主福身谢罪:“大汉陛下不知,我的面纱并非出使才戴。我自幼长相出众,十岁后年岁渐长,容貌长开,更见沉鱼之姿。 “十二岁时行走宫外,常会引得路人侧目,甚至为见我一面,大打出手,闹出许多荒唐事。自那以后,为了不惹争端,我便轻纱遮面,不再以真容示人。 “我曾立过誓言,此生不会摘面纱,除非他日得遇良人,由我的夫君亲手为我取下。” 刘据:……??? 弹幕也是一圈问号。 ——敢情,你当自己是木婉清呢。面纱不能摘,谁摘了就得娶你是吧。 ——聪明啊。这不就是故意透露面纱要刘彻自己来摘,真容只能刘彻见的意思?啧啧,好心机。她这么一搞,乌孙公主的风头被抢了个干净,在她面前都不够看的了。 ——前有赵钩弋手握成拳,需遇命中贵人方可得解;后有楼兰公主轻纱遮面,日后夫君才能摘下。好好好,你们古人都喜欢搞这套是吧? 刘据:……不,我不喜欢,别把我算进去。 不过抬头看他父皇,不知道喜不喜欢,至少不讨厌。毕竟楼兰公主如果当场拒绝,刘彻一定会生气,但这么个拒绝法,刘彻脸上一点恼怒都没有,只深深看了楼兰公主一眼,就此揭过。 “二位公主舞姿翩然,朕十分欢喜。诸位使团都已献了礼,朕也该回礼。请大家看一场‘天女散花’如何?” 来了来了,“神迹”来了。 使团众人聚精会神,浑身抖擞,眼睛瞪大,一眨不眨,就怕眨眼错过精彩瞬间。 刘彻将众人表现收入眼底,嘴角上扬,朝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悄悄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 没过多久,但听咻砰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束光亮倏然升空,绽放出无数星点。 紧接着咻砰的声响接连而起,一束又一束光亮腾升炸开。很快,天空下起金雨。如传言中一样,绚烂如仙人散花。 “是真的。传闻竟然是真的,神迹。这果然是神迹。”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大汉天子真能沟通天地?” …… 众人惊骇,诧异,疑惑,不解。但无一例外都被这场烟花雨深深震撼,不自觉起身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离天女散落之花更近一些,或许就可以察觉其中端倪一般。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烟花雨吸引之际。异变突起。楼兰公主趁此机会,将头上钗环摘下一扔,钗环拆解分离,瞬间化作三四个暗器朝刘彻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一个酒杯扔来,直接将暗器击落。 楼兰公主并不意外,即便是借助烟花雨制造的空隙攻其不备,也没想过一击必中。 她动作未停,几乎是在钗环扔出之时就一声令下,与几位伴舞女侍一同摸向腰间,取出腰带中藏着的软剑,脚尖点地,一跃而起,直击刘彻面门! 第 92 章 金钗便是信号。 在此之际, 楼兰国使团剩余人员亦自席中跳出,且弥国也不遑多让,两边几乎同时出动, 暗自从隐秘处掏出兵器,与公主女侍一同暴起。 大汉这边反应极快。继酒杯之后, 卫青脚尖轻轻挑起食案, 将之扔向楼兰公主。 与此同时, 霍去病几个箭步已然来到刘彻身边, 卫青后脚亦至。殿中禁卫也一拥而上,共同护驾。 一时间,刀兵相接,电光火石。 殿内其余人被这突然的一幕惊懵了,呆愣在场。待反应过来, 纷纷后退, 避免被误伤,也避免拥挤一团,阻挡禁卫行动。 所有人紧盯战局, 刘据一双眼睛更是眨都不眨, 面色冷沉。 看得出来这些刺客是经过特训的, 个个身手不凡, 甚至他们应该提前设想过宴中行刺会遭遇什么,禁卫会如何防守,卫霍会怎样出手,做出诸多假设, 私下演练无数回, 最终找到最佳应对方案。 若是寻常刺客,禁卫出击, 卫霍动手,刘据自认拿下他们不会超过三招。但现今已过七八招,战局仍在继续。 其余刺客几乎都是以命相搏、不惜代价,用尽一切能用的手段,就为了拖住兵力,给楼兰公主制造机会。 但楼兰公主仍旧被困战中,根本无法近刘彻之身。 “杀!” 楼兰公主一身暴喝,女侍们全部拔下金钗,如法炮制,全部化作暗器朝刘彻飞去。 卫青同霍去病使了个眼色,不必多言,甥舅俩自有默契,两人脚步挪动,移形换位,卫青承担住全部战力,霍去病脱出身来,长枪横档,直阻暗器。 但出乎意料的是,楼兰公主所谓的“杀”字命令,并非紧紧针对女侍。与此同时,乌孙使团中两名随侍腾空而起,不是冲刘彻,而是冲距离更近的刘据。 他们没有金钗,但发髻之中亦藏有银针,一致的手段,暗器与兵刃同时出动,对准的全是刘据要害。 殿中禁卫全被战局牵制,霍去病需营救刘彻,卫青若是想,倒是能脱出身来。可刺客早有预料,在金钗出动,霍去病离去之时,已经且战且走,引着卫青退后数步。 虽然唯有数步,可刘据远观在战局之外,与他本就有一段距离,再拉开一点。他即便脱身营救,也赶不上暗器的速度。 “据儿!” 一直坐在案桌前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的刘彻倏忽起身,心神大震。 可刘据是谁,卫青与霍去病亲手教出来的,就算不以功夫见长,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也非毫无还击能力之辈,甚至自保能力并不弱。 他伸手握住食案边缘将食案提起,抓起桌脚,转动桌子成圈挡在身前,将暗器全部拦下。 同时,卫不疑已经与霍光一起迎战而上。晁南连同好几个东宫宿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环绕成圈,将刘据团团护在圈内。 乌孙侍卫神色倏变,如何还不明白,即便大汉以帝王为尊,似太子这等紧要身份,身边又怎会真的空虚无人,这忽然冒出的宿卫,便是大汉留的一手。 就算刘据没自己挡下暗器,也有的是人帮他挡。 两边战局胶着。刘据静静看着,等双方又打了二三十招,未见有再出动者,他低低呢喃:“应该没有了吧。” 说完,他勾唇:“晁南,帮孤搭台!余穗,弓箭!” 晁南应下,将席上食案一提一扔,不多会儿就一个搭一个架起高台。刘据自余穗手中接过弓箭,脚步轻点,拾级而上,站于桌案顶峰,俯视全场,搭箭拉弦。 咻,羽箭破空,正中乌孙侍从之一。 咻,又一遇见破空,正中乌孙侍从之二。 紧接着第三箭。 三名乌孙侍从解决,刘据将箭头调转方向,开口高喊:“舅舅。” 卫青打了个手势,与半数禁卫一起退出战局。 刘据拉弦,瞄准,开启属于他的猎杀时刻。 咻,咻咻。 一只又一只羽箭袭来,每支都正中刺客,例无虚发。 不过数息,战局结束。刘据将弓箭居高扔给下方的余穗,抬脚欢快跳下高台,跑到刘彻身边。 “没事吧?” 即便明知有后手,还不只一处后手,刘彻仍旧忍不住心惊。见刘据摇头,又观他方才大发神威,活蹦乱跳的模样,长舒了口气,将心底悬着的石头落下来。 与他不同,刘闳恨不得刘据真被杀了,眼见他转瞬脱困,力压全局,内心遗憾不已,垂在身侧的手不断篡紧,但很快又松开,面上恢复喜色,高高兴兴上前靠近,崇拜道:“太子哥哥刚才真厉害。” 可不是厉害嘛。全场焦点,宛如明月之光,璀璨夺目。让所有人都看到,太子不但有创造之能,还有非但武艺。可谓文武双全。 刘彻轻哼,伸手戳了刘据一指:“有你舅舅和表哥在,还有这么多侍卫,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刘据微抬下巴:“不让我跟不疑一起去接应使团,还不让我现在过过瘾了。” 刘彻无奈,摇头失笑,目光转向殿中。 刘据出手,只管射中,至于射中哪里,是否要害,是否致命,他就不管了。他如今的能力足够箭箭命中,却不足以全部在要害,一击致命。 因而这群刺客,有的已死,有的却还活着,却也多处伤势,失去再战之力,被禁卫拿下。 刘彻抬步走过去,刘据刘闳跟随,三人来到刺客面前。 楼兰公主右肩中箭,此刻捂着伤口,被迫跪在地上,只能仰视:“你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出手?” “不知道啊。”刘据摇头,答得十分爽快。 楼兰公主一愣,若非早知道,怎会布局恰到好处? 刘据耸肩:“就算不知道,多算一步总没坏处。” 这话楼兰公主显然不信,她看看卫霍,看看刘据,再看旁边的禁卫与东宫宿卫。 若说最开始他们确实是牵制住了卫霍,但后续便是卫霍故意拖延时间。既不让他们有机会伤到刘彻,又不把他们直接拿下,就为了观望他们是否有后手。 等她底牌尽出,刘据才居于高处,结束这场战局 “若只是多算一步,你们怎会配合得如此巧妙。” 刘据勾唇:“因为父皇信任我,信任舅舅与表哥啊。舅舅与表哥是舅甥,表哥还是舅舅教出来的。他们看着我长大。不疑与霍光更是我的伴读,数年来日日与我相处。这点默契,我们还是有的。难道你没有吗?” 最后一句话还调皮地眨了下眼睛,话毕一声叹息:“那你真可怜。连个懂得自己,相信自己,与自己默契无间的人都没有。实惨。” 楼兰公主:…… 身后,霍去病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又觉场合不太对,将脸偏向一边,装作无事发生。 “不过你们也挺猛的。我本以为你们只是想探听我大汉军机,查证军器秘密,最多再搞点小动作,给我们添些麻烦。没想到你们居然直接行刺。” 刘据轻嗤,“怎么想的呢,真当我大汉禁军都是吃素的?更何况我们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呢,你们是不是把他俩给忘了?” 忘自然是没忘的,这是大汉两大杀器,如何会忘。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军器机密重要,可若是能给你大汉沉重一击,于匈奴而言更为有利。况且防守再严,未必没有疏漏;卫霍再强,未必不能取巧。” 刘据了然:“所以你们做了两手准备。先刺杀父皇,若能成功最好,但你们也知几乎不可能,所以你们准备了第二方案,将殿中兵力全部吸引,出动后手刺杀我。” “陛下乃大汉天子,天子忽然驾崩,朝中必生乱象。至于太子殿下……”楼兰公主嘴角勾起,“那些军器机密几乎都出自你手。 “你比军器更重要,军器毁了还能再有。但如果你死了,大汉再无新式军器出世,便是解决了我匈奴心腹大患。” “我匈奴?”刘据愣住。 刘彻也敏锐察觉到不对,命令压着她的侍卫:“扯掉她的面纱。” 面纱摘下,楼兰公主真实面容显露人前。 长相也算清丽,但只是清丽,不丑,可称一句好看。但远远比不得乌孙公主,甚至比不得大汉后宫诸多美人。 刘据微微蹙眉,一个念头自心中萌发。就在此时,人群中出现一声轻呼:“是你!” 他与刘彻循声看去,是匈奴休屠王之子金日磾。 四年前,河西之战休屠王与浑邪王战败归降,刘彻封侯,闲散养着。这两人还算懂事,这些年安安分分过着富贵日子,没生异心。刘彻对他们逐渐改观。 这次国宴,命两家派人出席,一则是显示隆恩;二则借他们匈奴人的身份震慑使团,让使团知道,匈奴都只能做大汉的降臣,更何况他们;三则使团中若有匈奴手笔,也可算是警告。 刘彻看向金日磾:“你认识她?” 金日磾上前:“是。回陛下,她是翠羽公主,匈奴右贤王之女。” 翠羽公主? 刘据整个人懵了。那个存在于弹幕言辞里,霍去病死因的诸多猜测之一,传闻与霍去病相爱相杀,为他生下霍嬗,却又因为彼此政治立场不同,为报父仇,给霍去病下毒,让他英年早逝的翠羽公主? 刘据下意识看向霍去病。 察觉他诡异目光的霍去病:……??? 刘彻轻笑出声:“你一直以轻纱遮面,不是因为需要保持第一美人的神秘感,而是你不能以真容示众,会被归降我大汉的匈奴人认出来。” 楼兰公主也不装了,或者说自打事败之后就没有装的必要了,她抬眸,丝毫不惧:“是。我是匈奴公主,单于的侄女,右贤王的女儿。 “我匈奴诸多将士死在你汉军手中,我父亲更是被冠军侯斩杀。不论为公为私,我都巴不得你们去死。 “此行是单于派我来,也是我自愿而来。匈奴生我养我,给我无上荣光,我誓死效忠匈奴。我可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为了苟活,无视两国血仇,自甘俯首。” 这话说的谁,人人皆知。 金日磾垂着头,没有不喜,也不作辩解。翠羽公主说的是事实。但他们当初若不降,下面几万士兵都会没命,降了不但是自己的生机,还是数万将士的生机。 有些事没有绝对的对错。只能说个人看法不同,选择不同罢了。 刘据更奇怪了:“宫宴大殿行刺,凶险至极,无论成败,你们都只能死路一条。你是匈奴公主,为匈奴效死也就罢了。楼兰与且弥为何要配合你们,让你们冒充自己的人马,不怕我大汉反击,万劫不复吗?” 翠羽轻嗤:“且弥与楼兰本就国小力弱,举国兵力不足三千。想要拿下,易如反掌。也就是怕闹出动静太大,被其余诸国察觉端倪,我们这才费了点功夫。而今两国王宫并所有王室都在我匈奴手中,他们有的选吗?” 若是如此,且弥与楼兰几乎等于名存实亡,确实没得选。 可乌孙实力虽比不得匈奴,却也不弱,至少绝对不是匈奴能悄无声息掌握在手里的。他们这么做只能说是自己的选择。 刘彻眼眸深邃,挥手道:“全部带下去。” 翠羽闭上眼,没有挣扎,因为无力挣扎,也没有意义,配合着被押走。其余伤员也一样。 唯独乌孙。 正使副使连连呐喊:“大汉陛下,此事有诈。这三人……这三人为何突然行刺,我等也不知道。但这绝非我乌孙之意。”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几乎要被这话气笑了:“他们是你乌孙使团的人,是你们带进来的,出了事就说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你自己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乌孙使臣面色大白,却仍旧咬牙坚持:“还请大汉陛下明察,我们确实不知。” 可霍去病不信,刘彻又怎会信呢,不耐烦挥手:“带下去。” 乌孙公主奋力将侍卫甩开,急切上前,侍卫拔刀横在她脖子,她不得不停步,双拳紧握,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陛下就不怕中了匈奴的离间之计吗!” 刘彻身形一顿,侧目看向乌孙公主。 乌孙公主也不惧,直视他,目光坚定:“陛下,乌孙此来,是为与大汉联盟,为此不惜把我这个昆弥爱女当做礼物送给你。我们既带着联盟之意,又如何会行刺杀之举?” 刘彻神色淡淡:“那就要问你们了。” “两国联盟,是乌孙所愿,想必也是大汉所愿。但陛下以为,可是匈奴所愿?” 刘彻眸光闪动,没有回答。 乌孙公主指向地上两死一伤的乌孙刺客:“陛下怎知他们不是匈奴的手笔。或是被匈奴收买,亦或本就是匈奴的探子,借此机会想来个一箭双雕。既刺杀太子,又离间我们。 “事情一出,人是我们的,无论太子是否有事,陛下必定震怒。非但联盟不了了之,两国还结下死仇。乌孙国内得知此事,得知与大汉交好无望,甚至被记恨,会如何? “乌孙承担不起大汉的怒火,只能再次投向匈奴。” 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甚至句句直指关键,一针见血。刘彻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挥手令侍卫收回兵刃。 脖子上的威胁去除,乌孙公主微微松了口气,她上前一步,继续道:“陛下,乌孙刺杀能得到什么?除了大汉的仇恨,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将乌孙再度推向被匈奴掌控掣肘的局面。 “此等举措,于乌孙无益,于大汉无益,唯一得利的只有匈奴。还请陛下深思,不要中了匈奴的奸计。” 刘彻抬眸:“那你觉得朕要怎么做,就这般轻轻放过你们?” 自然不可能。 乌孙公主咬牙:“请给我三日,不,两日,一日也行。给我点时间,让我们自查自证。我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就在万国会馆,哪也不去。大汉可派人全程跟随协理。” 囚于牢中跟软禁会馆,对乌孙而言,无论国家尊严还是自身体面方面,区别都很大。但是对大汉来说,区别不大。 刘彻思忖片刻,点头道:“可。” 乌孙使团松了口气,虽然死劫未去,但至少有了伸冤的机会。正使副使看向乌孙公主,眼中满是赞赏与感激。 果然不愧是公主,即便最初对和亲不太情愿,总归是向着乌孙的,有公主的风范与气度。 乌孙公主也舒了口气,面上神色略松。她再次向前两步,右手叠在左手之上①,弯腰屈膝。行的不再是乌孙之礼,而是大汉跪拜大礼:“多谢陛下。” 双手贴额伏地,好似无比敬重。但谁都没看到,头接近地面之时,她的神色蓦然一沉,目光转变,似是下定决心,叠交的双手趁机伸到袖中,握紧袖中匕首。 第 93 章 乌孙公主很紧张, 刘闳也很紧张。 系统给予他的信息一共四条。第一条是江齐,第二条是赵繁,第三条便是乌孙公主。所以从她开口起, 刘闳就紧盯着她,随时准备动作。 若对方针对的是刘据, 他会欢喜看戏, 顺便祈祷对方别跟匈奴人一样没用, 最好能一击得手。是的, 他就是恨不得刘据立刻去死。 但若是对方针对的是刘彻,那情况就不同了,刘彻绝不能出事。 刘彻出事,刘据以太子之尊顺理成章继位,卫霍拥立, 还有他什么事?而即便刘据没了, 刘彻也不能死,至少在自己长大前不能。 他虽是成年人灵魂,却是小孩身体, 太幼小, 根基浅薄, 羽翼不丰。诚然帝王太子如果都死了, 他这个二皇子被百官推上皇位的可能性大。 但主弱臣强,这强臣还不是他的人,此种局面绝非好事。 所以刘据他不管,但事关刘彻安危, 他不能不警醒。尤其只需设计得当, 他还可一箭双雕,从中获利。 刘闳聚精望去, 面前乌孙公主已经行礼完毕,抬头之际忽然起身,手握匕首,直刺刘彻! 前一秒跪拜,下一秒行刺。反转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就在大家都始料未及之际,比乌孙公主更快的是一声童稚呐喊:“父皇小心!” 伴随一声惊呼,刘闳冲过去推开刘彻,挡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霍去病一跃而上,杀向乌孙公主。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本事是能轻松制住对方的。一个乌孙公主,武艺并不出众,如何会是霍去病的对手? 但意外出现了。刘闳将刘彻推离危险位的那一下导致刘彻的身子向左偏移,撞上霍去病,虽然幅度不大,却仍旧带累霍去病的动作也出现偏移,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霍去病抬腿踢向乌孙公主手腕,乌孙公主吃痛,匕首脱手。霍去病再一脚,将乌孙公主踢出两丈有余。 但危险并没有去除,那把在霍去病看来,本该顺势跌落的匕首,不知道为什么竟直接飞出去,好巧不巧击中刘闳右胸。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现场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刘彻刘据霍去病,连带刘闳自己。 场面陷入喧嚷混乱。最终是刘彻先反应过来,大怒下令将乌孙所有人关起来,一边命人宣侍医,一边弯腰抱起刘闳往起居殿去。 此等大事,侍医怎敢耽搁,太医署几乎全部出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来,围在床前处理。刘彻退出来,站在不远处焦急看着,衣裳染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抖。 刘据霍去病落在后面,互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疑问。 以霍去病的身手,就在刘彻旁边,怎会失手,根本用不着刘闳出面。可刘闳偏偏来了这么一招,其中意味让人不得不多想。 但二人也都明白,就算刘闳确实有小心思,但他现在身受重伤,生死一线,有些话也已经不能说了。 次日之举在刘彻,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会是“涉及君父,关心则乱”,刘闳救驾之心毋庸置疑,除非拿出确凿证据,否则质疑者反而会落于下乘。 局势已定,刘据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走到刘彻身边,握住他的手:“父皇别担心,二弟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刘彻转头看着他,良久,神色有几分古怪,似是在挣扎。 刘据心念转动,微微垂眸:“若我当时警醒些,先一步察觉乌孙公主的动作就好了。我年岁比二弟大,身手比二弟好。若我出面,二弟也不会……” 话没说完,啪,脑袋挨了一巴掌,抬起头就见刘彻满面怒容:“你是不是蠢,由你出面,若你跟闳儿一样出事怎么办!” “可那是父皇啊。父皇遇险,我怎能坐视不理。只要父皇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此话一出,刘彻双手更抖了,连带声音都在抖:“朕不许。你听好了,不管何等处境,哪怕今日局面再现,你也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朕的安危重要,你的安危同样重要。你记住了,朕身边从不会无人,自有人救朕。若遇此等情况,你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朕不需要你来救,听到没有!” 声色俱厉,双目逼视。 刘据愣愣回应:“我知道了。” 见他应下,刘彻松了口气,伸手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幸好不是你,幸亏不是你。幸好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没有说下去,但刘据已经敏锐察觉。 幸好只是刘闳。 但刘闳刚刚救了他,还为此身受重伤,生死不知,他居然…… 刘彻知道这种想法在此时此刻出现不太应该,但他就是忍不住会去想。 天知道,他看到浑身是血的刘闳时有多害怕。既害怕刘闳出事,也害怕匕首扎中的是自己,更害怕伤的是刘据。需知彼时刘闳在他身边,刘据也在他身边。 他毫不怀疑刘据对自己的敬爱与关切,尤其在刘据说出这些话之后。幸好刘据没有发现乌孙公主的举动,幸好,幸好。 刘彻抱着刘据,目光看向床上的刘闳,眸中挣扎更甚,心情复杂无比。 一边愧疚着,一边又庆幸着。 两种情愫无限交织,心绪纷乱。 刘据终于知道他神色古怪的原因,同样侧目看向床上的刘闳,心中却在想。 亏得刘闳现在已经痛得几度晕厥,无暇他顾,不然听到这话也不知会不会怄得直接一口气上不来彻底死过去。 收回实现,刘据轻声安抚刘彻,专捡好话说,待刘彻心绪平静,拉着他在旁边坐下,陪他一起等。 不知过了多久,侍医们满头大汗出来:“回禀陛下,太子。二殿下身上匕首已经拔出,伤势处理完毕。 “未中要害,但伤口较深,幸亏有太子殿下早前教授的缝合术,目前已经止血上药,伤情控制,无性命之忧,不过还需仔细观察,不可轻忽。” 无性命之忧。 刘彻提着的心落下来,微微点头,走入内室。 刘闳暂且清醒着,但小脸苍白,满是痛苦面容,看到刘彻,鼻子一酸,委委屈屈唤:“父皇!” 刘彻心中一软,蹲下身坐在床旁握住他的手:“别怕,侍医说已经没事了,好好养着就行。” 刘闳轻轻点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可没有人知道,他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悄篡紧。 事情发生之后,他几乎是懵的。 他确实想保下刘彻,顺便博一个救驾之功。但在他的视角与计划中,他最多受点轻伤,谁知会弄成这样。 钻心的痛感传来,刘闳头上冷汗涔涔。他第一时间想到被扣掉的百分之十气运,脸色又白了两分。 淦!什么鬼气运值,不过百分之十而已,怎么就这么厉害呢,差点要了他的命。好在是差点,他还活着,那么一切就有可能。 事已至此,罪都受了,他就必须抓住机会让利益最大化。 “是我不好,让父皇担心了。我……我身量矮,视线比你们低,我看到乌孙公主手中闪过寒芒,顿时就慌了。 “我……我忘了还有卫大将军和冠军侯在,我……父皇,对不起,是我坏了事,反而伤了自己,令父皇担心。” 刘闳委屈巴巴垂眸,小心翼翼用余晖去看刘彻,似乎怕他怪罪,又道,“不过好在父皇无恙。只要父皇没事就好。”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挂念着他,怕他担心,刘彻如何能不动容,轻轻抚摸他的头:“乖,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太关心父皇。别胡思乱想,你的心意父皇都明白。你还伤着,安心养伤最重要。” 轻声细语,温柔安抚。 刘闳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经历一场生死折腾,他早已疲软,戏演完,很快睡过去。刘彻贴心为他掖好被角,留下两个侍医照看,轻手轻脚退出。 ******** 天牢内。 乌孙使团怒目看向乌孙公主,十分不理解为何前一刻还大义凛然的公主突然暴起行刺。本来他们已经有了生机,却又转瞬从天堂坠入地狱,还是更为惨烈的地狱。 正使目眦俱裂:“公主,为什么!” 副使却想到一点:“先前刺杀大汉太子的三名侍从中,我记得有一个是二王子的人。” 一个是,就代表三个都可能是。 乌孙昆弥有数子,最看中的是太子。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行,近两年更是每况愈下,恐天不假年。 太子之下是二王子,也是个本事强的,因太子体弱不能劳累,这些年一直是二王子辅助昆弥,执掌国内半数军机。 无论从年纪还是能力上,太子若没了,二王子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可昆弥似乎有点别的想法,对太子的儿子爱屋及乌,颇有舍二王子扶持幼孙的意思。 这让二王子怎能服气?但昆弥尚且康健,暂且压得住他。他没法直接越过昆弥夺位,就需为自己寻找额外助力。 匈奴对昆弥这两年的敷衍早有不满,若对方答应助二王子登位,二王子未必不会答应配合他们,帮他们做事。 正使也反应过来,诧异看向公主:“你……你竟与二王子联盟?公主可知,倚仗匈奴,即便二王子多得王位,也终将落入匈奴掌控!这对乌孙有害而无利。” 公主轻嗤:“那又如何,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 “我们逼的?”使臣狐疑不解,“我们何时逼你?和亲虽是我等主张,昆弥选定,但最终是你自己同意。若非你请缨,昆弥本有其他公主可选。” 其他公主? 乌孙公主讥笑:“是,是我同意的。可我不同意,难道让三妹来吗?” 乌孙未婚的适龄公主只有两位,一个自己,一个三妹,她们是同母姐妹,感情深厚非他人可比。 “我怎能让三妹远离故土,去陌生的国度,学习陌生的语言,融合陌生的习俗,身边无一族亲故友,前路未知?所以只能我来。 “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一辈子困守汉宫,做大汉陛下的笼中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都来大汉了,还要送三妹去匈奴。 “父王明明答应我。我临行前,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善待三妹,会让三妹一辈子做昆弥爱女的。” 公主抿着唇,泪水不自觉滑落。 她为什么请缨,不就是为了保住三妹吗。结果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三妹的安稳,反而把三妹推向了更深的黑渊。 早知如此,她宁可自己去匈奴,让三妹来大汉。毕竟大汉物资气候比匈奴强得多。但人生没有早知道。她收到消息之时,使团已经行走过半,一切已成定局。 正使哑然,解释道:“昆弥是逼不得已。匈奴不知从哪里听闻我们有与大汉和亲的意图,派兵威逼,让昆弥给予说法。 “昆弥不得不送三公主前往,以表示没有要与大汉合谋背刺匈奴之意,维持现有的微妙平衡。 “公主,大汉虽强,但距离乌孙路远。匈奴更近,对乌孙威胁更大。所以哪怕我们不喜匈奴更倾向大汉,又如何能无视卧榻之侧的猛虎。 “在大汉没有将匈奴彻底打败,让其被迫北迁,离我们远远的之前,我们只能虚与委蛇。这是无奈之举。公主聪慧,怎会不懂呢!” 大道理谁都会说,乌孙公主岂会不懂,但涉及至亲,她不想懂,斥道:“你们要虚与委蛇是你们的事,凭什么牺牲三妹! “你们可有想过,两位公主,一位在大汉,一位在匈奴。大汉与匈奴是死敌,他日双方开战,让我们如何自处?两国又如何会容忍乌孙左右逢迎? “你也说了乌孙更倾向大汉,那你以为到时匈奴会怎么做,他们焉能容得下三妹?更何况三妹性子软,匈奴王庭是虎狼之地,她要如何在这等局面下生存? “你们这是逼三妹去死!” 死字出口,公主声音颤抖,泪流满面:“我与三妹注定只能存一。母妃早逝,唯有三妹与我最亲。 “我知道三妹一定会选让我活,她来死。所以我不能等她来选,我必须在她动作前先出手,只有我先选了,她才能不用去选。她得好好活着。” 使臣如何还能不知她此举何意。 借用烟花吸引大家注意,行刺刘彻是匈奴的第一步棋;集合殿中兵力致使刘据身边空虚,令乌孙侍从出手是第二步棋。 除此之外,他们还埋了第三步,以防前两步都失败后可以派上用场,那就是乌孙二公主。 前两步棋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全部落败,事情看似已经尘埃落定,谁都以为匈奴后手已出,怎会想到还有一步? 此时让二公主借争辩自证之机靠近,再次动手,绝对是惊诧当场,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汉不会想到一个刚刚还在为自己争取,言说匈奴离间的人会有行刺之心。 只需他们想不到,成功的概率就能大上几分。 如果得手,二公主虽然必死,但于匈奴而言是大功,必会给予三公主相应的尊荣; 即便不得手,只需二公主这一招刺过去,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了态度,将乌孙推入死巷,再无选择余地,匈奴也会给予三公主该有的身份与体面。 尤其这一举动更加促进了二王子与匈奴的联盟。二王子若胜了,多少能守那么点承诺,关照关照三公主。 “就为了三公主,为了一己私欲,你们就要陷乌孙于险境?公主,事有轻重,家国在前,个人在后啊!” 正使身子一晃,摇摇欲坠,痛心疾首。 乌孙公主不以为然:“那是对你们,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三妹更重要。别跟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们以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 “你们不也是在利用我,利用三妹为乌孙谋前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用乌孙来为三妹谋前程!” 好一个为三妹谋前程。 噗。 正使一口血喷出来,看着乌孙公主,双目赤红,悔不当初。 第 94 章 张汤将案情回禀给刘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看着乌孙公主行刺的原因, 刘彻神色没有什么波动,一如之前的黑沉,淡淡道:“处置了吧。” 四个字, 其中意思十分明确,参与行刺之人, 无论身份, 全部斩杀, 无一例外。 “诺。”张汤应下, 又试探着问,“陛下,乌孙使团那边……” 刘彻微微蹙眉。 行刺乃乌孙公主与二王子的谋划,使团其实并无针对大汉之心,甚至乌孙从上到下, 主流上是更偏大汉的。因为与大汉联盟更符合乌孙的利益。可惜被二王子和二公主联手坑了。 对此, 刘据有些咋舌。 但刘彻考虑的并非这点。以他的行事,殿前行刺,还伤了大汉皇子, 管他知不知情, 是否被牵累, 都是乌孙人, 全砍了又如何? 只是乌孙公主千错万错,有句话没说错,这般一来,等同将乌孙彻底推向匈奴。 刘彻手指敲击在桌案上, 思量起来。 刘据瞥他一眼, 父子默契,自然明白对方想什么, 言道:“我朝国力日增,兵强马壮,已非数年前可比,若论战事兵力,加个乌孙我们也是不惧的。但匈奴在侧,匈奴未灭之前,我们无法单独对乌孙下手。” 因为只需开战,匈奴必会插手。匈奴不会容忍大汉打下乌孙,一旦大汉占据乌孙,就可借此要地,剑指匈奴咽喉。这等局面,匈奴如何会允? 所以对乌孙开战,等于对乌孙和匈奴一起开战。 而现在,九月未至,霍去病死劫没过,刘据不想贸然行动。更何况骊山工坊又有进展,已经攻克初步难关,火药面世指日可待,甚至这个“指日”不会太久了。 “还有一点……”刘据轻叹,“乌孙路远,即便打下来,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也很难做到有效管理,更不便派遣大部队驻军。尤其张骞与二姐还在西域,大汉与西域的商贸刚有起色。” 与乌孙结怨,将其推向匈奴,在匈奴的指使与控制下,难保乌孙不会阻拦使团回汉,或俘虏或击杀,都有可能;更会扰乱大汉商贸,断绝大汉与西域的商路连通。 刘彻点头:“如此一来,你辛苦数年艰难打开西域商路的局面遭受重创,商贸计划只能被迫搁浅。” 就国家利益而言,乌孙活着,且偏向他们,是眼下最合适且□□的局面。 对此,父子俩心知肚明。 身为帝王,自然是家国利益为先,刘彻将迁怒情绪按下,言道:“查查乌孙使团里面可还有谁是二王子二公主的人,略有问题的都留下,确定完全没问题的,放他们走。” 这个留下是怎么个留下法,就不用刘彻多说了。 “不过……”刘彻眸中寒光闪过,“告诉使臣,我大汉宽宏大量,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端看这次机会,他们抓不抓得住了。” 即便放归使臣,也不代表事情轻轻揭过。大汉将这个问题抛给乌孙,端看乌孙如何处置,在联盟谈判中又如何显示诚意了。 有这么好的筹码握在手里,刘彻自然要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为大汉争取最大的利益。 使团处置交待下去,行刺一事就基本告一段落。 被软禁在万国会馆的诸国使团也全被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再度打开万国会馆的大门,恢复自由。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也没了再逗留长安的兴致,陆续启程回国,不过在回国前都适当表达了态度,并购买了一大批物资,确定了初步商贸的决议。 总得来说,这一趟十三国使团来朝,大汉是获利的,且获利不小。 使团全部离开之时,已至五月,众人将视线再度放回自家朝堂,敏锐地发现,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譬如刘彻对待刘闳的态度。 从前刘彻待刘闳也不错,但仅仅限于不错。而今刘闳因救驾重伤,刘彻几乎天天要去兰林殿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各类珍稀赏赐更是三不五时往兰林殿送。 刘闳也十分机灵,借此机会向刘彻求了块令牌,获得了可自由出入宫廷的准许。 帝王的态度决定大家的态度。 刘闳水涨船高,连带着出现的不只是后宫众人对他更为恭敬,就连皇亲与朝堂也都高看他几分,以探望伤势病情名义前往寒暄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东宫。 刘据半倚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啃桃子,啃一颗,将桃核投篮一般投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命中,再挑一个继续啃。 卫不疑看了他两眼,忍不住道:“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说,陛下待二皇子尤为不同,都快赶上太子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急。” “快赶上我,也就是仍旧在我之下,有什么好急的。” 卫不疑无语,如今确实仍在刘据之下,焉知以后呢?总不能养虎为患,眼睁睁看他坐大吧。 刘据勾唇,没有回答卫不疑,反而看向霍光:“赵钩弋那边有动静了吗?” 霍光点头:“有。赵钩弋已经与赵繁偶遇,赵繁知道她是二殿下的人,对她颇为礼遇。二殿下听闻两人交往之事,干脆顺水推舟。昨日赵钩弋已入质子府,成为赵繁的妾室。” 卫不疑神色微讶。听这意思,此事是刘据背后推动的,只怕最初两人的“偶遇”也是刘据刻意安排。 对此刘据并不避讳,直接挑明:“确实是我。赵钩弋是个有‘上进心’的人。但女子韶华短暂。她跟着刘闳虽没什么不好,但终归只是奴婢。这不是她想要的。 “等刘闳长大,她早已过了少女年华,到时能否获得刘闳怜惜,谁说得准呢。我不过让我们潜入庄子的人跟她说了几句话。 “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就此蹉跎岂不可惜。若能有个好人选,既能帮到自家主子,又能为自己求个身份,要层保障,为什么不呢?” 卫不疑立时了然:“二殿下想与赵繁结盟,彼此必然要互通消息,可他又不能亲自出面,与赵繁来往过于频繁,自然需要寻求别的方式。 “让心腹私底下连通是可以,但若被人发现不免心生怀疑。赵钩弋是他的人,有救命之恩在,若成为赵繁的侍妾,借恩情名义两边来往,也属应当应分。 “有时候将事情从暗转明,堂堂正正,反而更为便利,也更不会引人怀疑。若是鬼鬼祟祟,不论鬼祟目的为何,鬼祟本身就会引来诸多猜测。 “所以赵钩弋之举正中二殿下的下怀,甚至远超他的预料。他不但有了连通牵线的渠道,还能借机名正言顺将人安插在赵繁身边,帮他盯着赵繁,所以殿下只需给个引子,剩下的事,赵钩弋会自己去努力,而二殿下也乐得成全。” 霍光莞尔:“二殿下说他无意中救了赵钩弋,赵钩弋在他庄子上呆了这么久也算有缘,让江齐认赵钩弋为义妹,刻意抬高赵钩弋的身份,又送了许多嫁妆,还为其添了两个婢女伺候。” 卫不疑心道:果然。 刘据轻嗤:“他倒是挺会做人。” 卫不疑忽然抬眸:“有一点我仍旧不解,殿下为何要推波助澜,促使二殿下与赵繁结盟?” “当然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刘据神色闪烁,没有详细说明,而是再度看向霍光,问道,“二弟那边还有别的消息吗?我听说江齐告假了?” “是。江齐告假,说是要回乡处理亲人亡故后家中产业并族里诸多琐事。这名头没什么不对,但他告假前两日曾去过兰林殿,告假后又去了兰林殿。我派人跟着他,发现他确实出了长安,却并非往赵地去,走的是南下方向。” 江齐祖籍赵地,赵地在长安以东,应该往东走,不需要南下。 刘据眉宇蹙起:“也就是说,他告假是二弟授意,回乡也不过是个由头。二弟让他南下做什么?” 霍光微微摇头,这点无人得知。 刘据神色严肃:“让人继续跟着,小心些,别跟丢了。” 话毕,刘据突然一顿,他想到一事。 南下……淮南也在南,莫非…… 刘据眸中光亮一闪而过,转瞬又压了下去。若真是这样,那么…… 他突然有种预感,江齐或许会给他一个大惊喜。 刘据看着前方喃喃道:“燕绥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知是不是刘据这几天天天念叨,这次话音刚落,就听侍女来报:燕绥归来,在殿外求见。 刘据欣喜不已:“快让他进来。” 燕绥入殿,刘据甚至等不及让他行礼,直接走上前询问:“调查的结果如何?” 燕绥虽一路疾行,风尘仆仆,面上有明显的倦意,但精神还算不错,眼眸嘴角满是笑意:“不负殿下重望,有大发现。” 他将调查结果递给刘据,足有好几页纸,有图像有文字。每一页都是爆炸消息,也彻底证实了刘据的猜想。 刘据神色逐渐凝重,察觉他情绪波动,霍光卫不疑纷纷上前询问。刘据也不避讳,将调查报告递给二人,二人一页页翻看完,怔在当场。 卫不疑睁大眼睛:“这……赵繁居然是刘陵的儿子,而且他生父还是……这是真的?那他怎么敢再来长安?” 说完,卫不疑神色大变:“他想要报仇,还是想继承刘陵遗志,亦或两者皆有?” 霍光脸色沉重:“你们说,这秘密,二殿下知道吗?” 此话一出,卫不疑神色再变。知道与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可太大了。若不知道,刘闳或许只是想借用南越王子的身份与人手;若知道还与其搞在一起,其心可诛啊。 想到这,卫不疑突然灵光一闪,看向刘据:“殿下推波助澜,故意将赵钩弋推出去,是为了让二殿下与赵繁彻底绑在一起,并趁机将这层关系浮于水面?” 刘闳是皇子,还是刘彻较为信任与疼爱的皇子,目前没有做任何出格之事,也未有针对太子的明显举动。 他们的怀疑、揣测、忌惮都是不能明说的,更不能被皇上知道,可若是他与谋反逆贼的余孽搅和在一起,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据重新接过调查资料轻轻拍了拍,默认了卫不疑的说法,言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即刻禀明父皇。” 刚要抬步往外走,就被霍光拦住:“殿下,赵繁之事自然要说,但若是我猜的不错,你此去不只要说赵繁,还要说二殿下,对吗?” 刘据点头。 霍光略有些犹豫:“殿下,对于赵繁,证据确凿;但对于二殿下的心思与意图,证据不足。他与赵繁的几次交往,或是琉璃街偶遇,或是重伤在床,前去探望,都属寻常,没有可非议之处。 “唯一能提的也就是赵钩弋这层关联。但赵钩弋本就是攀龙附凤之人,一门心思往上爬,这点陛下很清楚。 “她与赵繁之事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赵钩弋有意为之,并不能归咎于二殿下身上。至少目前不能。二殿下又刚救过驾,陛下对他厚爱有加。 “殿下,不如还是谨慎些,只提赵繁,二殿下且等一等。” 刘据拍拍霍光的肩膀:“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不疑先前说如今人人都知二弟圣宠浓厚,我为何不急。现在我来回答你们,因为我不用急。” 他微微眯眼,嘴角含笑:“人人都知刘闳救驾,父皇担心不已,却不知他尚在救治,生死一线之际,父皇在庆幸,庆幸伤的人不是我。 “人人都知刘闳深受父皇喜爱,天天前去探望,赏赐不断,却不知许多时候是我主动拉着父皇去的,而父皇每每在赏赐过刘闳后,都会额外给我一份。 “给我的这份,从不会比刘闳少,只会比他多。” 霍光卫不疑愣住。这点别说旁人,他们都不晓得。 刘据勾唇,他知道刘彻这么做是在告诉他,不管他对刘闳有多喜爱,都越不过自己这个太子去。 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父皇一直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他,信任他,并时刻记得给予储君该有的安全感。 “我曾说过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去病表哥很喜欢这句,并十分信奉这个道理。但我还有一句。” 刘据看向霍光卫不疑,继续道,“在绝对的偏爱面前,一切技俩也是纸老虎。我赌,即便没有真凭实据,即便唯有丁点关联,只要提出质疑的是我,父皇也会上心。” 凭什么?就凭他是那个被绝对偏爱的存在! 刘据将资料一卷,大步出门,往宣政殿而去。 第 95 章 刘据与刘彻在殿内说了什么, 无人得知,本也无人关注。 毕竟太子与陛下父子感情好,三天两头往宣室殿跑。这举动在所有人看来都属寻常, 没什么好在意的。 偏偏这回有些不一样,太子进去约莫一刻多钟, 里面爆发激烈争吵。争吵的内容听不真切, 殿外守候之人也只隐约听到陛下叱骂中似乎有“以身涉险”几个字。 争吵结束, 太子便被勒令回东宫闭门思过。 思过?太子有何过? 看似只是简单的父训子, 但父是帝王,子是太子,就很可能引发巨大反响,甚至影响朝堂局势,天下安定。 这下大家不淡定了, 纷纷想办法旁敲侧击, 打探原因,反倒是卫家一派,个个气定神闲, 仿佛事不关己。 众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终于得到消息:因使团行刺之事, 太子愤懑不已, 欲要剑指匈奴,请缨亲征。 众人:…… 不是。行刺之事,你生气可以理解。我们也气。剑指匈奴,开战同样可以理解, 我们也想。问题是, 你一个太子,你才十一二岁, 亲征?你认真的吗,犯得着吗? 那是什么地方,是前线,是战场。敌方还是兵强马壮的匈奴。即便我军实力日增,匈奴也不是酒囊饭袋,仍旧不可小觑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是太子,即便有大军护卫,但谁敢保证就一定万无一失呢? 众人突然理解了陛下为何大发雷霆,卫家又为何袖手旁观,连个求情的都没有。 哎。熊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是该治治。闭门思过而已,多大点惩罚呢,不打不骂的,有甚着急,散了散了。 东宫。 所谓“闭门”,只是不让刘据出去,没说不让人进来。因而刘据并不憋闷,也不觉冷清,霍光卫不疑仍旧日日来,霍去病也三不五时往东宫跑。 霍去病十分无语:“你去同陛下说明情况,就只说情况好了,何苦献策,竟还以自己为饵。陛下能不生气吗,这下子翻车了吧。” “思过罢了,也就是关几日禁闭,没什么大不了。”刘据摆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霍去病嘴角抽搐,亏得刘彻不在这,不然看到他如此无所谓的态度,只怕就不是简单的思过了。 刘据轻叹:“父皇虽信我,心中有了怀疑,却也没有完全笃定。毕竟那也是亲儿子,还是刚救过他的亲儿子。除非彻底暴露,否则父皇的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 他原本是打算谨慎点,一步步来的。可刘闳最近动作太多了。 赵钩弋,江齐,还有栾大…… 对于“历史上”熟知的人物,刘闳网罗了前两个,又怎会放过后一个呢?不论这些人是否与“巫蛊之祸”有关,曾在史料中留下痕迹,就能被刘闳知晓,设计利用。 所以刘据让人盯着刘闳,也让人盯着栾大,果然发现两人微妙的联系。 霍去病蹙眉:“陛下既已疑心,揪出狐狸尾巴便是迟早的事。” “确实如此。”刘据点头,却又一叹,“可我不想等了。我想速战速决。” 霍去病一顿。刘据继续道:“此为其一。其二,他能知道栾大,知道赵繁,或许还知道其他。我想钓出所有人,将全部隐患一并解决。” 霍去病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刘据又说:“表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霍去病哑然。 刘据接着问起正事:“骊山工坊那边如何?” 自接应使团回京,骊山工坊的监察事宜又交回了霍去病主管。 “李少翁已制出初版火药弹,声响颇大,但威力不足,与你所说相差甚远。不过万事开头难,既已有了方向,改进起来便容易许多,想来很快会再次突破。” 刘据摇头:“不,他们已经突破了。” 霍去病顿住。 刘据轻笑:“表哥,他们已经成功突破,做出了威力充足的火药弹。” 霍去病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说完突然愣住。 如果是真的,为何闭门东宫的刘据知道,他这个三不五时往骊山跑的人不清楚?再观刘据眸中狡黠的笑意,霍去病瞬间领悟。 这是要故意将消息放出来,让别人认为做出来的火药弹真实可用、效果显著,而非威力不足的实验品。 此乃鱼饵。 霍去病神色闪动,站起来:“我这就去办。” 霍去病离去,刘据继续读书写功课,该吃吃该喝喝,即便禁闭,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起居与心情,但得知消息的人就不那么淡定了。 ******** 庄子上。 刘闳将信封好递给赵钩弋:“你回去交予赵繁,跟他说,若他同意合作,烧了此信,按计划行事;若不同意,便入宫一趟。” 入宫作甚见谁,刘闳不做要求。只需赵繁入宫,他自然就明白,合作破灭,赵繁不愿意配合他。 但话是这么说,刘闳脸上表情却十分淡定,一点都不担心后一种情况。以系统给予的有关赵繁的信息。谋反无望,但若能报仇,必会动作。 报不了刘彻,报一报刘据也是可以的。总比什么都不做,枉为刘陵之子强。 赵钩弋领命离去,刘闳也站起身来,吩咐道:“回宫吧。” 与侍女一同上车,等行驶到宫门不远处,刘闳再次吩咐:“不回未央宫,去长乐宫。” 长乐宫乃太子东宫,与未央宫彼此并立,马车转个弯就到。 进入内殿,刘据仍旧亲亲热热将他迎进来,给他倒茶:“听闻你今日出宫了,伤势如何,怎不多休息几日,若有个好歹,岂不让我与父皇担心?” “多谢太子哥哥挂念,我伤势已经好了,让侍医瞧过,侍医亲口认证痊愈的。更何况我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都快闷死了,正好出宫透透气。” 说完,刘闳又看向刘据,眼带担忧:“太子哥哥已经闭门数日,父皇还不松口吗?” 刘据撇嘴:“谁让他气性大呢。” 刘闳:……这话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刘据又道:“若不是身为帝王,诸多顾虑,他自己都想去杀杀匈奴,扬扬威风呢,好意思说我。” 刘闳再度无语:父皇只是想,想想无所谓,但你是要把想法付诸实践啊,这能一样吗。 刘据摆手:“不管他,无妨,过几日等他气消了,我低个头哄哄他就行。” 说得十分轻巧,却也是实情。别说刘彻只是担心刘据安危才会生气,即便刘据当真犯了大错,大约也不过恼怒一阵子,刘据哄哄就无事了。 果然,如他所想,刘据优势过分明显。卫霍在时,不但朝堂无人敢露异心,于刘彻的父子情分上,也是无敌的。 刘闳捧着水杯微微用力,转瞬抬眸:“那应当不会误了今年的马球赛吧?” 近几年,每年京中都会举行马球赛,参赛的全是贵族子弟,而举办方则是东宫。按规矩,基本都定在五月中下旬,而现在已经五月十三了。 “自然误不了,不过今年准备事宜我可能不方便了,却也是小事,随便交给谁都行。”突然又一顿,笑着望向刘闳,“不如你来?” “啊?”刘闳有些懵。 “本来是想交给霍光卫不疑的。但马球赛这两年都安排在与博望苑接壤的上林苑那一块,他们来办,虽然可以,毕竟身份不那么方便。你出面更合适些。” “我……我怕自己办不好。” 刘闳有些犹豫,他此来确实是想借机接手马球比赛准备事宜,但他还没开口呢,刘据就主动提起,让他颇感意外,也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刘据倒是表现如常,仍旧笑呵呵的:“一届寻常比赛罢了,本也没多少事,如何会办不好。 “你也六岁了,该学着管点事。我似你这么大的时候,三不五时就拉着权臣贵族子弟一块耍呢。这个赛事那个赛事,层出不穷。 “不过你第一次主事,心中忐忑也能理解。这样吧,我让霍光卫不疑帮你,如何?” 刘闳心中思量着。有霍光卫不疑在,他行事需避着两人,要更加小心。但也有好处。真出点纰漏,怪不到他头上。 毕竟他才六岁,办事不慎,思虑不周很正常,谁都不会强求一个六岁的孩子面面俱道。 但霍光卫不疑就不一样了,他们没看出问题就是他们的错。划分责任时,他们首当其冲,自己就能躲在后面,完美隐身。更何况让他出面主事还是太子自己提的。 这么一想,刘闳忽然觉得比自己主动揽事强上许多,略微思忖,点头应允。 ******** 赵宅。 赵繁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笑盈盈看向赵钩弋:“一来一回奔波,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赵钩弋福身告退。赵繁虽非中原人,隶属南越,但身份不低,对她也还算宠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然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信里写了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对于赵繁几乎不加掩饰的支开之举,她欣然同意,没有半分不喜,更没有一丝怨怼。 屋内没了外人,赵繁拆开信封看完,又递给桑枝。 桑枝心惊不已:“二殿下想对太子动手,好大的胆子。” “储君之位,诱惑之大,几人能忍得住。更何况二殿下之聪慧,天下难有。若无太子,二殿下便是大汉上下拥护的麒麟儿,偏偏有太子珠玉在前,他再聪慧也只能排在太子之后。他如何能不嫉不恨?唯有太子死了,太子的风光才能落到他的头上。” 所以对于刘闳的心思,赵繁十分理解,他指向信中第三行:“问题不在于他想杀太子,而在于这里。” 桑枝抬眸:“嫁祸给匈奴?” “对。匈奴在使团宫宴上安排了三步棋。大家原本以为翠羽公主为明,乌孙侍从为暗;后来以为此二者皆为明,乌孙公主才是暗。却没想到,除此之外,匈奴居然还有后手。 “他们有一队人马混于西域商团之中,作为探子,打听大汉军机。他们这是军机要,刺杀也要。若都能成功最好,若不能,得手一样也不亏。” 桑枝轻嗤:“二殿下发现这么大的秘密,却不告知陛下,反而想借机除掉太子,嫁祸给这群匈奴人。好一个一箭双雕,直接将匈奴探子化作自己计划里的棋子,好谋算啊。不过……” 桑枝顿了顿,疑惑道:“他这个计划里,并不一定需要我们。为何要选我们合作?” “桑枝姑姑,这位二殿下再聪明,年纪太幼,根基太浅。他人手不够,这么大的计划他办不到,只能让我们出面。”赵繁一针见血,却又道,“桑枝姑姑难道只看到这些?” 桑枝微愣:“小郎君的意思是……” “姑姑,匈奴这队人马只怕大汉陛下都不晓得,你觉得二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桑枝恍然,转瞬眉头紧锁:“这位二殿下确实有些奇怪,知道得太多了。” 赵繁眼眸低垂,看向信纸:“那么姑姑以为,对于我的身份,他知道吗? “若不知道,他怎敢将计划和盘托出,算准我会助他?难道只因为他承诺,一旦他上位,会推我坐上南越王位,并为我打下闽越?若知道……” 赵繁声音稍顿,眸光忽明忽暗:“那他想得恐怕就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桑枝浑身一震。 赵繁继续:“他怎能容得了一个谋反余孽的存在。按计划,太子死了,匈奴死了,死无对证。但我们还活着,就是他最大的隐患。 “你说他会不会想着一网打尽。利用我们完成杀害太子之局,然后将我们与匈奴人一起灭掉。他真正要嫁祸的应该不只匈奴,还有我们。” 桑枝面色大变,双手紧握:“此局我们不能入。” “不。”赵繁神色坚定,“难得有这么好的报仇机会,我怎能不动。” “小郎君明知这是一个圈套,为何还要……” 赵繁抢先打断她:“姑姑,我们不知,它才是圈套。我们已经看清他的手笔,那就不存在圈套了。刘闳人手有限,想弄死我只能趁我无知不备。可我有了警惕,他就不能得手。 “只要我此局不死,刘闳再要杀我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可以布下诸多后招。他要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同时解决我留下的所有手笔。 “只要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却实实在在掌握住他致命的把柄。他若想成功上位,若想日后安稳,就得一直与我同盟,满足我的要求。” 有什么比辖制大汉未来“储君”对他们更有利呢?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风险很大,可收益也很大不是吗?刘闳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自己能力手段也不差,端看谁胜得过谁了。 赵繁将信从桑枝手中抽出来,放置烛火之上,看着它全部燃尽,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第 96 章 上林苑。 经过前两日的激烈角逐, 第三日,马球赛终于迎来最终决赛。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但参赛人员并各自的亲友团们都已早早到场准备着。 有相熟的三五一团凑到一起, 轻声交谈;也有人与马儿低语,似乎再说老搭档, 呆会儿配合默契点, 助我拿下魁首;更有人坐在树荫下一边纳凉, 一边闲适等待。 比赛场地人头攒动, 热闹非凡。 刘闳游走其中,不期然与赵繁偶遇,礼貌寒暄,一点都不惹眼。 两人音色极低,身边侍从都落后一截, 唯有彼此听得见。 “都准备好了?” 赵繁点头:“准备好了, 二殿下只管等着坐收成果,必不会让你失望。” “那些匈奴探子……” 不过起个话头,赵繁立刻会意:“都已带入上林苑, 按计划让他们晕着。只等事发时将他们扔至现场。” 刘闳侧目:“俘虏他们的时候, 没闹出什么动静吧?” “没有。二殿下特别交代过, 还已经给足了信息, 我若再把事情办砸,岂不是无能?这群人为了不引起朝廷注意,将据点设在郊外偏僻之地,人烟稀少, 倒是方便了我们行事。 “不过匈奴人身手不凡, 不能等闲视之。我这边就算仗着人比他们多,攻其不备, 能勉强拿下,也难保意外。尤其如果真打起来,恐压不住动静。 “因此,我特意让手下人买了最为强劲的迷药,带他们药效发作,全部昏死,再神不知鬼不觉擒拿。 “抓住后这几日都关在黑屋子里,迷药没断,保证他们不死也没有反抗之力,看管的人一直守在外面蒙着脸。只怕他们至今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面对面正儿八经对抗,匈奴人可不这么好对付。可谁让他们占据信息高地呢,匈奴人大概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又为何会暴露。 刘闳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眯眼赞道:“二王子行事谨慎,不愧是本殿下选中的人。” “二殿下谬赞,能为二殿下效劳,赵繁不甚荣幸。” 对于他的态度,刘闳很受用,微微点头,使了个眼色,驱马离开,彼此分道。赵繁隐入人群,再悄悄溜走,去做他该做的事。 刘闳满目望去,意料之中没发现刘据,却发现了燕绥与晁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呼吸都慢了半拍,瞬间勒紧缰绳,稍顷又平复情愫,纵着小马驹走过去:“燕队长,太子哥哥还没到吗?” “二殿下忘了,太子殿下有晨跑的习惯,算着时间,应当两刻钟后就能回来。二殿下放心,不会耽误了开赛。” 刘闳担心的哪里是开赛。刘据的习惯他自然不会忘。 住在宫里不便,但只要住在博望苑或上林苑,刘据每日都会晨起骑马跑几圈,运动运动。赛事前两日仍旧如此。 只是身为太子,去哪都是要带宿卫的。藏海一直在骊山,少有回京,撇开不提,但燕绥与晁南,日常伴随刘据,刘据至少会带其一,而今两人皆在。 他喉头吞咽,神色微动:“看到两位队长,我还以为太子哥哥今日不跑了呢。” “殿下说,今日赛事时间较早,因是决赛,参赛者虽不多,但观赛者比前两日更甚。殿下恐上林苑原本的护卫军不够,命属下二人协理巡防护卫之职。 “让我等早点来做准备,便不必随他一起晨跑了。左右霍小郎君与卫小郎君都在,让他们作陪就好,更何况还有两个亲卫跟着,又在上林苑内,出不事。” 出不事? 刘闳眸光闪了闪,对此不做评价。不过心头大石算是落了下来。不论跟着刘据的人是谁,只需刘据仍旧依惯例晨跑,他的计划就能实行,不必紧急中断或调整。 “那我不打扰两位值守。” 刘闳心下微松,了解到想要的信息后转身离开,却没有走多远,立于看台旁边。这是他选定的最佳位置。 他现在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主,站定不过须臾,身边就围了三两个小郎君,刘闳也不恼怒,顺势笑着与几人交谈,心中却在估算着时间。 一刻钟过去,燕绥晁南神色如常。 两刻钟过去,二人开始下意识望向左侧,那是刘据应该回来的方向。 三刻钟过去,仍旧不见人影,赛事虽然未开,但燕绥晁南明显脸色凝重,略带了几分焦急。 刘闳眼角余晖看到燕绥走向晁南,似乎在交待什么,听不见却能猜到。大概是想留一人盯着此地,一人去寻刘据。 刘闳手心浸出汗水,越来越紧张。 应该快了,按理该得手了才对,但半点声响都无,刘闳有些不确定。但他确定这等关键时刻,不能让燕绥晁南赶去,以免横生枝节。 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阻止燕绥晁南之时,砰,一声巨响陡然传来,宛如天降惊雷,在场众人都唬了一跳,呆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猜测纷纭。 “出什么事了?” “什么声音?天气这么好,竟还打雷吗?夏日晴天霹雳?” “不像,怎么像是山体崩塌,山石滚落呢?” “这几日又不下雨,哪来的山体崩塌,山石滚落?” …… “那是……是殿下平日跑马的方向。” 燕绥晁南同时循声望去,脸色皆变。 刘闳早就准备着,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点了旁边的上林苑戍卫长出列:“吩咐下去,从此刻开始,上林苑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在场所有人全部看管起来,不要动他们,但也不许他们妄动。” 戍卫长应下。刘闳转向燕绥晁南:“你们带一队人马随我走,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东宫宿卫除太子外,只听命于帝王,但如今二人都不在,现场唯有刘闳身份最高,安排也算合理,燕绥晁南对视一眼,齐齐点头,翻身上马,一行人奔驰而去。 快马疾行,没多久就看到前方山坡不知被什么炸出个土坑,周遭山石散落,好几个人躺在地上,衣衫染血,从衣物来看,似乎有两个是东宫宿卫,另外则是霍光卫不疑以及……刘据。 另外还有几个人站立着,头上身上也可见明显血迹,身形摇摇晃晃,好似同样遭受重创,但因为有段距离,无人看清他们一副刚刚苏醒之相,眼中满是迷茫。 这几人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地,听到马蹄声,下意识看向来人,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为首者来不及理清眼下是何种情况,只大约猜出对方是大汉的兵卫,他们暴露了,于是大声斥令:“走!” 晁南扬鞭,带着人马火速追过去。燕绥身形一动,刘闳适时开口:“他们就几个人,威胁不大。上林苑戒严,出不去,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有晁南追足够了。燕队长,太子哥哥要紧。” 燕绥也知这点,比起捉拿凶手,刘据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奔过去,翻身下马,同时跑向刘据。 “太子哥哥!” 刘闳直接扑过去。刘据躺在地上,满身是血,脸上更是脏污与血迹混合,可见其伤势之重,让人触目惊心。 燕绥唬了一跳,脚步都微微颤了颤,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偏偏此时,检查霍光卫不疑几人的大喊:“都……都没生气了。” 燕绥脸色再变,急忙哆嗦着手探查刘据鼻息,又触摸脉搏,骇然之下又有些庆幸:“一息尚存,但很微弱。” 刘闳神色闪了闪,当机立断:“其余人留下善后,燕队长,需尽快将太子哥哥带回去,只要赶得及时就有救。” 对,赶得及时就有救。 燕绥深吸口气,立刻伸手抱起刘据,动作迅速却又十分小心,防止再次伤到刘据。两人上马,不再回赛场,直奔博望苑。 丰禾余穗盛谷三位侍女鱼贯而出,瞧见刘据的情形,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燕绥快步进入殿内,将刘据放置床榻。 刘闳后一步赶到床前,再度下令:“燕队长,博望苑与上林苑都非寻常之地,那几个人贼人如何进来的,今日参赛观赛的人中是否还有他们的同伙,是否还会生出别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 “人员太多,戍卫长恐顾虑不周全,还需劳烦你协理。留几个人守在殿外,护卫太子哥哥周全,其他人你来调度,务必查清是谁对太子哥哥动手,将其中隐患全部抓出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燕绥领命而出。 刘闳又看向三位侍女:“丰禾,劳你去烧水。烧好后端来,我们需先为太子哥哥净面,唯有洗清头脸的脏污血渍,才能知道,太子哥哥究竟伤得如何。 “我知道这种粗使活计是小事,用不着你,但太子哥哥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寻常粗使女婢我信不过,也担心她们没你细致被人钻空子,请你盯着些。 “从现在开始,但凡需要接触太子哥哥的所有东西,都必须你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 丰禾神色凝重:“是。” “余穗,盛谷,你们会武功,马术好。两个人一起走,分别行动。一个速去太医署,将所有擅长殇科的侍医都叫过来,若有不当值的,让太医署李恪去传唤!另一个前往未央宫,禀报父皇。快去!” 一番安排,井井有条。既将刘据身边的人全部调离,又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甚至不论谁听了,都要夸一句,安排妥当,顾虑周全。 等丰禾三人全部出去,刘闳脸色立时变幻,哪里还有半点担忧兄长的好弟弟模样。 他站在刘据床边,眼泛凶光:“真是命大,火药弹将霍光卫不疑都炸死了,居然炸不死你。但是不要紧。我早就算到了。 “你是太子,多的是人愿意用性命护你。其他人或许都会死,可你不一定。不过火药弹威力凶猛,你就算不死也会重伤。只要重伤,就是我的机会。” 如今刘据人事不省,动弹不得,宛如待宰羔羊。只需他轻轻动一下手脚,就能彻底没命。 至于之后? 呵。这么重的伤势,撑不过去,没能等到侍医赶来不是很正常吗? 他平日与刘据那般亲厚,又得刘彻疼爱,有救驾之功,谁会怀疑他?最多刘彻发疯,迁怒太医侍卫,血洗一大波人。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别怪我,怪只怪另一部分系统解体在你身上,我必须拿回来。” 刘闳眸中寒光盛放,拿起旁边的枕头朝刘据捂去。然而就在枕头靠近刘据口鼻之际,刘据倏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刘闳:……!!! 下一瞬,刘据扔开枕头,自床上麻利坐起,单脚踩在床边笑盈盈看着他:“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 动作麻利,话语中气十足,哪有半分重伤之态。 刘闳浑身一僵,哪还不明白自己中计,他下意识后退,脑中风暴席卷,高速运转,想着能否有补救的对策。 没等他反应,刘据紧接着说:“哦,这句话用在此处不太对。” 毕竟他是假装,即便刘闳“话不多”也不可能得手。 刘据眼珠一转:“但作为反派,话少点总是好的。话越多,暴露越多,不是吗?” “你……你早就知道……早就怀疑我?” 刘据点头又摇头,伸出食指摇啊摇:“不只我知道,也不只我怀疑。” 话音落,屋内传来动静,循声望去,自侧后方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横眉冷目,脸色阴沉,浑身气压低到仿佛能将人直接冻毙。 不是刘彻又是谁! 咚。 刘闳好似全身血液被瞬间抽离,脸色惨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第 97 章 另一边。 晁南连同几个侍卫正与对面的贼人厮杀, 彼此人数差不多,实力也相当,一时竟分不出胜负。两方陷入鏖战, 不免都有些焦急,其中以匈奴人更甚。 毕竟晁南等人只需拖下去, 总能等来上林苑的援兵, 匈奴人却不能, 若无法及时突围逃脱, 便唯有死路一条。 虽然被派来大汉当探子,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他们什么都没探听到,稀里糊涂死去毫无价值。这是他们所不愿意接受的。 树林角落里,赵繁静静看着眼前战局,岿然不动, 颇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味。而他身边的栾大就不这么淡定了。 “二王子,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援兵一至,事情就不容我们控制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尤其是匈奴探子。 “看东宫那几个宿卫的打法, 明显是想留活口。若有活口, 我们的计划就会败露。唯有死无对证才能置身事外。” 赵繁瞄他一眼, 自然明白他此话何意。匈奴人是他掳来的,计划虽是刘闳制定,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行事。若要暴露,他首当其冲。 他敛下神色:“我此次上京是为质子, 不能带太多人手, 心腹就更少了,拢共这么几个。无论匈奴探子还是东宫宿卫, 实力都很强劲,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击杀。万一出点纰漏……不知二殿下是否有后手?” “殿下的计划都已告知二王子,哪里还有其他后手。至于二王子担心之事……”栾大眸光闪了闪,再次看向战局,“二王子不必过谦。 “双方对战多时,都已现疲软力竭之态,二王子身边即便就这么几个人,也非寻常之辈,你们当日既能顺利拿下匈奴探子,现今拿下战局也不成问题。” 赵繁没接话,转而道:“其实有个更稳妥的法子。” 栾大愣住:“什么?” “不是有火药弹吗?火药弹能炸太子,也能炸他们。用火药弹远距离攻击更为妥当,也更迅速,更能保障不留活口。” 栾大心头一紧,面上笑容有些牵强僵硬:“二王子说笑了。火药弹何其重要,防守何等严密,我费了许多心思,也只勉强带出来一个,已用在太子身上,如何还有其他。” “是吗?” 赵繁语气看似平淡,可栾大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抬眼看去,但见赵繁微微勾起唇角,右手缓缓举起,手中正是一颗火药弹。 “那我怎么从地下挖出了这个?” 栾大面色倏变,双手下意识握紧,极力掩饰心中慌乱:“这……这是……” “不是说了吗?地下挖出来的。”赵繁指向战局,“就在那块地面。除了我手中这个,应当还有两三个。我还以为是二殿下的布置呢,想着二殿下当真是算无遗策。” 栾大整张脸又青又白。 地下的火药弹确实是他埋的,就连地上也做了些处理,就等着赵繁加入战局后点火引爆,一网打尽。哪知赵繁竟早有准备,猜中他们的心思,截留了他们的后手。 栾大嘴角抽了抽,犹豫数息,瞬间做出决定。杀死赵繁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要先将对方稳住,把今天这关应对过去。 “或许当真是二殿下的布置吧。只是其中许是出了什么纰漏,没来得及通知我。二王子,既然有火药弹在,不如快快动手吧。” 时间紧迫,确实要速战速决。赵繁只想自保并与刘闳维持微妙平衡,并不想跟对方撕破脸,所以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多言,拿出火折子点燃引线扔出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巨响没有传来,爆炸也没有出现,火药弹在地上滚了几圈,悄无声息。 栾大懵了,赵繁也懵了。 后者看向前者,立即将其抓过来,卡住喉咙:“说,是不是你们的手笔,你们莫非还做了其他布置?” 栾大只觉得冤枉:“二……二王子,没有,真的没有。明明……明明会炸的。就算一个出问题,难道地下埋的两三个全出问题?只需碰上火星子,至少地下的那几个也会炸。二王子,不是我,我不知道。” 赵繁神色不定,一边觉得栾大的表现不像说谎,一边又唯恐自己算错了哪一步,入了刘闳的圈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兀闯入:“我们作证,不是他干的,他确实不知道。” 赵繁栾大脸色倏忽变幻,几乎同时往声音处看去,头顶参天树木的枝丫间,两个少年立于枝头,握着长剑,抱臂观望。 大树枝叶繁茂,将两人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若非二人主动暴露,谁又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参差的枝丫自树上跳落,对面而立,不是霍光卫不疑又是谁? 赵繁栾大惊恐不已:“你们……你们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被炸死了?”卫不疑轻笑,“抱歉,让二王子失望了,我们可没这么容易死。” 霍光接着道:“说错了,二王子只怕与你身份不符。我们是该叫刘繁,还是虞繁?” 赵繁心头猛地一沉,没等他反应。霍光话音落下,身后瞬间出现十几个侍卫,环成人墙,挡住赵繁等人的前路。 与此同时,后方也突然出现好几个人,强势加入战局,配合晁南将匈奴人全部斩杀,转而围过来,同样环成人墙。 至此,赵繁栾大并心腹随侍被团团围住,再无出路。 ******** 博望苑,内殿。 刘闳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额头后背冷汗涔涔。 刘彻没有打他,没有骂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直接吩咐丰禾端了温水进来,亲自拧了帕子为刘据洗脸净面,又拉他入屏风后更换衣物。 父子俩亲亲热热,刘闳却仿佛坠入冰窖,汗毛竖立,四肢百骸尽皆泛冷。 一切都如此平静,可越是平静,刘闳越是悬心吊胆。因为他很清楚,平静之下藏着的是狂风暴雨,是波涛汹涌。随便一个浪潮打过来,都能将他淹没。 他整个人都哆嗦着,心中恐惧宛如涟漪,不受控制地一圈圈扩大。 换完衣裳,刘彻与刘据自屏风后出来,刘闳瞬间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殿外侍卫禀报:“皇上,太子殿下,霍侍读与卫侍读已将赵繁等余孽全部擒获,前来复命。” 刘据看向刘彻,刘彻点头,刘据立刻扬声道:“让他们进来。” 似栾大桑枝这等手下人便不必入殿了。霍光卫不疑只让人押了赵繁上前。 赵繁此时发髻散乱,衣衫破碎,伤痕累累,更是被五花大绑,对比刘闳,那可真是惨不忍睹。 当年刘陵身为皇室翁主,刘彻好歹让人给其松绑看座,而今轮到赵繁就没这个待遇了。 他只能被迫跪着。但好歹有几分气性,知道事已至此,绝无生路,没有多此一举求饶,他轻轻瞥向刘闳,只一瞬又收回视线。 算算时间,刘闳与他应该差不多同时落败,他的身份大概率不是刘闳说的。那便只能是刘彻与刘据早知实情。 赵繁抬眸,神色平淡:“就算要死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不知陛下与太子可否告知我何处露了破绽。” 刘据欣然应允:“你既然如此诚心诚意的问了,那孤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不吝赐教。” 刘彻:……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差点笑出来。 “你可还记得你入京时给各宫送的礼?手笔之大,让人咋舌。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但给孤与父皇的礼单中有二物。与和氏璧同出一源的玉璞以及随侯珠。” 赵繁点头:“不错。此二物是我精心挑选,就为了能配得上二位身份,不知哪里有问题?” “传闻这两样东西当年都被始皇所得,藏于秦王宫。后来秦朝消亡,它们也便不知去向。” 赵繁仍旧不解:“不错。但被始皇所得只是传闻,即便为真,前朝末年,战事四起,各地纷乱,王宫中遗失的珍品名品不知凡几。” 所以仅凭玉璞与随侯珠能代表什么? 若真能从这两样东西看出他的身份,他又怎么会选。 “本来确实代表不了什么。”刘据眸中带笑,“但你们应该算错了一件事。你们以为你的身份唯有身边心腹知晓,却不知采芹与撷芳也知。 “她们不但聪明地发现了你的存在,更聪明地发现你母亲用来贿赂京中各官员的财物不对劲,远超淮南给予之量。” 赵繁顿住,脸色阴沉。 刘据继续:“撷芳死后,孤与父皇依照刘陵送出的礼单,能查证的都摸排了一遍,发现数目确实不小,而且其中有两样古物很不寻常,声名在外,还都是春秋战国年间珍宝,传闻中后来被始皇所得。 “但那两件东西贵重程度远不及和氏璧玉璞和随侯珠,因而彼时孤与父皇就如你所想,觉得前朝散落民间消亡之物何其多,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你的出现。” 刘据轻叹:“子女或容貌、或性情、或为人处世,多少会有几分肖似父母。你言谈有度,表现出的那份长袖善舞,颇有几分刘陵的风范。 “再加上玉璞与随侯珠,难免就让孤联想起前两件物品,从而生出疑惑。于是孤派燕绥南下去了一趟淮南,你猜孤发现了什么?” 赵繁默然不语,脸色却更白了两分。 “你若是刘陵的孩子,生父是谁?不排除真的是赵婴齐。但这样一来无法解释刘陵为何有这么多财物。南越可没这份能力,即便有,赵婴齐也没这么大方。 “孤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突然想到一个人。看你的年岁,刘陵怀你的时候,或许正是她前任夫婿身死之际。若说你是刘陵与前任夫婿的孩子,也并非不可能。 “尤其是刘陵性子倨傲,不会轻易给人生孩子。当年她曾说过,前任夫婿是难得真心待她,她也曾真心待过之人。 “唯有曾真心待过,才会如此甘愿。更重要一点,也是我们一直忽略的一点。她的前任夫婿,姓虞。 “天下虞姓不少,却也不多。虞氏名人,能数出来的没几个,但其中有一位女郎,具体名字不知,被人唤作虞姬,乃西楚霸王项羽最宠爱的美人。①” 殿内侍卫全部怔住。 不是,殿下之前和他们略微透过一点东西,赵繁是刘陵跟前任夫婿的孩子,但没说前任夫婿还有这层身份啊! 这……这也太劲爆了!不会是项羽的…… 念头刚起就听刘据道:“燕绥去深挖了一下虞家,查到虞家掩埋的族谱,按你父亲的辈分,当唤虞姬一声太姑祖母。 “燕绥还找到一位虞家的老忠仆,他当年侥幸逃过一劫,只能装疯卖傻,隐姓埋名。从他口中,我们证实了虞家族谱的真实性。 “并且他还说,刘陵杀夫之时疑似已经有孕。彼时她闻不得腥味,曾有过几次干呕。这几乎佐证了孤的猜想。” 侍卫们齐齐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虞家之后,跟项羽无关。 刘据又叹:“当年高祖虽先一步攻入咸阳,却未正式占据咸阳,对秦王宫的美人宝物,全都未取。而后项羽入关,屠戮咸阳,杀子婴,烧王宫。 “王宫内的宝物,一部分被项羽搜罗;一部分被宫人哄抢,下落不明;更有一部分被烧毁消亡。 “可这些都是传闻。谁知道后两者是不是项羽故意放出的消息,实则八成宝物都入他囊中呢? “若真是如此,这批宝物去了哪里?后来项羽乌江自刎,楚地归降,高祖在此间收获的钱财珍宝数目可远远不够。 “项羽如果真藏了这么大一个宝库,此等秘辛必不是一般人能得知。但身为爱姬的虞姬不是一般人。她可能知晓,就代表虞家也可能知晓。” 赵繁深吸口气,闭上眼又睁开:“太子殿下果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宝库确实是项羽的。 “当年鸿门之宴,项羽放走刘氏高祖,范增便猜到他会败。所以提议搜罗秦王宫金银珍稀,力主建了一座宝库,预备项羽落败后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偏偏项羽不肯按他的路走,不但与他离心,最后当真兵败,宁可自刎也没过江东。致使他的布局全废。 “我生父也确实是虞家后人。他深爱我母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母亲得知后欣喜若狂,觉得可以将宝库据为己有,供淮南所用。 “偏偏父亲不肯,虞家二老也不肯。二老固执,说这是项羽的,即便项羽死了,虞家也不能擅自盗用。若项羽留有后人,要等后人来取。若项羽后人断绝,就当没有宝库这回事。 “父亲想法不同。他认为项羽所得也是前朝之物,前朝所得更大多为他国之物,本就没有所谓该是谁的一说。他不反对母亲取用,但不许母亲多取,恐生祸患;更不许母亲借此行谋反之事。” 刘据恍然大悟:“所以刘陵杀了他,甚至杀了虞家满门。刘陵的杀心不仅仅是因淮南王逼迫,防备虞家告发,更是为了夺宝。 “这么大的秘密,虞郎君都肯告知刘陵,刘陵却……当真是冷酷无情啊,虞郎君实惨。果然冤大头也。” 赵繁不以为然:“你当母亲杀死父亲,自己就不心痛吗?然而做大事者,当断则断。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父亲死后,母亲大病一场,避出淮南偷偷为其守孝,借机偷偷剩下我,更在那时偶遇赵婴齐,故意引诱,就为了给我寻一条后路。 “她就算身边男人不断,却从未忘记父亲。父亲于她而言是不同的。所以她为父亲建冢立碑,年年为父亲祈福祷告,望他来生平安顺遂。” 刘据哑口。这是三观问题。三观不同,没必要浪费唇舌。他淡淡道:“怎么暴露的,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 赵繁愣了下,反问道:“你不问我宝库在哪里?” 刘据嗤笑:“孤问了,你就会说吗?” “我说了,你同陛下会放过我吗?” “不会。” 赵繁也笑了:“那我为何要说?左右都是死。我何苦在死前送你们一座宝库,白白便宜你们?” “说得有理。”刘据点头,半分不意外他的回答,并不强求,淡定挥手吩咐,“带下去吧。” 两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正要去押赵繁,但见赵繁突然暴起撞向侍卫,脚尖踢向刀柄,长刀出鞘,升至空中又落下,赵繁侧身换位,利用长刀的自由下落割开身上绳索,转瞬握住刀柄,杀向刘彻与刘据。 同一时间,殿外没能进来,被刀兵架着脖子的桑枝等人听到声响,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瞬间暴起而攻,招招拼命。 殿内殿外杀局再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刘据霍光卫不疑似乎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抽出兵刃,齐齐对准赵繁。 刘据弯腰转身,避开赵繁的刀尖,自下而上对准其心窝;霍光卫不疑腾空而起,一左一右,自上而下,对准其咽喉;三人三面,非但阻住赵繁进攻之路,也卡死赵繁两大命门。 赵繁在树林中本就已经经历了一场鏖战,身上多处受伤,力有不逮。刘据三人又非花拳绣腿,身手都不俗,配合默契,占尽上风。 眼见三人利器贴近赵繁,就要取赵繁狗命之时,房梁上一只羽箭飞来,正中赵繁后心。赵繁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刘据神色闪烁一瞬,压下心头情愫走上前:“乌孙公主的事情才发生过久,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你莫非以为我们便这么蠢,同一次亏还能再吃一次?” 虽说前一次也没吃亏,乌孙公主被及时反杀,但毕竟历经过一回,自然是防着的。 刘据轻嗤:“自不量力。” 赵繁却笑了,他如何不知这是徒劳呢。但左右都没有活命,为何不拼一把,就算死了也是个痛快,总比被带下去受尽屈辱与折磨再被枭首腰斩要强。万一成功了,能拉个垫背就是大赚。 他嘴角扯了扯,双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惜箭在喉头,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只听到呵呵的出气声。 鲜血不断从箭头处与口鼻中喷出来,赵繁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但他的眼睛仍旧大大睁着,死不瞑目。对着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刘闳,甚至那一箭喷发的鲜血也大部分溅在刘闳脸上。 这是刘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人,偏偏对方还是与他合谋的赵繁。赵繁就这么死在他面前,那他呢? 刘闳咬紧下唇,浑身颤抖如筛糠,双眸满是惊恐与骇然。 第 98 章 此时, 殿外的喧嚷也已平息。 刘彻挥手,侍卫将赵繁的尸身带出去时,打开殿门, 刘据稍稍侧目便看到横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身上不知多少个伤口, 说句被扎成马蜂窝也不为过。 尽皆如此, 无一活口, 全军覆没。 至于其他未曾跟随赵繁前来上林苑的余孽,虽不是心腹,也早就顺藤摸瓜有一个算一个都抓了起来,包括隐于背后,只以商人身份露面的桑竹。 刘据收回视线, 抬头望向梁上的霍去病, 双眸眯起,神色微妙,什么都没说, 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熟悉他的人几乎都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完整的话语:你刚刚抢人头是不是抢得过分了一点? 此前, 刘据让霍去病隐藏在房梁, 是以防万一, 让他做最后一道防线。所谓最后一道防线,既他们全部失手之后才该出现。 但刚才他眼见都要成功了,刀尖只差一瞬便能插进赵繁身体之际来这死出?闹哪样啊。 霍去病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以往都是我护卫陛下,我这不是下意识地反应吗。看到他要对陛下动手, 就立马出箭了, 动作快过脑子,真不是故意的。” 刘据:……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 “你真不是气不过故意报复我?” 为何报复?这话是有原因的。 此前刘据布局时让霍去病办了不少事,将他支使得团团转,到最终收网这等紧要环节,他觉得区区赵繁,用不着冠军侯出马,也想看看自己与霍光卫不疑三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便没让霍去病插手。 霍去病当时就骂他过河拆桥,不过倒也安安分分答应了。合着在这等着他呢。 霍去病挑眉,干脆撇开刘据,一脸无辜看向刘彻:“陛下,臣冤枉。” 刘据翻了个白眼,没再跟他计较,毕竟场合不对,还是先办正事吧。 刘彻无奈摇头,看了眼已然算是神魂聚散的刘闳,言道:“除太子,其余人都退出去。” 霍去病微微蹙眉,似是想要说什么,刘据使了个眼色,瞬间闭上嘴,带着霍光卫不疑以及侍卫出殿,并轻轻关上殿门,却故意留了一条小缝隙,选了个位置站立驻守。 巧妙地保证自己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却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以防出现意外情况能及时出手。 虽说他不觉得刘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奈何得了刘彻与刘据,可凡是留一手总没坏处。 殿内只剩下父子三人。 刘彻一个眼神扫过去,不见明显喜怒,可其中的冷意却已让刘闳肝胆俱颤,他哆嗦着跪爬上前:“父皇,我……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话没说完,刘彻抬腿,一脚将其踢翻。 “不是什么?不是要杀太子?朕亲眼看到你拿起枕头想捂死太子,你竟然还敢狡辩,声称不是故意!” 对此刘闳辨无可辨,只能拼命摇头:“我……我是有苦衷的,我也不想,我是逼不得已。父皇,你听我解释。我……” 刘彻躬身,一把揪住刘闳的脖子,将他压到镜前:“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魂不附体,哭哭啼啼,涕泗横流。行事前你不是嚣张得很吗,还敢在太子床前放狠话。 “如今事迹败露就这般模样,宛如丧家之犬,没有半点风度骨气,刚才赵繁入殿,身形狼狈不堪,尚且保留两分体面,没提一个求饶之字。你呢?你竟连赵繁都不如! “朕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 哐。 刘彻直接将刘闳甩出去,怒不可遏,失望至极。 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聪慧睿智,仁义良善,孝顺有加,颇有据儿的风范呢?明明心思恶毒,手段狠绝,没有半分气度风骨,如何能与他的据儿相比! 他咬牙切齿,无法接受自己竟被一个孩子骗了数年! 刘据瞥他一眼,上前为他顺气:“怨不得父皇。有心算无心。父皇当他是孩子,更当他是爱子才会疏忽,但我若猜得不错,他身体虽幼,心智却是成年人。” 刘彻浑身大震:“什……什么意思?” “他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刘彻还没回过神来,刘闳却好似终于看清了现实,被一甩一踹,知道自己已然一败涂地。他的头撞在地上,疼的厉害,好容易艰难爬起来,看向刘彻刘据,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宛如仙境,有你们无法想象的科技,更有你们无法企及的文明。各方各面都非你们能比!” 刘闳宣泄呐喊,疯癫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对那个世界而言,你们就是一群原始人野。什么白玉纸、雪山盐、水晶糖,不过都只是我那个世界司空见惯,随处可见的东西,你们却拿来当宝。 “你们知道吗?你们在这里为个火药弹呕心沥血,可在那里,火药弹已经不算什么了。我们有更厉害的武器,随随便便可以摧毁一座城,甚至一个国。 “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以你们的眼界见识,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世界有多强大,又有多美好。” 刘闳不管不顾,肆意发泄着,对骂着,仿佛这样就能获取一丝优越感来抵消他心底的恐慌。 突然上方传来一句平静的反问:“既然那个世界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来大汉?” 刘闳顿住,抬眸看向说话人。 刘据神色淡漠:“因为‘仙境’也不是天下大同,‘仙境’之人也有贫富之分。有人家财万贯,富贵荣华;有人权势在手,高高在上;而你普普通通,一无是处。 “你没有过人的才华,没有绝佳的天赋,更不想付出数倍的努力,只能庸碌一生,作为万千行军蚁中的一只,每天忙忙碌碌,日复一日。 “你不甘做蝼蚁,你想成为人上人。所以当你得到这么一个机会,立刻爽快答应,迫不及待。所以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是你自己的贪婪与妄念。” 刘闳瞳孔震颤:“你……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刘据耸肩,“我猜的。但是看你的反应,我猜对了。” 最初刘据以为刘闳也有弹幕或是类似弹幕的东西。后来发现不像,刘闳的行为更符合弹幕所说的“穿越者”。 想到此,刘据下意识看向半空,什么都没有。 弹幕已经许久没出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似乎是自刘闳第一次心疾发作之后,于此同时,他身上的“禁制”好像也松动了些许。即便只是些许,却也够他灵活运用了。 譬如刚才这些话,就算说的隐晦,没有提及敏感字词,但放在从前,他也是无法出口的,现在却可以。刘据有种感觉,这与刘闳有关。 刘彻听得大为震撼,他知道据儿去过“仙境”,有这么一段奇遇,却没想到刘闳也与“仙境”有关,甚至他本就是“仙境”之人。 刘彻脸色变幻不定,眸色越发深沉:“所以你不是朕的儿子?” 这话宛如一声惊雷砸在刘闳天灵穴,让他从癫狂的状态中缓缓转醒,一抬头就对上刘彻的目光。 那目光情绪众多,十分复杂,刘闳一时间并不能完全辨认清楚,但很明显看出一丝杀意,让他浑身透凉,心头大惊。 再望刘据,刘据神色如常,嘴角还有一抹浅笑。 至此,他如何还能不明白这都是刘据的计策。 赵繁被抓,明明可以直接押下去,为何非要带上殿来? 刘据是故意的,他是借赵繁来向自己行攻心之举。就算赵繁彼时不暴起刺杀,刘据只怕也会找机会当场斩杀他,借此让自己本就慌了的心神更慌几分。 而刘彻亲眼看到他想杀刘据,盛怒之下必定会对他动手,这点刘据也早就预料在内。几项交加,直接击溃他所有心理防线。 然后刘据主动开口,引他说出异世之事,口不择言。 一切的一切,等的都是现在。 即便他犯下大错,但终归是皇子,刘彻再生气,可能也只是将他关在宫中,或困守皇陵,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但现在不同了。若他不是刘彻的儿子…… 刘闳着实打了个激灵,急切道:“不!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就算……就算我确实来自异世,也真真切切是你的儿子。最多……最多算是投胎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而已。我从一出生就是,如假包换啊,父皇。” 他再一次跪爬上前,却忘了刘彻如何知道孟婆是谁。 咚,毫无意外,再次被踹飞。 刘彻冷嗤。 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妖孽魔怪,也敢称是他的儿子。至于所谓来自“仙境”,会否是仙人仙童之类。刘彻完全不做此想。 就凭刘闳这德行,也配?最多算是“仙境”的渣滓。 没听据儿说吗,“仙境”之人也有贫富之分。那么自然也有好坏之分。刘闳应该就是那个“坏”。 “父皇,你信我。我在异世没有父亲,是你给了我梦寐以求的父爱。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我对你是真心的,我……” 刘彻目光如刃:“未想过伤害朕,便能伤害太子吗!这些年太子待你何等亲厚,你就这般对他!” 刘闳身子一晃,拼命摇头,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提前打断:“说!系统是何物。” 今日他两次在刘闳口中听到系统。 一次是他对刘据动手之际,一次是方才狡辩之时。 系统或许是此间关键。 刘闳嘴唇蠕动着,最后道:“父皇可以理解为仙器。无相无形,只可意会,不可言表。” 刘彻看向刘据,刘据点头。刘彻低声呢喃:“仙器……” “是。是一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仙器。” 说到此,刘闳脑海灵光一闪,好似看到了一线生机,激动起来,“父皇,仙器威力巨大。太子哥哥不过因缘际会看到他的冰山一角,便能收获众多,做出一系列神物。 如果能将系统合并复原,我大汉必能成为世界霸主,千古绵延。” 刘彻敏锐抓住了几个字:“合并复原?” “对。系统是我的伴生物。本应该随我一同降生,为我所用。但降生时出了纰漏,导致它被分成了两半。主体在我身上,分体在太子哥哥身上。” 刘彻何等精明,怎会看不出他这话打的什么主意。 “所以你想告诉朕,杀害太子,是为了让分体回归本体,使系统完整,用它来造福大汉,完成我刘氏千古基业吗!” 刘闳喉咙抖动,他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不太能站得住脚,但其他说法更不能。这是唯一能选择的说辞。 因而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我也不想。但唯有太子哥哥没了,分体才能回来。我是没办法。我……” 话语戛然而止。但见刘彻反手抽出架上长剑,逼近刘闳脖颈,不过一瞬,刘闳脖子已经划过一道血痕。 “朕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为我大汉基业着想?既然系统一人身上有一半。杀了你,让你这一半回归据儿身上,岂不更好!” 刘闳瞳孔地震,声嘶力竭:“不,父皇,不是这样的。我才是系统宿主。仙器是认主的,并且一生只能认一次主。如果我死了,它只能消弭于天地间,不复存在。 “如果……如果能让给太子哥哥,我自然是……是愿意的。可是不能。父皇,我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 刘彻神色闪烁:“是吗?” “是。我发誓,若我此言有虚,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身无葬身之地,魂无归依之所,并且让我世世代代命途坎坷,历经苦难,英年早逝。”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刘彻眼睫微微动了动,表情没有多大起伏,但沉默片刻后,终是把剑收了回去。 刘闳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正当他以为死里逃生,想舒口气之时,旁边刘据再度开口:“你说系统残缺是因为你降生时出了纰漏。什么纰漏?” 刘闳整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刘据,该死的刘据。自其他人退出内殿,唯余父子三人后,他鲜少说话,但说的每一句都正中要害。摆明了故意为之,就是想让他死! 刘闳暗恨不已,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深吸口气,言道:“因为我和系统降落之际,母妃在池苑,刚好与你撞在一起,出了场事故。导致我神魂不稳,系统也受到波及,因此位置偏移,有一部分被带去了你体内。” 刘据挑眉:“只是这样吗?” 刘闳咬牙:“是。” “可我感觉的怎么和你所说不太一样?” 刘彻侧目看过去,刘据开口回应:“父皇还记得我当时几度高热,梦魇惊厥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闯进我的身体,想要把我挤出去。 “那种感觉很不好,很痛苦,很窒息。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拼命挣扎,拼命撕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伤他,将他驱赶出去。 “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个因为‘奇遇’而产生的古怪梦境。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更像是有人想驱逐我,夺取我的身体,然后成为我。” 刘彻脸色煞白,睁大眼睛,怒视刘闳:“原来你当初就想杀据儿!” “不,我……” 刚开口,刘彻长剑投掷而出,宛如利箭,自空中直射而来。 刘闳吓得大叫,下意识缩头。长剑利刃擦着他的颅顶而过,刺入身后木柱,削下一缕发丝。鲜血自前额发际线一点点流下来,划过鼻梁,滴至手中。 刘闳浑身一抖,又惊又惧又痛之下,眼睛一闭头一歪,晕死过去。 刘彻面色越发冷沉。 看,徒有野心,手段不高,心性不佳,不只毫无骨气,也毫无胆色,竟还妄想成为他刘彻的爱子,成就他大汉千古基业? 呵! 刘彻厌恶地收回目光,走动两步握住刘据的手:“没事了。朕的据儿吉人天相,当年无事,今后也不会有事。” 刘据点头:“有父皇龙气庇佑,我自然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说出恭维之言,刘彻无奈失笑。 刘据瞥了眼刘闳:“父皇打算怎么处置。” 刘彻陷入思量,半晌后问:“据儿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谎话连篇,但虚假的部分几乎都被我们戳穿了,其他应当是真的。” 应当,也便是不一定。尤其即便是真的,也不代表全部。 刘彻拍拍刘据的手:“你劳累大半日辛苦了,歇息吧。剩下的交给父皇。” 刘据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刘彻言道:“放心,父皇心中有数。” 这话一出,刘据便不好再多嘴了。尤其刘闳身份敏感,即便抓住异世亡魂这点,也不能赤/裸直言杀了他。 几度启唇,欲言又止,最后刘据忍了下来,选择相信刘彻,相信他所谓的心中有数不会让自己失望。 见刘据点头应了,刘彻起身走出去,吩咐人将刘闳带走,另换宫室关押。 此处是刘据博望苑起居之殿,怎能让刘闳在此扰了刘据休憩? 看着侍卫忙碌,刘彻将霍去病叫到一边:“传话出去,二皇子突发恶疾,闭门养病,不宜见人。” “是。” “再给朕准备一间黑屋子。” 霍去病身形微顿,疑惑不解:“黑屋子?” “对,朕有大用。” 刘彻眸中寒芒忽隐忽现,思绪翻飞。 他记得去岁据儿向张汤提议过一种黑屋禁闭审讯之法。往日他不甚在意,而今他想试一试。 第 99 章 刘据知道此事时已经是十日后。马球比赛早就不了了之, 前来参赛的选手与亲友团们也都被放回归家。 刘据仍旧每日晨起跑马,再打一套拳锻炼,闲暇时与霍光卫不疑复盘这次的计划, 深觉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并无疏漏, 心里美滋滋地。 等跟踪江齐之人将最新消息传来, 心里就更美了。 正要拿着飞鸽传书去见刘彻, 霍去病不请自来, 神色尤为复杂。 刘据有些好奇:“怎么了?” 霍去病抿抿唇,犹豫着将事情说出。 “黑屋子?”刘据睁大眼睛。 霍去病十分不解。按理,刘闳犯下大罪,刘彻或打或骂,或圈禁, 甚至直接赐死都有可能, 唯独不太可能采取这等折磨人的审讯手段。 当年的刘陵,哪怕谋反,也只是身死, 没遭受过折辱。刘闳罪名虽大, 却还不至于大过谋反去。其中必有缘由。 霍去病抬眸看向刘据, 但见他经过最初的惊讶后, 神色归于平静,略带几分思量,便知他当是清楚的。 或许与那日刘闳提到的“系统”有关,又与父子三人在殿内说的话有关。 不论如何, 刘彻刘据讳莫如深, 必是大秘密。 皇家的大秘密,霍去病并不想深究, 他来只是确定刘据是否心中有数。如今知道对方有,便不多言了。 刘据站起来:“走吧。” 霍去病顿住:“去哪?” “小黑屋。” 霍去病:……你这么直接的吗? 小黑屋外,两名侍卫把守着。刘据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父皇在里面?” 禁卫躬身:“是。” “还有谁?” “除陛下与二殿下,无人。” 刘据点头,抬脚上前,侍卫伸手拦住:“太子殿下。” 刘据自然知道他们顾虑什么:“父皇可有说不许孤进?” 侍卫哑然,没有,但陛下也没提太子可以进啊。两人一时犯了难。霍去病出面解围:“放心,若陛下追问起来,推给我就行。” 小黑屋是霍去病准备的,小黑屋外的值守人员也是霍去病安排,甚至有时候还是霍去病亲自站岗。此地可算是他负责。因而这话确实有分量。 两人识趣低头,退至一边。 刘据看了眼霍去病,示意他留在外面,霍去病微微颔首同意,刘据推门而入。 入内并不直接就是小黑屋,有道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下走了约莫二三十阶到底,下方堪比地窖,阴冷昏暗,唯有石壁上的灯火摇曳着,发出微弱的亮光。 再往前,灯火多了些,视野终于开阔起来,双眼重现清明。正对目光看到的是一间地下石屋。 石屋外面有一桌一椅。 桌案上放了许多纸张,刘彻坐在椅子上,一页页翻看着,神色凝重。须臾,他放下手中资料,启动旁边机关。 石门打开。 刘闳几乎是连滚带爬跪着出来,衣衫破旧,头发散乱,堪比乞儿。 “父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次,就饶我这一次。不要再把我关进去,我受不了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全是实话。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不清楚太子为什么会有头疾。我问过系统。系统说是太子接受的信息太过庞大。想要顺利接收,精神力必须特别强盛。 “可系统溢出的能量怎是常人能够抵挡,能做到这点的万中无一。倘若精神力不够,就会损伤脑子,或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后遗症,甚至变成傻子。 “系统说太子或许……或许就是这种情况落下的疾患。但他只是偶尔头痛,已是十分幸运。” “幸运……”刘彻眼神冰冷,他当然知道据儿是幸运的,可这幸运伴随的是痛苦,是后患! 他冷冷道:“解决之法呢?” “没有。真的没有。父皇,我没有撒谎,系统真的说没有。他说如果造成这种情况,那就是不可逆的。没有解救之法。” 眼见刘彻脸黑如墨,刘闳狠狠打了个激灵,忙改口道:“不过系统也说了,只是偶尔头痛的话,并不打紧。 “而且……而且祸兮福依。系统能量冲击他的大脑,也帮他开拓了脑域,他学习、记忆、思维都会得到显著提高。” 暗处的刘据愣住。 他原以为刘彻留着刘闳一直不做处置,数日不见动静,是被刘闳所谓的“异世科技”打动,却不想竟是为了他。 刘据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愧疚之情蔓延开来。 刘彻无比失望。他关了刘闳七日,问了数次,得到的结果全部一致。没有解决之法,没有。也就是说他的据儿或许一辈子都要承受头疾之苦。 刘彻喉头微动,上前抓起刘闳逼问:“你不是说系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这都做不到,算什么无所不能!” 刘闳神色大骇,忽然后悔当时为什么要嘴贱吹牛。世上哪有无所不能的系统。别说完整的系统都有诸多限制,更何况如今这残缺不全的,更是什么都干不成。 啊—— 一声惨叫,刘彻已经将他拖到水缸旁,把头按入水缸。刘闳挣扎着,双手舞动,却根本无法逃脱,唯有缸中之水因此动荡,喷溅而出。 别说刘闳,就连刘据也唬了一跳。 他是想让刘闳死,却没想过让刘彻自己动手,还以这样的方式。 正当他想上前阻止时,眼见刘闳挣扎幅度越来越小,刘彻将之拽出水面,甩出去。 刘闳重重摔在地上,却已然顾不得皮肤青紫,匍匐着剧烈咳嗽,好半晌才缓过来,劫后余生,慌忙瑟缩到墙角,看一眼刘彻又立刻收回视线,紧紧抱住自己,目光中是深深的恐惧。 刘彻声色俱厉:“你不是来自‘异世仙境’吗?系统没办法,你就去异世仙境中找!” 刘闳脸上的泪水与缸水混合在一起,已然濒临崩溃:“回不去的。来了就回不去了。” “要如何才能回去?” 刘闳大声苦笑:“怎么都不可能。我是系统带过来的。但系统只能降落,不能原路返回。更不能设定程序以外的锚点作为目的地。” “系统……”刘彻神色闪动,“如果再有一个系统呢?” “不会有了。父皇以为系统是什么,为什么说它是‘仙器’?因为它不但超出你们的认知,也超出我们的认知。它是比我们那个世界更高深的存在。说句是真正的神明创造也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父皇当他是烂大街的白菜吗,可以随便有。更何况,系统具备唯一性。一个世界只会出现一个。这个世界有了一个系统的存在,哪怕只是存在过,也不会再有。 “除非……” 刘闳顿住。 “除非什么?” “除非死。死后或许有机会重新投胎,投去那个世界。但谁知道呢。就算投去了也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可能回来。” 不可能回来…… 就算在那里找到解决据儿头疾的办法也带不回来,那有什么用! 刘彻眸中缓缓升起的亮光再度湮灭。他凶目看向刘闳,鼻尖发出讽刺的哼哧:“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没用了。” 刘闳面色一变,不祥的预感再次全面袭来,念头刚起,就见刘彻再度抓住他按入水缸。熟悉的窒息又一次传来,弥漫全身。 刘闳抖如筛糠,可这回似乎时间并不如想象中的漫长,臆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他听到一声父皇。转瞬,头再次被提起甩到一边。 重新缓过神来睁开眼睛,但见刘据突然出现,抱住刘彻:“父皇,别这样。” “父皇答应过要治好你的头疾,不惜一切代价为你寻到解决之法。可是……可是父皇好像办不到。” 刘彻语气怅然,神色懊恼,满面心痛,但更多的确实深深的无力感。 刘据剧烈摇头,已然哭出来:“父皇,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的头疾并不严重,而且早就无事,很久没发作了。我……我有时候只是想让你多疼疼我,关注我,怜惜我。对不起,父皇。” 刘彻一愣,转而既欣慰又更加无力。 身为帝王,他集天下强权于一身,竟找不出一个能帮助儿子的办法,反而让儿子撒这样的谎,声称痊愈来安慰他,就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 刘彻张张嘴,没有反驳刘据,摸着他的头慈爱道:“好,朕知道了。” 刘据:……这么淡定吗?你如果生气,不应该怪我欺君?如果不生气,不应该为我痊愈而高兴? 这反应似乎不太对,可刘据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一时有些懵,想不通干脆不想了,目光转向桌上的资料。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天对刘闳观察与审讯的结果。 譬如似今天这样的逼问,又譬如刘闳独处时,一会儿骂骂咧咧,自诩异世之人,满嘴都是看不起“古人”的优越感;一会儿又大哭大闹,忙不迭求饶。 看来对方抗压能力属实不怎么样,十日的小黑屋已经将他逼入精分的状态。 刘据一叹,握住刘彻的手:“父皇,别再审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刘彻再看了眼刘闳,心底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却也明白这些时日用尽手段都问不出结果,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接受现实,无奈点头。 但处置是怎么个处置法?刘据不问,刘闳却隐有猜测,他浑身哆嗦起来。 即便这几日的遭遇堪称地狱,即便他无数次想着不如死去算了。可当真正的死亡来临,他仍旧渴望生存。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用,我还有用的。” 刘闳再次跪爬上前,但爬到一半又停下,多次被踹飞的经历让他明白,刘彻不喜他靠近。他硬生生半路停下来,哭着哀求:“我真的有用的。 “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治愈太子的头疾,但我还有系统。系统里的东西能帮助你们建设大汉。虽然现在大汉就很好,但你们肯定希望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对不对?” 刘据挑眉:“你不是说系统残缺,什么都干不了吗?莫非你还想着弄死我来补全你的系统。” “不,不!”刘闳浑身一震,“我没想,我不敢想了,我再也不敢想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系统也不是非得补全才可以。 “即便残缺,但我身上的好歹是主体,有自我修复功能。虽然修复成功后,因为缺失一部分,可能导致功能不全,但总能使用的。真的。” 刘据轻笑:“既然能自我修复,为什么还要杀我?” 刘闳不敢抬头,弱弱道:“因为……因为修复的时间很长,至少二十年,也可能三十年。但是总有用的,不是吗。 “杀了我,不如留下我。随便找个院子把我圈起来就行。我不用你们多费心的,随便给点东西我吃就行。我可以很好养活。留下我吧,饶我一命。” 刘彻微微蹙眉,再次思量起来。 刘据眸中划过一丝恼怒:“你是不是忘了,系统的东西我也有。” 刘闳自然没忘:“我知道。但系统说了,当初倾泻出去的都是些基础建设发明,对于深层次的没有。譬如飞机,电车,汽车等等。” 刘据又笑了:“我们要那些做什么?你觉得以大汉现在的条件能够成功?刘闳,于大汉而言,你所说的这些东西不重要。 “不能实现的都只是一纸空谈。而能够实现,或者有望实现的基础建设才是关键。” 刘闳嘴唇一张一合,突然发不出声音。 刘据看向刘彻,细心解释:“父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不能太贪心。我们现在得到的已经很多了,足够我们今后几十上百年研究。 “系统认他为主,非我们能够控制。等到那日,我们怎知是我们利用他,还是他利用我们?系统能力强大,掌握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不是福运,而是灾难。 “父皇,切忌养虎为患。” 刘彻眸光一震,瞬间清明。 刘闳能够通过系统得知匈奴行刺的计划与探子的位置,更得知赵繁的秘密,得知许多他都无法及时发现的信息,焉知他日这份手段不会用在他身上? 刘彻握紧双拳,刚刚萌发的那点本就微弱的心动消失不见。 “不。还有……我知道项羽的宝库在哪里。虞家没人了,赵繁和心腹也全死了。现在知道宝库位置的人只有我。 “宝库里面金银珍稀巨多。不管是研究发明,还是基础建设,亦或军事物资,都需要钱。宝库可以助你们。” 刘据失笑出声:“在徐州,对吗?” 刘闳整个人呆住,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置信。 “你以为我为何不审问赵繁,他不说,我就轻轻放过,连努力一下,逼问一下都不曾?因为我不需要。” 刘据睥睨刘闳,“这还要多谢你。是你让江齐秘密前往徐州,欲偷偷拿走宝库。我的人跟着江齐才找到的。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呢! “我本以为在淮南,没想到是徐州。倒也很合理。徐州距离淮南不远,又属江东地界。赵繁手下的桑竹,当年拍下白玉纸,用的便是徐州富商的身份。” 刘据感叹:“原来蛛丝马迹早就存在了。” 刘闳脸色煞白。系统资料并宝库位置都失效,他还有能自救的东西吗? 最后一次用寿命换取信息的机会? 这点他前两日早就有过了。可系统怎么说来着?它说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没有十年寿命可言,无法兑换。 并且上次兑换已经消耗光了系统历时数年好不容易恢复的能量,短时间内做不到再次使用了。 所以他要完了吗? 不,还有办法,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我死了,系统就会消散。虽然另一半在你身体里,可我的才是主体。它们是有关联的。你以为主体没了,分体能单独存活吗?不会的。 “我死亡,系统主体没有载体,会立刻消失。你那一部分即便有载体,也会受到波及,会一步步能量溃散,直至湮灭。 “最近系统能量很弱,差点再次陷入沉睡。应该也影响了你吧。我相信你是有感觉的。你难道想让自己身体里的系统也一并消失吗?” 刘据愣住,转瞬继续微笑:“那又如何?至少融入我脑子里的东西还在。” 他指了指太阳穴:“系统再好也是外力,充满不确定性。唯有真正钻进自己脑子里,被自己吸收的知识才是永恒的。 “我因系统得到它们,我感谢系统。但得到了就是我的。这些年,我不仅仅是在搜寻,在整理,也在学习,在消化。” 这是他最大的底气。即便弹幕不再出现,但他的天梯还在,知识还在。 按刘闳体内系统的说法,泄露的能量裹挟信息融入他的脑海,已然与他成为一体,与系统无关了。 刘据弯腰,俯视刘闳,脸上不再是得意而嘲讽的笑容,而是淡淡的遗憾与伤感。 “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把你当兄弟,你明明可以与我坦白,和睦共处,彼此齐心,共建大汉。你明明有一条通天坦途可以走,为什么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去走一条不归路呢?” 刘闳瘫坐在地,闭上眼睛。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贪婪,他的自私,他的不知足。 刘据深吸口气,牵住刘彻的手:“父皇,我们走吧。” 刘彻点头,父子并肩离去。 刘闳颓唐蜷缩在地上,痛哭不已,声声喊着:“父皇,太子哥哥。” 可无论刘据还是刘彻,都没有半点反应,决绝转身,不再回头。 刘闳哭着哭着晕了过去。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原来躺着的地方,没有被再次押入石屋。 随即,脚步声起。 值守的侍卫进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内摆着三样东西:一杯酒,一把匕首,一段白绫。 刘闳下意识篡紧双拳,心脏猛跳。 “二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将托盘放下,侍卫又道:“二殿下自便,臣会等两刻钟后再进来。” 这是让他自己选择。两刻钟后进来作甚?自然是看他是否知趣自尽。自尽了好去给刘彻复命。不自尽,恐怕后果只会更惨。 侍卫起身离去,没有守着眼睁睁观望他的死亡,便是对他最后的恭敬,也是为他保留最后的体面。 空荡荡地屋子里只剩下刘闳粗喘的呼吸。他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威严皇权怎是他能够抵抗。 刘闳颤巍巍伸手拿起酒杯,苦笑道:“系统,你是对的。你给我规划的才是最佳路线。你几次劝我,是我钻入牛角尖,听不进去。 “我后悔了。我不该非要跟刘据作对,不该非要拿回另一半系统,更不该……不该来到这里。我应该选择第一方案,接受你的补偿,等身体痊愈后出院,安安稳稳过我的生活。” 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杯中酒水饮尽,酒杯骨碌碌滚落。刘闳挣扎着挪到墙角,找了个舒服地姿势靠着。 两辈子的过往宛如蒙太奇镜头一幕幕在眼前划过。 上辈子平凡而普通的一生,这辈子从最初穿越以为自己拿的是龙傲天剧本,到最后沦为阶下囚,只能孤独等死。 他来到大汉短短六年,用自己的贪婪、自私、卑劣、愚蠢,给自己谋划了一条死路,最终断送掉性命。 如果能重来…… 呵。刘闳露出一抹讥笑,人生哪有重来的可能。他怕是耗尽了十世的运气才得以遇见系统,而后不可能了。 他跟刘彻说人死投胎,但其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可以投胎。 但愿能吧。如果能,他不要投胎在古代,他想回到他的世界。 刘闳这般想着,搭在腿上的手无力垂落,缓缓闭上眼睛。 16、第 16 章 宣政殿内。 张汤以最快的速度拿到雷被陈词,将之呈上去。 刘彻慢慢翻看着,霍去病瞧不见,只能询问张汤:“若单单因为雷被比剑之时误伤了淮南太子,淮南太子便要他的命,似乎有些过了,这点雷被是怎么回答的。” 刘彻目光扫过陈述竹简,找到了答案。 张汤亦给予了解释:“据雷被说,最初淮南太子只是处处为难,并未对他起杀机。 “然而太子此等态度,他在淮南显然已经呆不下去,便想另谋出路,于是欲向淮南王请求入朝随大将军抗击匈奴。” 霍去病神色闪动:“是欲向,还是已向?”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这关系着刘安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张汤低首:“雷被说他正要去同淮南王自荐,淮南太子得到消息,认为他这种举措又一次下了自己的脸面。 “以太子的想法,雷被是他的眼中钉,自然该留在淮南,供他刁难折磨才能解心头怨愤。可雷被却想逃,太子自是不许。 “太子先一步找到淮南王,说雷被想抗击匈奴是假,对淮南不满才是真,并列举了他许多不恭不敬之事,甚至捏造了一些罪状。 “一边是儿子,一边不过区区门下,淮南王自然更信前者,因此罢了雷被的职,雷被见势不妙,为求自保乔装出逃。 “雷被又一次脱离自己掌控,太子更是恼怒,也有些慌了,恐雷被上京告发他,更怕雷被说是他不许其从军前线。所以派出人手追杀雷被。” 霍去病敛眉。为了抗击匈奴,刘彻曾昭告天下召集勇士,凡有此志者,不论何人不得阻拦。这份诏令发往各地,传遍诸侯。淮南自然也不例外。 刘迁此举往小了说是私怨,往大了说是阻挠执行天子诏令,而犯此罪者,按律当判处死罪弃市。再有刘彻对诸侯本就心思微妙,淮南担心其就此事借题发挥。 所以刘迁想让雷被死,而刘安默许,也说得过去。 但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刘安当真只是被儿子牵连误导吗? 张汤仍在继续:“翁主久居京城,淮南王恐她多有不便,曾给予一些人手,以便伺候饮食起居以及护佑安危。 “淮南太子传令这些人,若遇雷被,捉拿格杀,务必不能让其有机会面圣告状。 “今日他们在升平楼发现雷被身影,便按令行事,但被翁主察觉,翁主一路追过去,阻止了他们,救出雷被。” 霍去病看向刘彻:“臣追过去时,翁主确实与雷被同车,气氛看上去尚可,不似仇人。” 若刘陵要杀雷被,不会是那般场景与氛围。 可他话中有三个字用得极妙——看上去。 这就表明虽然面上确实如此,但他心中存疑。 刘彻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摇头道:“雷被为苦主,乃状告方,不便过分审讯。” 此人身份虽不高,却牵扯淮南,若手段过厉,恐会让人觉得是他想借用雷被构陷诸侯之嫌。 况且雷被能撑住千里追杀,能在重伤奄奄一息之际坚持游到安全地界躲入山洞才肯晕厥,可见其意志力。 这种人即便施以酷刑,只怕效果也不大。 刘彻抬眼看向殿外,那里跪着一个人,是代兄代淮南请罪的刘陵。 他眸中闪过诸多怀疑与思量,手指敲击在雷被的陈词竹简上,嘴角缓缓勾起:“让翁主回去吧。” 总归把柄已经递到他手里,还怕没有机会吗? ******** 飞翔殿。 刘陵于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宣室殿外请罪,刘迁之事很快在宫中传开。 石邑听后便开始叽叽喳喳:“这个刘迁真是小肚鸡肠,不就是比剑伤了他,至于吗?不过一个诸侯太子,竟如此猖狂。哎,雷被真是惨。不过……” 石邑蹙眉:“他为何会上我们的马车?” 卫长摇头解释:“他并不知马车是谁的,只是想找个权贵助他面圣。 “能进升平楼还用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尤其我们的马车品质不凡,内外用材装饰皆有考究,所以他猜测马车主人身份高贵。” 石邑更不解了:“既是为了求助我们,怎地后来又走了?” “采芹去给你取衣裙,彼时尚在升平楼内,如被发现,恐引来升平楼的人,他不敢在楼内冒险,是打算随马车离了升平楼再开口请求助,于是换去了邻近马车。 “谁知早被楼里的仆从察觉,故作不知,假扮贵客将马车拉走抓获。” 石邑点头,叹道:“还好翁主明理,救了他,也算他命不该绝。” 刘据眼前的弹幕却不这么想。 ——千里追杀,升平楼设伏,没刘陵的手笔鬼信啊。都差点被对方弄死了,雷被还要保她。啧啧啧。这就是所谓的即使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雷被,我愿称之为刘陵第一舔狗。 ——只有我一个人好奇刘陵是怎么让雷被心甘情愿的吗。导演你换换镜头啊,为什么不让我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可描述剧情? ——说到镜头,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视角一直跟着刘据走,除了刘据几乎没别的场景。哪家电视剧这么拍! ——这就算了,剧情还稀碎,跟内容被剪了一大截似的,完全接不上。之前还是卫霍回朝,转眼变成升平楼,就问你懵不懵。白瞎了这神仙选角和如此精良考究的服化道。 ——看个锤子剧情哦。我至今没走纯纯因为选角牛批,每个人物都很符合我的想象,并且大多颜值贼高。哈哈哈,跟我一样看脸的留下,在乎剧情与节奏的,劝你赶紧走,免得被气死。 刘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抽搐,心中刚骂了两句,便被人一推,抬眼就瞧见石邑。 “你作甚呢,一直发呆,不言不语的。” 卫长走过来,关切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据摇头:“没有,我在思考。” 石邑噗嗤一声:“思考?那在你思考些什么?” “我觉得不对。” 石邑有点懵:“什么不对?” “雷被能悄无声息躲在我们的马车底,也能悄无声息挪到旁边马车去,便同样可以做到即便有人上来也不被察觉。所以他换马车绝不是因为采芹去取衣裳,怕被其发现,肯定有别的原因。或许……” 话到嘴边,刘据突然卡壳,因为他发现如果这个“或许”是真,那么造成“或许”的人就至关重要。他目光扫向石邑,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然后再也压不下去。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划过很多事。 譬如刘陵与前头夫婿的陈年过往,众人对她的猜测纷纭;譬如安美人无脑给他泼脏水之事;又譬如他出事之际丢失的记忆。 阿玉伏法,案子已经过去。可有件事刘据一直没想通,那就是他为何会带着福宝出现在假山群。 若说他耍赖故意躲在说好的范围之外,看上去似乎说得通。但刘据认为并非如此,他总觉得自己不会无故跑那么远。 之前他觉得事情已然真相大白,即便确实另有缘由,应当也无关紧要。他丢失的记忆又不只这一处,便没太放在心上。 可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关系极大。 之前他努力思考,总感觉脑子一片迷茫,许多东西混在一起,杂乱无序,找不到方向,而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丝线。 石邑疑惑蹙眉:“或许什么,你怎么又发呆了?不会真生病了吧?” 她伸手欲要去探刘据额头,却被刘据先一步打掉:“谁生病了,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神色正常,中气十足,还能同人贫嘴置气,可见半点病都没有。石邑略微放心的同时也翻了个白眼:“谁让你老是走神发呆,从升平楼回来就不大对劲。” 刘据不甘示弱,也白她一眼:“谁走神发呆了,都说了我在思考。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脑子空空不想事!” 石邑立时炸了,亏她还担心他是不是病了,就这德性,她担心个屁! “你有能耐,你会思考,你倒是说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你说雷被这么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 双目瞪圆,面红耳赤,一副你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来,跟你没完的架势。 刘据鼻子哼哼,扬起小脸:“他肯定是见旁边马车比我们的更豪华,觉得对方身份比我们更贵,更能帮他。 “真是没眼光,就知道看表面,专挑那虚有其表的东西,不知道我们这叫低调奢华有内涵吗?” 石邑万万没想到他思考的是这个方向,懵在当场。 人群中不知谁没忍住噗嗤一声,刚发出又立马止住,以至笑声断在喉头,显得格外诡异。 “我去找父皇,让他帮我再弄一辆外出的马车,要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那种,避免再有人不识货。哎,这世上果然蠢人多,不是谁都像本殿下这么有眼光的。” 刘据气呼呼站起身拍拍屁股,飞奔而去,急不可待。 啊啊啊啊,干系重大,不能耽搁,他必须赶紧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父皇。 众人:…… 17、第 17 章 宣室殿。 刘据过来的时候,刘彻正在又一次翻看雷被的陈词以及近两年绣衣使对刘陵的盯梢记录。里面倒也有些值得推敲之处,但也仅仅是“值得推敲”,再多就没了。 听到刘据的声音,刘彻将竹简放起,招手唤他过来,见他额上全是汗,一边给他擦拭一边询问:“怎跑得这么急,可是寻朕有事?” 又随口吩咐吴常侍:“给大殿下倒杯温水来。” 刘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捧着水杯瞄了眼吴常侍。刘彻微愣,朝吴常侍使了个眼色。 吴常侍立刻会意,悄悄退出去。 刘据这才开口,将自己的猜测一一告知。 刘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所以你怀疑她是奸细,还很可能是刘陵安插的奸细?” 刘据想了想,略有些犹豫:“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太对劲。我也不确定。我……我想到的点都很细微……嗯,似乎也都很正常,不能证明任何事。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就是……就是……” 刘据支支吾吾,不知道具体该如何表达,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可刘彻听懂了。 他摸摸刘据的小脑袋:“但你就是疑心,觉得有问题。” 刘据点头。 “能告诉父皇为什么这么觉得吗?你是怎么想到她身上,又是怎么把这些细节串联在一起的?” 刘据愣了一下,转而思索起来,他是怎么想到的呢? 其中一大半大概要归功于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这阵子他看了三部剧,其中两部是刑侦探案类,为此他特别去翻了翻资料,找出了点与此相关的文本知识。 里头很多内容晦涩难懂,不是他这个年纪能完全理解的,可他大致明白了几大要点。 第一,一个好的编剧不会设置无用情节,任何你以为日常无关紧要的镜头或许都是后续事件的伏笔。当然生活不是剧本,但如果把案件比作剧本,那么幕后黑手就是那个编剧。 第二,如果你在连续两个或三个事件中都发现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么相信自己,不管ta是不是路人甲,也不管ta的行迹看上去有多正常,必然与事件相关,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关键。 第三,不要因为某个人的举止是别人导致的而轻易解除ta的嫌疑,只要ta的举止是串联事件的一环,那么这个“别人导致”就有可能其故意制造出来遮掩自身的障眼法。 第四,聪明的凶手最是擅于伪装自己。真相往往藏在最不起眼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根据这几点,他将前阵子出事到现在的所有记忆全部捋了一遍,惊人地发现有个人莫名全都吻合,如果将她代入奸细的身份,一切似乎全都说得通,而有些他往日疑惑之处也都有了解释。 刘据不能透露自己的秘密,可对于已经掌握的知识是无妨的,他试着组织语言将这几点要素用合适的言辞表达出来,把自己的分析过程告诉刘彻。 “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也是,但三次四次呢?”刘据蹙眉歪头,“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 刘彻眸中震惊之色频频闪过,一阵高过一阵。不是因为这个结果,而是因为刘据得出结果的过程以及他敏锐的感知与抽丝剥茧的能力。 他深吸一口气,眼眸里光亮闪耀。 是高人吗? 不,不对。雷被之事爆出时,刘据已经回宫,甚至一直呆在飞翔殿,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他所能见到的接触的就那么些人。刘彻确信那些人里没有高人。 所以定然不是高人直接告诉他的。 高人或许存在,但高人即便教会了刘据一些知识,能吸收多少也得看刘据自己,而即便吸收了,能否融会贯通并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又是另外一回事。 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可刘据不但做到了,还做得非常好,超乎寻常得好! 刘彻心潮涌动,胸中一瞬间生出许多情绪。惊叹、喜悦、赞赏……恍然又想到,这是他的崽,是他亲生的,是属于他的天才神童崽!骄傲,自豪! 他弯起嘴角:“好,父皇知道了。交给父皇,父皇会细查。” 见他相信自己,刘据松了口气,可好似又想到什么,嗫嚅着嘴唇,踌躇彷徨,欲言又止。 刘彻狐疑:“可是还有别的事?” “父皇打算怎么查?若是……若是没查出问题,父皇会怎么处置?” 刘彻神色微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上次出事他处理了一批刘据身边伺候的人,若非最后刘据求情,这群人的死活还不一定呢。 刘据是担心往事重演,恐他即便没查出对方的确凿问题,可疑心已在,会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老实说这种事情他不是没干过,刘据在这点上倒还算了解他。 刘彻敛下神色:“你既担心,为何还要告诉朕?便没想过用别的方法解决?” 刘据扁扁嘴:“我想过的。想过让去病表哥帮忙,或者同母后舅舅借用人手,自己先查一查,等查出东西再禀告父皇。” 刘彻眼珠动了动:“为何又改变主意?” “如果我的猜测为真,那么此事极为严重,牵扯极广,我怕自己处理不好,恐打草惊蛇反倒坏了大事。 “不论是求助去病表哥,还是母后舅舅,自然都比不得父皇。她又日日同我们处在一起,甚至时常能接触到母后。若她伤到阿姐、伤到母后怎么办? “我虽然担心自己猜错会害死她,但更怕因为一时心软酿成大祸,到时候不但可能让其危及阿姐母后,还会让父皇焦头烂额,甚至引发更为严重的后果。” 刘彻愣住,从前他觉得刘据性格太温和,少了几分刚硬,担忧其过于良善心软。此刻才发现他的温良亦是有杆称的。他有自己的思量,分得清亲疏,辨得明轻重。 刘彻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朕且问你,倘若没查到确凿证据,你心中怀疑可会消除?” 刘据想了想,肯定摇头:“不会。” 说完他身形一顿,转而道:“我明白了。” 而明白什么,父子俩都懂。明白当事涉大局,后果严重之时,“宁可杀错,不能放过”亦有其道理。他们终究要首先确保自身的利益。 刘据神色略微复杂,或许内心仍有挣扎,但他没有再问,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条件允许时给予温良与慈悲,条件不允许时亦能狠下心当舍则舍。 刘彻嘴角勾起,眼底浮现隐隐笑意,他开口道:“朕暂时不会动她。你也不要动,回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觉。能做到吗?” “能。”刘据点头,“我来的时候她便在场,所以我说我来找父皇换马车。” 刘彻:? 刘据将事情原委道出,刘彻眼底笑意更大了:“聪明。” “那父皇是不是要真给我换辆马车比较好?”刘据眼珠骨碌碌转动,小心思显露无余,“毕竟虽然是诓她的借口,但后续也得圆过去才能让借口显得更逼真。” 刘彻面不改色:“你可以说朕不许,照样能圆过去。” 刘据:……父皇,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刘彻呵呵,“父”心如铁,不管刘据怎么说就是不答应。哼,还高端大气上档次呢,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 刘据只能作罢,耷拉着脑袋,焉哒哒,宛如被雨水浇败的花,连声音都丧丧地:“行吧。” 转而又问:“不动她,阿姐那边……” 刘彻轻嗤:“既已对她疑心,知她很可能是探子,朕还能让她伤了人?” 对于自家父皇的本事,刘据是信得过的,放下心来。事情办完便准备屈膝告退,刘彻却叫住他:“没其他要问的了?” 刘据:啊?还有啥? “你不好奇朕为何不抓她审问?” 刘据随口回答:“这不很明显吗,放长线钓大鱼啊,还需要问?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引我去假山群,想不通即便我与王夫人都出了事,对她们又有什么好处。 “但如果真是她所为,那么这件事定然还有别的隐情,当初抓到的阿玉就只是替罪羊。 “阿玉什么都认了,半点没喊冤。可见她是自愿顶罪的。她或许也是对方的人。一个她,一个阿玉,这就俩了。既然能有她俩,为什么不能还有别人? “现在动她只会打草惊蛇。不如装不知道,暗中盯着她,借由她摸清她们在宫中的所有布置,拿到刘陵出手的全部证据,甚至是抓到淮南密谋的确凿把柄。” 刘据说的理所当然,无比自信。没错,就是这样。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虽然电视剧的情况跟他们不太一样,可套路是相似的,搬一搬套一套就行。 刘彻心头狂跳了一下,眸光再度微闪。 他的目的确实如此,淮南王为诸侯,不能师出无名,也不能仅凭分析与猜测。可一旦他有铁证,就不只是消减封地了,可以彻底拔掉淮南,还能借此力挫其余诸侯。 小家伙果然聪慧且敏锐。 刘彻思绪转动,想了想,言道:“事情既是你发现的,你不妨管到底。” 刘据:嗯? “放心,朕会做好布置,不会让她脱离掌控,所以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方式如之前一般多观察多思量就可以。” 刘据:哈? 不等他开口,刘彻又道:“你若是对刑测侦缉之事敢兴趣,可与廷尉多交流。张汤便是不得闲,还有旗下属官。廷尉府的案卷卷宗,你也可多看看。” 刘据:啊? 刘彻一句接着一句,刘据听得全程懵逼,完全不知道自家父皇从哪看出来自己对刑侦感兴趣。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反驳一二,刘彻已经潇洒挥手:“行了,就这么着,退下吧。” 当即拍板,一锤定音。 刘据:……我谢谢你嘞! 18、第 18 章 刘据走后,刘彻再次翻开竹简,却不是雷被陈词与刘陵盯梢记录,而是一份他此前写了一半的任命书。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会派人前往淮南审讯刘迁,当然也是借机调查淮南是否有别的心思。 可现在刘彻觉得人还是要派,但派谁,怎么派,计划需要变一变了。 次日,朝会上吵吵嚷嚷,就刘迁所犯之事争辩不休。 有人说刘迁心性狭窄,手段恶劣,更有阻拦执行天子诏令之举,此乃大罪,当严惩。 提议处死的有之,提议废除淮南太子位的有之,提议将刘迁押入京师受审的亦有之。 也有人说事出有因。雷被不过区区门下,他既剑艺高超比之刘迁强百倍,怎会伤到刘迁,除非故意,可见此人不善。 刺伤诸侯太子本是重罪,太子惩处理所应当,而所谓阻拦他从军,也不过是恐他此等心性乱了军营,反而毁了陛下的抗匈大计。 你来我往,众人血脉偾张吵了好几天,对于如何处置淮南与刘迁仍旧没有结果。最后刘彻只能无奈出面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委派中尉殷宏前往淮南审问刘迁后再做决断。 消息传来,刘陵轻声呢喃:“殷宏。” 她在京中多年,对朝堂众臣都有些了解。如果刘彻派别人,她或许会担心淮南顶不住。但殷宏其人,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因而不会插手太深,且这人能威逼能利诱。 她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我们这一关算是过了大半。” 剩下小半只需淮南不出意外就行。 侍女劝慰道:“当时翁主去救雷被,属下便已经吩咐人分头行动,算算日子,王上想来已然收到消息,必定知道怎么应对,不会妄动。” 顿了会儿,侍女又道:“属下还给桑枝送了信,嘱咐她若事败可前往南越。” 刘陵点头,到底是跟了她十几年的人,即便不是特别聪明,但胜在忠诚稳妥。 桑枝是自己的心腹,南越她也布置了人手,这些都是她精心准备的,却不是为自己。 想到此,刘陵脑海中浮现一张稚嫩的面孔,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侍女奉上汤药:“翁主喝了吧,总是身子最重要。” 她的身子其实问题不大,不过是那天在宣室殿外跪了些时辰,顶着已经入夏的烈日,有些受不住中了暑气,休息两天早已无碍,可刘陵心情烦闷,视作屈辱,有些郁结。 倘若她是公主,刘彻可会这般待她?又或者她是馆陶、是平阳呢? 平阳身为陛下胞姐,又与卫子夫渊源颇深,虽不入朝,在许多事情上也有不小的发言权,保有举足轻重的分量。馆陶更曾参与改立太子。若无馆陶,刘彻能否上位还不一定呢。 这两位都是她的榜样。即便馆陶败了,亦曾权势鼎盛过。便是如今日渐式微,也拥有大长公主的尊荣地位,叫人不敢小觑。 而她与馆陶终是不同,刘迁绝非她的对手。若淮南能成事,她有信心架空刘迁,大权在握。 刘陵眸光闪动,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目标。 但侍女的下一句话却宛如一盆冷水,将她升起的熊熊火焰浇灭大半:“翁主可有取到密信,雷被交待了吗?” 刘陵面色瞬间冷沉下来:“他没说。” “没说?” 侍女蹙眉:“雷被既替我们保守了秘密,却又不肯全盘交托,是什么意思?莫非打算留着密信一再威胁?” 说到此,侍女陡然变色,“他一直爱慕翁主,会不会要挟翁主与他……” 刘陵鼻腔透出一声凛冽的冷意:“就凭雷被也配?” 她不介意利用自己的魅力与优势去达到某些目的,但这不代表她要与他们更进一步。 雷被即便剑术再高、身手再好又如何?她挑男人是有要求的。身份、地位、容貌一个都不能缺,除此之外,还得看对她有用还是无用。 更重要一点,需她高兴。 若她高兴,自己愿意,挑上一个还算不错的,既可以凭此诱惑对方用作谋划,又能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何乐而不为。 可若她不愿意,凭对方是谁,胆敢对她伸爪子,她就敢剁了对方的手。 不过对雷被,刘陵觉得对方还没有这个胆子。她猜雷被应该是怕密信一旦交出就失了倚仗,想留着必要时自保。 可即便如此,刘陵仍旧十分生气。这代表雷被虽然不愿意让她死,却对她并非毫无保留。 男人啊,呵。 ****** 与刘陵的抑郁烦闷相比,宫里一片风平浪静,好似并没有因为此事掀起什么浪花。大家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该笑笑,安宁恬淡,静谧美好。 尤其刘据,作为一个孩子,这些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本应是最快活最舒适最安逸的才对,偏偏有人不想让他好过。 刘据看看立在下首的廷尉府左监1,再看看自己面前桌案上的卷宗,怀疑人生。 父皇那天的话不是说说而已吗,怎么还来真的呢。这是有点子毛病吧,是不是忘了他今年几岁! ——好心去提醒老爹,结果老爹反手送一堆作业,还是一堆高难度题型作业。就问这是什么骚操作。人干事啊。刘据实惨。这边建议刘小猪改名刘小狗,真的好狗。 ——这不只是给作业吧,还想雇佣童工给他当社畜。虽然明白刘彻大约是想培养刘据,可也掩盖不了他想要刘据给他当社畜的事实。想想以后,刘据的墓志铭上写:享年三十八岁,社畜三十二年。 ——啊,你这么一说更让人窒息了。哈哈哈,果然狗还是刘小猪狗。刘小狗这个名字名副其实,我附议。 ——电视剧人设请勿上升现实刘小猪,谢谢。 刘据:……他享年三十八?低头算算自己现在的年龄,嗯,日子还很长,那就不用管了,更何况也不一定是真的。 至于刘小狗这个名字,他不评价。但说他父皇狗,刘据表示举双手赞成。嘤嘤嘤,父皇不做人! 他抬眼看向左监,左监也正看着上首的刘据,无奈、疑惑、不解等情绪一一闪过。 刚接到诏令的时候,左监都懵了,问了张汤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他深吸一口气,无奈询问:“大殿下是要自己看,还是臣念给你听?” 刘据果断放下刚拿起的竹简,两手一摊:“你念。” 左监:…… 左监只能翻开竹简开始念读。结果就是一个念得口干舌燥,一个听得晕晕乎乎。 直到第四份卷宗解说完毕,日头也已渐沉,左监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恍然察觉身边亦有舒气声,转头对上刘据的视线,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看出五个字:终于结束了。 然后十分默契地移开眼,心照不宣。 刘据内心暗骂:父皇啊,看你干得好事,张嘴一句话既折磨儿子又折磨臣子。果然老周扒皮了。这哪是顶级剥削家啊,明明是神级剥削家。顶级的称号都已经配不上你了。 当然对于他的腹诽,左监并不知晓,自飞翔殿离开便找到张汤复命,顺便提出自己的疑问:“张廷尉,大殿下不过五六岁,刑狱案卷何等深涩,怎是他一介孩童能懂。 “从前也未曾听闻大殿下对此道有何接触,怎么突然就感兴趣了?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属下当怎么办,还请廷尉指点。” 张汤放下手中竹简:“我只说一点,你且想想,说大殿下对刑狱侦缉之事感兴趣的是谁?” 左监恍然,是陛下。他蹙着眉:“可是据今日属下观察,大殿下似乎并不怎么喜爱。” 张汤摇头:“大殿下是否真的喜爱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觉得他喜爱,又或者说陛下认为他可以喜爱,可以查阅,可以……” 他顿了下,眸光微微闪动一瞬,继续道:“可以令我们辅佐解说。” 左监愣住,心头大震:“陛下此举……陛下莫非是想立大殿下……” 话到嘴边,迎面对上张汤警告的眼神,即将出口之言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左监心下一个激灵,浑身抖了抖,擦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属下……属下明白了。” 陛下的心思岂是他们能随意揣测,可想想十几年圣宠不衰的皇后,想想卫大将军,想想冠军侯,再有如今这突如其来有违常理的旨意,左监隐隐觉得自己真相了。 若是如此,那这可是份美差啊。 对于左监的脑补,刘据一无所知。一夜无梦,他睡了个好觉,昨日的郁闷去了大半。刚洗漱完毕,便听丰禾说石庆先生派人前来告罪,因其有事今儿的日常文课不能来了。 石庆是刘据的老师。刘据自幼聪慧,开蒙极早。最先教他的不是石庆,而是石庆的父亲石奋。去岁石奋离世,刘彻便让石庆接了这个班。2 听闻这话,刘据十分高兴。能休息谁不想休息呢。 他托腮思索着玩点什么,还琢磨着要把石邑拉过来。心念刚起,石邑已经入了屋,手中还提着个东西:“今儿天气好,去池苑放绢鸟吗?” 所谓绢鸟,类比木鸟,是用细绢与竹枝制作。刘据隐约记得,电视剧里管这个叫风筝。随风而动,倒也贴切。 刘据看着她手中的绢鸟:“你新做的?” 石邑扬眉:“对啊。之前那个被勾坏了,这个仍是燕子形状,但比先前的精致些,我自己还画了一部分呢。好看吗?” 燕子形状,形状? 刘据顿住,猛然想起若说孔明灯可做多种颜色与图案,风筝也可。当然,风筝不如孔明灯飞得高,且位置固定,必须靠丝线牵引,丝线一断,即便随风也很快会掉下来,全然不好控制。 尤其孔明灯上天,长安城皆可见,风筝却唯有附近可见,限制颇大。可如果那人就住在未央宫旁边呢? 刘据看着风筝陷入沉思。 石邑不悦蹙眉:“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刘据一秒回神:“去!” 他想个屁,这些东西自然有父皇去操心。小孩子管那么多作甚,累不累呢。 于是刘据昂首出门,与石邑高高兴兴放风筝去了。 二人放肆奔跑,带动风筝飞高,正玩得起劲,丰禾匆匆来禀:“殿下,廷尉府左监来了,说他正好入宫,得知殿下今日不必学习日常文课,既然如此,刑狱卷宗便可早些念读。” 刘据:…… 你有病吧,有病吧,绝对是有病吧。能不能有点眼色啊! 刘据跺脚:“我不去。让他走。” 丰禾为难:“左监刚去面见过陛下,与陛下报备过给殿下念读卷宗的具体事宜与规划,并将今日要念读的卷宗给陛下过目了。” 刘据:……啊啊啊,好讨厌! 左监啊左监,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都一般是受害者,走个过场意思意思不行吗,要不要这么勤奋认真! 讨厌讨厌,真是太讨厌了! 左监讨厌,父皇也讨厌,大人都讨厌。 呜呜呜,宝宝心里苦,宝宝不开心,宝宝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