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 1、破产 冥路尽处响起橐橐蹄音,雾霭中隐现出一辆大红马车。 绿衣鬼官恭顺牵着马,神色怆然:“我只能送您到桥边,离别在即,多有不舍。” 车里坐了位面若秋月的公子哥,闻言动容道:“天下无不散筵席,咱哥俩儿——” 话没说完,那鬼官却像是忽然瞧见了修罗,音调骤变,仓惶道:“奈河桥已至,夏公子啊我们后会有期!” 言毕他扔下马鞭,撩袍就逃,哪有半分不舍的模样! 鬼官行为古怪,夏氏正要掀帘探个究竟,不料眼前陡然窜升过一道冲天火风,一红衣鬼少年跃上马车蓬顶,他玉冠束发,俊朗张扬,手持长鞭,是副侠客模样。 此时侠客遽然挥鞭打地,将那鬼官截胡。 “大人急什么,还有几步脚程才到,怎地见了我就跑?”少年坐姿落拓,指缝间夹着张纸,正翻来覆去地看。 鬼官瞧见那状纸就惶然:“谢老板啊……要你养傩仙幼兽的是鬼帝,逼你当缝魂匠的是护法,撕你状纸的是别的鬼官,你老缠着我作什么?” 谢临风说:“你不说是谁,那便是你,给个说法!” “简直无赖!” 谢临风欣然受了这头衔,掸了掸诉状纸,还欲同对面拉扯,车内却传出一声惨叫—— 珠帘飞卷间,夏氏猛然跌回座位,一团火球张牙舞爪飞进马车,直袭他面门!火风滚滚,像是要将他三魂七魄给焚成灰,他大喊:“火、火球成精!救命!” 喊完他又忽地哀嚎一声,原来是这团火球竟长了尖牙,照着他耳朵就啃!夏氏掩面甩头,大叫:“烫烫烫!” 谢临风倒挂进车内,伸手将火球撕下,回身拎起它的长耳训斥道:“你好馋,今日出门不是才喂过你树皮粥吗?” 原来这火球是只长着狐耳的圆脸猫,猫如其名,非但皮毛呈焰色,双瞳也赤红如火琉璃。不仅模样烈,性格也烈,个头不大,脾气却坏到爆炸,眼下扑腾爪子要和谢临风拼个你死我活,却反被揪住胡须。 鬼官见它初生牛犊,真敢往谢临风脸上招呼,虚虚拭汗道:“谢老板,你可得管好这火狐猫,里头坐的可是夏家嫡长子,要是魂魄给啃缺了……”他话说一半,陡然回神,“你方才说,喂了它什么?!” 谢临风道:“千年老树皮炖的粥,磨牙一绝,我瞧他们喂猫的都这样干。” 他语气坦然,像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鬼官面露焦灼:“这傩仙崽将来是要守护天下的!可别让你给养死咯,上边儿说了,需喂灵体纯净,形状规整的魂魄,这……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谢临风还欲翻折胡须刺进狐猫鼻孔,闻言哈哈一笑,将喷嚏连连的狐猫扔上肩头:“玩闹,玩闹罢了。” 鬼官:“简直胡闹!” 谢临风跳下车:“这么在意,还说同你无关?” 他不提还好,一说起这个鬼官又要潇洒撩袍而逃。谢临风力大如牛,提过鬼官的后领,眼看二人又要结梁子,旁边忽地传来三声“哎,哎,哎”,夏氏探出脑袋,劝诫道:“谢兄有什么苦,找他不如找我,我爹可是——” 谢临风手劲微松:“你?” “正是在下。”夏氏和和气气作完揖,又用哥俩好的语气对鬼官道,“大人忙去吧,待我还阳,准让我爹给你捐阴德!” 鬼官点头哈腰,一顿唯唯诺诺后又骂了句“泼皮无赖”,撒丫子跑了。 ——说话竟这般有分量,有意思。 狐猫惬意地趴在谢临风肩头,被摸得呼噜连天,尾巴乱晃,双眼眯成弯月状,朝谢临风手心乱拱。 谁料刚准备打滚,那手却猝然抽离,狐猫一头栽下,登时吓来炸毛狂扑,所幸利爪伸得快,勾烂谢临风的衣裳后堪堪挂住。 谢临风:“……” 夏氏接过状纸,侃然正色:“这上面写到,你因不入轮回投递了三百多份诉状,竟无鬼受理,岂有此理!不过你为何丢了一魄,回不了阳间啊?” 为何? 当然因为他是穿来的!落下一魄正在现代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儿呢。 犹记那日,谢临风难得提早关了裁缝店,前去茶馆鉴宝。茶馆的老板是个老古董,也最懂些老古董,他最能看出些宝贝的道行。 不料排号期间来了个拼座老头,折扇一展就开始评书,三句话让谢临风打起盹来。 不料这盹大有玄机,他眼睛一闭一睁—— 穿越啦! 待谢临风看清现状后,五雷轰顶:“……” 他竟被活团子爬了满身! 其中青面獠牙者有之,憨态可掬者有之,诡形怪状,五颜六色,简直是和谢临风脸色如出一辙的精彩。 别人穿成锦衣玉食公子哥,他穿成只不入轮回的野鬼不说,怎么还有孩子要奶! 还需他一日三餐修缝纯净魂体,亲手喂到孩子嘴边。这是养孩子么?这是供祖宗啊! 夏氏见谢临风又是出神又是苦笑,以为戳中了他不可言说的痛处,赶忙揭过话题。 “你说你还阳不成,还养了七个孩子!那要求加俸自是该的,加个——你要七千万阴德?!”夏氏看清数目后悚然变色,他将状纸扔回,一改清正模样,怒道,“别诈骗了,你干脆抢去吧!” 满纸荒唐言,搁谁不撕![1] 谢临风把头顶的狐猫揪回肩头,挑眉道:“不信?” 言毕,他忽地一转身。少年身体欣长,马尾及腰—— 腰上竟赫然挂着黑、绿两只“耗子”。 它们此刻正脚踩谢临风的束腰带,爪薅鬼少年的长发尾,争先恐后荡秋千。 谢临风头皮一炸一炸地疼,他灰心木立,似乎早已习惯。 夏氏:“……” 谢临风:“还不信?” 夏氏仍忿忿说:“啃树皮都能养活,何须七千万,七十都给你赚了!” 谢临风觉得不是这个理:“它们能啃树皮,不能让我也啃吧。你是新死不懂这其中门道,咱们做鬼也是要吃食的,鬼市里多得是贪痴嗔恶鬼,我一介缝魂匠,早被榨得精光。”谢临风说得煞有介事,“夏兄,你可瞧见了,我就算要阴德,也会堂堂正正递申请,我这样坦荡,怎么反倒被说诈骗呢。” 夏氏略一思忖,觉得有些道理。他动摇地说:“统共就仨,哪来那么多孩子要养?” 谢临风正了下玉冠,语气忍耐:“三个也该扶贫一下吧!小店入不敷出好些月,室如悬磬啊。”谢临风瞧破对面的迟疑,继续忽悠,“这样吧——” 夏氏道:“你待如何?” 谢临风吊儿郎当靠在车舆外,遥遥指到:“前方那座窄桥名奈河桥,桥下有条血河,里边淌的都是恶鬼毒虫。我送你过桥,为你缝修魂魄,你替我申冤。” “还想着这个呢。”夏氏嗤笑一声,骄矜道,“我这马车通体是硬核护身符文,何须你来?” 谢临风绕着狐猫尾巴,说:“生活不易,真不考虑?” 夏家哥摆手放帘:“谢绝推销。” 谢临风这下竟不纠缠了,遗憾地让开身:“那好吧,祝您一路神佛照佑。” 音落,谢临风一拍马屁,那马车倏地冲撞出去,一路奔腾上了奈河桥。 夏氏在里头跟个大萝卜似的晃,刚要掀帘怒骂,却蓦然听得一阵“笃笃”声响自头顶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趴在蓬顶敲击,他吓得正襟危坐,自我宽慰:“我才不怕,我爹——” 话没说完,车身猛沉,瞬间坠到地上。夏氏“哎哟”一声,这会不叫爹了,开始诵念“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岂料头顶拍打声愈来愈重,只听“嘶——”的一声,蓬顶被遽然撕开道裂缝,哗啦漏下一堆零件。夏氏躬身一看,竟是几颗带血的眼珠子! 不仅能转,还能跳。 眼看就要蹦到他身上来,夏氏哆嗦着就要掀帘跳车,谁知一只白骨手先他一步撩起帘子,他当头就撞上只红发獠牙的煞鬼! 夏氏又一屁股坐回去,四面楚歌,只好喊:“谢兄救命!” 谢临风恭候多时,他找了处枯树枕着,正在观看肚子上的三只幼崽打架,闻言道:“外加八千阴德。” 夏氏说:“怎得坐地起价!” “回头价,小本生意。”谢临风悠闲道,“做不做啊?” 车内,眼珠子已跳到夏氏肩头,正奋力朝他耳朵内挤,煞鬼趴至脚踝,啃得他脚趾生疼。他哪还顾得上别的,闭眼嚎叫:“做做做!快救命!” 谢临风轻笑,将最小两只挂回发尾,只放狐猫,嘱咐道:“别咬到咱老板了。” 再抽出腰间黑鞭,轻身一跃,到了奈河桥头。扬鞭缠过煞鬼的腿骨,向后一扯,那煞鬼登时被拖飞至半空。 狐猫“喵”声撕裂,腾空飞扑,浑身燃火,一口咬住煞鬼,还待慢慢啃食,谢临风忽地重重落鞭,将煞鬼打入血河池,化作一团惨叫的黑雾。 “救命、救命!”夏氏在车厢内闷头冲撞,大喊,“里边还有!” 鬼眼以七情为食物,他越恐惧,鬼眼们跳得越欢:“好吃,好吃!” “让你咬,没让你吞。”谢临风拎起狐猫耳朵,往车内一扔,“去!” 言毕,赤红狐猫像火舌一样席卷而去,鬼眼们正在夏氏耳朵旁“桀桀”发笑,忽觉浑身起火,眼珠一胀,被咬破了。 “好烫,好烫!” “火狐猫,化傩仙!它要吃我化形!” “猫大仙儿,啃了它就不能啃我了啊!” 鬼眼们见状只会逃命,纷纷从夏氏身上落下来,在车厢内乱蹦。狐猫原本是馋,瞧见跳动的圆球,顿时专注玩耍起来,拦在门口,不要它们逃。 狐猫身体幼小,拦不住那夏家的,后者一撩袍子,哆嗦着跨过狐猫,同时大喊:“谢兄拉我——” 厢外嚎哭声,惨叫声,怨骂声蜂拥而至。谢临风正挥鞭打鬼,闻言朝后递手,谁料就在此时,异变忽生! 一阵诡风将谢临风冲撞开,原本成千上万的张狂恶鬼骤然偃旗息鼓,像是忌惮什么似的。谢临风预感不妙,喝道:“别出来!” 晚了! 只见桥上凭空出现个罩面纱的黑袍人,反手抓住车厢外的手,要把夏氏拽出来。 谢临风刹住脚步,遥遥挥鞭,与之前有所不同,鞭子骤延几尺,附上红光,朝那白衣人劈下,同时喊道:“猫!” 他一喊,夏氏扒着厢门也喊:“谢兄,谢兄快救我啊!” 狐猫几口吃完鬼眼,跳出车厢。那黑袍人一手挡鞭,一手反揪住狐猫的耳朵。 狐猫呆愣愣的,似乎看不见食物在哪儿,被人提在手里竟半点不反抗!黑袍人也微愣,就是这一分神,谢临风趁机抽鞭卷住黑袍人的腰,轻身一跃。 双方距离瞬间拉拢,黑袍人扔掉狐猫,想要摆脱,却不敌谢临风的力量。 谢临风道:“半路抢人生意,讲不讲理——” 话未说完,阴风卷飞黑袍人的面纱,露出张精雕玉琢的脸来,此人眉眼薄凉,额间一点血朱砂,不是恶鬼样,倒像个菩萨。 谢临风气消一半,将人裹至跟前:“原来是纸老虎,我家狐猫那样可爱,你也不知道心疼。” 黑袍人不答,反手握住缠腰的鞭子,谁知这一握,就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他刚要缩回手,就被谢临风攥住腕。 狐猫摔了跤,蔫头巴脑地跳回谢临风肩头。 谢临风露出抹笑,眼里却不见半分温度:“你能下冥界,我这狐猫却吃不了你,煞气极重,又阳气加身,非人非鬼,你是何物!” 黑袍人定定瞧着他,就在谢临风以为对方哑巴之时,手中蓦然一空,那人竟当场消散了。 狐猫“喵喵”叫起来,谢临风勾手挠它下巴:“不追了,你也回去再委屈,眼下还有生意呢。”谢临风一撩帘子,“还抖呢,走了。” 夏氏哆嗦着出来,立马攀向谢临风的臂膀,几乎是被对方拖着走。他瞧见地上只剩金灿灿的饰件,问:“马……马呢?” 谢临风将人拖过桥:“早吃了。先交定金。” 有了这场刻骨经历,夏氏对谢临风的态度遽转。他那马车镂膺朱幩,现下全折现成阴德,毕恭毕敬凑了几万,尽数算到谢临风名下。 谢临风变脸如翻书,顿时又和夏家成了好兄弟,客套话张口就来——刚到嘴边,被一声嘹亮的“老谢啊”给打断。 路那头急匆匆跑来个青衣鬼官,谢临风冁然一笑,介绍道:“此乃赏善司魏判官,记生前善事,派发奖赏。魏判官向来笑容可掬,最为和善,和我交易不错,现下在我店里帮忙管阴德簿。” 准确来讲,是谢临风的私人簿。方才到账几万,谢临风兜里可谓是阴德无量,自然将魏判官吓得不轻。 魏判官汗促气逆,几步迈过奈河桥:“谢兄,出事了,天大的事!” 谢临风哈哈笑道:“我自然知晓,回去先请八个奶妈,再……” 魏判官一抹汗:“哎呀,你破产了谢兄!疫鬼出逃,你账户全清零了!” “什么?!”谢临风如遭霹雳,有些缓不过来。 2、流氓 魏判官狂扇袖子,只怕谢临风昏厥过去:“谢兄莫急,还有一计。这疫鬼吃万物化疫病,只需找出疫鬼打一顿,叫它吐出腹中积食,再找鬼帝清算,方还有希望啊!” 谢临风心烦意乱,冷静片刻后发现变数无非两点:一是与玄衣菩萨交锋,二便是送夏氏过奈河。 思及此,谢临风忽地搭上夏氏肩头,笑道:“兄弟,你到底是如何死的?” 夏氏瞧他笑里藏刀,眉间带煞,不敢说实话:“摔,摔死的……” “扯谎!傩仙生来吞吃疫鬼,狐猫见你就咬。”谢临风手劲悚然,将夏氏提到半空,“你必然和疫鬼脱不了干系。” 对峙间,忽听“啪啪”两声坠地,魏判官抬手喝道:“谢兄别踩到!”言毕从地上捡起两撮毛拎到跟前,一黑一绿,魏判官捧起手心,胆裂魂飞:“饿,饿死啦!” “差点儿,该喂食了。”谢临风扔开夏氏,将三只幼崽全揣进腰间荷包袋。恰逢此时,血河中鬼语唼呷,恶煞重凝成涡,鬼物滚滚漫出河畔,谢临风不再久待,道,“先走。” 夏氏见到河中鬼本就吓得屁滚尿流,又听他要走,登时手脚并用攀上谢临风大腿,哀哀央求:“谢兄,我说,我说!你带我一块走,这些恶鬼要啃死我!” 他吓得痴了,竟忘了自己本就是鬼。 谢临风单臂将夏氏拽起,和颜悦色道:“想略过阴间关卡,只能当我缝魂的料子被我带走。但我这缝魂袋是另一道鬼门关,你入了这头,便去不了那头,轮回无望,不然就坏了酆都规矩。你可想好了,还想复生,只剩还阳一个法子。” 这话恰撞到夏氏心坎儿上,像是怕谢临风反悔似的,立马答应:“走走走!” 谢临风意料如此,当即扬鞭一裹,夏氏被黑鞭烫得“哇哇”成了一溜烟,也收进了谢临风的腰间荷包。 待那缝魂袋没了起伏动静,魏判官才边走边说:“你分明讲清楚后果了,他怎地还愿意进袋?” “这是个死不瞑目的,他只求还阳。那后果要挟不了他。”谢临风与魏判官勾结搭背,“这夏家哥儿刚来时的阵仗可比皇帝还威风,瞧着不像是来滚地狱的,倒像是来赏景的。” 谢临风是个浮萍性子,生意场上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聊出花儿,开店没赚几笔阴德,却得了不少朋友。 二人一路闲聊至酆都,亮牌子进城。 此处设有红黑两道门,过黑门便转进十殿,是要赶投胎的鬼;过朱门则进入鬼城,城内绣阁烟霞,灯辉如昼,笑语哜嘈,烟火气竟堪比人间都城。 谢临风进城后立马从街摊上淘了个灯笼。 魏判官如惊弓之鸟:“鬼火灯要烧肝肠,喂不得!” 谢临风奇了:“在你眼中,我竟已经到了这般无良虐孩的程度了!”他刷不出阴德,将灯笼拿起又放下,更伤心欲绝,“我瞧今日城里那处灯明格外耀眼,想淘个同款罢了!” 摊贩闻言,抚掌一笑:“谢兄幽默,这哪是灯笼,是篝火,想必鬼友欢聚,在跳舞呢!” 谢临风说:“原来如此。” 魏判官遥遥望去,狐疑道:“说到这个,我怎么觉着那方向的楼阁有些眼熟呢……遭了!” 谢临风说:“不好!” “你的店!” “我的店!” 二鬼相视一眼,撒腿就跑。 魏判官跑得体乏,心更累:“我没记错的话,店里还有三个待出生的傩仙吧,谢兄啊,你心可真大……” 谢临风边跑边说:“原来如此,竟还有三个没孵出来!” 魏判官:“……” 谢临风浑笑:“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正说着,谢临风忽然摸向腰间,扬手一挥,黑鞭红光附体,狂蟒般朝前窜涌而去,“啪”的声将滔天火舌打散。 他那“玉树临风缝魂店”被砸得稀碎,腾升起铺天盖地的灰尘。 小鬼们也被打散,纷纷立至一鬼官身后。那鬼官肥头大耳,正抚弄长须,道:“谢临风!数位鬼民向本官递上状纸,告你欠债不还,你可知罪!” 谢临风止步,瞧见火堆里的牌匾被烧得只剩“魂店”二字,魏判官正要念出声,谢临风制止说:“魏兄给我留点面子,这不好听。” 魏判官:“……” 谢临风转而讥讽说:“稀奇,官爷里竟有会读状纸的!傩仙崽子是要金贵养着的,俸禄是少得可怜的。你们当官的全是恶棍?” 言毕又顶着魏判官一脸“你骂我”的表情,回身吩咐道:“魏兄快进去看看傩仙崽还有没有救。” 魏判官被他一句话吓个半死,哪还顾得上别的,一头冲进碎瓦断墙里。 “你这地痞流氓,赖着不投胎,成日里花天酒地,不着四六!”胖鬼官越看状纸越生气,“鬼帝念你独身养家,赐你缝魂一职外加一店,又派魏大人协助,你竟狂妄到熬制毒药给傩仙们吃!虐待幼儿,罪加一等!” “我虐待?!欲加之罪,何——”谢临风回身正要争论,发现状纸还在源源不断递到鬼官手中。谢临风预感要吃牢饭,开始斟酌言辞,“……何必呢官兄,债要还,崽要疼,分身乏术,顾此失彼。这样吧,您公正廉洁,容我缝完手上的单子再来,实在不能宽限几日,那就去鬼帝跟前说理,我辞职,我不干了好不好?” “你!” 谢临风动之以情先捧那鬼官,又拿威胁给对面儿当头一棒,软硬兼施,当真管用! 谢临风拱手:“官兄,店也砸了,气儿消了不?” 胖鬼官气凸了眼,却明白养傩仙防疫鬼定天下才是大事,偏偏这大事的主角儿们只认谢临风,他早妒恨上这流氓拈花惹草,如今只能靠诵念“我把他店砸了也行”来自我消解,怒掷下“本官心慈,宽限七日!”后,便拂袖而去。 谢临风笑呵呵送走了大佛,回身就被张牙舞爪扑了满脸。 谢临风从面中抠下个长了四肢的靛青色毛团,其模样似鹰,尖喙是蓝,双瞳也是蓝,眸中点星,透彻如湖。 谢临风端详半晌,问:“你又是哪位?刚从染缸里爬出来吗?” 魏判官忙里忙内,差点撞上:“这是鹰鸱!你取的名!” 鹰鸱一屁股坐在谢临风掌心,用那双星河珠子定定瞧他,像是在记仇。谢临风和它对视须臾,想起桥上那血菩萨,再一想,立马扯下腰间的缝魂袋,将里面的东西一骨碌倒了出来。 魏判官只接了三只小玩意儿就抽身,夏氏“哎哟”一声滚出来,摔得面目全非:“谢兄!你这口袋暗藏杀机,里头有庞然怪兽要吃我!” 谢临风忆东就忘西,想起夏氏,就忘了那三只没出生的崽。 他一身轻松似的,坐地下就开始审:“当然吃你,我家的这些在外是萌物,袋里却是凶兽。”谢临风拿手指抬高鹰鸱小爪,哄道,“鹰鸱,好宝贝儿,先别生气,你闻闻他香不香?” 鹰鸱端坐在谢临风手心,安静得很,像是个听课的乖学生。闻言扑开短翅,飞到夏氏头顶,垂下脑袋仔细看他。 夏氏颤巍巍一双斗鸡眼和鹰鸱对视,小家伙眉清目秀,那双眼睛实在漂亮,夏氏放下戒心,要去逗它,谁知鹰鸱忽然尖喙一啄,要吃了他的眼睛! 谢临风听到哀嚎,及时制止:“回来。” 鹰鸱又拍拍翅膀,一屁股坐回谢临风肩头,连生气也正襟危坐。 谢临风将缝魂袋抖了半天才抖出个快要消散的魂渣,本想直接投喂奖励,不知为何突然良心发现,将自己从头摸到脚,这才搜刮出两根魂针三根魂线来。 夏氏不住鬼哭良久,开口就喊:“谢兄——” 谢临风穿针引线,头也不抬,只说:“你最好说实话,我这里有大仙儿专吃谎鬼。” “我本就要招,你别吓我了!”夏氏涕泗横流,说,“我……我是染疫病死的!” “哦。”谢临风没听出什么有效信息,他早猜到了。 “眼下疫鬼破封,谢兄可是要听降伏的法子?”夏氏一面猜一面说,“既是破封,自然有封印的手段。谢兄可知千年前的疫鬼国?” ……当然不知啊,你们这个架空世界的设定简直偏之又偏! 谢临风奇道:“疫鬼能成国?” 夏氏摆首:“非也,此国名为列修国,千年前疫鬼作祟,三日灭国。而这疫鬼不仅传瘟疫,更是传鬼技。活人碰上它,成半溃烂疫人半传病疫鬼,死人还碰上它,魂散复生,成活死人!” 谢临风拎起魂片,对自己手艺表示赞叹:“我且问你,活人惹上疫鬼,还有法子维持面如美玉吗?” 夏氏道:“脓包覆面,黄水满身,自是不能!” 谢临风又问:“疫鬼本尊会否是个秀丽人物?” 夏氏说:“那可说不准,我没遇到过。” 谢临风缝修完最后一针,咬断魂线:“这么说,你魂虽缺,但还善在,倒不是碰上疫鬼了?” 夏氏却支吾道:“这……我其实也没个定数。” “哦?”谢临风将魂缝成挂脖饼状,往鹰鸱脑袋上一套,落个敷衍轻松,“那就是有干系?” “想来谢兄不了解,我生长之地……”夏氏察言观色道,“正是千年后的列修国。” 谢临风长腿一收,来了兴趣。不曾想那魏判官又从后屋出来,露出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谢临风额角一跳,道:“魏兄,事已至此,不如苦中作乐。我好久没见你笑过了兄弟。” 魏判官拂袖哀叹,也一屁股坐下。他忍了又忍,沉寂须臾后还是憋不住话:“谢兄,不是我说你,还债就老实还债,干吗非要等到凑齐一口气还,结果现在好了,债主找上门来,一家都还不上。” 谢临风说:“哎!你不懂,要还就一次性还完。一笔一笔还,还了还要还,心里多难受。” 魏判官从袖子里甩出两张订单,心如死灰道:“和这个比,哪个更难受?” 3、我天 “两张,这是明儿的单?”谢临风抖开纸钱单子一看,微微变色,“这些是哪儿找的活阎王?” 断头鬼张氏,不日要参加鬼娘子招亲宴,要求断颈处的缝线改用缎纹绣,务必在分离针之上绣直针。 好吃鬼云氏,近日受鬼市食铺祸害,魂圆一尺,波及鬼身也肥硕起来,要求将魂魄尺寸改瘦,不求美观,直针迹缝合即可。 刘氏娘子,牌桌上三缺一,自愿再献一魂,要求将其裁成她密友模样,陪她打牌。 …… 谢临风奇道:“我貌若许愿池中的王八么?” 夏氏摇头。 谢临风更奇了:“如此聒絮的要求,加钱了么?” 魏判官一言难尽:“是这样的,疫鬼出逃,在鬼界扫荡一圈又去了天上,搞得上下都苦不堪言,早穷了!这些残鬼愿意献魂,反倒不愿给功德了!” 原来,谢临风做缝魂买卖有两条交易路子,一是给功德,二便是献魂。 要投胎的自然看重三魂七魄齐全,图个转世后健康长寿。但对于留在这儿的,仅需一魂撑鬼体足矣,余下两魂七魄皆可挥霍。 也不怪谢临风山穷水尽做一锅树皮粥,属实是因为向来无人献魂,谢临风也没无良到去血河捡烂魂来喂。 魏判官于心不忍:“谢兄,实在骇人,鬼界生意不景气,这是足一个月的单子,咱们眼下齑盐布帛,要准备吃老本了!” 谢临风凑近:“还有更骇人的,咱压根没本。” 音落,魏判官来不及阻止,只听“嘶啦”一声,谢临风抬手将单子撕了,又把碎纸塞到鹰鸱嘴里。 本就负债累累,贷款养崽,又逢鬼官砸店,生意惨淡。 稻草欺身,终于将谢临风给压死了。他在残垣断壁之下火速书了封辞呈,拍在地上:“我要弃养!” “谢兄不可!”魏判官不经吓,闻言便起身拱手,“谢兄莫急,要寻疫鬼底细,就要找相关人物。那阳间有座劈椒山,山下有个椒目镇,镇上有家药堂,那堂主妙手回春,治过不少疫病,是个吓跑过疫鬼的。你不如到那儿打听?”[1] 夏氏道:“且慢,这堂主我认得!” 余下二人皆看他。夏氏又说:“晏堂主同夏家有生意往来,他用药稀奇,配方独特,我从小身子弱,全靠这位大人救命呢!” 话虽如此,但如今谢临风身心俱疲,要的不是东山再起,而是天降馅饼。 谢临风摆手:“不去——” 话未说完,只觉身下一沉,楼身猝然陷落一个角!三人始料未及,全栽倒在地,此时地下闷声滚滚咆哮,楼阁晃荡,竟有天崩地裂之势。 谢临风扬鞭裹缠上红漆柱,将余下惶惶二人拉拽住,正待询问,那震荡又蹊跷地平息下来,夏氏刹不住惯性,被生生甩了出去,只会“呜呼”喊痛。倒是魏判官不管不顾,顶着一头墙灰,翕然爬起就冲进幼崽房。 他前脚刚走,忽听见惊天动地的啼哭声,一只幼崽呱呱坠地,呜咽喊“饿”! 谢临风总算想起来了,和夏氏冲到门口,一人扒一门偷看,不敢妄进。只见房中架了八张摇篮,各摆着缤纷挂件儿玩具,做工粗糙,手脚颠倒、衣裙乱缝者不计其数,不可细瞧。 再定睛一看,唯余两张篮子里装着未孵化的傩仙蛋,其余摇床空空,幼崽全跑到中央大床上凑热闹去了。 鹰鸱拍拍翅膀,飞到魏判官肩头垂眼观察。它一看,谢临风便被钓上胃口,问:“三只未出世傩仙,两蛋一胎。想必这只是从胎水中出来的,降临之兆这样猛,又哭得这般凶,到底是个啥?” 音落,魏判官炸道:“不好!”他背影猛颤,回身捧出个水淋淋的人面煤球,其黑身长臂,模样似脱水毛猴,却只有一只脚,奇丑无比。[2] 谢临风一扶额,脱身道:“我天啊。” 魏判官捧着崽,追着喊:“谢兄不好!你生了个残疾儿!” “胡说!你休要过来!”谢临风绕过断梁,“什么我生的!” 黑猴在手掌打滚,闻言说:“你生的!你生的!” 魏判官穷追不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就从最近的名字开始,取个名吧谢兄!” 夏氏看他二人秦王绕柱,拍手直乐:“我看叫卖炭翁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这新生儿面貌,谢临风就如见罗刹,生生将一袭红衣跑成火影。谢临风道:“这谣造不得魏兄!我已拟好辞呈,这些东西全送去养生堂,今后我可不养了!” 黑猴听罢,欢喜道:“不养!不养!” 话没说完,它幡然醒悟,似是明白了这话的意图,转瞬便嚎啕大哭。它一哭,周围竟都开始哭! 数只彩球团子从幼崽房内蜂拥而出,天上飞的,地上爬的蹦的,有腿的没腿的,竟全都哭叫着籍籍而至,学着魏判官撵他! 幼崽们骇状殊形,叫声也各不相同,谢临风如同一脚掉进了口技班子,耳边时而尖锐狂躁,时而凄楚哀恸,一会儿听得是“喵”和“吱”,一会儿又是“嘶”和“咯”,再有桀桀笑和嘤嘤哭,极不和谐地混杂在一起,全成了噪音,竟比血河池中的鬼叫更胜一筹,听得人直想抓耳挠腮,跪地求饶! 一时间鸡飞狗跳,谢临风逃无可逃。只能木然地被幼崽爬了满身。 魏判官愁道:“哎呀,这是个能召唤其他傩仙的主!” “好吵!”夏氏捂住双耳,像被剥魂了一般难受。 余下二人皆受不了这满堂啼哭,见谢临风岿然不动,都指望他想出什么法子,不料这人倒好,起身抖三抖,拍干净身上挂件儿……竟跑了! 魏判官:“哎——” 谢临风的背影遥遥道:“我去阳间一趟——” 这人退堂鼓打得妙,留下一堆哭爹喊娘的,自个儿趁着月黑风高,鬼煞现身于阳间。 谢临风腰挂银镜,手转荷包,悠闲得不像来办事的,倒像是来当甩手掌柜的。 彼时椒目镇黑灯瞎火,只剩零星几个酒馆尚未打烊,谢临风随意入了一家酒馆的座。 他形容出众,身材俊俏,又红衣如枫,举止风流,此刻坐在店内正中央,左右皆是打堆的玩乐客,竟无一人侧目招呼。 谢临风没点酒,只歇息片刻,忽听腰间银镜传来两声“谢兄,谢兄”。 谢临风照镜一看,里面正是魏判官吃瘪的脸,前者登时挂起笑脸,道:“出门在外,挂念无比,魏兄一切可好?” “别说酸话了我的菩萨哥。”魏判官像被人砸了菜叶子似的,一身狼狈,“你找晏堂主之时,切记要仔细交道,用这银镜与他对话,活人瞧不见你,不要唐突了人家。” “知晓知晓。”谢临风说,“我挂了啊。” 魏判官道:“这是何意?” 谢临风:“……先走一步的意思。” 他说完便断了和魏判官的通讯,起身快步走到外面,在下一个瓷杯砸来之际,他扬鞭挥下,将瓷杯打歪,碎在一边,替那躬身拾荒的青纱衣人挡下一劫。 店内一人道:“哎呀,打歪啦!” 另一人说:“能不能行,这准头比之前那蠢猪还偏!”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然而下一瞬,却听有人重重跺杯,那力道带恨似的,竟将杯子“哗啦”跺碎了。瓷杯破裂,众人便骤然噤声。 气氛不对,一人打起圆场:“哎!可不兴提他哥!” “我的错我的错!夏小公子,我自罚!” 青纱衣人躬身不理,他戴着面具,虽瞧不清表情,但举止温和,像是个不会生气的。 谢临风见众人再没了砸人戏耍之意,这才收鞭。 瓷片溅了满地,青纱衣人摸出张手帕,蹲身去清理碎渣,他手腕细长,清扫之时动作蓦然一顿,谢临风明白是自己踩到了,下意识道了句“抱歉”。 正要退身,忽目光睒闪,谢临风摸到腰间鞭,问:“你能看见我?” 青纱衣人说:“我倒想装作看不见你。” 谢临风一时间被惊得止住了话头,原因无他,纯粹是因为这青纱衣人的声音像锯木头一般,太难听。 谢临风适应片刻,才道:“神奇,你不怕我,难不成是捉鬼道士?我刚帮了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捉我吧!” 青纱衣人冷笑一声,收拾完瓷片就走,边走边说:“既提到了‘恩’,便就是有挟恩图报的打算。要我做什么?” 谢临风不认同:“露水情缘,就是兄弟,那便不要讲这么生分的话。” 青纱衣人:“……这词不是这样用的,学文章要务必专心。” 谢临风道:“不拘小节,好人兄弟,我就一个问题,花椒镇怎么走?” 青纱衣人说:“……椒目镇,这里就是。” 谢临风道:“原来如此,那请问神医药堂如何走,堂主姓……” “姓晏。” “正是如此!” “……”青纱衣人指到,“你沿这条街,左拐三道,直走,再右拐两道,邻近劈椒山脚,再沿旋梯上九百阶,方可到达。” 谢临风讶然:“这么绕?” “……嗯。”青纱衣人颇为艰难地承认。 谢临风整日爱东爱西,却不防这东和西里少不了诈骗。他一眼识人,看这青纱衣人又是拾荒又是挨打,认定他是个厚道的,一囫囵全信了,临走之前甚至还道了谢。 不料那青纱衣人直接拒绝“多谢”二字,转身就走,像是良心多不安似的。 谢临风不会遁地,也不会缩地千里,初来乍到,他一只野鬼竟也只好实打实的找路爬山。 等他历经峰回路转,一波三折攀上劈椒山时,终于见到一座灯火阁楼。 院中有一亭,亭外千百竿翠竹遮映;还有一池,白石为栏,环抱池沿。 谢临风草草赏了一眼,便瞧见那刻有“杂遝堂”的牌匾。 这名字稀奇。 谢临风沿阶而上,正好撞见堂中掌柜。对方身形纤瘦,青纱衣着身,戴一凶狠鬼面面,手指却温柔提秤,正在仔细称量药草。 很难说此情此景能生出多少颇具冲击感的想法,谢临风择其一,决定先联络上魏判官—— “兄弟,你可没告诉我,晏堂主是个捡破烂儿的啊!” 4、堂主 “确定没搞错?谁家药堂取‘杂遝’二字!莫非堂主名字叫‘褴褛’?” “本名晏安,还有,”堂主嘴角一抽,“我听得见……” 此话一出,那头魏判官立马掐断了联系,独留谢临风对着烂摊子汗颜:“是是是,忘了这茬了。”谢临风恭敬行了一礼,大言不惭道,“晏兄不如也相忘一回,别被糟蹋了心情,眼下正事要紧。” 晏安正拨弄秤盘中的蕊丝,不理他花言巧语:“还是个自来熟,我不记得和你交道过,难道是被我治死的,找我寻仇来了?” “明明瞧着你更仇我。”谢临风斜靠着柜台,“晏兄,你悬壶救世,从疫鬼嘴里拉了千万条人命,想必深知这位手下败将的弱处,我附通灵镜一面,换你些消息。” “求人要有诚意,你却失信有二。”晏安放下秤盘,隔着面具端详他,“其一,你明知我通阴阳之术,这宝镜于我无用,不如换个让我动心的筹码。” 谢临风一时间竟没听懂:“我哪还有……” 话未说完,谢临风只觉肩头两沉,随即听到一声哨音,两团黑影猝然自双肩合并,二人面门皆扑来一阵风,那黑猴昂首驾驭鹰鸱,威风落到台面上。 黑猴说:“吁!” 鹰鸱就滚一圈,将黑猴倒下来。 鹰鸱笨拙学舌:“嘘!” 二人:“……” “……你俩挂我腰带上来的?”谢临风面露僵色,俯身道,“你好威风,才破胎几个时辰,竟还使唤起你兄弟了!” 他正低眉细瞧着,眼前忽然伸出根秀气手指。谢临风鬼体现身,抬手拨开,将两小只拎回荷包:“骨肉至亲啊晏兄,非卖品。” 两小只听到“至亲”,喜得探头乱蹬,又听谢临风说:“其一不成,不如探讨下其二如何?” 晏安道:“其二你盯我许久,怀疑至深。” “正是!” 音落,黑鞭离身!谢临风挥臂而下,鞭音响亮,遽然抽打在晏安脚下,人未打中却波及其他,药罐“哗啦”爆了满堂。 一鞭挥空,谢临风再抬眼,晏安已轻身跃出堂门,足尖轻点,沿阶飞身而下。 “抱歉晏兄,你这药罐子我来赔。”谢临风同样瞬移至阶下,攥鞭凶狠,笑意带凉,“在这之前,让我先探探你的煞气!” 黑鞭如猛蟒破风而来,直往对方脖颈上缠!晏安仰腰避过,拍地而起,踩上悬至半空的鞭身,身稳如松,沿鞭逼近,疾如闪电! 谢临风讶然一瞬,就近挥鞭,抽打身前,晏安见此,只好临时收手,旋身后翻。 二人险险拉开距离,谢临风却仍被对方抓破了脸,他最宝贝这张脸,难以接受:“你是属猫的,得了疯病!比试而已,你竟然真挠我!”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暗自惊叹对方实力不菲。 晏安一挥白袖,凉凉道:“怎不说是煞气挠你?” 谢临风被他一噎,正要耍赖,腰间缝魂袋倏忽剧烈攒动,里边似乎也打起来了!谢临风二话不说就是一拍打,可谁曾想非但没让它俩安分下来,还拍飞一个! 只见一团模糊黑球从荷包里弹射而出,飞至半空却融于夜色,不见踪影,然而下一瞬就听见一声闷哼。 晏安陡然捂额踉跄:“卑鄙!” 原来那只黑猴居然化成一团河豚球,从天而降,砸上晏安脑袋。谢临风哈哈笑出声,说:“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黑球在地上弹了两下,猝然长出四肢。黑猴跳起来,高兴道:“棒!” 谢临风却说:“小心!” 黑猴求夸不成,反被一团黑影盖住。它扭过脑袋,就见鞋底遮天!谢临风甩鞭裹住那只脚踝,奋力一拉:“晏兄!大人之事,勿要殃及幼儿!” 晏安不防被勾倒在地,抬腿屈膝,用膝窝反勾住鞭子:“你教子无方!” 对面劲儿太巧,谢临风鞭子险些脱手。他立马收鞭,说:“是是是,我的错。” 晏安起身,说:“休要哄我!” 谢临风纳闷:“怎么更生气了?” “我并非生气,我……”晏安挥袖驱赶,四处踉跄,好几次都像要摔跤,他招式凌乱,竟是跟自己打起来了! 谢临风不解:“你?” 对面又忽地“噗嗤”一声,而后被自己惊吓得连忙捂嘴。谢临风姿势防备,悚然道:“你又笑什么!” 音落,只见白衣堂主反手一摸,从后背捞出个戳他笑穴的八爪蜘蛛,不料这畜生乱舞一气,直直将晏安的面具踹飞,露出张被烧毁的脸来。 谢临风不再玩笑,喝道:“回来!” 八爪蜘蛛恢复原样,果然是那只黑猴!谢临风没顾及黑猴摔地呜咽,目光全在晏安那张脸上。 那脸毁得可怖,皮皱堆积,成了一道道耸立的墙,疤络纵横,远看竟像是长满了蜂窝! 没有朱砂,没有煞气,招式不同,除却身形类同,竟和奈河桥头那位要取他性命的菩萨没有半分肖似! 谢临风如鲠在喉,说:“晏……” 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一声稚嫩的“师父”打断,谢临风立马召回幼崽,隐去鬼体。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临风挂好鞭,回身瞧见一只通体浑圆的人面龙兽,鸭子摆步似的跑来。 “师父!师父!” 此时晏安已重新佩戴好面具,神色如常:“夜里不可喧哗,出行不可过急……蛋生!” “蛋生”二字掷地有声,蛋生本人也摔得铿锵。那龙兽“噗叽”一顿弹,滚至晏安脚边,脸先铲地,屁股尾巴全然高翘。 谢临风一时缄言:“……” 晏堂主真是个取名字的高手! 蛋生爬起,额头却忽地挨了一道,被贴了张金符纸:“师父,这是干吗?” 晏安说:“驱鬼辟邪。” 谢临风听罢本来嗤笑着,谁料顷刻间,一道烧人灼眼的金光打在他身上,一时间痛痒难耐,直将他逼退数丈。 谢临风:“……你来真的?” 这话只有晏安能听见,他偏当做耳旁风,只问蛋生:“何事慌张?” 蛋生摸摸嫩龙角:“夏公子来了!” 晏安未答,谢临风抢先说:“他来做什么?” 晏安叮嘱蛋生接客,回头道:“你又认识?” 这个“又”字些许刺耳,谢临风搓了两下耳根,正望见院门口进来个挺拔的黑袍男子,隔近了才借着灯晖瞧清模样,银冠束发,目似点漆,左耳绕廓挂一只银流苏耳饰,明明惰性秀美,却眉眼带煞,像是朵心里正冷酷的冰花。 正巧此时,两崽忽然攀着荷包边,露出脑袋。 一只道:“饿!” 另一只说:“饭!” 谢临风将两颗脑袋摁下去,说:“……认错人了。” 蛋生摇摆着身子上前迎客:“夏公子!让你在山下等候,本就夜深,更不可贸然叨扰师父的!” 夏逢春冷然道:“抱歉,实在着急。” 蛋生说:“哎!师父在更衣,你先在院中等候吧!” 说完摆摆龙尾,跑回堂中取了壶茶水来,爬到石凳上掺茶。 不消片刻,晏安换好一身墨衣,去了面具,戴上黑纱幕离。他道:“夏公子久等,路上摔脏了衣服。”二人院中对桌而坐,晏安道,“深夜来访,想必是有要事。” “唐突晏堂主,确有两件事。”夏逢春起身,毕恭毕敬作了一揖,“一是为酒后失态,险些砸伤堂主致歉。” 晏安道:“他们酒后玩闹而已,非夏公子之错。” 谢临风坐在池边的白石上,听罢想起来,这人正是酒馆跺碎杯子那位暴躁兄弟。 夏逢春道歉不见歉意,被谅解也没有喜色。从始至终一副家里死人的冷脸,又说:“其二便是家父近日病重,似也染疫病了,但症状却和兄长不同,想烦请晏堂主下山,再走一遭。” 晏安吹开茶沫:“你们早该将大公子葬下。” 夏逢春冷冷道:“我亦是如此劝说,但父亲不舍,母亲啼哭,头七未到,便一直将兄长停灵堂中。” 谢临风一听“疫病”相关,神经反射,正要打起精神凑近些,不防口袋又颤动,俩家伙又拳打脚踢,纷纷露面。 鹰鸱仍道:“饭!” 谢临风摁回鹰头:“没有。” 黑猴说:“名字!” “没有。”谢临风正要摁,忽心生一计,“你说得有理,该给你取个名字。” 黑猴大眼汪汪,道:“有理!” 谢临风说:“你看,那位龙兄叫蛋生,很是威风。但你出生不凡……” 黑猴道:“不凡!” 谢临风说:“嗯,所以咱不能也叫蛋生,改为胎生,胎生行不行,多好听。” 晏安:“……” 他拍拍坐一旁晃脚的小龙,又抬手指了指。小龙会意,摇着屁股便朝水池边跑去。 谢临风还在同黑猴争论名字,忽觉一阵滚烫靠近,谢临风被那符纸金光照得灼痛,不得不逃开! 他一走,晏安顿觉神清气爽,继续道:“这么说,疫病传遍整个宅子,独夏小公子避开了?” 夏逢春冷笑:“连瘟疫绕过我,想来我本就不属于这一家子。” 晏安不防他这样曲解,当即搁了茶要劝。正当这时,一小厮跑至院门口,蛋生放弃追逐谢临风,顿身问:“你又有什么事?” 他听到小龙说话,“扑通”跪下。 蛋生吓来朝后一跳,谢临风也跟着后跳。 小厮跪向夏逢春,凄楚道:“二公子!老爷疫鬼缠身,要不行了!” 夏逢春听罢,倏地打翻了茶水,一双冷眼终于露出点焦灼来,闻言起身:“劳烦晏堂主了!” 晏安道:“无妨。你先走,我嘱咐几句便来。” 夏家两人前脚走,晏安后脚跟过去,不料谢临风听到“疫鬼”二字,又后后脚一同撵去了夏家。 临近一看,夏家白绸飘扬,烛火凄凄,果真在办丧事。 一行人循着哭声,马不停蹄撵至一处卧房,谢临风才刚踏入,便被一股腐烂恶臭侵袭。 谢临风摸出一手帕递与前人,对方却迟迟不接:“虽是鬼物,但好歹能挡一阵子臭味。晏兄,我很爱干净的!这帕子香气迷人,你闻闻便知。” 许是房内臭气熏天,晏安抉择再三后接过手帕,他捂鼻向前,挤进人堆。谢临风魂体状态,不占地,与晏安一同立在床头。 床前一乱发妇人已哭到浑身瘫软,刚被夏逢春扶起,瞧见晏安来了后又栽倒在地,凄楚哭喊,求他救命。 谢临风凝神,看清床上光景后忽然“啧”声,只因那床上躺着的人面如白蜡,四肢短小溃烂,像是被啃了一节,但那夏老爷却不是流血,而是躺在一滩黄水中。 谢临风说:“这病蹊跷,将人骨头化水,你看那黏在竹席上的冰皮,是涨破的皮肤,不知胀了多鼓,皮都拉扯透明了。” 晏安:“嗯。” 晏安扶起妇人,道:“秦夫人,烦请您将今日所见一一述说。” 5、化骨 秦夫人解释道:“老爷染病久卧床榻,晌午他唤右腿胀痛,我就为他揉捏几番,谁料晚间之时大腿突然发起水泡!还以为是积的脓水,于是叫人拿针来扎,这一扎不得了,这腿像是个盈水球,一戳竟炸开,黄水横流,不见血,就连骨头也没了!双腿漏气球似的,一路瘪下去,我们见情况不对,这才拿针缝上。” 秦氏扶坐在床头,凄凄抹泪:“只是缝在活人肉皮上,到底是钻心疼痛!” “母亲。”夏逢春喊道,正要恭敬搀扶,却被秦氏反搡一把。那秦夫人扑腾过去,一口咬上夏逢春的虎口,登时鲜血溢出口齿,爬满夏逢春手背。 丫鬟小厮惊叫连连,赶忙撵过去将两人拉扯开。 秦氏满口红牙,恨道:“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去死!为何死的是我儿!” “晏堂主诊病不可喧嚣。”夏逢春淡然看了眼手背的猩红脉络,拿帕擦拭,“母亲今日受累,带她去歇息。” 丫鬟们得了令,又是哄又是拖才将秦氏带走。骂声夜半绕院奔走,让这座奔丧府邸活力满满,谢临风不由得看戏半晌,偶然听见一声咳嗽,这才回神。 晏安给夏老爷喂了粒药丸后,便面向床头站桩:“他人家事,不多置评。” “在理。”谢临风生生刹住话头,也背过身来,开始探查病人,“这便是疫人鬼?怎不见丑的。” 晏安并起二指,探向病人额角:“疫鬼分多种,此类瘟病就是落在骨子里的,是化骨鬼。” 话音刚落,一声冲天尖叫钻破耳膜。谢临风手都扶上鞭子了,却发现只是个小丫鬟。她面色灰白,身子发颤,问晏安:“你,你在同谁讲话?” 夏逢春交代好秦氏,闻声走近,冷声问:“何事惊慌?” “我携一鬼友,能协助的。”晏安歉意道,“不必害怕,他在阳间只有魂体,不过是纸老虎。” 一众仆人谈鬼色变,又恰逢夏家还在丧期,更加惊惧。 不知是话不对还是众人反应不对,谢临风一时扎心,又想不出个因果,只好言归正传:“化骨化肉身……这人不对劲!丢了一魂,还有一魄正要消散!” 言及此,谢临风忽甩出两根魂针,钉入墙壁,电光石火间,魂针竟受惊似的狂颤,摇摇欲坠,针下逐渐显出个轻烟似的人形来。 “抓到了!”谢临风道,“大仙儿,亏了你方才那丸药吊住命!” 这动作波及屋内,阴风起,刮回夏逢春的神,他见冷风阵阵,知晓这并非阳间动静,一时慌乱:“这是惊动鬼差了?!” 晏安道:“是我鬼友截了令尊一魄。魄体依附肉身而存,方才令尊魄体离身,险些消散。” 谢临风取下那片魄体,装入缝魂袋:“人和鬼大不同,要想活命,三魂缺二可活,但七魄却缺一不可!” 晏安一一转述,夏逢春听罢,立马换人煮来药草。他人如冷玉,玄衣着身,立在一旁观看丫鬟喂药,竟像个无情索命鬼。 谢临风还欲再说什么,忽觉腰间发烫战栗,只怕刚才扔了魄体进去,这俩小东西为了争食,又打起来了! 谢临风喝斥不住,只听黑猴探出脑袋,大喊了声“疫鬼”后,竟翻袋跳了出来,这一落地,正好落在鹰鸱背上。 眨眼就驾鹰到窗边。 黑猴踩着鹰背:“疫鬼!” 谢临风说:“冷静!” 鹰鸱开心坏了:“追!” 谢临风道:“我不同意!” 言毕,二崽狼狈为奸,竟飞走了。谢临风扑上去,只摸到个鸟屁股,这两只没良心的,连撮毛都没给他留下! 孩子都跑了,谢临风哪还顾得上这头,撒腿就追。不料天不遂人愿,方踏至门口,猝然听见此起彼伏的鸡鸣,谢临风一脚刹住,回身同取银针的晏安四目相对:“遭了!我须得回去,最近的城隍庙在哪儿?” 晏安背身施针,淡然道:“鸡鸣天亮,阴路已封。” 谢临风又说:“回不得,孩子跑了。” “多谢。”晏安收针,接了夏逢春的帕子拭手,“你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我回去拿遮阳伞来。” 谢临风玩笑说:“你是个精致丽人。” 晏安不理,又听夏逢春明了道:“可是那柄挡白日阳气的伞?何必多跑一趟,我唤人回山上找蛋生取便是。” 晏安道:“蛋生蠢笨,眼下恐怕正睡得忘我。” 夏逢春听罢,心中虽不愿晏安离去,却也不再挽留。晏安冷言冷语叮嘱了两句,警告谢临风休要随心所欲,冲撞了人家。 谢临风草草应下,二人分道扬镳后,他便找了棵遮阳大树躺下,规规矩矩打起盹来。 不知一觉何时,谢临风浑身发热,春风满面地醒来,仍未等到晏安回来,倒听见院外一阵窸窣音,脚步声铁沉,像是来了许多人似的。 不多时,树下穿过几道人墙,少说来了一百个小厮汉子,十六人为阵,正弓腰扎步抬着巨硕冰块与几挑檀木柜,缓步入内。 谢临风跳下树,尾随众人进了灵堂。 门口白烛摇曳,灵盆中黄纸烧作飞天火蜉蝣。火焰热气后,一刻有“先兄夏氏睿识之位”的红木牌十分醒目。 牌后置有一口化水冰棺,棺内躺了位白唇挂血的秀丽公子,谢临风近处一瞧,果真是鬼界那夏家哥儿! 谢临风先惊后疑,绕着一旁站如木头似的夏逢春打量,对后者无悲无喜的神情来了兴趣,索性趁着众人雕冰,躺上去一边解暑一边观察。 谁知他才刚躺上,堂中人却齐刷刷退了出去。只一个赤膊汉子将铁钉锤子“哗啦”倒在地上,道:“夏公子,最利的零件给您找来了,天气更热,冰化得更快,真不要帮忙?” 夏逢春不语,便是拒绝,汉子识趣地退了,左右只剩下谢临风一个外人在这听墙角,他临时良心不安起来,正要走,夏逢春却先他一步关了门。 谢临风长腿一收:有情况。 夏逢春锁门阻断热气,回身又立在棺椁前,老僧入定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上前扶住棺沿,道:“哥哥,你伤透了所有人的心。” 这次倒是在他脸上瞧出点颜色来。 于是谢临风又恬不知耻坐了回去,觉得这墙角听听也行,岂料夏小公子是块冰木头,和他兄长的活泼截然不同,一句话过后没了下文,来到谢临风身前闷头凿冰。 他一来,谢临风就走,行至棺椁前,绕棺而走,目光定定落在夏睿识白唇的血痕上。 人死入冰棺,体内血管脉络皆被冻住,七窍之血流不出来,而夏睿识肤色发暗,一看就是长久冻着的,但其唇上血珠颜色艳冶,却是新鲜的。 若非有人喂血,这人就还活着! 思及此,谢临风一摸缝魂袋,里边儿早空了!没了傩仙识魂,他只好搜出两根魂针,开缝往夏睿识尸身上一扔。 若是魂针有反应,这人体内便还有魂魄。夏睿识不入轮回,无法还阳,皆由于他魂魄有缺,若是近在眼前,将余下魂魄带回,正好践行先前的承诺。 思索间,却见一道浓墨似的黑烟自棺内腾升,谢临风穿棺一看,原来魂针非但近不了棺内人的身,还凭空触壁反弹,遽然断成了两截,被黑烟吞得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谢临风只觉面中猝然罩来一阵汹涌煞气,蓦地被赶出数丈远!谢临风掩面,落地起身,旋即抽鞭一挥,朝那冰棺打去,不料这次那团黑煞之气更加澎湃,鞭甩至半空就被截住! 谢临风迅速收鞭,心下明了。 ——原来如此。 这棺内人身上附了道强悍诅咒,不仅他近不了身,恐怕连黑白无常都靠近不得! 夏家居然从索命鬼手下守住一魄! 谢临风心下暗自惊叹,忽然眯起双眼,像是瞧见了什么,正要探查,又听三声扣门,他识出门上印着的身形,目光寒意渐退。 夏逢春放下手中锤钉,刚开门,谢临风便差点和晏安撞上。 夏逢春道:“堂主怎么寻至此处?” 晏安打着伞仍有喘意,对上旁边谢临风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无语至极:“冒犯了,鬼友院中迷路,无意踏入此处。” 夏逢春说:“竟一直在此处吗?” 他模样惊讶,像是才刚知道。 “也没有。”此声一出,那伞像被人接过似的,陡然窜高一尺,伞盖后倾,红色徐徐扩成一副风流的高挑身材,那张俊似春风的脸笑得跟个太阳似的,“迷路好几圈,刚转到此处。” 夏逢春听之信之,晏安却不防冒出声冷笑,凉凉道:“交友不慎。” 谢临风说:“我确实该擦亮眼睛。小堂主接我也来得这样晚,莫不是也走错了,爬了九百阶?” 晏安不欲和他逞口舌,扔了伞转身就走。 “哎,好友,我还没哄完呢!”谢临风追上去,将人搂住,装作亲密模样,躬身耳语,“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不要漏给旁人。” 晏安本欲动武,闻言缓了动作:“你说。” 谢临风逢场作戏般动手动脚,语气正经:“方才你敲门前,我寻到了夏老爷一张魂片,他魂魄被全然打碎,是个高手所做,要想他活命,光靠仙术不行,得找齐所有碎片,缝好送回身体里边儿。等我回来便留几日,仔细查查。” 晏安低声道:“你要去何处。” “我回去做生意,拿点魂来捕孩子。估摸时间,他俩也该饿死了。”谢临风随便替对方整理了两下幕离,放声笑说,“好友,竟不知你如此不舍!” 晏安:“……” 6、流氓 正说着,二人顿住让到一旁,只因前方忽然涌入人流,来客个个手持剪子针线,谢临风奇道:“缺裁缝不早说,这不现成有一个?” 晏安一语双关:“人家那是正经的。” “堂主好会咬人,是逢人就这样,还是专对我一人如此?”谢临风斜了伞,将人逼得无言,回敬道,“正经人不和我玩。” 晏安拿眼看他:“我如何不正经。” 谢临风说:“打着悬壶济世的幌子,却和我打伞厮混。” “这便算厮混了?”晏安退出伞下,返回至堂前,看夏逢春忙得火热,欠身告知道,“打扰了,杂遝堂现药草供应吃紧,令尊方子中正缺川芎与茯苓胆,更差一剂君药,劳烦夏公子知会家中药堂,我现下去取。” “晏堂主自便就是。只是……”夏逢春犹疑说,“父亲从前的药方中未曾涉及这几味药,没有储备,近日又布施了不少药草出去,恐怕光靠家中药堂是集不齐的。” 晏安了然,正要出门采购,谢临风便举着伞黏了上来,神采奕奕:“暖日当暄,我撑伞送你,正好熟悉镇上环境,免得下次来又被人戏耍。” 晏安面不改色道:“我不热,也不和流氓厮混。” “神医啊,刚还炎热,一句话就令人凉彻心扉。”谢临风边走边浑说,“你要吃茯苓,怎不就着山药吃?” 二人出了夏宅,街上人潮拥挤,一片太平气象。 晏安听罢疑问:“这药是配个夏大人的,还有,这是哪里来的假方子?” 谢临风奇道:“肝火这般旺!竟不是你吃?” 晏安顿住脚步,隔着白纱瞧他。 孩童穿巷奔走,谢临风揽着人避过冲撞:“你看你,又生气了。” 晏安懒得争论,心里算着最近一处城隍庙的距离,问:“你何时走。” 谢临风又顺势做戏:“你看你,又要赶我走了。” 晏安:“……” 正说着,忽听前方桥头一阵吵闹,原来二人不知不觉间,已漫步至河边。谢临风遥望片刻,说:“这么热闹,怎么全是乞丐排队……哎!” 话未说完,晏安已出伞排至末尾。谢临风一边警惕着左右观察,一边晃悠着走至晏安身后,悄声道:“这是在行善布施,小堂主你虽偶有拾荒之习,倒不必也来蹭粥喝吧!” 晏安摸出水袋正要喝,闻言一阵趔趄,险些洒一身。他难以置信地回身凝视,沉默着。 谢临风顿觉一双凉意捣进眉心,粲然笑道:“饶了我,再不逗你了!”他言归正传,“这是夏家在接济?这么长的队,排到你了还有药么?” 晏安还未答,前方转过来一蓬头垢面男子,截话道:“没有就做登记,第二日准先给你备上!不过夏二公子管家后,吃食布帛药材等更加富足,难有照顾不到的。” “这么说,夏二公子还要慈善些?”谢临风一面说,一面观察,只见这男子面颊消瘦却不发黄,衣裳略脏但料子出彩,想来这一身里外全是得了夏家施恩照拂。 “可不是!二公子形冷心热,人如其名,赠了许多亡徒希望。”言及此,男子忽地叹惋一声,“夏家积德行善,代代相承,不知怎么冲撞了因果,家中人接连染病,前不久还死了长哥儿!” 谢临风前倾伞盖,隔开前面二人:“依你看,普天之下,疫鬼为何偏选中了夏家?” “为何?”晏安侧目,“鬼友,这话问我?” 谢临风意有所指:“我可不是会乱搞的鬼,交朋友得精挑细选的!”他正色起来,“这并非第一处蹊跷,那夏二公子冰清玉洁,却不受家中人待见,秦夫人见他就疯,这又和那位逝世长子有关。莫非夏二不是亲生的?你同他们熟……” “却和你陌生着。”晏安挡开谢临风斜靠过来的肩,“知也不知,他人之事,不可背后言语。” 谢临风:“……” 晏安整理袍子,端正幕离,正随人流上前,却听一阵铿锵镲音。长队的龙头处站高一人,挥臂吆喝:“今日药材告罄,急用药材的上前来登记,染病者优先!” 此话一出,长队如蛇一般扭曲起来,后方瞬间涌上数人,谢临风垂伞一勾,舀汤似的将晏安拦回身前,道:“晏堂主可知称‘君子’的别称?” 晏安不答。 “倒霉鬼。”谢临风说,“这类鬼友我愿结交成挚友——” “既如此情谊深厚,何不以‘茶’代酒结谊为友!” “有理。”谢临风侧目,“但你是谁?” 女子手扶草把子,腰系汗巾,两肋各叉一把刀,闻言说:“在下卖糖画的,好友来一串?” 谢临风费解道:“卖糖的,哪来的茶?” 女子摘下串楔形糖画,介绍说:“猹在此,精心手绘。” “……”谢临风顿觉棋逢对手,“此‘猹’非彼‘茶’也就罢了,你这图案是何方神圣?别说精心手绘了,说尿成这样我都信。” 晏安:“……注意言辞。” 女子:“哥真斯文。” 谢临风管他呢,翻脸不认人,手一摊:“诈骗到我,赔钱!” 他说赔钱,晏安就掏钱。谢临风一把拦住,不可置信:“堂主,事已至此,你还上当?” 晏安道:“蛋生惦记着甜蜜食物,爱吃我便买。” “原来如此。”谢临风说,“我要这只王八形状的。” 女子说:“这个?这是鄙人写的诗。” 晏安道:“你没有。” 两头都有点冲击,谢临风先说:“好诗,婀娜多姿!”,又回:“我也爱吃,为何没有!” 谢临风立在中间,左右讨说法。他这一赖,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晏安:“……” 谢临风不要脸皮,晏安却觉得丢人的是自己,他微微拭汗,决意先依着赖子拿两串,他正要掏钱,却捏着荷包神色微变。 他这一变,两头都慌问:“怎么了!” 再同时说:“不可反悔!” 晏安拆开荷包,反手一倒,哗啦啦落下一袋子石块,钱没了! 好死不死,这正好戳中谢临风痛处!他眼疾手快,一把截住对面的草垛子,谁料那女子非但反应更快,还豁得出去,直接弃糖而逃。 谢临风没见识过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对手,当下犹疑片刻,慢条斯理选了两串糖才开始追。 谢临风赶上晏安,忽听对方来了句:“你……你是不是头颅曾染过癫疾?” 谢临风:“……” 他道:“你好委婉啊堂主。” 晏安说:“抱歉。” “不客气。”谢临风一手撑伞,一手扶腰,“幕离遮眼,别冲撞摔了!小心,他们进巷子了——” 晏安也伸手按住他的腰:“凡人之躯,不可用鞭。” 言毕,谢临风眼前被一阵蝉翼般的衣纱拂过,只见晏安轻身一跃,掷出幕离,帽檐飞旋如镖,迅速逼近,削在前方两人的膝窝处。 这飞帽力道不小,前方一大一小霎时被砍趴在地。谢临风雷霆而至,却见是对姐弟,转而单臂横压二人脊背。 那女子说:“痛痛痛……我的亲哥!” 谢临风冷声道:“我才痛吧,我说什么了!” 女子不解这话,脸颊擦地艰难转头,定睛一看,又是一句:“我的亲弟!快松口,啃到硬骨头了!” 那小的一听,这才松开牙关,放走谢临风的虎口,讶然道:“姐,他不洗澡!冻苦瓜成精似的,又苦又冷!” “你还尝上了!”谢临风终于没吝啬一脚,不轻不重踩在小孩背上。这时屋顶跃下一人,谢临风改口说,“我日日洗澡,夜夜香薰,你说香气迷人,那是自然。” “……”晏安捂脸拾起幕离,佩戴端正后审问道,“夏家分明在布施,短缺之处可做登记,何必来抢我的?” 谢临风纠正:“是骗。” 女子被摁在地上一动不动,谢临风心里一惊,正当他以为自个手劲失分寸,将人按晕的时候,那女子忽然转头,狞笑道:“王八蛋!” 谢临风手劲微松,心说:有隐情。 “恨上我了?我便听听。”晏安蹲身道,“谢兄,放开这位姑娘。” 谢临风闻言松手,那女子行尸走肉般爬起身,谁料下一瞬她竟双手扶腰,拔出两肋短刀,转身朝着晏安面门就扎! 大难临头各自飞,谢临风拉着小孩旋身躲开,靠在墙边,摸着脸上未愈的挠伤,心有余悸地观战。 女子出手虽凶猛,却招式凌乱,是个野路子。 谢临风道:“你姐姐好凶,你呢?不去帮忙?” 小孩说:“你挚友好凶,你呢?不去帮忙?” 那头一大一小,一人一鬼正闲聊得欢,这方刀光剑影袭来,晏安面不改色,躲闪为主,几下出招打落女子短刀,将人擒在身前。 谢临风听见刀落,在小孩面前昂首挺胸:“承让承让。” 小孩哭喊道:“姐姐!!” 女子被擒,仍是一副铁骨铮铮的神情:“你和夏家那群畜生一伙的,烂东西!活该夏家诛九族,偷穿死人衣裳,大难临头!” 晏安面色一白。 7、头七 谢临风蹲身瞧他:“娘子,不可凭空污人清白。亡人同活人只有阴阳之差,同件儿衣裳怎么就穿不得?二来这堂主和夏家是医患关系,何至于一竿子打死?” 女子扬眉:“半步不离遮阳伞,你是冥鬼?当鬼也蠢,难怪被骗!” 谢临风深有同感:“神算子,我当真被骗过!” 晏安当耳旁风,只说:“黄昏已至,阴路将开,此处城隍庙穿巷二里,快走!” 谢临风收伞要走,动作一滞:“这两人如何?” 晏安说:“我来解决。” 谢临风想他身手了得,也不做逗留,轻功跃至城隍庙,天黑遁地几息坠回鬼界。 谢临风亮牌入城,奔至店门口正要踏入,又听孩提哭叫,于是一脚收回,利落转身,心道:抱歉抱歉,这烂摊子还是先留给魏兄吧。 岂料他背影灼灼,扎眼得紧。后面跛脚追来一人,一路又是捞又是哄,喊道:“救命,老谢,老谢啊!” 谢临风不好再逃,转身就笑:“竟是夏兄当家,你好你好!魏兄呢?” “魏判官被鬼帝召回审犯人呢。”夏睿识蓬头垢面,浑身挂件儿,刚哀叹一声,便觉浑身挠刺,只见团子猝然长脚,吵闹非凡,转瞬便全移挂至谢临风身上。 谢临风习以为常,临近店内,这才发现他出门一日,“玉树临风缝魂店”却已修缮一半。 谢临风边倒茶边问:“我像是离开了许多日?” 夏睿识道:“七日。” “原来人间一日抵鬼界七天。谢临风饮尽茶,又说:“竟过了这么久,夏兄不急着还阳了?” 夏睿识摇头:“还阳无望。” “此话怎讲?” 夏睿识灰心道:“我家原本同鬼界有生意往来,和气多年,却不知怎就冲撞了酆都的规矩,断了我的阳路。前些日子我才得知,我爹托来照拂我的鬼差被停职查办,眼下还在十殿阎罗处受审,魏判官也是因此首召而回。” “同鬼做生意?”谢临风支起腿,疑道,“你们全家阳壮活人,能做什么生意?又如何做阴买卖?” “鬼要穿衣裳,我们家自是做布匹生意的,方法也简单,只需找那通晓阴阳术的中间人......”夏睿识忽然搁下茶杯,问,“你去过我家了?!” “这倒提醒我了。”谢临风起身转入柜台,搜刮两番,果真翻出两张誊抄的订单。 原来谢临风初来乍到之时,日日都是金贵脾气,订单火爆却来者皆拒,给魏判官撕怕了,这才走了备份途径。 魏兄实在贤惠。 谢临风歪靠柜台,边核对订单边说:“夏兄头七将至,通家路开,不用牌子也可进,不回家看看?” 夏睿识道:“我爹......” 谢临风头也不抬:“再喊几声,说不准真能见到你爹。” 夏睿识一时发愣:“在哪?” “阴曹地府。”谢临风放下订单,“夏兄,你爹亲自来接你。” 对面听罢坐不住了,神色惶遽,只想立刻就走。 谢临风拦道:“夏家正是疫鬼盘中餐,此行恐怕凶险。不若再缓上几日,阳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碍不了事,容我缝完手头单子,再书一封寻子启事——” 夏睿识扑向柜台:“傩仙丢了?!” 谢临风微讶:“我都不急,你慌什么?” “我当然急!此番数起疫病肆虐,那胎生傩仙正是为专降此类疫鬼降世!”夏睿识手敲台面,满面恓惶,“魏判官嘱托一言,大难当头临世的傩仙,为此劫难惟一之解!” 谢临风瞧见对面眉头起火,终于拿着单子手抖起来:“好急,在缝了......” 夏睿识声如蚊讷:“......你真是燥屎。”[1] 谢临风:“我听得见。” 夏睿识:“……” 谢临风不料,这一缝竟是半月,甚至还缝出几单差评!那好吃鬼不知吃了什么鬼丹邪药,魂体壮实如牛,修修剪剪上千刀,剪子都钝了,还是没瘦! 阎王,活阎王,死阎王! 好在谢临风此人浮云看世,砸招牌可以,报酬要拿够,他风风火火收了一袋魂,又拆鞭绳拴走两只傩仙,夏睿识跑在前面,忙说:“快走!谢兄,马上就是我头七了!” “祝你头七快乐啊!”谢临风洋洋洒洒书信一封,留与魏判官,“关店,走!” 二人拖家带口一顿跑,临了岔路两头散。谢临风亮牌走城隍庙,夏睿识独身进通家路,俩人正约定在暮色苍茫里夏宅回合,却不料同时从土里爬出来。 谢临风顶开土,说:“早。” 夏睿识灰容土貌,还剩半截鬼体在土里插着。他环顾四周,正和谢临风对上眼,凄惨道:“苍天!这是何处,谢兄快拔我!” 谢临风从土坑里爬出,拔塞子似的将人拔出。 夏睿识抖落黄泥,双目圆瞪:“为何土能埋我,为何我脚踩实地?我不该离地三尺,穿墙掠土吗!” 谢临风拍干净衣服,说:“你可知这是什么日子?” 夏睿识道:“本人头七。” “……也没错。”谢临风左右检查,零件完好,这才说,“今日十五,阴煞破门。你煞气护身,鬼体得现,除了面目苍白,通体发凉,今夜我们同活人别无二致。” 夏睿识仔细听着,频频点头:“竟是这样。谢兄真是博闻强识!” 谢临风道:“厉害吧,我瞎编的。” 夏睿识:“………” 二人步履谨慎,打眼一看,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万籁寂静的朽竹林之中。林中白烟缥缈,蛩语窃窃,夏睿识故技重施,攀上谢临风臂膀,怯怯道:“谢,谢兄,这貌似不是我家那个镇子!” 谢临风说:“嗯,乱葬岗嘛……” 夏睿识听罢,知他又在唬人,干笑道:“我本就是鬼,我怕……” 他话说一半陡然噤声,却听一阵断裂脆响,林间惊飞的野鸟扑翅而逃,二人反应迅疾,旋身寻了块崚嶒山石躲着。 等不多时,又听得一阵幽幽铃响。夏睿识当机立断,滑到地上平躺如尸,他牵扯谢临风的衣角,发出气音:“谢兄别净蹲着了,你太高——” 话未说完,他手中猝然一阵拉扯,掌心脱力,夏睿识猛翻起身,谢临风早已跃出几丈远! 只见林中奔来一黑衣人,步履踉跄,沿路呛咳,似是受了重伤!夏睿识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谢临风已甩出黑鞭,朝黑衣人甩去! “冤家路窄啊。”谢临风瞧见那枚额间朱砂,一鞭破风,朝黑衣人当头劈下,“老友重逢,遮脸就生疏了!” 黑衣人似乎没料想过会碰见谢临风,躲闪未及,加上对面闲言碎语说个没完,一时失了判断,听到鞭响便寻声一抓,像是要硬接,岂料临近面门,谢临风却忽地撤手,歪鞭凿向地面。 鞭痕如车辙印入黄土,分明未挨上半点皮肉,黑衣人却遽然跪倒在地。 “今天怎么娇花似的,风吹就倒?”谢临风收鞭后退,靠着柱子好整以暇道,“今天献了膝盖不当菩萨,难道是做疫鬼受反噬了?” 他这头正打趣,菩萨却胸口猛地痉挛,“哇啦”呕出一口黑血来!那面纱烟似的薄弱,挡了满脸鲜血。 谢临风见状正色,掀袍蹲身,抓起对面手腕一查,只觉其皮肤滚烫如火,心脉紊乱衰弱。 他目光一沉,问:“你吃了人?” 黑衣人抽不回手,便侧过脸不语。 谢临风抬手摸向他面门,一把扯下对方血淋淋的面纱,这张脸仍如白璧无瑕,皮相秀美,只是那颗额间朱砂却隐隐发黑。 黑衣人:“你!” “我?”谢临风扔开血纱,又问,“你一人身上藏了十三种脉象,煞气满身,不是吃人是什么?” 夏睿识躲在石头后面,弱声道:“找……找晏堂主治!” “是了。”谢临风单手将对面推翻,力气霸道,三两下将人双腕捆出红痕,“既再撞上我,说明你我有缘。这次落我手里,你只管逃。” 黑衣人抬脚踢他一脸土渣。 谢临风悠然拍干净土,牵起人就走,正逢夏睿识在局外观战完毕,警惕地凑了上来,指道:“谢兄,方才你打架之时,我瞧见那方有灯火,或许是个人家。等会儿你扔他去打听打听路……” 谢临风循着方向一看,果真看见燐燐火光,然而夏睿识声音渐弱,谢临风再顺势回望,原来是身后这位弱不禁风的老虎正在瞪眼。 “有理,人不见鬼,却乐意见菩萨。”谢临风回身说,“你这朱砂绝妙,最适合装神弄鬼,给我也点一个。” 黑衣人仍不语,一边徒劳地当面给自己松绑,一边目露凶光,像是满眼都盛着对谢临风的诅咒。 三人一行,朝着那微光前行,只是这竹林之路坎坷颠簸,谢临风一手牵人,一手披荆斩棘,破出野丛,前方豁然开朗—— 谢临风笑到一半,猝然瞧见面前两个新鲜萝卜坑,地面鞭痕狰狞。他还未说话,夏睿识先叫起来:“怎地回到原处了!谢兄你看,这是我的坑,那是你的……” “嘘。”谢临风打断道,“换条路走。” 但别说换一条,就是换十条路,仍是朝着那微光前去,又兜转而回。夏家那位走了三圈过后,心里先崩了,吓得乱抖:“有,有鬼!” 谢临风扶住对方肩头,正要宽慰,忽听咳了一路的菩萨冷笑出声:“恭喜你们,不是撞鬼,是进入魇境了。” 夏睿识魔怔驱赶道:“什么!什么!” 祸从天降,谢临风摁住夏家那位,泰然自若道:“什么‘你们’,是‘我们’。” 话音刚落,三人脚下骤然一空。 8、荧鸓 谢临风一介鬼客,别的不说,对地下最熟。正怦然下坠间,他鬼体念咒,以鬼气托身缓冲—— 三人本成一团,却骤然摔了个稀碎。 谢临风滚了一遭爬起,正要端详掌心法术为何失灵,却见掌上凭空躺了个血红荷包,双面金丝线绣字,一面纹“病”,一面刺“睢”。 二字皆意表不祥,剩一个“晏”姓胡乱缝在封口处。 谢临风还未开口,手背忽然受人一踹,荷包飞天又坠下,接回黑衣少年手里。 谢临风慢半拍忙喊“疼”,他吹手怨道:“‘病’‘睢’二字是何种咒语,竟反噬咬人!” “要你坏事做尽,病痛缠身,寝疾无医的诅咒。”黑衣少年挂好荷包,道,“我不咬人。” 谢临风咂摸片刻,吓了一跳,明了道:原来病睢即他,他即病睢。这表字似诅咒,岂非是个爹娘不疼的可怜人? 谢临风懊恼不已,唇上却忽然冰凉,覆上一指。 晏病睢道:“噤声,听动静。” 谢临风后撤一步,警惕环视起来——四周暝晦朦胧,湿气压人,但活动舒展,不像是落进了逼仄洞穴。 晏病睢抬手探向身侧土石壁,不料刚一挨上,指尖便传来一阵细密颤动。谢临风见他神色有异,后者瞥然跃身,正撞在他身上! 与此同时,那轰雷般的闷响自四面八方涌来,震颤如天罗地网盖来,地面剧晃,将他二人变成两粒弹动的尘埃。 谢临风不防被扑,再稳不住身形,只好揽着人一齐滚。 他臂膀如金刚,箍得人骨头都要粉碎。晏病睢一面滚一面推,道:“停不住!这里要塌了!” 谢临风吃了满嘴土:“不是‘要’,是已经塌了!” 那碎石追撵着二人砸下,谢临风胸口似乎遭受一击重锤,一炳锈蚀断剑正插穿他背心!痛得他两眼昏花,怀中的晏病睢也受波及,被撞了出去。 天崩地裂,谢临风疼痛难忍,喉间甚至溢出了腥甜。死人疼痛,鬼体咳血,这是什么理? 他捂着胸口,只听昏暗中传来阵幽幽的叫魂声,一高如楼栋的黑棺蓦然从光影中现身,谢临风这才如梦初醒,道:“忘了,快救人!” 话音刚落,又听“哗啦”炸响,晏病睢早已徒手劈棺,木屑四溅,从棺内滚出来一头肥硕狗熊。 狗熊颠三倒四,胡乱撞墙,边滚边喊:“谢兄,谢兄!你这也能忘了我!快脱我衣裳!它们要勒死我!” 谢临风背心插剑,闻言还能摇晃起身,摸向腰侧,不料此时胸口一阵涩痛袭来,那炳断剑竟像凭空被人握了一把,推进他的皮肉,要扎入他的心脏。 谢临风忍痛抽鞭,迅疾转身,先朝后打。他手中黑红同鞭,扬鞭天下,驱打鬼煞,不论神仙恶鬼,鞭过必留痕! 果不其然,他狠厉挥下,推剑力道骤然消失,竟还抽打出一泼血来。那血红得发黑,像是搁置发酵了许久,全是臭味。 夏睿识一头撞上石壁,顿时头破血流,只说:“疫鬼又来捉我了!” 谢临风抹掉脸上鲜血,顾不得它,一鞭裹住夏睿识,一手拦地截住晏病睢。谢临风单膝而跪,菩萨落在怀里,双眼紧闭,并不清醒,像抔要散落的泥土似的。 他爹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正在此时,腰间缝魂袋愈来愈烫,谢临风这才留意到荷包高高鼓起,里面两只大仙儿不知道拱了多久。 谢临风坐下,将菩萨放膝盖上,腾手开袋,一道瞎眼白光破封而出,打在悬浮于头顶将落未落的巨石上。 谢临风抬头:“……” 白光大仙像团发亮的白馒头似的,从袋中爬出,光辉霎时盈满空间。 大难不死,谢临风挪出石底,闭眼任它爬,道:“大侠,你又是谁?” 馒头登山似的蹬腿上了他肩膀,闻言又抱住谢临风的脖子,踮脚至他耳旁,声如洪钟:“累!” 谢临风原以为它要说悄悄话,配合着侧耳,岂料它竟是咆哮,当即唬了一跳,狠狠揉搓发疼的耳根,但揉着揉着,他动作忽地一滞。 头顶这石,胸口这剑,竟全没了!天不黑了,地不晃了,人间太平,谢临风简直感激涕零,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谢临风奇了:还带吐血的? 馒头爬至谢临风头顶,成了一盏温柔小灯。谢临风抹干净嘴角,轻拍头顶:“得救了,干得好。” 他是劫后余生了,那头夏哥儿却是醒了晕,晕了醒,两眼一睁便叫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此时菩萨也苏醒过来,拿着双虚弱的仇恨眼看他,仿佛他救人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谢临风头顶发光,收鞭去探夏睿识情况。他走近一看,倒是心里一惊,夏睿识浑似蚕蛹,身上裹满层层叠叠的衣裳,布料正一呼一吸收缩着,仿佛在喘气一样! 夏睿识满面黑痕脉络,嘴唇发乌,像是中毒,又像走火入魔。 趁着夏睿识又晕过去,谢临风开始动手解衣,结果徒劳半晌,那衣服反而越裹越紧,血充头顶,人脸都发胀,似乎要裂开! “此处是未名人的魇镜,断剑沙石尚能活过来,衣裳自然也不是死的。”后方脚步声渐近,晏病睢走至身,朝谢临风头顶轻拍了一掌。 那盏馒头小灯顺势被打飞,落到夏睿识的躯干上。不出片刻,那堆叠的衣裳们浑身打颤,发出牙关碰撞的“咯咯”音,似乎上边儿那位是坨千年寒冰。 这群衣裳剥洋葱似的褪下来,变成水蛇扭曲着逃命,谢临风眼尖,伸手捉回一条:“你怎么在这儿?” 晏病睢说:“不止,你看我方才劈开的那棺。” 谢临风顺着看过去,只见那方棺木碎片荆棘丛似的插了满地,围成圈。谢临风道:“原来如此,你要围栏种花?” “……”晏病睢道,“这是符阵,里面困着东西。” 谢临风拎了衣服,刚靠近符阵,手中那条布蛇便复活般从他手中溜走,窜进阵中。走至阵前,果然看见里面围着一具森森白骨,这人骨头细短秀气,是个女子。 “她便是这动静的祸首?”谢临风摸到胸口,那里洇湿了一片,“无冤无仇,诛之我心……” 晏病睢晃了眼他的伤,下意识问:“你竟未曾听过魇境?” 谢临风纳闷:“我应该听过么?” 晏病睢一愣,继续说:“人若不是安然逝世,其鬼魂便会聚成阴阳之体,力量较之寻常鬼怪,无穷无尽。尤其一点,能有将执念罗织成境的本事,困人困己,境内乃主人的绝对领域,能操控自然万物,毁天灭世。你瞧见了,单是一件衣裳就能要命。” 一席话,谢临风听出好几处重点:“‘阴阳之体’,‘困人困己’……你也是阴阳之体,那方才突然昏迷又是什么症状?” “我入魇了。”晏病睢道,“闯入别人魇境领地,必受影响,你没有?” “我为何要有!”谢临风还是那句话,“我何处招惹她了?我和夏兄根本不想来!” 晏病睢说:“我也是。” 他说完这话,谢临风忽然打量起他来。 晏病睢道:“看我做什么?” 谢临风说:“不知,感觉怪萌的。” 晏病睢一口气没提上来,口齿打架,谢临风却单手接住飞来的发光馒头,道:“你愣什么,我在说它。” 晏病睢:“……” 谢临风将馒头拿远,笑说:“你好亮,可否缓缓灯,这样我如何看得清你?” 馒头听懂了,呆在手掌里熄灯,亮光逐渐消弭,似要灭掉。谢临风拿近一看,手里正呆呆打坐着一只阔面飞鼠,双耳微垂,羽翼似鹰,五彩斑斓。 “你这圆眼如黑棋,炯炯有神,却天生垮着嘴角,像是日日受欺负,夜夜不开心似的。”谢临风又明了,说,“此‘鸓’非彼‘累’,是因我认错你名儿的缘故吗?” 荧鸓停止打坐,朝前一扑翅。谢临风面门受风,笑到半途忽然神色微凛,这一扇可不得了,直接把周围空间扇来迅猛褪去! 谢临风一把扶住围成符阵的棺木:“这又是什么情况?!” 晏病睢也稳住身形:“它拉我们入魇!” 好死不死,夏睿识昏了半晌,竟在此刻诈尸回魂,连滚带爬跑过来,抱住谢临风双腿,谢临风心力交瘁:“你如何,不许叫!” 夏睿识只呆滞坐着,意外地安静。 不出片刻,空旷的乱石窟被满世界雪白顶替,红衣翻卷,猎猎作响,咆哮的风雪中洇入绵长吟诵的咒语。 谢、晏二人扶木站稳,再一眨眼,手中便不再是直立的木桩,而是几颗发黑的头骨! 头骨之下,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谢临风手掌灼烫,猛地撤手,只见他们三人此刻正被人圈包围,身前是裹皮草、戴傩面的祭司,青面獠牙,正持剑舞蹈。 身后则是铃鼓祭台,手臂粗的香柱在凛冬寒风中蔓延着火星,高台上正煮着一锅滚滚沸水。 风呼啸,水沸腾,铃鼓响,鬼语唱,这竟是在举行一场祭祀。 三人定了会儿身形,发现无人留意他们,谢临风道:“他们应是看不见我们。” 晏病睢说:“这是何处?” 谢临风道:“问我?” “问他。”晏病睢说,“夏公子,这是何处?” 9、傩祭 晏病睢一语点醒,谢临风恍然明白了。 他们三人同时坠落这魇境,独独夏睿识先撞见鬼,被棺材吞了。再来,这鬼衣裳生有灵识,还会认主,却首先纠缠上夏家这位,叫人如何不生疑? 谢临风也跟着喊了三声。 夏睿识双目放空,痴呆许久,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如梦初醒般抱得更紧:“在、在!” 谢临风看那祭祀画面,道:“你认得,你来过?” “不曾!”夏睿识只顾盯死前方,很紧张似的,“我们快走,他们捉来了人!” “不走。”谢临风揪回人,“来都来了,圆的扁的我定要看个清楚。” 只见前方盈盈涌来一队人,八人为阵,肩头上担着一人。那人周身缠满藤萝枝,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一面被抬一面挣扎:“我没错,我没错!” 人圈短暂地开了个豁口,仿佛野兽张嘴吞人,待队伍踏进圈子,又封合起来。谢临风与晏病睢绕至前方去看,后者明了道:“此乃巫人一族。” 吟诵语也在此时戛然而止,谢临风顿时收住询问话头。 “好啊好啊,你还敢道你没错!”人圈中走来个族长模样的男子,鬓发皤然,头挂傩面,手持法杖,瞧上去岁数很大,却声如洪钟,“搅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此举逆天而行,你同法则博弈,还不知错!” “信命,信天,信法则?”那人被直立搁置,环视众人,“千年前有人做过,我为何不能?我父母被族人夺命取魂,本不该死,我为何不能!我为何不能!” “混账!”族长上前一步,恨得像要拿法杖将他打死,“逆天改命,你至亲,至爱,世代儿女皆已因你背上冤业!好混账,歧途不悟,我救你不得!太卜,动手吧!”[1] 族长隐进人圈,匍匐而跪,八人阵队踩着高亢诵语,再次围聚。 那堆火燃至滔天,驱傩人身蒙熊皮,玄衣朱裳,面带黄金四目面具,持戈扬盾,起傩舞,捏手掠,跳禹步,挥剑砍杀。[2] “洪荒远古,疫王练鬼吞食天下,为绞杀万类疫鬼,曾有数十万族群结伍,仅有七族死里逃生,留下后裔,其中便有以‘傩’为术的巫人一族。”晏病睢说道,更向前一步。 谢临风也随之靠近:“巫人族先祖将九死一生归为天定,偏生我族留存,偏生傩术可解疫,从此信仰天地,时常开坛自省,最是恪守自然法则。” ——也因此眼里容不得沙,惩戒最为残忍。 晏病睢倒是很新鲜:“你竟知道?” “‘竟’字总伤人。”谢临风道,“我虽不学无术,倒也没那么无术。” 晏病睢冷然一笑,便凝视前方,不再言语。祭台三面围绳,绳下挂铃,不知是朔风狂吹,还是队伍脚步太铿锵,那雪盖的白铃激颤不止。 驱傩人一舞毕,指尖凭空自燃,手持符印,赤脚跳进火堆里,不觉烫似的。他傩面威武,四目瞪似铜铃,在火舌地映衬下,如同烈焰修罗。 谢临风道:“这我没见过。” 晏病睢说:“演变千年,不免杜撰。” 二人正欲看下一步如何,夏睿识却从混沌中转醒,扑到跟前:“别看了,真别看了!” 谢、晏二人同时箍住夏睿识的手,只见抬人队伍围着祭台锅炉左转三圈,右绕一圈,驱傩人双颊鼓起,从火堆而出,沿阶上了祭台。 谢临风道:“他在火里吃了什么?” 祭台上那人嘶喊:“你烧死我,我便化疫鬼,我不做你这驱疫之火!你——” 驱傩人骤然挥剑砍下,却不是砍人,而是削断固定的藤萝。那人被高高竖起,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扑通”一声滚进锅里。 瞬息之间,赤红火光窜天而起,热气轰飞围锅的八人,谢临风三人也不免捂面后退。吟诵骤然断成几声尖叫,惟有驱傩人岿然不动。 一人惊惶:“满身罪业,入锅起火!” 又一人跪拜不止:“水越沸,火越旺!” 驱傩人口中再吐出烈火,两火相撞,竟像是阴阳相克般,对抗出烧掉一切的怒火!烧得寒冬腊月满天通红。 夏睿识忍不住胃里翻涌,先跑一边吐去了。 驱傩人一火碾压,死人火苗偃旗息鼓。驱傩人再挑剑,火星飞天,谢临风目光一凝,发现这空中飞火正是之前竹林间的燐火。 燐火飞进火堆,锅中沸水汩汩扑腾出来,挤出一颗头骨,骨碌滚进火中,堆在最上方。众人见这画面,皆下跪吟诵,泪流满面。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谢临风说:“哭什么?” 晏病睢道:“度化罪徒,怕他化成厉鬼作乱。” 谢临风说:“看不懂,走了。” 晏病睢还没开口,便被谢临风拉走,问:“去哪儿?夏公子……” 谢临风说:“你家夏公子先跑了,谢公子带你追。” 夏睿识前脚跟了个小孩进到房子,谢临风后脚便追了上来。这是一间竹木修的屋子,屋内布局简单,一桌一床,只是四周挂满猎具和兽皮,像是个猎户人家。 谢临风从后头揽了条胳膊,唬了夏睿识一跳,道:“好歹是兄弟,招呼不打就走,怪伤心的。” 夏睿识像是没空,只看前方,说:“忘了谢兄了。” 谢临风听着这话耳熟,没多追究:“这对妻儿你认识?” 面前是位身着巫人族服饰的寸头女子,此刻正在墙边整理兽皮,男孩趴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耍傩面,他长得标志,又有些眼熟。 夏睿识说:“像是熟人。” 正说着,女子叫了声:“阿盈,你爹回来了,去开门。” 阿盈像是等候多时,从椅子上跳下来。外面风雪正汹涌,男孩踮脚刚开门,就蓦地扑进一个怀抱。 这下三人都呆了。 谢临风说:“……夏兄,这会不会太熟了。” 只见门口立着位赤脚薄衣的男子,要比如今的夏老爷年轻圆润许多,大冬天被冻得直跳,抱起男孩就往屋里窜。 女子只瞥了眼,说:“出去打猎,你被猎了?我看你的两袖清风,只剩漏风了。” 夏清风放下男孩,满屋子找鞋穿:“路上碰见一个流浪汉,严寒天里没鞋穿,两只脚都磨出疮血。娘子可没瞧见那一路惊心的血印。” “所以你便把自己的鞋子和衣物送了他?”女子搁下兽皮,“最近叫你别出门,有病去治。” 夏清风抱着阿盈一起裹进褥子:“你瞧瞧,你娘又生气了。白芍不是专治肝火吗,枉费了你祖母取得好名儿。”夏清风插科打诨,把人逗笑了,这才问,“我回来瞧见隔壁满堂在哭,出什么事了?” 白芍开窗晾兽皮,道:“隔壁乌萨死了。” 夏清风正色起来:“他爹娘不是才坠崖过世,伤心到自己也去了?” “要是哭死的可就简单了,今日行了傩祭,扔锅里煮了。”白芍神色凝重,“他使禁术要让他爹娘复生,在断头崖底拾了二人骸骨,用针线缝起来招魂。” “你别听,裹厚点出去堆雪人儿。”夏清风赶走阿盈,才说,“何至于用傩祭?他和疫鬼沾上边了?” “嗯,召来疫鬼,要把他爹娘做成能活千秋万代的活死人。”白芍捡了柄白银扇,靠窗外看男孩在雪地打滚,“这也不至于傩祭,要紧的是他太狠了,摔下断头崖人当是七零八落的,他收集不全,缺哪块,就从活人身上剐哪块,夜里杀族人,取骨头器脏和魂魄,我叫你别出门,也是隐隐料到此事。” 夏清风“咦”了声:“不但杀人,还拆身体来缝尸补魂!可恨,可恨!” 那头夏清风刚叹完,这边谢临风却忽然站直,左右推开:“别看我,我不干这类勾当。” 夏清风蹬好靴子,捧说:“娘子家族法术很好,料事如神!” “是挺准的。你今天是慈善了,却沾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音落,白芍猝然银扇一开,朝身后扇去。 明明周遭寂寂,陈设也屹立不倒,谢临风三人却顿觉一阵咆哮狂风,那风浪有排山倒海之势,刮得谢临风一手抓一个,扭作一团,眨眼便飞出魇境,坠回现实。 谢临风算是明白了,他如今不人不鬼的,死是不怕的,但得疼!他嘴里把什么乱七八糟的诀、歪门邪道的咒通通念了一遍,当然也通通不管用。 夏睿识飞到半空,喊:“谢兄!” 谢临风腾空也喊:“晏兄!” 晏病睢长袍飘飘,一副安心赴死的坦然。 谢临风明了:完啦! 只觉背后一软,眼前蓦地出现一片白色,飞速堆积合拢,三人仿若陷入一团温暖的积云里。谢临风率先弹起来,惊喜道:“鸓!你现在可真成馒头了。” 原来这团云不是别的,正是膨胀的巨型荧鸓。 待余下之人皆从软陷中爬起,荧鸓大翅一挥,飓风袭来,众人抵住石墙,险些又被吹飞。瞬息之间,荧鸓骤缩回巴掌大小,飞到谢临风头顶板鸭趴,似乎累得够呛,连小灯也不愿当了。 谢临风停滞原地,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正匪夷所思间,夏睿识拍拍屁股爬起来,指到:“谢兄!出口!” 谢临风抬眼一看,前方果真出现个漆黑幽深的巨洞,破开石窟。那洞口浑圆,像是有人刻意开路似的…… “不好!菩萨丢了!”谢临风这人总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的状态又十分凶狠,眼下拉着夏哥儿后领就朝洞口飞奔。 夏睿识麻袋似的被他拖在身后,苦不堪言:“老天爷啊……谢兄,他早跑了!他比你先爬起来!” 谢临风一顿狂撵:“他重伤在身……” “装的吧!你看他和我们相处时,像是能活千秋万代的样子。”夏睿识屁股起火,哀求道,“好兄弟,别顾他了,管管我的死活吧!” 能活千秋万代…… 音落,谢临风忽然刹住步子,他单臂就是一拎,将夏睿识提到跟前:“好啊,夏兄,不管他了,我首先把你放心尖儿上。” 夏睿识被他一提,又悔了:“我、我不知道。” 谢临风一指:“兄弟,是不知道方才的魇境,还是不知道这条洞原来通你家?” 10、哎呀 默了片刻,夏睿识认栽道:“我说。” 谢临风说:“洗耳恭听。” “那人确是我爹,但谢兄既然到过夏家,便知魇境中的白氏并非我的母亲。”夏睿识领路在前,往竹林里转,“逢春他也不是父亲的儿子,当年父亲走商之时遇到盗贼纵鬼,撞了脑袋被白氏救回巫人族,那时逢春便已经出生了。父亲一没记忆,二为报答,便留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 谢临风琢磨这话,说:“有些……跌宕。” 二人穿越竹林,进入后院。夏睿识道:“略扯是吧,我知晓,可父亲为人高风亮节,人尽皆知,否则如何能与晏堂主交好?你见过劈椒山上那位堂主了吧,他……” “见过,不必多说。”谢临风挥手,却驱赶不尽困惑,“为何那些鬼衣缠上你?还有这魇境出口,怎地直通你家?” 夏睿识思忖片刻,说:“鬼衣认得我?毕竟我与逢春一同生活过。至于这通道,说不准并非魇境出口,而是通家路?谢兄没走过?” 他语气犹疑,不似作假,最后一句话又正好戳中谢临风的心窝,谢临风道:“原来如此,待下次……” 话未说完,一声尖锐吼叫越墙而来,夏睿识脑中弦断,惊道:“娘!” 原来是那秦夫人似疯病复发,吵嚷着要烧死夏逢春! 院内骤然亮起一排灯,脚步声混乱堆叠,兵荒马乱的。二人闻声就跑,却双双撞上院门。 夏睿识扶额:“谢兄,你我为鬼怪,为何不能穿墙啊。” 谢临风也捂额:“夏兄,我忘说了,鬼能穿活人过,却穿不了物啊!” 夏睿识道:“原来话本竟是杜撰!” 谢临风说:“是啊,竟不是我们这个版本!” 正感慨着,二人忽然额前生风,跟前的朱漆门蓦地开了,门后站了个玄衣冷俊的人。 谢临风抬手拦下:“别碰门,他瞧不见我们。” 夏睿识说:“那他愣什么?” 话刚说完,门那头夏逢春猝然后退两步,狠狠鞠躬作礼:“鬼兄有礼,晏堂主在你身后房里照看家父,他不眠不休多日,你……” 他只说了个“你”字,便扼住话头,整个人静滞地维持着作揖姿势,头也不抬,这两兄弟当面皆哑口无言,像是化成木头了。 谢临风“啊”了一声,又“呵”了一声:“如此如此,我正要瞧瞧令尊的疫病如何。” 他拱手感谢,一溜烟逃进了屋里。谢临风猫腰抵好门,转身便瞧见伏在桌上浅寐的晏安。 屋内烛火未熄,照出晏安的青纱衣上浑身的泥,像是在土里滚过一遭。谢临风迈了一步,晏安就转醒过来。他隔着幕离瞧清人,便整理衣裳,起身行礼:“谢……” 谢临风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人,只觉得小堂主跟个水似的往下软。他道:“几日不见,堂主不是学草药么,怎么还学会投怀送抱了?” 晏安攥着谢临风的衣袖,似乎在强撑:“并非大事,缓上片刻就好。” 他声音迷蒙,像还在梦里,身子摇摇欲坠,仿若一张单薄的纸片。 谢临风道:“听夏二公子说,堂主夜以继日地治病救人,很是医者仁心,我尚有一事……嗯?” 方才灯暗,他又身着红衣,没看清晏安手中攥了条带血的帕子。谢临风敛笑正经,疑心说:仅是乏累,何至于呕出血来? 谢临风说:“你是受伤了,还是染病了?” 晏安道:“劳烦谢公子……找蛋生下山来接……” “找什么蛋,”谢临风将人打横抱起,“你谢兄三头六臂,不比那僵尸龙好使。”言毕也不等晏安反应,踹门就出。 月夜之下,谢临风飞檐走壁,黑影一闪而过,夏睿识听闻动静,抬眼一看,长夜寂寂,竹木葱茏,待他回神之时,前面那人只剩一卷衣角了。 夏睿识说:“阿盈,好阿盈,你再快些,我可就不追了。” 他这话并非威胁,只是前方路尽,再走便要踏入禁地了!夏逢春闻言,果真滞住,他玄衣上雪浪纹翻卷,又背影端正,叫人觉得他寒冷,也觉得孤独。 夏睿识道:“我奉劝你,少仇恨我,否则……” 夏逢春猛地薅起个石头,当头一砸,也不觉痛似的。他转身,顶着开花的脑袋,只用那双料峭的冷眸看夏睿识,似是要把人冻死。 “……我将化厉鬼同你纠缠。”夏睿识说完后半句,无言片刻才道,“砸完了?清醒了?” 夏逢春表情冷冷:“嗯。” 顿了片刻,他又说:“你回来了。” 夏睿识道:“就一天。” 夏逢春说:“太久了。” “是有点。”夏睿识顺着他说,说完后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踽踽踱步到夏逢春跟前,又道,“母亲人不坏,独独是个烈货,你同她好好相处,迟早和睦的。” 夏逢春揩了额上黑血,伤口早就愈合:“你失魂落魄的,就敢来见我。” “我不但见你,还见了你母亲。” 夏逢春说:“回来得很好,我正要将你骨肉焚灰,魂魄入祭。” 夏睿识还欲说什么,忽然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 当夜月朗星稀,也没下雨,夏逢春却骤然浑身湿透,像化水的冰块,正湿漉漉地滴水。 这水不似寻常液体,一滴一滴落在枯叶面上,竟烫出几个冒烟的洞来! 夏睿识上前捉对方袖子,却遭躲开。他非要抓住才罢休,夏逢春浑身融化,喝道:“滚开!” “你奇怪得很,要我魂飞魄散,又不准碰到腐水。”夏睿识见他身上“哗啦啦”淌水,不再耗着,“时间到了,我带你快些回去。” 两个身影隐入林间,尽头处便是院门。 谢临风敲门半天,里边的家伙像是死了一样,谢临风无法,只好抱着人跃墙飞奔。也不知这砖瓦究竟是何种新奇材质,一踩一个响,边跑边塌,那动静轰隆隆的,总算把龙祖宗吵醒了。 蛋生从堂中滚到阶下,见人就喊:“大、大胆!” 它胸前举着柄小拇指短的匕首,看起来跟开玩笑似的,爪子发抖,声音也抖:“我师父睡……睡……” “死啦。”谢临风一面抱人,一面同墙壁塌陷比速度,“好兄弟,快快关掉机关!” 蛋生似梦中惊醒,在院子里左滚右滚,把机关全部关掉。谢临风松了口气,跳下高墙,一言难尽:“谁做的机关?” 蛋生说:“我!” “用来防谁?” 蛋生滚至跟前,弹出四肢,幽怨道:“你。” “那可真防死我了。”谢临风环视周围,原本清幽的院子此刻烂得像稀泥,他发愁道,“你闯下塌天大祸,你师父受了重伤,眼下住哪儿?” 蛋生听到“塌天大祸”,又听到“师父重伤”,尾巴瞬间僵直了两下,魂不附体。它赶忙说:“快快跟我来!” 蛋生滚前边带路,将谢临风领到另一处通道口。它掀开盖子,台阶却在朝下边延伸。 竟是个地道。 谢临风沿阶而下进入地室,这房间不见天日,又冷又潮,却有一股安神奇香,四面逼仄紧凑,只摆得下一桌一床,但打理整洁,像是有人常住。 谢临风人高马大,在里边根本站不直腰,说话倒硬气:“你的师父,你好好治,出了事唯你是问!” 蛋生吓得直跳,在地室拿药不是摔得四仰八叉,就是狠命撞墙,磕磕绊绊治了好些天。 几日后天未亮,谢临风醒来,却瞧不见蛋生,又去探床上人的脉搏,安稳许多。 谢临风松懈下来,坐桌前一面缝魂一面思考,总觉得漏了什么。 缝魂袋一开,狐猫和荧鸓皆爬到桌上,醉酒似的摇摇晃晃,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像是饿晕了。 谢临风说:“压得很好,死了倒省事。” 一鸓一猫耳朵同时竖起,像是深谙谢临风本性如何,闻言竟一齐坐起,满血复活,威风凛凛的。 谢临风又道:“再端正些。” 两只蓦地挺直脊背。 谢临风拖拖拉拉缝好一魂,随手扔到桌上,两小只便争起来了,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浮毛乱飞。 谢临风捉住一片羽毛,还欲说什么,却忽然呆住了。他幡然醒悟道:“好宝贝,好心肝,出入魇境竟是你干的!原来你便是那把银扇!” 难怪总觉哪里熟悉,魇境中那白芍的银扇扇羽正是荧鸓的羽毛!怪不得入魇境是一阵风,出魇境还是一阵风,原来竟都是这只荧鸓的手段。 谢临风欢喜地精缝一魂,喂给荧鸓,掏心掏肺地说:“你吃开心些,等会儿我们再去魇境。这巫人一族和疫鬼渊源颇深,咱家要回本,要找到你们的两个兄弟,定得捉住疫鬼才行!” 荧鸓抱着魂,啃大饼似的啃起来。 谢临风摩拳擦掌,待两小只果腹后,正准备离开,谁知目光一转,陡然察觉出床上之人罩着被子在动。 人既然醒了,谢临风便不好不辞而别,踅手踅脚行至床边,临近了才出声:“打搅晏兄,临时有事,便不做久待。” 他话音刚落,猛地听见被子底下传来一阵笑声。谢临风陡然掀被,只见晏安罩着面纱,此刻正拿着个话本,侧躺看得正乐。 晏安看见人,立马藏起笑脸,有模有样地说:“谢兄。” 谢临风横眉冷对,没做答应,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下巴。“晏安”顺着他视线看下去,不禁“哎呀”一声。 真是对不住,尾巴忘藏了! 11、掉马 谢临风就问:“你师父哪儿去了?” “什么我师父!”蛋生扯过被子,紧张得很,额上龙角也现形了,还在嘴硬,“我就是我师父!” 谢临风说:“晏堂主有个黑色刺字荷包,两面绣了表字。你有吗?” “好拙劣的试探!我荷包分明是红色的!”蛋生欢喜道。它心想:我实在有长进,眨眼便明白他在用颜色考我真伪!这下他必然相信我就是师父! “你是个聪明蛋。”谢临风好笑道,“你不知他心脉紊乱,重伤虚弱?你要不说,他便横尸野外,我想救他都来不及。” 蛋生自得到一半,忽然惊疑不定地看他:“你竟是个好人了?” 谢临风说:“我名声这么臭?” 蛋生趑趄半晌,最终化回原型,它愁眉苦脸:“你很有道理,师父晨日刚苏醒,便又下山了。” 谢临风道:“下山吃人?我瞧他体内藏了多种脉象,得吃许多吧?” “你胡诌!我师父从来道德端正!”蛋生垂头丧气地抱着话本,像提起了伤心事,“师父月月十五都会受体内阴煞反噬,他体内不是人,而是封的鬼。前些日子他正要来地室渡煞,山脚下又闹了人命,急催着将师父叫去了……” 谢临风又问:“哪家的人命?你师父下山救人,怎地一脚踩进野鬼的魇境了?” 蛋生后知后觉:“……大、大胆!你竟敢套我话!” 谢临风说:“嗯,套得差不多了,那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蛋生化成风火轮也没撵上谢临风两条高跷腿。蛋生滚到院门口,生生刹住,它原地乱蹦,两眼喷火:“奸人,奸人!可恨,可恨!” 可恨的谢临风正春风得意,他目的明确,直奔夏家后院。路上他将林林总总复盘个遍,小堂主入魇境那日正值十五,怕是身上阴煞正旺,才会被吸进去。 说来令人发笑,晏兄千藏万藏,行事谨慎,却养了条呆龙,把他老底抖得精光。 谢临风脚下生风,忽然“哦?”了声:“前方何人祭祖?” 但见竹林深处有一方青冢,碑前有一人背对谢临风,跪地不起。只是姿势奇怪,哪里是祭祖,分明是强撑着身子。 晏病睢听出谢临风的声音,慌张套上面具。他近日受阴煞反噬,五感迟缓,谢临风走了好些距离,他竟才听到脚步声。 待他罩上面具,又立马悔了。“晏堂主”可没到过魇镜,此刻他该用另一个身份!可他转念一想,谢临风来得这样快,定是蛋生这混账蠢货露了马脚! 但难知露了多少…… 谢临风瞧他束手束脚,明白这是切错号了,却还抚掌说:“我的菩萨哥儿,前几日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怪挂念的……不好,像是认错了人,晏兄——” 他边说边走近,没曾想晏病睢兀自起身,拦道:“此处禁地,你别进来。” “怎么个禁法,你能我却不能?是堂主心里在瞒我。”虽是这样说,谢临风到底听劝,顿在林中,“这碑上无名无姓,又安厝在夏家领地,你倒像认得祂似的?” 晏病睢遮掩面貌,闻言也退出所谓禁地:“不久前这里现身过一条隧洞,那时正逢十五,我担心邪祟破封,伤及无辜。今天来瞧,却不见了。” 说到这个,谢临风也奇哉怪哉:鬼界文书规定,通家路一人一行,当日却挤了三人进去,可想这定是魇境出入口! 只是如今魇境通道关闭,要如何再进? 思忖片刻,他灵光乍现:“晏兄可知今日河畔,夏家等人是否仍在布施?” 他一提,晏病睢当即明白,那魇境中鬼衣和夏家接济的衣物颇有渊源,道:“不赶巧,夏家布施七日一回,眼下还差五天。” 谢临风“啊”了声,没觉多遗憾的样子:“那我便回去了。” 晏病睢没听懂这话,以为他是要回鬼界,却不曾想这人癞皮狗一般,居然是回黏乎着他,回了杂遝堂。 一晃五天,谢临风吃好喝好,抽空替晏病睢修补院墙。临近出发,谢临风皮痒又说:“蛋生五天来了三道,找你换洗幕离,你怎么样呢,谢公子一来,你这头帘就成宝贝了,睡觉也要裹着脸?” 晏病睢道:“鄙人难堪,谢兄瞧了,怕是会被丑得睡不着。” 谢临风信了,借机逗他:“你现在这副面貌,我也安睡不到哪儿去。好朋友,你一副菩萨心肠,很为我着想。” “好朋友。”晏病睢咬字极重,“你可恩爱够这太阳了?再不进来装扮,布施又该结束了。” 谢临风上次才在布施河畔跟毛贼闹过一回,那小娘子不免恨上他们二人,更难保不会再有麻烦,决意易容一二。 但谢临风长久在不见天日的地府做鬼,十分稀罕这太阳光。再加上他如今不打伞也能晒,干脆日日赖在院子里,只想被晒死当场才好。 谢临风还要再赖,瞧见晏病睢无情转身,赶忙从亭顶上跳下来,追进堂内就喊:“蛋生,蛋生!快拿凉茶来,你师父要气死了!” 蛋生扔下捣药锤,跌滚出柜台,忙说:“师父又要死了!” 谢临风朗声大笑,撵在晏病睢身后哄道,“无端端的,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会生气的!” 晏病睢道:“坐下。” 谢临风正对梳妆镜,不禁慨然:“不妙不妙,怎么姹紫嫣红的!你一介药师,别是调的烂脸胭脂。” 晏病睢说:“是的。” 谢临风道:“你当我是兄弟,哪怕涂上立刻就死了,我也乐意。” 晏病睢擦粉抹水的,只管朝谢临风脸上招呼,说:“我这脂粉金贵,名声也金贵。” “这么说,独独我不金贵了?”谢临风像是伤心了,“晏兄啊……” 晏病睢正举盘调彩油脂,哪料到谢临风忽然发难,两臂一抻就要把他的腰箍断。晏病睢手一抖,只觉从腰侧到脊背一阵痒,被人摸过似的,立马就软了身子,要往地上跪去。 谢临风“哎呀呀”及时捞住人,说:“真是对不住,晏兄,你竟是真切的。” 晏病睢被他拧了腰,又摸了背,眼下又揽在怀里,不禁呆了两呆,恢复过来只会愈加冷酷。 “我如何不真切了?” 谢临风没摸到那刺字的血荷包,搪塞道:“我掏心肝地说,蛋生这小畜生就喜欢扮成你的模样,我心思何其单纯,一逗弄,我便全信了!” 晏病睢没说话。 幕离不过两片黑纱,哪挡得住一对刀似的眸子插上胸膛,把谢临风的心窝搅得稀巴烂。 谢临风暗示说:“你知道的呀,那九百阶……” 晏病睢放下调盘,换戴遮阳幕离,道:“该出门了。” 谢临风拦说:“该消气了。小堂主且慢,等我一等——” 晏病睢走路带风,身后却拖着个流氓。谢临风一手撒魂寻鹰鸱与胎生,一手勾扯着晏病睢的衣带,既不像要捉疫鬼的,也不像丢了孩子的,一路竟走出盹来:“晏兄,堂主,菩萨……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为何还能见光?” “魇境本就是阴阳罅隙,进出自然沾上点。”晏病睢道,“你走快些,我看花月河已经站满了人。” 谢临风自山腰处望去,果真瞧见那婀娜河畔拐了好几队人,二人飓风似的袭至河畔,谢临风站在末尾,满腹疑团:“好稀奇,这是其他地方的乞丐也跑来了吗?” 前面那人闻言说:“哪里!自夏家不再布施衣物后,那群裸|汉就来排吃的,总要占尽便宜,不亏自己一点儿的!” 谢临风道:“我说呢,之前也是接济,好歹人人衣着得体,怎地今日大家都破布褴褛?” 奇了奇了,难不成他们进了趟魇境,打草惊蛇了? 晏病睢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叨扰,请问先前那些受衣物接济的人哪去了?” “不叨扰不叨扰。”那人低顺惯了,像被折煞了似的,忙解释,“兄弟你才入我们这一行,或许不知。夏家的衣服穿不得,人都死光了!” 谢临风抬手摸鞭,说:“竟有此事?” “是也!”那人悲切道,“夏家专管布匹生意,常年走商都是夏大人躬身力行。只是最近夏家进的这批货里边儿出了问题,对面卖货的根本不是正经人,是盗墓贼!据说……” 那人左右一看,凑到谢临风二人跟前:“……是从棺材里扒出来的,祭死人用的!难怪啊,难怪疫鬼邪祟千挑万选,找上了慈善人!” 晏病睢和谢临风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些鬼衣。谢临风还待开口询问,忽听地下有人唤他。 他红衣异域抓眼,又英俊非凡,腰间挂着蟒蛇鞭,通灵镜红光忽闪不停,前面那人当即唬了一跳,说:“你、你是列修国的姣子!” 谢临风哪管什么包子饺子的,通灵镜向来亮金光,此刻却闪着吊诡红光,必是有凶血溅上。 是魏判官那头出了天大的事! 谢临风打住话头,接起通讯,一时语塞:“……怎么是你?” 原来那镜面上赫然映着夏睿识的脸,他披头散发,像被人临头浇了一盆狗血,满脸血淋淋的,喊到:“谢兄,晏堂主在你跟前没有!来我家一趟吧!” 谢临风说:“归家仅限一天,你怎么还没走?” 夏睿识说:“不知晓,也走不得!你快快请晏堂主过来,你也过来!我娘……秦夫人像是鬼附体,生啃了两个人!” 12、孽主 他俩当下也顾不了别的,离了花月河,匆匆赶至夏家,只是未料这原本四通八达的大宅院门,竟全封死了! 谢临风一靠近,袋里两只便躁动起来。他道:“邪!好邪的东西!” 晏病睢说:“只是瘴邪?” 谢临风道:“还要凶些,是孽主!” 鬼怪邪祟划有四类,分别是阴鬼、瘴邪、孽主、凶厉,最低一级的阴鬼相当于良民,而往上三类却穷凶极恶,发疯时是必然得祭出封印镇压的! 其中孽主本性残忍,在地狱中受尽凌迟,业火焚烧,油锅炸煮云云,悔悟者有解脱之机,执迷者化腐朽罪孽为凶气,毒怨无穷无尽。 如今逃出来的这孽主,白日作祟,反吞阳火,定是有千般本领,不太好降伏的! 谢临风一点头,拉起人就朝房顶上跃去,说:“你通阴阳之术,这双眼如何看待这大家宅的煞气,会否是一片绿烟腾升的奇景?” 晏病睢行如疾风,道:“阴阳眼能辨认鬼魅而已,左右都是你,同常人所见并无不同,花是花,血是血。” 谢临风说:“什么?” 晏病睢拔剑而出:“当心!” 话音刚落,谢临风“扑通”一声滚到院中的池子里,他浑身湿透,眼前一片稠红,却不管不顾仰天惊道:“晏兄快跑,祂在你脚下!” 晏病睢闻言连跃几步,却迈步艰难,仿佛踩进泥潭里,险些被绊倒。屋顶上接连长出好几双手来抓他,晏病睢边跑边在空中虚画几下,几笔镂空符咒乍现,他回身一掷:“焚!” 只听“劈里啪啦”一阵响,几只刚长出的手臂被瞬间焚成火灰,然而那手却相当于拖拽的细线,瞬息之间,秦夫人浑身燃火,如同断线木偶,竟从天而降! 谢临风立马跳出水池,逃至晏病睢身侧,羡艳道:“你这是什么威猛咒语,还能烧鬼的?” 他浑身血腥,晏病睢立时离了他一步,捏诀将他浑身清理个遍。 感谢的话到嘴边,谢临风却一转,忽说:“不好,这是傀影!” 果然,方才坠落血池中的秦夫人哪里还在,俨然成了一件儿飘在水中的伶仃衣裳,真正的秦夫人另在它处! 晏病睢寒声道:“你借通灵镜问问。” “不要生气,哪里是我不愿问?”谢临风摸出那面红彤彤、湿答答的银镜,“这夫人来势汹汹,早把镜子冲撞得四分五裂了!” 晏病睢道:“此孽主不是好糊弄的,祂已经能占据秦夫人的躯体,定然早渗透了夏家,比我们熟悉这宅子,若只是蠢笨着找……” “走得要起飞,到底谁在撵你,闲我臭是不是?”谢临风说,“我尚有一巧妙之计,你等等我,我便告诉你。” 晏病睢果然停下步子,端正身子,凉凉地看着他。 四目相撞,谢临风变得若有所思,道:“你这朱砂好艳美,不像生来就有的,谁人给你缀的?” 此话一出,晏病睢如轰雷掣电,惊得魂消魄散,遽然后退三步!他本就不是很会说谎,又接连几日都被谢临风这条癞皮狗黏上,更是摘不得幕离,换不了脸! 好可恨! 谢临风看他反应不禁好笑,又止步于此,不再过火。他言出必行,从缝魂袋里掏出荧鸓,教它喊:“夏兄何在!” 晏病睢险些震惊死:“这便是你那锦囊妙计?” 谢临风连喊几声,荧鸓也连喊几声。末了他说:“身逢绝境,计计都妙。” 这并非什么胡话,疫鬼爱夏家,魇境之主也爱夏家,如今又来个孽主,同样找上夏家,谢临风又猜又赌,荧鸓既然克服疫鬼和魇境,没准也同样克孽主。 这鬼怪拦得住他和小菩萨,却拦不住傩仙。 晏病睢竟像是有点被说服了,不再言语。 事实正如谢临风所料,荧鸓这吼叫传得很远,如同撞响了一座巨硕铜钟,铿锵之音发怒似的回荡。 不出片刻,荧鸓扑翅一飞,二人连忙跟上。谢临风蹿房越脊,刚翻墙而下,对面就跪过来一血糊的人:“仙师、仙师下凡!快救我!” “仙师在后面。”谢临风说完便提起那人,但听对面下半身哗啦啦作响,竟淋下一堆器脏,当场断气! 坏了,啃干净了! 晏病睢翻下来,看见尸体,说:“你先去。” 谢临风也不问,将尸体妥帖放倒,沿地上干涩的血渍追去,那人只剩半身,怕是用身体断口磨地过来的! 这院子四面环廊,清风雅静,谢临风再穿堂而过,却陡然撞见另一番景象。 只见这院中催花折草的,独独几根直立的草叶都在滴血。闯进了新人,那爬跪于中央掏吃脊髓的妇人骤然抬头,满面都是肉渣血块。 谢临风和祂遥遥相照,摸到腰上:“这般雅致的亭廊,竟被你暴殄摧折成这幅样子,你化孽主而来,好恨是不是?” 话音未落,谢临风便挥鞭而上。孽主伸向人肚的手被骤然挨上一鞭,“滋滋”作响,似是又要烧起来! 孽主对方才他们二人烧祂傀影一事怀恨在心,当下发狂,匍匐爬行而来。谢临风拍飞肩上的荧鸓,率先迎战。 孽主化手为足,四脚发力,张开血盆大口朝谢临风扑开。秦夫人本就肉体凡胎,如何受得了这样扭曲,当即嘴角爆裂,下颌脱臼,悬在脸下。 谢临风挥鞭缠绕住祂的脖颈,挥舞将其打到一旁,喝道:“我这天下鞭远胜罗刹,你若听得懂,便趁早出来。三鞭过后,我定将你魂魄打散!” 孽主听罢,远远绕着谢临风爬行,知道谢临风不是假话,不仅是祂,但凡鬼怪,皆忌惮他的血罗刹三鞭。 祂向前爬了两下,似乎是个示弱的信号。谢临风凝滞片刻,并未收鞭,不料仅瞬息之间,他骤然抬臂一挡,喝道:“你很好!” 这畜生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偏要和他拼命! 孽主咬住谢临风臂膀,又被甩了出去。祂“嘭”地撞上墙壁,跌落伏地,顿时发出桀桀笑声。 谢临风鞭红如火:“你笑什么?” 他刚说到“么”字,那孽主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嗡嗡作响,像是在念着什么咒语,这音调注入谢临风耳中,陡生出一股熟悉感。 谢临风正费解着,电光石火间,他周遭忽然显出几个黑黢黢的窟窿洞,它们咕噜咕噜冒着泡,正一边沸腾着,一边朝谢临风拢聚起来。 谢临风道:“你要再召傀影,是要同我好玩?那我便叫你好看!” 他正要跃身,忽觉脚下一沉,那洞里瞬间爬出几只手来,要将他拉下深潭。奇了,这里的手竟和刚才抓菩萨的手不大一样,它们臂腕上画着修狃族的图腾,每一处力道都是禁锢的咒语。 谢临风看到图腾,却想到别的:“傩祭吟唱,我知你是谁了。巫人一族,你是白芍!” 正在此时,晏病睢飞身跃来,朝手臂挥剑砍下,那长剑骤然断成两截。他道:“下咒了?” 谢临风笑说:“既是共患难,迟些也无妨。晏兄,我们正等着你呢!” 眼看那黑洞已吞了谢临风半条腿,这家伙大难临头,还能说出孟浪话。晏病睢冷哼一声,用断剑朝孽主刺去。 与此同时,孽主忽然抬起手臂,祂手中空空,却像捏着柄扇子似的,轻轻晃了晃。 谢临风见势扬鞭,将晏病睢裹了回来,环着人:“祂正等你呢!” 晏病睢两头迷惑:“等我?” 一阵狂野风浪冲撞而来,不仅掀翻了晏病睢的幕离,还险些将人刮走。谢临风一手捂面,一手圈住菩萨的腰。几次下来,谢临风早知道晏病睢脸酸心硬,独独这弱柳腰是软肋,逗不得。 “你跟个风筝似的,我碰一下便碰了,这叫下策!”谢临风箍着怀里的纸片,迎风道,“你再摆脱一下,我可就真撒手了!” 晏病睢怒道:“你撒。” “我撒什么,明明是你在撒气。”谢临风觉得很有意思,新奇道,“身份不是我透露的,帘子不是我吹飞的,我救你一回两回,你就独独记恨我?” 晏病睢不语。 风停,谢临风捂着胸口将人放开,像是心里在痛似的。他强撑着桌子,破罐子破摔:“恨我,那恨我吧!” 晏病睢道:“等会儿再恨。” “又等会儿再恨了?”谢临风称心如意地抬头,眼前蓦然映入几盏红烛,那火光似是有力道般被灌入识海,让他神色微滞,“我们又回来了?怎么同之前差别如此之大!” 二人正是进入了当日的魇境石窟,只是眼前这石窟有很大不同,这其中做了布局,种了火树琪花。 金窗玉槛,红绸幔帐,“囍”字高挂。 各处角落,皆是红烛摇曳。 谢临风猛然缩回手,他道:“好险,好险,差点糟蹋坏了。” 原来他方才撑在桌上好一会儿,压的并非桌布,正是两套堆叠整齐的婚服,上头金丝线刺绣精致,谢临风正端详着,忽觉身旁之人僵了下。 谢临风道:“晏兄……” 他喊到一半,便呆了。 晏病睢说:“……嗯。” 谢临风道:“你……你怎么有两个?!” 13、去尘 晏病睢也呆了。只见那床后幔帐里走出来个身着金冠绣服的贵丽人物,对方面容韶秀,额前缀有艳冶血痣,不是晏病睢是谁? “晏病睢”手中提着柄锈烂发黑的长剑,但因在魇境,谢临风探不出他的煞气,只见他眉眼饧涩,似是很疲惫,将剑随意乱扔,趴桌上就睡。 那剑险些砸中谢临风的脚,谢临风向后避让,道:“如此没睡相,你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晏病睢反问:“这便叫没睡相了?” 谢临风笑道:“你很在意这个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晏病睢惊疑不定:“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美得像花,我这样说,你可顺心呢?”谢临风温言款语,像很包容似的,却听得晏病睢脸色发青。 谢临风诧异:夸也不行,美也不行,怎地我跟踩地雷似的,事事都错。 正各自沉默着,石窟门口忽然映上个人影,那人敲了两下,喊道:“堂主,晏堂主。” 这头“晏病睢”觉很浅,仿佛梦里过得也不好,一点风吹草动便转醒过来,他起身开门,迎了对父女进来。 那父亲拉着女儿“扑通”跪了下来:“堂主救命!” 晏病睢拉人不起,说:“救谁的命?” “自是我和这蠢女子的命!”老翁一语未完,先滚落两行清泪,“家中世代为渔,不料前些日子无烬海风浪癫狂,竟将我等拍翻在海里!” 晏病睢倒了两杯茶水,又将二人拉起来,疑道:“无烬海由海栖一族掌管,向来平静,祂们合该遵守七族之约,为你们保驾护航才是?难不成他们是刻意的?” “正是,正是!”老翁摸到茶,不喝只暖手,回想道,“我沉入海,灵识快要溺死,忽见几条大鱼游来!那鱼长着人面和手臂,正是鲛人!祂们拥着我来到宫殿,进去便看见我这溺死的女儿的尸首,被人千刀万剐,掏干净心肺,下场凄惨啊!鲛人见我震悚昏厥,告诉我这乃预言幻境,又赠我一言,她少有福泽,想她平安,便要从此避世。天下疫鬼未灭,巫人族若退缩,便违背七族之约,也是短命!哎,哎!进也禁,退也禁!” 七族之约乃是:巫人除疫,木客镇林,鸩鸟化毒,伥族策鬼,修狃解咒,海栖护渔,禹王族以风火罚戒。[1] 族约集疫战时的万类族群之力缔造,效力胜天,不可忤逆!一旦有人违约,无论上天入地,生前死后,皆逃不过族约的惩戒。 老翁声泪俱下,又要跪:“我这蠢女子命薄如纸,正是要求晏堂主做她的姣子,为她去尘!” 晏病睢扶起人:“老翁可知,千万年来只出过一名姣子?我并非无上圣洁之体,更非母神后人,怕是为人去尘,也是没有福泽的。” “去尘礼”便是增福,受尘人将与去尘人脉络相连,分摊后者的力量。这原本是姣子职责,但如今姣子已逝,后世便出现了效仿。 两个晏病睢沉默须臾,似乎都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老翁察言观色,动容道:“晏堂主过奈河,渡忘川,鬼神皆惧,福泽厚天!若为她去尘祈福,让她和晏堂主关联着,我便放千万个心!” 晏病睢无可奈何道:“你也知晓我行阴煞之事,何来福泽一说。但若关联,我确是能护她一护,就照巫人族的俗定来吧!刀来!” 老翁又滚出热泪,将女儿推到晏病睢跟前,道:“老儿无刀,去尘之时不可沾上姣子以外的浊气!” 晏病睢四处张望下,起身进了幔帐之后。谢临风跟着瞧过去,那红纱好似一层旖旎血雾,里面只像有两个人,片刻后,那头的晏病睢拿了把剪子,撩帘而出,谢临风这才趁机晃了眼,哪是什么人?只是个穿着红衣,胳膊搂着颗蛋的木头架子罢了。 谢临风说:“你便是这样孵蛋生的?名字潦草,养胎敷衍,好可怜!” 晏病睢这倒没反驳,腰板端正:“蛋生吃饱穿暖,龙生幸福。” 谢临风受他“饱”字一呛,不说话了。目光一转,看那小女子模样娟秀,那头晏病睢将她牵至跟前,问:“你可想好了?剪子附咒,你这秀发剪了,可就再也续不上了。” 巫人族对去尘礼极为重视,无论男女,行礼之时皆要剃发,剪去的各路青丝收集起来,做成祭台上的挂铃围绳,以做傩祭之时族人的祈愿。 女孩说:“义父想,便剪。” “你改口倒是快。”晏病睢剪断她的长发,笑道,“现在才哭,会否迟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翁抢说:“正要求堂主重新取名儿,她原本姓白,如今可随晏堂主姓!” “不必。”晏病睢剪完头发,又修理青碴,“你既姓白,我便赐你‘白芍’一名,这味药材我很喜爱。名字上了咒锁,你从此便要做静心之人,可懂了?” 白芍说:“我记住了。” 去尘礼随俗而变,巫人族规定繁杂,又折腾了好些时候,但奈何谢临风二人被这对话劈得外焦里嫩,早已无心观看。 谢临风说:“你……” 晏病睢坚决道:“杜撰。” 心里却默默跟了个“吧”。 谢临风心说:也是也是,小菩萨瞧着比我都小,哪里凭空多出个义女来?这样推算,夏家那两位都该叫他爷爷了! 思及此,谢临风不禁悚然。 可怕,很可怕! 迷雾重重,去尘礼毕,白芍随老翁离去,穿华服的“晏病睢”则拿着剪子,再次绕至帐后,那里似乎藏了好大秘密。 谢临风开口,晏病睢却更好奇:“去瞧瞧。” 刚要跟去,地面却如流沙一样攒动起来,石窟像迷蒙上了一层油纸,满眼红彤彤一片,却叫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晏病睢道:“怕是魇境之主远了,剩下这些陪衬也就花模糊了。” 二人只好掉头,追随父女步子撵去,刚推门而出,双双“扑通”掉水,那水浪汹涌澎湃,直往他俩中间挤。 谢临风本就是鬼体,不靠呼吸度日,加上他识水性,几息便适应过来。他浮在中央,心觉不妙,左右寻人—— 果然瞧见一个看淡生死的落水猫! 晏病睢只管闭眼憋气,像根木桩一样冷漠下沉,仿佛就算溺死也要死得傲骨清高。谢临风看得很服气,三两下将人捞出水。 谁叫这并非什么小江小河,而是片海域。 晏病睢浮出水面,睁眼道:“你捞我做什么?” 谢临风说:“我又错了,行不行。” “你这是哪门子的邪火?”晏病睢抬头,瞧见上方黑云拢聚,立刻就要下暴雨,“我们先回岸上。” 谢临风手一松,正要游走,晏病睢竟忽然在水里狠狠踉跄一把,随之立马攀上谢临风的背,惊魂未定道:“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谢临风红衣湿漉漉,像团被浇灭的火。他浮在水面不动,学着晏病睢的眼神瞧回去:“救你是错,不救也错……” 晏病睢推心置腹地说:“谢兄,要下雨了……” “谢兄是谁?”谢临风乜斜着眼,“下,下大些好,我看看这雨,这天,这万物有没有错。” 说来好笑,晏病睢平日里光风霁月,像是断崖边的寒花,向下瞧人,如今被浸在这水里却葳葳蕤蕤的,什么寒花风月都泡汤了,菩萨在水里摔了一跤,倒学会眼巴巴仰望了。 晏病睢说:“你消气,上岸我同你说个欢喜的。” 此时天上炸雷轰鸣,晏病睢手指骤然用力,似要剜进谢临风的皮肉。 谢临风痛到抽气,赶紧收臂:“这么欢喜!” 他将人托到背后,一面游一面道:“这海水灌铅似的沉,是你这个血菩萨招来了水鬼吗?” “我若没猜错,这便是海栖族的领域。方才我闭气下沉,正是在用识海寻找鲛人的宫殿入口。”晏病睢凝神圈着谢临风的脖子,似乎又觉得这样说不太愉快,怕谢临风再置气,鼓足勇气笑了两声“哈哈”,捧说,“谢兄很幽默呢。” 又是笑又是“呢”,谢临风险些呛水,魂飞胆裂道:“你就是水鬼吗?” 晏病睢:“……” 他难堪地闭嘴,似乎被自己糗到了,挂在谢临风背后一路无话。 游到一半,头上倒下来一盆雨。谢临风加快速度,三下滚到岸边。“扑通”一声,晏病睢也倒在一旁,仰面任由雨点砸到颊面。 谢临风张口吃了好多雨,疑道:“什么事?” 晏病睢更疑:“什么事?” 谢临风道:“越金贵,越忘事。我要听那欢喜事。” 晏病睢说:“哦。” 谢临风冷面无情:“这个不欢喜。难不成你只会哄骗人?” 晏病睢最受不得污名,舌尖一咬,便说:“谢兄救命之恩,我刻骨难忘。” “你先不要记住我,我仍是不欢喜。”谢临风坐起来,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晏病睢被雨打得睁不开眼:“嗯……嗯?” 谢临风便抬起袖子,胡乱给他揩干净,撑在上方挡住雨:“你讨厌我吗?” 晏病睢默了片刻,道:“还行。” 谢临风演了半晌落魄鬼,这会儿称心如意倒回去,不再追问。 晏病睢说:“你现在欢喜了吗?” 谢临风枕着脑袋,道:“还行。” 晏病睢说:“好,这雨下得不寻常,海栖族很快就要现身,你我打起精神。” 谢临风好笑:“演你一回,倒学会谨言慎行了。” 晏病睢不做声,只叹气。好像仅是哄一下谢临风,就把他累得要死了! 14、重魇 此处是座蕞尔小岛,四面环海,只有芝麻粒大小,怪孱弱的,像是浪一卷就要沉陨。 谢临风笑到一半,他忽然跳起来:“这雨咬我!” “嗯,这便是异常之处。”晏病睢泰然道,“无烬海千万年来都受海栖一族庇佑,无飓风骇浪,落雨惊雷途径这都得温柔些,这雨非但喜怒不定,还更疼,更沉。” 谢临风受不住挨打,三两下脱了外衣,往地上一卧:“那海水也沉,如此说来,若非是特色,便是日日夜夜都下这雨,填满了整个海?” “填满倒是夸张,但至少时常下这类雨。”晏病睢有些不自在,“先前那翻船一事也很可疑,老翁若不是在编造,海栖族内极可能受到分裂,鲛人族胆敢做违约之事,不是自寻死路,便是已经脱离了族约咒缚,换了主人。” “有理有理。”谢临风举着衣物侧躺,“不过你身上很痒吗?” 晏病睢挪了半晌,闻言怔住了:“……是你挨我太近了。” 谢临风说:“这么疏离,为你遮风挡雨都不行?” 晏病睢叹气,还未开口,忽听前方深水之中传来一声咆哮:“渔者掉头!前方将入终南之海,有叛……” 只听一阵巨浪澎湃,将这声音拍沉了。 那浪声势浩大,汹涌至触天,好似一栋大厦!谢临风眼见巨浪蔽日,说:“快跑!” 话音刚落,滔天浪潮猛然坠下,将岛上二人拍飞!谢临风腹诽:天爷!不是才劝诫了那白娘子要避世避世避世吗,怎么又出海了?! 正在此时,一声音平稳骂道:“尔等背叛海栖一族,窥探禁领,草菅人命,当杀!” 只见那汹涌浪面上稳稳站了两波人,一边是人面鱼身的三只鲛人族,另一头是蠕着八条腕腿,肉刺遍身的海栖族人。 海栖族来得浩浩荡荡,在海中翻涌救人,首排族人站成一条蜿蜒的盾壁,很忌惮鲛人骤然发难。 鲛人说:“终南地不可入侵,我等听从母神之言,奉命行授天命之责。” 为首的海栖族人驳道:“母神与姣子早已神魂俱灭,你又是奉谁人的命!” 鲛人耐心解释:“姣子凌驾于七族之上,无所不知。祂千年前便料想到今日,下了守护令。” 海栖族人气极,道:“你们召唤水伥吞噬良性海域,侵扰渔民,随意弑杀,还敢再提母神?姣子早就违背天性,不遵从母神言语了!” 鲛人声音淡淡的,仿佛并不在意对方的冒犯:“七族为母神身体所化,姣子继承母神衣钵,你们便是祂的骨肉同胞。姣子献祭镇鬼,你们岂敢诋毁,岂敢诋毁?” 一鲛卷尾,便是惊涛骇浪。一浪拍下,小岛抖了三抖,脆得可以。 谢临风被冲了很远,一手抱树,一手抓住随波逐流的晏病睢,笑说:“抖什么,你谢兄抓得还不够紧吗?” 晏病睢箍紧谢临风的臂膀才堪堪稳住身子,他道:“原来是这样……传闻里终南海受恶灵侵蚀,天上水里都异象丛生,由此被划分为禁地,却随年月正不断扩张,生者入,亡者出。它接壤无烬海域,想来那老翁应是不清楚两域界限,驶进了恶灵海,才遭翻船。” 谢临风纳闷:“鲛人怎地成恶灵了?先前的‘你’形容姣子似福神下凡,海栖一族却像拼命恨祂,究竟几个版本?” “千万年传下来的东西,真真假假不可全信,那老翁活着出来也是团迷。”晏病睢猫似的勾爪,快把谢临风抓出血痕,“好了,你听周围。” 四周哀嚎连天,救命连连。水域中浮浮沉沉许多只手和脑袋,但奈何谢临风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江,他暗骂一声:“海栖族族约在身,人命过天,他们……那是什么?” 前方忽然燃起一团燐飞明火。 队伍末尾的海栖人浑身长毛,手里拖着个银光闪闪的球,有意遮掩行为。 晏病睢说:“这是母神遗留的藏语镜。万年前用作族群之间的联系,如今母神已逝,海栖族仍旧以此镜与母神通灵,企图得到指引,但上面显现的通灵符文,大多是召来了其他仙怪鬼灵。” 果然,那原本澄澈的圆球镜面里出现几道古怪的爬痕,如同水中滴墨。谢临风眯起眼睛,心道:奇怪,很奇怪!这晶球上的咒纹竟和他那面通灵的碎镜子如此肖似! 正裁疑间,只听“嘭”地一声响,那藏语镜猝然爆裂开!变成哗啦啦一堆废渣。 别说海栖族人呆了,就是谢临风也呆了。这一碎可了不起,堪堪将岁月静好的对峙打得失衡,海栖族捧着碎片,满面悚怍,颤巍道:“你……你竟敢……你竟敢!!” 话音未落,海上骤然激起千丈浪墙!原本被打捞上岸的渔人被一股磅礴的吸力拽飞到空中,谢临风大骇,立马将晏病睢圈到怀里,说:“你我回回都做池鱼,逃命紧要,抱你一抱!”[1] 谁料这浪竟像长了眼睛似的,震怒般咆哮,又铺天盖地朝谢临风二人的方向打来! 晏病睢怔了:“谢兄……” 谢临风道:“谢兄在,搂紧了!” 一语未落,只觉浑身剧痛,那沉浪砸下来,像撞了墙似的!谢临风两眼发昏,坠进深海里,然而下一刻他受雷劈般惊醒,不过弹指一瞬,他怀里空空如也,晏病睢何时被冲走的他都未发觉! 谢临风在海里游离半晌,身前身后尽是黑黢黢的水浪,根本找不见人。 他心说:要命!落水猫再神通广大,瞧上去也是会被活活溺死的样子。拖不得,拖不得! 正当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音道:“他很好,可以拖。” 谢临风游至一半,蓦然瞧见前方有束光晕,里面踽踽游来一条人鱼,谢临风按兵不动,心说:原来是你,此方是他人魇境,你为何能听我,看我? 鲛人道:“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但我知晓你会来,正在这里。我在过去,同你对话。” 谢临风惊奇:传闻鲛人能罗织预言成境,你预言过白娘子,这魇境也是她的,又来找我做什么?兄弟,好友失踪,我很忙的。 鲛人游至光晕跟前,成了团黑影,便滞留了:“姣子有三言赠你,你听罢可解惑。” “他很好。” “三重魇。” “知天命。” 前二言谢临风懂,“他”指的自然是小菩萨,此刻他们正坠入三重魇境之中,但第三句谢临风不得其解。 正要问,又听另一声音道:“等你许久了,你这镜子给我瞧瞧。” 这声音温润好听,但却非常古怪,让人像喝了酒似的,听过就忘! 谢临风腰间受力,那碎镜子便漂走了,谢临风见识了祂本领,道:你便是姣子? 那声音说:“是我。” 谢临风向前游去,那团光却更远,他漂在原地:你算得天地古今,认得我不奇怪,但你真的认得我吗? 他来自这个世界之外,哪怕姣子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跨次元吧,现代核心价值观里,可没有迷信这一说法。 姣子道:“你同我相隔千万年,我算不准你,但我能唤你。你魂归异界,被傩仙认主,你只需记好我最后一言,人之一命,最忌强求。” 镜子从光晕中游回,已是平整如初。 “可你早算准我会二入白娘子的魇境。”谢临风将其收在腰间,懒得再和祂打哑谜,说,“可好,我记住了。现在把我那不识水性的小菩萨还来吧!” 原本那团光晕已经暗了下来,闻言却微微亮了,对面像是刚准备离去,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临时撤身。 “小菩萨?他竟容许你这样叫?”姣子讶然了刹那,笑说,“你竟未领悟,此处正是他的魇境,你退身出去,便可见到。他此刻正在岸上呢。” 言毕,周围重归昏暝,只能隐隐瞧见一只摆尾逴行的鲛人。谢临风百思不解:魇境……魇境不是亡人携有的吗? 他思及魇境,便想到荧鸓,当即闪电窜过大脑,正要摸缝魂袋,眼前陡然飘上来一团河豚似的白球。 荧鸓吸饱了水,绕着谢临风不知游了几圈。此刻见谢临风终于瞧见自己了,便胖飞至他眼前,开始仰面吐泡泡。 谢临风心道:我的心肝,这脏水你喝成这样,还如何挥得动翅膀?我手动摇摇你行不行? 说罢也不等荧鸓同意,谢临风捻起“鱼翅”轻轻晃了两下,只见瞬息之间海浪澎湃,水泡咕噜咕噜盈满面 谢临风只觉身子骤然下坠,似乎穿了千斤铁衣。他趴在岸上,啃了满嘴黄沙,眼前刚清明一些,便瞧见一双腿有些急地走至跟前。 谢临风一摊面,便颠倒着望见了晏病睢,他气喘吁吁,笑说:“再不拜你这神仙菩萨了,你害得我好苦。” 晏病睢说:“你乱想什么?” “在想你。”谢临风休息够了,翻身而起,“想你究竟是怎样的活佛,竟生造出死人魇境来,将你我二人皆拉入其中?更在想念你这魇境之中……” 他话没说完,晏病睢忽地反身鹗顾:“你很清醒吗?可我方才分明进的是你的魇境。” 15、伥鬼 “这可奇了,我死时安然,做鬼逍遥,真是半点怨气没有,如何造魇?”谢临风道,“你瞧见些什么了?” 晏病睢呆了须臾,才说:“没有,一些琐事,看过就忘了。” 他说完就走,却被谢临风拦着:“你不要做撒谎精,若是我的生前事,你此生都要记住我了。”谢临风摸出银镜,照给他瞧,“不好,面若土色啊堂主,那是什么魇?水做的吗。” 晏病睢冷然不语,似乎正困在记忆里,这时,谢临风忽然镜面一转,钻研道:“哦?他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茫茫海域之上漂来几叶小舟,小岛四处顿时迷蒙上几圈黑雾,里头涌动着,似乎藏了东西 晏病睢正被他唤醒,闻言一看,道:“有人诵念‘召阴’,唤来了水鬼!” “召阴语”原是伥族从疫鬼身上偷学来的咒语,短暂召集就近阴客和厉鬼做军兵,供召阴人驱策。但自七族之约建立以后,伥族人便鄙弃了召阴语,原因无它,此咒控人控鬼,用于战场那叫兵不厌诈,用在交往中就有些缺德了。 谢临风说:“闹那么凶,那些八爪护卫哪去了?” 晏病睢道:“在雾里,这咒语召得正是海栖人。” 谢临风讶异:“海栖竟是鬼族?” “不是,这召阴语受人篡改,活人化鬼.....”他正说着,忽地捂心跪地,又虚声说,“不、不是.......” 谢临风慢了瞬,没接住人,旋即背对蹲身:“管什么是不是,你上来,我们去树后面躲着。百艘带箭凶船,打起来又是无端端一场天降祸。” 晏病睢虚弱得像棵荒岛小草,谢临风哪顾他,直接将草菩萨拉到背上,挂着就跑。 他前脚刚迈腿,便猝然听见炮响,“轰!”地一声震天动地。小岛好似在剧烈翻身,谢临风走得颠簸,躲进树丛。晏病睢刚被他放下,还晕头转向的,又被推攘着摁在树后。 “这样稳些,你站住了。”谢临风就从后背贴着他,那声音像捧热酒似的泼在耳畔:“这个‘你’可是意气风发,率了好大阵仗的船队,有炮有刀的,整面镜子都装不下,你来打劫吗?” 谢临风手臂环着他的腰,那面通灵银镜正被拿在腰间。晏病睢垂首一看,果见这镜中装满了黑影,“他”赤焰红袍着身,手提红剑,在船员里格外扎眼。 这时又听一声炮响,岛屿似乎往下塌陷了一寸,二人扶树站稳,再一看镜子,哪还有华服剑客的影子。 船上晏病睢的红剑烧得正烈,风浪呼啸间,黑雾受一阵剑气拨搅,正滚云般翻涌着,里头倏忽破雾飞来一人,轻巧跃至船上。 晏病睢落在船尾,说:“前方终南禁地,劳驾掉个头。” 他文质彬彬的,手里却拎把猩红血剑。船上的人骤然围聚过来,先看看剑,再看看他,二话不说,便掏家伙开打。 晏病睢舞剑打架都风度翩翩的,几下剑气就把周身一圈人给荡了出去。晏病睢动如疾风,闪身捞回个倒栽入海的人,道:“好友,你们主人手下有邪师,船也排在最后,他定是不管你们死活的。” 那人惶惶:“你、你要如何!” 晏病睢低身询问:“这黑雾迷人,我的船开不进去,冒犯了,我可以抢你的吗?” 那人仰面看他容貌,实在美艳得毫无正气可言,那额前一点朱砂,将他缀得像是个妖精。 那人入迷:“好好……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晏病睢拎着后颈,扔回了后面的船上。别看他温润文弱,扔人却驾轻就熟,一手一个,其余人趴在地上不敢动,晏病睢瞥了一眼,又说:“不好意思。” 随即一剑将船头炮烙撬成了破烂。 晏病睢道:“委实冒犯……” 余下人忽地受惊齐说:“不冒犯!应该的!” 谢临风目瞪口呆,又往镜子跟前凑了一寸,谁知额头忽地挨了一下,他回过神:“你很……很……” “手滑。”晏病睢垂眸冷静道,“你调个方向,对准黑雾,为何这些伥鬼迟迟没有动作?” 谢临风换了视野方向,镜中“晏病睢”正负剑掌舵,身后跃来个人,此人身形秀丽,剃个寸头,先前还怯生的白芍此刻俨然成长不少,眉眼都是英气。 她道:“义父,后面的船已转回黑雾之外,可我们只有一艘船,这炮祛咒后威力弱了不小,如何打得过前面的人?况且说不准还遇上海栖族人!” 晏病睢说:“这很好。” 白芍道:“这更打不过了!” 晏病睢将舵交与白芍,说:“海栖族人遗世安于海下,并不轻易露面,七族亦是如此,寻常只会在无烬与终南二海交界处设咒阻拦,若是海栖族亲临,只能说明一件事。” 白芍道:“鲛人现身,持戟害人!” 晏病睢不语,说:“对,也不对。我们先按兵不动……” 话未说完,黑雾中陡然伸出数只枯柴似的手,握住晏病睢的脖颈。晏病睢抽剑砍下,却听呜呼一声惨叫,断手坠地,变成一条蠕动的粗壮触手。 滴滴答答—— 黑雾下起了蓝色血雨,晏病睢愕然一瞬,明白过来这是海栖族人的血。他沉默许久,说:“朋友,能劳烦找个粗布,为祂遮盖一下吗。” 他话落地上,不知给谁接。这些人面面相觑半晌,爬起来一个:“不劳烦不劳烦,仙师……” 他“啊”了声便哑言,“仙师”已经持剑杀出去了。 不知是他杀意凛冽,还是剑风灼人,前面的邪师闻声而来,召来一张遮天蔽日的鬼面,晏病睢当头闯进这鬼面的血盆大口之中! 晏病睢说:“歪门邪道!” 伥族召鬼行的是上古蚺蛇族[1]遗留的符箓之术,召阴语虽从疫鬼偷师,但两厢融合精进过后,召阴语早已除邪祛煞。这群邪师个个黑袍鬼面,服饰上图案阴邪,根本不是伥族人! 晏病睢冷面如霜,锋刃一转,直接挑剑戳烂鬼面上颚,一路刺穿天灵盖。鬼面分裂成一道浓稠黑雾,晃荡一圈后再次将晏病睢裹至口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急流碰撞而上,将两波人冲撞开。晏病睢落回船上,一身水淋。 白芍转舵避开巨浪,又道:“义父,这船队前后约有五十只,个个扛炮,还有邪师互送,是为了盗窃终南水域下的万年墓!” 晏病睢神色一凛:“你如何得知的?” 白芍向后一甩头:“你一走,他们就偷袭我,然后我把他们打服了。” 白芍身后个个鼻青脸肿,涕泗横流,却坐得端正又安分,不准叫,也不准哭,只泪眼汪汪盯着晏病睢,要他主持公道似的。 晏病睢扫了眼,没表示,只说:“你将人带回去,我自行前去。” 白芍正要拒绝,却见一阵汹涌大浪猝然冲破黑雾,当头将船打翻! 谢临风忽觉胸口前一抖,转开镜子:“我在呢。” 晏病睢侧过脸,忧心忡忡:“你看看那水下有什么?” 谢临风说:“行,我瞧瞧。” 他转回镜子,再一看,哪里还有“晏病睢”的影子。镜中先是盈满了全屏的水泡,咕噜声听得这头的菩萨都快昏过去了。 终于,沉浮数次后,白芍蓦地攀上一人手臂。她抹干净视线,抬手就打:“你谁!” 对面也落得个水鬼样,又挡又不敢撒手:“别打别打!这位娘子,再闹我可就真撒手了!” 白芍被这句话生生劝住了拳头,乱游一通:“我义父……你!你是掘墓人!” 那人道:“我是替死鬼!” 意思就是,他也是那船舰后方用来挡剑的。白芍看他一副书生架子,还是给了一拳,说:“正是你们这些蠢货,害我义父落水!你先拖我上岸,再来捞我义父,那个红衣服的,可知不可知?!” 那人道:“知知知,姑奶奶好大的脾性。” 此言一出,白芍似是被将了一军,稍作收敛。 谢临风看到此处,也没见水下景色,反倒是视角跟着白芍转来转去,谢临风道:“听她这话不着急,是不知你属落水猫,还是死定了?” 晏病睢说:“不,‘他’现在应当不在水下。” 谢临风道:“在哪?” 晏病睢向后一靠,抵住谢临风的胸膛,说:“在我们身后。” 谢临风一阵骇然,骤然回身,正和身后的晏病睢四目相对,他当即脑中窜过一道电流,对方双眸漆黑,额前那点血痣浓烈到发黑。 谢临风近乎悚然:“你要杀我?” 晏病睢说:“他要杀你。” 谢临风晃动两下,发现这个“晏病睢”双目失焦,并不是盯着他。 谢临风这才松了口气,道:“怎么总惹你恨?” “几时了?”/“几时了?” 一近一远,两个晏病睢竟同时同语。 这头谢临风二人都呆了,一时没敢动弹。 “晏病睢”浑身湿透,水朝下滴,人也是向下的,饶是面上瞧不出名堂,却能分辨出他此刻丧气得很。 他面朝树走来,谢临风瞧见沸腾的煞气,赶紧拉人腾地,只是并非谢临风感知出来的,而是那颗朱砂发黑,竟开始渗出一股黑血来。 黑血爬至鼻梁,“晏病睢”擦了两下,仍未止住,仿若那颗朱砂之下封印着浩荡野鬼。 ……野鬼。 谢临风遽然醒悟! 16、白羽 “蛋生说你体内封印了鬼,十三道脉象便是这样来的。”谢临风心里有些闷,“你这颗痣当真是极凶的封印,惹得我心好疼。” 这个晏病睢未语,那头的“晏病睢”忽然抬手,对着谢临风方才站过的树画了几道符咒,问:“不可玩笑我,我正唤你。” 他语气低低,仿佛说的并非“不可玩笑我”,而是“不要戏弄我”,听着怪低落的。 谢临风看不懂,便偏过头去瞧晏病睢,道:“这是什么咒?” 晏病睢道:“密语。” 谢临风恍然:“原来是结契咒。” 密语咒又叫结契咒,一人仅能同一人结契,咒语和符文由咒术双方自创,不但独特稳固,还很私密。 “晏病睢”空画几道,那树上亮起一道猩红的繁杂咒纹,然而顷刻间便暗了下去。 什么也没有。 “晏病睢”语气忍耐,像在劝说:“不可骗我。岛上满目狼藉,两域分界处的阻拦咒语极为弱小,这痕迹……定是海栖族同鲛人折腾过。你……你在不在?” 依然风平浪静。 正是此时,“晏病睢”额前黑血骤然肆意狂涌,里头的鬼煞蠢蠢欲动,似要破封而出。他摸得满脸是血,动作僵滞,神情困惑,问:“你在哭吗?” 谢临风稀奇道:“阿弥陀佛,是你将要掉泪了。” 晏病睢冷冷纠正:“是他泫然欲泣。” “是是是,他与你不同,菩萨无情无泪,你是最铁石心肠的。”谢临风斜身一看,又道,“可这东西却是真的,荧鸓的羽毛怎么挂在他腰间?” 正说着,“晏病睢”恰好伸手摘掉羽毛。他平息心绪,红袖擦血,那血的色彩原本深得多,却立刻被吸附消痕了。 “晏病睢”一负剑,泰然自若道:“我在这,你过来。” 原来那方白芍被拖上岸,正环岛乱喊。她脚边躺了个精疲力竭的文秀男子,穿着和船上盗贼同样的服饰,却像个半死不活的书生。 白芍闻声奔来,道:“还以为您被溺死了呢。” “只会戏言了?你这胳膊是如何守护的?”“晏病睢”目光一闪,态度骤冷,“图腾不可外露,尤其是巫人一族的图腾,你竟还接触人了?” 母神消逝之时,不仅将力量和身体化成七族,更留下了七类附有母神之力的图腾。七族将图腾传世本是为了庇佑和指引,不料却召来歹人为夺取七族力量,诱骗抓捕其幼老,剜刮图腾,啖食血肉,手法残忍,一腔赤子心被狠狠辜负,从此七族便不再外人面前彰显图腾了。 白芍霎时捂住胳膊,骇然道:“我、我……” “晏病睢”一面走,一面拔出身后剑,淡然抵住岸上那男子的喉颈:“谁?” 谢临风跟在后边,道:“熟人。” 原来躺在地上如死鱼残喘的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夏清风。他身子文弱,又下水捞人游了半条命,现下看到剑,竟还想跳起来:“饶命,饶命!” “晏病睢”剑锋逼近:“就冲了你一个上岸?” 夏清风道:“是我走运……” 他嘴上说着走运,神色却写满了“不幸”,看着“晏病睢”的冷面,哆嗦着抖出了实情:“这船队的主人是个掘墓贼,你们往劈椒镇走,有片枯竹老林围成的乱葬岗,里面的坟啊冢啊,管你生前属王侯还是白丁!通通被刨,本领大得很!大仙你瞧,这船队雄伟,不但有重金买来的炮烙加持,还有伥族的邪师互送……哎,说到伥族,那可是……” 白芍道:“道听途说,怎是伥族,那邪师分明就是走得歪道!” “是了是了!”夏清风不管听到什么,都一律乱附和,“这……这歪道主人听说终南海下有座千万年的冰棺,调查后发现里面封着先神!其中的珠宝晶石,绫罗锦缎非但无穷无尽,且样样是神物!那不就是能长生不老,荣华富贵,得道登天!这群贼早就被迷晕了!” 白芍捧腹:“蠢物,蠢物!我义父常常来,哪有什么……”她话说一半,像是懂了什么,弱声喊道,“……义父。” “晏病睢”骤然收了剑,伸出一指摁在夏清风眉心,指腹下瞬时腾升起一缕黑烟。夏清风只觉额前像被火棍杵过似的,以为晏病睢朝他下了诅咒,慌说:“别、别咒我!” 白芍道:“他身上没有脏气,果真是被抓来当替死鬼的。” “晏病睢”问:“你原是做什么的?” 夏清风不敢说谎:“我是个布料商,也走丝绸。读书……读不进去,回回考到末尾,就被父亲赶来卖布料绸缎了。” 这前言后语都透露着他不止文弱,还窝囊。 “晏病睢”皱眉:“如何找上你了?” 那船上的喽啰即便不禁打,但至少也会几下花拳绣腿,哪像他这样凶一下都能吓死。 “其实并不是找上我了。”夏清风说,“他本是找上了我的一位友人,那日摸黑将我错当成了他,抓走了。路上我听得他们要拿这些人做掩护挡剑,我……我就索性……” 白芍绕着他左转三圈,又右转三下,摸着下巴道:“你就甘愿替他送死了?” 夏清风道:“他有妻儿!还帮过我进货!” 白芍很有兴趣,还要逗,“晏病睢”忽向她递过手中羽毛,道:“这个赠你。” 白芍惊奇说:“这不是义父枕边之物,小时候我瞧一眼都不许。” “晏病睢”道:“嗯。此白羽附有生灵,我尚未进行孵化,送你玩耍。你掩好身份,将他和带出水域。” 这白羽实在珍贵,能避除疫鬼,怎么可能只是玩耍。白芍半懂其弦外之音,忙道:“义父还要下海?” 夏清风惊说:“仙师也要掘墓?” 白芍有些烦他,托起手肘将人打晕了,驮身上就要走,又不放心地说:“义父,若是海下没有镇煞之法,我们便去修狃族,七族总有办法,你不要太强求。” 说及此处,谢临风忽然道:“你留在岸上,我同他去看看?”言毕立刻跟随“晏病睢”一齐跃海。 那海水吸附力极强,谢临风顿觉重心不稳,竟被直直吸入海底!他在顷刻间向下坠去,覆面砸向礁石。 谢临风腹部吃痛,一抹面竟吃了满嘴沙子。他表情难看地从地上爬起,一扫周围竟是黄沙滚滚,尘土漫天,只有身前一棵枯树。 该死!在那岛屿上分明有三重魇境,只这白芍一人之魇就全然主导。谢临风本想再坠海进入“晏病睢”的魇境瞧瞧,却无奈已经岁月流转,谢临风靠着枯树站了会,对处境匪夷所思。 正冥想着,忽觉头顶落下几粒雪盐。谢临风仰面,正望见两只晃悠的脚,似乎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你是个有趣人物。”谢临风在树底下打量半晌,笑说,“怕天怕地却在行打架,最是君子却又易容骗我。” 晏病睢扶着树枝,半蹲着:“我只是怕踩了你。” 谢临风坦坦荡荡退了出去:“我很感动,跳下来吧,我给你腾地儿。” 晏病睢说:“嗯。” 他一鼓作气,眼一闭,脚一滑,谢临风没在地上见着人,抬眼发现那人竟抱着树干反爬了几寸。 谢临风静静看他,晏病睢说:“这沙……” 谢临风道:“这沙烫死你了吗?” 晏病睢这才说完后面半句:“形如波浪……” 他话音刚落,谢临风便瞧见沙丘之上出现一队缓步前行的人马,想来这是白芍魇境当中又一个故事。谢临风不多做逗弄,站树下张开双臂:“那方有异变,不能多呆,我接着你,还不快快落进怀里。” 晏病睢闻言,咬牙跳了下来。 谢临风好笑道:“怎么这副表情,我怀里能死人吗?” 晏病睢推开他,对面却纹丝不动。 晏病睢:“?” 谢临风箍着人,说:“你欠我许多,这也算一笔。” 晏病睢仰面望着他,寒声问:“你要图什么报?” 谢临风摸到腰间荷包,道:“我有几处疑惑。荧鸓同你什么干系?白芍同你什么因缘?姣子同你有何过往?你究竟是谁?” 晏病睢说:“不是信了杜撰吗?” “我信神佛,自然信你。”谢临风弯着言,却没有半分笑意,“是你,他也是你。” 晏病睢道:“说不准,我没有那些红衣服。” “不打紧,我借你。”说完这句,谢临风微微愣住,他竟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晏病睢闻言只冷嗤一声,他的注意力不在此处,而是被那山丘上的几道重影引去。 只见原本行进有序的商队骤然变得凌乱起来,熊日烈烈,一把横刀闪过冷光,便喷薄出一股涌动的血影。 晏病睢迎面照太阳,眼睛花了,又凑近一些,说:“你有瞧见凶手吗?” 谢临风道:“没呢。那是一把鬼刀?” 晏病睢说:“只一把吗?” 谢临风顿身,立马奔过去。 哪止一把,那盘虬似的队伍被砍断成好几节,商人一波一波被封喉倒地,滚下沙丘。 谢临风鞭风已至,眼前却陡然窜过一道玄色飞影,他来不及收鞭,那灼热红鞭已经狠狠抽打在了晏病睢身上。 17、鬼刀 天下鞭挨上皮肉,竟立时从晏病睢身上抽打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形似小孩,一头银发,像是从晏病睢体内剥离出来的魂体。 谢临风当下也不顾问话,架起菩萨连连后退。 谢临风问:“喜欢挨打也要挑时候,你怎样?” 晏病睢道:“魇境过往不可介入,否则永坠惘海,再回不去。” “惘海”即是魇境最深层、最危险的混沌之地,鬼魂坠入惘海,丧失智识,不度轮回,化作凶厉之鬼。 晏病睢又宽慰说:“罗刹之鞭专打鬼怪,我本阴阳之体,只能伤我一半。” “难保剩下一半也无碍,”谢临风冷笑,伸手朝晏病睢脸上一抹,向他展示满手鲜红,“你好呆,这是血,不是泪。我实在好奇,这朱砂是什么样的印?封的又是谁?” 晏病睢一怔,才惊觉有液体自额前红痣渗出,如今已是血流满面。 正说着,那头小孩在黄沙里滚了又滚才刹住,却又立刻跳起来,道:“脏,脏死了!我的毛!” 这下谢临风才瞧清,小孩裹了件白羽大氅,跟只大鸟似的。大鸟抖了半晌,忽然望过来,谢临风刚和他对上眼,大鸟却霎时不管不顾地扑跪到跟前,抱住晏病睢的双腿。 谢临风险些被冲撞脱手,说:“他受我一鞭,元气大伤。你小心些!” 他一说完,大鸟就哭:“殿、公子……我是霜灵子,我是……你终于记起我来了吗,我在里面过得可苦,可苦啊!” 晏病睢运气止血:“嗯。” 霜灵子哭过后,泪水全凝成了霜雪,堆积在双睫上。他哗啦啦抹珍珠似的抹掉,转悲为喜:“按约定,我该是最后苏醒的。如此一来,水行生他们已等候多时,我化形载您……” 晏病睢打断说:“他们仍封在我体内。” 霜灵子一瘪嘴,眼看又要泫然欲泣,他却忽地皱了皱鼻子,一路嗅到谢临风跟前,道:“奇怪,有很熟悉的味道。”他边说边绕过谢临风,顺着气味来源一看,大叫一声,“好友!住手!” 那头先前几把悬空乱飞的鬼刀已被人握在手里挥舞,刀风威猛,比之前更凶。霜灵子双臂垂落,长出白羽,他一挥双翅,竟飞沙扬砾,风云变色! 晏病睢被谢临风一鞭子抽散半条命,有心无力:“谢兄,霜灵子五感敏锐,想是真认出故人了,不过人在魇境,劳烦你前去——” “我这就去。”谢临风将人带到枯树前,“你好好端坐着。” 言毕他双足点着黄沙,三两下奔至霜灵子身侧,不急不慢地说:“你双臂化翼,怎地不飞,还跑似鸵鸟,太不雅观了。” 由于太久未驱使过四肢,霜灵子跑得十分颠簸,似乎这地烫脚。他双翅低垂,被萎靡地拖在身后,咬牙切齿道:“你懂什么?我被封印千年之久,还能行走已是本事。” 谢临风偏过头,悠闲说:“既然鸟翅无用,何不换回手臂。” 霜灵子怒目而视:“你教我啊!” 谢临风明了,原来是不会。 “没做过鸟人,教不了这些。”谢临风说,“但可以教你些别的。” 霜灵子:“你骂谁……等,喂!!” 他话说一半,双足骤然被裹缠上一根泛着黑鳞甲光泽的绳子。谢临风这头动动手指,霜灵子便如塑像一般栽倒进沙子里。 谢临风蹲地上,观察道:“你不是鬼?” 天下鞭策打鬼魂必定留痕,就连晏病睢这样的阴阳体都挨不得这鞭子。霜灵子刚解封,又是魂体模样,却和天下鞭相处和谐,不做一点反应。 霜灵子啃了一地土,直吐:“我是鬼,他们也是鬼!列修国的千年鬼,快拦住!” 他说着又要爬起来,谢临风收紧鞭子,将霜灵子捆严实了:“小友,此为魇境,你我可不要当出头鸟;其二,此处没有列修国的鬼,这位夏大人未及而立,不是什么千年王八。哦,又来一个。” 交谈间,那头该打该杀也都结束了一轮。只见这大漠黄沙上布满凌乱的脚印,人与马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其中恰好有浑身刀口的夏清风。 正此时,白芍裹了头巾,率了一队同样打扮的手下从黄沙堆后露面,她将刺棱球砸在地上,陷在夏清风耳边,冷声道:“死的埋了,活的带走,要死不活的,给他个痛快。” 其中一人从地上拾起把刀,凝息探了半晌,将刀递了过去:“刀体铮亮,其下却有汹涌鬼气,沉淀数载光阴,极难除去,操控这鬼刀的人来历很大。” 白芍问:“有多大?” 那人说:“我探不出这究竟只是单纯鬼气还是咒语,探查术追本溯源无一失手,此次却很怪异,似是有什么力量中途将我的术法推了回来。虽找不出其根源,但我却能感到那股力量无穷无尽,并不容许外来者轻易试探!” “邪物作乱,就地埋了。”白芍扔了刀,道,“这群邪师所行术道很熟悉,当年他们同我在无烬海战过,没有这本领。” 霜灵子也嗅了嗅,对谢临风说:“原来是这刀古怪,有故人气息!” 正在此时,黄沙上传来一阵嘶哑嗓音,白芍的裤脚忽然被一只血手拽住,她刺棱一提,正要砸,听见夏清风哀戚发音:“逃……快……逃……复生……” 白芍道:“什么?”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窜过一道黑影。夏清风本就苟延残喘,却倏忽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扑了上去! 白芍被压在身上,只顾喊:“所有人,趴下!” 迟了! 鬼刀复生,如旋浆般开始绞杀,眨眼便“咚咚咚”砍落了五颗头颅。鲜血湮灭进黄沙,这时,有人趴地上嚷了一句:“它在找什么!” 果不其然,鬼刀刃口滴血,却蓦然僵滞在半空中,左右摇晃,仿佛有双炯炯之眼附在上面,正环顾搜索。 谢临风拖着霜灵子朝后避让,一路走一路掩去脚印。霜灵子面朝地被拖蹭着走,忍无可忍:“你......你讲不讲理!你知不知我是谁!” 谢临风越走越发毛,盯着那鬼刀:“我当然不知,但它可能认出你了。” 霜灵子一听,大事不妙,他遽然抬起头:“不、不是认出我了,是……是公子!” 霜灵子正要起身,又被谢临风摁住:“你别动,它好像很忌惮你家公子。你瞧,它抖得很凶。” 果然,鬼刀旋身几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它踽踽朝谢临风等人的方向飞了几下,却迟钝得很,像是这刀正被谁握在手里,走得踉跄,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紧接着,那鬼刃刀身震颤,竟发出呜咽悲鸣,仿佛里面正囚着名悲恸的赤子,那血滴滴答答落下,也不红了,清澈如水,竟是刀在流泪。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还欲说什么,鬼刀却骤然坠下,当场化成一捧焚焦的黑沙。 18、炼魂 见此,霜灵子神色凝重:“这群邪师行过‘炼魂’。” “所谓‘炼魂’,即是通过献祭将魂魄炼化成器物,通常来说,魂邪恶到一定程度,才能炼出武器。”菩萨负伤走至身侧,呵了口气,继续说,“这鬼刀有自我操控的灵识,不是寻常邪物,反倒是盛满了七情六欲。” 霜灵子扶了上去:“可是这刀呆傻愚钝,还会流眼泪。我怎么看不出有多邪?” 谢临风听罢也略懂一二,疑道:“鬼界那些凶物浑然失了智,须得用红烙铁做的镣铐拴住才行。这刀见你就哭,若它是不好,你就是更凶。” 霜灵子蓦然变色:“这是把好刀!” 谢临风听不懂这“好”是好在哪,还要再问,晏病睢却又轻轻吸了口气,说:“嗯,我知晓了。” 谢临风说:“我也知晓了,你很痛是不是?” 霜灵子这才瞧见晏病睢背后的鞭痕,皮肉外翻,血都是浓黑色。他惊呼一声,化出一捧雪来,铺在晏病睢的伤痕上,怒火攻心:“你胆敢!” 谢临风微微讶异,心道:好整齐的教导,开口竟都是同一句话。谢临风视线随伤痕下垂,说:“我心疼,怎么敢。但你这雪花是什么奇门之术,飘在地上竟烫出个黑洞来?” 霜灵子道:“胡说胡说,疗愈之术,哪有什么洞?” 谢临风蹲身说:“真的,就在堂主脚边。容我——” 他刚一伸出手指,那黑洞骤然扩大,如同深渊巨口,一口将谢临风吞了。晏病睢反手正要拉,却被霜灵子给拦下。 晏病睢侧目:“你做的?” 霜灵子说:“殿下,他很凶。” 晏病睢道:“他不凶。” “姣子的罗刹鞭至纯至净,即便挥打邪灵恶鬼也不留尘。我探了你后背的伤口,加上他一鞭能将我从你体内打出来,足以说明这人腰间的黑鞭是姣子遗物没错,里面却盈满了邪恶之气。”霜灵子语气沉沉,忧心忡忡,“殿下,你人身在世,逃不过衰忘,你或许记不得……” 晏病睢说:“我记得。” 霜灵子更忧愁了:“那你可知,能将姣子的罗刹鞭炼成其他器物,甚至是鬼物,需要什么?” 晏病睢垂下眼眸道:“需要献祭姣子的魂魄。” “姣子不及母神慈悲,祂不可一世,骄矜惜命,怎会自愿献祭魂魄。”霜灵子道,“祂凌驾七族,超脱世间,会否有魂魄还不知晓呢。姣子为苍生而死,是为使命,母神在他身上留的烙印便是祂不得不死的理由。可祂若是献了魂魄,殿下也能想到,只剩一种可能了……” 只有一种可能,姣子的魂魄是被迫参与献祭的。 这便牵扯出更加悚然的猜想——操控世间的神灵不止母神,祂或许与母神同等修为,甚至在母神之上,否则再无生灵可逼迫母神后人献出魂魄。 而逼人献魂的第一步便是驯服,若是姣子这种硬骨头,应当称作“凌辱”,将其魂魄经络打断,鬼体消融后用业火炙烤,焚化,再用四十九种地狱酷刑逼迫魂魄认主,于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封于武器之中,完成炼化。 武器造成,魂魄的经历却远不止表面。他们被封压在器物之中,反复经历业火焚烧,直至消散的最后一线,这样方能保证武器的力量从不间断。 晏病睢冷声道:“你是说,姣子已被开棺取魄?” 他这样想并不奇怪,姣子千年前身死魂灭,将自己化成八十一层大阵和七千道符咒,与数万疫鬼一同封印于终南海底,才换来人间千年太平,可如今疫鬼出逃,必定是有人动了终南海下的冰棺。 ——在船队邪师到来之前,已经先有盗墓贼下了手。 晏病睢嘴唇泛白,他心里蹿升起一股冷意,自他从谢临风的魇境出来后胸口便寒凉发痛。 霜灵子见他神色苍白,又慌觉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深知殿下重情重义,但召唤邪师的极有可能就是他,他能炼化驱策罗刹鞭,能动姣子的魂魄,很是可怕,别瞧他现在纯如赤子,就算并非伪装,来日疫鬼也必定找上他,蛊惑他。若那时他助了疫鬼,只怕破除七千道符咒也不过俯仰之间。” 晏病睢眉头微皱,犹疑说:“不,谢临风他……” 一道声音忽从下方传来:“晏兄你很好,答得叫我欢喜。可这方情况有变,还不过来瞧瞧?” 晏病睢左顾右盼,问:“在哪儿?” 谢临风道:“大鸟的偷袭歪打正着,将我送入了下一层魇境。” 晏病睢说:“我是说,你藏在我身体何处?” 谢临风恍然道:“后腰处,歪了,这里是我,来摸。” 自个儿身上无故传来另一方声音,把菩萨吓得不轻。晏病睢原本胡乱摸索,闻言手一顿,果真从束腰内侧摸出小粒碎镜。 之所以是“粒”,是因为这镜子仅剩个残渣,只有一粒晶盐大小。晏病睢将碎镜置于掌内,觉得很神奇,对其呼唤道:“谢兄?” 镜粒无甚应答。 霜灵子凑近瞧,大声说:“我就说他邪得很吧!” 晏病睢默了瞬,真在认真钻研,半晌后,他试探喊道:“谢临风……” 谢临风上线:“在。” 霜灵子“噗”地声将镜粒吹飞,这下落在沙子里难以淘金,他怒斥:“坏家伙,坏家伙!殿下不可信他,偷奸耍滑者,最会坏事!” 谢临风的声音埋在沙堆里,闷笑道:“我这方魇境已尽数复原,你们二人那边将要塌陷。我这头波涛澎湃,正准备接住个人,来不来?” 果不其然,他话刚说完,脚下黄沙竟如潮水一般迅疾后退,移动出漫天沙幕。 “来。”晏病睢拉好幕离,闭目道,“霜灵子,落地入水,仔细羽毛打湿,飞高些!” 音落,干燥的流沙骤然变得粘稠,黄沙地逐渐向下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凹坑。晏病睢稳住身形,脚下土地柔软而晃动,像踩在一层膜上面。 “嘭!” 这层膜不堪重负似的,陡然破开。晏病睢脚下骤空,他犹记霜灵子正站在身侧,便下意识抓了旁边一把,不曾想这一抓竟抓出声“嘶”叫。 谢临风抽气道:“再用力些,可就入骨了。” 听了劝告,晏病睢猝然睁眼,发现自己此刻双脚离地,正被搂在怀里。他抬眼没瞧见水,先看见谢临风的脸,问道:“我唤你,怎么不答?” 谢临风说:“你唤我,我就在。” 晏病睢驳斥道:“你诱我叫你名字。” 方才和镜粒对话,皆因他字正腔圆地叫了“谢临风”三字,仿佛是什么口令似的。 谢临风说:“是,我要你喊我名字,你嘴里的最好听,像是许久没听过了。” 晏病睢又道:“你骗我,哪里有水?” 谢临风真心实意地说:“自然有,水在心里,方才听了你的话,它现在还在流泪水。你看不看?” 晏病睢正要答,那头霜灵子高挂树梢,扑腾未果,只能悻悻喊道:“你们别抱了……在乎一下我此刻的处境呢?” 晏病睢落地,一面整理衣衫,一面环顾四周,只见周遭尽是耸入天穹的树,此刻风云皆晦暗,林间还飘了层雾,灰蒙蒙的,叫人视线受阻,瞧不清太远。 晏病睢问:“何处有异变?” 谢临风说:“走近些,你仔细瞧那雾。” 霜灵子卡在树梢高处,恰能看得很远,他直勾勾辨认那雾中轮廓,一个没注意倒栽了下来。 “谁!”一极冷的声音自雾中传来,仿佛暗器一般,霜灵子惊惶掩去脚步,跌跌撞撞跑至晏病睢身侧,道,“好凶的邪师!” 晏病睢看他正要挥翅扇去林间雾霭,抬手阻止道:“你我外来之客,不必再打草惊蛇,你瞧见了什么?” 霜灵子收了双翅:“有人在拿活人炼魂!” 谢临风道:“用活人炼魂很稀奇吗?” 晏病睢说:“若是自愿献祭,那被炼亡人的魂魄是没有痛楚的。即便是被迫炼魂,魂魄也只在受业火焚烧之时最为难熬。可活人不似鬼体,人在世间,肉身和魂魄浑属一体,寸寸肌肤之下皆贴着魂与魄,联系至深至亲密,若是此时炼魂,便如同剥皮抽筋,将魂魄一点一点自骨髓、皮肤、器脏、脉络中细密抽出。” 谢临风惊奇:“竟还是个精细活,但一丝一缕地抽取魂魄,恐怕到最后来,先前的碎魂都消散地差不多了。” 晏病睢道:“嗯,所以有两种办法,一为缝魂,二为焚身。” “缝魂”即为用魂针将碎魂缝合起来,放进缝魂袋中贮藏,以保证魂魄不会立时消散;而“焚身”则很残忍,为了短时获取全部魂魄,就用地狱业火将活人的肉|体烧成萎缩状态,什么血水、经络与器脏皆在体内焚干,最后只剩一层肉皮,剥掉便得到魂灵。 正言语着,忽听“咯咯”作响的声音,像是几处骨头正碰撞在一块。忽然,前方雾气中徐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晏病睢道:“别动,隐匿踪迹无用了,我们脚下有阵法。” 谢临风说:“好狡猾,竟然这般防着。” 霜灵子啐了一口,说:“定然是极为恶臭的勾当。” 那人踩着枯叶缓步走来,手里牵着条狗。 然而等三人看清这“狗”后,皆惊愕住了—— 这家伙容貌尽毁,白骨撑着一层烂皮,浑身皮肤皲裂皱缩,溃烂的双膝爬跪在地上,却流不出血。这哪里是狗,分明是被焚烧成干的人! 而牵引着他的人神色温柔,笑眯眯的,正是夏清风! 19、夏萧 此刻他一改从前的软弱良善的形象,双眼像埋了毒针,又冷又暗。更叫人诧异的是,夏清风手中牵扯的并非普通铁链,而是件法器,他闲庭散步一般,笑说:“萧兄啊萧兄,我助你成了不死神物,怎么还是这样无用。你闻到了什么,找到了吗?” 什么神物,这萧兄分明被他烧死后做成了尸宠! 霜灵子横眉冷对,道:“实在可怜,不仅浑身没个好皮,就连痛的资格也没了!” 要知道,活人肉身和亡魂鬼体皆遍布经络,有血有泪,感受得了疼痛。如今萧兄肉身被烤干,魂魄也被献祭打烂,眼下的他只是个被拼凑缝合起来的走尸罢了! 萧兄面目全非,五官糊成一团烂肉,他浑浑噩噩地爬来,惹得夏清风一笑:“哦?莫非是我瞧不见的客人。萧兄,请客人来!” 夏清风一声令下,萧兄忽地发出尖锐沙哑的嘶吼,那声音不仅难听,音浪中还兼有声咒,若是长久地受他吼叫,必定双耳淌血,蔓延七窍! 霜灵子当即大翅一挥,护住晏病睢,与此同时谢临风喊道:“荧鸓!破魇!” 旋即三人只觉地动山摇,魇境中人仍站得稳当,谢临风却一手抓一个,被时空的无形涡流骤然吸入腹中。 天旋地转后,三人从荧鸓的肚子上弹起,又回到了夏家的某处后院,谢临风戒备片刻,并未发现白芍化的孽主,反倒先听晏病睢说道:“此事不好,我认得萧家这位大人。” 谢临风掸顺衣角,笑说:“那你这位大人好不好?夏大公子从前透露给我,讲你和夏老爷很是交好。” 晏病睢道:“这便算交好么?” “嗯……你逢人都这样,待人人皆好,也人人皆不好。”谢临风不经意侧目,问,“鸟兄弟,你愣什么?” 霜灵子正呆在膨胀如云团的荧鸓跟前,两者皆静滞地凝望着,似乎瞧见对方像是又梦了场恶魇。 霜灵子一口气没提起来:“你……你你是何人所造!” 荧鸓忽地叹了声,此次它维系了太久的魇境,力气都耗光了。听懂霜灵子的话后,它骤然恢复成馒头大小,飞进谢临风的缝魂袋里,算是给了答案。 霜灵子转移目标,又惊愕道:“你……你你……殿下!他……他果真——” “真什么?眼下撞鬼了,还想着编排我呢。”谢临风岔开话题,转眼又笑开,“你真是菩萨,时时都能入定。” “不,我在想萧家与夏家。”晏病睢道,“你可还记得先前的魇境中,夏清风曾说过他是被错认成了某位友人,才被邪师抓来的?” 谢临风说:“不错。” 晏病睢道:“这便很不好,我猜想,他口中的友人便是这位萧兄。传言他们两家是世交,夏、萧二人虽止于同窗之谊,却情比手足,早年间还有过命之交。我结识夏清风时,正逢劈椒镇上的萧大人出殡,那时夏、萧二人已是不惑之年,可就如今来看,萧兄被献祭炼魂之时,不过三十而立。” 谢临风道:“如此说来,将近十年里,这萧家人都并不知晓萧兄已死,还是被亲近之人生剐剥魂而死。” 此时,只听“吱呀”一声,封死的院门被陡然推开,正是夏家两兄弟。夏睿识神色恹恹,夏逢春更是冷若严霜,两幅苦大仇深之貌,像是齐齐被揍了一顿似的。 夏睿识道:“并非如此,萧叔英年早逝,先前萧家人就为他立了坟,只是萧叔下葬没几日,便被人掘了坟。” 夏逢春立在后方,轻声唤道:“哥哥……” 谢临风说:“传我通灵的是你,说秦夫人发疯的也是你,怎地我们来了,两位公子却不见了。” 这俩人出现得倒很及时,先前白芍化作孽主攻击他们的时候,这对夏家双子却左右不见踪影,似乎是刻意引他和晏病睢进入魇境的,叫人如何不生疑? 夏睿识歉意道:“谢兄,我们并非设计各位。只是……只是我和阿盈,同坠魇境,自身难保。” 这夏家可奇了,处处是魇境,到底惹了什么东西? 晏病睢正欲开口,霜灵子却猝然拉住他的衣袖,附耳道了句什么。晏病睢神色微变,拍了拍霜灵子的羽翅:“二位公子,我有一问,夏家同萧家到底是如何渊源?” 夏睿识叹了口气:“萧叔与家父从小相识,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只不过萧家世代习武,我们家世代从商,但祖父却瞧不起自家生意,不肯让父亲步他后尘,反倒是想叫父亲去当兵,认为报效朝廷才是出息,于是不顾祖母的反对,私自托人将我父亲送去打仗,然而不出半月,那死讯便从边关处传到了劈椒镇。” 晏病睢问:“夏大人的?” 夏睿识摇头:“萧家的。萧叔为救父亲,战死了。” 20、补魂 那便又叫人听不懂了。魇境中萧兄血肉干涸,浑身布咒,是一副真切的炼活人手法,他分明是被夏清风炼魂炼死的,怎地先前又死了一次? 谢临风不禁问:“真死了?” “这其中很曲折。”天色已晚,夏睿识眸光忽闪,似是很动容,“我父亲性子软弱,最怕刀剑,对武义一窍不通,只能在营里当个誊抄文客兼信使。那日父亲奔走各处驿站送信,敌军趁着风雪很大,在各点埋伏,准备行刺。他们集修狃族图咒和鸩鸟族毒蛊,造了毒箭,中箭之人立时变得鸠形鹄面,一箭未死便很可怕,沾染上毒咒之人受折骨褪肉之痛,被生生折磨死。 “数名邪师埋伏父亲一个无能的信使,无疑得手了。他大腿受箭,滚落进离驿站十里外的野竹林,不出片刻,浑身骨骼便开始被毒咒蔓延蚕食,胸骨翻折,刺穿胸腔。不料命悬一线之际,萧拓竟孤身策马赶来,亲自为父亲吸去毒髓。然而这毒咒一转,就成了来日的祸根,萧拓在与敌军的某次交战中,受毒咒反噬,湮灭在战场黄沙里,营里都以为他已殉了,可不见萧拓尸首,父亲自是不信,上战场前线寻了一个月,竟真将人捞回来了!” 夏睿识道:“夏、萧二人间的羁绊非寥寥话语可述说殆尽。当年萧拓来救父亲时盔甲都是烂的,通体是血,后来父亲问起,才知萧拓在战场上本已九死一生,得知他遇害消息后,拼死杀出条通他的血路来。” 这故事倒真真感人肺腑,霜灵子一时听得痴了,竟流下眼泪来。谢临风却默然须臾,心里弥蒙着一层雾似的,这时,忽见门口处飘来几团红彤彤的明火。 两队丫鬟小厮各打着灯笼,一窝蜂自门外涌入,嘴里喊着“活啦!活啦!”,兵荒马乱的。 夏逢春黑袖一扇,先拦下人,还未开口,陡然听见几声尖叫,为首几名小厮更是倏忽仰天栽倒,吓得连连蹬腿。夏大公子上一瞬还躺在棺材里,这一刻却蓦然立在跟前,惊得一堆人喉间翻涌,竟呕了出来。 一人颤巍指着道:“鬼......鬼!” 谢临风说:“嗯,群鬼相聚,乐趣正兴,诸位也想来?” 另一人更要吓死了,叫道:“鬼、你也是鬼!” 谢临风欣然,晏病睢却不要他继续逗人,打断道:“朋友,善鬼何惧。你们惊慌至此,该为那要紧事才对。” 下人们认出晏病睢的黑幕离,明白他就是通晓阴阳之术的杂遝堂堂主,信了半分,哆嗦道:“大、大……二公子,老爷方、方才活过来了!” 夏逢春音色沉静:“醒了?” 谢临风三人听了俱是一惊,道:“夏大人魂魄又碎又散,如何可能?兄弟,你吃酒吃昏头了吧!” 他这话仿若一盆冷水浇下,让愣了半晌夏睿识找回些神智。 “对、对!你们昏了头。”夏睿识一面惶然,一面心似火焚,“带路!带路!” 这院里登时嘈杂得不成样,众人皆惊惧混乱,一窝蜂撵来撵去,独独夏逢春沉静自若,夏睿识正要走,却被他拉住袖口。 夏逢春道:“哥哥,天太黑了,我心里有些疼,你可以先带我服些药吗?” 周围乱哄哄的,他似乎刻意放低了声音,却仍落到了谢临风耳朵里。谢临风闻言脚步一顿,疑道:“二公子病了?” 夏睿识被拉住,立时定了身形,只说:“是了,谢兄先往,将逢十五,阿盈隐疾复发,不好解释!” 看他模样焦急,这事像是真心的。不过这月中“十五”究竟有何神通,竟然让许多人这样避讳? 夏睿识为难道:“谢兄……” 夏逢春从拉扯袖口变成攥住夏睿识手腕,身子摇摇晃晃,似是下一瞬便要跪倒,谢临风只好信个七分,先去瞧那位死而复生的夏大人。 谢临风赶至此院,却见晏病睢立在院外没进去,他道:“不用等我。” 晏病睢说:“两位公子怎没跟来。” “二公子生了场及时病。”谢临风说完忽然“啊”了声,似乎很惆怅,“堂主倒是人美心善,人人都惦念,那我呢?” 晏病睢看他,说:“你也美。” 谢临风:“?” 这时,头顶传来拍翅的声音,谢临风仰面,只瞧见夜空下大鸟的黑影,须臾,霜灵子收翅落地,已化回人形,他刚上前来,那双泪汪汪的眼就暴露在灯火之下。 霜灵子肝胆俱裂:“殿、呜……殿下,跟丢了!” 谢临风觉得他好没出息,嗤问:“什么丢了?” “傀影。”晏病睢扔出块手帕给霜灵子擦眼泪,“你来之前,有只傀影站在屋顶,似是站了很久,盯了很久。它见人来,便逃走了。” 谢临风眼神一飘,说:“是孽主召唤而来的?” 晏病睢道:“不好说。” 谢临风直勾勾盯着霜灵子抹泪的手帕,也道:“不好说。” 晏病睢毫无察觉,只向霜灵子叮嘱一句:“你留守在外头,时刻醒着。若是孽主现身,必要先护好家丁性命。” 话未说完,屋内一阵呛咳,声音不大,却似乎惊天动地,直直让屋内小厮们破门而出,半摔半跑,胆裂魂飞:“二、二公子……老爷撑不住多久!” 晏病睢道:“怎怕成这样。” 谢临风说:“进去看看。” 二人进了房,齐齐愣住,当下便明白下人们为何这般惧怕。这屋子里烛火满堂,却黑黢黢的,里面分明只有两个人,却站满了影子。无数影子高大而扭曲,身躯沿四壁爬行至房梁,头颅倒悬,像是时刻看着下边。 更诡异的是,夏清风坐起身子半靠在床头,双腿几近被化骨之疫蚕食殆尽,下部用针线缝扎着,皮肉已经泛黑溃烂。 而他七窍更是长出百千条丝线,皆牵在床边一人手中,此人着古铜铠甲,像是位将军,夏清风眼珠转动竟也是靠这人操控着! 夏清风牵动丝线,抬手招了招:“堂、堂主……费……费心……” 他声音很是沙哑,咬字也格外费劲。一时叫人分不清他是自己想说,还是被人操控着说。 谢临风一眼便知:“且慢,他体内附着的并非魂魄。” 床前之人回身过来,竟是位戎装女将,她冷眉冷眼,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斜横过整张脸,瞧起来分明凶悍,指间勾线却很柔软:“不错,夏伯父醒过来并非三魂七魄归位,而是靠影。” 晏病睢道:“空魂补影术?” 女将说:“正是。” 谢临风在鬼界多年,只知肉|身与魂魄之间的联系,头一次听闻靠影子复生的,倒是很新奇:“这便不是人,而是傀儡,就算复生,他也不再是他自己,只是个无情的容器。” “非也。”晏病睢隔远瞧了女将手中的金丝线,解释说,“影术源自七族之一的木客族,母神陨落之时,其影与精神化作了木客族咒术的来源,万相皆相融。其中‘空魂补影’一术最有母神的灵神,炼就的‘影’并非败絮,的的确确能短时替补残魂,但‘影’极不稳定,时常容易脱落,须得用金丝线吊着。” 谢临风慨然道:“母神很了不起,祂既是万灵之源,又为何生出恨祂之人?” “母神与姣子不可同论,无人不敬母神。”晏病睢上前一步,先行礼,“姑娘是木客族人,先前房顶的傀影也是姑娘放的?” “非也,非也。”女将道,“我并非七族之人,我名唤萧官均,是劈椒镇萧家女,曾在木客族中习过影术罢了。” 竟是萧拓之女! 谢临风眯起眼睛:很有意思,这影术瞧上去有益无害,萧家女仅是为了复生夏清风而来?弑父仇人近在眼前,莫非这萧家当真不知晓萧拓之死? 晏病睢冥思须臾,道:“如此……那傀影极可能是孽主用召阴语召来的。”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咚”地巨响,夏清风竟从床上栽了下来,半截身子滚在地上,凄凄哀嚎。 他这一摔,与五窍相连的丝线被骤然绷直,看得人五窍生痛。谢临风摸摸自个双眼,又捏捏耳朵,错开目光道:“夏大人听懂了孽主?且慢,晏堂主……”谢临风将晏病睢拉回来,“摔一下如何呢?你对我时心是冷的,此刻就热了?” 夏清风机械张口,断续说:“白……白……” 萧官均牵着线,亦无法搀扶,她神色焦灼,道:“伯父,您无须亲自开口,咬住丝线,便能对我传话。” 夏清风匍匐在地,听罢死死咬住口中丝线,此刻千言万语如激荡开去的千层浪,弹得萧官均手中的细线如琴弦,实在强烈。 夏清风所述诸之言,一一传到萧官均手中。 现场默然了许久,须臾后,萧官均忽地叹惋一声,道:“他说,他此生最亏欠一人,蒙骗了她。” 萧官均又借丝线聆听片刻,立时变得困惑不解:“伯父,您口中之妻,竟不是秦夫人吗?” 21、腕骨 夏清风忽然牙关发抖,咬不住线,呜咽出声:“妻……妻……” 见他这般狼狈,晏病睢终是不忍,谢临风抢先一步,将烂到几乎只剩半截身体的夏清风抱回床上,冷笑道:“自然不姓秦。夏大人,我信你走商时遇贼,也信你被白芍救后丢了记忆,但你为何要对夏大公子撒谎,你入巫人族之前,白芍根本没有过孩子。” 夏清风听得双目猩红,浑身发颤,情绪很是澎湃,他发狠咬住口中的丝线。 萧官均转述道:“我很悔,悔自己利用了她,当年逢春的出生是意外,我必须以这种方式留在巫人族。” 晏病睢说:“当年终南海上,你果真认出了白芍臂膀上的图腾,几番相遇皆是你刻意为之。既如此,你为何执意入巫人族?” 萧官均仍无波无澜地转述:“为习傩术,杀疫鬼萧拓。” 这话犹如惊雷彻响,谢临风道:“这罪名安得突兀,且不说萧拓是不是疫鬼,七族安定天下,巫人族傩术驱疫,怎轮得到你一介布商插手了?” 晏病睢也因这句话满腹困惑,他忽道:“夏大人,你可知天下万灵皆有执念,独独疫鬼这类祸害既不生情,也不生怨。” 萧官均说:“这话何意。” “意思就是你撒谎。”谢临风架起条腿在床前,附身询问,“疫鬼本性为恶,不成执念,不生魇境。夏大人可知,我们此行不仅入了孽主白芍的魇境,也进了萧大人的魇境。” 夏清风蒙骗白芍进入巫人族,想来此后他拿活人炼魂的行径白芍并未可知,这可就奇了,既然白芍未历经过,她的魇境之中就不该有夏清风作恶炼尸宠,也不该有萧拓。 唯一的解释便是先前最后那处魇境,是萧拓罗织的。 谢临风还要问,却蓦然止住话头。他侧首看萧官均,后者面色沉着,像是从未听说过“萧拓”似的,谢临风很好奇,这女儿分明姓萧,却像是夏清风亲生的。 夏清风借线传了几句话,萧官均却道:“伯父,我不走,这影术须得我来维持,我也还有话要问。” 谢临风想:是了,该是同一件。 夏清风在床上怔然流泪半晌,忽地嚎啕大哭,像是对谢临风的盘问无力招架,他哭得又恨又痛,仿佛被击溃了,近乎发抖地咬上丝线,将原委道来。 原来当年夏清风送信那晚,遇见的并非寻常邪师,而是疫邪。 “邪师”通常是指各族叛逃的罪徒,他们为私欲篡改咒法,修习邪术,残害同门,被逐出七族后竟自发结合成了邪派,为谋生受雇做事,虽什么勾当都干,却天性仇恨疫鬼,不做疫病生意。 而“疫邪”则是另一类更丧心病狂的派别,自远古混沌之期,母神率古族歼灭疫鬼后,出现了第一批离经叛道之徒,这类族神见识了疫鬼毁天灭地的力量,开始学习疫鬼创立的禁术,将自己和疫鬼血肉相融相连,失败者体内长出疫鬼,受疫病反噬而死;功成者兼有疫鬼之能,将自身骨肉器脏摘出,练成疫器,别看样貌与寻常武器相差无几,实则这表面之下藏有疫宠。 因此夏清风那夜中的不是箭,而是疫邪的一条肋骨。 骨箭之下爬满绿蚁,其腹腔中存有瘟水。夏清风大腿中招后,绿蚁爬进他的皮肉,钻进骨头之中,纷纷自爆,漫出瘟水化他的骨头。 萧拓赶来时,万千绿蚁已经爆满夏清风体内。那时别无他法,萧拓曾在木客族当过弟子,想出了用“影”以假乱真的法子,当即造了只傀影出来,又剜了块自己的肉镶进去。 夏清风只剩腐肉冷血,哪里如萧拓这般将军的热血鲜肉美味。那“影”融进夏清风身体里,果真骗得这些绿蚁转移目标。 原本这是个好计划,不曾想这“影”却忽地叛变起来,不受操控,又一头“跑”进萧拓身体里,再也逼不出来。 后来夏清风才知晓,那夜疫邪并非为了情报,而是为了创造同类。他们本选定要将绿蚁腹腔的疫鬼血肉融进夏清风体内,不料萧拓却陡然出现。萧拓体魄强健,又有七族之力加持,最适合炼成疫邪。 说及此,夏清风呜呜咽咽哭到肝肠寸断,似是被诛了心。 萧拓为救他,成了疫邪,早已和疫鬼没什么两样。若夏清风不亲手杀了他,来日萧拓再受操控,定是要为祸世间的。 萧官均轻叹一声:“原是如此。” 她不像是在心痛生父,倒想是在庆幸夏清风果然是师出有名,存有苦衷。 谢临风侧目,讶然:“你心里这样温情,这便听呆住了?” 晏病睢不语。 谢临风却疑得很:“夏大人,你过会儿哭吧。可否解我迷惑,告知你的那片竹林在何处?” 萧官均道:“过了许多年,他不记得了。” 谢临风变得很干脆:“这样啊,今夜叨扰了。就不再介入两位说肺腑话了。” 他说完,拉上人就走。 出了门,晏病睢被落在身后,他道:“冻死我了,你现在要如何?” “鬼么,体温自然凉些。”谢临风左右观望,说,“你养的那只鸟呢,让他来载我们。” “分明话没问完,你急着走哪去?”晏病睢摸不准谢临风的套路,只好先依着唤了霜灵子。 霜灵子维持神雀形态,低眉顺眼迎了晏病睢上背,谢临风紧随其后,刚踩上一只脚,霜灵子骤然发疯,左右摇摆起来,不要他乘坐自己。 谢临风惊奇:“你也学他这样记我仇?” 晏病睢侧目俯视:“仇不多记。” 谢临风更惊奇:“那就是光记我了。” 晏病睢手一顿,哑然看他。 谢临风朗声一笑,趁着插科打诨登上了神雀背脊,霜灵子始料未及,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顿乱拱,谢临风当机立断,拉过晏病睢,一面颠簸,一面跟个流氓似的威胁道:“你晃凶些,将我和殿下全摔死了,夏家这么多人,瞧见了便说是你这畜生促成的殉情。” 霜灵子摇头摆尾,闻言骤然愣住,果真老实了,拍开翅膀,飞上云霄。 晏病睢乘着风,一把夺过手腕,像是被谢临风的无耻之言震惊了:“你到底在乱说什么?” 鸟背宽阔,不仅能容下两人,还能容谢临风在上面打滚。然而此刻谢临风成了惆怅客,他躺在鸟背上,周围都是穿梭的云纱,慨然道:“原来我不能叫‘殿下’。” 晏病睢摸着腕骨,道:“不是这个。” 谢临风“哦”了声,喊:“殿下。” 晏病睢骤然心惊道:“也是这个!不可喊。” “啊……这也不能,那也不许。”谢临风侧个身子,支起脑袋看他,“和我殉情就这么在乎?这二字何错之有,无辜死了。” “我并非在乎。”晏病睢拧着手腕,语重心长,“谢兄,学文章要专心,词藻用法,须得仔细。” 谢临风眼神示意:“不在乎还摸?你这手腕是玉做的,我不过攥了一把,就值得你回味这么久?” 晏病睢反应过来,立时哆嗦着收了动作,不料向后一仰,又被谢临风笑着拉回来:“堂主要去哪儿?” 他本是因为手腕又红又烫,不自觉多揉了两下。 这……这是什么话?! 晏病睢冷冷沉默着,忽然背过身去,端坐云间,开始和尚打坐。 谢临风逗恼了人,自己就开心坏了。他仰躺在鸟背上,惬意道:“我未曾向这大鸟透露要去何处,看来殿下是叮嘱过了。” 晏病睢背对着他,说:“嗯,大致猜到了,终南海。” “你是和我连心的。”谢临风笑了声,“这位夏大人不简单,他说话藏一半的,只说半截话就如同没有说实话。白芍魇境里,他早去过终南海,那时我们身处那个岛屿可不好找,周围群岛那样密集,他偏就带着白芍到了‘你’上岸的那个。若说这是巧合,那他受疫邪埋伏的竹林怎地也在终南海侧?” 晏病睢说:“他只是普通百姓,自然疏漏,不知疫邪术中能操控绿蚁的条件。绿蚁渴水,饲养最挑剔,要吃无风之浪,身体还最贪食,要时时刻刻喂养,根本无法离终南海太远。最要紧的是,万千疫鬼之源正在终南海底,若是姣子的封印未松动,哪里来的疫鬼肉造新的疫邪呢?” 谢临风道:“正是,不过我最疑惑一点。殿下可还记得……” 晏病睢侧过脸,谢临风立马哈哈改口:“堂主,好堂主。你可还记得夏大公子讲述过,夏清风曾从战场上捞回了萧拓一条命?夏清风向来柔肤弱体,怕风怯雨的,当年是如何从兵荒马乱里捞出萧拓的?” 晏病睢说:“嗯,我也思考着。其实还有一处,我怀疑夏清风许久许久之前便修习了邪术,他无自救之能,却能上战场匹敌,要知道,敌军不是别人,也是邪师。夏清风极有可能远在炼魂之前,就已经另有目的了。” 谢临风道:“不错,他说话不透风,像是知晓我们在魇境中看见了什么,刻意说给我们好听的。” 22、人剑 谢临风说:“此事疑云丛生,萧拓并非战死,夏清风欲盖弥彰地撒了个谎,堵了两家的嘴。但据夏大所说,萧拓一生下葬两次,第一次本就是受夏清风炼魂而死,既然魂魄已然被献祭,再无法炼亡人之魂,那掘坟之人的目的为何?两次下葬期间相隔十年,谁将萧拓被盗的尸首重新夺回,夏清风么?他未免也太强了些。” 晏病睢道:“这样还来,不怕是请君入瓮吗?” 谢临风说:“此行波折,我本为私欲前来,若此次前往能有个了结,换我从此逍遥,他愿请我,我便依他。” 晏病睢轻笑:“这么久才知,原来你是逍遥客。” 谢临风来了兴趣:“哦?那你如何看我呢。莫非是脂粉堆,花中行,我是你心中的浪荡人?” 晏病睢垂眸:“说对一半,我——” 他一语未毕,身下传来一阵猛烈晃荡,霜灵子似乎被利刃击中,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晏病睢抬眼,头顶暗云涌动,仿佛浓稠的黑浪翻搅。方才还明亮的视野,此刻被尽数遮成一片灰象。 晏病睢腰间一紧,被谢临风揽至身侧,他想到身下的海浪,不禁变色,故作镇静道:“天间风谲云诡,四周咒法生效,恐是到了终南海上方,再行下去怕是会冲撞什么。霜灵子!” 霜灵子嘶哑长啸一声,俯身下冲。在这失控的下坠期间,云烟携冷风化成冰刃,直往皮肉上刮,这下不仅晏病睢色变,就连谢临风也绷不住脸了,声音发颤:“我说鸟兄……要要要坠毁了!!!” 霜灵子仿佛是被射出的箭,什么也听不见,不管不顾就往海里扎。谢临风将菩萨摁在心口,晏病睢也被唬呆了,疯魔般揪住谢临风胸襟带,两人刚冲破云烟,一面无垠的黑海赫然撞到眼前。 晏病睢轻声喊:“水好近.......” 眼看真要掉水赴死,千钧一发之际,霜灵子骤然仰头,将速度拉了回来,疾速贴向海面滑行。 只听“扑通”两声,背上两人齐齐倒下,谢临风仰面感慨:“险些就要害得你与我生死相随了。” 晏病睢浑身发冷,说:“这倒是很感人。” 他罕见地没有驳斥,说这话时轻声细语的,像是被长久地吓怔了。 谢临风忍俊不禁,又起了逗弄之心,不料菩萨忽地目光一冷,反手从霜灵子脊背之上拨出根羽毛来,略一念咒,抬手朝后方掷去。 那羽毛如寒霜之刃,打在身后的傀影身上,不让它散去,反叫它浑身被冰霜冻住,成了座被封住的人形冰雕。谢临风扬鞭一裹,将傀影裹至跟前,却忽道:“不妙不妙!这傀影臂膀上有修狃族的图腾,是孽主用召阴语唤来的!” 想来先前秦夫人被白芍附体之时,也是用召阴语召来的这类傀影。 七族之中,修狃族地位最高,他们不仅主修图腾之术,还善于精进咒法,余下六族所学的咒语和符咒大部分习的是修狃族创下的术法,因此木客族的“影”术也有一半来源于修狃族。 晏病睢说:“是不妙,既然这类傀影在此,孽主必然跟来了。谢兄,借你鞭子一用!” 说时迟那时快,晏病睢一语落,竟跃身而出。谢临风立时会意,将傀影冰雕扔进海里,扬鞭缠绕住晏病睢的腰身。只见瞬息之间,一弹跳的黑影从天而降,晏病睢十指夹满白羽,“唰唰”扔了出去,竟一片不落,全部削打进黑影体中。只听“扑通”一声,孽主落了海。 谢临风见状收鞭,将人拉了回来,诧异道:“涂了脂粉?脸这么白。” 晏病睢抹去脸上海水,喘息不止:“霜灵子怎地还在飞?” 谢临风道:“先前的岛屿像是都沉了,一座不剩,难道是中了姣子布下的七千多道符咒?” “方才天象之异便是符咒催生的,并不凶险,恐怕是有人闯了中央那八十一层阵法,波及宽广,才致使沉岛。”晏病睢冷笑说,“难怪夏清风不惧怕我们来,原来这方早已物是人非,湮灭在海浪之下了。” 谢临风道:“错了,他应当怕我一怕。” 话未说完,脚下忽地“咕噜”作响,整片海域像被煮烫似的,竟滚滚冒起泡来!然而很快,二人便发现这海水并非是在沸腾,而是水下藏着数张人脸,正仰面盯着他们念咒,这些水泡正是从他们的口鼻之中漫出。 晏病睢反手拉起谢临风的腕,俯身查看:“来了,这些邪师竟睡在水下!” 谢临风嫌恶地后退一步,将人反拽回来,道:“恶心死我,快快现身!” 话音刚落,霜灵子蓦然垂头扎进海里,不过须臾,他竟从水里叼出一个人来!此情此景不禁让二人愕然,因为这人虽五官俱全,是寻常之人的模样,但坏就坏在,连接在他头颅之下的并非一具身体,而是一柄长剑。 与其说是人面剑身,倒不如说是剑柄之上安了颗人头,更加吊诡之处在于,这人嘴里聒絮,念着听不懂的咒语,竟是个活人! 谢临风看得恶心,一鞭子将人头剑打开。然而他这不经意一招却不得了,水中的人头剑纷纷跃出水面,仿佛是被捕的游鱼,霜灵之被此起彼伏的剑群包围,正要上飞,谁料剑群却先他一步升天。 晏病睢道:“当心!” 夜空中陡然飞窜出若干黑影,人头剑全部受召,飞向黑影手中。 晏病睢冷然道:“原来如此,你们化骨邪师竟不是拿活人创造同类,而是在造武器么?” 眼瞧这群“人”只剩个头颅,想必也是历经了通体化骨的过程。若是如此,萧拓未必就成了疫邪,反观夏清风,已只剩个上半身,恐怕也是这人头剑的前身,且谁又说得清这症状是近日才有,还是十多年前,夏萧二人相逢之时便有了。 疫邪选中萧拓当真是偶然吗?萧拓之死真是夏清风防患未然而痛心手刃的结果吗? 如若不然,这夏清风当真是好狡猾,嘴里竟没有一句实话! 谢临风也察觉到了,笑说:“诸位本领很好,疫鬼被姣子封印千年,竟叫你们轻易坏了阵法。”他笑意渐冷,“如何,怎就你们这些喽啰守在这儿,叫你们的鬼主子出来见我!” 这些疫邪说到底也是人,哪里有能力吞吃万物化为疫病?不过是做了疫鬼走狗,受牵制被困在终南海,为的就是破除姣子留下的封印,再放出万鬼,兴风作浪罢了。 疫邪师们纷纷落于海面,他们个个着宽袍,戴青色鬼面。 霜灵子腾空扇翅,维持不动。谢临风念咒,手中鞭登时泛起猩红的光,正要先发制人,却听一邪师道:“还不快走。” 面具之下,竟是个女人! 谢临风止住动作,一时讶然。 方才说话的邪师似是这一堆疫邪中的头目,她一发话,其余疫邪便跟随着喊道:“快走,快走,快走!” 谢临风呆了,又听那邪师呜咽哭泣起来,喊道:“离开,离开!晏堂主!” 她一哭,周围就跟着哭,凄凄切切,肝肠寸断,竟有掏心掏肺之意。 晏病睢听她一言,猜到过会儿兴许有坏事发生,然而他此刻并非一人,便拉扯谢临风的袖子,犹疑问道:“如何,你走不走?” 谢临风说:“我本就为这化骨鬼而来,如何,你留不留。” “你留,我就随你。”晏病睢道,“霜灵子,稍后飞稳些。” 他叮嘱完后,踩着遍地哭声上前一步,问:“姑娘,我记得你声音,当日你偷我荷包,又那般仇恨我,眼下却愿顾我安危,实是良善之人。可否……” 那女子着实激动:“不可!快走!快走!它、它回来了!” 话音刚落,海上竟无风涌起滔天巨浪,浪墙霎时高高竖起—— “轰!” 又在眨眼之间垮塌而下,卷翻了海面上一切事物。 终南海的水沉重非凡,砸得霜灵子凄厉哀嚎一声,幸得背上二人方才当机立断,趴得快,没被这浪给打住。 然而他俩爬起之时,却见自己已然身处法阵中心。此刻疫邪们还未恢复,法阵只完成了一半,谢临风反应奇快,一把勒过霜灵子的长颈,喝道:“快往上飞!” 霜灵子晕得不行,就算听令也只是横冲直撞,加之双翅浸了水,沉得他根本飞不起来。 “坏了。”晏病睢当即拔了霜灵子的羽毛,说,“这群邪师方才还有智识,此刻应是被操控了。想来是他们的主人已至,来不及了。” 那阵法笼罩着二人,念咒声一时盖过水浪。霜灵子乱飞到阵法边界处,却一头撞上赌无形之墙,快要晕得彻底。 二人在其背上一阵踉跄,不料就是这小小一步,竟不偏不倚,踩上了阵法,霎时间,无数柄人头剑全部目露凶光,盯向谢临风。 原来这阵法不在海面上,而是随他们脚底而动。 晏病睢说:“他们要杀你。” “是了。”谢临风摩擦着鞭身,问,“怕不怕。” 晏病睢化羽毛为暗器,道:“不怕。” 谢临风说:“我却有些,你要好好保护我。” 23、泣血 晏病睢似乎笑了声,但未等他答,所有人头剑便围聚成一圈,充当阵法中的点,蠢蠢欲动。忽然,谢临风的肩头一沉,似是被人攀了上来,他耳廓吹来阵轻风,谢临风侧目:“你方才说什么?” “我未曾.....”晏病睢凝神,骤然抓上谢临风的后背。他十指夹满羽毛刃,这一挠,生生将谢临风后背挠出十条血印。 谢临风瞬息便衣衫褴褛,他察觉出外衣越裹越紧,问:“够不够,要脱吗。” “脱。”晏病睢立时转身,“他们的咒语偏得很,将你这衣服变成了鬼衣……当心!” 音落,那无数柄人头剑猝然入阵,交错刺杀。只见漫天冷刃银光,剑影乱舞,晏病睢道了声歉,又从霜灵子后背拔出一手羽毛,攥着羽根,做成把扇子,扬手一挥,狂风咆哮,一时将数柄人头剑扇了回去。 谢临风鞭身胀如巨蟒,和他背向而靠:“我家孩子的技能,怎被你偷去了?” 晏病睢道:“事后解释,先打。” 数柄人头剑纷纷落入海中,又破水而出,卷土重来。谢临风念咒催动天下鞭的法力,红光乍现,竟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明亮,浑似一条火龙! 他跃身挥下,打在黑海之上,鞭鞭起火! 谢临风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阵,竟没有阵眼!” 天下鞭将阵法上上下下抽打个遍,若是疫鬼用咒组建的阵,总会被鞭子打散。可此阵法稀奇古怪,谢临风几鞭下去都抽空了,鞭子穿阵而出,却独独将他们三人困死在这儿! 那人头剑被抽打燃烧起来,痛得发狂尖叫,苦不堪言,掉进海水里,一边燃火一边下沉。 谢临风落回鸟背:“这阵法没完没了的,剑上的人头成了鬼物,打得它们痛苦,却鞭打不死,好凶悍!” “疫鬼迟迟不现身,只用阵法逗弄,你……”他只说了一个“你”字,一柄鬼头剑从天而降,晏病睢当即甩出幕离,打偏那剑,挡在霜灵子后颈的要害处:“不妙,霜灵子已然负伤,我们须得安置……谢临风!” 话音刚落,谢临风已然离开晏病睢的后背,强撑着身子重新站直了。 “在在在,喊得这样急切,恐怕是要叫人高兴坏了。”谢临风抹掉唇角余血,将手中长鞭一扔,顷刻间,天下鞭似火虬般在空中火速游动盘旋。 红鞭遽然扩张数丈,形成一个庞然的火圈,将一切罩在头顶。底下邪师越是念咒,那鞭子红光越明亮,像是将所有邪师的咒法吞吃吸收了一样。 谢临风说:“这抗不了很久,还要等一个好时候。” 晏病睢被红光抓住眼睛,没有多想所谓的“好时候”,只皱眉道:“效力这样强,你耗了多少咒力进去。” “九牛一毛。”谢临风问,“本领可大?” 晏病睢道:“嗯,很大。” 谢临风心满意足:“我本就是鬼,再死一次,岂不本领更大?” 晏病睢捏紧手指:“你死不了。” “这才对,你本不该如此忧心,我这般难摆布,谁能拿我炼得了魂?”谢临风侧身,想拍菩萨的肩以作宽慰,却不知怎么双眼昏花,摸到了晏病睢的脖颈。 小菩萨骤然抽气,捂住脖子险些跳开,像是被谢临风的手指咬了。晏病睢强稳住身子,和他背靠背,却早已心神不宁的:“你死不了,只能魂飞魄散。你很爱走这条路?” 谢临风逗弄说:“言语好刺,扎得我胸口疼。” 晏病睢忽地皱眉:“你过会儿疼,有声音。” 咕噜咕噜—— 顷刻之间,海面再次沸腾起来!那些燃火的,沉没的鬼头剑竟死灰复燃,被邪师操控着自愈起来! 晏病睢环顾四周,表情很冷。 鬼头剑其实并不难对付,棘手的是它们数量庞杂,又打不死,烧不毁,源源不断地群攻,实在烦人!若是这样,迟早要将他们二人拖死在这! 正此时,晏病睢忽觉背后之人越来越沉,惊疑问道:“你伤有多重?” 谢临风被这话催清醒了,他再次离开晏病睢,刚一转身,忽地踉跄,晏病睢被他吓了一跳,反身撑着谢临风胸膛将人推住,谁料竟推了两手血! 晏病睢错愕:“你这伤……” 谢临风胸前背后各一个血洞,分明是被剑穿心的结果! “嗯,这鬼头剑太多了,难缠得很。”谢临风有些脱力,又笑说,“你要我脱衣服,此刻又嫌我很烫手吗?你好好扶我。” “你如何炼化的这鞭,竟让它成了吸血器物,这样耗你,早晚将你榨干。”晏病睢双手撑着他的肩,微微抬眸,“你念的什么咒,又祭了何物。你,你眼睛怎么了?” 只见谢临风双瞳徐徐变色,几息间便变得赤红如血,而他只感到双目滚烫无比,浑然不觉似的:“再等等。” 晏病睢匪夷所思,心中却隐有不详的预感。谁料就在此时,鬼头剑自愈完全,破海而出,由于兴奋震颤,发出一片“咯咯”的声音。 谢临风道:“就现在。祭!” 一咒出,天下鞭盘旋空中,遽然胀大三层!形成一道新的阵法,比疫邪所设的鬼阵还要大,还要强。由天下鞭围绕成的巨型圆身之下,蓦地降下一圈流光溢彩的赤色墙壁,壁身虽清透可见,却布满了咒文。这些符文图案古老复杂,不禁让晏病睢看得心里惊愕,更像有根刺似的。 看他神情呆滞,像是没见过,也看不懂。谢临风解释说:“这阵法写在鬼帝送的解闷书里,怎么呢?竟将我们博学多识的小堂主给难倒了?” 晏病睢道:“这阵法唤什么?” 谢临风说:“玉树临风。” 晏病睢双手一松,谢临风赶紧攥紧了:“菩萨悬壶济世,你可别离开我,我真是没力气,很虚弱。” “这阵法分三层,越往里越牢固,我们便处在三层之中。外来客非要硬闯,这三道咒墙就是凶险关卡,当然,阵法维持皆关联着布阵者的术力,此阵已算是高阶阵法,瞧我此番狼狈,拼尽全力也只能发挥这阵法的六成本领。”谢临风用并不放在眼里的语气说,“要我求你,求你照顾好我,我若是灰飞烟灭,阵一碎,你和大鸟都要同我殉葬的。” 果然如他所说,谢临风他们踩着鬼阵站在第一层,外方鬼头剑位于第二层,疫邪师们位于第三层,层层相隔,把对方连续的阵法打得稀烂。 疫邪们失了智识,察觉不了当下,还在继续念咒补阵,鬼头剑却纷纷掉落进海里, 晏病睢道:“新奇的书,来日我看看。” “嗯。”谢临风说,“坏了疫鬼的邪阵,它指定要找我算账,我们且等着……” 他眼尾忽然一凉,话音便戛然而止。晏病睢不知何时腾出只手,朝谢临风眼尾抹去,这动作没来由的温柔,谢临风有一瞬的凝滞,他旋即向后远离,捉住了晏病睢的手腕,说:“摸到什么了,我瞧瞧。” 晏病睢手指微颤,谢临风盯着他的指腹,揩掉上面的血珠,好笑道:“你抖什么?” 晏病睢盯着他那双眼,说:“没见过有人哭出血来的。” 谢临风道:“是没见过泣血,还是没见过我哭?” 晏病睢说:“都没见过,新奇得很。” 谢临风道:“那你感觉如何,我哭得美不美?” 晏病睢推开他,叹道:“你再说话,我就要笑了。” 谢临风则靠得更近,说:“我瞧瞧。这就很好,平时不见你笑几回,大难临头却笑得出来。” 他说这话之时已然感受到了什么,阵外一股无形之力平分终南之海,耸起高高两道水墙,腾出中间一条狭小的海路。疫邪师们无辜受牵连,被搅进两边的水壁之中,头身分离,哀嚎连连,极为痛苦残忍。 与此同时,谢临风的阵法毫无预兆地碎裂,他强忍咒力反噬与浑身疼痛,却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血来。 然而跟前的海路上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霜灵子恢复了些元气,便张着喙说话了:“疫鬼形态多样,化骨鬼既是从千年前姣子的封印之下逃脱,想来足够狡猾,不好解决。还有,请不要呕吐在我的身上。” 音落,二人同时察觉到一阵迎面而来的诡风。晏病睢喊:“霜灵子!” 霜灵子道:“抓稳了!” 那阵阴风奔跑速度极快,险些和谢临风二人撞上,幸得霜灵子飞天灵敏,阴风打了个空,穿过两人方才的位置向后传去,谢临风见状,狠狠拍打霜灵子:“鸟兄!漂亮!很漂亮!多亏了你!” 原来那不是什么简单的风,须臾穿透过去,竟迅疾劈开海水,划开数丈远,是一把无形的杀人刀! 诡风迅疾调转方向,裹挟着海浪窜天而上,狂撵霜灵子的屁股。谢临风俯身探头道:“来得很好,终南海煞气浓重,底下又有疫鬼之力加持,鸟兄,这就将它引远些!” 晏病睢端坐背上,正为霜灵子梳理羽毛,心不在焉的。他站起身来,说:“它懂得拿鬼头剑和疫邪阵法来折磨你我,可谓狡诈,你怎知它会一路跟着来。” “因你谢兄神机妙算,它能瞧得上夏清风,更是不会放我走。我准许它将疫宠绿蚁放入我体内,它怎会错过我这样称心的容器。”谢临风回身,忽地目光一顿,意味不明地笑起来,“鬼鬼祟祟的,你这是想为我披件衣裳么?” 谢临风张开赤裸裸的双臂,以一个拥人入怀的姿势,笑说:“你做什么我不答应?你做什么都可以,你来,我让你披。” 24-30 第24章 鬼衣 结果晏病睢静默须臾, 反手自己披上了。 谢临风道:“脸皮还这样薄,白白和我呆这么久了。” 他这人口不择言,爱逗弄别人, 也爱拿自己玩笑。可十分奇怪的是, 他常常逗得别人开怀,却独独在晏病睢这里时常碰壁,好像他说什么都错,做什么都气人。就好比现在, 晏病睢不知从他话中摘取了什么, 瞧着双眸可冷, 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掏心掏肺。 晏病睢收了目光,轻飘飘地看他, 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道:“你胸口流的什么血?” 这话奇怪,谢临风垂眸一看, 瞧见自己胸口的窟窿血流不止, 但这血不似寻常血浓稠, 清汤寡水的,竟是被黄水稀释了! 谢临风忽地转过身去:“你别看。” “背上也有。”晏病睢蹲身, 虚虚抚着谢临风背后的血窟窿,道, “你这穿心的剑伤倒是古怪, 你我分明背靠而立, 可瞧着这伤竟是从背后刺向前胸的。你这么闲情雅致, 还来为我挡剑?” 他后背的伤口要比前胸可怖, 窟窿更大。方才打斗之时,谢临风分明和他背抵背, 若是不经意受刺,也该是从胸前穿过。想来必定是万剑齐飞,其中一剑正找准他们之间错身的时机,刺向晏病睢,谢临风来不及扬鞭挡开,只能立时拿身子挡剑,当下最紧凑的法子就是避开胸腔,防止一剑毙命。 谢临风微怔片刻,吊儿郎当地承认了:“戳破我了,可如何是好?我这人最爱讹……”他回过身,忽然止住话头,点着自己眼睛问,“怎么红了?” 晏病睢说:“太恨你了。” 谢临风冁然,正笑着,霜灵子头一偏,“吱吱”叫了两声,又“呸呸”说道:“好沉好沉,什么东西在拽我!” 谢临风探头一看,正瞧见一件无头鬼衣缠在霜灵子爪子上,再稍稍定睛,那鬼衣下头还拖着个人! 谢临风说:“那是白芍!” 晏病睢凝神道:“孽主竟未沉海。” 不仅未沉海,还不知什么时候挂在鬼衣上相随了一路,眼下白芍抬眼瞧见了鸟背上的二人,瞬时变得疯魔,骤然暴起,四肢攀着鬼衣正向上爬。 “这化骨鬼竟是依托在鬼衣身上,你可记当日石窟中,鬼衣是和白芍一伙儿的。”谢临风似乎愁上了,“祸不单行。” 晏病睢俯身看,道:“且慢,你瞧。” 下方鬼衣长出双手,正握在霜灵子的爪子上,而白芍全然附着在鬼衣之上,不再继续爬,反倒是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撕咬鬼手的手筋。 谢临风听见孽主喉间的狂吼,似是很愤怒,他一时捉摸不透:“这是什么招?” 晏病睢道:“她在帮我们。” 这可神奇了,孽主往昔都是在他们二人跟前作怪,怎么突然转性了?非但如此,白芍堕成孽主,竟还有这样清醒的神智,谢临风说:“她拉我们入魇,竟不是要吞吃我们么?” “吃吃吃,我将要被吃了!”霜灵子腾飞不稳,忽升忽降的,“魇境又美名南柯梦,她若是清醒着拉你们进去,是要求助。” 正疑惑间,二人一鸟在空中猛地趔趄,谢临风瞥然瞧见下方鬼衣化作千缕布带,尽数裹缠在孽主身上。 ——和那日魇境中鬼衣认主的情形如此肖似! 白芍脖颈被绞断,垂落在一旁。鬼衣带将孽主满面勒出黑血,只剩只爆凸起的眼睛隔着紧密的带缝,与晏病睢遥遥相对。 她眼中清明一片,似乎还有泪水。白芍张口却发不出声,且不说她声带早已腐坏,此刻鬼衣带翻搅进她嘴里,砍得她满口红牙。 身下两鬼在空中厮杀,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眼看飞了许久也不见岛屿,霜灵子气喘吁吁,道:“受不住了,好沉,这两个鬼怪要托死我!” 晏病睢说:“别引了,就在此刻解决掉疫鬼。” 他说完又“嗯?”了声,瞧见谢临风撑在鸟背边沿处不动了,心里一跳:“你如何?!” 谢临风笑起来,正要说“无碍”,却先被一口血给呛住,他望向晏病睢,边咳边笑。笑是为了宽慰小菩萨,却叫菩萨脸色惨白,当场吓怔了。 瞬息之间,谢临风便想了一段:绿蚁在我体内钻骨啃肉的,怎么反倒像是疼在他身上? 见此情景,谢临风一时积德行善,强行封住经脉,压下喉间血气。不料正此时,谢临风眼前陡然窜来一条“蛇”。 待他看清,那鬼衣早就绞进他渗血的胸口,挖穿后背。谢临风体内本就爬满了疫宠,经络寸断,骨肉融化,此刻再受这一击,当真是…… 忽然,后背再受一掌。晏病睢朝谢临风身上送了几道符咒,心口里的东西立时被打了出去,他一语不发,夺过谢临风的天下鞭后纵身一跃。 霜灵子被唬得险些坠下去,谢临风被定在当场,大惊失色:“你疯了?!” 他这一跳,引来孽主撕心裂肺的吼叫。白芍裹上鬼衣,连带着要跟随跳海,却不知晏病睢念了句什么咒,天下鞭的尾部竟然张开成一张蛇口,反超下坠的速度,一口咬断鬼衣的双臂。 鸟下一人二鬼齐齐坠落,霜灵子立时俯身冲下,气急败坏:“我不过说了一句‘好沉’,你们就发疯了!” “扑通”落水的瞬间,谢临风身上的禁锢咒顿时消失。他觉着霜灵子的话很在理,自己似乎也被刺激昏了头,没带半点犹豫就往海里跳。 霜灵子霎时愣在半空,想骂有病,不料下一瞬,他竟凭空消散了。 谢临风胸口空落落的,已经被绿蚁啃干净了,海水“咕噜咕噜”地朝心口里涌去。 谢临风浑身扎针似的疼,内里被啃食得千疮百孔,这感觉却令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曾经历过似的。 谢临风游了半晌,却没找到小菩萨半点踪影。非但如此,孽主和化骨疫鬼变的鬼衣,海上海下的疫邪和鬼头剑全都不见了。 实在蹊跷,莫非这终南之海专克他不成? 谢临风满眼都是水泡,越发地不清醒。他在海里扎紧口袋,不敢放两只傩仙出来救急,因这两位大仙儿此刻正更急着替他修复经络,吞杀体内绿蚁。 鬼不用口鼻,能在水中长久闭气。谢临风体力稍弱,再紧急也不得不暂缓动作,闭目养神,任由沉沦。 谁料须臾之间,他面颊前涌来一阵暖意,谢临风浅抬眼眸,蓦然瞧见上方滚来一颗火球。这火新奇得很,不是橙黄色,却是丹罽红,刺目得要将人眼睛灼出血来! 谢临风游走避过,火球便跟着他拐弯。谢临风好奇,便反其道而行之,朝火球方向游去,游到一半,他狠狠发了呆,原来这可不是什么火球,里头是个燃火的人! 然而他一呆再呆,这人竟是晏病睢! 谢临风心下骇异,奔向那火球。刚一挨近,晏病睢周身却蓦然熄灭,谢临风这才瞧清,这是晏病睢没错,但眼前这位“晏病睢”衣着火红,朱砂也更红。 难怪谢临风左右都找不到落水的小菩萨,原来是又跌进了魇境。只是不知这魇境是白芍的,还是小菩萨自个儿的。 魇境之人不可扰,想必这水下定是发生了什么故事。谢临风收起动静,妥帖避开,不料晏病睢骤然抓过他的手腕,默然地盯向他。 谢临风心说:坏了!我行事高调,果真介入了他人的魇境吗? 但不过须臾,谢临风便忧心起另一件事。面前的晏病睢非但瞧见他,还能很恨地瞧见他,谢临风眼神闪躲,又心道:我和他此时素昧蒙面,他便恨上我了,莫非我们之间果真命中犯冲,是天敌吗? 此时,晏病睢传来道声音,冷冷道:“你只会说这些吗?” 谢临风明了他这是和当日的鲛人族一样,能听见心声,于是开口便在心中一万个“对不住”:我是外来客,无意跌进这谁人的魇境中。堂主揪着我不放,是找错了人还是怕我逃走? 晏病睢非但不放手,反拉着他就向上游,途中他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谢临风暗自腹诽:杜撰!定是杜撰!且不说我和他从未见过,小菩萨是只落水猫,怕水得要命,哪容许自己这样安然戏水的? 晏病睢冷笑,说:“随你怎么想。” ——嗯,这句话倒是挺合他性子的。 谢临风沉思片刻,担忧扰乱魇境,害得小菩萨坠入惘海,解释说:你是不顾后果抓走我了,而后又如何呢?你请我一介外来客入魇,这样悖天而行,可想过后果?你舍不得我,可来日你我总归是要相逢的。 晏病睢道:“我以自身为祭,开坛自焚,入水起火,须你来告知我后果吗?” 入水起火…… 谢临风一怔,仿若那日傩祭之音仍近在耳畔—— “满身罪业,入水起火……”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使禁术复生……召来疫鬼……做成千秋万代的活死人……” “扰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同法则博弈,千年前便有人做过!” 谢临风如轰雷掣电,一时心惊肉跳:你便是千年前那个逆天改命之人! 晏病睢拉人出了水,却当头淋了一盆大雨,打在他脸上,叫人一时分不清这是海水,是雨水,还是泪水。 晏病睢将人拖上岸,不由得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面色惨白,浑身战栗,不是冷的,是吓的。 他几下都吐的海水,想来入海时应是被吓来呛了水。但此刻这些对晏病睢来说都不紧要了,他心里刻着谢临风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恨极了,恨得满眼发红。 “来日是几时?重逢是多久?”晏病睢仿佛要攥得谢临风铭心刻骨,至死不休似的,“当日信了这句话,我便等了你一千年。” “我早就长大了,再不会受你骗。” 第25章 南柯 谢临风惊骇:这故事怎么越扯越荒唐了?! 还千年?小堂主瞧着眉清目秀, 稚嫩得很,怎么忽然高我这么多辈分了! 他被晏病睢攥在手里,想必一时半刻跑不了, 只得等两位傩仙儿替他修好脉络后, 方能让荧鸓带他离开此处。 正想着,晏病睢忽地回过身,很是惶然:“我,我为何摸不出你的脉象?” 谢临风道:“脉象事小, 你摸到我就好了。” 菩萨默然片刻, 独独说了个“嗯”。他虽只答了一个字, 却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似的。 谢临风等着他的后话,闲着打量四周。此处为终南海不错, 却环岛众多,眼下的时间该是在沉岛之前,还没有人触及到姣子的八十一层阵法。 先前谢临风半推半猜, 认为若是夏清风早些年便练习邪术, 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召集邪师去终南海底开姣子冰棺的主人。但如此一来, 时间就相悖了,早在夏清风驶入终南海之前, 姣子封印就已经松动,致使化骨鬼出逃, 才有了它手下疫邪刺杀夏、萧二人一事。 思及此, 谢临风侧身追问:“此处你常来?” 晏病睢浑身水淋淋的, 道:“凑巧路过。” 谢临风说:“哪能这么巧, 你分明是奔我而来。” 这可神奇, 谢临风一个外来客,自然不受魇境限制, 便是降落在姣子的棺材里也不稀奇。可这位“晏病睢”却大不同,他原本就是魇中人,当下时空中的咒语和阵法都该对他有效才是,姣子那样神通广大,一个咒语就风云变色,一层阵法便万岛沉没,晏病睢道他献祭而来,那该是祭了多大的代价? 可他分明来去自由,倒像是大凶法阵独独对他心慈手软似的。 晏病睢不愿辩解,只蹲身在谢临风后背上徒手化了几笔,随即摁在谢临风的伤口上,只一瞬,晏病睢便惊愕失色—— 因为他送入的法力根本无法到达谢临风身体,而是是穿体而过,径直消散了。 谢临风笑说:“无端端的,怎么又发起抖来?想来我这疑难杂症确实非凡,须得牵着手治。” 若是魇境外的小菩萨,听了这句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可眼下这位不同,非但没松手,反倒牵得更紧了。 谢临风有过瞬间的错愕,问:“你又要将我带去何处?” 晏病睢说:“回精怪洞。” 谢临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洞?” 待他一路被拉来,才发现这并非什么妖魔鬼怪的盘据地,而是一座隐匿在竹林深处的石窟。 说来也巧,这竹林很是眼熟,像是夏睿识头七那日他们乱入的林子,谢临风对此虽不确定,但对这石窟却是相当熟悉,他先前两次坠入白芍魇境,都和这个石窟脱不了干系。 谢临风心下思忖:杂遝堂布置得清风雅静的,不料小堂主从前竟喜欢这样的环境? 谢临风进入石窟,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虽名字古怪,但入眼却是一座别致小楼,墙身粉白,藤萝掩映,华丽又不失古朴,尤其那门栏窗槅雕琢得精致,挂有丁香铃,见人就摇晃轻响,像是有风吹过似的,听着倒是很清爽。 只是这般典雅清幽之境,楼前却种了两棵火红的枫树。 谢临风走进一瞧:“这片叶子枯萎了。” 晏病睢听闻,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那片叶子瞬间便活回来了。 谢临风得空被松开手,不免讶异:“这两棵死树种在跟前,单靠你法力虚假活着,何不让它们落叶归根,再种新的?” 晏病睢说:“新的就很好吗?它们会怪我薄情吧。” 枯树哪来的“怪”字一说,这话像是在点谢临风,怪谢临风薄情一样。 苍天可见,手都不是他自个儿松的,他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正当这时,跟前的门开了,迎面跑出来个小姑娘,头顶青茬,不是白芍是谁! 谢临风顿时醒悟过来,暗自心惊:白芍一直在此处,莫非这魇境真是小堂主的不成?如此一来,从前见的竟不是杜撰了?晏堂主小小年纪,还真有一女! 谢临风不免倒退两步,越想越骇然:此处名唤“精怪洞”,绝非空穴来风!先有守候千年,后有白芍成亲生子,他却容颜依旧,倒像是真成精了! 晏病睢终于忍无可忍,道:“我能听见。” 谢临风顺口应下:“是是是,忘了你能窥探我心了。” 晏病睢将人押进去,冷笑说:“有什么是你不敢忘的?” 谢临风不知如何作答,却听白芍道:“咦?义父又从忘川捉了鬼回来吗?”她绕着谢临风的身侧转了一圈,匪夷所思,“怎的这只我瞧不见?” “他未修得鬼体,你自然看不见。”晏病睢说,“你成日往我这里跑,被鬼缠身可怎么办?快回去。” 他眼神冷淡,瞧上去十分疏离,白芍听他驱赶,便悒悒不欢跑了出去。谢临风不拘小节,在桌前坐下:“你时常去忘川捉鬼吗?” “不时常。”晏病睢说罢,从角落里抱出个木箱,里头尽是各种灵丹妙药。 “哄我。”谢临风示意墙边的剑,“剑身打造得锋利,剑柄雕琢得精细,不似凡物,如今可好,被你糟蹋得这样残破,哪是一回两回使用的结果。” 正说着,晏病睢忽然在他身侧坐下,俯身贴近他的伤口细瞧,闻言眼皮都不抬:“你很心疼的意思吗?” 谢临风道:“是你很薄情的意思。” 晏病睢说:“我薄情,你很害怕这个吗?” 谢临风好笑道:“怎么会。” 晏病睢仰头看他:“那你后退什么?” 谢临风顿住后仰的趋势,笑叹道:“我怕你咬我。” 晏病睢倾回身体,端正看他:“你心都坏了,我能咬你什么?” 谢临风一时语塞,他咂摸两下,觉着这话倒也……没错。他本就是鬼,就算有心,也是不跳的,岂不是坏了么! 谢临风忍不住借此抖出心声:“这话很好,我心坏了,还怎么薄情于人?” 晏病睢拿药的动作一滞,讥讽道:“你没有薄情?” 谢临风否认:“我没有!我待人都很好的。” 晏病睢轻拿了药,又猛地扔回去:“你是爱人人吗?” 谢临风觉得这话好耳熟:“怎么曲解我呢?” 晏病睢道:“那你就是无情、无义、负心人。” 谢临风说:“怎么越说越严重了?” 晏病睢手一撒,似乎不想给他治了,要放任让他自生自灭。 谢临风将人拉回来,忙道:“好,我薄情,我寡义行不行?我始乱终弃,我负心冷血。”他痛彻心扉地说,“叫你又生了气,我果然心很坏!” 晏病睢这才重新坐下,却蓦然听到谢临风的心声说:他爱生气就罢了,我又怎么总爱哄他呢? 晏病睢闻而不笑,正色着将药瓶摆了出来。其实这些东西对谢临风没用,魇境中除了会暴露踪迹以外,其余事物皆对他无益无害,谢临风识趣地没说,好像默认这话会伤人似的。 晏病睢俯身至他胸口前,谢临风又不自觉远离开去,晏病睢抓过他,凝重地说:“你这伤口是如何来的?” 谢临风暗示道:“你瞧不出来?” 晏病睢摇头:“我瞧着是皮外伤,怎么治不好呢?”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木箱里翻出一瓶药酒和白棉,谢临风认识这药酒,忙制止道,“这是鸩鸟族的药,金贵得很,用在我身上可是耽误了。” 晏病睢说:“在你身上耽误许久了,也不差这一回。” 谢临风拗不过,只好放了手。这药用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半分效果没有,但他瞧晏病睢十分专注,不禁问道:“我也很金贵吗?” 晏病睢手在半空,忽然愣住。 那药水滴滴答答地落下,谢临风也怔了半晌,须臾他笑了下,又说:“你可想明白了,还是药金贵些。鸩鸟族后世转行了,只炼毒杀百害,鲜少制药救人了。你保管好它,将来自然有更要紧的去处。” 晏病睢垂下目光,很轻地说:“我要疯了。” 谢临风还未听清,晏病睢却忽地撞向桌子,打翻药水。他一手捂住双眼,一手猝然抓住谢临风的手,说:“你不要放开!” 晏病睢跌跌撞撞的,不知一时中了什么邪,明明自个儿很难受,偏偏只怕谢临风松开。谢临风惊觉不对,便将他拉在身侧,好好挨着他,问:“你松手我瞧瞧。” 晏病睢闭着双眼,执拗道:“不,不行。” “痛最不行。”谢临风说着,便趁机拿开了晏病睢挡在眼前的手,只是这一拿开,晏病睢骤然躬身,竟从眼睛里掉出两片红色的琉璃来,“啪”地声便落地碎了。 怪不得很疼痛,原来他眼中竟卡了这样的锋利硬物! 谢临风说:“这是何物?” 话未说完,晏病睢惊慌失措,一时用力拖拽住他,只说:“你你稍后再走,我还有话。” 失了那两瓣碎片,晏病睢的目光蓦然恍惚起来,他看向谢临风的眼神略微失焦,像是顷刻间便不能视物了 谢临风立时僵滞住,他不知如何动弹,如鲠在喉:“我” “我并非眼瞎,只是瞧不见你。”晏病睢掌心里还有人,瞬息间便冷静如初,“我也并不是在哭,这两片赤琉璃奏效之时,就会显得我眼睛很红。如今碎了,便和其他人一样,也看不见你分毫了。” 谢临风叹说:“你分明一直知晓我不归属于这里,堂主,我有很多疑问。” 晏病睢道:“我亦是如此。” 谢临风说:“你还有什么话呢?” 晏病睢道:“我” 他只说一个“我”字,就哽咽住了。 因为面前忽然刮来一阵风,外面丁香铃响得温柔圆满,而他掌中清风过,唯余空空。 第26章 魇成 谢临风再睁眼, 仍泡在水里,思绪也同样在惊愕中沉浮。他回忆起适才荧鸓分明仍安分呆在袋中,倒是后方的床头隐约浮上来一根羽毛。 犹记上次入魇时, 晏病睢曾将一根羽毛交于白芍, 想来便是这个。既如此,这羽毛同白芍的羽扇,以及荧鸓的渊源颇深,更像是同出一脉。 他闭目仔细想着傩仙, 不敢想别的, 因着脑中有根莫名的弦, 弹着不知名的震颤。可实在不如意,谢临风眼前晃过一道影子, 刚抬眼,手腕便被人扣住,又被一鼓作气拉出海面。 这场面太熟悉, 谢临风险些恍惚, 但又见四周无岛, 晏病睢又是黑衣着身,该是出了魇境才对。谢临风抹掉脸上的海水, 笑道:“适才后脚就随你跳海了,怎不见你人, 落哪儿去了?” 话未说完, 晏病睢忽地转身将他抱住, 这姿势虽瞧起来挺缱绻的, 但谢临风后背灼痛, 似乎伤口处被倒了一泼烈酒。 谢临风原本还在发怔,不料这疼痛实在叫人清明, 他挤出笑,说:“怎么这么痛,你想我很深吗?” 晏病睢指尖沾了十分浓烈的咒,仿佛准备已久,就等这一刻抠挖就谢临风皮肉似的。然而谢临风于他而言委实太高,他的面颊正好挨在谢临风的肩头,看起来怪柔情的,他却一声冷呵:“你这般好本领,会封经脉强压毒血,哪里会痛呢?” 谢临风不气反笑:“你离我这么近,摸一下就很痛。”他腾空只手,伸出二指抵住晏病睢的嘴角,“你怎么不笑,离我这样近,气息都是暖人的,非要装作生人勿近的模样吗?” 晏病睢偏开头,也不应答,似乎很抗拒谢临风似的。他几下处理了伤口,这才退开怀抱:“你第一天知道吗?我谁也不让近。” “这个‘谁’人不太多,像是独独指我呢。”谢临风被他冷冰冰地瞧着,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好玩,便说,“原先就知道你冷酷,现在发现你竟是个无赖。” “你说什么?”晏病睢对这个评价难以置信。 谢临风道:“不是么?刚刚我可没动,分明是你先抱我,却推得干净,逗弄了人就跑,你是登徒子吗?” 他形容得有理有据,像是折扇一开,还能借此说个书来。晏病睢道:“胡说!我不与你争论。” 他虽然还冷酷,却没了底气。谢临风很满意,虚张声势地说:“适才还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讲呢。” 晏病睢道:“谁说的。”言毕他又添了一嘴,“什么话非要这样泡着说?” 一语点醒,谢临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晏病睢怕水得要命!他才脱离魇境,还心不在焉的,全然没察觉两人你侬我侬泡了半晌,晏病睢脸色都不对了! 谢临风记起入魇前的事,便问:“和你一起掉海的玩意呢?” 晏病睢道:“解决掉了。” 谢临风声音微扬:“解决掉了?!” 随之掉海的不仅有孽主,疫鬼,海中还有万千疫邪师,疫器鬼头剑,阵法和咒语。多者堆叠起来,都是对他们不利的! 谢临风想起什么,道:“你究竟……” 究竟是谁? 晏病睢却忍受不了,打断说:“稍后再议。霜灵子!” 他唤来霜灵子,将二人载上高空。谢临风在鸟背上看星星看月亮,就是不看菩萨,他一颗心乱了好久,此刻更是愈发压不住乱想。 他先前怎么没发现,成千上万的鬼头剑同时攻击,他自个儿尚且有天下鞭护身却都分身乏术。晏病睢赤手空拳的,反倒连根头发都没被削掉! 想来谢临风挡的那一剑,晏病睢也是料准了的,唯一的突变只是谢临风而已。什么伤口长得像自后背穿胸过,晏病睢全在胡诌罢了,他不是猜的,而是正要解决偷袭的那把剑,却实打实瞧见谢临风挡了过来。 这很奇怪,这太奇怪了!无论在奈河桥头亦或是他拜访杂遝堂时,在他们二人的交锋中晏病睢都落于下风。 正裁疑间,谢临风忽地瞧见什么,便立时坐了起来:“你怎样?偷听我这么久,心里可欢喜了?” 谢临风忘了件事,若魇境中的种种是真的,那么他心中所想,小堂主岂不是全能听见? 晏病睢背向着他,也是奇怪。小堂主平日里最会薄凉人,此刻却很沉静,倒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不愿见他了。 谢临风笑意刚挂上,又摸到身下崎岖不平的。他挪动身子,一时大骇:“怎么这么光溜?你发什么脾气,竟将人拔干净了?” 音落,前方传来两声呜咽怪叫,霜灵子恨恨点头,委屈坏了。 晏病睢坐得四平八稳,不见愧色:“你道孽主和疫鬼以及它的部下很好对付吗?” 谢临风问:“你很厉害,难道不好对付吗?也是,我最难对付是不是?” 晏病睢道:“你总算想对了。” 谢临风凑近:“那从前都错了吗?” “错了,全部错了。”晏病睢挪了身子,容许谢临风坐在身侧,又说,“我们如今对疫鬼的了解不多,并非所有疫鬼都有灭世本领。就好比这化骨之鬼,很羸弱,受不住你那鞭子一咬,便被乖乖封住了。它被制住,手下的疫邪师和法阵皆零零散散地被击溃了。” 谢临风不免好奇:“依你所言,这化骨鬼只是个喽咯?” 晏病睢道:“风势大,雨点小。” 化骨鬼作为疫鬼之一,一出逃便搅乱人、鬼、神三界,波及很广,该是个十分厉害的,却只能依附在衣裳上活。要知道,做鬼的最低阶便是只有魂体,而后修得鬼体,更强者不受人鬼边界限制,出没人间。可这化骨鬼却是连个鬼体都没有! 事实正如晏病睢所说,天下鞭一口吞没化骨疫鬼之后,它果真被封了!修如此低下,如何能将人做成疫邪? 谢临风冥想片刻,说:“若它真是障眼法,那你我便本末倒置了。” 不是姣子封印松动而放出的化骨鬼,而是化骨鬼的目的在破开姣子封印,要放出它的同胞! 晏病睢“嗯”了声,道:“更叫人费解的,是这个制造风势的人。他如此传播疫鬼出逃的消息,似乎立刻就要毁天灭地,浩劫重现似的。” 谢临风也学着他“嗯”了声,说:“其实我还有更想不明白的。” 晏病睢侧目看他,正要问是什么,谢临风却陡然抓过他的手,推开他的掌心,道:“这个。你何时与我结了契?” 只见晏病睢掌心之中亮起一串金色咒文,其效力的走向正到达食指指腹,正是结契中的修君契。这契约非但私密,还很冒犯,对契约双方来说不仅是一种密语,更是能让施咒之人单方面地刺探对方心语,对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能通过契约传递。 方才晏病睢抱他疗伤,恐怕也是借机将这咒契烙印进他身体的更深处。 怪不得茫茫终南海,独独晏病睢能很快寻见他呢。 晏病睢手一握,也不否认,就是不愿给谢临风看。这可好玩,下咒的明明是他,错的却像是谢临风一样。 此时,霜灵子伏低身子,正向下飞。拨云扰雾间,下方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岛,岛上爬着一只大黑蜘蛛,正低低咆哮,似乎正在呼唤他们。 谢临风瞧见这岛的布局,一时见怪不怪,只说:“万千岛屿都被祂的阵法打翻了,看来祂的确很偏袒你。” 因为这唯一一座不沉岛上,正有晏病睢住过的“精怪洞”。更奇的是,这座蕞尔孤岛上数载不见人烟,却依旧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树也不枯,花也不败,灵力充沛。 霜灵子降落,将二人放了下来。谢临风疑问实在很多,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个,讶然指道:“我这鞭子怎么肿成这幅模样了?!” 原来天下鞭此刻正盘踞在丛林里艰涩地蠕动着,鞭身中央鼓起一块大包,倒还真像一口吞象的蟒蛇! 更诡异的是,适才他在空中看见的大蜘蛛不是别人,正是孽主!眼下祂安分守己,皆因额前贴了张符纸,将祂给镇住了! 谢临风围着天下鞭走了好几圈,惊叹说:“你不仅是活的,还会吃东西?好啊你,鬼帝说你认主,不曾想你一口气认两个!” 所谓第二主,自然是指将它变成巨蟒,吞吃化骨鬼的晏病睢了。 说来也蹊跷,当年谢临风刚来鬼界之时,这鞭子就已经黏在他身上了,谁也驱使不得。先前鬼帝要察看这鞭子,谁料它一时燃了把不灭火,将鬼帝的寝殿给烧了,非但如此,它还六亲不认,谁都敢打,独独谢临风能治它。 自此过后,谢临风见它天不怕地不怕,便为它取了个狂名,名“天下”。 天下鞭似是听明白了这话,一时间委屈地绕到谢临风脚边,想要亲昵。 晏病睢面不改色:“它自然只认你,自然就学你。” 谢临风避开鞭子,道:“学我什么?我决不会吃成这副丑样子!” “学你三心二意。”晏病睢说得越淡,越是嘲讽,他不给谢临风辩解的机会,蹲身至白芍跟前,道,“辛苦你了。你既帮我守着疫鬼,我也自然会答应帮你。” 白芍隔着那层符纸,看向晏病睢时总泪流满面,她声音毁得很厉害,只能一边“啊、啊”地发出声音,一边指着后方的竹林。 晏病睢说:“那里,你小时候时常去玩耍,我记得你埋了许多怪酒和花簪,嗯?不是吗?” 白芍喉间呜呜咽咽,满面恓惶,忍受不住这般肝肠寸断。她模拟着发声,口齿胡乱冲撞,咬得自己满口红牙。 “萧……萧……” 谢临风正要拦,晏病睢却递过手,任由白芍在他掌中写了个巫人咒,瞬息之间,那道密语便传入晏病睢识海—— 萧氏女,灭满门。 夏家子,杀妻儿。 圆满乡,养鬼堂。 义父,救逢春! 第27章 万坟 谢临风见晏病睢神情有变, 立时上前一步,断开二人的咒语,将晏病睢拉回身侧, 岂知这一拉对方却不动, 反按住他手背拍了拍,像是安抚。 晏病睢再将手递回去,又问:“你还有事吗?” 白芍“啊”了声,又画了什么。 晏病睢说:“我知道了, 但你可知, 从前两次魇境你都维持不住, 若你想三次请我入魇,但哪里来的法力呢?” 白芍忽然顿住, 谢临风看了半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靠近来, 道:“你是巫人族, 却会伥族的召阴语, 我若没记错,那时你召唤出来的傀影身上刻有修狃族的图腾, 抓我之时我能察觉到有咒语禁锢在身上,那就很奇怪, 这影不是召阴出来的, 而是木客族的傀影术吧。” “影”之一术最特别, 伥族和木客族都能操控影术, 但其中分别却很大。伥族以纵鬼为主, 其名下召唤出来的“影”不仅简单,攻击方式还很单一, 使不出咒力和法术,拳是拳,脚是脚。 而木客族主修的“影”却大不同,其傀影塑造复杂,体魄强劲,有时几近以假乱真,在这之上叠加修狃族的图腾效力,即便是影子,也能对外下咒。 当日白芍唤出来的是后一种,他和晏病睢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召阴语早早失传,他们二人根本听不懂她在瞎念。 白芍又在晏病睢掌心画了道,说:是。 谢临风道:“但你是厉鬼,还害过秦夫人,木客族人不会帮你的,是他们的外来子弟吗?有这个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 晏病睢侧目,明知故问:“是什么?” “夏清风醒来那日我说‘群鬼相聚’并非空话,堂主,二公子夏逢春是只鬼,你也知晓吧?”谢临风说,“她若不是得木客族神力相助,便是受鬼怪培养。”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霎时将白芍击溃了。她发出低吼,似要扑食谢临风,但由于符纸镇压,她动弹不得分毫。 晏病睢抚摸她的头顶,一面宽慰一面解释说:“在场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你这样失态做什么呢?在他召回你之前,开魇吧!” 白芍手指残破,继续用外露的骨头画符。晏病睢道:“哦?还缺一样东西,你在竹林里埋了其他东西吗?” 白芍点头,谢、晏二人再次乘上霜灵子,降落进一片竹林。谢临风猜得果真不错,这林子不仅眼熟,他还来过! 当日正是夏睿识头七,他携夏大走归家路却误闯进了这里,还碰上了煞气满身的晏病睢! 谢临风沉吟片刻,道:“不是说这是从前你带她玩耍的地方吗,你们就在这里玩?” 他问出这话不奇怪,实在是因为此处跟先前魇境中的那枫树一样,是靠灵力续命的死林,非但如此,这林间土包交错,坟墓打挤,是个乱葬岗啊! 晏病睢避过坟包,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谨慎:“这里幽静又隐蔽,白芍每次练完功后就爱来这里埋些小物件,对我来说是不值钱的把戏,与她而言却是金贵物,她很宝贝这个地方。” 谢临风抱起手,若有所思:“你先前不认识她,现在却连她埋花簪的地方都记得。那我呢,你从前也有装作不记得我吗?” 晏病睢正要否认,谢临风却再抢先说:“罢了!你的实话要靠哄出来,得费些心思,我现下想不出来,不如先看看这里,我们要找什么?” 晏病睢说:“你其实……” 谢临风挑眉:“我其实?” 晏病睢发了会愣,也说:“罢了,白芍将萧拓埋在此处,我们要找到他的坟。” 谢临风被他一吊又一吊,即便心不跳,也像是很紧张。岂料这人话到一半,不讲了!谢临风有些沉不住气:“是找萧拓的坟还是找他的魇?你问清楚了吗,你家姑娘和萧拓又是什么关系?” 他说话虽夹枪带棍的,却并非没有道理。先前他们分明入的是白芍之魇,但萧拓的出现说明他与白芍的魇境进行了融合重叠。可第二人魇境的介入必定要经得白芍的同意,如此一来,白芍应是知情的,先前几次魇境是她和萧拓联合罗织的。 可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难道仅是因为他们二人皆与夏清风有恩怨,便同仇敌忾起来?仅是如此,白芍亲自将人埋在幼时的秘密之地里,此举未免也太亲密了吧。 谢临风收回思绪,胳膊却被人撞了下。他偏过头,瞧见晏病睢似乎看了他很久,避身问:“怎么了,我很好看吗。” 晏病睢道:“你为什么生气?” “有吗?”谢临风诚心地说,“没有吧。” 晏病睢倾身,又问:“你很害怕我吗?” 这话好耳熟。 谢临风后退两步,认输道:“是,你一挨近,我就很怕。” “那还真是神奇。”晏病睢一脸事不关己,像是没听懂。 谢临风立时正经起来:“这里坟冢成千上万,要找到几时去了?既然是她埋的,怎不叫她亲自来找?” 晏病睢道:“她虽堕成了孽主,却是有主人的。今日十五,主人正唤了她。” 谢临风兀自凝神,心想:十五,又是十五!小堂主十五之日受煞气反噬,夏逢春十五之时便犯心痛病,如今孽主还要在十五受召,这月中之日这么诡异? 正想着,又听晏病睢道:“你站过来,我有办法。” 谢临风极为敏锐,按兵不动:“什么办法,须得挨在一起才行呢。” 晏病睢一时无语:“是我要召亡人,你正踩在人家头上。” 谢临风听罢,竟松了口气。他依言来到晏病睢身侧,刚站定,便瞧出些端倪。 晏病睢眉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白霜,他嘴里哈气,仿佛处于冰窟之中,寒冷至极。谢临风靠近一些,趁着晏病睢闭目念咒,大胆端详起来。 下一瞬,谢临风眉头一皱,因他瞧见晏病睢额前的那点朱砂开始隐隐泛黑,边缘处有渗血的趋势。 晏病睢气息不稳,说:“挨着我……” 刚说完,菩萨狠狠跌了一步,落进谢临风怀里。谢临风捞起人,让他靠在肩窝处,又问:“你这是什么邪术?谁教你的。” 晏病睢闭目不语,还在念咒。只是此刻反噬更汹涌,汩汩鲜血从他额间流下,谢临风一面替他擦去血,一面垂眸观察,他对这颗红痣不仅好奇,还很熟悉似的。 当初蛋生说小堂主体内封鬼,封印便极可能是这枚朱砂。 晏病睢此刻双眉紧蹙,喘息微促,仿佛正在受折磨。谢临风为他揩血,趁机用指腹摩擦过那枚红痣,不料上面什么封印咒文都没有,是个最普通的美人记号。 晏病睢猝然睁眼,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他摸。 谢临风对上他的眼睛,却不妨吓了一跳。那双料峭冷眸在此刻却不见黑白瞳,竟是一片染满整个眼眶的红色! 晏病睢微仰起头,便有刺痛的泪水落下,很是疲乏:“这里……这里有七千多座空坟,下面埋的都是亡人遗物。我适才召唤了它们,土堆都漏了下去,你去寻找,唯有萧将军不受我的召语,他那座坟应该还在高处,最显眼。” 他边说边伸手,在空中胡乱试探,被谢临风抓回来,攥在手心:“你在找我是不是?” 晏病睢立刻放心了,却说:“我没有。” “那我在找你好不好?”谢临风垂眸,抹开晏病睢的眼尾,说,“你此刻却会流眼泪了?义女惨死,你就这么薄情,眼泪没有,也半点不痛吗?” 晏病睢声音很轻:“难受就要给天下人看吗?痛就要流眼泪吗?若是这样,我…” 谢临风靠近他,问:“你什么。” 晏病睢说:“……我的泪早就流干了。” “嗯。”谢临风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时也不追究,只说,“我找到了萧拓的坟冢,你就告诉我这双眼睛如何坏成这样的,好不好?” 他反复问“好不好”,语气低柔,突然间变得很有风度,可谢临风不是在请求,他并不知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晏病睢的圈禁地,让晏病睢只能回答“好”和“好”。 谢临风将人扶到霜灵子背上,一头扎进坟堆里。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的乱葬岗受了晏病睢的召语后,塌成了一片平地,唯有竹林某处还有个耸立的坟堆。 谢临风刚走近,不免惊奇,这坟堆中心竟是空的! 忽然,身后传来“笃、笃”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拄着拐杖敲地而来。谢临风目光一冷,骤然回身,看清后却忽地掐断了咒语。 缓缓走、不,爬至他身前的,正是被活活炼魂做成尸宠的萧拓!而那“笃笃”音也并非什么拐杖,而是萧拓爬行时那裸露在外的膝盖骨敲地的声音。 萧拓爬到跟前,蓦然撑地顿住。谢临风正警惕着,只听“咔”的声,萧拓如折断竹子一样折断了手臂,身子朝前一倾,半跪着倒地。 谢临风蹲身在他跟前,好奇道:“你拜我?为什么拜我。” 萧拓闻言,似乎想要回答。可他太久没有自主操控过肢体,爬也爬不起来,就着这个畸形的跪拜姿势,发出“啊”的声音。 谢临风说:“我听不懂,也不会和你传密语的法咒。我来找你,是请你和白芍同开魇境。” 他说至此处,萧拓在地上挣扎起来,像是在骂,也像是在哭,他几下发疯,侧身倒地,仰面瘫在地上。 他样子实在可怖,瘦得只剩贴在骨头上的干皮,黑黢黢的,四处都是溃烂。然而烂死之下的最后一层肉不是红的,而是腐化的黄色。 他瞳仁是灰的,望着谢临风的方向张动嘴角。这下谢临风看清了,也读懂了,他说的是—— “不是萧。” 第28章 入戏 谢临风问:“这是何意, 萧将军,你想说这不是你的坟吗?” 萧拓“啊”了声,又点点头。 谢临风观察他, 道:“你们纠缠不清的, 我本不在意,可眼下白芍牵连到我一位朋友,我很关心这其中的故事。你开魇让我看清原委,我替你了结心愿好吗?” 萧拓不知何故, 听了这话居然战栗起来。他牙关“咯咯”作响, 仿佛很害怕谢临风。 谢临风见他反应, 一时心奇:“你认识我吗?很害怕我吗?还是在害怕魇境里的东西呢?” 谢临风身后响起脚步,听身后之人说道:“你干吗吓唬人?” “我不过两句寒暄, 便有这样的威力吗?我日日夜夜都和你说话,你怎么不怕我。”谢临风站起身,挺冤枉的, “你好了?” “嗯。”晏病睢瞳仁分明, 满眼的红色已经消散, 就是眼尾还有些红,“我已吩咐霜灵子守岛, 萧将军,你放心, 魇开期间不会有谁操控你。” 萧拓仰面哑言, 并无动作, 不像是能说通的。谢临风似是觉得很好笑, 可眼睛里又冷冰冰的, 他正要说什么,晏病睢却摸出把羽扇, 毕恭毕敬地说:“那就得罪了。” 萧拓认得这扇子,像是十分明白它的作用,当场哑声嘶吼起来。岂料晏病睢抬手一扇,万象如流沙般褪去。 谢临风立时抓住身旁之人的手腕:“怎么这样突然?我没了武器,伤口还疼,你说走就走,要保护我吗?你这把扇子谁送的?” “你袋中还有两只小老虎,用得上我吗?”晏病睢道,“这位萧将军亦不是纯良人,先前他与白芍的二重魇并非他自愿的,也是受白芍逼迫,强行开的。”晏病睢微微抬眼看他,无辜道,“白芍送的,我没告诉你吗?” 谢临风反问:“你是刻意的吗?” 晏病睢目不斜视:“兴许是忘记了。” 谢临风说:“你也喜欢忘?” 晏病睢道:“或许是学你呢?”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个。”谢临风露出副揣摩的神情,说,“霜灵子出来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吗?” 晏病睢抬手微微遮挡,似乎被褪化的流光晃花了眼,道:“封印坏了自然回不去,你的鞭子很厉害,助他冲破了封印,霜灵子生性活脱,不喜拘束,想必也是不愿再回去的。” 谢临风的目光都落在他的眼睛上,很不经心地问:“你身上藏了很多人吗。” 晏病睢察觉到视线,偏过头道:“你问好多。” 谢临风说:“你若是不愿意答,我又何须问呢?你很想让我知道,又怕我知道得太多。黑心肝藏秘密的后果,你适才没看见吗?” 晏病睢遮住眼,轻声说:“你要有本领,自然是可以逼迫我的。可你有吗?” 谢临风拿开他的手,轻笑了下:“我需要有吗,你已经答应了。” 晏病睢倏忽哑言,默了片刻才发现异常,场景仍在飞速变换,似乎无休无止。 “这次怎么这么久?” 魇境如戏台,罗织的故事越长,戏台的搭建便越耗时,所需魇境主人的力量越无穷,晏病睢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又隐隐担忧白芍能不能支撑住如此庞大的魇境。 谢临风说:“兴许快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流去的境象逐渐被一片刺目的红取代,晏病睢像是有片刻心惊。谢临风正攥着他手,掌心却被突然挠了一下。 谢临风偏过头:“嗯?” 晏病睢说:“戏开场了。” 外面正是一片敲锣打鼓声,府内红绸高挂,宾客喧嚷,正在夏家院里打堆看戏。此景很奇,并非有喜事,此戏也很怪,戏台上设有四名方相氏,身蒙熊皮,头戴四目黄金面具,是在除鬼驱疫。 一宾客正掰着饼子吃,疑道:“这戏讲的啥?请大伙儿看了好些天了,还只准笑,不准哭丧,更不许愁眉,很邪乎似的。” 另一人长着小胡子,说:“你一个要饭的,赏你吃喝,还有新衣裳穿,笑一个还不愿意了?夏大人新添公子,这红绸和戏台都是冲喜的。” 那人瞪大双眼,十分惶遽:“喜吗?说这话也不怕吓死人!你没瞧见,这四周全是鬼吗!” 如他所说,这院里红绸飘扬,人头攒动,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热闹极了。但只要细瞧就会发现,这里的家丁很怪,长着三个头,五只眼睛!宾客更怪,两颊搓着胭脂,久挂着笑脸,但眼睛却向下弯着,不像哭也不像笑,竟是一堆纸扎人! 小胡子听他这样说,慌忙捂他嘴:“什么鬼?你休要胡说!这夏公子出生之时便有病根,这驱疫冲喜手段演了好些日子,大伙儿新鲜劲一过,自然不愿意捧场了!倒只有我们这些叫花子无处去了,才来得夏大人恩惠的!不然哪有这么好的饭吃,衣裳也是上等的!” 那人被他劝住,一边吃饼一边赞同道:“在理,在理,厨子手艺果真不错,在外哪里有这么好吃的饼呢?你怎么不吃?” “我先不吃了。”小胡子哂笑了下,说,“这是专为你准备的!” 音落,那人手一抖,“咚”地声,饼子掉落到地上,随之落下的还有他的脑袋,那颗头还瞪着凶光,身子却直挺挺倒了下去。 那头咕噜咕噜滚了一遭,不知碰到了谁的脚,院里霎时传来一声尖叫,这一叫可乱了套,在场的人全瞧见自己鞋底踩着一滩血,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撞翻桌椅往外逃去。 在这人仰马翻的境地里,小胡子跌坐在地上,全身发软,他吓得最厉害!因为他光知道这饼子有毒,却没料想到吃了竟会掉脑袋! “嘭!” 院门像两把铡刀似的,骤然合上!最先跑的人被生生砍落了条腿,血如泉涌地倒回来。 正此时,有人叫唤起来:“衣裳!好紧……这……” 他只说了个“这”字,就面色发紫地向后仰去,刚一倒地,整个人竟在瞬间被砸得稀巴烂,四肢百骸全部脱落在血泊中。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门后堆挤的人同样被身上的衣服绞断手脚和头颅,那衣服不仅会绞人,还会化成缕缕绫带吃人!伸出的布条像舌头,但凡它们“舔”过的尸首都会立时化成一滩黄水! 那戏台上依旧锣鼓升天,台下却死得只剩他一个。小胡子看呆了,档里湿哒哒的,他如梦初醒般开始对着周围磕头,嚎啕大哭:“神仙、神仙饶命!我给大伙儿带了这么多吃食,放我一马!我……我还能带更多来!”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假的家丁和宾客忽然全部围在他身前,正神色诡异地盯着他。 这时,戏台上传来阵温润笑声。那人面上四目,手持金剑,正一剑刺中鬼腹,将那扮鬼的人刺成一溜黑烟。 “兄弟,站起来,你正好好活着呢!” 小胡子言听计从,软着腿站起来,哆嗦着作揖,喊:“夏……夏大人。” 那人取了面具,露出张俊美清秀的脸来,正是夏清风。他笑盈盈地走过来,周围假人便为他让开条道:“你照顾了我朋友,让它不再挨饿,我很感激。”他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更随意地斟了两杯酒,“敬你。” “不,不敢。”小胡子颤颤巍巍地接了,却不敢喝。 夏清风招呼说:“你们别站跟前了,吓得我们的朋友酒也不敢喝了。” 小胡子知道这酒不喝不行,闭着眼倒进嘴里,迟迟不敢睁眼,像是在等死。 夏清风笑起来,小胡子才恍然这酒没毒,惊喜地抹脸。泪干了,他就开始抹汗:“大伙儿都是熟人……不害怕……不害怕……” “嗯?不是吗?“夏清风道,“那你哭什么?” 小胡子身体猛然一僵。 夏清风又倒了杯酒:“我有没有说过,在我府上只准笑,不准哭呢?啊……莫非我忘记了吗?” 他话音刚落,小胡子打翻桌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开始扇自己巴掌:“我记得!我记得……不对,我适才丢了脑子,忘记了!夏大人,饶我一次,我保证……” 夏清风很有耐心地问:“保证什么?” “保证……”小胡子念头一转,“保证替夏哥儿找来补药!终南海底最、最灵的补药!” 夏清风放下酒杯,俯身说:“好友,敬你。” 他道这话时没了笑意,满脸都是寒冰,双眼一垂下来,便如同毒蜂的刺,也像淬了毒的剑。而这把剑无形之中砍到小胡子身上,竟让他头身分离,大卸八块! 小胡子被鬼衣绞死后,夏清风又倒酒,然而酒壶被打翻过,里面早就空了。他有些糟心,说:“此次喂了你这么多,还不将我儿身上的疫病驱走?” 他像是在自说自话,无人应答。 夏清风又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面露讥讽:“终南海?他知道得还挺多,从前出海时他也在船上吗?” 周围假人不会说话,为首的一只上前来,写了道密语咒,说:沉船了,不知。 “废物。”夏清风手指敲桌,瞧不出喜怒,“到夏家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是喂不饱它的,须得换个法子。” “对了,夫人近日在施粥布善吗?” 第29章 因果 那三头五眼的假人正要继续回答, 却忽然松垮坠落到地上。再一看,地上只剩件空落落的衣裳,周围的假人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 竟全是傀影。 夏清风却并不诧异, 他喝完酒,独自去了祠堂。堂中坐了个闭眼盘佛珠的神婆,她佝偻着背,跟前放了个蒲团, 夏清风见了她,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夏清风目光凄恻:“十三娘, 都道善因有善果,我日日行善, 夜夜忏悔,也没见我家孩儿好起来。疫鬼不是不在乎死人吗,怎么那些个衣裳穿在我儿身上, 却不见半分效果。” 他态度诚恳, 似乎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可他前脚分明才召唤傀影杀了人,种的是恶因, 转眼又来求善果。 被称作“十三娘”的神婆睁开眼,双目灰白, 竟是个瞎子!她见怪不怪, 甚至还露出点同情的神色, 仿佛不仅认同夏清风的话, 还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十三娘说:“那是衣裳不够邪, 盖不住夏哥儿身上的活人气,所以最招鬼怪垂涎。” 夏清风焦灼道:“可这镇上的坟都叫我挖了, 再没有染病的衣裳给我儿穿了!” “你与我讨论因果,却不知最根本的吗?”十三娘盘了一遍珠子,似乎很惊奇,“此处什么地方?” 夏清风道:“我不明白。” “数千年前是什么地方?那是天水时期,列修国的万人坟场!”十三娘掐住红珠,“那些真史如今少有流传,你没听过,我便说给你听。” 传闻这世间统共经历了两次剿灭疫鬼的战争,一次是“百鬼时期”,母神率四大古族同疫鬼混战,母神陨落,四族祭天。但母神死后融进万灵,不仅创生了七族,还有一座名唤“天水”的神池,是为治愈百姓瘟疫和战士的伤亡。其中的水非但能治愈万疫,还能复生亡人。 第二次便是数千年后的“天水时期”。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以“天水”为名呢?不仅是因为第二次剿疫是以争夺天水池为目的之一,更因为这里是姣子的葬身之地。 没错,天水神池正是终南海的前身。千年前的剿疫之战里,姣子以身和灵为祭,将自己炼化成咒和阵,封印疫鬼于天水池中。然而奇就奇在,祂死后却传出某种送往列修国的密语,可那时的列修国早就在剿疫战中灭亡了,独独活下来个太子。 这位太子殿下也很诡异,那时城城受百种瘟疫袭击,人人自危,国中甚至不见一个能维持人样的人,皆被疫鬼侵害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就连国主和王后也成了丑八怪,死得凄惨。可这位太子不仅在疫鬼手下活了下来,还容颜姣好,身强体壮。 太子收到那则密语,也不知从中听到了姣子的什么遗言,一时竟发了疯,寻了个荒弃之地,以一人之力将举国八万尸首抗到此处安置埋葬,成了“万人坟场”。原本这死人之地的阴煞气该很重才对,却不料此处竟是枯木逢春,几年后便草长莺飞,其中最先丰沛起来的便是那座劈椒山。 “你道自己挖尽了坟,不过是凤毛麟角。死得越惨的,那太子葬得越深,你该看看自己脚下的三尺之地,最邪的东西还没被挖出来呢!”十三娘目光混浊,无悲无喜地说,“不过这些疫尸的陪葬物件儿不值当,疫鬼本是同源,你当真以为它们不会发现你用来遮掩夏哥儿气息的把戏?况且传闻到底是传闻,就算是真的,可过了几千年,谁又知道这些鬼物上的煞气是散了,还是更凶了呢?” 夏清风听了这话更急了,疫鬼靠气味识人,最爱舔食那新鲜活人。夏清风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只能靠给新生儿穿戴疫尸的随葬品来糊弄疫鬼,这已经是他最后一线生机,不料竟被识破了! 夏清风心急如焚:“那又该怎么办呢?” 十三娘霎时坐直身子,冷哼一声:“我俨然将天机说与你听了,这列修国之史鲜少有人知道真相,再不能透露一点,大人是想我遭天谴吗?!” “不敢,不敢。”夏清风毕恭毕敬,“弟子适才心里像火煎似的,一时将头脑急得钝住了!我明白,天水……天水!我这就启程去终南海!” 十三娘倒回椅子,继续盘着她那串手珠:“且慢,你从前去过终南之海,自然知道那里的水早就污浊了,天水时期疫鬼让一半的水都失了作用,若你仅是去终南海是无用的。” 夏清风问:“那该到哪里去呢?” 十三娘道:“姣子至纯至净,自然该去葬祂的地方。” 夏清风不解了:“可从前我便没有本领深入终南海,祂设下八十一层大阵和七千多道符咒,既能呼风唤雨,又能杀伐屠戮,我凡人之躯,如何近得了祂身?” “你现在还是凡人吗?你若是凡人,我又是被谁造出来的呢?那些鬼衣和傀影,又是听令于谁呢?”神婆顿住手中动作,只冷笑,“你也不想想,如今那八十一层大阵还有从前的威力吗?” 夏清风醍醐灌顶—— 当然没有! 这鬼衣便是疫鬼化的,它受封千年却能逃出姣子设下的禁锢,恰恰说明了那些阵法和符咒出了问题。可姣子作为母神后人,其力量千万年不朽不灭,绝无可能是封印力量减弱致使这疫鬼找到了漏洞,定是有人与其抗衡,亲自撬开了封印! “你明白就好。”十三娘分明眼瞎,却能感知夏清风的动静,“凡事有一就有二,既有人能做到,就说明神祇之力并非无坚不摧。” 夏清风喜不自胜,出了门立时召出傀影,不料那傀影现身了须臾,还没来得及听命,便当场散了。 他纵影的手法肖似木客族,却漏洞百出,还很生疏,非但如此,夏清风维持傀影的力量也很低下,不像是正经学习过,倒像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但好在他纵影的目的向来简单,不过杀人二字,倒也不需要太精进。 傀影召不出,他便想到另个方法。只见夏清风唤下人入院,将地上的衣裳拾起。这衣裳本就附着有鬼,先前沾染的血和残肢都被吃干抹净了,只剩湿漉漉的黄水和腐臭。 一小厮提起衣服,困惑道:“老爷,今日天色已晚,这衣裳要洗的话最快得明日黄昏才能干了。” 夏清风却盯着他,反问:“你今日吃饱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几人挠了挠头,正要老实作答,不料夏清风却又说:“你既感到餍足,怎会容你更贪心呢?他们不能吃,送你炼化了吧!” 大伙儿虽不明白夏清风在和谁说话,但却听懂了“吃”和“送”,登时惊恐万状,左右张望,似乎鬼已经来了。 他们之中有人松手,无意间扔下了衣裳,却倏地惨叫一声。鬼衣伺机而动,化成一条无尽的布条,水蛇一般席卷全身,将人裹束成长条。 余下之人皆是如此,纷纷被缠绕倒地,那布条忽粗忽细,忽圆忽扁,仿佛穿针引线般钻进人的七窍,叫人当场断气了。 很快,布条勒进死人的肉里,却因人和衣立刻融成了一体,而流不出血。可到了这一步之后,鬼衣忽然绕不动了,因为它实在很弱小,力量已经耗光了。 那些未融合的肉和器脏翻流出来,夏清风冷冰冰地说:“你吃人的时候倒是很厉害,现在叫你做些事,你便懈怠成这样。” 言毕他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一片胸膛。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的上半身竟是坑坑洼洼的,像是身体中少了许多部分似的。 他摸向腹部,那里瞬间便瘪了下去,夏清风指尖甚至没有用力,就生生插破了腰侧的皮肉,伸手从里面掰出根血淋淋的肋骨来。 夏清风仍能感到疼痛,但痛感似乎让他有些上瘾。他握着那根弯月似的肋骨,给地上的尸体一人插了一“刀”。 只见须臾之间,那些原本了无生气的死尸竟全部挣扎起来。夏清风插回肋骨,耐心等待着。 这院中传唤了十来个下人,只有七人死而复“生”,余下之人皆化水流走,尸骨无存了。 至此,疫邪炼成。 夏清风抚掌:“你好好修炼,否则我便代替你主子烧了你!” 那鬼衣裹在七名疫邪身上,闻言瑟缩了一瞬。 谢临风看了全程,不禁抚上胸口,那里伤口被傩仙修复,自愈得彻底,半点不疼痛了。 晏病睢很在意他的动作,也跟过去看他胸膛,一面说:“我们错得彻底,从前只道夏清风和疫鬼关系极大,却不曾想过竟是他在奴役这化骨鬼。” 谢临风嗤笑一声:“它好歹也是个搅乱过天下,叫两位神祇陪葬过的疫鬼,好没出息。” 二人转身,跟在夏清风身后。 晏病睢亦步亦趋:“夏清风能体内取骨炼疫邪,说明他本身就是疫邪。既是如此,他该是被炼成功了的,怎么现如今却被疫鬼反噬成那个样子?” 谢临风冥思片刻,说:“这也是个好问题,不过眼下还有个更好的问题。” 晏病睢侧目道:“是什么?” 谢临风看他:“我们不是进的萧拓之魇吗?” 第30章 红枫 晏病睢神情严肃:“很蹊跷。” 谢临风却忽地笑了下。 晏病睢冷脸:“有什么好笑的?” 谢临风说:“你方才的样子好凶, 想咬人吗?” 晏病睢闻言,忽然先一步挡在谢临风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是吗?我瞧瞧。” 他透过谢临风的眼睛瞧自己, 表情自然, 仿佛仅是单纯来照个镜子而已。谢临风被他仰面一瞧,霎时沉寂下来,连笑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盖在晏病睢头顶,又抛出点笑:“看我须得踮脚吗?也不怕凑太近, 看瞎眼了。” “这么毒?”晏病睢被他一摁, 不经心似的转身, “若是我瞎了,你这双眼也不要好了。” 他眼神从来都是轻飘飘的, 瞧起来薄凉又疏离,这会儿被谢临风捕捉到心里,咂摸出些差别来, 竟……竟像是目光中有钩子似的, 挠了他一下! 谢临风摸向胸口, 又道:“你记我好多仇,就这么讨厌我?” 晏病睢道:“不多吧。” 谢临风说:“那后半句呢?” “没听清。” 正说着, 二人随夏清风来到一处码头,这里熙熙攘攘的, 都是走水路运货的盐商和布商。码头的空地上有一家临时支起的茶摊, 几张桌子围满了镖客模样打扮的人, 个个腰间挂一把凶悍弯刀。 一群人见了夏清风, 皆起身来陪笑。其中一人点头哈腰道:“大人今日又来了, 是要运货还是挑人?” 夏清风二话不说掷了几袋沉甸甸的荷包,那声音砸在桌上很脆, 听得人喜上眉梢。 夏清风道:“挑人,还有吗?” “当然有!”众人拥过夏清风坐下,殷勤地为他倒上茶,“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咱们这儿都有!大人您就是要我们亲自上,大伙儿也不会多说什么,都听候差遣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是、是”,夏清风吹开茶沫,又说:“我倒是想雇各位兄弟,可大伙儿都是镖客,哪缺我这里一份报酬呢,更何况兄弟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太扎眼了也不好。” 众人被拍了马屁,更加喜滋滋,心领神会道:“那就是要贱户了。大人果真菩萨心肠!时常自掏腰包来接济我们这里的人,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这人以茶代酒,有模有样地对着夏清风灌了一杯。 “夏清风从贱户入手,哪里是什么接济?分明是因为贱户卑微,用了或是死了也无人问津,闹不出什么水花。”谢临风摩挲着杯沿,讥笑道,“夏清风常常为这里的贱户找活儿干,平白送报酬,这些镖客明明是见钱眼开样,却非但不计较,还十分乐意为此鞍前马后。” “自然是因为他们能拿到更多。”晏病睢盯着桌面,“夏清风同他们做过很多次交易,想来送出的利益不小。可豺狼怎么喂得饱?但凡哪次的吃食没送到位,就会被反咬扑食。他不怕吗?” “他养疫鬼,杀下人,这才哪到哪儿?”谢临风看他模样专注,不免好奇,“你盯我许久了,到底在看什么?” 晏病睢道:“监督着你,别将茶水打翻了。” 魇境中的人除了听不见外来客的声音外,其余动静皆能被察觉。 谢临风指腹沾了茶水,目光一垂:“你管我好严……” 他话说一半,突然愣住。谢临风翻过手背,瞧见长指末尾处无端端多了几道红痕,那红痕断断续续的,看起来很杂乱。 谢临风说:“你在瞧这个吗?” 晏病睢道:“是。” 谢临风又拿近些,在眼前端详:“像是蹭上去的,你很在意这个吗?” 晏病睢道:“不在意,你洗掉吧。” “那看来不是蹭上去的,而是枚印记了。”谢临风摩挲了两下,红痕处的皮肉隐隐刺痛,“这是什么咒语。” 晏病睢的目光分明移不了半分,却说:“没见过。” 谢临风倏地藏起手,不让他瞧:“你画的?” 晏病睢的视线没了着落,一时陷入慌乱。他眼神躲了几下,才冷冷看回谢临风,道:“不是。” 谢临风散漫地“哦——”了声,不高兴地说:“我问什么你都否认掉,就非要闷在心里,叫我不如意?” 晏病睢目光坦率:“我回答‘是’,你就如意了吗?” 正说着,晏病睢余光一晃,道:“夏清风带人走了。” 他刚要起身,却被谢临风拉了回来,一时撞了桌凳,惊得菩萨僵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走了,你很着急吗?”谢临风拉着人,“你总是在意得没道理。我问你,适才夏清风说明日启程,你为何没听见。” 晏病睢似乎有些紧张,他站了会儿,发现这桌凳磕碰声其实消融进了对面的酒桌谈笑中,并未招来注意,他这才坐下,又说:“兴许是太小声,我听漏了。” “你不是听漏了,是心漏了。这指后图腾是什么圣物,竟让你心不在焉成这样。”谢临风并未看他,而是一手攥着人,一手倒了杯茶,笑说,“和我喝茶而已,这么紧张?” 晏病睢紧盯着谢临风身后那群人,道:“你这样胡乱触碰,就不怕叫人发现了。搅乱了魇境,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是你太在意了。”谢临风递了杯茶。 此刻天已经黑了,镖客散了一半,剩下一半还陪着夏清风吃酒做乐。谢临风点着那杯茶,说:“你这样恪守规矩,无趣吗?” 晏病睢没喝,反问:“你风流成性,就很好玩吗?” 谢临风道:“不算好玩,可也不至于大逆不道吧。” 晏病睢问:“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问什么?不管问什么,是有什么事需要牵着手谈?” 或许是今夜码头燃的灯火朦朦胧胧的,晏病睢瞧他时倒不冷了,目光变得很倔强似的。 谢临风闻言,似乎才想起来这道禁咒,当下就松开手,不料他一退,反被晏病睢抓了回来,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分明没动,却平白又靠近了些。 谢临风挑眉:“不是不准我牵吗?” 晏病睢道:“不准你。” 谢临风就笑:“你就可以摸我,这么霸道,哪里来公道呢?” 店家吹了灯,夏清风也烂醉如泥,被人架上了船。四下蓦然深陷漆黑之中,唯有海上的渔火时明时灭,暧昧不清。 这茶摊中独独留下他和晏病睢,二人同时从夏清风身上收回目光,谢临风说:“你很不讲理,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脱口而出一句“从前”,让晏病睢呼吸都乱了:“……什么从前?” 谢临风不解其意,道:“先前你承诺过的……” 灯火太暗,晏病睢毫无察觉,在谢临风话语停顿间,他的眼尾忽然受到蜻蜓点水的一下,冰得他有片刻阖上双眼,再听谢临风说:“……它坏了。” 晏病睢眼尾发热,这才想起来先前在追踪萧拓之墓的时候,这双眼睛曾坏过。 于是他道:“世间咒术,皆是摘取施咒者的力量。这个不过受到反噬,我施咒后的代价罢了,很寻常。” “很寻常吗?你这双阴阳眼不是天生的吧。”谢临风反问,“若当时我松手了会怎样?” 晏病睢垂眸,轻声说:“并不怎样。” “你会摔一跤。”谢临风手腕用力,摁着桌子倾身将他拉近自己,“……还会弄丢我。你一直在找我,对吗?” 这并非他头一次撞见晏病睢的眼睛出现问题,他仍记得先前魇境中自晏病睢眼中掉出来的两片琉璃片。 晏病睢喉间发紧,说:“不……” 谢临风便放手了。 晏病睢立即呆滞在当场。 谢临风倏忽坐回原位,原来是他手指烫得要命,也痛得要命。那长指末端的红痕微微亮起,又徐徐蔓延,像是有人拿着滚烫的火针在他皮肉上生雕硬刻起来。 谢临风疼得抽气一声,忍耐着笑说:“这样重的烙印,是要我刻骨难忘,狠狠记住它吗?” 晏病睢盯着那蜿蜒生长的印记,冷眼旁观似的:“那你记住了吗?” 谢临风笑了声,就见那几处红痕一路雕刻,线条首尾相接,谢临风左瞧右瞧,终于看明白了这枚红色的图案。 ——是一片很小的红枫叶。 谢临风见过巫人族繁复的图腾,更是见过修狃族狰狞的图腾,却没见过这样简单还精致的图案,十分好奇:“你这么小,就这么痛?谁这么狠心,将你刻在我身上?” 晏病睢像是被暗暗点了一下,正思索着如何赖掉,却在此时刮起一阵诡谲的狂风。 “哗啦”吹倒了茶幡,刮翻了头顶的帘子。那阴风来得汹涌,咆哮得像要吃人一般,几息之间就将茶摊撞得稀巴烂。 谢临风将人拉至身侧,稳住身形,问:“你闻到了吗?” 晏病睢拧眉道:“好臭。” “嗯,尸臭说不上,倒很像化骨鬼吃过人后的味道。”谢临风迎着风浪,拉起人就跑,“我怀疑夏清风今夜就要动身,你记得吗?那时魇境中他并非只用贱户做替死鬼,挡箭的人里都是会些拳脚的!” 离海越近,风却越大,谢临风一时攥得更紧:“他是要拿贱户炼疫邪……嗯?你说什么?” 晏病睢呆呆的,全身都开始抗拒起来。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有些魂不附体,轻轻地说:“前面好多水……” 30-40 第31章 小晏 谢临风回过头, 一笑:“很有趣,你分明会水,却又这样怕水?” 晏病睢原先还跑两步, 眼看离岸近了, 他便开始往后拽人,惊恐万状:“……这不冲突,我们究竟——” 话未说完,他被谢临风一拉, 腰间瞬间圈了条手臂, 耳边传来声笑, 似在耳语:“抓稳了,我们先上船。” 二人脚下一空, 瞬息之间跃到了船上。只是这无意一闯,竟像是穿透了一方结界,结界之后别样的光景。 “轰!” 若说先前仅是狂风作乱, 见怪不怪, 此刻头顶却是电闪雷鸣, 布满紫云。这船十分宽阔,上面站满了人, 层层叠叠围聚着中央桅杆。其上白帆高挂,在狂风巨浪中猎猎作响, 只见一道霹雳电光划过, 将白帆霎时照亮了一瞬, 映出一张六眼的紫面脸来! 众人围着杆低语, 像在念咒, 也像在诵念经文。 谢临风落地就听“咔嚓”一声,他连退三步, 从地上拾起个颅骨碎片,端详道:“这是阵眼?” 晏病睢指向上方:“那是阵眼。” 谢临风抬眼望去,与此同时,白帆上的鬼脸六眼齐转,看向他。 谢临风说:“稀奇,竟不是画上去的。怎么了堂主,它是在看你还是看我?” 晏病睢漫不经心道:“你美了,吸引了它,它看得自然是你。” “博你一眼都很困难,我哪还有本领拈花惹草的。”谢临风抗拒地说,“况且这张脸再怎么画蛇添足,也能瞧出来是谁,夏清风得我吸引,你疯了?” 他所言不错,白帆处刺上去的那张六眼鬼脸虽不堪入目,却很能看出夏清风的样子! 二人站在人圈外,晏病睢负手而道:“不是你疯了,是夏清风疯了。他从前被人炼成了疫邪,却没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 “扑通。” 众人对着那根杆子齐齐下跪,只是这群人也很有讲究,不是夏清风口中的贱户,竟全是先前吃酒的那群镖客。 不过眼下这些人目光无神,都不太清醒。 谢临风也看明白了:“夏清风把自己当神了?” “不太准确。”晏病睢道,“他是把自己当做神的后人了。” 先前那神婆屡次告知夏清风他并非凡人,也提到过自己是夏清风所造,这话分明指向夏清风虽做了疫邪,却有着别的力量。 晏病睢道:“你想,神婆既是夏清风所造,为何夏清风跪她,还要自称‘弟子’?他脑子有问题?” 他这个“造”字很巧妙,不出意料点醒了谢临风。 夏清风造人的手段之一,就是将人做成疫邪,供他驱使。但还有另一种—— 谢临风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夏清风受她指示,低眉顺眼的,想来对他而言神婆不是神婆,而是‘神’了。不,准确来说,是傀儡神。” 可这也难说通,他们先前见过夏清风照猫画虎做的傀影,不会说话,十分低级,光靠夏清风的力量甚至难以长久维系,可这神婆活灵活现的,还能逾越到夏清风头上下达指示。 那只能说明两种结果。 一,这神婆并非夏清风所造,而是有高人。 二,夏清风的确造了傀儡,他不仅造了傀儡,还请了别的东西上身,这才有了神婆! “……眼下只有第二种说得通了。”谢临风道。 但神婆身体里究竟藏了谁?夏清风又是个什么东西? 船队行在紫云闪电之下,周围都是诡异的低语,一船活人却搞出这样阴森森的动静。 只听“咚”地声,人圈中的某个人向前忽然栽去,她前额砸地,竟保持着跪地姿势,当场死了! 这像一块扔进水潭的石子,惊动得她身后的人圈如涟漪一般,接连倒地。几息之间,船上遍布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是这些死尸很吊诡,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一摊水来,人也随之干瘪下去,像是被谁吸干了似的。 谢临风越看越陌生,道:“他不是在炼疫邪吧?” “嗯。”晏病睢抬手指道,“你瞧他的那六只眼睛。” 谢临风顺着望去,只见风起云涌之下,夏清风的六只眼睛全部灰白,皆失失了瞳仁,取而代之的是其中一点微小的亮光,似磷火。 谢临风说:“是咒。” 晏病睢道:“不错。” 谢临风撇下目光,道:“他太丑了……嗯?你怎么看得这么入迷?” 晏病睢说:“我在辨认是什么咒。” 谢临风挡他身前,略一垂眸:“认出来了吗?” “嗯。你还记得终南海里姣子设下的七千道咒吗,他就中了其中之一。”晏病睢很在意,下意识还要看,不料上下左右皆被谢临风遮挡,他定定看向谢临风,“你不好奇是什么咒吗?” “好奇。”谢临风甚至抱着后脑,枕起双臂,“就这样说。” 谢临风动机太明显,他再要看,就只好踮脚了。晏病睢不和他闹,正色道:“姣子之咒很毒,七千道咒法之中有喝令风雨的,怒掀波浪的,但这些仅是祂设下其中最易破解的。若是闯得更深,余下的咒法,一道便是一酷刑,先叫人死,再叫人活。” 谢临风道:“这是何意?” 晏病睢说:“挨祂越近,便当场中咒法死了。但姣子性子挑剔又金贵,自然不愿意尸体沉底,同祂长久地呆在一起……” 他话音未落,忽觉眼前盖下一片黑。谢临风鬼使神差地蒙住他的眼睛,先说:“别看我。”又道,“你骗我。” 他似是下意识说的这话,谢临风停顿须臾,对晏病睢目光中的只言片语有片刻的错愕,仿佛那些假话是晏病睢说的,真心都在眼睛里。 谢临风笑道:“可夏清风不像仅是中了这些咒,姣子最毒的咒法在哪?” 晏病睢的双眼被蹭了,立刻红了起来,道:“在于祂施加的咒力无穷无尽,无人可解,无药可治。祂令你惊喜,让你认为当下治好了,可十年就会发作一次,百年就会反噬一回,千年万年都要受折磨。” 谢临风说:“阴魂不散的。” 晏病睢抬指,拨开覆在双眼上的手,露出淡漠的神色:“嗯。所以夏清风这是在解咒。”他错身,终于能躲开谢临风的遮挡,望着帆上的紫面,“我虽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学来的邪法,要将人吸干吞吃了。可我知道这方法没用,非但如此,他变成这样也绝非是姣子咒法的结果。” 谢临风手中空空,这一空还让他心里失意,他“啊”了声,又说:“忘记一件事。”谢临风回过身,同他并肩而立,“当初我跌进你的魇境之时曾看见过祂,你们很熟悉吗?” 晏病睢道:“不熟悉,我也没有魇境。” 谢临风正要细说,脚下忽然一晃。他扶住船身,一把捞过人,讶然道:“这么快就到了?!” 晏病睢快速说道:“这紫云便是夏清风的阵。当时他在夏家后院中唱戏杀人,动静那样大,后来的那群下人却像是从不知夏清风杀人的模样。” 这正好说明夏清风设下了某种阵法,这阵法似屏障,两侧是不同光景,偏偏位于阵法里外的人看不见异常。 晏病睢陷入沉思:“……不过这阵法不仅可以掩盖罪行,还能瞬移千里吗?” “瞬移千里不知道,但你仔细听这声音,是雷吗?是炮啊!”谢临风哈哈笑道,“你再看后面,我若是没猜错,是那个穿红衣的‘你’打过来了吧!” 然而他只说对一半,这船身动荡可并非后方的追击,更是因为前方海栖族和鲛人族也在打架。 听了这话,晏病睢骤然抓紧谢临风。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态走向,那便是—— “轰!” 海浪滔天,将船彻底打翻了! 两人滚做一团,双双掉水。谢临风紧紧裹着人,趁着浪势的短暂平静,他寻到一块浮木,谢临风将人推上去,道:“我先送你上岸……” “不要。”晏病睢上了浮木,反身抓住他,“我与你同去。” 谢临风说:“这水……” 晏病睢道:“你送了我,回来还能找见夏清风吗?他入水的时间很短,却能将事办妥帖,我劝你最好不要耽误。” “也……对。”谢临风说,“你在这里等我……” 晏病睢“扑通”一声落下水:“我、不、要。” 谢临风一时被他逗笑了,扯下腰带捆住晏病睢的手腕:“此处魇境,姣子的咒对外来客也生效吗?” 晏病睢说:“对你我无效。” “这就行了。”谢临风拉紧衣带,道,“那你可不要被浪冲走了。” 说完他一头沉入水中,晏病睢深吸一口气,攥着那腰带也一同沉了下去。二人一前一后沉了须臾,却蓦地呆住。 这终南海下似乎也有一层掩人耳目的阵法,二人刚穿过这阵,眼前豁然开朗。原本漆黑深沉的死海倏忽变得敞亮,水也轻了许多。 周围浮上来许多珍珠似的泡泡,发着光,临近一看才知这竟是些活的颗粒团子,正鼓着双颊在二人周围遨游戏耍,七嘴八舌地喊道—— “小晏!小晏!” 第32章 渡气 谢临风心里“咦”了声, 用手指拨开颗粒团子,腹诽道:这是什么冒犯鬼,谁准它们这样叫的? 裁疑间, 二人又沉了片刻, 在这海里的明光之中,竟不见夏清风的影子!正在这时,谢临风只觉手中衣带紧了瞬,他侧目一瞧, 发现菩萨正紧捂口鼻, 目光惊乱。 谢临风心里一沉:不好!我是鬼, 自然不依仗气息。小堂主可是活人,岂不是要溺死! 他手中用力, 将人拉进怀里,正要带人游回去,晏病睢却腾出只手拍了拍他。 谢临风回眸:“嗯?” 眼前的水波倏忽被扰乱, 谢临风胸前的衣襟被人攥住, 他身体微倾, 碰上一片唇。 ——“渡气。” 晏病睢的心语响起,谢临风立时明了, 反堵住他的唇,将丝丝缕缕的气息尽数渡了过去。 他们的发丝都散在水里, 正随水浪的浮动交织在一块, 没有人告诉他可以这样近。谢临风没料想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可他仅是讶异地愣在当场而已, 对方却颤得很凶, 不像是来主动送吻的,倒像是受谢临风胁迫, 亲了就要命似的。 人有人气,鬼有鬼气,只不过修成鬼体,魂魄不重要,气息更不常用。可不用不代表没有,相反,谢临风还有很多,取之不尽,用…… 他心里的“用”字还没落下,就被人一把推开。晏病睢抹了唇角,似乎被咬痛了,也像是忍耐到底了。他目光冷冷,先说“够了”,再说“不要了”。 可他眼眶发红,耳朵也被熏红,再配上这副恨死谢临风的神情,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凌辱! 谢临风先是一愣,而后又笑,心里无辜:“这么冷漠,半点道理都不讲吗?” 他攥着衣带,将人拖回来。晏病睢被轻飘飘拖拽到跟前,顺势抵住他的胸膛,心说:“不妙,它们追去了。” 谢临风道:“它们?” 晏病睢默了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适才那些发光的东西,是姣子的……使者,你瞧,它们蜂拥而去,说明那个方向来了入侵者。” 果不其然,数不尽的发光颗粒皆朝着一个地方扭去,分明事态紧急,它们却欢乐得要命,谢临风追过去时,还能清晰可闻“小晏!小晏!” 晏病睢忽道:“我们沉得很深了。” 深到有些不同寻常了。 照理说,终南海的咒法罗织成网,夏清风根本渗透不到这里,况且仔细盘算下时间,此刻夏清风应是将要救下白芍,返回岸上。 “嘭!” 前方炸开一阵水花,原先扭着圆屁股的小颗粒被骤然炸得四散,此刻它们周身泛着淡蓝色的荧光,纷然坠落,竟美得像幽海中的细雪。 其中两只弹到谢临风身上,却是很疼的。 谢临风抬手接住,却发现手中躺了两颗硬珍珠。他心思一转,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道:“这个稀奇,送你要不要?” 晏病睢无情弹开:“不要。你可知这是什么?” 谢临风道:“像米花,莫非姣子是食神?” 晏病睢没接这玩笑,只说:“这是尸粒。” 谢临风表情难看:“……原来如此,它们的使命就是将入侵者的尸首拆吃分解掉,祂果然很金贵,祂的使者也很可怜,吃了脏东西却要化成珍珠死掉。” 晏病睢怪异道:“可怜?你不要同情它们。” 谢临风说:“嗯?它们很坏。” 晏病睢道:“称不上坏,馒头扭扭生命顽强,通常会自行沉底以消化食物,待到一轮时日后再重新苏醒过来,如此反复。但还有一种方式,它们将海水净化后被鲛人族收集回去,重新孵化。” 谢临风说:“原来‘鲛人泣泪成珠‘’是这样来的……嗯?等等,你叫它们什么?” 晏病睢轻咳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方才那声炸响便是召唤鲛人的信号,可自天水之战后,鲛人便随姣子的陨落一道隐世了,而鲛人一旦入世,必定是聆听了姣子的赠言,露面何时,现身何处,皆要谨遵姣子之令。” 先前的魇境中,鲛人族露面同海栖族交锋,实则是听了姣子的未来赠言,刻意静候他们二人。 而如今馒头扭扭们召唤鲛人,说明今日姣子递与鲛人的指令绝不止拉谢临风入魇那样简单! 而他们本就是追随夏清风而来的,若此刻夏清风早就上岸了—— 谢临风心里忽道:“不好!既如此,我们此刻依旧能留在这海中,想必就是姣子的手段了!” 晏病睢拦住说:“祂的安排从来都有理。” 谢临风心下微动,还欲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底下有团雾,这雾跟浓墨似的,在更深的海水里翻搅得厉害,一点红光被含在里头,时隐时现。 谢临风手中被拖拽了一把,他回首,发现晏病睢不知何故朝后退了好几下。 谢临风问:“这里面有什么,你很怕?” 晏病睢说:“你看不见?” 谢临风道:“我看不见,有什么?” 晏病睢说:“千军万马。” 谢临风目光一紧:“什——”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轰”地巨响,那水潮席卷而来,冲撞得两人都睁不开眼睛。这终南海原先无边无际的,此刻却像被框进了盒子里,被一只手拿着肆意摇晃。 谢临风没瞧见千军万马,倒是被水流形成的漩涡柱迎面撞了好几下,非但险些将他们二人冲散,他骨头都快被冲散架了,那力量不小,还真有千军万马身侧过的气势! 晏病睢本就怕水,更何况眼下这水还是活的!谢临风当即说:“这里很蹊跷,还不知道稍后会怎样,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晏病睢挨着他道:“不好!” 谢临风意料之中,只说:“你若死在这里,我就回鬼界等你。我们左右都能相逢,只怕蛋生会伤心啊!” 晏病睢道:“今日之事,它还伤心不到这一步来。” 今日之事今日之事?今日还有什么事,自然是他被亲了啊!谢临风错愕道:“怎么是它伤心,该是我伤心吧!” 晏病睢闻言道:“你伤心?” 谢临风也奇怪:“好像并不。” 晏病睢眼神凉凉,目光骄矜,谢临风越发自我怀疑:怎么?原来被亲了还是我的错吗! 哪怕晏病睢再如何傲然,也招架不住这天旋地转,更何况还是在水中。那水泡和沉睡的馒头扭扭都晃至跟前,晏病睢的沉静面具碎得彻底,顺着衣带交握起谢临风的手,颤声问:“你在找什么?” 谢临风道:“我们都忘了件事,终南海终南海,可这原本就不是什么海,是母神创造的天水池!若是一方池子,自然有它的边界所在,其中一界是与无烬海相接之地,那另一处呢?” 晏病睢微仰着头看他,也说:“另一处呢?” 谢临风道:“另一处自然也是咒法最聚集的地方。” 姣子的冰柩! “祂想方设法留下我们,又多次提醒,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祂的长眠之地吗?”谢临风指道,“是我的错觉吗?你有没有觉得你我游了这么久,那团含有红光的黑雾却仍旧离得很远。” 晏病睢道:“追上去看看。” “不必追,”谢临风一摸缝魂袋,将呼呼大睡的荧鸓拍醒,说,“我们已经到了。” 音落他双指捏住荧鸓翅膀一扇,顿时巨浪咆哮,晏病睢不妨他这一下动作,被冲撞得意识掉落,惊吓得呛了好几口水。 冷冽的海水灌进口鼻,刺激得他痉挛地吐出水泡,晏病睢被惊得全然忘了如何游水,越挣扎越下沉。只是忽然,他腰间一轻,整个人被揽着往上抬了一寸,正撞上谢临风的唇。 鬼气寒凉,谢临风的唇却很灼烫似的,烫得他眼尾发热,像有泪淌过。他倏忽瞪大双眼,口齿被悄然撬开,鬼气从中游过,晏病睢又被呛了下。 他在手忙脚乱中碰到谢临风,陡然发现谢临风整个肩背都绷紧了。这仿若是某种禁忌的信号似的,晏病睢被渡了气,却呛咳得更凶。 岂料他这一呛,更坏事了。 晏病睢止不住偏头,又被谢临风捏着下巴掰了回来。这可奇怪,他的话分明被含在谢临风的齿间,却也在这瞬间被堵在心里。 等……等一下! 他的手被谢临风攥在胸前,那里还有鬼头剑刺穿后留下的疤痕。晏病睢的手腕挨着它,贴着它,那触感分明,却倏忽让他心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像一说话,就会哽咽。 哪怕声音在心里,泪也在心里。 谢临风倏忽离开些许,他目光浓稠,贴面问他:“你骂我?” 晏病睢胸口起伏急促,眼睛也是红的,似乎满腔怒火,下一刻就要炸毛。谢临风怕他情绪过激,又呛咳一嘴,立刻捂住他的口鼻,心说:“我混账,嗯……我始乱终弃,我小人……” 他将晏病睢的心里诅咒都重复了一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都是我行不行?我最不好,你亲我不行,我亲你也不行,怎么次次都这么大反应,你很讨厌我吗?” 晏病睢被他捂住嘴巴,眼睛亮得明显,也红得明显,那恨意和仇怨都写在里面,只看谢临风,并不作答。 谢临风突然很较真这件事,开口追问:“你……” 他顺毛的话还来不及说,突然觉得掌心剧痛,像掉了块肉似的。 果然,两人之间飘过几缕血丝。 谢临风没放手,神色中却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你咬我?!” 第33章 婴尸 晏病睢退让他的手掌, 双唇艳艳,双眸冷冷。他还不答,可目光却像含着挑衅意味, 仿佛在说:这怎样?你能怎样? 谢临风痛则痛矣, 还受他厌恶,当下哑口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晏病睢咽了血,拿那双薄情眼看了又看, 不禁大骇:“你适才做了什么, 这是哪?” 原来他们二人方才各自生气, 又相互满怀心事,一时竟没注意这里是终南海下, 他们脚下踩了半天的“平地”! 可这平地可不寻常,泛着冷光和霜气,在终南海下长年不化, 正是一方冰棺! “踩着人家的棺材怪不道德的。”谢临风将人带远去, 而后扶在棺上, “你记不记得,当日你我同样在此处坠落, 坠得不是海,而是对方的魇境。唯一不同的是, 这事先前发生在沉船前。” 鲛人族的出现是变数, 也是定数。魇境中万象的流失皆受魇境主人的影响, 可独独在碰见鲛人族之时通通失效, 仿佛是鲛人族、哦不, 应该说是姣子特意为他们开的时空,这个时空不受魇境所控, 独立且静止。 所以谢临风才猜想,方才那处境又是一场魇中魇,可那团含红光的黑雾又是什么? 晏病睢回想片刻,道:“原来是这样,但适才那又是谁的魇境?你我何时入的二重魇?” “何时不知道,但何人……”谢临风用手指敲了敲冰棺,“这海下除了你我,就只有祂了。” 晏病睢果断道:“不可能!” 谢临风反问:“为何不可能?” “因为……”晏病睢思绪复杂,缓缓道,“因为姣子的灵柩,是副空棺。” 他话音刚落,谢临风眉峰一皱,竟徒手掀开了面上的棺蓋。只听“哗啦啦”一声,那棺蓋竟在谢临风手中碎成渣,那碎屑不受海水阻拦,沉沉地淋了下去。 而这并不是最叫人生疑的地方,那冰棺并非沉底,而是悬停在海中,它底部贴了张符纸,纸上的图案并不像哪一族的术法,倒有些眼熟的邪气。 只是不知道这符是用来托棺,还是用来镇棺中的死婴。 那死婴骨瘦如柴,只有半臂长,更像是一截枯败的树干,又黑又皱。谢临风脸上瞧不出喜怒,他凑近些许,似乎被深深吸引住了。 然而下一瞬,那冰棺四周溢散的冷气竟逐渐发黑,谢临风离远了些,顿时明了:“我道适才那团黑雾去哪了,原来……嗯?怎么了?” 晏病睢正在他身后,似乎在他回头前就已经看了他许久。他淡声道:“没事,你离远些。” 谢临风忍俊不禁:“不是我不想,是它们不让。” 谢临风手臂悬停在婴尸上方,原本空空如也的地方却不知何时旋聚了一团黑雾,正“吃”下了谢临风的半臂手,让他陷在其中,拔也拔不出。 谢临风止住晏病睢的靠近,说:“我念咒会如何。” 晏病睢道:“不知。” 他刚说完一个“不知”,便在水中虚空画了一道,隔空甩出一张符咒来。那咒印打在黑雾上,谢临风先叫一声。 晏病睢吓死了,忙问:“你怎样?” 谢临风猛一缩手,道:“被你吓一跳。” 晏病睢:“……” 一阵婴儿哭声响起,那声浪中有音咒,钻进人的耳中十分刺痛。非但如此,这啼哭还是类召唤诀,竟从那黑雾中召出几名邪师。 谢临风惊叹:“这几位好朋友很眼熟啊!” 正是那群镖客中的几个。 二人按兵不动,忽见身侧几下刀光剑影,他们毫发未伤,那几名疫邪倒是自相残杀起来了。 晏病睢讽刺道:“这才是夏清风造的东西。” 看他表情也知道,这几名疫邪简直是粗制滥造,不仅笨重,连打架战术都靠运气命中。 谢临风悄然躲闪几下,啧声道:“这很不妙。” 这里仍在魇境里面,虽无法被疫邪看见,其中的咒法也对他们二人无效,不是个好兆头,恰恰说明魇境的主人已经发现他们了。 魇境的主人…… 岂不就是这具婴尸?! 谢临风大惊失色:“我们又入了另一重魇境?” 晏病睢道:“不太像,这明显是姣子的指引。” 谢临风抱手看戏:“祂既然算准我们会来,就会算出我们为何而来。我们寻夏清风的踪迹,祂却将我们困在这里,我料想祂不会帮夏清风,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我们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晏病睢心领神会:“嗯,在这具婴尸身上。” 谢临风说:“这很好,我要夺那死婴,你站远些,等会儿我可没空来给你渡气。” 晏病睢为“渡气”二字有片刻的凝滞,他先发夺人,道:“一起上!” 第34章 黑雾 晏病睢早就将羽扇的毛拔干净了, 他十指卡着羽片,朝着几名疫邪甩去。然而身处魇境之中,作为外来客的力量也被削弱不少, 那羽刃原本该命中要害, 不料上面的咒法受限,仅削掉了疫邪的几片皮肉。 他这动静引来疫邪的侧目,疫邪纷纷从身体中拔出疫器,海水中一时飘起肉沫。谢临风实在嫌恶, 当下甩出手中的衣带, 朝对面打去。 晏病睢手中一空, 还来不及呆住,就被谢临风牵住。 谢临风道:“你太鲁莽了。” 他鲜少露出这副模样, 不像是在怪罪,倒像是有些失望似的。 晏病睢闻言望向身侧,说:“你要教我吗?” “是, 你可要好好学。”谢临风顿了下才说, 仿佛他原本其实没这个打算。他不再掩盖痕迹, 带人避开水波,又道:“你想想, 万物相生相克,他们做疫邪爱吃人, 那自然也有吃疫邪的克星。” 晏病睢说:“傩仙。” 音落, 缝魂袋开, 从里头慢悠悠浮上两只吸水圆球来, 一红一白, 谢临风屈指一弹,狐猫和荧鸓霎时蹬着水朝前游去, 它们追着疫邪的气味,饿得发狂,张口就咬。 这些疫邪原本手持疫器,来势汹汹,岂料怀里平白无故地先撞上一团冰,再撞上一团火!这二重冰火不仅咬人,还像浑身都裹了符咒似的,叫他们挨着就痛! 疫邪被两只傩仙驱逐开去,谢临风立马游至冰棺前,却不禁大骇! 只见原本身子枯竭的死婴此刻竟红光满面,莫名圆润了起来。 婴儿浑身赤裸,肤色从了无生气的黑恢复成健康的白皙,而就是这健康肤色,恰让适才看不见的咒文尽数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地刻满这婴儿的四肢百骸。 而这咒文却很有来头,不像棺底那张鬼画符,婴儿身上的每道波磔都来自禹王族的咒法,非但如此,他浑身咒法泛着猩红的光,竟是用血画的! 正当这时,眼前倏忽游回来一红一白。两傩仙消灭疫邪的速度很迅疾,谢临风甫一眨眼,它们却登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射进冰棺里,下一瞬就要爬上婴尸的身体,谢临风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给抓了回来。 晏病睢道:“这实在诡异。” 谢临风所感略同:“不错。” 因为七族之中的禹王族,是唯一由百鬼时期的四古族演变而来的,擅长操火纵风,可这火不是寻常火,是烧焚万物的不灭业火,风也不是自然风,叫“脱生风”,风过万物化枯骨,不留血肉! 最要紧的是,百鬼时期后除姣子以外,无人可破禹王族的咒法,禹王族也因此位于七族之首,时常用来审训余下六族。 先前魇境里的傩祭之火反烧锅中沸水,祭礼之风吹褪肉身,只剩一颗头盖骨,皆用的是禹王族的咒法。 但禹王族后代稀少,咒法效力无解,传世之术更是寥寥,若不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是断然不会用禹王族的风火罚戒。 这棺中只是一个刚临时的婴儿,怎么会被施上这样可怖的罚咒? 谢临风洞悉他内心所想,冷笑道:“只是婴儿吗?” 岂料他刚说完这话,便听见一声“咯咯桀桀”的笑声,那笑声空灵诡异,好似萦绕在周围。 谢临风道:“白羽用完了吗?” 晏病睢垂眸:“在腰上。” 他眼神示意,叫人精神错乱。那目光仿佛带有暗示性,不仅是说“在腰上”,还在说“自己来摸”。 谢临风肩背一紧,动作迅疾地扶了一把他的腰。若谢临风猜得没错,白羽和荧鸓同出一脉,那么荧鸓可镇疫鬼,这些白羽也可以! 说时迟那时快,谢临风手中捏诀,甩出白羽,钉向冰棺。 只听“哔剥”两声,那冰棺顿时不堪重负似的,当场四分五裂!更诡异的是,其中的死婴竟然化作一团含红光的黑雾,从棺内腾升,朝他们当年扑来。 谢临风抱人躲闪,一退数丈远,心道:“兄弟,久仰大名,终于见面了!” 黑雾哈哈大笑,却仍是个稚子的声音,它飘忽不定,那点红光似乎正是它的眼睛。 它奇道:“你认识我?你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你这句话。”谢临风说,“我等外来客,你却能瞧见我们,说明你非但知晓这是魇境,还有超脱魇境的能力,这些疫邪分明是夏清风所造,却听你召令,你若不是能与母神抗衡的百鬼之一,谁还有这样了得的本领。” 夏清风不会无故被炼成疫邪,还是个很有本领的疫邪。夏清风非但能长久地保留神智,炼化活人,还能训斥命令化骨鬼。 要知道,夏清风再怎么邪也是凡人,化骨鬼再怎么弱也是疫鬼。唯一的解释只有夏清风得了某种权力,但这个权力是谁给的呢?自然就是这化骨鬼的主人了。 如此说明,他之后三番两次到终南海,不是为了姣子,而是为了这疫鬼,他和疫鬼之间正在进行某些交易! “化骨鬼是你的手下,夏清风不过从你手中拿了调令的权力。”谢临风盘算片刻,又道,“他头一次入终南海或许是为了姣子的冰棺,毕竟仅用疫尸的衣物遮掩活人气息并非万全之策,若是能从姣子的棺中拿到神物,便能长久地镇压驱走他儿子身上的疫鬼。” 但这只是夏清风初来终南海的目的,他并没有预料到无烬和终南之界处设有咒法,那日天象异变,万丈浪墙将他拍进深海,险些丧命。 对于终南海的沉水夏清风略有耳闻,可他决计不会想到,姣子的灵柩早就开了,封印松动,因此拖拽住他双腿、让他沉底的并非海水,而是那受困的疫鬼。 黑雾听罢后“咦”了声,很无辜:“是他要自行了断的,怎么怪我要让他死呢?” 谢临风说:“是,夏清风向来相信因果之报,更何况姣子的咒法生效,还撞见了吃人的鬼,他在那时就该死了。” 晏病睢道:“可炼成疫邪的条件须得是活人。” “不错。”谢临风说,“这就是为什么只是‘该’死,是因为他想活。” 黑雾绕了圈,好笑道:“是我让他活的。” 谢临风听罢,似乎觉得更好笑:“行,那就是你。” 晏病睢洞悉道:“是婴孩。” “是夏家的婴孩。”谢临风纠正说,“换个说法,是疫鬼化的夏家子,至于为何夏清风瞧见它后会有如此大的求生之意,自然是因为夏睿识刚出生就死了,你我适才所见的那巨萎缩后的婴尸才是夏睿识原本的模样。夏清风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当然恍惚。” 晏病睢略微点头:“这么说来,夏家办的不是冲喜宴,而是丧宴。但夏清风瞧上去不像是死了儿子的模样,他仍在找驱疫之策,怪不清醒的。” 谢临风点了一下他的眼睛:“说对一半,他不清醒,也清醒着。你忘了天水的效用可不止治愈疫病。” 还有起死回生! 之所以说夏清风一半清醒,是因为他明知自己孩子死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一面寻求起死回生之术,一面却将这个疫鬼当做孩子在养! “因此夏清风时常见到的,该是后来那个健康的婴孩。他几次皮都不破进出终南海,实则并非终南海,而是如你我现在身处于魇境之中。他来终南海也并非执着于姣子的神物,而是为了给这家伙送吃的。”谢临风面露讽刺,“你一个乱世鬼怪,居然为了进食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当儿子,羞不羞?” 那团黑雾游得不急不慢,打着圈在二人眼前晃悠,像是听了这故事很沉醉。 它忽然“哎呀”一声,语气很不可思议:“既然猜到了,却不怕我……” “谁说的?”谢临风一低头便凑近,“我好害怕。” 他这句心声软绵无力,没有半分信用,那个“好”字又轻又痒,像团热气似的吐在耳畔,不像是说给疫鬼听的,倒像是说给晏病睢听的。 黑雾哪懂,只会讶然:“怕还不逃命?” 谢临风忽地闭眼嗤笑:“若是到了逃命的地步,我还有兴致给你讲哄睡故事吗?” 黑雾身形停顿,那点红光长久地盯向谢临风,声音一冷:“你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教你。”谢临风再睁眼,双瞳赤红,他轻声说,“它赏你们了。” 音落,这海里倏忽亮如白昼,这光很迥然,竟是蓝色的!不仅如此,光束中流动着星罗棋布的咒文,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生的锁链,分明不带任何分量,一条一条地穿透谢临风二人,却密能不透风地聚焦在黑雾身上,将那团黑雾锁死! 不仅那团黑雾怔住,就连晏病睢也像受了天大的惊吓似的。他转而望向谢临风,正见他眼尾艳红,漫出一滴刺目的鲜血来。 晏病睢手指发颤,刚抬臂,就被谢临风抓个正着。 谢临风黑发如泼墨,散在水里。他截住晏病睢的手,头也不转,只说:“你不要摸,很痛。” 电光石火之间,水中瞬间腾升起密密麻麻的水泡。馒头扭扭们在顷刻间苏醒,“咕噜咕噜”地朝前游去,嘴里欢腾地叫着“小晏、小晏”。 两人的视线被弥漫的水泡尽数遮掩,只听水泡之后的黑雾先是嘤嘤啼哭,不出片刻就转为嘶声吼叫。 听不懂它是在哀嚎还是在大骂,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谢临风红衣在游水中滞留飞舞,他道:“小角色而已。” “怎么办,这事还没完。”谢临风眼睛刺痛泣血,不禁垂眸掩盖,叹惋道,“……好麻烦。” 好狼狈。 第35章 芭蕉 晏病睢抬手, 道:“痛了该让我看。” “你最不该看。”谢临风单手捂眼,视线一片迷蒙,像含有血雾。他躲闪开晏病睢的手指, 又反牵住晏病睢的衣袖, “你带我上去好吗?” 他语气无奈,分明从前时常爱说可怜话,却又在真正身陷囹圄之时,不愿意露出狼狈样。 晏病睢“嗯”了声。 水声和浪潮都被丢在身后, 谢临风闭着双眼, 指尖微动, 像是不经意间拨了道浪弦,状似无意地问:“你手向来都这么凉吗?” “向来”二字藏了话, 即便谢临风不明说,晏病睢也知道,说的是他次次摸他、牵他, 他都是凉的。 次次 晏病睢倏忽道:“体寒。” 谢临风笑了声:“体寒就体寒, 想这么久?是在骗我吗?” 此言过后, 晏病睢又不说话了。 直到谢临风被他牵着上了岸,在阴凉处蹲坐而下, 才听晏病睢抛弃了心语,直截了当地问:“我何时骗过人?” 他似是刚想起, 又像是为这句话困扰了一路。 “你最爱哄骗我。”谢临风阖眸又笑, “我等你好久, 既然你不问我, 那我便要问你了嗯?”谢临风摸向身侧, 却只有沙土和海风,空空如也, 他问,“你不在了吗?” 晏病睢的声音比先前远了,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嗯,我不在。” 谢临风眼睛瞧不见,只能顺着声音四处张望:“你躲那么远干吗?你欺负我。” 他仗恃着自己看不见,一时语出惊人。晏病睢有些惊呆,片刻后才道:“适才你用的什么咒?那些使者分明化作尸粒沉寂了,你如何将它们唤醒的。” “你来我身边,我画给你看。”谢临风乱薅了根枯枝,仔细听着晏病睢靠近的动静,面露得意:“这个符,你见过吗?” 晏病睢蹲身查看,模样专注:“好诡异的符,我从未见过——” 话未说完,他就被谢临风攥住袖子,一把拉到了身侧。谢临风耳听八方,说:“没见过就对了,这是我乱画的。可你看得那么认真,我很高兴。” 晏病睢没扯回袖子,漠声说:“别碰我。” 谢临风头一次听他说这种话,感觉新奇,非但没放手,反而将人拽得更近了:“从前还仅是冷漠,亲了人过后反倒薄情起来了。你看我,眼睛瞎了,脑子也钝,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哄你好不好?” 他攥着人不放手,示弱的意思又浮于表面,俨然恢复成那副浪子的模样,全然不可信。 “不好。”晏病睢动作疏离,语气含冰,“不要。” “不好也好。重点不在于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临风面朝着他,忽地一笑,“你看我?” 晏病睢注视着他,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吗?那我看你好不好?”谢临风说罢,倏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红瞳早已消散,那双黑眸在睁眼的刹那陡然装进了暖日下的波光,不仅沉得发亮,还盛着笑。 晏病睢霎时偏过头,却不偏不倚将耳后的红暴露在谢临风跟前。他紧抿双唇,像被谢临风的眼神咬了,半晌才缓过来:“也不好。” 谢临风“咦”了声,莞尔:“那是哄不好了?既然这样,我同你说个更不好的。我方才没告诉你的是,我能听见终南海下的低语,从我沉海开始,便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讲话了。” 这话果真引起了晏病睢的注意,他忍着耳后那点余红转过头来,神情却很勉强,仿佛是不得不为此屈服一样。 他言语艰涩:“说了什么?” 谢临风一时没说话,因为他听出弦外之音,晏病睢问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祂说了什么”。 须臾后,谢临风松开手,好像没那么急,也不想哄人了:“教了我唤醒使者的咒语。”他戳断那根枝条,侧目道,“你知道他们不该听命于我,堂主,你藏这么多秘密,让我们疏离了怎么办?” 晏病睢静静地瞧着他,似乎为“疏离”二字拨动了心弦。那目光沉静却复杂,仿佛只是在强撑着不在乎,只要谢临风再多说一句,他就要心碎了一样。 须臾后,他敛了眸,盯着沙地上的鬼画符:“你先前说那疫鬼是‘小角色’,可你别忘了,它是百鬼之一,之所以当前力量弱小,是因为有世间最无解的咒法镇着它,它能挣脱些分身碎片,还能使用障眼之术,已是很了得。” 谢临风“啊”了声,就势躺下:“我不懂祂,你还不懂吗?祂引我们前来,仅是为了找到这作祟的婴尸吗?况且魇境本质为虚幻,外来客和魇中者是互相杀不死的。”谢临风抬手遮挡霞光,“一个夏家,能让神祇这样大费周章……祂管这么宽?” 姣子三番两次将他们拉沉进终南海,第一次赠了三言,顺带为他修了镜子。第二次引他们找到婴尸,发现夏清风的阴谋—— 谢临风一骨碌坐起:“我瞧着很不对劲,夏清风从前分明不知晓天水的用途,若他先前便有复生儿子的念头,那么行此起死回生之术,就要靠别的手段。”他一手支着脸,一手在沙地上乱画,“这样一来,就与夏清风同疫鬼之间的交易有干系,那傀儡神婆身体里装的兴许就是这个疫鬼了。” 不论夏清风是将疫鬼当做孩子在养,该是在神婆跟前以“弟子”自称,都只能说明一件事,夏清风与疫鬼间有交易往来。 晏病睢垂眸道:“对于夏清风而言,自然是复生儿子。但对于疫鬼来说,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百鬼破封! “不错。”谢临风在沙地上用手指勾了个尾,“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这分明是萧拓的魇境,怎么夏清风却时常在里面,他们很亲密吗?” “并非亲密就能彼此干扰。你想想,魇境之中前生过往都能瞧见,是很私密的,先前白芍要融合萧拓魇境,也得征得主人同意。若非你我仗着傩仙本领偷渡进来,原本也是无法进入的。”晏病睢捞起袖子,也在地上画了一笔,“你还记得萧家女萧官均吗?” “自然记得,她很蹊跷。只是夏清风一人就怪头疼的,还没想到她。”谢临风蓦地吸了口气,勾住对面的指尖,“……你这画的什么,写的什么?” 晏病睢手指悬空,无辜道:“你不识字?” 原来地上正正经经地写了个“谢”字,只是这个“谢”字位置刚好,不偏不倚正杵在一张潦草的脸上。 那脸上五官乱飞,小眼大嘴,丑得不忍直视。 谢临风正色说:“我不许你画了。” 晏病睢登时受挫,一屁股坐下,将沙子乱抹一通:“……我从前只是以为夏、萧两家关系好,因此夏清风得病,萧官均赶来探望是理所应当。可转念一想,她身为前线的将军,并不常回镇上,这为数不多的一次回家却是直奔夏府。” 谢临风反问:“她如何?” 晏病睢立马意会道:“很孝顺。” “这就出问题了。”谢临风聚拢沙子,很有耐心,“萧官均使了木客族的影术来替夏清风补魂,可看她样子,像是从不知晓萧拓是炼魂而死,若是有心,她要做的该是替萧拓补魂,而并非夏清风。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 谢临风写了两笔:“其一,萧官均早就尝试过替父亲补魂,但失败了。” 晏病睢驳斥道:“可这样一来,她定然会发现萧拓的死因。那么她来找夏清风就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寻仇了,但萧官均待夏清风的恭敬不似作伪,是真心的。” 谢临风长长地“嗯——”了声:“那就只剩最后一种情况了。”他在地上最后连完一个“晏”字,心满意足地看向他,道。 “夏清风是萧拓,萧拓才是夏清风。” 他们二人之间换了魂魄! 谢临风道:“结合萧官均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知晓夏清风这幅皮囊下是自己的父亲。因此你我实际入的是夏清风的魇境,这样一来却令人大跌眼镜,这不成了是萧拓反杀夏清风,将人炼魂至死了吗?一个龌龊的夏清风还不够,难道萧拓私下也是蛇蝎心肠?” 反杀…… 晏病睢垂落指尖,像是陷入沉思。 “可若是这样,萧拓是何时成了夏清风的?他若是君子,又为何要将夏清风炼魂?可他若是歹毒之人,又为何要替夏家隐瞒污名,维持夏家生计?”晏病睢描出一个“枫”字,费解道,“你适才说‘反杀’,若是夏清风先有了杀意,那他杀萧拓的理由又是什么?” “……非红枫之‘枫’,写错了。”谢临风点了下他的手背,又道,“是为了给疫鬼送吃的?” “不像。”晏病睢拨散沙子,“萧拓死在夏清风儿子出生过后,你忘了夏清风原本的目的了吗?” ——起死回生。 谢临风摩挲着下巴:“可萧拓与夏清风并非血亲,只有个挚友的关系,他要如何利用萧拓救他儿子?世间当真有复活死人的禁术?” 晏病睢手一顿,忽然露出点冷然的笑意:“有。非但有,还有两个。其一为招魂……”晏病睢缓缓写完,仍是个“枫”字,“其二,换命。” “招魂”倒是个很熟悉的招术,虽是逆天之举,世上之人却大多无视天命。虽是禁术,却广传于世,家中死了个至亲至友的,谁没有过要招魂的想法? 但“换命”可就不常见了。 萧氏父女二人皆习过影术,但谢临风独独见识过影补魂,还没听过影换命的。 谢临风凝思片刻,问:“我们——” “轰!” 他话未说完,头顶一声惊雷震天彻地,紫电瞬息间劈开天幕。此时天色渐晚,一时霹雳过,竟亮如白昼! 谢临风借着电光一晃眼,却不防吓了一跳,追问:“你怎么这么白?” 晏病睢踢散沙子:“要下雨了。” “雷声也怕,雨水也怕?”谢临风起身,大言不惭,“所幸有我陪着,若是换了别人……” 晏病睢抬眸:“别人如何?” 谢临风慢吞吞说完:“……早被你那小白脸吓死了。雨要来了,我拉你。” 这是座无名岛,不仅小,还荒,只有一小撮林子。二人慌慌张张朝林子跑,还剩一大段距离,又听“轰”地一声炸响,当头被泼了瓢冷雨下来。 等两人进了林子,不仅早被淋得浑身狼狈,有人还摔了跤。这林子也只是个好看的,里头的老树细如筷,一经受风吹雨淋,便听“嚓嚓”几声,竟瞬息之间被折断不少。 晏病睢寻了棵稍粗些的树靠着,顶着芭蕉,冷酷地问:“很好笑吗?” 谢临风又褪了层衣衫,此刻身上只剩件薄薄的里衣。他被晏病睢那双冷眼一盯,那视线冰锥似的,让他立时抬高眼皮,绷起脸来:“这叫欢喜,我还从未和别人一起躲过雨呢,一时很新奇。” 晏病睢“哦”了声,说:“和人躲个雨就新奇,和人一起摔跤更高兴了吧?” “我很高兴吗?”谢临风故作怀疑,“没有吧。” 晏病睢又冷笑一声。他这个人肤如冰雪,气质清冷,嘴上功夫又厉害,对谢临风而言,很不好招惹—— 可那是摔跤前的晏堂主,他此刻俨然成了泥菩萨,非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还顶着芭蕉叶抱腿缩在一块儿,好像很失意,很可怜,很生气。 谢临风扔了衣裳,往树上一挂,又“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笑让他如芒在背。 谢临风装模作样地活动肩背,坐下就喊:“好疼。” 晏病睢眸光一愣,忽地侧目:“哪里疼。先前的脸伤不是……” 他话说一半,眼尾被人用指腹摩挲住了。 谢临风按着他的眼尾,惊道:“哎呀呀……小公子不笑还好,一笑竟跟朵花儿似的。” 晏病睢眼尾霎时热了,他视线受挤,漠声说:“放手。” 谢临风说:“不放。” 晏病睢盯着谢临风的眸子,从里面看清自己的倒影,冷声道,“好丑……你不如瞎了。” 谢临风说:“巧不巧,刚瞎过,更巧的是,公子和我都做过瞽目先生。” 晏病睢道:“瞽目先生何时成双成对了?” “所以世上鲜少再有这么般配的了。”他说完又起了坏心眼,手掌一推,将晏病睢的双颊捧了起来,让他仰面看自己,“这位公子,你知道瞎子通常会做些什么吗?” 晏病睢爱答不理的:“会动手动脚,还会乱摸。” 谢临风反思道:“是吗?这么风流。” 晏病睢难得赞同:“不错,的确下流。” 他说话冷冷的,目光凉凉的,仿佛任凭你千刀万剐,他什么都不在乎。谢临风将他捧得更凶,那弧度致使芭蕉叶无声滑落,但两人却都没接。 谢临风也赞同:“是这个道理。不过瞎子们通常还有技能傍身,算命懂不懂?” 晏病睢终于来了兴趣:“神棍这样当?别人是看相,你可以直接上手摸吗?” 谢临风说:“不可以吗?”说完还朝他脸上揉了两把。 岂料他这几下轻揉,不仅揉红了晏病睢的脸,还揉红了晏病睢的耳。谢临风毫无察觉,他盯着对面的眼睛,笑得很坏:“怎么不问我算了什么?” 晏病睢就问:“算了什么?” 谢临风说:“雨停了。” 雨水正冲刷在二人方寸间的空隙里,晏病睢说:“算错了。” 谢临风说:“我故意的。” 这话一出,晏病睢终于笑了。他眼角弯得很淡,带着被人蹂躏后的余红,颇凄楚似的。 他笑道:“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招摇撞骗呢?” “那我再算一卦,怎么样?”谢临风却没笑,推高他的脸,让他再仰起头看自己:“我是被你招魂来的吗?” 第36章 化鹤 天色愈发幽暗, 雨势渐小。谢临风的声音其实很轻,融进雨里,却令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的对峙。 雨水落满晏病睢的颊面, 须臾后, 他道:“不是说算命吗?怎么反过来问我。” “嗯外行人不懂,这就是我的算命风格。”谢临风指腹摩挲,揩去他眼下的雨水,“怎么样, 我算的准吗?” 晏病睢用鼻音发出一个“嗯”, 说不上是信了还是没信:“一般般吧, 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 谢临风露出副深有所感的神情:“初遇时看堂主如此节俭,没想到这么舍得?” 晏病睢微微垂眸:“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 谢临风神色恹恹:“的确, 我孤陋寡闻的。就好比现在,我看不明白你的眼泪,好烫。” 两个人在这无边的雨夜当中, 没有半分暖意。晏病睢满面冷雨, 那几滴热泪欲盖弥彰似的混入其中, 却遭罹阻隔。晏病睢人冷,皮肤也冷, 谢临风鲜少挨着他温热的部分,因此这泪水不仅让他新奇, 还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晏病睢“啊”了声, 忽然变得很坦然:“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叫你这么伤心?”谢临风终于舍得撒手, 仿佛为这滴泪变得惴惴不安, 他捡起唯一的芭蕉叶替他遮挡上,一语双关:“要打伞吗?” 谢临风追问:“落雨会有关系吗?” 晏病睢听出弦外之音, 打的不是“伞”,是他遮掩过往的那层纱,落的也不是“雨”,而是他的眼泪。谢临风心思灵巧,顾及他的面子,只好一再试探,因此说的是——“这些眼泪,那些苦因果,会愿意倾诉吗?” 晏病睢踌躇片刻,须臾后他拨开谢临风的手,让芭蕉落到地上。他眸光随之低垂,神色怃然,看着那溅在绿叶芭蕉上生花的泥点,像是想起了化鹤山上的枫花。 化鹤山是座幽邈隐世的僧山,这里常年烟翠葱茏,生长着奇草仙藤。山上有座观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可因这条小道是法术变的,只通僧人不通外来者,游客迈进山林就会受清雾迷惑,久而久之,世上便传闻这观庙里供的不是神,而是吃人的精怪,这神祇之下养的也不是道人,而是妖僧蛇虺。 因此以讹传讹,就成了世人口中的“妖仙山。” 可为什么还有一个“仙”字呢?是因为从前有一名迷路的小僮,在这里遇上了个救命的僧人。僧人也不奇怪,出奇的是这名僧人既不是秃头,也不穿素净的僧衣,他甚至都不好好穿衣服。 更古怪的是,这名僧人不住庙宇,而是住在一方黑黢黢的石窟里。 小僮从小对妖仙山的传闻耳濡目染,只知道有座寺庙,根本没听说过这里有个黑洞。因此他吓得掉头就走,没走两步,跟前又是那个黑洞,如此反复多次,小僮终于信邪了。 他立马从背上掏出把木剑,握在身前,气势汹汹:“狂妄妖洞,三……三番两次戏弄本王。有本事就出来和我打一架!” 可小僮只有半人高,剑当然也只有一人的小臂长,虽剑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但却要挟不了对面,还把自己吓得小脸惨白。 小僮汗流浃背地对峙片刻,发现这洞窟依旧死气沉沉,并不多怪。他顿然松了口气,卸了剑,仰面躺倒在地上。 正当他以为这洞窟没什么威胁时,洞窟却忽然说话了。先是一串铃,再是一阵笑,接着听见“它”说:“你要杀我?” 这声音粗犷又沙哑,像只蛰藏在暗林的野兽,听得人毛骨悚然! 小僮“噌”地从地上翻起来,又小脸煞白地握上剑:“对,没错!你别怕,只要放我出去,我们就……” “洞窟”问:“就?” 小僮搜肠刮肚,憋了个:“就井水不犯河水!” 听他这话,“洞窟”又笑了。 小僮凶狠道:“你笑什么?” “笑你个头小小,梦却很大。”“洞窟”的声音缓缓放大,似乎在靠近,“你这么机灵,难道不知这妖山里从没有石窟吗?” 他当然知道!小僮听了这话,又惊又疑:“你是故意的?你要把我抓走?” 哪有那么凑巧,这山里突然出现个石窟,非但偏巧让他给撞见,还追着他跑了一路。小僮大惊,心想:死定了……它肯定是看上我,要吃我了。怎么可能放我走呢? “洞窟”意味深长地“嗯”了声,不急不慢地说:“我呢,已经饿了很长日子了,我看你样貌好,养得也好,就是脾气……” 小僮吓怔了:“哪里来的道理,脾气不好也要被吃吗?!” “洞窟”说:“当然。不仅脾气坏要被吃,黑心肝,薄情郎,始乱终弃的人都要被吃,吃得魂魄都不剩,轮回也不要入。” 小僮被它罗列的数条罪状打得发懵,他人虽小,但却能听出来对面不太高兴,态度遽转,假意附和:“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向来很讨厌这种人,这样,你去吃他们好吗。” 他哪里懂什么是“薄情”,什么叫“始乱终弃”,只是浅显地盘算着先礼后兵,暗自发誓出去过后他一定要守住这山,不准无辜的人进来。 岂料这时“洞窟”说:“好没出息。我若是你,离开过后便狠狠攥住这克夺之权,叫人烧了这座山,杀光这里所有的妖物,以绝后患。” 小僮从未想过什么杀人烧山的,他的剑都是自己那碎瓷片削的,听了这话他有些悚然变色,不禁后退几步:“你干吗吓唬我?” “洞窟”来了兴趣:“哦?你认为我说的不是真的?” “是真的,但有假话。”小僮仍握着剑,却没那么紧张了,“我的剑上刻有符箓,遇鬼亮赤色,见妖亮青色,可如今它什么反应也没有,你是什么?是……是魔头吗?” “洞窟”蓦然呆住,它不料小孩思考半天,憋出个“魔头”二字,当即冁然笑出声:“是,我是大魔头,但……” 它只说了个“但”字,却被呛住。小僮趑趄不前,将剑尖放低了点,问:“你怎么了?” 那“洞窟”低声道:“我受伤了。” 小僮怀疑地想:奸计,定是奸计!哪有敌人自爆弱点的?它肯定……可恶,它到底要干吗? 想着想着,小僮忽然泄了气。他垂下眼睛,看起来很难过似的:“你若是吃了我,不再伤害其他人,我就让你吃。” “洞窟”有喘息声:“怎么改主意了?” 小僮颓然道:“我此次出逃,本就是要死的。但我想死前抓个大妖怪,这样百姓就能少吃一些苦,可现在完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被大妖怪吃了。” “大妖怪”呼吸微滞,问:“为什么要死?” 它声音很轻,仿佛它听了这话后比他还要伤心。 小僮扔了剑,一屁股坐地上:“你识字吗,不识字我就不讲了。” 它笑道:“我是个读过书的妖怪。” 小僮用鼻音“嗯”了声,说:“我叫晏病睢,你能听懂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大妖怪没说话。 晏病睢以为他懂了,便支起脸接着道:“我母后生我之时就死了,若不是她在生产之时竭力要保住我,就不用死这么早,所以父皇从来不喜欢我,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但太后看我可怜,又就将我养在了跟前,不仅送我婢女,还给我请老师,可是老师也不待见我,一听要教我,干脆不露面了。后来养着养着,大家总算发现我是个丧门星,于是大家都恨我,巴不得我死。或许我死了就能消灾禳祸呢,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他说得拼拼凑凑,不知是要掩盖伤疤,还是不愿意揭开旧痂。可为人父母者,哪有会给亲骨肉取“病睢”二字的,他经历的远比他口头上的还要痛苦。 晏病睢又咕哝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发现洞穴中没动静了,便问:“大妖怪,你死了吗?” 这时,林中忽然吹来一阵风,这风里有股淡淡的奇香,十分好闻,仿佛能令人忘掉难过似的。晏病睢被雾冲撞了眼睛,他抹了两下,在睁眼时发现怀里飘了一片红枫叶。 晏病睢好奇,伸手拾起,怎料他刚摸到枫叶表面,指间便被烫了一下!晏病睢吹着手指,却忽听洞内传来一阵闷哼,里面的人似乎吐了一口血。 可洞窟哪会吐血?分明是洞窟里的人在那里虚张声势半晌。 他满脸诧异地盯着枫叶,问:“这是你吗?你很生气吗?” 那人说:“嗯。” 晏病睢手动了动,又心有余悸地放下。 那人便道:“你可以摸它。” 晏病睢试探性地拿手指戳它,发现并没有灼痛,便大胆了起来,问:“你在气什么?气我这个送上门来的食物是个晦气鬼?” 那人微微抽气,似乎晏病睢戳的不是叶面,而是自己。对方隐忍地说:“你走进来,我现在就要吃你了。” 这话像带有某种蛊惑性,晏病睢剑都没拿,等反应过来那人的声音里赋了声咒之时,他已经走到洞口了。 待他走近才发现,这并非深不可测的洞穴,而是正有一扇门挡在跟前。鬼使神差地,晏病睢排闼而入,岂料他刚踏进去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正摔在一个怀里,撞得那人身上的铃锁“叮当”细响。 最先入眼的是一片赤红衣角,晏病睢十分错愕,正要抬头,却被一只手摁住后脑勺,压进了怀里。那人身上有股香味,正是方才树林中闻得的奇香。 晏病睢闷声说:“……你很奇怪,竟是这样吃人的吗?” 那人轻笑一声,可这笑声却同之前万般不同,不似先前那样低哑,却是很温润好听的。 “适才我教你的第一课,记住了吗?” “什么课……我才不要杀人!”晏病睢猛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眼一看,这竟是一处别致又富丽的小屋。面前之人散着黑发,身上披着件松垮的红袍,待晏病睢看清脸,又是一愣。 这人生得一双焰色赤瞳,笑时眼尾上挑,像是天生便带着股邪气似的,不仅很美,还很妖冶。 此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砸进晏病睢的怀里,他垂眸一看,正是自己遗落的短剑。 那人接了人,便转身坐到桌前,倒了两杯酒。晏病睢这才回神,抱着手中的剑跑到跟前:“我是你的下酒菜吗?” 那人闻言手一顿,又被逗笑了,将其中一盏翡翠杯推了过去。小孩疑神疑鬼,怕他下毒,用手指抵住不喝。 这时又是一阵清风,将房间的门给带上。那缕萦绕的细风穿堂而过,撩起那人右侧的几缕头发。 晏病睢又是目瞪口呆,揪起自己的耳朵,示意道:“你的耳珰很特别。” 上面坠有几颗银铃,其下垂着红流苏。 “第二课,”那人饮尽杯中酒,终于开口了,“要乖乖叫老师。” 第37章 枫花 晏病睢虽不明白, 但一听“老师”二字却不禁挺直脊背:“你吃醉酒,开始乱说。本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准你做我老师了?” 晏病睢更小的时候便学过七族之术, 因此能从自己短剑上的咒法判断对方的来头, 况且看这屋子的布局亮堂堂的,没有半分邪气,因此他早猜到这人非妖非鬼,俨然没有之前那样紧张了。 那人支着脑袋, 散漫道:“你不准我做你老师没关系, 但这个东西……就要还给我。” 他说罢用小指虚虚一勾, 晏病睢怀中的短木剑立刻从身上抽离,飞到了桌上。 晏病睢怀中空空, 瞠目挢舌:“我的剑上有咒法,认主的,怎么会……” “你忘了我也不要紧。”那人撑着脑袋瞧他, 像是醉了, 又像是兴致很好, “我近日取了个新名字,我觉得很应景, 你可以唤我‘睡觉散仙’。” 这是什么胡乱取的名号? 晏病睢望着他,疑道:“难道你时常睡觉吗?” 睡觉散仙说:“我时常失意。” “失意?你那么爱捉弄人, 怎么会失意呢?”晏病睢难以理解, 又离得近了些, 看对面依旧懒洋洋的, 便问, “哥哥,你的伤好不好?” 他态度转变得遽然, 讨好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虽露出一副忧色,眼睛里却赤|裸裸地写满了“让本王瞧瞧你的弱点”。 睡觉散仙看破不说破,只道:“不好,极其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 他敞开胸襟,露出一片白胸膛。这不看还好,晏病睢定睛细看,忽然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即便他表情仍故作矜持,但脸已经白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睡觉散仙的胸腔,竟是一个空落落的血窟窿!鲜血正从心口汩汩涌出,仿佛是才被挖了心。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睡觉散仙为自己斟了杯酒,很是失魂落魄,“我从前是这山里的云雀妖,可以听人心声,还能入人美梦。有一天,我听见一名小公子在梦里唤救命,于是便带着山中神仙留下来的锦囊去找他,岂料当夜他却恩将仇报,一箭射穿了我的心。” 睡觉散仙又喝了杯酒,他神色淡然,只是眉头微蹙,仿佛不是因为被挖了心,而是因为这酒不好喝。 晏病睢听得心里惶惶:“胡胡说。”说完后他又垂下脑袋,颓丧道,“对不起。” 睡觉散仙说:“哦?现在又记得了?” 晏病睢脸上挂不住色彩:“不是故意忘的。” 原来睡觉仙人口中那位喊“救命”的小公子,正是晏病睢。 那夜太子宫外烧起了一把火,外头兵荒马乱地喊着“走水”,倒影中的火舌却舔上崔贵妃和六皇子阴恻恻的脸,一大一小紧盯着火海中的那扇门,带着点势在必得的颜色——因为哪怕宫殿塌了半爿,殿里小太子也颓靡不醒。 滔天的热浪澎湃而至,耳边弥蒙着漆柱和房梁坍塌的轰鸣。晏病睢蜷缩在床角,他其实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没有皇帝的默许,六皇子的青果酒怎么能躲过银针?崔贵妃的火又怎么能烧进来呢? 还有那些守夜侍卫、侍候婢女怎么会一夜蒸发呢? 火势燎至床幔,可他到底年纪小,晏病睢捏着被角,忽然无声抽泣起来。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他听见“吱”的一声,晏病睢垂眸一看,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云雀,由于羽色赤红,和大火的焰色融成一体,因此小太子并未发现,它其实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很久了。 小太子拿手驱赶,厉声说:“你不要在这里,被烧死会很疼的。” 不料那云雀竟口吐人言,反问道:“既然这样,你不会疼吗?” 晏病睢微讶,心说:我真是疯了,竟然能听懂它说话。 小太子死到临头,反倒见怪不怪,柔声道:“我疼又没关系,倒是你,还没我手掌大,小心被烧死了很难看。”他软硬兼施,恐吓说,“烤鹌鹑你见过吗?就是那样丑。” 小云雀叽叽喳喳笑起来,末了又说:“我教你一个咒,你念了过后便可脱困。” 晏病睢道:“你帮我,是要我报答你吗?我什么都没有,有也不会报答你。快点走!” “你别怕,我是妖灵,本事很大。就算我帮了你,也不会因此受牵连。”小云雀看穿他的心思,跳到晏病睢的肩头,啄了一下他的脸,小太子眼神悚惕,道:“这是什么招?” 小云雀肃然道:“你别管,接下来我教你的东西要记好。” 说来也奇怪,自从小云雀来了过后,那狂妄的火圈一路蔓延,却停滞在他跟前不动了。晏病睢正要附耳,脑中却被灌进一道强硬的声咒,像是要让他刻骨铭心似的。 晏病睢忽然捂着脑袋,惊道:“你好大声!” 谁料他说过这句话后,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晏病睢错愕地四下搜寻,发现那只云雀早就不见了踪影,自己怀里却莫名多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云雀走后,烈火顿时张牙舞爪扑向他,晏病睢又惊又奇,藏了那根羽毛后,学着云雀教的咒法生涩地念了一遍。 “轰——” 烛台陈设尽数被火吞没,发出“噌噌琅琅”的声音,整座宫殿迅速坍塌。晏病睢呛咳不止,从床上滚到床下,眼看就要栽进火堆里,正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他如同一根水柱似的,挨上火,火便熄灭。小太子赤脚踩进熊熊烈火,却履险如夷,皮肉完好,没有半分疼痛。 他大难不死,逃出火海。 在这不久之后,晏病睢莫名迷上了道术,开始学习咒法,还削了一把粗制滥造的小木剑。 而木剑上雕刻的咒语,正是当日那只小云雀教的。 可那夜过后,晏病睢却听到一个传闻。 宫中侍卫射死了一只火云雀,大肆宣扬它是凶邪的精怪,还将“纵火谋杀太子”的罪名一并推到了它身上。 睡觉散仙说:“小殿下很可怜,人见人不爱,难得多了个与你交好的小云雀,却受你一语成谶,没个好下场。你哭了,我说对了,这才是你求死的理由。” 晏病睢道:“是,对,你最厉害行不行,别说了。” 睡觉散仙低声笑,似乎看到小太子的眼泪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拂袖一挥,胸口前的血窟窿霎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似枫花形状排列的血色红点。 睡觉散仙合拢衣裳,将木愣愣的晏病睢拉至跟前:“是我不好。” 小殿下冷着脸,红着眼道:“你没有不好,你活着就很好。可适才你骗我,我们一码归一码。” 睡觉散仙说:“嗯……很公平。你要我怎么做?” 晏病睢规规矩矩地站着,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前不肯见我?” 晏病睢在宫中寡言少语,被欺负了也不反抗,更别说告状了,又冷又闷,因此他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葫芦太子”,可没人明白这是他为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做出的妥协。 晏病睢不仅什么都能看破,还能推出睡觉散仙就是太后为他请的老师,但他猜错了一件事。 当年太后为他请老师之时,正是他太子之位争议最大的时候,宫内人人自危,大伙儿为了自保,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概莫能外。 他既然能猜出睡觉散仙就是那位老师,自然也明白那只云雀也不是妖灵。 睡觉散仙敛了笑,仿佛酒醒了,有些不太高兴。他垂着眼,又道:“是我不好,那些日子我正在修炼。你也看见了,我太笨了,哪怕后来过了那么久,我也只能变成只鸟儿来找你。”睡觉散仙摊开晏病睢的掌心,低声说,“我补偿你好不好?” 这睡觉散仙生得动人,双眉一簇,仿佛被雨淋过的娇花,更加可怜。可晏病睢到底不过八九岁,哪里知道对方还会撒谎? 什么修炼,什么太笨,他那些时日分明是遭受因果反噬,几乎丢了命。 小殿下心很软,立马就冰释前嫌:“你要补偿我最好的。” 他鲜少敢要求“最好”,可鬼使神差地,在面对睡觉散仙之时他总会使性子,好像对方是自己人,可以提些过分的要求,毕竟世上除了睡觉散仙,可没人说过他脾气坏。 睡觉散仙失笑:“我只会给你最好的。” 说罢,他用指尖蘸了酒,在他掌心又点又画,不多时,那几笔水迹在他手中显出朱痕和红点,晏病睢觉得眼熟,说:“这是什么?” 睡觉散人说:“泥巴点。” 红迹消散,晏病睢抬眸说:“你又骗我,这分明和你胸前的印记一样,是枫花。” ——是枫花。 这三个字融进溽热的潮夜,谢临风枕着手臂,反复琢磨,心说:原来先前他真正惦记的是“枫”,并不是写错了字。 谢临风忽然啧声,在这寂寂无边的长夜里,他腾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心被人咬了一口,怪酸疼的。 谢临风道:“没了?” 二人倒在沙滩上,衣服早干了,夜半返凉,晏病睢搭着那片芭蕉叶,背对谢临风,困恹恹的:“你有什么问题,我还可以编……” “编的哪有真的好听。”谢临风倒是很精神,“我若是真问了,你会不会骗我……嗯?” 谢临风等了会儿,发现身侧没了音儿。他撑起身子,又凑近了些,瞧见晏病睢已经睡着了。 晏病睢入睡时也微微锁着眉,好像梦里也过得不好。鬼使神差地,谢临风探出手指,抹过他的双眉。谢临风声音放低,问出了那句滞后的疑问:“你等我等了一千年吗?” 他说话很轻,却像刺中了晏病睢似的。后者翻了个身,面向谢临风时微微蜷缩起来,攥着心口,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又好像梦中也在孤苦伶仃,承受着欺凌。 晏病睢艰涩道:“不要……不要水……” 谢临风哄着他放开手指,让他攥着自己,宽慰道:“没有水——” 他这个“水”字刚一说完,只觉一阵剧痛沿着手心一路攀沿至心口。谢临风强忍着胸腔绞痛,摊开了晏病睢的手心。 可他手心中什么也没有。 谢临风思绪纷杂,又倒回去,望天发呆,一夜无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天,晏病睢下水太久受了惊,上岸后又淋雨,加上这些天时常做些噩梦,竟生了场小病,怪虚弱的。 谢临风费了些力气,搭建了一个临时草屋,供晏病睢养病用。 晏病睢血色很差,这个人都很颓丧,半点风吹草动都能被吵醒。他见谢临风要走,支起身子,忙问:“怎么了,我们要走吗?” 说来也奇怪,晏堂主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病了反倒黏人起来,怎么都不心安似的。 “半个时辰就回。”谢临风说,“我身上可没有东西再给你抱了。” 晏病睢神色警惕地攥着胸前那件衣服,跟只猫似的把它抓皱—— 这是谢临风的中衣。 只听一声“咚”,谢临风惊得“诶”了声。 原来是晏堂主倒头栽了回去,捂着头不让谢临风看。像是羞的,也像气死了。 倒不是谢临风偏要来瞧他,纯粹是因为头磕得太响,实在可怖。谢临风探身钻进草屋,忧心道:“晏——” 话没说完,胸口受人精准一踹。他连喊几声痛,又人仰马翻地滚了。 起初谢临风以为他们仍在姣子创造的第二重魇境之中,二人趁机休憩养病的同时,等候姣子下一步提示,可不曾想这天,谢临风照往常一样环岛找吃食,临到树林边沿处却险些一脚踩空。 晏病睢瞧他半晌没有回来,便披着衣服,从草屋中钻出来寻人,须臾后,他看见谢临风蹲在一个坑洞跟前,模样很不对劲。 晏病睢拢了衣裳,问:“这是……” 只见那坑洞很深,四面坑壁之中竟镶满了白骨! “笃、笃、笃——” 坑中猝然发出几声硬物碰撞的声音,可这里除了土石就是白骨…… 果不其然,只见其下满壁的白骨开始破土挣扎,还不是发出桀桀笑声。谢临风看得迷惑,问:“你在用什么咒语召唤他们吗?” 晏病睢神色怔忡,道:“没有。” 谢临风看他纸片似的,将人拉在身后:“奇怪,它们怎么一见你,就像受了诅咒似的?”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番话一样,坑底的白骨张牙舞爪良久,眼看被土吃得结结实实,竟转喜为悲,开始呜呜哭了出来。 它们一面哭,一面喊道。 “殿下!” “殿下!” “殿下救我!” 第38章 殿下 白骨被囚困在坑壁里, 像被钉在砧板上,束手束脚的,很是痛苦。 晏病睢呼吸骤滞, 一时脸色诡幻。他目光发愣, 鬼迷心窍般朝前走了半步,踩得边缘的土块簌簌零落。 “殿下、殿下何在?” “殿下回来了吗?” “殿下……太子殿下!” 谢临风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声色俱厉:“叫你多时了,怎么就中邪了呢?” 晏病睢略一侧目, 发现谢临风神色莫测, 似乎已经瞧他许久了。 晏病睢说:“怎么了。” 谢临风揣摩道:“你听到什么了?” “你太敏锐了。”晏病睢俯下身, 瞧那白骨张牙舞爪,“不错, 我的确听见它们在唤我。” 谢临风早有所料:“它们没有感官来辨识东西,此刻反应却很强烈,不像是‘看见’和“听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 须臾后质疑道, “你和它们之间……曾建立了什么契约吗?” 晏病睢悄然心悸:“或许是受人操控了。” 谢临风说:“可它们喊的是‘殿下’对吗?我瞧你脸色, 它们不仅喊了‘殿下’,还说了别的请求。” 谢临风对晏病睢的前尘往事了解不多, 晏病睢留存千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但唯一能笃定的是, 不论他改头换面多少次, 只有“列修国太子”这一身份最让他难以释怀。 “当时鬼刀现身砍人, 霜灵子却说这是一把‘好刀’。我那时没放心上, 后面也就忘了。但如今想起来, 他口中的‘好’并非说那刀的锋芒和材质,而是说刀里封印的魂。”谢临风仔细端详他, “那刀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那人在被炼成疫器之前,和你关系匪浅吧。” 若这些白骨不是凭借自我辨识认出了晏病睢,那就是靠别的。这其中确实有一种可能是被施了咒,受人操控,于是才对着晏病睢出声引诱。 可不论哪一种,都只说明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些咒只针对晏病睢。 但他们二人在这魇境之中,若不是超脱魇境束缚的百鬼和姣子,谁能将心思动到两个外来客身上呢?更不用说眼下只有晏病睢一人能感知到这咒语,唯一的解释就是,晏病睢和这堆白骨之间有一条独有的、私密的系带,而这条系带极大可能是两者之间建立某种契约。 晏病睢嘴唇泛白,道:“是,但是别说了。” “你倒是老样子。”谢临风揽过身侧之人的肩,将他往后带去,“你抖得这样厉害,这地也颤动得可怖。我瞧着有塌陷的前兆,其下的白骨会否挣脱而出?” 晏病睢黯然道:“千年前,列修国曾有道酷刑叫‘倾萤川’,是将有罪之人尽数捆绑推进一个深坑,其上围满手持火把的侍卫和巫师,行刑之令一下,躺在坑底的人就会见到从天而降的流火,仿佛是倾泄而下萤火飞川,因此得名。 “名字虽诗情画意,但实际却更残酷。因有巫师在一旁施咒画符,动用七族之学,令那烧人的火成了不灭业火。这也是禹王族的风火罚诫入世的最初用途。” 七族之人尚且无法承受禹王族咒力,更何况肉体凡胎? 谢临风并不讶异,接过话头:“所谓‘倾萤川’,也不过是将人焚成灰,只有一处特别,那就是连带魂魄一起烧干净。可将白骨镇进坑壁里,其一需要一副白骨,其二需要一道咒,但不管哪个都能说明酷刑没有成功。”他忽一捏诀,冷笑道,“或者说,禹王族那无所不能的罚戒之术,被人破了。” 而世间能破此术的只有一个人。 正说着,天色骤变。原本黯然的暮色天像被凭空泼了血似的,登时红亮一片。还不等晏病睢从惊诧之余缓过神来,眼前猝然窜来一条游弋的火龙—— “啪!” 露出坑沿的头颅被齐齐打落! 不消片刻,火龙纵横翕忽,动如疾风,竟向他们二人扑来。电光石火间,谢临风甫一开掌,那威武的火龙在瞬息间遽然缩短,乖乖落在谢临风掌间,成了一条鞭子。 ——正是魇境之外吞食化骨鬼的天下鞭。 晏病睢反拉拽住他,惊道:“你唤它?” 谢临风重新挂鞭,说:“化骨鬼不过残次品,死了逃了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方深坑之中的白骨不简单,不是我唤的,是它们唤的,这里疫气很重。” 适才天下鞭一鞭打掉了几颗探出坑洞的头骨,忽地没了音。不料上一刻他刚说完,下一瞬晏病睢却猛然踉跄,抱头跪在了地上。 谢临风蹲身牵他:“病得难受?” 话没说完,谢临风蓦然一怔。 晏病睢声音艰涩:“走,快走,带……带我离开。” 谢临风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飞身跃出林子。 “锵、锵、锵!” “咚、咚、咚!” “新娘出嫁咯——” 四面锣鼓哗然,唢呐音响彻天。谢临风飞奔出林,迎面撞见一支迎亲队伍。二人讶然回首,身后之景早已翻天覆地。 天幕四合,白烛垂泪,周围如消融的浓墨般杂乱流淌,顷刻间天地颠倒,万象扭曲,噌噌琅琅。 谢临风再一眨眼时却已在坑底,四脚踩泥泞,落了一脸血。 周遭霎时万籁俱寂—— 谢临风抹脸,啧声说:“假的,你要尝吗?” 晏病睢退开道:“鸩鸟族的朱砂镇鬼之术,想必此前坑底的哀哀骨殖之所以无法出逃,就是这个原因了。” “不错。但现在有个疑问,”谢临风几下揩干净脸,环扫四周,“那群人骨呢——” 话没说完,晏病睢蓦然擦肩而过,行至谢临风身后,摩挲土石半晌,下一刻,晏病睢指尖附咒,喝道:“开!” “轰!” 面前土石壁猝然坍塌,露出一条晦明变化的隧洞出来。也正是在这一瞬,唢呐之音遽然贯穿隧洞,传到两人跟前。 这条暗洞十分宽敞,一人高,能容下四五个人并行,隧洞内部弥漫着一股通天恶臭,像是尸体在这其中受常年密闭的影响,散发的腐臭之气,然而蹊跷就蹊跷在,隧洞沿途两侧摆满了白烛,烛火熊熊,腊泪如山,仿佛有人时常到这里更换新的蜡烛。 喜婆的笑音一声比一声高,如伴耳侧,说明前方的队伍走得并不快,但那欢声笑语传到谢临风耳中,却令他不禁皱眉:“怪,怪得很!前面分明是场红事,却在身后摆白蜡。” 这里左右只有一条道,那送亲队伍定然是走的这里。 晏病睢摸出帕子捂住口鼻,一面打量一面闷声说:“怪事不止一桩,这里常年空炁不通,烛火却能燃到最后。”他蹲身,徒手掐住火苗,“果然,火是冷的。冷火燃烧,要的不是气,而是魂。” 寻常火苗点燃的是实物,而冷火燃的却是魂魄。 “这就说得通又说不通了。”谢临风跟随在他身后,对尸气的干扰熟视无睹,“适才那些白骨既然躲过了风火罚戒,能留下魂魄也不怪异,但姣子将这些人的魂魄收集起来做成蜡烛,这就很古怪。” 晏病睢道:“兴许不是祂的主意。” 言语间,前方已经出现一方明亮,说明已经走至隧洞的另一侧。在离洞口五尺之地时,晏病睢忽然顿住步子,道:“前方镇着鬼。” 他这样后怕,很容易便猜到他口中的鬼,正是先前的壁中白骨。 谢临风也停住,胸膛轻轻撞在他的背脊上:“你很痛吗?” 晏病睢摇头:“痛到谈不上,只要它们不唤我,我就不会……” 他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了,谢临风拿手覆上他的头顶,接下话:“就不会被诅咒反噬。” 晏病睢身体一僵,回过身来,似乎很讶异谢临风是从何得知的。他要问,谢临风就捧起他的脸,轻轻转了过去:“怎么以这种可怖的眼神看我,该看他们。” 视线一转,就瞧见那方送亲队伍原地打转几下,紧接着轿夫猛然脱手,花轿顷刻间沉到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轿一散,震掉了一张盖头,里头正襟危坐着个穿喜服的人。 喜婆“哎哟”一声,捏帕捂鼻,大惊:“怎么搞的!新郎倌没到,怎么先拆轿了?!” 听她说法,仿佛“拆轿”是常有的事。 待谢临风二人出了隧洞,临近一看,不禁骇然。这哪里是什么新娘子,而是一具烂到发黑的干尸! 轿夫浑浑噩噩的,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原地一顿乱撞,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推搡上了那“新娘”,将她一把撞到地上。 好巧不巧,新娘上半身直挺挺倒地,下半双腿却维持着端坐时的弯曲状,“扑通”一声,正好呈跪姿面向前方的坑壁。 这一下可不得了,吓得喜婆当场炸开了锅,忙尖声道:“哎呀呀……你们这群畜生,快快将新娘子拉起来!这新郎倌没来,哪里就允许她自个儿拜堂了呢?!”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这正前方除了土做的坑壁,就只剩壁中的白骨。难不成这高堂拜的是这群骷髅架子不成?! 然而在场的除了喜婆以外,余下众人皆是傻的傻,痴的痴,像是被挖空了精神的木讷假人。喜婆又敬又怕,不敢亲自上手,将现场指挥得一团乱。 谢临风观察良久,一针见血:“是傀影。” 晏病睢捂着口鼻:“不错,也可能是疫邪。” 二人心照不宣,早就明晰。这送亲队伍的身份不论是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件事,喜婆口中的新郎倌不是别人,正是夏清风。 这方还在兵荒马乱,只听隧洞另一头传来几声细碎的铃响。凑巧的是,对谢、晏二人来说,这铃响不仅奇异,还很熟悉。 太熟悉了! 果不其然,洞口那方盈盈走来一人,身形高挑,悠然散漫,一面走一面欣赏,仿佛是无意散步至此处,又恰逢此处风景卓绝。 待他从隧洞的阴影之中逐渐显现,两人立时就瞧见了他项上挂的吊坠,那吊坠是一只坠银铃垂流苏的耳珰! 晏病睢猝然剧烈咳嗽起来。 谢临风为他顺气,安抚道:“你要稀奇这耳珰,出了魇境我为你抢过来。” 夏清风行至洞口,打了个响指,这方混乱冲撞的队伍就被陡然定身。喜婆捏着喜帕,见了他后脸色一转,转瞬喜上眉梢:“新郎倌来得好,大伙儿正等你呐!”喜婆左瞧右瞧,又皱起脸,“我们新郎倌莫不是娶亲两次,就忘了穿喜服了不是?” 夏清风抚掌大笑,说:“婶婶难道忘了我的规矩,我娶亲求的是双喜临门。” 喜婆满面春风,立刻就懂了:“竟让我忘了这茬了,新郎倌好巧心,好巧心!” 夏清风不拘小节,他拍拍喜婆的肩头,温和笑道:“好婶婶,劳烦你这些天的张罗了,十分周到,我瞧着很满意。” 喜婆受宠若惊,仿佛为夏清风这句话翘首以盼良久,道:“那敢问新郎倌,我可以吃她了吗?” 夏清风说:“别急啊,大伙儿快请新娘子起来,我们还要拜拜您呢。” 第39章 戏娘 喜婆忍了一路, 早就心急难耐了。听夏清风这样一说,她变得更加谄媚,竟将双臂挂上夏清风的脖子, 讨好道:“新郎倌快快拜堂, 我、我好饿,我好饿啊!” 她说着说着居然呜咽起来,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一边止不住喊饿, 仿佛在瞬息间变成了不谙世事的稚子。 这场景实在诡异, 谢临风不禁嫌恶地“咦”了声。 然而夏清风却并不气恼, 还颇为尊敬似的,耐心哄着她:“请您回去。”言毕他从胸前拿起那枚耳珰, 仿佛随手一放,贴在了喜婆的一只眼睛上。 谁料下个瞬间,喜婆蓦然惨叫一声, 随即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正要向后仰倒而去, 夏清风忽地揽臂将喜婆揽了回来,使那耳珰紧贴喜婆的眼睛, 烫出“滋滋”的声音。 耳珰下的细银铃难以抑制的自颤起来,其下的流苏也随之剧烈摇曳。 喜婆面容乍现狰狞:“我不要回去!不要让我回去!啊!好饿!好疼!我好疼啊殿下!殿……” “噌——” 流苏骤然窜起一团烈火, 这火不似寻常的暖黄, 而是如泣血般的灼红。喜婆脸上被烫出黑烟, 渐渐地, 她的右眼被摁来凹陷进去, 以谢临风的视角来看,就像是那耳珰烙印进了喜婆的眼球似的。 夏清风摁她的力道凶狠, 嘴上却轻声安抚道:“嘘,嘘……婶婶,你太心急了。我体恤你这一千年来过得不容易,可我不能因小失大,光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实现我的心愿呢?”他听到喜婆哀嚎声减弱,手臂下的身体也逐渐萎缩变薄,夏清风一时惋惜,有感而发:“原想送你回去,不料你心里这样不愿。也好也好,我这就送你解脱吧!” 话音刚落,喜婆彻底干瘪成一张人皮,夏清风张开双臂,人皮就如同被剥落一般,轻飘飘落到地上。仔细一瞧,人皮喜婆的膛中有条细缝,两侧整齐排列着针孔。 谢临风此刻恍然。 这针孔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缝魂针与线穿过的痕迹,这喜婆的人皮果真是伪造的傀儡皮。 谢临风道:“缝魂针线穿碎魂,是为了拼凑魂魄。但缝魂针线穿皮肉,是为了锁住魂魄。” 果真印证了他的话,夏清风拨开那层皮,里面本该有一副白骨,如今却只剩一抨黑灰。 但这恰恰说明了,姣子耳珰中的咒力同这白骨相克,亦或者说祂留下这只神器,正是为了惩戒每一个从朱砂印中逃离的罪人。 谢临风道:“最重要的一点,姣子从禹王族的罚戒中救下这群人后,将他们的魂魄融进了白骨。祂早料想到会有人利用人皮做傀和拿人炼魂,因此早早便凭借此法保住他们的魂魄。”他话说一半,手臂忽然被人碰了一下,谢临风“嗯?”了声,侧目道:“脸色太难看了。” 晏病睢喃喃道:“怪不得……” 谢临风那句“怪不得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夏清风忽然朝着他们二人“扑通”一跪。 谢临风挑眉,侧身一看,身后的土壁却并无异常。 夏清风神色转悲,目光哀戚:“各位戏娘子,鄙人筹备多日,今与爱妻再次结发,给大伙儿呈上一场‘双囍’之戏。我……我将她送给祢们,还请各位戏娘子显灵!” 谢临风嗤笑:“原来他竟然在养‘戏娘子’。” 所谓“戏娘子”,也是一类鬼魅。这类人之所以被称为戏娘子,与其生前往事干系不大,重要的是他们死的那一刻,若恰逢天下大悲之事与大喜之景冲撞在一起,那么同时经历这大悲大喜的人,死后便会化作“戏娘子”。由于死时历经的双象之回忆万古长存,戏娘子化作鬼怪时,也喜欢观赏“双囍”之事,若是倒霉遇到了戏娘子,只需要将祂们哄得高兴,兴许就能博得一条生机。 但很明显,夏清风并不是误打误撞遇见祂们,更不是为了活命。他倒好,反过来豢养戏娘子,还有交易要做。 而那所谓的“双囍”之事,自然就是眼下这红白双囍。 晏病睢冷冷说:“看来他很喜欢做生意。” 谢临风心头一跳,罕见地被晏病睢的语气吓住。但他转念一想也能理解,若这些白骨真是列修国的子民,那等同于也是晏病睢的子民。晏病睢身为国中太子,得知自己所庇佑的国人受奸人算计,死后也不安生,这种情况下他没直接杀了夏清风都算不错了,还能顾忌魇境中的规则,隐忍之力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夏清风哭完又求完,磕了几个头后却仍不见任何动静,他神色立刻变得阴鸷起来,一时病急乱投医,还以为是身侧死新娘的盖头掉了的缘故。 夏清风正要起身,忽听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夏清风喜出望外,忙跪好。 前方传来“咯咯”的笑声,笑中又不时夹杂着一两声痛彻心扉的呜咽。 “殿下,我……呜……我饿。” “殿下在哪儿呢?殿下来了吗?” “哈哈哈殿下,让我吃您吧!” “殿下……殿下良苦用心,身体里肯定装了很多好吃的……殿——” 这些声音森然可怖,仿佛数以万计的蛊虫入耳。 疼…… 好疼…… 别说了…… 晏病睢低垂着脑袋,闭眼强忍着不适,忽然,晏病睢掌心感受到一阵冰凉,紧接着那股凉意沿着手臂一路传至识海,谢临风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压下其余一切纷杂刺痛的话语,说:我同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晏病睢微讶:你如何也能闯进来了? 谢临风说:我敲门了。 晏病睢瞥然失笑:你讲真的还是编的? 谢临风目光不移夏清风分毫,心中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不真过? 二人真心话说到一半,夏清风已经将四周土石后的戏娘子全然召唤出来了。晏病睢听得昏昏欲睡,此刻却陡然清醒:“若这新娘是献祭品,那夏清风求的又是什么?” 谢临风被打断,“故事”便戛然而止,他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情来:“我从前在鬼界开店之时,由于修魂手艺很好,招待过许多姑娘……” 晏病睢说:“哦?她们爱你?” 谢临风“啊”了声,又“啊?!”了声,觉得小堂主语出惊人,一时笑叹说:“哪里就‘爱’了,是熟能生巧,尺寸生意做久了,我大致能瞧出来什么样的体型对应什么样的魂形。魂魄又同肉身贴合……我隐有猜想,这死新娘的腹中,有名胎儿。” 白骨隐现,夏清风道:“爱妻腹中尚有一子待产,我将她喂给祢们,还养各位仙人神通广大,将我儿平安取出。” ——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其一,喜婆说这是夏清风第二次成亲,又瞧这女子模样,大概率是白芍了,可终南海下的死婴分明是秦夫人诞下的夏睿识。 其二,这胎儿的生母已凄惨死去,就算将孩子剖出,也是个死胎。夏清风要一个死胎,真是因他爱子心切至疯魔吗? 思忖间,白芍早已被夏清风身后的傀影抬至坑壁前,被戏娘子拆吃干净,独留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祂们吃得慨叹连连,很称心如意,临到最后,忽听“哒哒哒”的声音。 一白骨用骨节敲打着白芍的肚皮,仿佛里面有个坚硬的石头。下一瞬,祂用手指在白芍肚子上拉通划了一下,那肚皮迅速被拉扯绷开,露出血淋淋胎儿原貌—— 硕大的头颅和萎小的身子,面上七窍皆模糊不清,乍一眼望去,除了体型以外,竟没有任何一处发育成人形。 他此番行径,实在该天诛地灭!连那戏娘子瞧见了都忍不住嘤嘤啼哭。 这婴孩未出世,仍是个死物,却不影响夏清风大喜过望,高兴得面红耳赤。他命傀影快快将婴儿抱来,那婴儿甚至没有骨骼,像滩肉泥似的被抬到夏清风跟前。 夏清风忘乎所以,狂笑道:“苍天有眼!吾儿有救!吾儿有救!” 谢临风见他行事吊诡,微微斜身,正要向身旁之人询问。岂料他只是轻轻蹭过对方的肩膀,晏病睢竟险些被冲撞倒下。 谢临风见他很不对劲,一把将人拉上后背,干脆果决道:“走了。” 不曾想晏病睢这次居然变得很乖,被谢临风强背着也不逞强。仅是一瞬间,晏病睢就像被剥离了魂魄似的,谢临风喊他他就“嗯”,谢临风问他他也“嗯”,谢临风叫自己他也“嗯”。 情况比谢临风想象的还要糟糕。 谢临风唤出荧鸓,立刻被送出魇境。 此刻魇境外正是个月黑风高之夜,霜灵子独自呆在岛上,不知一个人等了多久。他正支着脑袋打盹,忽听几下狂奔的脚步声,登时清醒过来,正撞见谢临风将晏病睢从荧鸓身上抱起来,正往反方向跑去。 霜灵子遥遥一看,不禁魂飞天外,“呼啦啦”振翅追了过去:“殿下死、死啦?!” 谢临风道:“唤蛋生来。” 霜灵子说:“你眼睛这么红,要杀人啦?” 谢临风扭头看他,一字一句道:“唤、蛋、生。” 霜灵子连“哦”两声,吓得连滚带爬,飞了几次才飞上天。 晏病睢被他搂在怀里,受了颠簸,很难受。但他只是忍着,而后说:“别跑,先……放我下来。” 他说停,谢临风就停。 谢临风道:“放不下来,就算放下来,也是摔我怀中,不如从此刻起就一直待我身上。” 晏病睢轻声说:“我很难受。” 谢临风缓步走,笑道:“敢天敢地,却不敢吐我身上?怎么,怕我讹上你吗?” 晏病睢失笑,但他连笑也很虚弱,仿佛只是为了安抚谢临风勉强挤出来的笑:“你乱念了好多咒……” “当然了。那么多咒,总有一个让你舒服些的。”谢临风走得稳当,答得也稳当,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 “你很厉害吗?”晏病睢忽然抬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彻底埋进谢临风的怀抱,闷声说:“怎么没有一种能让你不发抖的呢?” 谢临风“啊”了声,懊恼道:“你自个儿知道就好了,还要说出来,让我很丢脸。” 晏病睢道:“嗯,这倒是很不容易。” 谢临风说:“你喜欢这样啊?早说,我定日日丢脸给你瞧。” 晏病睢又笑,他一笑,就被呛咳住,整个人面颊绯红,早被烧得昏沉。晏病睢细数着谢临风的脚步,心中盘算的距离全被谢临风扰得稀乱。 他问:“怎么还没到。” “你不瞧路,我就只好骗骗你。”谢临风停下步子,垂眸说,“早到了。” 二人跟前,是一棵粗大的死树。树干受蚁虫蛀咬,早已沟壑纵横,被损毁得体无完肤。可即便这样,也能清晰所见那树身之上刻有几个隽秀的字—— “吾女白芍。” 第40章 同悲 ——吾女白芍, 年岁一十又五,吾手刃之。 晏病睢脸色灰白,谢临风鲜少瞧见他这副孱弱的模样, 他口中艰涩, 竟也很难开口。 晏病睢眸光微烁,语气还算平静:“巫人族以傩祭除疫闻名,而其中支撑傩祭的主要灵法,源自做成祭台围绳的青发。献发者的命数与巫人一族的气运相关, 于是族规森严, 尤其对经受了去尘礼剃发的男女, 更是多有限制,既是枷锁, 也是保护。因此我这样的阴煞之人,本不该再同她接触,更遑论正逢七月十五, 鬼门开, 而我提剑从鬼门出来, 身后厉鬼滔天……” 那夜无星无月,冷风料峭, 有场小雨。 众人只知杂遝堂是药材铺,却鲜有人知道此处是座城隍庙。前门挂牌歇业, 后间堂中却燃着冷烛, 小龙不及膝盖高, 圆滚滚地坐在蒲团上, 哭唧唧地烧魂燃灯。 风雨都飘进堂内, 小龙生怕冷烛上的魂火熄灭,急匆匆跑去关门。门一关, 它却转身撞上条腿,正要“咚”地倒栽回去,堂内陡然出现一个黑影,又听“哐啷”一声,那只手扔了剑,将小龙提到怀里。 小龙还没看清脸,先趴在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师、师父……鬼!!” 晏病睢道:“我成鬼了?” 小龙不敢抬头,呜咽道:“身后……你身后跟着好大的鬼……” 晏病睢疲惫不堪,轻轻“啊”了声:“今日十五,阴煞之气很重,人、鬼两界的结界咒力弱,自然会带出来些。”说完他又笑,被小龙挂在身上动弹不得,“鬼再大也大不过你,蛋生,我不过出去几日,你怎么又胖了十斤?” 蛋生抽抽噎噎:“师父胡说!” 晏病睢道:“不是十斤?” “不是几日。”蛋生说,“师父出去好些月了,留置在缝魂袋中的魂魄险些就不够,四楼之上的冷烛早就熄了,余下三层的魂灯全靠伯伯婶婶们撑着,否则根本开不了城隍庙中的门。” 这里的“门”自然指的就是生死界之门。 晏病睢平日里去忘川总会算着时辰,通常去个几日便回。不知怎的,此次竟去了两月有余,它一介幼龙,爬一阶楼梯都要手脚并用,也难为它日日夜夜爬上爬下,用魂魄点燃整座楼阁的冷烛,为晏病睢返阳间开路。 晏病睢道:“祂们魂魄养了千年,日常愿意为我燃作魂灯已是很感激,你不要总是劳烦祂们,叫祂们动了怒,一时魂飞魄散了。” 蛋生屁股一撅,头一埋,闷闷不乐:“又说我又说我又说我……分明是祂们拜托我今日务必要将师父接回阳间,因此自然愿意烧得旺些,况且师父今日又忘啦,是……” 它只说了个“是”,晏病睢却蓦然身形一顿,蛋生心思敏感,顿时魂飞天外,大喊:“邪祟入门,师傅中邪啦!!” “入的不是这道门,岛上的结界破了。”晏病睢将它放下,蹲身叮嘱,“你好好看门,有人来问诊就按照方子抓药,倘若看不懂病症,便与我通灵。” 蛋生追着黑衣角跑,脸上却“砰”地扇来一扇门。它“啊”地叫着撞开门,却见遮天的黑浪正劈头盖脸卷来,一时瞿然大惊:“不妙不妙,师父刚从鬼界回来,又恰逢七月十五,还沾带了别的东西,更比往常虚弱!这一开门穿梭这么远,岂不是耗光了咒力?!” 它这头仍在兀自惊诧,那头晏病睢的身影早已迅疾地湮灭入浪中,不过瞬移之间便已融身上了岛。 因晏病睢时常往返于鬼界,因此此处结界上附有的并非是攻击性咒力,而是为了阻隔跟随他回到阳间的恶鬼。 但晏病睢一落地,便发现了不对。精怪洞外有一名佝偻的老妇人,正朝着里头张望,听闻身后动静,老妇立时往身后甩了一条粗壮的铁链,铁链那头拴着硕大的棱刺球。 晏病睢甫一念咒,弹指挡开,逼身而至。怎料老妇早有察觉,她非但不躲,握着铁链的手忽地一甩,腾空跳跃,大吼:“杀、杀光!!” 晏病睢仰身避过,剑露凶光:“你不好好呆在棺材,胆敢乱闯!” 他话没说完,蓦地一呆。 原来是这老妇双目流下数行血渍,竟是个凄惨的瞎子。不仅如此,她虽五官俱全,却瞧着面目全非,很是丑陋。 老妇四肢伏地,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爬行两步,忽瞅见机会,猛然扑食而来,咬上晏病睢的胳膊。 晏病睢剑一脱手,摸出白羽刃削掉了老妇半张脸。老妇凄厉惨叫,仰头嘶吼:“杀光!!杀——” 晏病睢手臂垂血,以血在老妇额头上画了道血符,喝令道:“出相!” “出相”是一类召灵术,是逼迫附在他人体内的恶灵现出原相。然而晏病睢此令一下,老妇非但没有现形,反而模样吊诡,朝着他咧开唇角,桀桀笑起来:“杀!杀我!” 晏病睢将她定在原处:“是你惊动了我的结界?” 正当这时,老妇忽然怒睁双眼,里面是爬满黑丝,她瞪向晏病睢,却不像是眼盲的样子,漫出两行血泪来:“我……我要活……” 晏病睢觉得有意思,便俯下身来:“你一会儿要活,一会儿又要我杀你。身上阳气散尽,该是个死人,却又强行魂回肉身,独行至此处,可是有难言之隐,要求我帮忙?” 老妇声音嘶哑,正要开口,却不防喉间忽地反呕一下,竟吐出颗眼珠来。那眼珠滚到地上,一时变得生龙活虎,又笑又跳:“好吃!好吃!” 晏病睢惊觉不妙,封住她喉口:“鬼眼以七情六欲为食,你既能吐出它来,说明尚有神智存留,请快些……” 话未说完,老妇身体再次痉挛,一口气连呕八下,吐出七颗欢喜雀跃的鬼眼来。 竟是口吐八眼! “鬼眼虽贪食,却口味刁钻,向来只认定一人而食!鬼眼吃了你,便自会成为你。”晏病睢掐高她的双颊,声色俱厉,“你如今还能认清我,说明腹腔内还残有一眼!吐出来!” 老妇哑声嚎叫,余下八颗鬼眼皆跳到晏病睢身侧,晏病睢正在逼问,忽听身侧有个声音道了声:“太子殿下。” 晏病睢猝然一怔。 一时间,鬼眼密密麻麻围了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其中有哭有笑—— “阿婆忘了吗,今年的冬天很冷,我们活不过去的。” “国库空虚,可瞧今日都城东边倒是很热闹。” “国中洪灾泛滥,疫病肆虐,怎么只有我们这方饿殍遍野?!” “郎中……安郎中……我家姑娘从前的病都是您治好的,这次呢?再试试吧,安郎中!” “皇室之中淫逸骄奢!怎么天灾偏偏、独独落在我们头上!” “江兄……你妙手回春……求你——你、你不是安兄!不,你不姓安,你……你是太子!” “你不是最痛恨皇室吗?啊?太子殿下,你不是要悬壶济世吗,你杀啊!杀昏君,杀奸吝,将你们皇室的人都杀干净啊!” 这番繁杂的言论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冻得晏病睢又是清醒又是糊涂。他不自觉松了手,颤声道:“你……你们……” 鬼眼啧啧奇道:“咦?殿下不认得我们了吗?” 晏病睢心中大震,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只是他们原本该待在他的体内,却不知如何破封跑了出来,一时叫鬼眼给吞吃融合了,如今鬼眼成了他们,却不是他们,只是在模仿他们的语调言行罢了。 虽知如此,但晏病睢却仍止不住动容:“各位……各位如今还好?” 鬼眼又笑又跳,围着他天真地说:“殿下自己都救不了,还妄图救天下。” 说完这话,地上那老妇突然挣脱,反手抓住晏病睢的胳膊,嘶哑道:“你蒙了心!不可信!” 鬼眼咯咯桀桀地笑起来,如同稚子吟诵吟诵歌谣—— “你瞧这世间呐。 东方之城百姓骨累,西边王朝灯火明辉。 不知天子式微。 有人高楼登月万民同喜,有人跪死龙袍乱葬成鬼。 要问这世间谁最可怜,父母之爱,兄友之情,昨日视如敝履,今朝悟彻追悔,却是白烛垂泪,枯骨成灰。 若我等苦者有罪,拿红白双囍做赔。 长盛王都内,遥祝太子生辰安康。 万民同庆,万古同悲。” 晏病睢喃喃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鬼眼最懂他的情绪,知晓这话是泼进火里的油,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叫越欢,兴致勃勃地重复着方才那首歌谣。 “闭嘴……”晏病睢闭目忍耐,“闭嘴,闭嘴,闭嘴!” 他仿若走火入魔,挥剑乱砍。岂料他此时越是糊涂,越是急火攻心,就越是让鬼眼们称心如意。 鬼眼一时间全爬至他的身上,欢欣雀跃,似乎想要将他吸干。这时,地上那老妇突然变得清醒,几下抓挠,就将晏病睢身上的鬼眼全部抓破,掷到地上。 晏病睢极少情绪用事,见她此番行事,不禁幡然醒悟,冷静下来。他紧盯着身下那老妇,陡然升起一股熟悉感,追问道:“我适才如此发疯,你若是贪吃的鬼物,应当高兴还来不及,可你忽然清醒帮我,说明你原本受鬼眼操控,才如同傀儡一样行事。这老副皮囊并非你的真面目,你究竟是谁?” 老妇盯着他,迟迟未语,目光凄恻,竟一时令晏病睢有些于心不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紧接着便听那老妇哽咽道。 “义父,杀了我。” 40-50 第41章 书生 话音刚落, 老妇的右眼忽然涩滞地向上翻白,另一只眼睛却维持着寻常,目光颤动, 盯着晏病睢流泪。 这场景实在吊诡, 仿佛这老妇体内藏着两个人,正在竞相争夺这具身体。 忽然,老妇中风了似的痉挛起来。晏病睢诧异:“你……” 还不等他说完,老妇遽然勾手成爪, 黑甲骤长, 硬生生挣脱晏病睢的咒力, 往自己颈侧抓去。 她这一下,五指必定扎破颈脉, 当场丧命。晏病睢当机立断,咬破手指,滴血进她的右眼。 这血中泡满了咒文, 落进老妇眼眶的白仁上, 竟一时将眼球给烫破了!老妇的那只白眼当即化成黄水, 从眼眶中漫了出来。 老妇一眼流脓,一眼流泪。她被烫烂了只眼睛, 明明令她痛不欲生,她却像顷刻间卸了束缚一样, 露出点释然的神情。她咬住嘴唇没逸出声音, 晏病睢又念了咒, 叫她不得不张开满口红牙。 晏病睢撩起半截手腕, 划开皮肉, 逼迫她咬了上来。 晏病睢的血和肉都被她吃到口中,甚至强迫她忍不住咀嚼起来, 老妇呜咽出声,悚惕到颤抖:“我不……我不去!” “白芍,是我的错。”晏病睢有些痛,可这疼痛不在皮肉。他垂眸,里面是掩不住的痛色:“谁将你害成了这样?” 但他明知问这话是徒劳。 因为白芍已经死了,是被躯体中的另一人给挤死的,非但如此,白芍这具身体一旦吃了他的血肉,残存的魂魄将会彻底脱离肉身,眼下这老妇俨然成了具软绵绵的尸首。 晏病睢将她轻放安置,却在俯身间落了滴血。 他额间的红痣不断渗血,脸上早已爬满狰狞的血痕。 晏病睢说:“对不起。” 可无人再回应他,因为白芍咽下他血肉的同时,他也将白芍吃进了腹中。白芍的魂魄不仅被他引进体内,还被他拆解,这是独独属于晏病睢的诅咒,晏病睢喂养他们以血肉,保住他们的魂魄,而相应地,他们也将彻底向晏病睢献祭自己。 因此他将白芍魂魄收入体内的那一刻,也重新经历了白芍的过往—— 她捏着义父送的那根羽毛,其实还有些呆。被她打晕的落水书生命途多舛,她装模作样地将人背出终南海,以她的身手和咒力,左右不过几息之间的路途。 可她刚出了义父的视野,便将倒霉书生扔到林子里横尸,因着自个儿按捺不住心痒,当即席地而坐,仔细钻研起这根羽毛来。 这羽毛从前是她义父的枕边物,不让她多看,更不让她乱碰。义父总拿“这物件儿天底下最邪门”的话来吓唬她,可她分明瞧见过义父对着它失意的模样,这羽毛该是向来珍贵的,旁人多瞧一眼他都要起杀心,怎么今天忽然就鬼迷心窍,将这东西送给她了呢? 奇怪,很奇怪! “哪里奇怪?”一人语气虚弱,“你才是最奇怪,那么高就将敢人扔下来,岂不是草菅人命?” 这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那里靠树歪歪扭扭地站着个断腿的书生。书生龇牙咧嘴,双目绯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立马就要流泪。 少女一听“草菅人命”,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先前在终南海这书生还四肢健全,此刻又是缺胳膊少腿,又是鼻青脸肿的,自己平日里又力大如牛,这样一看,岂不都是她的功劳了?! 少女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正要为自己的不知轻重道歉,谁料一阵火辣辣触感猝然烧在她的手心,烫得她立时扔了手里的东西—— 一片烧成赤红色的羽毛。 书生靠着树感慨:“你又会妖术,力气也很大,竟没有杀我?” “力气大就要杀人,这是什么歪理?”少女刚走近一步,那书生就一屁股栽倒在地,被她吓得胆裂魂飞。 少女觉得有趣,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好笑道:“你这人神奇,断手断脚而已,坏的不是脑子,我分明救了你,怎么反倒说我对你使了妖术?” “鬼怪都喜怒无常的,拿不准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吃我呢。”书生瑟缩着环顾四周,似乎对这林间的森然之气心有余悸,“喏,既然你非妖非鬼,又是哪里来的妖怪羽毛?红羽是罗刹的法器,你不知道吗?” 他这话正好戳中少女心中的困惑,她拾起羽毛,说:“奇怪,又不烫了。” 书生仍旧离得很远,问:“它从前不烫吗?” “不仅不烫,还不红。”少女盯着掌心的红肿,“适才它变成了一团火似的忽然烧起来,可怪就怪在,它没被点燃,只是将自个儿熏红了。” “那不得了,不得了!”书生听后,颤巍巍爬起来,“你从何来的这根毛?” 少女一听这背后有故事,她呢又是个从小听义父讲故事长大的主,哪经得住钩,一时心又痒了,道:“有屁快放。” 书生被她凶怕了,只好说:“你别生气,我讲,我讲。我听过一个故事,千年前啊,这世间有个红修罗,但祂一开始并不是恶鬼,而是个神。” 少女讶然:“千年前的神,岂不就是亡国?!” “不错。这世间只有一位神祇,就是久居化鹤山上的那位。”书生道,“听闻祂原本是母神后人,受母神的烙印禁锢,生来便只为了杀疫鬼、护苍生,因而在天下太平之时,祂就长年隐居在化鹤山上的庙宇里。但后来不知怎么,祂却临时起意下了山,如此一来,祂便入了世,就要管这天下烂事。但祂性格狂妄不羁,不服钤束,向来谁也看不起,那时竟愿意委身下山,去做列修国太子的老师。 “祂身上牵连着疫鬼、气运和苍生的祈愿,因而姣子入世之日,向来是天下大乱之时。可正因祂这样坏了规矩,便为祸事开了头。” 少女听得入迷,道:“列修国的祸事,岂不是……” 书生说:“不错。疫风过城,百鬼吃人,致使列修国在短短三日就亡了国。可不对,很不对!虽都被称做‘百鬼’,但这里的‘百鬼’可无法与母神时期的疫鬼相提并论,祂们只是百鬼死后未消散殆尽的残魄,更遑论那时姣子下山镇国,区区小鬼怪又如何能与姣子抗衡呢?” 少女冥思片刻,道:“是另有其人了?” “正是。”书生声音放低,“既然百鬼灭不了城,在这之外必定还有更厉害的。百鬼过城那几日,天象异变,出现了两颗血日,其中一日坠入列修国疆土,化成一位手持蟒鞭的红罗刹,但凡祂踏过的地方皆化成不灭火海,祂碰过的人立时连带魂魄一起,都烧成一捧灰。” 少女说:“胡扯,邪师与鬼族日趋式微,世间恶鬼再厉害,能厉害得过姣子吗?更何况那时七族正鼎盛,哪里容许这样一个大魔头横空出世呢?” 书生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说:“你说得不错,七族自然容不得祂,可若是祂凌驾七族之上,令七族不得不容呢?” 少女怔忡:“你什么意思?” “你这片羽毛含双相之灵,红的一半是鬼灵,白的一半是神灵。那位神坛上的圣子看似是块无暇玉,实则佛面蛇心。”书生散漫地斜靠着树干,轻轻勾动手指,“七族并不像口口相传的那样兼爱苍生,他们不过是受母神血脉中咒法的召唤,不得不爱世罢了。但母神灵散,七族唯圣子马首是瞻,圣子救世,他们救世;圣子灭世,他们便灭世。 “千年前列修国的那场浩劫并非疫鬼乱世,而是圣子弃世。姣子漠眼旁观,可祂又岂止是纵容百鬼乱世,祂凭自己是母神血脉,私自解封疫鬼霍乱人间,而祂因此受母神烙印反噬,鬼相毕露,成了鬼修罗,大开杀戒,屠戮苍生,三日便召唤疫鬼灭掉诸多国土,列修国便是其中之一。 “传说姣子的原身是只白神雀,其躯体寸寸皆能化作一方神器。啊……你发现了啊。”书生倏忽顿住话头,他指间感受到一股拉扯,竟蹲身至少女跟前,吊诡地笑开,“娘子急什么?你不是最想听这前因后果吗,我立刻就要讲到你偏爱的桥段了,怎么不想听了呢?” 他说这话时,少女僵直着脊背,似乎全身都被人定住,唯余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只能侧斜着拿余光瞧他。 书生折了腿,他的笑里先是有些痛,再有些恨:“不错,你手中的这根白羽便是祂的遗物,列修国灭它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千年前姣子将它赠予了列修国的太子,殊不知此羽将皇室后代的血全吸干了,和太子殿下走得越近,死得越快。你也知道,那太子命运多舛,从小饱受凌辱,他恨极了这世道,如今太子得了罗刹的助力,非但要杀光皇室中人,还要剿灭整个列修国人。你也很疑惑是不是?若是国人死了,他独自留守空城,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你不知,我们这位太子殿下蛰伏多年,不仅养得心思缜密,还被折辱到手段毒辣。树死养树,人死造人,列修国十八万国人,他杀光了,又养了十八万的活死人。” 书生说:“娘子,事到如今,你兴许还不相信。可你有没有感受到魂魄撕扯,心口剧痛。他造出的臣民有七千已消散,你的好义父为了填补亡国的故人之众,只好拿你开刀了。” 第42章 遇归 “咔。” 书生身体猛颤了下, 他竟硬生生将断腿接了回去。他懒散地正回身子,并不将所谓的疼痛和断骨放在心上。他正要说话,少女猝然冲破嘴上的禁咒, 扯烂双唇, 森然道:“你说这么多,不过挨风缉缝,妄图从我身上捞到什么筹码罢了。” 说完,少女忽地笑了下。 书生问:“你笑什么?” “笑你是蠢材。”少女满嘴血淋淋, “不错, 我此刻的确受着钻心噬骨的痛楚, 但至于为什么这么痛,归根结底只因为你是个管窥蠡测的野畜生, 从不会有人教你伥族和木客族的影术并不相通,两者同炼不仅会冲撞滋生邪气,还会受其反噬。我义父要杀我, 断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你想取我性命, 但奈何修炼低级, 造出的傀影能融进我躯体,却仅能夺取我一半的魂魄。你脖颈上什么也没有, 看来你早早便是过街老鼠,很可怜吧?” 她说这话其实不奇怪, 七族之术从不外传, 凡是被选中成为七族外族弟子的人, 脖颈上会刺有一枚淡色的图腾, 上面附有“伴生咒”, 既是进入七族之地时的身份证明,也是七族为了管理约束弟子设下的诅咒。 书生既然会伥族和木客族的术法, 自然说明他曾做过七族的弟子,可他脖颈上的图腾却消失无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犯过大禁,被七族驱逐! “嗯?娘子言词叫人刺痛,是想惹恼我,叫我露出惭恚的神色吗?”书生默了须臾,忽然笑开,“既然娘子说我是畜生,是老鼠,那你何时见过畜生会生气的?” 少女道:“你不生气?也行,那便让你害怕吧!” 音落,少女猛地吐了口血。而这举动似是某种信号,书生目光机警,却为时已晚,他眼前陡然划过一丝光亮的红色,还不等他看清是什么,更狰狞的红却盈满双眶。 书生双目刺痛,他当即掩面垂泪,可当他挪开宽袖之时,已是面如血泼,数行鲜血一齐流下,竟是被少女划破双眼,当场瞎了! 那片红羽飞旋回少女指间,少女傲然道:“白羽变红果真是因为你这畜生!适才它顿然变得很烫手,是感受到了你身上漫出的滔天鬼气!” 怪不得义父突然将这神器给了她,原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心有察觉,赠给她防身的! 书生受了伤,对少女的禁咒之力立时削弱不少。少女兀自挣脱了咒,却听那书生低低笑起来:“娘子说得很是,我的确只会些不入流的手段,我听训了。待到下次,下次你我重逢,娘子再瞧瞧我的长进,好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少女摸出羽刃,寒声道,“我今日便要你的命!” 书生望天,似在闭目流泪。 羽刃破风而来—— “咚。” 书生不躲不闪,颈间一条血线,他转过头还想说什么,脑袋却先滚落下来。 书生一死,少女立刻收回白羽,往林子外逃去。岂料她半步没迈出,双脚受到一阵剧痛的拉扯,令她当场摔了个跟头,磕断了下巴。 少女血糊脸,痛得两眼挤泪,但这都没什么,她从小就很有能耐。可当她回首看到身后惨状之时,再大的能耐也没了—— 她的脚后长出几根染血的丝线,被绷得又紧又硬,另一头绵延至林深的灰雾里,尽头处似乎有只手,正狠狠攥着。 少女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终于露出惶悚的表情。她十指抠挖进泥地之中,却抵不住脚后受拉的力量,丝线扎根在她的脚骨之中,又冲破皮肉,令她痛不欲生。 少女泪流满面,被丝线拉扯得皮开肉绽:“义……” 她张口,只来得及说个“义”子,一根小臂长的针忽然从内扎穿她的喉咙! 原来丝线早在她挣扎之时便爬满她身体的经络,此刻她俨然成了这些丝线的养料,滋养着体内的根茎。 少女面容发紫,猛然倒地抽搐。丝线迅速生长,从她七窍爬出。 “哗——” 几息间,她面容朝下蹭着土石,被千丝万缕拖拽进雾中。那团雾里有个和书生身形很肖似的影子,他将少女拖到跟前,蹲身撕了少女的袖子,露出她胳膊上的图腾。 “你方才很看不起我,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来履行承诺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记住我是谁。”他瞧着那枚图腾,越发地满意,便对少女道,“我名唤逢春,来自终南海底,圣子冰棺之下镇压的唯一的神祇,你记住了吗?” 少女的身体被丝线吸来干瘪,她呜咽两下就断了气。逢春似是不忍见此惨状,哀然闭目,须臾后,他轻声道:“醒来。” 谁知这二字掷地有声,竟将地上的少女唤醒了! 然而少女睁眼,双目却只剩灰白,不见瞳仁。满身的丝线吸饱了少女的血后,如同蛇虫归洞,一溜烟钻回了少女的身体,不过几息之间,少女干瘪的身体居然重新丰盈圆润起来! 逢春抹去少女额间的冷汗,怜惜道:“白芍,好孩子,那太子本就是鬼怪,你怎甘愿让他为你去尘?我才是真神,不若拜我,这些丝线斩断你和他的联系,从此后你便奉我为父,好不好?” 白芍神色空洞,瞧上去失魂落魄的,仿佛只剩一具空壳。正此时,少女双眸的眼仁徐徐隐现,不过片刻功夫就恢复清明,白芍理智回笼,瞧清来人,犹见罗刹。她惊恐万状,一时发狂啃上逢春的肩头。 逢春不痛,也不恼,任凭她咬,还倍加怜惜地说:“你想错了,我并非是为了掩护自己而抹掉你的记忆,要你立时就忘了我。我在等那天,你记得我,却要装作不记得我。”逢春掐住她的后劲,逼迫她仰视自己,“我在等那天,最下三滥的傀影先将你的魂魄吃干净,再成为你,要你明白自己是巫人族的叛徒,却只能被徒劳地锁在身体内,瞧自己是如何向我进献你的族人的。” “我很意外,废太子竟将你护得很好。”逢春目光垂落,瞧见白芍腰间的白羽,“他不仅赠你神器,还送了你护灵小僮,是叫阿盈吗?嗯你恨我,便说明我猜对了。阿盈,阿盈名字很圆满,但我这种过街老鼠,平生最恨美满。” 他话没说完,白芍忽地在他耳旁阴恻恻地念了句咒。倏忽间,红光骤亮,咒法铭文缠绕成猩红的绞带,将两人裹挟在其中。 林中顿然草叶飞溅,枯木摧折。白芍迎着料峭扎骨的寒风,目光却比风更冷:“很恨吗?恨的话,怎么不去死呢?” 逢春闻言发笑,却并不生怨怼,好像白芍只是个寻常的、会犯错的孩子。他说:“太子教了你如何自保,却不擅长教你杀人。你想用这咒法与我同归于尽,可太不巧了”逢春抬手触及身侧的铭文亮带,那些漂浮的咒法立时化作了乌有消散,“这道杀伐咒是我创的。我说过了,世间并非只有姣子一位神祇,我与祂同出一脉,苍生却独独将祂供成了圣子。”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口气还不小。但自古以来的史记中,只记载了母神陨落时曾同天地之灵做过交易,献祭自身血肉与魂识,创造了姣子。世间代代相传的母神后人也只有姣子一位神祇。 但不管逢春如何捏造身份,祂既然从姣子的封印下逃出,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祂眼下是个鬼,很可能还是疫鬼。 白芍目光轻蔑,扯着嘴角笑:“你很想要阿盈?可以,跪我磕头,姑奶奶我心情好了,便大发慈悲,准许你死在阿盈的手里。” 逢春说:“我能自己拿。” 白芍冷笑:“拿?是偷吧。母神用以约束后人的烙印漫漶莫测,但我独独知道,世间神祇与疫鬼绝不相容,你偏说自己是神,却受姣子封印,号令疫鬼,与邪师为伍。你这样滥竽充数的神,我倒是听过一位。”她脖颈高昂,很不将祂放在眼里,“不过我们苍生不叫祂‘圣子’,也不称祂为‘神’,我们叫祂‘偷狗儿’,专做偷鸡摸狗的蠢事,你懂什么意思吗,下三滥的畜生?” 逢春目光一冷。先前白芍如何不敬,如何出言不逊,他都目光睥睨,并不屑于计较。可眼下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逢春的痛处,令他神色骤变。 逢春沉寂片刻,似乎在找回自己的体面。但也就是这一刻,让白芍笃定了逢春的身份,这也是义父哄她的故事:相传千年前除姣子外,还有位叫遇归的灵。因祂面貌残缺,魂体残缺,咒力残缺,大家并不将祂当做“神”,而称祂为“四不像”。 然而百姓唾弃祂,并非仅是因为祂相较于姣子的貌美圣洁而言,长相实在丑陋,更是因为遇归在流传里品性不端,最爱偷东西,尤其爱偷能令别人欢愉的珍贵物,因此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知怎么竟惊动了姣子出面。姣子见遇归可怜,便准祂当自己座下的灵僮,一面教导祂邪途归正,一面养着祂衣食无忧。 岂料遇归天性歹毒,非但不领情,甚至以怨报德,蛰伏多年后寻到姣子的弱点,趁其不备进行刺杀,欲掏空姣子心肺给自己吃下,妄图取代姣子,最终自然是鸡蛋碰石头,被姣子截断双腿打包扔进了封印阵里。 但据说遇归被封前也曾战绩斐然,以十三颗钉子打穿了姣子的胸腔,姣子滴下十三滴心头血,有的落地凝冰,有的落地燃火…… 化成了十三脉灵子,随姣子同生同灭。 “逢春,逢春?”白芍笑起来,这两个字似乎很有意思,“你竟也爱上这种名字?” 第43章 摒弃 遇归竟点头认同:“你说得不错, ‘逢春’二字实在很蠢。枯木逢春,柳暗花明,这是世间最虚伪的。但遇归是遇归, 遇归自然不懂逢春, 我适才叫你记住我的名字,你没听见吗?” 这般野史多有杜撰成分,白芍那时不谙世事,义父总会在故事里添油加醋, 将其编撰成能震慑小孩的版本。其中真假参半, 但兴许关于“遇归”的桥段寥有参差, 因此逢春听后才败露了情绪,不仅痛得钻心, 还恨得刻骨。 “世间记我那样深,想必化鹤受的十三枚噬心钉也是很值得。既然我遗臭万年,怎么能臭得不清不楚。”遇归讥讽道, “世人皆困惑, 遇归不过平平盗贼, 竟然能惊动姣子入世。那是你们不明白,我最需要的东西不是财宝……” 祂顿了顿, 像是在观察白芍的反应,片刻后才慢悠悠说道:“而是命格。” 果然, 白芍如轰雷掣电, 吓得立在原地。 “你终究明白过来了?还有很多故事, 我同你细说, 要你死也死得安心。”遇归抬手点了两下咒, 好心为白芍止了血,“娘子认为, 我找上你仅仅因为你是巫人一族吗?可惜了,不论你是巫人族还是修狃族,哪怕你是百鬼期的四古族之后,我全然不在乎。我来找你,一是因为你父亲,二来则是化鹤算错天命,自食恶果。” 白芍道:“我爹与此事何干?!” “不错不错,你爹非但与此事有关,关系还很大!”遇归神色鼓励道,“他是不是曾说过自己误入终南海,被鲛人族带去窥了你的天命,由此找上了晏病睢?这可神奇,‘天命’二字与主人相生相伴,这是法则,若是轻易就被他人窥了去,天下相杀,岂不乱套了?因而在那日,他瞧见的不是你的命数,而是他自个儿来日横死在晏病睢手中的景色。 “他将你托付给晏病睢,一来为了拿你提早做好人情,给自己留个退路;二则,在去尘礼中,与晏病睢气运相连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你爹很会挑日子,晏病睢在每月的固定日子都会去忘川,这几日是晏病睢最虚弱、最不清醒的时候,这位太子冷面心软,你爹不仅笃定他会答应,还敢将你的命格和自己的命格对调。列修国太子在忘川兴风作浪千年,什么本领没有?能耐大得很。你想想,他为何察觉不出异样?” 这话意思很明显了,自然是祂在其中出了不小的力! 遇归道:“可晏病睢再怎样翻天覆地,到底是个凡人,这世间芸芸,惟苍生最不堪,怎能和神灵比肩?我挥挥手便能助他骗过晏病睢,而作为交易,他将你的命格送给了我。化鹤曾卜卦,算到你和晏病睢的羁绊,因而晏病睢赠与你的护身之物,也是化鹤曾赠与他的。可很遗憾,我们的圣子算无遗策,却独独算不准我这个变数。白芍,你现在经历的,便是我曾经经历的——被取代,被夺取命数,成为滋养傀线的容器,最后血肉枯萎而死,这滋味、这疼痛,够不够叫你发疯?” 照祂的说法,他们如今经历的种种全然按照姣子的料算的因果推动着。 关于遇归的故事是这样的—— 母神陨落时,先后创下遇归和化鹤两位后人,但遇归却在创造之初就滋生了恶根,因而遭到母神遗弃,被扔进业火锅中焚毁,要将祂活生生烧死。 有了前车之鉴,母神在创造化鹤之时便学会舍其糟粕。如果说遇归临世,母神献祭了自己的躯体,那么化鹤的出生,便是母神的魂灵和世间生灵的糅合。化鹤是“灵”与“神”的结合,祂遇水水澈,遇山山青,遇枯木则枯木逢春。 化鹤面若美玉,气质圣洁,又心灵纯净,如同雪崖之巅初发的冰莲,天地万灵皆爱祂,因此以“姣”为自号,大伙儿便称祂为“姣子”了。直到化鹤陨坠后的数千年,在不知不觉间,“姣子”逐渐演变成了某种代名词,专指为他人行“去尘礼”的人。 姣子入世后接替了母神的担子,成了七族的领袖,从此过后,世人便只记得“姣子”,忘了化鹤,更忘了遇归。 可谁也没想到,被母神亲手弑杀的遇归其实并未身死。 业火烧了祂两天两夜,变数出现在第三日。遇归受到母神的束缚,几乎是被钉在火里焚烧,祂的哀求讨不到母神半分怜悯,仿佛这不是孩童的呢喃,而是是招人恨的蚊咛。 自那时起,遇归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求人求神都是徒劳,母神怜爱万灵,却独独不会庇佑祂。于是在第三日夜,遇归学会咬住疼痛,祂在火笼中喊道:“母亲。” ——没有回应。 业火将祂的灵魂烫来蜷曲,遇归不懈地喊:“母亲,祢在看着我吗。” 火光织就的笼子外有一道绰绰约约的身影,那具身躯有四条手臂,隔着火墙瞧去,其中一条捂着心口,一条弯抬手臂,仿佛正在痛心抹泪。 遇归神情松动,祂又道:“母亲、母亲、母亲。” 那身影离得近了些,笼罩在火笼之外,如同庞然大物。母神总算做出回答,但祂的应答方式并非以言语,而是肢体,祂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意义。母神从不讲话,祂的意念会化成一道道符咒,让接收者自个儿感知。 因而母神的这一举动是在说:遇归。 遇归道:“母亲,我新创了道符咒,样式别致,我画给祢看看好不好?” 母神抬起一只手臂,触碰到火笼的边缘,算是应允。 遇归喜极而泣,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受业火炙烤,祂摊开小手,将符画于掌心,接着抬手触碰到火笼之上,符咒以火笼为媒介,将咒力传至母神的识海。 或许是出于悲悯,母神竟真对祂打开了自己的识海,于是咒力如狂莽,在涌进识海的瞬间,遇归忍俊不禁道:“母亲,我好不好?你看看,我敬祢、爱祢,到死也时时想着祢。” 母神再次陷入沉寂,似乎不愿回应,可炙烤遇归的业火却越烧越旺,不过瞬息之间,遇归所剩寥寥的魂灵就几近被全部抹灭。 遇归流失了魂灵,流了血,更流了眼泪。但最叫祂屈辱的就是眼泪,祂明知这是徒劳的、示弱的手段,而母神手下最不缺的就是败者,可那眼泪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血,令他痛,更令祂痛快。 业火中长出丝线,火笼上爬满荆棘。丝线一方拴着祂,另一头系着业火笼,遇归的生命如流沙般奔向业火,令火越烧越旺。 疼、疼!! 母亲……母亲! 遇归在烈火的灼烧中肆意狂笑,祂道:“母亲,祢生气了吗?没用的,祢杀死了我,这道杀伐咒也会永恒地印留在祢的识海中,这是我独独为祢创的,感动吗?”大火扑满遇归的身体,令他从魂灵到躯壳都愈渐消散,“祢不要怪我,就像我从未怪过祢一样。母亲,离别在即,总多伤怀。若我们来日重逢,祢能像瞧化鹤一样看待我吗?我其实……” 祂欲言而止,似乎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临到最终,只剩悄然叹息。 母神最强大的是识海,最容易被击溃的也是识海。遇归比所有神祇都了解母神,也比所有生灵都更明白如何让母神自愿打开识海。 对母神而言,是遇归或者化鹤都不重要,祂独独只看重本领。谁的本领大,母神便青睐谁。因此遇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遇归创的新咒。 通常来讲,诅咒会随着施咒者的消逝而失效,但这道杀伐咒却大有不同,它一旦钻入母神的识海罅隙,便成了唯一克制母神的诅咒,哪怕遇归身死魂灭,它也能存留千秋万代。而母神的发怒,恰好说明了杀伐咒在瞬间起了作用,但仅有一个瞬间就足够了—— 遇归趁火笼的势力稍弱,兵行险招,竟将自己炼魂,一朝金蝉脱壳,令最后一缕魂灵得以从业火中逃脱。 遇归魂不附体,几近消绝,这令祂不得不穷尽全部找寻宿主——而祂附生的第一具躯体,便是疫鬼之身。 遇归借以疫鬼复生后,听闻的第一件事就是母神陨落,祂前去旧址欲重逢故人,却发现世间早已不存在“化鹤”,有的只是“姣子”。 但疫鬼之身也并非永久不朽,自那之后,遇归通过不断与其他生灵调换命格而得以长存。然而在不知多少次的换命之中,遇归吞噬了一个凡人…… 谢临风挑眉:“哦?凡人。” “嗯……”晏病睢抵着谢临风的胸膛,情绪缓了许多,只是人还很虚弱:“祂换命的那个凡人,是个生在富贵窝的江小姑娘。祂吃了江姑娘,就变成了江姑娘,代替她入住江府。自母神以业火焚烂祂的躯体与魂灵后,遇归终其一生都在为换命续命而奔波。但江家的出现,不仅令祂长久地滞留,还令祂忘了根本?” 谢临风问:“江家识破祂了,叫祂生了很大的气?” “正是如此,也恰恰相反。”晏病睢道,“江姑娘原先就命不久矣,遇归代替她成了江家女儿过后,至少在外人看来,江姑娘多活了五十多年。这个秘密江家人都心照不宣,在明知自己的女儿体内兴许住着生人过后,江家上下仍旧待祂很好,一直到江家家主与主母双双逝世,又过了很多年,遇归才在后来人的口中得知自己早已暴露。” 谢临风道:“遇归杀的?” 晏病睢摇头:“寿终正寝。遇归甚至是那个送终之人……” “这倒是有些意思。”谢临风被他蹭了下,觉得心头顿生痒意,“这么说,祂在某些时刻还算亲和。” 这话听起来似有讥讽之意,但谢临风其实并不在意。 “阿盈这个孩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既是祂送的,便是最好的,这孩子命格断然很顺,遇归盯上他其实并不奇怪——” 那手很凉,抚开他的耳发。晏病睢话音戛然而止,冷不防颤抖了一下,这一抖便叫那只手抓住了机会,指间顺势落在了他的颈侧。 “这很稀奇,神祇之灵不仅能和疫鬼身体相融,还贪恋上了凡人之命。”今夜星斗垂天,这在终南海上很罕见,谢临风语气稀疏,仿佛感慨的仅是今夜的涛涛松林和朗朗星月,什么疫鬼什么神祇,他通通不在乎,“嗯?” 晏病睢盯着空白处愣神,须臾后,他神色黯然,道:“你本性如此。” 谢临风问:“我本性如何,你很熟悉吗?” 第44章 捣乱 `  他像寻常似的耍嘴皮, 却不料晏病睢此刻很安静,像是不为这话动容,又像是太动容了, 以至于情绪塞满喉口, 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的。 “对不起好不好?”谢临风道歉向来很干脆。 晏病睢却说:“不要。” 嗯—— 谢临风忍俊不禁:“这么绝情,只允许你随便伤人心吗?”谢临风正打趣着,指尖无意间滑落半寸,就是这一下, 让他话音未落, 骤然愣住。 晏病睢不觉所以, 仰头询问:“怎么了?” 谢临风手指微顿,接着滑向晏病睢的后颈。晏病睢正欲开口询问, 忽然后颈皮肤传来一点细微的刺痛,像是挨上一块冰。谢临风指尖传来咒寒凉的咒力,很霸道地注入进他的身体。 谢临风的咒力恢诡谲怪, 一时如同汹涌的寒潮, 将他寸寸侵袭;一时又如细流柔和舒缓, 变得很讲道理。注入的咒能仿佛不是咒能,而是谢临风漫漶莫测的情绪。 晏病睢挨不住冻, 更扛不住这样玩弄,一时瑟缩, 想要逃开, 偏又被谢临风用指腹摁住, 加以揉捏。注入的咒能仿佛不是咒能, 而是谢临风漫漶莫测的情绪。 “我瞧你郁结于心, 气息紊乱”谢临风语气倜达,目光却浓稠又沉寂, “堂主?若非我无意间探到你的经脉,兴许现在都还不知你悄咪咪地受了伤,又压了一路的血气。你一声不吭的,是为了令我心疼吗?” 晏病睢微微战栗,有些招架不住。他一面摸向后颈,一面说:“并不需要你心疼,伤不及要害,我自知该用何种手法来调理,不要你来——” 他话没说完,指尖猛然被反攥住。谢临风眼眸幽黑,似是没听清:“嗯?” 那咒能汹涌澎湃,仿佛喷薄的冰雾,在晏病睢体内奔腾如浪涌,冻得他骨髓都在抽痛。 晏病睢身子颤抖,微微挣扎起来:“你的咒力好好冷。” “嗯你不要逃。”谢临风压低身子,咒力稍缓,“你方才说什么?不要我什么?” 这一遭经历近乎令晏病睢力气全失,他拗不过谢临风,正要从实回答,忽闻头顶一声嚎啕大哭,接着从天而降一团黑不溜秋的球,砸在地上猛弹了数丈远,一骨碌滚进林子里,边滚边“哇哇”哭。 霜灵子载着蛋生而来,一收翅,落在二人跟前。它垂头,从背上翻倒下来一个药箱。 “殿下没……没事——”霜灵子再一抬眸,惊愕在原地,“你们……你……” “大胆大胆大胆!!”这声音急火攻心,从林间摇摇摆摆跑出来个黑袍小龙,蛋生罩着张装模作样的黑头套,手拿短树枝,头顶怒火,吆喝道:“放开放开放开!!你不知廉耻,不许碰我师父!” “你脾气大,说得却很对。”谢临风听罢,一时懒散起来,屈指轻轻勾了下堂主的下巴,引得一鸟一龙一人都傻呆住了,惟他神色自若道:“蠢货,你师父伤了内里,正自封着经脉,我若是不送些咒灵进去,还撑得到你来?要是再废话,耽搁了医治时辰,你师父痛一分,我就要你痛十分!” 这话震慑力极强,蛋生一摘头套,麻溜滚了过来,“啪嗒”一声将尾巴搭上了晏病睢的手腕。 霜灵子化回人形,也跟着凑过来:“殿下如何了?” 蛋生撅着半边屁股,尾巴诊脉,神色不豫:“好吵好吵。” 它一个词语反复说,念得霜灵子双颊骤红,难堪道:“怎么就吵了,问一句也不行?!” “不是你吵。”蛋生说罢,兀自朝着谢临风张开双臂。 谢临风眉头一挑:“?” 蛋生竖着眉头道:“抱我!” 谢临风:“……” 晏病睢轻咳一声,假意训斥:“蛋生,你真是退步了,现在光是把脉已经看不明白了吗,怎么能随便劳烦别人?” 此话一出,不知其中的那个词语刺中了谢临风,谢临风忽然冷脸,腾出只手将蛋生提到跟前,漠然道:“你要干吗?” “我我不够高。”蛋生哪见过这场面,杂遝堂中有专门为它设计的小梯子机关,从前那些高些的医患们前来问诊,蛋生都是搭乘梯子升降,平日里师父抱他都有些吃力,总是要指责两句——“今日重了十斤”,“昨日重了十斤”,“蛋生,你该减肥了”云云。 谁敢想谢临风膂力过人,竟能两根指头将它捏到半空,蛋生在空中摇摇晃晃,仿佛听见了后颈处衣裳布料撕裂的声音,满面惶悚:“去、去师父心那里。” 谢临风问:“你说什么?” 蛋生石化:“我要给诊师父的心脏,求求求你……” 晏病睢表情不忍,瞧蛋生泪眼汪汪,叹息着将小龙抱到跟前,却不要它听诊自己的心跳,说:“不必诊了,我自有数,静息草带了吗?” 蛋生抹泪:“带了。师父挨了冻,又吃得不好,没有静养,想来也有天气的缘故,寒气入体,体温烧起来了些。我不仅带了静息草,还……” 它翻弄着自己的小挎包,正嘀咕到一半,脚下陡然一滑,蛋生没个防备,摔了个底朝天,在地上滚得远远的。 但它顾不得自己,一路连滚带爬回晏病睢跟前,却撞见地上一滩黑血。晏病睢弓腰呕血,额间渗血,猩红的血痕爬满晏病睢的面颊,映衬得他面如白纸,仿佛马上就要被摧折了似的。 谢临风捞住人,冷声道:“什么静息草,滚过来!” 蛋生尾巴横在晏病睢的手腕间,“啪嗒啪嗒”快速敲着:“不可不可,师父脉象师父他” 它一双大眼瞪得浑圆,嗫嚅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谢临风耐心告罄,将人打横抱起:“开门!” 蛋生被吼呆了,霜灵子见他迈步,抢问道:“开门?什么门?哪里有门?” 蛋生如梦初醒,道:“精怪洞!” 霜灵子悄然狠踹了它一脚,厉声说:“什么洞!这岛上哪里有洞,你一个蠢蛋,不要胡说!” 争执间,谢临风早就抱着人走得不偏不倚,在某处站定。霜灵子和蛋生仍吵得不可开交,待两者回过神来之时,耳边传来“轰”地声震天巨响。 霜灵子神魂悚惕,抱起蛋生一退三丈远,两双眼睛愣愣瞧着这边。只见星夜之下燃起漫天闪烁的碎菱片,仿若燐燐之火,顷刻间,菱片“哗啦啦”垮塌坠落,一场盛大的星火帷幕在谢临风跟前琅琅落下,露出结界后崔巍竣厉的石窟—— 霜灵子难以置信,愕然道:“你……” 他像是被扼住喉口,一个“你”字支吾了半天。蛋生看不明白,以为霜灵子因为谢临风擅自破了结界而气炸了,便立刻讲义气地站出来,戟指呵斥道:“大胆!大胆!这结界内全是毒瘴,你若敢踏进一步——” 谢临风头也不回,抱着人走了进去。 蛋生一脸懵腾,回头问:“他不怕,怎么办?” 霜灵子表情一言难尽,说:“先跟去看看。”临近之时,霜灵子又狠狠顿住,狐疑道,“我许久没来过这里,真有毒瘴?!” 蛋生“哈哈”一笑,神气地说:“我哄他的!” 霜灵子扶额:“……救命,你快别捣乱了。” 二者尾随其后,神色异常紧张。晏病睢隔着谢临风的肩,向后虚虚瞧了眼,笑叹道:“你懂得太多,吓坏他们了。” 谢临风也很无辜:“怎么办,我什么也没做,这结界见我自破,还叫我吓了一跳呢。” 晏病睢为这个“呢”哑然失笑,他此刻头昏脑涨,连视线都盈满了雾,整个人被烧得没了力气,只能倚靠在谢临风的肩头:“这里头很黑吧?” 谢临风有求必应,打了个响指,指间窜出一绺蓝色火焰:“这样不黑了。” 谢临风在魇境中已经数次涉足过这个“精怪洞”,饶是如此,燃火过后,这其中的衰颓之象也令他不免唏嘘。 庭院中的两颗枫树已全然枯萎,枯枝摧折,连落叶都不剩,应该是这两株死植没了灵力维持,旋踵间便化成了齑粉,风吹就散。 晏病睢“嗯”了声,像要睡着了:“你这是什么咒法?” 谢临风垂眸:“小戏法,不喜欢吗?” 晏病睢又“嗯”了声,说:“不喜欢,太没用。” 谢临风又将火焰换成了橙黄,显得洞中更亮了些,他黔驴技穷,只好说:“只是颜色不讨你欢心,我尚且还能换,可若是别的,我就没办法了,只好猜了。” 晏病睢恹恹的,埋在他的颈窝,变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猜……猜猜也好……嗯?不要晃。” 他的意识蒙上一团雾,身体仿佛成了一团漂浮不定的云。晏病睢呵出的热气扑在谢临风的颈侧,湿漉漉的。堂主平日里六亲不认,好像见谁都很讨厌,其中最讨厌谢临风,此刻生病了、发热了,却像在不知不觉间卸下盔甲,成了冰山下的温水,带着些服软又失意的滋味。 这令谢临风柔软,也令谢临风融化。 晏病睢收了收手臂,勾紧了谢临风的脖子,他头埋得更深,以致于只是一些小颠簸,就在不经意间令他的双唇挨上了谢临风的脖颈,仅仅是一瞬间的摩挲,却让谢临风目光一顿,又一顿。 谢临风哑声说:“我不晃,你就能乖吗?” 晏病睢呼吸绵长,被病气吞得半点理智不带,听到声音只会回答“嗯”和“嗯”,好像此刻很好骗,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但他压根听不清说的内容,更遑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殿下此刻是全然无辜的,你总不能跟一个病人计较。可后面两位不同,蛋生怒火咆哮:“大胆大胆大——唔!” 霜灵子喊了声“我的天爷”,一把将蛋生裹成个龙球塞进衣服里。 霜灵子顶着谢临风那道刀刮似的余光,硬着头皮道:“好黑呀……嗯?谢兄和殿下去哪儿啦?我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第45章 不许 蛋生不明所以, 莫名受了霜灵子一道噤声咒,在霜灵子怀里发疯闹腾。 霜灵子伸长脖子,确保前面的人走远, 才将蛋生捧出来解了咒, 低声训斥:“你真是蠢货,瞧不出来殿下病得很凶吗?” 蛋生强调:“我可是大夫!” 霜灵子说:“你是殿下栽培出来的,自然是妙手回春。可你见得太少,世间还有些病症是瞧不出来的。” 蛋生道:“比如?” 霜灵子语重心长, 仿佛见过很大世面似的:“比如什么猜忌病, 相思病云云……哎!蛋生, 你还太小,我教不得你这些道理, 你只需知道这些是心疾,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疾?”蛋生纳闷,“心疾!我要说的就是心疾啊!” 这下换霜灵子一头雾水了:“什么?” 蛋生说:“今日师父体内的那些魂灵躁动, 横冲直撞的!让我连师父的脉象都摸不出!” “等等等等……”霜灵子一时间接收无能, “你好好说, 是摸不准,还是摸不出?一字之差, 差之千里!” 蛋生见他急,自个儿更急了, 在霜灵子手里扑腾两下, 大声说:“是摸不出!仿佛没了心跳似的!!” 霜灵子脸色一白, 说:“遭了!” 谢临风腿长, 功力又好, 霜灵子将蛋生夹在腋下碾过去时,谢临风已经从屋子里退出来了。 霜灵子顿然放缓脚步, 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盘算,头也不敢抬,似乎很不情愿和谢临风打照面。 谢临风只有一个侧影,他立在屋外的枯树跟前,默然半晌,瞧不起情绪。 面前的楼阁染了灰,石窟顶上有个漏光的孔洞,青砖瓦黛都被落满了残阳的余烬。 瞧上去像回忆,也像时光。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停滞在过去,只有丁香铃还在摇摆,还能听到风的声音。 “蛋生进去瞧瞧你师父。”谢临风回过身,“你留下。” 他声音不咸不淡,轻飘飘的,却让霜灵子迈不开腿,有些吓怔了。霜灵子眼神乱飘,道:“干……干吗?” 谢临风说:“那么怕我做什么,鸟兄?” “谁说的!”霜灵子昂首挺胸,却心虚得要命,“我我告诉你啊,此处是殿下的疗养之地,私密得很,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这里从来是不许别人进的你也看见了,这结界不防你。”他说及此,也很纳闷,“这结界怎么不防你总之已经让你进来了,这、这就不能怪我!” 还说不怕呢,谢临风还没开口质问,他就兀自叨叨絮絮了半晌,生怕谢临风追究到自己头上。 但要让他失望了,谢临风想要追究的并不是这件事。 “蛋生思维跳脱,问它套不什么话。倒是你,你跟着堂主最久,蛋生不明白的,你该知道其中的缘由。我独独问一件事”谢临风失了往日的孟浪,全然变了个人,“他身体中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霜灵子心里也正想着这个,一听他提起,更是慨然。 “谢兄时时和殿下呆在一处,便能知道殿下寻常待人疏离,很难得信一个人,谢兄却做了其一。因而既然是谢兄在问,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也不应当隐瞒。只是只是这故事有些长。”他脱口而出,根本没打算隐瞒,却非要装作为难的模样,“谢兄听了这些往事,觉得枯燥乏闷事小,若因此叫殿下失了个好朋友,我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他强调了“好朋友”,拿眼神瞥谢临风,见对方云淡风轻,抬手抹掉了枫树枝桠上的陈灰。 院中的小亭下安置了一张白石桌凳,霜灵子抬手一挥,四下便焕新如洗,道:“谢兄坐着说。” 谢临风神色自然,唤了声:“蛋生,煮壶茶水来。” 霜灵子汗颜,看不懂谢临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兀自说道:“想必谢兄已经知晓殿下的身份了。他曾是列修国的太子,却因夫人的死而不受陛下待见,从小受了很多欺负,没有一个朋友,更遑论有人疼爱他……” 谢临风侧耳:“那位太后呢?” 霜灵子讶然:“谢兄竟知道这些?”他暗自心惊这两人关系果真不一般,思忖道,“殿下小时候过得凄楚,年仅六岁就遭受许多刺杀,太后……太后就是其中一位。她常年把持着朝政,不肯退位,可奈何人力不胜天,太后年事已高,在外人看来,许多事情已经是力不从心,加上那些年洪灾泛滥,国中闹饥荒和疫病,百姓过得如临水火,哀鸿遍野,这一桩桩一件件,虽尽力补救,却效果甚微。 “那时的太后确实是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可大伙儿过得太苦了,无时无刻都在饱尝生离死别的痛楚,心中积怨太久,总得找个宣泄点,这事儿只能一级一级往上找,最终那怒火便烧到了朝廷,于是起义爆发了。那折子从下头递过来,又从文武百官手中呈上来。皇帝是个傀儡皇帝,在外鲜有建树,在内连个文官都不敢驳斥,朝内朝外的事务都是太后在操持,因而文官的唾沫也都砸向了太后。 “或许是人真的老了。太后精明一时,最后却真是糊涂了。旧臣更新换代,上来的都是些忠义学子,她在朝中的势力随前朝亲臣的离去而逐步瓦解,走投无路之际,她竟将目光放在了殿下身上。殿下的生母是从芜国的公主,从芜国又被大伙儿称作雪国,其中四季飞雪,冰山不化,十分缺少火源和热量,时常引发雪灾和饥荒。数年前圣子下山,派以“风火”闻名的禹王族驻扎进此国度,同时赠了一片冰晶作为镇国神器,由此保得从芜国在每年的七八月里,会短暂地流转一轮四季。 “殿下出生在列修国,虽频频遇险却屡次化险为夷,缘由之一便是殿下在出生之时,掌中就被画了道赤金色的咒纹,而这道咒纹恰好能与镇国冰晶产生共鸣,这件儿天赐的信物不可抹灭,更不能被人夺了去,只独独属于小殿下,它令殿下被保护、珍爱得很好。太后不敢动殿下,是这个缘由,从芜国以战斗闻名,军队庞然,谁都不敢碰;但太后拿殿下做筹码,也是这个缘由。 “从前是宫里的一些小欺负倒还罢了,列修忌惮着从芜,不敢欺负得太过火。可自从太后地位式微后,她便三番两次拿殿下开刀,将殿下的命悬在刀刃之上,妄图以此控制从芜,收并从芜的军队。可太后万万没想到,自己越是缜密,就越是疏忽,她败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细节之上,那就是她为殿下请过一个老师。 “不巧,也太巧!这个老师常年隐世,偏偏能让她给请到,而这个老师又将将好不是别人,正是赠予了从芜国冰晶的圣子。很难说殿下掌中的咒纹是不是姣子所画,但人人尽皆知,冰晶不仅庇佑天下,还是这位殿下的护身符。 “可那时的姣子很虚弱,几乎丢了半条命。祂日日都要来看殿下,却只能附灵在别的东西身上,这也足够了。姣子一来,不仅为殿下挡去了人祸,还有一切阴谋算计。太后本就是强弩之末,殿下作为她最后的筹码却不受她操控,自然败下阵了。至此,傀儡皇帝最终摆脱了太后的干涉,拿回政权,仿佛他自那时才活过来。 “我之所以称他为陛下,是因为脱离太后摆弄后的他乾乾夕惕,也算得上做过明君。在此之前,傀儡皇帝平生只自己做过一次主,那次决定便是为殿下取了‘病睢’作表字,当年崔贵妃和六皇子纵火烧殿,是得了太后的默许,皇帝阻止无能,才令大火明晃晃地烧到了殿中。他兴许很可怜,但最可恨。 “百鬼袭城之日,他畏葸退缩,竟选择自戕来逃避乱世。天子以身殉国本该是桩凄楚的美谈,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皇帝死的时候殿下还年少,他一死百了,徒留殿下一人在百鬼乱世中如浮萍般飘零。殿下走到哪儿,哀怨声便跟到哪儿。 “事态如当年太后一样,天子一死,大伙儿便成了无头苍蝇,只好将殿下认作主心骨。可这主心骨他当得太苦了,一切唾骂、诅咒和仇怨,殿下全然承受了。他也想死……可是姣子不许,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百鬼作乱,姣子却不作为,令殿下以凡胎肉|体和鬼怪抗衡。 “姣子身为圣子,冷眼观世,呆在山上不下来,下来也只去殿下寝殿中歇息过夜,祂瞧不见天下大乱,依旧浪子心性,游戏人间。世人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圣子作恶,因此这场浩劫才毫无出路;也有的说是殿下蛊惑了姣子,让祂失了神智,连苍生都不顾了,但更多的却说是殿下心肠歹毒,想要以此报复过去受到的凌辱与不公……世人你一言我一语,累加起来的唾沫星子能把殿下淹死,他们却不知殿下接过先帝的担子时根本没有半分怨言,与疫鬼的战役他从来都是首当其冲,浴血奋战,倒头来却只换来这样的下场。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殿下才十七啊!他活了十七年,疼惜没有,偏爱没有,父亲留给他的只有‘病睢’二字和一座将亡未亡之城。殿下终于受不了了,在某个黄昏,起义军冲进皇城……武器全对准了殿下一个人。 “殿下觉得这个场景很好笑,便笑了,又觉得这个景色很好看,自己却浑身污垢,便扔了手中浸血的剑。他活在这世上太累了,那些刀啊箭啊插了他满身,殿下本可以就此解脱,可偏偏姣子不许。” 霜灵子喟然:“正因为祂的不许,我们降世了。” 第46章 落吻 他说的是“我们”, 而不是“我”。霜灵子破封那日,不经意透露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晏病睢体内封印的不止他一个。 谢临风问:“你们?” “就如同母神创造姣子一样, 姣子以自己的心头血创造了十三脉, 也就是我们。”霜灵子一时陷入回忆,神情低落,“其中分别以霜灵子,水行生, 花别语, 焱无极四脉先复苏, 余下九脉则入沉寂之地。待我们死后,剩下的九脉便会顶替我们, 成为我们。” 谢临风迟疑:“你适才说你们的临世是倚靠姣子的心头血,姣子作为新一任的创世之神,既创造了你们, 岂不说明祂已濒死?” 古籍有过记载, 创世之神在即将陨落之际, 其血肉能化作新的神祇。母神陨落之时献祭出自己的骨肉和血液,化作了现世七族。若姣子意欲效仿母神, 以心头血十三滴造出十三脉神祇,那岂不是证明那时的祂也即将陨坠? 霜灵子怃然而叹:“姣子与母神不同, 我们并非靠祂献祭而生。多次经历下来, 谢兄应当有所察觉, 我虽已经死了, 却仍旧行动如常, 谢兄的那道打鬼的巨鞭也对我不作反应,这是为何?” 常言道, “生”与“死”的概念只存在人身后,对于鬼神而言,没有所谓的“死”,只有消亡。因此这世间法则是极度公平的,苍生势弱,不及鬼神,却在肉身死后能化作鬼怪,比鬼神多了一次存活的机会。 霜灵子作为神祇,既然已“死”,便该陨落消散,但祂此刻存活着,也就只剩一个解释了——余下九脉复苏,其中一脉成为了祂。 “不错。”霜灵子面不改色,“我方才说过,九脉的沉寂是为我们的消亡做准备,但惟有一点,九脉能代替神祇,自然也能替代凡人。”祂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不料谢临风从头到尾一个表情,心不在焉的。 霜灵子心说:我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他还听不出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了? 这时,谢临风开口了,混混沌沌的:“你是初代?” 霜灵子忙道:“当然不是。” “好。”谢临风漫不经心地说,“姣子创造你们是为小殿下,因此九脉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替换你们,而是为了替换殿下。姣子不许小殿下死,便想出个这种法子来为他续命,或者说是挡灾。说起来也怪巧的,猫儿尚且只有九条命,姣子却给了他九条命不止,难不成也将他当猫养了?堂主心思巧妙,怕是早就发现端倪了吧?” 霜灵子点点头,又说:“正是正是。” 谢临风道:“堂主性子仁厚,心慈好善,断然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因而姣子留给他的几条命,他都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最后封在他的体内,并非是坏事,我没猜错的话,是命数用尽,小堂主只能将你们纳入体内,用自己的命脉养着你们,叫你们不被陨落。” 过去白芍残魂将消之时,晏病睢也用了这种方法,喂白芍以血肉,将白芍的残魂融进自己的体内。 “……然而你,霜灵子。”这名字从谢临风口中说出,仿佛是什么诅咒,叫霜灵子为之一惊。 像是有意玩笑,谢临风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以及余下的十二位,早与堂主命脉相连,因而我初次探查堂主脉搏的时候,才会探出多种脉象。” 霜灵子点头如捣蒜:“不错不错。” 谢临风忽地眼尾抬笑。 这一笑,令霜灵子毛骨悚然,祂表情凝滞,问:“你、你笑什么?” 楼阁的门“吱呀”开了,蛋生端着水壶和茶杯,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仰着头左右观望,看不明白这俩人的脸色,便朝着霜灵子说:“谁叫我,啊?有茶不自己泡,没瞧见我在照顾师父吗?!” 霜灵子又悄咪咪给它一脚,咕哝道:“怪我干吗?又不是……” “哦——”蛋生又转向谢临风,“是你啊,你……” 谢临风摆好茶具,问:“我什么?” 蛋生说:“你……你……” 它磕磕畔畔,又想起谢临风那条树干粗的手臂,心有余悸,摇着屁股跑了。亭中一时又只剩下他和霜灵子。 谢临风推过热茶,表情始终不咸不淡:“喝茶。” 霜灵子想起适才那笑,觉得森然可怖,谢临风虽在笑,但眼眸里却漆黑沉寂,什么情绪都没有,叫人胆寒。 祂盯着茶面,望眼欲穿,似乎要瞧出谢临风在里面下了什么毒。 霜灵子愣愣道:“谢兄……” 谢临风说:“鸟兄词藻警人,令我想起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本,如今看你心事重重的,不如听我讲讲如何?正好这话本中的故事和鸟兄有缘分。” 霜灵子一听,心头大石落下,迎合着哈哈干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正好……”祂端起茶水一口闷了,“正好讲得渴了!这很巧,什么故事能同我有缘分,让我很想听听!” 霜灵子释然得太明显,祂前倾身子,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鬼知道祂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多惶恐,上一刻祂还觉得已经被谢临风那双眼睛看透了。 “这话本的故事和鸟兄方才讲的故事有很相像的地方。”谢临风不急不慢,为霜灵子斟满茶。 霜灵子警惕道:“哪里相像?” 谢临风抬杯,与霜灵子的茶杯轻碰了下:“哪里都像,最像的一点在于,都是杜撰。”随后一饮而尽。 霜灵子如遭雷劈,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一时间有些没明白,祂刚要问,却听“噔”地一声清脆。谢临风饮尽茶,将杯子轻放回桌上,杯子却猝然碎在他手里。 霜灵子心胆俱丧,吓得打翻了茶壶。 谢临风看都不看,一手支脑袋,一手敲桌面说:“原以为我那个故事编得不好,结果竟骗了一群大糊涂。” 霜灵子脸色一白,问:“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十三脉,可以是十三,也可以是十三万,数目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从堂主身上探出多少。”谢临风似乎觉得很好笑,“蛋生听我说是‘十三’,便通通将我出卖了。我当日探得不准,说了十三,我若是说十四十五,今日你的故事里就不只是十三滴心头血这样简单了。所以你们干脆将错就错,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糊弄我?” 他说得越云淡风轻,霜灵子就越坐如针毡。 谢临风到底不似蛋生和晏病睢那样精于医术,加之晏病睢对体内的煞气有意压制,一时摸不准很正常。 霜灵子强撑着神色,说:“什么编的,我说得都是真的!你不信,便亲自去问殿下!” 谢临风也不生气:“若是殿下原本就愿意告知,你们又何须来这一出呢?”他端起茶,吹开茶沫,半分不着急似的,“你说的是真的,却并非全都是真的。你被封千年,兴许不认得白芍,她同你们一样,也是被堂主纳入体内,拿血肉养着。若堂主体内只有十三只魂,这其中之一就有个寻常人,所谓的十三脉岂不就有一个充数的?” 谢临风沉吟片刻,敛了笑容:“若沉寂是真的,姣子绝不会这样吝啬,只给小殿下十三条命。我若是祂,自然会给小殿下无穷无尽的。” 姣子不许晏病睢死,而按照霜灵子的说法,姣子那时身负重伤,已是自顾不暇,没办法日日夜夜守在晏病睢身侧,更不能亲自为他抵挡国都的暴乱,因此他才只能“守”,让晏病睢自保,而并非“攻”,除掉疫鬼。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时的晏病睢孤军奋战,已是心灰意冷,绝望至极,曾不止一次效仿先帝以自戕来了结自己。姣子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这类场景再发生。 “他体内煞气汹涌,说明这其中的魂灵并不听他的。你们既是姣子为他创造的,便违逆不了饺子的意愿,又怎么敢反噬伤他?”况且霜灵子对晏病睢的关切不似作伪,“你们既为神祇,又十分清醒,不似堕神,何至于滋生出滔天的煞气。惟一的解释就是…… ” 谢临风语气稍滞,心情很不好:“他融进体内的死魂远不止这么多。” 谢临风说得寻常,却让霜灵子如临大敌,端着个茶杯“笃笃”磕桌,手抖个不停。须臾后,祂诚恳道:“不错……不错,殿下|体内的确养了几十余只亡灵。” 谢临风支着脑袋,没有答话。 霜灵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却仿佛在吞重铁:“好……好吧,的确很多,成百上千!” 谢临风敲打着手指,目光森然。 霜灵子“扑通”一声,猝然腿软跪了下去,极为惶遽道:“七千!谢兄,殿下身体里容纳了七千余的亡魂!!这次我说得属实,不信……不信你可以——” “你怕我?”谢临风肯定道,“嗯……你这么怕,想来不仅是怕我戳破了这个秘密,是怕我发现这其中更大的秘密。” 霜灵子双睫上凝结出霜珠,露出副苦相:“什么?!” “那乱葬岗里的确有七千多座空坟,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谢临风身体微倾,端详道,“你被封印千年,能记住乱葬岗的七千座空坟,记不住列修国阖国百姓有多少吗?” 霜灵子大骇! 谢临风此刻再挤不出一个笑,他双眸中赤色隐现:“小殿下能清楚记得七千座坟,是因为每口棺都是他亲自封好,亲自葬下的。若那时你活着,他何至于这样辛苦,这样狼狈?因此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不仅是你,水行生、花别语、焱无极都死了,被他封印在体内,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七千?” 谢临风散漫地说:“你哄我?好啊……天下鞭既然能够将你引出来,自然也能召出些别的——” 他话没说完,起身要走,霜灵子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谢临风的双腿,声嘶力竭:“十八万!是、是列修国的十八万亡魂,都在殿下身体中!” 谢临风仿佛被轰雷击中,险些站不稳:“你说什么?!” 他在惊愕的余韵中无法回神,清醒过后顿觉心中的闷痛一阵,又一阵,仿佛被刻上了诅咒,让他的心脏无法为谁跳跃,却能为谁疼痛。 谢临风不顾霜灵子哭得两眼全是霜,大力将祂拉起,厉声道:“你如实说!” 谢临风单知道先前神婆口中的太子殿下以一己之力,埋葬了举国八万亡人,他心里早有准备,百姓那么多,总有晏病睢顾及不过来的,总有安然下葬入轮回的,总有不倚靠晏病睢来超度的,何至于何至于有十八万! 这也是霜灵子的一道心结,祂落泪成霜,更不好受:“当年百鬼破城之日,恰逢从芜国和列修国交战。那时天下打乱,先帝又刚死,太后趁着人心如散沙,不知给天下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成功召集了一批反抗之士。这群人冲进殿里,挟持了殿下,以此来威胁从芜国,要他们交出镇国的冰晶。因为列修国的众人认为是从芜国独占了姣子,使了龌龊手段,才让姣子对他们失了悲悯。 “两国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死伤无数,闹得实在很凶。天底下煞气怨气充盈,原先兴许还是‘百鬼’,如今倒滋生了数不清的鬼怪,于是人要杀人,鬼也要杀人。疫鬼吃了许多人,自相残杀却死了更多人。浩劫过后,两国都被蚕食殆尽,噍类无存,骨殖累累,我们四个也都在那时候死了。城楼上暴雨如瀑,只剩殿下一个活人看着滚滚硝烟卷过空城。他死不了,因为姣子有道诅咒保着他。 “可任谁也想不到,姣子这道诅咒却终究成全了殿下。” 那位小殿下不知从何处窥来一道秘法,得知将人的亡魂养在体内或可长久的存活。 但此法的前提是亡人须得留下魂魄。 可那时受疫鬼蚕食过后的躯体和魂魄难以恢复,人一死便魂魄消亡。于是他就灵光忽现,想了一个办法: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命数献祭出去,既能将百姓的亡魂保住,自己也能解脱。 ——可谓两全其美。 谢临风握紧双拳,只有这样才勉强稳住心神。他道了一句什么,霜灵子没听清,祂抬起头来,满面冰霜,说:“谢兄,你——” 祂这个“你”字说到一半,又听见谢临风的声音隐忍:“可你们没有消散……” 霜灵子怔忡道:“什么?” 谢临风压着怒火:“你们没有消散,是以他血肉存活!他拿自己所有的寿数与性命,用凡人之躯做了十八万人的容器!你们死了,他便死了!”他倏忽垂眸,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疯子……傻子……” 那他呢?谁来渡他? 谢临风不动声色,他敛着神情,变得像一阵诡谲的寒风,那些冻骨的、刺心的感觉发疯似的敲打着他—— 疼得他也快疯了。 该死! 谢临风垂眸望着心口,那里湿漉漉的,淌了很多血出来。可这血流得不痛快,仿佛覆有一圈荆棘条正紧紧捆束着心脏,又被“晏病睢”这个名字扎得爆裂。 他忽地揉捏上鼻梁,还以为是自己太疲惫的缘故,因为他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上一层红雾。 谢临风收紧外裳,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一事……” 霜灵子闻言,心道: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很多,想必这件事也猜到了,再隐瞒也毫无意义。 霜灵子错开他的目光,捏咒幻化出来一个缠绕着红流苏的耳珰。耳珰之下有一串三角状的细碎银铃,落在谢临风的掌中响得很轻,霜灵子正要开口,却听楼阁门口传来“嘭”的声巨响。 蛋生捏着把蒲扇,悚然大叫:“救命救命!” 晏病睢蓦然撞开门,扶着门框,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纸鸢,连身子都是软的。 谢临风心一沉,三步并作两步,不让他扶门框,要他扶着自己:“要去哪里?” 晏病睢身上掺杂着病气,面颊苍白得可怕,他人与谢临风挨得很近,吐息都挠在谢临风的颈窝,给人一种交颈厮磨的错觉。 可他徒劳地、倔强地撑在谢临风身上,仿佛谢临风的怀抱中葬有洪水猛兽,他并不清醒,也不作答。 蛋生一蹦三丈高,风风火火地冲进冲出,最后一头撞上谢临风的小腿,跌倒在地,吼叫道:“师父中邪啦!师父中邪啦!” 它声音太聒噪,令晏病睢不禁皱起双眉。他双眼半阖,敛着雾,像是沉酣在一场梦里,露出点被打扰的不耐来。 谢临风哄着他松了手指,手臂收紧,就将人拦入怀中。 他低声问:“怎么跑出来了?” 蛋生藏不住事,就要脱口而出,临了又倏忽脑筋一转,瞧见谢临风身后的霜灵子,以眼神作询问。岂料霜灵子竟低垂脑袋,模样很低落,仿佛谁也不敢见。 “是那只耳珰,它上面的铃音独特。”霜灵子盯着地面,“已经遗失很久了,殿下很在意。” 蛋生神色复杂,一面又怕谢临风,一面又庆幸当下有谢临风。它点点头,道:“没错没错,师父对这只耳珰很看重,还刻意设了咒,就是怕它丢,但防鸟之心不可无,竟被霜灵子偷偷藏去了!” 霜灵子冷不防被自家人扣锅,难以置信道:“你个蠢货!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根本不知这耳珰上附的是什么咒!连系的是什么东西!” 霜灵子说了一通话,蛋生却只听见个“你不知”,顿时觉得自己被排挤了似的,眉头骤竖:“好啊你,我早就猜到你有二心!我待你还不好吗,你们要吃碎魂——” “住口!混账!”霜灵子难以忍受,“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将你打死!” 谢临风贴着人,不紧不慢地输送着咒力,更不紧不慢地说:“嗯……你不讲,我也将你打死。” 蛋生心里脆弱,又是被怒骂,又是受要挟,立马两眼泪汪汪,抽抽噎噎:“我……我……既然你们都欺负我,那我撞死好啦!” 谢临风面不改色,并不受它激,正要道一声“可以”,一只清癯的手晃悠悠伸至他跟前。 谢临风立刻捉住那只手,哑声问:“找什么?” “找你。”晏病睢手里尽是冷汗,他被谢临风攥着,声音也变得黏糊糊。 谢临风故作讶异:“我不就在这里吗?” 晏病睢微抬眼皮,不知道有没有瞧清谢临风。他摇摇头,说:“你不是。” 晏病睢手指蜷动,兀自挣扎着,可他此刻人和魂儿都是病恹恹的,轻飘飘就谢临风被捉了回来。 谢临风身子倾得更低:“那我要怎么才算是?” 晏病睢忽然很轻地呜咽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为这句话伤透了心。他推着谢临风,又攥着谢临风,好像谢临风十恶不赦,却又令他难以割舍。 谢临风喉口微涩:“好了好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哭好不好?”他为晏病睢抹去眼尾的泪花,又听晏病睢鼻音浓厚,说着:“…….走。” 谢临风问:“想去哪里——嗯?怎么抓得更紧了,要不要我走呢?” 晏病睢不语,却收紧手指,嵌进了谢临风的皮|肉里,瞧不出来是不舍多一点,还是报复多一些。 “是了,让他们走。”谢临风将人打横抱起,低语道,“他们不走,我就杀掉可以吗?” 霜灵子适才抓准时机,一把将蛋生揪了过来,正待狠狠训斥,却受到谢临风的一道逐客令。这话软绵绵地抛到他们跟前,鸟、龙立时骇异,不禁倒吸凉气,背后发毛! 这人简直佛面蛇心!吓得他俩胆丧魂飞! 蛋生哆嗦道:“你你你——你敢!” 霜灵子故技重施,又将蛋生夹在腋下,很是识时务地行了一礼:“打扰了谢兄,我们去煎药。” 身侧清净了,谢临风掩上门,将人抱回床上,谁知后背刚一挨床,晏病睢却猝然惊醒,一双眼睛又红又惊,手臂圈着谢临风紧了又紧。 谢临风拍他,以一种近乎哄的语气说道:“这是我。” “嗯……”晏病睢身子悬空,枕在谢临风的掌中,愣愣地说:“嗯?” 他望着谢临风,似乎要记住他,又好像不认识他。 谢临风被他圈着,只能躬身跪在床上,他就着这个姿势,低声问:“又变了吗?这次要不要我走?” 晏病睢冷汗涔涔,说:“我要你走。” 他盯着谢临风的眼睛,发现谢临风双眸也有些泛红,但谢临风的瞳孔太深了。晏病睢看着他,却又像看着另一个人。 他感受到谢临风因这句话有了明显的愣神,却仍旧重复道:“你离开吧,不要回来。” 千年前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晏病睢赌气扔了祂的东西,说再也不要见到祂。只可惜一语成谶,从此天地轮回,祂连个碎魂都未给他留下。 谢临风没有动,他露出忧虑的神色,问:“你怕吗?” 晏病睢仍旧看着他:“我不怕。” “可是我怕。”谢临风抬高他的脑袋,与他鼻息交错,受伤地说,“可是我怕,病睢,我的心在流血。” 他说着,将晏病睢的手摁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伤疤,有咒语,还有逐渐搏动的心脉。 晏病睢大骇,他近乎痴傻地望向谢临风的心口。那里被打湿了一片,是血,也像是泪水。可谢临风将他摁得好用力,仿佛这并不疼痛,也不够刻骨。 那血汩汩流出,蜿蜒地爬向晏病睢苍白的小臂,晏病睢心悸得厉害,几乎是在触碰到谢临风心口的瞬间便落了泪。 晏病睢失神地说:“我……” 谢临风手臂用力,将他的脸托至跟前。 在这仅仅一瞬间,晏病睢瞧见了谢临风眸中浸染的红色,仿佛一片翻搅的血海,里面承载的再也不是静滞的死水,而是惊涛骇浪的浩劫。 “你还记得那时候落水吗?”谢临风呢喃般,“你欠我一条命,还欠我一个人情。不还了好不好?” “嗯……嗯?”晏病睢反应慢了半拍,像是从未料到谢临风这样说,“不还?” 说完他又错开脸,心道:好近…… “不要还我了。”谢临风不让他再逃,声音低哑,“若溺水了,就拼命拉住我,拽着我。” 谢临风的话似乎很温柔,可他喉结滚动,寸寸逼近,明显是不打算心慈手软:“我甘做你的浮木。” 晏病睢略有所感,瞬间找回理智,抢说:“等——” 然而为时已晚,谢临风倏忽抬高他的脸,在他唇上落了吻。 他倒进被褥,枕头很快被打湿了,眼泪断了线似的滴落进谢临风的掌心,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谢临风的盔甲。 ——好痛。 谢临风的吻并不温柔,他适才分明好温情,此刻却在晏病睢身上暴露了原罪。他抬高晏病睢的下巴,连喘息的片刻也吝于施舍。 晏病睢的手逃脱不得,被发狠地摁在谢临风渗血的胸口。 好痛。 谢临风用指腹推开晏病睢的眼泪,却令晏病睢的红痕一层层浮现,他罪无可恕,又心生悲悯,要让晏病睢眼睛里含雾,却又舍不得他哭。 “嗯——谢!”晏病睢要推开他,却无济于事,作乱的手腕被他一道禁咒束缚在头顶。晏病睢的呼吸炽热,全被谢临风含在唇间,化作了求饶的鼻音。 可是怎么办,好痛。 晏病睢倏忽呜咽出声。 因为一道密语蓦然从谢临风的心口扎进他的指间,正一路刺穿他的脉络,最后如同烧红的热铁一般烙印在了他的识海中。 “对不起。”谢临风在他的脑海里溃不成军,连低语都在战栗:“我心好痛。” 第47章 乱哄 他在为自己的心痛道歉, 却想让晏病睢为此买单。 他每说一句,晏病睢的识海就更痛一寸。谢临风的密语和它的主人一样,所谓的伤痕尽是伪装, 没有谁会如谢临风一般, 在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发起全部的攻势。他持有的长枪上沾有蜜糖,让晏病睢刺痛,还令晏病睢上瘾。 那些哽咽都被堵在齿间,谢临风却并不动容。 晏病睢半阖着眼, 被亲得有些落魄, 脑中似乎有烟岚, 还有微雨飘落,而他的眼泪都融进雨里, 顺着谢临风拨弄的手指流走了。 冷夜已至,楼阁外响起淋淋漓漓的雨声,结界碎了, 却漏下些鲜活的躁动。 精怪洞里除了楼, 就只剩一个亭子能避雨。那雨没有眼力见, 歪斜着落进来,蛋生麻木地抹掉雨水, 须臾后,又抹了一遍, 抹着抹着便张牙舞爪起来。 它情绪崩溃地说:“好冷!我要进去睡觉!” 霜灵子瑟缩地蹲在凳子上, 也很狼狈:“行, 你进去。” 听祂轻易答应, 蛋生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你为啥不进去, 那我也不要进去了!” 霜灵子心事重重,并不想和它搭话。 蛋生兀自支起脑袋, 愁苦道:“师父喂了那么多亡魂,眼下又生了病,更不是姓谢的对手了!你真是……”蛋生恨恨地说,“你真是个叛徒!心往哪里偏的?!对区区野鬼点头哈腰,你可是神——” 霜灵子不堪忍受,抡起一旁的茶壶:“你滚不滚?!” 蛋生贪生怕死的,心里发怵道:和霜灵子认识没几天祂就要生气,那之后岂不是一点不如意,祂便要发疯?!怎么师父老喜欢和疯子结交?! 蛋生心有余悸,朝后一躲,缩成个球,骨碌碌滚了。它滚到一半,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蛋生弹出四肢,当头被一道遮天蔽日的阴影照下,它渺小得可怜,却硬撑着底气:“干、干吗!我师父呢?!” 它说完才发现不对劲,一双眼睛圆瞪,瞧见谢临风领口大敞,露出胸前大片新鲜缠绕的绷带。而他指间正在玩耍一块红木牌子,上头写着几个刺金大字—— 西湖甜糕。 谢临风被撞了下,便蹲在它跟前,拿令牌轻打它的脑袋:“你师父说亮出这个令牌,你就任凭我差遣了?西湖甜糕,爱吃这个?” 蛋生恶恨恨地盯着它,被气傻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说。你师父不让你吃这类糕点对不对?”谢临风心情似乎很好,他收了牌子,道,“你若办事漂亮,我就说服你师父,请你吃一篮子。” 蛋生被戳中心事,表情略微松动:“你发誓?” 谢临风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蛋生迟疑道:“那可难说,师父很看重规矩,他不让我吃,我是万万吃不了的。你又有什么手段能让师父自坏规矩呢?” “我自有主意让他坏。”谢临风正儿八经地说,“考虑得如何?” 蛋生心下思忖:我办事向来很能干,倒也没见有什么奖励。这交易成了我赚,不成我也不亏。 蛋生“嗯”了声,强压表情,故作镇定:“你若是吩咐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倒还有几分风骨。”谢临风直起身,懒散道,“简单,你师父生病出了些汗,身子乏,要你去打些温水来洗洗。” 蛋生一颗心落地,立马暗自得意起来:这野鬼真是蠢货!师父沐浴本就是我该做的,眼下竟让我讨了个大便宜! 谢临风挑眉,这傻龙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看它波澜不惊地“哦”了声,还连带将忧郁的霜灵子给一起拽走了,一时觉得很新奇。 没想到堂主那样刻板的人,还能养出这样活泼的东西来。 谢临风进门瞧见人还在睡,便掩好门退了出来。他一跃而上,躺上了亭顶,那未歇的细雨依旧柔绵,令他衣袂微潮,心也是湿的。 过往的端倪成为打开他心里的一把锁,里面贮存的时光仿若浸水的海绵,让他心变得很重,也变得很空。 过了好些片刻,谢临风腰间的通灵镜忽然微闪,传了道声音出来:“你在哪里?” “在外面淋雨。”谢临风听到布料摩擦的动静,说,“你不要出来,这里很潮,还很冷。” 晏病睢不喜欢雨天,他因此迟疑了须臾:“你喜欢这个天气?” 晏病睢声音微哑,懒懒的,跟猫尾巴似的从谢临风心上扫过。 不仅让他痒,还令他失笑:“我不喜欢。” 晏病睢更困惑了:“不喜欢为什么要笑?” 谢临风说:“想起一些趣事。” 晏病睢语气警惕:“你又要背三字经与我听吗? 谢临风“啊”了声,似乎都快忘了这事了,有些不可思议:“这么记仇?” 原来晏病睢说的是那日,他在戏娘子跟前疼痛难耐时,谢临风擅自闯进他的识海,扬言要给他讲个故事,岂料这家伙行事难料 ,在他脑中背了半晌的三字经。 “真是折磨。”晏病睢颇有感慨,好像光是回忆,就让他有些犯困。 谢临风听他话里话外都没有精神,仿佛正强压着困意。他一困,刺就软化成绒毛,半点防备没有,谢临风起了坏心:“过会雨停了,要出来走走吗?” 晏病睢轻轻“嗯”了声,说:“雨停……” “雨停”后他还道了句什么,却已经低如呓语,谢临风没太听清,他拿近通灵镜,对着它唤了几声,那头仍有应答,咕哝似的。谢临风还待逗一逗,蛋生抱着个拇指大的小桶“呼哧呼哧”从下方经过。 “走快些!洞里阴冷,水冷得快!师父虽喜欢用凉水沐浴,但对身子可是万万不好的!”蛋生说,“还得用些白栀花瓣!师父每次入水,里面全是各种药材草叶,都快把自己熬成汤了!快点快点!” 霜灵子跟在它身后,拎着两缸冒水汽儿热水,失魂落魄的:“知道啦知道啦,你跑起来也就我一跨步,别催我行不行?” 于是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连跑三趟。蛋生端着小桶水,把自己累得够呛:“最……最后一桶!” 它独自倒完水出来,紧锁好门,在院中和霜灵子打了个照面。霜灵子眉眼焦急:“你来得正好,适才我去后院找花瓣,发现池子里的花都被捞完了?你送进去了吗?” 蛋生说:“没有啊!” “没有就没有,”霜灵子狐疑,“你那么高兴干吗?” 蛋生扯着霜灵子的裤腿,将祂拉进亭中,神秘地说:“是、谢、兄!” “谢什么兄?!你私底下‘野鬼野鬼’地叫,现在怎么喊这么亲?”霜灵子抵触道,“‘是谢兄’是什么意思?!” 蛋生喜上眉梢:“谢兄体谅我们俩兄弟,说他去就行!” “他去?!!”霜灵子险些没站稳,晕眩道,“他……要到哪里去?!” 蛋生不明所以,说:“自然是师父的房间啊!” “他要干吗?!” “他去伺候师父沐浴。”蛋生完全被谢临风的善意俘获了,它嘿嘿笑道:“这不很好?我们不用干活就能拿好处,还能让这野鬼累个半死,岂不两全其美!” 霜灵子扶了下石桌,似乎备受打击:“不许!你……你赶紧给我进去。” 蛋生的好心情被祂全搅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去!师父都没说什么,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更何况你连令牌都没有,我干吗听你的?!” “蠢……蠢!”霜灵子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混账!谢……那野鬼,你——哎,哎!” 一龙一鸟各自都有理由,各自都怀揣着一口气,在外面争执吵嚷半天。谢临风早已施施然勾了袋白栀子,进了里屋。 这里的陈设与魇境中的布置相差无几,谢临风轻车熟路,缓步走至床头。那幔帐跟缕烟纱似的,罩着那人,仿佛很远的样子。 谢临风隔着那层纱,将那人落在外面的手腕放了回去,他一触碰到那人,那人便转醒过来。 谢临风说:“吵醒你了。” “你故意的……”晏病睢翻了个身,梦呓般:“你怎么在这儿?” “嗯,霜灵子背起蛋生摔了一跤,伤得走不动路。”谢临风说,“你也是故意的,瞧见我一点也不惊讶,早醒了吧?” 晏病睢背对着谢临风,一双眼睛分外清明,哪里是刚醒的模样?外面蛋生和霜灵子争吵的声音响天彻地,若是睡着了才更奇怪。 晏病睢装睡不答,谢临风也没了动静。半晌后,晏病睢眨了两下眼睛,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中途睡过去了,没发现谢临风兴许已经走了,他正要侧身察看,那纱帐蓦然飞扬起来,晏病睢耳下一热—— 被谢临风陡然亲了一下。 晏病睢立马捏起被角遮脸,防备道:“……你亲我。” 谢临风撑在床头,俯身问:“我有吗?没有吧。” 这是他常用的话术,谢临风这个恶鬼惯会用这种讨人嫌的伎俩。 “原来这样说不好。”谢临风与他隔被相望,仿佛壮士断腕般叹道,“那……好吧!我亲了你,我承认,我适才的确亲了你一口。可倘若你要因此讨厌了我,那我下次便不亲——” 他话没说话,那人身上的被子先飞了。 晏病睢惶恐地将谢临风拉至床上,手忙脚乱去捂他的嘴,哄道:“嘘,嘘!好,我知道了,我不讨厌……不讨厌你。嗯,我们不要再说这个字了好吗?” 谢临风哑然失笑,心说:这简直是—— 一通乱哄! 第48章 雨夜 晏病睢捂着他的嘴, 片刻后仍心有余悸:“你好了吗?” 谢临风撑在上方,并不答话,像是安分了。晏病睢拿开手, 又说:“好了, 你出去吧。” 岂料他缩到一半,手腕被人捉了回来,贴上谢临风的面颊。谢临风道:“去哪里?你带我吗?” 晏病睢想起不久前答应谢临风要出去转转,他心思简单, 自然说:“嗯, 等我打理好, 晚些就去。” “还要再晚些?”谢临风很讶异,似是听到了天大的奇事, “你的两位好友自顾不暇,才求我在这里,你是真糊涂, 还是装糊涂?” 他说话狡猾, 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摘干净了, 仿佛来到此处并非他本意,甚至还有些为难, 他只是闲来无趣,顺手接了桩生意而已。 可怜堂主脑子发热又发昏, 没有力气深究。晏病睢出了些汗, 指尖冰凉, 他蜷曲手指, 谢临风被他挠了一下, 忽然退开身体。 晏病睢愣了一下,很快松了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地说:“我是真糊涂了, 这样好吗——” 话没说完,谢临风再次俯身。晏病睢双眼圆睁,呆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子俨然腾空,又落到了谢临风的怀里。 谢临风一面走,一面垂眸看他,问:“这样?” 晏病睢汗涔涔:“不是。” 谢临风说:“不可以抱?” 晏病睢似乎预料到了很多,他果断道:“不可以。” “不可以亲,不可以抱。嗯”谢临风有些犯愁,“那做些别的。” 晏病睢错愕道:“还有别的?!” 谢临风一语如惊雷,可算给他吓回神了。谢临风走得四平八稳,抱着他向浴桶走去:“适才我们商量过了不是吗?雨停过后,要透透气的。” 晏病睢确实需要透气,但不是现在。他慌作一团,快速说:“你听外面,雨还没停!” 谢临风道:“怎么没停?你仰头瞧瞧,还有落雨吗?” 晏病睢说:“这这是在房内,自然——” “自然无雨。”谢临风顿住脚步,故作愕然,“那如何错了呢?” 晏病睢说出心声:“花言巧语,玩弄字眼。” “嗯。”谢临风处变不惊,“妖言惑众。” 晏病睢喊:“蛋生,霜灵” “太小声。”谢临风走至浴桶前,提醒说,“一篮甜糕就将你卖了,很可怜。” “你给它买一篮?!”晏病睢低估了谢临风,不可置信道,“它不仅能将我卖了,转身投敌都不在话下了。” 他这个“敌”字意有所指,谢临风欣然接受。那水汽腾升,将屋内都染上热气,晏病睢不耐热,还不耐熏,才挨近一会儿,就浑身汗淋漓,双颊泛红,眼尾处也泛红。 晏病睢盯着那水面,心生抵牾:“怎么是热水?” 谢临风道:“因为你是糊涂。” “什么?”晏病睢回过头,发现谢临风正在看自己,“凉水才能醒神,这雾气扰人,让我更糊涂。” 谢临风说:“糊涂不好吗?” 晏病睢摇头道:“我太没精神了。” 他不假思索,有问必答,说的都是些浅显话,仿佛谢临风再说两句,就能套出他的全部底细。 可谢临风抱他的时候手臂很轻,告诉他随时可以逃走,他却任由谢临风为所欲为。晏病睢总是这样,所有意图都蒙上一层迷蒙的雾,让谢临风猜,还让谢临风猜错。 “那如何是好?”谢临风很理解他的处境,犯难道,“白栀洒了很久,这水没有灵力去滋润花瓣,若再等等,便没了香味……” 他模样惋惜,晏病睢动容道:“……也可以将就。” 谢临风说:“你若是不喜欢……” 晏病睢轻叹:“没有不喜欢,你将我放下去吧。” 谢临风有些为难,仿佛被逼无奈,这才听他的话,将人抱进水里。 谢临风说:“泡澡还要穿衣服,被捆着不难受吗?” 晏病睢穿得很薄,那件里衣跟层纸似的,烫一下就能融化。谢临风亲了也抱了,连晏病睢哪里红都知道,更遑论一件衣服的松紧程度。 “……从前泡凉水,衣裳并不碍事。”晏病睢露出点难耐来,“这水委实太热,全然黏在身上。劳烦你唤蛋生来将我的衣物拿出去,好吗?” 浴桶不算特别深,正好浸在晏病睢的肩下。水汽氤氲地弥漫上来,让晏病睢身上红的更红,热的更热。 他实在很难得泡热水,有些耐不住蒸,眯起眼睛,不知是困倦还是舒服。 花瓣聚拢在水面,衣角也浮在水面。晏病睢散了衣带,松垮搭在浴桶上,正此时,满堂水汽骤然变浓,两人谁也瞧不见谁。 “这桶于蛋生而言,怕是道高墙。”谢临风安静地站了很久,隔着水雾瞧他,“我代劳了。” 谢临风手指一勾,缠绕上那缕衣带,正要离开,衣带却穿透雾气,紧紧勾着另一端。 谢临风被蓦然拽低了身子:“嗯?” 下一瞬他听见清透的水声,晏病睢松下指间的衣带,起身拽住谢临风的衣襟,和他嘴唇碰了下。 他长发贴着背脊,水波的走向蜿蜒,晏病睢整个人浸在雾里,跟个白瓷一样温润着。他撑起身子,露出脖颈和腰,仿佛坚信这道能起雾的咒法很厉害,因此并不介意将自己暴露在谢临风跟前。 “拉住你,拽着你。”晏病睢湿着额发,微仰着头,“这样吗?” 他语气天真,分明在可以曲解,却像是无意间犯了错,而他并未察觉,也并不明白。 谢临风目光沉寂,须臾后才说:“你是真糊涂了。” 晏病睢指间缠绕,抬手将衣带套在谢临风的脖领上,责怪道:“你用了太多术法,雾好大,我——” 谢临风握住晏病睢拉衣带的手,亲自教他拉下自己的颈间的绳索。谢临风脖颈发紧,在微窒中再次吻上晏病睢。 谢临风脑中反复响起他那句“雾好大”的责备,近似呢喃,还有他说这话时无害的眼神。 ——可恶。 于是谢临风在倾下身体的同时,解除了咒法。那藏住山水的雾气顷刻间散去,谢临风捉住晏病睢的手腕,在亲吻间让他抓紧自己脖间的绳索,不要他逃开。 晏病睢很快失了神,他在交错的气息中寻找空隙,喊道:“等……谢……嗯!” 谢临风托起他的脸,也不许他说话。 这是晏病睢招惹的,这是招惹的后果。 晏病睢被亲得含不住,更是仓皇落了泪。他无措地扣住谢临风的手,连咒法都用得磕磕畔畔,只会传一道横冲直撞的密语。 晏病睢说:“……又出了汗……不、不要亲了!” 可他并不知晓,自己此刻的密语弱得有多可怜,它单枪匹马地闯进谢临风的识海,像是一片跌进热浪的雪花,被谢临风捉住,还被谢临风撕碎。 谢临风揉开晏病睢眼尾的泪水,他的动作并不重,却摸出了一片濡湿的红痕。 二人的唇微微分离,晏病睢便颤抖着吐息热气。水变得温凉,他却很热,那些啜泣似的碎音都随着吐息,一并喘给了谢临风听。 谢临风吻上他的眼角,又亲上他的面颊,泪珠都被谢临风含住。晏病睢被亲得力气尽失,身子滑了下去。水花四溅,谢临风碰上他的背,再捞住他的腰。 “嗯!” 晏病睢整个身子都要离开水面,这让他猝然失了分寸。他推着谢临风,却无济于事,谢临风挨着他,让他整个人都贴进怀里,被打湿了衣裳也不在意,谢临风声音低哑,问:“你适才说了什么?” 水珠沿着背脊滚落,盈在腰间。晏病睢的目光中都是泪,他里面盛着谢临风的模样,用一种服软的语气说:“……我好冷。” 水还残有余温,屋子里却溢满冷气。泡在水里还感觉不大,离了水便有风吹过,冻得晏病睢几下瑟缩,谢临风难得心软,将他放回了水里,可晏病睢却更狠地发起抖来,却不是冷的。 谢临风俯下身子,墨发都垂进水里,他并不介意被晏病睢揪在指间,那轻微的疼痛皆是晏病睢对此的回应。 谢临风的小臂将花瓣搅成水晕的模样,晏病睢双腿合拢,又松开,一如他反攥着谢临风那条项绳的手。他无法抑制地蜷曲着手指,一面说着“不许摸”,一面又将谢临风拽得更低。 他的声音好轻,像在啜泣,也像在控诉。可他仰头喘|息,眼眸半敛,看向谢临风时的目光似是潋滟的温水,那红晕遍布的眼尾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谢临风逼近他耳畔,低声说:“你骗我。” 晏病睢拽着他,和他碰唇,散开浅笑:“不许就是不许……嗯、可……可我若不装糊涂,你又怎会——” 又怎会以为自己得手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临风抬高面颊狠狠吻住了。 谢临风亲得没有半分怜惜,手掌在水下更加放肆。晏病睢的话不仅击溃了谢临风的防线,还将谢临风拉入了苦楚界。 谢临风蹭着他的耳侧,呢喃道:“我恨你……” 一切都是晏病睢故意的。 谢临风的恨让水花翻搅,还让晏病睢在自己手里发抖、挺腰、求饶,可这都成为不了对付谢临风的手段,他早上过一次当了。 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都是伪装,晏病睢动动手指,就能将谢临风勾回来,也能将谢临风推开。 真是可恶。 谢临风令他颤栗,也令他心碎。那眼泪却再也不能赚取谢临风的同情,谢临风道:“我恨你……” 他一遍遍说着“恨”,让这个字的威力变得很大,晏病睢招架不住,在呜咽中变得潮湿……汗水和泪水都滚落下来,晏病睢在力气尽失的前一刻搂住谢临风的脑袋,他失神地哽咽,说:“不要……” 谢临风就亲他:“不要什么?” “不要……”晏病睢脱口而出,“不要忘记……” 他在安抚谢临风,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门外雨落菲菲,寒夜里的亭下燃着根落寞的烛火。明明互相有对方作伴,却各自都觉得孤零零的。 蛋生难得安分呆在一处这么久,它难过地盯着那扇设了禁咒的门,所谓“谢兄”的光环在这个雨夜里掉落得干干净净,谢临风又成了那只“野鬼”,顺带被一鸟一龙交替着问候了祖宗。 蛋生向来以吃和睡为骄傲,吃得多,睡得死。可今夜不知怎么,它竟在桌上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日听见门轻开的声音,竟遽然炸醒过来。 蛋生跳下桌子,要去喊霜灵子,怎料霜灵子彻夜未眠,比自己更快发现了情况。 蛋生疑窦丛生:“奇怪,从前沐浴都是我来倒水,师父今日瞧着更病恹恹了,怎么还自己亲力亲为?” 霜灵子缩在角落里,心灰意冷:“别问我。” 蛋生正要开口,霜灵子又说:“也别问他。” 第49章 搅黄 阁楼门前斜靠着个鲜红的身影, 霜灵子目光一转,立刻悬崖勒马,拉起蛋生, 说:“走, 走!快走!” 然而为时已晚,蛋生不过脑子的怒吼已经到了谢临风的耳朵里。 蛋生新账旧账一起算,破口大骂道:“死鬼,臭鬼!你龙大爷在外面淋了一晚上的冷雨, 你倒好?睡我的床, 还睡我的——唔!” “哎呀你可真是糊涂蛋!你的床在楼上, 谁睡啦?”霜灵子双指夹着蛋生的嘴巴,让它拳打脚踢, 只能乱叫,“殿下早,你也早早啊!” 谢临风姿势散漫, 并不介意暴露自己昨夜没睡好。他懒散地挥手:“我已托人在镇上打点好, 西湖甜糕管够。” “……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管你什么西——”蛋生火冒三丈, 闻言一怔,它疑心生鬼, 悄咪咪地问:“……啥意思?” 霜灵子:“……” 霜灵子麻木地行了个礼,将蛋生挂在胳膊上, 风风火火带走了。 那边影子都快跑没影了, 这头晏病睢还在仔细倒水。他将水分批洒了好几个地方, 脑子里全是浆糊, 进进出出了半晌, 都还是神志不清的迷蒙态。 他拎着个空桶,又要去倒水, 被门口的谢临风拦下接过。 晏病睢眼尾还有红晕,谢临风指腹一擦,问:“……怎么消不了?” “问我吗?”晏病睢声音还是哑的。 他脸色遽转,目光又变得凉凉,谢临风一时端详起他来,竟比之前还要新奇。 晏病睢错开视线,说:“别看。” 谢临风笑了下,摁住他的后脑勺,俯身在他眼尾亲了下,这不亲还好,一亲上去,晏病睢那张漠然置之的面具又可怜地碎了。 他眼尾更红,也更潮了。晏病睢与他抵着额头,鼻息有些急促,这时,他却蓦然抬手,弹了下谢临风的耳垂,失笑说:“你耳朵红了。” 谢临风很坦荡:“红很久了,怎么才发现?” 晏病睢指间微错,安抚似的揉捏他的耳根,哄骗道:“太红了容易被发现,远瞧还以为是盏灯笼。” “真是可怕。”谢临风目光坦率,“那你可要忘掉这个。” 晏病睢顶着谢临风的目光笑,所谓堂主的矜持和君子维持不了半刻,只要谢临风一上勾,他就会坦坦荡荡地露出狐狸尾巴—— 还会用尾巴挠人。 晏病睢问:“不忘会怎样?” “那我就没了面子。”谢临风有些服软,“从此人人都道,世上有只无赖野鬼,被人耍得团团转。” “没认真听我说吗?”晏病睢拽他衣襟,“不许忘。” 原来昨夜的一字一句晏病睢都记在心上,放得很深。他似乎总是这样,即便知道霜灵子最先将他卖个精光,他也并不打算向谢临风坦白。 这令谢临风好奇,还令谢临风失意。他心乱如麻,提议道:“你要带我出去转转吗?” 这是他们之间最早的承诺,晏病睢答应了。谢临风与他并肩漫步时,听他说:“我适才听闻你在镇上托了人,总不会是夏家两位公子吧。” 谢临风的通灵境是鬼帝送的,通灵传语都需要咒语,而这咒语先前只有魏判官知道,后来夏睿识被困在鬼界后,帮忙经营缝魂店,那时又恰逢鬼界制度改革,许多鬼官被召集盘查,魏判官也被牵连其中,应接无暇,因此才走了下策,将咒语透露给了夏睿识。 故而能在人间和他的通灵镜传音的,只有夏睿识了。 谢临风道:“为什么这样说?” 晏病睢细细道来:“夏大公子的灵柩还安厝在夏家,他一只显鬼体的鬼,是万万不能出去吓人的。至于夏二公子……我若是没猜错,他应该挺恨你的。” 谢临风挑眉会意:“恨我搅黄了他的美事?” “不错。”晏病睢将衣襟理高了些,“你我虽并不知晓夏清风与萧拓是何时换魂的,但独独能肯定夏睿识死的时候,夏清风就已经不是夏清风了。‘他’不能走商,又被困在夏府,夏睿识还并非‘他’的亲子,‘他’没有理由像原先的夏清风那样耗尽心血。” 若夏清风体内是萧拓的魂,这两人换魂前便结了仇,萧拓的动机是报仇才更说得通;若是遇归的魂,祂傲视一切,更没心情养儿子。 二人出了洞口,听到鸟鸣。谢临风脚步顿了一下:“是了,阴阳两界虽就隔着一道城隍庙的关卡,但越界却并非易事,夏家本领再大,也只能在阳界兴风作浪。我从前便存疑,奈何夏睿识不藏心眼,又听闻他爹是做阴间买卖的,还以为他爹是音属司的掮客。” 阴阳两界相隔,却并非全然杜绝人、鬼做生意。所谓“音属司”,其实是个避讳的说法,其原名叫“阴属司”,是鬼界设立在人间的机构,里面的都是些鬼界物品,像什么鬼河祈愿灯、故人的书信云云,活人和死人之间无法直接交互的物品,全靠阴属司周转,算是未亡人和亡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相对的,鬼界也有个“阳属司”,生前家属的来信或祭品都可以来此处领取。 里面牵线搭桥的伙计无论阴客还是阳客,皆被称为“阴幕僚”,也被称作“鬼掮客”,在阴阳界的交易所里地位很高。 但就当下来看,夏清风半点边儿都不沾。 谢临风说:“……所以在鬼界为夏睿识打点关系的,就只能是夏逢春。” 别人兴许察觉不了,但谢临风天下鞭在手,却能探出来夏逢春是只鬼。原本那鬼官受了夏逢春的好处,买通层层官僚,按计划该让夏睿识直接转入十阎罗殿。 那名簿上有关夏睿识的罪状都被动了手脚,一一划去。审判过后,无罪之魂,又阳寿未尽,自然应当放去还阳。 十殿堂里不仅有阎罗,还有最凶厉的恶鬼,因此鬼界走十殿的流程被监管得十分森严,可偏偏因为谢临风在奈河桥头截了马车,导致一时误,时时误。 夏睿识这个关系户被他带回了酆都吃香喝辣,徒留人家一个寡弟弟在灵堂里等着哥哥还魂。 “搁我我也恨。”谢临风倒是想得很开,他道,“可有些奇怪,我听说夏逢春和夏睿识关系并不好,夏逢春从小受排挤,很恨他哥的。” 这岛上榛莽森列,晏病睢正要剥拨开绿丛,闻言动作一滞,拿眼瞧他。 谢临风立马领悟了,求饶般:“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该多嘴,我不问了行不行?” 晏病睢“嗯”了声,先迈了出去:“夏家两兄弟在外人眼里兄友弟恭,意思就是他们不愿意让人深究其他,这不仅是别人的家事,还是很隐蔽的私事。” 谢临风说:“你教得好。” 他冷不防一句,让晏病睢险些踉跄摔跤,幸得谢临风眼疾手快,将他牵住。 晏病睢又捏高了领子,说:“……不过这其中倒确实有一件怪事。” 谢临风盯着他的动作,道:“愿闻其详。” 晏病睢踩过杂草,思忖道:“说到底,夏睿识身份并不特殊,鬼界的流程也会时时出纰漏,从前都能补救,可为何偏偏这次闹这么大?” 脚下的土还翻着潮气,晨晖都是湿重的。谢临风跟着他往林间去,漫无目的:“因为这笔生意不干净。” 魏判官不过和夏睿识简单打了下交道,便被仔细盘查了一顿,不仅如此,连在人界的几个司也被封停查办,闹得很凶。 幸得谢临风整天不务正业,没混个一阶半职,否则这会儿鬼帝也得找他喝茶。 谢临风迈了两步,忽然没了脾气:“……你不要我牵,却也要看着脚下好不好?怎么偏爱往泥坑里踩呢?” 晏病睢平日做事安静沉稳,他循规蹈矩惯了,并不擅长走泥地,此刻踩在软土上左摇右晃的,很笨。 “……”晏病睢失意地叹了口气,仿佛终于认栽了,任由谢临风牵手:“不干净也得有个衡量的界限。人、鬼两界有各自的规矩,规矩不同,界限便随之而异,但你想想,只有一样东西,统一了全天下的规矩……” ——不与疫鬼为伍。 天下生灵纷繁冗杂,却能归属到一类,那就是疫鬼的对立面。 “夏睿识的这个关系链里藏入了疫鬼,可化骨鬼入侵‘夏清风’之时,夏睿识早过了鬼界流程,遇归是神祇,夏清风是凡人之躯,因此令鬼帝大动干戈的是别的,还是唯一的……”谢临风徐徐道来,却并不惊愕,“若你我先前没有猜错,孽主确实是夏逢春豢养和操控的话,那么这二公子这只鬼本领很大。但鬼能养鬼,不仅需要本领,还需要神智和血脉,有的鬼是卒,有的鬼却是帅。” 谢临风站定在一颗树前:“因而夏逢春只能是疫鬼。” 疫鬼的滋生是最无解,也是最极端的。 “但更有一件,逢春是哪个逢春?” 遇归曾化名逢春是偶然吗? 魇境中,夏逢春的孩童时期里白芍还活着,又怎么会是从死人肚子里献祭出来的? 白芍和夏清风究竟是何时相遇,又是何时被杀的? 谢临风盯着面前那颗树,有人用剑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刻下“吾女”,树下埋着的却不是白芍的尸骨,而是只有她幼童时期的小玩意。 从前她也时常故作神秘,爱叫义父猜哪棵树下是萝卜,哪颗树下又是龙蛋,还要赖着义父挖出来才作数。 可晏病睢总是很忙,细细数来,竟没有一次陪她玩过。后来白芍越长大,越沉稳,毛躁的小丫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晏病睢却仍旧很忙,连她的变化也忘了回忆。 这片岛很大,晏病睢纵容了她的玩心,便要在她死后的无数个夜里踽踽独行,寻遍岛上的所有宝贝,才将白芍埋的陈酒和花簪一一翻找收集起来。 这些东西落定在黄土里,从不流走,也绝不腐朽,仿佛要弥补从前的那些时光。但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在树下坐一晚上,想得太多,反倒流不出眼泪了。 可是遗憾啊,却在经年里变成了黏糖,晏病睢要日日尝,夜夜尝,尝到它的浓稠,还有它的苦涩。 第50章 惩罚 晏病睢总是很安静, 他什么都不说,无意间将谢临风带来此处,便已经是对从前谢临风那句“不心痛”的回应。 岛上处处有他的过往, 他耿耿于怀, 他心非草木。 两人环岛漫步了须臾,又逛了回去。 晏病睢身子疲乏,回到亭下歇息。他冥想一路,道:“……所以我猜, 只剩两种可能。一是没有密语契也能介入你的识海进行通灵传语。” 他停顿了下, 谢临风便瞧他:“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 ”晏病睢支着脑袋,语气放柔, “便是你与别人之间也——” 话没说完,谢临风旋身到他跟前,将他的嘴捂住。 谢临风压低身子, 端详道:“怎么乱说话?”他鲜少露出这种不悦的神情, 仿佛动了真心:“什么人值得我再送一个契约?” 晏病睢与他隔掌相望, 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了两下,颇似无辜地瞧着谢临风, 又含糊地哼了两声。 谢临风不再吃这套,道:“你恶语伤人心, 压根不在意我。” 晏病睢又眨了两下眼睛, 连“嗯嗯”的鼻音也不发。他不出声, 回应就都在眼神里, 与从前无数次沉寂着看谢临风的目光一样, 像是制止,又像是默认。 他眼尾狭长, 似有上挑的趋势,然而越薄凉,就越像含了钩子。那目光信誓旦旦的,仿佛谢临风有什么反应,要做什么,他都知道。 可谢临风不闪不躲,要和他暗自较劲。他们一站一座,一上一下,谢临风遭他看了一会——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我认输好不好?”谢临风抬手遮住了晏病睢的眼睛,哑声道:“别看我了。” 晏病睢挪开他的掌心,略微垂眸,那目光带有轻柔的力道,解开了谢临风的衣扣,又宛如一条爬行的游蛇,不过瞬息之间,便缠绕至谢临风的腰腹。 谢临风腹部发紧,他感受到危险,抬高晏病睢的的下巴,冷眼睥睨道:“这么坏?摸什么呢?” 他用词暧昧,一个眼神而已,他就诬人摸他。可晏病睢非但不驳斥,还欲盖弥彰地“嗯?”了声,小心地问:“原来不可以吗?” 这人太放肆,晏病睢询问“不可以”之前还要加个“原来”,仿佛谢临风才那个爱变卦的混蛋。他如今敢将坏心眼写在脸上,已经半点不愿藏了。 谢临风指腹微错,发狠摁住他的嘴角,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晦涩。晏病睢皮肤太白,轻易就被他留下指痕,那指痕印在晏病睢的唇角,好像他曾咬过那里。 到这一刻谢临风才明白,是他昨夜太纵容,他太相信晏病睢了,以为“不要”就是“不要”,“讨厌”就是“讨厌”。谢临风为他的喘息失神,也为他的眼泪动容,以至于犯了糊涂,竟分不清自己腰上的狐狸尾巴是被囚禁难逃,还是主动缠上来的。 ——可恶。 这个坏胚。 谢临风退开些,手掌用力,狠狠揉乱他的头发,恶声恶气道:“不可以!” “哦。”晏病睢耸肩,仿佛对此并不上心,他舔上唇角,微微皱眉,好像谢临风让他疼痛了一下。 这个想法简直火上浇油,不仅让谢临风红了耳根,还撺掇了些别的。 晏病睢透够了气,神清气爽道:“落雨天很冷,我去给蛋生通个信,叫它节制点。” 他说完就走,没有半分留恋。谢临风笑了声,将人捉回怀里。晏病睢不防这一下,后背撞上谢临风的胸膛,几乎是被摁住了。 “撩拨完了就逃?”谢临风喉结微动,憎恶地说,“你心里只有别人,我那么痛,你却半分不在意。” 晏病睢的耳垂猛然被他的喘息咬住。 谢临风埋下脑袋,在他的颈侧落下齿印,那一点的痛痒正落在晏病睢的颈脉上,令他产生微窒的错觉。 可他被谢临风囚住的又何止耳与颈。 谢临风掐着他的腰,也抵着他的腰,受钳的分明是晏病睢,谢临风却觉得自己被尾巴缠住了。尾巴收紧一寸,他的肌肉就绷紧一寸。 晏病睢双唇微张,扶上了亭柱。他喘出热气,漏出些声音来—— “不许。”谢临风伸出二指,卡进他的齿间。 “唔——!”晏病睢神色骤变,舌是滑的,手指推上去却有些粗粝。他被谢临风捉住,也被谢临风玩弄得含不住。 好狼狈,仅是被手指亵玩,他就禁不住脖颈微仰,屈辱的眼泪也随之滚落下来。 然而谢临风除了手指,几乎没有其他过界的举动。 可是该死。 那条尾巴将他缠得好紧。 谢临风膝盖发力,顶开他的双腿。可这样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那条尾巴还在下移,将他摸得很痛。 “咳!”直至晏病睢喉口收紧,谢临风才放开他。 晏病睢水涔涔的,撑着柱子,这是他此刻惟一的救命稻草。谢临风伏低在他后背,这姿态下流又无耻,令晏病睢的耳根蔓延上红色,可那没用,他的红对谢临风而言简直致命,无时无刻不在诉说:你让我痛了,热了,潮了。 正因为谢临风那样狎昵而克制,才让晏病睢感到害怕,他摸不准谢临风下一步的动作,仓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呼吸很乱,双腿也止不住细颤。这些旖旎的细节都被谢临风捕捉到,那条尾巴似乎沾上了黏液,变得湿漉漉的,它黏腻地缠过谢临风的胯骨—— 碰到了。 谢临风伏在晏病睢地脊背上,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喘息。 绝不是他的错。 他已经、已经忍耐住了。 可是晏病睢的指尖垂落,滑向自己的腿侧。他的双腿被谢临风拨开,腿侧发紧,还有被摩挲过的痕迹。 余温未尽,触感难消。晏病睢揉过自己被擦热的那块皮肤,食指微抬,那毫厘的偏差是他无意的,也是刻意的。 即便谢临风千般克制,万般君子,那蜻蜓点水的一下也差点让他发了疯。 那浪潮一般的余颤挨着晏病睢的大腿,还挨着晏病睢的指尖。谢临风快被逗笑了,难耐地喘息道:“……你挠我?” 不仅是挠,还像是被尾巴绞住了。 晏病睢掌中的布料被弄潮了,他的指尖变得很滑,他每拨弄一下谢临风,谢临风便会蹭过他,还会烫着他,似乎自己也遭受了挑逗。 晏病睢垂着脑袋,几乎要站不稳,却反问道:“不喜欢吗?” 这个恶人,总是把难题抛给谢临风。若谢临风承认了,他就变成了最下流的那个,可他什么也没做,还反被那条尾巴给狎亵了。 谢临风避而不答,他道:“不可以。” 他没办法承认自己的心思,那些上瘾的、疯狂的占有欲如同纸下藏的火,晏病睢再为所欲为下去,便要拉他坠入修罗道。 “不可以吗?嗯……”晏病睢攥着自己的衣裳,覆盖上一层展开的布料,他让谢临风更难捱,也让自己上了瘾,“那停下,我停下——” 嗯……! 晏病睢的下颌被谢临风卡住,他彻底靠倒在谢临风的身上。 谢临风垂首和他接了吻,却不由分说地撞开了他腿间的手,那层玩弄谢临风的布料垂落下去,颜色黯淡。谢临风终于失了耐心,手指滑向晏病睢的喉结。 他要让晏病睢明白,所谓嘲弄的目光并不足以解开衣扣,也不能推高衣摆,只有他的手可以。 晏病睢发出仓促的鼻息,他总是这样,玩疯了人,却不愿承担后果。 晏病睢含糊不清道:“回……嗯、等会要回来……” 谢临风攥着他,也握着自己,要让他也染上自己的潮:“别傻了,嗯?半月都回不来。” 晏病睢一时乱了神智,他又如同溺水般挣扎起来,可是惟一的浮木此刻却将他溺得最深。他目光里都是无助的泪,喉间溢出求救的呜咽。 可谢临风只需要他的喘息就好了,狐狸的眼泪兴许也是骗局,因此哭泣不再是他为谢临风降下的罪孽,而是给予谢临风的赐祝。 谢临风的小腹与晏病睢腰彻底贴合,他亲吻了晏病睢的后颈,目光却在顷刻间溢满黑暗—— “就在这里。” “没人救你。” 谢临风声音暗哑又危险,问。 “腿还有力气吗?” 这一次,晏病睢学会了承担后果。可这一课的代价委实太大,谢临风险些半月没让他出门。 不知折腾了多少日,又不知休养了多少日,谢临风才终于舍得放他出来见太阳,但晏病睢浑身药味,膝盖和身上诸多部位都上了药膏,他并不想将刚洗好的衣裳染上味道。 晏病睢呆在床上,任凭谢临风怎么请都不下来。 谢临风好整以暇,回味过来:“不是衣服招惹你了,是怕我?” “不错。”晏病睢冷冷说,“怕你发疯。” “是,我动不动就发疯。”谢临风臂弯里搭着晏病睢的外袍,这几日的衣裳都是他洗的,“所以招惹我之前想清楚后果了吗。” 晏病睢偏过头,百般不解说:“谁知道你……” 谢临风没听清:“我什么?” 晏病睢恨透了,他攥被子的手用力到泛白,怒声说:“谁知道你这么疯!” “嗯——”谢临风点头认同,“所以要不要起,外面下雨了。” 晏病睢说:“下雨了又如何?” 谢临风装得惊讶:“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么?”晏病睢一时狐疑起来。 谢临风道:“下雨天躲在床上,是会长蘑菇的。” 晏病睢哑然,目光含针似的,定定瞧着他。 “你这模样……被惯得太坏了。”谢临风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双手投降,一边退一边说:“好好,我炖了鸡汤,要不起来吃,今日那两家伙回来,可就没有你的份了。” 晏病睢表情有些松动,但还是冷,不明白在闹什么脾气。他说:“凑巧,你告诉蛋生它师父快死了。” 谢临风顿住脚步,思索道:“死在哪里?谢兄怀里,还是谢兄床上?” “你这人……你真是……”晏病睢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的、床。” “不错,”谢临风退至门口,脱口而出:“我非但睡了你的床,还——” “嘭!” 一道张牙舞爪的符咒飞至门上,将谢临风重重锁在了门外。谢临风这人很奇怪,有时心很疼,想要晏病睢日日欢喜才好,有时又偏爱把人惹生气了才能称心如意。 谢临风才退出门,正心情大好,却忽然瞧见地面蒙上了一片红色。 他以为是眼睛的毛病,先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怎料待他清明了视线后,四周仍是一片血雾弥漫。 不对。 这并非是他的眼睛的问题,而是透进石窟洞口的那束光,是猩红的! 正此时,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晏病睢拢了件红色大氅,瞧见这副光景,神色肃然:“天水池之所以是池,是因为它四方都有结界,天降异象,断然是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谢临风为他系好衣裳,仿佛预料到一切似的,说:“嗯,闯不进来你的屋子,我去看看,你回里面等我。” 晏病睢拉住他的衣裳,说:“不行。” 谢临风系得慢,倏忽笑道:“我骗你的。” 晏病睢说:“什么?” “缩在床上并不会长蘑菇。”谢临风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很厉害,若我解决不了,你就来救我好吗?” 他说话很有心机,给人留了余地,实则把可能性全抹杀掉了。 晏病睢握住他的手腕,摇摇头,正要开口—— “轰!” 一股地动山摇的力量滚滚而来,洞口骤然爆裂开来! 顷刻间飞沙走石,院中小亭受波及,轰然垮塌!谢临风霎时将晏病睢挡在身后,他推着人进屋,终于露出点焦躁来:“我过会就回来找你……” 他话没说完,黄沙飞砾与血色光影中走来个人影。 “都别急着走。”对方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一般,笑说:“阔别多年,化鹤,你怎么弱成这样了?” 50-60 第51章 双魂 “是吗?”谢临风嗤笑道, “那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洞风汹汹,那人从飞扬的沙雾中走出来,却是个俊美的青年模样。青年左耳的耳饰泛着月银色的流光, 他眉眼间都是盈盈笑意, 跟从前那个冷俊公子判若两人。 ——夏逢春。 准确来说,应该是借了夏逢春身体的遇归。 “你?你犯糊涂,不明白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遇归听闻了这话,心下犯疑, 却并没有顿住步子:“低阶鬼体, 魂灵离散, 你那双能看透天下、看穿古今的灵眼早瞎了吧?” “一句话三个问。”谢临风处之泰然,闻言先笑, 好像这话很滑稽,“不确定就不要来耍威风了。你若是很有把握——你的武器呢?遇归,来杀我啊。” 遇归说得不错, 他眼下的确势穷力蹙, 什么魂灵, 什么灵眼,他全然不明白。谢临风没领教过遇归的本事, 或有悬殊,但他独独可以肯定, 遇归这种级别, 无论是做神祇还是堕成了鬼怪, 杀人都易如拾芥, 但此刻却还有心情和他叙旧, 想必取他性命不是目的。 果然,遇归脸上那虚张声势的假笑面坍塌得很快, 没了笑意,反倒很贴合夏逢春的性格。 谢临风嘲弄道:“很好,顺眼多了。” 遇归问:“你忌惮我?”祂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仿若狂猘的疯狗,“你忌惮我?你竟然忌惮我?!化鹤,看到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副狼狈样,我实在很欢喜。不过你示弱得太晚了,该杀的都已经被我杀了。” 祂说完这话,谢临风却忽觉双目刺痛,他垂眼醒神,却发现目光里弥蒙上了更加黏稠的血雾。 晏病睢扶着他的腕,说:“怎么样?” 谢临风隐有所感,知道自己这双眼睛变成了先前的怪异模样。他偏过头,道:“别看……祂对我施了咒。” 遇归“咦”了声:“我可没动,好事不传我,坏事就全算在我头上了?好不公平!” 祂讶然又新奇,正要凑近好好观察。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长啸。一团明火腾空飞来,遇归反应奇快,顷刻间已闪身至谢临风的跟前。 黑剑闻声出鞘,晏病睢率先召剑而上! 遇归正要徒手接下,怎料剑身抖动,铭文骤现!遇归见状,立时收手,仰身退开。 “看来你果真杀了很多鬼,知道我这具身体该怎么杀!”祂紧盯着晏病睢,憎恶道,“好恶毒的咒!” 原来适才那剑刃如闪电般逼近的同时,其剑身上的咒文忽然脱离,如同纷飞的余烬之火,先一步向他飞来。 遇归此刻用的是夏逢春的身体,若挨上这咒法,不仅鬼体被束缚,连带祂的魂魄也极有可能被困在身体里。 杀祂不是目的,困住祂才是! 然而铭文只能用一次,它们脱离剑身后就消散了。黑剑悬滞在半空,晏病睢冷笑道:“那你太弱了。” “是有些吃力。”遇归表现得怅然无趣,“毕竟孤身活了许久,退步也是难免。太子殿下最懂这种滋味吧?” “你什么滋味,你自己明白就行。”谢临风笼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动,“说出来怪叫人恶心。夏家人丁寥寥,被你附了爹又附了儿子,对你这种下三滥的曱甴来说,这种偷来偷去的滋味才是最愉快的吧?” “你说我偷?不错,我的确偷了很多人的命格。不过想要激怒我之前,请先调查清楚。”遇归显露出些许的耐心,纠正道,“夏清风这个渣滓、杂种,命格下贱,又烂又臭,谁会想要?你吗?” 一提到夏清风,遇归的情绪骤变。 “是了。”谢临风察言观色,忽然道,“所以你才堕成了鬼怪。” “嗯?”遇归怀疑自己听错了,祂笑起来,“堕鬼的是你,化鹤。你不仅力量没了,记忆也没了,如今脑子也没了吗?” 谢临风很骇异:“哦?你竟不是鬼,我以为只有做鬼才会满存怨煞气,你为一个凡人斤斤计较半天,看来你做神之时心眼就很小。母神舍弃你,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谢临风刻意拿话刺激祂,因为他知晓这是遇归耿耿于怀的往事,也是遇归最大的心结。遇归作为神祇,心中杂念至多至深,要让祂露出弱点,就必须先让祂不清醒。 果真,遇归被戳中痛处,骤然挥袖,空中剑气反转,朝着晏病睢回刺而去:“你太放肆了!” 不过几息间,遇归已闪身逼至谢临风跟前,祂并其二指,划向谢临风的双眼,然而祂指间空空如也,却像夹着一张诡异的符咒,削出一道薄刃似的红光。 “铮!” 火龙游弋,天下鞭刹那间横在他们和遇归之间,向来柔软灵活的鞭身一时变得刚硬非凡,盾牌一样挡开了遇归的手指。 遇归被反力弹回,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森寒,却听“哒哒”两声,再一低头,地上已经掉了两根手指。 鲜血从断指处冒出来,瀑布一般,眨眼就流满了遇归的手背。遇归微微皱眉,还来不及想,一条火龙砍上天幕,再次朝祂鞭打而来。 别的都伤不了祂命门,独独这条罗刹鞭,能穿透夏逢春的身体,打在祂的魂魄上! 遇归不再大意,当即抬手生出结界。祂满目发红,怒声道:“荒唐、荒唐!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都是你的错!你该死!” 祂如今是凡体,十指连心,那断指的痛楚显然,撺掇着祂的愤怒:“你将我封印在天水池下,让我力量大大削弱!母亲、母亲焚烧了我肉身,叫我不仅无法突破你的封印,还要依靠一个凡人而活!” 晏病睢醒悟道:“水下那婴尸。” “不错。那具婴尸正是我的口。”遇归负手,似乎又想起了那些时日的狼狈样,“可笑,凡人进献神祇,本就是他们该做的!我竟然要哄骗着他才能拿到吃食!” 晏病睢讥讽道:“还挺要面子。” “是了。”谢临风也失笑,直言不讳道,“当儿子就当儿子,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是,我给一个凡人当了儿子!这都是拜你们所赐!”遇归焦躁地踱步,“你知道夏清风起初为什么要偷盗墓穴吗?那是因为你,晏氏太子!你千年前吸食死魂,借死人力量屠戮了满城的疫鬼!夏清风这个肮脏的杂种,他受他老子的打压,催生了邪念,想要得到毁世的力量,于是他效仿你,开始偷盗墓穴!可他凌辱了那么多尸骨和亡魂,最后竟妄图只身入天水,打开神祇的棺材!谁知这腌臜的蠢货还来不及吸食力量,便先遇上了我!化鹤,我阻止了他的冒犯,让你得以安息。” 祂邀功似的讲述着,每说一句,晏病睢握拳的手便紧一寸。谢临风指尖微点,哄着他松开了拳。 谢临风道:“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 “当然!你、母神、全天下都该感谢我!”遇归道,“若他开了你的棺,所有符咒阵法将全数失效!你真是个废物,我替你阻止了疫鬼破封,却要承受这样的凌辱!” 祂自以为姣子的那道冰棺是一切镇压住疫鬼符法的命脉,可实际上姣子的棺木已经被人开过了,即便这样,万千法咒也只是松动了些微,疫鬼仍旧被强制囚在封印之下。 因而能凌辱祂的只有夏清风了。 谢临风若有所思:“你不是神祇吗?” 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谢临风话未尽,嘲讽之意却昭彰。 遇归最不堪忍受谢临风的鄙薄,当即怒上心头,发了狂:“你见过这样吃人吃尸吃魂的神祇吗?!我早不做什么神了,夏清风拿他儿子的命要挟我,我若想吃东西,便要教他换命的方法!这个杂种、孽畜!我不过受业火焚烧,没了肉身,他竟将我当做受他把控的野鬼!” 遇归和姣子一样,高高在上惯了。当年母神的确损毁了祂修化的肉身,但祂的神根还在,这不仅代表了祂的力量,还代表了祂的身份和血脉。 夏清风于祂而言不过芸芸众蚁的一只,只不过这只蚂蚁要卑鄙得多。 遇归受这种无耻之徒的威胁,更是屈辱:“他累了半生冤孽,最后得了个儿子竟想金盆洗手,开始做起慈善人了?!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冤业世代累积,他既然渴求长生,甘愿自堕成疫邪,冤业便会找上他的儿子、孙子,千秋后代都逃不过!不过这畜生没有福气见到那一步,因为他那儿子还没出生就死在了娘胎里!哈哈哈!真是报应,从肚子里挖出来了又怎么样?!这根本不是什么疫病,是冤业之症,这世界最无解的病症!!儿子死了,老婆也疯了,就算杀光府上所有人,那几百条命都换不回他儿子的贱命!苍天有眼,有眼!”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遇归本和姣子一样,是母神的血脉,是万灵之主,如今却沦落到细数因果,寄托苍天的地步。 正这时,谢临风手指一点,算是提醒,接着他顺势与晏病睢交握,传了道密语:“神婆不是祂。” 夏清风若是将遇归当做受他操控的傀儡,又怎么会听神婆的话?虽然那神婆自言是被夏清风创造的,但以同样方式出身的邪师,却受夏清风差遣,而并非恭敬。 晏病睢“嗯”了声,心下了然:“他得了别的指点。是神,至少是个能骗得过他的假神,更关键的是,这个‘神’兴许正在垂危之际。” 这样才有说得通。若遇归说得都是真的,夏清风垂涎神力,他必然要先信奉神祇。因此神祇告诉他:我将陨散,有个方法能重塑我的身体,这个方法能让神祇经你之手创造出来。 再告诉他:鬼才能造鬼,神才能创神。创神之者,自然为神。 原本这话不假,夏清风做了疫邪,已经尝到了造鬼的甜头,自然抵不住成神的诱惑。因此他创了神婆,作为创神之人,夏清风欲要凌驾于神祇之上,却又存着颗敬畏之心,因此便有了“创神之人再跪神”这滑稽的一幕。 世间之神到底还有谁?是母神未陨落,还是伪神太逼真? 遇归对夏清风驱使祂这一事铭心镂骨,这是祂此生受过的奇耻大辱。 “他这样羞辱你,”谢临风装作了然于胸的模样,“所以你就杀了他?” 遇归羞愤地说:“不是我!我……”祂蓦然回想起什么,连带那点愤怒都瞬间烟消云散,“好玩!好玩!被我轻飘飘就杀了,哪有死在手足相残上好玩!” ——这就对了。 遇归虽然手段狠辣,但祂自视清高,不屑用低阶咒术。就算夏清风的下场庶几正合祂意,祂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果不其然,遇归道:“夏清风杀光了府上的人,发现换命之法根本没有用,没有一条人命能让他的儿子活过来。为什么?自然因为人命最低贱,毫无价值,当然不配当献祭的材料!于是夏清风剑走偏锋,想了另一个方法!” 话至此,已经很明显了。 夏清风杀人换命,救子无果,便将歪心思动到了隔壁萧家身上——其理由便是因为萧家人有神脉。 天生有神根者为主神,而如当世七族这类由神祇血肉演化而来的后人,只继承了神祇的部分血脉,因而只能称为“灵”。 而神脉的传承和神祇差别很大,神根难成,需神血肉。神脉却可凭借修行生成。 萧家世代修行木客族术法,因而到了萧拓这一代,早就形成了神脉,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七族后人了。 晏病睢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自然。”遇归不以为耻,“我被他当狗驱使了那么久,若是轻易就让他救了儿子,我要如何出来呢?他杀的人,都被我养的东西吃了,它吃了,便是我吃了。夏清风救不回儿子,自然会去杀萧拓!” 那个“它”,指的就是化骨鬼。 夏清风发现寻常凡人的性命根本不奏效,于是他一个笔杆子,竟为了杀萧拓,一路辗转到了军营里。 他为做龌龊事,演了一辈子的好人。什么同窗,什么手足,全然是他为今后铺的路,等到了某个时机,夏清风就会原形毕露,那凶神恶煞的一面将成为咬住命脉的一口! 这一口,便是要将萧拓引至终南海,取魂换命! 只是当然,这其中遇归也出了不少力。 那夜黑云兜雨,闷雷滚滚。 夏清风召集邪师躲在暗处,想要暗夺萧拓的命。疫邪拔出肋骨,从背后贯穿萧拓的胸口!谁知就在此时,变数发生,疫器穿过的地方空无一物,萧拓竟遽然散作了一团黑雾! 原来这只是萧拓的傀影,而并非萧拓的真身! 夏清风得知中计,他出于某种隐晦的心理,不愿在萧拓面前露面,正准备撤退,却瞧见那竹林间立满了黑影,将退路围断得干干净净! 更吊诡的是,这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是萧拓的模样。 ——萧拓先前便怀疑上了夏清风。 夏家世代都是文生,夏清风更是胆小懦弱,怎么敢冲进战场,横冲直撞便将他救了出来?刀剑无眼,战场上兵荒马乱,敌我不分的,夏清风又是如何做到毫发无损,还能在一众横尸之中精准找到他的位置的? 再进一步,他是如何算到自己没死的? 黑影齐声闷嗷,如同梵唱呗音:“你当日救我,果然是为了杀我。”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日的萧拓于夏清风而言,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战死。 两个人就此撕破脸皮,夏清风召唤疫邪与萧拓的傀影交战,夏清风趁机从体内拔出疫器砍杀,然而萧拓作为木客族的弟子,傀影术已经炉火纯青。不仅模样和萧拓完全相同,连身手、力量也能完全复刻。 夏清风徒劳地砍杀半晌,露出些被逗弄的恼怒来。 萧拓等的就是这个表情,他叹说:“很好,交与数十载,终于得见你的真面目了。”他问,“我给你一次机会,夏清风……” 话及此,那正在交战的重重傀影瞥然消散,唯余萧拓的真身立在夏清风的跟前。 ——他胸口处的盔甲已碎,疫器穿胸的窟窿触目惊心。 疫器果真伤到了他! 萧拓道:“我只问一句,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如今我要拦你,你要不要收手?” “好啊。”夏清风思考片刻,有些为难道,“不过萧兄……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来的底气和我谈条件呢?”他笑眯眯的,对着疫邪发号施令,“他骨血中有神脉,你们不是最爱吃吗?现在杀了他!” 萧拓闻言,身形不动,只说:“好。” 顷刻间,紫电劈天,惊雷炸响。 疫邪得他指令,蜂拥上前,却扑了个空,萧拓再次在他跟前消散了! 夏清风惊觉不妙,然而却为时已晚。一道黑影急剧闪过,他蹶然一僵,半个身体已经腾空,萧拓猝然出现在他跟前! 他单手掐着夏清风的脖子,将夏清风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夏清风蹙怖作色,他惊恐地垂眸,却瞧见萧拓胸口的血洞倏忽愈合了,他分明毫发无伤! 夏清风幡然醒悟,明白萧拓适才只是在试探,而他不出意料地选错了! “我认错,萧兄……我鬼迷了心窍,现在就收——”他诚恳地说着,正要扔掉手中的疫器,却被萧拓箍住手腕,刃口一转,反插回腹中! 蚁虫从那柄弯刀似的肋骨狂涌而出,夏清风浑身发颤,被萧拓扔在地上,他猝然大笑:“糊涂、糊涂啊!哈哈哈!萧兄,这是我的骨作的兵器,如何能杀得了我啊!” 萧拓冷声道:“不错,只是杀不了你。” 夏清风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你要——” 他话没说完,已被重重傀影包围。 夏清风节节后退,满面疑惧地看着萧拓:“你胸口当真被我插了一刀,必然活不久……你要、要和我换魂!” 萧拓亮出胸口的伤痕,那里果然有道流血的伤口,虽不至于留下窟窿,但疫器之中贮藏着绿蚁,此刻已经全部爬至他心口,开始啃咬化水了。 若放任下去,萧拓是断然活不成的。 但夏清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萧拓是木客族人,木客族有一术名叫“空魂补影”。能让傀影代替魂魄,留存在肉|体中,但此术还有一项能力——用魂魄代替魂魄! 此处只有夏、萧二人,萧拓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萧拓十指引出傀丝,这些傀丝如同万箭齐发,霎时间钻入了夏清风的肌肤与脏器:“你既选择与疫鬼为伍,那便让你体会一番被疫器折磨的滋味!” 傀丝激荡剧颤,双魂交替,万千琴弦齐奏。雷雨爆烈,紫电横空,一曲震魂奏毕,两人同时睁眼——看见了自己。 于是从此刻开始,夏清风不再是夏清风,萧拓也不再是萧拓。 夏清风已枯竭垂熄,那蚀骨化水之苦将渗透过萧拓的皮囊,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第52章 红僧衫 遇归点到为止, 倏然道:“化鹤,你我为同胞手足,何必总要自相残杀呢?” ——来了。 遇归本性乖戾, 却耐着性子透露了那么多, 果不其然是为了和他们做交易。不过祂还真是滑稽,分明上一刻还口口声声承认自己热衷看兄弟相残,下一瞬反倒要来和谢临风演手足情深的戏码。 天下鞭当前,遇归的确有些忌惮。祂待在自己这一方结界里, 张开手臂, 很有诚意地说:“你看, 我今日来见你,就只想叙旧而已。什么剑什么符的, 都不要来打扰我们好吗?” 天下鞭燃烧的熊火不灭,便昭示着谢临风注入的咒力不歇。 “怎么抢了我的话?”谢临风哂笑一声,“明明我和心上人正花前月下, 是你们偏要来打扰。遇归, 怎么非得选在今日?是你真身将殒, 活不长久了吗?” ——银光乍现! 谢临风说到“你们”的时候,遇归已然微微变色, 说明他早就猜到了遇归今日绝不是孤身而来。遇归真身受限,只能夺取命格寄生在别人身上, 祂若能自量当前的处境, 就该清楚祂如今的力量并不强横。 果然, 谢临风刚说完, 遇归周身的结界骤然碎裂, 与此同时,万缕银丝如流光箭一般飞射而来! 谢临风当机立断, 反身将晏病睢扑倒进屋子。天下鞭听懂召令,霍然腾空横挡至屋前! 鞭身烧得如同霹雳作响,银丝重重,还未近身,就被业火焚断。 被烧断的银丝蜷曲退缩,仿佛很畏葸这无名火,顿时原路骤缩,“唰”地钻入了十根手指。 十指的主人是个发尾高束的女将,她召回傀丝,站在遇归身侧:“父亲,他们既不愿意配合,还费什么口舌,杀了就是!” 谢临风刚站起来,晏病睢竟还比他快一步,闪身挡在了他的跟前。他身体单薄,表情冷冷,却气势庞然,像只盛怒的猫。 谢临风哑然失笑,一手握火鞭:“话说最多就要杀,你是指祂吗?” 萧官均道:“我说的自然是你这个无耻之徒!” “嗯?我很无耻吗?”谢临风犯浑,用眼神询问晏病睢,又说,“将军,我们不过一面之缘,你便这样记恨我。我倒很好奇,我如何无耻了?” 萧官均上前一步,指间的傀线万缕千丝,蓄势待发:“我父亲为民除害,杀的那夏清风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徒,还有你!你女儿被活献,被残害,皆是我父亲替她报的仇!你们一个神,一个太子,竟都是群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蠢货!怎敢来反伤我父亲!夏家该死,你们都该死!” 一语毕,她忽地咬破手指,以血为墨。虚空画了一道弯弧状的红符。萧官均只手一握,血符成了一张红色的弓。 遇归的喝令并未阻止萧官均的举动,她指间傀丝拉扯,成了根弦,旋即空手一拉,却听“咻咻”几道尖锐鸣响,几根羽箭已经破风而来,闪电般逼至谢临风跟前。 晏病睢羽扇一展,正要反挡,谢临风腰间的缝魂袋却冷不防掉落,电光石火间,一道急剧膨胀开的躯体挡在两人跟前。 羽箭消融进荧鸓的身体,不伤它分毫。 谢临风喝道:“回去!” 遇归见状,立刻甩了张符纸,谢临风道:“收!” 荧鸓骤然缩入袋中,谢临风徒手燃火,将符纸焚成了灰。 谢临风说:“我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育?” 遇归道:“碰不了它,碰你就够了!” 祂五指蜷曲,明明掌中空无一物,似乎凭空捏着什么,猝然握拳—— “砰!” 有什么东西被遽然捏爆了。 就在此刻,谢临风耳旁倏忽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晏病睢敏锐道:“怎么了?!” “虚张声势!”遇归顿步,他神色阴鸷,却并不吝于赞美,“你如今不过是个瞎子,再无法预言休咎,却还能算到这一步!八傩四脉,你利用得很好!你刻意弄丢傩仙,便是早就知道疫鬼夺了凡人的身体,混迹在苍生之中!你分散傩仙,不过是因为傩仙幼小,威力却最大,你既要保护它们,还要叫这些鬼怪卸下戒心。实则你同傩仙无时无刻不在联络!” 祂这话说得准确,方才那遁入谢临风识海的声音,正是傩仙的哀嚎。 晏病睢道:“果真如此?” “不错,胎生和鹰鸱虽贪玩,却知晓大局为重。我刻意将它们放走,实则是为了咬住夏清风的碎魂。”谢临风当初进夏家门之时便十分警觉,他早早就和胎生鹰鸱打好商量,逢场作戏不过是对夏逢春产生了怀疑。 夏睿识不入轮回的原因便是由于肉身上残有魂魄,可他的残魂并非遗失,而是被人强制钉在躯体内。只要魂魄不消,夏睿识便没有真正的身死。 然而当时谢临风不仅仅只是探查出了这一方端倪,天下鞭感知灵敏,对夏逢春作出反应,那夏逢春也是只鬼,还是能在阳间自主活动的鬼。可这就很诡异,既如此,夏逢春为何要装作看不见谢临风? 唯一的解释就是,夏逢春不愿暴露自己非人的事实,更进一步说,是不愿暴露在夏睿识的棺柩跟前。 正恰恰说明,夏逢春知晓夏睿识五感仍旧,尚有一魄留在世间,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一息尚存。世间有道秘法,魂魄溶于寸寸血肉,因此缺魂残魄之人吃下亲人的骨血,便无异于吞噬亲人的魂魄。 夏睿识的魂魄之所以能长久地呆在阳间,除开咒法结界以外,更是有人替他补了魂。消散一寸,便补一寸,而这补料却并非来自夏逢春,而是夏清风。 ——夏逢春将夏清风的魂魄打碎,喂食给了夏睿识。 谢临风道:“没有旁人与我建立契约,除你之外,更没人能同我传递密语了。说怪不怪,它们不用通灵语,也不用密语契约便能和我通灵传讯息。”他收紧缝魂袋,“荧鸓与狐猫呆在其中,堂主没发现它们从前那么闹腾,如今却安分了许多吗?” 晏病睢洞悉道:“傩仙命脉相连,它们的沉寂正是将力量给了另外两位。” 因而荧鸓和狐猫才不可轻易离开缝魂袋,需得滋养存蓄力量。方才荧鸓现身,谢临风语气陡然转变,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萧官均冷笑道:“远不止如此,八仙中,四只在阳间,四只在鬼界。在鬼界的四只当真是洪水猛兽,为了给兄弟姊妹们提供吃食,拦在奈何桥头蚕食鬼魂!你唆使它们这班做派,又和世上的恶鬼有什么两样?!” 谢临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哦”了声:“那得看吃什么魂了。吃生者魂,为作恶;吃奈河下的恶鬼,乃是清理门户。倒是你,认贼作父,倒打一耙!可怜萧家名门正派,萧将军精忠报国,竟有你这样助纣为虐,弑父取魄的女儿!萧将军,你口口声声叫着父亲,知道跟前的是什么东西吗?” 萧官均目光阴冷,还未答,遇归却仿佛听到了什么俶奇之谈,放声大笑:“我是什么东西,她就是什么东西!化鹤,你真是傻得可以!” 适当此时,蛋生的声音遥遥传来:“师父、师父快跑——!” 晏病睢心一沉,立刻掐诀探查,灵咒那头空空如也,谁也没有。晏病睢问:“你们在何处?” “师父快离开!祂们两个都是恶鬼!萧官均是祂亲手创造出来的鬼!”蛋生避重就轻,亟亟道,“萧官均从来不是什么萧家女,她是遇归创造出来的口器,夏清风这枚棋子废掉之时,这家伙已经滋生出了足够的力量来创造新的奴隶,这才有了萧官均。萧官均杀了萧家满门,就是为了给遇归送吃的!” ——萧家女,灭满门。原来是这个意思。 遇归闻言先是笑,祂一笑,蛋生便发出干呕的声音。 祂道:“神创神,鬼造鬼,神祇造的东西怎么能叫鬼呢?这个太子殿下应该很熟悉才对。” 蛋生骂声不止,晏病睢冷然道:“与我何干。” 遇归讶异:“难道你不知道,夏清风为儿子换命找的命源,或者说替身是谁吗?” ——夏逢春! “夏逢春是谁的孽种呢?”遇归揣摩着晏病睢的神色,被愉悦了。 正说着,蛋生的声音骤然拔高:“你站住!别进去!” 然而为时已晚 ,夏睿识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念着通灵语,他那些失神的碎语传至谢临风的通灵境,却早就听不见谢临风的声音了。他神魂竦惕,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萧官均傀丝立现,遇归却拦说:“不可。” 夏睿识跌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行至遇归身前。他看都没看萧官均一眼,只道:“阿盈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换命。” 晏病睢道:“夏公子,他不是二公子。” 谢临风安抚:“放心,遇归不会对他下手的。” 若他先前的猜想没错,遇归上身夏逢春并非占用,而是共存。夏逢春可以诏令孽主,其力量在孽主之上,遇归如今困于窘境,行事警惕,因此不敢贸然冲撞夏逢春。 谢临风的话传至遇归耳畔,遇归坦然道:“不错,我的确同你弟弟做了交易。”遇归俯下身子,好奇地端详道,“可你这泪是为谁流的?嗯?” 夏睿识抓紧遇归的袖子,恛惶无措:“什么换命!我,我不需要!” “你说这话会不会太晚了?你弟弟吃了多少人,才换来你这条安逸享乐的富贵命?”遇归说:“嗯,也罢,我向来信守承诺,但也耐心有限。我给你个机会,收拾好你这副不值钱的模样,现在走,我饶你一条命。” 萧官均力大无穷,反拽住夏睿识的后领,要将他硬生生拖走。 夏睿识愤怒满腔,吼道:“你给我出来!”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长了爪牙的黑球。 胎生被唤醒,立刻飞扑过去,它张开大口,露出满口尖牙,直捣遇归的面门。 许久不见,胎生体格未变,模样却变得更加凶猛。 遇归巍然不动,萧官均首先放出傀丝,傀丝如长钉般刚硬,径直穿透了胎生的身体! 谢临风微微皱眉,吹了声口哨,顷刻间遮云蔽日,原本透出红光的顶洞刹那间闪过一片硕大的阴影。 只听一声鹤唳般的长鸣,一头巨大的蓝鹰由上俯冲而下。 “找死!”萧官均见状甩开胎生,还要应战,遇归喝令道:“退下!” 谢临风从容不迫,命道:“去,帮帮你兄弟。” “好胎生,你很厉害,伤口在自愈!”夏睿识将胎生接在怀里,立时被阴影罩下,他欣喜道,“鹰鸱!吃了祂!” 遇归抬手结印,只听远处“簌簌”作响。 谢临风略一皱眉。 ——麻烦! 他一道结界挡在晏病睢身前,而后将火鞭一甩,飞身跃了出去。 洞窟外,终南海底的水浪瞬凝成冰,无数锋锐冰柱自海底腾升而起,如同猬集,其上流转着纷纭杂沓的红色咒文。 鹰鸱如驽箭离弦般垂落,那尖锐的喙径直瞄准了遇归的眼睛。 夏睿识心下大乱:“阿盈!” “唰——” 冰柱腾空,万箭齐发! 鹰鸱体格变得比以前大了许多倍,却反致使它的行动多有迟滞。它拢紧双翅格挡,却已来不及,那万千冰箭裹挟着诅咒,齐齐朝它刺来。 “嘭、嘭、嘭!” 天光如火,满岛骤亮,火龙一朝盛怒! 天下鞭腾跃入天,挟带着巨大的力量挥掷而下,打出一道通天彻地的火墙。那火墙烧得哔剥作响,冰火相撞,冰柱瞬息之间被烧化成水,其上的咒法瞬间逃脱飞散,化成灰烬。 火墙余烬未消,滚滚火浪灼烧,石窟洞内先下起了一场淋漓大雨。 谢临风语气稀松,说:“怎么?这就是你要与我攀谈的态度?” 夏睿识浑身裹束着萧官均的傀线,那傀丝吃人喝血,将夏睿识吸食得衣衫褴褛,血肉模糊。可他却不觉痛似的,飞扑而来:“谢、谢兄!你不要杀他,我是来带他回家的!你们之间的恩怨,都和阿盈没关系,他……他无辜的!” “无辜?你们夏家无辜?阿盈?逢春?”遇归讥嘲道,“我看在用了他身体的份上,已经宽恕过你一次了。可你冥顽不灵,非要令我不称心。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将所有因果全告诉你,就让你死个明白吧!” “你冤业之症缠身,早该死在娘胎里了,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遇归掐高他的脸,“是你老子,夏清风为了将你救活,杀百姓,杀兄弟,剖妻腹!他受到萧拓的惩戒过后佯装改过自新,萧拓念在旧情,轻易就受了夏清风的蒙骗,以换魂之术让他重生到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可夏清风禀性难移,哪里会真的悔改,他做了太久的半人半鬼,吃人吃习惯了,再也无法正常进食凡人的食物。只有吃人!” 某个夜里,有一对巫人族的老夫妻上山行祭,正撞见了啃吃尸禽的夏清风。巫人族世代驱疫,老夫妻登时分辨出来夏清风身上的疫气,心下惕厉,当即就要杀了他。可夏清风吃了很多人,弋取了太多力量,无论是身手还是咒力都很强悍,哪是两副衰朽的老骨头能对付的?故而老夫妻驱疫不成,反倒成了夏清风的肚中餐。 最精彩的是,第二日那老夫妻的骸骨就被他们的儿子在山崖下拾得,他们儿子心头悲恸,当场发了大疯,哭着喊着要杀凶手,复活他的爹娘。可夏清风当时饿极了,吃得很粗糙,那夫妻的残魂被他们儿子乌萨找到,入了一次魇境,便瞧见了夏清风的脸。 只是那时候的夏清风哪里是夏清风,那张脸分明巫人族中那位名叫落傅的将死之人。于是乌萨被仇恨蒙蔽,发誓在族中穷日尽夜找凶手,要以凶手的命来换他爹娘的命!可是夏清风并非落傅,他对巫人族的一切没有留恋,早逃之夭夭,影灭迹绝。 那乌萨掘地三尺也不见凶手,便理智遽丧!起初还仅是想让凶手偿命,但后来发了失心疯,宿怨深仇蔓延到整个巫人族,要全族人为他爹娘偿命,成为复活他爹娘的献祭品!夏清风本就心灰意冷,却在走投无路之际,从发了疯的乌萨这里得知,这个逆天的复生禁术曾有过得偿所愿的先例,开始重振旗鼓。 “我并非姣子,没有灵眼,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些。”遇归注视着夏睿识发红的双眼,莞然道,“你们踏入过白芍的魇境吗?逢春,逢春,那个逢春……是我啊!现在这个,不过是偷了我的名字,背上了诅咒的复制品!” “我当时刚刚出逃,只能找到一具婴尸附体。这个婴尸是谁呢?正是夏逢春。夏清风不知怎么寻到了姣子的耳珰,那并非寻常饰品,而是一方神器。夏清风得了其中的灵力相助,又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他故技重施,继续杀人换命,于是杀了白芍,再将白芍献祭给戏娘子,可那时的白芍已经有了身孕,你说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那孩子偏巧是落傅的,真是孽缘! “落傅是个心软无能,可以任人欺辱的弱男子,因此夏清风扮演落傅之时可谓很拿手。夏清风初遇白芍之时便对其巫人族的身份很关注,后来阴差阳错换魂进了落傅的身体,更是能光明正大地为白芍下咒。奈何白芍被你教得很警惕,夏清风不得不彻底变成落傅,先骗过自己,才能让白芍弛懈!他大费周章,扮演了一出琴瑟和鸣的温情戏码,所幸不负有心人,多年后夏清风终于找到机会,他見幾而作,连同那时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一起活炼成了行尸走肉。 “这正是夏清风的目的,他的目的不在白芍,而在那个属于巫人女孕育的孩子身上。那个孩子受他炼魂,成了可随意操控的小鬼。小鬼就如同泥娃娃一般,被夏清风捏定了命格、八字、脉象,就这样,最成功也最荒唐的替代品得以功成。夏清风献祭了这个孩子,复活了他自己的儿子。 “但只有一点,小鬼必须和他儿子常年呆在一处,小鬼吃的人会化作他儿子存活的命脉。 “于是夏清风以姣子的耳珰为助力,将小鬼的模样乔装得与正常小孩没什么两样,欲要将他带回夏家做小儿子。可夏清风疏忽了,那个时候哪里是什么小鬼,其中的命格早被我吞吃了一半了。 “更蠢的是,夏清风恃功岸忽,太忘乎所以,以致于此番行径再次被萧拓发现。然则那个时候白芍久已堕化成了孽主,求救至萧拓跟前,将事实全盘托出。萧拓总算明白夏清风怀恶不悛,天性难改,对夏清风彻底失望。故此,二人联手诛之,再将其掩埋进了岛上。这里有姣子封印,夏清风难当出逃。” 此后,夏清风遗留下一对双子,萧拓不忍,便将双子带回了夏家,自己则心甘情愿成为夏清风,善事做尽,企图弥补先前犯下的罪孽。可是夏逢春吃人很厉害,他吃的人越多,遇归就越无力与他争夺身体,索性后来祂便转到了萧拓身上。 遇归说:“可萧拓所用的是夏清风的身体。夏清风这个狗杂种,从头到尾都烂透了!脏器是烂的,身体也是烂的!萧拓这么多年一直用咒术压制着体内疫虫的反噬,忍而不发,我无从得知,便稀里糊涂上了身,他妈的,怎会料到反噬反倒更加汹涌了。我只好借用夏清风的手段,也造了个好帮手。” ——这个帮手,自然就是萧官均了。 只是和夏清风不同的是,夏清风造鬼是为了他儿子,遇归造鬼却是为了他自己。 遇归长叹一声,目光中的讥讽之意却大过怜悯:“可怜得很!白芍——晏病睢的义女,夏逢春的母亲,到死都活在一场夏清风为杀她而织就的美梦里。梦里落傅是落傅,是心慈好善的良人,阿盈圆满出世,衣食无忧。” 这也难怪,他们三人先前最开始进入白芍魇境的时候,瞧见的会是这样一幅和气致祥的光景。只不过那个时候,落傅的皮相之下藏的是苟且的夏清风,夏清风鸠占鹊巢,却在魇境中伪象毕露。是以他们在其中看见的才会是夏清风的模样。 夏睿识听得怔了,仿佛被人临头打了一棒,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答应你的我也做到了,小偷鬼,不过你这位哥哥不听劝,我只能实话实说咯。”遇归略一皱眉,随即舒展开来,“你若是想夺回这具身体,早一刻我都争不过你,不过现在,晚了!” 音落,遇归袖摆一挥,血云翻搅,天池激浪。一声轰鸣,精怪洞四壁骤然破裂开来,祂五指之上什么都没有,却像系满了千万傀丝线,凭空从洞口拉出个冷硬巨石来。 沙尘蒙眼,待谢临风看清遇归身侧的庞然大物后,不禁神色一凛。 这并非什么巨石,而是一块如大厦般高大的冰块。其冰面透彻,能瞧清里面的东西—— 一具折了翼的尸体。 晏病睢骤然睁眼,脱口而出:“霜灵子!”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遇归忽然抬高手臂,用手背轻轻挨了下冰面—— 冰石屹立不倒,冰面完好无暇,只是这冰内封锁的尸首却猝然爆开! 鲜血蓦然泼满冰面,霜灵子的身体四分五裂,被炸成了血淋淋的肉块,那仅剩的残翼也被撕烂! 晏病睢念出血咒,剑已出鞘,寒光从他屋内飞出,晏病睢寒声说:“杀了他!” 怎料长剑破风刺过,却在接近遇归时变得寸步难行,仿佛其中正有一股强悍的无形之力正与它对抗。 “好凛冽的剑风!”遇归不躲不闪,轻飘飘看了眼对准祂胸口的刃尖,“哦?你将你老师的做派学得有模有样,你若是恨我,我很欢迎。可是小殿下,夏小公子做错了什么,他也对不起你吗?” 祂每说一句,就朝那滞在半空的长剑靠近一寸:“……你要将他也一并杀了吗?” 晏病睢五指反攥,将自己的掌心挖出血肉。他原本身子清癯,病也没好,此刻脸色更是比纸还白。 他看向遇归的眸中冷芒毕露,轻声道:“你去死吧。” 隔得太远,遇归没有听清,祂问:“什么?” 晏病睢撑着旁边的门框,骨节突出,手指用力到泛白,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有你,都是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却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谢临风揽住人,指间念咒,果断将那柄黑剑推了过去。黑剑隐没进遇归的皮肉,刺穿祂的肩膀。 谢临风语气森然:“他不杀,我可以。” 晏病睢维持着弓腰的姿势,浑身僵滞,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他额间的红痣隐隐作痛,仿佛有根针钉穿了他的额头。 血滴落下来,晏病睢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还有些迷茫。 霜灵子和他命脉相连,倘若他没事,霜灵子的命脉就还能靠他续着。然而就在刚刚,晏病睢脑中一痛,他听到了纽带崩断的巨响! 他浑身钻心蚀骨般疼痛,好像被人抽走了脊髓。 这种感觉如噩梦,也像溺水。晏病睢在窒息的错觉里,回想起灭国的那几日,他浑身的脉络被一根一根挑断。 殿宇坍塌,焚火沿阶而上,窜烧至城楼,众生被疫鬼脔割分食,他握着一柄被浓稠黑血拥裹的残剑,一路走一路杀。 每杀一人,他的筋就断一根 每杀一人,他的骨就碎一块。 因为这里的人人,都是靠他的命脉养起来的。 但是没关系,可以活……都可以活! 他的命数是无穷无尽的,眼下霜灵子死了,还能有下一任的霜灵子,只要他献祭命数,再将霜灵子的残魂养一千年—— 晏病睢刚抬手,就被谢临风摁住。 谢临风道:“你做什么?!” 晏病睢怔然地说:“只要我——” 谢临风沉默,须臾后他道:“……祂消散了。” 死就是死,死了还能靠魂魄存活。可消散不同,神祇的消散代表彻底陨落,其魂灵没有遗留的可能。 遇归受了谢临风一剑,不怒反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化鹤,这就是你教的东西吗?怪不得我寻遍阴阳南北,都找不到那三滴瞳石……”祂说到这儿,脸色变得阴鸷,“原来竟被你这样糟蹋!” 遇归周身一震,那柄剑就这么插在祂身上断成几截,那碎钢片落在身体里祂也不觉得疼。 谢临风半分没理,他挡开碎剑,捧高晏病睢的脸:“看着我,我在这儿?你想做什么?” 晏病睢有些失神,仿佛正沉浸在一场久违的梦中,他望向谢临风的目光都迷蒙,只说:“我要杀了他们。我……” ——他的头又痛起来。 “不错,杀了他们!” “殿下,杀了他们,我们就能活!” “这是解救我们的惟一方式!” “殿下,求求你!我好饿!你杀了他们!杀!杀光他们!让我解脱吧!!!” 遇归道:“小太子,你吸食了那么多子民的魂魄,如今数十万的野鬼在你体内躁动,一定很痛吧?” “啪!” 天下鞭鞭身的咒文和结界上的法咒相冲,撞开一层猛烈的气浪,不仅波及石窟落下了沙砾,连带石窟外的竹林都被拦腰折断了一片。 结界没破,却碎了道狰狞的口子。遇归在里面巍然不动,道:“你不是我对手。” 谢临风迅如闪电,他再扬鞭而下,结界骤然爆裂,天下鞭落在遇归方才站立的地方,将地面打出燃着星火的焦痕。 “我不是,那谁是?”谢临风咒力源源不断,天下鞭霎时张开大口,成了一条燃着火的黑蟒。 黑蟒长吐信子,粗硕的火舌疯卷向遇归! 谢临风召起地上的碎剑,紧随其后。遇归空手化刃,劈开火信子,当面迎接谢临风的断刃。 刃口没入遇归的胸口,却让夏睿识全然崩溃:“谢兄!谢兄!!!!” “轰——” 万钟倏然长鸣,那血色的天穹被震荡出波纹,无烬与终南的结界如同一层燃火的宣纸,被点燃,被焚毁,海上顷刻间余烬纷飞。 长年无法抵达天水池的狂风在这一刻爆发式涌入,“哗啦啦”穿透终南的海岸。 遇归反握住谢临风的手,狞笑道:“化鹤,我说得很清楚,我今日是来求你的,你将我镇压千年,如今也该让我出来透透气了吧!” “透气,你现在不正在透气?”谢临风目光倨傲,“求我,你便是这个态度?” 遇归道:“我是在帮你。” 谢临风并起双指,学着遇归先前的模样朝祂眼前一划。遇归不防他也来这样一招,当即仰身退开。 二人一分即离。 蓝鹰同傀丝缠斗许久,它那湖泊般的水晶眸中倒映出夏睿识的脸。夏睿识目光示意,在地上偷偷画了几道图腾。 谢临风说:“不需要。” 他掌心一摊,羽扇瞬时被召唤进手里。 遇归目光咄咄,他召出傀线,专攻谢临风心口。遇归与他擦身而过,那傀线上发出“桀桀”笑声,原来这并非什么丝线,而是死人的头发。 发中生了鬼,自然能发笑。 遇归道:“你没了缚心锁,便能破除诅咒,重新成为万灵之主。化鹤,心死的滋味不好受,力量在你手中,你拿回来,我们一起——” 祂话没说完,谢临风忽然给了祂一掌。 “什么负心?”谢临风落在楼檐上,“打架就打架,怎么坏人名声呢?”谢临风一偏头,耳语般道,“杀了。” “轰——” 那震荡又古老的钟鸣再次回荡在天地,而每响一次,遇归的力量就会大大恢复。 终南海底,万鬼哜嘈,七千封印咒文同时闪烁,八十一道大阵蠢蠢欲动。 遇归道:“你既然做得了疫鬼的主人,怕什么?化鹤,你不做姣子,不做神祇,就得做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你看看下面,你连你最心爱的学生都忘了,他受的折磨,你便让他一人承担吗?!” 谢临风完全不在意,道:“我是谁?你先看看你自己是谁吧!遇归,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抢占人家身体还要商量着来呢?今日万钟长鸣,你听明白了吗?那是你的丧钟!” 周围都是火。 火影乱舞,映在谢临风的眼中,变成了难缠的、无法磨灭的疯狂。 他其实全然没必要和遇归说废话,杀了祂就好了。杀了遇归,世间便没了恶神,夏家双子团聚,疫鬼祭天,天下太平。 可是谢临风只是谢临风,他终归不明白什么是姣子的封印,什么又是恶神遇归。 “油盐不进!”遇归撕破脸皮,剩下的耐心褪得干干净净,“召邪!开!” 萧官均得令,反手拽住傀丝,绕上夏睿识的脖颈。鹰鸱忽然长呖一声,它飞扑而前,身侧却擦肩飞来更快的剑刃! 晏病睢浑身煞气外泄,手中狠掷羽片,先一步为鹰鸱砍断拦路的傀线。可下一瞬,晏病睢忽然神色一僵,谢临风比他更先明白过来,几乎是在遇归念咒的同时,谢临风心脏骤缩,汩汩涌出血来。 ——遇归召的邪,是方圆之中存在的所有的鬼怪。 包括晏病睢体内的魂!甚至包括谢临风! 谢临风的血滴湿了衣角,他红衣被风浪掀飞,长发散落在火风的吹拂下。 他召动天下鞭,那条燃火的巨蟒成了一根通天火柱,它血口大张,俯身吐出灼烫的离火。 这火太狂妄,遇归的衣角已经被燎烧起来。终南海上悬空停滞着万千的冰柱,遇归瞧见火,却只是躲,没有召来冰柱与之抵挡。 离火燃烧至方圆,那些死灵树树根开始灼烧,其上的灵咒被焚尽化作,漫天流光齑粉。 鹰鸱啄烂了萧官均的一条手臂,那手臂旋踵间从断口长出,先是软绵绵、红彤彤的一条,仿若一条舌头。 鹰鸱长啸,却含恨报复了一下,便立刻折返。晏病睢撑地难起,体内万千的低语塞满他的识海,如同恶魔的吟唱。 他额间的封印正在破开,血流满面,竟然比寻常的煞气反噬疼痛难熬了千万倍。 鹰鸱垂下身体,让晏病睢撑着自己。它的每一片羽毛上灵力充沛,晏病睢单手触碰上,虽并不有效,却仍道:“有劳了。” 谢临风紧追遇归,目光死死注视着遇归,却喝道:“杀了她!” 有道如同枷锁的咒语,紧紧束缚在谢临风心口。这让谢临风无以察觉地失控。 然而遇归勾勾手指,就仿佛拽上了谢临风心口上的那条锁链,毫不费劲地操控了谢临风,将其胸口撕裂出一道血痕来。 谢临风一时骤失灵力,天下鞭便成了无头苍蝇一样,身上的火焰黯淡,转瞬之间便分不清敌我,趑趄不前。 狂浪滔天,夏逢春的皮囊下露出遇归狰狞的面容:“化鹤,哥哥,我对你已经没有耐心了!” 谢临风哂然:“怎么样呢?想吓死我吗。” 谢临风目光灼灼,他胸口的皮肤腐烂剥落,仿佛正一层一层剖出里面鲜活的心脏。 遇归周身溢出黑气,祂指尖延展出诸多红到发黑的丝线。那丝线无穷无尽,一直穿透石窟的厚壁,延伸到终南海上。 海上冰柱受封,柱身之中却堆满红色,似乎是某种孕育的生命体。 丝线这端与遇归相连,两头的血液在其上融汇交织。 ——这不是什么傀线,而是滋养疫鬼的脐带。 “我与你同出一脉,你能唤醒的,操控的,我也能。”遇归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化鹤,你做回姣子!万千疫鬼听你号令,你忘记了吗?你是它们的主人,世间祸端频出,化鹤,你的封印能撑到几时?你凭借鬼体,又能压制它们多久?我们抛开那些旧恩怨,一起做天下的共主不好吗?听见那钟声了吗,便是这天下万灵对你的召唤,化鹤,时机到了!万钟齐鸣,天下七族弟子分散,同时向你祈愿,你既然知道我换命的第一个身体是疫鬼,那就该知道,我若破封而出,必定会带出些其他东西。七族之中,天下方寸,已经全然被疫鬼侵占了。剩下的这些正在重新凝聚心脉,寻找寄主。今日世间死一人,便活一鬼。化鹤,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回来!” 冰柱之中收缩迸溅着血液,那不是什么婴孩,而是正在重生的疫鬼。那冰柱全然受遇归操控,和方才的霜灵子一样,只需要他动动手指,便能令其中的魂体爆体而亡,也能让它们破封而出。 谢临风瞳中闪过红色,如同浸染的血色,也像滔天的杀意。 晏病睢喘息急促,道:“不、不要……忘了也没关系。你不要受祂蛊惑” 他声音很轻,谢临风却听得只字不漏。 谢临风说:“什么姣子?什么共主。你很清楚,我是最后一道封印!你今日来并不是来和我谈条件的,你根本没有条件可谈,我若身殒在此,你的真身就永远无法逃脱封印。所以你才迟迟不敢杀我!” “不错,我杀不了你,但是可以折磨你。”遇归目露凶光,“也可以折磨他!” 谢临风胸口忽地被一道无形之针刺穿,一条猩红的血线自谢临风心口连向终南海。 晏病睢道:“谢临风!” 谢临风仍旧说:“杀了她!” 天下鞭理智回笼,刹那间直立起鞭身,如同一栋拔地而起的火楼! 谢临风注入全部的咒力,他长发被火风吹散,肆意狂狷,在血腥和火光翻涌之下,他笑说:“忘前尘,坠神坛,入鬼道,我的选择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遇归道:“徒劳挣扎!” 火蛇一分,生出九头,它们吞吐着焚尽万物的业火,周围火浪瞬间腾升得更高。 然而火蛇狂猛俯冲,却不是咬向遇归! 萧官均头顶飞来一团火球,她手臂没有恢复,正被夏睿识反拽着血淋淋的傀丝牵制住。 夏睿识道:“阿盈!你清醒一点!” 谢临风说:“祂是该清醒了!” 果然,遇归当即变色!祂自断手中傀线,闪身挡在萧官均跟前。 火球源源不断,遇归独身还能应付自如,如今身后有个浑浑噩噩的萧官均,反倒有些瞻前顾后,手忙脚乱! 谢临风心口受祂贯穿,血留如瀑。他不觉痛,反倒笑道:“遇归,你自诩清醒,不也在换命格的途中入戏太深,贪恋上了父女情深的戏码吗?” 原来方才谢临风就察觉到了萧官均是遇归的软肋。遇归不让萧官均上前,实则就是为了保护她。 轰—— 石窟四面坍塌! 嘭、嘭、嘭! 海上冰柱一根根炸裂开,那染血的冰柱轰然爆开在空中。咒文纷飞逃窜,似乎正竭尽全力裹束着封印,然而却是力不从心。 阴风席卷,火势滔天,万鬼之气丝丝缕缕,如同浪潮涌来,最先钻进谢临风的心口! 那血淋漓地洒下,晏病睢一时慌了神。 晏病睢喊:“水行生!” 蛋生闻声,发狂似的哭喊道:“师父不可以召!!” 晏病睢充耳不闻,再召:“花别语!焱无极!” 晏病睢额间鲜血长流,他喝道:“醒!” 蛋生的哭声无法悬崖勒马,阻止不了晏病睢的自我献祭。电光石火间,晏病睢奔走的身后紧紧随来三道魂。 这三道魂形态朦胧,还是灵体状态。 晏病睢浑身都是血污,他眼前都是模糊的泪。 业火能炙烤掉一切事物,却无法斩断谢临风心口那根吸血的线。 三魂离体,变成萦绕的咒力,祂们代表着晏病睢全部的修为,化作诅咒,一齐向遇归攻去! 谢临风长发飞舞,他拼尽全力支撑着天下鞭的攻势,却冷不防朝后踉跄两步。 在他跌落前,晏病睢接住了他 谢临风与他对面跪坐,掌心相叠,交握住的瞬间,那道掌中之咒再次生效。 谢临风将剑放在他的手里,说:“不要怕,杀谁都可以。” 晏病睢错开身,从缝隙里瞧见了遇归的模样。他拿起剑,眼里只有遇归的身影,然而剑刃回转,锋芒却在顷刻间产生了偏差! 谢临风握着他的手,说:“破我心锁” “哗啦。” 剑刃没入谢临风的胸口,那道封锁了祂千年的缚心之锁轰然断裂。 晏病睢松开手,只会呆呆地望着谢临风。 火风狂狼吹起谢临风的发,祂的双眸被红色浸染,里面装着晏病睢恐慌的、发红的眼。 “没事的。”谢临风抹过他的眼尾,将羽刃从心口拔了出来,“没有血,伤不了我。” 然而祂抬眸,双瞳鲜红,长发纷飞。 ——圣子归世,前尘归魂。 晏病睢只一眼便知道,祂是谁。 只是就算明明模样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晏病睢也不敢再认。 “轰——” “轰——” “轰——” 天下七族已成血河,那祷告声随着震颤的钟鸣一言不落地传至谢临风的识海。 “吾主!” “吾主!” “主公!” ——圣子已归,万灵之力源源不断向化鹤涌来。那些哭声、祷告声、骂声全灌输进祂的识海。 神祇的识海从来都向苍生打开。 终南海底,一场淋漓的破碎正在发生。那些销魂蚀骨的封印化为乌有,万千法咒飘浮在天水之中。 “嘭!” 冰棺破裂,万鬼出逃!那些法咒零零散散地漂荡,如浮萍般漫无目的,然而正当万鬼强制蓄势待发,想要冲破水面之时,所有法咒却霎时活了过来。它们仿佛守株待兔许久,几息间便堆满了海面。 疫鬼触碰一寸,便被灼烧,被冰冻。 ——没有鬼能逃出来。 遇归的真身在出海的那一刻被法咒刺烫到满身孔洞,与此同时,夏逢春灵魂震颤,身体猛然踉跄,将遇归硬生生逼出了半个身子。 遇归离体,露出可怖的鬼体。祂的鬼体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好皮,很是丑陋。 此刻祂笑容彻底凝结,甚至有些发愣,看向谢临风:“为、为什么?” 业火烧烂了遇归半边身体,那火仿佛带着千年、万年的仇恨,要将这个苟且偷生的烂神彻底焚尽! 遇归的皮肉开始脱落,血肉都被烤干,祂好像正站在万年前那场大火里,母亲的身影透过朦胧的火光,变得像一具扭曲的、寂寥的鬼影。 痛,痛,痛! 烫,烫,烫! 谢临风指尖微转,万物皆受祂操控。包括疫鬼。遇归无法自控地停止攻击,离火寸寸蔓延上他的身体,将祂的魂魄从夏逢春身体里彻底剥离了出来。 夏睿识不再顾着折腾萧官均,一把接住夏逢春。 夏逢春道:“哥哥……” 晏病睢忽然喊道:“夏公子。” 夏睿识回头。 晏病睢跪在地上很颓然,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请不要留在这里,蛋生被吊在外面。此处咒法混乱,蛋生修为不够,会化成灰烬……劳烦二位公子将它带走。” 夏逢春:“嗯。” 夏睿识焦灼说:“晏堂主,您……” 他欲言又止,看向谢临风,回神之时瞧见晏病睢摆摆头。晏病睢拍拍身侧的鹰鸱,嘱咐说:“辛苦了,烦请将夏家双子平安送回。” 鹰鸱低低叫了声,并不愿离开。 “你叫鹰鸱?”晏病睢摸它的脑袋,“嗯,霜灵子一直想和你结交。你能代替祂,帮我完成这最后一个心愿吗?” 他语气低柔,鹰鸱垂下脑袋,在他手心不舍地拱了两下,最后难过地挥翅离去。 遇归同时被三魂围绕,祂看着晏病睢,又看向谢临风。 终于明白过来。 骨骼烧断,肌肤溃烂,遇归泪流满面,祂对着如同爪牙一般的熊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化鹤,你竟敢将整个人间变成你的魇境!” “吱呀——” 万千翠竹折腰,业火吞吃掉竹林,土地成了火海,火蔓延进天水,却烧得更烈! “祂之所以选择你来坐拥天下,是因为你才是个疯子!” 晏病睢有些心慌,他抓向谢临风:“祂在说什么?!” 谢临风长发飞舞,祂敛下赤瞳,露出些不悦:“你不要听祂讲。” 遇归道:“晏病睢!你还不明白吗!神祇的化身永不泯灭,姣子葬身在天水,为何尸骨无存,只留了副空冰棺?!那是因为这就是祂走的一步棋,整个天下都是假的,都是祂的魇境所化!看啊,你苦寻千年,却被他骗得团团转!” 晏病睢不放开,只问说:“祂说的真话吗?” “傻子。”谢临风道,“自然是假的。” “不然你以为你一个肉体凡胎,为什么能容纳十八万的冤魂?所谓的反噬不过让你难受一些,丢掉咒力,这算什么?!十八万鬼魂可以吞吃整个国度,为什么偏偏在你身上这么服帖?!你以为自己是太子,所以祂们便自然听你的?!真是天真!这些鬼魂早就想将你吃了,可是你仍旧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十八万鬼魂不是养在你的体内,而是养在祂的魇境里,是养在祂的身上!” “哈哈哈哈很好,化鹤!天下要让你这样的修罗来掌管,是我看错了你!”遇归道,“晏病睢!你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祂明明可以用神根和身体镇压,神魂俱灭,死得痛快,可这个蠢货为什么偏偏选择永不陨落,宁愿忍受千年濒死的痛苦也要强行打开魇境,受万鬼吞噬反咬,日日被折磨!那是因为祂的魇境能养鬼,哈哈哈哈,什么鬼都能养……” “包括你这只鬼!” “你死了一千年,还以为自己活着呢!你真是可怜,连知道是死是活的资格都没有。你说得对,祂不许你死,祂从来不许你死。” 谢临风没有反驳,祂道:“嗯,对不起。” 晏病睢抢说:“我原谅你。” 谢临风笑了,祂红瞳中燃烧着火,火中站着晏病睢的身影。祂定定瞧了会,似乎总觉得不够刻骨似的:“我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晏病睢剑也不要了,双手一齐攥着谢临风的手腕,“我都原谅你。” 谢临风说:“都原谅我吗?” 晏病睢没有说话。 谢临风道:“你真是傻子……” 祂胸口的那片衣裳烧起来,露出之下血淋淋的腐肉与伤痕,谢临风神色不虞,并不想让晏病睢瞧见这幅难看样,于是那些血肉模糊的痕迹逐渐褪去,变成烙印在胸前的枫花印记。 ——祂连乔装的力量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笑叹道:“你好会哭,是我把你惯坏了吗?” 祂又笑,似乎除了笑,祂再也装不出别的表情。 晏病睢安静地看着祂,一言不发,只是执拗地、憎恨般地拉住祂的手。晏病睢保持警醒,不敢泄力,仿佛只要稍微松力,就会重蹈千年前的覆辙。 谢临风忽然叹了口气,祂抬手遮住双眼,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嘱咐,要交代。 祂对他不放心的太多了。 鲁莽,心软,易骗……化鹤活了好久好久,看透了这世间太多太多,祂做了小太子的老师,却忘记教他如何心疼自己。 想到这里,谢临风的心却更疼。 都说神祇无情,圣子漠世,姣子天生无泪。化鹤此生只流过三滴血泪,成了三滴冰冷血瞳石,成了人人觊觎的神器。 可那又怎样。 无论是化鹤还是谢临风,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给了一个人。 砰砰—— “叫张主任来!把病人推进抢救室!快!” “什么情况?!” “病人昏迷了两个月,刚刚心率骤降!!现在抢救!” 火还在烧,整座荒岛几近被烈火覆灭,成了这片寂静沉海中唯一的星辰。它璀璨而残忍,燎上了化鹤的衣角。 天下鞭烧得猩红,火中有血,血成了它发光发热的养分。 遇归在束缚下纵声大笑:“好兄弟!既然做不了共主,那就一起万劫不复吧!” 终南海万年沉寂,却在此刻风起云涌!黑浪冲天,卷上云霄,水火冲撞,带出一大片摧折万物的滚烫风浪—— 因为谢临风的身体已经和遇归一样,燃上了不灭业火。 晏病睢再也无法遏制颤抖与哽咽,他痛声呜咽,在这一刻手足无措,那些血、那些泪他都不要,他不要神祇的眷顾,爱也不要、恨也不要。 他只要谢临风的存在。 晏病睢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哑着声音道:“求你了。” 业火是神祇之火,也是罪孽之火。它焚烧着两位罪神,却独独伤不了晏病睢分毫。 晏病睢倔强地拉着祂,可是有什么用呢,凡人之躯如何比肩神明。 “这是我的因果。”化鹤指尖冰凉,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傻子。” 刹那间,晏病睢周身震颤,他浑身如同被束缚一般,动弹不得!化鹤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个安慰似的笑。 可是笑过后是无尽的残忍。 “罪者降罚,恶鬼伏诛。”化鹤的声音回响在天地。 百方国度,千座城池。 母亲哄着的婴孩忽然止住了啼哭,街市上挑担的、赶路的、追逐的,一时停了脚步。 国都内,殿宇外站满了文臣武将,天子立于百官前,神色怅然。 世间陷入骤然的沉寂,万灵仰首,聆听神祇的赐语:“我身殒过后,天地不会崩塌,真实不归虚妄。毋庸詟惮,无于斡旋。无须憾恨,无追往昔。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好一句“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神太无情了,祂留恋已断,退身被大火吞没。 滴—— 心电图骤然持平,那微弱搏动的数字全然归零。 “通知家属吧。” 女孩红了眼眶,沉重地说:“主任,无法联系到患者家属” “怎么可能?同事,朋友,常用联系人,一个都没有吗?!” “患者的身份证明是伪造的!” “怎么可能?!住院前没有过机子核实吗?!” 众人沉默,唯余医院大楼外的狂风咆哮。 暴雨倾盆,打在玻璃上,露出疮痍般的爬痕,那交错的痕迹仿佛流泪。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 仁和医院703号重症监护室里的35号患者宣布死亡。 患者全名:谢临风。 “轰——” 化鹤山上燃起漫山遍野的冷火,那里草木成灰,魂灵纷飞。 “铛——” 寺庙里撞开古钟,和千年后的鸣响重叠。 那些火啊、雨啊都来自千年后,在祂这双眼睛中淋漓地燃烧着。 雨点缥缈,染湿了一片红衣角。今夜星月无恙,山风有些微潮,祂指尖扫过树身,头顶的枫花就变得更加红艳。 那人墨发随风,红衣也随风。最热烈也最虚无。 身后银铃声响起,祂回眸,喊道:“晏安。” “你叫我什么?” “晏安,”祂牵过小孩的手,“小糊涂,从今往后便叫你晏安好吗?” 风起,吹过那人的红僧衫。今夜月色如雪,圣子赤瞳染血,里面承载着日月和古今。 其中燃着大火,也装着暴雨。 ——古今万物,不过神祇一眨眼。 神祇眨眼间,花下已千年。[1] ————————上卷完——————— 第53章 小人 小孩有些起床气, 道:“到底是叫小糊涂还是叫晏安,你说清楚。” “人变小了,心眼也小了?”对方垂下身子, 笑说, “这么霸道?” 那人皮肤白到发冷,却有一双十分艳烈的赤色瞳。可祂眼饧朦胧,瞧人的时候很散漫,总是盛着像水波一样的笑, 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让祂生气, 也没有什么能叫祂在意。 小孩被祂的模样摄了心魄, 不觉矮了气势:“……我是太子,你听好了, 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不该霸道吗?倒是你,怎么做人老师还鬼鬼祟祟, 只敢藏在我的梦里。怎么, 教我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吗?” 他从前可不敢这样跋扈, 只有在梦里,在这个人跟前被变成个小矮子的时候, 他的脾气才敢坏起来。 说到这里,晏安忽然环顾四周, 发现此处山是山, 月是月, 却忘了自己如何来的。待他回过神捏了捏手, 掌心只剩空空, 方才牵他的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好痛! 晏安从干草堆上滚了下来,捂住额头:“你疯了?!啄我干吗?” 伤他的是一只羽毛火红的小云雀, 此刻这只罪魁祸首跳上发灰的神龛,正歪着脑袋瞧他。 小太子昨夜睡的地方从自己的寝殿变成了一间破庙,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晏安陷入一阵冥想。须臾后,他拍了拍脑袋,发现脑袋空空,果然只记得“睡觉散人”的名号,仍旧记不清对方的模样;手中空空,仿佛还有被牵过的余温。 肚子也空空这个、这个没办法,怪不到那人头上去。 可恶。 晏安浑浑噩噩的,他此刻俨然是个少年人的姿态,比梦里高出很多,因此说话也沉稳些。 他道:“你长得很像我从前见过的一只云雀,是你昨晚将我送出的妖仙山吗?” 云雀站得笔直,模样倨傲。 晏安松开手,发现掌心里有一滴黏稠的红色,只是额间伤口没再继续流血,像是已经止住了。 太子惊愕:“你把我咬流血了!” 云雀点点头,很欣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杰作,如愿以偿地拍翅膀飞走了。 它前脚刚飞走,后脚庙外就轰然撵过去一群人。 破庙位于一座灰头土脸的小镇尾巴上,从前很少有人经过,因为再往前走就是列修国的国都——靖京。 倒不是大家不愿入靖京,相反,靖京是许多人心中的仙都,里头朱楼画栋,崇阁巍峨,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奈何许多年前太子殿下受刺一案至今没有抓到凶手,最后将罪责推到一只小云雀身上,根本算不上一个交代,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也是从那时起,入靖京的关卡盘查开始变严,已经许多年没有对城外老百姓开放了。 然而防住了杀手入京,却防不住太子殿下出逃。并非是太子殿下神出鬼没,很有滑头,而是因为太子的老师是个手段高明的人物。 常常就是小太子在殿里睡下,再醒来却不知道在哪儿了。 故此,今日这样喧阗,实在很反常。晏安随意扯了片衣布遮脸,跟了上去。 “你们跑慢些!姣子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我警告你们,撞伤了少爷,我、我打死你们!”少爷口是心非,在轿子里跺脚,“快快快!这群刁民,靖京城门只免一日,他们休想抢在本大爷前面!” “真是谁都能进?不要牌子?!” “那是自然!圣子临世,恶棍都得老老实实!谁敢在神祇面前生事!” “圣子隐世多年,从不轻易下山。上一次祂来,我爷爷的爷爷都还是个光屁股蛋呢!” “但姣子也真是神秘啊,从不在人前露出真容。据说祂生得如玉一般动人,美得出尘!也不知这样的女子会不会动了凡心,让谁便宜了去!” “呸!谁说祂是女子了?又是谁规定女子便一定要困于家长里短,小爱小恨了?倒是你思想狭隘,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姣子被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脏了神名!” 晏安默默认同:说得很对。 又一人说:“此番圣子下山,靖京中花草都生机充沛,但百花齐放,祂这样清冷的性格却独独喜欢枫。君主这次可是下了大血本,不仅在靖京中铺设花路相迎,更是将宫中花草全换成了红枫,甚至大摆五千桌宴席为祂接风洗尘,杯子盏子全是上等品,是琉璃做的呢!” “看热闹也就罢了。可若如今天下太平,祂也会有闲心入世吗?会不会……会不会是逢乱才出,咱们列修国已经出现祸害了?!” 晏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心说:这么穷奢极侈,分明祂才是祸水。 临近城门,晏安缓了步子。他遮了脸肯定很引士兵注目,若是不遮脸,这张脸也会招来麻烦,但此刻人多,又没地方乔装易容,走正门势必会被守卫认出来。 趁着今日防守松懈,晏安打定主意——择路翻了墙。 城中人挤人,街上乱得像锅粥,只是长街中央洋洋洒洒地淋了一路的花瓣,却没人敢轻易踩踏。 这些花瓣的花色很有讲究,淡雅又清冷,符合大伙儿心中神祇的形象。 晏安闻到花香,钻上城墙,正准备飞檐走壁,一路踩着屋顶回去,怎料他没走多远,便听见下方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哗然之声。 晏安悄然顿步。 哄闹之潮一浪更比一浪高,只是和方才的景象有所不同,此刻人群乱中有序,都规规矩矩站在两侧,让出中间那道花路。 两侧的百姓春风满面,皆忍不住探头张望,想要目睹神祇的真容。 瓦砾掉进人堆,却被笑语声掩盖。晏安和身后的人打了个照面,发现是个和他身量相当的少年,对方也爬上了楼顶。不仅如此,四周的房顶上陆陆续续上了人。 晏安不料有这么一出,正要赔礼,解释自己并非毛贼,还未开口,那少年便善解人意地坐在他身侧:“看你脏兮兮的,想必是从外城来的吧。理解理解,大伙儿都想看姣子的样貌,不必拘束,我家屋顶随便用,不过你别爬到对面那家去了才好。” 晏安瞬时语塞,也坐下。他顺着对方的手指瞧过去,看见个阔绰的府邸,便问:“那家怎么了?” “祝家啊……有个草薙禽狝的禽兽!还是个将军!据说他家里有十多个姊妹,全被他杀了。而且……”少年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死状凄惨,个个衣不蔽体,像被人凌辱过一样!但这祝将军呢,常年在外征战,是朝中少有的英才,英才就算了,还脾气火爆,一句说不得,一说他就要撂挑子不干。因此君主也拿他没办法。虽说最后查出来凶手另有其人,但我觉得是借口。你外来的可不知道,靖京中这类借口可不少,先前太子遇刺,那群人查来查去,最后把罪名扣在一只鸟头上,实在很荒唐!” 晏安盯着他,很赞同地“嗯”了声,为这事,他俩一时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晏安道:“我倒是没听说过什么祝将军,在皇城脚下,岂容这样猖狂的元凶?”他虽一副怀疑的模样,但他父皇向来欺软怕硬这一点,这点倒是有些可信度。 晏安还要问,人群忽然炸开了锅。 少年“噌”地下站起来,说:“来了!” 一阵浩瀚的马蹄音传来,晏安闻声偏了下身子,只见长街尽头都变得朦胧起来。 可雾不是雾,而是马蹄下的飞花。 晏安心说:浪费。 八匹浪淘似的雪白骏马在前,不仅个个金辔镂膺,还浑身都簪了花。马后拉着一辆挂有白茀纱幔的车,车身的蓬顶边沿处绕了圈白栀花茎。 隔着摇曳的白纱,能隐隐绰绰瞧见其中的人影,只是那人影并不端正,歪斜着身子,支着脑袋,闭目养神般懒散。 晏安再一皱眉:虚张声势。 百姓立刻哄闹起来。 起此彼伏喊道:“恭迎圣子!” “恭迎圣子!” “主公!” “主公!” 风一吹,挑起那圣子车前的白纱幔,露出车内一张芙蓉似的脸,祂耳旁别了一朵白海棠,跟个从脂粉堆里泡出来的美玉似的。 然而祂瞧上去年纪很小,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祂“嗯”了声,撩起眼皮凉凉扫了一眼,模样骄矜,很看不起人,却带着些刻意,仿佛这样的深沉祂只能装一时。 晏病睢腹诽:好讨厌。 他这话刚落地,只听“哗啦”一声,那糜丽的马车骤然四分五裂。里面的圣子没坐稳,一骨碌翻身摔了下来。 马声嘶鸣,八匹马原地禁锢住了。 这一摔可不得了,苍生两眼一黑,哄抢着要去扶。圣子摔得人仰马翻,那朵花就和祂一样,弱不禁风,轻轻一碰就碎掉、坏掉了。 屋顶那少年表情怪异,难以置信:“一碰就倒,倒了就不起?!还守护天下呢,还顾及自个儿身子吧!” “呼——” 一阵长风卷过,满地的花瓣全然飘浮在半空,飞得很高,又簌簌落下。在这漫天花雨里,忽然绽开了一朵巨硕的白花——是那人落下时的重重白衣。 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方才“圣子”坐过的白绒椅上,手一支,一双红瞳轻飘飘扫过群人,大伙儿心照不宣地噤声,全然呆住了,竟没人敢上前。 花瓣飞舞之中飘零下来一片红色,被风遥遥携来,落到晏安的肩头。晏安满是狐疑,拿起来一瞧,便听一声哀嚎,车上那白衣人曲了下手指,地上那位倒地不起的“圣子”便被某种力道猝然提了起来,拎到一旁。 到这一刻大家才明白,原来车上那位才是真正的圣子。众人议论纷纷,正要数落那个假货,不料刚转头,那位脑袋上插花的假神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神扔了那朵花,又是心疼又是泄恨。 此处名叫竹间楼,建在靖京内,玉栏绕砌,珠宝争辉。 假神罩了个面纱,坐在楼阁的屏风里,是个婀娜的美人。面前有人折扇一开,为祂斟了盏茶:“花奶奶别生气。” 花侑手指微动,还没碰到茶,先施了个咒将茶打翻了:“你乱叫什么呢?” 茶水泼到对面那人的身上,红衣染湿了,但祂却全然不生气,只道:“你男扮女装,发髻精丽,和凡尘中人别无二致,难道不是要做女子?既然如此,你打翻我的茶,怎么能用咒力呢?” 花侑道:“嗯?女子就不许用咒力?” “是凡人不可。”那人很有耐心,“我们如今乔装了出来,便不是神了。” 花侑道:“有理。你新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那人道:“临枫。” 花侑说:“这么不要脸?” 临枫不爱喝茶,只是用唇沾了点茶面,道:“嗯。” 他神色如常,仿佛被评价惯了,又仿佛是真不要脸惯了。花侑瞧着他这副模样,便想起来白日的事,一时向后撑着身子,吊儿郎当地说:“今天你真是让你花爷爷丢了大脸。” 临枫拿出茶匙拨弄茶面上的花瓣,说:“是我想错了时刻。” 花侑微讶:“你能有算错的时刻。如今天下算是完啦,姣子连个小娃娃都算不准。” “是‘想’不是‘算’。”临枫笑了下,盯着茶面的目光很专注,他如今乔装改面,一并掩去了那双红瞳,“世间人太多,我懒得算,对他我也不想算。” “哦。你不算,便让我丢面子。嗯?化鹤,你在装什么?这马车明明就该你坐,花路也是给你铺的,你非要先把我踹一脚,自己再风风光光出场。”花侑撑着身子,说,“老子不是你甩威风的工具。” “也很威风不是吗?”临枫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哦?难怪今夜你换成了女装,原来是脸丢太大了啊,对不起行不行?” 他道歉很有一套,像是哄人哄惯了。可是对不起,她花爷爷不吃这套!花侑冷冷嗤了声,还要找他算账,门口却骤然传来“嘭嘭嘭”三声巨响。 花侑即刻端正了姿态,收起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模样,柔声问:“来者何人?” “你点的我!”那人音色粗犷,明显是做了声音伪装。 花侑皱眉,用眼神询问临枫,发现临枫撑着脑袋,竟在敲门的巨响里昏昏欲睡。 花侑低声问:“点什么?我没点,是不是你点的。” 临枫敷衍道:“我为你点的。”他敷衍完又松垮地往门口瞧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副“不是吧”的表情,道,“花侑?不听神?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花侑有“不听神”的称呼,是化鹤给祂乱起的,因为这家伙承受不住一点大事,大事一压身,祂便要装聋作哑,甩手不干,以求得自己身心舒畅。 ——当然,祂这是和化鹤学的。 花侑捂住双耳,像被那敲门声打了似的,神情难受:“什么什么地方?你请我来玩,自然是玩的地方。” “不错,正是玩的地方,要紧的是怎么玩。”临枫说,“我以为你今日换成姑娘装扮,进这竹间阁里又故作气势,是明白的。” 花侑预感不妙:“明白什么?!” 临枫先难以置信地笑了声,而后又笑得合不拢嘴。 那门就在这时被“嘭”地声踹开了。 花侑捂着耳朵向后一挪,根本来不及退,头顶倏然罩下来一个宽肩窄腰的男人身影。 男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提着琵琶,睥睨道:“谁点的?!” 花侑愣神了一刻。 临枫便轻抬下巴,为男人示意了目标。 男人冷冷道:“要听什么?” 花侑缓过神,松了口气,心说:原来是点曲儿。怎么不早说?! 花侑很少听民间的曲儿,于是随便说了一首有印象的,又秉持着有来有往的态度,放了一袋钱在男人跟前。 谁料男人竟抱着琵琶在他身旁坐下,洗搓衣板似的弹奏了起来。 这曲子荡气回肠,花侑听得如坐针毡,挺直的脊背、矜持的姿态下是浑身的冷汗。她心中传音:给钱唱歌,不是很公平吗?他怎么一副受了我折辱的神情?! 然而化鹤是化鹤,临枫是临枫。 临枫直接拒绝了花侑的传音。 临枫跟前摆了五六个茶瓷杯,他专注于将茶水从第一个杯子倒到最后一个杯子,其实并不好玩,他垂着眸光,好像有些不得意。 你失意个鬼啊?!到底有没有听见旁边这大哥快把弦给弹断了啊! 花侑汗颜,她侧目,瞧见男人五指都是血,心里惊了一跳。他喊了声“大哥”无人应答,看不下去,只好端起杯茶,去制止。 “啪!” 花侑手刚碰上男人的小臂,便被一股大力霍然推倒,那桌子被一掌劈碎,临枫正在摆弄的瓷杯“哗啦啦”全砸碎了,茶水飞溅,被打翻在花侑脸上。 花侑见过像化鹤一般力大无穷的家伙,却没见过这样翻脸不认人的铁货。她额发濡湿,瞧见男人红着双眼,凶神恶煞的模样,霎时灵机一动,往地上一躺。 临枫挑眉。 花侑轻缓缓地擦着脸,蹙着眉头,好像被烫得很疼,道:“公子不爱弹曲儿,告诉我就是,怎么来推我?” 临枫抱着双手看戏,一时很鄙视。 然而花侑可怜了一下,却很管用。男人先是愣神了,有些踌躇,像是心软要去扶。 外面一阵哨音勾回了他的理智,不仅是男人,连临枫都一时收了长腿,不再懒散。他追了出去,路过踹了一脚还在哼唧抹泪的花侑,道:“别装了,人跑了。” “装什么装,真疼!”花侑红着双眼,麻溜爬起来,“他跑不远,我适才算过了,他今夜出不了靖京。” 临枫走了两步,又辙回来,一字一句说:“入世不可用灵眼,不可算苍生之命。不过这次你替我算了,下不为例。我们兵分两路。” 花侑“啊”了声,又“啊”了声:“耍你爷爷玩呢?什么兵分两路?!我们不是一起的吗!” 临枫才不管一起还是两路,他翻下栏杆,跃至竹间楼一楼,那里刀光剑影,两波人砍得正欢。临枫红衣飞卷,他穿梭在火和血中,在尖叫声和厮杀声中从容不迫,然而实际他动作很快,指间微动,地上重重叠叠倒塌的屏风瞬间分散开,露出个弱小的人来。 小人躲得很好,不防这么快就被找到,他还沉浸在惊愕之中,身体便已然腾空,被人抱在身上,砸窗跳了出去。 临枫抱着小人,闲庭信步一般:“你个小鬼,你玩开心了,天下大乱了!” 晏安盯着自己馒头点心大的拳头,惊疑不定,先听见什么“小鬼”,又听见什么“天下大乱”,他一时错愕:“我、我怎么变这么小了!” 临枫走得很悠闲,却说:“嗯,逃命需要。” 晏安坐在临枫的臂弯里,像个枕头似的。他无法接受:“逃命,逃什么命?我今日来——” 临枫说:“我知道,是为了调查那位杀人辱尸的将军案。”临枫抱着他的姿态很熟练,仿佛抱过他很多次似的。 晏安警惕道:“你是妖怪?!” 他心里从来非黑即白的。今日见了姣子,能记住姣子的样貌,但这人模样不同,又会法术,手臂上还有怪异的纹身,晏安便一时笃定这人是妖。 临枫说:“我不是怪。妖怪不长我这样,这才是妖。” 他指间点了下晏安的脊背,顿时一股酥麻的感觉窜过,晏安惊惧低头,发现自己骤然长出条白色的大尾巴来! 这尾巴悬吊在半空,随着这人步行的颠簸一晃一晃。晏安顿时悚然,他一悚然,尾巴便翘起来,开始乱拍。 临枫目光一沉,捉住他的尾巴往自己腰上一挂,那尾巴便偃旗息鼓,乖乖缠在他的腰间。 临枫见小人发愣,便解释说:“乔装需要。 ” 晏安震惊:“需要尾巴?!” 这和直接告诉所有人——我在乔装我身上有天大的秘密——有什么区别吗?! 临枫道:“嗯……” 只是他这个“嗯”字还没发完,胸口便传来一阵闷闷的打击。奈何晏安此刻人变得很小,即便他拼尽全力,打出的力道也只够给这人挠挠痒的。 ——因为这人抱他的手臂很强壮。 然而,最戏剧的一幕出现了。 面前这魁梧又强壮的男人竟被他的馒头点心给、给一拳撂倒了?! 晏安落了地,大跌眼镜,一时傻眼了,问:“你,你干吗?” 临枫捂着胸口沉思了须臾,而后想到了什么,有样学样,倒地不起,手背贴扶着额头。这位祸水一句话不说,却又责怪般地盯着晏安。 好像在控诉晏安为什么一点不温柔。 这人的每一次蹙眉,每一道目光都在说——他啊,最弱不禁风了。 第54章 脂粉 街上人来人往, 这家伙模样太出众,衣服也不好好穿,实在很令人误会。晏安哪儿见过这种世面, 有些蒙眬, 尾巴在身后焦躁地扫来扫去。 须臾后,晏安冷着脸,直接朝黑巷子里拐。 他一走,地上那位什么病都好了。临枫跟了上来, 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说:“你不要我了?” 晏安忽然转身, 抬手往临枫胸口一点:“送你个护体的结界。”他诚心地说,“你太弱了, 行事不要这么张扬,这凡间的人心叵测难猜,我可不是次次都能救你。” 临枫适才在他身上下的“尾巴咒”——姑且称作尾巴咒吧——不带半点邪气, 其中灵力还很充沛纯净, 不像是邪物鬼怪的手笔。但对方灵力很弱, 咒语也念得生涩,晏安便自动归类, 以为对方是个小仙小道之类的。 可临枫偏偏也没有修行者的气质。修行者下山,向来衣着朴素, 行事低调, 临枫倒好, 偏要穿红衣, 在手臂文图腾, 招摇过市,好像要让世人都知道, 他是个不入流的坏胚! 临枫“嗯——”了一声,点了点自己胸口,仿佛那里碰不得,一碰就疼。他冷不丁问道:“你很忙吗?” “嗯。”晏安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后,缓了态度。他捉着尾巴,悄咪咪伏在巷子的墙边观察,道:“你适才说‘将军辱尸’,你也知道这案子吗?” 临枫跟在他身后:“我就是为这案子来的。” 这里行人寥寥,晏安回首:“那看来我果然没猜错。” 临枫靠着墙壁:“哦?” 晏安道:“今日姣子入京,我也来凑热闹,赶巧听一位小友说,将军府上藏了一名杀亲的血将军。这都成传闻了,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后来那小友告诉我,这将军名声不好,脾气也不好,谁嚼舌根,便杀谁,就是君主也不敢拦!岂有此理!再然后,我便零零散散打听到,这将军有个怪癖,便是喜欢亮堂堂的东西,每夜都要将府里的灯点到最亮。既然是‘最亮’,便也不许别人比他亮,今日最亮的便是那座竹间楼了,我原本还半信半疑,不料刚进去就碰上厮杀。现在正好,你若是也沿着线索追查到了竹间楼,便说明这位血将军果真在那儿……” 临枫抱着双手,斜靠在墙边,道:“不错。” 晏安说:“若是将军杀人犯罪,自有王法管束。可惊动了你这名小道下山,说明将军并不仅是武力杀人,更是有鬼怪作祟参与其中。” “自然。”临枫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很怪,我的哪一样打扮让你瞧出来我是个道人了?” 晏安摇摇头,实话实说:“哪一样都没瞧出来。总不能……” “不能什么?”临枫蹲下身,和他对视,“总不能直言我是祸水?” 晏安被戳中心事,错开目光,那尾巴被捏着也开始乱晃,很心虚:“你才更怪,明明来捉血将军,怎么把我抓走啦?” 临枫冥想片刻,道:“都说我是祸水了,你没听过祸水乱国误君吗?我这种妖妃,自然最爱吃国君的心,你尾巴都漏了半边,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吧?” 他的确很天真。一句话暴露颇多,坊间传闻之所以是坊间传闻,住在坊间之人又怎么会不知晓?这传闻传遍了坊间,却传不进皇宫,太子平日里禁锢在深宫,只有倚靠梦里那位老师的力量才能和外界接触一时片刻,民间的事自然很少听闻。 晏安心里羞愤,料想他那“祸水妖妃”也是胡言乱语,一时把尾巴捏得很痛,还待嘴硬,房顶上忽然飘下来一个人影。他当即挡在临枫跟前,指间凝咒,结果定睛一看,却是个耳后别花的醉女子。 花侑双目迷离,转了两圈才认清临枫,她说:“去你爹的臭男人,爷爷我——嗯?嗯?!!” 花侑逼近晏安跟前,定定瞧了半晌,吓得一屁股栽到了地上,酒意全无。 “这位姑娘……”晏安伸手去牵他,临枫靠在一旁,指间微动,抢先用咒力将花侑抬正,他道:“谁又招惹你了?” 花侑拍打双颊,脸上很快浮现手掌的红印,她说:“吓死我了,我适才杀了只小水伥,和你跟前这只长得太像了!那只水伥瞧上去年龄很小,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啊!” 临枫说:“那就是没杀。就算杀了,你杀的东西还少吗?” “你不要在小朋友跟前提这个字。”花侑低身端详道,“小兄弟,你长得好眼熟,看你不谙世事,是被这家伙骗来的吗?”花侑猛然直起身,道,“你骂我?” 临枫背靠着墙,闭目养生,并不理他。然而一道心语却传给了花侑,说的是:你去死吧。 眼下二人正凭借心语互相诽谤,晏安却感觉有些奇怪:“姑娘,水伥是伥鬼,又怎么会和我长得像?” 花侑神色一转,收了戾气:“是啊,我也觉得很怪,水伥原本该是凡人溺死过后化成的,面目全非,结果我碰上的是只长尾巴的怨灵!修为还不低,想来生前应该很厉害才对,不知怎么被推下水溺死了!”他说着一个激灵,“太可恶,我原本并不想理祂,谁知祂……祂一下勾尾就缠上来了,险些钻进我的耳朵!我就失手将祂杀了。” 晏安听她说话声音都发颤,似乎很少做这类杀生之事,隐有忧色,说:“姑娘你没事吧?若是很害怕,不如与我接伴,我还能保护你一些。” 花侑险些呛住:“你?!你这么小……” 临枫拍拍衣服直起身,一手摁住晏安的肩:“小怎么了?” “也对。”花侑思量片刻,躬身换了副柔情相,“小兄弟,这家伙身上的结界是你下的吗?嗯,很不错,你瞧我吓得脸都白了,不如也为我——” 她说着要去摸晏安的脑袋,岂料临枫抬手,温温柔柔将花侑的手挡开了,笑说:“我开玩笑的,你不用。” 然而他这一挡可是笑面佛动杀心,令“咔嚓”一声断了手臂。花侑眼睛一红—— 临枫一解衣带,不偏不倚扔到了花侑那双眼睛上。他道:“你不是去追人了吗?无端端的,怎么会和伥族杠上?” 虽然世间七族都是母神化身而成的,拥有神脉,但独独伥族之术总是和“鬼”挂钩,在世间饱受争议,由于这个原因,伥族从不轻易现身施咒,一是怕吓到凡人,二来怕修行者误会。因此临枫这话的意思,是花侑主动惹的事。 花侑扯掉眼前的衣带,接回了断臂:“我正要说此事。那男的很狡猾,像是知道我只能靠鼻子认路,我追他的一路原本都是竹子或者老树,我却闻了十多种花香。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花香像是种毒,闻了让人失智。我跑着跑着,耳旁忽然贴着几名女子的笑声,我一回头,两侧却不是女子,而是几条被竖直的蛇尾巴,正跟着我一起跑!” 晏安不自觉将蛇尾替换到自己身上,当下那尾巴便炸了毛,变得蓬蓬的。他迫切道:“那之后又如何碰见了水伥呢?” 花侑碰碰鼻子,道:“这个……嗯,后来花香渐浓,不知是不是中毒更深了,那些尾巴摇身一变,成了几名婀娜的女子。我追到山林深处,瞧见前方开了一家酒肆,那些个姐姐妹妹簇拥着我,非要请我吃酒,说是她们住在深林里,心里很不安,时常担心歹人进来,才施此幻术,却没想到误伤了我。” 临枫道:“她们是不是还说,没想到误伤了这么漂亮的妹妹,心里很怜爱,又问你脂粉怎么选的,皮肤如何保养的?” 全中。 花侑被踩中尾巴:“你说了不准开灵眼的!” 临枫说:“猜的。” 花侑轻咳一声,道:“总之就是我推脱不过,对,就是推脱不过,便喝了几盅!岂料我喝得太醉了!她们执意送我出林子,却将我送到了水边!”花侑双眉一蹙,似乎一颗真心被辜负了个透,“她们朝着水边喊了声:‘快来吃!’,然后一条长满窟窿的巨尾就缠上我的腰,将我卷了下去!我下去游了一圈,才发现那条尾巴的主人是个水伥!那尾巴上也不是什么窟窿,而是能吸食我咒力和魂灵的吸盘!我原本还想同祂周旋一番,但那东西往我衣服里钻,我这束胸本就扎不太紧,裙子都要被祂钻掉了!见我反抗,祂就往我七窍里钻……这鬼怪是新来的吧?懂不懂规矩啊!大爷的实在太恶心了,我受不了,一招没个轻重,就把对方给打晕了。” 说是打晕,但临枫猜测也和“杀了”没什么区别。 花侑的造型都是自己亲自做的,往往要废好些功夫,这水伥招惹哪里不好,偏要动花侑的命根,她是最在乎皮相的,又是咒力最强的,不然母神殒身时也不会选她来管束自己。 只可惜母神眼瞎,花侑除了和他一起鬼混外,甚至比他还会惹是生非。他们俩凑一块儿,能做神祇,也能当混世魔王。 花侑气得捏起束胸向上一提,晏安便赤红着耳根转了脸。 临枫将宽袖遮在晏安跟前,还要问什么,瞧见花侑额上忽然“啪嗒”落了滴青色的液体。不过瞬息之间,花侑的额头便像被烫了个洞的宣纸,一下就溃烂了! 临枫一手一人,将花侑和晏安拎回檐下。 花侑尖叫一声,立刻从临枫身上卸了面镜子下来,很是在意。她先叫:“我的粉!”,又喊:“我的脸!!” “别叫。”临枫伸出指腹一抹,那溃烂的洞口便平展如初,“大惊小怪,追!” 花侑悬心落地,瞬间变脸说:“正好,惹上你花爷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 两大一小连夜翻墙越壁,晏安被扛着肩上,十分不满道:“这位道友可以不要胡闹了吗?!现在不需要乔装了,烦请将我变回去!” 花侑飞驰在身侧,闻言哈哈笑道:“你真是傻得可爱,你不明白吗?你越小,尾巴就越大,这样他送你的咒力便越多,过会儿打起来才不至于乱了方寸!” 晏安捏着临枫肩头上乱飞的发丝,道:“这是歪理,还是怪癖?” 临枫说:“你别听她的。” 言语间,三人已经悄然来到将军府,蹲守在屋顶。果真如猜想一般,这将军府空旷无比,没有一个守夜人,却是亮如白昼,各个角落都安置了白灯笼。 这里明明位于靖京中段,却无人路过,像是刻意绕着走似的。 白绫飘飘,万籁寂静,三人一抬眼,跟前忽然站了个东西。 第55章 府邸 这人提着个白灯笼, 身上套了件纱裙,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上了屋顶,立在三人跟前。但说人并不准确, 因为祂连五官都没有, 整张脸以血肉为滋养,面上开满了密集的白花。 远看反倒像个白蜂窝。 “客人……”祂没有脸,却像是在仔细端详,开口是个女僮的声音:“姐姐!客人来了, 客人来了, 客人来了!” 祂不说话还好, 一发声将花侑吓得花容失色,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花侑又向来不可貌相, 手劲重得要命,一击竟打穿了对方的头颅。 “嘭!” 花僮的脑袋如同彩球一样炸开,那白花飞散开去, 滞在空中的一瞬, 却让三人都为之讶然—— 原来这小僮脸上不是花, 而是正在沉寂的白色飞蛾!如今被花侑扰醒,齐齐振翅向三人扑来! 临枫挥袖将两人挡在身后, 那飞蛾如同小石子一样,“扑扑”撞在在临枫的广袖上, 顿时被烧成了尸体, 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花侑扒着袖子, 探出个头:“谁在恶作剧?!” 晏安从另一边探头:“隐身咒失效了吗?” 花侑道:“不像。那将军长年在外征战, 顾不上家中也很合理, 只是难以想象他不雇婆子仆从来打理空宅,竟养邪物来守家门。” 临枫总算等到这一刻, 他说:“既然如此,我们走正门进!” 花侑还没开口,临枫已经抱着小太子纵身跃下屋檐。 “臭架子。”花侑心有余悸,“等等我!” 三人一点不遮掩,大摇大摆来到正门前。临枫抬脚,大门先一步被“嘭”地声踹开。 晏安赤手空拳,只有指间夹着的一道黄符,他如今人不及临枫一半高,却是时时都冲在前面,半点不怵。 晏安道:“跟紧我。” 临枫说:“你可得保护好我。” 三人刚一踏进,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衰凉之气。 其庭院中全是干枯的落叶,草木和池鱼都死光了,亭子也落了灰,像是几十年没有人住过一样。 但最奇怪的并非是此处荒无人烟,却日日都有人更换灯笼,而是此情此景与他们适才在房顶瞧见的并不一样。 晏安道:“这里施了幻术,用来迷惑百姓。也难怪到‘杀人辱尸’这般田地,也只是个传闻,还惊动不了官府。” 花侑一入门便遮着口鼻,明了道:“请君入瓮,不过你这个君不用请,上赶着入瓮。” 晏安见她举动,关切道:“姑娘,你很难受吗?” 临枫说:“她封了眼睛,靠气味观世,许多东西别人闻不到,对她而言却是浓郁熏人。” “不错。”花侑眉头紧蹙,表情糟糕地说,“这里太臭了!” 晏安摸了摸衣兜,里面却空空如也,正疑惑着,抬眼便瞧见自己不翼而飞的白绢莫名出现在了临枫手里,临枫拿着它轻掩口鼻,他那副神情不像难受,更像是不悦。 他借机轻咳了两下,动静却很小,仿佛正强撑着不适,又怕说出来让晏安为难。 临枫轻声细语道:“血腥味很浓,还有人刻意熏了花香,来掩盖腐臭。” 花侑探身在前:“不,不是!什么花味,那是腐肉味!” 四下很安静,晏安和花侑持续警惕,临枫倒自顾自走着,没装多久便暴露出游手好闲的秉性。 三人路过方小花坛,其上养着盆假山竹林之景,这里的翠竹倒是鲜活盎然。 临枫扫了眼,前方花侑却忽然站定。 花侑单手掩在宽袖之下,一枚琉璃戒指正泛着冷光,她道:“什么人。” 抬眼望去,原来是前方的屋顶上立了一个矮小的人影,看身量,这人像是从屋檐后探出了半边身子。他颈间绕着一条带子,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花侑鼻息一叹,并没有闻到什么凶邪之气。 晏安指尖凝咒,说:“装神弄鬼爬上去做什么?” “怕什么?”临枫打响双指,指尖便燃了团照明的冷火,“将灯照过去不就——?” 明灭间,花侑却顿然愣住。 ——屋檐上的人忽然不见了,与此同时,他的脚踝处爬来一阵窸窣的氧意。 花侑悄然低头,看见一颗毛发稀疏的男人头正抱着她的腿,仰面盯着她笑。而这个男人站在花侑的鞋上,不是靠脚,而是靠断掉的半截腰。 男人咧开黄齿,嘻嘻笑道:“漂亮!漂亮!” 临枫道:“别叫。” 他将指尖上的冷火举近了些,瞧清了男人的脸。 不、近乎不能说是人脸。 先前在屋顶,男人之所以看起来矮了一截,并非因为屋檐遮挡,而是因为他被砍掉了下半身,整个人如同草垛一样矗立着。 男人脑袋很大,两臂却很纤细,皮肤萎缩,看起来这并不是他身体原本的结构,倒像是被拼凑上去的。 男人腹部的断口还在流血,淋湿了花侑的白鞋,然而男人身后却没有拖拽形成的血迹,可想而知他并不是经过这条路来到他们三人跟前的。 花侑小心地问:“我能动吗?” 晏安小脸煞白,强装镇定:“好像不能。” 他说这话的原因并非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此刻男人仰面盯着花侑,那双眼睛竟占了大半张脸!不仅炯炯凸起,还摇摇欲坠,似乎重得随时都要掉下来! 男人根本不是在瞪眼,而是眼球与眼眶尺寸不合,眼球这才外翻,将将悬挂在眶中。 花侑捂着心口,简直要吐了。 晏安说:“很臭吗,我还有手绢。” 临枫道:“嗯?” 花侑道:“不是臭,是很香。” 但正因为是香,配上面前这东西的模样,才会更叫人作呕! “姑娘你退后。”晏安上前一步,双指夹着一张燃火的符,临枫挑眉,还没来得及制止,那张符便被凶狠地甩了出去。 “啊——!!” 地上忽然泛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大火“噌”地声窜起来。这一举动可谓一波激起千层浪,花侑乍然回神,浑身惊悚,开始画符乱扔,拳打脚踢 ,豁出性命似的将腿上那玩意儿蹬掉了。 只是果然,那半截人身承受不住一点力,登时碎成好几块,骨碌着分散滚开。 晏安不防这火叫起来,愣神道:“这符威力这么大!” “是你很厉害。”临枫拍灭衣角上的火,那里已经燎坏了,“但下次记得先提前告知一下。” 花侑被烧来手忙脚乱,大惊失色:“谁教你烧业火的?!” 晏安盯着手指,疑惑道:“业火吗?原来如此,真是奇怪!我分明扔的‘凝霜咒’啊!” “天下水火都是一家,不必分那么清楚,你干得很漂亮。”临枫“啪”地声,羽扇一开,那火势便更加滔天。 那火“轰”地声扑满整个院子,惊动了更大的叫声。 “啊!!!!我再也,再也不看了!!” “神仙!神仙饶命!我再也不敢碰了!” “烫!神仙!不要再砍我的肉了!” “疼疼疼!好疼!” 花侑傻眼了,道:“烧到人了!” 临枫在火光中巍然不动,道:“哦?原来你方才不知道?” 花侑道:“知道什么?” “人啊,地上的人。”临枫神秘地说,“那臭味来自哪里你不明白吗?” 花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现这地上的杂草不知什么时候,在火势的灼烧下蔓延得如藤萝一般长。 那些草茎如同软舌一般受惊逃窜,见着东西就缠绕上来。 花侑骂了声,往地上扔了团更烈的业火,那尖叫哀嚎瞬息之间便通天彻地!腥臭味儿遽浓,这下不止花侑,连晏安都闻到了,果不其然,那些野草植根的地方渗出血来,将土壤染得发紫。 ——这竟然并非什么野草,而是人的头发! 晏安被火风吹红了脸,他说:“这样不可!这火燃太大了。竹间楼躁动事小,将军府失火事大。今日姣子入京头一天,便发生了这种事,那必然会招致百姓口舌。祂分明什么都没做!” 花侑一边同地上的头发打架,一边纠正道:“祂打了人。” “假冒神祇,蒙骗众生,那人该打。”临枫心情很好,“会水行咒吗?” 晏安说:“会。” 花侑惶惶,临枫却很放心:“试试。” 晏安“嗯”了声,捏了个诀,嘴里熟练地念了句咒。 “轰!” 火浪滔天,险些将小孩吹飞。临枫抓着小孩的后领,将人提了回来:“好吧。” 花侑说:“好什么好!”她抢过临枫的羽扇,在上面画了道符,猛然一扇,水浪临空冲下来,霎时盖过了业火,虽不至于立时就熄灭,但至少压住了亮光。 花侑旋即蹲身在晏安跟前,道:“谁教你的咒?谁教你的符?真是祸害,你速速去,将祂打死!” 临枫叹了口气,好像有些认栽似的:“你做得很好,是你老师没教仔细。” 这里叫声喧嚣,十分混乱,晏安没听明白两人在争什么,立刻凭空绘符,说:“好吵。” 临枫摁住晏安蠢蠢欲动的手,指桑骂槐道:“说她吗。” 晏安说:“说这地里种的人。” 花侑道:“自然自然自然自——” 她话没说完,忽然眉头一皱。花侑折扇一横,往虚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刹那间如同水波荡开,将临枫二人和他自己同时震到两边。 “嘭!” 一柄银色的回旋弯刀从中砍过,钉进了身后的墙中。 临枫拎正了小太子,却发现晏安一下子长得很高,尾巴也没了!许是适才灵力挥霍太多,已经没办法维持小孩模样。 临枫十分惋惜,却立时又听闻一阵破风之声,银光乍现,又一把回旋器飞来。花侑不躲不闪,反而上前一步,他咒力环身,周身都是咒浪,寻常武器近不了身,花侑道:“是你在捣鬼,给你花爷爷——” 她话没说完,骤然侧身,然而晚了些许,那道疾驰而来的回旋器竟直接突破咒力结界,砍伤了她的手臂。 临枫见状瞬间闪身,不再轻敌,腕间一绕,将那柄银镖上的咒文打散,接在手里一抛:“送你报仇。” 晏安都没看清临枫是如何行动的,只晃见了道一闪而过的红影,再一定睛,就见临枫膂力悚然,单手捏起一个东西。 隐身咒缓缓退去,临枫手中正掐着一人的脖领。这个男人同样虎背熊腰,却被临枫毫不费力地提到半空,仿佛被铁箍钳住,全然无法挣脱。 临枫说:“道歉的话,不大点声吗?” 花侑被滔天的味道呛住,他胳膊上的伤口染满了血,桃粉色的衣衫也变得灰扑扑。她走过来时表情很冷,手握着回转器的尖端,正要拿钝端捅人。 然而花侑目光一顿:“是你?” 地上的黑发爆发式地蔓延开,扑满了整个院子,如同滚滚黑浪,转瞬将四人缠绕其中。 花侑直泛恶心,狂扔火球:“这你干的?!快让它们停下!” 男人也被纠缠其中,道:“不是我。” 天上的远空中忽然飘来花雨,然而却伴随着一阵振翅的声音,成千上万的飞蛾俯身朝他们扑来。 晏安人高了,胆子也更大了,他被逼无奈,道了声“抱歉”,再画符,只祈祷这符若有反噬,死他一个人就够了。 临枫见状“啊”了声,正要出手,却听那方被头发围剿的花侑怒声道:“爷爷不玩了!” 花侑脸旁两侧的皮肤忽然同时裂开一道口子,她阖上双眼,眼下的那两道口子便猛然睁开,里面又是一双琥珀般的金瞳。 祂竟同时长了两双眼睛! 临枫“啧”了声,立刻扬手立了道结界,将晏安和男人都罩在其中。 与此同时,满院涌起一股灼灼的热浪。和之前的火浪不同,这个更热,也更亮! 金瞳一睁,便叫这满院的头发瞬间蜷曲,像是被烈阳暴晒般全然焚烧殆尽,瞬间萎缩至枯竭。 烈火焚尽,男人犹疑了一瞬,却没离去。花侑独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膝,身影落魄又散发着寒气。 她闻见味道,冷声说:“谁都别过来。” 临枫最懂她,也不靠近,折扇拦在男人胸前:“血腥味这么重?将军杀敌辛苦了。” 男人并不遮掩,道:“杀敌?我不杀敌,我杀人。” 临风道:“哦?我们这里,你要杀谁。” “杀该杀之人。”男人说,“你们也在这,是找到了祝山青下落了吗?” 晏安道:“先前你扮成竹间楼的小倌,也是为了找到那位祝将军吗?” 晏安今夜躲在竹间楼的屏风后,正好也瞧见了这个男人。只是还没来得及追,那屏风便重重叠叠将他压在了下面。 此言一出,花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你胡说什么?!那楼里是小倌?!” 第56章 寻欢 她那张脸已经恢复如初, 只是耗灵太多,暂且无法全然睁眼。 “竹间楼竟是这样的地方?”临枫稍为惊讶,仿佛也是刚知道, “原来如此。” 花侑从腰间摸出条白丝绫覆在眼上。 她以气味识人, 伸手揪了片衣角,怯声说:“对不住了这位大哥,无知者无罪,要说过错, 都是我这位兄弟的错。我们兄妹二人下山除邪祟, 无处可去, 便随便找了个歇脚的去处。还以为其间布置雅静,只是个赏曲儿的地儿呢。” 花侑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就是个药罐子, 因而此刻的她将身娇体弱演得很好,仿佛是家中没有话语权的姊妹,而不是大摇大摆闯倌楼的蛮横大小姐。 花侑掐着临枫的小臂站起来, 又可怜地说:“我适才的模样, 不会吓到你了吧。” “没有。”这招很好使, 男人忍了又忍,扯回衣角的力道都有所收敛。男人听到她说“除邪祟”, 便冷然问道:“你们来将军府也是为了捉疫鬼?” “将军府中藏有疫鬼?”晏安顿步,“从前没听附近官府有类似的消息, 今日姣子下山, 怎么也不报?” 一般涉及疫鬼之事都是大事, 晏安这话的意思是这事儿悄无声息的, 没有报官, 更没有报朝廷,因而天下人单知道将军府内有人命, 并不知其中还窝藏着鬼怪。 男人说:“小鬼而已,我自己能解决。” 临枫站定,道:“能解决就不会大费周章潜入竹间楼,去寻祝将军了……怎么称呼?” 男人看了临枫一眼:“谢十二。” 临枫说:“嗯,谢兄。你来杀祝山青,也是因为此事吗?” 谢十二眉头一竖,他生得俊朗,一双眼睛全是警惕:“不错。我正是来杀他的,因为祝山青就是疫鬼,不久前正听说他打了胜仗回来,于是我在将军府外埋伏多日,却不见他人影。正好今日姣子下山,竹间楼难得迎这么多客,我料想他会去,就提前乔装混进了小倌当中。” 他后面的话虽没说完,临枫也很清楚,谢十二正守株待兔中,就被他们二人点来弹曲儿了。 花侑凝神片刻,道:“你怎么笃定祝山青一定会去竹间楼,这地下的东西也是祝山青的手笔?” 谢十二道:“近日各地发生了多起失踪案,人失踪三日过后,家中无论剩妻儿父母,还是兄弟姊妹,都会收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死者的一对眼珠,或者是手,又或者是一盒刚拔掉的牙齿和舌头,元凶如此示威,他们活下来的几率也不大。更奇的是,失踪的全是男子。我本是为了追踪疫鬼而来到此处,结果不久前却恰好发现那些失踪的男子是被祝山青给抓走,分尸后埋在了这院子里。不仅没死,一部分做了花草的养分,另一部分……” 晏安问:“另一部分如何?” 谢十二似是很不齿:“另一部分则被他削成人彘,拴着狗链挂在卧房里,供他日夜观赏。嗯……他也很喜欢听曲儿的。” 他冷不丁一句话,令花侑眉头一跳。花侑扶着临枫的小臂往前走,有感而发:“这癖好有些重口……”脚下一踉跄,忽然撞上一面脊背。花侑略微发作,微笑道:“兄长能不能好好牵?” 这话出口,前方传回的声音却是谢十二的,他欠身:“抱歉,这里路不平,我来牵吧。” 临枫毫不推脱,说放手就放手:“谢兄心细,劳烦了。” 果然,移交了过后,花侑走得稳了很多。她情难自已,夸赞道:“谢兄虽然魁梧,倒真是很温柔。我有个问题,谢兄对疫鬼了解不深,这类鬼怪只吃人,却不折磨人,更没有心情听半截身子的人唱曲儿。更甚者,他只抓男人,不抓女人,若真是快饿死了,哪里还敢这样挑挑拣的?” 谢十二说:“谁知道,兴许他修为很高,附身过后成了变态呢。” 花侑道:“那他去竹间楼不像是寻欢作乐,更像是去抓男人的。” 谢十二步子缓慢,很是贴心:“对他而言,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寻欢作乐。” “有道理。我还有一个问题,”花侑抓住谢十二的小臂,手指已经覆上了自己眼前的白菱,“谢兄你要带我去哪?” 话音刚落,一条水蛇一般的布缕缠绕上花侑的手腕,布缕的尾端受人猛力拉扯,花侑立刻撞进了谢十二的怀中。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花侑被他摁在胸前,随着谢十二一起倒进了屋子。 她蒙着双眼,因此并不知道这院中迷雾重重,能溺毙人的五感,他们三人都走散了。 晏安忽地停下,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原地兜圈子,他念了句令咒,正要燃火照明—— “嘭!” 指间的微火倏然如烟花般炸开,晏安遮脸撤步,又听“啾啾”两声,他循声而去,来到一颗树下,这树不奇怪,奇怪的是树上长了个火红的人,人上顶了只火红的小雀。 那人坐在枝头,变得奇小无比。但他心很大,并不觉得丢面子,而是坦然地朝着下面说:“你接住我哦。” 晏安还沉浸在诧异当中,下意识打开双臂,还没反应过来,小临枫已经红彤彤一片落到了他的怀里。 晏安说:“你……” 小临枫先发制人:“你是个好孩子对吗?你会嘲笑我吗?” 这场景委实滑稽,先前晏安被他捉弄变成小小的一个,很是恶劣,此刻却轮到他自己身上,越是佯装不在意,小临枫越是红。 衣服红,别的也红。 晏安摇摇头,说:“我不笑,可你将别人变小也就算了,为何将自己也变得很小?” 小临枫用一种“并不是什么大事”的语气说道:“傻子……因为我很弱呢,体内灵力不多。适才那些地里的东西已经耗了我很多力量,如今还要维持皮相的话,我就真的所剩无几了。”他说着便两手揪住晏安的衣襟,说,“你抱紧一点。” 他语气霸道,好像这是晏安该做的。 晏安道:“不可以下来自己走吗?” 小临枫晃晃脑袋,苦恼道:“不行的,我一用力气,力量也会流失。真是奇怪,这雾对你没有影响吗?” 晏安“嗯”了声:“你妹妹被人抓走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暗号吗,我们去哪儿找她?” 小临枫指着前面的屋子:“进去。” 正前方有扇门,屋内黑漆漆的,半点灯都没有。晏安想到谢十二的话,若祝山青真有让人彘唱曲儿的癖好—— 第57章 屏风 小临枫像是提前知道了他心中所想, 一时间搂紧了他的脖子,仿佛是只将落水的猫。 晏安拍他的背,好奇道:“这么怕, 还进去干吗?” 小临枫有理有据:“是小了才怕, 若大点,我的力量可没人比得过。走吧,适才打了架,我也累了, 我们进去歇会。” 晏安算是明白了, 他哪里是怕, 每每遇到什么事,无论个头是大是小, 总是要先假意示弱一番,好像笃定了晏安会心软似的。 两人行至门前,冷不丁“吱呀”一声, 门竟自动开了。小临枫“哎呀”一声, 顺势趴到了晏安的肩上, 埋着脸,害怕得头也不敢抬。 门内漆黑不见底, 外面白灯如昼,却半点光都照不进去, 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将军府, 而是在怪物幽深的胃里。 晏安前脚踏进去, 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焚香。这时, 他察觉到怀里的小红人正捏着自己的衣服, 难受得发颤,一时止住了步子, 低声问:“你很痛吗?” 小临枫咬牙说:“可恶该死!这门上有咒,我的力量被人偷了!” 晏安说:“适才这门自动打开是你做的吗?” 小临枫伏在他的耳边:“不是我,是花侑。” 音落,一阵凉风声穿堂而过,风中夹带着几片花瓣。堂内被这阵风吹得“噌”地声亮起来,屋内布局尽收眼底的同时,一片巨硕的阴影笼罩而下。 晏安仰面才能看清祂的全貌,那是一座坐落在堂中的巨大神像。 神像是尊身漆绯色大氅的垂泪女神,祂鬓边别着一只白泥塑的海棠花枝,手中提着一柄花枝藤做成的弯弓。 小临枫缩在晏安身上,不敢看,像是巴不得躲进晏安身体里面才好。他闷闷地问:“怎么样?有没有血?” 晏安面不改色:“有,还有很多。” 小临枫抬起脑袋,说:“你骗我。” 晏安笑道:“你也骗我,其实你根本不害怕。” 和想象中不同,这间屋子并不是夹杂着阴湿腥臭味的施刑牢房,里面陈设布局简单整洁,尘土不染,滴血不沾,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小临枫被他拆穿了也不尴尬,他从晏安怀里跳下来,说:“不错,我早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晏安目光微转,瞧见小临枫手里捏着两片花瓣,已经被揉皱了,心说:想必这花瓣被他妹妹施了咒,早一步为他通传了消息。 小临枫漫步至神像跟前,仰面端详了会儿,忽然摊开手掌。只听“哗啦”一声,神像耳边的花朵塑像忽然碎开,泥块簌簌落下,露出一朵被包裹的真实的白海棠来。 白海棠飘进小临枫手中,他示意道:“这就是我和她的暗号。你过来,牵着我。” 晏安疑惑,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牵着你便——”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被临枫反握住,掌心相碰的瞬间,晏安似乎连魂魄都为之一颤。他双眼发黑,身子被骤然抽去了气力,不禁朝后踉跄了两步,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 那人的胸膛抵着他的背,将他捞了起来。 周围万象如褪去的潮水,正飞速倒退。晏安仰面,鼻尖碰到了那人长垂的发。 临枫感知到目光,朝他眼前放了片羽毛,轻笑道:“殿下没来过魇境?” 晏安倒在他的身上,被遮了视线,也笑。下一瞬,他道:“沉灵!” 沉灵沉灵,意味着魂魄沉归躯体。 因他这一句令咒,二人脚下的地面顿时变软凹陷下去!仿佛踩在沼泽之上。晏安飘浮不定的魂灵瞬间安稳归位,他拨开眼前的羽毛,说:“来过魇境,倒是没来过活人的魇境。你将我拖进来……” 临枫纠正道:“是花侑将我们拖进来。” 他反应很快,将自己撇得很干净,仿佛干了件坏事。 “是。”晏安失笑,“她能开活魇,你难道就不能吗?这样的本领好威风……嗯,不过威风是威风,怎么来了这么个地方?” “滴答。” 角落里有空灵的水滴声。 两人站稳后,扫视一圈。周围不再是温情的布局,果真是意料之中的阴暗之地!血腥之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晏安转身,还要再看,却发现自己视角受限,朝后便是一片漆黑。 更神奇的是,他感官奇特,自己分明喊了“沉灵”,正站得稳稳当当,此刻却感觉一侧身子重,竟像是正斜躺在床上。 晏安摸着手腕,那里什么绳子都没有,却有些灼痛。他奇道:“那花有什么门道吗?还是你牵我那只手有毒?” 临枫说:“不确定吗?要不要再牵一次?” 晏安道:“不必了。” 临枫逗够了人,不再玩笑:“适才那朵花上有花侑的咒法,相当于花侑的分身,我们一触碰便能同她通感。现在我们正附着在花侑体内,我们现在所见的便是她所见的,我们所感便是她所感的。” 难怪晏安看不见身后的东西,手腕还疼,原来是花侑正被捆在床上。 周围朦朦胧胧的,似乎蒙了一层雾,但却清晰视物。晏安明了:“原来她被蒙住眼睛,也能看得见。” 话音刚落,一股窒息感传来。 有人掐住了花侑的脖子! 晏安抬眼,面前果真是谢十二的脸!他将花侑摁在身下,那柄银镖已经横至花侑的脖前! 谢十二破掉花侑指间悄然凝结的咒文,说:“我对你的仁慈,不要当做特权。” 晏安顿觉脸侧有一抹温热的痒意,临枫抬手,为他抹掉了那滴不存在的眼泪,说:“她喜欢哭……你看得这么入神,也很喜欢眼泪吗?” 他这样问,仿佛晏安说一句“是”,他就会为这句喜欢同样流下泪来。 花侑任凭泪流打湿她眼前的白绫带,道:“你不是独独对男人有兴趣吗?为何将我劫过来?” 谢十二说:“嗯?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花侑也不遮掩:“不错,我一开始便知道你是祝山青。” “一开始?”谢十二仿佛很感兴趣,“怎么知道的?” 花侑道:“其实很简单。你既然清楚地知道这府内院中被分尸的男人,便说明不止一次入了将军府,因此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将军府有层结界,内外景象差别很大。可你却说你在将军府外蹲守了很多天,没见到祝山青,又好像并不知道有结界一样,这不矛盾了吗。” 祝山青盯着她,说:“好,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 花侑流泪是流泪,却并不能压抑她戏谑的本性:“喏,我只是想看看,你将自己的名声和故事编排得那样恶臭,究竟是想玩什么把戏。” 祝山青眯起眼睛:“所以你明知这是陷阱,却还要跟我走?” 他抹掉花侑眼角的泪,指腹粗粝,动作并不温柔,将花侑的眼尾抹得鲜红,“这眼泪又是为什么而流。” 花侑因为疼痛仰起头,直言道:“疼了就流泪,有什么很难理解的吗?你掐我脖子,还不准我哭了?便宜都让你占了。” 祝山青听了这话,手指顿住,他低低笑起来,似乎这话很有趣:“好!我此刻很开心,所以你骗了我也没关系。” 花侑反倒突然警惕起来。 祝山青单臂就将花侑拉起身,禁锢在怀里,又掐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面向前方。 花侑闻到一股浓郁的、黏腻的臭味! 祝山青在她耳边说道:“我不仅允许你骗我,还要为你做另一件事。你眼睛好了吗?” 他冷不丁一句话,花侑心中警铃大作,说:“没有,不能——” 然而为时已晚,祝山青抬手扯掉了她眼前的白绫,晏安和临枫的视线也随之骤然清明,三人共享同一双眼,却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面绣着翠竹的屏风,底色是浅淡的青色,并不隔绝视线。因此花侑一睁眼,便瞧见屏风后面的刑架上,挂着个只剩上半身的人。 他四肢只剩两肢,双腿没了踪影,被铁链拴着双臂,又似乎被强行卡高了下巴,令他不得不仰面望着上方。 “啪嗒。” 房梁上盘踞着一条硕大的青蟒,一滴青色的涎液从它身上垂落,滴在男人的眼睛里,霎时烫出白烟!男人的眼窝在一滴一滴的毒血中被烫凹下去,满面都是带血的脓液。 然而周围一片寂静。 血和脏液都溅在屏风上。 那些翠竹闻声而动,水蛇一般攒动扭曲起来,三两下便将上面的血水吃干净了。 祝山青说:“我原本还有些顾虑,装了块屏风,又拔了他的舌头,朝他的脉络里施了定身咒,让他痛死也发不出半点动静。但是你不害怕,这很好。” 他一边说,一边为花侑理了凌乱的鬓发,好像她对他而言很珍贵似的:“我眼盲,认不准人,只希望没杀错。当然,错杀也无妨,只要杀得多,就不会漏杀。不要怕,我在这儿,大家都在这儿,你抬头往上瞧,你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妹们都挂在那儿。” 房梁之上,貌似游走了几条蟒蛇,其实不然,仔细瞧,会发现那里只剩几条断尾。而适才烫化男人眼睛的也并非什么涎液,而是尾巴断口处流的血。 断面外翻出殷红的肉,却被几道咒语封住了大部分的血水。 花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恶心:“你想让我做出什么反应呢?将军,你怕是真眼瞎,认错人了吧。” 祝山青道:“我说了,错了不要紧,杀了他能让你快活,死一个就死了。” 花侑攥回衣服,像是怕染脏:“看出来了,你是真快活,所以才疯了。” “嘶——”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响起蛇吐信子的冷声,那些倒悬的长尾仿佛被激怒了,地板淅淅沥沥淋了许多血水,又仿佛是被这话伤到了,像是眼泪。 真是疯了。花侑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安静,安静。我没关系,不要怪她,小妹向来任性,让她发发脾气好了。”祝山青掐住她的颊面,俯视道,“阿月,我的确疯了,我为了你们,疯得彻底!你怎么能忘?那双爬上你腰的手,那双推高你衣裙的眼睛,那些笑和涎水,恶心!太恶心了!好,好,没关系,我都砍掉了,都拔掉了!你别哭,我不说了。嗯……是我不好,怎么又提起这些事,你忘了那些好吗,我会为你报仇。” 祝山青将自己的银镖递到花侑手里,声音从怜惜变得冷厉:“既然你活过来了,我不管你如今身体里住着谁,我都为你报仇。阿月,我曾告诉过你,这个世道无论妖还是神,想要活下去都很难,蛆虫是杀不完的,我们一刻都不能松懈。这镖刀都是兄弟姊妹们剥的活骨,现在捡起来,你亲自去将他的双臂砍下来吧!” 晏安神色一凛:“她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吗……你怎么了?” 临枫笑了声:“活该。” 晏安呆愣道:“你说什么?” 临枫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活该。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没错,我说的就是花侑。” 第58章 脾气 临枫无动于衷:“殿下可曾疑惑, 修行之人下山需得衣着低调,行事收敛,为何我与师妹却如此张扬?这并非是我们不服钤束, 心智叛逆, 而是犯不着在打扮上做手脚,我们二人本就不以真相示人,这张脸,是假的。 “易容有两种, 一是自己捏造皮囊, 二便是借用别人的相貌。花侑便是后者, 她最在意皮相,却又最不听劝, 偏偏攫取了一只小妖的样貌,将其占为己有,此后花侑下山, 很爱用这张脸。可那小妖死前曾特意叮嘱, 让花侑用这张脸可以, 但千万不要轻易下山,想必此情此景就是这个原因, 花侑顶着这张脸惹出了是非,所以我说她活该, 走吧。” 临枫伸了个懒腰, 正要转身, 晏安拉住他, 道:“她就在这里, 你要到哪里去?” “回去睡觉。”临枫隔岸观火,神色中写满了事不关己, “这事她求我也没用,老师最常说过的一句话便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闯祸搞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晏安不料他这么冷漠,竟说走就走。 正这时,二人脚下忽地一阵踉跄,只听“咚”地声,视线天旋地转,临枫二人腰腿发痛,原来是花侑一不留神,从床上猛栽倒在地上。 晏安顺势扶着临枫,说:“看吧,你偏要惹得小师妹发脾气。” 其实不然,所谓的小师妹是被人给踹翻的。 银旋镖随之“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祝山青冷眼旁观,说:“捡起来,阿月。既然兄弟姐妹们都死光了,你便是唯一的寄托,你不要辜负了他们,让他们死也死不安心!” 花侑发丝凌乱,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满鬓都湿了。她坐在地上,姿势落拓不羁,闻言抬脚将银镖踹得更远,疼是疼,却并没有害怕:“你要我杀人,总得给我个理由。你叫我阿月,是因为阿月也会认可你做这种事吗?” 这句话像是触及了祝山青的逆鳞,让他一度想要发作,却又一再克制,他忍了又忍,蹲身在花侑跟前,低声道:“好阿月,都怪我。我想让你忘掉痛苦和凌迟,却不想你忘掉仇恨。你如今活过来了,怎么不明白了呢?你不记得厘祟门了吗?也好,我再替你回忆一遍好吗?你……”他叹息道,“……你不要怪我。” 祝山青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铃,他摇响手中的铃铛—— “叮当。” 房檐之上倒挂的断尾如离弦之箭一般,全然掉落在男人身上和嘴里,那尾巴急剧蠕动挣扎,仿佛被烈火烫来痉挛了一般。 “你看我。”祝山青掰过花侑的脸,那目光里充斥着浓稠的疯狂和占有,“阿月,你不要觉得兄弟姐妹们是怪物,他们……他们是不得已变成这样的!都怪我!” “啪!” 不知是那半截男人身体的哪一处破裂了,血溅上屏风,就响在花侑耳边,然后屏风上的绣竹化蛇,将血水和肉渣吞吃干净。 周而复始,哪怕在说话的空隙里,祝山青也不放弃对男人的折磨,不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祝山青道:“你原本是山中的藤妖,有位兄长,你哥哥几十年便化了形,但你不一样,你灵根开窍得晚,修炼了一百多年也还是棵小草,什么畜生都能欺负你。 “你兄长化形之时靠喝活体的生血,便也为你下山寻找生血。只是你灵根很差,寻常牲畜的血肉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效果,反倒在吃了肉喝了血过后变得更弱小了。既然如此,他就认为是这血不够有灵。世间什么血最有灵呢,自然是人血。 “于是他在为找你人血的途中,顺手屠了一个村子的人。将里面百来口男女老少的血肉都剁成渣,悉心喂给你吃。这方法果真有用,你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体内灵力也变得更加充沛!不再是任人欺辱的伶仃小草,竟也能自行在山间捕食野兽,绞杀路过的人,啖食生肉。 “你哥哥很开心,以为不久就能迎来你的化形。可他没想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余载,你还是一颗只会吃血肉的妖草。生血不行,人血不行,你哥哥很疼爱你,又为你想到了其他的办法,既然凡人的血肉吃了没用,那不妨……再试试吃神祇。 “可你们藤妖一族实力羸弱,当世三位主神他哪里打得过,现世七族又十分团结,互相通信,他照样攻不破。正当山穷水尽之时,他发现山下突然新兴起了一个神教派,也就是厘祟门。 “厘祟厘祟,就是要杀尽天下所有妖物邪祟!他们不论对错,不分黑白,见妖就杀,宁可错杀,绝不漏杀。厘祟门中集结了天下受鬼怪迫至深的人,他们从前是七族最边缘化的弟子,如今脱离了七族,却也个个修炼出了神脉,哪怕微弱,也足够了。你兄长自然而然将歪心思动到了厘祟门之上,一是容易得手,二是小门小派,闹不出什么大风浪,不至于惊动主神。他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设法在凡尘中迎娶了一位美娇娘。” 花侑道:“哦?我还有位嫂子。” 祝山青霎时发起疯来:“住口、住口!蠢货!你竟喊她嫂子?!她是厘祟门的人!你哥哥娶她,是为了杀她,乃至杀了整个厘祟门的人喂给你吃!可是坏就坏在厘祟门比他想象中棘手,虽是新生的门派,那门主却练了许多十分强悍的法器,很快识破了他的伪装,而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当真是羊入虎口了! “你哥哥成亲那夜,杀新娘不成,被这女子反算计!她封了你兄长的灵力,打断了你兄长的经脉,又将他的手脚砍掉,最后将其拖到了厘祟门的门主跟前,将藤妖的四肢献宝一样献给了门主,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则扔到了炼丹炉之中,练成了鸩鸟族的丹药。 “可他死就好了!这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竟在临死前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了厘祟门!他想用你还未炼化的内丹来换自己活命的机会!好巧不巧,厘祟门追踪到你真身所在之地的时候,你已吃了太多的生血和人肉,得了其中的助力,在偶然间化了形!可厘祟门不论什么妖,只要是妖,一律杀无赦,还要练成丹药!你分明什么都没做过!!” 祝山青深吸了一口气,那汹涌的愤怒让他的手臂都在颤抖。他极力平息道:“嗯。那日我正在山中练剑打野,无意中听到了你的呼救,我赶来将你救下,从此后你便跟着我了。” 他神色柔和下来,说:“阿月,我原本也是修道之人,你适才同我交手也能明白,我并非什么邪魔外道。我不想你误解我,好吗?我不仅救下了你,还救了很多被厘祟门迫害的小妖,他们有的已经断了身子,有的正躺在厘祟门的法器里,可无论强弱,他们都成了你的兄弟姊妹,你是十二个中最小的一个。你们十二个生得都很漂亮,可在这尘世间,拥有好皮囊是件坏事,我适才也说过,那些附骨之疽是杀不完的,我只能带你们躲起来,将你们藏在我的府中。我不许你的姊姊们轻易示人,你的兄弟们生得也很动人,于是我也不许你的兄弟们踏出府邸。 “你们住在我的府上,不谙世事,却很快乐。你们很听话,真的……你知道吗,我从小也有个妹妹,可惜被吃了,我和你们在一起,便时常想起我的妹妹,我将你们当做我的亲人。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对!那一天!”祝山青想到什么,变得满面惶恐,“那日我跑了满城,为你们十二个搜罗了十二样爱吃的糕点,我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却不见你们的身影!你们向来最喜欢在院中打闹,可那日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我的结界不知道被谁打破,我好害怕,一个一个来到你们的房间,我喊啊,我喊你们的名字,到处都是空落落的!那里……那地上全是你们的血!还有你们的衣服!我、门框上还有带血的手印,地面的血迹好长啊!一直拖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在井中找到了你兄弟的内衬,在池子里看到了你姊妹的钗裙,好多……你们的头发和血,我找到好多……可我却独独找不见你们的尸首!” 祝山青双目猩红,那充血的眼眶中泪水在打转,他怒声道:“我明白!这是厘祟门的手段!他们最喜欢羞辱人!可厘祟门多年前便已经分崩离析,我去到他们的旧族,却已经人去楼空!我便日日追查,夜夜追查!” “打断一下。”花侑说,“我瞧见那土里种下的人并不全都是厘祟门的弟子。” 有神脉之人和寻常人的区别,她一探便知。 “自然不止。”祝山青流干了泪,就笑,“那些啊……那些都是有罪的人。” 花侑很好奇:“有什么罪呢?都是寻常百姓。” 祝山青怒不可遏:“什么罪?!世间王法做不了主的罪!他们用眼睛看你们,我便挖了他们的眼睛!用嘴说你们的名字,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哪个地方碰到你们,我就砍了哪个地方!世间哪有什么庇佑?!什么神祇,什么鬼怪,都有畜生!这世间最不该以正邪分人!” 花侑了然:“哦,看一眼就要死,那就是欲加之罪。我现在把你们看了个精光,岂不是也要杀我?” 祝山青怜惜地说:“说什么傻话呢?阿月,我出身名门正派,从来只做正确的事,你说我疯了,我现在告诉你,我就算发疯也看得清对错。你如今明白这些原委了,就去将他的手砍掉吧!” 花侑这次得了令,不再拖沓。她似乎认同了祝山青的行径,一骨碌爬起身:“行,那我杀了他好不好?” 花侑掂量了下手中那柄银镖的分量,似乎正在感受武器是不是得心应手,她轻笑一声,下一瞬,笑意骤凉! 银镖狠厉地回旋飞过,屏风被遽然削成两半,将那个男人一刀开喉!化成了乌有。 盘踞在男人身上的断尾立马四散逃走。 她竟然正将男人杀了! 花侑叹息,好像还很遗憾似的。 然而此举没让祝山青满意,反倒让祝山青猝然变得惶悚起来,他发了疯一样扑过来:道:“不、不是这样!你怎么回事?!我让你砍了他的手,不是要取他的性命!” 他一发疯,那些尾巴便疯狂地蠕动起来。花侑扔了刀,像是看不懂,她诚心地问:“怎么?你折磨了那么多人,用了那么多残忍的手段,如今却连杀人都不忍心吗?嗯?将军。”花侑和他对视,神色柔和道,“还是我该叫你厘祟门门主呢?” 祝山青如晴天霹雳,仿佛见到鬼了一般,他呆呆地盯着花侑,似乎已经快站不稳了,他强撑片刻,最后说:“我不是。” “哦,你不是,都听你的好不好?”花侑蹲下身,用他适才的口吻回敬道,“你将所有欺负过你兄弟姊妹们的凶手活埋,却不忍心杀了,只能将这些人的魂魄拖进来,反复凌迟,来消解你心中的仇恨。这是你自个儿开的魇境,你怎么反倒分不清了呢?” 祝山青大惊,忽然跌倒在地:“我不是。我……我是祝山青!” 花侑像是在哄他:“那好,祝山青,你反复说着自己归属名门正派,是想骗我?还是在蒙骗你自己呢?因为你知道我不是阿月,才编出这样的谎来,让我相信你是君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仇恨你正因为我不是阿月,若是真的阿月,这些事情已经真真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她不会忘的!你所做的只是自欺欺人!” 祝山青盯着她,面色不改,似乎仍想像从前那样,找回从容和克制。可是全是徒劳,祝山青对花侑的眼神感到全然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胸口闷痛,吐出血来! 然而花侑穷追不舍:“你就这么喜欢折磨人?还是说,你做不了好人,坏人也做得不彻底?嗯?当初你创立厘祟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教你的弟子的吗?你门下的弟子凌辱阿月兄长的时候,心软过吗?你杀妖分尸的时候也像这样犹豫过吗。妖怪的皮囊是可以自己决定的,大部分的妖都很好看,况且当时她兄长为了和美娇娘成亲,自然弄了一张极好看的皮囊。事实就是,当年阿月兄长并不只是被肢解那么简单,还被你门下的弟子挨个凌辱了遍,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手下的人是些什么禽兽,但你为了杀妖便放任不管。你憎恨人,也恨妖,可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也恨不了任何人。你的骨子里早就作恶多端,又怜世爱人。你好可怜!” “不是……”祝山青道,“不是!” 花侑说:“我很好奇。你在外面供奉着我的神像,我却从来没听到过你的祈愿。你求过神吗,我想自然是求过的,我神像前的香火你日日更换,可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祈愿呢?那只有一种原因了。”花侑语气寻常,仿佛对先前祝山青折辱她一事并不芥蒂,“你不是你,对吧,祝将军?” 此话一出,花侑说:“看够热闹了吗。” 临枫得了令,当即羽扇一扇,周围霎时间狂风大作,那魇境犹如破碎的镜子,带着祝山青的那些自欺欺人一起,“哗啦啦”垮塌掉。 房梁坠落,四面都是哀嚎声。万象崩塌瞬间,祝山青再也撑不住魇境,他发冠坠落,泪流满面地说:“不要叫我……对不起,是我的错!你们走开!” 屋外不知何时围满了提白灯的花面小僮,那些断尾正蜷曲乱舞,屋内屋外,魇内魇外,无数声音重叠交织,他们齐声喊祝山青:“阿姐!阿姐!” 第59章 妩净 狂风肆虐, 吹散祝山青的发,也吹散了花僮满面类似花瓣的白蛾,露出其下面血肉模糊的脸。 魇境崩塌一寸, 祂们便提灯靠近一寸。祝山青退无可退, 花僮们忽然蜂拥而上,拉扯住祝山青的头发,似乎要将他分食殆尽。 花僮们凄声呜咽道:“阿姐、阿姐,我的手被砍掉了, 心也被吃了, 我们好痛啊!” 阿姐阿姐 祝山青的皮囊被花僮们撕开, 一层皮囊之下,是另一张别样的脸。 眼颦秋水, 青眉如黛,竟是个女人模样! 祝山青从扑食的花僮中伸出手来,挣扎道:“阿月, 不要走!不要走好吗?” 花侑明白是这张脸惹的风波, 当即舍弃女相, 幻化出本相。祝山青从缝隙中看到这一幕,如轰雷掣电, 几乎是怔愣着流下泪来。 花侑立在临枫二人身侧,道:“真够执迷不悟的。”他抱着手看, 并不动容, “走吧, 这里面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但是有个人——” 花侑神色微变。 晏安先一步并指, 在空中凝出一圈冰针,打散反扑而来的花僮。花侑受凡人之躯的压制很严重, 他没料想过事到如今,祝山青还敢突然发难! 一时不防,那银旋镖从他脖颈前削过,划出一条血线。 花侑慢了一瞬,他仰身躲过刃风,同时从发中拔出根花尾缀的银簪,还未出手,一条白绫带如蛇一般追过来,缠住他的腕。 难缠! 花僮被晏安当场打散,化作纷飞的白蛾,晏安手中再凝霜,骤然对着祝山青打过去,岂料那霜针飞到一半,却“哗啦啦”垂掉下来。 临枫见状,只道:“还不松手?” 花侑簪落,另一只手也被缠住,颈间的血让他有些不悦,闻声道:“松不开,你来教一下?” 此言不假,他根本无法挣脱手中的绫带!只因这条绫带上面咒文明灭,十分强悍!这些咒文活过来,爬上花侑的手背,宛如烙印的红刺青,不仅让他使不出咒力,还令他脸上的皮肤很疼。 前者倒没什么,后者却让花侑不敢轻举妄动。 “不是说你。”临枫盯着指尖,也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咒力又瞬时弱了下去,不是被禁锢住了,而是流失得更快了。 人发从地缝里爬出来,像水蛇一样席卷而来,缠绕至临枫的双腿。 祂红瞳微现,好似盛着两轮血月,怒道:“混账!” 这一声训斥更像敕令,仿佛千斤巍峨巨石砸下,非但砸断了这院中的头发,还令所有东西都胆寒。 长发被拉扯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土块霎时间翻涌成紫色,腥味很快浓郁起来。 花侑手腕一痛,被人捆着拉到跟前。他撞上祝山青的胸膛,又被她翻了个面,反擒在身前。脖颈上的血还未擦净,刀便又架到了脖子上。 花侑很无奈:“祝将军,你如今知道我是谁,还要乱来吗?还有,你怎么这么强壮?!” 祝山青不语,只听簌簌扑翅的声音,夜空之下飞来万千虫蛾,数目庞大得恍如大漠中的砂砾。 晏安凝神,抬掌一团火球抛上,岂料那些飞蛾却不躲不闪,发疯似的径直冲着业火而来,所谓飞蛾扑火,简直是不要命的招! 方才那些被打散的花僮重新凝结起来,组装成了孩童的身形,只是祂们面上不再是沉寂的花瓣,而是满面燃火的震颤的短翅。 晏安烧了地下疯长的头发,将临枫拉在身后。 花侑瞧见什么,柔声提醒道:“殿下别走神哦。” 原本晏安指尖的火是为驱散花僮和飞蛾,却不知怎的,反倒成了引诱花僮的信号了!花僮先扔了手中的提灯,晏安立时将其燃成灰烬,他冷声道:“祝将军,适可而止了。” 祝山青挟持着花侑,她那张男相皮囊已经被撕得烂碎,余下的假皮挂在脸上,瞧上去像是被灼烧后的疤痕。 她说:“我明白,殿下,你也一起去死吧!” 提灯破碎,那些花僮便紧随其后,飞扑而来。晏安正要捏诀,那花僮的面颊忽然向外绽开,底下是一个黑洞,与此同时,一条长舌伸了出来。 临枫悠闲看了半晌戏,此刻忍无可忍。他挡在晏安身前,徒手捉住了长舌,其上的咒文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爬上临枫的手臂,却在触碰到祂的瞬间被焚成灰。 祂一双赤瞳里浸满了冷血:“将军,过了河就要拆桥,不太道德吧。殿下为你布谋这么久,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原来祂竟早就知道晏安在帮祝山青! 晏安身形一顿,说:“对不起。”他默然一瞬,道,“我会解释的,稍后。” “错了。”临枫手臂用力,那咒文反向爬回花僮的舌头上,“你有自己的选择。” 飞蛾席卷重来,晏安“嗯”了声,却忽然感觉脸上被溅上了什么东西。他抬眼望去,血却不是临枫的,而是那些飞蛾身上的。 再准确一点,应该说是飞蛾吸食的花侑的血。 “哒、哒。” 花侑额上烂了块皮肤,那血“嘀嘀嗒嗒”地落下来,落进地里,被烧死的白蛾吸食了地里的血,身子重新膨胀,复活。 花侑那粉敷似的脸上爬满血痕,他一时半会没有动作,只是脸色变得很沉。 晏安说:“不妙。恐怕先前那滴落在他额上的东西不仅是简单的毒液,更像是诅咒!” 临枫少见地皱眉:“不错,还是个很凶的诅咒。” 听他语气疑惑,可想而知在这之前,临枫并不知道这是道诅咒,至少没料想过它的威力。 然而细细想来,不仅这诅咒能蒙蔽过双神,将军府中的区区雾气和门上的咒法,也能压制双神之灵。 花侑冷声说:“原来如此。” 世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一个人选了。 神祇牵制神祇,这里面有第三个神! 花侑在额头溃烂的瞬间便想明白了。 祝山青也察觉到了血,她面露闪过一瞬间的惶恐,将花侑翻过来,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喂血。” 花侑充耳不闻,他表情始终不咸不淡,轻睨着祝山青:“你根本不知道……” 晏安听他的语气有种绝望的麻木,按捺不住,又要上前,反被临枫摁住。 “……我为这张脸、这件衣裳,花了多少心思!”他反手攥着祝山青的手腕,“好啊,你不是将我认作谢月吗?如今就这么对我?” 临枫忽地嗤笑一声,淡声道:“原来如此,果真活该。” 花侑恢复成了男相,不再是阿月的模样,祝山青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她看向花侑的眼神不似之前,变得冷漠而清明。 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该用这这张脸。” 花侑点点头:“现在清醒了?不疯了?” 临枫揉了下眉心,似乎已经提前察觉到令他头疼的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花侑说:“你拜我那么久,知道为什么不灵吗?你根本没有了解过自己信奉的神祇最忌讳什么,你心不诚,自然不灵。嗯,你是好了,该我疯了。” 他有自己的疯法,临枫欲言又止,却已经有些迟了,花侑念了句咒诀,天上当即闪过一抹流光溢彩的长尾星。 这一绺星尾自化鹤山上的庙宇飞出,划过整整一片漆黑的苍穹,那璀璨的亮度一时覆盖过万家灯火。 然而将军府外没有任何结界遮挡,人间受星光晃眼,百姓们纷纷跑出门,仰头喟叹。 “苍天老爷,真是生了大祸!怎么连妩净神也下山了?!” 一人道:“什么妩净神,这是祂那柄遗矢花弓!!” 又一人说:“什么妩净神!分明是无敬神!谁也不敬!祂发起飙来,六亲不认的!不、岂止六亲不认,连另外的主神都不敢招惹祂!” 另一人终于听不下去了:“什么神!祂发起疯来哪里是神,你们不知道祂还有个外号叫‘红海棠’吗?!” “祂发飙了?!祂又发飙了?!谁惹祂了?!小孩儿又不听话了?!” 世间诸多闲言碎语,都被遗矢花弓的星芒湮灭。花弓如苍鸟,以迅疾无比的速度飞向将军府,融入结界之中,骤然消失。 花弓猛然落下,砸起一片巨大的风浪。 临枫正要结印,晏安先一步从腰侧摸出一张符,开了个结界。然而这神器的气浪岂是他能抵挡住的? 临枫手指捏住小殿下的衣角,悄悄送灵。 祝山青受灵浪冲击,身子一轻,险些被冲撞飞走,花侑单手将她拽回。他脸上的血啊疤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额间一枚类似于云浪似的金色符纹,这枚小小的诅咒灼痛着花侑的皮肤,让花侑非常、非常地不开心。 祝山青在风浪中吐出血来,她为了困住神祇,献祭了太多。她垂下头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祝山青松了手,她臂力朝外,有将花侑推开的意思。 “遇归,蛊惑苍生,借刀杀人,你也就只会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了。”花侑面朝着祝山青,却仿佛说给某个藏在暗处的人听,“百般教诲你不听,看来还是对你太慷慨了。爷爷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鬼!化鹤,冰晶不在这,你另去寻找。” 临枫眸中的咒印熄灭,道:“嗯、嗯?在这儿。” 花侑怒声说:“臭小子,你开灵眼了?!” 祝山青在神灵余怒的震颤下昏死了过去,花侑一探,竟发现她脉络被人寸寸扯断!祂立刻封住她的心脉,可这太不对劲了!遇归若是操控了祝山青的活魇,又怎么敢让祝山青死去。 活魇之主死了,里面一切事物都会坠入惘海,遇归也会被永远困在其中。 “嗯。”临枫面不改色,“就一瞬,后果应该不大。我忘了说,适才院中那座假山盆景是一道魇境的裂口,你先前掉进的竹林兴许就是那里。” 晏安道:“不错。妩净神,您若还要深入,便是重魇了!” 花侑说:“谢谢你们,现在才说。” “不客气。”临枫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遇归在魇境中很强大,无论是谁的魇。” 由于云浪咒印只烙印在了花侑的额上,这类咒只允许中咒人进入,临枫无法一同前往,他因而露出了十分罕见的焦躁来:“冰晶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再造一个。” 花侑道:“你说得轻巧!” 祝山青冷道:“你说得轻巧。” 二人对视一眼,就是这一瞬的对视,花弓凝滞在半空,弓弦如琴弦震颤,一弹花开,再一弹花落,花侑真身虽不在此,其灵却封在花弓之下。 重魇开! “遗矢”的意思并不是说花弓无箭也能射杀,而是根本用不上箭!因为这是一把苍古之琴,拨弹一弦,便使万灵震颤!不过显然,花侑并未动真格,祂只拨了两成的灵。 “随便你吧。”临枫说着就揽过晏安,正要挥舞羽扇,又顿住身形。他回身之时,花侑和祝山青已经被油蜡般的魇境混沌吞噬了大半个身子,“我再说一遍,丢了就丢了,拿不到就不要了。” 临枫对遇归是有所忌惮的。 花侑没回答,祂身影已经湮灭,但临枫知道祂肯定听见了。 临枫不再逗留,说:“扔个火,不能让这里的东西逃出去了。” 晏安得令,准确无误地捏了个业火诀。 临枫羽扇轻挥,火浪瞬间喷薄滔天。那些尖叫之音一同融化进祝山青的魇境,悄然无迹。 将军府外火光闪闪,霎时间惊动了周围的人户,大伙儿纷纷喊着“走水啦!”,又参差地拍手叫好,说“作孽太多!该绝!该绝!” 临枫携着晏安快速穿过围聚而来的人群,临枫阔步走,晏安在后面有些追赶不及。直到远离人群,进入一片野林,忽听“扑通”一声。 临枫顿住步子,奇道:“为什么跪?” 晏安看着地面,道:“老师,对不起。” 不出所料,他已经认出了圣子的身份。 临枫不奇这个,而是疑惑:“为什么道歉?” 晏安如实说:“我因为祝将军,将您和芜净神骗下山来。祝将军家里十二个兄弟姐妹全部惨死,所谓的道义和君主都不能为她做主,走投无路,我才编撰了‘将军辱尸’的谎闻,将事情闹大,天理不容,神祇才会听到,才会投来目光。” 回宫最近的路便是过将军府,晏安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则传闻。 临枫说:“那好。你既为太子,知道祝山青杀了那么多百姓,你觉得对吗。” 晏安沉吟片刻,说:“若世间王法是对的,那她便错了。可若世间王法不能为她做主,我将做主的权利交还于她,我是对的。我未曾考虑过人言可畏,坏了祝将军名声,此为我错。”他看着临枫,诚恳地说,“老师,世间王法若是错了,我只有自省,没有资格评判他人。” 临枫看了他一会,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叹了口气,说:“回去吧。” 晏安心里实在难安,说:“可是……” 临枫道:“傻子。向来朝代更迭,国破城亡都求不了神,你真以为因为这小小的将军府,就能让神祇下山吗?”他蹲身,拿扇子抬高晏安的下巴,“圣子是圣子,老师是老师,不必对神下跪,今夜之事无须放在心上,只有另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晏安说:“嗯。” 临枫墨发长垂,目光很温情,语气却很霸道:“今夜我无处可去,你将我带回去。” 晏安执拗道:“那妩净神怎么办,你适才为什么又说祂活该?” “祂啊……”临枫起身,似乎并不担心,“不久就能出来。你一口一个妩净神,怎么这么敬重?平日里也不见得你叫几声老师,今日只有你犯了错,我才尝到些甜头。” 他说得很可怜,好像他不是给晏安当了老师,而是受尽欺负的仆从。 晏安紧抿双唇,果真开始反思起来。 临枫不再逗他,羽扇一合,走在前面:“妩净神是指花侑的形象,祂的确最喜欢这个称呼,可祂还有个别称,叫‘红海棠’,没听过吗?” 第60章 口脂 所谓“红海棠”, 晏安自然听过一个版本。 “传说妩净神养了一条小白蛇,这白蛇日夜跟着祂,也有了神灵。有一日, 小白蛇偷跑下山玩耍, 途中遇见一条青藤小妖,白蛇见着妖怪便开口扑食,谁料那青藤小妖修为了得,三两下便将小白蛇咬死了。妩净神出门采花的时候路过, 捡到了爱宠的尸骨, 一时大发雷霆, 杀了整座山上的草木精怪。凑巧,妩净神耳旁的那朵白海棠也生了灵, 但同时,也无辜受此波及,被残忍毁灵, 花死之时流出血来, 白花染血, 变成了一朵红海棠。” 临枫说:“这是世间广为流传的版本。” 晏安听出弦外之音,便问:“这不是真的吧?另一个版本是什么?” 临枫道:“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妩净神生性爱玩又爱装扮, 却因常常受到神祇规则的限制,不可随意入世。某一日, 祂听闻山下兴起了一类叫“云妃子”的口脂, 涂在唇上如同抿了一片绯色的云雾, 令祂很好奇。于是祂左思右想, 最终选择化成一朵飘零的白海棠, 择了位进城游逛的姑娘,落在了那位姑娘的耳边。那日那位姑娘便戴着妩净神化的海棠花进了口脂店, 里面的饰品胭脂琳琅满目,妩净神正低头选得入迷,忽然“啪嗒”一下落在梳妆台上。 这一落便被姑娘瞧见,姑娘“咦”了声,笑说:“我正缺一个涂口脂的。” 妩净神一听,以为是拿祂试色,正合祂意! 可谁知道,这口脂不是涂在这朵白花上,而是姑娘的嘴上。而姑娘缺的不是试口脂的白素花,而是擦口脂的。就这样,白海棠被姑娘嘴上的口脂染红了。 花侑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唇印,可他样子如常,好像很风流,乐在其中,还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能同姑娘们一起游玩。 晏安道:“原来如此,那白海棠上染的不是血,而是姑娘们的口脂,这样一比,倒是一桩美谈了。这才符合我见到的妩净神。” “祂自己拈花惹草得多了,拿不准就成了谁的眼中钉。我说祂咎由自取,也没错。但世间总传第一个不无道理,祂这个人,很可怕的,所以你不要浪费时间去担心祂,还不如担心我。我呢,打不过祂,说不过祂,更玩不过祂!” 临枫心思百转,忽然道:“嗯……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祂呀,我们虽时常鬼混,但各混各的。姑娘们都爱祂,我就不同了。” 他前面说那么多,到这里说了个“不同”就止住了话头,仿佛再多说一句就要暴露自己的可怜处境,好像从没有人和他玩,也没有人肯爱他似的。 晏安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轻咳了声道:“你适才说受‘神祇规则’限制,你们不是主神吗?还有谁能限制你们吗?不可轻易入世,这算一个吗?” 母神陨落,世间主神掌管万灵,祂们便是规则,怎么反倒还被规则圈禁呢? “这算什么?神祇往往逢乱必出,因此神祇入世也时常象征着天下祸乱,倒不是规则,而是安抚人心的条件罢了。”临枫说,“神的规则是神,你是太子,作太子也有作太子的规则不是吗?” 晏安道:“我当不好太子。” 临枫说:“这就是你限制你的规则,你必须当个好太子。” 晏安问:“你呢?什么能限制你呢?” 临枫散漫地说:“没有。” 这话虽然狂妄,但确有几分道理。晏安略一思忖,心说:也是,虽说天下三位神祇,另外两位算是辅佐圣子的。毕竟姣子才是主神,祂直接继承了母神的衣钵,也就相当于是母神了,自然不会有什么能禁锢祂。 说话间,二人已经绕路回了皇宫。然而临枫站在一扇小门前,却不动了,却听“吱呀”一声,小木门开了,临枫立时匿去身形。 里面的仆从提着恭桶从门口来往,见了晏安也不奇怪,七零八落地喊了几声“太子殿下”,晏安“嗯”了声,为他们抬桶的让开路。 临枫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前面两个人被齐齐定住,却因为没稳住重心,抱着桶摔到了地上,那些污水粪水倒了俩人满身。 其中一个立马跳起来,指着喊了声:“太子殿下!” “咔。” 手指断了。 临枫显出身形,正立在晏安身后摇羽扇,似乎很嫌恶也很好笑:“摔倒了第一反应竟然是叫殿下?你这猪头,殿下可抱不动你。” 那人疼痛到弓起身子,周围人霎时不敢动作,见鬼似的盯向这边。断手指的人羞愤至极,又看晏安身后凭空显现出一人,更是一副“好啊终于让我抓住了把柄”的模样,他顾不上疼:“你!我早就知道你在练鬼怪之术!就是想报复这个国家!我们尊敬你,还叫你一声殿下,你出去看看,这皇宫里有几个管你的死活——” 他话没说完,膝窝像是别人踹了一脚,“扑通”跪了下去。 临枫那扇子遮住半脸,说:“这不叫尊敬。” 那人腰一闪,似乎被人摁着后脑,脑袋“咚”地声撞到地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临枫“嗯”了声,道:“这才叫尊敬。” 这一套动作实在太快,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碎了膝盖又破了脑袋,他被强制弯腰磕脑袋,怒声道:“我何须你来教,你知道他——” 临枫就在此刻,忽然“嗯?”了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殿下猛然上前一脚,踹中那人的肩,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挨了这最后一踢,直接倒在了地上眼冒金星。 他这一倒,吓坏了所有人,周围一瞬间“扑通”跪倒了一片,齐齐弓腰磕地,不敢抬头。 临枫悠然道:“你是什么货色,配我来教?” 仆从们伏在地上使眼色,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他不是要教他们什么是尊敬,而是在教太子如何让他们变得尊敬。 “我难得下山来瞧你,便撞见这样的景色。”临枫说,“打你爹的脸可就算了,竟还一并打了我的脸。” 晏安配合他演,说:“明白了,老师。” 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老师”宛如炸雷一般,炸得地上的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狂抖了起来。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有个不入世的老师,只是从来没见这老师来教过他,便以为那位老师同其他人一样,也不待见太子。 平日不入世也就算了,偏偏在今天下山。关键是这人法力傍身,还敢称皇帝为“你爹”,这么目中无人,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今日在靖京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 二人演够了,下马威给够了,临枫还要有动作,晏安却是立刻识破他要干吗,拉着人赶紧进了门。 晏安边走边悄声说:“八抬大轿什么的,你太夸张了。” 临枫被他拉着,意犹未尽道:“哪里夸张?你是太子,走正门,受朝拜是理所应当的……嗯?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晏安心说:你那表情都快把“我金贵我体弱我乏累”写脸上了。 临枫被他眼神看得窘迫,惋惜地说:“好吧。不过你为何不问我,今日我为你出了头,日后若更遭人记恨,变本加厉了怎么办?” 晏安说:“不必。我……” “不行。”临枫用羽扇盖住他的唇,说,“你快问,我已经想好怎么回答了。” 晏安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哪里像老师了,说:“……你今日为我出了头,来日你若不在我身边了,他们更欺负我了怎么办。” 临近亭下,临枫说:“我会在的。” 晏安一愣。 临枫摇着扇子,神情自若道:“你多问了一句,我便先回答一句。至于其他的,我今日若不为你出头,便是视而不见,不就和那些欺负你的人没什么两样了吗。总要有第一次为你出头的人,一次不行,便两次。总要有第一次立规矩的时候,我想要这做第一人。” 晏安“嗯”了声。 临枫说:“你在笑话我?” 晏安说:“怎么敢?” 临枫道:“不敢就是不敢,还‘怎么敢’。好大的胆子,我从来没教过你这样的学生。” 晏安嘴角勾起,临枫逍遥地走在鹅卵路上,穿过这条小道,便能瞧见前方错落的几间恢宏富丽的殿宇,其中位于最中间的那座,也是灯火最暗的那处,想必就是太子的寝殿了。 临枫羽扇一合:“此刻我那在宫内陪皇帝喝酒的替身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晏安落后他两步,问:“今夜还有课吗?” 临枫道:“今夜没有,不仅今夜没有,之后半月也没有。无极观在哪里?” “老师。”晏安忍了又忍,最后说:“你不要教我了吗?” 临枫拿扇子敲他的额头:“我要闭关半月。还有,不要心里着急就叫‘老师’,这样就相当于露了尾巴,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说到尾巴,让晏安想起来一些事。他目光冷了又冷,强行扭转思绪,他想到第一次在梦里见面的时候,临枫胸口还有伤,当时看起来还蛮恐怖的,是个黑不溜秋的窟窿,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晏安说:“你要养伤吗?需要我帮忙吗?” 临枫道:“你不是只顾着心疼什么妩净神去了吗,现在想起来还是我最亲了?” 晏安皱眉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临枫哈哈一笑,什么都没说。总之,晏安回到自己的房间修整了半个月,半月后的夜晚,他如期入寝,和临枫共享识海。 晏安在识海中睁眼,还以为会同往日一样,身处化鹤山上,可他此刻清醒过来,却骤然发现周遭漆黑一片,四肢还像被人栓了千万条绳子一样! 他勾勾手指,便听见叮铃哐啷的声音。 忽然,四面的蓝色烛火“噌”的声燃起来,晏安适应光线,缓缓睁眼,这处宫殿的全貌从一点扩散,变得高而瑰丽,仿若琳宫。 角落里一座琉璃展柜,里面琴、剑、字画琳琅排列,更收有各类玉石珠棋,各类剔透盏瓶。 只是晏安此刻被重重裹束在这殿内正中,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丝丝缕缕的细线和布条! “像个蜘蛛精的洞。” 晏安吓了一跳,这话好奇怪,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正当这时,又是一阵微微铃响。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白丝布缠上头顶悬置的水晶盏,如瀑布一般飞泄垂落。一个声音就从这缕缕白布条的后面传来。 晏安抬眸,瞧见白布条后面走出来一个白衣公子,发如柳垂,只简单系着一条青丝带,祂用羽扇拨开帘子。 晏安看见那张脸,率先晃了神。 这白衣公子不是临枫又是谁?! 只是祂不似从前所见那般红衣灼灼,明艳张扬,此刻赤足踩过白狐绒毯,手摇白羽扇,清丽出尘,如荷也如月。 祂道:“怎么样,伤好了吗?” 晏安心说:奇怪,我不是来找祂上课的吗我哪里来的伤? 然而他正要开口,却发现嗓子不受控制,转瞬变成一道冷冷的声线,道:“可恶,化鹤,你杀了我吧。” 脱口而出的瞬间,晏安一惊。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被封在了这个人的体内。方才他说“蜘蛛精的洞”,也只是恰好这个人说了同样的话而已。 化鹤晃着扇子,慢悠悠卧倒在了美人榻上:“每天不是生气,就是想死。你真是……”祂语气颇为无奈,似乎习以为常,“就这么恨我?我最近很忙的,老师们轮番和我上课,你呢,在屋子里玩耍养花,负责打碎我的茶具酒盏,涂乱我的字画,如今自己同自己玩也能被傀线缠住满身,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晏安一时想到自己在花园里碰见的猫。 那声音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你的。傀儡不成器,肯定是主人学艺不精。” 晏安心里又是一惊,原来这人是化鹤做的傀儡人偶! 化鹤敷衍地“嗯嗯”两声,摇着扇子就要睡着了。 人偶看祂果真不在意,气势立马软弱了下来:“喂!化鹤,凭什么我只能在这个蜘蛛洞里活动,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实在很会说话,见风使舵的本领施展得无比熟练。晏安心生疑惑,一个傀儡怎么能做到这么逼真? 化鹤懒散地说:“嗯?刚刚还喊打喊杀,现在又要和我做朋友了?呆在这里不好吗?没有老师的敲打和念叨,能天天睡觉,将自己玩成个茧也不会挨骂,当然了,还有我这样的朋友伺候你。” 人偶根本听不进去,他忿忿不平地说:“什么朋友,你不过是怕母神知道你造出了个有灵的傀儡,将我销毁了,然后你就又变得孤零零。喂,化鹤,你这么神通广大,再造一个不就好了?” 化鹤没说话,扇子也摇得没了力气,那白手腕上戴了圈荷叶绿镯,顺着主人的动作微微下滑。 就当晏安和人偶都以为祂睡着的时候,化鹤侧了个身,慢悠悠地说:“嗯,傀儡有很多,你只有一个。你答应过要陪着我的。” 傀儡垂下脑袋,坐在千丝万缕里,像是赌气。 神奇,神奇!只是不知这时的临枫才多大,那气质虽然仍是如出一辙的谁也不放在眼里,说话却是带着点少年气。 晏安一时为偷看一事心里难安,一时又情不自禁,实在稀罕。他还要再看,忽然背后受人一推,被强行给挤了出来。 晏安睁眼便瞧见了那人的红衣角,抬眸就看见床边站了个人。 临枫似乎已经看了他很久了,也不料他忽然就醒过来,四目相对之时,双方都有些错愕。 临枫说:“外面都兵荒马乱了,你去哪里了?” 晏安坐起身:“方才不是你将我带去的吗?算了,外面怎么吵,发生什么事了?” 临枫低声道:“我闯祸了。” 晏安乍然一惊:“你?!” 随即他再次头疼起来,说:“这不是闯不闯祸的问题,你这么期待做什么?” “我有吗?没有吧。”临枫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难得心虚:“你不要这么看我,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祸事,只是千月镇起了大风波,整个镇子险些覆灭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冰晶落到了千月镇里。” 千月镇是列修国边界处,一座临海的镇子。那里说是临海,却长年风调雨顺,没有过风浪,因为那海不是别的海,是母神留下的天水池海,向来平静无波。 若此刻小镇受了海浪,便不是简单的气象问题了,该是有什么邪祟冲撞了天水池海的咒印,才起了风波。 晏安还没睡醒,便瞧见一枚红袖拉着他就走。他鞋子蹬得乱飞,忙说:“好好,你先等一下!你要去千月镇,是不识路吗?可你若想去哪里,何须告诉我。不对,我发现,你今日怎么那么虚弱?” 临枫一边走一边厌恶地说:“这凡人的身体太弱了,我稍微动用些灵力,就要爆体。” 晏安被他吓坏了:“这么严重?!” “嗯!”临枫生气,“所以我暂时封了咒力,如今是货真价实的晕头转向不识路,手无寸铁打不过。正好最近给你放个假,不必上课,你招呼辆金车,铺张厚毯,事情看上去很严重,我们这就悄悄出城吧!” 晏安终于下手将临枫往回拉了一下,难以想象道:“你真是……都偷偷出门了!你还要坐金车!” 临枫认真地问:“不可以吗?” 晏安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道:“不可以!”他略微头疼,“不仅这个不可以,你这身衣裳也不许穿!”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一黑一白悄咪咪坐在老农驱策的驴车后面,浑身都灰扑扑的,那草垛高高垒起,两人缩身子坐着,这才被全然挡住。 临枫捂着口鼻,皱眉说:“你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忍受得了?” 晏安悄声说:“那你是公主吗?有车就不错了,请不要装了!” 临枫顶着一头干草根,语重心长地说:“我没装,我只是觉得你既然贵为太子,无论在何处都该是风光的。” 晏安说:“我习惯了。” 临枫道:“为什么要习惯。” 正要说什么,忽然那驴车急刹,听前方的车夫骂道:“又是你这瞎子!成天晃悠什么!快滚快滚!”正骂到一半,又听后方“扑通”两声,骨碌碌滚下来两个人。 与此同时,车身立马回弹长高了些,一时轻了很多。 车夫没想到屁股后面还偷偷拖了两人,又往后面骂:“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来的?对啊,怎么来的?”临枫羽扇一指,“老人家,你问他,我不识路的!” 晏安常住在宫里,哪见过这种二话不说就被指认的世面,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是手忙脚乱,立马“哗啦啦”从口袋了拿出一大袋钱了。 车夫锄头扬到一半,看到钱呆住了。 晏安冷静地说:“够了吗?” 临枫也不明白,跟着问:“够了吗?不够我们可没有了!” 那车夫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傻子。当即冷哼一声,忙收了钱袋,驱车走了,生怕他们反悔。临枫看他模样,低声道:“是不是给多了?” 晏安说:“你看千月镇损毁成这和模样,就算多了也是不够的。先不说这个了。”晏安蹲身,拾起一个紫色的果子,说,“姑娘,下次小心。” 面前的是一个盲女。她杵着根光滑的树枝拐杖,像是经常用它出门。女子身材瘦弱,却背了一大袋果子,她模样和动作都匆匆,仿佛急着回家。 原本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这女子腰间挂着块木牌,应该是家里人怕她走丢,才在上面刻了她的名字,而这名字不偏不倚,刚好两个字,刻着:谢月。 正当这时,那车夫忽地“呼哧呼哧”赶着驴回来了,他面色忸怩,似乎是钱拿太多了,有些良心受谴,可他没有退钱的迹象,只哼哼说:“你们两个外来的,晚上别出门!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戏台子搭好了,你们就没命了!” 70-80 第71章 孽畜 女孩收了药碗, 丝毫不惧:“说你蠢。” 祝衫清抚上蒙眼的白绫:“你挖了我的眼睛?!” 女孩忽然不说话,抱着手定定瞧了祝衫清一会儿,道:“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瞎的。” “此山名叫不归山, 其间终年充盈着毒瘴,无辜者入则伤,伤者入则亡,有去无回的案子多了, 便有了‘不归’这个名字。我捡到你的时候, 你正浑身是血地躺在山脚。我想你多半是从上边的竹林滚下来的, 身上的口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毒瘴便从你伤口侵入到体内。”她一面说, 一面拧干帕子擦地:“当然,最重要的是你眼睛在滚落途中被枯枝划烂了,况且这半月来你病了一场又一场, 不瞎也难说。我呢——” 她这个“呢”字刚落下, 那阵掌风又猝然袭来了!谢月抬臂一挡, 竟像狠狠撞上了铜墙铁壁,整条胳膊都麻了! “孽畜, 你封我灵脉,还偷我法器!”祝衫清几下都劈歪在女孩耳侧, “妖孽当诛!” “喂喂这位姐姐, 你饭乱吃了, 怎么话也乱讲呢!”女孩躲闪得很仓皇, 近身拦下祝衫清的手臂, “我几时偷你法器了!还有,你讲清楚, 我怎么就当诛了!” “还敢狡辩!这山中若有瘴气,为何你却无事!”祝衫清逼声质问,“两种可能,要么毒瘴是假,要么你就是毒瘴!” 谢月“哈”了声,道:“那自然是本大夫身强体壮!长命百岁!” 祝衫清的准头精得骇人,狠声道:“我腰间的骨哨本是召唤我门弟子的法器,上面的附咒能鉴你是人是鬼!你既不心虚,又何须藏起来!” “你打人这么凶,我不藏起来,难道不对!”女孩讪笑一声,“哈哈,我根本没藏!” 她哪知道这人如今又伤又病的,竟还能发起这种疯!女孩被追着满屋子跑,匆忙与祝衫清过了几招后,只听“咚”地声,祝衫清终于被她撞回了床上。 女孩自一旁拿起焦黑的蒲扇,扇得发丝乱飞,她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幸亏这药效来得快!” 祝衫清趴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但她说:“我杀了你!” “杀杀杀”女孩敷衍答道,“什么烈货!等你养好了伤,我定要赶人的!”她走至床头,将人抄起来翻面,动作并不温柔,带点报复性,“这位姐姐,我真是医者仁心才容你这么闹。你虽没有武德,但我这人是很有医德的!你呢,伤成这样,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让你出去砸我招牌,这样,你别发疯,也被杀我我们嗯,我们不说好好相处,你也不要天天和我打架行不行?” 祝衫清侧了身子,仍在尝试捏诀。她冷声说:“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嗯——”女孩眯起眼睛,对她没有说“杀”字表示满意,“孺子可教。” 祝衫清说:“我杀了你。” “嘴上杀我那么多次,我若是死你手上了,是不是还是个无名客啊?”女孩打住,苦口婆心道:“这位姐姐,你记好了,我名唤谢月,花谢之谢,满月之月,浪子回头——” 祝衫清又道:“去死。” 自称“谢月”的女孩“哈”了声,拂袖而去:“孺子不可教!” 第二日一早,祝衫清觉得脖子发凉之时已经晚了一步,那柄剑早就横在她的颈前。 由于蒙眼和毒瘴的干扰,她的感官迟滞了许多。祝衫清两下出手,在床上滚了一遭,将脖前的横剑夺回手中—— 然而这剑短了一截,还轻得可以! 祝衫清摸到钝口和花纹,竟发现只是一柄剑鞘! 怪不得对方并没有要和她抢的意思。 谢月在床头抱手沉思:“姐姐,你的反应好慢,不会给我治傻了吧?” 祝衫清道:“你说什么?” 谢月道:“我说,我将饭菜放在了桌上,本人手艺还是不错的。总之就是一点,不吃会饿死,吃了……吃了其实也不一定活。” 祝衫清咒力恢复些许,就算拿剑鞘也能将她打残。 谢月说完就跑,祝衫清神色冷然追了出去,可由于毒瘴的侵袭,她骤然停在了在门口,辨不清方向。 祝衫清伤口未愈,瘴气蔓延进她的身体,仿佛被虫子钻心啃了肉般疼痛。这孽畜竟没说谎!祝衫清当机立断,退回了屋子,她心说:我如今力量尚缺,不可贸然行动,得先找到骨哨,将弟子们召来! 于是她回到屋子,在桌前凝神站立半晌,最终反复用了好几种手段探毒过后,开始冷脸吃饭。 祝衫清:“……” 饭没有毒,但难吃得比毒还恶劣! 夜间,谢月端着药又来了。不出意外地,她俩又打了一架。 祝衫清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待我伤好,我绝不会放过你。” 谢月打着赤膊,两边的袖子被扯得干干净净,她冷声说:“你现在也没放过我!” 第三日夜里,谢月刚将药端进院子里,忽听“咻咻”两声,一支箭插裂了她手中的碗,一支正中她的脖颈,被她险险避开。 谢月垂眸,神色微微诧异——药碗碎在托盘里,然而钉碎瓷碗的并非什么利箭,而是一根筷子! 这女人力量实在可怖,按照疗程,她的伤连一半都没好到。谢月心想:幸亏我收了她的武器,还给她的药里下了东西,不然就凭她这样发疯,我早没命了! 第四日夜里,谢月又端来药,祝衫清没有动静,谢月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但她很识时务,并不打算硬碰硬,将药碗放在地上,敲门道:“喂——” 话说一半,她的手陡然陷进门里。只见谢月手触碰的地方忽然扭曲成一个混沌黑洞,另一头不知通向了什么地方,让她触摸到整片黏湿,紧接着五指传来数阵剧痛! 就在这时,那黑洞中爬出无数长条的黑虫,它们皮肤滑腻,如同水蛭一般。最可怖的在于,它爬过的皮肤成了凹下去的沟壑,令谢月的皮肉寸寸腐烂! 忽然,那门“哐”地朝内打开,一掌袭来,正打在谢月的心口!也正是这一掌,让她得以将手拔出来。 祝衫清喝令:“回来!” 黑姥姥瞬时从谢月身上掉落,几下钻回了祝衫清的袖口。谢月刚迈步,祝衫清又“嘭”地声将门摔上,并附赠了句:“滚。” 第五日夜里,谢月照常将药碗放在屋外,由于没有敲门,她和祝衫清罕见地没有打架。 第六日、第七日…… 一直到相安无事的半个月后。 祝衫清伤势过于严重,她自己其实也能意识到这点,可谢月熬制的药实在令人作呕,这让祝衫清难以放下戒备。如今别无他法,谢月的药虽倒人胃口,且吃了过后令人又发晕又发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伤势正在好转。 半月疗养,祝衫清的眼睛虽对光亮还很敏感,但已能些微视物。这日她正坐在窗边,尝试用重凝的咒力召唤佩剑和骨哨,岂料此时,窗纸“嘶啦”一声,窗口骤然开合,祝衫清迟缓了些,被一团绒毛状的重物扑中。 她踉跄两步,反手抓住毛团朝地上就是一摔!这一摔,摔出一声乍然的尖锐声——原来是只猫。 祝衫清被它惊扰到,手中都是被抓出的血痕,她哪管是猫还是妖,当即就想弄死,祝衫清打碎瓷碗,狠力划伤了猫的后腿筋。 她下了死手,不料这猫逃窜得太快,几下就跳到了另一人身上。 谢月立马拦下祝衫清,抱着猫侧身躲过:“不是,你什么都恨,什么都杀吗?!” 屋内萦绕着一股香气,祝衫清手背的伤在冒血,掌中的瓷片也在滴血。她停下动作,似乎怒不可遏:“滚出去!” 谢月说:“行。” 谢月抱着猫前脚刚走,后脚祝衫清便头昏目眩,失了力道撑在桌上。她抬手扔过手中的瓷片,将焚香给削断了。 这香和谢月的药打配合,能令她在短时间内意志消沉。夜间她时时受噩魇影响,半夜惊醒,二者原本是为了令她强制安神的。 祝衫清冷静片刻,忽听“哐啷”一声,无意从桌上掉下来只小药瓶。祝衫清犹疑了须臾,将药上在了伤口处。 今夜谢月没有来。 第二夜,谢月也没有来。 第三夜、第四夜谢月都没有来。 祝衫清在夜里取了覆眼的白绫,她放黑姥姥出了门,在院中四处游走,想要探查这四周的布局和环境。 黑姥姥身形隐匿,循声来到院中的另一处屋子,谢月的声音通过黑姥姥传至祝衫清的耳边,想必自己的剑和骨哨都在这个房间里。 听着听着,祝衫清似乎被噎了一下。 原来另一头,谢月正一面给猫换药,一面在骂她。 猫叫了声,谢月便像听懂了似的:“这里只有你我,不必再做戏。你叫什么,我让你去探探她五感恢复得如何了,你怎么直接跳到人家身上去了?我哪有?!根本没有!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她心眼坏得很,身手又很可怕,你招惹她,没有好下场的!现在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在小弟跟前当一百天的瘸子!” 猫连叫两声。 谢月似是对它的话陷入深思:“你说得有道理,我的确应该早些送客。你困了吗?我听说你们猫族是很有杀人本领的” 祝衫清神色骤然一凛。 “你能不能夜里潜伏进去将她暗杀了?”谢月愣了下,恶声说,“喂,大哥,你别睡啊!起来为我报仇啊,咱们姐弟俩不是说好的吗” 黑姥姥悄无声息地聚拢回收至祝衫清的袖中。 祝衫清在房中坐到了夜半,她起身,从黑姥姥的探索中找到了柴房的镰刀。 这夜无月无云,她第一次踏出这间屋子。 与她而言,武器的类型并不局限。 若是没有剑,有刀也行。 第72章 留情 镰刀上缠有草茎, 想必谢月时常上山采药,刀磨得很锐利。不过很好,厘祟门只有满是钝口的镰刀, 用这类镰刀割掉头颅需要不断切割三个时辰, 是一道酷刑。 祝衫清将白绫缠在腕间,将刀插在腰侧,她动作很轻,以至于到了第二日黄昏, 谢月才察觉出异样。 谢月拎着祝衫清的诛魔红剑, 心惊胆战地戳开祝衫清那间屋子的门, 发现里面果然没影了。 黑猫“咚”地声从谢月肩头落地,瘸着腿在房间里四处搜寻, 最终“喵”了下,谢月立刻神情悚惕:“你说她跑哪儿去了?!” 黑猫摇着尾巴,大步往外走。谢月拿剑往地上一拦:“你别去了, 这山中毒瘴养精怪, 祂们在修行时很爱吃我院中的灵草, 你守在这,别让祂们拆了咱家。” 谢月没用过祝衫清的剑, 如今提在手中只觉得有千斤重。通常而言,修行之人的佩剑会生灵认主, 祝衫清这把诛魔剑也不例外。但即便有这把剑的指路, 她也在不归山中周旋了三个多时辰, 最后诛魔悬停在一块空地上, 不引了。 谢月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家主人被埋啦?” 她刚说完, 忽然品味出古怪。 这空地说怪也没甚奇怪,周围怪石崚嶒, 山野迷迹,是不归山的特色。可说不怪却又很怪,怪在这石堆看似潦草,实则每处皆是小石为底,大石叠之,屹立不倒。 每块乱石之上又都盖了一张黄纸。 “你明白这阵法的意思吗?”谢月握着长剑,往地上敲了敲,“轻者位两首,重者于其间。黄纸镇大石,大石压小石,算得精准些,这就是两层镇压。”谢月诧然道,“是什么样的大凶邪被镇在下边儿了?” 她指着空地中央,对诛魔说道:“你主人本事不小,你也不赖。这阵法看似怪谲,实在很简单,针眼于中,你自去搜寻,将其打破!” 音落,她轻抛诛魔剑,那剑果然通灵性!一朝猝然直冲上天,又旋即俯冲插入地中。 这里土质很软,却在顷刻间脆得像冰面,那裂纹一圈一圈扩开,紧接着“哗啦啦”一声,谢月亟亟撤身。 几乎在她撤步的同时,大片空地骤然塌陷!电光石火间,一条带刺的青紫色巨蟒猝然涌来,从坑底急遽卷起一个人。 谢月立时点了祝衫清的穴位,将祝衫清甩到背上。 “轰!” 谢月背着人暴走,身后的地面便紧撵着她的脚后跟塌了!这很奇怪!阵法破了怎么还有后续?!谢月惊得一声冷汗,在狂奔中仓皇回头,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她吐血! 谢月喝道:“你这蠢孽畜,别砍了!” 原来那诛魔剑不知怎么就发了疯,要为她主人报仇,对着余下的石碓就是一顿乱砍,触及了附加阵法,导致这一路塌得跟滚雷似的! 什么诛魔,它自个儿就是个魔头! 这时,祝衫清忽然很虚弱地说了句:“回来。” 诛魔剑“唰”地插回祝衫清背后的剑鞘里,然而就是这一回鞘,仿佛天塌!巨重砸下,谢月冷不防闪了腿,带着祝衫清一道儿滚了下去。 两人滚了几圈,终于逃出阵法塌陷的范围,忽然,半途横过一条粗壮的紫藤,将两人圈在树下。谢月翻身而起,灰头土脸的,祝衫清几经波折,正命若悬丝,不防又被谢月往背上扔去。 “你真是我奶奶!跑这儿来添乱呢!”谢月跑得踉跄,“喂喂……别睡啊,你同我讲话……你来这干吗?” 祝衫清在她背上晃悠,软绵无力地说:“杀……” 谢月道:“杀妖?你本性很坏,但脑子没坏吧,我宁愿相信你是梦游跑出来的!” 祝衫清又说:“死……” 二人奔波了须臾,终于来到平地。两人都狼狈得紧,身上是土,脸上是土,嘴里也是土!谢月腾出手,拨了两下发丝,大汗淋漓:“行,都杀了,都死了好,行不行?开心了吗姐姐?” 祝衫清没搭话。 谢月道:“你就这么恨妖?” 祝衫清声音微弱,却不带犹豫:“没错。” 谢月很长地“哦——”了声,反手摸到祝衫清腰间悬挂的布袋,一把扯了下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捉妖袋?嗯……这其中的草药想必都是大凶的妖怪变的。” 祝衫清道:“还给我。” “这话怎么说呢?这药袋是我的,镰刀是我的,就连配方都是我的。”谢月躲开祝衫清追抢过来的手,“姐姐啊……你是杀妖的行家,怎么镰刀都不会用?” 谢月单手拉开草药袋扫了眼,发现祝衫清采的草药五花八门,全是敷伤口的药,但遗憾的是,有些内服的药是不可以喂给猫吃的。这些草叶之上都沾了血,想来她独身一人在深林中进行过厮杀。 这药采得并不容易。 谢月揶揄道:“你既然恨妖,就不怕我那黑猫是妖?” 祝衫清冷哼一声,也不明白她如今这个境地还怎么哼得出来:“……我自然会杀。” “稀奇,竟学会留情了。”谢月沉默须臾,喊了声,“姐姐?” 祝衫清没有回答,也不清楚是不是虚弱至晕了。 谢月说:“对不起。” 回到住处,谢月将正经方子教给了祝衫清。起初祝衫清冷着脸,并不愿学,好像这不是抓药捣药,而是什么奇耻大辱之事。 直到谢月将药杵塞她手里—— 祝衫清:“……” “滚”字还没出来之前,谢月早就麻溜地滚了。 之后的许多日子里,谢月和祝衫清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吃饭打架喝药疗伤。 虽偶尔仍有磕绊,俩人又都是烈货,但打几架就各自冷静了。奇就奇在,祝衫清竟也能冷静下来! 这天。谢月将手臂往桌上一抻,说:“姐姐,这药分我一点行不行。猫的伤早好了,我倒是被你揍得很难堪啊!” 祝衫清挑着药粉,头也不抬地冷声说:“有罪当诛,天经地义。” 她说话很爱用这类“罪当至死”的说辞,好像要昭告天下自己杀业满身,并不是善茬。谢月撑着脑袋,瞧她磨的药粉里早就换成了消肿的成分,狐疑道:“这位姐姐,你眼睛好全了吗?” 祝衫清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大夫?” “我是啊。” 祝衫清早就拆了白绫带,寻常视物已经没问题了。听她这话,谢月更奇怪了:“那我将你的骨哨和佩剑都还你了,你怎么不走呢?” 谢月将骨哨和佩剑就放在她床头,没有理由看不见。果然,祝衫清道:“看见了。” 谢月指了指胳膊:“伤好。”又指了指眼睛,“眼好。”再指了指自己的脉搏,“经脉通。” “戴上面罩,毒瘴再侵害不了你半分。门没关,也识路。”谢月匪夷所思,“大毒獠,先前你日日夜夜喊打喊杀,如今可以远离克星,你不高兴吗?” 祝衫清陡然问:“你是妖吗?” 谢月想也没想:“不是!” 等脱口而出的下一瞬,谢月才意识到自己答快了,凭借祝衫清的敏锐程度,很难说她没有察觉。 操。 然而祝衫清垂着眼眸,继续磨药:“嗯,我有个想法。” 这仨字一出,谢月心中警铃大作,正要说“你还有什么坏水”,祝衫清却忽然搁下药杵,抬眼瞧她:“这里毒瘴太浓,你要不要和我下山?” 霎时,谢月心里似乎被揍了一拳。 都说不归山里只有不归人,但大毒獠却带着她的克星出了这座山。祝衫清来时着青纱裙,归时改头换面,又成了男人模样。 于是她负剑而来,孑然一身,负剑而去,身边却多了两个跟班。 谢月和小妹很不同,性格欢脱,张扬跋扈,爱揍人也爱救人。谢月一路救死扶伤,祝衫清就抱着自己的剑等在一旁。 她瞧着谢月,总会想到小妹。心说:若当日我将小妹教成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受此劫难? 相依为命并不好,谁也不是谁的,活着最重要。 谢月朝后身手,祝衫清便扔了钱袋。这孽畜太得寸进尺,将她的盘缠花个精光,一路上嚷着“劫富济贫”,原来是劫她这位“富”济天下“贫”。 祝衫清背挺笔直,说:“真讨厌。” 谢月安顿好了这家老小,若有所感:“你骂我什么?” 祝衫清瞧这几位被救得差不多了,看都不带多看一眼,转身就走:“没什么。” 谢月追上去,将又轻了一半的钱袋挂祝衫清腰上,真心实意地说:“姐姐,我会还的,我真的会还的!等我到了靖京,我去街上比武,卖花,再不济就去……” 她像鱼的泡泡,咕噜咕噜说个没完,大言不惭地将她的盘缠规划得分明,却压根没打算接过她脑袋上的肥猫。 左耳进,右耳出。祝衫清其实根本懒得搭理她。 小孽畜真该死。 由于小孽畜治疗伤残时还附带送钱,为了所剩无几的盘缠,祝衫清已经很久没有拔过剑了。 厘祟门来了信,祝衫清也回了信,她道:南方有大妖祟,正待诛杀。一切安好,杀之即归,同门勿念。 她们在沿途的某处客栈坐下,谢月端来酒,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不行姐姐,我觉得我现在就需要卖艺了!” 这酒没有酒味,祝衫清闻闻便知这酒中不仅掺了水,还掺了不少的水!祝衫清喝了一口,说:“怎么说?” 谢月拎起祝衫清的剑,窘迫道:“这酒只够买……买一口了!” 祝衫清说:“所以你便要当掉我的剑?” “不。”谢月指着大门外,词言义正,“我听闻世间的悬赏有许多奖金,我将他捉过去,济一下贫!” 门外滚过一只刺猬。 说是刺猬,却是位浑身插满箭矢的少年。他仓皇地逃窜,沿路落下紫血,祝衫清端起酒盏正要喝酒。 “嘭!” 杯盏却在她手中爆裂开来。 那少年连滚带爬,狼狈逃命—— 身后拖着一条数米长、长满鳞甲的尾巴。 第73章 鼍龙 ——是只妖。 祝衫清下意识去摸剑, 发现谢月早就拿着她的剑飞奔出门。小孽畜身手稚嫩,怎料那少年妖怪更加孱弱,全然不是谢月的对手! 祝衫清赶来之时, 谢月已经用剑钉穿了妖怪心口, 将其钉死在地上。 谢月说:“姐姐,他这样死不了,我们该……” 正说着,屁股后面“轰隆隆”追来一波人马。 为首那个壮汉虎皮裹身, 露出半臂的纹身, 他将弓箭背到身后, 跳下马:“兄弟,你妹妹好英姿!这鼍龙妖的鳞甲堪比金石, 竟被她一剑诛了心!” 谢月踩着那少年,语气很嚣张:“诛心怎么了,还不是照样杀不死, 你们这么大阵仗, 想必有备而来吧, 这妖这么小,干吗用的?” 众人闻言, 面面相睹。 壮汉道:“鼍龙妖,自然是用来吃的!你们竟然不知吗?盖鼍龙皮能养颜, 吃鼍龙肉可益寿, 鼍龙生十眼, 摘下晾干后串成念珠, 还可驱邪除祟呢!只不过这鼍龙妖道行浅, 尾上还没睁眼……” 谢月脚下更使力:“怎样?放过他?” “不。”壮汉抬手道,“那就让他睁眼。二位不急, 前面就是咱们的村子。” 身后几人得了壮汉示意,一人扔了钱袋过来,谢月收好钱,立马挪开腿。另两人将地上的少年架起来,余下几人牵马徒步,半刻钟后踏入了一个“巫谷村”。 祝衫清二人慢悠悠跟了过去,却发现村中嘈杂声鼎沸,村民们的模样打扮和那壮汉一个样式,身上裹着各类古怪的兽皮,个个面容鲜妍,只有大小之分,竟无老少之别。 村民分站两侧,各自伸脖张望,似乎等了很久。 中间一条笔直的土路遥遥通向祭台。祭台之上堆满各类头颅的骨骼,绞架高立于骨堆之中,其下燃着冷蓝色的魂火。 壮汉挥舞粗臂,振奋道:“亲人们,这鼍龙千年才修得一只,实在棘手,多亏两位外乡的英雄出手相助,大伙儿才有新的巫谷吃!” 原来所谓“巫谷村”,是这样得名的。 壮汉此话一出,村中人开始暗自咕哝,看向祝衫清和谢月的眼神始终不带善意。 谢月道:“看什么看?!我和我哥才不吃这玩意儿!我们行走四方,降妖除魔,难以遇到这么稀奇的精怪,此次前来只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手段,能炼化了他!可不稀罕和你们抢吃的!” 经此一言,众人神色才稍作收敛。 鼍龙少年被绑上了刑架,分站两侧的众人霎时合拢,围聚在祭台下。 台上有一刽子手,其模样十分奇怪,披着一张半透明的皮,裸|露的胸口中央镶了颗转动的活眼珠。 更古怪的是,他手中握的不是大刀,而是一根半人长的铁针。 谢月说:“剑杀不死,针就能杀死吗?” 身侧一人闻言,鄙夷道:“外来人自然不明白这门道!鼍龙肉不能直接吃,那可是有剧毒的!须得先用火烧出他的金丹,用净水清洗后再脔割其肉!但这肉必须是活鼍龙身上的熟肉,不可带血!” 谢月从没听过这么邪门的吃法,反感道:“活体身上刮熟肉,哪里来的道理呢?” “没错,算你脑子转得快!正是要将他扔锅里煮熟后再刮肉。嗯?你这表情怪冷酷的,妖怪有什么好同情的?哎!”这人指道,“瞧,金童子带净水来了。” 说是“金童子”,不过是几名闹腾的小儿。 只听“嘭”地巨响,其中两名小儿将绞架踹倒在地,这仿佛是个信号,他们听到声音,竟开始脱裤子! 大伙儿一瞧这场景,都乐得直笑。仿佛这并不是在进行仪式,而是在赏一场闹剧。 看到这儿,谢月总算明白了:什么狗屁净水,不过是刻意放纵这群小孩儿朝妖怪少年身上撒尿! 这时,一直置身局外的祝衫清忽然提醒道:“顺序错了。” 那人正激情澎湃,拍手叫好,闻言讶然回首:“啊!我兴许是记错了,不过杀妖而已,谁爱讲究严苛的顺序?其实你们不明白,妖毒藏在金丹里,只要毁了这丹,他就兴不起风浪啦!” “原来如此。”谢月说,“那净水的作用是什么?我瞧你们兴致很好。” 那人眼神飘忽了一瞬:“净水净水的作用自然是让他更心甘情愿地献出金丹呐!你们修行之人怎么这么闭目塞聪呢!这剥金丹的难易程度也很看妖怪心情的嘛!若他是个硬茬,恒久不屈,那怎么和他抢金丹呢?” 他说这么长串,其实无非就“折辱取乐”四字。 想来根本没什么“净水”一说,所谓“屈服取丹”不过是为“恶行”镀金罢了。 正此时,众人忽然哄抢而上,捷足登至祭台。谢月旁边的人似乎等这一刻良久,兴奋得满脸涨红,他正要随人流上前,谢月却蓦然拉住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人火急火燎:“不够!根本不够!这小妖太棘手了,底下的冷火都烧不了他,想必是闻到了我们身上的味道,一时生了恨,根本不屈服!这样下去,如何取得了丹呢!” “味道?”谢月手劲遽重,“什么味道?” 祭台上霎时围得黑压压一片,那人见自己登台无望,煞是憾恨:“哎!还能有什么味道,自然是他老子的味道!咱们这儿吃妖是种传统,可他呢,尾眼还未长熟,这次原本是要抓他兄弟的,谁叫他倒大霉,不好好修行,偏要下山贪玩的!” 祝衫清轻声说:“取丹吗?” 谢月颔首:“是了,我哥可是驭妖师,有的是办法,你们……”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 祝衫清纵身跃过,剑尖破风,直捣祭台! 众人惊呼一声,后面那人喊:“哎呀,大家让开快让开!这位兄弟有取丹的妙计——” 顷刻间血流如瀑,飞溅满身! 那人话说一半,吓来噤声。 祝衫清手中鲜血垂滴,五指摊握着一颗红彤彤的东西,正“扑通”泵送收缩着。 祝衫清面无表情地扔了那颗心,任凭它在地上弹跳至众人跟前,她踩着身旁还没撒完尿的尸体,淡声说:“下一个是谁。” 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陡然爆发出尖叫:“杀、杀杀杀人啦!除妖的道士杀人啦!!” 众人受了大惊,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四处碰壁。 谢月怔愣许久,眼看酿成大祸,正要箭步冲上去,祝衫清的反应比她还快,飞下祭台,抓起她的后领就跑! 谢月挎包里的黑猫骤然钻出个脑袋,发现眼前晃得要命,又一溜烟缩了回去。等憋气跑出了二里地,祝衫清才谢月往前一扔。 谢月刹住脚,大气喘不过来:“干……干吗啊?你声称自己是厘祟门的人,你、你们厘祟门到底是来除妖的,还是来杀人的!” 祝衫清出了点汗,她目光凉凉,冷哼了声:“厘祟门是除邪祟的。” “邪祟?哦?”谢月直起腰,来了兴趣,“邪祟不就是妖怪,妖怪不就是邪祟?你今天怎么杀了人?” 祝衫清道:“什么人?” 谢月:“自然是……” 话没说完,只听“扑通”一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个少年,他浑身脏污,抱着自己的尾巴,重重跪在了祝衫清跟前。 谢月“嗯?”了声。 由于适才地凌辱,少年双目灼红,可他面对祝衫清却露出点倔强的神色,颤声说:“……哥哥,你……您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谢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什么一起走!我们家哥哥可是专门杀妖的!” 少年刚说到“能不能”的时候,祝衫清的剑就已经横在他脖子前,飞快划了一刀了。 少年颈间张开一条血线,越变越红,越来越粗,想来祝衫清刚刚那一剑是带着割掉他脑袋的力道去的。 不过很可惜,就算血流干净了,他也死不了。 修行者诛妖用法器,祝衫清剑上有咒。剑中有灵,她却不召,仅是用铁器伤这少年。这用意很明显,祝衫清不杀他,却很厌恶他。 少年怔愣半晌,最后心灰意冷:“这位哥哥,你是好人……我作为邪祟妖魔一类,的确会带来很多麻烦……” 他低落地说完,又对着祝衫清磕了三个响头,然而就在他磕第二个的头的时候,胸口忽地剧痛,他被祝衫清一脚踹心,踹翻了! 少年爬起身,惊愕地瞧着她。 谢月汕然打着圆场,干笑道:“这……哈哈,这事儿闹的。你要跟就跟嘛,非要说一句‘邪祟’来戳我们哥哥心窝子。哥哥你也是……”谢月转头道,“不让跪就不让跪,直接收下他不就好了,非要无差别打一架吗?” 少年喜极而泣:“真的吗……哥哥,我能——” 话至一半,剑光乍现!祝衫清又又又拔剑了! 那剑风太凛冽,少年以为她又要杀自己,干脆闭上了眼,然而那剑尖却骤然停在自己的胸口前。 他睁眼,祝衫清便冷冷地说:“再乱喊,杀死你!” 少年看向谢月。 谢月道:“呆瓜,是姐姐啦!” 就这样,祝衫清收了剑,又背上了剑。 可祝衫清不明白的是,她此次收了剑,从此就再也拔不了剑。 从此刻开始,两个跟班变为了三个。 他们三人一行,少年怯怯的,始终不敢搭话,好在谢月吵得要死,将少年也带得很坏。很多时候,祝衫清都觉得自己不是捡了两个人,而是捡了两张嘴巴。 世上怎么会有活物可以这么吵! 后来少年胆子大一点,便求着祝衫清为他取名,因为他实在难以忍受谢月“孽畜孽畜”地叫他。 然而祝衫清不情愿取名字,谢月便僭越代劳,为小弟取了“谢弦”二字,只可惜之后的相处中谢月发现,小弟不是小弟,小弟比她大个七百岁,她都能喊爷爷了! 跟班变得天天打架,祝衫清却初心常在,时时都想杀人,因为钱袋子花得更快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祝衫清明白,距离厘祟门已经很近了。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吵啊吵,姐姐长,姐姐短……明明仅有一个半月的脚程,祝衫清却觉得过了一辈子似的煎熬。 待到行至靖京之时,祝衫清屁股后面已经有四个跟班了。 最大的那个叫谢情,都到城门口了,她还在吵,对祝衫清喊道:“姐姐凭什么是她给我取名字,我不要跟她姓,我跟你姓行不行?” 最小的那个叫谢月,顿时觉得天塌了:“姐姐,你为什么总捡比我老的?明明我才是老大啊!” 祝衫清杀心骤涨,抱着剑沉默了会儿,而后一人给了一拳,将两颗脑袋全部摁回稻草里。 她在前头面无表情地驾着驴车,亮出腰牌的时候,守卫狐疑地盯向那堆两人高的稻草,试探地问:“将、将军,您上次不是还在种苹果吗?怎么这次丰收,收了一车……茅草啊?” 祝衫清面不改色:“家里恭房坏了。” 另一名守卫道:“将军,你这草怎么在动啊!” 祝衫清又道:“长蛆了!” 她驾车落荒而逃,稻草堆里咯咯直笑。 ——晏安追着魇境中的人进了城门,忽觉心里一空。不仅心里空了,脚下也空了!他踩中根粗绳,被绊倒,在这顷刻间,狂卷的音浪变成实质,如涟漪般朝四周扩散而去。 音浪所及之处,山崩地裂,樯倾楫摧! 晏安觉得自己不是踩中了绳子,而是踩中了琴弦。 “轰!” 他跟随破裂的魇境一同下坠,毫不意外落到了临枫身上。临枫似乎也刚结束共感,还很晕眩,他拉起晏安的手,目光却浑浑噩噩,变得并不清醒。 骤然间,万千银傀丝从临枫的衣袖中爬出,几息便全然束缚在晏安身上。周围仍是漆黑的混沌之境,晏安大惊:“你做什么?!” 临枫赤瞳燃火,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冷:“你不要再演戏了,我明白你是假的。”祂含恨似的盯着晏安,却在朝着虚无说:“妩净,你发够疯了吗?请你不要、不准,永远不准拿他逗弄我。” 第74章 诅咒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 他们二人分明一直在共感,临枫却瞧见了别的。然而晏安根本来不及问,意识就在猝然间坠入了漩涡! 晏安掌中传来细密的灼痛, 那枚烙印在燃烧, 令他浑身疼痛难耐,无力支撑,和临枫同时跪倒在地。 周围重归混沌和虚无—— “滴答。” 晏安摇晃着目光,竭力抬眼去瞧他。在这虚无的死寂之地里, 临枫的眼泪滴在湖泊中央, 透澈的神镜荡开一层涟漪, 再荡开一层涟漪。 大雨正瓢泼。 那些怅然自失的低语涨满整个空间,稚嫩的、哭泣的、卑微的、请求饶恕的都是同一人的声音。 漫天傀丝如崩断的白发, 又像是陈旧的银雪。临枫跪坐在落雪的覆盖里,膝下是无纹的湖中心。 此处坐落有一面澄澈如镜的湖,名为“蜃镜”, 是为莽撞的小罪神设下的囚笼。镜中的幻影自受罚之人的悲痛中诞生, 罪神在此历经了上万次的回溯, 祂的每一次垂眸都饱受凌迟。 小罪神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只有悼念、悼念、悼念 这里万物静止, 山间不过风,水面难起浪, 人踩在湖面上永不沉没, 只能一遍一遍耽溺于走马灯, 寻不见生门。临枫垂首, 泣下的泪却落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縠纹荡开, 神镜中的倒影又模糊了。 可就是这样一处死寂之地,此刻却落雨如瀑。 他双目赤红, 那些暴涨的咒能涌向他的躯体,连皮肤都隐现出金色的咒文。 “滴答。” 血从指缝中漏下来。 临枫手里正捧着一颗色泽鲜妍的心。 他脸上有血,身上也是血,可这血的味道很熟悉。头上的淋漓大雨冲下来,冲掉他身上的血污。 蜃镜外立了位蓝衣女神,她目光冷冷,手指仅微动,这一隅的大雨忽地更加滂沱。 她说:“化鹤,你现在明白了吗,做神的甜头,做神的规则。” 这雨能洗掉所有脏污,冲刷掉一切,包括化鹤手中那颗死心。 化鹤瞧着那颗被逐步瓦解的心脏,看着看着就忽然笑出声来。他潇洒一扔,不羁道:“区区把戏,胆敢骗神!” 可是很奇怪,他扔了那颗心,手里就又出现一颗。化鹤再扔,再出现,再扔,再出现女神神色漠然,却很有耐心,她没有出手阻止的打算。 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蜃镜中的罪神筋疲力竭,化鹤原本无所谓的笑意逐渐被雨染凉。 ——可那颗心还在他手上。 “滚。”化鹤怒不可遏,“滚开!” 蓝衣女神问:“清醒了吗?” 化鹤骤然抛出诅咒,然而那些猩红的咒文却自缚在他自个儿身上,无法挣脱。他大发雷霆:“水茗祈!你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 那位叫“水茗祈”的女神臂弯里卧着个白玉小瓷瓶,说是瓷瓶,其实却是个炼化炉。瓶身上遍布细碎闪光,上面镶满了密密麻麻的碎镜。 这些碎镜平日都是不作显形,只有在瓷瓶焚销了某人的魂魄之时,上面的千万碎片才会折射出这人被炼化的惨像。 碎镜泛红,说明其中有人正被炼化。 但化鹤第一眼没瞧清模样,却看见了几丝他造的傀线! 在这一刻他如梦方醒,明白手中的这颗心到底是谁的。 灵雨源源不竭,这令化鹤手中的心被腐化成水。化鹤先是蜷曲了手指,喃喃说:“不准” 可是这次更蹊跷了,他拼命想要留着这颗心,这颗心却变得像流沙一样,从他指缝间逐渐流失,再不回来。 “傀儡无心,你为他创造了一颗心。傀儡有了灵,你心思就歪了。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他不是苍生。”水茗祈道:“你整日将心思放在这上面,玩够了吗?” 化鹤被淋得一身狼狈,眼中尽是疯狂和痛。 “没有。”他漠然地、近乎挑衅地说,“没有。我永远、永远不会如你所愿!” 水茗祈也不骇异,她早对化鹤的选择有了心理预期,只是睨视道:“你不是不会做神,你是只能做神。你很喜欢沉溺假象,那便多在这里呆会儿吧!” 水茗祈瓷瓶倾倒,其中的清水就泻洒出来,化为了暴雨。 风暴掀起的白雾冲恍了化鹤的视线。他下意识挛缩手指,却手中空空,他要抓住流失的时间,却出乎意料地抓到某人的手。 对方穿着素色白衣,但衣摆处却沿边绣了几片红火的枫叶,乍一看,好似活枫飘在上面。 那人雨伞微斜,蹲下身来,一双冷眸中尽是不悦。他正要奚落,却猛地被人拉到怀里。 那柄水墨绘面的纸伞倾倒在水里。 “……你干吗?” 对方是个清瘦的少年人,瞧上去要比化鹤小上些年岁。他跌落进化鹤怀里,衣服都弄上了泥水,模样愈加不耐。 “天呢!”少年道,“你发什么疯?这我刚做的衣裳!” “是,我发疯。”化鹤六神不安:“你回来。” “回来?不错,我是要回来。”少年轻抚上化鹤的心口,用掌中的咒纹触进化鹤的胸腔,喝道,“老师,醒醒!” 晏安故技重施,再次与临枫共感。周遭图景霎时爬满裂纹,从上部开始破碎坍塌! 在幻象湮灭之际,临枫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他沉默无言,仿佛丢了魂魄。 晏安神色关切,正要开口询问,临枫却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垂眸道:“我清醒了。” 晏安说:“是妩净神做的吗?” 临枫“嗯”了声:“适才祝衫清掏心的场景不是偶然,你也瞧见了,与我那场幻境多有重叠。花侑兴许早料想到我们会介入此事,因此对我设下咒法,只要我参与其间,便会触发诅咒,将我困在魇中。” “既然不是偶然,那你方才经历的那些……”晏安顿声道,“老师,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的。”临枫顷刻间便收拾好了心情,他捏了捏掌心,若无其事道,“你要听吗?” 晏安说:“可以吗?” “不可以。”临枫就握扇敲了他,“你是什么身份,要看一样东西还得管对方愿不愿意吗?” 晏安立时改口,果断说:“要。” “嗯,这样就对了。”临枫摇起羽扇,又从容如初,“不过眼下不是时候,我们得先解决掉妩净神的魇境。” 他先喂一口枣再给一巴掌,晏安道:“不是说我要就给吗?” “当然。”临枫道,“我为苍生时,你要,我必须给。可作为老师……” 晏安道:“老师如何?” 临枫若有所思:“老师可以耍赖。” 晏安“嗯”了声,像是已经习惯了临枫的脾性,并不多做追究。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出这地方,妩净神若真参与进来,且还和他们作对的话,是难事中的难事。 晏安有些想不通:“妩净神分明和你一同下山寻找冰晶,怎么不过短短半月,祂便翻脸了呢?” “你当真是糊涂鬼。”临枫道,“魇外半月,魇内早不知过了多久。说不准祂已在这魇境当中度过了好几世。” 晏安思忖道:“竟是这样……不过什么叫‘好几世’,妩净神不是神祇吗?哪里来的转世一说?” 就如母神殒身代表永恒消散,神祇的规则里中没有第二次生命的。 “自然,神祇的确没有转世之机。”临枫低声说,“故而我猜,花侑在其中度过的是凡人几世,嗯……兴许十几世都有。” “那人岂非是……”晏安的讶然之色溢于言表:“祝衫清!” “不错,若要动摇神祇的所思,一世的寿命怎么够?”临枫神色莫变,“后神被前神所创,继承力量的同时,也身负诅咒,神祇要最仁爱,还要最绝情,这是诅咒之一,也是神祇不可悖逆的规则。话有些多,可道理相同,花侑虽风流在外,却含着颗无情心,单凭祝衫清一个修行之人就妄要操控神明,不过是在行蚍蜉撼树之事,想必遇归在其中出力不少。 “花侑既然算准了我的介入,也该算得出我的不休,祂拦不住我的。”临枫拉起晏安的手,置于自己的心口,“我若猜得不错,此后应当还有几道对我设下的禁咒,不过是再多经历几遍幻境而已,那是我的厄运,你不要怕。” 言语间,临枫的魂魄重新与晏安掌中的咒纹相连,须臾之间,二人再度凭借共感回到了魇境。 只是这次的场景令人骇然,在紫雾腾然的山林间,他们瞧见了重伤在地的花侑。 照妩净神的修为,哪怕存在于魇境中也该察觉到外来之人的侵入,可兴许由于伤势太重的原因,花侑并未感知异常。 而能将他打成这个模样的,除了遇归,别无人选。想来在此之前,他和遇归之间已经战了一场。 花侑痛得瘫倒在地,翻不了身,他说:“你大爷的你大爷的!” 四面围拢来一阵阴风。 花侑面颊发凉,他转头,瞧见脸边齐刷刷多了几双纸扎的鞋子。 他仰面一看,十颗纸人脑袋前倾下垂,两颊吊着红团,正围拢成圈,笑眯眯地盯着他。 不看还好,这一眼令他鸡皮疙瘩炸了满背。 妩净神不是怕鬼,是怕这些鬼娃娃的嘴里的东西落下来。 祂们嘴里各垂着一条黑线虫,正如蛇信子般扭动乱摆,时而蜷曲,时而伸直,眼看仅在花侑脸上的三寸之处扭摆,花侑目光发颤,喊道:“诸位、诸位!” 他心平气和:“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你的错我的错,大家都请先各退一步吧!” 音落,忽听“咯咯咯”几声笑,那纸人嘴边的黑线虫猝然扭得更厉害了!祂们齐声嘻嘻道:“姐、姐姐,这里有、有只要死的小蛇妖!” 纸人说话不利索,像未生心智的稚儿。然而这些诳语落到花侑耳边,却如惊雷般乍然! 原来花侑虽当为神祇,其原身却归于蚺蛇一族,想必是因为此刻祂的修为遭遇归耗了大半,致使他身后露出了一条青色的蛇尾! 若是他的神体在此,神力自然不可估量,可他如今伤得惨重,尚且还要维持凡人之躯,就只得暴露真身来平衡力量了! 花侑道:“傻小儿!快闭嘴!休要胡说!看清楚了,你爷爷可不是妖怪!” 话虽如此,他此刻却心乱如麻。这既然是祝衫清的魇境,定然是要遇到祝衫清的! 完了。 如今的祝衫清最憎恨男子,从前的祝衫清又是最恨妖的厘祟门门主!若此刻趁他虚弱之时发起疯来,岂不是真能将自己剥皮抽筋?! 操,遇归这个孽障! 花侑心思百转,正要开口乱编,却听一声温情的女声遥遥传来:“你们不要乱叫了,哪里有小妖?伤得重不重?” 这声音如春风细雨,却像当即舔了花侑一口,实在毛骨悚然,惊得花侑险些跳起来! ——不是祝衫清又是谁! 祝衫清刚问完,纸人嘴里含着的那条黑长虫便掉到了花侑身上。 花侑躺平:“……” 黑虫在他衣裳上爬出黏渍,最后如蛇一般盘踞在他心口,倏而不动了。 纸人规规矩矩答道:“姐姐,小妖心跳得快疯了!还说:‘去你大爷的啊啊啊……’” 花侑霎时干瞪眼:“……” 恨得眼睛红。 “好啦好啦……”一粒白灯缓缓举至跟前,青纱裙先入眼,祝衫清一手举灯,另一手的指尖绕着花藤。花藤上花开刹那,纸人就像得令般让出条通路。 祝衫清斥责道:“你们不要太冒犯了好吗?” 不知什么情况,面前的祝衫清眼覆白绫,蹲身在花侑跟前,角度微错,对着花侑旁边的空地问:“你是什么妖?” 花侑不禁想:她竟然瞎了?!这须臾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花侑哪敢轻易说话,正要化成女相,换掉男声,不料祝衫清却骤然将手指搭在他的颈侧,探了片刻,道:“小妖,你是迷路至此吗?不要担心,你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可你怎么虚弱成这样,你很怕我吗?” 纸人得了信号,又笑呵呵开口了,指出道:“姐姐,他说你是大毒獠!” “哦?是吗?”祝衫清也不恼,反倒忍俊不禁,“也没有很毒吧,不过我最近确实收留了许多小妖,沾染了味道,你若是很害怕,不如让祂们将你送出去好吗?还有……”她朝身后斥责道,“你们不许再偷听别人说话了!” 纸人问一句答一句,喜悦道:“好呀好呀,姐姐劳累多日,就交给……” 纸人话没说完,花侑却骤然拽回祝衫清的裙角! 他凝思多虑,因为就在适才,在祝衫清将手指挨上他的瞬间,花侑猝然感受了冰晶的气息! 只不过这力量很微弱,像是随时都会逸散!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更骇然的是,冰晶的力量正随祝衫清的一呼一吸而变动! 花侑酝酿半晌,最终化成女声,略显生疏地喊:“姐……呃……姐……姐……姐,姐!那个……我……嗯我其实内伤很严重的!外面天很黑,我胆子小,实在不经吓的……” 其实方才花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傀儡纸人无论是应答祝衫清的话,还是偷听他的心声,祂们都只能“听”,却不能看。祂们被做得太潦草,还不受傀线操控好,是最低阶的傀影。就连适才祝衫清何时到来,祂们也须得凭借花藤上的花开来判断。 祝衫清闻言,迟疑须臾道:“嗯?天这么快就黑了吗?” 这次,纸人立在四周,却没再回答。 果真如此! 花侑猜个正准,这些纸人和祝衫清一样,都是看不见东西的! 第75章 甜茶 祝衫清叹声:“既如此, 小妖,你就先跟着我吧。” 花侑点头,却动不了身, 他实话实说:“姐……姐, 我伤在筋骨,很疼痛,可否借——” 他的腰忽然被花藤缠上。 花侑身子猛地腾空,旋即被花藤拖了起来!他面孔朝下, 被翻转的时候险些擦花脸! 花侑骇异道:“不……不是, 这、这超危险的!” 话没说完, 两名纸人骤然上前来将他摁住,花侑的口鼻前捂来一张药苦味的帕子。他大震, 心说你们厘祟门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然而这帕子上不知染了什么迷魂药,花侑只挣扎了一瞬,意识便彻底消融。 等他再睁眼时, 发现身上爬了个人。花侑心脏骤停, 冷声道:“下去。” 原来正是那纸人四肢齐爬, 正用舌探听他的心跳。纸人闻言不动,被花侑一脚踹下床。 “呼——” 屋内烛火亮起来, 四面陈设简单,皆萦绕着药香。 祝衫清吹灭了手中的火柴, 说:“适才将你药晕, 是因为这山中毒瘴澎湃, 你的伤不重, 却心绪紊乱, 最易受毒瘴侵袭。不过你见到我便不稳心绪,难道是从前认识我吗?” 花侑转用女音说:“不认识呢, 但我害怕。你的剑上留有许多妖的血气,很像斩妖的武器……”花侑凝神观察她,“这位姐姐,你知道厘祟门吗?” “嗯,略有耳闻。”祝衫清正摸索到桌前,闻言并不表露情绪,“那是神族弟子自发集结建立的捉妖门派,不过手段残忍,混淆黑白,滥杀成性,为天下之士不能容忍,因此没过多久便被灭门了。你不必担心,我这剑不杀无辜,只杀歹徒,杀妖也杀人。” 花侑仍然凝视着她,故作放心:“那就好……” 祝衫清摸到茶盏,命纸人去外面沏茶,道:“你还是很害怕吗?我眼睛都瞎了,经脉也不全,你怕什么呢?” 花侑叹了口气,可怜道:“我……我自然很怕,姐姐既然知道厘祟门,就该知道厘祟门门主是最歹毒的……听闻她在灭门之时人间蒸发,我路上被人偷袭,更是害怕。” 他话里意思明显,被“人”偷袭,这“人”是谁,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厘祟门门主就算逃了,也入不了这座山。况且她哪有命逃,”祝衫清招呼纸人过来掺茶,模样淡然,“我这双眼睛便是和她对峙的结果。她挖了我的眼睛,我诛了她的神脉。她如今四肢皆残,被我下了咒印,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但总归在我这里,结界抵挡咒印之人,她进不来,你不必顾虑这些。” 花侑越听越惊,越听越疑,心说—— 他骤然垂首,瞧见心口处的黑线虫没了踪影,再心说:她是不是有病啊?! 有病的厘祟门门主并未觉得自己出了纰漏,她斟了茶,又摸出半袋纸包的晶粒,往茶水中倒。花侑眼睛一跳,心说:你瞎了我没瞎,这是要当着我的面儿下毒吗?! 纸人立在一旁,听晶粒落水的声音,提醒道:“姐姐,糖又放多了!” 祝衫清骤然止住动作,模样苦恼:“啊……抱歉!” 她对重量没什么度。 花侑坐到她跟前,心里又说:这定然是新的毒配方。 毕竟正常喝茶,谁会放糖? 祝衫清听到身侧动静,挪了一寸:“你是什么蛇?有名字吗?” “有呀。”花侑支着脑袋,假笑说,“祂们都叫我‘别语’。” 祝衫清道:“哦?这是什么来头。” 竟还有下文 花侑开始顺口开编:“我流浪在外,自生自灭,平日里只同草木精怪说说话,但我话太多了,祂们就叫我‘别语别语’,也叫我‘好吵好吵’,我不明白,便以为祂们在唤我的名字,索性二选一,挑了个好听点的。” “名字是最初的赐祝,还是不要太随意了。”祝衫清颔首,吹茶喝了,又将另一杯茶水推过来,道:“不喝也行,暖暖手吧,最近寒风入谷,之后冬天很冷的……嗯,怎么了?” 那冰晶的力量再次变强,如同闪烁的夜幕星辰,在最亮的瞬间被花侑捕捉。 “没什么。”花侑凝息片刻,实在笑不出来。 活人之魇和亡人之魇最不同的是,亡人魇境只能回溯过往,而活人尚有意识篡改魇境,魇境中的场景延伸向未来,最棘手的是,活人开魇是靠献祭自身,因此整座魇境等同于这个人,可控性太强了。 花侑若要索求冰晶,须得知道冰晶究竟是在祝衫清体内,还是在这方魇境的某处角落里。 ——看到这,临枫察觉到晏安的某些顾虑,心说:“母神时期有处乱葬城,是当年古族剿灭疫鬼和邪祟的集中之地,后来尘世太平,古神便销毁了那块地,但邪祟之气却伴随岁月而积赞,导致此处一隅天象有异,气候无常,于是主神炼化出了些许冰晶,常年对抗秽气,平衡气象。后世凡人争夺土地,流民迁徙无处可去,只好在此处落脚。直至战火遍地,逃难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从无国便建立起来了,冰晶也就成了镇国之物。”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晏安有些费解,“听闻你的意思,冰晶并非只有一片,遗失了再替换一片不就好了。你和妩净神这样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 临枫说:“不错。替换容易,可殿下不知,冰晶镇邪,靠的并非神力压制,而是邪镇邪,因此冰晶中含有比邪祟更加污秽的力量,若落入邪道手里,恐被利用而招致祸端。” 晏安“嗯”了声,又听临枫问:“你适才说‘既然’,那你原本想问的是什么?” 晏安思忖片刻,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为什么同在魇境,妩净神能与祝衫清相互感知,而你我却仍在不可视听的限制里。” 晏安犹疑了须臾,因为某个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很简单。无非两种情况罢了。第一种,有人开了活魇,因此他们之间可以相互接触。第二种,妩净神陨落,花侑死了,所以我们观看的是亡人的过往。但很显然是第三种……”临枫波澜不惊,“也就是前两种推测同时发生,我们现在处于亡人魇境之中,而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亡人身前经历过的一场活魇。” 晏安也正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才会难以相信:“……所以千月镇很可能不在魇外,它本身就是妩净神的活魇之相!若是这样,那妩净神竟是同时开了多层魇境!” “绕死了。”临枫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不感兴趣的家常:“不必管那么多,无论哪一种,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冰晶下落。妩净神的陨落总得起点作用,白白送死很丢脸,六亲不认的‘无敬’之称可不白来,你看他的表情。” 晏安摇头:“我看不明白。甜茶不好喝?” 那头的花侑尝了一口加糖茶水,神情凝重。他支着头,毫无生气地说些不着四六的荒诞故事,逗得祝衫清莞尔,但花侑本人却并没有很感兴趣的样子。 “何止呢。”临枫笑道,“他肯定是在琢磨,自己如今这样柔弱,该如何杀掉祝衫清。” 如临枫所说,花侑眼下正在思量这事儿。 这冰晶与祝衫清融成一体,它力量玄乎不定,想来正和祝衫清维持魇境的力量有关,若要等冰晶不知哪日才显性,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把祝衫清本体直接杀了,将冰晶从她体内手动剥离出来。 此法虽残忍,但效率极高。 花侑没那么多耐心。 可问题来了,如今的他根本杀不了祝衫清!遇归和他两败俱伤,打对方时都不要命,导致他不仅连隐藏蛇尾的力量都不够,更遑论杀一个吃妖成瘾的神族弟子了! 正想着,祝衫清收了茶盏,问:“心情不好?” 她实在敏锐,几次都能察觉出花侑的心绪有异。 花侑拉回思绪,说:“也没有,只是在重新想名字,你说得对,名字不能太随意。” 祝衫清用手指敲桌,纸人便围到桌前收拾。 祝衫清问:“那你想好了吗?” “没有。”花侑漫不经心地帮她递杯子,“姐姐,你没有兄弟姊妹吗?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试探,这里的一切都太不对劲了!入魇前,祝衫清还视物正常,一进来非但突然瞎了,性情也变了!若这真是祝衫清的魇境,该有十二只假小妖被养在里面才对。 花侑想:早听说魇境内外是两方岁月,莫非是我和遇归打了一架,对我而言只是耽误了些时日,对祝衫清来说却是斗转星移,过了好些年吗?! 果然,祝衫清说:“我家中还有些兄弟姊妹,只不过大家住在天南地北,偶尔互相拜访一次。我又时常打打杀杀,行踪不定,仇人也多,不忍心让弟弟妹妹跟着我受苦。”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不是时间流转有差别,而是祝衫清在弟弟妹妹跟前就是这副形象! ……那可还真是惊悚至极。 “有你这样的姐姐真好哈哈……”花侑替祝衫清收拾完茶具,看向纸人,“姐姐,这些杯子也是它们来洗吗?若是被水打湿,岂不就坏掉了吗?” 祝衫清将茶具堆在纸人端的盘中,纸人规矩收好,端走了。 祝衫清道:“多用几次就坏掉了,虽然再造容易,但为它们附灵、创造识智得花上些时日,所以大多时候是我来洗衣做饭,它们陪我说说话就很好。” 和花侑想得不错。 这些纸人非常低阶,若花侑先杀它们攫取力量,会比杀祝衫清更易得手!但不能一次性杀完,否则祝衫清会察觉异常。 花侑假笑了声,说:“那若是我陪姐姐说话,你会嫌我烦吗?” 第76章 十三 祝衫清又喝了口茶, 并未答话,直到另一名纸人上前来扶,她才说:“你也不要跟着我。此山毒瘴弥漫, 待你伤好, 就不必再进来了。” 花侑纳闷:“我本就是吸收天地邪祟成的精怪,什么毒瘴我都不怕。我尚且是妖,你都这样顾虑,姐姐虽为修行之人, 但到底是凡人躯, 怎么反倒不担心自己呢?” “修行, 也治病,我是大夫。”祝衫清正襟危坐, “这处宅院被药入了味,你闻着苦,正是因为这里每处都施了药水, 正是如此, 毒瘴才难以侵入。” 好敏锐! 花侑方才仅是短暂皱鼻, 竟被她察觉出来了! 祝衫清说完,花侑才在旋踵间恍然, 祝衫清说的不是“不要再来”,而是“不必再来”。 花侑倏忽摸到自己的颈侧, 问:“你给我下咒了?” 既然并非因为毒瘴, 祝衫清怕是早有了赶客之意——莫非她起了疑心? 果不其然, 祝衫清并未否认:“不必担心, 这咒法不伤躯体, 只是与山中结界相连系。结界感应到你身上的咒法,自会将你阻隔在外。半月过后我会将你送出山去, 天南地北的容身所,都比我这里安全。” ……半个月。 按他如今的实力,自保都够呛,怎么杀得了祝衫清? 花侑在房内兀自思索,没留意祝衫清的离去。他心想:若只有半个月,我不仅一边得提防着杀纸傀儡,一面还得放肆地杀! 魇境被遇归搅得不伦不类,若他在此间的灵力一日比一日少怎么办?若祝衫清发现他不是妖又该怎么办? 花侑望着漆黑的房梁,目光冷冽。 遇归这招陷阱原是为化鹤准备的,可他与化鹤不一样,同样的压制放在他身上只会更加刻薄。 真是孽畜! 在未详的因果到来前,他必须尽快下手! 这夜天黑不久,祝衫清命纸人给他送来饭后,照常去巡山猎妖。花侑在屋子里静呆片刻,寻了几件旧衣裳来抵御瘴气。 据他观察,先前将他迷晕的那张清毒手帕,与祝衫清衣裳是同类材质。布料上的清苦味强横,按照祝衫清的说法,该是施过药水。 待子时,花侑按捺不住,刚打开门,惊得他眼皮猛跳!只见七名纸人吊着两腮暗红,眉开眼笑,模样吊诡,呈弓腰拱手姿势,成排站在他门口。 它们拢着手,吊着笑,像在恭候花侑,又仿佛在拜花侑身后的谁。 花侑打量少顷,猛然抬手掐住最近的两个纸人。他掌中业火腾燃,一小撮残喘将熄的火芯“扑哧”跳到纸人胸口,将其身体烧出个焦洞来。 骤然间,花侑闻到股血味,他定睛一看,忽见纸人胸口汩汩漫出紫红色的血,业火发怒蔓延,纸人竟从头开始融化,“哗啦啦”淋下满地的血块和脏器! 血溅在鞋面,花侑憎恶地后退两步。 就在此时,这些半截燃烧的纸人猝然被两道横向之力撕烂了身体! “嘭!” 纸人炸成漫天碎屑和余烬!花侑抬臂遮挡,然而设想中的临头泼血并没有发生,花侑睁眼,还没松口气,跟前忽然倒吊下来一个头。 花侑:“” 那张倒悬的脸被胀得紫红,双目凸出,嘴唇发乌,掉出来一寸乌红的舌头搭在鼻尖上,是个死人模样。 花侑抬手就打:“有完没完!” 那头挨了打,竟“嘻嘻”笑起!这时,门框上猝然扒出支手,将那颗头上的皮撕扯掉。 原来这皮不过是一张人造的假鬼面,面具下是个俏皮的女孩面貌,她的发髻歪到一旁,用藤枝绾起。 花侑立时认出她来:“我明白了,你能活着出现在这里,不是幻象就是傀影。”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谢月。 谢月单腿倒勾,荡进房间里。 “你好放肆。”谢月踩着纸屑,围着花侑端量,“祝衫清向来敏锐,你竟敢当着她面干坏事。” 好逼真的假货! “一,只有‘不会’,没有‘不敢’。二,若我猜得没错,祝将军夜里提剑猎妖,出了外面那道门,便洞悉不了这方靠结界敛迹的宅院。想来我在这段时间里将房子烧了,逃了,凶手也就不翼而飞了。”花侑戳中谢月的额头,将她戳来远离自己,“你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你,不服钤束妩净神嘛。”谢月拍开他的手,又凑近端详,“我非但记得你是谁,还记得我曾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用我这张脸下山时要留神些。如今你到了这个地方,果然是闯下祸事了吧。” 经此一言,花侑想起些往事。 妩净神生性放纵驰荡,却碍于神祇的规则,不得轻易以真容入世。然而花侑的易容捏脸之技实在很烂,因而他若想去山间,就召出灵蛇,借用灵蛇之眼游逛山水;若想下山,便化作海棠,跟着姑娘们赏景四方。 这天,花侑百无聊赖,临时兴起,附感在小白蛇身上,自此山游乐到彼山,从这条河淌到那条沟…… 正意兴阑珊,玩得快活忘我,忽然在第三座山的山腰处,灵蛇被一只化形的藤妖给捉住! 这藤妖身受重创,还是个难得的犟种。 按理说,藤妖吃人而化形,也该吃人而继续修道。她才化形不久,正是需要补灵养血之时,却只勉强自己吃些花草续命,竟再也不愿食人! 自耗修为也就罢了,没成想运气还不好,在最孱弱之际被伤个半死!此刻倒在石头上,要将自己活活耗死! 她饿了许久,意识消沉,眼瞅着跟前游来条送死的灵蛇,想也没想就抓起要吃。 造一条蛇容易,可训成灵蛇却要花费许多功夫。花侑不乐意,正要操控灵蛇反击,不料藤妖将灵蛇捉到嘴边,刹那清醒了神志,立刻将灵蛇扔了出去! 藤妖驱赶道:“快、快走!” 花侑来了兴趣,借灵蛇开口说话:“我今日走了,你必死无疑。” “你也是妖?”藤妖有些讶然,强撑着力气回应,“若此去人世,不可害……” 说及此,她忽然闭目,万念俱灰:“算了……我该死、我只能死。请……请你不要管我了!让我魂飞魄散吧!” 花侑游绕几圈,最后掷出五个字:“你想得倒美。” 藤妖气若游丝:“你说什么?” “我说你错了。你心愿未了,非但散不了魂魄,死后大概会化做厉鬼,失去智识,留在世间继续纠缠你的执念中人。”花侑窥破她的内心,直言道,“别动,小妖,就算你此刻自销妖丹,也仅是□□消亡。” 这话果真她镇住。 藤妖一心求死,闻言仓皇无措:“那怎么办?!我……我不能活着了!你见多识广,可以帮我吗?” 她言辞讨喜,会说俏皮话。饶是行至山穷水尽,也消磨不去笼络人心的天赋。 “又想错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好人。”花侑沉吟须臾,缓缓思量,“不过我看你这张皮相很不错,你若愿意将其赠与我……我承诺你,我会让你如偿所愿,是死是活我都满足你。” 皮相这种东西和名字一样,是生灵临世之时就附有的诅咒。外人未经允许,不可轻易夺之。 此诅咒为天地法则,就连神祇都不可轻易僭越。 藤妖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侑道:“自然因为我是神,你是苍生。神啊,就是要无所不能。” 藤妖走投无路,只好应允下来。由此,花侑拥有了第一张假面皮相,他终于能够磊落入世。 临行前,藤妖藏身在山洞中,已有回光返照之相。她叮嘱说:“ 此行过后,若可以,还烦请您不要再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可是神的怜爱,不过是受规则管束后的产物。妩净神心中没有大义,他得不到第二个藤妖的筹码,所以难以给出承诺, 花侑转而说:“你让我下山替你探亲,总得告诉我名字。” “谢月。”那藤妖说,“我叫谢月。” 花侑道:“好。那我便是谢月。” 于是花侑带着谢月的夙愿,成为了谢月。同时谢月凭借共感,隐匿在了花侑的所见所感之中。 后来的这日,花侑借以谢月的身份来到那片竹林。他依照嘱托,只远远藏身在草木芃芃处,遥望着前方的十二座坟堆。 坟前干净,除了草藤,又新换了果子,瞧上去有人时常清扫。 花侑问:“要过去拜拜吗?” 谢月的声音响在他的识海里:“不必。我们不是很和睦。” 花侑没再过问,靠着竹树闭目养神。正午时分,林间传来淅淅飒飒的动静,花侑睁眼,瞧见一名黑袍人穿梭其间。她脸戴面罩,头罩兜帽,身后背着个包袱,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个缥缈的鬼影。 黑袍人带来了新的酒,也买了新的糕点。她将供品循序摆放,似乎熟记每个人的喜好,因而十二坟堆前摆的都不一样。 她坐在坟堆中央,也不说话,像是要和这入土之人比拼静坐。半晌后,黑袍人垂首,从怀中掏出一只鲜妍的海棠花,而后直勾勾盯着,再次入定。 花侑凝息看了半天,正在盘算对面什么时候摘下面罩时,忽听黑袍人轻声问:“你能听到吗?” “神。” “嗯……我求了你上千次。” “神。” 黑袍人再次沉静。 她声音其实很冷酷,毫无平仄,似乎并不擅长做委曲之事,可她面具下的目光灼灼,似是要将这朵花焚毁。 千言万语到嘴边,变成了冰冷地重复:“……你能听到吗?” 花侑静静地瞧了会,觉得乏味,什么也没说,也没现身,只是捏了句咒诀。刹那间,那地上的海棠骤然烧起来了! 花侑曾问:“烧业火是姣子的手段,拜妩净神干什么?让他显灵,不是这种方式。” 谢月道:“谁显灵,显不显灵,有多灵,都无关紧要了。那海棠是神的信物,燃烧代表神祇听到了她的祈愿,指引她抛却从前。嗯……代表她愿望成真了。” 花侑没有多言,烧了海棠,走了。 谢月死前对他说:“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在别的地方,请用我的身份去生活下去吧!” 藤妖夙愿得偿后,选择了魂飞魄散。花侑并不勉强,遂了她的愿,亲手替她剥去妖丹。 那日下了场绵长的淫雨,却没能冲掉花侑身上的血腥。他上山之时,碰见一名身着官服的老头。 老头模样焦灼,像是在寻人,但奈何被化鹤山的雾气震慑住,止步于半山腰不敢上前。他嘴里喊着:“殿下……殿下……” 花侑从后拍了拍他的肩,正要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岂料老头反身就是一个趔趄,一屁股栽到地上,先喊:“鬼鬼鬼!”,又恍然般拜道:“神仙饶命!” 花侑什么都没做,对方就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然而花侑万万没想到,自此之后,有关“血海棠”的传闻竟然盈满人间。 ——思绪收网,花侑回忆完往事,心中不免多了疑虑:既然谢月早些时候就已经消散,如今出现在魇境中的只能是个假人。可实在蹊跷,她不仅保有识智,还拥有谢月的记忆。 那么仅剩一种可能。 花侑瞧着她,觉得新奇:“你果然还是化作厉鬼了吗?” “不然呢?”谢月在屋中踱步观望,她环视这屋,“不然你以为它们在拜谁?” 花侑难免怪异:“为什么?” “自然因为我不放心。”谢月耸耸肩,故作轻松,“我得解脱并不难,难的是她已误念成海,困囿在我们十二个的命数之中,必将会做出错事。” “所以你才化作厉鬼劝阻,追随祝衫清入了魇境。看我如今在这里,你也并不拦我。嗯……”花侑明晰她的意图,“想来你我目的一样,都是要杀她。” “不错。她如今不人不鬼,活得疯疯癫癫,实在难看!你知道她眼睛怎么瞎的吗?”谢月自顾自叹声道,“当年厘祟门围剿将军府,我们十二个只妖全部被残杀。经此一事过后,她就变得很……很偏执。最要紧的是,她浑然不信我们已经丧命! “我们不仅死了,还被那群捉妖师蓄意打烂了魂魄,本该等着消散,可我没想到,他们十一个竟然将碎魂魄拼成了一个我!你当日化灵蛇能遇见我,便是因为我被十一副残魂支撑,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何必何必?分明如今的我才是最痛苦的啊! 谢月坐在桌前,狠命攥住杯子扼制手抖:“后来我决意魂飞魄散,随他们十一个一同消亡。可是我太不放心了!那些家伙拼命让我留存,要我去阻遏她,救她!可是凭什么啊,我明明是最小的那个,为什么它们全都死了,却偏要将我留下!” 花侑靠在门上,单手点着自己的额角,精神不济,像是并没有在听。 “你真是奇葩。”花侑嗤笑,“第一次遇你,你想死,第二次遇你,你还是想死。” 谢月听后也不懊:“……总之后面我就化成厉鬼啦!我本领不赖,没过多久就修得鬼体。我原本以为当面解开她的心结,事情就算尘埃落定。可真当我出现在她跟前的时候,她却突然发了疯病,十分惶恐,嘴上让我‘滚’,手里立马就把我封印了!好没良心,仿佛我阴魂不散,故意纠缠她似的!” 花侑道:“那岂不正好?说不通,斩不断,不如杀了她!” “没错,而我本该得手,我差点就得手了!谁他爹的知道忽然有个叫遇归的瘟神闯进来,蛊惑了她,给了她邪力!”谢月流露出痛色,“明明就我差一点……总是差一点,我就能去和大家团聚了!可我最后却被她封印在这里,成了座房子。哦,你这几日就住在我的腹中。” 花侑“咦”了声。 谢月哼道:“后来我才明白,遇归这个狗屎、烂货、杂种!竟然比我更先缠上她!” 花侑缄默,他置身事外,并不愿花心思在局中人的故事里。默然间,谢月却骤然矮了一截。 花侑挑眉,瞧见谢月的双腿猝然陷进地里,正在被寸寸吞噬。 谢月早有所料,她颇为遗憾,叹声道:“妩净神,我知晓你来,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现身见你一面。若时间充裕,我还想多说些,可你瞧见了……” “哦?”花侑闻言,重点却在别的:“这么说来,是在告诉我,我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摄取你的力量了?” “我之力量不过杯水车薪。”谢月的半截身子已被吞没,她越说越快:“我来之前,已将纸人与祝衫清的连系转移给了你,你能听懂她操控的花藤术,我……算了!总之,拜托你了,妩净神!” 花侑冷然瞧着谢月被蚕食泯灭,而后与这座房间化为一体。他波澜无惊,转而躺上床歇息,闭目养神。 四周倏忽变得空落落的,他就这样等啊等,一直到后半夜,才蓦然听见祝衫清的屋子传来剑落地的声音。 花侑睁眼:今夜杀了几只纸人,也不知道她察觉没有。 花侑虽这样想,却少有忧虑。 兴许是因为祝衫清心力交瘁,无暇清点;又兴许是这些纸人没有灵,也没有丹,除了画得丑能吓路人以外,没有任何本领,祝衫清当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于是接下来几日,祝衫清总是在每夜的固定时刻出门巡山,花侑便会趁此时机,将院中的纸人全部销毁吞噬。 可纸人虽不起眼,却会在数目上体现显著。花侑将院内的纸人杀了大半,怕祝衫清瞧出端倪。他想起谢月的话,于是将纸人身上的咒法原封不动地搬到自己身上。 祝衫清唤纸人,便同样也能唤他。在下一批纸人造出前,花侑勉为其难,做了个滥竽充数的。 然而单单靠吸取这些纸傀儡的力量远远不够,遇归擅长魇境操控与幻化,在压制他的同时,也在助长祝衫清的邪力。正当花侑犯愁之际,终于,他等到了祝衫清最虚弱的时刻。 这晚,他如寻常一般,听到祝衫清用了花藤语,意思是叫纸人端些冷水进来擦脸。 纸人怕水也怕火,寻常时刻,这些杂活都是她亲力亲为。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了。 花侑学着纸人的步子,将水端了进去。他手里攥着把弯匕,上面附着有与诛魔剑一样的咒法,诛魔诛鬼,因为此刻的祝衫清已经不能完全称作人了。 祝衫清倒在床上,隔着床幔,声音里尽显疲惫:“放地上吧。” 花侑依言将水盆放在了地上,他目光冷然,已经摸出了匕首,正要起身刺去——床上一阵窸窣,他头顶忽然被手盖住。 祝衫清问单手拢了衣裳:“你怎么来了?” 花侑活了上千万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大脑空白。他百思费解,不明白为什么祝衫清还是能发现他?花侑怔愣了瞬,随口应着:“睡不着,听见外面傀儡动静很大,笨手笨脚的,便接过来了,嗯顺带来瞧瞧你。” 言语间,花侑再次感知到了冰晶的气息。他明白了一件事,祝衫清越虚弱,就越无法压制冰晶,冰晶的力量就越鲜明。可与此同时,祝衫清不能轻易死,因为冰晶已经与她血肉相融,她一死,冰晶的气息便会彻底消失,须得激发冰晶全部的力量,找到冰晶的位置,再杀了她。 “我没事。”祝衫清说完顿了下,“你怎么了吗?” “我也没事。”花侑握紧匕首,在这刹那间正要对准祝衫清的腹部,冰晶如同忽闪的夜星,花侑正要下手,遽然怔忪。 又消失了! 祝衫清感官锐敏,洞察到他动作停滞,便抬手来。花侑暗骂一声,倏然收了匕首。 祝衫清胡乱摸到他的颈侧,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的伤又复发了。原来只是心情不好。说到这个,别语” 花侑挑眉:“你叫我什么?” “别语。”祝衫清温声说,“今夜你来,我正好告诉你,你的伤也庶几痊愈。明日我恰要下山,便顺带送你出去吧。” ——是了,花侑之所以今日急着刺杀,就是这个原因。祝衫清算得很准,落在他身上的咒法明日就要生效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花侑心情烂得要命,但他转念一想,“你下山做什么?” 祝衫清鲜少下山,一是因为眼睛不便。二来,先前花侑与遇归就正是在山脚处打了一架,不知道遇归这畜生是不是还在山下游荡。 若遇归失手将祝衫清杀了,岂不枉费功夫了! 祝衫清解释说:“近来寒潮侵袭,有些降温,对面那间屋子面阴,我去镇山取些弹好的棉絮。” 花侑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又幡然醒悟。 对面?对面不正是他如今住的那间屋子吗?! 花侑心绪难定,心道:我人都要走了,她还买什么新被?!难道是给下一位小妖准备的? 哈。 花侑嗤笑一声。 这玩意儿那么重,她都快死了,怎么取? 然而他这话没说出口,便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 他不能走!要是无功而返,化鹤得笑死了! 第二日早,花侑颈侧显现出一枚类似花荆条的咒印图腾。果不其然,祝衫清在他身上下的咒如期生效。 但祝衫清轻推门而入时,却暗自怔忡了须臾,还没靠近,她便警觉出屋内的温度和花侑的病气。 不错,花侑为了赖时日,昨夜刻意躺在床上整晚没盖被子,容忍着困意通宵没睡。果如所料,第二日天将晓,他便口干舌燥,浑身发烫。 花侑在化鹤山上时就隔三差五病一回,如今晾了整夜,发个烧喊个疼什么的,对他而言驾轻就熟。 他难受是真的,清醒也是真的。 花侑没敢睁眼,他听到祝衫清开了门,似乎顿了下脚步,又关上门,几息后再打开门,朝桌上轻跺了个碗,药味四溢。也不知道有没有看穿花侑的伎俩,但总归是败下阵来。 祝衫清在叹息间又锁上门,独身离开了。 祝衫清前脚走,花侑后脚就昏睡过去。等到祝衫清再回来,恍惚间,花侑先是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又听见混乱难稳的“笃笃”声。 祝衫清拄着剑回来,几番趔趄,仍是强撑着到了屋子。她低声细语,气息奄奄,先说:“不要惊醒他”,又说:“快快关上门”。 要不是受了很重的伤,祝衫清也不至于拿剑当拐杖。 花侑嗅到冰晶的味道,立马从枕头底下拿出咒匕,掀被而下。这机会太难得,他也懒得装了,径直砍了院中的纸人,抬脚踹开祝衫清的门。 一股爆发式的铁锈味劈头盖脸袭来,花侑默不作声,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祝衫清萎靡地坐在桌前,单手捂着脖子,发颤地胡乱缠绕绷带。 纸人在一旁哭哭噎噎,却没有泪水流下。 祝衫清惶恐道:“出去!小心!” 花侑匕首立转,朝身后刺去!一团黏糊糊、湿哒哒的黑色肉球“啪嗒”掉在跟前,立刻就化水死了。正这时,屋檐上窜过一个黑影,近乎是踉跄着逃走。 想来这肉球是祂的力量分身,因为花侑这小小一刀,祂的本体也受诅咒波及,伤了要害! “这么弱的妖怪,也能将你咬成这样?”花侑歪过头,了然道,“你半途捡到祂,也想让祂住进来吧。姐姐——” 话没说完,祝衫清身子歪斜,骤然倒在了地上,冰晶的气息遽然消散!花侑骇然失色,顷刻间扔了匕首,立马上前封住祝衫清的颈脉! 只是幸好,这女人还有脑子,已经提前封过脉象,以压制毒性蔓延。 纸人止住抽泣说:“这就好了。” 花侑“哈?”了声:“这叫好?” “是呢。”几名纸人分工协调,有的上前去铺床,有的清理地上血迹。其中一名纸人道,“主人说了,晕倒是因为毒性在消退,药性起作用了。不晕才麻烦呢!” 花侑看它们忙前忙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洗干净。 他一面洗手,一面出神。纸人的力量杯水车薪,相较而言,适才那只妖尚且还是个货色! 半晌后,他擦干净手,说:“你们将她好好照顾,我出去一趟。” 临走前,花侑又反复叮嘱道:“好好照顾,别让她死了!” 祝衫清一昏就是许多日,她创痍未瘳,更没心思赶花侑走!于是花侑在这里赖了一月,又赖了一月。照说,祝衫清在衰弱之时,该是冰晶力量最裸露的时候,可不知什么原因,冰晶自祝衫清晕倒的那一日起,便消歇无迹。 没办法,花侑只能等。 祝衫清清醒那日,花侑正在学习咒法,由于他一个不小心,把院子里的纸人杀完了,他担心祝衫清醒来察觉到异常,于是便学着制造些纸人。 自从他杀了那只小妖过后,勉强有力量来施展些小咒,只是很古怪,花侑得了甜头,趁着祝衫清昏睡也进到山中猎妖,却再也没撞见一只妖。 为了等待冰晶的踪迹,花侑只好委屈自己,各种花言巧语留下来。不仅如此,他杀了多少纸人,就需要顶替多少纸人的职责。 那些做饭的、伺候的、陪聊的、制药的花侑顺承了纸人的力量,也不得不接过纸人的活儿。 因此他原本千金贵体,不仅学会了烧菜煮饭,竟还学会了洗衣插秧! 老天不讲道理! 花侑每日累得要死,倒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心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尽管大部分时候祝衫清都要插手,但她携她的大伤口成天在花侑眼前晃悠,搞得妩净神日夜惶悚不安,时常哀求她去休息,可怕这个祖宗一不留神就磕着死了! 然而祝衫清很倔,这个时候才会露出她在魇境外的锐利和冷酷。 花侑的咒力无法恢复,这个魇境不破,他的力量就会一直受压制!更无解的是,花侑法儿和她硬碰硬。一是祝衫清不能有大碍,二来单拼拳脚,祝衫清不但比他高一些,力气还比她大! 不愧是在战场上杀千万敌的将军! 所幸花侑并非行至山穷水尽。 硬的不行,软的还不行吗! 妩净神可最擅长这个了! 在魇外的时候,花侑就发现了祝衫清很吃这一套,花侑把握住这个软肋,他略一示弱,再眨些眼泪,祝衫清就拿他没办法了。 这天,花侑随着祝衫清下地除草。眼看祝衫清恢复得差不多了,花侑心里的杀意又腾升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些俗日子。可是奇怪,太奇怪了,冰晶到底哪里去了?!还是说他力量太弱,冰晶在她体内成长了,使得冰晶察觉到他的力量探索,自动隐匿了踪迹。 既然这样的话—— 临枫道:“他眼下只剩一个快速恢复力量的办法,那就是开灵眼,召真身,这样的代价是会招致祸端。” 晏安问:“什么样的祸端。” “天灾、动荡、鬼袭、传疫……不计其数。”临枫语气顿了下,“花侑为主神中的辅神之一,并未被母神赋予和姣子同等的力量来源。灵眼之源来自天地,因此神祇每用灵眼探世,便要从天地间掠取力量。他开灵眼的所需的力量是比姣子要多,造成的代价自然也就比姣子要大。” 宇宙原本就是混沌一体,天地伊始以“炁”为原始形态一生万物,有生于无,“一永恒不变”。神祇之所以凌驾于上,是因为祂们有调控、分配之权,但与此同时也受规则所限,神祇没有凭空创生力量的权利。[1] 故而神祇若要大肆动用力量,那必然会导致天地间某处出现力量豁口。此力量或是维系天旋气象,或是维系地理平衡。 一语点醒梦中人,晏安陷入沉思默想,他摇摇头,欲言又止。不等他开口,临枫便接着说:“但花侑不会这样选,一来他最怕麻烦,若招致了灾祸,最后的烂摊子也得他自个儿收拾。二来,这魇境中没有活人,花侑下手就少了顾虑,好了,送死的来了!” 果如他言,花侑原本正在踟躇间,忽见田埂上慢悠悠转来一只小黄牛。牛背上躺着个少年人,嘴角叼着草根,眼前遮了片树叶挡光,正翘着腿哼歌。 祝衫清听闻动静,便从稻草间直起腰。 纸人抱着两倍高的草,奋力说:“姐、姐姐小心!谢王八来捣乱了!” 那少年一听“王八”二字,登时从牛背上直起身。他扯掉眼前的叶子,说:“什么王八!混账!怎么回事!上次不是将你们扔进柴房烧了吗!”少年从牛背上跳下,忿然道,“阿姐,你又造了一堆出来!” 祝衫清擦了额角的汗,“哦”了声:“原来是你啊阿弦,我道前些日子纸人怎么少了许多,全被你祸害了吗?” “对啊!”谢弦跳下田埂,落进泥水里,他熟练地挽起裤腿,半点不嫌脏,“它们成天叫我王八,凭什么!就因为我排第八吗!都怪你成天‘小八小八’的乱叫,怎么不叫谢月谢十二!难听死了,你也不管管!” “哎——”祝衫清手中的镰刀被他夺走,她笑了声,“谢小八,那你想叫什么呀?” 谢弦的不悦都发泄在割草上:“我看‘二哥’就很好!你瞧,我是阿姐捡的第二个……” 他说到这,声音骤减,弱化变为咕哝。祝衫清失笑:“怎么啦?你当二哥,阿月就成是大姐了,阿情可就是小妹哦。” 谢弦哑然,按照备份和修行年岁,谢情是最大的,谢月才是老幺! 言语间,谢弦才躬身瞧见这田间还有一双腿。他直起身,警觉道:“你又是谁?” 花侑收敛神色,正要开口,谢弦又硬着语气道:“怎么?你是谢十三吗?” 花侑被噎了下,眼睛往祝衫清那边飘。祝衫清微微侧首,面向花侑身侧的空地:“不好意思,我自眼瞎过后,已经许久没领小妖回家了。以往跟着我的小妖都没有名字,我便自作主张以‘谢’为姓,私自为大家——” “没错,我正是谢十三。”花侑放下锄头,“姐姐,我既然是你捡回来的,为什么要赶我走?” “哦?她赶你走啊。”谢弦身子前倾,忽然来了兴趣,“嗯……是很稀奇,你走过来我瞧瞧。” 花侑依言走了过去,他此刻是女相打扮,走到谢弦跟前,竟还要比谢弦高出一个头。谢弦被高个子遮天蔽日,抬眼撞上花侑的眼神,不免朝后踉跄两步。 “不、姐姐,他不是妖!”谢弦骤举镰刀,往花侑头颅砍去,“阿姐!快——” 他这个“快”字喊到一半,一泼热血就洒到祝衫清身上,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她下意识摊开双手,然而谢弦的尸首并未就势倒进她怀中。 纸人们乱做一团,尖叫起来。 那些力量都融进谢弦的血肉里,若是吸走了力量,谢弦的血肉也会随之干涸。花侑内心也排斥这种攘夺方式,可别无他法! 就在这一瞬间,冰晶的力量如同泉涌! 祝衫清忽然短暂地发出“啊”了声,像被困在长久的滞神里,已经不会正常说话了。 她猛然拔出剑,诛魔剑久未出鞘,其剑身明亮如雪,上面沾染了灰,却不再有血。 花侑将谢弦干瘪的尸首缓放至地面:“祝将军……” 他话未完,祝衫清的身体已经倾倒——她竟然割颈自戕了! 花侑接着祝衫清的尸首,他目光沉寂,默然了半晌,而后徒手伸进祝衫清的身体,感应片刻,果真轻易从中捞出一片蓝色冰晶。 与此同时,魇境四裂破碎,露出真实的混沌一角。花侑任凭魇境消失,以为此事了结,正要召羽退出魇境,谁料此时,脚下忽然震荡起来。 花侑神色一冷,稳住身形,脚下之地骤然空旷起来。霎时间天地颠倒,万象扭转,花侑将冰晶融进自己身体,心说:不对! 这扭转天地的力量,也是冰晶导致的。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冰晶在流落的途中四分五裂,如今在祝衫清体内的只有其中之一! 正想着,花侑眼前昏黑,背脊似乎抵上了一片潮湿柔软。 他陷入颠倒之间,口齿似乎被人强行掰开,血腥味蓦然充斥进口鼻。 下一瞬,花侑眼前骤然清明。 他睁眼,瞧见祝衫清正呼吸急促地卡住他的下吧,将自己手腕间的血喂进他嘴里。 花侑瞳孔骤缩,一口气没上来,被血呛了个半死。他这一呛,从祝衫清怀里掉下来,伏在地上。 这怎么回事?! 祝衫清不是死了吗?! 花侑偏过头,正惊疑不定间,祝衫清却猝然扬手,恶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花侑被祝衫清这一巴掌打蒙了,道:“你……” “把谢弦扔到禁室。”祝衫清狠声道,“面壁一月,谁都不准来看!” 第77章 永夜 “什么?”花侑瞠目结舌。正骇然忘语间, 一捆腕粗的麻绳已经栓在了他的身上。纸人摇摇摆摆,将他裹束着抬到了牛背上。 花侑在颠簸中后仰瞧人。 祝衫清立在田间,盯着地上那瘫泥水和血水的混合物发呆。 纸人驱策黄牛, 一路风驰电掣。花侑被颠得眼昏花, 胃倒腾。一句“劳驾,我想吐”悬在齿边,还没开口,他就被粗鲁地卸下牛背, 紧接着又被当作麻袋抬进黑过道, 扔到了暗屋里。 “搞错了!”花侑手脚并用, 从床上爬起,喊道, “你家主人说过要赶我走的!等会儿!” “不等不等!”纸人站在门口,齐齐摆头,“主人说你有病, 任你出去恐天下大乱!你就在此好好面壁一月吧!” 纸人合力将门摔上, 花侑紧随其后, 蛮横破门,岂料手指刚一触门, 他登时被咒力弹飞,撞回了床上! 花侑摊面躺在床, 心若槁木。他冥思苦想, 苦思冥想……那片冰晶宛然在手, 昭示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并非他的臆想, 他没病! 然而他这头还在静心盘算, 临枫那边却并不太平。一阵雪浪卷过,两个人都被苍白迷了眼。 腾天的水泡“咕噜咕噜”上浮, 再睁眼时万象已经退化成苍茫。这里像是一处永夜之地——雨声无尽长夜中,落雨正在下。前方有座恢弘气派的宫殿,可怪就怪在,这宫殿华美富丽,却寒气四溢,竟是寒冰雕琢而成的! “君皇”二字将眼球引向宫殿王座上的那个人。他瞧上去年纪不大,生得葳蕤俊雅,额前悬着颗水滴状的蓝晶石,更加彰显他气质出众。 “君皇。”王座旁的侍卫见他出神,又提醒了一遍,“殿宇内有寒咒袭心,若再不杀他,恐怕就要冻死了!” 然而拉回君皇神志的并非是侍卫的告知,而是下方罪囚的嗤笑。 罪囚被万千白傀丝吊高手臂,他赤|裸的胸背上血痕密布,痂口之上全是凝结的冰霜。但他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没有半点觉悟,笑说:“是啊,冻心就死。但杀人很难吗?过时不候哦。” 然而就在罪囚说到“过时不候”四字的时候,那傀丝骤然收紧,勒进罪囚的臂膀,血瞬间淋漓地滴了满地。 君皇冷视他:“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 “听错也怪我?对不起好吗。”罪囚不恼,立马又笑出声来,“你关我那么久,日日都说要杀我。既然那么恨我,怎么只舍得动用皮毛手段?小临……” 君皇说:“现在就给我撕烂他的嘴!” 侍卫听令动作,怎料才上前一步就被怪力撕成两半,倒在罪囚跟前。 罪囚熟视无睹:“……你我相伴数年,我最了解你的脾性。” “‘我的’?我那些所谓的脾性、记忆、思想……”君皇冷然道,“化鹤,你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我的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 此言一出,宫殿内静立的诸多侍卫和臣仆霎时垂颅,呆若木鸡。 冷不防地,化鹤问:“都是我的吗?” 那傀丝骤然收紧,全然绞进化鹤的肉里。君皇说:“该死的混账!你分明懂我意思!” “什么意思呢?不能曲解吗?可若我偏要曲解呢?”化鹤耐心道,“你要的回答,我现在给你好吗?” 君皇掷声说:“住口、住口!混账化鹤!我要的不是这个回答!你、你放肆!” 他实在可怜,几句话就被化鹤逼至绝路。 这些臣子们又哪里能想到,君皇平日里含明隐迹,不怒自威,大伙儿都怕惯了他,却忽略了君皇年纪很小的事实。 这罪囚实在艺高人胆大,被折磨至此却还敢大放厥词,仿佛还乐在其中!他不像罪囚,反倒像趋于上风似的,竟逼得君皇失了仪态。 化鹤轻声说:“嗯,我混账。但你一意孤行,擅自离开我,就不放肆了吗?”他一时失笑,“如今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须得熬过七七四十九日的皮|肉之苦。所以瞧见了吗?折辱我比赶我走更容易。” “走!”君皇强撑着体面,对周围人说,“不要看了!都走!” 大伙儿哑言,只得听令退下。化鹤眼中无旁人,看着君皇,再次说出那句话:“我从没有丢下你,是我太没用……老师们要杀你,母神也要杀你,我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我只能骗他们将你烧死。”化鹤目光低垂,仿佛傀丝的绞弄在这一刻才令他有些疼痛,“对不起小临,可你明白的,我从来不会真的伤你!那业火和咒……” 寒风席卷,君皇已逼至身前,拿刺链套住了化鹤的脖颈: “我不要听!你根本就是和他们一样,戏弄我、背叛我,再杀死我、舍弃我!你说得对,我被创造出来不过是为了取悦你,为你枯燥而又高高在上的逍遥日子献媚!我……”他因恼怒而红了双眼,顿了片刻后才说,“……我不是你的傀儡,从你挖了我的心,斩断傀丝的那刻起,我就再也不受你操控了!” 君皇转过身重重吸了口气,冷到浑身都在发抖。半晌后,他颤声说:“求你……求你放过我……” “嘀嗒。” 悬在宫殿之上的永夜天穹忽然荡开波纹,一圈又一圈。这片寂寂长夜降下落雨,如同潮湿的帷幕,又像是谁的眼泪。 原来这穹顶之上是面湖泊,有位年轻的罪神跪坐其间,垂首注视。他双手攥成拳,身躯却止不住颤抖,这句“求你放过我”他已经聆听了四万遍…… 泪水砸进蜃镜里。 “嗯……我不会痛,也不会难过。”小罪神无悲无喜,重复地说,“那么,有谁来解救我呢。” 但垂泪仅是属于神祇的狂风雷暴,他的千万被痛处被化作蜃镜中的和风细雨,仿佛那些过往将已经他放下了,走不出来的只有他自己。 “回来!” 这一声如寒冰破裂,晏安仿佛受人牵引,强行归了魂魄。他浑浑噩噩地抬眼,却并未在虚无之地瞧见临枫的身影。 晏安说:“化鹤。” 临枫道:“我在这儿。” 晏安道:“我适才瞧见了……” 临枫等了会,见他欲言又止,没有了说下去的打算,这才道:“没关系,我大概能猜到。”他叹了声,有些苦恼,“下次不要看了,我亲口告诉你好吗?” “嗯。”晏安还有点恍惚,“看来是又触发了妩净神的咒法,不过老师,你和妩净神不熟,但妩净神却像是很了解你。” “作弊当然咯。”临枫笑说,“先干正事吧,还有心情吗?” 晏安道:“自然。” 二人再度侵入魇境,花侑还在禁屋里静思冥想。临枫见了,立时嗤笑了声:“简直蠢货,瞧着光景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竟还没想出缘由吗?” 话刚说完,花侑猝然睁开眼。他掌间的冰晶光辉晦暗,其中的咒力如同将熄的残烛,花侑冷笑,开口便是:“这该死的孽畜!” 临枫心里一颤,晏安洞察道:“怎么了?” “没什么。”临枫心有余悸,“只是他向来说这话便是要发火了。这家伙生气要发疯,很可怕的!” 果不其然,花侑跳下床,在屋内焦躁踱步,只是因为这么多天来,他发现了一件事:冰晶的力量分散了。 不错,他先前从祝衫清身体里夺取的这片冰晶居然只是冰山一角!因而花侑推测,冰晶在融合之时被某种手段分裂成了好些碎片,祝衫清被他杀了却没死,恰能说明一片冰晶维持着一条祝衫清的命,而祝衫清就等同于此刻的魇境,魇境就是祝衫清。 分裂的冰晶碎片支撑着一个魇境,而先前死掉的祝衫清,只是被摧毁的魇境之一。 换句话说,花侑取出碎片,就相当于毁了魇境,故而此刻他所处的,该是第二重魇境。这说明他必须得一次次杀掉祝衫清,直至将碎片凑齐为止。 花侑在房门里闷头瞎转,就在晏安以为他要砸东西之时,花侑忽然说:“地狱修罗!关我这么久,饭都不送一口来!报仇哪有让人饿死的?!” 前几日他心里钻研着事,没察觉腹中空空,如今越说越饿:“卑鄙,无耻!有胆量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打一架,饿死人算什么本事!我——” “我”字之后忽然没了下文。 花侑脚步骤停,顿在妆台上的铜镜前,定定地朝镜子里看了片刻,猛然趔趄,朝后急剧踉跄了两步! 腰抵上桌沿,撞倒了上面的茶杯,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镜中的脸不是他,而是那个谢弦! 这还不算最可怕,最悚然的是,这张脸上有横七竖八的抓痕,破了相! 因他这“叮铃哐啷”一通,惊动了外面的人。门被“嘭”地声踹开,进来个高挑的黑衣劲装男子,祝衫清似乎刚回来,还来不及卸下男装。 他冷冷抱着剑,目光更比寒霜:“做什么死?” 花侑愣了下,正要开口,忽听头顶传来“咚咚”两声,正裁疑间,上方如疾风骤雨般砸来急促巨响! 纸人打着被砸烂的血伞,急匆匆跑进来:“躲好躲好!下雨啦下雨啦!” 祝衫清“唰”地声拔剑,冲了出去。 花侑纳闷:有病,她干吗往外跑?!还有,为什么下个雨还要摆出去杀人的气势?! 他费解到一半,顿在走道的尽头处,霎时明白祝衫清为什么杀气腾腾了! 因为这天上下的不是寻常雨,而是尸雨!那些尸体砸下来,有的当场瓦解成碎肢,从房檐上骨碌碌滚落。而有的则是完整的、被摔到血肉模糊的人身! 祝衫清剑法精准,径直砍掉了活人的头颅! 第78章 尸雨 花侑见状, 连退两步。后脚磕碜,不经意撞上一个硬物。 “硬物”肃然道:“小八!快去——” 花侑哪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拽住背上的剑柄, 连带着握剑的纸人一并拖到身前。 纸人跟风筝一样, 轻飘飘转到前边。花侑推它,冷漠道:“谁有武器谁去,你出去救她,脏死了!” “有道理!”纸人好哄, 它身子轻, 力气大, 霎时“嗬”了声,气势恢宏, 持剑冲出地道! 花侑隐有所感,不免后退。果不其然,只见纸人前脚才冲出去, 后脚就天降一条血腿, 骤然将它给砸扁了! 花侑惨不忍睹:“……” 花侑道:“下一个……嗯?你们抖什么?” 余下的纸人两股颤颤, 抱作一团抖筛子。它们虽没有真的眼睛,却皆面朝着花侑所在的方向, 暗示性十足。 “看我干吗?”花侑摊手,无可奈何, “我也很柔弱的呀。” 话音刚落, 跟前的纸人陡然尖叫起来! 花侑闻声警然:“喂喂……” 纸人四处逃窜, 在过道内轮番撞墙, 花侑循声望去, 瞧见外头祝衫清正和几名血人缠斗。 与其说是缠斗,倒不如说是祝衫清单方面遭受围攻! 意料之中, 祝衫清再怎么厉害,也难敌数量之众! 关键是这群血人从天上摔下来,不仅能够直立行动,还擅长很凛冽的招式!它们随手折枝当剑,配合得当,三人正面围剿,一人朝祝衫清的后脑刺去! 祝衫清顾此失彼,根本无暇分神! 花侑啧声说:“真麻烦。” 音落,他霎时夺剑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将那偷袭的血人一箭穿心!满天的尸雨倾泻,花侑左躲右闪,径直杀至祝衫清身侧,他想也没想,捏诀抬手。 等他念完咒诀才骤然惊觉:坏了!他没咒力! 就在这时,头顶猝然传来“嘭”的巨响!电光石火间,他们二人周身猛然罩开一层咒法! 这结界展开得遽然,血花轰然炸开,尸体顷刻间四分五裂,爆开在二人眼前三寸之处!尸块肢体在被结界弹飞,花侑愕然失色,一是为自己骤涨恢复的咒力,二是因为就在适才的刹那,他瞧清了头顶那具尸体的脸—— 竟然和祝衫清长得一模一样! 一时间,花侑环扫四周,快速仔细辨认,发现不仅方才摔烂在头顶的是“祝衫清”,这周围袭来的通红血人、支离破碎的尸块…… 全部、全都是祝衫清! 祝衫清剑剑致命,杀的也是“祝衫清”!这场落下的尸雨里,没有别人,只有祝衫清的尸体! ——什么鬼。 花侑刚腹诽半句,忽觉后领一紧。祝衫清杀红了眼,脸上纵横的都是怪物的血,喝道:“孽畜,你出来做什么!滚回去!” “滚什么滚!我来救你,这很难看出来吗?!”花侑懒得和她掰扯,无所谓道,“行,我是驴肝肺,我来杀你、我来捣乱的好不好?” 祝衫清怒眉睁目:“你休要管我!” 结界之上,那“嘭嘭”声不绝于耳,四面围困而来数名鲜血覆面的“祝衫清”,它们个个手持锐利的木刺,正暴戾地砍凿结界! “我也不想管。”花侑道,“但你别现在死了行不行?” 正说着,祝衫清忽然踉跄着撞了他一下。花侑嫌她血腥重,刚避让半步,祝衫清没了支撑,骤然脱力,直接栽倒在地! 她身下立刻洇出滩血来,血圈越扩越大。纸人听闻动静,在后方急得团团转,又跳又叫。 “可恶!”花侑裁疑不定,一咬牙将祝衫清背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怪癖!” 原来这一倒,让花侑骇然洞悉出了祝衫清腰上的伤。这伤简直是像是被一把长刀拦腰斩,整个腰身都砍出了豁口,皮肉外翻,深入脊骨。 要不是这家伙封经脉得及时,强行止血,恐怕早死了! 花侑想不通,都这样了,还这么执着自己杀自己?! 结界随身而动,花侑顶着结界,将祝衫清抗至地道。口子处的纸人们等候多时,早备好担架来接了。 花侑烦心将人扔下,纸人们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接住祝衫清,又将其小心放置在架子上,齐心协力抬去疗伤了。 它们随波逐流,眼里只有祝衫清,花侑趁机揪回一只,勃然道:“好啊你们,大白眼狼造出一堆小白眼狼来!本大爷又臭又饿,不给吃饭就算了,也不让洗澡?!”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纸人在他手中扑腾片刻,忽然“咦”了声,“为什么不给吃饭呀?明明……饿死最好!” 它话说一半,声音骤冷。 花侑冷不防它态度转变,邪火攻心,抬手就是一劈,径直劈凹了纸人半边脑袋! 花侑夷然不屑:“这也是祝衫清教的?” 纸人嚎叫,呜呜咽咽扶起自己塌陷的脑袋:“呜……大胆、大胆……小王八竟敢直称主人名讳……将你饿、饿死!打……打死……” 它越说声音越弱,毫无底气,仿佛说出这类狠厉之言并非它自愿。 花侑威胁似的扬掌,纸人果然立刻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我说、我说!小八你真是冤枉死我们了!哪里是不给你吃饭,明明是你这几日赌气不开门,那些饭菜放在屋外馊了一遍又一遍!” 花侑闻言,却更加狐疑,他将纸人拎起来,左瞧右瞧,心说:奇了大怪,当初见这纸人之时,它们反应迟缓,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如今越来越像成精了似的! “答晚了,现在没有问你这个。”花侑负手,懒散道,“我要知道,是谁教你这样咒我的?祝衫清吗?” “嘘、嘘!小八,你先不要声张,我将你带去澡堂,那里隐蔽些!”纸人听进了花侑的需求,哆哆嗦嗦朝前引路,边走边说,“你……哎呀,话别说这么难听嘛!这当然是主人教的,她说因为自己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让你们不长记性,所以须得凶些。” 花侑乜斜着眼,说:“什么不长记性?难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情吗?” 纸人激动道:“是呀!你真是个大糊涂,这种事也能忘!” 花侑跟着它往澡堂走,却在出门之时微讶。那恐怖的尸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原本满地的尸首和血水在这一刻都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适才那场血腥的修罗场景从没发生过。 纸人习以为常,它行至最前方,似乎洞察到花侑的情绪,说:“看来反复地消亡的确会影响记忆呢。小八,你适才也瞧见了,尸雨并不是偶然,嗯……大概每个月都会下一场,这是主人对自己的惩罚。天上坠落的尸体也不是别人,就是主人。” 花侑新奇:“哦?惩罚?杀尸体不痛不痒,这算哪门子惩罚?” 纸人摇摇头:“不一样的。若是自戕能让主人深陷痛苦,那她可太愿意选择这种方式来惩戒自己可。可是很遗憾,她不会,自戕与她而言,已是解脱之法。因为你们从前时常在主人跟前死去,每死一次……” 花侑说:“她就会降下尸雨?” “不。”纸人道,“她就会杀掉自己一次。你们死一次,她也就跟着死一次,这样魇境重开,你们就会复活,她才会再见到你们。但死了过后她再醒来,会像你现在这般糊涂,什么都不记得……” 花侑暗自心惊:原来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吗? 花侑道:“怪不得我刚醒来,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先前可不是这样的。” “啊先前不是吗?”纸人挠挠头,有些不能理解,“可是主人一直是这样的脾性啊,也时常教导我们不许太纵容,让你们犯错了也不长记性!她并非什么性情多变,只是一直在试图多样改变自己。他不知道那种性格的自己才不被你们讨厌,才能留下你们,她对你们的死耿耿于怀,一直将其归结为自己的错。” 言语间,花侑已经跟随纸人行至澡堂。他推门而入,纸人留在外面侍候,花侑道:“你说的是‘我们’,那其他人呢?” 纸人没了声,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花侑道:“你已经透露到这个地步了,如今若是想收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 纸人支吾道:“其他人这个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总之!你们不能都同时出现!” “是必须死了上一个,才能出现下一个吗?”里面传来淅- 的水声,这话轰雷贯耳,惊得纸人手中的铜盆“哐啷”声落在地上。 看来猜对了。 先前花侑忽略了冰晶的一个特性。冰晶是他们几位主神创造的,自然对其特性了如指掌,而其中,冰晶之间的顺承关联就是其特性之一。 所谓顺承,即是冰晶之间有“甲乙丙丁甲”的单向感应顺序,冰晶甲只能发出共鸣,使得冰晶乙接收,以此类推。 其过程不可逆的原因在于,冰晶并非仅是贮存力量,清除污秽的神器,更是几方阵法的阵点,因此点亮的顺序极为重要。 先前想错了! 恐怕这些冰晶不是在祝衫清身上,而是祝衫清利用冰晶的特性,将其分散在了这些小妖身上。花侑并不清楚是出于什么缘由,也不清楚这些冰晶被分成了多少片,但他惟一明白,这魇境由冰晶碎片撑起,相当于祝衫清是将自己的命与这群小妖彻底连在一起。 花侑从热气中睁开眼。 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谢弦?而若真是如此,他要杀的就不是祝衫清了,而是那些藏有冰晶碎片的小妖! 第79章 豢养 雾气很快盛盈上来, 花侑疲乏许久,弛懈地泡了汤。这堂中花浴、香草一类琳琅满目,花侑放浪形骸, 从屏风后的衣间阁中随手挑了件称心的衣裳。 他一路哼着曲儿, 赤着脚,心旷神怡地打开大门—— 一柄巨斧横在颈前。 花侑吓得“哐啷”一声打翻了手中的花篮,里面花糕点心掉了满地。花侑心脏骤停,脱口而出:“姐姐我错了!” 兴许是他身上抹香浓郁, 祝衫清蒙眼辨认片刻, 冷声问:“洗好了?还想死吗?” 花侑眼皮直跳, 仿若活见鬼,欲诉无门:苍天!这人险些腰斩, 只用昏几个时辰的?! “……姐姐真是误会我了。”花侑讪笑着避让两步,察言观色,“我肚子饿了……” 祝衫清并未收斧, 语气凛若冰霜, 又问:“饿了?” 花侑眨眨眼, 弄巧呈乖:“是呀姐姐,我——” “我”字说到一半, 祝衫清单手揪起他松垮的衣领,踏入堂内。门“嘭”的声关上, 纸人们围作一团, 正“哎呀”不绝, 祝衫清冷冽的声音从内掷出:“进门之人, 烧死!” 纸人悻然, 立马噤声。门内传来痛声哀嚎,须臾后, 门被踹开,纸人们跷足以待,门开瞬间立马涌上前去。 祝衫清擦身而过,纸人们又是一阵“哎呀”乱叫,手忙脚乱抬起地上的花侑。 花侑脸上开染坊,鼻青脸肿:“不……不许走,还没有到我的三……三百招!” 纸人们蹲身,又是递手帕又是接胳膊,忙得要起火。 一只为他接上脱臼的胳膊,宽慰道:“别哭啦别哭啦!主人准备了饭菜,还是很疼你的!” 另一只音色冷峻,力道无情,拖拽道:“主人说了,没打死,饿死也行。”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花侑登时睁大眼睛,泪水滚滚奔腾。想他妩净神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说来也怪,他如今不仅样貌成了谢弦,就连体内咒力也是谢弦的。祝衫清铁了心打他,花侑若是还手,必然暴露陌生的招式,让祝衫清察觉端倪。 也不知道祝衫清是凭借什么标准捡的小妖!百千年道行打不过一个野道人!关键这野道人身残志坚,还留有致命伤! 一思忖就忘了痛,泪水倒是不停歇。不出片刻,花侑被纸人拥挤着进了屋。祝衫清正襟危坐在桌前,听闻动静也不侧身,即便蒙着眼,花侑也能明白她是在假寐。 花侑观察着她,暗自坐在最远处,如芒在背。祝衫清的剑横在桌上,花侑看着就心里发怵,这饭入口就催吐,但他愣是凭借意志,跼蹐地吃完了一顿饭。 他搁下碗,祝衫清终于有了动静。她有动静,花侑就霎时噤若寒蝉,屏息瞧她从桌上握剑就走,仿佛她坐这儿仅为了花上时间来监督他吃饭,如今饭吃完了,祝衫清的任务也结束了。 “等等。”花侑暗叫不妙,起身拦住:“我想你这么快醒来,无非是强封经脉,空耗寿命!你如今拖着这么重的伤,又要去哪里?” 祝衫清道:“杀人。” 花侑忙问:“杀谁?” “一条蛇妖。”祝衫清也不遮掩,“伤你的蛇妖。” 花侑呼吸微窒:“他,他啊……你要如何杀呢?” 祝衫清冷哼一声:“自然是以命抵命!拔掉他的舌头,再挖掉他的心,剥皮抽筋难泻心头之恨!休要让我找到他!”她面容冷酷,此刻又露出些厘祟门门主的模样来。 看她这架势,花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花侑顿时舌头痛,心也痛,嗒然道:“其实,嗯姐姐创巨痛深,何必为了个小妖折腾自己的性命呢!实在不值,我瞧着怪心疼的!这样”花侑讨乖,顺势接过祝衫清手中的剑,“它们咿咿呀呀在外吵死了,姐姐不如派它们去寻蛇妖踪迹。杀妖你最拿手,追妖可就屈才了,不如好好养伤!” 祝衫清渊思寂虑须臾,似乎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她松了手中的剑,花侑也暗自松了口气,岂料这口气松到一半,祝衫清又立马捉回花侑的手,问:“怎么了?你很害怕吗?” 花侑由于紧张,浑身冷汗。他心说:不然呢,你当我面说要活剐我,我还只是手寒,搁别人早吓死了! 花侑抽回手,露出忧色:“是啊!你一天将自己往死里折腾八百次,喂,这到底在折腾你还是折腾我们啊!” 祝衫清闻言怔愣片刻,竟忽地笑开来,此事作罢。然而到了夜间,花侑却越想越心慌,心道:她在我面前说这事是无意还是在试探? 天知道他在听到祝衫清要杀蛇妖过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扮演谢弦了!花侑思及此,灵光一现,想到个人。 他临时找来几名纸人,颐指气使,命它们站到他从前住过的屋子前排成一排,对着门内拱手抬笑,花侑反复摆弄,最后精确了几个站点,试着召唤谢月。 果不其然,不出须臾,头顶忽地传来“笃笃笃”三声,谢月一颗脑袋忽然倒挂在上方,她身手矫健,将自己甩进屋内,大刀阔斧地坐在桌前:“出来一次费我好大的阴寿,找我干吗?” 花侑说阖上门:“谢姑娘,此次召你……” “等会儿。”谢月伸掌制止,“小王八,你叫我什么?” 花侑听到这个“八”字,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顶着谢弦的脸。他道:“谢姑娘,这很难说清楚,但我并非谢弦,而是花侑。此刻我找你出来,的确很冒犯,但我想请教你一件事,‘谢弦’此人生活习性如何?言语风格如何?行事如何?性格如何……” “等等等……”谢月消化了片刻,“虽不知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但瞧你着急,我就直言了。谢弦此人的性子和你很相似,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赢了十分嚣张,输了就掉眼泪,爱躲在祝衫清身后。总之,这蠢蛋,我是看不惯他。” 花侑深思半晌,最后真诚地问:“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谢月连连摆手:“哈哈……妩净神误会我了,谢弦是个机灵鬼,很好演,你只要不跟祝衫清对着干,你俩十分相似契合的!” 花侑说:“好。我此次借用谢弦的力量,能让你留久些,你索性将剩下的兄弟姊妹全部告知我吧。” 花侑有预感,兴许今后他可不止扮演谢弦这么简单。 原来祝衫清在靖京的将军府里,曾豢养过十二只小妖,按照道行和岁长,谢月排在老幺的位置,但由于她是最早被祝衫清捡来的,在她之前的十一位兄弟和姊妹都索性跟着她姓。 花侑向来懒得费体力,更懒得费脑子,此时却出乎意料地垂听,将余下十一个人的性情特点铭记于心。 花侑反复思量,忽然沉默。 谢月说:“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吗?” 花侑盯着桌面,凝神道:“错,我只是在想,你留存在这里,究竟是因为成了厉鬼被封,还是因为冰晶碎片的缘故?” “你也错。”谢月拨弄茶盏,“我只是一缕被禁锢于此的孤魂野鬼,我束手无策,所以拜托你帮忙。妩净神应该没有在我身上感应到冰晶的气息吧?” “没有。”花侑手指扣着桌面,顿了下。 “嗯,等你取完冰晶,杀完最后一只妖时,祝衫清也该死掉了吧。”谢月为花侑斟茶,“你不必担心,到那时,魇境崩塌,我的夙愿达成,执念化乌有,我自然就消散了,不会出去为祸苍生的。” 花侑接了茶,继续问:“其实还有一个我很想知道的问题,祝衫清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祝衫清先前几次没认出他来,装瞎应该不太可能,不然祝衫清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不知多少回了。 谢月冷然道:“她的眼睛,是被自己养的弟子搞瞎的。” 原来自从祝衫清受伤碰到了谢月,一路救助小妖回到靖京后,她便将自己禁足在禁室面壁,半月后祝衫清出将军府,重返厘祟门,却带来了一场雷厉风行的制度改革。 一夜之间,她将自己炼制的法器尽数赠出。 众弟子摸不着头脑,这些法器都是捉大妖用的,莫非门主出门一趟,是撞见大货了?! 然而并不如他们所想,这些法器也不是捉妖的,而是甄别妖的。不仅要甄别是不是妖,还要鉴别是妖的正邪好坏。 一言蔽之,厘祟门规矩大改,不可滥杀错杀虐杀。 此法一行,不满者占据多数。那些原本就看祝衫清不顺眼的,眼下都原形毕露!谢月并不清楚祝衫清是怎么被人弄瞎的,只知道那群人要的不单是祝衫清的眼睛那么简单,而是索命不成。 只瞎一双眼睛,已是祝衫清尽力过后的保命招数。 谢月道:“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叛徒的助力。” 花侑道:“叛徒?” 故事未完,此时屋外忽然清冷冷地站了个黑影,祝衫清的声音堪比恶鬼低吟:“你在和谁说话?” 花侑和谢月机警对视一眼,正要搪塞,忽听“轰!”的震天巨声,地动山摇,旁边的阁楼竟轰然塌了半爿! 在硕石滚落的轰鸣声中,传来庞然野兽的低吼声,一道银铃摇晃作响。谢月在桌上写到一句话—— 叛徒来了,谢芸生。 黑夜之中,白色雪狮肩宽体硕,两只红目虎视眈眈,仿佛两团鬼火。它的肩背上坐着命跷足女子,红妆打扮,她手中骨扇摇曳,正缓缓从弥天的尘灰中行来。 谢芸生故作惊讶,随手一扔:“哎呀姐姐,你怎么将自己捆起来了?” 她说这话之时,花侑将好打开门,岂料擦地滚来一个人,花侑瞳孔骤缩,地上那人被法器捆束,伤痕累累,模样残喘,竟也是祝衫清?! 谢芸生遮脸低笑:“这不是小八吗?可爱,犯错啦?” 第80章 千面 花侑缄默片刻, 谢芸生从雪狮背上直起身,似笑非笑:“在想什么?” 花侑假意抬笑:“在想你谢老二怎么次次来,次次搞破坏?” 原来适才不过须臾之间, 他和谢月就已凭借识海共感诉了半宿衷肠! 谢月安抚说:“神啊, 你稳一点!谢弦平日跟我混,所以才将‘谢老二’挂嘴边。可你要仔细了,若是谢弦到了理亏示弱时的绝境,便要叫三姐了。在我们这儿, 老大老二是按照谢氏之姓排的, 但若称呼辈分, 祝衫清最大,你记好了!” 花侑心说:你们一群萍水相逢之人, 族谱还真乱! 谢芸生闻言,骨扇遮面:“打是亲骂是爱,许久不见阿姐, 我实在欣喜, 不过小八竟然还有心情想我吗?” 雄狮伏地, 谢芸生落了地。只见她骨扇倏然弹出无数寒光刀刃,她抬脚踩断了“祝衫清”的手指, 以刀刃插进“祝衫清”的后背! 地上的“祝衫清”霎时断了气,而花侑跟前这位祝衫清却面不改色。 谢芸生松了口气, 似乎累得可以:“……姐姐, 我还是喜欢这个柔情面的你。小八呢?” 在她说话间, 谢月马不停蹄解释说:“祝衫清有千面之相, 地上这个便是她的千面之一——柔情相, 你先前遇到过,很温婉动人, 不似现在这幅冷酷面。若你有兴趣,可以去地宫中瞧瞧,那里还有很多挂着的祝衫清。” 花侑诚挚地想:感谢,不过倒也不必。 花侑知晓缘由后,对谢芸生道:“哈哈,你管我呢。” 谢芸生唇角一僵,要看二人要斗起嘴来,祝衫清终于出言劝止:“好了!小八受了伤,你有怨恨朝我撒,如今搞得震天动地,惊了他的心神,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谢芸生不以为耻,看花侑的眼神像在瞧自己的战绩:“好不了就算咯,反正他不是很喜欢偷懒撒娇吗?” 祝衫清环顾四周,对塌成虚荒的阁楼很头疼:“……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接下来的麦子就你带小八去收。我恰有些要紧事下山,你带着小八好好看家。” “你疯了?!”谢芸生半点听不得这话,她原本还神情自若,此刻却挂不住脸,大惊失色:“祝衫清,你疯了?!要我照顾这个小孽畜?!” 祝衫清抬手,纸人便凭空钻出,扶至祝衫清的胳膊:“就两个时辰。” 谢月道:“别看老二剜得了祝衫清的眼睛,但她其实很怕祝衫清。” 花侑心说:没有妖怪不怕祝衫清吧! 果然,谢芸生争辩两句,便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倒回雪狮身上,神色懒懒:“好哦,死了别怪我就行。” 话说明白,祝衫清被纸人搀扶着要走,谢芸生在雪狮背上手指一勾,勾散了祝衫清的腰带。 祝衫清的脸霎时铁青。 谢芸生哈哈一笑,快活道:“我真是爱死你了阿姐!不逗你了,我今夜睡哪儿?” 两名纸人立在雪狮跟前,恭敬道:“三娘住阁楼,请跟我们来。” “别逗我玩,阁楼不是……”谢芸生脚不翘了,脸也不笑了,她轻声说,“姐姐……塌的是我的楼吗?” “不错。”祝衫清已经走在前面,“还有我的,今晚我陪你睡。” 谢芸生求助般地看向花侑,花侑立在门口,只能遥遥露出个微笑。一夜平静,但也太平静了!谢芸生已然露面,可花侑却连冰晶的影子都没见着! 翌日一早,花侑被谢芸生从屋子里拖出来,雪狮衔着他的后领,将他甩到背上。花侑耗尽咒力,追踪了整宿的冰晶,此刻眼饧骨软,沉浸在半梦半醒间,意识还在九霄云外。 忽然,他腰间巨痛,被人踹了一脚,当即失了重心,从狮身上摔下去。 恶臭的黑泥瞬间溢满口鼻,花侑乍然惊醒,惊得正要跳起来,就在此时,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爪摁在他胸口。 花侑根本来不及反抗,雪狮爪中猝然弹出钢刀般的硬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侑的喉口划断。 花侑骤时失了声,捂住血流狂涌的脖颈僵直倒地。 谢芸生稳稳趴在身上,还有些懒意:“痛吗?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谢月道:“遭了!她看出来你不是小八了!” 脖颈中的脉络被切断一根,以至于花侑倒在黑泥中止不住痉挛。雪狮低头,舔舐花侑的伤口,那刺痛如同被撺掇的火焰,蔓延至花侑全身。 花侑被灵兽舔舐,渐渐止血,也恢复了声音。 “三姐。”花侑抵住雪狮的脑袋,解释说,“……我是谢弦啊。” 谢芸生说:“哦,原来你是谢弦啊……很好。既然你是谢弦,该明白这片泥泽的作用。小八往日时常到这里吸收虫卵,以增长修为。当然,小八修行方式独特,若是其余活物落在这泥泽之中,三个时辰之内必然被虫卵寄生,浑身长眼,被分解噬心而死。” 杀人可以,被这种脏东西羞辱,无疑犯了花侑大忌! 花侑杀意遽生,他抬手掐住雪狮的脖子,却在看见自己馒头点心大小的手时惊惧失色! 在不知不觉间,他竟被这畜生舔成了个柱墩高的小人! 谢芸生开怀而笑,坐上雪狮,散漫挥手。正如她所言,花侑孤身陷进泥泽中,被咒法阻拦,不可逃脱!与此同时,黑色的泥泽面上开始蠕动,那密密麻麻的白虫卵沉沉浮浮,在花侑周围冒了蛹头。 80-90 第81章 新雪 跟前有丛枯树枝桠倒下, 交错的枝叶将好遮挡住花侑的身体。 谢弦恶心得浑身打摆子,谢月赶忙宽慰道:“不用担心,老二不过觉得你偷用了谢弦的脸, 她哪里知道你就是谢弦。这些虫卵伤不了你, 只是修行期间不可擅自间断,也催动不了咒力,需要静待三个时辰,辛苦你熬一熬了!” 这可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 花侑头皮炸来发麻, 他颤栗着在这潭泥泽中静坐, 那成千上万的、细微的、摩挲的触感令他心中一阵恶寒。有无数个瞬间, 花侑心灰意冷地想:那不然这冰晶丢了就丢了吧!老子不干了! 兴许正如谢芸生所言,虫卵是专属谢弦的修行材料, 因此钻进花侑身体之时没有任何疼痛和不适,除了能让花侑清晰感知到:每一颗虫卵已经蠕动到身体的什么地方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触及到了花侑的底线。 他快爆炸了。 妩净神就这样心灰意冷了三个时辰, 等到躯体中的蠕动感逐渐平息, 泥泽中不再有白色的蛹尖冒出, 花侑这才感受到咒力地缓缓恢复。 花侑四肢百骸都是冷的。他双眼通红,恨意滔天, 正要砍些东西来泄愤,跟前的叶丛忽然被一道剑气斩开。花侑刚抬手, 正被剑鞘打中虎口。 花侑猛然缩回手:“我要杀了你。” 夜色渐浓的雾气里, 他恍如蛰伏在洞穴林叶间的小兽, 花侑蓬头垢面, 面颊都是泥和血, 浑身湿漉漉的。 祝衫清踩在泥泽中,说:“出来。” 花侑目露寒光:“我要杀了你。” 祝衫清朝前躬身, 花侑竟本能地朝后缩了下。祝衫清听声辨位,一把握住花侑的手腕,花侑犹如困兽应激,刹那间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祝衫清!我要杀了你!” 花侑咒力微弱,随手抄起石头就往祝衫清身上砸。 祝衫清没躲,被砸破了头。 花侑道:“去死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我要杀了那个孽畜!我要杀了你!你听到了吗,我要——” 祝衫清剑光乍现,忽然朝自己腿上砍了一剑,瞬间鲜血淋漓!花侑骤时偃旗息鼓,看得呆了,直到祝衫清揽臂将他背在身后,他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你有病吧!” 原来谢芸生并未说谎,这泥泽中的卵虫六亲不认,只认谢弦。祝衫清来得太急,根本没时间想对策,便赤裸裸踩了进来。祝衫清挥剑之前,腿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血窟窿。 可她却完全不觉痛似的。 祝衫清一手捏着剑,一手揽住背后的人,冷说:“想快些回去洗澡,就闭嘴。” “你!”花侑说:“……你剑鞘硌着我了。” 祝衫清行为冷酷,单手将剑鞘扯到胸前挂着,又“唰”地声将手中晾了半晌的剑插进去。 花侑看她动作飒爽,火从中来:“你还有脸生气?!” 祝衫清道:“没有。” “装什么你,我看你专程叫谢芸生过来,不过就……”花侑全然没了要伪装的想法,口无遮拦的,还欲继续呈口舌之快,谢月在心里叫了声,拉回了他的神智:“你冷静!你冷静啊!你现在暴露了,祝衫清能立马将你杀了!” 花侑哑言,不说话了,心道:我去你们大爷的。 花侑心里气得要吐血,火都往自己肚子里吞。他呆在祝衫清背后,闷声了半路,发现祝衫清还是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喂!”花侑伸手去前面掏她的脸,想要将其掰过来,他风声大雨点小,很使劲,“你……你看我这个样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吗?!” “没有。”祝衫清躲过他的手,正视前方,紧接着,她忽然冷不丁冒了句,“……你变小了吗?” 花侑忍无可忍:“你真是瞎了眼,这不是明摆……”话没说完,祝衫清手臂一紧,花侑立马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你到底会不会聊天?!” 祝衫清说:“会。” 花侑又不满意了:“我天呢,会聊天的人是不会直接说自己会不会聊天的……烦死了!把我都绕晕了!” 两人又是一路无言。 祝衫清额上的伤口血量渐小,却还是流了半边脸颊的血。 由于身体变小,咒力流失的原因,加上他自己一通闹腾,已经筋疲力竭。花侑瞧着祝衫清脸上的血,低声说:“前面有条河,你……你把我扔进去洗,我快死了。” 祝衫清轻声说:“不会的。” 前方果真有条野河,还算干净。花侑没等祝衫清将他放下,自个儿拼命歪斜着身子,“扑通”栽进了水里。 祝衫清抱着剑在一旁等他洗完,不料半刻钟不到,花侑却没了动静。祝衫清心头一凛,迅速到河边查探,才发现这家伙躺在冷水里,已经睡着了。 花侑是被风吹林叶的声音吵醒的。 他闷头盖了件衣裳,乍然坐起。 四面天已深黑,凉风卷入半夜,花侑抬眼,瞧见自己跟前燃着堆将熄的柴火。 “小鬼。”谢芸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命还挺大,不过看你胡言乱语,睡着了也在发抖,想必在梦里过得很糟糕呢。” 花侑额角猛跳,从地上抄起把剑就刺过去。岂料剑风至半,林间凭空传来一声猛兽的低吼,花侑惊得歪了力道,被谢芸生单手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剑刃顶在谢芸生腹前两寸之处,无论花侑怎么用力,都再近身不得! “你来找死的吗?!”花侑双脚霍然离地,恼怒道:“真是耻辱!” 想是他顶着这个身量,说出这种口气,实在叫人忍俊不禁,生不起气来。谢芸生又揪住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拧了下:“阿姐这把剑不杀同胞,想找我报仇泄愤,过了今夜再说。” 花侑说:“放肆!你住口!” 他说完,总算回味过来点什么:“祝衫清的剑怎么扔我这儿了?!她人呢?” 谢芸生将花侑随手一扔:“她受了点伤,找药去了。” “这荒郊怪野,哪里有药?”花侑环顾四方,只见这林间古木崔嵬峻立,月下黑影重重,俶诡奇谲,仿佛到了什么邪地,不免提心:“你这混账!你将我拐哪里来了?!” “拐?是哦,这里人没有,畜生也没有。”谢芸生蹲下身,散漫地搅着火堆,“你提醒我了,我正要将你生吞活剥呢。” 花侑冷笑道:“是吗?” 自他经历过被虫卵钻入身过后,妩净神的心绪极度不稳,变得很沉不住气。 这时,花侑忽觉后脑一痛,他刚回头,就被劈头盖脸罩了件冬衣。祝衫清的动作称不上温柔,这冬衣分量足,还是大人的尺寸,险些砸得他眼冒金星。 谢芸生也同样被“铁”衣泰山压顶,她从衣裳从挣扎出来:“好凶呢姐姐,你对小八无情也就算了,明日可是新雪节,总要更爱我一些吧?” 所谓“新雪节”是狐族的传统节日,为的是“梳洗旧尘,换作新雪”,可同人间的新年做类比。 祝衫清道:“家里还没修好,这里方便些,明日便在这里过。”她捡起地上的树枝,摸索到了火堆前,“谢弦,你过来。” 花侑衣裳拢到一半,忽然问:“你干什么去了?” 祝衫清道:“拿衣裳。” “这是衣裳?”花侑拖着大衣走近,从她身侧捡起个瓶子,“静心丸?你伤在腿上,该用这种药吗?” 谢芸生有气无力地“哎呀呀”一声,倒在火堆对面:“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呀准是个大糊涂。这一路背你回来,见你噩梦连连好可怜,她哪还顾得上自己,将你这条落水鱼儿放在火旁,就一声不吭回去拿药了。我还以为我们家姐姐终于明白自己伤得多厉害了,没想到仍是那个昏头鬼,你做个坏梦可比她的性命还重要些呢。” 祝衫清一声不吭。 花侑是娇纵了些,不过都是在模仿姣子的做派,其实在化鹤山上时也没受过谁的伺候,更遑论他是来杀人的!妩净神哪儿招架得住这种对待,心中纷乱无比,一个劲儿地喊:谢姑娘,谢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哪去了?! 谢芸生在对面翻了个身,似已经要睡着。 恰逢这时,火堆燃尽,花侑困意翻卷,将静心丸吞吃了一颗,也裹着大衣埋头睡了。 然而长夜不平,花侑眼前像被骤然泼了墨,视线间不仅漆黑无比,还像是有东西在蠕动,耳边似有若无地响起“咕噜”的水泡声…… 花侑背脊发凉,骤然惊醒! 与此同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对方并不愿意暴露自己“陪伴”的目的,怎料不慎漏了马脚,只能落荒而逃。 该死的孽畜!该死的谢芸生! “等等。”花侑猝然拉住祝衫清的衣角,颤声说,“你别走,你陪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回绝的对策。在这等待的须臾里,花侑备受凌迟,他冷汗涔涔,改变措辞:“静心丸失效了,你……你能留下一会吗?” 祝衫清忍无可忍地说了个:“嗯。” 又绞尽脑汁地问了句:“要……一起走走吗?” 第82章 烧酒 不等他回答, 祝衫清便负剑而去。 花侑的手指忽然收紧,他沉默须臾,朝着谢芸生的方向看了眼, 最后叹说:“好吧……那个——” 这个豆丁大小的人, 裹着比自己身长一倍的灰色冬氅,花侑须得奋力才能从颈边的白绒长须中露出口鼻,他负重快跑,呼哧呼哧喘气:“喂……你好歹等等我呀!” 祝衫清充耳不闻, 她有花藤引路, 走得更快, 转瞬就将花侑远远丢在身后。 人小被人欺。这黑夜太浓稠,令花侑心有余悸, 他不禁暗骂一声,骤然伏低身子,开始闷头飞奔。 岂料奔至半途, 额前突然撞上一面铁壁。花侑顷刻间被弹飞, 对方眼疾手快, 拉住花侑的衣领,将人拉回来。 对方喟叹一声, 蹲下身来。 “你耍我?!”花侑受人作弄,好不羞恼:“祝衫清!我要你——” 话没说完, 祝衫清眼前的白绫丝带被花侑扯下, 她呼吸顿滞, 忽地侧脸遮挡, 仿佛很难堪。 花侑怔忪半晌, 一时忘言。 祝衫清眼尾还有余红,不像是熏的, 而是血泪驻留过的残痕。她躲避片刻,而后泰然接回花侑手中的白绫,并不急着束上,只是闭着双目,面朝花侑的方向,问道:“你要我什么?” 花侑愣说:“好看。” 祝衫清问:“好看吗?” 花侑:“……” 花侑捏紧拳头,怒气冲霄:“你又作弄我!” 祝衫清系上白绫,笑了声,就是这见鬼的一笑,令花侑毛骨悚然,不免后退:“你笑什么?!” 可他两腿跟新笋似的短,祝衫清略微倾身,就牵住了他的手:“跟我走吧。” 花侑后撤一步,扯住身后的野草:“干吗?拐卖儿童?救命啊——” 祝衫清哪管他,膂力过人,一把将花侑拉进怀里抱起;“你要谁来救你?谢芸生?还是她那头将你舔成萝卜墩的雪狮?” 花侑恼羞成怒:“你果然是个黑心肝的,你早就知道!” 他拳打脚踢,祝衫清却走得四平八稳。正当俩人走出山林之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吼,花侑顿时吓得炸开了锅,揪紧了祝衫清的衣裳。 这时,谢月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在花侑的识海中气喘吁吁道:“妩净神别多心!不是你变窝囊了,是谢弦最怕这只畜生!” 花侑冷汗直冒,心说:“难怪,我越发觉得我不像我了,原来成了谢弦过后,竟能影响我的心神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干吗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你不做军师,我暴露了怎么办?!” 谢月讪然笑道:“哈哈……妩净神忘了谢老二说的话了吗?泥泽中的触感我真是难以恭维,故而暂时脱了共感,抱歉啦。” 不知不觉间,花侑忘了挣扎,待他回过神来之时,祝衫清已经带着他出了树林,被一轮明光烁亮的银月晃了眼。 花侑豁然,惊觉他们方才走了那么久的平路,竟是处在最顶峰的位置。 浪涌颓靡,咸湿的风潮裹挟至花侑耳畔——下方灯烛辉煌,是一处位于山海罅隙间的喧嚷小镇,入口处的石块上雕琢着“千月”二字。 花侑吹着海风,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好多人,不喜欢,来这儿干吗?” 他语气不善,祝衫清却不见艴然之色。花藤指引,祝衫清托着花侑在镇中闲逛。不料刚走两步,便听到有人吆喝道:“是你?真是你!我说你怎么大半夜又来了!” 花侑凝眸,瞧见对方是个手拿血大刀的屠夫。她长得健壮,吊着一对竖眉,看上去十分不好招惹。 花侑凑到祝衫清耳边,机警道:“你完蛋了,她一拳能揍死你!我不想受你拖累,赶紧把我放下来!” 话音刚落,屠夫的刀忽然怼到花侑眼前:“几天不见,哪捡的乖娃?!” 花侑大气不敢出,僵成了石头。 祝衫清叹声说:“柳姐,刀太腥了,拿远些行不行。” 被喊“柳姐”的屠夫哈哈一笑,收了刀:“咱们这个地方沿着山修下来,陡得凶哦!你夜里是个瞎猫,怎么还来折腾?” 祝衫清边走边说:“明日家中妹妹过习俗节,趁着小鬼睡不着,带他出来帮忙采购些。” 花侑怀疑自己听错了,心里大震:“什么叫‘夜里是个瞎猫’?!难道平日里她看得见?!” 谢月道:“当然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瞎法,尚且能模糊视物,看清个身影。不过你用着谢弦的身体,慌啥?” 言语间,花侑脸上传来阵疼痛,他大惊失色,望着屠夫离去的背影,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花侑失语片刻,伸出手指,气来颤抖:“……放肆!她敢掐我?!” 祝衫清挡开他的手:“捏了一把而已,注意措辞。” 花侑大骇:“‘而已’?!” 话音刚落,又迎来位老头,花侑还没开口说话,脑袋便受人一拍,怀里多了几袋糖油粑。 祝衫清对这里轻车熟路,分得清哪个方向开了哪些铺子,听声音就能知道对面是谁。花侑一路下来,不仅怀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脸上还多了几枚唇印。 “喂……喂!你走好快!”越朝集市走,人流越密集,花侑兜里的玩具和糖果堆得比他人还高,他着急忙慌地在后追赶,“你倒是管管我啊,我——我要被挤丢了!” 话音刚落,前方倏然撞来一人,花侑“哎呀”一声,人仰马翻,手中的东西“哗啦啦”全散了。 四周散出一个大圈,花侑看清人,果然是祝衫清! 花侑坐起,骤然正色:“你怎么——” 还不等他说完,前方轰然冲来名凶神恶煞的络腮胡,那男子瞎了半只眼睛,一身酒臭,沾上涎水的胡子堆满整张脸,他抬脚踩在祝衫清的心口,道:“又是你这娘们儿!老子有没有说过,你从这儿过一次,我打一次!” 花侑这才看清,祝衫清鼻血四溢,已经肿了半张脸! 络腮胡伏低身子:“死杂种,今天怎么蔫儿了?之前不是很横吗?!他娘的问你话呢,老子这只眼睛你怎么赔?”他穿着满是污垢的布鞋,鞋尖微移,满是暗示性地在祝衫清颊旁蹭了两下,“拿你的……” 他刚说到“你”字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脚踝。那手掌虽小,力道却不小!原来对面是个白生生的矮小子,正目光森然地瞧着他,冷冷道:“腿拿开。” 络腮胡啐了一口,不惧反笑,笑得满口黄牙皆露:“你是这个狗女人的小喽啰?还是婊子和哪个狗杂种生的小畜生?” 话音刚落,耳朵突然爆发巨痛!络腮胡“啊——!”了声,立马捂向左耳,却也无济于事,那鲜血涔涔而下,络腮胡手中只剩半截耳朵。 花侑指间绕着弹弓,悠然逼近。 络腮胡没成想能被小孩戏弄,当即勃然大怒,带着要把花侑脑袋砸烂的力道,骤然握拳挥下。然而他拳风行至一半,身体倏忽发出一声十分响亮的“咔”! 他左腰的前后穿插着一柄剑,其中一条肋骨被剑刃硬生生插裂开去!剑柄的那头是祝衫清毫无波澜的脸。 络腮胡痛苦吆喝,仓皇后退间被人使了绊子,整个人跟栋楼似的轰然倒下! 一枚花色冶艳的信符从他怀中掉落。 祝衫清抽出剑,艰难起身:“拿上东西,走了。” 花侑拆掉玩具的小零件,裹在弹弓的皮兜里。 换做他对祝衫清的话充耳不闻了。 花侑每说一句,就往络腮胡脸上弹一块:“杂种?婊子?狗女人?”那弹丸带着咒力,打得络腮胡皮开肉绽,满脸血洞,“你在骂谁?你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哀叫连连,跟个虾子似的蜷缩起身子。 花侑踩到那枚信符,拿起来瞧了眼,而后嗤笑着扔他脸上:“信妩净神啊?求他什么,家庭和睦还是长命百岁?还是见他容貌鲜妍,心怀不轨?” 络腮胡变得红彤彤,他起身争抢:“还我、还我!我他妈的弄死你。” “轰!” 那枚信符在花侑手中猛地烧起来,三两下化成了一捧灰。 “得了吧,你这种下三滥,他是不会庇佑你的。”花侑拍拍手,说,“嗯?姐姐,你呆站着干吗?适才不是要走吗。” 花侑抱起地上的零件儿,拉着祝衫清大摇大摆走了。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像是心情很好,其实糟糕透了,这曲子的调都是乱的。 等到第二日接近晌午时分,二人才采购归来。谢芸生躺在雪狮身上打了个哈欠,遥遥就见一大一小挂着彩,神情未变,却透露出一股衰颓之气。 待花侑走近,谢芸生看他瞧自己的目光更是冷漠,莫名心里发寒:“小孽畜,你这眼神像是要拆吃了我。” 花侑蓦地一笑:“哪有,你睡昏头了吧。” 谢芸生狐疑道:“你最好是。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好阿姐,你是掏了狼窝吗?被揍成这幅样子,好难看的。凭借你的身手,谁还能有人欺负到你们头上来?” “不是狼窝,是千月镇。”花侑扔了包裹,坐在火堆前烤手,“老二,你给她瞧瞧吧,我寻思她被揍傻了。” 如他所言,祝衫清一路沉默无语,与她平日里的寡言性格不同,更像是郁结于心,在盘算事情。 谢芸生依言从祝衫清昨日的行囊中翻找出些药,细叹声:“哎呀,我们好姐姐这么好看一张脸蛋,怎么肿得跟个猪头似的。” 花侑闻言,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让祝衫清微微回了神。她握住谢芸生为她上药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新雪,先过节吧。” 花侑支着脑袋:“也对,她死不了。” 祝衫清说:“小芸,新雪之兆,你要快乐。” 花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也该附和一句。 他说:“三姐,节日快乐。” 篝火烧酒中,仰天闻细雪。 今朝雪落,旧尘涣销。 第83章 小八 花侑愔然不语, 朝篝火中扔了几根枯柴,脚边忽然滚来一颗紫果,转眼看, 谢芸生和祝衫清已经吃上了。花侑有样学样, 放进嘴巴就咬,谢月只来得及说一个“别”字,那酸涩感和草泥味灌满口鼻,花侑当即就吐了。 “哎呀呀, 这果子你最讨厌了!”谢芸生笑个不停, 倒在祝衫清腿上, “姐姐你看,我们小八不过跟你走了一趟, 怎么就变得心神惘然的!” 祝衫清咬果子也像啃石头:“不知道。” 没得到缘由,谢芸生也不过多追究。细雪落在她的发顶,谢芸生又犯困了:“小八, 阿姐, 今年我坐享其成, 不出力行不行?” “那怎么行?”花侑也学着她犯懒,“童工不干活的。” 谢芸生支着脸, 躬身端详:“说到这个,我最开始就想问了, 阿姐不是知道破除诅咒之法吗?” 祝衫清似乎被呛了下:“……忘了。” 随即略微施咒, 不过瞬息, 花侑竟直接恢复了原样! 那拖地的大氅终于被他穿直了。花侑拿枝条戳火堆, 意料之内似的:“哼, 她才不是忘了,肯定是觉得捉弄我很好玩吧。” 祝衫清掏出手帕, 擦拭嘴角,顺带附赠了个“嗯”。 花侑抖掉脑袋上的碎雪,大为惊讶:“你还‘嗯’?!” 谢芸生忍俊不禁:“好啦好啦,萝卜丁,我和阿姐做吃的,你来负责撒新雪吧。” 与此同时,谢月在他识海中匆匆解释道:“新雪日这天,家中的亲朋忙着布置清扫、做菜招待,余下游手好闲之人便安排一旁讲故事添彩,也为‘撒新雪’。从前祝衫清和谢情他们嫌我们捣乱,撒新雪这事向来是我们几个小的做。” 果不其然,谢芸生说:“我警告你,不要再讲什么‘小妖谢弦诛天灭地最后位列巅峰忍受无尽孤独’的故事了,什么叫‘新雪’,重点在‘新’字。” 祝衫清端坐在树桩上,正摸瞎捣腾:“嗯,我没意见。” “哼,谁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谢老二,你事好多。”花侑缩在大氅里,蹲地上,“新故事当然有了,你好好听着。从前有个名唤‘小八’的小妖怪——” 话未说完,脑袋上飞来一小团雪球,谢芸生道:“我揍你哦。” 花侑哈哈笑道:“急什么?此‘小八’非彼‘小八’,你听我说完,故事是这样的:其实这个小八是妖也不是妖,他是被大妖怪创造出来的,然而大妖怪却不是他的母亲。因为大妖怪为每个造物投注的心血不同,我和其他三位同胞只是她的僚属,余下两位才姑且算作她的孩子。” 祝衫清正面无表情地削果子,闻言道:“‘姑且’二字怎么说?” “因为大妖怪没有心,所谓的孩子与她而言不过是继承者,更残酷的是,其中一只小妖只是失败品,大妖怪追求完美造物,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便舍弃了。”花侑话止于此,“但不过不重要,我们继续来说说这个小八。” “小八的降世是个不祥之兆。因为他的出生必须是基于三位同胞的消亡过后,这是大妖怪约定的法则,也是诅咒。可小八哪里知道真相呢?他一临世,陪伴他的只有那名筛选下来的继承人。小八是个踩在同胞尸首上度日的无名小傀儡。他必须遵守大妖怪的规矩,而同时,继承人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或者说这就是小八被创造出来的原因——成为继承人的管束者。 “管束者的方方面面都被诅咒渗透,不可存有喜怒哀惧,七情六欲,成了大和尚!可继承人却很叛逆,他乖张顽劣,多次违逆创生者的规则,屡教不改,这给小八找了很多麻烦事,可小八每次惩戒继承人时,表面装作不动声色,心里却好生羡慕。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可以抗衡规则,破坏规则?凭什么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承受罚戒?凭什么他可以像是在活着?要知道,小八心性真率,从来墨守成规,却被这些念头冲乱了方寸。那日,继承人受罚之时,小八头一次悖逆规则,和继承人说了话。他问他:‘为什么?’,继承人只回答了一句话——” 谢芸生摁住砸果壳的虎爪,道:“嘘,让姐姐猜猜,她只会闷头煮汤,好没参与感呢。” 火堆旁架起一口锅,和一小炉。 锅内熬汤,炉上煮酒。 祝衫清舀汤品鉴,神色凝重道:“心无牵挂,行事便无所忌惮,我猜正是这个原因。” “错啦。”花侑哼声道,“那个继承人只说了两个字:‘殉葬。’” “这句话太帅了,小八顷刻间被他征服,打算从今以后跟着他混!于是他暗度陈仓,背着大妖怪和继承人成了好朋友。小八虽然是管束者,但他所有的情绪都是继承人教的。继承人笑,他就笑;继承人愠怒,他就生气……继承人是什么样,小八就学成什么样。小八以为只要模仿到位,自己也是鲜活的。” 祝衫清揭开酒壶,黯然道:“可怜。” “不错,是很可怜。”花侑泰然道,“他从创生者的傀儡主动将自己变成了继承人的傀儡,还不自知,傻得可以。” 他的话戛然而止,静默蔓延了须臾,谢芸生忙中抬头,说:“讲完了?小八,你的故事……一如既往地烂呢。” 花侑躺在横地的树干上,说:“饭好,故事也就……该完了。”花侑坐起身,“你管我怎么编呢!” 祝衫清用新采撷的荷叶当碗,往树墩上摆了三份莲子羹,一盘烧鸡,两壶热酒,各种琳琅小吃腾着热气。 雪落在上面,变得像糖粒。 三人席地围坐,谢芸生支着脑袋:“我呢,不和萝卜丁计较。吃阖家宴之前,从我开始许愿吧,好吗?” 祝衫清将两根鸡腿分到了花侑和谢芸生碗里。 花侑看着那只鸡腿,又若无其事般和祝衫清换了碗,他道:“你许愿看着我干吗?会不灵的哦。” 谢芸生默了片刻,笑说:“人在现场就灵。小八?” “嗯?”花侑接过祝衫清手中的酒壶。 谢芸生道:“祝你天真烂漫,岁月无忧。” 花侑:“……” 花侑手中的酒壶险些滑落。 谢芸生说:“我祝阿姐……” 祝衫清摆手:“别祝我了。” 花侑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对心里的声音充耳不闻,笑着说:“阿姐是别扭鬼。” 然而谢芸生和祝衫清都不知道的是,在这言语间,谢月仍在不懈地问:“你在等什么?” 祝衫清举起简陋的竹筒酒盏,道:“该我了。” 谢月喊:“妩净神,妩净神,妩净神!” 祝衫清说:“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们来年顺遂。小芸,你要平安喜乐。”她说完再侧向花侑的方向,欲言又止般,“你……” 花侑端起目光:“祝我什么?” 谢月:“可以动手了。” 谢月:“你到底在等什么?” 祝衫清道:“我希望……再无囹圄,你是你啊。” 花侑:“……” 谢月的声音变得冷然:“你在想什么?你不是谢弦,妩净神,你别忘了你是来干吗的。” 妩净神……妩净神…… 啊……没错。 冰晶暴露出来的力量太强烈了,就像夜幕中唯一的星子,璀璨到花侑根本没办法忽略它。 谢月说:“昨夜离开之时,我便察觉到你心中有异。你那时就探出了谢芸生体内的冰晶,为什么不动手?现在呢,为什么也不动手?” 花侑搁下竹筒,双目都染上绯红的酒意。他勾起唇,在这迷离的瞬间里,花侑似乎暴露了本相,他不是谢弦,他是妩净神。 花侑笑出声:“不错,你说得对。” 谢芸生“嗯?”了声,并不明白他在同谁讲话。然而下一瞬,花侑蓦然摸到了地上的剑——那是祝衫清的剑。 剑光出鞘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听到剑身与剑鞘的摩擦之音,那剑已经插穿了谢芸生的头颅。 谢芸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变成堆积的震惊。雪狮的低吼无法阻止魇境的融化,不出片刻,那头痛欲裂的感觉逐渐转移到了花侑的身上。 花侑强撑着目光,明白自己很快就会顶替成为谢芸生,但在意识消融之际,他似乎窥见残留的魇境最后一角里,祝衫清拔出了谢芸生穿颅的长剑,而后抱着她的尸首,再次自戕了。 花侑再次醒来之时,躺在熟悉的床上,抬眼是熟悉的房梁,屋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 花侑将掌中的第二片冰晶隐匿了,他心有准备,当即强忍着疼痛下了床,在屋内找了面镜子,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是谢芸生的脸! 他在房内唤出谢月,两人对桌而坐。 花侑问:“怎么回事?上一世结束我好像瞧见祝衫清……” 谢月神色凝重:“不是好像,而是事实。” 花侑纳闷:“难道祝衫清知道你我的计划?不可能,她若早知道,怎么会放任我在自己跟前杀掉你们?” 谢月道:“你问我?遇归搞了什么鬼,你该比我更清楚吧!还有,我必须得提醒你,妩净神,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得加快行动了。你是外来者,而我早已成了魇中之物,我能感觉到,魇境的力量越来越缥缈微弱,你再不快点,祝衫清怕是会彻底被搞疯心智,而你在意的冰晶,恐怕会被遇归全然夺去。” 花侑沉吟片刻,道:“嗯……我明白了。” 魇中第三世,来的是个柔水般的青衫书生,叫谢从之。 第84章 亡人 谢从之性格温润而泽, 谈吐婉和,日常相处又有些俏皮,是个好相与的。花侑剖开他的胸膛那天, 正是春茶丰收的好时节。 学习煮茶一直是谢芸生的祈愿, 想的是来年新雪之日,那些不善饮酒的弟弟妹妹能喝上她亲手煮的茶。 很奇怪,花侑成为谢芸生的那刻起,一连谢芸生的口味、心情和愿望都明了了。既然是谢芸生的愿望, 花侑没有违逆。 新雪日过后迎来了寒冬, 花侑同谢从之与祝衫清过了腊八和新年。 谢从之站在院中的雪地里感慨:“今年的雪真大啊。” “嗯, 瑞雪兆丰年嘛。”花侑坐在亭下添炉火。他其实没怎么见过雪,他本体弱不禁风的, 化鹤山上的风不敢狂,雪不敢凉,为他一个病秧子四季如春。 谢从之说:“你要不要来玩雪?” 花侑抬眼说:“她不去吗?” 亭下不避风雪, 那炉火暖不了祝衫清的手。祝衫清捧茶暖手, 道:“我看不见, 你们玩就好了。” 花侑夺走她手里的茶,劝说:“这位姐姐, 干坐着多没意思?你虽看不见,但听声辨位很厉害, 我们俩免不了被你打得屁滚尿流呢!” 祝衫清被逗笑了。谢从之砸来雪球, 说:“别劝大姐了, 她哪里是看不见的缘故, 她最怕冷了。” “我当然知道。”花侑挡了雪球, 也笑,“没别的, 就是想看你笑一下。” 花侑将暖手茶塞回祝衫清手里,飞跃到了院中,他拦下谢从之的雪球,道:“这样好不好,今年温柔些,我们堆雪人,谁堆得最丑,我们就打谁。阿姐也来。” 祝衫清婉拒:“我不来,冻死人。” 话没说完,谢从之和花侑就自然而然将她架到了雪狮背上,驮进了雪中。果不其然,祝衫清立时被冻得话都说不明白,花侑粲然而笑,解了大氅给她披着,祝衫清终于不哆嗦了,她拗不过,只好加入这场混战。 三人各自堆着雪人,暗相较劲,互不干扰,然而事实是,除了祝衫清的雪人有些许模样以外,花侑和谢从之各自造了堆四不像。 花侑和谢从之早早堆完,立在祝衫清身后。 谢从之瞧了半天没明白:“大姐,这是谁?” 此时,祝衫清正用雪花细细做了根冰花枝。别看她从前打打杀杀,不近人情,其实心很巧,哪怕不能视物,也雕琢出一朵精致花儿来。 然而仅一眼,花侑便瞧出来是什么花。 祝衫清将花枝别到雪人耳侧,手刚靠近,花侑却横来一脚,将雪人踹碎倒塌! 花侑不以为然:“对不住,脚滑了。不过这东西瞧着也很丑,不如不要好了。” 谢从之心思缜密,察言观色后并未插话。祝衫清也只是无奈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早说过不来的。” 谢从之道:“大姐,人对美丑的评价有,与我而言,已是最好看的了。” 花侑还未开口,雪球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砸令花侑心中忧郁尽消,他发髻都被歪了,笑说:“好啊姐姐,你学坏了,竟然偷袭我!” 祝衫清义正辞严:“规则定了就要遵守。” 谢从之笑说:“没错。” 于是三人在雪地中开始了混战,这雪球一路从院中打到了房顶,直到天黑,三人齐刷刷摊在屋顶上,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声尖锐的鸣哮,夜穹之上接连炸开大朵大朵的烟花。 雪粒落在花侑的鼻尖,很快就化了。他说:“等到来年春茶丰收季,你得教我煎茶煮茶泡茶。” 谢从之正躺在他的左侧,说:“好。” 那日屏风之上的青竹被血浸染,红得刺目,花侑从谢从之的胸膛中剖出了晶片,伴随着魇境的落幕,祝衫清无疑再次死在了他跟前。 第四世,是位叫谢夭逢的女子,她性格高傲,言辞犀利,和祝衫清一样是个杀伐果断的臭脸。 像是谁都不喜欢,谁也看不惯。 花侑为了扮演好谢从之的好脾气,可谓在谢夭逢手底下受了很多气。 唯一的区别就是谢夭逢杀人总是师出有名,最钟爱劫富济贫的戏码。 谢夭逢死的那日清晨,正从山下打劫了一名瓷商。那瓷商臭名昭著,是个远近闻名的恶棍,不仅剥削当地百姓,更是不敬鬼神,走私盗墓,搞得阴阳两界都不安生。 但这恶棍命硬得很,聘请的都是方圆之内武功最强的高手。 那天花侑称自己馋新雪节的紫果,祝衫清自然依着他去了镇上买果子。她前脚刚走不多时,谢夭逢便绷着张鼻青脸肿的臭脸进了门。 花侑早有预料:“什么风将我们家冷面佛吹来了?” “哐啷”一声,谢夭逢往桌上扔了个包袱就走。花侑打开查看,发现里头装的是套白瓷做的茶具,他这才恍然记起,原来自己此刻扮演的是谢从之,谢从之是个茶罐子。 意识到这点已为时已晚,咒力如箭矢,顷刻间插满谢夭逢的躯体,撞烂了她的五脏六腑! 血溅在花侑的脸上,他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早已麻木。他的目光穿过大门,瞧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祝衫清正提着两袋果子往回走…… 第五世,二姐谢情出现了。谢情不善言辞,思绪冷静,要说谢从之这个温软性格只能受谢夭逢的欺负,那么谢情和谢夭逢的相处就是天天干架的类型。 这一世花侑做了谢夭逢,他被安排在和谢情相隔最远的房间里。每逢他俩打架,祝衫清就忍不住参与其中,一手推一个。 结果俩人表面化解干戈,实则祝衫清在中间走,他和谢情就在背地里暗戳戳地用咒力互殴。 谢情是他们十二个中身手最出色的一个,花侑每次同她过招后都身心俱疲。但花侑光知道谢情武功好,却忽略了谢情的洞察之力也同样出彩。 花侑还未动手,谢情就已经点破了花侑的意图。 那日他们又打了一架,只不过这次花侑意外地占了上风。祝衫清赶来之时,谢情已经自断经脉,身亡与此了。 祝衫清又殉葬了,魇境重开。 第六世,花侑成了谢情,杀了谢谦。 第七世,他杀了谢雪昼………第八世、第九世……花侑杀妖取晶的速度越来越快,血染满了双手,他却已经察觉不出自己的情绪。 直到有一名叫谢衢的少年小妖出现。 谢衢和其他妖不同,他年纪小、模样俊美,却行事暴戾,不按常理出牌。 此刻花侑正扮演着上个名唤“谢离倦”的角色。 谢离倦此人如其名中的“倦”字,他对祝衫清很疏离,甚至带有敌意,时常表现出一副“祝衫清受伤死了才最合他意”的模样。 但巧的是,不知为何,几次魇境重开下来,祝衫清都比先前要虚弱许多,她近日又不慎染了风寒,更得卧病在床,不见天日地养着。 花侑便守在厨房里煎药。 这时,祝衫清的屋子中忽然传来兵器相碰的声音。 花侑当即扔了扇子,飞奔而去,踹开祝衫清的房门。岂料此时祝衫清的长剑并未出鞘,她仰面朝上,正用剑柄卡住一个少年的脖颈。 然而流血的却是祝衫清。 那少年笑容明媚,正是谢衢。他望着下方的祝衫清,笑意染上阴鸷:“姐姐,不是说好了这次只叫我来吗?” 祝衫清道:“谁叫你来?” 谢衢扣着祝衫清的手腕,转瞬将祝衫清说:“我想来,不可以吗?祝衫清,你知道我心意……” 话没说完,谢衢猝然歪身斜飞了出去! “‘祝衫清’也是你叫的?”花侑扶起祝衫清,眼中的笑都是凉的:“听不懂吗?没叫你来。” 谢衢受人一踹,不怒反笑:“好啊……是你这个小孽畜!祝衫清,很喜欢谢离倦的模样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 祝衫清怒道:“混账!住口!” 花侑说:“不要和他废话,杀了吧。” 祝衫清抬手拦住:“他年纪小,是我教得不好。阿离,我们去做饭。” 有了祝衫清的劝阻,花侑扔了剑,转头就走。谢离倦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他憎恶祝衫清曾经捉妖师的身份,却又碍于救命恩情,因而表现出这幅不情不愿却又难以袖手旁观的样子。 午间饭菜上桌,花侑坐在了祝衫清的对面。他为了维持谢离倦的人设,常常刻意与祝衫清保持距离。 谢衢从屋顶上落下来,他马尾高束,嘴里叼着草根,瞧上去少年气未退,意气风发。他一进屋就坐到了祝衫清身旁,抬手捉起祝衫清的腕:“谁给你上的药?” 祝衫清说:“吃饭。” 花侑道:“出去。” 谢衢对花侑的话置若未闻,他拿起汤勺大口吃饭,忽然瞧见什么。谢衢搁了碗,将祝衫清碗中的青菜全部夹了出来。 花侑重重搁筷,冷声道:“不能好好吃就滚。” 谢衢挑完菜,又将碗推给祝衫清。他瞧了眼花侑,咬着筷子,用一种浑然不在意语气说道:“你很闲吗?管这么宽?” 花侑抬眼瞧他,半晌后缓声道:“是。” “好,管得宽很好!”谢衢几乎快笑倒了,“你管那么宽,那知不知这桌上五道菜,她不喜欢吃的就有两道?谢离倦,你心里记恨着她,记恨着我们,何必惺惺作态做戏,看得我恶心!” 祝衫清陡然喝道:“混账!滚出去!” “你急什么?你就这么在意他吗?”谢衢悠然笑道,“你忘了谢离倦从前是做什么的吗,他可是要修行飞升的大善之徒!和咱们可不一样,姐姐,你坏事做尽,怎么可能博得他的原谅?!你看我——混账……嗯,骂得很好,只有我这种混账才是你的同类!” 他猛然扣住祝衫清的手腕,猩红的铭文瞬间爬上祝衫清的手背,那圈诅咒令花侑神色微变,骤然拔剑! 花侑厉声道:“花言巧语,你知道自己存的是什么心思!令人恶心的东西,将咒解开!” “你说得不错,句句在理。”谢衢被戳破心思也不恼:“我这次来就是带她走的。姐姐,其实我——” 没有任何前兆,花侑手起刀落,两剑斩下,砍掉了谢衢的两条手臂!花侑再一捏诀,一手封了祝衫清的脉络,一手掏进了谢衢的胸膛。 谢衢被掏心过后仍旧双目圆瞪,似乎没想过所谓的哥哥真的对他下死手,更没想过自己会死得这么草率。 祝衫清死,魇境再开。 花侑身份顺承,他终还是成了谢衢。 如今他手中已有十一枚冰晶碎片,只差最后一枚,这令花侑不免觉得有些蹊跷,他再次召出谢月,质问道:“祝衫清手底下有十二名小妖,将好对应分散的十二枚冰晶,如今谢衢已是第十一个……” 谢月同祝衫清类似,也比之前虚弱很多。她没有了初次见面的活力劲儿,像是强撑着力气和耐心。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在想一个事。” 花侑便问:“什么事呢?” “你身为妩净神,也会在判断上出这么大的纰漏吗?”谢月支着头,漫不经心般说道,“你瞧我如今的模样,就该明白我所言非虚,我身上没有晶片,同时也快消亡了。妩净神,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傻,最后一块冰晶就藏在祝衫清的肺腑和经脉中,请你不要犹豫,杀了她吧!” 花侑沉吟片刻,还未开口,忽听门外传来“哐啷”一声。谢月即刻消失,花侑闻声,心里一紧,骤然拉开门,纸人如游鱼般接连撞在他身上。 那些锅碗瓢盆仿佛散花似的,被高高抛起,又“哗啦啦”砸了一地。花侑此刻虽为谢衢,却并不将自己当成谢衢,他伸手扶正两名纸人,问:“这么急干什么?” 左手那只捂住眼睛,怯懦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右手那只偏头冷哼,傲然道:“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花侑好笑道:“我一没动手,二没招惹,你们又是铁盆又是瓷碗的,不会是想要砸死我吧?” 左手那只拿下双手,张皇道:“抱歉抱歉!可不要误会主人!” 花侑拎起纸人,端量道:“这么说,是你们主人的意思?” 右边那只像是很厌恶谢衢似的,语气不善:“你险些被人掏心死了!要我说,死了才好,难为主人大费周章” 花侑一头雾水:“她怎么了?” 胆小的那只说:“哎呀你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好吗?劳烦你去千月镇跑一趟,主人在那等你。” 时令已交秋,院中叶已落。纸人离开后,谢月忽然在他身后咳嗽了声。 谢月瞧上去精力大不如前,她哑声道:“你怎么了?” “没有。”花侑回了回神,“我只是在想,她身子虚弱,已经许久没有出过门,连日常巡山的习惯也舍弃了。今日心血来潮突然下山,是又为了什么好节日吗?” 谢月瞧着他,须臾后忽地叹了口气:“嗯今日是谢衢的生辰。” 花侑垂眸笑了声:“原来如此。” 谢月说:“妩净神。” 花侑抬头,瞧见谢月神色的那一刻,心脏骤停:“怎么了?” 谢月肯定地说:“妩净神,到了最后,我祝您得偿所愿,成功取回冰晶。” 千月镇灯火难熄,人声嘈嚷。祝衫清今夜穿了身白衣,正挑着个灯笼,在小铺跟前闲聊。对方捂着嘴,笑得像个夜莺:“祝妹啊,让我瞧瞧你眼睛是真瞎还是装瞎,这新款脂粉香味最淡,你怎么一下就挑出来的?” 祝衫清说:“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世间海棠千万种,唯有此香最独有。你拿这个来考我,是在可怜我?” 对方也不恼,笑说:“乖妹,看你如今苦大仇深的,竟是经不起逗了。我瞧你今夜打扮素净,这套脂粉颜色鲜妍明媚,想必不是你用吧?” 祝衫清交了银子,将一套脂粉盒提在手中:“嗯,用作谢礼的。” 正说着,忽听对面“哎”了声,那女子提醒道:“你走神啦?那头来了个俊美少年郎,正朝你招手呢!” 祝衫清侧头,喊道:“小衢?” ——正是花侑。 他今夜褪去了谢衢的打扮,穿了件桃粉色的衣裳,半散的发融在秋夜的长风里,少了利落劲儿,变得像他自己。 花侑还没应答,便急匆匆走到祝衫清身侧,接过她手中的妆盒:“你走得急,就为了来选脂粉吗?” 祝衫清没回应,说:“走吧。” 花侑道:“去哪里?” 祝衫清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花侑一路跟着祝衫清走,来到了千月镇的最高处,这里海风习习,吹乱了花侑的发丝,他说:“来这里干什么?” 祝衫清没说话。 忽然,只听一声如同鹤唳般的长啸冲上天穹,随即“嘭”地炸出朵巨硕的烟花。紧接着,无数仿若火游鱼般的烟火接连蹿升至穹顶,花侑脸上空白了一瞬。 山风中夹有浪语,花侑忽然撑着身子,就地坐了下来。 烟火消散时发出篝火燃尽般的“噼啪”声,那些密密麻麻的亮点如同铮亮的星子,但又和星子不同,它们流火似的落下,转逝即逝。 看着看着,花侑忽然笑了声。 祝衫清并未回头:“你笑什么?” 花侑懒散道:“没什么,这地方很熟悉,像是从前来过。” 祝衫清道:“那这个地方还算同你有缘。” 火花持续盛放,夜穹也变得恍若白昼。人语声和烟火气都留在了下面,山巅之处没有别人,仿佛变得很安静。 祝衫清的背影在灿然的明光中变得单薄,和风一样柔,她忽然说:“小衢。” 花侑听着浪拍礁石:“嗯?” 祝衫清说:“生辰快乐。” 花侑“哈”了声,放浪道:“我说怎么今日神神秘秘的,原来姐姐还记得……” 祝衫清又道:“这是谢礼。” 花侑一愣。 祝衫清这次回身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妄加揣度真是不好意思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妆盒放到了花侑跟前。 祝衫清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我一生行恶,还能求得你慈悲,已是贪享了福气。妩净神,我——” 花侑“嗯”了声,问:“适才不是还在祝我生辰快乐吗?” “抱歉。”祝衫清的赔礼几乎算得上直率,“今日是谢衢的生辰,我自作主张将你当成了他,很抱歉妩净神……” 花侑又“嗯”了声,似乎并没太大的感触:“如今只会道歉了吗?没有别的要说吗?” “有。”祝衫清跪在地上,低伏着身子,像是在对神祇忏悔。她皱眉顿了片刻,仍旧说:“……抱歉,我骗了你。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不是谢弦,我用这个方法引神祇入魇,是想借神祇之力圆我南柯一梦。” 烟火不熄,鹅黄色的暖光照在高处之地,却变得颇具凉意。 祝衫清轻轻搁置下一面铃鼓,敲了一下。 忽然间,她撑起身子,变得有些体力不支,趁着此时全盘托出:“原本这宴是为了请姣子入局,他有全然操控冰晶的本领,我若攫取了他的力量,便能时时刻刻感召他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上一人的死,换来下一人的生。” 这和花侑猜得大差不差。 冰晶是圣子凝炼之物,因而姣子的力量能够同时感召所有冰晶,说白了,花侑不是冰晶的主人,在召唤和共鸣方面依然有所限制。 花侑道:“我猜你的目的远非如此吧?你拜我、敬我,想必不仅认识我,还很了解我。既如此,你应当知道,你同我交手,要比同化鹤交手困难许多,可你当初却选择将遇归的云纹诅咒附在我身上,不是一时失手,而是因为你想从化鹤身上利用的本领,我也有。” 花侑向后撑着身子,漫不经心道:“你啊想夺神祇之眼,要的是识破古今的能力吧?哪怕他们十一个已经不过是虚无的幻象,你仍想窥探他们的命数,寻找解救复生之法。” 可是能在魇境中长存的生灵……哪有什么未来? 祝衫清沉吟片刻,并未否认。 她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水中捞月,于是在遇到花侑的第一晚,祝衫清临时更改了计划,既然无法令他们重活,倒不如求得昙花一现。 “我十恶不赦,杀业满身,所以造就了这样的局面。”祝衫清摸到铃鼓面,用手指敲了第二声,“我醒悟之迟,如今若再弑神,更是罪加一等……阿月被我封印在身边,我不能再因为我的过失失去她,我只剩她了……” 花侑说:“懂。” 花侑说:“我意在寻法器,你借我之躯重活十一世,和同胞团聚。” 花侑说:“我们各达目的。嗯,祝衫清,那……” 那我呢? 他话语至此,祝衫清忽然用指尖敲了第三声鼓,花侑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嘭!” 花侑微仰着头,瞧着远空下寂然的灯火,烟花爆裂,血溅在他的脸上。祝衫清胸膛被什么东西猝然贯穿,里面的心四分五裂。 一根无形的箭矢穿插过祝衫清的身体,她向后仰去,身后便是无底之崖。那条覆眼白绫变得濡湿,被山风吹散。 然而有人拉住了她。 花侑莫名红了眼,他漠然道:“那我呢?” 花侑道:“祝衫清。” “你能……能看看我吗?” 与此同时,临枫和晏安的耳畔响起骤然的轰鸣,天地再次颠倒,万象如泼墨似的融化。 十一次轮回不过燃烛落泪,消融得很快。 临枫二人瞬间被强行阻隔,不得已断掉共感,重回混沌空间,两人都有些恍惚。然而此次魇境坍塌的阵仗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万象混乱得如同一张揉碎的宣纸。 临枫单手扶着晏安:“魇境落幕,祝衫清已死,这里不能久待!我带你出去!” 他召出羽扇,正要冲破魇境,忽然,脚下传来一阵轰鸣。 晏安立马察觉出临枫的神色不对,道:“怎么了?” “来的不是羽扇。”临枫皱眉道,“而是——” 话音未落,海浪遽然翻搅而来!这一浪来得汹涌磅礴,径直盖住了整方穹顶。临枫二人骤然被冲进水里,滚作一团! 待大浪拍过,那方混沌之地已然消失,他们再次回到了千月镇。只是这千月镇和先前不同,整座山几乎矮了一半,被海吞了。 临枫瞧着手上的法器,模样怪异。 他露出费解的神色,难以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召来的不是羽扇,而是花侑的无矢花弓?! 晏安一边游一边说:“魇外的人呢?” 临枫没空多想,收了花弓,笃定道:“魇外的谢月是假,那祝衫清是真!我们虽在魇境中度过了数年,魇外不过须臾之间,想必逃不远!” 正说着,他们二人游上了岸,晏安继续道:“嗯,她们跑不远。不过我适才问的是,千月镇的其他人呢?” 在魇中过了十一世,临枫还有些恍惚。如今听晏安一言,才恍然想起,先前因有戏娘子出没,镇上民众闭门不出,才令千月镇瞧上去人迹罕至。而如今镇上各处都已坍塌,被海浪冲垮,却不见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浸了海水的原因,临枫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小糊涂,你还记得先前我们疑虑为何花侑能和祝衫清直接接触,而你我却不能之时,曾推测过三种可能。” 其一,活魇中人可以相互接触。 其二,妩净神陨落,临枫和晏安观看的是亡人之过往,即亡人魇境。 其三,前两种推测同时发生,他们二人处于亡人魇境之中,眼前所见又是亡人生前经历的活人魇境。 晏安道:“这么说,已经能笃定我们进入的是妩净神的亡魇,其中的十一世映像不过是妩净神的生前曾到过祝衫清的活魇,但却将其演变成了自己的执念,相当于是二重魇对吗?” “不错。”临枫道,“若适才我召用羽扇,现在兴许连千月镇都没有了。” 晏安道:“可若是这样,便又矛盾了。祝衫清身死魇灭,不是活人了才对,那先前我们见到的祝衫清又是怎么回事?” 临枫笑说:“问得很好,不过你忘了一个人。” 晏安如梦初醒般:“谢月!” 祝衫清活魇当中的十一只小妖都是幻象,独独谢月是真实存在的,所有极有可能,此处魇境的主人正效仿先前祝衫清的做法,将人的魂魄养在魇境中。 晏安道:“如何?我们要在这层魇境中继续追查吗?” 临风道:“不,真相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现在就出去。” 果不其然,临枫唤出羽扇一扇,那海潮褪去,千月镇又变得完好无损。临枫不再逗留,他将咒力注入到无矢花弓,借它指引来到一处村子。 这破屋前夜还漏了雨,可是屋顶上已有了许多突兀的补丁,余下的新窟窿像是近来风雨的杰作。 无矢花弓指引至此,没了声息。 临枫刚在屋外站定,便听到里面剧烈的呛咳声,那人的喉咙像是长久咳出了伤,听起来很熟悉,却不好听。 那人说:“来了就进来吧……还要我亲自请吗?” 临枫也不客气,推门就进。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但瞧见床上的人,还是不禁变了神色。躺在床上的仿佛不是个人,而是副森然白骨。 惟一能看见他灵魂和光亮的眼睛,已被他用白绫盖住,想必是没有力气及时换新,布条隐隐洇出了红色。 临枫环顾了一圈,最后嫌恶地靠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他毫不避讳道:“屋子虽然又小又破还乱,但好歹东西算干净。想你挑剔半生,最后竟是在这种地方收场。” 花侑叹说:“让你们看笑话了。” 临枫抚掌道:“好笑,当真最好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妩净神,你的身体已至极限,祝衫清魂魄尽碎,请你不要再消耗自己养着她了,否则连你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临枫道:“不必劝,你做什么清醒得很!连我都不行,这世间还有谁能挖掉你的眼睛吗?” 晏安迟迟不语,对于主神之间的连系他难以插手,对于友人之间的羁绊他不便干涉,但他此刻忽然扯了下化鹤的袖子,喊:“老师。” 沉默蔓延须臾,花侑并未否认:“不错,是我自己弄瞎的。” 临枫问:“理由呢?” “谁知道呢。”花侑扯出个苍白的笑,故作轻松:“兴许是发疯吧。” 临枫倾回身子,漫步至屋内床头。他在花侑身边站定,不悲不喜地瞧了会,然后问:“你要死了吗?” 花侑偏过头:“也许。” 临枫居高临下:“你留给我什么?” 花侑紧抿嘴唇,顿了下:“……像祂们一样吧。” 临枫没再说什么,像是默认了这个答案,又像是早就知道结局。花侑的咒力所剩无几,他此刻宛若一条枯竭的泉流,生命和回忆都流向了坟墓。 花侑翻身,背对着临枫和晏安,他遮掩般地叹了口气,想要故作轻松,却在呼吸间蓦然呛出血。 花侑强行咽下呛咳,他一动不动,淡声说:“收尸这事交给你了,化鹤……务必、务必将我葬得干净些。” 临枫没有答应,转身就走。 言语最单薄,晏安什么也没说,跟在临枫身后。两人沿着小径无言地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闻后方一阵尖锐的鸡鸣声。 临枫蓦地顿了步子。 无矢花弓的全部咒力在此刻遽然尘封。 他回首,已经快看不见那间漏雨的破屋了。山间似乎漫起雾,那风吹过故人,来到未亡人的耳畔。 “你教得很好。”临枫声音都融进斑驳的回忆里,他说:“老师。” 第85章 别语 临枫并未将花侑下葬, 他拿回冰晶后,打散了花侑的神灵。两人往回走的时候,晏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临枫神色淡淡:“下葬是要入鬼界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神鬼的上下之分, 而是鬼界名册从不记神祇之名,没有轮回资格,神的灵魂只能终年盘桓在极阴之地,被万鬼吞吃, 下场只会更难看。” 临枫口中的“难看”一语双关, 一是指妩净神向来在意样貌, 受恶鬼撕咬,定是不好看的;二是祝衫清神销魂灭, 就算他强行做鬼,也等不到祝衫清的魂魄经过。 正此时,临枫忽然瞧见晏安的欲言又止, 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晏安看着前方, 目不斜视:“我想知道的已经来了。” 只见前方凭空出现一圈打挤扎堆的人群, 它们围在方正的戏台之下,闹闹哄哄的。只是仅这一眼, 却令人瞧出许多古怪。 这群人不是真人,而是群佹形僪状的纸人。 戏台不是寻常戏台, 而是挂着红白两色经幡的鬼戏台。之所以是鬼戏台, 是因为台上立着道虚空裂口, 正源源不断朝外吐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一遭, 骤然展开四肢, 他们个个蓬头垢面,嬉皮笑脸, 不是当日在千月镇见到的戏仙又是谁?! 戏仙们笑意盈盈,朝他们二人招手。 晏安道:“看来是直奔你我。” 临枫散漫道:“那就看看也无妨。” 纸人们脸上吊着两颊红,听见他们的到来,忽然“咯咯”笑起来,齐刷刷分站两头,为临枫和晏安让了条道。 两人刚走至台前,纸人们便“哐哐”敲起了纸锣鼓,台上“嘭”地声炸开爆竹,纸人一半咯咯直笑,欢天喜地喊道:“小衢!阿月!从之!” 另一半垂泪痛苦,呜呜咽咽喊道:“……我很痛很痛啊。” ——祝衫清,我也会很痛啊。 临枫抱着手,从里面看到了花侑的过往。 原来冰晶的收集并不顺利。祝衫清死后,花侑没有耽误,立马对冰晶进行了修复,然而他以为的尘埃落定不过只是噩梦伊始,花侑又见到了祝衫清。 冰晶碎片无法复原,遇归骗了他,这十二分碎片之力并非出出自同一脉,其间力量互相排斥,不仅无法融合,更是由于力量冲撞,碎裂了不少。 毫无疑问,遇归操控魇境的手段龌龊到远超花侑意料。 于是花侑又堕入魇境中的轮回,他再次成为了十二只小妖之一,只是又一轮回重来,祝衫清没有了先前的记忆,他们又回到初遇之时,各怀鬼胎,谁也不说。 花侑就这样扮啊演啊魇境中他和祝衫清一次次相遇,他一次次杀掉祝衫清,又一次次被祝衫清原谅。 “姐姐”这个称呼已成习惯,哪怕花侑从未有过立场。可是日子越长,花侑就越不耐烦。 那些小妖的喜好、妖族的节日,以及那些不必记忆的家长里短,都烙印在祝衫清的岁月里。很多时候,花侑都禁不住发笑,笑自己才是拥有千面之相的那个。 岁月斗转,寒来暑往,又是一年除夕夜。祝衫清眼睛不便,因此家常菜都是花侑在做。 饭菜上桌,祝衫清尝了口。花侑撑着脑袋看她,问:“今年的饭菜怎么样?” 祝衫清道:“很好。” 花侑说:“是你喜欢吃的吗?” 祝衫清又说:“嗯。” 花侑也拿起筷子,夹了筷焦糖冬瓜:“从前在山上,我常住庙观,庙里的小僧时常做这道菜,是我很喜欢的口味。可是祝衫清,他们十二个里没有人会做这道菜,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祝衫清神态自若,道:“说什么胡话?” 花侑不想再演了,应该说很久以前他就没有耐心了。 “嗯,没错。我是糊涂了,但你就很清醒吗?”花侑食不下咽,搁了碗筷望着她,“你我心知肚明,各有目的,我不是谢弦,更不是谢衢,我是……” 他顿了下,说:“你能不能有那么一次……看看我?” 可是话音刚落,魇境就碎了。 祝衫清并不愿戳破这层纸。 魇境再开,花侑已经懒得去分辨自己如今顶着谁的脸。他找到祝衫清,开门见山:“祝衫清,我是花侑。” 可是等待他的哪里是祝衫清,而是附身在祝衫清身上的遇归。遇归摘了眼前的白绫,他强行用祝衫清的盲眼看世,最终落得血漫双眼。 祝衫清疼得弓起了腰,花侑一时慌了神,下意识要去搀扶,岂料触碰的瞬间,祝衫清忽然“咦”了声,再抬眼,却露出了古怪的狞笑。 花侑的心头仿佛被泼了冷水,他神色骤冷,喝道:“出来!” 遇归围着他啧啧称奇:“妩净神,看来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嘛!我原本只有化鹤的把柄,造了方魇境让他经历生生世世,万劫不复。可我怎么敢想,你竟然也……有趣、有趣!” 他一席话戳中了花侑的心事,花侑面若寒霜,一字一句说道:“你很想死吗?” 遇归只是个不成型的顽灵,论咒力和修为根本不是花侑的对手,可遇归丝毫不惧,直面说:“我当然不想和你打架呀。你是母亲亲手创生的第四神脉,是化鹤的老师,本领自然很大。不如这样,老师,我们做个交易——” 遇归操控祝衫清的身体,还操控祝衫清的佩剑。 那剑本应是如明镜,此刻被遇归附咒,剑身回荡着一圈蓝色云纹符。遇归将剑柄送到花侑跟前,剑尖对准自己:“这把剑有个很应景的名字,叫‘诛魔’。不错,在这方厄魇中,我就是那个魔。妩净神,我保证,你只要杀了我,此后轮回你都不必再经历了,我将余下的冰晶还你。” 花侑哂笑道:“需要你保证什么?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哈哈哈不错不错!”遇归开怀大笑,“化鹤都敬畏着你,你杀我不过草芥之事。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还没杀我?嗯?妩净神,你是舍不得这轮回辗转,还是明白这次杀了我,祝衫清不会再复活。” 他这话正中花侑软肋。 花侑有些气息不稳,因为他知道遇归没有说谎,这一剑下去,兴许真的能尘埃落定。 遇归瞧他神情,略显怜悯,叹声道:“老师,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你和化鹤虽都是主神,你却是以‘辅’为主,瞧你如今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早知道你来,我便不大费周章地布置魇境。现在好了,用在圣子身上的毒,你又如何受得了这种程度呢?” 遇归佯装同情,实则言语中都是讥讽。他难以释怀被抛弃的过往,对所谓的“主”神颇有微词,因此想要借高低之分来贬低花侑。 他扭曲了祝衫清的过往,将魇境中的场景塑造得同化鹤的经历类似,遇归心思缜密,知晓化鹤的死穴,更知道如何使化鹤自我暴露。他在同一件事上塑造无数的轮回,不仅能让化鹤看,还能让化鹤重头经历。 这时遇归最初的目的,他想将化鹤永囚于魇境以此报复,不料花侑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先疯了。 遇归等了会,十分好奇:“你在犹豫吗?” 花侑说:“嗯,刺进去她就会死吗?” “当然啦。我有没有说谎,你开灵眼便能知晓。况且我何必冒险说假话呢?我想看的,只是你和化鹤最痛苦的样子啊!”遇归煽动道,“来啊,妩净神,只要用这把剑杀了我,不仅能诛杀恶徒,更能拿回镇国冰晶!” 他语气带着残忍的天真,表露出一副诚恳无畏的样子,似乎早就洞悉了花侑的抉择,笃定花侑绝不会对祝衫清动手。 然而花侑问:“余下的冰晶尽数在你身上吗?” 遇归说:“当然啦——你说什么?” 他刚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剑刃已经插穿进祝衫清的腹部。花侑扣过祝衫清的肩膀,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靠近,用剑插穿了她的腹部。 祝衫清骤然流出两行血泪,面上却在狞笑。遇归说:“你狠,你果真狠!她活不了哈哈哈……她、她活不……活不了……” 遇归的声音戛然而止,祝衫清的身体也仿佛遗落的纸鸢一般飘落。她蓦然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如过往万万次轮回一样,魇境破裂,万象颠倒。 花侑用身体撑着对方,喊:“祝衫清。” 祝衫清说:“谢……” 花侑道:“不是谢。” 花侑道:“我是花侑。” 花侑道:“你疼吗?” 祝衫清道:“谢谢……” “你真可笑……”花侑说,“你真悲哀,祝衫清,你看看我,我可笑吗?!我……” 祝衫清没了声音,也没了气息。 花侑怔愣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他胸口剧痛,再吐出口血来。这口血像是一切的开端,花侑再也无法忍受这场不属于他的生生世世,所有的过往岁月随着祝衫清的身死魂灭,变成了余音中最强烈的震颤。 那个“谢”字轻飘飘的,跟祝衫清的痕迹一样,好像她从没来过似的,也不记得花侑这号人。 “……我很痛很痛啊祝衫清……”坍塌之际,他骤然回过神来,然而魇境里的一切都随烟而散,化作虚无,花侑仓皇道,“姐姐……祝衫清……祝衫清!!” 魇境轰然坍塌,却并非全然化为乌有。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境崩塌之处,骤生了一道罅隙,从中源源不断涌出许多手舞足蹈的下流愚人。 ——如此撼事,只此戏中。 舞喜也舞悲。 这便是“戏仙”,也被叫做“戏娘子”。 而这道裂缝所开之处,正是山海景地,家火千月镇。 于是戏仙作乱的缘由便从中而来。 然而待花侑清醒过来时,戏仙已经繁衍渗透进千月镇的各个角落。花侑想要悬崖勒马,却为时已晚,戏仙根本杀不死、杀不尽。 短短几日,千月镇几乎被血洗了一遭。余下百姓不敢出门,日夜都将全家锁在屋内。花侑杀了两天两夜,将自己杀成了个血人,终于明白这些戏仙为什么杀不完了。 因为这些戏仙正是因他而生的,而他还活着啊…… ——戏剧落幕,纸锣鼓遽然燃起来! 火势威猛,一路蹿升,直至将整个戏台全然吞进火肚!原来这戏台上的一切也是纸做的,不过须臾间,便化作乌有弥散。 纸人们也不可幸免,业火从脚烧到头。它们浑身燃火,却忽然对着临枫和晏安的方向齐齐鞠躬。 正这时,一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种会自戕来拯救苍生的神吧?” 临枫回头,瞧见身后同样烧起来的纸人,它面目全非,却从容得很——花侑的最后一缕魂灵藏在燃烧的躯体之下。 临枫也不讶然,就着它的话问:“你不是吗?” 纸人再反问,有些自我怀疑了:“我是吗?” 临枫道:“你当然是。” 纸人咯咯笑起来,它笑声诡异,要是花侑知道自己能发出这种声音,想必会吓得寝食难安。 纸人笑了半天,已全然成了个火苗,但它其中的魂灵毅力坚韧,还能清醒地和临枫对话。 纸人道:“化鹤,你太惨了。” 临枫“哦?”了声,问:“这话怎么讲?你不是从来都很羡慕我吗?” “我羡慕你有犯错的资本,有无数的机会。”纸人语气轻松,已经并不在意,“可你正是因为有无数的机会,所以再怎么叛逆也永远被困囿在规则里。当然,最惨的是,你遇到了我。” 临枫有些认同。 纸人又笑呵呵地说:“我呀,就是来亲身教你这一课,生也是神,死也是神。化鹤,你说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自私漠世,我不爱苍生,也根本不想为其牺牲…… “可我是这样的神,也只能做神,到最后关头,是要做神的选择,而不是自己的选择,你明白吗?” 临枫不语。 纸人仿佛放下重担,松了一口气:“总之,做你老师的那天起我便预料到如此结局。” 临枫道:“非要死吗?” 纸人哈哈笑说:“我若不死,你又怎么成长?若水祈茗不死,又何以有我?凡事若皆有转机,岂不留了侥幸,全然寄托于命数,你又何以去博?因果相接,循环往复,不能坏了规则。我送你一句:我也好,水祈茗也罢,皆为浮云众生。南柯一梦,莫要耽于 。 “最后一件事,我想了想,既然算作我的传人,就它取名叫花别语吧。” 第86章 鬼入 烈火狂卷, 临枫恍然大悟:“千月镇那张血符是你的自戕符,我明白你为什么瞎了。” 故人消亡在即,临枫却避开火风, 眼眸平静:“遇归操控魇境, 让你算不出祝衫清的命数,轮回往复,你心性难以坚定,因此无法笃定自己会否生出心魔, 不惜以灵眼窥探祝衫清之命。你不愿苍生承受开灵眼的代价, 所以选择扼杀掉这个可能, 自挖了双眼。” 纸人业火席卷吞噬,化作漫天余烬。残火纷飞间, 已没有故人的回应,临枫沉吟片刻,正要转身离去, 岂料身侧之人并未跟上来, 临枫道:“戏已经结束了, 愣着干吗?” 晏安说:“我以为戏仙这类东西,是依傍强悍力量而生, 弥留的残魂是不足以召唤它们的。” 临枫说:“不错。” 晏安若有所思:“既然戏仙之主是妩净神,他早就消亡了, 怎么可能……” 他话至此, 猛然一道咒力笼罩身后, 临枫无法忍受剧烈的头痛, 他推开晏安, 踉跄着朝山下走去。那熊熊之火霎时如烟花般爆裂开,那方寸土之地顷刻间化作焦炭, 唯余浓浓硝烟。 晏安追赶在后:“我猜对了,这些戏仙本该随妩净神一同消亡,却因为你回光返照。所谓天下大悲大喜冲撞,得以滋生戏仙。所以就算阴差阳错,遇归还是得逞了,那魇境本就是专为你设下的陷阱,因此被摄去心魄的绝不止妩净神。” 晏安穷追不舍,喊道:“老师!” 临枫忽然顿住,捂住脑袋:“你别喊,我好难受” 晏安被他模样击中,一下软了心:“对不起,我不问这个了好吗?冰晶已寻回,你走得这么急,是要回去了吗?” 临枫垂眸看他,正要应下,晏安又急切道:“可以带上我吗?靖京那么多人,皇宫那么大,我不起眼的。你答应要给我讲故事的对吗?” 说来晏安身为堂堂太子,与人交谈却总是处于下位,一句话两个问,把柄都捏在别人手里,可怜坏了。 临枫瞧着他,低声说:“真是混账。” 晏安莫名挨骂也不恼,奉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这话怎么说呢?” 像是在哄人。 “你只想离开皇宫,跟谁走都可以,我有多痛、为什么痛、为谁痛,其实对你而言一概不重要对不对?”临枫俯身,叹了口气,“你真觉得自己很不起眼吗?我瞧着前面那些像是专程来寻你的。” 四周阒无人声,却见前方树林间断断续续透出些火光。两人立刻隐蔽在小坡下,晏安探出脑袋,逐渐瞧清林间交错的黑影,一时疑道:“寻我需要法器吗?老师——” 他这声“老师”未落,倏忽天光乍现,但闻一声通天彻地的尖锐嘶鸣,靖京城中腾飞起一头璀璨的火凤! 真龙天子在位,却有红凤浴火涅槃,这般征兆怕是要惹得天下大乱! “乱、乱、乱!”临枫不知何时掏出折拢的羽扇,敲在晏安耳垂上,“有闲心去想天下,倒不如想想我如今的处境。” 晏安捏着耳朵,有些发热:“什么处境……你很难受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心有些痛。”临枫蹙着眉头,道,“你真是糊涂,靖京城中无名火,怎样的威力才能烧出神凤来?你仔细想想,我坐镇皇城,别说歪门邪术,就是障眼戏法也统统要现形的!” 晏安似懂非懂:“所以方才那神凤现世,是为神力?如今军队携带法器寻你,难不成……可这真是桩怪事!你分明长久地与我呆在一处,怎么会被人在靖京用了力量?” 临枫呼吸微促:“你忘了?宫中有座专供姣子的殿宇。” 里面塑有他的真身,自然也贮存着神祇的力量。晏安不再多说,扶起临枫:“你不要说话,我带你走另一条道。” 临枫道:“不必这么麻烦。” 话音未完,只听林间响起一片金属碰撞之音,法器接连坏损失灵。士兵们没有个道行,看不懂法器上骤现的铭文,还傻握在手中,岂料下一瞬那法器竟像个烙铁似的,从掌心融到手背,穿透骨肉后落到地上。 晏安听到惨叫连连,还欲说什么,忽然手背一凉,临枫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有些犯晕:“我好烫……” 晏安耳根发热,道:“能感受出来。” “嗯。”临枫有气无力,喃喃道,“我要变小了……” 想来他法力耗尽,掏空了身体,只能靠变小来减少咒力消耗,维持清醒。 话音刚落,晏安没个防备,临枫白色外袍忽然空了。晏安掀开布料,瞧见张发红的小脸,晏安被临枫的目光戳中,哑然片刻,说:“……我要抱你了。” 临枫捏紧衣服,坦然伸出只手:“你抱啊,红什么?” 晏安仓皇将他抱起,遮掩般地用衣裳盖住临枫的脑袋。临枫抻开双臂,自然地圈上晏安的脖颈。两人一路疾行,故技重施,又混迹到拉货的马车里,终于在寒夜中赶回了皇宫。 然而宫廷之内却是灼火明光,一片热浪。晏安抱着人,翻进了供奉着姣子的殿宇外院,他瞧见立在大火外的身影,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抛来无数声尖锐的“六皇子”。 侍从们顷刻间扔了水桶,胆裂魂飞地扑过来,欲将自己当成人垫。晏安手中出现把羽扇,左右一扇,风浪骇人,不仅将四面侍从给弹了回去,连殿宇的火都熊了不少。 六皇子还没爬起,晏安又是一脚重重踩在他的心口。 六皇子看清来人,欲骂又止,竟是转眼嚎啕大哭了起来:“畜生、小畜生!你果然趁母亲不在,想要害死我了!哎哟……哎哟!怕是骨头断了,疼啊,好疼啊!春江,前才,愣着干吗?将这个杀人魔拉开啊!” 晏安冷眼瞧他:“你干的?” “诬我,你们看看啊,我们的太子不仅草菅人命,还会信口雌黄!”六皇子喊了一嗓子,忽然低声狞笑,“难怪时常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出去和女人玩儿了?算算时日,你手里抱的孽种藏的那么好,我不看脸都知道像谁——” 晏安哪管他的胡言乱语,一边安抚临枫,一边加重力道:“我再问一遍,你干的?” “你再逼问他一百遍也没有结果,”声音从后方传来,来人衮冕加身,气质威严,“是朕干的。” 晏安转身跪下:“父皇。” 国主道:“你怀里这位……” 晏安神色不改:“您别听怀安王信口开河,他和崔贵妃送来的女人我没碰,送来的药水我没喝。” 六皇子怒声道:“父皇你别听这个扫把星的!我害他?这个衰神,谁不避得远远的?!” 国主没理六皇子,转而对晏安道:“我自然相信你。此事是小……” 晏安抬起头,问:“此事是小?” 国主显然另有目的,不愿在晏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花心思。国主勉为其难,像是在安抚小孩儿:“你们兄弟间的小打小闹何必当着外人说,过几日家里吃顿团圆饭,再来评评这些家长里短。” 晏安垂下目光,盯着地面:“嗯。” 更何况皇帝火烧圣子殿,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此刻更不该让皇帝将重心放在自己和临枫身上。 即便这令晏安心里发酸,他还是强撑着情绪,平静问道:“那敢问父皇,什么样的大事竟要烧了圣子殿?儿臣愚钝,姣子庇佑百姓……” 他话没说完,国主遽然落下一掌,打得晏安猛地撞到地上,满口都是血。他怀里的小孩沿着地面骨碌碌滚了出去,几片布料摊开,大伙儿皆讶然。 哪里是什么小孩,只是个木头桩罢了! 六皇子见此情景,浑似狗急跳墙,张牙舞爪扑到晏安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好啊你个小畜生!抱着个木头来给我下套……” 晏安见此,心里俱是一惊,但国主态度蹊跷,这令他此刻顾不得疼,也顾不得问,仓皇道:“父皇,是出何因……” 国主声音威严,冷声道:“何因?你一介愚儿,连祂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明白,还敢给祂冠以‘庇佑’之名!” 六皇子鼻青脸肿爬起来,很是解气地说:“太子,你当真不知道天下已然大乱了吗?疫鬼入皇城,瘟疫肆虐,靖京城中人鬼难辨,寄生的疫鬼之数盖过活人之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祂!哦也是,你时常不在宫中,偷跑出去玩乐,哪里知晓父皇的操劳!” 他说及此,忽生一计:“我前些日子听宫人说,有人瞧见姣子走过去太子宫的那条路,你又这样信奉祂,难道……” “混账!”国主怒目而视,眼神威严,“拖下去打十鞭!再胡言乱语,给朕拔了他的舌头!” 六皇子如轰雷掣电,平日里这废太子可是个很好捉弄的软柿子,谁都能踩上一脚,他哪里想过今朝国主会向自己发难,一时慌得软了四肢,直喊“饶命”。 他在那边求饶,晏安这头也正六神无主,这消息跟说书似的滑稽,晏安一个字也不信,正欲争辩,这时,脸上猛地吹来一股灼辣的热浪,浑身裹火的神殿骤然大门敞开! 大伙儿受惊似的,纷纷后退,只有国主立在原地,神情泰然,似乎早有预料。 国主说:“你向来不听话,如今又被蒙了心。也罢,你好好看看吧!” 那神殿的砖瓦漆柱受烈火焚烧,通体都是刺目的明光,谁料殿内却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竟是半点火星没烧进去。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只见这殿内挂满了红丝线,淅淅沥沥地垂滴着猩红的液体。黄符满地、满墙、满柱,它们受火风吹燎,摇摇欲坠。 正中有一座庞然的姣子神像,被千万红丝缠绕,远看像是满身伤痕,鲜血淋漓。 这场景触目惊心,但晏安并不妄加断言,只说:“我不明白。” “这里的符咒都是祂的手笔。”国主道,“疫鬼受姣子神血驱使,鬼入皇城,正是因为祂的血!” 第87章 糊涂 晏安讷讷道:“谁的血?” 国主瞧见他骤然失了魂魄, 不免叹息:“镇国冰晶压的是从芜国的邪祟,如今冰晶丢在靖京,从芜军都要打到皇城外了。你身为太子, 却过于天真, 怎么没想过从芜国的镇国宝贝怎么就落到了靖京?也没想过,兴许朕已经知道太后为你请的老师究竟是谁。” 到处都是热浪和火风,国主目光如炬,却没有等来他意料中的回答。 “是, 我的老师是他, 所以呢父皇?”晏安不卑不亢, 挺直脊背,“冰晶遗失, 他履行神祇的职责将其寻回,何错之有呢?神祇当世,消除邪瘴、镇压疫鬼, 才得以让诸国安享太平。父皇如今这话, 非但妄自揣测神祇用意, 更是以怨报德之举!” 国主似乎没想过晏安会敢驳斥他,竟是发上愣, 难以置信道:“以德报怨是在说朕?” 滚滚雷霆之怒涌上心头,国主骤然踹中晏安心口, 将他踹翻在地, 头破血流。 国主怒吼道:“混账!平日放养着你, 没想到真成了小畜生!你就这么糊涂?!太后贼心未死, 窥伺在后, 一直觊觎朕的皇位,她勾结伪神, 对外以‘冰晶’为由,煽动从芜国出军逼城;对内选姣子做你的老师,想要扶持你来做继承人!这桩桩件件都是想要置朕于死地!怎么?如今不过烧了祂的神殿,朕反倒成了罪该万死的那个了?!” 晏安“咚”地声磕下去:“儿臣绝无此意!但我……不信。”他伏在地上,被疼痛烫得越发清醒,“姣子之血兴许可以招惹疫鬼,但绝非是刻意召唤!祂作为遗世古神,统领世间,又怎么会耽搁于凡人之争!我会去找祂问个明白,若真如父皇而言,祂是祸乱世间的元凶,儿臣自会亲自杀了他!” 国主冷笑:“你是用什么身份在和我谈条件?!太后式微,已是强弩之末,你不会以为瞧见火凤涅槃,便是镇龙之兆吧?” 晏安根本没想过和太后沾上什么关系,但皇帝这话另外的意思却让他有些懵腾。晏安喃喃道:“这宫中的火凤是父皇你……” “不错,神殿是朕烧的,火凤也是朕放的。”国主肃然道,“示弱已经迟了,太后在朝廷中伸了太长的手,将朝堂搅成了浑水,里面都是乌合之众,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废皇帝,没有建树,更没有权柄。如今百姓深受恶官之蛀虫的荼毒,骂声早就直指太后,她如今想要全身而退,痴人说梦!如此一来,火凤出世可并非什么救世之兆。” 晏安了然。 ——而是乱臣贼子误国之兆! 国主将他扶起来,道:“好皇儿,朕知你平素心软柔善,朕手无实权,这些年来任人摆布,总待你疏忽,心里有愧,待太后倒台,其党羽伏诛,朕定然好好弥补!你深受蒙蔽,莫要一错再错,回头是岸!” 听了一席话,晏安隔着血瞧了皇帝很久。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受人厌弃冷落多年,如今照样什么都没做,又叫他“回头是岸”。 他行事沉静,待人容忍,从不惹是生非,结果现在可好,好事没人记他一桩,却反倒先遭受了这样的诬陷! 半晌后,晏安后退一步,在这适中的距离下,不咸不淡地说:“父皇既然自认为很了解我,就该明白我平素就是个边缘小人,任人戳脊梁骨,多年来亦是如此窝囊度日,如今又能成什么气候呢?”晏安再退一步,躲开皇帝伸来的手,他直视着地面,语气生硬而倔强,“父皇,您这么提防我,我说什么都是徒劳。我自行去找,若做得出了格,不必留情,杀了我吧。” 国主听得心惊不止,怒目而视:“混账!说得什么胡话!给朕站住!”国主痛心道,“祂是鬼神,你和他能有多大关系?!竟连骨肉都不要了?!” “我想要,却无人施舍。”头破的痛感在这一瞬间有了回味,晏安强忍头痛欲裂,连连退步:“祂待我有过一分真心,我须得报以真心相赠。” 国主听得发疯:“一分?!这是什么混账话!朕生养你,竟还不及那外人的一分了?!” 晏安忽然顿住步子,他沉吟良久,最终抬眸和皇帝平视,语气毫无波澜:“儿臣不孝,也很愚钝,父皇之恩,我真是……真是难以消受。” 言罢,晏安掌心捏诀,嘴里念咒,一团业火于他掌中蹿升,而后迅速膨胀。晏安决绝地抛出火球,皇帝命人烧了整夜却不倒的神殿,受火球一击,竟被砸了个稀巴烂! 晏安道:“神祇之力不可挪用,必遭反噬。”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安敢走,正是因为笃定从芜军兵临城下,皇帝不敢动他。毕竟眼下冰晶寻回,而他只需要动用掌心的那道咒纹,便能与冰晶共鸣,惊动从芜的军队。 晏安头昏脑涨的,眼前都是迷蒙的血雾。待他走出靖京,走入山林,昏沉间,他解了自己的腰带,将其当做绫带遮在眼前,模拟着从前到化鹤山的情景,其实是在凭着心意乱走。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断崖处滞住了步子。 并不是晏安主动停下,而是有条藤枝勾缠上他的腰,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叹息。 那人道:“……你打算这样瞎猫乱走到什么时候呢?” 晏安不假思索:“到这个时候。” 前方有浓雾和断崖,独独没有人影。临枫无可奈何道:“你早知道我在?戏弄我?” 晏安摇头,正要卸下眼前的布条,一只发凉的手忽然攥上他的腕,临枫呼吸微促:“别摘!” 晏安手一顿,不确定地说:“你很虚弱吗?” 临枫答非所问:“这里有山林妖怪,还有迷眼毒瘴。你今日能来找我,我心里已是很欢喜……” 晏安打断道:“我若是来杀你,还喜吗?” 临枫被这话逗笑了,他的笑意也染上霜似的,触感分明地挠了晏安一下。临枫放浪道:“哪管你恨我还是爱我呢?你能记住我已是求之不得。”他收了笑,“今日山中案牍压身,不必等我,过几日我去找你好吗?” 晏安不作回答,反问道:“你在哪里,我跟前吗?” “幻术而已,自然不在。”临枫的声音像雾,“你往回走,我呢就在逍遥乡——” 他话说一半,晏安骤然解下眼带。 临枫全然怔愣住了,连本相都来不及掩盖——或者说,此刻的他兴许无力遮掩。 临枫并未说谎,这周遭稠雾翻搅,哪里都朦胧,但晏安一眼便瞧见了临枫,他问:“这也是幻术吗?” 原来临枫说一半藏一半,这里不仅有雾,还有一面硕大的镜湖。山巅浮着雨,万象颠倒入镜,倒影落在湖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四面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湖中心一点白——那是罪神正在受戮的场景。 果然,当晏安问出这话过后,便再也听不见临枫的声音,想来临枫此时本该被囚于蜃镜之中,却还强行分出一丝清醒的神志,守了他一路。 “老师?”晏安站在岸上,又轻声喊,“化鹤。” 化鹤难以忍受般,咬牙道:“不许过来!” 然而就在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之时,晏安已经紧闭双眼,赴死般踏上了湖面。可想象中的疼痛和沉溺并未到来,他稳稳踩在镜湖之上,下一瞬,他几乎是快跑来到化鹤身侧,然而却在近身之际受结界阻隔。 晏安掌中结咒,径直向结界上抛了咒。 “嘭!” 咒力相冲,晏安被气浪撞飞了出去。然而这并未让他打退堂鼓,晏安换了种咒法,继续突破,再被撞开! 再换,再拦,再换,再拦 晏安几乎要将化鹤教的咒法统统试了个遍,终于,在不知第几次突破的时候,那结界忽然自动开了。晏安招行一半,扑了个空,险险砸到化鹤身上。 他这一下,将两个人都掀翻在湖上。 晏安前有头伤未愈,此刻一跌更是眩晕难耐,疼出些泪水。他难耐地推道:“好难受,你不要抱着我了!” “有吗?没有吧。”化鹤原本还笑着,不料略受推搡,便装不下去了,“……好难受,你不要推开我了!” 化鹤衣裳单薄,面颊苍白,像是挨了很久的冻,这让他失了往日从容的风度,连孟浪的力气都没有,从背后依偎在晏安的肩头,竟像是个飘摇欲坠的纸人! 晏安平静下来,说:“你可真奇怪,我是来杀你的,还不许我推开,有没有道理?” 化鹤虚虚笑道:“对这件事,我向来没道理。” 晏安感到新奇:“哦?你原来很想被我杀吗?” “想也不想。”化鹤不悦道,“我杀过的每个人都能记住,但你也能记住我吗?倘若你亲手杀了我,能因此生生世世都记得我,‘死’就很有意思。” 晏安反手摸到化鹤的额头,竟是烫得骇人:“你个老糊涂,又说胡话了……在混沌中分出神识来保护我,很痛吧?” 化鹤力气尽失,近乎将全部重量压在了晏安身上,他眉头紧皱,神色并不好,像是正耽溺于一场幻梦,同时又在努力剐出理智。 化鹤叹息:“……你想瞧我,看我就好了,耳朵这么红,我长得不错吧?” 这话戳中了晏安的心事。 化鹤的真相的确要比他意料中的英俊太多。晏安有意躲闪,是难以直视化鹤那双红玛瑙似的琉璃眼,里面雾蒙蒙的,总叫人不忍。 可大难临头,化鹤却还能笑得很自在! 这人……有些魅力。 晏安偏头,抵触道:“是你总靠这么近,还对着我耳朵说话……” “……你又推我!”临枫愁眉不展,更恹了,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倒似的,“你要听得清,我不对着你的耳朵说,难道要对着你的嘴巴说吗?” 晏安似乎被这话猝然刺了下,险些没按捺住逃开,他羞愤道:“你真是太糊涂了!一点也不清白,果真该罚!” 晏安其实年岁很小,不过十六,寻常在宫内学的都是正经书经,也从未有过玩伴,常被人调笑为“小古董”,哪里能钻研透“清白”一词。 化鹤沉吟片刻,竟“嗯”了声:“这话对也不对。” 晏安略有所感似的,态度强硬道:“不要再说胡话了!” 化鹤疑道:“我心中如明镜,其实半点没记得你。倒是你……”他反咬一口,“小糊涂,你若清清白白,怎么看我不够?” “狗咬吕洞宾。”晏安生硬道,“我是在想你会不会……” “我冷。”化鹤打断道,“我冷,你来救我好吗?” 第88章 魂火 晏安无情道:“冷就说冷, 搞得好像要死掉一样。”他正说着,忽然感到肩上一阵摩挲,晏安眼疾手快, 反身将滑落地化鹤拽进怀里, “……老师,你不要闹了。” 然而化鹤阖着双眸,眉头紧皱,并不像在胡闹。晏安与他相对跪坐, 勉强推着化鹤的双肩, 又喊:“老师?” 化鹤睁眼, 目光浑浑噩噩,他说:“我想……” 晏安等了片刻, 这才问:“想做什么?” “想……”化鹤似乎也忘了话,露出苦恼的神色,“我想……求你救救我……” 化鹤低首, 额头抵住晏安的肩, 喃喃道:“你救我, 心好痛……你杀了我……你,你怎么一点不痛?” 他说话没头没尾, 叫人听得糊涂。晏安问:“这便是你先前要说给我听的故事吗?” 可湖面澄澈,晏安一眼就能望穿湖底, 根本瞧不见什么奇异景象。想必这镜湖既是惩罚神祇之地, 那大概率只有受罚之神才能瞧见其中的神秘。 晏安心下思忖, 抬手摁住化鹤的心口, 想要效仿先前使用共感, 可他咒力刚注了一点,化鹤仿佛梦中惊醒般, 反攥住他的手腕。 化鹤漠声质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晏安从没见过化鹤这样阴鸷的眼神,他眼眶猩红,像是有滔天恨意。 尽管化鹤先前承诺过说给他听,但此刻趁其不清醒擅自共感,实在唐突! “冰雪和雨,”晏安自知失礼,忙收回了手,“……对不起,不过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吗?” 半晌后,化鹤似乎终于瞧清了晏安的模样,眉眼霎时松弛下来,他抬手盖住晏安的眼睛,懊恼道:“抱歉……我,我有些糊涂……难看,难看……你别看我……” “我不看。”晏安轻易拿开了化鹤的手,又问,“可是真不要我看吗?我若不看,又怎么将你救回来呢?” “……我不知道。”化鹤被戳中心思,偏过头,“我不知道,我会发疯……不,我已经发疯了,实在难看。”他嘴上这样说,手中却攥得更紧,“可看你永远这样糊涂,我又好恨你!” 音落,临枫忽然将咒力注入晏安地体内,此刻的他无须任何咒诀,便将晏安拉进了自己的共感间。 这里藏着桩腐朽的旧往事。 四面还是山,天光下还是雾,但闻长唳乍然盈满山间,破雾打下一鞭,这鞭力道狠厉,本该打得湖中央那红衣少年皮开肉绽,却不想少年竟扬手接下,顺便把鞭上的咒法全破了。 少年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戒鞭落下,受罚结束,你看我也没用,这是你定的规矩。” 言罢他哪管什么戒律规则,唤来绒毯花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轿走了。 这少年名“化鹤”,是他自个儿取的名字,寓意着“自由无拘”。老师告诉他这是咒人去死的意思,化鹤却说:“我若能遂意,也是很愿意死的。” 这话没别的意思,因为化鹤是神,神祇活着受规则拘束,死了却不受鬼差摆弄,消散于天地,谁也管不了他。 当然,现在也没人管得了他。单从衣裳样式来说,做神嘛,心要净且静,名号要夸张响亮。话本里早形容得有模有样,神佛慈悲,不苟言笑,衣着出尘,行事内敛…… 一言蔽之,活得像家里死了人。 但化鹤不干,他不仅取了个丧气名,还要顶着这个名字的穿大红衣裳,说是吉祥。总而言之,此神嚣张跋扈,叛逆专横,专和母神对着干,是最不适合做神的神。 可是没办法,母神偏选了他。 因而规则之下,化鹤莅临神位。神要大爱,还要无情,于是神祇无亲无友。老师和母神除了惩戒和教导,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于是山间草木精怪,天地飞鸟虫鱼和他结了伴。可花是假的,鸟也是假的,这里的万灵被叫做“苍生”,所谓的“朋友”都是纸做的傀儡,化鹤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和“朋友”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 直到某天,化鹤如往常一样学完功课,偷跑到山间休息。他躺在树上,就着卷叶喝果酒。纸傀儡藏在丛林,他说着和过去几百年同样的话:“天灵灵地灵灵,本君唤你你就应,东边儿那位——” 化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倏忽顿在东边儿,和面前的一团蓝色魂火打了个照面。 化鹤:“……” 魂火:“……” 风穿林过,化鹤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强装镇定,做出饶有兴趣的模样:“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干吗一动不动?找我做什么?” 魂火忽闪忽闪的,像是无法招架,它飘了半刻,就在化鹤以为它不会说话的时候,魂火言简意赅道:“来找你。” 化鹤酒喝一半,险些呛着。他没想过这团魂火竟是这样的音色,像是含冰又含针,寒凉又刺人。 化鹤立马罩下一层结界,坐起身端量它:“小兄弟,你说话真叫人误会。我积德行善,怎么会被鬼找上门?我胆子奇小——” 魂火幽幽道:“吓死你。” “你说什么?”化鹤疑心自己听错了。 魂火又重复道:“吓死你!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你恨我吗?”化鹤被它的气势逗乐了,“你还真是奇怪,怎么恨上我了?不过你虽然记恨我,我却是很喜欢你。” 魂火光芒黯淡,仿佛在表达情绪。它像团将熄的残火,哪怕态度冷硬,却掩盖不住它即将消散的事实。 魂火没有具体形态,化鹤却能感受到它怨怼的目光。 魂火凉凉道:“你看谁都喜欢。” 化鹤不解其意:“怎么坏我名声呢,我难道很轻浮吗?我很喜欢你,是因为我身边只有你是真实,万灵都是傀儡物,很无趣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可怜鬼”魂火喃喃,“我来这里只为了两件事,一是救你,二是要你记住我。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救你吗?” “原来你竟然是活在后来的人。”说到这里,化鹤终于听出些眉目了:“既然你这样说,想必那时的我已然殒身,不过生死有命,你又何必插手呢?” 魂火久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飘着。须臾后,它说:“不要。” 魂火道:“我涉险时空罅隙,许多个世间我都去了,不是为了你口中的这个结果。”它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似的,“我力量微弱,你若不愿让我救你,那就让我暂且留下吧。” 化鹤思量道:“糊涂鬼,你力量微弱正是因为逆了天道,如今怎么还要一错再错呢?” 哪怕涉及自个儿今后,化鹤也浑然不在意,不管魂火是谁,也不问将来之事。他散漫至极,做什么都很随意,像是从不把什么放在心上。 “你如今没头没脑,实在不明白我。”魂火飘近,像是在逼视,“天道我都敢逆,还管什么对错,怎么?你是没有手段,还是没有胆量?” 化鹤闻言怔忪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厉害的性子!想你将来定是很熟悉我,才会知道什么话我最爱听!”化鹤饮尽果酒,扔了卷叶,“不过你竟愿意为我花心思,我很高兴!好朋友,你猜得不错,我正有一法,能将你留下。” 这山间与他作陪的“朋友”都是化鹤自个儿造的傀儡,因此他的方法也很简单,便是将魂火之灵注入到傀儡之躯中。但寻常傀儡太粗糙,无法承载真魂,因而制作高阶傀儡花费了化鹤不少心思。 更有一点,高阶傀儡的炼制向来同邪术挂钩,古籍记载中的方法也很恐怖,要走捷径并保证傀儡的存续性,必然要沾上血、骨、肉三祭。但化鹤摒弃了这类低下的献祭之法,花了三千多个日夜,用纯灵塑造了一具无形态的傀儡身。 他将魂火养在里面,又过了三千多个日夜,傀儡逐渐发展出了体态和五官,终于在有一天,傀儡塑性完成。 化鹤将自己的衣物给了他,却大了一圈。化鹤倚在美人榻上,眼神闪亮,他说:“原来你竟生得这个模样?我是造了个雪人出来吗?” 不怪他讶异,这傀儡模样肤若雪莹,形容可爱,却眼波料峭,仿佛外表之下生了颗冰雪玲珑心。 傀儡坐在屋中央的白绒氍毹上,被层层叠叠的衣裳压得站不起来,问道:“你将我囚在这里,是要如何惩罚我呢?” 他初次开口,就语气不善,竟把化鹤说成了歹人。化鹤微讶,随即恍然:“你忘光也就罢了,怎么见我第一眼就泼脏水?好朋友,你不认识我,却天生会伤我心,想必你将来是个薄情人。” 经他一言,傀儡低垂头颅,开始打量自身,咕哝道:“忘光了……那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姓氏名谁?又从哪里来呢?” “好问题。”化鹤坐起身,点着自己的额间,忖度须臾:“当年你是散魂之时,我便忘了问,如今要问,却又迟了。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你看‘化鹤’二字就是我自己取的,很有水平的!” 傀儡的眼神有些冷:“是很有水平,寻常人也不会这样咒自己。” “奇怪,神奇,惊悚!”化鹤瞪大眼睛,凑得更近,“你竟然能明白这些辞藻的含义?!如此这样,我为你取‘临予’二字,想必你也能懂其中深意。” 化鹤话音刚落,傀儡忽觉脑中有根弦震颤了下。 化鹤道:“你选做我的傀儡,我赠的名字便是你的第一道诅咒。” 第89章 凶兆 傀儡垂首思忖片刻, 像是认可了这个名字。他费力从成山的衣堆中抬起手臂,放到鼻前嗅了嗅:“全是你的衣服,怎么给我的都是白丧服, 你就能穿红色?” 化鹤头一次听自己的衣服被称作“丧服”, 大为奇妙:“你牙齿伶俐,不像我的傀儡,倒像是专门来咬我的。临予,从今往后……” 临予道:“主人。” 化鹤:“?” 临予:“?”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 双方骤然对视, 齐齐怔愣在当场。 化鹤:“……” 临予:“……” 化鹤:“……你说什么?” 临予:“……” 化鹤道:“临予。” 临予说:“主人……!”他猝然捂住自己的嘴。 化鹤倒回美人榻, 笑得骨头都软了:“稀奇,这名字咒落在你身上竟是这样的体现!嗯……好听极了哈哈哈哈你再叫……” 话没说完, 化鹤的头顶倏忽落下一层布料。他顶着那层白纱衣坐起,正要掀开,双腿猛然一沉。 对方跪坐在他身上, 力道狠厉, 将他掐倒在榻上。 “凶得要命, 若早知你脾气和心眼一样坏,”化鹤一笑, 呼吸间吹开了面上的白纱,“我就……” 临予手腕用力, 将他摁得更深:“你待如何……你热什么?” 化鹤喉口发紧, 叹了声, 还不待临予反应, 适才抛至在化鹤身上的衣物倏然落下, 电光石火间,化鹤已经扭转局面, 将临予反压在身下。 化鹤撑在上方,单手将临予的双腕压过头顶:“你挨我那么近,还不准我热吗?”化鹤一面说着,一面缠绕着身前的白衣,“你住在我屋子里,从今往后就要守我的规矩。规矩第一条……好好穿衣服!” 话音落下的同时,化鹤手中猛然一拉,那轻纱似的白袍瞬间将临予裹束成了蚕蛹。化鹤翻身下榻,牵着“蚕蛹”另一头的死结,蹲身安抚:“衣裳太大了,你穿不了我的,明日我下山去为你量身做一件,怎么样?还用这种眼神瞧我呢!” 临予被缠成长条也不狼狈,就是眼神有些羞愤发红,他嘲讽道:“你要我为做定做哪种衣裳,穿一半露一半?太风情的,我一概不要。” 化鹤盯着他:“哦?你竟和我不一样,不是风流客,是要做和尚吗?小和尚适才对我衣不蔽体,修的是多情道还是狐狸道?” “你——!”临予一时语噎,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对化鹤的脸皮难以置信。 化鹤也盯着他,神色狐疑,心说:奇了大怪!我平日里衣服穿衣浪荡,衣薄如云,今日……今日怎么这么热? 他拎起领口扇了扇,汗涔涔的,急匆匆出了门透气。 数年前得知那团魂火篡改命数,他不足为奇,知它悖逆时空来此,化鹤也无心追究。但如今这傀儡却搞得他身心怪异,像是在将来给他下了毒咒,令化鹤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得瞧瞧来日会发生什么? 化鹤倚靠着门,忖度良久,地上忽然像水一样蔓来一道黑影子。化鹤微不可察地抬了下指尖,他表情不变,道:“鬼鬼祟祟来我闺房,要做什么不义之事吗?” 地上的黑影听闻“闺房”二字,“哼”了声,竟逐渐站起来:“你想做女儿,只能烧高香。”那黑影如同一层薄薄的皮囊,逐渐四分五裂,透出火光般明亮的身体,“吾听闻霜云寻了你四日,却无端端不见你人影。她胆子小,我来替她看看,不过我瞧你如今不是在房间里头吗?”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层黑影褪去,火光也褪去,所有明亮的、赤红的颜色都聚拢在她臂弯的火浮尘上。 “好烫,好烫。”化鹤退无可退,背抵着门,“炎奶奶大驾光临,我却不愿意伺候,还有半月才上课,你走吧,我暂时不想见到你。” 炎师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就很愿意看到你吗?” 化鹤没心情玩笑:“你滚不滚?不滚我滚。” 他果真半点不周旋,闪身进屋关了门。 背后凉飕飕的,化鹤早有预感似的,一把将人摁到墙上,捂住了临予的嘴。 炎师的身体还在门外站着,影子却融化进了地里。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钻入门缝,却被一道结界阻隔开,在门缝处排开成一条黑线。 窥探无果,影子“咔哒”归位。 炎师这才扭了扭脖子,舒展身子,在门外笑眯眯地说:“提醒一下,今日越不让吾瞧,除尘日当天吾就越要将你这魔王窟翻个底朝天。小化鹤,只能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不原谅,请便。”化鹤掌中肉有些刺疼,他没捂过人,姿势不对,力道不对,和咬人的那位干瞪眼,“我也提醒一下,谁再擅闯我的屋子,命就别要了。” 炎师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儿,她扬手大笑,一甩浮尘离去。 化鹤赶忙放了手,恶声恶气道:“半点没良心,你咬我好痛!” 临予的脸上指痕显然:“她是谁?你很怕她吗?” “她名唤炎师,能操控世间的‘热’,最厉害的一系列业火咒法,就是她创的。”化鹤吹着掌心的血牙印,满屋子找药,“你说得不错,我不仅怕她,还很怕她的好姐妹霜云。” 临予半点没有咬过人的自觉,在化鹤找药的间隙里,他已经悠然躺在了美人榻上。 临予道:“不该是那位‘霜云’姑娘害怕你吗?” 化鹤翻出个小瓷瓶:“我瞧着无害,有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又说,“你怕我吗?” 临予含糊不清道:“怕啊。” 化鹤冷笑道:“霜云只是胆子小,对我可从来不客气,她掌握着最寒毒的霜雪咒,和炎师一样,也是母神派给我的老师。只不过我们之间向来相互厌弃,她们除了教我本领,就只想搞死我。” 临予听得并不走心,盯着房梁,对上面悬吊着的白羽绣球灯很感兴趣。就在这时,忽听“哐啷”一声脆响,旋即一颗脑袋出现在上方,化鹤的头发扫过他的面颊,挠得临予胡乱拨弄了两下,却被化鹤骤然攥住手。 “啊”临予眨眨眼,不解道,“我在听,你干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嗯——你看清楚,别恨错人了。” “看清楚了。”化鹤居高临下,眉眼间写满了不高兴:“我就恨你,不仅她们想搞死我,你也害我。” 临予冷呵了声,讥讽道:“咬了一口而已,小题大做。” 化鹤道:“不错,咬一口不算什么,可咬了我过后,你怎么就事不关己了呢?” 临予仍是不解:“我不管你,就是害你了?” “不错。你非但咬了我、不管我,还将我治病的药丸吃了,竟还吃得很开心!”化鹤细数罪状,郁闷道,“如今心伤了,手伤了,病治不好了,凶手还走神了” 化鹤忍无可忍掰正临予的脸:“你到底在看什么?!” 临予看得入迷,被摁住也不恼,只微仰下巴:“这灯球怪迷离的,是干什么的?” “一个破球。”化鹤起身整理衣衫,感觉手更疼了,决意继续找药,“那些羽毛都是我做的傀儡玩具,到了夜间它们便会像星子似的发光,还会手拉着手扭动玩耍,小把戏而已,你对我好些,我就教你。” 临予瞬间意味索然:“原来你想做我老师?不过我想问的是,如今天那么亮,怎么也发红光了?” 化鹤翻找的手一顿,仰面瞧上去,果真见到个红彤彤的灯球!他扔了药瓶,将头顶的灯球骤然打熄,与此同时,屋内四面都爬满交错的蓝色脉络,泛着荧光,仿若密密麻麻生长的树根。 其中最亮的一根蓝色细丝从临予的指尖生长出,另一头连接在化鹤的食指指节。 临予见状连连甩手,焦躁道:“什么东西,你放开我——” 他刚说完“我”字,忽然失了声。 瞬息之间,房间恢复原样,化鹤与他之间的那根细线也消失了。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化鹤勾勾手指,像是在感受指节处的束缚感:“你不要声张,我没说完,灯球白日显红,是为凶兆,想必世间见了大血光!我若没猜错,老师们已经向我传了下山的召令,我很不放心,这傀丝是你我与生俱来的连系,你好好待在这里,若有危险,我会立刻回来救你!” 果不其然,他话还没说完,屋子的结界随着大门一起破了。就在坍塌的门口处,半空中先浮现出几个大字: “疫鬼乱世,汝携火拂尘前去,半月归。” 片刻后,这几个虚浮的字忽然燃起火来,烧得没了影。紧接着又浮现出几行字: “伤至二累,禁闭三年,不供药。 “伤至三累,禁闭十年,不供药。 “伤至四累,禁闭终身,供冰棺。” 化鹤:“……” 临予有些大开眼界:“……什么意思?” 化鹤习以为常,挥手接了这道召令:“字面意思,表面派我下山平乱,实则为考核,只准许我带指定的武器,在规定的时日解决掉麻烦。一累轻伤,无伤大雅,二累以上的伤逐步加重,伤至四累,便是竖着去横着回来,是你要守活寡的意思。” 临予无语地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走。 化鹤将人拉回来:“话没说完,怎么急着走呢?我此去凶多吉少,你既重生一回,也不知道忧忧我,临……” 他才刚说了一个字,两个人都有强烈的反应,化鹤长记性似的闭了嘴。 临予瞪着他,阴阳怪气道:“你吉人自有天相,有什么值得我忧的?” “话虽这么说……”化鹤“哎呀呀”一声,当即改口道,“话不是这么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这天底下你和我相依为命,死谁都不好。记着,绝不可踏出这个屋子,有心思可借傀丝传音,更记着!千万要避着炎师和霜云,尤其是炎师!不可冲撞了她的业火!” 临予看他模样认真,敷衍应了声“好”。 化鹤稍稍放心,这可是他万年来的第一个“真”朋友!然而化鹤未曾料想,自己这一去竟是三个月。 化鹤刚易容下山,他身手矫健,左右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却借着傀丝对临予说了一路的话。 化鹤道:“糊涂鬼,我适才瞧见一只好大的鸟,飞走了。” 临予道:“的确,我这边也有只傻鸟刚飞走。” 化鹤“哎”了声:“我要哭出声了,什么傻,我从前次次考核都位居第一。” 不到喝口水的功夫,化鹤又说:“这里有棵树。” 临予开始在房间踱步倒腾,说:“山里到处都是树,你这么土?” 化鹤说:“这树不同,你前世还是团鬼火的时候,就是来这棵树前遇到的我。你怎样,没有半分留念吗?” 临予从架子上翻出本书:“编。” 化鹤郁闷:“我哪有?” 临予躺在化鹤的榻:“我说这话本,一看就很扯,根本不信嘛。” 化鹤也不恼,心里很欢喜。从前他去哪都是一个人,身边再跟着一堆机械地傀儡,化鹤说什么它们都笑,讲什么它们都说好听,没有人会像临予这样不识好歹。 化鹤从花草树木说到茶米油盐,滔滔不绝的,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似的。 临予被他吵得不耐烦,罩进被子睡着了。 这根傀丝无形无感,却总是能传来化鹤大惊小怪的新奇话。临予爱答不理地应着,看话本的时候觉得化鹤真烦人,入睡之时又听化鹤说:“真好哄。” 往日凶险枯燥的考核变得不那么难熬,用临予的话说,化鹤此去不像平乱,更像去度假。 然而疫鬼的数目和修为远超预期,它们分散得零碎,不仅擅长隐蔽,还会寄生在活人体内。化鹤不能杀人,也不能受伤,加上火拂尘原本是炎师的武器,他用不衬手,因而对付疫鬼稍显棘手。 但这些统统不是绊住他的原因。 化鹤通体是伤,全身上下伤口狰狞,血如雨一样在下。这方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寄生疫鬼杀完,化鹤再次挤出咒力探了探,他没感应错—— 傀丝断了。 这个念头涌上的瞬间,化鹤一下子失了力气。四面都是被业火焚毁至焦黑的土壤,他强撑着身子迈了两步,被地里的血臭熏得作呕。 化鹤骤然跌倒在地,火拂尘却在往上飞。 头顶传来临予的声音:“我能拿吗……好吧,我已经拿了。” 化鹤的黑血染脏了临予的白袖,他正被费力地抱着,却控制不住身体下滑。很快,化鹤听到对方并不客气地呛他:“……你这么重,平日里装什么柔弱可怜?!啊……我真是……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第90章 春日 说鬼话的人此刻头脑发昏, 睁眼一片红,先喃了句:“你竟还活着?”,又喃了句:“莫非我已经有了心魔?” 临予听不下去:“我活着是什么很遗憾的事吗?” 化鹤如释重负般笑了下, 而后两眼一黑, 没了意识。 化鹤刚醒来,险些又被浓烈的霉臭味熏死回去。他下意识翻个身,便被人摁住了。 “别动。”那人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咸淡,却能听出些紧张。 化鹤道:“你将我拐来什么地方了?傀丝怎么断了?还有, 你的袖子能不能别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了。” 这地方黑黢黢的, 化鹤只能大致估摸自己应当是枕在临予的腿上, 只不过周围太臭太脏,临予只好干坐着挺尸, 抬臂捂鼻。 “你话好多,我怎么答。”临予多说两句,就暴露鼻音, “这山洞是我能找到最隐蔽的藏身处了, 还挑呢?还挑你就出去受死吧, 反正在这里也快被臭死了。” 化鹤也学着他,顺势揪他垂下的袖子当手帕, 掩住口鼻,却说:“嗯?倒是脸才最臭。”化鹤打了个响指, 洞中凭空浮现一团蓝火, “ 你怎么来的?” 临予面色不善, 冷眼睥睨他:“关心这个, 不如想想自己还能活几个时辰?” 化鹤就地耍混:“活多久不要紧, 死了更不要紧。目前我心头只有一件事,傀线断了是遇到什么事了?” 化鹤静静等了会, 见他不答,了然于胸:“果然,只有炎师的真业火能烧断,我叫你躲着她,不仅因为她的火很烈,还很邪。她那业火一旦燃起来,是鬼是妖都得显现原处之态……不过?”化鹤抬手,轻轻拉扯临予的袖口,“……我见小公子面若敷粉,水灵温软的,和其他又丑又皱的纸傀儡可不同,想来炎师没捉到你。” 说来也是奇葩,神祇凌于众生,却屈于规则之下。化鹤肩上有两名教他本领的老师,头顶还有母神压制,若是被发现他坏了规则,和真灵混成一堆,他顶多受些惩治,早就家常便饭了,倒是临予,绝无活命的机会。 临予袖口微动:“嗯。” 化鹤还要追问“你是如何逃开的”,脸上却忽然有些潮,他怔愣道:“你哭什么?” 临予也怔:“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抹脸,旋即露出一副琢磨不透的神情。 化鹤牵开他的袖子,不解其意:“你恨我,才不会哭。难道是伤着了?我瞧瞧——” 临予将他按住:“我既是你造的傀儡,为何流泪你该最明白。倒是你这一身自作自受的伤,那虽是活人,但已经被疫鬼寄生,早不成人了,怎么不杀?” 原来适才临予赶来之时,正好瞧见化鹤被受疫鬼附体之人开膛破肚,这人也是有病,将疫鬼引出那人身体后才痛下杀手。 不过这“杀手”下在化鹤自己身上,因为受他可以引诱,疫鬼将寄生目标转移到了他的躯体。 化鹤“咦”了声,说:“竟有这种蠢事?我怎么不记得。想是见到你,光顾着忧愁去了。” 临予一噎:“我是什么扫把星吗?” 化鹤一本正经道:“不是扫把星,是弑神者。你心中那么恨我,此番前来,不就是来杀我的?” “……你有病?”临予觉得真心喂了狗,险些没按捺住拆光化鹤身上所有的绷带,“活着讨厌,不如死了。” 这家伙也不扪心自问一下,身上的千万条口子是谁给他一处一处上好药的。 可临予哪里明白这是化鹤下的套。化鹤勾出了话,乘胜追击:“那好,你既自称傀儡,什么都不记得,干吗跟着我?你一身反骨,记恨受我掌控,如今怎么没多给我一刀?” 临予淡淡说:“多一刀也杀不死,何必费我力气呢?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都不记得了?” 终于说到这事儿了!他将话头一步步引到此,就是为了打探那未来之事。化鹤早些时候便生疑,临予虽为傀儡,内里却是有真灵存在的,既是真灵,化鹤就不可能完全操控他,以至于按照临予的心性,怎么会对他这么上心? 况且他俩其实没很熟? 化鹤“哦?”了声,有些期待:“那你能想起什么?” 临予沉思,尽力回想道:“很多。一条立有‘忘川’石碑的河,山巅烟雾的庙宇,破壳而出的小怪物……凤冠霞帔……红珠石……一个唱傩戏的茶肆,布局奇怪;还有一处冰窖般的黑屋子,时常有许多白衣人进出,在门口触碰墙壁屋子便亮起来,当是某种咒法……还有,裹尸布……太奇怪了……火,到处都是火……疫鬼过皇城……太多了,恐怕要说上三天三夜。” 果然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片。 化鹤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来这其中多少和自己有关,但这都不重要了,重点是“疫鬼过皇城”这一场景。 不过他转念一想,疫鬼猖獗,来日必有一场大战,这也是能预见的,所谓担忧三日后的事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化鹤想得头又疼起来:“你继续说。” 临予提醒道:“我没有说过得讲上三天三夜吗?” “三天三夜怎么了?!”化鹤郁闷道,“我为了使你重生,可等了六千多个日夜!你,你竟然连三天三夜都不愿为我花?!” 他有些恼羞成怒,眼睛都红了,仿佛临予犯了全天下都不能原谅的大错似的。 “好好好”临予被他闹得头疼,叹了口气,只能依了他。 可别说三天三夜,这家伙三盏茶的时间都没撑到。临予垂眸,心中忿忿。 真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分明就是为了骗他哄睡。 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在这方山洞中度过了半月。 哦,不对,是那小傀儡无所事事,只日日忧心夜夜劝:“该回去了”,“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化鹤本人倒是忙前忙后,原本只能放下一张方桌的洞穴,已经被他改造得能容纳下一间小屋……还有两棵树,三只草编狐狸,四副悬挂画册—— 临予忍无可忍,黑着脸说:“够了,你还真打算住这了?” “没有呀。化鹤热得将最后一件里衣也脱了,赤裸着上半身,此刻正拿铁锤和长钉凿着石窟四壁,在“哐哐”声中出了许多热汗:“炎、霜给我的开合期限是半月,反正都过不了了,不如随遇而安,让自己换个心情。” 临予冷笑:“我看你一直都很开心,我才是被你换了好几种心情了。” 临枫停下动作,拿眼静静地瞧他了半晌,说:“我的绒毯上长了个人,三天难得下一次地,鲜果点心伸手就到,醒了就吃,乏了就睡,闲了就看话本。房子不用你造,树不用你种,恕我直言,你该是什么心情呢?” 临予冥思:“嗯……” 化鹤挑眉:“嗯?” 临予理亏,临予认输,临予叹气。 化鹤见他这样,似乎心有些软,不再逗他:“安逸享乐就好了,忧什么呢?神地能和凡间一样吗,书中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虽没有那么夸张,但抵三个月还是没问题的。” 难怪! 临予先前就想过:这疫鬼如此难缠,只给半月的时限就能全然歼灭,化鹤到底得有多大本领! 化鹤一席话果真让他安了心,临予愁眉思量了半刻,果决地倒回榻上,看起了话本。 日子就这么过啊过…… 从小山洞变成了大石窟,小树从软苗成长到参天。化鹤改造完了东南西北,仍旧闲不住,又往头顶开了个洞。 煦日的暖光落下来,遥远处有海,海浪环在周围,但石窟却不再晦暗潮湿。 这里逐渐有了花草树木,还有了庭院阁楼。话本从寥寥几本,变成了堆在角落的置物小桌,因为不仅临予要看,还要为了回馈化鹤教他咒法,而去各地搜罗。 化鹤感慨:“我从前真是瞎了心,人间正是我的沉沦地啊。” 临予哂笑:“怪人间也从不怪自己,你活得真简单。” 化鹤苦口婆心:“好朋友,活在当下。” 临予便不说了。 临予虽总是这么不解风情似的泼冷水,但蒙了心又哪止化鹤一人? 春天化鹤带他去山野间采花,夏日去亭下避暑吃冰,秋日扫叶,冬季堆雪……这岁月如诗一般流走,想要留住它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但好景总是不长。 这日临予为化鹤擦完头发,又叹气。 化鹤规矩地坐在妆镜前:“你又愁什么啦?” 临予道:“前些日子我去镇上,碰到为善言的老者,他总是说很多,又问我为什么不说。我担心被人察觉出异样,只好问了个问题,恰好是我一直惦念的问题。” 化鹤便问:“什么问题呢?” 临予道:“对于五岁孩童而言,十岁的叫哥哥姐姐,二十岁的便被叫做叔叔婶婶,四十岁的能称作爷爷婆婆,若几百岁几万岁的,又该如何称呼呢?” 化鹤若有所思,也想不明白:“我从未想过这个,那名老者是如何答的?” 临予沉吟须臾,有些欲言又止:“他当时吓了一跳,说:‘这能叫什么?不是千年老王八就是老妖怪!’” 化鹤闻言,嘴角一抽,僵硬地问:“那你是如何答的?” 临予坦率道:“嗯,我说:‘幸好我只有十七岁’。” 化鹤脑袋偏开,不让他擦头发了。 临予纳闷:“你怎么了?” 化鹤郁闷:“我?我能怎么,我老了!我太老了!” 他刻意越说越大声,临予心悸地说:“休要张扬,你若再不回去,恐怕会殃及池鱼。” 就在他说完话的功夫里,化鹤神色一变,凝神探查后,忽然笑说:“说什么来什么,池鱼你好,你的祸已经来了。” 临予反应一慢:“什么?” 就在他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化鹤已经挥手激荡出一层强烈的咒力。他随手扎起头发,闲庭信步般走来:“不请自来,随礼了吗?” 咒力形成道流转的结界,封锁在山洞口,外面是一片葱郁翠竹,竹林间约莫站了八名白袍人,他们头罩兜帽,面带脸具,一动不动立在那儿,跟孤魂野鬼似的。 这其中没有炎师和霜云的影子,化鹤根本不放在心上:“诸位——” 话没说完,化鹤的余光只瞥见个残影,身旁箭似的飞出去一人。化鹤抬手一摸,腰间已经空了,插在那里的拂尘不知何时已经显现出了神威,山洞外的整片竹林席卷来惊涛骇浪。 只不过这浪亮得眼睛瞎,烫得骨头都要化,竟是火做的! 林间人坦然面对火浪,岿然不动。火浪涌近之时自动开了岔,瞬间熄了。其中一个白袍人道:“化鹤,你坏了规矩。” 化鹤怡然道:“不错,但你第一天知道?” 白袍人声音没有起伏:“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要受罚,认错并非是减罚的途径,规则从来对天下万灵皆公平。” 化鹤不耐烦:“神神叨叨的,恕我直言,诸君都有病。” 八名白袍人动作迅猛,忽然挪位围成了三角阵法。与此同时,凌空一道霹雳闪电砸下……又是一道,又是一道…… 统共劈了八下,刚好将这八个人天灵盖劈了个遍。临予适才出了招就混进火浪里不知所踪,如今现了身影,化鹤见状,立刻说:“当心!” 白袍人冷笑道:“晚了!” 音落,八人之阵如同火山之口,乍然涌出一股滔天的紫浪!化鹤被强光晃了眼,眯了眯眼睛,正瞧见八人遽然矮了下去,骤缩成一堆人皮。 原来这八个人也是傀儡,还是十分厉害的傀儡!他们八人之力全部汇聚在了紫浪之中,不过眨眼间,紫浪如狂蟒,霍然咬来! 若说化鹤造的洞穴如今能容纳下几十余人,那么这“紫蟒”一口就能吞下几十个这样的洞穴。然而就在紫浪迅疾俯冲而下之时,四面红光乍现,紫莽身影一滞,旋即被猛然拽回,瞬间在半空中被瓦解成了八份! 头顶不知何时铺开了一张横跨天穹的赤红蛛网,那八个白袍人如同八颗白棋,分散着黏在蛛网的节点上,正像濒死的虫蚁一样扭动。 临予握着拂尘柄端,万千火红的尘丝绽开,被绷得笔直,一直延续到天上,原来这壮观的蛛网竟是出自这个小傀儡之手! 然而小傀儡神色淡淡,仿佛根本没花力气就将他们制裁得如此狼狈! 白袍人在天上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孽畜!化鹤!你非但偷偷交了这种东西,还唆使他用神祇的法器偷袭我们!该杀!” 化鹤觉得没必要,碎了结界,他有些得意,走路时神态骄矜:“信口开河,张口就来?亏你们还属神族,我适才不是提醒过让你们当心了吗,我这好朋友瞧起来就不好惹,你们如今惹了,又输不起?” 这时,身后传来个声音:“好朋友?” 天上的蛛网霎时消失,白袍人当机立断,念诀落地。那火拂尘在临予手上动荡得厉害,已经全然不听使唤,脱手而去。 化鹤笑容凝固了。 炎师召回了法器,皮笑肉不笑:“哪里来的好朋友?有多好?让我也认识认识。” 她人还没到,影子先游到了临予脚下。那团黑影像是一道圈地的禁咒,竟让临予动弹不得! 化鹤倏忽颤了下,是冷的。他肩上落了根白羽毛,却令他半边身子都结了冰。迎面走来个带着面纱的少女,她模样怯生生的,声音也小:“化鹤,你昏头了吗?” 90-96 第91章 冰城 化鹤退了两步, 挡在了临予跟前,哂笑道:“要抓人就亲自来,扔几个废物来是什么意思?” 霜云眉头微蹙, 同情到不忍看他:“你怎么可以胆大包天到戏弄母神呢?你当真有些无法无天了, 你以为随便造个和你模样一样的傀儡扔上山,就能蒙骗过我们吗?” 化鹤身后传来“哈”的声,影子倏然从临予脚下站立起来。炎师现身在两人之间,面朝临予微笑道:“这位小友好啊, 我见你体内的灵力越发纯净充沛, 想来生活过得很如意啊。” 临予神色微变, 炎师又转向化鹤,依然和颜悦色:“小友不明白禁忌, 难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适才被粘在天上的八名白袍人下饺子似的落到霜云身后,正要告状,霜云却挥了挥手, 一脸愁容:“这里不再劳烦你们, 回去吧。” 待白袍人退下, 霜云才轻声说:“不可与真灵往来,千万年来你虽小有叛逆, 却从没出现过大篓子,如今怎么突然糊涂了?化鹤, 这要我和炎师如何救你呢?” “救我干吗?你们是想救自己吧, 毕竟看管我不到位, 也是会受罚的吧。”化鹤散漫挥手, 像是在驱赶苍蝇, “无论真假,也感谢你们有这心了, 不过恐怕要让老师们心愿落空了,他可不是什么真灵,不过是一具假的行尸走肉罢了。” 霜云轻轻“哎呀”了声,低声道:“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炎师笑容满面,“小化鹤可出息得很,既能做到以假乱真,又何尝不能以真乱假呢?” 化鹤眨眨眼,觉得很好笑:“是吗,有多真?你的真业火能烧掉世间假象,就算你现在伸手将他焚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这样的东西,我想要一百就有一百,想有一千我就造一千。” 霜云轻声细语,对炎师道:“你不要上当啦,他这样说,岂不是笃定你不敢下手?要知道,规则可约定了,既不容许神祇与真灵混迹在一起,又不允许神祇滥杀真灵,当然,化鹤还笃定算你我用手段探查,也查不出想要的结果。” 她自顾自地、鬼鬼祟祟地说:“奇怪?化鹤为何这样有底气呢,炎师,你是不是在这之前已经动过手了?” 怪不得霜云性格怯懦,却仍能做让化鹤胆寒的老师,她机敏且诡异的洞察力蔓延而来之时,仿佛毒蛇游过后颈。 果不其然,炎师一挥拂尘,点头认下了:“不错,化鹤下山镇鬼的那段时日里,我曾数次造访他的住所——” 化鹤泰然自若:“不轨就是不轨,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此言差矣,师长关怀弟子之事,怎么能叫不轨呢?”炎师心安理得,以如同传教般的口吻继续道,“你虽时常在你的住处设下自创的禁咒与结界,但却习惯性忘记你的咒法是谁教的,况且你这位好友十分坐不住,你一走他便寝食难安,你和他之间以傀丝相连,时刻都在联系,可是化鹤,你以为只有你会这种手法吗?你屋中的陈设布帛,皆是我们打造,是不是你、谁碰了你的东西,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有病,那我日常沐浴,你们也要看咯?”化鹤明白她的意思后并不讶然,反而道,“你看吧,千万年来我是个什么活法?被窥视、监管,还要被约束惩戒,这么无趣的日子,我造个用来取乐的人偶怎么了?凡间妃嫔还要取悦帝王,人偶奉承我不过之于妓子献媚昏官,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官有官的道理,我不想为这类无心之物受罚。想来你们不信,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掏了他的心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临予原本还能自若,却在化鹤的言语中逐渐凝结了表情。 霜云捂住口鼻,被化鹤的脱口之词惊了一下又一下,她眼波震颤:“你……住口……你是神祇,怎么能说这样的、这样粗鄙的话?”! 炎师的笑也淡了:“带走……带走!关进禁室……大逆不道!”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化鹤身形不动,手中却结印,“自己说过的话便要应允,规则之下,不容出错,我定要掏出他的心给你们看看。” 他眼中赤红如火,显然是动了真怒。 化鹤说:“临予,你过来。” 临予心中咒令响起,他无法控制地答了声“主人”,而后朝化鹤走去。 究竟是怎么动手的,化鹤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血溅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化鹤唯一能肯定的是,原来自一具身体中掏心不其实需要用很多咒力,但却需要好大的力气。 临予分明是真灵,胸膛却如纸一样薄。不过没关系,只要临予是被他亲手杀的,没有经别人之手,那么他的魂就能保得住。 可是临予如今的魂魄不似多年前的魂火一般具有残力和灵识,他的魂魄葬在那具傀儡身中,只剩虚无,若不及时做些什么,恐怕很快就将消散。 心掏了,傀丝也断了,炎、霜无可追究,就算再怎么追着不放,却也招架不住小神发疯阻挠。 她们最终没有干涉化鹤对傀儡尸骸的处理。 化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心悸得厉害,一直六神无主,心里盘算着自己需要造一个能护住碎魂的袋子。 可是炎师和霜云还是小看了他,正如化鹤自己所说,他既然能造成一个,就能造出第二个,于是他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为临予的碎魂造出了新的身体,也牵出了新的傀丝。 他将临予的傀身养在护心池中,然而当临予附魂没几天后,化鹤却感知到了他的逃走。 化鹤探到他的踪迹,却没有立刻就追,因为这个期间发生了一件事——百鬼之战。疫鬼遍布尘世,甚至孕育出了一个鬼王,母神率领四大古族出征,在外杀得昏天黑地。炎师和霜云则闭塞在山上,将自己置身于世外之地,只负责日复一日地给化鹤上课。 这段时间十分折磨,神地对化鹤全面禁足,等到化鹤再次下山见他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百年。 他近日做了新衣裳,正在镜前打理自己的模样,临行前忽然听到了叩门声。 化鹤心情不错:“进。” 门推开,进来个臂弯中揽瓷瓶的女子,名唤“水茗祈”。她声音清冷,却是个懂规矩的,止步在门口处:“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化鹤艴然不悦:“不去。” 水茗祈充耳不闻,自顾自说了下去:“凡间的东南之地有处荒寞的雪原,此地的前身曾是疫鬼的盘踞地之一,这里有不仅大战留下的硝烟痕迹,还有疫鬼吞吃活人留下的尸骨,气象混乱,终年严寒,寸草不生。其上建立起了一座冰城,不过近年来城中不太平,许多百姓和修士同行求助无门,已经将请愿送到了你跟前。” 化鹤道:“我没看见啊。” 水茗祈点头:“所以我照单全收了。” “”化鹤道,“好吧,具体是如何不太平呢?” 水茗祈洞悉他心思:“不棘手。你听好,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冰城外有三座并排的雪山,经年来被改造成了葬身疫鬼和疫邪的坟冢,集天下修士以咒术封锁,然而近年来却多有猎者发现山中多数坟被人掏空,更诡异的是,疫鬼和疫邪肉身长存,不知为何,竟全都化成了腐水,只剩森森白骨。” “听你这话,想来不是自然风土的原因。”化鹤道,“那就是人为了。” 水茗祈道:“不错,雪山中常有非人脚印,咒力四散,不似寻常野兽。许多百姓都曾见过一身躯高大的黑影穿梭于林间,行踪扭曲诡异,搞得人心惶惶。” 化鹤摆摆手:“烟雾弹太多了,仅是这些风声就叫人害怕,要受人驱逐?这雪原原先就不是给人住的,说不准是侵犯了人家的领地呢?我只问一句,它害过人吗?当然,吓死人不算。” 水茗祈思索片刻:“这个不曾听闻。但是化鹤,百鬼一役过去不久,对于作祟的妖魔鬼怪,大家还是颇为敏感。你此去调查一番,算作考核成绩。” 化鹤整装完毕,眯起眼睛:“我有说要去吗?” “当然,这是你的休息时间,随你安排,我承诺过你,我不会像先前两位那样时刻管束着你。但你若不去,就不必听我说这么多。”水茗祈让开身,“我若猜得不错,此行恰好与你要去的地方顺路。” “不错。”化鹤心情很好,潇潇洒洒就出了门,“你且等着消息,不过啊——” 他离去时衣袂纷飞,兴致很高:“既是公事,记得延假哦——!” 正如水茗祈所言,化鹤凭借傀丝的指引,直奔冰城。有了先前的教训,他在傀丝上附下的咒法更加隐蔽,不出半日,化鹤来到冰城城外。 城如其名,里面的雕梁画栋、一砖一瓦无不是寒冰雕刻。其中的百姓个个都裹着厚皮袄和大衣,面带喜色,像是并不为这极寒恶劣的气候所困扰。 城门排查森严,化鹤顺着傀丝找到了人,怎么可能再守规矩?他毫不吝啬咒法,也不遮掩身影,果不其然,三两下就撞进了机关—— 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头雪狮,追上化鹤,一口咬断了他的脚筋。 鲜血淋漓之下,他反倒不觉得很痛了。 因为雪狮身后挡住个红轿,四面红纱幔帐吹起,里面的人正抱着一只兔子,似在借此取暖。 四目相对的瞬间,化鹤一点也不意外,倒是瞧见轿中人愣神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 化鹤有些高兴:“你还记得我,我是——” 话没说完,里面的人仓皇道:“打死,带回去!” 第92章 除邪 话音刚落, 便有几位穿着雪袄,虎背熊腰的士兵上前来擒拿。 化鹤身形不比他们雄壮,力气却更胜一筹。他将围聚上来的士兵挡开, 笑吟吟道:“打死可以, 带回去也可以,但我要和你坐同一顶轿子。” 就这三两的功夫,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惊了两惊。一惊是这混混毛贼竟长了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二惊是这混混语出骇人, 竟胆敢攀上君皇的坐轿! 纷纷嘀咕着“君皇能有亲戚吗?”、“他的意思是认识君皇?笑死, 不过这张脸倒是有些说服力。”、“君皇孤寡百年, 哪里来的亲戚,这人碰瓷儿来的!” 大家言辞不一, 但结果却众望所归。君皇岂容别人这样冒犯?!亲自出手将这妖孽打死装笼,骨碌碌拖了回去。 化鹤不料临予竟对他用陌生的咒法,一时没个防备。待他再醒来之时, 千万丝线缠身, 他被吊起双手跪在地上。 然而此处布局精致, 亮堂堂的,里面摆满了各类手工玩偶和书册话本。白色的傀丝正从房梁之上垂下, 如同一场雪瀑。这里不像是地牢,倒像是临予的私殿。 这个猜测不免让化鹤心里明媚起来, 他双指捏诀, 正要斩断傀丝, 忽然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骚动的银铃碎响。 化鹤“嗯?”了声, 发现这傀丝上的咒法他根本无从破起, 反而受他方才的咒力侵扰,变得那叫一个“剪不断理还乱”! 房门被人推开, 化鹤欣喜的神色凝结在脸上,他目光下移,问:“你谁?” 门口进来个冰清玉洁的小僮,他面容姣好,正抱着一叠洗好的衣物。化鹤盯着那堆衣裳,想也知道……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他见小僮不答话,又说:“你的主人很忙吗?也不来看看我。” 小僮没理睬,抱着衣物在屋内转悠了几圈,将衣物分类放在了不同的柜子中。化鹤跪着也不觉屈辱,吊着也不生气,他说:“小友,你这脸被雕琢得很好,你主人是单对你这样细心,还是对所有小傀儡都这样?” 化鹤说:“咦?你也不理我,是你主人吩咐的吗?” 化鹤忽然哆嗦了下:“小友,你还要转悠多久,想瞧我怎么不看我?这衣裳的款式千篇一律,你到底还要摆几个地方?” 说完这话,小僮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放下衣裳又拿起,冷脸走至化鹤身前,拽住他周身的傀丝,将人一把拽近:“……你烦不烦?” 化鹤像是被拉拽的力道愉悦了,他挑衅道:“烦我?烦我怎么还不来看我,怎么还装作看不见我?” 小僮侧开脸:“主人让我不要理你。” 化鹤低笑道:“哦?原来你喜欢这种玩法,可我从来没有不让你不看我啊。小临,百年岁月,你过得好,我很欢喜,可你就半分没惦记着我吗?” 小僮面露震惊之色,与此同时,大殿上走神的君皇忽然手抖了下,那滚烫的茶盏冷不防滚到地上。 群臣面面相觑。 “君皇这是又睡了吗?” “走神了吧。” “要不要叫醒他?这、这事儿商量到一半呢!” “算了,随他吧常态。” “” 高殿之上,临予的神识落在另一方,被化鹤搅弄得如同泥浆。小僮紧抿嘴唇,道:“滚开。” 化鹤说:“我不……” 他这个“不”字还没说完,浑身上下忽然像刀割一般的疼痛,肋骨似乎都被绞断似的!那千丝万缕的傀线骤然紧绷收缩,将化鹤整个人都朝后拽去。 两个人立时拉开方寸距离。 临予扮做的小僮早已冷汗岑岑,松了口气,而后正色道:“母神殒身,炎、霜二神也在一殉葬,世间真灵千千万,你要有人作陪,不过招呼一声的事。如今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疼痛总是慢半拍,化鹤有点像被刀剐,正在受难。可他却半点也不恼怒,温声道:“你不讲道理。”这话让临予发了愣,化鹤淡淡道,“是你最先触及了我的诅咒,让我受尽折磨一百年,如今挥挥手就能说不要我,会不会太刻薄了呢?” 临予闻言,信了,不禁看他:“什么诅咒?” 化鹤大言不惭:“我一辈子只能交一个朋友,所以只能和你最最好。” “” 临予动动手指,傀丝紧得险些绷断,电光石火间,化鹤全身离地,被高高悬在房内。临予气得脸黑:“给我撕烂他的嘴!” ——臣子随着君皇一起神游天外,正互相商量公事办完后该去哪家酒楼看戏吃茶,不想这时,高殿之上的君皇冷不丁要撕人嘴,吓得群臣齐刷刷跪了一地。 君皇神识归位,对左右道:“去将我屋内那混帐扒了衣服带来!” 臣子说:“什么内?” 臣子又说:“扒什么?” 臣子叹声:“混帐、果真混帐啊!” 化鹤浑身千丝万缕,被左右一男一女两名侍从牵着绳头拉进大殿。 臣子齐齐受惊,退步说:“……妖孽啊。” 化鹤笑意不减,频频点头,十分好脾气:“你好,你好,你也好。” 化鹤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嗯?我是谁,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清白?说不上清白,什么关系?我和他啊……” 君皇说:“跪下!” 万缕丝线瞬间刀割般勒进化鹤的皮肉,化鹤“扑通”一声跪在殿堂,他在迟来的疼痛里,神情还有些发懵。 君皇手伏在高座上,森然泛白,压抑着怒意:“……你走不走?” 化鹤收了笑,正经道:“你怎么了?看见我就会痛吗?” 君皇招手,挥退了大臣,在这仅剩彼此的方寸之地里,君皇高坐之上,化鹤分明记得临予说了很多话,但在夜幕下,在冰牢之中,他却只记得临予那句“求你”。 求你放过我。 化鹤:“……” 化鹤低垂着头,忽然觉得狼狈。额发挡住了他半张脸,显得他居然有些落寞。他说:“我没有开玩笑。” 黑暗里,临予拢紧了身上的绒袄,捂着暖手的汤茶,他沉默很久,像是心血来潮般,突然倾身摸向化鹤的右耳:“你带神器来,是为了杀我吗?” 寒霜的凛风从窗缝钻进来,将化鹤的红石耳珰吹得摇晃不止,仿佛猛兽蛰伏夜间时眼中的凶光。 “好看吗?”化鹤仰起头,坦率地偏过头向他展示,“这是我为了见你新做的首饰,不过跟着我沾了些神力,算不上什么法器。但穿耳有点儿痛,我劝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尝试。” 化鹤盯着他,又说:“倘若你喜欢,其实痛一下也不赖——” “我不喜欢。”临予正回身体,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黑暗里,重复道,“我不喜欢,你听明白了吗,化鹤。” 化鹤为自己适才的袒露感到滑稽,他笑了一声,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不在乎:“……嗯,不喜欢还盯着我看?我这耳珰什么都没做,你偏偏要来摸它一下。”这寒夜里的风真他妈冷,化鹤心里有些紧,“你无意招惹,却搞得别人心烦意乱,一点也不公平。” 化鹤从没体会过这种滋味,他居然难得认可那些狗屁一回,心说:难怪规则之下禁止神祇和真灵一块玩儿,我不过和他在短暂相处了几个凡人的春秋,竟叫我惦念百年之久,还让我心里这么难过! 正当这时,冰牢外进来一男一女两名侍卫,女侍从端了壶温酒,男侍从则端来一把刀:“君皇身体不好,要喝酒。” 化鹤刚瞧了一眼,就听临予怒声喝道:“出去!” 男侍从犹疑道:“可……” “定身。”化鹤将断成段的傀丝拎在手中,散漫道,“你说了‘可’这个字,就是要我追究到底的意思。这是什么,我瞧瞧?” 他轻易地挣脱了临予赋在他身上的傀丝与咒法,站起身来朝着那把“刀”走去。临予动弹不得,只能嘶吼道:“拿出去!你们两个混账!不准给他看!” 原来化鹤方才那句轻飘飘地“定身”,竟同时让另外三人都受了禁锢。 “骂人只会骂‘混账’,伤我却是奔着我的命门而去。”化鹤摸到那把刀,忽然神色僵住,“……谁用过这把刀?” 阒无人声。 化鹤说:“你不想让我看,却又不告诉我。若是这样,我只好自己看了。” “别。不要。”临予说,“是我,我用过。” 化鹤的脸色登时变了:“嗯?我不明白,这上面有你的血气,你用刀来干吗了?” 临予:“……” 化鹤手中咒力不息:“这上面八类诅咒,我却能通晓其中七种,想来是我教过的。” 临予:“……” 化鹤不急不慢道:“剩下一种,想必是为了镇压余下七类咒法。”化鹤扔了刀,献身进黑暗里,“你在干什么?这七类诅咒全是血祭之术,你在养什么吗?”化鹤怒火滔天,双目通红,“你看我!” 临予应声,迎上化鹤目光。 只是这一对视,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溅在化鹤头上,化鹤看得怔了,用咒力将窗封死,又燃了串指尖火。 临予的面庞被暖光映照,他嗤笑道:“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满头白发是月华的色泽吗?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怪物吗?今日来不是正为了除掉我这个邪祟吗?”临予的满头花白,他全身骨骼正在发出“咔咔”的声响,似乎正在生长,即将刺破皮囊。 化鹤果决道:“我能救你。” “你能救我吗?”临予道,“你这次下山来,不是有任务的吗?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需要你除的那个邪祟就是我。” 不等他说完,化鹤忽然扣住他的手。 临予一怔,只见化鹤双瞳赤红色明艳,他立刻明白了——神祇生灵瞳,窃命数以窥命数。 然而临予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过往的种种都暴露在化鹤眼前。几乎在开灵眼的瞬间,一滴滚烫的血泪忽然咬着化鹤的眼尾,而后落了下来—— 原来当年临予下山寻他之前,就已经被炎师一把真火给烧死了。 然而出乎炎师意料的是,临予的残魂竟扛过了真火的炙烤。炎师觉得心奇,便问:“你执念如此坚固,是为化鹤留下的吗?” 临予说:“我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他也很纳闷,自己和化鹤还没熟到可以互相交付性命的程度,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不了呢? 既然他自个儿都稀里糊涂的,炎师可更没什么悲悯之心了。只知道这真灵和化鹤有染,还染得浓烈,是最坏规则的。一次烧不死,二次还不行吗? 炎师当即就要烧第二次,这次那团散魂却忽然说:“请等一等。” 炎师便等了。 临予说:“我不想走。” 炎师哈哈笑说:“小鬼,这坏了规矩,下场很惨的。” 临予并未被恐吓住,而是思路新奇道:“原来下场很惨就可以坏规矩吗?” 炎师也很少和真灵打交道,她从未设想过真灵口中的法子,一时大为震骇:“可是小鬼呀……这是谬论,若是天底下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乱套了吗?” 临予说:“不会的,很惨的下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受的,只有我这样傻。” 炎师略一思索,觉得这个也很有道理:“那好,既然如此公平,你便告诉我你要如何坏规矩。” 临予说:“我想留下。” 炎师摇头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永远留下。” 临予说:“那就留一年,一月,一日。” “这样吧,我有个办法,若你运气好,便能留久一些。”炎师道,“你受我一道诅咒,每逢白昼你将受业火焚心,每逢夜里你将会极寒噬心,这两道咒于你体内相撞,其一,你的外形会受其影响,变得可怖畸形;其二,这两咒相生相克,你所有的痛楚来源于你自身的存在,而同时,你倚靠痛苦才得以存活,而痛苦并非无药可解,吃活肉,喝活血便能缓解。” 临予思索了半晌,就在炎师以为他会被此类后果吓退之时,临予忽然认真地问道:“久一些,是多久呢?” 炎师对他有些青睐了,笑呵呵地说:“你傻得可怜,我说了那么多,你还听不明白吗?这样的你,已经是一类为祸人间的邪祟了。” 临予说:“谁说一定得为祸人间呢?” “……”炎师微笑说,“好的。” 炎师像输了一筹似的,生硬地说:“嗯……你问我能活多久是吧。” 炎师说:“活到化鹤下山降妖除魔那天。” 第93章 求神 炎师扔了一把刀:“小鬼, 我们做神的向来很慷慨。这把刀便是你的解脱,嗯?不是要你自戕的意思,你要杀人放血, 须得一把趁手的武器, 刀上有附着神祇赐咒,经由这把刀的亡魂可自渡,免去了自身化作厉鬼的风险。” 炎师神情自若:“以上是为你缓解疼痛之法。这把刀的第二个作用,便是为你疗愈外相之苦。小鬼, 我明白你, 什么命啊情啊, 你都不在乎,可若要出现在他跟前, 你最怕自己依然是个发疯的怪物,不过这也好说,万灵源自原生之血, 只需饮下男女的交/媾之血, 便可维持两个时辰的原貌和识智, 让你不那么狼狈。这原本是古籍中的诅咒之法,如今用作疗愈, 更能事半功倍。” 魂火闪烁,临予沉吟片刻, 费解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他跟前呢?” 炎师盯着那团小鬼火, 笑又僵了:“什么意思?” 临予道:“能留下就很好了。若是我的心愿坏了你们的规矩, 又何必再给他带去困扰呢?” 炎师仍是不懂:“你与规则对抗一遭, 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吗?我不明白。” 临予叹息道:“我也不明白自己,这个执念就像诅咒一样缠着我。” 所有过往如走马灯一样穿梭而过, 化鹤缓过神来,临予早已如老者一般支撑在木椅上,即便容颜未变,神态却步入萎靡。 化鹤依旧没放手,坚定道:“我能救你。” 他的咒力如汹涌的黑浪,又如温润的甘霖,不带任何保留地注入临予体内。可临予的身体却像漏沙一般,流失了所有的能量。 临予叹了口气,轻轻拨开化鹤的手:“徒劳而已……” 化鹤几乎踉跄了一下,颤声说:“你骗我!” 临予明白他的意有所指:“我可不骗人,是殿上那些老匹夫骗了你。寒心咒只是我吓唬他们的手段,没有人会中这个诅咒。” “……只有你会死。”化鹤说,“你逃到这里,住在寒冰造就的屋子,不过是为了用极寒压制炎师留在你体内的焚火。” 临予像是被他的思路逗笑了:“根本不是,你适才不是已经瞧见了她告诉我的解法吗?这把刀——” 化鹤说:“这把刀只沾过你的血肉。” “……”临予垂下脑袋,懊丧道,“哦,我反应好迟,忘了你已经知道了。” 化鹤盯着他,说:“很痛。” 临予下意识否决:“不——” “我很痛。”化鹤发恨地瞧着他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你让我很痛。” 临予:“……” 化鹤说:“炎师会的诅咒,我一定有解开的方法。她是我的老师,她什么都教给我了……” “没用的。”临予淡声道,“你别这样。” 临予的身体如同一个吞噬咒力的无底深渊,咒力流失到无尽之处,这让化鹤心慌,也让化鹤变得执拗:“刀上七中诅咒,我全破了……你是我造就的傀儡,我一定明白如何治好你……” “化鹤,化鹤?”临予轻声问,“别说了可以吗?” 化鹤充耳不闻,恨道:“你不准这样害我难过得要死,却再也不管我了!” “我让你别说了!”临予骤然推开他,但由于身体近乎朽迈,他径直从座位上摔下来,跌进化鹤的怀里。 他的白发有月的光泽,身体也像月一样冷:“我真的……很讨厌你!” 临予胡乱推搡:“……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不准看我……不准……”他慌乱粗鲁地去遮化鹤的眼睛,近乎失控地啜泣道,“恨你……这幅样子……都是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化鹤垂下眸光,临予像他那颗坏掉的心脏,他必须很有耐心地安抚:“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要闹误会好吗?我适才说的都不是空话,我一定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我可是……我可是神——” 话音未落,化鹤骤然如轰雷掣电,惊愣当场! 顷刻间,时间如同撕扯的伤口般被无限拉长,所有事物都以一种极度缓慢甚至停滞的速度前进、演绎。 临予从身体僵直到双目涣散,再到他如同断线的木偶倒在化鹤的肩上…… “……” 究竟是怎么从冰城中离开的,化鹤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他顶着寒霜,脊背微曲,保持着背人的姿势,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后唯余一背空空的风雪。 化鹤只能模糊记起一些残片,那个瞬间好像没有血出现,只有一缕乍现的红光。 化鹤大致能明白这短短一瞬发生了什么,炎师或者母神兴许早就算好了今天,但他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枚耳珰分明是他亲手做的,怎么就真成了法器? 他一路走出城门,那座冰做的城池和宫殿在白茫茫的涡流中坍塌、陨落,这里飞舞的每一片细雪都在啜泣。 化鹤跪倒在风雪里,听着虚无的泣音,眼前是一片红雾,他明白是自己在哭,却只有一滴猩红的泪。 雪粒织就的雾中显现出一个人影,水茗祈咳嗽了两声,最终扔了件衣裳过来:“冰城邪祟仍有残留,雪中有恶诅,披上,起来,然后回去。” 化鹤:“……” 水茗祈等了片刻,明白如果自己不说清楚真相,化鹤是绝不会走的,于是她陈述道:“炎师和霜云殒身之时,曾将自己的武器留给了你,为的是来日护你周全。你不知神祇遗物大多积赞了主人的生灵,断然封了武器,因而其意志化作诅咒,如影随形,常伴你身侧。若今日你并未身处险境,是绝不可能触发诅咒的。正是因为感知到杀意,为了护你性命,才反杀凶手,她们的苦心,你要明白。傀儡而已,莫要因小失大,寒了先辈的心。” ——事实原是如此。 化鹤垂眸,淡淡地盯着自己左胸上的刀刃。 哦,他险些忘了,难怪这一路都很痛,原来这刀一直刺着他的心。 他想起来了,临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诅咒让我留下,既如此,我也化作你的诅咒好了。 ……嗯,他似乎还说了什么。 是在喊我的名字吗?还是在说他其实也舍不得—— 哦,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 化鹤。 我太想走了。 化鹤抬起头,没什么情绪地望着水茗祈:“他不是傀儡。” 水茗祈说:“我不想为这事罚你第二次。” 化鹤说:“他……” 水茗祈道:“他只能是傀儡。” “不,不是不是!”化鹤双目布满血丝,恼怒道,“他不是傀儡,他是真实,他是有心的!都是你们的错,水茗祈!都是你们的错!!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化鹤仓皇地挥洒着咒力,那风雪咆哮着攻向水茗祈:“狗屁神!我不做!!我不要!!我不要做神!!” 咒力操控着风霜,浩浩荡荡地袭来! “他有心,我也有心的啊!”化鹤声嘶力竭道,“你们还给我!还给我!” 然而咒力实际毫无章法,水茗祈轻而易举就破除了,她将地上的衣服踢过去:“穿上。” 就在她说完这两个字的同时,身后的风暴竟在顷刻间趋于平静。化鹤想要拔出胸口的刀,却仿佛失了所有力气,他懊恼地垂着脑袋。 “……” 不知这样跪了多久。 水茗祈没有催,怀中的瓷瓶映出里面的火影,她抬手将衣裳扔在了化鹤的身上,不是很有耐心,而是很有自信。 傀儡而已,她笃定化鹤不敢发一辈子疯。 四周风停雪停,天地苍茫间,罪神已经尝到了破坏规则的苦果。 果然,就在两人即将与风雪融为一体之时,化鹤忽然轻声开口了,他卑微道:“老师……” 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化鹤喃喃道:“老师,我知错了。” 化鹤道:“我会受罚,我会听话,我再也不胡闹了,老师……老师,你可以救救我吗……求你救救我………” 化鹤说:“我好痛……这里痛,这里也痛,我好像要死了……” 化鹤说:“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痛……我,我根本受不了……怎么会这么痛……我再也不玩了……求你原谅我,救救我……我生病了……求你给我解药……” 水茗祈冷声道:“真灵之祸,因果之苦,非疾非病,你本不该动乱心思,如今醒悟就好,来日不久就会痊愈。” 化鹤了无生气地点点头,顺从地披上了衣裳,跟随水茗祈回到神地。但他此番作为实在太过火,除了自食恶果,还须得遵守规矩,面壁思过一百五十年之久。 一百五十年后,化鹤出关,他自知真灵是苦果,有了教训,他再也不敢逾矩,乖乖呆在规则框条之内。同过去万万年一样,他平日里除了上课,便是以折纸为乐,耗费光阴。逐渐地,山间再次被他的纸傀儡填满。 红衣从树上垂下,仿佛摇摇晃晃的幔帐,他时常躺在树上打盹,喝着花露和果浆酿造的酒,有时很快活,有时却很失意。 树底下有名打伞的白衣傀儡小僮,路过之时被化鹤倾洒的酒滴淋到。他仰高伞面,瞧见树上的人,习以为常道:“化鹤,你又喝酒了。” 化鹤扔了酒壶,从树上落下来,他层层叠叠的红衫绽放而下。 小僮后退两步避开,化鹤就罩了层结界,他说:“你怎么你怎么不藏一下呢?” 小僮目光冷淡淡:“有什么好藏的,反正只有你能瞧见我。” “放肆,你太放肆了!”化鹤跌跌撞撞,扶着树犯头疼,“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只有我能瞧见?” 小僮不厌其烦地说:“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化鹤目光震颤,登时酒醒。 “住口!混账!你胆敢——”他一把掐住小僮的脖子,在对方毫无搏动的脉搏里,终于想起来了。 他之所以能独自活得潇洒,是因为在这百年间,临予从没有离开过。起初的二十年里,化鹤被胸口的疼痛折磨到甚至无法起身。他躺在暗无天日的禁室里吃过很多药,一遍遍忏悔,好像这样就能求得保佑和宽恕,以减轻痛楚。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神啊。 水茗祈骗他。 吃药也痛,不吃药也痛。 他的心口永久地留下了诅咒之刃的伤口,一天比一天空落落。要说他这个人也真是很可笑,既无法承受这样的苦痛,又不愿将痛楚的源头治好。 后来的几十年,化鹤总算琢磨出了减轻疼痛的办法——他按照临予的模样,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彻彻底底的假傀儡。 白昼将来之时,傀儡陪在他的身侧,化鹤蜷缩在傀儡身侧,不敢惊动这场梦。夜里他清醒了,便亲手将傀儡销毁,等待水茗祈每日的审查。 化鹤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傀儡就是临予。 而现在天色将歇,化鹤必须重复无数次的做法,将傀儡焚毁。小僮说:“你糊涂了吗?” 化鹤说:“我清醒了。” 小僮提醒道:“你心口流血了。” 化鹤拢紧衣裳,遮住那里空洞的窟窿:“我会好的。” 小僮扔了伞,在日落之时化成了一捧灰。化鹤捂住心口,在迎接审视到来的同时,也做好了迎接绞痛到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的准备。 这样的日子过了过了多久?直到心口的诅咒和疼痛已经无法再令他发疯,生活仿佛回归正轨,然而世人可求得神祇保佑,神祇却面对死门无果。 水茗祈的瓷瓶中焚毁了数十万的傀儡,每个傀儡都是临予的模样。终于在化鹤与她刀剑相向之时,她明白了什么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不再同先前两位一样,出了事就将化鹤关禁闭。水茗祈想了个新的法子,她将瓷瓶中的甘露尽数倾倒,化作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神山间被暴雨冲出一座大坑,又被雨水填满,成了座湖泊。湖泊仿佛一面镜子,之下有座幻相化作的领域,所有想念的、执着的、刻骨的岁月都装进蜃镜内。 水茗祈道:“你不是放不下吗?多看看吧,看到你厌倦为止。” 于是最让罪神长记性的惩罚从那一刻开始。 往事斑驳,如同院墙上剥落而下的尘泥。这点碎屑落到晏安的肩头,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晏安睁眼,发现自己的额头有血流下。火云雀不知什么时候踩上了他的脑袋,俯身狠狠啄烂他的额心,这才将他唤醒。 云雀是他就在宫中的眼睛,若非有大凶之事发生,它是绝不可能离开靖京的。 晏安有些受惊,需要极力克制才没有推开化鹤。 他说:“老师,醒醒。” 化鹤失了力气,将脑袋埋在晏安的肩头,闷声道:“我痛得动不了……你不要管我了。” 晏安心里沉沉:“此时此刻,你就不要闹脾气了好吗?我不会不管你,但靖京中——” 话没说完,化鹤却拉住了他。 化鹤愤恨地抬起头,他双目赤红,将晏安的手用力摁进自己的胸口,那里血气浓郁,湿漉漉的。 “你说得好容易,却诅咒了我六千年……”化鹤盯着他,目光阴郁,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第94章 幽怨 “你看我!这个可怜虫……”化鹤愤红了眼, 大笑道,“好可笑的神!心都伤透了,胸腔都空了!竟流不出一滴眼泪。你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晏安快被化鹤的神情击碎了。他注视着化鹤, 忽然深吸一口气, 再缓缓吐出,压着情绪道:“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你吗?” 化鹤不看他。 “我只是有点生气,气竟然连你也一声不吭就将我丢下。”晏安顿了下,“父母如此, 兄弟如此你怎么可以也这样?” 正说着, 飞了老远的云雀忽然又拍着翅膀折回来。它落到晏安的头顶, 叽叽喳喳地蹦跳,仿佛晏安的懈怠令它怒火滔天。 化鹤抬起头, 目光沉郁:“吵什么吵?把它扔了,我重新为你折一只。” 说着已经抬手,晏安赶紧摁住化鹤的动作:“你打它干吗?我走的时候宫中已出现些前兆, 在这耽搁的这些时候, 不知山下已过了几时, 它平日里学你吃吃睡睡,很少沉不住气。恐怕宫中异变已生!”晏安垂眸, 轻声问,“宫中肯定派人来寻我了, 我来之后, 你在山下设了结界对不对?” 化鹤抵回晏安的肩, 蔫了吧唧地“嗯”了声:“怎么办?” “打开结界, 我得回去。”晏安一手轻拍化鹤的背, 一手安抚头顶的云雀,心里暗自叫苦:怎么两只鸟都难哄? “不是说这个。”化鹤有些幽怨地抬起头, “皇帝将逆反的缘由推到我身上怎么说呢?他应当是明白我不把尘蚁的小算计放在眼里,又或者是背后有什么妖魔鬼怪撑腰,因此不怕得罪我,总之他猜准了,我的确懒得插手尘世争斗之事。” 化鹤抹了眼角,恢复些活力,柔声道:“你是太子,我是神祇,天下人之于你我皆是苍生。可独独不同的是,你是凡尘身,就要管凡尘事,还要受凡尘事牵连,参与凡尘因果。一言蔽之,你现在回去,铁定完蛋!说不准整个国家都在通缉你我!” 云雀闭着眼狂扇翅膀,刚要起飞又被拽下来。晏安直视他,说:“不。” “倘若你被万人唾弃,我被人人喊打,那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如此……”晏安说,“同流合污吧老师。” “……” 化鹤怔忡在原地,片刻后,他才低笑一声,心情终于舒坦了:“我罚戒未完,真身又受损,此时下山容易暴露命门,况且蜃镜强行禁锢着我的魂魄,没办法脱身。不过你不要怕,我会和来时一样,分出灵识附身在它……呃,”化鹤瞥了眼正在吃晏安头发的火云雀,真诚地说,“我重新为你折只猫吧,我说真的,猫多可爱。” 晏安制止道:“好了,你不要闹了。可爱不是重点不是,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是你就好不是,也别笑?” 晏安语无伦次地将自己说红了,又扶额道:“我不说了,你懂我意思就好。” 化鹤听得身心舒畅,胸口也没那么疼了,他笑起来,风流得很:“记得你说的话,忘掉的人要受一千年折磨。走吧,结界开了,我能感知到,山下那群凶神恶煞之众已经到了,千万小心。” 话音刚落,化鹤的散灵就附进了云雀身体。晏安借用了化鹤的羽扇,扇掉了途中的浓雾。 一路上云雀都叽叽喳喳,化鹤说个不停,热情似火,倒显得晏安很沉闷似的。 晏安听着那些重复的盘问,道:“你能不能留些力气?” “你太冷淡了!”化鹤也是忍了一路似的,咕哝道,“分明瞧见了那么多就算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能半点不关心吧!” 一提这个,晏安的脑子就顿时变得稀里糊涂。他不是没看见那位叫“临予”的傀儡的模样,也不是毫无疑虑,晏安头疼地说:“我们先不要说这件事了,给我一些时日捋一捋,眼下还有十万火急的事。” 化鹤哼了两声,又开始了别的话题。 几息过后,两人来到山脚,果真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排列规整的武器寒光。 前有文臣老将焦头烂额,后有千军万马整装待发。 晏安刹住步子,惊愣道:“这么多?!” 化鹤像在说风凉话:“打不过吧?” 晏安道:“你在幸灾乐祸什么?” “打不过就逃,不要管他们了!我们回山上过逍遥日子去吧,我早就不想做神了。”化鹤态度潇洒,“反正老师都死光了,谁也管不着我!天下各有其主,鬼怪伏诛受封,除了富贵发财,姻缘求子,世人其实根本不需要神祇。” 化鹤原本站在晏安的肩头说话,不料他声音不大,却听得对面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 为首的老臣几欲落泪:“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我等奉旨前来接殿下回宫!” “太子殿下受苦了!” “吾皇英明!太后退位,余党肃清,再无外戚干政。殿下流落在外,圣上日夜忧思,挂念殿下安危,如今河清海晏,殿下可随臣等回到圣上身边,承欢膝下!” “你们没睡醒吗?在说什么屁——”化鹤骤然飞起来,又被晏安捉住藏进袖兜里。 晏安面色不改,恭敬道:“有劳诸位,正要回去……嗯?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臣欲言又止,擦着额角:“那个……殿下那位……” 晏安回身说:“哪位?” 他这声轻巧落下,却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群臣又齐刷刷跪下:“是……是姣子。陛下有言,当初未能好好款待姣子,若有机会,或再请姣子下山,陛下决计着好好赔礼。” 晏安垂着袖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云雀的脑袋。他静立良久没说话,静得众人冷汗涔涔,背脊发凉。 半晌后,晏安转身:“诸位久等,我适才通灵问了姣子,我走后他便开始了闭关修行,不管天下事。” 晏安纳闷了。 自己说的句句话都很和气,这群老顽固到底在搞什么草木皆兵,他这话刚说完,众人又是齐齐“啊”了声,脸全白了。 晏安瞧出蹊跷,沉声问:“我料想诸君前来不会是为接太子,出什么事了?需要惊动姣子?” 众人被戳穿心思,脸更白了。一是尴尬,二是惊惶,他们觌面相觑良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浑身抖得像筛子:“鬼……殿下……有鬼……” “你罗里吧嗦说什么呢!”旁边有个人将他撞开,自个儿挤到晏安跟前,声音铿锵,“殿下!靖京中混迹了疫鬼,城中瘟疫肆意,大伙儿自相残杀,早已血流成河!陛下虽和太后争了输赢,却滋生了心病,身体每况愈下!” 晏安勃然变色,厉声道:“这种事还支支吾吾干什么?!” 老臣狡辩道:“因为殿下您不在京中啊!” 晏安冷道:“推得倒是干净!你们今日才到,到这里不过半日马程!若不是放任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之地,你们一个个岂非还在事不关己?!滚开!” 这一声如雷霆敕令,唬得旁边牵马的随从手一抖,松了缰绳。晏安翻身上马,听到文臣拉长的声音“殿下——有轿——!” 晏安充耳不闻,纵马在这林间穿梭。 怪不得化鹤及时断了幻境,还放任云雀进入结界,原来是火烧了那么久,今日终于烧到了这群迂夫子屁股上,这才急了。 左右两侧如箭一般冲来两名侍卫,晏安目不斜视,寒声说:“不必管这些老匹夫!今日记我一罪,我绝无怨言!不过如今长话短说,先将国中现状禀来!” 侍卫迎着风声,说明了近来的情况。 那日晏安出京过了没几天,皇帝便物尽其用,利用天象有异,放任民声哀怨。外戚干政,皇帝忍辱负重,手中握了不知收集了多少年的证据,在朝堂上和太后势力针锋相对,与此同时,对外的军队联合东起的义兵,将太后的亲兵尽数围剿。 不过一日昼夜,靖京城中风云换变,朝中全然大洗牌。太后退让后宫,皇帝重掌政权,原本浑水摸鱼的昏官奸佞被一锅端,所谓国泰民安之象,原本该从那时候起。 可没两日,城中忽然死了三户人,全家上百口人,竟一个不留。等仵作查验之时,才发现这些人身上有的溃烂生疮,有的化骨为水,有的手脚长出反趾……各型各类的怪相层不出穷,大多是面目全非,令人十分不适的死相。 然而最蹊跷的并不在这儿,而是死无全貌之人当中,却有一部分人面容完好,除了浑身散发些病气外,并无其他怪异。 然而不怪就是最怪。 如此一来,不似寻仇,甚至不似人为,初步断案是死于某些疫病,但也无法排除是有人刻意传播疫病。 然而还没等到查出死因,仅过了一夜,城里又是五家人户灭门死绝……一个时辰后,又是两户……疫病传播的速度快到骇人,前去调查的官员全死在了办案途中。 疫病不可控,发疯似的从靖京往城外蔓延,整个列修近乎全部沦陷,而能自主操控疫病本领的,除了疫鬼作乱,众人想不出别的。 发丝横过面颊时如刀割一般,晏安几乎是咬着牙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没事?!” 左边的侍卫仿佛有难言之隐:“因为……因为……” 右边的喝道:“都这个时候了,别再耽误事儿了!!殿下,是这样的,这场瘟疫并不是无差别蔓延,方才诸位安然无恙,是因为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受疫病侵害,那就是皇宫。” 左边的赶忙附和:“对对……这中缘由我们也不清楚……” 耳边风声渐烈,袖口中的云雀爪子收紧,抓牢了晏安的衣袖,而与此同时,化鹤的声音钻入晏安的识海。 化鹤道:“他们不清楚吗?他们最清楚了。为何瘟疫蔓不进皇宫,不会当真以为那些尘俗的砖瓦高墙有神通吧?当然是因为宫中供奉着姣子神像,姣子坐镇,八方邪祟谁敢近身。” 晏安心跳如鼓,说:“世间供奉姣子的庙宇和神龛多了去了,难道你只显灵宫中那个?” “喂喂……我才不是‘权’字当头的神祇!”云雀在袖中乱挠,“哪怕是棺材里供我,我也会保佑他死得瞑目。为什么只显灵宫中,当然因为那里有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姣子神像,你忘了吗?那时我可没让他们称心如意。” 晏安说:“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化鹤散漫道:“你要问我吗?当然可以,不过何不先问问你身旁这两位,最开始死的那三户人家里都有谁呢?” 第95章 下怀 经他提点, 晏安甚至不用问就反应过来,笃定道:“是祝家。” 化鹤道:“不错。祝衫清曾收纳过冰晶碎片,冰晶之中什么污浊都有。若是这样倒还容易解决, 就怕这其中是黑心肝作祟, 真召唤了疫鬼。” 晏安与他心有灵犀,沉声说:“追本溯源,遇归也是神祇,他同疫鬼一派狼狈为奸, 规则不是惩戒他吗?” “惩戒?他?!这坏家伙根本不受规则束缚!他手段又多又狠, 和邪祟为伍, 根本无所忌惮,谁都敢杀, 力量自然强大很多!哪管你什么烂规则?”化鹤用脑袋贴近晏安的骨节,有些郁闷,“不过这也只是种猜想。没办法……遇归阴晴不定的, 我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晏安道:“嗯。” 他停顿了下, 又说:“老师, 若仅靠你的神像庇佑就能抵抗疫病蔓延的话,这些迂夫子就不会来寻你了。若是真有人设计, 我猜老臣们找到你这里,正是这名幕后黑手想要的结果。” 这也太巧了。 怎么会恰好在世间人推倒了姣子的神像后, 疫病就凭空滋生并大肆蔓延?偏偏宫廷内还存有最后一尊姣子神像, 受姣子庇佑, 更偏偏只剩这一隅之地不受疫病侵害, 引得众人追悔莫及, 只好又求到化鹤脚下。 化鹤欣然,笑说道:“你猜得不错, 这怎么看,都太像心胸狭隘的小气神在蓄意报复。” 晏安郑重道:“这很严重,并不好笑。” 快马穿梭如风,等入靖京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不过几日,靖京已然变成了浩劫后的硝烟之所。 昔日霞灯流转的烟火京都,如今俨然失了色彩,穹顶灰扑扑,城墙似乎被火烧过,焦炭的黑影高耸。其内酒幡杯盅、茶摊桌椅东倒西歪,烈日照亮大路,晒干的地面不是血与脓,就是各种呕吐的污物。 抬眼所见除了灰,灰,灰……还是灰。遍地都是饿殍,一路上流民、疫民如同乱世中的浮萍,婴儿老人的尸首散在各处。 有好几次,晏安都险些为惊彻天地的哭声缓下脚步。 他疾驰在前,骑的是最快的一匹马,跟在他身侧的只有两名将士。晏安浑身都在发冷,进靖京没几步,左边的将士忽然夹紧马肚狂追,摸出张纸页似的东西拦在晏安身前:“殿下请等一等——” 右边的那个同晏安一样,直接视而不见,绕过他。右边的将士说:“不必用此物!殿下乃是姣子的学生,定有神气护体,何须……” 他话未说完,识海中传来化鹤一阵嗤笑,晏安骤然勒马,冷声道:“拿出来。” 左边的将士得令,重新摸出那张纸页。晏安一眼就认出这并非什么普通宣纸,上面有红朱砂和蓝雀石为墨绘制的繁复图案,是姣子神座下的符纸。 果不其然,左边的将士嘴快,忧心忡忡地交待了:“我就说贴上更为妥当一点!这是姣子的驱鬼符!靖京是疫源,其疫病不比城外,威力要大许多,神气未必能抵过疫病,须得请真姣子漏面镇鬼。” 右边的将士只好继续解释道:“各位重臣和将军未受疫病侵扰,正是因为都携带了姣子的符纸。” 化鹤听了,简直要笑死了:“瞎扯。” 晏安接过那符,攥得骨节泛白。他火气越大,声音越寒:“……既然这符纸能抵挡瘟疫,为何不散发给百姓?” 左边的将士只听了个皮毛,直言道:“这些符纸数量稀缺,只剩宫中姣子地庙观还存有部分,故而给各路军将和臣子分了——”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从马上跃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左边的将士重踹下马。晏安落到对方的马上,额角青筋隐现:“混账!” 右边的将士见状不好,立马求情:“殿下息怒!!就算将这些符纸散发出去,救得了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万人啊!到那时,大伙儿只会为了争夺符纸而自相残杀,军将尚有武器傍身,寻常百姓却手无寸铁啊!” 晏安正要发作,化鹤忽然“哎”了声,将晏安喊住:“虽是借口,但他说的不无道理。若不能全救,那还不如不救,只救一些,这岂非再将得救的人至于险境?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我不是气这个。民与官之间,民在前;民与权之间,民在前。”晏安的头隐隐作痛,道,“对了,这符纸当真是你画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化鹤讶然道:“我?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画出这么标志的符咒,我根本不会画符的!不过符纸上的涂料倒是我平日书写会用的,的确有几分神力。” 晏安道:“那就奇怪——” 化鹤说:“那不奇怪。若我猜得没错,现在就是我脚上踩了狗屎,也能被扒拉下来当成救命丹药。” “……” 话糙理不糙。 晏安没用符纸,将其揉皱扔在了地上。 根本不是什么符什么咒起的作用,而是这场疫病受人操控,该往什么方向爆发是有目的性的。 晏安一路驰骋,回了皇宫。意料之中,宫中比从前寂寥了,所剩不多的活下来的仆从也个个蒙着脸,没了活气。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见着晏安好歹会打声招呼了。 皇帝正在寝殿内等着,臣子无要是不必前来上朝,为了防止疫病的传播,集体会议基本取消。 晏安见了皇帝。 皇帝不再是傀儡,却面相灰白得更像纸人了。他躺下床上,看晏安跪他:“父皇。” 皇帝命宫人挑亮了烛火,拢紧衣裳下床:“皇儿,这么多年——” “父皇。”晏安又拜了他,“有些话不必说,我明白。如今疫鬼作乱当前,百姓如临水火,首要之事应是想出解决对策。” 皇帝佝偻脊背,变得像潮湿洞穴里的残火:“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他自顾自坐下,斟了两盏茶,“此次疫鬼袭城,危及天下,如此事关重大,怎么不见姣子同你一起回来?” 果然。 晏安没有喝茶:“老师要静进修为,正在闭关,不过不必担心,解决疫鬼所需的法器和咒术,他都一并教与了我。” 化鹤闻言,笑个不停。 “那就好……那就好……”昏暗里,皇帝有些局促,“想你从小便聪颖上进,什么都学得很快,最是省心的一个——” “父皇。”晏安捂着茶盏,平声问道,“我听闻城中疫病最先始于三户人家,皆是满门死绝的惨状,此言可真?” 皇帝被他屡次打断,明白他不愿提这事,叹说:“是这样的,无一例外。” 晏安说:“这就很蹊跷,将军府不是出了名的无人看守吗?里面没有仆从和管家,祝将军呢,也死了吗?” 皇帝道:“祝山青的尸骨不在其中,他失踪了。天下纷乱,朕也没有余力去关心他的下落了。” 这的确很古怪,晏安对外虽如是说,其实心里却在与化鹤讲:“祝衫清不是和花侑同死了吗,她那宅子里从来没有别人,哪有机会死人?” 化鹤道:“未必就是祝衫清。” 晏安心里“嗯”了声,还要说什么,却听皇帝侍从提醒,说外面有臣子求见。皇帝撑着脑袋,似乎头痛欲裂,挥了挥手:“此事急不出个结果,你今日赶回来,先回去休息吧。朕……还有得处理些朝政之事,其余的明日再商讨。” 夜里,宫里比从前多了许多长明灯。呆在这里面的人人都罹患上了头痛症,恶魇连连,难以安眠。 所幸晏安的寝殿这边向来阒无人声,对比从前也并不萧索多少。 刚一进屋,云雀就从袖口中钻出来,跳到桌上。晏安眼疾手快,立马捏了咒诀将床上的东西用被子遮起来。 化鹤语气不羁:“遮掩什么?” 晏安强作镇静,兀自斟茶:“没什么好看的,傀儡而已,不比老师做的灵活。” 云雀偏过脑袋瞧他:“这么谦虚做什么?是怕我发现你做得逼真,抢了你的傀儡娃娃吗?” 晏安手一顿,放下茶盏:“先说正事吧。” ——“我了解你的想法,可这皇宫能容得下多少人?”这声音倏忽从门外传来,那门上立了个修长高挑的人影,晏安立马警觉,开门之时,那人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 哪管三七二十一,晏安拽过人火速关了门。 这人不是别的谁,正是用了临枫这张假面的化鹤,想来他从云雀转移到了另一个傀儡身上, 化鹤用手指勾了下对方的下巴,逗猫似的,哈哈笑道:“脸都白了,这么紧张?” 晏安冷着脸坐下,瞧见桌上的云雀仍旧叽叽喳喳,只不过不像适才那样会说人话了。 晏安道:“用力量撑起这样大尺寸的傀儡,没问题吗?” “我只是容易心碎,又不是酒囊饭袋,你连我万分之一的本领都没见过呢。”化鹤展开双臂,直率道,“没发现我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晏安正为疫鬼的事情烦恼,当下敷衍了句:“会好好穿衣服了。” 果不其然,化鹤此次的装扮和从前不同,不再是敞着胸口,垮着宽松的袍子的浪荡子模样。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腰封,上面雕琢着片片枫叶图案,比以往干练多了。 化鹤也不恼,反而坐在他身侧:“书接上回。小晏,你若想将流民纳入宫内,能解决部分疫病饥荒问题的同时,恐滋生更大的祸患。我一直教你,若不能福泽同享,失了公平的一方总会拿起刀刃向同仁。” 晏安垂下眸光,有些疲惫:“能救一部分是一部分。” 化鹤蘸了茶水,连说“不不不”,他将湿润的指尖轻轻点在晏安的额间:“这只是第一个考量。第二个,若这背后真有推手,散播疫病的是他,疗愈疫病也兴许并非姣子的功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流民聚集入宫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正是明白漏洞百出的计划在山穷水尽面前什么都不是,你只有一搏。虽然外面骂声载道,但皇宫的确是最后一处安宁乡,到时候若连皇宫都失守了,岂非正中他下怀?” 第96章 救世 “那怎么办……”晦暗的烛火映着他半边脸, 晏安叹了口气,忽然问,“老师, 你还有符纸吗?” 化鹤从身上摸出厚厚一沓, 压在桌上:“早明白你心思,若真有用,自然万事大吉,我今夜通宵学学。” 晏安整理桌案, 搬弄烛台:“我也来帮忙……先前那些符纸和涂料都是你座下的, 只有其上的符纹出自他人之手, 我们临摹两三次,兴许能画个大概……嗯?怎么了吗?” 化鹤支着脑袋, 眸中有熠熠的光彩,他就这样看着晏安,看了半晌:“没有, 我在想一个问题, 假使我不在, 你独身一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啊……”晏安强打精神,“我会先着手当下。譬如今夜先画完这满桌符纸, 明日再……唔……明日我再带些救济物出宫,民心溃散, 能安抚一些是一些吧。” “嗯。”化鹤分散符纸, “不过蚍蜉撼树也有学问, 你要考量后果。你知道吗?虽人人都猜这场灾难和疫鬼有关系, 但自下山以来, 却并没有感知到疫鬼的行迹。瘟疫来得蹊跷,但事实证明它只是寻常疫病, 顺从天地常伦。” 化鹤停下手中动作,瞧他:“因而我不可轻易插手。从前倒没什么,若规则神罚降下来,我很担心牵扯到无辜之人。” 晏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嗯”了声。 化鹤又道:“不过不必忧心,我会在暗处追查。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嗯,我洗个脸。”晏安叫宫人打了盆冷水来,醒了醒神,这才厘清思绪,继续说,“刚说到哪儿了?后果么……我决议替父皇出面赈灾,不单单只是为了收拢民心,也能在借机在明面上查找疫鬼。若真是疫鬼作乱,但你却没有察觉的话,很有可能是混迹到了百姓当中。我知道的,你身为神祇,不能伤苍生,你不能杀的,我来杀。” 化鹤似乎怔了下,随即低笑道:“殿下如此霸道,让我不油得心生仰慕。若有朝一日,我天命难转,恐怕也只能可怜地等着殿下前来拯救了。” 晏安画符的手一抖,墨水晕出朵梅。他笑得身子都在发抖,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要对老师说一句‘胡闹’。” 玩笑过后,晏安和化鹤对坐桌前,画了整宿的符纸。第二日化鹤重新附灵到云雀身上,跟随晏安出宫散发救济品。 化鹤提议道:“你最好不要直接送人符纸。” 晏安闻言“嗯”了声,将符纸夹在每份救济品中间:“百姓受灾难重创,朝廷却不作为。如今我再将符纸明晃晃递到他们跟前,更会让他们猜忌君臣无能。” 化鹤道:“不仅如此。他们推倒了我的神像,不再信奉我,若将我的符纸递出去,怕是要将你毒打一顿。” 晏安失笑:“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力气来打我。” 长街绵延,路中央都行满了装载辎重的马车。 百姓一双双目光如幽暗的鬼火盯着这边,他们神色怯怯,躲在打翻烧焦的杂物后面,没有人靠近。 晏安瞧着有些难受,他带着脸帘,出了冷汗,背都打湿了。 他配合车夫,将一箱箱大物件儿卸下来时,听周围人汇报说:“送往其余州县的物资粮食须得再等上个十天半个月,先前朝廷已经派发过一次救济粮,可天神不佑列修之国,数日秋雨,运去的粮食大半都发霉虫蛀了,如今只能邻近各个州县先互相支援,撑到新粮到的那天。” 晏安说:“嗯。” 卸下货物,布置好了几张长桌。晏安这才深吸一口气:“诸位!诸位受苦了,近日粮食物资紧缺,照顾不周——”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冲出来,侍卫立刻挡在晏安身前。 “太子?!你是太子殿下吗?!” 他这话如同扔进池子的石块,霎时间在人群里激荡出波纹。 “太子?!他就是太子?!” “太子出面,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不知为何,众人听到他是太子,渐渐围了上来。 晏安示意随从放开男子,他说:“是我,你病得很严重,这边有药和大夫,待会儿让他们为你治治吧。” 那人喜悦道:“太好了!这些吃的……” “一人一份。”晏安挽起袖子,盛了白粥,“不可拥抢,不可多拿。”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容全毁,浑身脓疮。他们从前虽算不上样貌出众,但至少是五官齐全,皮相端正的,如今受疫病影响,大多都没个人样,因此遮遮掩掩,踌躇不前,生怕晏安被自己的丑陋相貌吓跑了。 他们饿太久,也被病痛折磨太久了,当前看到晏安跟看到救世主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晏安道:“诸位请先排好队!先领吃食,再看大夫!” 然而这些人简直失了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几名侍从拦在外面,无数双手从人抢的缝隙中伸出来,如同疯长的枝桠和枯木。 “殿下!殿下先救我!我快死了!!那个毒疮长到了我的胃里!!!!” “救命!殿下救救我的孩子!!” “我老婆快不行了!!我们已经十天没吃过东西了殿下!你行行好!!!!” “……” 晏安放下汤勺,捏了咒诀,一道结界将众人隔开。他在结界之中,略微垂眸:“抱歉,请每次最多来五人,若前方哄抢多了,后面的人便少了。” 这些都是他从宫中带来的精巧点心,海味补品。流民们拄着拐杖上来,晏安便一人发了一份打包好的。 岂料这些东西很快就没了,很多人捧着碗上前来,乞讨第二份。 晏安没想过能吃这么快,从前他在宫中之时,这些点心他不爱吃,每次只吃一小口便剩在食盒中。 仆从们在背地里拿这事儿骂了他好些回。 不过碍于他明面上的太子身份,众人大多敢怒不敢言。 晏安抚道:“这个点心没有了,正在派人新做,请稍等一下。” 面前的小孩眼睛又大又圆,盯着晏安摇摇头。他指着一旁的冷馒头,说:“殿下,可以不要那些点心吗?” 晏安愣住:“什么?” “这些点心虽然滋补身体,可是我哥哥快饿死了。”小孩说着便哭了,“求你了……我不要点心……给我,给我几个馒头吧……我哥哥快饿死了……” 这一瞬间,晏安的血似乎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有些呼吸不过来,说:“快……快,将我们吃的馒头和干粮都……都散发下去……” 士兵说:“殿下!他们吃糕点,您吃冷馒头,如今再——” “混账。”晏安冷声喝斥了一句,他情绪难抑,脸色发白。半晌后他才挥挥手,道,“……没事,按我说的做。” 结界一破,百姓仍旧哄抢而上。稻田里的东西种不出来,种子埋在地里泡烂了,晏安已经三天只喝了一碗稀粥,饭都过滤给了百姓。 果不其然,这些符咒根本没有作用,病情该恶化的仍然恶化。 夜里,晏安坐在破庙的烛台下,这里面的焚焦气味挥之不去,案几也是发霉的。化鹤变作傀儡,从背后夺了晏安的笔。 化鹤轻声道:“五日不合眼,和谁比命长呢?” 晏安没有转身,只是颓然地撑着脑袋:“马上寒风过城,就要到冬天了,疫病能稍稍遏制些,不过到了腊月寒冬……”他明显地停顿了下,长吸一口气,才说,“冬天,冬天更……没有收成……” 晏安说到这,声音已然变调。 “怎么了?”化鹤轻轻顺着他的背,“你做得很好,百姓们都在夸你呢。” “我知道,没怎么,只是……只是……”晏安撑着头,将脸全然遮挡,只颤声重复道:“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 晏安抬起头,泪流满面:“……老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以为如今流民体弱……若成日吃些没有滋补的食物,又如何有力气和疫病抗衡……我,我怎么就忘了吃饱才是救命的……对不起,我真的……我明明见到了那么多饿殍……真的……对不起……” 他伏在桌上,竭力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却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吸着气。 化鹤只是面色平静,拍着他说:“好了……好了……” 晏安哭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日天不亮,晏安就惊醒过来,看看天色,心说还好还好,正到晨日熬粥的时节, 然而晏安醒来之时,无论是人身还是云雀,都已经不在了。他办公的案台上留了封信,上面附有解密,晏安用业火一烧,便显现出一行字来: 不日而归,勿忧勿念。 晏安对化鹤做事一向放心,没有多想,他得和手下抓紧煮粥。太子布善的消息传得很快,近两天越来越多的流民往靖京这边聚集,这让晏安的工作量变得繁重,他有些招架不住。 天气渐寒,疫病传播的速度稍有减缓,晏安派送冬衣棉絮的途中,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对方是个青年,他手里抱着个小孩,身后跟着许多人,看样子像是他的父母和妻子。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围聚过来。晏安左右的侍卫立马丢下手中的衣物,准备拔剑,却见周围的流民齐刷刷跪了下来。 “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殿下的草药当真有用!家中老母亲的皮肤今日已经精神了许多,偶尔也能下床走路了。” “我家也是!什么疫什么鬼的,吃饱饭什么病都没了!” “从前对殿下的看法有误会!不曾想殿下如今竟愿意和我们共苦!”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疮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只是能缓轻疼痛,实则那些发烂流血的地方却并没有愈合。 这时,不知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句:“殿下……殿下!你看我身上的疮已经不痛了,我们有救了对吧?!是不是?” 晏安忽然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叹了口气:“诸位先起来,有的人膝盖烂了,别将伤弄得更严重了。” 然而方才那句话却像长了千丝万缕般,将所有人的心提起来,又将所有人的目光拉扯至了晏安一个人身上。 众人期待道:“殿下?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我们全家不求妩净,不求姣子,只求你啊太子殿下!” “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天天都在喊殿下的名字……殿下能庇佑我们的对吧?!” “一定是的对吧?!殿下你……还有你们……疫病都已经治好了,我们是不是也马上就会被治好?!” 他们哪里知道,身在宫中的人不是治好了病,而是从未得过。晏安心中像压了块大石,沉得他喘不过气来:“诸……诸位……” “我们能得救的是不是?太子殿下,你说话啊!你说,我妻儿能得救的对不对,他们可是连睡觉都在念叨你!你说话啊太子殿下!!” 逐渐地,人群失了耐心,没有人起身。从中冲出来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她跪在晏安的脚边,怎么都不起来。 “太子殿下,我听这群刁民逼问你,肯定吓到你了!我知道的,你从小都住在皇宫,没有见过我们这种贱民,所以很害怕!我知道的!” 晏安有些站不住了,因为他垂眸看下去,发现老妇怀里的婴儿面相发灰,气息微弱,已经将死。 他说:“老人家……” 老妇受惊似的:“不,我不是老人家!我只是……我只是昨夜突然白了头发!殿下!我……我不会逼你的,求你告诉我,近来我疼痛少了许多,这场瘟疫是不是快过去了!” 晏安道:“姑娘……” 谁料那女子忽然“咚”地声拿头撞地,道:“我求你……我求你告诉我啊!我快活不下去了,我家里已经死完了!!我活不下去了,求你说啊!你说啊!”她磕得头破血流,拉扯着晏安的手,失神地望着晏安,“殿下……我刚才差点就死了。” 听了她这话,晏安才发现女子的脖颈处有一圈被绳索勒过的狰狞的血痕,但由于先前头发的遮挡,晏安没有看见。 “你说啊殿下!” “殿下你快说,我们都信你!” “我们有救了对不对?!” “……” 晏安后背全湿了,他勉强稳住身形,艰难道:“会……会有救的。我会想办法……嗯,我一定会救你们的。”他手掌冰凉,将女子扶起来,“你要好好活着……这是冬衣……来年,来年开春,”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众人眼中像骤然燃起来两团火,盯着晏安,要把晏安焚烧干净:“多谢殿下!我知道,殿下日夜都在为我们!” “太好了!” “殿下真是救世之主!” “……” 当夜,晏安终于病倒了。他烧得恍惚,发狠似的要把这些时日的病全讨回来。 意识飘忽间,他听到有人开了他的房门,下一瞬,那人来到床边,俯身抵住了他的额头。 须臾后,那人离开他的额头,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晏安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角,喊:“老师……” 化鹤说:“我在这。” 化鹤瞧着床上的人病气环身,想要努力清醒,却反复陷入迷蒙。他轻声抚慰说:“这些事你第一次做,已经做得很好了。” 晏安摇摇头,泪水立马盈出眼眶,他十分委屈:“怎么办啊……老师……我谁也救不了……” 化鹤用指腹抹掉他的泪痕:“你要救很多人吗?所有人?” 晏安啜泣道:“交换……” 化鹤再次俯低身子,说:“什么?” 晏安道:“神啊我愿拿我所有的寿数……去救他们。” 化鹤这下听清楚了,他替晏安掖好被子,笑说:“傻子。” 他一病三日,卧床不起。百姓一连计入没见着晏安,仿佛失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后面听说他病倒了,又纷纷为他祈福。宫内也被搅和得不安宁,据传闻,有侍女夜里送药,竟见着太子殿下寝殿内有两个高挑人影。 眼看谣言从“鬼怪”变成“情郎”,越来越荒唐。晏安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下,于是他声称只是在练习老师教的傀儡术,夜晚寂寞,总得有人陪伴。 许多人讪讪点头,纷纷表示理解。 晏安瞧着这些表情,总觉得他们理解错了。 冬天彻底到了,一场一场的厚雪压住枝头,百姓的房屋正在重建,许多从邻国贸易而来的粮食物资也逐渐解了饥荒,然而疫病虽靠气候压制,扼杀了部分散播途径,却始终不见彻底痊愈。凛冬一到,死的人却并未减少。 答复药师齐聚宫廷,商讨钻研新药,但人才寂寥,许多英才也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晏安只生了场小病,很快痊愈。皇帝忧心不已,所有人都在说“幸好”、“幸好”但自那之后,太子整个人都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撑过这个冬日后,活着的还有多少人。 来年春日,落雨后又是一场未知的劫数。 然而就在有一天,化鹤却突然带来一个好消息,道:“我搜寻数日,终于找到了驱疫之法。” 晏安正坐在破庙前,盯着落雪的眼眸里似乎亮了一下。 化鹤道:“外面天冷,进来说。” 他抬手捏了个火诀,就地烧了堆火:“母神率四大古族战疫鬼的故事听过吧?” “听过。”晏安道,“不过疫鬼未现身,又要如何战。” 化鹤笑道:“我一介草根废神,可不愿逞这种威风。是这样的,母神殒身的方式和炎师她们一样,径直消散了。不过同样的,祂死前也留了些东西以备后患,从前我不明白,以为祂只留了死个折磨我的严师,如今我才发掘出来,祂留下的是祂自己。” 晏安疑道:“祂的灵?” 化鹤道:“也不算,是祂的所有,祂的四肢百骸,血、肉、骨、髓。虽难以考究具体什么部位化作了什么,但至少我知道祂除了造出炎师他们四个以外,还创生了七个新神。这七个新神得祂号令,选了七位接班人,而后周而复始,七神归于天地本初之态,如今已不知所踪。七神分别继承了母神的各类咒灵,成了各司其职的七个继承者。这些继承者需要繁衍,更需要传承,如今尘世间已传承了四个族群,剩下三个神族的弟子还无所踪迹,兴许还未复兴起来。” 晏安抻直手臂,将手烤得暖和了些:“我听传闻,母神当年战疫鬼,用了一个阵法将疫鬼困住,这个阵法正须四个阵点,是不是和四大古族有关?” “孺子可教。”化鹤看他烤火,“我们可以试着复现那道阵法,不过霜云教我的阵法当中没有这一幅,这段时日我尝试通过用法和效力反推,仿拟了三千多种阵法图,筛了很多,猜猜最后还剩几幅?” 晏安歪过头:“我想想……你这样得意,我猜还剩一百幅?” 化鹤支着头说:“这么瞧不起我呀?” 晏安道:“五十?” 化鹤摇摇头。 晏安又说:“三十?” 化鹤说:“再猜。” “……莫非仅剩十幅?”晏安深吸一口气,撂担子道,“再错我不猜了。” 化鹤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你还可以再崇拜一点。”他竖起食指,“只剩一幅。而且我敢保证,这最后一幅绝对和母神当年的四点阵同等效力。” 晏安凑近,攥住化鹤的手指,配合地说:“是吗?你好厉害啊老师。” 化鹤挨上了他手的暖意,瞧他眼波平静:“好没诚意啊。” 晏安冷呵一声,似乎并不将其放在眼里:“我早就猜到了你的本领,老师——” 他一声“老师”没喊完,就被化鹤反攥进手里。化鹤说:“早猜到还陪我玩儿?我被你耍得团团转……手又冷了,去暖暖。” 晏安又旋风似的被化鹤推到火堆前,身子在抖。 化鹤瞧他笑,心情也很好,散漫道:“我虽厉害,但到底比不过母神。我没有那种威力,四个阵点是绝对不够的,我需要十六处阵点,布阵之时这十六处不可有意外。” 晏安道:“具体的意外是指哪些?” 化鹤说:“处在十六处阵点中的人必须活着,且我开阵之时须得在祭月之时,也就是来年初秋。” 晏安道:“这没问题,我可以多造几个傀儡保护。近段时间军营将士也开始重新训练,也能成为帮手。”说到此,晏安又问,“可是神祇插手,没问题吗老师?” 化鹤说:“你放心好了。若是其中无疫鬼,此阵则单纯的用于驱散疫气;若其中当真有疫鬼,则在阵中必现原型。当下之际,先要请七族助阵。” 晏安闻言,迫不及待:“现在就去。” 化鹤说:“不等雪停吗?” 晏安道:“等不了了。” 七族之徒散落在世间各处,其中的族落创立者大多脾性古怪,不好相与。化鹤化作云雀陪在身侧,瞧过了太子殿下的委曲求全,霸道横行,厚脸皮有之,一言不合就开打也有之,同时也瞧见了他的坚韧和博爱。 他们沿途路过了河流与海,千月镇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没有了活人,枯朽破败的房屋变得如同高山的缀饰,一点风浪就能将其全然吹进海里。 离海进的岛屿上有座高大的石窟,分明从来没人住过,却干净得连蛛网都没有。里面有楼阁和庭院,两株红枫幼树垂着嫩苗,却仿佛千万年都没有成长过。 化鹤化成临枫的模样,从身后走来,他说:“看这么久,也不过去碰一下吗?” 晏安环顾这里的老古董,故作警惕道:“坏了要我赔吗?” 化鹤长长地“嗯——”了声,而后正色道:“赔,得赔!这里可都是我的宝贝,你弄坏了,哪怕是太子殿下也得赔。” 刚说完,晏安便伸手触碰到其中一株幼枫。只见刹那间,那枫树仿佛得了雨露甘霖般冲破桎梏,迅速生长舒展。 洞窟内刮起阵冷冽的风,红枫脱离树梢漫天飞舞雀跃,仿若离散的火,太炽烈…… 化鹤凝望片刻,说:“你唤醒了它们,从此便是这里的主人,所有生灵供你驱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常春也可永夏。不过只有一点……”化鹤垂眸,轻声说,“若你热爱春日,这两棵枫树却只能常常繁茂,不随你意。” “可惜了。”晏安颇为遗憾,话锋一转,“原本预备了许多珠钗首饰当做赔礼的。” 化鹤苦恼:“你说得太迟,圆满得太快了。” 晏安被逗笑了,于是化鹤也笑。 化鹤说:“此处看你很喜欢,便送你了,我早就想好了,为它提名‘精怪洞’好不好。当做我的见面礼。” 晏安有些装糊涂,他掐头去尾,道:“既然送我,那我凡夫俗子,怎么取了个这种名字?” “非也,此‘精怪’非彼‘精怪’。”化鹤似乎想摸扇子,却想起扇子早送他了,“你如今是个小古板,以后就是大古板、老古板,我取自通俗的‘古灵精怪’,就是想让你活泼些。” 晏安说:“我近来笑了很多了。” 化鹤道:“不够,我愿你生生世世都要喜乐。” 晏安愣了下,又笑:“怎么说得好像要离别了一样?” 化鹤说:“是要离别,时辰不早,我们得离开这,去继续敲下一位神族长老的门了。” 他们跑遍世间,晏安时常关注着列修国的事态,所幸虽然没有有效的缓解,却没有明显地恶化。 化鹤又变成了云雀,陪着晏安当说客。 有时候化鹤会忍不住好奇,说:“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不恨吗?这样不分昼夜,舍命奔波,值得吗?” 而后化鹤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间有许多生灵都比他更适合做神。 因为他的心向来是偏的。 【正文完】 第97章 雪与血 寻找当世七族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些, 但依旧曲折。当世七族分别继承了符、影、傩、鬼、毒、风火及预召七种赋能,但由于他们直属母神座下,对姣子的身份既不认同, 也难服从。 此行吃了许多闭门羹, 但好在七族对“疫鬼”的态度比较统一,又是软磨硬泡又是昼夜斡旋,他们最终答应以各族族长出面,各担一个阵点。 七族为阵, 再辅以八个方位坐镇, 以皇城为中心, 作为阵眼。十六个阵点部署完毕,分别加派了军兵与修者守护, 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他们二人要做的便是等到祭月当日, 天象顺应即可。 阵法的逐步形成, 吸纳消融了世间各处的疫病。 一行结束, 晏安本想周转个州县,继续亲力亲为, 做救济之事,然而一则噩耗却从靖京中传来——天子驾崩。 晏安觉得自己的想法令人后怕, 他在听闻这则消息的之时, 最先关心的居然是阵法。 不知是根本没有难过, 还是来不及悲伤, 他与化鹤的第一反应是紧急修补阵法。然而此阵太精密, 想要短时间修复根本不可行,他们千防万防, 却想不到皇帝竟然在此刻自戕! 他这辈子未曾对晏安尽过什么责任,却要在死后为晏安留下这腐烂的天地。阵法崩坏,积攒在内的疫病竟以更加汹涌的返还回来! 晏安再进靖京的时候,被城门口堆积的三具尸体绊了一跤。化鹤化出傀儡人形,扶了他一下:“不能在这里倒下。” 晏安抬眸:“嗯,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城中百姓大多俯在地上,听闻城门处的动静,他们停下咀嚼,全部看向晏安。 晏安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得干干净净,他眸子震颤,难以置信:“你……你们在干什么?” 地上躺着千千万的百姓尸体,竟全部是开膛破肚的模样,内脏和黑血还在源源不断自身体内涌出来。 这些人大多神色怪异,有的认出他来时目光闪躲。他们满脸都是肉渣,盯着晏安时的眼神怯怯的。 不知是谁轻声喊了句“太子殿下”,众人似乎终于认出他来,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染上阴鸷。 “你怎么有脸回来?!” “你不是说我们有救吗?!!你不是说你可以救我们的吗?!!” 晏安愣在原地,被化鹤啄了口才骤然回神,险险避过飞来的各种杂物。 “你这个废物、孬种!”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我永远诅咒你!!!!!” “……” 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晏安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踢开那些手、那些被乱扔肢体时的阻塞感,仿佛毒蛇一般游走在他的皮肤上。 ……人在吃人。 化鹤当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寝殿前的台阶下,身旁堆满了酒坛。 晏安听到动静,头也不抬:“我不会死的……我没那么容易倒下。” 化鹤在他身侧坐下:“当然。” “我才不会蠢到那个地步。”晏安说:“古书上的天子殉国都是狗屁。” “当然。”化鹤道,“都是狗屁。” 晏安又猛灌了一口酒,辣得睁不开眼睛,他像是和自己置气般说道:“他们从前厌恶我,我没去死,如今憎恨我了,我更不会去死。我必定要救他们。” 这个小古板很好玩,他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的,脸红得像被火烤过,但说话却仍不含糊。 化鹤看得有趣,听得安静。 晏安喝完一坛,又去拿,却找不到酒在哪里。他就这样背对着化鹤胡乱找着找着,不知稀里糊涂翻找了多久,忽然顿住动作,喊道:“老师?” 化鹤说:“我在这。” “……老师。”晏安叹了口气,说,“这个梦……好长啊……” 为这句话,化鹤的身体莫名僵了下,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计划。 化鹤风轻云淡,轻声问:“怎样的梦?” 晏安不好转身,似乎有些不敢面对化鹤,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这些日子很不真实,老师……”他回过身时,已经流了许多泪,“我没有糊涂,也不是喝醉……我知道神祇有自己的不可为之,我不能强迫你拯救他们……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日日在我身边,却越来越不真实……” 化鹤明了,去揉他的眼尾:“可若这一切是场梦的话,不是更好吗?” 晏安摇头:“在我这里,从没有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的道理,你不是一直都教我,所有我想要的都该属于我吗?” “好……这话你还记得,我信你没醉。”化鹤替他拿开酒坛,“可你又醉太糊涂了,我哪里是梦,我不就在这儿吗?” “嗯,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他怔忡般落着眼泪,似乎从来没这么伤心过,可他却露出不明白的表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仿佛是一道难题,晏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虚心求教:“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师?我好像没办法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不被讨厌呢?” 化鹤有些心碎:“……不是你的错。” 晏安不解道:“不是我的错吗?” 化鹤说:“从来不是。” “那为什么,他们从没爱戴过我,却可以加倍地仇恨我?这是什么道理……我,我想不明白。”晏安平静地流着眼泪,问道,“老师,我也想……我也可以恨吗?” 化鹤说:“可以,你相信我吗?你要做的事都没有后顾之忧。” 晏安盯着地面,目光迷蒙,半晌后,他用力敲了敲脑袋,懊丧道:“算了,算了……” 太子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觉得很抱歉,自己今夜的话好多,可是他只剩化鹤可以倾诉了,兴许也只有今夜可以诉说了。 倘若明日梦不会醒,他还得继续去城中收尸。 晏安喊:“老师。” 化鹤答:“我在这。” “我明白,这是我的国家,灾难里没有疫鬼,只有阴谋,亦或是天灾,因而你不能插手。我只是很幸运碰巧与神明交好,倘若我从不认识你,这也是该我独自承担的。”晏安正视他,“我敬重你,爱戴你,仰慕你……可我还是很想,若我是神就好了。” 化鹤洞悉他心思,也不反驳,只说:小糊涂,神……” 此时此刻,化鹤很想刻意说“神也有神的难处”这类让晏安记恨的说辞,但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放弃了。 果然还是做不到。 ……算了。 化鹤掉转话头,低声道:“神并非无所不能,那些规则啊惩戒啊……很麻烦的。” 晏安眼睛发红,道:“比如呢?” 化鹤支着头,偏过脸瞧他:“比如啊……”他思索片刻,放缓了语气,“神要对苍生很无情,同时又要给苍生很多爱,不能破坏规则,不能徇私……” 化鹤一口气列举了很多,全是些哄小孩的说法,真正的惩戒其实只有两个。 要么痛,要么死。 可这太尖锐了,化鹤望着那双悬着泪的眼睛,只好又改了计划。 化鹤道:“……比天上的星星,水里的石子还多……” 晏安注视着他,毫无预兆地说:“那你能爱我吗?” “……”化鹤呼吸猛然滞住,心脏仿佛都骤停了一瞬。 晏安语气很苦恼,目光却很虔诚,他安静地说:“没有人爱过我,从来没有,你可以来爱我吗?” “……” ……遭了。 怎么是现在。 化鹤的心又剧烈疼痛起来。 他笑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晏安身形却摇晃了两下,化鹤将他揽住,倒进了怀里。 化鹤垂眸看了他许久,如鲠在喉,迟迟不语,目光中都是震颤。 他将太子送回了寝殿,自个儿在外喝得烂醉如泥。 第二日醒来之时,寝殿里空无一人。化鹤昨夜醉在门外,如今躺在太子的床榻上也毫不意外。 他穿戴整齐,走入檐下,神色格外平静。 ——下雪了。 雪入了靖京,融化成地上的泥点。晏安走在前面,身后拖着把红彤彤的剑。 这时,有人跪在了他跟前。晏安疑惑低头,却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他满脸都是血和肉渣,像是才饱餐一顿,怎么此刻竟泪眼汪汪地跪在他跟前,呜呜咽咽地哭道:“太子哥哥……你不要杀我……我、我太饿了……娘说你是好人……你是保护我们的好人……” 晏安有些窒息,他将剑架在男孩的脖子上:“他们恨我。” 男孩泪流满面,闻言神色诡变,忽然嘻嘻笑道:“对呀!他们恨死你了!太子哥哥,你真是个天杀的废物、蠢货!让我们生病挨饿,你怎么不随你老子一起去死了!” 晏安道:“我不会死。” 命悬一线之际,男孩却丝毫不惧,抚掌大笑:“你不死,就要换我们死!你来杀我啊,我呀……只有七岁,你快点来杀我!” 男孩话音刚落,却像下了一声敕令,周围的尸体竟同时活了过来! 晏安:“!!!” 这些百姓有的死于疫病,有的死于被掏空胸腹,还有的死于刀剑穿膛……他们坐起、再站立,就仿若刚睡醒一般,可这些人神色诡异,脸上都是同种森然的笑。 “太子殿下,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得救的吗?” “杀了我啊,殿下。” “孩子……孩子啊……拿起你手中的剑,把我们全杀了。” “你看见了,我们不会死的!” “从你见到他们吃人的那天起,就明白这些人已经是什么东西了。” “这些恨你唾弃你的百姓,如今全被我们吃了,殿下怎么不笑呢?我们为你报仇了呀!” 晏安:“……” “你不敢相信这城里都是鬼,更不敢相信姣子啊神祇啊……祂见死不救哈哈哈哈!!” 晏安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出来。” 然而下一瞬,这些被疫鬼夺去身体的人竟呜呜咽咽,声泪俱下,混乱喊道:“殿下救我、快救我啊!” “你为什么不求神!神呢?!救命啊!!” “我不想吃我父亲,我没有父亲了……可是我真的好饿呜呜呜……” 哭声戛然而止,离他最近的男孩眸光熠熠,盯着晏安身后道:“……殿下,我就知道求你比求神更灵。”他作出吞咽的动作,神色恍惚道,“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好香好香……” 晏安像被人砸烂了脑袋,耳边只剩嗡鸣,他苍白着脸,说:“不……” 晏安几乎用尽全部的咒力,骤然往身后打开一层结界,他惊恐地回身,声嘶力竭道:“不要!!!!!” 结界外来了一队人,他们骑着高大的雪狼,身穿雪貂大氅,个个壮硕魁梧,但人和狼的皮毛却都被雪和血给染湿了。 他们是雪原的战士,来自从芜。 只听“咚咚咚!”,晏安身侧只剩无数条拉长的鬼影,百姓如离弦之箭穿梭而过,发疯似的撞上结界,头颅落地的声音仿佛暴雨落下。 然而太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们全部化做了疫鬼的养料,又被孕育成新的疫鬼。城内也有,城外也有。 从芜国的将领仿佛树上熟烂的瓜果,厮杀抵挡不了疫鬼的吸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狼背上落下来。 而后被剖尸、被分食,又重新站立起来……不知为何,明明相隔那么远,那么混乱,晏安却从地上的尸体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晏安:“……” 晏安:“啊………!!!!” 他红着眼,暴戾疾走,手起剑落杀了一个、又杀了一个…… 空中的血比雪还多,晏安快步往城外走,一路走,一路杀,一路嘶吼着质问:“为什么不杀我?!” 晏安杀了一个:“谁允许你们不杀我的?!” 晏安又杀了一个:“杀我啊!!!” 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却变成了无数条红色的溪流,它们漠然地从晏安脚边淌过,从四面八方汇过来,又流走,像是错综复杂的脉络,只流向晏安一个人。 他在血脉的交叉点上屹立不倒,仿佛一个不死的真相。 血流成河啊…… 为什么是这幅场景?因为自己是命脉的中心吗? 结界上的裂纹正狰狞地爬行,而后彻底粉碎,比黑云还要厚重的怨气如巨蟒一般盘桓在上空。 晏安扔了剑,周围的人就拿起剑,终于齐齐对准了他。 晏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说:“我明白你们不杀我的原因了。” 众人拿着刀枪剑戟,大笑着、嘶吼着、咒骂着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 晏安低低笑出声:“……鬼夺人身人未死,他们不准自己杀我。可你们不是恨我吗?” 刀枪就是在这时插了他满身。 晏安:“……” 晏安抬眸,所有人都在笑,又似乎都在哭。那些源自疫鬼的凄厉之音里,逐渐滋生出别的东西。 忽然,周围如同薄纸一般,骤然被撕裂开许多口子,自罅隙中涌出一群手舞足蹈的鬼怪。它们见缝插针,如鬼风席卷,附身到地上的断臂残肢上。 往日富贵宽阔的靖京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逼仄,振奋的欢呼与凄切的嚎哭响彻天地,充斥着每处角落。 面前的人笑了哭,哭了笑,喊:“太子殿下,我们会得救的对不对?我们,和你……?” 腰处血如泉涌,晏安有些感觉不到痛。他呛出血,稳住声线道:“我不会死,我说过……我能救,我有办法……” 他被刀剑固定住身子,只能颤着手,在空中缓慢画了一道咒。他的泪混进血中,晏安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恨。 怎么才能不恨呢? 他活着时拼命救世,世间之人却厌弃他;如今他准备死祭,他们又好像有点爱他了。 他恨神祇,祂不是神吗?祂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不显灵?为什么不救?!!! 可是很遗憾,晏安只感受到一股压倒性的悲伤,那么多可恨的理由,他心里却仅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从阵破那日至今,他已经画完了三十五次死祭符咒,今日是最后一道。 没有人会死,所有人都能活。 死祭之法:奉上献祭者的全部寿数,粉碎献祭者的魂灵,修补其余亡魂的残缺。 他太狡诈了,从他明白自己是千万年前那个傀儡之时,便在计划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不死之身,如何瓜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寿数。 然而无体之魂能量会日渐流散,无法久留,最终依旧会消散。而这些亡魂更不一般,他们的魂魄受疫鬼撕咬,就算被修补也只是个拼凑品,根本入不了轮回。 于是晏安想了一个办法,若如同疫鬼一样,长久地喂给它们吃食,便能稳定地存续下来。 才有复生之机。 只是这个人的身体大部分被疫鬼霸占,将余下一星半点将残魂从其中抽离过后,疫鬼又该如何处理。 他这样想着,符已经画完了许久。 心中念着:姣子。 就在此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怔愣了一下。他们拿剑的手逐渐不稳,头痛欲裂之苦席卷而来,要将他们覆灭。 紧接着便是身体撕裂的剧痛,魂魄强行离体如同抽髓之刑。晏安的血似乎流尽了,又或者是腰背上的窟窿被堵住了,他用剑撑着身体,被铺天盖地的人语环绕,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破耳膜,扎入颅中。 老师。 老师。 老师。 化鹤。 临枫。 他失魂落魄地叫着,眼前都是雾,嘴里都是血。他被泪淹没,被雪埋过,晏安跪地难起,仅是背上那层雪粒,就彻底压垮了他。 他喃喃了多久,有个声音就回应了多久。 “我在这。” “我在这。” “我在这。”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魂被纳入体内,晏安晃了晃身体,而后抬眸,疫鬼却不知所踪。地面上干涸的血一次次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之中,只剩一抹遥远的、刺目的红。 因为雪化进那人的红衣,让人分不清其间的濡湿究竟是雪、是血,还是泪。 那抹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晏安忽然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化鹤却说:“不要怕,大胆去做,我承诺过你,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晏安有些开心,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化鹤道:“那你会怪我吗?” 晏安道:什么? 化鹤道:“没什么,辛苦了,可以休息会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好吗?” 晏安道:嗯。 他从来都相信,化鹤有自己的考量和理由。 化鹤静静地站在远处,瞧见雪很快就彻底将晏安的身体覆满。他尝试朝那堆雪迈了一步,却痛得跌倒在地。 雪就这样下啊下…… 化鹤躺在地上,过了不知多久,他红色的衣衫被业火焚了好些洞。雪如鹅羽,化在他的鼻尖,化鹤觉得冷入骨髓,但他没有动弹。 即便他早就预见过,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时隔千万年,心口那暴烈的、碾压性的剧痛还是再次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形如一具尸体,连手指都无法自主操控。 这是一座死城,只剩他一人了。 忽然,有脚步声走近,声音的主人身着衮冕,他踩着雪来,是被遇归霸占了身体的皇帝,他说:“我们伟大的姣子,怎么躺这了。” 化鹤没有作答。 血溅过来。 遇归拔掉插在旁人胸口上的长剑,他仔细观赏,咒纹也随他的视线一起爬满了剑身。 遇归说:“我听说你又开灵眼了?先前花侑死的时候,你画了满屋子的血符都没能阻止,如今再度对着答案改过程,这就是你力挽狂澜的结果吗?全死了呢。” 化鹤不答。 “很痛吗?你的心病。”遇归举起剑,对准化鹤的心口,剑光明晃晃,骤然落下。 化鹤没有反应。 “咦?真是空的,你还真被人掏了心啊!”遇归哈哈大笑:“我也不想缠着你的,可你我同生,注定有一个人要化作另一人的诅咒。母神真是个老糊涂,祂要是选了我而弃了你,现在这些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不会化作诅咒,而我却是个阴险的小人呀。” 忽然,化鹤偏过头,轻轻嗤笑了声。 遇归便提起剑,又朝他身上刺去。 化鹤波澜无惊地说:“你请便,我不疼。” 咒纹生了效,化鹤的血管成了紫色,一路爬至脖颈,在爬满面颊。遇归嘻嘻笑道:“你可千万要活着呀,如果你死了,我只好纠缠那位你的心肝宝贝,他可没有你这样耐杀。” 化鹤转过脸,说:“请便。” 遇归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化鹤没做任何反应。他熬过了心口痛,从雪中坐起来,又拔了胸口上的剑,咒纹瞬间褪去。 化鹤拢紧衣裳,遮掩住胸口的窟窿,漫不经心地问:“兄弟,你真以为我们只是双生吗?” 遇归哼道:“你不敢死。” “我当然不会死。”化鹤抖落身上的雪粒,神色平静道,“你想错了两件事。第一,我若死了,你纠缠不了任何人,游魂也好恶鬼也罢,兴不起任何风浪。第二,你蠢不代表我也蠢,你既然知道我开过灵眼,就该明白我预见了一切。什么亡国、万鬼、空城……” 还有大雪葬下的未亡人。 化鹤漫不经心道:“总之,趁我恢复好心情之前,你最好以最快的速度逃掉。” 遇归扔了剑,说:“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儿悼念死人。先前那个祝衫清竟然破了我设下的魇境,让我自知不足。兄弟阋墙不是好事,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携手成为天下共主,哥哥,你好好冷静——” “这里不是你的魇境。”化鹤曲动双指,有什么东西猝然钉穿了遇归的脑袋。皇帝的身躯骤然倒下,遇归的魂灵被打散,化鹤讥讽道:“话太多了。” *** 晏安醒来之时,雪也没有了。 耳边有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睁眼,瞧见了漫山遍野的红。 春日和煦,红枫却正烈。 晏安坐起来,身上的红衣便垂落下去。云雀自丛林中飞来,落到他的跟前,一眨眼,云雀又变换作人影,与他对坐。 晏安注视着他,而后笃定说:“这次肯定是梦了。” 晏安等了会儿,见对方没说话,又说:“你不要一直看我。” 化鹤闻言,有些忍俊不禁。 晏安又问:“你把疫鬼都处理了吗?” 化鹤说:“嗯。” 晏安松了口气,却还是一脸正色。他正要开口,化鹤却抢先说:“不要道歉,你做得很好,让我很惊喜。不过,吞纳几乎两个国度的亡魂,以自身的活体血肉滋养,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成功的。” 晏安道:“我明白,若来日有契机,我会想办法渡化的。” 化鹤道:“这要更久。” 晏安道:“我明白。” 化鹤垂着眸,道:“那么久啊……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这话不轻不重,却让晏安下意识攥住他。晏安道:“梦还要多久才醒,晕倒前我看见你了。你怎么说这种话?出什么事了?你碰到遇归了吗?” 化鹤摇头,神色柔和到有些悲伤:“遇归的诅咒算不了什么,只有古神的诅咒才叫规则。” 晏安道:“我不明白。” 化鹤轻声说:“你还记得当年那把刀上有八个诅咒吗,我破解了七种,剩下一个我却怎么都解不出来。前不久我辞别你,回了趟蜃镜,解封了水茗祈的那盏瓷瓶,在其中我发现了水茗祈的骸骨,于是我将她扔进了镜湖中,从她的蜃镜中看到了第八道诅咒。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炎师和霜云逝世过后只留下了带有她们神灵的武器,而水茗祈却多留了一副骸骨给我。如今我终于知道了,那是因为她死时仍有愧。 “我跟奇怪,她不过是履行职责,更何况已经做了那么多令我痛苦的事,为什么偏偏对为诅咒而惭愧?不过昨夜,我想通了,她不是于我有愧,而是于你有愧。小晏,第八道诅咒……是让你重新做回尘世中的真灵,再让你一生过得这样糟糕……” “我遇见你了!”晏安心里慌如乱麻,他紧抓着化鹤,重复道:“我遇见你了……所以没关系,我不怨她。” 化鹤轻拍他的手背,似在安抚:“我曾说过,所有让你担惊受怕的事,我都能解决。这次亦然,你无须害怕,我不会离开。” 他这样说着,好像很平静,仿佛对万般突变都有应对。可化鹤喉头滚动,似乎哽咽了下,他低头苦笑。 为从前没有看穿命数,更为如今全然看穿命数。 神的泪水只有一滴,每一滴都是弑神的疮痕。 与此同时,化鹤忽然抬手,点了一下晏安的额心。 那点刺痛让晏安没有防备,他有些草木皆兵,道:“你做了什么。” 化鹤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要听。”他心慌得要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真话假话,只想让化鹤一直说下去。 化鹤莞尔:“这是我留在你身上的信物。” 晏安就问:“那假话呢?” “嗯……?”化鹤觉得这话令人欢喜,一直笑,“这样的信物我还留了许多。” 晏安追问:“那假话呢?” 化鹤说:“假话就是,这是一道封印。你体内的亡魂十分凶残,单凭你自己是绝对无法压制的。这里有我剩下的全部力量,有我镇压,能减轻你一些苦痛。” 这话太像真的了。 晏安道:“你还做了什么?” 晏安有些听不进去,他不管不顾,又问:“……梦醒过后,你还在吗?” “我一直在。”化鹤说。 “枫是我,星月是我,时间也是我。” 晏安抗拒道:“……我不想听这些。” “我不要听这些。”太子瞧上去有些生气了,“说得好像……你要丢下我了。” 化鹤道:“我承诺你。” “我们永无诀别。” “规则如此,命数难言。但我要你恨我,更要记住我。” 逐渐地,化鹤的身体像蒙上了一层雾,让人越来越瞧不清。晏安来不及起身,双手紧攥着化鹤,跪着追了两步,可化鹤却像从指缝间漏掉的流沙。 “不、不行……我后悔了,就是在梦里,也请你不要离开。”晏安泣不成声,他遏制住颤抖,哑声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我该……怎么办?” 化鹤和山林间的红枫融为一体时,晏安又像顿悟般喃喃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醒过来啊…… 再睁眼时,是个和煦的春日。 耳边有个恍如千年的声音,交织重叠。那人音色冷淡,彬彬有礼:“多谢你了,十三娘。” 被唤做“十三娘”的人声音苍老,她双目失神,是个瞎子,闻言推辞道:“晏堂主才是最辛苦。若非是堂主养了个帝王气加身的小龙神,恐怕没人能破这个魇,谢小哥真是福大命大。”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门打开,晏病睢送走了客人,然而就在门开的瞬间,那痛彻心扉的哭喊骤然放大,涌入耳边。 “师父!!!他死就死了!!!!你不要拿我做药啊!!!!!!!!!!!我穿衮冕是用来耍帅的!!!!!!我真不是那个皇——” “砰!” 门被冷淡关上。 那人冷淡地走到床头,又离开,在屋内踱步了许久,又冷淡地回到床头。 “谢临风。” 那人深吸一口气,又喊。 “……谢临风。” “谢……” 谢临风忽然拉住他的手,笑说:“哭这么伤心?” “我在这。” “久违了。” “要叙叙旧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