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若西南风(公主×世家公子)》
1. 第一章
梧桐光秃,风过息寂。
枝条交错,根深地下数年。附近一处低矮的花坛,压着灰石,外表铺满细雨。
一位戴步摇女子的手,捏着细薄竹签。
孙鹿缇站于中间四角方方门里,垂眸盯瞩竹签良久。屋内另头门前,隐约一侍女张望,又回头睹她的主人背影沉寂。
忽然花坛里松泥滑落,一青青幼苗破土。可外有层叠灰石压挡着,人尚未瞧见。
扑棱扑棱掠响天空,孙鹿缇抬额,只见鸟飞。寒冬腊月过去,已久不见鸟。
又滴答一声,远处梧桐枝桠上承了一雨。孙鹿缇垂眸,只闻竹签头亦承一雨,她抬指,轻触水溜。
此竹签,是她的皇兄先太子所留。新生孕于春雨,不知此竹签,能否也蒙上天眷顾?
忽有轻促步声传来。孙鹿缇手一晃,转首看去——是暗卫南风!
“殿下,找到孩子了。”南风躬身行礼,双眸明澈,“还有此物——”
南风从袖口里拿出一半竹签。孙鹿缇将两半竹签小心重合。阴阳合,万物生,太子遗脉,真存于世。
冬至后,先帝病逝。太子恶疾突发,撒手人寰。
众臣皆推举卫妃之子为新帝,由南平王辅国。新帝年幼,又将皇位禅让给南平王。
太子素来康健,何来恶疾。美其名曰“禅让”,她却以此是长久篡位之谋。
孙鹿缇转首,池前百年梧桐伫立,斯人已逝,树犹存影。短短一年,父兄皆故。如今希望尚存,更要——
本想接着吩咐,忽闻浩荡皇家园丁,拾斧锯柴锛而来。孙鹿缇眼低喜滞。
“禀容和公主,陛下有令,将此良木赏给卫妃。”抬首的季公公微笑说。
突寒的风直砍襟前,孙鹿缇失色,却持重道:“此木乃大禹难得一见的好木,自是陛下与卫妃娘娘应得。”
季公公续笑,出手一挥,开始砍伐。
平阳曾有一公子,某年春宴时至公主府,兴致翻涌为这梧桐作诗,一时,使得容和公主这棵树名扬京城。
“梧枝轻摇凤来仪,荫随朝阳誓不移。”季公公念,“当年褚二公子,是做了首好诗。”
“不知陛下如何恩赏梧桐?”孙鹿缇问。
季公公笑答:“一半铸军中鼓,赐卫家将领。”可又突转厉色:“另一半,做褚家斩首刑砧!”
“陛下问,容和公主对这梧桐可有恋惜?”
“容和……并无恋惜。”
“对这木的处置可有异议?”
微雨飞扑,淌进眶中。孙鹿眸里,仿若有褚家兵败那日的白雪。
两月前,褚家率领白袍军北战告捷,威望登巅。回到平阳,却见皇帝国丧。
南平王孙骁即位,令褚家凡任军中要职的,皆换领其他高官冠冕,退回朝内,以作嘉奖,可此举实是要夺褚家的兵权。
北方骚乱未彻底平息,扶持南平王即位的卫家对北御军权虎视眈眈却又不悉北方军务。
褚家家主褚良之,跪于大殿外拒收任新官的恩典,陛下震怒,关押褚良之。
袍军反抗,当晚宫中又传出太子之死缘于一种岭右奇毒,而此毒乃褚家独有。
褚家功高盖主之论早遍布平阳,又举毒杀太子的罪名,白袍军一下失去底气,众世家也纷纷退避,不久兵败。
老木摔颓,一时飞鸟惊走。
孙鹿缇缓道:“此次北战,卫家势如破竹,丝毫不逊当年的白袍军众将领。卫家当赏,陛下与娘娘英明。”
“陛下说,卫家连胜两战,是有多年平复江南叛乱的经验,亦可见从前并非朝中无人,而是褚家贪婪跋扈,垄断北御的军权。”季公公轻笑一声,“众朝臣皆议论纷纷。”
“老奴竟忘,昨日公主请见的折子,陛下已准。”季公公又说道,“殿下稍后就随奴去觐见陛下。”
孙鹿缇接旨,去更衣。帐内,她的手竟有些虚脱,弄掉衣里的一枚玉石。
虚惊一声,木槿疾手接住:“殿下当心。”
孙鹿缇指尖轻触,徐徐拿起。剔透玉面,映着眼底晦暗。
传说江南有玉石,名唤再生,她曾遍寻而不得。后这玉石,竟恰巧变成她在褚家诗会上夺得的头筹。
后知,这玉石是褚二公子通过江南好友意外所获,绝无仅有,而褚家也本无意以此作为夺魁之礼。
太子皇兄先前告诉她,是褚二有意将玉石送给她。若公主胜,他便有机会赠与。若他人胜,他便以其他珍藏物代之。
“殿下?”木槿轻抚她手,“等会儿,莫要携它入殿了。”
“去拿太子给的金镯来。”孙鹿缇将它落放于木槿手中,“南风告诉你,北方羽檄何时到?”
“南风本想劝公主找些理由拖延,等到羽檄。”木槿回,“不曾想卫妃来砍伐梧桐树,为殿下留了时辰。”
宫车已备好,孙鹿缇走至,搬运木材的宫人也出来。
老木沉沉,躺于车箱中。其两侧宫人皆垂手低目,默待启程。后面的季公公翘首清点人数,目光远眺。
而斜对面,先上车的木槿的手伸向公主。孙鹿缇额头迟迟转来,目光瞩向梧桐。
“陛下有令,卫妃娘娘的树先行!”清点完毕,季公公高声道,转向公主马车。
车内坐于对面的木槿,忧望公主。孙鹿缇的背陷于暗中,帘外微光浮于她脸沿。
窗框里,远边季公公挡立于梧桐树前,面容带笑,对容和公主恭敬地行一礼。
孙鹿缇的眉宇一寸凛然,盖上车帘。
车轮辘辘,风穿过车顶羽盖,马走在宫城主干道上。天之中央,德阳殿巍峨耸立,拥护两侧高高宫阙,俯瞰阶下等待觐见的百官朝臣。
一路,朝臣议论。
车帘一角稍开,两位官员脚步悠慢的背影映入。孙鹿缇髻上步摇轻摇。
“太子恶疾,多是容和公主殿下侍奉。那日查出太子所中之毒,竟不见公主与医官一同去向陛下复命。”
“还以忧伤过度、头疾突发为由,实在糊涂。”
“非也,怕是要为某家喊冤!”
步摇轻晃的声音在耳畔,夹着帘边的手指收紧了。
随车季公公,亦微转抬额,瞥车窗框里的孙鹿缇,但她徐徐放手,敛上车帘。
敛帘片刻,孙鹿缇瞥到上角一雁北飞。
阴天下方,一木筒由走吏高举。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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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的呼号高亢,声声快走,经过马车,经过颓躺着的梧桐车下:“北方羽檄到!速速让行!速速让行!”
“怕又是卫家。”官员语中分辨不出是喜是,“周荀两家恩荣也该快至。”
“亦好过褚家。荀家是皇亲,周家随卫家平叛江南,颇有功劳。”
“人说北雁南飞是为取暖,而南雁北飞,才是忠心诚挚……”
车里越来越暗,面前木槿划着燧石,点燃蜡烛。方才那话,令孙鹿缇冷笑。南雁北雁,不过是成王败寇。
隔着车帘又闻:“其实褚家也是强弩之末。承继家主的褚洛卿自小作为士大夫培养,从未打仗。若把白袍军交予这等文人,才是误了大禹。”
于时烛光瞬闪,掠过孙鹿缇的暗眼。
褚洛卿不战,是褚良之深知皇帝的忌惮,决意安抚北疆后退出中枢,而褚洛卿也只是士人。这是褚家对先太子的承诺。
新帝斩草除根,才是让大禹失将,耽误国事。
估摸时辰,她又掀帘。
“殿下是觉得车太慢吗?”季公公抬额眼笑,恭敬问,“卫妃娘娘的树贵重,前面的人自然慢些。不过,到前面转角便可两路而行。”
孙鹿缇笑回:“本宫只觉恰好。”
她眉宇安泰,神情自若。她在等一场大风,吹来北方哀鸣。而平阳城的风如她所愿,总是来势汹汹。
大殿上羽檄的传信传到百官的耳里——卫家大败,惨败!
“此战出师不利,有后方将领乘机作乱。”
孙鹿缇悉知羽檄,将领以“南平王杀侄篡位”的名号起兵造反。
“原白袍军士兵怨声载道,说被卫家排挤。士气受损,后院失火,就败了。”
冠盖交语,顿时脚步惊慌。
车内,孙鹿缇松下紧背,缓缓靠于车壁。抬手,抚摸着太子给她的金镯。
烛光温柔地拂在她脸周围。
太子忌惮卫军,便安插眼线,又把这支情报托付与她。故而,来自北方的消息,不等卫家拖延上报,他们的人就快马送来。
德阳殿越来越近。
殿宇玄黑,衬得阴天生白。
孙鹿缇远望见,她的表兄荀子慕立于殿外。她的手从木槿手里脱出,往前走去。荀家是两朝皇亲,无论侍奉旧主还是新主,都是堂堂正正的国舅。
荀子慕躬身:“微臣拜见容和公主。”
“荀大人今也冠冕堂堂了。”孙鹿缇冷道,“不知侍郎新官上任,对今日事,可有见解?”
荀子慕缓慢抬眼,目光落在她髻上步摇,又落在她手腕上,约着的太子所赠金镯。
“此局对陛下而言,可解。”荀子慕说,“造反的将领已受审,原是太子的人,涉嫌通敌叛国。”
孙鹿缇脸色顿沉,仿若初知此事。
荀子慕面生关切:“殿下深受先帝宠爱,未出嫁便能自立府门。”
“若殿下安守本分,荀家定保公主日后安稳尊贵。若殿下言语有失——”
“大人思虑过多了。”孙鹿缇打断,冷眼睨道。
于时,荀子慕的父亲荀大人终出殿,宦官道:
“宣,容和公主觐见!”
2. 第二章
大殿北面浮雕,雄狮怒眼圆睁。
下方,一串红珊瑚珠被人疾快拨转。
前望去,孙鹿缇正恭敬立于殿内门前。
门渐渐沉重关闭,隐约有宫人脚步落停声。香炉传来噼啪烧响,连髻上步摇,亦小心翼翼地相偎着。孙鹿缇轻转回额头。
她立于青砖上,北面丹阶层递,一张紫檀桌案摆落。案后威坐者,背部的玄黑衣袍上绣着山龙华虫,他高大身体微微向前。
皇帝孙骁,俯视着她。
孙骁右手拨转着那串红珊瑚,眼角带笑。他眉眼祥和,双眸柔情,倒是与传说的闲适淡泊的性情相配。
孙鹿缇略微抬头,接受免礼,道:“多年来,容和思念皇叔,犹记封号里的‘容’是陛下的提议,意为‘宽容’,铭记于心。”
孙骁欣慰一笑,探前轻语道:“前日你不来,朕还担心你的病更重了。”
那日称病不见,是对局势还没把握,孙骁也因此猜疑。
她遂解释道:“当日,容和是悲伤愤恨至极才头疾突发,还望陛下体谅。”
孙骁在上,眼角笑纹和蔼,语调轻轻道:“朕知你伤心,未信谗言。”
“容和......只求忠心,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这话,她对父皇也说过。
她半闭双眸,铜炉中的鸡舌香似游蛇卷过面颊,掩埋她父皇曾燃的香息。
此香温暖辛辣,仿若孙骁的慈眉笑目与温言软语下,一刃阴冷暗刀。
“陛下。”孙鹿缇恳言,“容和只盼早日看褚家下阴曹地府,为陛下与先太子讨回公道!”
先太子三字,令孙骁面容顿掠冷光:“容和恐怕,对太子事有所不知。”
孙鹿缇跪下直言:“荀侍郎已详告,可容和不信。”
孙骁手中的红珊瑚停滞,定眸凝瞩。
“太子忠君爱国,绝不会通敌叛国。”孙鹿缇说,“定是褚家叛臣贼子,毒杀太子后又诬告,绝不可恕!”
“未有实证!”孙骁声音变厉,“不能乱安罪名。”
孙鹿缇遂谈及,今北御大败,也是褚家的拥趸在搅乱军阵士气,如此祸害,怎能长留?
孙骁睨眼瞩着她,天阴,他面上的烛光颤晃。
孙鹿缇的话铿锵有力,外头风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想起,琅琅的话。卫妃曾提醒,褚家与太子交好,与容和公主关系更是不一般。
可容和公主并未为褚家求情——至少,该提及先皇赐给褚家的丹书铁券,劝他宽容部分人。反倒,诉尽仇恨,仿佛要将褚家千刀万剐似的。
容和这般痛恨,倒顺遂心意。可倘若她对太子通敌一事刨根究底,也恐成日后祸患。
“朕,亦恨。”孙骁郑重道,“但朕是君,不能使恨蔽目。不知,容和公主这般强烈的恨,可有别的什么缘由?”
孙鹿缇手指略织紧,缓缓躬身,再道:“当年新帝赐褚家丹书铁券,虽说谋逆者,不得免死。可褚家并非全族叛逆,容和恐他们心存侥幸,拿那免死金牌要挟陛下!”
“褚家至今未提丹书铁券,难道容和还能未卜先知?”孙骁反问,“况且,他们以何要挟朕!”
当然是以孙骁皇恩的效力威胁。若丹书铁券兑现,可证新帝孙骁是承继先皇正统。
“他们说褚家不拿出丹书铁券,是不认陛下的皇恩而宁愿全族覆没。”孙鹿缇佯作讥笑,一副如看笑话的模样把这句话在孙骁面前谈出。
“容和却以为,是褚家在等诬告太子通敌一事成,又利用攻击陛下正统的谣言,逼迫您不得不放过他们。陛下定要防范!”
“看来你......”孙骁开口,声已变得更加冷酷,“还是一心咬死是褚家诬告太子?”
“容和只是怀疑。”孙鹿缇郑重道,“就算不是褚家,也绝不可能是太子!”
她伏地,请求皇帝暂留褚家。待罪证齐全,诏宣天下,以让太子瞑目。
皇帝的珊瑚珠在手中停滞不动,嘴角也渐渐抿紧。
前有荀家表忠,用太子通敌一事打击“杀侄篡位”的谣言。后又有容和公主,力争太子清白,要追查到底。
如今看来,“太子通敌”倒显得画蛇添足。可眼下,他又不能随意除掉容和。
难道真的不得不留褚家人,以证太子通敌?
这一前一后,也不知是荀家急功近利,鼠目寸光,还是荀家与容和公主的计谋?
听闻前日,酷吏打死褚良之的庶弟褚良序,也不见一人屈服画押。容和咬死褚家,他们恐怕也不会认,也不会求免死。
但作为皇帝,他可拿出丹书铁券,强令免死一二个罪过不大的人。如此,既可向天下人宣扬正统的效力与仁慈。亦可以此,让褚家人为保护仅存的声誉,反倒助将太子通敌一事做实。
而那一两个罪过不大之人,事后可以暗杀掉,以绝后患。
但是,褚家满门忠良,宁折不弯。要选谁呢?
能选谁呢?
忽然,外面有人报:“禀告陛下,狱中传,褚洛卿趁监守不备,用自己的衣服勒死了少将褚允臣!”
孙鹿缇的双眼睁大,瞳孔骤深。
褚允臣是当日率领白袍军造反的首将。褚洛卿与褚允臣虽然都是二十有二,却是堂叔侄的关系。
褚洛卿他,竟亲手杀死侄子。
不仅是孙鹿缇失了容色,就连皇帝也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此事是如何发生的!”
“禀陛下,褚洛卿与褚允臣的牢房相邻。褚洛卿言,褚允臣不肯认罪,日日夜夜在狱中大放厥词,要寻机复仇,褚洛卿只好趁其不备,勒死了他。”
“他还说了什么?”
“褚洛卿说,自己的家族背叛陛下,他没有脸面再活下去,只好在此生最后一刻,大义灭亲,报答君上,也死得其所。”
多闻褚二最重孝道。
六岁始,早晚问父母长辈安,多年不渝。
十二岁,祖父重病,亲煎药并尝药,确认汤药不烫才给祖父服用。
十六岁,其长兄褚洛风于南方走失去世,他衣着素服一整年,直至今年还听闻其常去扫墓、祭祀。
比起为能被举荐入仕,而忽变得极重孝道的人士,褚洛卿多年的重孝之举,是众人皆认可的。
故而,孙骁对这突然而来的杀侄表忠之举,疑虑重重。
孙鹿缇呆愣一会儿后,也禀道:“陛下,褚二虽向您表忠,可也见他是多么狠毒!他兴许就是诬告太子通敌的人!”
“容和!你屡次捕风捉影,难道想煽动朕做出错误的决定,好让朕背负昏庸的骂名?”
“陛下……容和没有……”孙鹿缇轰然跪地,颤抖道。
忽然,又一声声“报”沓来,传信者道:“禀陛下,褚洛卿身中剧毒!”
而医官查出,褚洛卿所中之毒,亦是褚家从南方寻来的。此毒被藏于衣袖缝里,毒发两日。
传信者续告:“是褚良之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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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传一杯毒酒给自己的儿子。褚洛卿说,也是知晓褚允臣也藏了毒,想寻机谋杀禹室成员,才忍痛杀侄。”
“此毒可解?”
“医官说,恐只有褚家有解药,可褚家不让褚洛卿活,大骂他是叛族逆子,要他死。”
“褚洛卿可知道解药?”孙骁又问。
“褚洛卿说对不住家族,愿意接受惩罚。”
孙鹿缇立即说:“陛下,叔杀侄,父杀子,褚家为使苦肉计违逆人伦,更不能留!”
“廷尉可还在?”孙骁没理会她,问,“宣荀大人再进殿来。”
随后荀廷尉入殿,孙骁问他的看法。
荀廷尉瞥了眼公主还在,缓言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是因为孝固然重要,却也必须把忠君放在前面。褚洛卿杀侄,是为忠君。当日褚允臣起兵叛乱,褚二也的确未在其中。”
荀廷尉又悄悄望一眼皇帝孙骁的神色,才接着说:
“且褚二与太子是故交,想必会将功抵罪。”
孙鹿缇突露激色:“也不知褚二会不会为活命,再次诬告太子!”
“证据真假,查验便知。”荀大人替孙骁说道,“公主出于兄妹之情,激愤难抑,微臣理解。可您也别拿陛下的威信开玩笑。”
孙鹿缇抬首,面色倔强,眼眸却暗暗流转。
荀大人承皇帝眼色,又说:“公主有所不知,太子通敌信上写到,他为对付褚家,承诺登基后,就将容和公主嫁到北襄。”
孙鹿缇霍然抬眼,睫翼死滞。
北襄,是多年带头侵扰大禹的国家,数千禹朝边境的妇孺将士死于他们铁骑下。
三年前大宴上,北襄王子还公然侮辱孙鹿缇,说她像自己的一个妾室。
惊诧悲伤之情,渐渐在孙鹿缇脸上的流露而出。
荀廷尉顺势道:“这般与大禹、也与您有如此仇恨的国家,太子不打算一灭了之,反倒要把您嫁过去,承受屈辱,好为他威震功臣。”
孙骁起身向前,凝视孙鹿缇。而孙鹿缇此时亦看上去悲痛至极,喃喃:“皇兄此前,的确说过要为我寻一好人家,为我送嫁……难道竟是北襄?”
荀廷尉随后谨言:“陛下,不如以褚家丹书铁券救下这褚二,亦可彰显皇家诚信。”
“褚家丹书铁券上怎么说?”孙骁接问。
“褚良之免死三次,其子孙免死一次。”荀廷尉回道,“臣建议,褚良之谋逆,不得免死。褚洛卿未参与造反,又为禹室杀死意图不轨的叛军将领,可免死。”
孙骁一挥手,传令下去。
可孙鹿缇却忽发狂,捶胸顿地,眼泪尽洒。她口中狂语,皆在骂太子。孙骁见状,令人搀扶她下去。
皇帝命内宫宦官至大狱,领走褚洛卿。
领头人是周狱丞,审问褚家的官吏。
他开狱门,迈了两脚不屑的步子,又笑盈盈道:“公子受苦。”
只见,褚洛卿乌丝凌乱,面容惨白。他垂滞的目光,久盯着手中汗浸的褶皱白衣。
季公公进来宣告皇旨,褚洛卿才半抬眸。未睥宦官,而是周狱丞腰间佩戴的那枚玉石。
今晨受审,他的堂侄褚允臣被杖责濒临死亡时,他在愤恨的泪汗里,偶然瞥见周狱丞腰间的这枚玉石。
光滑润泽,形美刻精。江南再生,是她。
是公主殿下。
目光瞬移,待恩旨宣毕,褚洛卿板滞下跪,道:“微臣接旨,叩谢陛下。”
3. 第三章
孙鹿缇殿上失态之后,搬去平阳郊外的私宅枕山园,闭门谢客。
众人听闻,太子通敌一事板上钉钉,容和公主日夜寝食难安,悲愤欲绝。直到元日朝会后的后宫贺岁仪式,她才现身,可也见消瘦。
朝会那日,孙鹿缇在宫外偶遇周狱丞,见他还佩戴着再生玉石,不禁掩笑。
她就知道,当日买通人将玉石献给周狱丞,他定会心痒收下。
孙鹿缇经宫中眼线得知,那日北方战败传,卫妃为泄愤,暗命狱吏私惩褚家人。
而审问褚家的卫、周两狱丞,近日成了死对头。
周家虽与卫家助孙骁篡位,可曾被流放,人丁凋零,权势不及卫家。
那卫狱丞仗势欺人,常刁难同僚,更在周狱丞眼前,拿皇家赏赐的玉佩耀武扬威。
一次周狱丞气恼,欲偷偷摔碎被搁置起来的玉佩,结果未成,被卫家人嘲讽数日。
知其愤恨,孙鹿缇便打算利用起来。
她要救人,可大狱重地尽是当朝新贵,难以通信。而她与褚洛卿唯一的信物,就是那再生玉石了。
其实江南的再生玉石,她有两枚。一枚是褚洛卿送的。还有一枚,是位重要的人给的。
这两枚玉石的品质雕饰十分近似,即便被告发,她也可拿出另一枚减轻嫌疑。
可如何送入狱中?她派暗卫小心观察,周狱丞的小吏李恩,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周卫两家带来的人,多年不晋升。
孙鹿缇派南风见李恩,让他去拜访周狱丞,献上玉石,还教他如何对答。若事成,就送他老家主上某处封户下的良田数亩,悄悄搬迁。
周家的一鉴,两眼放光。此物甚堪称难得,若得了,他便可拿去向卫狱丞吹嘘。可他犹疑,李恩怎么得到的?
李恩答,是掘地时偶然发现的宝物,不知好坏,望大人鉴别。还感念周狱丞多日照拂,无以答谢,遂心甘情愿奉上。
周狱丞明白他意,不过是要借此物升官,遂敛神收下。
孙鹿缇想,周狱丞为压卫姓同僚一头,必会日日佩戴挽回尊严。
而受审时,若褚洛卿看得见周狱丞身上的这枚玉石,定会想起她,便知自己该有所作为。
此计虽不定能成,可也是一线希望。即使失败,她也能全身而退。
孙鹿缇拉开抽屉,凝瞩着玉石,指尖徐抚边缘。
原以为,褚洛卿会假装自戕未遂,和褚家了断。
未料想,她所认识多年温润如玉的平阳褚二公子,竟那样心狠手辣与决绝。
木槿进来了。孙鹿缇的指尖从玉石上抖起,轻合上抽屉。
“殿下,褚二在南城门。”
“士人皆不堪受辱,他敢做,也做得绝。”孙鹿缇淡淡回道,“奴仆又如何?他怕已没什么忍不了的。”
“孙骁可会留他?”
也许某天,褚洛卿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她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再保其性命。可她不能贸然行动,得找一个能替自己这么做的人。
孙鹿缇转身,仔细抚了抚木槿递来的丝锦袍,果然是上好佳品。
今日她特意装扮出门,日丽风和,衬得她容颜娇俏。公主马车行至半途,忽然停下。
对面,是玉山公主的马车。
玉山公主,名为孙娥,是孙骁与前妻的女儿。她嫁与邬俅,却感情不好。近日四处寻觅面首,以气恼驸马为乐。
孙娥派侍从,到孙鹿缇车前传话:“玉山公主问,容和公主在贺岁仪式上错戴步摇,今日在大道上,也要让本宫难堪吗?”
那侍从声音可大,孙鹿缇不禁嗤笑。
元日岁时,后宫举行贺岁仪式,众公主中只有长公主可佩戴步摇。现如今,长公主应是玉山公主,而不再是容和公主。
可孙鹿缇还是戴了步摇。
入殿前,玉山公主向礼官告状,孙鹿缇当场脱饰,伏地谢罪。
后孙鹿缇又向孙骁请罪,说自己一时粗心大意,破坏当朝礼制,请陛下责罚。元日佳节,孙骁不好责问,只让她退出殿外,无诏不得入内。
尽管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孙娥还是不放过任何一次能宣扬容和公主大不敬的机会。
孙鹿缇无谓,的确是自己失礼在先。
不过孙娥不知,那步摇其实是她故意戴的。
孙鹿缇让侍从传话:“容和公主向玉山公主请安,两车相堵实属巧合,本宫愿意让玉山公主先行。”
随后孙鹿缇的马车就退后,可孙娥不理会,再让人传话道:“容和公主疾病缠身,多日闭门,今日风风光光,不知是否赶着去南城门?”
孙鹿缇闻之,淡然眉宇间陡生一丝愠怒。
南城门,是褚洛卿现如今所在角落。
他脱簪待罪,一身粗麻素衣,日日打扫城门。不仅受人驱使,还有专人看管,是为浩荡皇恩。
孙娥如此挑衅,要么是猜忌她与褚洛卿有什么。要么,是暗讽太子被褚洛卿倒打一耙,然后等着看她孙鹿缇勃然大怒的笑话。
孙鹿缇让木槿掀帘,微笑淡定道:“玉山公主玩笑,本宫在平阳好好的,为何出城门?今日春风送暖,本宫赶着赏花去。”
元日后,花还没开,赏什么?孙娥当她口不择言,自让周围看客笑她去,然后驱使车夫走了。
今日,孙娥去试看几位面首人选。从前她找了些世家公子,他们虽才情出众,容貌却不比邬俅。气急败坏,她打听到一个叫听松居的地方,聚居着各种风流名士。
听松居位于平阳城外围一雅静之地,是为逸居山林的名士们在平阳城暂居处。元日后,他们纷纷来到平阳城,观京城岁时繁华,吟诗作赋。
奇怪的是,孙娥掀开窗帘,睨到孙鹿缇的马车竟也跟在后面。
孙娥前脚进去,孙鹿缇就后脚跟上。孙娥烦躁又有些尴尬,不管她。
约一时辰后,她们二人出来。
孙鹿缇见宅主回避,怒问:“那两位公子,是我原本就定下的。玉山公主知书达理,竟不知先来后到吗?”
孙娥耻笑:“我才不认什么先来后到,凭那两位公子一见我,就如蜂蝶一般扑过来,我就要把他们领走了。”
这两位公子,一名夏祈,善琴。一名商祷,善啸。二人一见玉山公主尊荣凤仪,就感慨不已,演起乐艺来,后伏地跪拜,请求玉山公主不计前嫌收留,让他们能日日欣赏真命天女。
“你以为,穿着上好的丝锦袍,就能盖过本宫的威势?就有资格与本宫争爱!”孙娥眉宇威胁,“元日朝会上跪地谢罪才多久,容和公主就全忘了。”
孙鹿缇闻之暗笑,她才懒得和谁抢什么男子。
两日前,她平民打扮来此地。早闻夏祈与商祷心高气傲,不屑王公千金,只求难觅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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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鹿缇觉得有些难办,本想先细细观察。没料想夏祈与商祷竟识她面容,悄声道,他们一直是容和公主的“蜂蝶”,愿追随其后,为她办事。
于时,他们也猜到会有眼线尾随孙鹿缇,又佯装不屑容和公主的垂青。孙鹿缇装作气恼的模样,离开听松居,扬言会以公主威势强迫带走他们。
“容和不敢。”孙鹿缇佯装隐忍愠怒道,“一时失态,多有冒犯。夏祈与商祷,便让给玉山公主。”
孙娥听到“让”字,越发嗤笑:“如今,本宫才是皇帝陛下的亲女儿和长公主。要让,也是我让。你?怕还不适应朝会上的新礼服,又乱给自己插步摇。”
于时,夏祈与商祷取包袱出来。孙娥一转端庄威严:“你们先陪我去华楼。”
经过华楼时,孙鹿缇听人议论,驸马邬俅在那儿与人玩樗蒲,不分胜负,围观数人。
孙娥的侍女却急言:“陛下说,今夜虽热闹,却也人多杂乱,让您和驸马今日早点入宫用膳,阖家团圆。想必邬驸马已不在那儿了。”
随后,侍女反复又劝多次,还贴耳对孙娥说了些话,孙娥才勉强罢休。
孙鹿缇缓缓垂眸,孙骁素来娇纵玉山公主,今日却强令她入宫,难不成今夜会出什么事?
她遥望孙娥远走,却知有人躲在大门拐角落。
自从那次在大殿上与孙骁对话后,孙骁又派新眼线。之前那个,总被暗卫南风甩掉。如今再派,专门盯着孙鹿缇本人。
其实容和公主府,就在南城门的附近。为避开褚洛卿,孙鹿缇才故意搬到北边的枕山园。
她知孙骁试探,才暂时躲避。但过分躲避,又会引人怀疑。
孙骁把褚洛卿放在南城门,其实也在试探他。一来,试看褚洛卿是否会寻机逃跑,或是否会投靠容和公主府。二来,引蛇出洞,让倚仗褚家之名、蓄意造反的人现身。
适才,侍女既知孙骁令玉山公主和驸马进宫,又不早提醒孙娥,非当着她孙鹿缇的面说。
因为,这是孙骁下的钩。
孙鹿缇此刻更加确信此事,早些时,南风回禀,这两日街上多了许多不熟汉礼的胡人,可城守却未加强戒备,而是比以往更松动。
想是孙骁欲擒故纵,要借此事试探什么。
既然下钩,她就再表演一次。
于是,孙鹿缇对木槿高声道:“本宫不与她一般见识,今日南城门有灯火杂演,我们先回公主府歇息。”
入夜,灯火辉煌,烂遍平阳。
街上,不仅有汉人耍杂,亦有定居平阳多年的胡人歌舞。平阳城百姓,似乎对他们并无二见,而是观望叫好。
孙鹿缇乔装打扮,头戴斗笠,与木槿步行去了南城门。
灯火演绎精彩,孙鹿缇像寻常女子那般鼓掌捧场,与木槿似对姐妹般玩得不亦乐乎。
城门二楼一影深角落,一个披发男子注视着她。
他一身白衣,手持扫帚。
定睛良久,身后走出一人,呵斥道:“岁时太平,岂是你这样的罪人能贪恋的!赶快滚下去给城守收拾碗筷。”
褚洛卿轻轻偏头,沉语道:“岁时佳节,大人息怒。别为我这一罪人,心神不快。”
他下去收拾,半晌那人又出现,趁四下无人时对他低语:“我已支开监视你的人,褚二公子是否想好了,今夜跟在下离开?”
4. 第四章
此人名叫韦义,自称白袍军,声称要为褚家报仇,来救褚洛卿。
褚洛卿回头感激道:“褚某深谢相助。”
说罢,那叫韦义的人便再呵斥,命他去房中收拾。
褚洛卿放下碗筷,恭敬从命。他收拾其屋,取火点炉,期间絮话。
临走,褚洛卿指案上的樗蒱掷具,“这些应是楼下城守的。”
“需不需要我顺手还回去?”褚洛卿礼貌问。
韦义冷冷道:“不必,等会儿陪酒还要用。”
韦义又抬眼问:“公子竟把仆人身份做惯成这般,临要走了还关心这等杂事?”
“怕他们再来找你,引人注目。”褚洛卿微笑,轻声说完便离开了。
韦义和城守吃酒不久后,南城门就失火。
一时人潮汹涌,人心惶惶。
木槿在人群中与孙鹿缇失散,焦急地呼唤她的化名,没一会儿竟不小心撞在荀侍郎的身上。木槿惊愕万分,又装作不认识逃掉。
“站住!”荀子慕一把拉走木槿,“我听见你喊‘东君’了。”
孙鹿缇的化名换来换去那几个,不被发现就一直用。荀子慕是她表兄,很清楚。
荀子慕急问公主是在哪儿不见的。木槿掉泪,遮口在他耳边将事和盘托出。
孙鹿缇竟是趁乱,去逼问褚洛卿。她还命几个暗卫紧盯着褚洛卿的具体下落,快刀斩乱麻。
计划执行得还算顺利,孙鹿缇却半途被人挟持。那人身手矫健非常,她的暗卫竟追不上。
难道是孙骁趁乱暗杀?孙鹿缇压制极惧冷静分析——孙骁不会在四方仍议论他杀侄篡位、残害忠良时,又着急杀她。相反,他应善待先皇遗女。
难道是与禹室结怨之人?可挟持她这样的失宠公主有什么好处?
她力气不行又被刀架着,突推到西边一座安静高楼下,一个仓促奔逃却被拦住的身影前。
孙鹿缇睨然认出,竟是褚二公子。
“褚公子,没想到你一儒雅士人,身手不凡。”挟持她的韦义讥讽道,“你明明答应,又不如约同我离开。我强行带你走,你竟还使出深藏的功夫。”
孙鹿缇瞪眼,这人意图带褚二走。
“你来路不明,并非白袍军。”褚洛卿语徐声厉。他已定睛认出公主,不禁手指捏紧。
韦义蹙眉:“你何时发现?”
“是不是白袍军,我褚某人一看便知。”褚洛卿轻笑回,“何况,你若真为褚家,和该杀我。”
褚二如今是叛族之人,此人确实该杀他,若不杀他,那就不是为褚家,而是借褚家声势蓄各方力量。孙鹿缇猜他应是某个叛乱团伙。
韦义羞怒,架在孙鹿缇脖前的刀刃抵得更近,划出薄血。
褚洛卿睫羽微颤,眼角却自然睨笑:“你强抓我不成,就劫持她?”
韦义侧头扫她两眼:“城楼上,褚公子瞩她良久。瞧她容颜倾国,想必是公子曾钦慕的故人。”
然后韦义抛出一包袱:“里面有晕药,你喝下我便放过她。”
孙鹿缇眼盯包袱暗思,拿她威胁褚二,是褚二泄露了什么,还是此人压根不知她是谁?
褚洛卿淡然,欲开口,孙鹿缇抢先:“褚二,你竟引人挟持本宫!”
韦义惊瞩,自称本宫,难道是郡主公主?
“怎知你们二人是否在唱戏!”韦义却喊。
“她是容和公主。”褚洛卿定眼直视孙鹿缇,无一丝慌乱,也无半点怜悯,“听闻在大殿上,蓄意把太子通敌之罪栽赃给褚家,甚至栽赃给我。”
于时,身后高楼小窗被推开一条缝。
褚洛卿续言:“褚家虽是罪人,却也不能什么罪责都背负,亦罔顾陛下英明。”
韦义怒睇,幸好这公主不知他是谁,等会儿就用药晕她,扔到街上任人领走。
只是目击证者褚洛卿,是再无放走的理由。即便不同他走,也不能活着留在平阳城。
孙鹿缇亦反应过来,盯着头上高楼,把话说出:“本宫微服遇险,都拜你褚二所赐!”
“公主今夜是冲在下而来?您还是不信太子通敌叛国。”褚洛卿眼眸微沉,顺势接上。
她嗤言:“你栽赃太子,邀功上位。”
“太子罪乃陛下英断,公主莫不是连陛下也恨了?”他反唇相讥。
孙鹿缇大怒:“都是尔等奸臣蒙蔽我皇叔!”
“全都住口!”韦义终不耐烦,吼止。
于时,暗卫南风飞步赶来。他的武功在暗卫里最高,刚刚与人交手耽搁,眼下很快将韦义拿下,救下孙鹿缇。
孙鹿缇却捡地上韦义的刀,挥向褚洛卿:“本宫既奈何不了褚二满口胡言,还不能杀了泄愤吗?”
褚洛卿闪躲,孙鹿缇没什么功夫,追不上。她继续追缠,却被褚洛卿掰住手腕,扔掉刀刃。
忽而,一阵脚步声落至,荀子慕带着三四个部曲赶来。褚洛卿松下孙鹿缇的手,与她错开视线。
孙鹿缇被拦住,虽一副气恼模样,心里却松了口气。大街上,是她让木槿故意撞的荀侍郎,再引他过来阻止她。
荀子慕一路寻至此处,讶于,他们是在西高楼下。
“殿下糊涂。”荀子慕低声嗔怒,“在下已找了医夫,请殿下入公主府马车,看看伤口。”
褚洛卿的眼神,倏似清潭冷凉。又见荀子慕关切模样,与公主对视,眼珠不自觉左垂,眉梢紧致了。
望孙鹿缇入马车后,荀子慕盯褚洛卿:“褚洛卿,你竟拉公主下水?”
“公主金枝玉叶。”褚洛卿躬身,复抬眼徐徐反话,“却因鄙人动刀,褚某自知罪孽深重。”
荀子慕被气,厉声道:“荀廷尉也在,很快将尔等罪人拿下!”
“荀大人且慢。”褚洛卿悠悠身立,向西边高楼转而跪地,“卫大人!褚某持人犯韦义及其滋事罪证来此,请大人过目!”
一官吏走出高楼,抬手取走褚洛卿献上的证据。
韦义定睛一看,是屋中絮话时他给的半张与滋事胡人签下的契约。当时,褚洛卿于炉火中烧掉的竟是别的纸张。
恐怕是褚洛卿早在袖中备下与那契约材质大小一样的纸,转手回话时悄悄替换。
可褚洛卿,为何事先知道有此契约?
今晚明明是他韦义第一次收到。
难道……是他们的人出反贼,帮了褚二?
“褚二,你当真狡诈……你不同我走也罢,何苦害我?”韦义咬牙切齿。
褚洛卿闻之眉目安宇,内心含讽苦笑——若同韦义走,他孑然一身就是那被挟“天子”,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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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胡人滋事,城守懈怠,可马上就有各路官员出现维持秩序。传闻玉山公主本会驾到,也忽然不来。
这西高楼原是褚家产业,常作眺望传信之用,今属卫家。他猜测卫妃长兄卫轩朝必在此,要么等他褚洛卿交出韦义,要么,纵他与公主自相残杀,一石二鸟。
故褚洛卿先假意答应韦义,再引他至朝廷人手处。
本想立即献上韦义极其罪证,不想,公主殿下竟被韦义挟持。
韦义伤了公主,刀抹见血。褚洛卿其实知道还有哪些共谋,本想仅拱出韦义一人作罢,以免招致其团伙怨恨。
可韦义偏偏要伤殿下。既如此,休怪他狠绝。
褚洛卿走向官吏,附耳低语。
“褚洛卿!”韦义不知他说了什,眼底的恐惧加深,“有朝一日,我们的人必报此仇!”
南城门的火已被扑灭,滋事一干人等也被捉拿。卫、荀两大人带队搜寻,城守们的物什被翻遍。
尤其是五枚樗蒱掷具。它们状似扁杏仁,其中一只中空,旋扭即开,内有韦义及其同伙最新联络暗号,可以此扩大搜查。
韦义并非白袍军人,而是在南方造反又被卫家镇压后的余孽。
褚洛卿素观韦义投掷,有一只常捏着不罢手。城守恣情纵乐,丝毫没在意掷具细节,就连朝廷派来的眼线,也只是草草翻过那棋盘看一眼便扔罢。
毕竟,这些掷具是几十人日日把玩之物,藏密其中,太过冒险。然而沉迷于玩乐,往往会对身边物最为疏忽大意。
韦义那张与胡人的契约,原本也置于樗蒱中。那日褚洛卿借故引走韦义,悄悄看了契约,后准备一般纸张,调换罪证。
不过,这既是难以发现的细节,他褚洛卿何必发现。若韦义的同伙找来,他便以当日朝廷围攻、实在无法救助韦义为由,再以未揭发樗蒱藏密为恩。
韦义将死,但灭其同伙,断其念想,才是最诛心的做法——
以替殿下报挟持之仇。
褚洛卿遥望马车,眼底情沉。又瞥一眼满脸不服的荀子慕,眼角哂笑细察之。
从前,荀子慕处处亲近却不得公主垂青。
虽然如今,荀子慕的身份地位终越过他,可公主还是愿意多看他一眼。
不过一念闪过,褚洛卿眼里忽暗,似有伤痛如细流淌过。
总归,公主为他涉陷、因他被劫持。
他做得再多,不过是弥补心中深疚,于公主有何益?
是他从前献殷勤,引公主注意。如今,也是他一无所有,卑微卑鄙到极致,惹公主垂怜相助。
即便那荀侍郎如何如何,也未像他置公主于险境。
面对荀子慕的直视,褚洛卿忽而不再抬眼,而是敛眸瞩地,彻底暗下去。
孙鹿缇在马车里观望已久,她的脖子已上药包扎,可丝毫感不到疼痛——她始终觉得事情未结束。
因她没想到,今日事竟是卫轩朝主持。卫轩朝一直在封国南平,孙骁竟秘诏他回平阳。
不久,卫轩朝出来,一迈出身,便唤:“荀侍郎。”
荀子慕闻之恭敬上前。
卫轩朝礼貌笑问:“公主糊涂,险些犯错。你刚刚来阻公主,阻得真巧——”
“卫某想知,荀侍郎怎知公主不见了?”
5. 第五章
卫轩朝,卫妃长兄。
南方平叛时,曾为胞妹独自取犀牛角,飒爽英姿使得众江东世家女钦慕,只可惜不近女色。
车窗内孙鹿缇暗窥之,见他手抚一串南洋红珊瑚,似大殿上孙骁所拨。
听完荀子慕回话,卫轩朝派人将容和公主请出马车。孙鹿缇脖缠纱布,如弱柳般由木槿搀扶而下。
褚洛卿瞩她一眼,似猜出什,眼底晦暗,可只垂眸安分。
适才,卫轩朝未看清孙鹿缇样貌,近处细睹,眉宇间忽滑过一丝惊愕。
孙鹿缇不卑不亢问:“本宫被掳,表兄来救,大人不庆幸,还盼本宫遇险?”
卫轩朝怔愣,神思仿若飘到别处。褚洛卿视卫轩朝神色微变,眸间沉凝。
两年前,褚家曾欲与卫家大郎结亲。卫轩朝曾自诩风流,大醉整月,无一日可见客,婚事终罢。
彼时平阳皆议,褚洛卿的长姐褚洛昉美若天仙,犹敌不过卫轩朝不近女色的决意。
后褚洛卿细查,才知卫轩朝并非真的不近女色。
“大人哑口无言了?”孙鹿缇走近一步,俏问。孙骁先杀太子后灭褚家,自是极度心虚,其功臣更是如此。只要不越雷池,她便能以此为契机,争取一丝回旋余地。
“殿下的伤可还好?”卫轩朝躬身切问,“臣家有上好药材,可献给殿下。”
荀家父子,见高高在上的卫大人忽然对着今不如昔的容和公主献殷勤,万分不解。
褚洛卿嘴角讽笑微浮,眉眼却更冷。随即,又一层晦暗覆上面容。殿下倾城之美,何人不羡不慕?
不过卫轩朝亦是心性坚定,多年不沾风月事。
十五岁入太学,褚洛卿与卫轩朝初相识。后一同入宫面圣,公主亦在。
卫轩朝恣性,一见公主连礼都未行,即道:“殿下甚似家妹。”
卫轩朝拒褚家婚后,褚洛卿的人暗查悉,卫轩朝与妹甚亲,其妹卫琅琅入宫为妃,他曾抱着她的床头痛哭数日。
见孙鹿缇不搭话,卫轩朝命人去府中取药,又令护卫护送公主回去。
眼看孙鹿缇就要被撇清。荀廷尉忿睇其子,朝廷早知韦义与胡人作乱,今夜本是孙骁设局,公主杀褚洛卿未了,荀子慕就急匆匆跑来阻止。
公主杀褚洛卿成,可立公主罪,一箭双雕。公主未杀成,她与褚家的关系就始终是个谜。而这个谜底,荀家不该牵涉其中。
卫轩朝心知肚明,遂将此事禀报皇帝,只是未谈公主侍女撞见荀侍郎一事。
褚洛卿虽立功,却不讨赏,仍愿日日脱簪待罪,洒扫南城门,为罪臣褚家积累功德。
皇帝虽训斥容和公主,却念太子死于褚家之手,怜公主悲愤,只罚她禁足于公主府中,抄写经书。
禁足期间,孙鹿缇听闻玉山公主府内鸡飞狗跳。
驸马邬俅,对孙娥带回的两个面首十分不满。与之前招纳的世家公子相比,夏祈与商祷容貌俊美甚于邬俅,还全无世家的傲慢,谦逊自矜,彬彬有礼。
可没过几日,孙娥命他们与邬俅比琴,竟输了。孙娥恼怒,不想邬俅隐瞒琴艺至今!
过去,孙娥命令他弹琴与她,他怎都不肯。如今,邬俅竟摆起架子,掀她公主的台面!
夏祈与商祷劝慰孙娥,许是驸马心妒,回心转意了呢。
可孙娥却是心虚不信的。当日在南平,她心悦邬俅,霸道要嫁,可邬俅已与别家有婚约。南平王孙骁搬出皇室威严,逼迫女子一家放手。
邬俅记恨已久。后来孙骁得位,邬家得诸多好处,邬俅虽不再冷漠无情,却也是冷冷淡淡。
闲来无事,勾画梦中故人。孙娥撞破,嫉恨不已,发誓要让邬俅颜面尽失。
可今倒是邬俅令玉山公主颜面尽失。
气恼之下,只有无奈。孙娥张罗面首事一月有余,顿时身心俱疲。还好夏祈与商祷悉心侍奉左右。
孙娥高兴,赏袍服玉带、珍珠翡翠和稀书笔墨等。偶尔闲暇,他们为她点评禹朝名士,聊以解闷。
禹朝时人,最喜品评。
当日褚洛卿至南城门,终日拾帚扫街,满面尘土。
孙骁赦免褚洛卿只以丹书铁券为由,未述其杀侄一事。故百姓仍以褚二为从前洁白如玉之人,时有围观。
几小儿嬉笑撞之,褚洛卿俯身拾起他们掉落的竹蜻蜓,默然归还。
路人评其性情淡然,不显愠色,心性坚韧,受家事所累实属可惜。
此事遥传,连华楼里玩樗蒱的邬俅也听说。他顿时不快,脸阴阴沉沉连输几轮。
孙娥听说这事,想以为他在为邬家事忧心。因褚家与邬家实是姻亲。
翌日,南城门附近议论又起。
路人再道——此人行事狠辣,与之交往,如与虎谋皮。当远之避之,否则悔之晚矣。
此话传到宫里,孙骁愠怒。派人,查到邬俅头上。邬俅秘密入宫,请罪数次后,孙娥又代邬俅再三请罪。
邬俅一身丧气,买醉酒楼。回玉山公主府,途经小径,听仆从议论:
“公主殿下太过冲动,怎能将这事告知陛下……”
邬俅闻之,大怒,气冲冲闯入孙娥的寝室。只见孙娥扶床洒娇泪,夏祈与商祷均在一旁宽慰,听她抱怨邬俅薄情寡义,不领她的情。
“你二人速速离去!”邬俅怒喝道。
夏祈与商祷相视一眼,商祷遂回言:“大人,公主有命,我等不敢擅离。”
孙娥哭得疲累,说不出话,红着眼怒瞪他良久,终道:“他们可人,你无情!你出去!”
邬俅闻之,怒气稍敛,思来是自己有错,缓道:“你何故将此事告于陛下?我不过以琴艺胜了你的这两个仆从,你身为禹朝公主,竟如此心胸狭隘!你岂不愚钝?我可是你夫君!”
夏祈与商祷闻之垂眸,又先后上前,一边给孙娥递茶,一边替她擦汗。
“本宫何时知道?又何来泄露?你又轻信哪个小人胡言?”孙娥心碎,“你惯会怀疑我!可这次分明是你心胸狭隘。若你不为,何人可查?”
邬俅被戳到痛处,抿唇不言。
孙娥抓住其心虚,逼问:“那褚二不是你表弟吗?你闲得慌,去传那些话?你可知父皇现在……”她顿住,忽而恢复清醒,什么“杀侄”云云不可乱说出口。
邬俅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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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娥跟上,续问:“怎么,教训本宫的时候你滔滔不绝,问到你的事,又是如此躲避!”
今日孙娥一定要搞个明白,邬俅他为何要广传非议褚洛卿的话。
若不是要忤逆陛下,就是和褚二有什么仇了。
可褚家与邬家,不是世代都结亲?褚洛卿的母亲褚夫人,原先的邬二娘,可是邬俅的亲姑母。
邬俅三缄其口,孙娥又与他吵了几天,还派夏祈与商祷去打听。
一日他们二人跟去华楼,华楼小厮收下宝玉,说邬俅每次喝醉后,都念叨——博士,博士,为何总夸褚家二郎?
十六岁,邬俅与褚洛卿一起入太学。起初邬俅大放异彩,无论助教还是博士,还是众同窗,都以邬俅为榜样,竞相效仿。而那时褚洛卿默默无闻。
邬俅成众人表率,自是怜贫惜弱,屡次勉励褚二郎,甚至亲力亲为教之。他视褚洛卿为亲弟弟,兄弟间就该扶持。
谁知褚洛卿竟是韬光养晦。彼时褚家积累军功,倘若褚家未来之继承人亦才崭露头角,恐致人言可畏。
且褚洛卿那年痛失其兄褚洛风,戴孝一年,日着素衣,内敛沉静。
邬俅可怜他,日日伴读,传授心得。
两年后,褚家地位已定,褚洛卿渐显山露水,起而陈词,如珠落玉。同窗凝神倾听,博士颔首微笑。
十七岁的他,更是衣袂飘飘气质如鹤,落座于一面莲竹浮雕墙下,温雅宜人。
邬俅也是俊朗的,却难以直视褚二安之若素之质。
直到从前提携邬俅的董博士,一日径直而来,邬俅欣喜,却发现博士欲观褚洛卿做文章,而忽视了身边的自己。邬俅记之,日夜难眠。
后策试入仕,褚洛卿录取甲科,拜侍郎。邬俅却缘因种种,只录取乙科,分派南平做吏属,也是在那儿,孙娥对他一见钟情。虽没两年,邬俅便经地方推荐,入京做官。
夏祈与商祷也只是知其一二,讲给孙娥听。
“殿下,这褚二,就算做一卑微的扫街仆役,也能捉拿滋事犯人,可见驸马爷嫉妒之,不无道理。”商祷感慨道,“只是如今二人地位乃云泥之别,殿下可劝劝他,让他别再执拗于陈年旧事。”
孙娥思忖良久,幽幽道:“从不知……他还有嫉妒的人。”
夏祈抬眸观之,按摩孙娥手臂的力度渐渐变轻。
惠竹宫内,碧玉屏风雕竹篁寸寸,杜衡香微凉沉郁。
孙骁命宫人噤声,帷幔低垂,他悄步入。卫妃卫琅琅正垂首细抚一只竹签,神态凝滞,仿若出神。
他的眼如鹰隼般锚定,后又不告离去。
出门两步,见宫人奉礼不入。问之,原是卫轩朝献给娘娘的礼物,竟被拒回。
孙骁掀布盖,见是上好药材。卫妃头疼多日,吃什么药都不好。孙骁命宫人送进去。
见卫妃那般,他心绪郁凝,遂去华阳殿理政务,恰好碰玉山公主求见。
孙娥粉泪如雨,左右不过又是再为邬俅求情。
可孙娥说她看来看去,决意向陛下讨要的公子,不是朝中世家,不是禹朝名士。
而是南城门的褚洛卿。
6. 第六章
乍暖还寒,南城门的城守加衣保暖,午憩时团围住,议多日见闻。
一闻,玉山公主与驸马大闹一场,将驸马逐出公主府。二闻容和公主因言行失当被陛下禁足。三闻,北襄王子楼牧仁将至禹朝,有意向禹朝示好。
“此次兵败,北襄虽胜却也伤亡惨重,恰逢其可汗年老病重,似有意休战。”
期间,有人见褚洛卿纨衣单薄,独坐不语,絮道:“我大禹本就所向披靡,若不是卫家领兵时有人起兵叛乱,怎会败?”
说罢,几人眄褚洛卿,眼角讽色。
褚洛卿垂眸已久,此刻抬眼,眺望门外白空。
细雨丝凉,褚家由北境返还是大寒时,那日天降大雪,霜粘满国丧上朝臣的深衣素冠,亦粘满他褚家白袍军的铠甲。
他犹记,父亲睫羽的融雪,和眼中的忧虑。
孙骁召令褚良之入殿,褚良之不接晋升圣旨被扣。又假传圣旨,说北襄质子楼敖登,企图刺杀陛下,命褚允臣等将率白袍军救驾。
禹朝重创北襄,宗室孙骁又突然登基,楼敖登欲杀新皇于襁褓,不无可能。
可殿中禁军何在?何故传褚家?
褚家军功煊赫,谁人不忌。孙骁登基后见北襄大败,必将褚家赶尽杀绝。
雨淅淅沥沥,止。
褚洛卿抚平衣皱,黯然出外。
所有一切,从太子被毒杀起,满盘皆输。
褚洛卿曾派眼线安插南平卫家,甚至联络邬俅。
可卫家受先帝提拔,是为制衡褚家。孙骁是先帝胞弟,从无二心,先帝深信他,倚仗他监卫家。
褚家安插眼线被发现,先帝气愤不已。
然最后,逍遥半生、忠悌感人的南平王,与仅卫家暗中苟合,毒杀太子。
今想来,孙骁和面慈善,兄友弟恭,终是他褚洛卿棋差一招,失算人心。
城守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垂眸眼见,对方递来棉衣:“见你衣单,送你穿着。”
对方抬颌扬笑,褚洛卿也回应一个哂笑,低额礼貌接过棉衣,眼底却冷寒。
往日,这些人对他动辄唾骂。
如今他立功抓韦义,他们倒来关照恩赏。
可赏,是位高者才赏。
此举无非提醒,纵使你褚家二公子立了功,亦是罪人之后,亦是在他们手下当差,仰人眉睫。
适才又故意议褚家拥趸叛乱事,无非暗讽褚洛卿即便抓住叛乱之人,可他又何尝不是那叛乱者用来呼号的旗帜。
“若有难处便讲,别憋于心中,倒让我们失了互关互照之职。”
褚洛卿抬头,见城守们眼里犹有一丝审视,微敛笑容道:“褚某深谢此礼,深谢诸位关怀。”
谢过,便是记住恩,日后安守本分,不犯上造次。
可这恩,这份耻辱,隐忍已久。
他捧着鲜白棉衣,却满手是血。
褚允臣终究是被他亲手勒死的。每每想到此,都生诛心之痛。
天昏暗了,雨冷入骨。那日,卫狱丞抱病,周狱丞奉行卫妃私惩褚家命令,褚允臣痛恨其祖父褚良被活活打死,与之对抗激烈。
听闻,有五根乱棍击向褚允臣,□□撞地清晰可闻。隔着重重牢房,那些声响,伴着家人的惨泣,如渗入的春寒,渗进骨子里……
褚允臣自小习武,若躲懒就行杖责之惩。他虽身强体壮,却对杖责有阴影。
那日归牢,褚允臣握着他的衣袖,说,二叔,他极痛。
褚洛卿知,他痛的,何止皮肉筋骨。
于时,是周狱丞领他回来,腰上的再生玉石,令褚洛卿悲凉绝望的眸子乍芒。
褚允臣问他,有何异样。他告诉堂侄自己所见......
他不愿再想。
应时洒扫城门,见人悬挂彩旗灯笼,城守门卫亦加强戒备。看来,孙骁预备厚待北襄来宾。
禅代之主,正急需各方声势的支持。短短几日,南城门和大狱都已尽是卫、周两家和孙骁的人,官僚渐渐被收买。若得边境安稳与示好,孙骁的声望将更大。
不过,眼下王子来朝,要么商量和亲事,要么重建互市。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一华丽马车兀然驾到,玉牌刻着“容和”。
侍从来传话:“褚二郎,我们殿下有话给你。”
容和公主如此大张旗鼓,令街上百姓纷纷围观,一时竟水泄不通,城门立即驱赶。
“褚某在此,洗耳恭听。”褚洛卿向着丹红车帘躬身,低眉顺眼。
侍从遂传话道:“本宫禁足十五日,一出来便特至此,向褚二郎致歉。”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那日城门失火,褚二捉拿滋事叛乱者立功,容和公主报复一事不胫而走。
有人不信,容和公主断不会如此失智失态。也有人信,认为容和公主本与其他公主不同,总是我行我素,被先帝宠坏。
更何况褚家毒杀太子,虽是褚良之所为,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那日,本宫多有冒犯,如今承蒙陛下教诲,已修身养性,深知己过。”侍从续道,“本宫愧疚不已,特来致歉,望二郎海涵。”
孙鹿缇悄从帘隙观望他。他低着额头,看不清何神情。
她又命人传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褚二郎一片忠心,生在罪家,非你之过。”
说罢,孙鹿缇就离开了。褚洛卿起身眼望,思忖良久。
公主此举,他猜得出一二用意。
北襄王子前来,或为求亲。公主曾在孙骁面前怀疑过他,可他于南城门捉拿叛贼,殿下应是在向孙骁示好,表现自己不再怀疑与追究太子通敌一事。
还有一层用意,是提醒他,莫不要忘了,他已与褚家一刀两断。
冷雨滑在脸上,轻轻抬首望去,禹朝的天灰白,云层一片片地颓叠,仿若裹衾的尸体。
那天,快到了。
他忽地想到一人,也许那人,能理解他心中的如沉入冰窟般绝望的酷冷。当他垂眸,松开攥着衣褶的颤抖手指时,血红的眼竟睹见鞋底踩着一片刻字的枯硬的枫叶。
初春,何来枫叶?他瞬目,见众人徐散,把叶刮进衣摆下,踩在脚底。
然后,扔掉手中的扫帚,俯身去捡,轻贴握在手里,藏进衣袖。
他看见了那个字,风。
风刮进来了,孙鹿缇将帘挂住。她抚着玉石,眉宇间仍有些焦虑。
总有一天,她会将这玉石还给褚洛卿,因它,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途中,孙鹿缇见宫车疾驰。随后就闻,孙骁诏令褚洛卿入宫。
她不免担心,可也不能涉事其中,立刻命人加快赶回府中,闭门谢客,静候消息。
三日后,褚家行刑。妇孺流放岭右,男丁斩首,尸体扔在乱葬岗。
褚二郎,由众禁军护卫,从城北走到城南,从城东,走到城西,高声呼告:
“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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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
……
每三句,禁军打敲锣鼓声声,高呼:陛下宽厚仁慈,丹书铁券恕褚家二郎,陛下万岁!万岁!
声势之浩大,传入门窗紧闭的公主府。
“殿下伤心,若是回枕山园去就好了,那儿远,兴许什么都听不到。”木槿为孙鹿缇梳发,细眉间挤出怜意。
她的父母皆去,兄长也死了,剩下的,都与她不亲,甚至有的还是她的仇人。褚家人死的如此惨烈,她虽无法比较,却也体会他内心的痛楚。
他抱着圣恩,穿街走巷,痛骂自己的家人,拜仇人为恩人,而她,亦是匍匐在地,唤她杀兄仇人为陛下。
那再生玉石被她的手紧紧捏着,与骨头挤碰在一起,发出声响。
“殿下……”
“木槿。”孙鹿缇低声唤道。
“殿下,怎么?”
孙鹿缇抬眸望她,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木槿?”
木槿怯答:“人都说,木槿朝开幕落……”
孙鹿缇一笑问:“如此凄凉,你就从未想问过我?”
“殿下所赐,必有深意。”木槿双眼里有些许期盼。
孙鹿缇伸手,推开窗,外头的锣鼓声更清晰、更刺耳。可微雨朦胧,笼着公主府的墙头,那促久未开花的木槿丛。
“木槿花开,一两日就败。”孙鹿缇缓缓道,然后回首,眼里含泪笑对着木槿,“可很快就会授粉再开,生生不息。”
“一位古人曾道:木槿夕死朝荣,士亦不长贫也。”孙鹿缇垂眼,摩挲再生玉石,眼眶绽着光芒,“如今只是春天,可夏天,很快就来了。”
半月以来,孙鹿缇又去听松居,招了几个面首入府,声势浩大,引众人注目议论。
再至南城门时,褚洛卿已不在那儿。
又过几日,恰逢卫妃入寺为先帝祈福,北襄王子至,坊间有关禹朝将要公主和亲的言论愈来愈多。
宫中春宴,孙鹿缇入宫,拜见孙骁,席间言语多有试探。
孙鹿缇恭恭敬敬,贺完皇帝千秋万岁,又贺玉山公主夫妇百年好合,再赞美卫、周等家公子们丰神俊朗,是禹朝栋梁之材。
除了卫轩朝与驸马邬俅,面容低沉,似被心事所扰,其余人,无不给了孙鹿缇脸面,赞美回去。
席间,有人问及北襄王子容貌性情如何,荀子慕接了此话,却大谈北襄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孙骁以勿论政事为由,搪塞过去。
席罢,季公公悄悄留下孙鹿缇,原是孙骁密宣公主,有要事将问。
进了华阳殿,孙鹿缇恭谨跪地,陈言自己近日大张旗鼓地招纳面首,原是惊惶伤心,想找些可人抚慰内中。
“朕知容和在伤心忧惧什么。”孙骁拨着那串红珊瑚,温柔一笑,“可不知先太子对北襄的承诺,朕是否需要兑现?”
皇兄根本不会将她嫁去北襄,孙鹿缇清楚,孙骁亦清楚,是他编织了太子罪行。
可如今,孙骁是皇帝,即便北襄只请求开互市、不和亲,孙骁都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容和公主远嫁,再说这是太子的承诺。
嫁与不嫁,完全就看今日她怎么说了。
“回陛下。”孙鹿缇接道,“嫁与不嫁,容和只听陛下做主。至于先太子,他……通敌叛国,若北襄真有意向我朝示好,此约,应作废。”
季公公瞧了眼孙骁,孙骁睨起来的眼睛缓缓松弛,恢复为慈笑,道:“即便北襄真要和亲,朕,也不会答应的。”
7. 第七章
九月,平阳郊外的六榕寺周围,黄花开满。
先帝卫妃,就在附近的慧济寺里。那日,卫琅琅与侍女相伴外出,秋游赏菊,途中口渴疲惫,暂且歇在六榕寺。
监视六榕寺半年的南风,很快将这事回禀孙鹿缇。孙鹿缇赶快让他潜入寺中,带走皇兄的遗脉穆儿与他的生母谷氏。
“孙骁对外称,卫琅琅在弘福寺。”孙鹿缇叹笑道,“结果,竟是把她送到慧济寺?”
“他是知道什么了?”木槿蹙眉问。
孙鹿缇紧捏酒杯的手敲击杯面,徐徐道:“孙骁让卫琅琅入寺,是想来日寻个借口,接她回宫,以防世人议他乱叔嫂伦理。”
“原本弘福寺里的先帝卫妃,也许是别的女子,来掩人耳目。”孙鹿缇道,“不过眼下,不能再让我的暗卫掩护他们母子。”
南风此举,兴许已打草惊蛇。她从袖中取出再生玉石,令木槿去归鸟山庄附近的一处山中寺庙里找人。
眼下快到九月九了。重阳佳节,想必某人已从南方赶来。
两日后,木槿回禀事已办妥。孙鹿缇这才松快一声,关紧门户,小心地取来菊花酒一杯。
她倾酒半杯,将菊花酒半扇轻洒于地,动作缓慢而庄重。
“此杯,献给兄长。”她默念,见酒液缓缓扩散,心中思绪亦随之溢出。
她右手微颤,伸进袖中,触到那竹签,又默默述说了许多话。
悼念良久后,孙鹿缇至案前题诗,写了大半天,于傍晚使人送入宫中。
这是孙鹿缇身为皇侄女,献给皇帝陛下的祝寿诗。
孙骁看后,很是欣赏,命宫中人互相传颂,皆夸容和公主才学出众。于时,玉山公主孙娥陪伴左右,瞧了那字。
半年来,孙娥招纳面首五六,甚至把罪臣之后褚洛卿要到公主府,日日给邬俅脸色看。
孙骁指移那诗到孙娥眼前,借机隐晦道:“容和公主,倒比你孝顺。”
“她是旧臣。”孙娥话中有话,不屑道,“孙娥才是您的亲女儿。”
“可朕的亲女儿,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好。”孙骁一顿,又抬唇定睛问。
孙娥气愤道:“您从小就这么惯着我!如今,倒拿别的公主与我作比?”
从前,南平王孙骁是逍遥闲散王,唯一的女儿亦是娇纵惯。先帝曾多次叮嘱,让他约束子女,修身养性。孙骁佯装无能,一直放纵。
孙娥见孙骁不搭理她,忿忿道:“不就是首诗吗?”
回到府中,孙娥立马去书房。
远远睹目,却见邬俅在外张望什么。她一激灵,躲在拐角。拐角处有窗,可闻屋中声响。
夏祈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不止地盛赞:“如此好字,放在书房中,是驸马写的吗?”
商祷回:“倒是很像驸马的字,可……总比驸马的自然和谐。”
“听闻驸马日日按着各大名家的字帖练字,没准这是原帖。”夏祈思忖缓道,然后忽然问——
“怎么有点像褚洛卿的字?”
“只见过褚二抚琴、做茶、投壶,没见过公主命他题诗啊。”
“他负责公主府湖中事,每月都要上报……我见过。”
孙娥探头一睇,邬俅满面阴沉,拂袖而去。
此年端午前,玉山公主开凿出一片湖,名为玉渊湖,专办龙舟事,闲暇时也泛舟其上。
听闻褚家昔年的归鸟山庄,半月湖清冽渺远,鹤群集结,经营有道。
褚洛卿又作为家中少主培养,孙娥遂将此任交给他。
这日,孙娥带褚洛卿和夏祈商祷,叫上邬俅,坐于舟中吃席,赏深秋景致。
席间,孙娥笑夸褚洛卿湖中事管得好,又谈及,他献的诗她看过,赞他的字写得真好,比她见过的字都好。
孙娥睨眼邬俅,垂眸悠悠说:“常有些人啊,只会东施效颦,不知好字都是浑然天成的。”
褚洛卿的眼缓缓抬起,与邬俅短暂对视,瞬即恭谨对孙娥:“习字之人都有临摹的过程,褚某也不免于此。”
邬俅不肯就罢,讽道:“有的人字写得差,见到好字也不知好在哪里,一个''好''从头夸到尾。”
孙娥眉倏地竖起来,命船夫划来小船,把驸马送回岸上去!
邬俅哼地抬脚下去。可小船行到一半,竟漏水,邬俅浸在湖中,大骂她小心眼。
孙娥也不知发生什么,褚洛卿派人将驸马捞上来,亲自视察后回禀,是小舟经久不用破损,恳请降罪。
孙娥冷笑,得意洋洋道:“本宫恕褚洛卿无罪!”
随即对褚洛卿高声道:“褚二郎,本宫日后的字就由你教。”
邬俅站在靠近他们的新船上,衣摆的水滴坠在甲板上哒哒作响。
可他毫不在意。孙娥的字差,他教过,根本教不好。她夸褚二,有什么意思?回到岸上,他就闭门待着。
褚洛卿在船上陪着一下午,期间几乎无话。
夕阳西下,红洒满湖。
远处,山峦重叠,睨看似有人影。九月九,人们携家人插茱萸登高,想必如此。
忆来去年今日,犹是难得阖家团圆时,家族登高望远,采菊插萸,于空翠山上摆酒设宴。
秋风肃杀,衣袂卷动。当日,他奉给父亲母亲的菊酒,忽地被冲倒。
而父母慰他,无妨。
褚洛卿看得出神,商祷推推他:“殿下唤你。”
褚洛卿缓缓回额,望他们三人,面容一时无动。
孙娥皱眉奇怪,嗔道:“若是累了,就快快去下去!别扫众人兴致。”
褚洛卿眉眼缓缓低顺,躬身:“扰公主兴致。”
然后,褚洛卿就抬来身后琴,抚一首白头吟。夏祈与商祷见状,马上给孙娥按摩去疲。孙娥闻之,颇有感悟。见他懂事,就不赶人。
翌日,孙娥始习字。
褚洛卿寻几张好临摹的字帖奉上。孙娥慵懒地拂了拂,有些困。
忽地,她重响地指到一张,笑道:“这字,如此难看,也要本宫照着学?”
褚洛卿哂笑,徐徐道:“确实一般,公主可换下一张。”
又换一张,孙娥直接举起,逐笔逐画地点评起来。
接着一张接一张,就没一张是孙娥看得上眼的,不过倒是找到些点评的趣味。
半晌,她见褚洛卿沉默不接话,又唤来夏祈与商祷,和她一起看、一起笑。
如有不同音的,她就瞪他们二人一眼。
邬俅无事经过,见此画面,暗笑她,想来褚洛卿也教不来这奇葩。
夏祈与商祷见褚二无话,便赶紧献出自己的字,孙娥一见,就讽刺褚洛卿道,天下不止褚洛卿一人字好。
夏祈耐心教她,商祷磨墨,每笔每画都细心指点。
可孙娥频频打断夏祈,抢话说有些字不该这么写,要这么写她怎会如何写都写不好?
夏祈空中笔一顿,一滴墨落。商祷见状,忙不迭说:“此话甚对!就按公主说的练!夏祈啊,你累了,来研磨吧。”
于时,在旁观察已久的褚洛卿终于开口。他写几个字,让孙娥临摹。
期间,孙娥多有抱怨,烦躁时把墨泼到褚洛卿衣服上。
褚洛卿不愠不怒,哂笑从始而终。孙娥见他是个恼不了、没脾气的人,自觉无聊作罢。
想来也奇怪,孙娥的字由褚二一教,几日下来竟有进步。
孙娥临摹一份祝寿诗,送进宫中。
可孙骁此次,似乎没什么心情看,但见孙娥改过自新,用心良苦,亦让宫中人人传颂。
孙娥得志大喜,受父皇礼时,当邬俅的面,赏褚洛卿文房四宝,对他是极尽溢美之词。
褚洛卿满面盛笑,接过赏赐之物叩谢。
邬俅瞥一眼侍女特地递来的字帖,瞳孔放大——褚洛卿是使什么方法,教孙娥那破字改进良多?
且不说她没什么天资,从小被放纵不懂用功,就她那傲慢急躁的脾气,就无师者可受得。
思罢,讶睇褚洛卿。褚洛卿一身纨素衣,手捧公主赏赐之物立于角落,只有秋风作伴,始终谨敬少言。
凭什么……次次都是他。
他又总是一副毕恭毕敬,不争不抢姿态。可他即便不抢,亦可自然胜于他人。
邬俅心里五味陈杂。
这几日,朝廷因北襄大举入云中事,焦躁不已,连他也日夜焦虑。
出门上朝殚精竭虑,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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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还要受公主气,还要陷在与褚洛卿的比较里……邬俅一下过意不去,唇白抿紧,眉伤而去。
孙娥犹是洋洋得意之态,夏祈与商祷气不下邬俅这尊石雕,褚洛卿还不行么?
褚洛卿默语观之,知孙娥不懂邬俅。
“褚二郎,看来你要一辈子待在我玉山公主府中。”孙娥打趣道,“你可愿意,一辈子帮本宫让邬俅不快?”
褚洛卿瞬即再度躬身,抬眼笑道:“能为公主效劳,是褚某荣幸。”
孙娥满意这样的答复,悠悠道:“今日赏你,就不用服侍了,下去歇着吧。”
“是。”褚洛卿一副温良谦恭模样,退下。
可起背转身须臾,只见他眼底沉暗。
回到屋中,他把孙娥赏的文房四宝,用勒死褚允臣的那件衣服,盖住。
北襄质子楼敖登归国探望病重父亲,两月而返,献上诸多礼物。孙娥虽得孙骁赏赐的夜明珠,亦垂涎琉璃盏。宫人却回,陛下将琉璃盏赏给了容和公主。
孙娥不快,好东西赏给孙鹿缇做什么?告到孙骁那儿,孙骁先是没空见她。
再告,甚至跪在殿外哭,孙骁愤怒至极,却为维持温和仁慈的名声,派季公公好言请她进去。
孙骁正烦恼他事,待孙娥说三四遍,才知她所求何物,遂沉稳气息地缓缓说,她已得最好的宝贝,何必姐妹相争?
说罢抬手一挥,命宫人赶紧制出专为玉山公主设计的礼服。此礼服,是特地穿来恭迎卫妃入宫的。这位卫妃,闺名卫瑶瑶,是先帝卫妃的亲妹妹,模样与姐姐极为近似。
孙娥知她是卫琅琅,但也不说什么。
几日后,宫人将公主与驸马的礼服送上。礼服华美尊贵,孙娥欣喜万分。可换上后,却觉哪里都不对——
侧面看,太胖。正面看,太短。
这礼服,设计得不好。
侍女说,众公主只有玉山公主才有新制礼服,只有穿上这件,才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父皇喜欢卫妃,就想搞得隆重,可太隆重,这礼服就穿不了了!”孙娥评道,“简直不是人穿衣,而是衣穿人!本宫不要!再让尚衣制套来。”
褚洛卿听闻此事,去安慰她。孙娥坐在寝室上头,他在下边端坐扶琴,絮语道:“公主莫急,您如今是当朝长公主,所用之物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这衣服让本宫难看得出众,也是你褚二想见的?”孙娥立刻反驳,转眼一想,凭什么轮到她当长公主,就要穿难看的衣服?
从前,不是还有一位声名远扬的长公主么?既然她得了那宝贝的琉璃盏,就再赏她件礼服吧。
于是这件礼服,就承玉山公主旨意,送到容和公主府上去。
自从六榕寺那事发生后,孙鹿缇都到空翠山上一处偏僻的小佛寺祈福。
终于,等到那位从南方来的、戴着面具的公子现身。
“东君小姐。”他行了一礼,语调简洁明快,随后从衣袍中索出再生玉石,交还给她,“这既是二郎给您的,还是交还为好。”
孙鹿缇答:“这……是你给他的那枚。”
面具公子的手顿了顿,不自觉地收回手、凝瞩这玉石。
三年前,褚洛卿找他讨要此物时,他心疼褚洛卿这么喜欢,结果竟要送人。于是,他就再去寻,打制成一模一样的。
本想再送给褚洛卿,却闻褚家变故,一时心痛疾发,失手摔了玉石,那右上角,本是有缺的。
“我让巧匠修好它。”孙鹿缇轻轻拿起它,那位公子的目光也随着它,“不会有人知道。”
她抬眼,看向他面具里的眼睛。
看见,两泓如被风激过的波光。
“他特送给你的,终是给了姓周的?”公子激动道,“当初我冒险带来,就是不希望牺牲它!”
孙鹿缇垂眸,错过他激动的情绪,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时相顾无言,她缓缓抬眸望他。
人说,褚家两位公子,大公子潇洒豁达,二公子温润缜细。
孙鹿缇只在十岁时,与十四岁的褚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但只一面,她记不得褚洛风的长相,更不知其性情如何。
如今接触几番,便知世人话不假。
8. 第八章
忽然,一只橘黄黑三色交杂的花猫从山洞里轻脚出来。它似翡翠的眼睛两边望望,习惯性地贴在褚洛风衣摆旁。
孙鹿缇眼底欣喜乍出,唇角笑浮现。
她对面,褚洛风徐徐附身,用手顺抚这只三花彩狸的背。
孙鹿缇环顾四周,这山中,唯有小庙一座,其余地方,皆是荒芜,最多也是世家大族搭起的旧亭,多日无人。她回头,好奇地打量,这只猫尚且年轻,毛色鲜净,性情还不似野猫,是从哪来的呢?
褚洛风娴熟地抱它起来,稍微走近她一小步,道:“这是我悄悄回归鸟山庄时,带出来的。”
“这是我二弟养的猫。”褚洛风直接道。
孙鹿缇抬眼瞩他,小心望询这只猫,稍渐敛起嘴角的甜笑,矜持说:“他还有这种兴致。”
褚洛风与那猫对视一眼,它翡翠色的眼睛天真又哀愁。褚洛风安抚地摸摸它的头,道:“近日,南方忙碌诸多,我确实不方便照顾湖君。”
孙鹿缇垂下的眸悄悄一抬——原来叫湖君。
又闻褚洛风问:“不如养在寺中?”
“谷娘子照顾孩子,怕是诸多不便。”孙鹿缇带着叹息回。
“不若您带回去吧。”褚洛风十分爽快,“小姐家大业大,还容不下一只猫?”
孙鹿缇敛眸,微微一笑点头应下。随后,远处等候的木槿出来,替孙鹿缇抱过。
回到府上,孙鹿缇唤人做茶,上殿来的却是一行穿尚衣绿色宫服的侍者。
领头女官躬身禀告,是来送秋宴礼服的。女官侧身,孙鹿缇的目光向后望去,落在侍者们恭敬端着的礼服上。
目光停了半晌,徐徐一沉。“平日,都是张大人亲自来,你是何人?”孙鹿缇抬眼严肃问。
女官作答,自己是新来的。又哂笑,容和殿下毕竟是前朝长公主,自然身份尊贵。
孙鹿缇嘴角一笑,尊贵之间亦有别,她识出,这礼服并非她可穿,而是为长公主准备的。可若无皇家命令,他们怎会如此大胆,故意陷她于僭越的境地?
难道孙骁,还要试探她什么吗?
孙鹿缇眉宇间拧着一团疑虑,想找个由头先敷衍一下,遂低眸伸手取茶杯。
眼角光瞥到门后角落,刚领回家的那只叫“湖君”的三花猫,摇晃着黑橘色毛茸茸的花尾,忽地窜过女官的脚旁。
女官霎时惊呼,连同身后的二三位侍从,也被吓得脸色发白。
乱脚声噔噔响,只见他们连连退后,如见恶兆。
湖君惊叫,嗖地一下钻进桌案底下。
过一会儿,孙鹿缇就安抚住湖君,抱给木槿,二人目光交汇,一下就确认来者何人。
皇宫养猫甚多,若是宫内人,绝不会被连连吓倒。
可只一处,禁止养猫,那就是孙娥的玉山公主府,因孙娥对猫毛过敏,确实碰不得。
相传,玉山公主府内有人收留野猫,孙娥发现,立即惩治相干的七八个人,全部打一顿赶出府外。
皇宫养猫传统已久,且孙骁和卫琅琅亦喜猫,只是命令宫人,玉山公主进宫,须限宫猫活动。
寻常人即便被吓到,也不至于个个脸色苍白,除非是见过有人因为养猫而被严惩,才会过激。
想必是孙娥,让侍从装扮成尚衣官,再以陛下之名,强迫她收下这不合礼制的礼服。
孙鹿缇靠近,仔细睹目那礼服。颜色朱与玄交替,裁制华美,就是有些窄瘦。
那日宫中偶遇孙娥,见她丰腴,想是深秋肃杀寒冷,不禁多饮多食。而礼服裁制,常常提前几个月,尺寸难免与实不符。
近日,孙鹿缇也贪食得很。不过她没几日就上山礼佛,还拜访平阳各名士,偶尔在马车里坐累憋坏,会下车走个几百步。
孙娥除和邬俅斗斗气,其余时间,可能也就躺着歇着,是享福之人。
女官及其侍从尴尬地起身站好,连连请罪,还小心翼翼去瞥孙鹿缇的神色。
“罢了罢了,是本宫的猫刚刚到家里,还不通人性。”孙鹿缇佯装不在意,让他们把礼服搁下就离开。
用过午膳,孙鹿缇换一身便装,让木槿将礼服包好,悄悄出府。
平阳西边一宅子,住着曾为先皇后荀氏制服的老绣娘。因她技法超凡,深受孙鹿缇母后的喜爱,特制一处宅子,让她颐养天年。
孙鹿缇烦请绣娘,教授改制服饰。还好荀皇后在世时,并不约束自己的女儿。九岁,孙鹿缇见绣娘针下生花,极是羡慕,皇后也不阻她讨教学些皮毛。长大后,孙鹿缇闲暇亦会招绣娘来习艺。
回去,她就和木槿等几位侍女,连几天几夜将自己的礼服,照着孙娥送来的这件,改成几乎一模一样,但颜色、珠饰与丝线皆是普通公主的形制。
如此,手上就有两件礼服,一件是孙娥送来,完好无损。一件是她亲手改过的自己的礼服,仿似孙娥的那件。
七日过,孙骁诏各宗室与世家入宫。突遇卫妃生疾,改成来日设宫中秋宴。
后经内线转告,非是卫妃生疾,而是卫家大郎卫轩朝,在宫门外阻止弟弟三郎殴打周家二郎,伤到额头。为少非议,孙骁才下令改日。
孙骁严惩卫三郎,禁他上朝两月,罚俸一年,又训斥周二郎,但未做过多惩处,仅是罚俸三月。
南风把这些事告诉孙鹿缇时,她正扶着小猫湖君去攀树上的果子。秋果成熟,挂满树冠。小猫没抓稳当,失一个,又一个。
孙鹿缇复悉心助它,缓缓道:“于卫家,财帛犹如广袤千果园,些许俸禄没了,不过园中偶尔陨落之一二果实,无足轻重,岂能致痛?”
“可嘉木坏,好果没了,招牌有失,则会焦急至极了。”孙鹿缇又补充道。
此事舆论压住,宫中秋宴开设。
孙娥一早就入宫,还带上褚洛卿。原本这等卑贱之人,不得入殿,可为让邬俅在众人面前难堪,孙娥还是带上。
今日天空微沉,丹红与玄色交替的雕梁画栋从染红的林中巍巍耸起。
宫道两侧,落叶满地,时有宫人洒扫至一旁。
孙娥身后跟着两行人,沿着宫道悠悠爬上,去向御花园。她两旁有羽盖拥促,气派可足。
正没趣时,听一宫人议论:今年青凉池旁的枫树好看极。
等孙娥一众人到青凉池不远处,只见容和公主孙鹿缇,站在青凉池旁,正喂鱼儿吃糕粉。
褚洛卿的眼睛微微眨几下,须臾的凝滞里,似有情动,但他很快收起,侧眼观察孙娥。
三棵高树里,孙娥侧颊的嘴角不禁抽动,浮了层阴影。商祷上前,轻声道:“殿下,那衣服定是改了的。”
“御赐的衣服,她也敢改!”孙娥气冲冲地怨道。
夏祈也上前安抚,说公主殿下这身礼服比原先的更适合,且孙鹿缇擅改长公主的服制,本就是大不敬。
池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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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若干树红黄,风吹叶散,浮在镜水上。孙鹿缇伸出素手,剔透的玉环约着皓白的腕部,糕粉落下,橘色的鱼儿张开粉白腻滑的小口。
树后木槿轻步走来,孙鹿缇回眸,附耳听道:“殿下,我们来得的确早了。”
孙鹿缇眼底渗出些忧虑,可还是淡定地将剩余糕粉一点点尽洒。二人在池旁思忖半晌,孙鹿缇见附近一宫人出没,佯装滑倒。
木槿假装没抓住,可孙鹿缇却被身后一位宫女忽地给拖住。
回头一看,丛中走来之人竟是卫轩朝。
另一边,孙娥一众人也见到此情景。孙娥瞪大双眼,肩后,夏祈与商祷互相对视,又瞧向他们旁边的褚洛卿。
褚洛卿的侧脸是平静的,眼角还带着稍许笑意,侧转问孙娥:“输赢未定,公主可再看下场戏。”
孙娥哼一声,说她就知道孙鹿缇要攀附新贵,以保障自己的荣华富贵。她挥手让众人离得远些,别引人注意。
池边,卫轩朝示意侍女退下,恭敬地向孙鹿缇行礼。
孙鹿缇敛眸,答谢适才的救助以后,侧转过身,道:“大人也来得很早。”
“小妹入宫,微臣做兄长的,总是放心不下。”卫轩朝望着她的侧影回道。
他不禁睨眼,从前琅琅,也是这般独自一人站在池旁逗鱼。见公主身旁的木槿警惕地瞪他一眼,他稍稍敛眸,但还是看着池子里孙鹿缇的倒影。
孙鹿缇听他回话,总觉有意,语气稍肃地说:“大人从此以后,就要拜见卫妃,就像面见先帝的卫妃娘娘一样。”
随后她稍侧额,眼睛向上睹他:“皇家毕竟是天家。”
卫轩朝明了她的各种意思,眼角含笑,躬身承诺自己定会铭记于心。
“微臣总想起,自己的二妹在弘福寺,后半生都要过青灯古佛的日子,不再是红尘中人。”卫轩朝话锋一转,叹息道——
“就像永远地失去她一般。”
孙鹿缇的眼睛骤抬,但也只是将糕粉洒得更远些。
“殿下亦有众多兄弟姐妹,想必这手足之情,殿下能够理解。”卫轩朝说毕,稍稍侧额头去观孙鹿缇的反应,又看向池中,可池中人影被争先恐后的鱼儿蜂拥搅乱。
孙鹿缇嘴角一扬,拂了拂手,淑雅转身道:“本宫兄弟姐妹众多,可都还在世,亦无脱离红尘之人,不知卫大人所指哪位?”
卫轩朝垂眸捏笑,刚要开口,又被孙鹿缇打断问道:“大人可指先太子?”
“先太子孙靖,通敌叛国。”孙鹿缇说,“本宫已发誓与他再无瓜葛,即便他已不在世。”
卫轩朝默声不语,孙鹿缇见状,拂了拂头发,道:“本宫刚刚失足,似乎弄乱了头发。木槿,带本宫去梳妆整理一下。”
远走后,木槿扶住她的手,焦虑道:“奴婢总觉得,卫大人提先太子,很奇怪。莫非太子事并未了结?”
孙鹿缇眼底升起淡淡暗影,回:“可皇帝现在没理由试探我、甚至除掉我。”
思了又想,她握紧了木槿的手,轻说:“还记得卫周两家大打出手吗?”
“殿下,记得。”
“周家受皇帝提拔,卫家眼红气恼了。”孙鹿缇说,“眼下皇帝忌惮卫家,就不会派卫轩朝来试探我。更何况,他其实说的并不是先太子如何,而是他和妹妹如何。”
孙鹿缇停住,笃定的眼神对上木槿被担忧浸满的双眼,道:“是六榕寺。”
9. 第九章
夏祈的腰上束着玉带。
他身后,一位容貌亦佳的年轻男子,也是褚洛卿身旁之人,正幽幽俯盯着眼下方。
孙娥所带面首四位,还有他这个叫秦良的。四周枫树环绕,眼下他们于殿外候等孙娥。
他们额头低着,可秦良的眼睛黏在夏祈的玉带上。
褚洛卿睹之,目光瞥过玉带,复迅移至秦良暗沉侧颊。
从前,孙娥尤爱秦良,如今还想起他,只因秦良比较体面的家世,别叫旁人误解,孙娥偏青眼家世不入台之人。
褚洛卿轻笑问旁:“秦公子,记得中秋殿下恩准你回家一趟,没准年后,还会恩准一次?”
秦良瞬瞟他,嗤答:“秦某有家人,不比尔等时日宽裕,献殷讨好。”
在前的夏祈眼睛一动。后面褚洛卿眼角一笑,向旁回:“自然,褚某举家倾覆是罪臣之后,只能在公主府匍匐求生。”
秦良蔑笑:“即便匍匐,褚二也恰似殿前那些侍郎侍中大人,真叫秦某自惭形秽。”
褚洛卿眸底渐暗,唇松轻笑回道:“可还是羡慕秦公子,逍遥自在,阖家团圆?”
秦良冲冲道:“知命就好。”
夏祈忽地偏头问他们二人:“商祷已去良久,还未回来?”
褚洛卿悠悠抬眼望去,于时商祷从一门沿现身,面容黯淡。带回消息:
容和公主果然被陛下责问。
不过,容和公主奉上原为孙娥准备的完好无损的长公主礼服,解释道,她以为礼服设计想是陛下的心意,可礼服的公主品级,兴许是尚衣粗心弄错。
她表示,自己既不愿叨扰尚衣,又不愿辜负陛下心意,所以才出此下策。
众人疑惑,若发现礼服有异,应当时回禀,擅自仿制长公主礼服,亦非大不敬?
孙鹿缇支支吾吾,含蓄道,前来送礼服的女官被自己养的猫吓坏了,她心有愧疚。
此话,众人犹觉甚无道理,孙骁却听出其中意思。
后诏尚衣官,一宫女不知怎么突然下跪请罪,说是知道当时送错了礼服,又怕麻烦,故意以皇帝命令压公主收下。料想公主不敢穿,定会自己送去给玉山公主,玉山公主心慈仁善,必不会问责尚衣。
孙骁立即斥责宫女胆大包天,搬出天子为自己脱罪。可今日喜庆,遂命人几日后杖杀之。
秦良低声道:“我们玉山殿下是有些过分,可容和公主又不见得是何良善!”
其余三人没有理会他的话。
即便孙鹿缇不收下礼服,甚至告状到孙骁那儿去,都会有人不得不出来顶罪。
即便孙娥没达到羞辱与陷害的目的,孙娥亦可以此事立威——她的靠山是皇帝,是长公主的地位。
而孙鹿缇收下礼服,表现对皇命与孙娥的顺服。未直接告发孙娥,则表现对孙骁颜面的维护。这中间,唯一可指摘的就是她愚笨懦弱,连尚衣的状都不敢告。
可顺服归顺服,孙娥胡闹是孙骁心知肚明的。
“陛下私下定会责罚了。”褚洛卿语调意味深长,身旁的秦良忽而转过耳朵,仔细听着——
“我们得想些办法安抚公主。”
每位宾客的案上都摆着一碟闸蟹。
孙鹿缇一双素手拿起细刮刀,剃出蟹肉,放于另一只玉盘中。
抬眼环顾,在场宾客正襟危坐,身后秋叶火红,时有商风肃凉。
可对面斜下方,卫轩朝的闸蟹,还顶着冰冰凉硬邦邦的壳,趴伏于盛起的玉碟掌上。
她又侧过脸,悄睇上面皇帝卫妃的席桌。
卫妃嘴角带着一丝欣喜笑意,低眉凝瞩着孙骁手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她伴君侧,孙骁却为她细心剥壳剃蟹黄。
孙骁宠爱卫妃,有目共睹。可座下皆知,卫妃为先帝妃时,野心勃勃,与皇后争权已久。虽有一子,却年幼智低,无用武之地。
卫妃容貌明艳,国色天香,可非安分守己的贤妃。孙骁如此宠爱,从前却是个怀念亡妻,闲散淡泊之人。
凡此种种,真让人浮想联翩。
大功告成,孙骁环顾,目光落在卫轩朝那儿,问:“卫爱卿,是觉蟹不好?”
卫轩朝行礼,做出恭敬姿态:“娘娘都觉好的东西,微臣怎会觉得不好。”
孙骁道:“你是朕新封的丞相,又是爱妃的胞兄,朕对你是寄予厚望。”
卫轩朝嘴角僵硬地勾了勾,再行礼,然后抬手,慢条斯理地拿起细刮刀。
孙鹿缇见状,蹙眉思忖些什么。
眼下北襄大举入云中,他们虽未动一兵一卒、滋事作乱,表面和平友好,实则坏了与禹朝约定的互不相扰。
陛下心有计策,可碍于国家颜面,不能由他本人直接下令,他急需一个能想出计策并贸然执行之臣。
明显,卫轩朝并无此意。
于时,卫轩朝忽又向皇帝敬酒,笑容暧昧:“听闻周家四女娘不日就要入宫,微臣提前祝贺陛下再得佳人。”
孙鹿缇的目光瞬地凝固,停在酒面上。她的手徐徐放下,抬首侧瞥。
卫轩朝这是要暗示孙骁,卫家不出力,难道近日受皇帝格外看重的周家不可?
也不知为何缘故,孙骁忽然对卫家生了忌惮之心,遂大力提拔周家,升周家大公子为丞相、年轻的三公子为侍郎,纳周家四娘入宫为妃,有意让周家与卫家形成制衡之势。
眼见,不论是为卫琅琅的缘故,还是为卫家的缘故,卫轩朝都对孙骁起了憎恶之心。
那么,六榕寺的事情,他应当不是孙骁派来,特意试探她的。
孙鹿缇垂眸,虚松了一下。又拿起案上的羽觞,抿下一点酒。
可隐隐约约,总觉被人凝视。
轻轻转额,只见卫琅琅趁孙骁与卫轩朝对话,正凝视着她。
孙鹿缇捏着羽觞的手更紧。
“周家忠心,却不若爱卿和卫家其他子弟,更能干。”于时,孙骁草草搪塞了卫轩朝。
孙鹿缇一笑,回敬了卫琅琅。而卫琅琅的目光亦从她身上回到孙骁和兄长那儿,笑道:“多谢陛下抬爱,兄长只是谦逊。”
“陛下,臣妾今日,本想戴着您赏赐的玉镯来,不巧心急忘了。这红珊瑚虽好——”卫琅琅说,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红珊瑚手串,孙鹿缇记得这手串卫轩朝也有,“可毕竟旧了,臣妾去更衣,再取您给的玉镯来。”
孙骁看了眼卫轩朝,嘴角温柔一笑,点头允准。卫妃由宫女搀扶,起身缓步暂离。
席下,玉山公主正阴阴沉沉地吃蟹,她苦丧着脸,看看一旁的邬俅,想他会不会怜惜自己将要被父皇训斥遭遇。
可邬俅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席上的对话,似心有成算。
松竹林内,大风涌动。
太子孙靖用竹搭的一阁,尚在。水珠滑落竹檐,微映戴着华簪的头顶。
卫琅琅抬额,凝瞩叶深处。
她的背影扭头,望向与肩相对的孙鹿缇。
方才她们二人一前一后出殿,后相遇于此。
卫琅琅问道:“先太子,怎就喜欢竹呢?”
“天下名士,爱竹者甚多。”孙鹿缇平常作答。
卫琅琅笑,反问道:“皇太子,岂能与名士混为一谈?听闻他给侍女侍从取名都带竹,真有意思。”
孙鹿缇有意瞥后,嘴角带笑:“想必太子是学本宫。本宫喜欢木槿,侍女也叫木槿。”
“记得公主与自己的皇兄感情颇深。”卫妃的目光定定的,嘴角朦胧一圈笑意,“从来都是羡煞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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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初入宫中,竟也对后宫之事知悉如此?”孙鹿缇假笑奉回,“真是有心。”
卫琅琅睫下划过一道沉阴:“姐姐入宫多年,有时说起也记忆深刻。今她入弘福寺,确让我们姐妹再度分离。”
随后,卫妃抬起眼:“前日去弘福寺看望,听她说一日秋游过六榕寺,竟见到太子遗物,不知公主可晓?”
孙鹿缇走上前一步:“六榕寺几处竹林,十几个水碓,还有一口能工巧匠精铸的钟,的确是太子先前留下的。不过六榕寺偏远,太子故后被人遗忘,只是——”
紧接她又说,额稍稍倾斜:“先太子是禹朝罪人,想必陛下与娘娘不会惦念这些遗物?”
卫琅琅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笃定答:“陛下近日为北境事忙得不可开交,前日周家又与我们卫氏大打出手,让他好不烦恼,怕是无心理会这等杂事。”
孙鹿缇敛眸,回答:“既然陛下不在意,娘娘何必在意呢?将来娘娘入主中宫,指日可待。陛下纵然抬举周家,可不止于忘了卫家之功,以及对娘娘的情谊。”
“那如果,我有这个呢?”
卫琅琅声音又低、又轻,甚至靠到孙鹿缇的耳边去。
孙鹿缇双眼警惕,却直直睹见,卫琅琅从袖口里,拿出的一根竹签。
扑棱飞来一白鸟,停在船沿。
它伸长喙,啄啄那甲板上的缝隙。抬起头,一边眼睛转动,从前方那人的膝盖直看上去。
褚洛卿微微蹙眉,目光正静瞩它。
他背后右角,四个杂役拖走一只旧船下去修理,其中一人问:“褚大人,那艘船呢?”
褚洛卿的脸侧来,眼神定住,抬唇道:“先别管了,下去歇息吧。”
绛紫礼盒一只,稳稳当当摆在前厅桌案上。
这是容和公主府送来的,里头奉着北襄的琉璃盏。
玉山公主府人人猜测,许是孙鹿缇知晓孙娥生气的原因,遂将琉璃盏献上,讨孙娥的好。
除外,容和公主这两月来结交不少风流名士,预掷千金在华楼举办宴席,让各名士结交切磋。她特意给孙娥也下邀帖。
孙娥并未消气,孙鹿缇这般谦恭,还借邀请之名展现自己人脉之广——从前孙娥招纳面首时,可没有这般热闹,故而种种示好行为,反倒更令孙娥恼羞成怒!
忽地一影子从上边把礼盒吞掉——秦良靠近,正仔仔细细打量着它。
礼物由侍从端着,跟随秦良至玉渊湖边,前面站着褚洛卿。
“此事,交给你。”秦良抬起的下巴晃了晃,吩咐道。
“定不负公主所托。”褚洛卿笑答,于时湖风徐拂鬓发甚为惬意,“此礼贵重,下人端久怕没轻重。水路平稳,亦可将礼遥遥送到公主隐秘住处,不能再妥当。”
“明白就行。”秦良不耐烦地皱眉,“快别啰嗦。”
近日,孙娥又招从前的面首回府。
人来人往,不免有些手忙脚乱。邬俅快步,穿梭于各客房的侍从群,搬迁行李的脚夫,还有名贵器乐等等。
一人不小心撞上,邬俅脸上怒气更显,大骂:“陛下令她修身养性,不再胡闹,她就如此?!真不知与容和公主较劲什,明明她就是长公主!”
不知,上天是否听到天女请求,不久下起雨来。
于时邬俅在湖边一小亭散心,想着北襄的事情,又烦闷着孙娥胡闹。
眼下无伞,四周也不见仆人。
正心烦意燥时,远见秋雨朦胧的芦苇岸边,褚洛卿一身青玉衣裳,手中油伞握着,正疾步走来。
褚洛卿走进亭来,低头收伞时,脸颊上雨珠连连滚下。收毕,他抬起一双含笑眼,温煦柔和道:
“驸马,久等。”
10. 第十章
华楼屋近五百,楼阁亭榭一应具有。小池上,彼此曲桥搭连。
立东楼,可晰见对面西阁,行酒彻夜。坐南台,可俯听北榭栏沿,青女吹笛。花开廊外,只是深秋,种的是兰。
一块屏风正由前后两人搬着,穿过长廊。屏风上据说绣着秦淮河景。
后人抬头说;“上面的荷真美。”
“吴地的荷早也枯了。”前人悠悠回道,“这位贵小姐竟喜蛮地。”
一缓步马车内,孙鹿缇拂过袖上的荷。木槿道:“殿下的衣服,与适才去禧棠阁买的莲状糕点正相配!”
孙鹿缇笑应,抬手推开盒盖,静睹着禧棠阁的糕点。“禧棠阁的糕点的确胜于御厨。等会儿,赏给他们。”
华楼上,越过雕杆,一二男子步出,俯瞰孙鹿缇停下的马车。
他们回首转告,消息传到东西南北厢房,有的抚琴,有的拭笛,皆是出尘的年轻男子。孙鹿缇抬头,透过白纱望着他们。
华楼备下的千山轩阁两面窗开,光照地面。主案两侧列数小桌,延至南面栏杆。青帘垂下,露出悬挂的灯笼。
孙鹿缇目光从秦淮屏风上,徐转至笼中鸟——据说,是江左特有的朱喙青鸟。
众名士进来后立于四角门框下,拜见东君小姐。
他们,都是孙鹿缇花重金邀赏来的南方名士,多年漂泊于平阳及北方诸城。
北方名士,笑他们说话带有吴音,笑他们底蕴不厚,笑他们是蛮地名人。他们虽有才华,却因家乡不受待见。
“诸位久等。”孙鹿缇落座,徐徐平和道:“带了点不错的糕点,诸位可先尝尝。”
夏祈与商祷从君康堂里出来,喧闹人车来往,刚好遇着玉山公主的马车。
“药呢?”孙娥掀帘急问,“拿去给褚洛卿。”
过后夏祈与商祷上了马车。孙娥问:“君康堂旁是不是新开了糕点店?”
“是,禧棠阁。”商祷回道。
“好吃吗?”孙娥问。
夏祈却反问:“殿下,褚二郎今早可好些?”
孙娥嗤笑一声:“不好,也得替本宫效劳!病坏他,累死他,都得为本宫办好这事!”
商祷颔首缓道:“是。”
千山轩阁内,一男子在抚琴,手法铿锵有力。
笼中鸟时而发出清脆鸣叫。
男子眉头紧蹙,孙鹿缇的眼睛转至不停叫的南鸟。笼子是金造的。
南面栏杆外远见群山,枫树蔓延,白云片片格外开阔。
忽尔步声阵阵,一锦履抬脚而上,裙摆张扬。
孙娥携数人驾到,挡住栏杆外景。
“令仪小姐,你来了。”孙鹿缇起身迎接。令仪是孙娥的化名。
“叫来些人给你助兴。”孙娥抬着颌,缓步走到孙鹿缇让出的座位前,“你可听好。”
孙鹿缇的人起身让座,出去了几个在外候着。孙娥拍了拍手,叫她的人都进来。
夏祈与商祷落座于孙娥两侧,其余七八个名士或公子也列坐其位,个个都是容貌俊美,或气质极佳的。褚洛卿在最后,虽面色稍白,却难掩贵姿。
在座南方名士,个个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几场后,孙娥说:“东君小姐,怎么尽找些咬字都不准的人。”
孙鹿缇一笑问:“令仪小姐从前在南平,应该也和吴士打过交道吧。”
孙娥面色一愠:“南平在江北,就是为监看这些蛮人,别胡作非为。”
孙鹿缇欲开口,可孙娥立刻打断命道:“褚二郎,可歇够了?”
孙娥转头笑道:“前日赏他宫里来的螃蟹,蟹肉寒凉,一日又淋雨,虽是个身子虚弱的,可琴技一绝。”
孙鹿缇献殷勤道:“令仪小姐的人,怎样都出众。即便是带病献艺,也是惊煞旁人的。”
褚洛卿顿了顿,扶案起身,慢慢行了一礼。
他抬眼,看向二人,孙娥凝瞩着他,孙鹿缇慢慢落下眼睛,取来羽觞让人斟酒。
今日褚洛卿一身青鸟纹衣,莲瓣状的玉冠约着发髻,他徐步走至中央的琴前。
众人皆仰望,期盼听到一首惊人之曲。褚洛卿素白修长的手,轻轻抚在弦上。
笼中鸟又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琴声引人沉浸。
孙娥的背渐渐靠下去,睨眼瞧着孙鹿缇没有声色的面容,心里暗暗发笑。
当日用礼服陷害不成,孙鹿缇反倒向父皇表现了她的顺从和对皇家颜面的维护,博得父皇的好感。
今日怎么说,也要让孙鹿缇难堪一下,不然如何解气呢?
想着想着,忽而听到什么崩断的声音。
那抚琴的双手顿于空中,褚洛卿小心抬眼。
弦断了。
玉山公主府,一侍女碎了盏。
她叫春鹂,是撞在邬俅驸马身上才碎的盏,连忙跪地请罪。
邬俅正烦心他事,思来想去褚洛卿当日在湖畔亭与他说的话,无心打发。
只是,他的衣袍被盏里的水浇湿了,还弄脏他佩戴多年的玉佩。
邬俅脸沉,春鹂抬头一见,连忙说要为驸马更衣。
邬俅心想却了,可恍惚睹见她的脸,忽地愣住,仿若成石雕。
“你……”邬俅呆道,“怎么从未见过你?”
“奴婢一直在公主房里,前段日子秦良大人叫我来伺候。”春鹂说道,“驸马,您的玉佩也脏了——”
“要不,奴婢帮您擦擦?”
千山轩阁气氛凝住。孙鹿缇与褚洛卿对视须臾片刻。
南方名士惊诧万分,又替褚二郎尴尬。
孙娥的人,虽表面跟着主子一脸愠色,也掩不住笑意。
往日褚洛卿这一罪臣之后,颇得孙娥青眼,都把他们比下去,是一点讨好玉山公主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他竟出这种差池,以孙娥的脾气,是要受冷眼了!
商祷连忙抚住孙娥的手臂,只见她耳坠微颤,握着羽觞的手差点抓倒。
孙鹿缇向孙娥说道:“想是的确身体不适。”
孙娥怒视着褚洛卿,脸涨得通红。“好个身体不适。”
回府时夜已深,三桶湖中冷水,从褚洛卿的松散的发髻上浇下去。那侍从抬头道:
“褚二郎,莫恼,这是公主赏你的。”
褚洛卿下颌抬起,水串连滴落,他凝重的眉毛一点一点松弛开来,像胸口闷胀时,耐心解开缠住的绳线。
他哂笑,躬身谢过:“劳烦回禀公主,褚某深谢殿下赏赐,定会铭记于心。”
侍从嗤哼走了。褚洛卿身后是一扇窄门,他站在下面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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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直到浓黑的夜把他盖住。
褚洛卿走到湖边一处高台上,俯见舟上,秦良正躬身回孙娥什么话。
“那日大雨,褚二郎没送出去。”秦良回道,“他说把北襄的琉璃盏暂时放在湖边的翠微楼里了,这几日他又身体不适,没再管这事了。”
“无用的废物!”孙娥斥道,“明日你亲自划船,把琉璃盏运到湖对面的小西门去,定要想办法送到容和公主府上!不要让闲杂人等看见。”
翌日千山轩阁又闹起来。虽至深秋,却天高云阔,火红的枫叶映着青蓝的天。
今日孙娥心情似乎好得很,不请自来,南方名士施展才华时,她更是连连喝场。
“怎么不见你友人?”孙鹿缇端起羽觞,敬主桌上的孙娥一杯,“是我的宴席入不了他们的眼?”
“你这些门客,个个厉害,难敢砸你场?”孙娥回道,“只要你不砸自己的场,今日这宴席,我定向人人夸赞。”
孙鹿缇笑问:“令仪小姐今日心情不错,怎么不带邬大人来?”
孙娥扬着脸,悠哉听着下面的人抚琴,懒得理会她。
于时邬俅邬大人,正在玉渊湖上泛舟,观深秋美景,身旁带着一可人,是春鹂。
他们相视一笑,春鹂的面不禁红了。
邬俅浅笑着,拿出玉佩。“你很像这块玉佩以前的主人。”
春鹂一听,笑容瞬褪:“这玉佩如此宝贵,上次奴弄脏,您急得不得了,大人快快收好吧。”
“你拿着。”邬俅郑重放在她手里,“以后它是你的了。”
千山轩阁的热闹没结束,孙娥忽地就接到秦良的消息,说是请来修缮宝物的能工巧匠发现,前日容和公主孙鹿缇献给她的北襄琉璃盏,竟是赝品。堂堂公主,竟将一个劣质的赝品进献给长公主。
孙娥一定要此事有个说法。
傍晚,她们二人就被孙骁传召到宫里。
华阳殿内,季公公皱眉,盯着孙娥看了一会儿,然后等待孙骁发话。
孙骁正凝视着她们二人,拨转起手中的红珊瑚。
孙娥叫的人进来呈上证据,她道:“皇姐小气,说是把琉璃盏送给我,实是送了个赝品!陛下,这若是姐妹间争抢物品的小事,也就罢了,可这是北襄进贡的国宝——”
“若来日北襄使者,知道摆放在长公主府里的琉璃盏竟是个赝品,他们会如何想我们禹朝?”
“请父皇搜查容和公主府,将真品找出来!”
孙骁眼神凝住,久不发话。
怎么回回,都是孙娥与孙鹿缇冲突不断?
究竟是谁,扯着谁不放手?
疑虑无果,孙骁还是命两拨人,分别搜查容和公主府与玉山公主府。季公公带十几人入玉山公主府搜查。
于时,邬俅正在西边湖那儿焦急找玉佩,甚至亲自下马,水波光粼粼,直晃在他脸上。
季公公搜查未果,却闻驸马邬俅正急匆匆命人打捞掉入玉渊湖中的玉佩。
循声而至时,玉渊湖早早乱做一团,奴仆们都撩起裤脚,大汗淋漓,忙活了一个时辰有余。
玉渊湖并不深。众人捞出玉佩,但也发现许多别的东西。
“这不是……”季公公指着网中一堆,眼神中流溢出惊讶,奇怪问,“北襄琉璃盏的碎片?”
11. 第十一章
琉璃盏的碎片呈在孙娥膝盖旁。
孙娥的步摇一晃,伸手去捡。
烛火照着琉璃碎片,光刻印在孙娥面上。她扔掉它:“怎么会?怎么可能……”
沉默良久的孙鹿缇,忽然起身笑道:“陛下,这都是弄错了。这么多年,湖底什么都有。且玉山公主府里,若有琉璃盏的赝品,那也是说给外人听的。”
“还说给外人听?”孙娥皱眉,“你怕是吃醉了,胡言乱语!”
孙骁目光始终幽凝,手中的红珊瑚拨转滞缓。
孙鹿缇回道:“唉,适才宴席上,你喝的也多,连我们二人的约定都给忘了。”
孙娥身体起来一半,孙骁很快打断孙娥的反问:“容和公主说说,你们二人有何约定?”
“陛下不知,近日不独容和府里闹贼,听闻玉山公主府里也是。”孙鹿缇回禀,“我们约定摆上赝品,才好保护琉璃盏的真品。想是玉山公主喝醉,倒忘了此事?”
走灯晃亮破损的船。
天渐暗,玉渊湖旁修船坞,秦良站在此船前,脸色阴沉。他转脸,睇向对面:“这就是你办的好差?”
褚洛卿缓慢躬身:“褚某已派人去寻逃逸的船夫,悉听秦大人责罚。”
“让你亲办此事,你却推脱给不相干的人!”秦良道,“可是故意置公主于困境?”
褚洛卿哂笑,又抬眼拧眉道:“若不是秦大人偷听我讲给夏祈与商祷偷换琉璃盏的计策,还轮得到秦大人,来使唤褚某办差?”
秦良双眼圆睁:“你……竟是为报复我!”
褚洛卿起身,垂眸双手交握,面容无动。
“可……可那日我送的琉璃盏,确是实物啊!”秦良垂眼急快回忆,“不对,不对。”
那日去取琉璃盏,船夫提醒,说褚大人有命令,不要轻易打开礼盒,唯恐复封礼盒时出了差池。秦良想,褚洛卿心思缜密,办事妥帖,照着他去做,总不会错。
秦良怒抬眼,大骂:“你为一己私欲,敢坏公主的事,待我转告公主,看你如何自处!”
褚洛卿叹息:“那日,褚某早已身体不适,又逢大雨,遂令手下人办此差。谁知船损遗修,礼沉湖碎,船夫又畏罪逃逸,原是我失职。”
“可大人若说是褚某故意坏事。”褚洛卿复抬眸,挑着长眉眨眨眼,求问,“也得劳烦大人将褚某报复的前因后果,一一讲明。”
“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秦良嗤笑道,“以为我不敢吗?”
“从前你无能,不得青眼。如今靠着欺骗公主上位。”褚洛卿唇松轻笑,“说我报复,也请大人交出证据?”
那日,是他亲手将琉璃盏摔了粉碎,又将碎片装回礼盒中。后来送礼的船突然漏水,礼盒沉湖。
玉山公主府,本就几只舟受损,上次九九重阳,还差点淹了驸马邬俅。
而那船夫原是褚洛卿吩咐去修缮船只的人,见船漏水,又因此失了琉璃盏此等贵重之物,在褚洛卿几番言语刺激之下,慌忙逃逸。
翌日,又经夏祈与商祷去糕点铺禧棠阁报信,由孙鹿缇接应,藏匿于她的某处私宅里。
秦良见此,又想孙娥或已大怒,眼下褚洛卿定是要受罚的。若他再告状,即便褚洛卿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他欺骗公主,以致内斗,也难逃其咎。
鸭舌香被铜钳轻轻稳,放入铜炉中燃烧。
香燃好后,季公公放下钳,眼神转向孙骁。
华阳殿内,寂静无声。孙鹿缇和孙娥已回。琉璃盏一事,就被孙鹿缇一句防贼作罢。
“奴点了鸡舌香,陛下繁忙多日,歇息一下吧。”
一茶端至孙骁面下,季公公见孙骁盯着阶下,又道:“今日奴婢发现那琉璃盏碎片时,正好碰见邬驸马让人到湖里打捞玉佩。”
“什么玉佩,令他如此上心?”孙骁抬起眼。
“与邬驸马同坐一舟赏景的侍女春鹂说,那似乎是邬驸马尚公主前,与他订下婚约的女子所赠。”季公公详细地说。
“同坐一舟?”孙骁问。
“是啊。”
“他惦恋旧人,还贪想新人?”孙骁甩手将红珊瑚扔到案上,“朕登基以来,待邬家不薄,他就对待朕的女儿。”
“老奴愚见,不被夫君疼爱的女子,总是心里怨恨多些。”季公公轻叹道,“还是公主太重视驸马,不舍得责怪,日日难受,无处可宣啊。”
“所以冲着容和公主。”孙骁抬眼问,“可回回都是,会不会太巧了?”
季公公抬眼,只见,孙骁的目光忽转到香炉那里,又垂下盯着茶,然后徐徐看向他。
“老奴愚笨。”季公公低头道,“许是容和公主曾是长公主,习惯处优,有得罪玉山公主的时候。记元日时,容和公主还戴着步摇入宫呢。”
“玉山公主虽犯错,也有她的不易。”季公公又说,“陛下心里,定是有数的。”
琉璃盏事败露,责任主在逃逸船夫那儿,可多日寻人,不见踪迹。褚洛卿被孙娥罚去厨房烧水,干尽粗活。
秦良气得吃不下,一日欲告状,经过厨房,忽然被一把拽走。
站稳后,褚洛卿立刻放下他的手,指道:“那儿有一侍女,在与膳夫说话。”
秦良烦瞅褚洛卿一眼,又循向望去。“那又如何?”
“她叫关芳。”褚洛卿答,“陛下的人。”
秦良眼转动,他的确见过她,现在想来,此女言行举止确与旁人有细微不同。
褚洛卿见他生惧,遂道:“她是近日所派。你若计较不休,只会引起陛下注意。否则让陛下知道背后撺掇公主之人,是你?”
他们二人躲在墙后阴影处,秦良的脸一半是暗的,他忽地抬眼,厉声道:“如今你就是个入不了主人屋的粗人,谁愿和你扯上干系!”
几日后,邬大人拜访公主府,特意找邬俅说话。驸马冷待公主,痴恋旧人,用情不专,陛下盛怒,已教邬俅知晓。
侍女春鹂,陛下已赐白绫。华楼等烟花之地,邬俅亦不得入内,故而在公主府彻日买醉。孙娥得知,叫人不准给驸马好酒。
一日邬俅去厨房讨要,见褚洛卿一身短麻衣,乌发凌乱,昔日白皙面满是煤灰。水出洒地,只听他的肩上扛着水桶,悄声垂额经过邬俅。
“褚二公子。”邬俅用这个称呼,抬颌望着他,“本驸马是万万想不到,能见到你如今这般卑微如尘的模样。”
褚洛卿稳稳放下水桶,转身行礼答:“当日于南城门,脱簪待罪,终日洒扫,千人观看,如今这般,也比那时好多,终是玉山公主与驸马庇护的缘故。”
邬俅嗤笑一声:“我不信,你会坐以待毙。”
“褚某敬意听天命,也从公主与驸马的安排。”褚洛卿笑回。
几日后,邬俅求见陛下,献上解决北襄事的计策。北襄虽迅速扩大规模,却也是各部林立,并不团结。他斗胆暗示孙骁,扣押质子楼敖登,暂缓允诺其归国探父之期,后收买北襄各部。
孙骁虽惊诧赞叹,却疑心于邬俅智谋。
卫轩朝等卫家人见有人出头,解决北境之事,一桩心事了却。只是,皇帝既不愿亲自出马,怎又叫女婿来出头?
邬俅一出殿,抬头仰天,春风得意,陛下前日对他的不满愤懑之心,想也为他的效忠而消退,而邬家,也不会因他受到牵连。
驸马一步步走下殿前巍峨石阶,冠盖如云之景,倒令他格外想起,昔年褚侍郎的模样。
回去,邬俅将褚洛卿调到玉山公主府旁边私宅,桂花园的水碓房里当职。
一来离公主府较远,免得人多口杂。二来看管水碓总比烧水生火要体面,也算奖他得力。
邬俅自豪地扬起嘴角。褚洛卿受了冷待,自然会更想献上殷勤。孙娥不理,他这个驸马来款待。
寝室内,悬挂一笼,邬俅烦心,许久没有亲自喂鸟吃食。仆人递来食料,邬俅欣然接过,哼着曲,享受喂食之乐。
房内,一仆正碾米,瞥了眼角落呆站之人,道:“听闻褚家抄家充公,水碓四十余区,比昔年玉山郡主的还多上许多。”
褚洛卿徐徐抬眼,却也只是半抬着,盯着水碓。
仆人见他所见,拾起一粒米,道:“你曾是贵人,只知挥霍千金,买天下水碓,却不知粮产艰难。”
“你们这些大人物——”此仆继续说道,“成日就知斗富炫耀,让我们这些奴仆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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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洛卿抬眼凝瞩他半晌,复垂眸,无话可言。
“当年封王、公主和世家们的这些个水碓,全建于上游,堵塞河道以致水灾。”仆人忿忿道,“把我老家都淹了。”
“你们人才多少,何以用得上如此多的水碓?”仆人没有停下,重复多遍,“无非是为,斗富炫耀罢了。”
接连几桩事,未令孙娥作罢,反倒让她盯准孙鹿缇不放。
孙娥吃痛一声,只见下面,为她按摩小腿的商祷立即松松手上的力度。旁边的夏祈,也端来一盏枣泥酥。
“本宫爱吃桂花糕。”孙娥怒道,抬手推掉,夏祈来不及护住,掉落满地,“怎么总端来枣泥酥!”
商祷见夏祈又起愠色,连忙伏地收拾。
外头,秦良大人苦苦哀求见公主。
不久夏祈就被赶出去。秦良速起,撞夏祈一肩膀,快走入内。
秦良跪在孙娥的塌下,献手给她捶右腿的酸。秦良侧脸仰起,殷勤卖笑,孙娥的眼睛却闭着。二人左边远处,商祷正给夏祈的琴调弦,垂容静默。
好茶好糕地伺候一顿,秦良直奔要旨:“殿下,奴四处打听,容和公主不过是拿千金收买吴士。那些吴士受钱财驱使,也称不上什么名士,和华楼里卖唱弹曲的青女有何分别?”
“要比才,我们北人怎么说都要胜过吴人多筹!”秦良道,“殿下不若,也私下施些钱财,救济些才高但身世寒微,不受待见之人?”
“本宫才不与那些下贱之人待在一块儿。”孙娥闭目养神,忽然哼一声。
“殿下,那褚洛卿罪臣之后,更是下贱,您不也用了?”
“那也曾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孙娥说。
秦良道:“殿下可修缮园林,招纳名士,令他们居住往来,不论是诗文音律,还是武艺丹青,不论是簪缨公子,还是寒门子弟,都在这冬日数月里准备着。您不论出身招纳贤才,人人都会说你心胸宽广。您修缮自家园林,也比容和公主去华楼更雅致。”
见孙娥不发话,秦良遂道:“想来,那容和公主也是空有财富,没有名气,您从前——”
他右眼瞥了瞥左边下面的商祷,悄悄说:“您从前去听松居,要夏商二位公子,不也是让那容和公主无计可施?”
“更别说。”秦良抬起额来,“她千金只能买到些落魄漂泊的吴人,想必北方名士,个个都不买她的账!”
堂上,周法官拍下惊堂木,底下顿时肃静。
门外布衣百姓仍个个张大双眼,往里张望。
平阳近出一水碓,精美又实用。孙鹿缇看中,欲买下,怎知一富商抢占先机。
此事沸沸扬扬,连郊外农夫都在传言。
容和公主霸占不成,就告到官府。
“小的不敢忤逆公主,也不敢得罪公主。”那富商低头卑微道,“可您若说那水碓是您的,小的真的……”
“那水碓就是本宫的!”孙鹿缇虽戴头纱,双眼怒色似是要射出,“本宫看上什么东西,哪有人与本宫抢夺的道理!”
“大人!小的真没有!”
这起官司,打了七八日,不少人见容和公主府人常出入周大人的府邸。
最终,水碓归还于那富商。
惠竹宫内,一瓜子皮落于碟中。卫琅琅抬手,托着下巴,听完侍女所讲之事。
“这容和公主,也学那些荒唐子弟,与人斗富。”侍女晓莺说,“不仅如此,公主竟连那商人,都搞不定。”
卫琅琅眼眸落在晓莺身后的竹绣屏风上,说:“也不知她这般胸无大志,是否在隐藏什么呢。”
于时,后头帷帐内传来沉物掉落之声。
“娘娘,又是蒂妍毛手毛脚的。”过会儿,晓莺从帷帐内出来,说道,“奴婢已经教训她,您别恼,她刚来,您多给些时日。”
“这都给了多少时日了?”卫琅琅道,“不日就是本宫贵妃册封大典,还能留下这种办事不力之人?”
蒂妍已跪在下面,恳求饶恕。晓莺过去,打发了她,命她不得再入内伺候。
眼见蒂妍下去,卫妃这才又拾一瓜子,对晓莺说道:
“蒂妍,帝眼。陛下是要看本宫笑话吗?”
12. 第十二章
桂花园里,有只邬俅遗弃的鹦鹉。他的手拾起食料,放置于笼中小盒,指尖抚着鸟头绒。“啊——”
门外,褚洛卿恰好碰见这一幕,鹦鹉的喙猛啄了邬俅的手。邬俅瞪眼瞩着发红的指尖,瞥见褚洛卿的身影倒在地上。他望去,尴尬道:“你来了。”
北襄质子楼敖登已被扣下,暂缓其回国探父之事于春节后。而为北襄各部准备的礼物,都已送出。
邬俅问他,可还有别的事要做。褚洛卿答,只需静候佳音。
“我又买一鸟。”二人无话时,邬俅突然说,“买之前,见它羽毛鲜艳,身姿淑丽。”
褚洛卿缓缓交握双手,抬眸听他说话。他的背很静,邬俅的脸却被笼上的反光照着。
“买回来后,却觉它日夜啼叫,喧闹不已,像个祸害。”
“其实很早以前,我见过孙娥”邬俅道,“那时,她还是令仪小姐。后来知道她是郡主,觉得没有缘分,不再挂念。”
褚洛卿一言不发,垂眸静听。邬俅见状,顿觉难堪别扭,遂道:“褚家人似乎很喜欢养鸟,连庄园的都叫归鸟山庄。”
“这鸟虽被我遗弃。”邬俅道,“如今瞧它美丽,赏给你照料,免得在这水碓里总是无聊。”
邬俅又从袖子里拿出一白玉丝簪。
“孙娥修缮桂花园,今日我为她上街采买,选定些上好红木。”邬俅闲语道来,“路过一家当铺,见到这个——也许褚二公子记得?”
此簪芙蓉纹路清晰,右角缺损,无声躺于邬俅掌上。褚洛卿眸定在上面,交握的双手一丝不动。有风声闯进门内,刮过他静静的背。他眸抬起,默语静待。
“褚家抄家,虽全数充公。”邬俅拿起这簪,“可有不少仆人偷走褚家物品逃跑,送到当铺。有你母亲的金质簪珥,你父亲的青金石指环。”
“有你的玉簪,束发冠,玉带,你的紫檀笔……太多,看不过来。”
褚洛卿的眼角颤了颤,划过一丝寒潭冷光。他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邬俅,抬唇道:“多谢,驸马。”
邬俅的目光从玉簪上缓缓移开,盯着褚洛卿看。
褚洛卿眼角一笑,向前伸出右手,伸到邬俅的掌心前。
邬俅目光落在他主动的手上,嗤笑一声,甩手,咣当一声,褚洛卿半低头,簪坠脚前。
褚洛卿徐徐抬起额,邬俅从他侧边而过,斜眼他道:“束起发来,别叫人笑公主府薄待陛下特赦之人,还笑我这个表兄不知关照。”
褚洛卿听着,邬俅扬话讲完——“也算嘉奖你有助于本驸马!”
席间,邬俅看起来心情甚佳。孙娥问其缘由,邬俅话里话外提上几句褚洛卿。孙娥以褚洛卿助驸马良多,又致驸马心情愉快,待她甚好,遂叫夏祈与商祷接褚洛卿回来。
邬俅闻之又大为不快。孙娥不欲其生气,又快叫褚洛卿待在桂花园,席后,令人送给褚洛卿干净暖和的衣服,命他和秦良一起招待门客。
玉山公主府,季公公站在孙娥殿下。“老奴来给殿下请安。”
“父皇可好?”殿内,孙娥问。
“陛下关心殿下,也很关心驸马。”季公公抬眸,重语道。
孙娥一声愉笑,答:“父皇不必再忧——近日,驸马对本宫上心很多。”
“如此陛下定会开怀。”季公公回,“驸马何在?老奴向他请安。”
“在隔壁桂花园。”孙娥快答,“为本宫监工呢。”
目送人去,孙娥低额吹热茶,又伸手按按大腿,下面跪着捶手的商祷,抬眼问:“陛下经常唤季公公来向殿下请安。”
“哪里经常?”孙娥怪问,“不过的确,季公公怎会忽然来?”
“定是邬驸马立了功劳,陛下特叫季公公来问候。”桂花糕端来,夏祈附和道。
“适才季公公说很关心驸马……”
“商祷,这又怎么了?”夏祈接问。
“驸马已立功。”商祷苦笑,“还需多加关心什么?”
孙娥闻之瞪眼,抬手拍他:“谁教的你揣测圣意?那是前日本宫犯错,陛下以为邬俅又因此厌烦我,担心我们不睦。”
“是……”商祷附和道,垂首不语。
傍晚秦良归来,回禀孙娥名士习练与桂花园修缮工程之况。不过秦良特别谈及,今日季公公来桂花园,不仅向驸马问安,还私下单独叫走了褚洛卿。
“殿下,不会是褚二犯了什么错?”秦良佯作惊惶不安道,“别他犯了什么错,连累于殿下和驸马!”
孙娥素爱逃避,不愿细想,责怪秦良多事。
于时门客歇息屋内,火光笼暗,褚洛卿右手抬前,正试琴,左手又起来抚过,垂下的眼眸流转。左边下方,秦良正盯着他。
夏祈在秦良身后,唤道:“公主让你明日去挂花园监工。”
秦良不耐烦回:“公主没有这个吩咐。”
“你如今最得公主青眼,什么差事不得交予你,才放心?”背靠着秦良的商祷,一边收拾案上棋桌,一边调侃道。
“这差办好,于我们都有好处。要知道,只要殿下咬住容和公主不放,于我们这些人,都有好处。”
只见秦良抓来棋碗中一白子,又甩手扔到黑棋中间,睇一眼商祷,起身往外。褚洛卿转过眼睛,落在琴弦上。
外出后,褚洛卿的眼神又悄随秦良移去。
翌日桂花园一暖室,鹦鹉偏偏脑袋盯着秦良。
天气寒冷,邬俅赏给褚洛卿的鹦鹉笼悬于暖室中。秦良打量着它,往后环顾一番,然后贴近:“我恨公主,我恨公主……”
鹦鹉歪了歪头,眨眨眼。
“跟我学。”秦良命令,“我恨公主,我恨公主……”
秦良打开笼,抓它出来,加重力气。后觉有人,又把它塞回笼中。
容和公主府里,孙鹿缇坐在远处的卧榻上,瞧着养过猫的侍女给湖君洗浴。
湖君的毛雪白,胜过窗外飘雪。它翡翠的眼睛瞩向地上铜缸。
“这两月,玉山公主的桂花园好不热闹。”木槿对孙鹿缇说道,“琴,笙箫,琵琶,还有啸声,听说还有人练武?”
“再过两月。”孙鹿缇回答,”待元日后,她也该旗鼓开张了。”
湖君沐浴已好,小脚走到那鱼缸旁。冬日水封,外池已冻,室内这鱼缸四周都捂上厚厚棉袄。
湖君伸进爪子,又划着水。弄了几下后,湖君也只是溅开几滴水,水花洒到棉袄上。转头来,翡翠的瞳孔映着侍女们一张张紧张的面容。
然它跃下,走到孙鹿缇身旁,仰躺在她怀里,小嘴微张,似在讨玩。
木槿松了一气:“原来是和鱼儿嬉戏。”
孙鹿缇警瞥她一眼,说:“还是将鱼缸挪到别处为好。”接着,她又瞧着湖君开玩笑道:“许是吃饱了,又为将来数一数缸内鱼有几条,不会?”
门外侍女进来,木槿接过食盒,放于桌前:“殿下,温热的绿蚁酒来了。”
“正逢外面飘雪。”孙鹿缇笑道。
炭多加几个,置于炉中。
外头,黑黑松木雅曲着劲拔的分干,道道寄堆从天飘落下来的雪。雪白了细枝,静悄悄落至屋檐,又轻点于檐下桌案,一只伶仃的红壶上。红壶前是窗,窗内烛光暖黄。蜡烛旁,孙鹿缇注视着飘雪,放下酒杯。
“殿下之意哪是在酒。”木槿亦放杯笑道,身后侍女们往前探听,“殿下,是要赏雪。”
窗框中,孙鹿缇抚着湖君雪白的绒毛。雪从窗上屋檐滑落,风再度吹之于空起舞,飞至紧闭的亭台楼阁,漫过白雪皑皑的容和公主府,俯下拥抱广阔的平阳城,又从玉山公主府的牌匾上掉落。褚洛卿抬眸,仰望愈来愈大的雪,雪化于指。身后,屋内烛光暗黄,夏祈正抚琴,一旁的商祷作白头吟。
两月很快过去。
又至元日,转眼一年已过。
孙鹿缇收孙娥请帖,应邀去了桂花园。犹是春初,春华待放,天冷依旧。可玉山公主府里,风流名士聚集,施展才华,像是先绽迎春,眼乱神醉。此般大张旗鼓地炫耀几日后,孙娥见孙鹿缇带来的吴士是真真甘拜下风了。
“也不枉本宫费心费力几月。”孙娥舒服地躺在桂花园。站在前面的秦良却阴沉着脸,孙娥问怎么了,秦良回:“褚洛卿养的鹦鹉,尽说些胡话。”
一日,秦良又见那鸟笼,走去,鹦鹉鸣却忽然叫不停:“驸马莫来,驸马莫来。”
秦良眼睁:“谁教你的?”
鹦鹉犹道:“驸马莫来,驸马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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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犹记年前,季公公特意找褚洛卿私下问话。”秦良说,“总觉得褚洛卿和驸马有什么事瞒着殿下呢。”
孙娥睁眼,复闭上,捡了一块桂花糕吃下。“殿下,您真的不关心吗?”秦良见她又装糊涂,着急问道。
孙娥却说:“等会儿驸马就要回来,以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要随意进入本宫的寝室。驸马待我越发的好了,不能总是这么令他难堪呢,是吧?”
秦良不愿放弃机会,遂道:“殿下,小的就是怕此事牵连驸马!小的想了整整一冬,恕小的直言,驸马……驸马似乎很少能于殿前得眼,这忽然立下连卫周那些大官都立不了的功劳,莫不是那褚二给想的计策?”
“那褚二虽得陛下宽恕,毕竟是旧臣,若邬驸马与他私下商议朝政,岂不是......岂不是要叫陛下猜疑?”
孙娥的眼睛忽然又睁开,盯着秦良看:“你这话,甚有道理......”
“褚洛卿包藏祸心要害驸马,就是想留住您的恩宠。”秦良补充道,“且他们二人,还是表兄弟。小的真怕陛下多想疑心!莫不要连累驸马,连累公主,也连累我们公主府上下。”
容和公主府至一新客。
从前梧桐砍倒之地,孙鹿缇命人用宽案架上遮盖,改为放置投壶用具的地方。
此客姓梁,南方世家出身,有一姑母在宫中,诞下一子孙冉,只是被先帝作为质子送到了北襄。梁太妃式微,梁家在平阳众北方世家中又屡遭排挤,日渐败落。
“梁某多谢公主,先帝驾崩以来,常常照顾太妃。”梁公子先躬身致谢道,“卫妃一族,多年以来屡次打压梁家,还从未有翻身的时候。”
这位梁公子,容貌才华一等出众,若不因家世,恐与昔年褚洛卿相比。孙鹿缇过去一年四访名士公子,找到他,一直留备以作来时之用。
梁公子自小到大见证了家族衰败,心怀复兴出头之愿,先帝隆恩攀附不上,对于新皇,也就多上许多野心。
孙鹿缇投几次都不成,转头仰额,自嘲道:“此地原种着先太子孙靖格外喜爱的梧桐老木。本宫有这么个罪人兄长,运气不好。不知,梁公子运气如何?”
投箭由她的手上递而去,递到梁求勋面前。梁求勋垂眼,嘴角上扬。
五枝投箭稳稳当当地落于其中
于时月色朦胧,投壶边沿浮光。木槿走到孙鹿缇跟前,回禀:“殿下,玉山公主让梁公子留下了。”
“这梁公子。”孙鹿缇回头道,“投得倒挺准。”
玉山公主府内,秦良忿忿地盯着门外亭亭玉立的梁公子。其身后,门框内,夏祈与商祷分别左右跪坐着,一人按摩,一人奉食,两侧拥着孙娥,两双眼睛若无其事,又时刻盯着她。
邬俅今日回家看望父母,孙娥无聊,又把他们叫来,也看看这送来的梁公子是怎么回事。
夏祈先道:“殿下,您觉这梁公子如何?”
孙娥说:“她孙鹿缇,空有财富,了无名声,尽送我些华而不实、不入流之人。”
“殿下此话差矣。”商祷说,“这梁公子,虽家世不入流,才貌却是堪比昔年的褚二公子。”
于时秦良回来,闷闷不乐道:“殿下,已经安排了他。”听到商祷对梁公子评价,秦良回想起商祷在屋中说过的一话——只要咬住容和公主,他们在公主府就有一席之地。
“殿下,恐怕是容和公主输给您不甘心,遂献上这种无与伦比的仙人,来挽尊呢!”秦良怒气冲冲道,“她是笑您,即便不论家世招揽门客,也找不到此等人物。”
孙娥眉毛竖起,怒道:“你这意思,倒是本宫前功尽弃了?”
秦良忽地跪地:“殿下,此非我意啊!”
孙娥垂眸,首次思虑起来。前面觉得,褚洛卿是个麻烦,她一直想着找何理由丢掉这个麻烦,可又怕邬俅气恼她。
“本宫,乃长公主。”孙娥抬起下颌,声声威严,“本宫有的东西,定是比这普通公主要好上许多的。”
秦良连连附和,连沉默已久的夏祈与商祷都低声应道。
“既然这梁公子,能与昔年平阳第一公子褚洛卿相比。”孙娥敛眸徐徐道,“那本宫,就略微施恩典,将褚洛卿——赏给她。”
13. 第十三章
十二岁,华阳殿面见先帝。屏风下,一朵木槿轻落于地。
那刻,褚洛卿初见公主的杏眼。她梳着小公主的发髻,姿态淑丽,眼底却有天真好奇。
他眨眼,直至父亲的手覆上肩才回神,答复先帝之问。
后来,年少书房一角,一直摆着木槿。
他想,也许每个夏日与秋期,容和公主所见的木槿,与他之见一样。
于时,褚洛卿目光就停留在孙鹿缇屋外一处木槿丛上,眉宇间似蕴藉一抹复杂情绪。上边,侍女的回告入神:“褚公子,公主有请。”
褚洛卿抬眼怔愣。他的眸子定了须臾,又轻轻落下,似是迟疑,又有戚戚。
轻步入内,但闻香炉噼响,步声悄静。杯落于盏,悬帘坠穗轻动。
屋内很静,唯有杜衡香息,浸入衣袍。
孙鹿缇坐于榻上,身影绰绰,听到他来,抬起额。
他们之间,一扇屏风立地。
他双手在前,缓缓跪下:“褚洛卿,拜见公主殿下。”
孙鹿缇手握案上的茶杯,她的背纹丝不动,指尖却捏着杯。
她轻道:“你起身吧。”
褚洛卿犹垂眸,缓缓站起,却瞥见屏风旁特意摆一小案,上面躺着再生玉石。
“可记得?”孙鹿缇感他所见。
褚洛卿眼帘微颤,抬眼道:“回殿下,正因记得,才坚持至今。”
屏风中,褚洛卿的眼神模糊。孙鹿缇浅低眸,问他:“当日,你……”
“当日破釜沉舟,是在下自己的选择。殿下不必为允臣之死自责。”褚洛卿回,眼眶微芒,目光柔深。
孙鹿缇捏着茶杯的手徐徐松下,可又道:“还是本宫,考虑不周。”
闻此褚洛卿眼神微紧,复跪说:“褚家事,本与殿下无关。可殿下还是做了许多,又何须自责?”
孙鹿缇默声良久,才道:“因本宫也是……”
她抓握着桌角,眉中深皱。窗外微光掠过屏风上的竹篁,又渐渐褪去。“也罢。”她叹,“让它过去。”
于时木槿推门,天光随之暂入,打在褚洛卿身上,又直直透进轻薄的屏风。木槿回禀:“殿下,玉山公主又送上两位婢女。”
“带她们下去,安排最好的。”孙鹿缇说。
门复关上。孙鹿缇起身:“她们,你可认识?”
“关芳,陛下遣送来的。”褚洛卿起身答道。遣送奴婢入容和公主府的命令,恐怕也并非孙娥所下,而是孙骁命人假传。假传命令,孙骁不是第一次做。
褚洛卿到孙鹿缇那儿,孙骁并不想显得格外注重此事,却不得不提防。
“陛下上心。”孙鹿缇敛眸,“陛下的关照,你是不敢忘的。本宫,亦不敢忘。”
“邬俅之事,他已疑心。”褚洛卿眼眶乍芒,眉宇拧住,“虽冒险,可一年来,在下只等此刻。”
孙鹿缇遂近屏风,黛影渐浓。褚洛卿目光层层凝瞩,又克制而低眼。
一圈亮光,凭空跃出于地打转,倏忽晃过褚洛卿面容。
褚洛卿抬起眼,见孙鹿缇竟已立于屏风旁,静静注视。
对视须臾,孙鹿缇眼瞥右手。手指些许尴尬地轻覆,欲挡住她指环上玛瑙折射的光,不停于他容上波动。
她着缇红衣裙,配绿云交领,白玉木槿饰点缀垂霄髻。公主这一身,与十五及笄那年很像。
昔年他十七,一早起来于铜镜前打扮良久,穿上自己的最好看衣服。宫墙森森,他恭谨祝贺,有幸上前,抬额远眺,见她遥远又仿若近在咫尺的背影。
可如今,公主依旧,他却是戴罪散发,身着仇人恩裳衣物,孑然一身,身负血仇,站在她面前。
孙鹿缇走来,拾起再生玉石。他见到,往昔风华岁月仿若涌上眼眸,不禁心如刀绞。
“这不是本宫的。”孙鹿缇却说,“这是你的。”
褚洛卿唇微张,欲言又止。复抬眼望她,见她眼底怜惜,再跪,沉语道:“当年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孙鹿缇手已伸出,又收回。“当年夺魁之礼,众人皆是,何来冒犯?”
褚洛卿抬眼,有些困惑。
孙鹿缇说:“你跟本宫来。”
一卷书信,置于竹筒里。孙鹿缇取出给他,他一见字迹,眸生欢欣:“是兄长。”
褚洛卿淡淡悲戚眉目蕴着暖笑,看完全部。
六年前,十九岁褚洛风于南方游山玩水,莫名走失。路人见到,他坠于山崖下,尸体无存。
而实际是他不愿继褚家主位,唯盼作只闲云野鹤,潇洒半生。
他私见二弟洛卿,恳求隐瞒此事。是他大不孝,令父母悲伤。他道,洛卿看着像懂事知礼的好孩子,心中叛逆却丝毫不逊他这个兄长。
“其实兄长不知,在下还是告诉父母,他犹活着。”褚洛卿缓缓道,“否则就是不孝。可在下亦不愿让兄长失望。”
孙鹿缇疑问:“只为逍遥,竟如此决绝?”
褚洛卿答:“兄长心悦一南方女子,可门第不齐,父母不允。他遂放弃褚家公子的身份,以自由身入赘女子家族。荆楚梁家,家主开明,并未计较。”
褚洛卿遂垂眸,苦笑道:“兄长和在下如此荒唐,让殿下见笑。”
孙鹿缇不语,只是伸手取过那些信,道:“你既见过,本宫便烧了。”
“褚大公子留给你的玉石,本宫不好丢弃。”孙鹿缇又回到适才话谈。
闻此,褚洛卿的眼里划过一丝光亮,可眼底又有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先轻轻放下书信,侧身挚言:“殿下抬爱,在下感激。”
“殿下......也不必为那枚玉石自责。”褚洛卿抬眼恳切地说,唇角轻松一笑,目光和煦,“不过是夺魁之礼,且那礼薄,不算什么。”
孙鹿缇垂眸掩饰,侧身答:“也是物尽其用。不过留在周那儿也不妥,以防留心之人记挂。本宫会让暗卫,寻机取回的。”
褚洛卿颔首,思及适才请罪,公主聪慧,定明他意。此话,也许已向他表明心意了。
诚然,他一家破人亡之人,自身难保,公主相救,除去出于义气,还是为用人。
即便是从前,他们也从未相见几次。公主金枝玉叶,他怎敢痴心妄想?
可他仍愿作殿下的左右手,不负青眼。
一时无话,孙鹿缇稍许无措,犹矜持吩咐:“先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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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傍晚再来。孙娥贸然将你送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乐羽阁在东,十分温暖。
褚洛卿进屋,四处一看,桌案卧榻雅致,青山屏风俊逸,挂帘优美,杜衡香满。侍女问:“公子若不满意,奴婢可去禀告殿下。”
褚洛卿回:“我庶人之身,即便陛下特赦,也不敢有什么不满。”
侍女答:“殿下说,公子是玉山公主特送来的门客,有玉山公主之缘由,身份自是不一般的,千万不敢薄待了。”
褚洛卿瞬定眼,又恰好睇见摆在桌案上的棋盘。那棋盘上,白子似以瞒天过海之计胜,他唇角一笑,眼神含煦道:“殿下总是想得周到。”
侍女说:“那奴婢帮您收拾。”
褚洛卿轻轻一叹:“不必劳烦,能否住得长久,还未可知,我自己简单收拾即可。”
他落眸,发现一低案上摆放着木槿盆栽,不觉眼眸凝住。犹是春日,花期未至。侍女问:“松木景观尚好,公子可需要换下?”
褚洛卿感唇间一滞,手指卷起又藏匿。阖府上下的侍女,应知公主喜欢木槿花。木槿未开,此盆栽的确无景。他可以说不计较,但那样是否......
“既未开花,怎放置于此?”褚洛卿却反过来,好奇笑问侍女。
“公主府里这样的盆栽有许多。”侍女回,“乐羽阁久未有人居住,它一直放在这儿。”
“既是公主府都有的景观,那我不便破坏。”褚洛卿缓语笑赏,“既然松木亦佳,也摆上吧,怎样都好。”
傍晚将至,褚洛卿换上乐羽阁内备的白衣。铜镜前,摆着一簪,可他未束发。
容和公主府的碧梧轩,本有梧桐美景依傍,可作曲水流觞,赏景品味。梧桐伐落后,这一景观不再,仅剩一池与几处花坛。孙鹿缇已多日不来。
可今日,孙鹿缇偏偏设宴此处,款待褚洛卿。
两位来自玉山公主府的侍女,关芳与慕怜,侧立左右,侍奉主客。
褚洛卿坐于主桌下左侧,等候殿下。于时夜色墨青,星点明烁,从轩栏杆上遥望而去,公主府的亭台楼阁,烛光交错点上,暖亮寒凉一片。月悬挂西边墙头,尚修瘦。
如此宁静,他久未感受。
上次这般宁静,犹是前年中秋父亲归家之日,父母亲与他共邀明月,同堂叔伯与兄弟姐妹,还有与他一般年纪的褚允臣等侄,都还在。
他想起母亲,想起长姐,褚家妇孺皆被流放岭右。南方荒蛮,部落林立,虽然兄长于信中说道,他已找到她们,一路陪伴,可他犹惧她们生不如死之心。
如今,他虽至殿下面前,却反而感到更深的悲伤。也许从前在玉山公主府,在仇人的监看俯视之下,他日日麻木内心,虚与委蛇。想着终有一日,能做回自己。
而容和殿下,令他安心。他从未奢望她的情义,却信任她这个人。也许,也正是他来到她身边,才有这么一刻,像逃出生天的囚犯,暂缓逃亡的疾步。躺陷于温煦花海一片,仰浸皎月。
褚洛卿遥睹明月的目光渐渐模糊,渐渐定格在近处迈着淑雅步伐而来的公主身上。
“殿下。”他起身,不自觉默语喃喃,“你来了。”
14. 第十四章
孙鹿缇犹着缇裙,发饰却更庄重,且面容中似有忧虑。
她缓步而上,走至房梁下。眼角虽带着礼笑,眸底却有沉沉重量。
褚洛卿睫羽一颤,欲扬的唇角也添了一分迟滞的凝重。
犹记两年前,公主府春宴,曲水流觞倒映梧树新枝。她邀各家公子小姐入席,坐于竹篁屏风前,羽扇遮容。她的眼睛轻轻掠过,落到他身上,又轻轻离去。直到他作诗,她忽而眼角带笑,可又垂眸不语。
上元灯节,他认出微服的东君小姐。他戴着面具,那是从兄长悄寄来的一堆南方礼物里翻出来的,造型奇特,像南方丛林野兽。
于时公主撞见,以为他是耍杂。将花灯举起,与容齐高,手后扯了扯侍女,笑道:“快看!”
褚洛卿犹记灯上花影,与她恰若桃花的面容交映着。她有一双娇俏灵动的杏眼,唇若玲珑的朱樱。笑起来像棠棣可爱,又似牡丹徐开,优雅端庄。
两相走过没多久,她又来寻他。她说自己遗失了一样物品,不知公子有没有看见?
……
公主的笑犹在眼前,可从去年起,褚洛卿几见殿下,再未见她年少时明媚笑颜。
“殿下。”褚洛卿抬手于前,向她行礼。
孙鹿缇向他点点头,然后入座。入座后,她瞥了一眼对面左右候立的侍女,然后对褚洛卿说道:“本宫刚从华阳殿回来,回禀你已做容和公主府门客的事情。”
褚洛卿眉宇间划过一丝了然。难怪,公主发饰有变,神色也不似休息过了。他眼底生出谨慎,但冷静地等她说下去。
“玉山公主行事,向来是风风火火,令人大吃一惊的。”孙鹿缇续说,“不过,若是旁的什么重要的事情,陛下许会怪罪。”
她退后一步,积蓄话势。他本垂眸恭听,此刻也半抬起眼。“可你,是陛下特赦之人。当日,若不是你站出来证实褚家之罪,我们陛下至今都要忍受那些谋逆蜚语。”孙鹿缇说,“对于你,陛下一直是放心的。你可知道?”
褚洛卿彻抬眼,向北方跪下行礼:“罪臣褚洛卿,谢陛下恩典。”
孙鹿缇见他礼毕,遂抬首,唤远处玉山公主府送来的侍女关芳,让她斟酒。
褚洛卿远望关芳为公主斟酒,心里思忖着殿下的弦外之音。孙骁放心,其实是比旁的事更上心,但也因此不能泄露圣意,遂于幕后暗察。如若孙骁真的放心,公主殿下也不必为一个仆人的辗转,而特去华阳殿回禀。
关芳一直垂首,不见一丝动容。孙鹿缇盯着她斟酒的动作,抬眼看她:“不愧是玉山公主府人,举手投足,和旁的侍女不一样?”
孙娥性情骄躁,其侍女多战战兢兢。褚洛卿知公主在套关芳的话。
“慕怜与奴婢,原是侍奉卫妃的。”关芳持壶的手稍顿,作答,“不过没待多久,玉山殿下见过喜欢,向陛下求了赏。”
“哦。”孙鹿缇回。
褚洛卿于时抬眼,看向孙鹿缇。孙鹿缇注意到,遂问道:“那日华楼,见公子抚琴,犹戴发冠,仿若从前。怎么如今来了本宫这儿,反倒散发,像当日守城门时那般落魄了?”
孙鹿缇复苦笑道:“还是本宫这儿,倒像大狱那般凄惨?”
褚洛卿起身回道:“在下本是罪人,不配束发。”
“那玉山殿下。”孙鹿缇蹙眉,“怎么许你束发?”
褚洛卿回:“在下请示过几次,可玉山殿下说,已得恩赦,不是罪人。”
孙娥叫他束发,打扮成从前贵公子的模样,要么是为刺激邬俅,要么是为在孙鹿缇面前炫耀自己的门客。
而邬俅赏他发簪,也只是侮辱与讽刺。且他们二人,并不觉孙骁会对他有什么疑心。
关芳抬起眼,似是思忖褚洛卿的意思。
“纵得恩赦,可你也是褚家之后。”孙鹿缇说,“玉山公主明晓事理,你若拒绝,她定然不会强迫你。”
褚洛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许是玉山公主,不愿驳陛下颜面。”
关芳垂眼。褚洛卿在说,孙娥其实并不明白事理。罪臣之后,只有时刻处处铭记自己的罪过,才是对恩赦的报答。因此,褚洛卿非但不该重新束发,而应继续脱簪。
接着褚洛卿又说:“在下人微言轻,就算身死亦不会有人在意。能活,已是最大恩典,哪里能盼一日再拜陛下,誓死效劳?”
关芳睨眼,不禁瞥了一眼对面的褚洛卿。
褚洛卿这句话来得没有缘由。可他之意,是他没有机会面见皇帝,诉说自己的苦衷。他只能听从孙娥的强迫,以罪人之身束发,冒犯天威而不敢违。
前面他说自己已向孙娥“请示过几次”,可孙娥仍命他束发。因此,要么是孙娥不知轻重,要么是她强人所难。
关芳目光不由得停在褚洛卿身上半晌,而上面远处,孙鹿缇正悄悄注视着她。
孙鹿缇转回目光,一笑:“你当本宫愚笨,听不懂你是何意?”
褚洛卿目光转沉,又低眉下跪。
“你若忠心,当忠言逆耳,别叫玉山公主犯错才是。”孙鹿缇面容严肃,斥责道。
“在下知罪。”褚洛卿声音低沉,“是在下贪生怕死,懦弱无能。”
“贪生怕死也好,懦弱无能也罢。”孙鹿缇回,“莫要别有用心才好。”
于时,关芳的眼神投向孙鹿缇。容和公主此番,倒像是替皇帝陛下问话。
前日,邬俅献出对付北襄之计策,其智谋远超寻常,令陛下疑心。
后来,关芳寻机去桂花园,巧遇邬俅找褚洛卿说话,见驸马还将一支褚家旧簪从当铺赎回,送给褚洛卿,算嘉赏他得力。
一日,关芳趁褚洛卿不注意,拿走他屋里的芙蓉玉丝簪,送进宫内交给季公公。就连季公公也猜测,那计策其实是褚洛卿所出。
究竟是邬俅蠢笨出头,还是那褚洛卿意图于暗中翻弄风云?
“在下鼠目寸光,还请殿下责罚。”褚洛卿卑微言道。
“公主与驸马都不责罚你,本宫也不便责罚。”孙鹿缇又提到邬驸马,“但求你日后谨言慎行,别做出令陛下与本宫寒心之事。”
“其实,邬驸马也曾关照在下。”良久,见孙鹿缇气消,褚洛卿才轻轻道,于时侧面远处的关芳抬了额,“不过前日,不知邬驸马做错什么,总是日日惶恐,担心失去陛下恩宠。”
这件事,就是当日在玉渊湖,邬俅与长得极似邬俅过去未婚妻子的侍女春鹂乘舟,被季公公知道,令陛下震怒。
“驸马日夜心有旁骛,即便在下有过请示,驸马也难以顾及。”褚洛卿说。
关芳蹙眉,眼神流转。此话难道不是在暗示,邬俅急着出头献策其实是急功近利想尽快邀回陛下的信任与恩宠,而不是受到褚洛卿的教唆?
“邬大人是朝中臣子。若是朝堂事,本宫不便了解。”孙鹿缇垂眸回避。
“当日,在下虽不能为邬大人排忧解难,可也说了些宽慰的话。”褚洛卿答,“可驸马仍是日夜焦虑。说句冒犯的话,在下是罪臣,可也是驸马的表弟。他邀在下喝酒,倾吐衷肠。”
“在下酒量不好。”褚洛卿自嘲苦笑,“也不知当时有没有冒犯僭越。”
褚洛卿的话说完。孙鹿缇先是叹一声,后又拿起羽觞放于唇边抿下几口。若不这么做,她就掩盖不住那一丝笑痒了。
“主子不悦,是你失责。”孙鹿缇悠悠道,“好了,说了这么多,倒把宴席作了审讯。”
今日对话,带回宫中。
“他的意思。”孙骁放下手中褚洛卿那只白玉丝簪,睹向季公公,“是邬俅为了邀功,故意把他灌醉,问出了对付北襄的计策?”
季公公答:“褚洛卿话中有话,严丝合缝,不知是不是提前想好的。”
孙骁神色幽凝,季公公又奉上一根竹签:“陛下令老奴查寻之物,如今已有眉目。”
此竹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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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骁曾悄见卫琅琅彻夜爱抚,也不知是什么珍贵之物,令她如此惦念?
季公公续回禀:“老奴带人去东宫,在先太子的一间暗盒里,找到许多这样的竹签。问东宫旧仆,说是太子有个癖好,闲来无事,就折竹削薄,平日拿来投壶,或者刻字。”
“老奴觉得真巧,难不成贵妃娘娘还有和先太子一样的爱好?”
孙骁一手握住卫琅琅的红珊瑚,一手轻轻捏着这竹签,力度之柔仿佛怕将它折断似的。
于时烛光摇曳,皇帝的半张脸陷在暗中,睫翼微动,嘴角提笑道:
“朕竟不知,她喜欢这种。”
季公公又说:“近日,贵妃娘娘好像在宫外找什么人。”
那根竹签放下,孙骁身体探前,问:“找寻何人?”
“好像,是和六榕寺有关?”季公公答,“昔日卫妃经过六榕寺,从一暗室出来,侍女说她骤然失语,不知见了何人、何物?”
当晚,蕙竹宫内,卫贵妃的侍女晓莺绕过翠竹屏风,进入内室,俯耳说了些话。
翌日,卫家收到贵妃密信,卫轩朝奉命,带人速去空翠山。
此动静,惊扰了一些人。
月华斋是孙鹿缇素日的书房,那日月挂西墙,她叫来褚洛卿。
孙鹿缇坐于屏风后的卧榻上,褚洛卿则在屏风外,跪坐于琴前。此琴,名为槁梧,是御赐之物。褚洛卿身后,绮窗怀着明月。莹莹蓝光,浸洒于容。
琴声入屏,似乎也不能消解她心中的烦闷。
外面的凉风绕入,吹动悬帘的坠穗。
“殿下有心事。”褚洛卿仍低首抚琴,却关切问道。
孙鹿缇抬眼,注视他的身影。只有这般,才能恣意看他。她答:“你的琴凄凉,今日的风也冷。”
褚洛卿抬眼,望去。只见孙鹿缇似一直低头,不知思虑什么。尽管屏风朦胧,可他还是不敢睹她良久,怕被她发现,于是瞬下眼帘,道:“在下......罪孽沾身,琴声哀戚。”
“实是本宫不愿......”孙鹿缇欲言又止,又看向窗,“今日的风真冷。”
褚洛卿听懂她意,起身去合窗。
双手合窗,月光从他侧脸上收走。褚洛卿抬头,轻轻转至屏风前,低声郑重道:“殿下,在下愿为您做任何事,以报救命之恩。”
孙鹿缇的手指从莲花烛灯上下落,红光重新回到她脸上,摇晃着。
“唯怕,在殿下看来,在下不堪委任。”
褚洛卿的话,犹似寻常那般谦恭有礼,可仿若也含一丝颤抖。孙鹿缇抬眼,也不知是不是烛光太晃,令她产生这种错觉?
良久,孙鹿缇才道:“本宫为救自己,为救你,为救穆儿,伤了一些人。”
褚洛卿抬眼,穆儿是太子遗脉。
“今再望前方,渐不似开始那般坚定。”孙鹿缇说,“怕是走到尽头,回不了头了。”
迷途难返,他又何尝不是呢?
褚洛卿遂问:“可是空翠山发生了什么?”
孙鹿缇答:“本宫早知会有今日,卫琅琅会去寻他们母子。可是......”
于时,与人在外敲门。褚洛卿目光一滞。
“殿下,是我。”
是南风,孙鹿缇抓握桌角的手徐徐松下。南风进来,回禀:“殿下,卫轩朝带走了谷氏和孩子。”
褚洛卿眼神陡然惊诧,却又缓下来,看向屏风内孙鹿缇的反应。孙鹿缇不动,他握紧的手松下,看向南风。
“接下来,殿下希望在下怎么做?”南风问。
褚洛卿的眼眸快速流转。见殿下的反应,似不着急,且尚在把握之中。那只有一种可能,空翠山上的孩子,不是孙穆。那......
褚洛卿骤然抬眼,想起公主曾说,那枚再生玉石,她曾在空翠山上交予褚洛风看过。
是兄长,是公主托付兄长,带孙穆离开,彻底逃往了南方。
15. 第十五章
褚洛卿凝瞩着屏风。屏风后,孙鹿缇久久未语。他见殿下的身影,仿佛愈来愈模糊。
兄长带太子的遗子孙穆离开,却未带其母谷氏。也许谷氏别有他用,可这正是让殿下烦心之事。无论如何,谷氏已经落入卫家手中。
“殿下。”褚洛卿的语气小心,轻问,“可是之前,卫家发现了他们母子?”
“卫贵妃在寺庙时,曾路过六榕寺。当时他们就在那里。”孙鹿缇答,将案上棋子徐徐取下,又紧紧握在手中,“六榕寺本是太子暗中置产,将来用来制衡世家。”
提到这点,褚洛卿的眼眸稍稍落下,瞥向别处。
寺庙自给自足,与世家大族的庄园类似,常与世家抢夺人口,有时能成制衡之势。
孙鹿缇续说道:“是本宫疏忽,对六榕寺太过放心。寺庙偌大,卫琅琅有所察觉,定是有人引导。”
褚洛卿困惑,孙骁与卫琅琅联合篡夺皇位,若卫琅琅知太子遗脉存在,再告诉孙骁,谷氏与孙穆应当早被追杀。
于时,孙鹿缇才道:“可她......身上也有竹签。”
褚洛卿落下的目光复起,留在屏风绣制的篁竹上。先太子喜竹,他也发现,公主府多处种竹。殿下所提到的竹签,定和太子有关。
若卫琅琅有竹签,那她与太子许有关联。
“去年本宫找到他们,也是因为一半竹签。”孙鹿缇说,向褚洛卿讲述谷氏的来历,“她本是东宫一婢女。本宫没见过她,因他总是把她藏起来。”
东宫的人只知这名姓谷的侍女,一日随太子出游时意外而死。直到孙鹿缇在六榕寺初见谷氏,才知太子让她死遁的原因。
谷氏原是卫家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可太子心旌摇曳,谷氏也乱了心神。谷氏难逃卫家之手,太子先是让她意外死亡,又将她藏在寺庙中。彼时六榕寺忠心藏匿,卫家以她已死。
“他生前也爱过几个侍女,都留了竹签。”孙鹿缇说,“谷氏有并不奇怪。可她有,却令本宫不解。”
“许是卫妃入宫前,太子留情?”于时南风忽然问道。他不见殿下,就抬头望了望褚洛卿。
“二人有无情谊,不一定要紧。”褚洛卿遂讲,“要紧之处,在于卫氏发现他们母子,却并未惊动孙骁,而是先探问殿下的口风。”
孙鹿缇虽表面与太子决裂,却是他曾经最亲近的亲人。
“那她也许,想保护太子之后?”南风再问。
孙鹿缇回答:“本宫不知她的目的,也不知卫家的目的,所以那日秋宴并未向她坦白。可也在那次的秋宴,本宫总觉得卫轩朝对皇帝多有不满。也许卫家,想借孩子,威胁皇帝呢?”
说到此,褚洛卿紧眉松下,目光乍芒:“所以,殿下要留谷氏。”
他明白,殿下要留谷氏,为的是制造孙骁对卫家的疑心。
孙骁篡位背后是卫家助力。推倒孙晓,就要彻底离间他与卫家。
而不论卫家因何而不揭发孙鹿缇私藏太子遗脉,他们对这个孩子的找寻与保护,都是对皇帝的隐瞒与背叛。
可谷氏也要因此落入卫家之手,甚至是皇帝之手。
“是本宫利用她。”良久,孙鹿缇心愧道,“皇兄九泉之下,知我弃母保子,定要恨我的......”
褚洛卿听到屏风里传来的颤声,手指缓缓捏紧。他眼似琉璃般闪着柔亮的光,就像烛光穿屏风照于他身,也欲拂在殿下的身上。
南风亦不禁宽慰:“殿下,您别太自责。”
褚洛卿在旁听到此话,眼角垂下,一丝伤痛掠过冷凉的眼眸。他知殿下她,如何能不自责?
当日,允臣要他亲手勒死自己了结苦痛,也为他赢得一线生机,他何尝,不是明知此事无可挽回,却也永远陷在自责之中。
此事,如同将珍爱之石削成棋,落棋之后没有悔棋。
不论最终是输是赢,一颗颗被下出去的棋子,永不能恢复如初。
而执棋人,只能一人面对,满盘无声无息。
上元灯节快至,褚洛卿扎了几只花灯,说要送给公主府上的仆人们。
其中一只花灯,极似当年东君小姐所提那只,上面画着许多木槿花。侍女木槿喜欢,抢走了。可木槿知道,这花灯是要给公主殿下的。
那日,褚洛卿听闻公主在松风苑。松风苑,是素日下棋作画的地方。
他知殿下擅长绘画,想借讨教的缘故前去松风苑。一路,他知侍女慕怜尾随。
到半路,褚洛卿手里面具不巧被草丛勾住,又被吹落至池畔,他随手将花灯置于一石墩上,取回面具。
再度回来时,提走花灯。花灯被提走,石墩后面却闪现一猫影。
褚洛卿瞬时回头,转过身仔细瞧此猫。
“湖君?”
三花猫翡翠色的眼睛盯着他,喵了几声。
褚洛卿眼中含喜,笑问:“你怎会在殿下这里?”他习惯地将它抱起,湖君也与他格外亲近。
于时,侍女寻来。
“是殿下在外面偶然遇见的。”
“偶然遇见?”
“殿下觉它可爱,就收留了。”侍女说,“郊外有很多家猫被遗弃,殿下见它性情温和,应是家猫。不过说来也奇怪,殿下收留的许多猫里,只喜欢这个。”
褚洛卿唇角一笑。“可有名字?”
“未......未有名字。”侍女说。
褚洛卿定看对方的眼眸徐徐转下,落在湖君身上,唇角笑稍收,问:“怎么适才,听你唤它湖君?”
侍女自知露馅,胡乱解释道:“它素爱去湖边,我们就叫它湖君了。只是殿下,还未取名。”
养了多月,殿下又喜爱,怎么可能没有取名呢。褚洛卿不再为难这个侍女,将猫放下,让侍女抱走它。
松风苑传来琴声。
褚洛卿觉此琴声熟悉,似听过。
远处小池上,一雅亭掩立于绿郁松摆之下。琴声掠过水面,传到对面的长廊。
褚洛卿见关芳藏在对面长廊柱后。视线略过关芳,遥见亭内,一男子正抚琴。
此男子,仪态出尘。
可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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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靡。
关芳久观望后离去,褚洛卿移步再望,见到那男子抚琴对面,是公主。
只见,孙鹿缇浓妆艳抹,慵懒眼睹抚琴之人,神情享受非常。
褚洛卿想起,这男子是那日在华楼所见,许是众吴士之一。
原来殿下府中,还有别人。
褚洛卿瞳孔定转几次,眼帘渐收下。锢着花灯手柄的手指轻重不一地磋磨着。也许,殿下早有可舒心解郁之人。
殿下愿谈要事与他,只为利害关系。他却心生妄想,因殿下的信任,而以为她会待他与旁人不同。
他的心骤然跌底。如东风渐暖时节,突然春寒倒入。
春寒,去年此刻,他遭受灭门之灾。他痛心疾首,却隐忍麻木。
只因狱中,再生玉石被窗外天光照亮,像是明月照亮他这一片黑暗。殿下的相助,让他更坚定绝地反击的意志。
可他亦清楚,自己早不是平阳第一公子。公主殿下如棠棣,如芙蓉,如世间一切美好。
而如今的他,就像摔碎了的、或被腐蚀的瓷瓶,或是风化贫瘠的土壤,不再有资格。
褚洛卿神色凄凉,微风掠过池面,似针过线般插进他的披下的乌发间。
目光凝视,微雨落于池中。雨点轻薄,却头也不回,也要坠入水中。
他已立于廊下良久。梁柱与栏杆交连,四角方方,从远处亭上望去,仿佛他被困在周遭框中。孙鹿缇的侧边目光落于他身有半晌。
她让这位落魄的南方公子,弹了一首山雀。
琴声遥传,褚洛卿听懂其中琴意。他稍稍侧目,侍女慕怜藏在那片丛后。
于时池上雨点渐收。廊下,冷静亦复。
褚洛卿再听这位男子的琴音,曲调靡靡,不像公主殿下素日会喜欢的曲调。更别提,她会沉浸其中。
谷氏被卫家抓去,殿下故意扩大风声,必然引起皇帝孙骁的注意。于时她心中愧疚郁结,又有恐惧担忧,此等靡靡之音,是入不了耳的,进不了心的。
可正因此,殿下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泄露。那日,他为殿下抚琴时,木槿正调教二位新来侍女。可即便如此,他的凄凉琴音,亦使她叫停。
殿下不敢通过琴音,传递自己的情绪,或暴露他的心境。
褚洛卿的眼睛陡然微微抬起,闪着柔光的瞳孔,掠过一丝温煦。也许,殿下不让他抚琴,是不想他作违心之曲。
褚洛卿玉立于廊下,视线不再拘泥于小亭一隅。忽觉松风徐徐,池面绿染,初春美景煞是动人。
一侍女忽然出现于曲廊中,引走褚洛卿的目光。只见其低头快走,对面的贴身侍女木槿也转向身来。
她们俯耳几句。于时风过池面,吹起涟漪。
孙鹿缇悄悄探额,褚洛卿远远听见她似说,可是他来了?
他,是谁?
木槿转身答复,确实已到了堂上,只听殿下吩咐,要在哪儿见。
亭内,孙鹿缇徐徐放下酒杯,又慵懒一笑,向对面说道:“陈公子,本宫的表兄到了,你先下去吧。”
16. 第十六章
孙鹿缇请荀子慕来松风苑。时青池上亭小,他们就移步附近的叠水榭。
木槿去请人的时候,孙鹿缇叫远廊下的褚洛卿过来。
“他要看你的。”孙鹿缇说,“与本宫一起吧。”
褚洛卿轻点头,将手上的东西交予侍女暂置亭里。孙鹿缇转身沿着曲廊向叠水榭走去,他跟在她身后。
天有些暗,松林森郁,林风清徐,冷风丝丝流入袖中与衣摆下。褚洛卿一直低额,目光触及孙鹿缇的衣角。
她裙一角,金丝勾勒着棠棣。落寞的眼角一斜,瞥到池上,掠飞过双鸟的倒影。
褚洛卿目光缓缓移至孙鹿缇背上的乌发,又至她发髻华簪,与耳垂的金珥。
于时孙鹿缇微微转颈,天光黯淡,褚洛卿双目低垂,神情模糊,静默仿若无人。
孙鹿缇的手交织起来,又稳住。之后,他们走过几棵壮树,其干有数藤紧勒环绕。
“你......”走过藤木,见到开阔的东池上叠水榭伫立,孙鹿缇不禁开口,“适才怎么不过来?”
褚洛卿怔愣一下,后答:“在下不请自来,见殿下有事,不敢叨扰。”
“听琴而已,不算有事。”孙鹿缇回,“以后直接来,你和陈公子都是本宫的门客。”
褚洛卿缓缓抬眼,注目着她平静的脖颈,又一点一点垂下眼睛,不作提问。
他不作提问。陈公子是谁,为何在公主府,与殿下又是怎样的联系......他不作提问,没有资格提问。
如同,一鸟仰望着曾经眷慕山林。山林里,凤凰栖息,百鸟朝凤。曾经,此鸟或许还能飞入林中,可今却成了失群孤鸟,双翼斩断,恰如地上走鸡。
可孙鹿缇此刻,不免得担心,他还未明白她适才的做法。
荀子慕来了。
荀子慕素爱穿深衣,他说显得稳重。孙鹿缇唇角一笑,请他免礼。荀子慕坐到案下左边,抬头才见,褚洛卿垂手而立于殿下身旁,宛若噤声的仆人。
荀子慕有一双标志的凤眼,比褚洛卿眼角稍垂的杏眼显得要俊逸。可荀子慕总觉,褚洛卿的眼,生得温润情柔,让人亲近。可他清楚,其眸底,时有深如渊的心计。
“辗转两个公主府。”荀子慕先打招呼道,“都快不认识了。”
褚洛卿半抬眼,恭敬行一礼:“劳烦大人记挂。玉山殿下与容和殿下,都厚待于在下。”
孙鹿缇于时接道:“你久不来,倒先问候别人?”
荀子慕答:“一直记挂,只见殿下从未如此浓妆艳抹,一时担忧,想是有人带坏?”
孙鹿缇拾起案上铜镜,左右一照:“浓妆艳抹也好,淡扫蛾眉也罢。本宫想如何便如何,与旁人无关。”
荀子慕说:“殿下护着门客,可也别大意。外人不知褚二如何死里逃生,殿下难道还不知吗?”
孙鹿缇闻之嗤笑,荀家构陷太子,邀宠于新帝,荀子慕转眼就忘了。
她答:“这话,本宫可不好替陛下作答。”
荀子慕面上一暗,话锋转道:“公主府池上有鸟比翼双飞,微臣见了羡慕非常。”
“怎么,荀府没有这样的景色?”孙鹿缇问道。
“只是出门经过一处,发现一孤身雌鸟,守着嗷嗷待哺的稚子久久悲啼。”荀子慕叙说。
褚洛卿在后面默默聆听,目光渐滞,稍稍看向孙鹿缇。
孙鹿缇垂眸冷道:“本宫没见过什么孤鸟,也不闻稚鸟啼哭。若是有,也觉烦,一点也不去留心记住。”
荀子慕以她此话,是说自己对太子遗脉之事毫不知情,也不想涉及。
于此,也问不出什么。来前父亲叮嘱,若问不出,就试探褚洛卿与公主的关系。褚洛卿莫名其妙就被送到孙鹿缇这儿,总是令人生疑。
可是,孙鹿缇忽然放下铜镜。铜镜斜朝着荀子慕,荀子慕也通过铜镜见到自以为漫不经心实则暗藏观察的面容。
铜镜桌后角落,褚洛卿亦抬眼遥睹了荀子慕,眼角微微含笑。他稍带好奇地看向殿下,孙鹿缇生了倦色,问:“你来本宫这儿,问候仆人,详述孤鸟的,真当本宫是个闲人。”
褚洛卿于时接问:“殿下累了?”
荀子慕抬眼,抓到机会:“褚二真是关心,我都没瞧出殿下累了。”
褚洛卿哂笑答:“关心,自是应该。不然,在下在这公主府做什么呢?”
荀子慕问:“我观褚二,真是随遇而安之人,不论是侍奉旧主,还是讨好新主,都是灵活应对。”
“论起侍奉旧主新主。”褚洛卿却问孙鹿缇,“殿下以为,荀大人与在下比,哪个更出众?”
孙鹿缇笑答:“你一个庶人,哪能与高门公子、朝廷命官相比?自是荀大人胜了。”
案上铜镜,映着荀子慕骤沉的面容。
好一个一唱一和。
去年他们二人还在城门附近对峙残杀。如今,主仆二人倒能彼此唱和。
荀子慕愈来愈看不懂,也更加疑心。
褚洛卿向荀子慕道:“大人关心殿下故而疑心,在下明白。只是在下所侍,先是陛下之皇女,后是陛下之皇侄。玉山殿下于在下有恩,在下也应悉心侍奉容和殿下,不负恩情。”
荀子慕抬眼盯他。此话是说不论容和公主曾对他做过什么,他褚洛卿都会因陛下而悉心侍奉。且除去为陛下,也为报答玉山公主的恩情。
可他哪能轻易相信呢?
那年上元灯节,东君小姐在一旁角落等了许久,又故意带着侍女撞见一戴面具的公子。
荀子慕看得真切,她等了他。而戴面具的公子,是从褚府的马车上下来。
他们二人曾互有好感。即便如今隔着血海深仇,可孙鹿缇,却不必付禹室对褚家的仇债。这褚洛卿,也无须对当日孙鹿缇蓄意栽赃褚家构陷太子通敌而耿耿于怀,因他在城门时,已接受容和公主的致歉。
孙鹿缇叹息一声,知她配合褚洛卿挤兑荀子慕,让荀子慕更加怀疑他们二人。
于是,她干脆开诚布公:“表兄来,无非打探坊间传言,太子遗脉。”
褚洛卿垂眼不语,似避开话题。
荀子慕伸手拾起茶杯,抿茶一口。“殿下,你我如此私论国事,怕有不妥。”
“妥不妥的。”孙鹿缇放出愠色,“表兄不都来了?”
来了,还三言两语,谈论什么孤鸟育遗子。
褚洛卿知殿下突然发怒,为的是掩饰适才配合自己挤兑荀子慕的目的。
那荀子慕便说道:“可殿下不必如此!”又敛起怒气说:“此事重大,微臣与家父也是小心为上。”
“你们当然要小心。”孙鹿缇说,“否则,倘若太子遗脉崛起,第一个倒台的就是荀家。”
此话一出,荀子慕的眼神凝固。他染上惧色的眼帘徐徐垂下,又小心抬起。像一只兔子靠近洞穴,洞穴里一团漆黑,不知里面是否有猛兽。
“殿下......微臣,恳请您。”荀子慕捏着茶杯的手止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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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请——”
“巢穴里,没有稚鸟。”孙鹿缇笃定答,“若有,本宫一定知道。本宫不知,就是没有。”
荀子慕却疾问:“那雌鸟从何来?鸣声又何来?”
孙鹿缇却停顿,先不语。褚洛卿见之,知她在让荀子慕自己思索。
“那是有人故意散播......”荀子慕说,“传言前几日夜,卫家调动了人手去郊外。”
且卫家近日,与皇帝孙骁提拔的周家矛盾不断。是周家,或其他卫家的仇者,欲置其于谋逆之地,也未尝不可能。
那此人,是谁呢?
是公主吗?
荀子慕抬眼,越过照着他的铜镜,看向公主,却见孙鹿缇身旁的褚洛卿,目光遥凝叠水榭外,仿若置身事外。
下方,钗饰微响,只见孙鹿缇转身问:“在想什么呢?”
褚洛卿一副刚刚出神的轻愣模样,长眉挑起眨几下眼,温煦笑答:“殿下,在下见时青池里的鱼群出来了,想起些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在下前日在松风苑扎灯,见池畔侍女们洒糕粉喂鱼。”褚洛卿双手交握,若有所思,“起初,鱼群太多,都分不完。后来,侍女们打捞几条鱼放于室内鱼缸里,池中鱼群再不争先恐后。”
“不算什么趣事。”孙鹿缇转回额头,悠悠道,“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殿下不知。”褚洛卿抬眼含深笑,“侍女们打捞起来的鱼,都是殿下曾说貌丑、有碍观瞻的鱼。且它们生得肥大,是池中数一数二的老鱼,却和那些鲜丽的小鱼抢食,甚至吃掉小鱼。”
“在下愚见,那些鲜丽的小鱼,就该趁机把自己吃得又肥又大才好。”褚洛卿说,“免得侍女们,又找来新鱼,充斥时青池。”
荀子慕听懂了,暗叹,到头来还要听褚洛卿的点拨。
太子遗脉是否存在,不重要。就如那老鱼是否貌丑不重要,而重要的是主人如何想。因此,若太子遗脉真存于世,只要皇帝尚在,便难有可乘之机。
而老鱼貌丑,卫家被忌惮,他们荀家就可作那鲜丽的鱼,将老鱼排斥在外,博得陛下的信任与重用。
荀家因太子事立功,即便不能与卫家分庭抗礼,也不该被周家踩在脚下。于时,是荀家上升的好时机,万不可,被人抢去。
太子遗脉是真,就是卫家包藏祸心。太子遗脉是假,也是卫家欲狸猫换太子,大逆不道。
荀家,可做此功臣。
荀子慕抬起眼,见孙鹿缇已生困意,似等他结束今日。他遂告退,临走时特让褚洛卿随行。
门前,荀子慕负手抬颌,对褚洛卿说道:“总之,我一点儿也不放心于你。怎知公主是养狼为患呢?”
褚洛卿容恬而答:“在下若没记错,殿下她属虎,应该不怕狼。”
荀子慕脸色骤变:“油嘴滑舌!”
褚洛卿嘴角忽驰松,抬眉冷眼道:“若在下真是一匹狼,那荀大人又是什么呢?”
荀子慕眼底有淡光划过,侧眸敛唇。
“殿下今日为何生气,又为何挤兑你?”褚洛卿续说,“荀家曾背叛她最亲近的人,也背叛了她。如今由于心虚,又来探问她孤鸟一事。”
荀子慕不作声。
“其实,在下刚来,与殿下说的话不过十句。”褚洛卿叹道,有自嘲意,“如今能与殿下应答如流,提点荀大人,也是托您的福。”
荀子慕顿时气蓄难忍,又闻马车已至门外,遂不告而别了。
17. 第十七章
华楼,千山轩阁,东君小姐又宴请吴人,琴声遥传至阁下。
卫家三郎抬首望去。“甚惬意,比我们惬意。”他低回头,对左边的人说道。
“不仅惬意,还似乎对近日朝堂的事无动于衷。”卫轩朝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回答道。
多日以来,容和公主行迹恣意。先是自降身份,设宴与落魄吴人,后又与商贾之流争强水碓。现如今,犹日日歌舞升平,做出与公主身份不符之事。
“那孩子可是她的亲侄子。我不信她全然不知,或者无动于衷!”卫三郎说,“何况,以她从前的身份地位,想避开朝堂,是不可能的。”
卫轩朝眼角露出讽笑,答:“你可知那日,她为何要与一个商贾抢夺水碓?”
王公贵族,莫说商人,若要与平民百姓争要什么东西,哪有得不到的?
“她那样做,人人都觉得她权势已去。”卫轩朝道,“她有封户上千,财富无数,所以设宴款待门客,挥掷千金。可富有者,不一定有权势。”
“她若故意为之......”卫家三郎道,“那当日谷氏所言,许是她做的。”
两日前,谷氏携孩子逃离卫府。彼时,荀家大人四处搜捕,带走谷氏,却不见幼子。
荀廷尉亲审谷氏,结果那谷氏竟道,她本是卫家家奴,受卫家指使,指认周家窝藏太子遗脉。
如此一来,卫家与周家,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卫轩朝曾怀疑,是周家故意陷害,可周家万不会为此而冒险入局。许是局外之人想一箭双雕,既让陛下同时怀疑卫家与周家,又让卫家与周家相互猜忌与仇恨。
而此举,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保护太子遗脉。除了容和公主,卫轩朝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卫三郎拂袖而去,卫轩朝定眼再望一眼,跟在后面,似有思忖。阁上,一人倚栏,隐蔽在柱子旁,向下观望已久。
褚洛卿披着散发,仅一只素簪固定小髻。他的目光循着孙鹿缇的方向看去。
孙鹿缇坐于案前,一手撑着额,虽带面纱,眼角也有笑意,却能睹见她眼底暗涌的忧虑。褚洛卿的眉宇黯淡,紧致一动。
陈公子正在抚琴。琴声靡靡,已许多天。凡是经过华楼的平阳贵族,大多知晓千山轩阁内的女子是容和公主,对她如此不顾公主身份的放浪形骸,多有微词。
可褚洛卿知,多日以来,殿下装作置身之外。可即便如此,以殿下的地位,及与太子的关系,任何行为,都会引起怀疑。
如今,谷氏被荀家抓获。而那调换的孩子实是乡间捡到身有重病的孤儿,已被殿下的暗卫带走。为找到传言中遗留的太子血脉,谷氏也被留一命,一直关在大狱之中。
他知殿下忧心,也不能做什么。殿下多和陈公子歇在一处,或与千山轩阁的吴士交谈。
也许,殿下不知该与他谈些什么。
褚洛卿缓缓抬眼,眼神却不在前方,而是带着一丝伤痛,像离群的鸟,从一处四散开来,没有方向。
他一家破人亡之人,尽管尽力保持平和神色,却无法向任何人隐瞒身世。纵使殿下有再多的关照与安抚,却一不合身份,二无存意义。且殿下,更多挂心于保护孙穆的事。
他已发誓,助她劈波斩浪。既如此,何必贪恋索取,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褚洛卿的目光黯淡,又微微聚齐,轻轻瞥向陈公子的背影。南方陈家有几脉,如中原有平阳褚家,南方也有江夏褚家。他一直未问,这位陈公子是来自哪个陈家?
应该不是庐州陈家。因庐州陈家入朝为官曾受北人排挤,而褚家曾助过他们,有些交情。
总之,褚洛卿猜测,许是南方寒微士族出身之人,在京罢官后,无法衣锦还乡,留京寻找可依傍的权贵。
可吴人素来被北士歧视,当年褚家助庐州陈家,也只出于一时利益需要。彼时,卫家倚仗南方军功节节攀升,褚家需要拉拢一些吴士取得平衡。
如今殿下所找的这些吴人,多是几年里在平阳朝廷怀才不遇者,他们在平阳漂泊,却无枝可依。殿下收留他们,或给些盘缠,或提供住处,可也止步于此,不涉朝堂之事。
也许,殿下与这位陈公子相伴,会比与他待在一处,更自在。
褚洛卿坐在栏杆处角落,一只枯黄的灯笼下。一小案置于他身旁,上面有酒,他垂着眼,神态迷离,抿了几口。
与他在一处,只会让殿下为难。她既要照顾他的心情,又要顾及他的身份,以防不测处皇帝与各方眼线的监视。
而他既理解,就只需要远远坐于一隅,看着,便好。
于时,夕阳静静而落。
雕梁画栋,碎了满容红光。褚洛卿的眼眸里,是天际两只徐徐飞过红日的鸟,他的唇角,渐渐浮着笑意,是艳羡,也是疏远的欣赏。他身后远处,较暗的主案后,孙鹿缇微闭的双眼悄然睁开,向前凝望着。
陈公子见她已醒,抬首瞧了一眼。只是,孙鹿缇却注视栏杆处,久久未动眸。
“殿下,可想回去?”陈公子问。
身后的声音传来,褚洛卿落目,轻轻转额。只见孙鹿缇已站起,目光慵懒地望向天际,道:“两日后是上元,再来。”
傍晚,孙鹿缇回公主府,歇在松风苑。快到上元,她在叠水榭,和侍女们看能工巧匠做好的花灯。
墨青的时青池,斑斓的鱼群在花灯重叠的烛光间嬉游。
孙鹿缇手上拈来细笔,低额勾勒一支花灯上图案。旁边的木槿又多点蜡烛,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一个猫影慢条斯理地走过池面,湖君不知何时溜了进来,爬上素阶,钻到案下。
孙鹿缇定睛见到一只猫爪黏在案边,手中的笔一滞。
“怎么到这来?”木槿移开花灯,伸手把它抱起来。
孙鹿缇也欲放下笔,可眼一瞥,见曲桥上走来的,是褚洛卿。
她下意识地将画一半的花灯转面,藏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
褚洛卿一手拎盒,一手提起衣前,带着温煦的笑走上阶。于时,他的目光自然地被侍女身旁的湖君吸引过去,可又轻轻转回,望向孙鹿缇,恭敬行一礼。“殿下,你让在下顺路去禧棠阁取的东西,已取回来。”
孙鹿缇的半垂眼,实则去看远边的慕怜。她笑回道:“一盒糕点,许久未尝,劳烦你。”
褚洛卿将盒子放于案上,目光瞥到她身后花灯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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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近时,孙鹿缇抬眼一瞥,睹见他恭谨垂下的眼帘,又收回目光,抬手打开盒子。吃了几块,糕点里,没尝出什么新鲜,就知褚洛卿今日去禧棠阁,未遇见夏祈或者商祷。
“这味道一般。”孙鹿缇道,“不过无妨,上元时再去,应该会有好的。”
褚洛卿明晓她意,又道:“不过,在下遇见了荀大人,他让在下向您问好。”
“听闻他近日很忙。”孙鹿缇轻哼了一声,拈起笔,择了另一只花灯来画。
“能为陛下效劳,着实令人艳羡。”褚洛卿回道。
“如今你在本宫这儿,为本宫效劳,就是为陛下效劳。”孙鹿缇说。
叠水榭栏杆前,侍女慕怜正轻轻擦拭瓷瓶。木槿起身,让她和自己一起,去屋里取来更多的花灯。
木槿走了,湖君绕过桌子,落在褚洛卿的怀里,他眼角有温柔意,手侧来收起,抚了抚它。
孙鹿缇的唇微张,欲言又止。一直以来,她都还未这件事告诉他。因为,她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总想着,他自己发现了就好,无需多言。
褚洛卿小心抬眼,见孙鹿缇的目光略有躲闪,也没说什么。只是趁慕怜不在,赶忙轻声道:“荀大人说,他会尽力保谷氏,做实,谷氏是被卫家人逼迫。”
孙鹿缇听到此话,背部轻轻往后仰,如释重负。她一时激动,面色也红润不少。那几天,她日日浓妆艳抹,倒让人看不出,深藏的疲倦与悲郁。
褚洛卿见她心情变好,眸光也不自觉放亮。
孙鹿缇见他唇角浮着笑意,遂收敛起来。转过额,随手取来一只花灯:“你丹青不错,也做些吧。”
褚洛卿见她躲闪,眸里的一点期许又淡,唇角轻挤了挤腮,似又在暗叹自己的游情。他接过花灯。他知道这花灯,另有他用。
“既然平日见不到,那就等上元。”孙鹿缇低声同他讲,“无论如何,梁公子那边已交代。他要步步高升,也不愿意他们二人一直在孙娥身旁得眼。”
“到时候,人多杂乱,人都要陪着本宫身旁。”孙鹿缇压着声说,“你又戴着面具,这花灯,画着他们家族的族徽......”
褚洛卿眉宇轻皱,循着她声靠近。孙鹿缇抬眼轻颤,虚声咳,侧额又取一细笔。
可是,湖君不知何时溜到她身后,抓住了她藏起来的花灯。它伸出爪子刮开了灯罩,孙鹿缇被那声音一吓,回头怔愣地看着它。
她转身,露出身后放着的,褚洛卿送给她的花灯,上面画着木槿花。
可还有新的一笔,是她适才加上。
只是适才,已被湖君一爪子抓开。
她有些讶异,回头,愣望了一眼他,又低眼,不知说什么好。
褚洛卿低头定睛一看,认出他之前所画的花灯。花灯上的木槿图已被湖君抓住几道破口。
同时,他也瞥见公主新笔所勾勒的一只墨色的猫。
“无妨,只是没想到......”孙鹿缇佯装失笑,另择他语,“你……别责怪它。”
“殿下,琐事繁多。”褚洛卿落下的目光回神,似也怔愣了须臾,他后温和笑回,“回头,在下会为它修剪指甲。”
18. 第十八章
木槿出来,拎着花灯一只。
褚洛卿看去,笑着轻声道:“木槿姑娘,有事要说?”
孙鹿缇眼轻眨,知他在为方才尴尬解围。不过,也顺势而下,问木槿:“是有何事?”
木槿将花灯放下。孙鹿缇偏了偏额,伸出手,取出里头一只竹筒——方知,是适才南风悄悄带信回来。
狱中,曾为她献玉石的李恩已晋升为狱丞副官,传密信,谷氏说孩子并非太子之后,而是五年前,与一病逝农夫所生。
荀廷尉带人循谷氏所言找到墓冢。农夫与她,都是卫家庄园奴仆。
荀家问,既是农夫之子,孩子又为何被劫持、是何人所劫?谷氏答,怕是周家劫持。卫家有周家的眼线,她为自保,曾将卫家密谋扩散出去。
信帛贴火,孙鹿缇将它烧掉。
于时,木槿拎起孙鹿缇身后那只被抓破的花灯,退下去,又回屋了。
眼睹着火苗吞噬,褚洛卿的目光移上,低声问:“殿下,五年前,谷氏应在东宫?”
孙鹿缇知他不解。毕竟,只凭一个农夫的墓冢,荀家怎会盖棺定论。
她答:“若在东宫,那卫家,更不能置身事外。”
褚洛卿定睛,眸中掠过一光,垂眸自笑。
谷氏原是卫家安插在东宫的眼线,若卫家否认谷氏之言,荀家层层追查,定查到东宫。
若查出谷氏确在东宫服侍过,此水变深,为避免嫌疑,卫家不会道出实情,反倒顺着谷氏的话承认——谷氏一直在卫家,孩子也是谷氏与农夫所生。且东宫那边,孙鹿缇已做关照。
“如此一来。”褚洛卿前后想了一遍,“谷氏与孩子,就是无辜受迫,成了卫家之过。”
孙鹿缇点头,道:“可是,荀大人眼下,依照谷氏所言,搜寻周家,也是一无所获。”
褚洛卿却接道:“若一击即中,未免显得周家大意,像是有人刻意陷害。”
孙鹿缇眼角不自觉含了笑意,但是眨眼,掩饰过去。可她犹想,他的确,总是跟得上她。
褚洛卿不禁试问:“在下猜测,殿下下一步,应是让荀大人——”
“你可会画,引蛇出洞?”孙鹿缇却打断他。
手中的笔递到他前,褚洛卿眼眸一滞,垂眼一看,伸手接过:“殿下,想要怎么画?”
孙鹿缇答:“怎么画都好,画在,本宫要送给荀表兄的花灯上。”
褚洛卿知她意,转身拿起一只尚白的花灯,思忖半晌后,徐徐提笔。
期间,短暂无话。
孙鹿缇,暗自瞥他。褚洛正卿垂眸于精笔细画,专心致志。天色暗,烛光更暖融,晕染于二人面容上。
忽小风一吹摇曳火苗,褚洛卿抬眼,见火光在她脸上晃悠几下。而她也瞬即,瞥向蜡心,像那目光,是被乱灯引来。
殿下,在想什么呢?
褚洛卿琉璃一般的眼眸,在火光中愈显流情。
可他收敛眼神,又顿半晌后,才决定温和问道:“殿下,是何时,发现的湖君?”
“事太多。”孙鹿缇却叹道,“本宫都忘了,已收留它这么久。”
“它受殿下庇佑。”褚洛卿温煦道,语中有感激意,“如同在下。”
于时,孙鹿缇抬眸,烛光瞬过其中。她缓缓说:“是令兄当日,将它托付于公主府。”
褚洛卿闻之落目,之前,也猜到是这么回事。他眼帘半垂,唇角却浅浅笑着:“兄长......他带不走褚家,只能带走它了。”
孙鹿缇回:“回南方路远,所要照料的人多,他的确顾不上。”
褚洛卿眼帘轻颤,又勉强抬起回道:“只当是兄长,送给殿下解忧的。”
孙鹿缇回避他的目光,拾起笔,继续勾勒所需花灯:“令兄助本宫良多,本宫也会照拂你。”
褚洛卿颔首而笑,眼底却更加黯淡。
适才对话,孙鹿缇先是解释,自己因琐事而忘了告诉他湖君在公主府,显得她并不在意。后来,当褚洛卿由猫谈及自身时,她又强调,收留湖君仅仅是因褚洛风的托付,而无他意。
对他的猫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殿下,总在推开他。
而他一次次明白她意,又一次次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又被推回。
他只能思索他事。不过,勾勒蛇形时,却不禁想到,虽然殿下心中有计,可被算计者,真的会坐以待毙吗?
灯画完了。
花灯随许多礼,送到荀府。
荀子慕拎起公主亲笔画作的灯,眼神奕奕。可荀父见了,却道:“子慕,拿下去悄悄烧了吧。”
“父亲......”荀子慕怔愣了一下,“殿下亲笔,好不容易送我。”
荀父脸上顿起愠色,想起一年前城门事,只觉他无一点长进:“此刻就烧了!”
荀子慕拧起的眉毛松下,不敢违抗父命。转身到屋内,拾起蜡烛,环灯而烧。
荀父低眼瞩目着炭盆里,孤零零的骨架,暗自思忖。容和公主此举,应是提醒他们,是时候找个理由,虚放谷氏自由。之后,想必周府,很快就会有孩子出现。
湖君轻脚慢步到他身后,褚洛卿正立于公主府门前一隅,见人来人往,提花灯往外走。
他眼神和煦,却在公主至车前时,微微一暗。
陈公子跟在孙鹿缇身后,同上马车。车帘开,孙鹿缇对木槿说几句,褚洛卿望见,她特意遥望,看自己一眼。
今夜,褚洛卿梳起了发髻。他所负之手垂下,露出面具。
远处,木槿转身又接过侍女递来的花灯,是孙鹿缇新画的。
“湖君,该回去了。”褚洛卿低头,温柔对它说。
可湖君却抬头瞄住,远处那只勾勒小猫在上的花灯。褚洛卿俯看,它小步走去至木槿脚下,伸爪于轮前,要够走。
“不可!”褚洛卿唤道。
湖君回头,委屈望着。车上,帘再开,孙鹿缇瞧见下面的动静,目光抬起道:“它修了甲,应无妨。木槿,今夜带它出去玩玩。”
“抱它进来。”孙鹿缇又道。
湖君从木槿手中跳下,兴奋地钻进门帘。褚洛卿见之,也不说什么。
热闹人马走后,唯剩褚洛卿一人。他回屋,重换衣服。抬手,额后指绕,系紧面具。
拎走花灯,步随远处马车,渐至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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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街市。
黑天被灯照得青亮,天官往下俯瞰,繁灯似锦,人流如织。公主府华丽的马车羽盖,都于这盛大之景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离禧棠阁还有一段距离,褚洛卿四处多留了神。
走在街道中,两侧人群彩服各色,人面含笑。
褚洛卿的耳忽而倾侧,许多胡语传入,或是夹杂着胡音的蹩脚的中原话。
抬眼细见,不少高颧骨,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异族,亦寻常穿戴着汉人服饰,就连举手投足,亦似汉样。
褚洛卿注意到,除了早就融入中原的南匈奴,北襄等几个塞外部族,都有涉入。素日,少见他们。上元灯节,人们全出来看热闹,这才发现杂居在平阳的胡人已如此多。
一胡人,注意到褚洛卿注视,瞥来如鹰锐眼,惕盯须臾。
“多有冒犯。”
面具遮住褚洛卿的笑意,他的歉语,亦沉没于喧嚣人声中。
远看,褚洛卿淹没在人海中,他手中的花灯,似也无法被看见。
不过,当褚洛卿提起花灯侧身绕过一群人时,从某楼二层栏杆处,倒是能窥见一二。
禧棠阁的牌匾挂在上面,褚洛卿低头,提衣而入。向前看,掌管盯着他白花花的面具有些发愣,不过很快转为哂笑。向右顾去,几人围在糕点陈列案前。楼梯上,几人下来。都是陌生面孔。
褚洛卿面具里的双眸,瞬过一些黯淡。可他亦走上前:“随便包点吧。”
掌管点头,小厮转身取纸。褚洛卿眼神一顿,似有什么过了念。“几天前说,莲糕没有了?”
“客官,今日有了!”
“劳烦。”褚洛卿向他点头。
小厮用细绳扎紧纸包,褚洛卿回首又张望几次。纸包递到他跟前,他顿了顿,笑着提过。“如若不够,还会再来。”褚洛卿礼貌道。
掌管笑迎走了他。褚洛卿一脚踏出门,忽而有人挡在他前,又侧身徐徐走过。
耳边听到:“公子,也识得我们家中族徽呢。”
褚洛卿回首望去,是夏祈。他于是向外走去,见到对面店铺中间狭道,人来人往间,是商祷静立等候。
狭道两面墙壁高高,光线较暗,褚洛卿走来时,红亮粉明的花灯光圆圈在黑壁上。
褚洛卿提起灯,将它吹灭。两人瞬间陷于暗中。
“祷,许久不见。”花灯上,褚洛卿对他说,“可还好?”
“告诉殿下,一切都好。”商祷回道,“孙娥送你走,邬驸马气坏了。”
商祷笑了笑:“秦良撺掇孙娥,将你送给殿下,邬驸马一怒之下把他赶走。梁公子虽然门第不高,却是个才俊,眼下孙娥拿他讨邬驸马的欢心呢。二人时好时闹,一如平常。”
“那你们呢?”褚洛卿问。
商祷落目,缓缓答:“梁公子想办禁苑的差,也好替他姑母梁太嫔办事。”
褚洛卿的眼眸倾侧,再问:“莫非你们......还不想离开?”
商祷抬目回:“我和夏祈,想要进宫。”
狭道内,忽有一簇灯火掠过,闪过商祷的面容。褚洛卿双眼一颤,回:“既如此,我会转告殿下。”
19. 第十九章
千山轩阁内,羽觞内又斟满酒。
孙鹿缇戴着面纱,遥见陈公子被他一位南方好友,灌得越来越醉。
“今夜华楼,来了许多南匈奴人。”木槿跪坐在侧说,“殿下,我们要不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南匈奴为我朝编户已久,和我们汉人已无两样,不必担心。”孙鹿缇轻声道。
木槿又道:“方才在外,碰见荀公子。”
孙鹿缇问:“他不是忙得很?”
“上元查案,荀大人说不想太声张。”木槿回。
孙鹿缇道:“荀廷尉想得周全。”
华楼附近,褚洛卿在等公主。
往下看他衣着朴素,身姿却引人注目。华楼走出一小厮,说东君小姐请他进去。
褚洛卿微微审视,这小厮见过几次,应是寻常。
千山轩阁旁,褚洛卿提衣而上。又一小厮至前,说陈公子喝醉不见。
“小姐让您去找他,就在对面阁里。”小厮颔首道。
褚洛卿眸中一丝迟疑掠下,道:“小姐以为,我与陈公子如此亲近。他醉了,我能劝得动他?”
小厮抬额道:“东君小姐......也醉了。酒水打翻弄脏衣裳,众人都在照顾她。”
褚洛卿眉一皱,犹豫一会儿后,走过他说:“我看一下小姐。”
褚洛卿直入千山轩阁内。只见,那秦淮美景屏风内,隐约有几位女子黛影。
褚洛卿眸滞住,又回过额,眼颤几下。小厮低头上前:“您还是去找一下陈公子,他喝醉,不认我们这些生人。”
褚洛卿半抬眸,似要回应。可他又淡瞥屋内,缓后,才看着小厮说:“我不识路,劳烦带引。”
千山轩阁对面楼阁,烛光暖融,歌舞升平。褚洛卿绕过行酒起舞的人。
他偶然瞥见,人群中一人似是荀子慕的随从,但没在意。
褚洛卿到了小厮所指屏风内,却不见,陈公子何在。忽有人遥呼议论,褚洛卿转身闻,说是千山轩阁熄了灯。
公主府的马车停稳在华楼下。外面店铺陆续收摊,可仍有花灯摇摇晃晃亮着。
褚洛卿走向栏杆前,俯见车前灯笼晃了晃。一声猫叫入耳,只见湖君跟至轮前,要上去。
褚洛卿靠近细看,车夫抱去湖君,帘内也伸出一双手接它。
可湖君却往后一退。当它迟疑,进去后,又转出来。
褚洛卿的手握住栏杆。
帘内那人,还是把抗拒的湖君抱进去。
马车即将驶走,褚洛卿遥见楼宇暗处,公主的暗卫也跟随马车离开。
褚洛卿转头见,小厮已不见踪影。
此事,有疑。褚洛卿的眼眸凝转而下,随即快步下楼。
他夺步而下,却被醉醺醺的陈公子撞个正着。
“你……褚洛卿?”陈晖用力睁开眼,“殿下适才离开,吩咐陈某找到……你,让你带我回去。”
褚洛卿眼眶眦圆,道:“是小姐要你等我,还是别的什么人——叫你等我?”
陈晖扶着头,含糊不清回:“小姐已回,适才你没见?”
褚洛卿抬手拽开他的手臂:“你应陪着她。”
“殿下说,陈公子喝醉。”陈晖说,声中含泣,“陈某只是个,前途黯淡之人……”
褚洛卿双眼晲起,松手赶忙离去。
华楼下,长街远远,花灯寂寥。褚洛卿从门前奔出外,遥望马车已走远。
褚洛卿复上去,拿了根蜡烛,快步回千山轩阁。烛光颤抖晃过秦淮景屏风,他走进,只见一只孤零零的花灯。
花灯,已灭。灯上,画着木槿丛与猫,是公主的。
殿下,没有带走它。
褚洛卿眼眶睁大,回首望外。湖君不见生人,适才又几次退出车外。而殿下,又将特别重画的花灯遗留在此。难道马车里的人,真的……
不是殿下?
褚洛卿松下眼眸,闭眼,让自己镇静下来。昨日午后,荀廷尉故意以谷氏无罪之由,将其释放,向皇帝做出,引蛇出洞之势。这也是殿下将画有引蛇出洞图案的花灯送去荀府之意。
为不显刻意,谷氏在平阳城转悠大半天,又设计在今夜上元灯节,人流如织,人意涣散之时,悄去周府,再由荀府拿下,搜出故意藏匿在周府中的孤儿。
从而做实,周家劫持孩子,陷害卫家之状。这样一来,谷氏的口供便对得上,卫周两家利用这个孩子互相陷害,也能让皇帝有所见。
虽然殿下已有打算,可他仍担心,卫家或者周家,不会坐以待毙。且上元人多杂乱,总有戒备不严的情况。
褚洛卿睁眼,若车内人不是公主,那公主她,可能被卫家或者周家的人劫持。
可何故劫持?
褚洛卿想起阁里,偶路过荀子慕的随从,遂提衣连忙奔去。
人群中,那随从推搡而出正匆忙下去,终走出门外,见其身后,褚洛卿从一扇屏风内走出,跟上他。一直,跟到一座高楼下,只见荀子慕等着,来回踱步。
随从往荀子慕那儿走去:“大人,还是没什么发现。”
“要不然......”荀子慕低声道,“直接搜查周府算了。”
随从道:“廷尉有吩咐,让大人不要轻举妄动。”
“可那孩子,被周府的人发现怎么办?”
“周家人,还在外头看灯。”
于时,荀子慕忽然抬眼,见随从身后,走来一戴面具之人。
“来者何人?”荀子慕急问。
“在下褚洛卿。”褚洛卿行一礼。
“你们跟丢了谷氏。”不等荀子慕继续问话,褚洛卿直接问道,“是吗?”
荀子慕脸上的防范警惕,顿时转换为惊愕:“你怎知?”
“你又为何在此?公主呢?”
“殿下不见了。”褚洛卿凝重道。
将事情来龙去脉简明告知后,褚洛卿冷静道:“那辆本应载走公主的马车,应驶往别处,为的是引走殿下的暗卫。”
荀子慕眼中尽是担忧,抬眼问:“你是说,有人同时劫走了谷氏与公主?”
褚洛卿回:“很有可能。”
同时劫走谷氏与公主,再令她们二人相见,那所引出洞的蛇,就成了容和公主。
荀子慕顿时担忧满庞:“那该如何是好!”
褚洛卿道:“褚某建议,拦截那辆公主府的马车,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且暗卫不久就会察觉出不对,也会与你们接应。”
“那接下来呢?”荀子慕立即派人去做。
褚洛卿四顾荀子慕的一众手下,定眼注视他道:“把事情宣扬出去,说容和公主被人劫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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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慕略微垂眸:“此举,有伤她声誉。”
“殿下,早将名声抛诸脑后。”褚洛卿对他道,“荀大人是要顾及公主的声誉,还是要顾及公主的性命?”
将公主被劫持的消息放出去,便可让人知晓,不论公主最终出现在哪里、和谁人待在一起,都很有可能是受奸人设计。
“荀大人莫不要迟疑了,速派更多人马,找到公主要紧!”褚洛卿急声劝道,“也请荀大人给褚某一匹马。”
褚洛卿骑术了得,荀子慕是知道的,犹豫片刻,还是照做了。
夜至子时。
平阳之人,本应陆续收铺归家,渐至宁静,却嚣声四起。
玉山公主马车内,孙娥揭开帘子,对着夏祈与商祷的背影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商祷转过身,对孙娥说道:“容和公主被人劫持了。”
孙娥举起扇子遮住面庞,虽然她已戴着面纱——“还有这种事?她如此走运呢。”
夏祈没有回头,却挑起了眉。
孙娥接着道:“那我们得快点走,别沾她的晦气。”
平阳郊外,夜黑林深。
马车晃晃荡荡,孙鹿缇终于苏醒。
模糊见眼前坐着的,是谷氏。
孙鹿缇睁大眼,向前推了推谷氏。孙鹿缇欲唤她,转头又望帘。可这车帘,不是她的车帘。她低头看清,自己的衣服也被换掉。抬首环顾后,她又揭开窗帘,外面月黑风高。
她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孙鹿缇悄悄爬到车门前,揭开帘子一角。那车夫,尖顶帽沿下,露出卷发。
只有南匈奴人才戴此尖顶帽。这车夫,是南匈奴人?
孙鹿缇眸内划过急惧之色。可她还是冷静下来,抬手摸发——可簪子,也被人拔去。
夜里大风,呼啸扫过山林,传来猛兽般声声低吼。
马车至坡,其速渐渐缓下。
孙鹿缇终于唤醒谷氏。谷娘子望着她,睁大眼,欲开口,孙鹿缇就立即捂住她。
孙鹿缇在她手上,速写四字。
他们行驶之处,其实是周家一处庄园的附近。因此,此刻若有人找到他们,要么怀疑是公主乔装打扮与谷氏私下会面。要么,怀疑是周家劫持了公主与谷氏。
因他们不仅在周家庄园附近,且南匈奴人素来,与周家走得很近。
周家被流放岭右前,曾是并州望族。那并州,与南匈奴五部编户之地接壤,是胡汉杂居的地方。并州周家,与归顺于禹朝百年的南匈奴首领杨家交好多年。
周家被流放后,南匈奴于朝中无代言之人,沉寂了一段时日。如今周家作为当朝功臣,声势在望,不免念起昔年乡党之谊,与已汉化的南匈奴人恢复来往。
褚洛卿怀疑,若是卫周两家,其中一个,既要陷害公主,定会假手于对方,要么借刀杀人,要么全身而退。故而,只要往卫周两家庄户附近寻找,应当有线索。
荀子慕所带人马,分成三队,一队去卫家附近,一队守在周府外监视,还有一队在周家附近搜寻。
褚洛卿所随的人马,在周家附近的庄户搜寻着。
他骑马较快,至于人前。
火光闪过远处一小坡,忽闻且见,砂砾滚滚而下。
还有一人,也顺而滚了下来。
20. 第二十章
容和公主被劫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另一辆马车里。
帘外传信之人声有惊惶。车内,那串红珊瑚珠被人捏住,不再转动。
可手持珊瑚的卫轩朝,只是微微倾额,对帘外人道:“不必惊慌,一时半会儿,他们找不到人。”
说罢,卫轩朝复靠于车壁,一副气定神闲之态。
他也料到,孙鹿缇的暗卫会发现端倪。可即便如此,孙鹿缇本人去了哪里,他们也无法即刻找到。
昨日晨,荀府以无罪之由放出谷氏,为的是跟踪她,找到孩子,或是同谋。
卫轩朝认为,那太子遗脉一定被人藏起,绝不会用来冒险。因此荀府跟踪谷氏,不会找到孩子,却有可能找到谷氏的同谋。
那么若他们发现,孙鹿缇私见谷氏?
上元,孙鹿缇在华楼的千山轩阁。卫轩朝遂买通陈晖身边吴人,将其灌醉。又迷晕孙鹿缇及侍女,让两位女子穿戴她们的服饰与面纱乘马车,引走暗卫。
再找来匈奴人,带走昏迷的孙鹿缇与谷氏。
而眼下,孙鹿缇与谷氏应同乘一车,出现于周家茵园附近。
卫轩朝的手指将红珊瑚收纳入掌心,紧握住。他唇角一笑,忆起抓捕韦义时场景。
容和公主,曾为太子名声不惜以身犯险。若非皇帝以北襄和亲作威胁,想她也不会妥协,承认太子罪而罢休。
如此曾为太子奋力一搏之人,卫轩朝不信,她会不知谷氏与孩子的事。
他也更怀疑,看似是周家陷害于卫家,实则是孙鹿缇在背后,图谋一箭双雕。
卫轩朝拇指划过红珊瑚的一颗珠,晶莹剔透的珠面,映着他眼底晦色。
去年那时,他的确因孙鹿缇与琅琅相似的外貌而生恻隐之心。可那,也存有一些他对已故太子的愧疚与心虚。
可若孙鹿缇欲置卫家于死地,他卫轩朝,绝不会再容忍分毫。
“大人。”于时,帘外人低声禀道,“他们已出城。”
卫轩朝松手,复转起了红珊瑚,眼角带笑。那就等士兵找到她们,亲眼见谷氏与孙鹿缇一起。到那时即便荀府再护公主,也难有解释。
虽此举无法定公主罪,却将朝堂注意从卫家上转移。
车外人声由寂寥突转喧嚣,一孩子丢了花灯正哭泣,后面奔来一妇人,赶快将他抱走。
车帘前,马匹受惊动了一下。帘内,卫轩朝却眼角露出讽色,丝毫不惧荀府眼下的手段。
今夜若不能将孙鹿缇拿下,也可趁机敲打。令其知,她不与卫家合作的下场该当如何。
且劫持公主之人非卫家,而是南匈奴。与南匈奴人结交甚深的,是那周家。他也假冒了周家亲信,即便南匈奴指认,也与卫家无关。
孙鹿缇必须阻止这个南匈奴人,她让谷氏跃车而下。
南匈奴人瞬即转头见到,却来不及停车。孙鹿缇用扯下的窗帘,伸手勒住他的脖子:“停车!”
匈奴人停下车后反手抓向她小臂,重力拧起来。
“本宫是容和公主,当今陛下的亲皇侄,是谁指使你劫持本宫?”孙鹿缇忍痛斥问,“是周家?卫家?”
南匈奴人不回话,只是挣脱她的束缚,强力转身,扇去一巴掌,孙鹿缇摔在车厢里。
她的胳膊似被扭到,却无时顾及。抬头仰见,惨白月光刻着匈奴人气恼面目。
匈奴人揉搓脖后,俯见她爬起,又两手重出,推她倒下。
孙鹿缇见他要拿捆绳。怕是匈奴人要捆住她,去找谷氏。
她不能让他去找谷氏。
褚洛卿见顺坡而下之人,是个女子。
谷氏的脸露出,褚洛卿定眼看不是公主。
但他猜此女子是谷氏,因年纪对得上。
今日,他本是受殿下暗中遣使。眼下四周若有什么人埋伏监视,只会认他是荀府的人。
他眸中急切虽然多几分,却不想于此时显得太过关心急切,只能一声大喝,转头向荀子慕的人马看去。
褚洛卿身后,荀子慕带人跟上,数个火光围在谷氏周围。
谷氏吃痛坐起,见有官兵,又怕是卫家之人。可她见到了荀子慕,神色惊恐道:“大人,奴刚刚路过此处,碰见一匈奴人驱车,劫持了一位女郎!”
想必那女郎就是公主,且谷氏也被劫持,是从马车上跃下来的。
但谷氏不认公主,只说是一位女郎,就是要与公主划清界限。她应当从没见过孙鹿缇,也不会认识。
“那是公主吗?”荀子慕却急问道。
褚洛卿定眼瞪了荀子慕须臾,眸中划过惊急。
谷氏露出疑惑之色,问道:“什么公主......那女郎,是公主?”
荀子慕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马车疾驰而过,将奴撞下至此。”谷氏更加惶恐道,“大人快去看看。”
褚洛卿手中的缰绳握紧:“大人,说不定是公主呢。”
褚洛卿暂留原地,荀子慕驱马直上,火光也齐齐飞动向前方,掠过苍白的面具。褚卿背部陷在阴暗里,望向疾驰人马,才徐徐跟上。
他只能跟在荀子慕的后面。他戴着面具,无人能识。暗处的人,也会以他是荀子慕的人。如若他太过急切关心,定使人生疑。
夜至亥时,眺望后方远处,平阳城内已灯火稀疏,浸没于深黑林中。
匈奴人眼见远处驶来一群官衣人马,立即松手要强行驱车,可士兵很快包围将他拿下。
孙鹿缇跃下车来,见荀子慕急切的模样。
众多人马后,褚洛卿才几步上前。
孙鹿缇脸上与脖上都是红痕,她踉跄一下,勉强立稳。
荀子慕已下马奔来。冷风吹飘发丝,孙鹿缇衣裳单薄,荀子慕为她披上衣。
孙鹿缇垂眸见衣怔愣一下,又抬眼,定睛说道:“本宫被劫,荀大人定要找到幕后凶手。”
褚洛卿在马上,鬓角乌丝冷拂过干薄的面具。他的手禁锢着缰绳,须臾寂静之中,马向前顿,晃了一下他身。
褚洛卿凝望前方,荀子慕挡着她。过一会儿,他才渐看清她所受伤痕。但荀子慕又靠得更近了些。
孙鹿缇是有些为难,可还是走近些低声问:“适才,一女子经过,要为本宫呼救。”
“我们见过她了。”荀子慕答道,“殿下放心,微臣知道怎么做。”
孙鹿缇带着确认的目光又定眼注视他片刻,她希望,荀府是在别处偶遇的谷氏。
她又问:“你是如何找到的我?”
孙鹿缇犹注视着他,于时荀子慕睫翼一颤,似感冷风。身后远处,褚洛卿双眉蹙起,实是听不清他们二人谈论何事。
荀子慕道:“微臣判断,卫周两家利用公主,定会借对方之手。”
孙鹿缇唇角一笑:“做了侍郎后,你的确有长进。”
荀子慕以她真心夸赞,不禁一笑。
孙鹿缇见他不晓她意,敛眸作他语道:“此事,只有这匈奴人,恐怕没有了断。周家那边,你还是要盯紧了。”
她要往下走,趁机去看看谷娘子。可荀子慕却拦她,说马车就在后面,殿下可稍等。他又支开最后一批人马,命他们找回其余四散各处人手。
褚洛卿身边的人马都往回走了,荀子慕挡在孙鹿缇面前,又要与她说些要事。
孙鹿缇见他神色过分殷勤,似在掩饰什么,更要看下面的人。
官兵乌衣一片,掉头离去的人马里,却有一白衣显眼。
“今夜微臣本在上元看灯,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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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被劫持的消息,才匆匆赶来。”荀子慕道。
“就连微臣的贴身侍从也跟来,只为救回殿下。”
孙鹿缇渐渐回头,上下见荀子慕衣裳,的确不是官服,而是日常衣饰。
可他的随从,都会骑马吗?
她总觉得,是褚洛卿,也来了。
回到府上,孙鹿缇径直去往乐羽阁。
褚洛卿坐于案前,刚要提壶倒茶,就见公主在门外,静静注视着他。
褚洛卿立即放下壶,提衣跨出屋外,行礼道:“殿下,听闻——”
“你在那儿?”孙鹿缇直接问道。
褚洛卿却移开眼睛,看了看屋外。
“没有人在。”孙鹿缇瞥了一眼后面,道,“你不该为本宫,如此尽心。”
褚洛卿定眼看着她,眸中划过一行冷,可又淡笑道:“在下……也是害怕。”
“我知道……”孙鹿缇却突然说,“本宫知道……今夜被劫持,不论是卫家还是周家做的,都说明,他们在敲打本宫,也敢把事做绝。”
褚洛卿听着她说,心中有疼。
“故而今夜,本宫可能会死。”孙鹿缇说,“你这么做,本宫理解。毕竟你的希望都寄托在本宫身上,若我不在了——”
“殿下。”褚洛卿眸中掠过沉失,“在下其实也念及殿下的安危。”
孙鹿缇抬眼,却不敢再说些什么。她害怕他继续说下去。
为了圆话,她垂眸徐徐道:“幸好,荀家目前会与公主府站在一起。即便荀子慕知你如此,也不会如何,倒让他从此放心于你,知你是在意公主府安危的。”
上元案证据模糊,难以了断。
周家否认南匈奴人供词,提供此人与平阳百姓多起冲突之证,或为民族矛盾之故。
荀府搜查周家府邸与各庄园,找到病危孩子,如谷氏所言,孩子继承其农夫亡父之疾。
周家大呼有人意图陷害,谷氏乃卫家奴仆,定是卫家强迫谷氏母子,谷氏母子逃出后,再被卫家利用。
卫家说,他们只是将私生幼子的谷氏赶出去,既然孩子是在周家找到,那么,说不定谷氏早被周家收买,反咬主人,且关于太子遗脉的谣言,也是周家宣扬。
此事没个定论,谷氏还是被关在狱中。
卫周两家为避嫌,一直是荀府负责此案。
几日后,荀府叫来医官,检查病死的谷氏。谷氏忽然着了春寒病死,而那孩子也因病去世。
此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夏祈与商祷受玉山公主与邬驸马的引荐,入禁苑辅佐梁大人办差。他们面见梁太嫔,刚好在论此事。
梁太嫔曾是先帝自皇后之后最为宠爱的妃嫔。
只是梁家门第较低,为保梁氏免遭卫妃嫉恨,先帝一直未晋她的位份。
梁太嫔知,先帝之死,并非病故。
她还知,当日褚家带兵入殿,所受圣旨是孙骁伪造。
先帝留下玉玺,交给她保管。
而孙骁当日所用玉玺是伪制的。假圣旨送出去一半,卫琅琅跑去阻止孙骁,说玉玺有假,褚家定会察觉。孙骁即可派人阻截,可经手宫人之一,是梁太嫔的人。
季公公当着孙骁之面,将那道假圣旨烧掉。
梁太嫔至今仍保留孙骁当日拟定的圣旨。今日见了夏祈与商祷,早知他们是容和公主的人,便试问一二。
“褚洛卿,当真是你们设计,让孙娥送到容和公主府的?”
夏祈与商祷点了头。
梁太嫔却不信,当日有传言,褚洛卿于狱中勒死堂侄,与褚家一刀两断。如此心狠之人,或为投机者,利用公主也说不定?
她还是要想办法,试探这褚二的真实目的。可别叫容和公主身边,养虎为患。
21. 第二十一章
谷氏被送出平阳城外。
南风在远处城楼下,眺望他们远走。
谷氏死遁,虽有狱丞佐官李思的助力,可狱中官吏多有卫周两家之人。
不过前来医者,却是季公公所遣。也许皇帝为顾及从龙之功与世家颜面,且谷氏与孩子的确与太于无关,即便有,那孩子已病重离世。
即时收场,纵观局面,唯有二论。谷氏或为卫周两家利用,相互嘶咬。或有人于幕后操纵,想要一石鸟。
华阳殿内,季公公一直俸茶在侧,神情恭谨。
他在宫中岁有四十。早年间,从学于先帝身边的魏公公。魏公公忤逆君上,阳奉阴违,季初也不受先帝待见。后来先帝借容和公主之手除掉奸佞者,可季初已不在华阳殿侍俸。
即便如此,一年后,先帝也驾崩,孙骁即位,季初也得不到如今的地位。当日,是他从偏僻宫中悄悄跑出,拦住卫妃,说当今陛下用的玉玺不是真的,怕有损新帝威严。
卫琅琅急于为太于报仇,欲杀褚家于即刻,速将此事禀报了孙骁。而季初手疾脚快,阻截那道无效圣旨。
茶碗中清澈茶面,季初的眼抬了抬,眼角挂了笑,迈脚而上。孙骁并未喝茶,而是定眼瞩他半晌:“谷氏死于风寒,是不是太巧了些?”
“陛下,张医官医术高明,洞察秋毫,太子重病,也是他查明的。”季初道,“倒是卫狱丞急匆匆收拾了谷氏母子的尸体,让人起疑呢。”
南风回到公主府,常从僻静无人处过,矫健奢姿掠过一处昏暗瘦廊,只见柿子树下,侍女关芳的背影,她似在同谁私话。
“你在公主府已有一月。”关芳道,“公主被劫,你就没看出点什么?”
褚洛卿的目光从别处移来,回:“若有,定知无不言。”
听关芳说:“陛下恩赦,不是让你在皇家过从前贵公子的生活。”
褚洛卿的眼神划过一丝寒,却眼角带笑,缓缓道:“关大人在公主府也有一月,可见此事,很难,还是慢慢来较好。”
关芳又问:“荀侍郎上元前拜访公主,你也在。”
褚洛卿垂眸,道:“我在,他们聊了些花鸟鱼虫。不若大人问问在松风苑的侍女?”
关芳还是面上沉凝。褚洛卿见之,遂道:“不过,我倒是觉得公主,似有意拉拢荀家。”
荀家是公主的外祖家,即便公主有意拉拢,也不足为奇。
关芳回:“人人都知,太子垮台,荀家是她唯一能依靠的。”
南风悄悄从槿英阁的暗门而入室内。
他立于屏风后,遥见木槿送上一箱,里面装着一衣裙。
孙鹿缇上前,盯着箱里的衣物久久。
这是梁太嫔送来的,里面的衣裙,也是她少时的手工。
她十二岁时,曾与宫中绣娘一起裁制这衣裙。衣裙挂在衣架上,被梁淑仪的儿子,也是她的五弟弟孙冉顽皮扯走,用剪子划开巴掌大的口子。她很生气,教训了他几句。
孙鹿缇的手指尖浮在那口子上方,又收回去。
于时,有人说容和公主责怪五皇子孙冉,出言恶毒,先帝大怒,入皇后宫中,命宫人将容和公主素日裁制衣裳的手具布匹,全部清扫出去,数件毁掉。
十二岁的容和公主,不知父皇为何忽然大怒至此,苦苦哀求。
可先帝未曾动容半分。
时过境迁,孙鹿缇未曾怪过当日只有七岁的孙冉,却怨恨父皇。他曾道,皇姐不该为区区一衣裳辱骂弟弟,她却以为,父皇又为何因一衣裳,一起姐弟的争端,而将她素日的喜好驱逐出门。
后来,孙鹿缇想,也许是已经成年的太子在前朝太过得势,而昔年母后常郁郁寡欢,又与先帝不睦,常出言顶撞。父皇许是拿她,敲打中宫与东宫。
“殿下。”南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孙鹿缇转身,问:“谷娘子他们?”
“已出平阳城外,我们有三人一路相随。”南风回禀,“殿下,我们的人,之前既有在岭右协助褚公子的,如今又有照看谷娘子的......殿下身边的人,只有不过十五了。”
孙鹿缇道:“如此,本宫也只能日后多加小心了。”
“可出了上元那事,在下真的不放心了。”南风道,“那些人十分清楚我们藏在何处,还迷晕华楼内的人。以在下看,是不是公主府,有叛徒?”
褚洛卿在槿英阁外,木槿出门请他进去。
于时南风已走了,褚洛卿提衣进来,道:“木槿姑娘说,殿下找在下?”
孙鹿缇微微侧目,睹了挪了衣箱在侧的木槿一眼,不知她竟叫褚洛卿来。
许是南风的话叫木槿听见,遂自作主张。
“南风刚刚回来了。”孙鹿缇请他坐在下面的席子上,“他没收到南方的信,也许还要等些日子。”
褚洛卿正跽坐,听到这话,顿了一下,缓缓坐定。
他脸上神情未变,孙鹿缇却能洞察出他眼底的失落。他一直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即便被人察觉,也绝不露分毫。
“殿下,一时音信不至,也是有的。”褚洛卿开解道。
孙鹿缇却道:“你明明很担心,不必在本宫面前客气。”
褚洛卿低额,想到南风回来,必是送走了谷娘子。
于是他说:“在下觉得,殿下为自己的事,已耗费许多人力与心力。”
孙鹿缇垂眸,侧脸拾起茶杯,道:“你对本宫很上心,可南风,疑心于你。”
她转过眼看他。只见他的眸子定住,又徐徐转下,放于膝上的手蜷缩。
“他见到在下和关芳说话了吧。”
孙鹿缇知道,褚洛卿入府前,关芳曾在玉山公主府嘱咐过褚洛卿,替皇帝监视容和公主,而她,也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如此明目张胆,是因褚洛卿孑然一身,性命只在皇帝手中。
“他也是尽力办事。”孙鹿缇道,“若本宫的人,都知道你对皇帝虚与委蛇,也处处不对你设防,倒让她疑心。”
褚洛卿却转而问:“他们可查清,劫持之人是谁?”
孙鹿缇道:“周家与南匈奴首领杨淮是世代之交,劫持者又是杨淮的人。周家,岂会用自己人劫持本宫?”
褚洛卿说:“此事冲着卫家去,他们难免要有应对。”
孙鹿缇半落眸,目光仿佛落在他蜷缩起来的手上,问:
“你这么确信,劫持之人是卫家?”
若太子遗脉真存于世,那么要杀谷氏、孙穆的人,必定也会杀了容和公主,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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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卫家虽权势滔天,可堂而皇之劫持公主,实是胆大包天。
于是,褚洛卿回:“殿下,怀疑是皇帝吗?”
若是皇帝,那么谁是里外接应之人?
孙鹿缇不想疑心于他,可她必须这么做。
虽说,那日有陈公子在场,可他喝得大醉,全然忘了当夜之事,自然也忘了撞见褚洛卿的事情。
“关芳询问你什么了?”孙鹿缇问道。
“问在下上元之事。”褚洛卿道,“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此话不假,南风将他们的对话告诉了她。可南风在暗处,褚洛卿是知道的。
“关芳仅是皇帝的一只眼。”孙鹿缇道,“却不是皇帝的手。”
“那殿下以为。”褚洛卿道,“我是吗?”
他在下方席上,瞩向她。孙鹿缇手中的茶杯,水面一落一起。
可她把茶杯轻声放定在桌上。
褚洛卿目光凝在她握着茶杯的手上,他的眼角是垂着的,却稍稍扬起,苦笑道:“若在下处殿下之境,也会如此吧。”
孙鹿缇不语。
她其实不怀疑他,可他对她太过恭敬。
孙鹿缇知道,即便是从前情形,褚二公子在她面前,也会像荀子慕那般一句一个“微臣”。
可孙鹿缇要的,是对人的尊重,而不是对天一般的崇拜。
这种崇拜,要么是出于极度美化的心境。
要么,是阿谀奉承,迷惑人心,是背叛之象。
孙鹿缇知道褚洛卿不会背叛她——至少她相信如此。
可她,仍要借这种意思,提醒他。
“若本宫是你。”孙鹿缇道,“就不会如此恭敬小心。”
于时,木槿悄悄回头,见到分别处于一上一下的二人正遥相对视,手里拾起一块玉佩,忽然道:“殿下,梁太嫔送来的衣箱里,奴婢发现了这个。”
这是一枚云纹玉佩,系着碧色流苏。
孙鹿缇抬眼细细打量它,眼神中略有疑惑。
处她前面下方,褚洛卿也转过额来,可
他双眼却睁大了些,眸子定住。
木槿看向他,他却徐徐转眸而下,垂眸不语,思忖些什么。
褚洛卿覆在膝上的双手一点点松开,问道:“殿下,梁太嫔送礼,还送了些什么?”
一丝冷光掠过孙鹿缇的眼眸,她答:“不过一些旧物,她的意思也是叙旧拉拢罢了。”
接二连三的念头过了褚洛卿的眼,他终于还是说道:“其实,在下观此玉佩,有些眼熟。”
孙鹿缇轻转了转额,问道:“可有印象?”
旁边,木槿也侧眼俯看着褚洛卿。
褚洛卿感到木槿的注视,抬起眼一瞥,她却如小蚊轻轻躲闪过去。
他沉思片刻,唇角抬笑道:“容在下仔细回忆一下吧。”
又过几日,木槿上街采买,回到公主府。
在松风苑的亭子里,她将街上议闻回禀了他们。
说是陛下委任卫家军,去平定南方叛乱。
“可是川蜀一带又乱了?”孙鹿缇问道。
“不是……”木槿小心翼翼地看向褚洛卿,他抚琴的手徐徐放下,聆听她说话,“是岭右。”
22. 第二十二章
褚良之护送孙冉去北裹为质那年,孙冉将玉佩赠给褚良之。褚洛卿犹疑之故,是梁太嫔未将玉佩的来由,告知于公主。
若梁氏对殿下知无不言,为何不直接经公主之口,表达对他的示好拉拢?
反倒用玉佩隐晦提醒他,昔年孙冉与褚家之谊。
褚洛卿猜测,梁太嫔有私事要与他说。
可是何事,令梁太嫔要隐瞒殿下?
若他直言认出玉佩,可能没有机会知道太嫔的心思。
可若他晦暗不明,从而诱得太嫔暗中联络,他也许还能知晓太嫔要隐瞒公主什么。
可几日下来,未得消息。褚洛卿以为是他思虑过多。
岭右起乱,一直等候南方消息的南风归来,从暗道入室内。
褚洛风为照拂家人,也将孙穆带去岭右。她时不时派人从僻道运送钱财,供他们开辟蛮荒之地,搭建庄户。
而孙骁当年为显开恩,允许褚家女眷入官府为奴。褚家女眷,后来入了豫章陈家在岭右几个的零散庄户里。
“起乱蛮族,抢掠庄户,见人就杀。”南风道,“这都是街上听到的,可荼白的音信还未有。”
荼白保护孙穆,还另有暗卫十二协助褚大公子。
孙鹿缇握紧桌角,面色愈加苍白。自上元被劫以来,她日渐感身体不适,闻此噩耗,忽而止不住咳起。
听见屏风里孙鹿缇低首扶胸咳嗽,褚洛卿覆在琴弦上的手紧握住,吩咐木槿去请宫内医官诊治。
桌案一角的香灰燃了小段。通向瑾英阁的长廊,侍女慕怜从隔壁屋中端瓷瓶而出,在廊下阴影处,眼见宫内赵医官手提药箱,由木槿带领,快步入阁内。
赵医官多年以来服侍先皇后身体。经他诊断,许是公主殿下被劫持时,被匈奴歹人强行服用不净迷药。
赵医官给孙鹿缇列了些药方,望公主早日康复后就回宫复命。
孙鹿缇服药时,四下无人,又问南风许多话,却也不过是皇帝已遣卫家平息蛮族起乱的消息。
卫家昨日犹深陷窝藏太子遗脉的舆论风波,可今日,就能凭借家中将才与朝中无人可比的领兵之权,再起势气。
热滚汤药焕亮她的双眸,却闪忽不定。卫琅琅对太子有情而想保护孙穆,却不会真的扶持孙穆为帝,威胁卫家地位。若卫家有心扶持孙穆,以他们之强势手段,孙穆只会是傀儡。
而无论孙鹿缇如何矢口否认,卫家都不信太子遗脉与她无关,否则当年宫中秋宴,兄妹二人也不会先后去试探她的态度。
倘若上元劫持是卫家所为。倘若卫家因岭右军功而一时再起势。那么对容和公主府,他们只会更加紧逼,以要挟她说出孙穆的下落。
孙鹿缇服下药,稍稍好些,可面色依旧苍白。她支膊于案,手指抵着薄汗沾满的额头。这样的汗,那日被劫持时,也生满了。
南风说,公主府中叛徒,熟知暗卫藏在何处。
而孙鹿缇已让南风观察府中众人数日,眼下褚洛卿和木槿都已出去,她抬起眼,让南方入屏风内。
“殿下,在下见侍女慕怜,应会轻功。”南风道。
“孙骁的人训练有素,也不奇怪?”孙鹿缇说。
南风忽然抬眼,徐徐问:“殿下,真的确定慕怜也是皇帝的人吗?”
孙鹿缇眉间微微一皱,只见他从衣内拿出一块手帕。孙鹿缇接过,抚过帕角花纹
的确,她是见过慕怜使用。她见南风眼色示意,贴近轻嗅:“鸭舌香?”
“您曾说皇帝素喜鸭舌香是因卫贵妃,而卫府也的确喜爱用鸭舌香。”南风道,“关芳与慕怜不易进宫,去卫府倒是有可能。”
孙鹿缇问:“你们可跟着她们?”
南风回:“关芳还是与季公公联络。可青古说,清晨他见慕怜悄悄从坊内小道入了卫家一处私宅,适才方回。”
“可若是孙骁属意她,假意为卫家办事呢?”孙鹿缇提问。若慕怜为卫家人,从前为何在玉山公主府办差?
“关芳少与慕怜交流,慕怜许是充数的。”南风回,“且出卖慕怜的人市,常做卫家买卖。慕怜入玉山公主府,亦不过半年。”
不过半年......孙鹿缇忆起,去年宫中秋宴,孙骁要求卫轩朝出面解决北襄事。可后来,驸马邬俅作了那只出头鸟,也许从那以后,不独孙骁怀疑邬俅有奸人在侧,连卫家也是如此。
“若她是卫家的人,又效命于皇帝......”南风试探道,“殿下,眼下皇帝虽用卫家,可对卫家的猜忌不减——”
“关芳还不知道慕怜的身份呢?”他进一步试探。
孙鹿缇垂下眸,想了想。
她道:“不急。”
翌日,褚洛卿去居灶君,看公主的药熬好没有。
门前,他见屋内木槿在看着。
上元那夜木槿也中了迷药。而褚洛卿,也见过木槿时而咳嗽,只是没那么严重。
与之相比,孙鹿缇却是严重得多,即便服下宫中医官的药,也是缓和一个半个时辰,又复发难忍了。
褚洛卿的目光落在木槿的背影上,有一阵子。
“褚公子?”木槿忽然瞥见地上身影,惊吓地转身唤道。
褚洛卿目光避开她的惊视,凝转而下至于药上,唇角一笑道:“木槿姑娘,似乎好得更快些。”
木槿道:“也不是,只是比殿下好些罢了。”随后,她又捂嘴咳了些,褚洛卿听着,倒是有几分真切的。
他走上前,看了看药,抬眼笑道:“既然你看着,我就不看了。”
“好。”木槿点了点头,又低头,仔细看了看药熬到几分了。也是这时,她离得褚洛卿更近了些,褚洛卿忽地就感到一丝别样的药息。
那是与殿下所服用的药,不一样的气味。
可他很快避开她,出门了。
又过三日,南方还是未有音信。
虽豫章陈家在朝堂之上,一直不受北方士人看重。当年褚家受先帝意,代表北方士人表达敬意,也是为安抚南方。
可当年,褚大公子心仪陈家小姐,却不得褚良之同意。
如今,倒是陈家小姐帮忙,冒着违逆家族的风险,让远在岭右的几个零散庄户,收褚家女眷为奴,不至于让她们受人侮辱。
可眼下,岭右因乱失去所有音信。
当夜褚洛卿在乐羽阁中,忽闻步声侵入。他听屋外有一侍女声音,遂假寐不动。
当他复醒,发现自己躺在黑黢黢的箱里。
一宫廷宦官举着蜡烛上前,眼神如鹰隼,俯视打量自己。
褚洛卿环顾,四方装潢,应是宫中。他的手从箱沿上松开站起,却一阵头痛,复扶住箱沿。
“褚二公子,这位是梁太嫔。”
褚洛卿蹙眉睁眼,手徐徐放下。
对面屏风内,隐约有女人的影子。
“大内禁地,若不知是太嫔本人,而是旁的什么人。”褚洛卿道,“在下岂敢拜见?”
屏风内,女人一笑,道:“褚二公子谨慎,名不虚传。”她遂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
梁太嫔已近四十,却风韵犹存。忽明忽暗烛火中,隐约见她眸里,始终有熊熊野火燃烧。只是素爱慈眉笑目,让人又下防备。
她拿出玉佩给他看,此玉佩原是有一对的。
褚洛卿眼角一笑,退后行礼。果然,梁太嫔要私见他。
“褚二公子好容貌。”梁太嫔朱唇勾起,让他免礼,“怪不得孙鹿缇,拼了命也要保住你。”
褚洛卿唇角虽犹浅笑着,眸子却半垂下,道:“在下得公主青眼与信任,多是利益同盟之故。”
梁太嫔淡淡眼纹收紧,转身趣道:“那她倒是,莫要生了情呢。”
她请他跽坐于席上。
褚洛卿虽望向她,眼底却思忖适才的对话。
梁太嫔遥望前面的门道:“本宫即便做了太嫔,也一辈子出不了深宫,难见家人。”
“如此思家之情,想必公子,也是共怀?”她转过眼神瞩着他。
“家破人亡。”褚洛卿低额回道,“怕是更加伤怀。”
梁太嫔垂下眼叹息道:“纵使本宫处在深宫,还是能与家人互通书信。而公子,是当真天人两隔,永不相往了。”
褚洛卿低着额,却缓起眼帘。褚家女眷藏于陈家庄户事,只有公主与他才知。即便是南风,也只知兄长音信。
见褚洛卿不语,梁太嫔遂另起话锋道:“前些日听闻,起乱蛮族抓了许多庄户奴仆充作奴隶。世家庄户素有藏匿人口的,故而官府也不出手,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容和公主府内,南风将乐羽阁的动静传给孙鹿缇。
他们二人,藏于廊柱前。孙鹿缇轻轻探额,廊柱后,四人抬着箱跟在一侍女背后,从偏僻昏暗处,向着公主府东南边一道陈旧久封的门的方向去了。
“殿下,今夜她给在下众人送暖胃汤来,还让您早早睡下。”南风愠道,“他们二人狼狈为奸,如此辜负您的信任!”
“本宫知你不平。”孙鹿缇对他道,“可你还须替本宫跟着他们,莫要轻举妄动。”
南风恢复冷静,遵命而去。她快步回寝,于枕后,索出梁太嫔送来的玉佩。她的指尖抚过上面的纹路。
当年,七岁孙冉拿起剪子,学着皇姐孙鹿缇的模样裁衣。可他弄坏她辛苦久制的衣裙,落慌而逃。
两日后,孙冉小心带来外祖家进献的玉佩,入皇后宫中,欲向孙鹿缇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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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一眼就识破,他是瞒着梁淑仪,才把外祖家的宝物偷出来随意送人。
孙鹿缇拒收玉佩,可翌日,父皇就听信谗言,指责她为一衣裳辱骂弟弟......
月光如水,四处静谧。孙鹿缇闻见门外有步声。她假寐不动,待那人离去,才缓缓睁眼。
虽然,她只知玉佩是孙冉的,知道它对于梁家的重要。可褚洛卿说自己眼熟于这块玉佩,这令她不禁想起,当年褚良之护送孙冉为质,听闻褚良之对失宠五皇子敬重之至。
如此要物,说不定孙冉一时感激涕零,赠与褚家。
可也是如此要物,褚洛卿怎会只是眼熟而不辨?
孙鹿缇不愿怀疑他,却不得不防着他。可她也不禁,揣测他的用意。
梁太嫔凝瞩着面色略沉的褚洛卿,笑语道:“公子也别担忧,公主不是派遣许多得力暗卫,前去帮助谷氏母子吗?想必他们人多,又是忠心死士,定会保护好他们的。”
梁太嫔笑着,眼底却幽幽然有冷色。正因孙鹿缇的暗卫,个个忠心耿耿,才难以攻破。
从前她就打探到,太子遗脉藏于空翠山中,可派人找去,却一无所获。
而后来才知,那时孙鹿缇还未找到替代孙穆的孩子,只有谷氏一个妇人,装作尼姑。
此后梁太嫔便知,孙鹿缇并不会将全部要事都告诉身边人。
可褚洛卿呢?
是孙鹿缇冒着风险救下的人,是与她有着共同敌人的人,也许他知道孙穆藏在哪儿、又有多少人保护着他。
而梁太嫔就是要除掉孙穆。
先帝除了太子,只有五皇子与卫琅琅的六皇子两位皇子。太子的孙穆,就是来日搬倒孙骁后,与孙冉竞争皇位的唯一的皇家血脉。
眼下,她虽不会立即除掉孙穆,因他是孙鹿缇搬倒孙骁的动力。
可她尽早拉拢人,总是会为来日铺路的。
褚洛卿沉默许久,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唇角笑了笑,抬起眼答道:“殿下爱护亲侄,自是尽心竭力的。”
“她爱护亲侄,本宫爱护自己的孩子。”梁太嫔继续耐心说道,“公子,就不想着自己尚存于世的家人,能够幸免于难吗?”
褚洛卿避而不答,只是皱了皱长眉,抬唇反问道:“太嫔如此在意五皇子殿下,又为何忍心,让他去北襄为质?”
梁太嫔面色略沉,说:“先帝之命,本宫如何抗旨?”又道:“即便冉儿如今身在北襄,本宫,也会尽力给他世上最好的东西。”
褚洛卿听到最后几字,确认了她的想法。而梁太嫔亦知,她须直言了,遂道:“豫章陈家与我们梁家世代交好。陈家大郎的妻子是本宫的侄女,她无意中发现,陈家三小姐似乎让岭右庄户,收留了些不该收留的人。”
“本宫本想让侄女恪尽人妻之责,提醒陈家家主清扫祸害,莫要连累两家。”梁太嫔道,“可褚家女眷和庄户一干人等被蛮族掳走,陈家小姐必是要拼死相助的。”
梁太嫔转过眼眸,直直俯视褚洛卿。
褚洛卿眼帘半垂着,唇角已经凝固,膝上的手早已蜷了起来。
他缓缓道:“既然太嫔的母家,有能力救回在下亲眷,想必,备足人力寻遍岭右,还是能找到人的。”
“公子想错了。”梁太嫔道,“一时藏在东边,一时藏在西边,且有武力高强的数位暗卫保护,还是很难找的,且那岭右穷山恶水,时有猛兽与蛮族——”
“太嫔。”褚洛卿笑道,“公主既不十分信任在下,在下又怎能给太嫔想要的东西呢?”
梁太嫔忽然一阵笑,道:“公子,本宫也只是想打探清楚,好让母家尽力保护太子遗脉。皇帝如今越是坐稳大宝,卫周两家越是得势,太子遗脉,才更该保住啊。”
褚洛卿知她所言,意为孙骁未除,梁太嫔就还需要孙鹿缇的助力。
故而眼下,梁太嫔也不一定需要知道孙穆在哪儿,只是希望他得到孙鹿缇的信任,关键时告诉她孙穆的下落,为孙冉铺路。
褚洛卿沉思片刻,抬起眼,作出期盼之状,笑了笑说:“那在下,明白了。”
梁太嫔叹了叹气,道:“既要赢得她的信任,还是要做些真情实意的事才好。”随后,她递了一个眼神给身旁宦官。那宦官从屏风后拿出一个药包,交给褚洛卿。
“孙鹿缇所中迷药,是宫里的老把戏了。”梁太嫔说,“如今宫内医官都唯卫贵妃马首是瞻,孙鹿缇也瞧不出什么病来。这些,你就说是褚家秘方,给她服用吧。”
褚洛卿接过药包,可一接过,就嗅到浓厚的药息。
这药息,似曾相识。
他轻轻蹙眉,凝思片刻,想起——
这药息,是当日,木槿身上的。
23. 第二十三章
去年,邬俅遵照褚洛卿的计策将北襄质子扣下,又赠礼给北襄各部。
两月后,邬俅又放楼敖登回北襄,各部见楼敖登熟悉汉礼,才能出众,见闻广博,向年近七旬的首领进言,说王子汉化已深,心向禹朝。
北襄首领忌惮此子,命各部暗杀之。
此后。受邬俅暗遣的官吏放谣言于各部之中,说首领痛惜被谋杀的王子,欲报复各部。
各部以首领借刀杀人,一石二鸟,遂纷纷离散,北襄本就倚仗各部联盟,如今分崩离析。
首领不久去世,由小王子即位,北襄国力衰微,向禹朝求和意向愈强,遂将禹朝质子孙冉放回,以表和气。
先帝五皇子孙冉,将于三月归朝。
茫茫草原,积雪未化,归朝的马车似在先帝驾崩后的素白丧衣上行驶。
马车内,孙冉神色惘然。三年前先帝因卫妃的离间,命他为质。
孙冉肩上披风,犹是母妃当日亲手缝制。尽管他已十七,比三年前长高不少,可母妃还是早早备下了适合他未来长大所穿的衣服。孙冉悄悄伸手至衣里,抚着一只香囊。那是一只浅碧色的香囊,陪伴他已有三年。
阁内,木槿正瞩着衣架所挂衣裙,手中掸子悬空滞住。
此情景叫她忆起,七年前皇后宫中,容和公主将新裁制的衣裙,也这样挂在架上。
忽然,一道光打在木槿脸上,是褚洛卿进来了。
“殿下在松风苑,眼下冷了,传我带话给你,取鹿裘来。”
“鹿裘都放回深柜里,眼见殿下的病是愈来愈重。”木槿点了头,去取衣,一边说道。
褚洛卿一手持在腰前,徐徐转过身,凝瞩着木槿的背影,她穿着浅碧色的衣服,正从柜里取出褐色的鹿裘来。
木槿端着鹿裘,走至褚洛卿面前,盯着他几眼,又落下眸。
“您不走吗?”
褚洛卿笑了笑,道:“殿下说你和她一样,都中了迷药,若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到外面吹风。”
“殿□□恤,可我不敢不尽己责。”木槿道,“何况,我喝了您带来的药方,已然好多。既然奴婢试过此药,殿下也可服下,身体能好得快些。”
褚洛卿道:“你一片忠心,我会代为传达。”说罢,他出手,示意取鹿裘走,可木槿稍稍收回衣服,道:“今日都还没怎么见过殿下。让我见见殿下,才好安心。”
褚洛卿垂眸一滞,抬眼笑道:“好吧。”
一路上,褚洛卿跟在木槿身边。他问:“近日都不见陈公子,不敢问殿下,不知木槿姑娘知不知道?”
“也不怪殿下提到陈公子就面色凝重。”木槿回,“也不是殿下恼您多嘴,而是陈公子不知为何酗酒得越发厉害,闭门谢客多日了。”
“如此孽障,辜负殿下收留好意,只知道败坏公主府名声。”木槿道,他们正走过长廊,对面的廊下还有侍女经过,“殿下竟菩萨心肠,没把他撵出去。外人都说我们殿下正总是勾结放荡不检点的人,才招致南匈奴人的愤恨,引来劫掠之祸。”
褚洛卿眼眸掠过走过去慕怜与关芳的背影。
他低头看向木槿,道:“木槿姑娘,一直是为殿下这般殚精竭虑的。”
适才那话,褚洛卿以为是说给皇帝的人听。故意渲染放大容和公主收容举止浪荡之人,同与商贾争夺水碓,与落魄吴士交好,道理近似,犹可减轻上元之事加诸在公主身上的嫌疑。
木槿抬头道:“褚公子,不也一样吗?”
褚洛卿眸中滑过一丝笑意,又垂眸收束道:“天冷,殿下不能久等,木槿姑娘忘了。”
木槿的目光落下来,她的脚步迟疑,缓缓道:“其实殿下最近有心事,不知您能否劝劝。”
想来,她也有话对他说。
“木槿姑娘但说无妨。”褚洛卿回。
到松风苑时,木槿前脚赶去,为孙鹿缇穿上裘衣。
木槿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汤药,还剩很多。她头后面,孙鹿缇倾了倾额头,注意到她的眼神,道:“你先试了此药,看来效果不错,我也就服下了。”
桌案前,褚洛卿犹持手站着,盯瞩这汤药。适才他提醒,药还烫,也许他领木槿回来时,便能服下。
他跽坐,道:“殿下,在下近来格外惦念兄长。”
孙鹿缇刚要喝药,闻此,徐徐将碗放置于桌:“本宫已在尽力联络,你也别太担忧。”
见此,右旁的木槿弯腰取来勺子:“殿下,让奴婢服侍你。”
褚洛卿见孙鹿缇笑着婉拒,说她也累了,歇着就好。
“殿下,在下久不见兄长,此等相思之情。”褚洛卿续道,“殿下怕是不能体会。”
孙鹿缇抬眼,道:“本宫与太子天人永隔,何尝不知手足分离之痛?你别太忧伤,这只是无益的。”
松风苑的松林后,暗卫南风在听这些话。
其实南风也无需在场,可之后,他都要随时随地贴身保护。
一日前,南风收到宫里带出来的消息,卫贵妃忌恨掌管禁苑的是玉山公主府举荐的梁大人,遂暗中买通了梁大人身边的夏祈与商祷。梁大人中了迷药,恐有擅离职守的罪名。
松林隙缝中,亭子里,褚洛卿接着说:“兀自悲伤,不有作为,的确是无益的。”
“不过还好,五皇子殿下即将回朝,殿下一定会很高兴的。”褚洛卿眼角带笑,目光明亮道。
孙鹿缇抬眼盯着他看了有半晌,才悠悠道:“孙冉快回来了,这其中,也算有你的功劳。”
褚洛卿微微垂眸,笑着的唇角却有些不自然。
孙骁一直不满邬俅掺和此事,怕来日北襄人唾骂禹朝皇帝借刀杀人,用阴谋分裂北襄,故而想让卫家出面解决。而为邬俅出此计策的,是褚洛卿。他一时不知,殿下这是在赞赏,还是暗讽。暗讽他心计深沉,曾背刺主人。
而之前,殿下就曾怀疑过他是皇帝的人。孙冉的玉佩,殿下在宫中多年不可能不识,可当日他为了引诱梁太嫔与他联络,故意装作有些印象而不辨识,暧昧模糊。
公主恐怕,正觉他首鼠两端,狡兔三窟。
可他还是抬起眼,小心问道:“五皇子回朝,殿下不高兴吗?”
木槿抬起眼看她。孙鹿缇转过脸,以侧容示人,沉默不语。
褚洛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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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道:“在下原不知那破损衣裙的来历,木槿姑娘和在下说过后,在下竟不知殿下,还有这一段伤心往事。”
孙鹿缇道:“算不得伤心。”
她似乎并不想谈及此事。
褚洛卿道:“既是过去之事,殿下何不既往不咎。”
孙鹿缇转过额头,凝瞩着他,唇角冷冷抬笑道:“如今,你也会做本宫的主了。”
木槿的瞳孔凝住,转向褚洛卿略微诧异的面容,只见他低头道:“殿下恕罪,在下逾越了。”
良久,孙鹿缇才对木槿说:“你回去,把架上衣裙,拿下来。”
“殿下。”木槿道,“若是让她知道了,恐会觉得你与她离心了。”
“她在宫里,怎么知道呢?”孙鹿缇抬眼看自己的侍女,额头微微倾斜。
于时,褚洛卿也说:“在下以为,木槿姑娘说的有理。昔年的误会能就此说开,可见她对殿下坦荡,是真心的。”
松林里,南风握紧了拳头。
原以为,褚洛卿是个忠心不二的人,眼下看来,他当真是那狡兔三窟之辈,辜负殿下的信任与襄助。今日,殿下先让他去找木槿,是为看二人是否会联合,借孙冉回朝一事,试探她对孙冉的态度。
果然,那夜褚洛卿见了梁太嫔,就被收买,当真可恨。
昨日,夏祈与商祷将卫琅琅要给梁大人下迷药的事情告知梁太嫔,梁太嫔自不会让亲侄儿中了迷药而治不好病,故拿出真正的解药。夏祈与商祷趁无人时,将解药偷了去。
宫中医者多被卫氏掌控。民间医者,也恐有各大家族的眼线。但层服侍先皇后的绣娘姜娘子,出宫后曾嫁一夫,精通医术,却颐养天年,不做生意。虽有木槿试药在先,可交予此夫比对,还是发现褚洛卿所献之药,长久服之,必伤肺腑。
桌案一角,那碗深褐的汤药近半个时辰未动,凉风细拂,明澈倒映木槿低下的发髻。
孙鹿缇忽然咳嗽起来,木槿连忙搀扶:“殿下,还是快喝了汤药吧,都凉下来了。”
木槿看向一言不发的褚洛卿,道:“你也不帮着劝劝殿下,只顾惹她生气吗?”
“殿下,您还是要顾着自己的身体。”褚洛卿劝道,又转而说,“此事过去已久,殿下耿耿于怀,只会对自己无益,不若原谅了五皇子殿下。”
听闻此话,木槿见孙鹿缇忽起愠色,也骤然咳嗽起来,她道:“本宫看你是越发逾越了,之前的温良谦恭,倒是假来为他人说话!”
接着,她怒看木槿:“拿下去,本宫不喝,岂知他在里面放了何物!”
松风苑外围花丛里,木槿拦下褚洛卿。
“也怪我没和你说清楚。”木槿面色不悦道,“可您也不该如此莽撞。您说话做事,从来都是慎之又慎的,今日怎么......”
“都是我关心则乱了吧。”褚洛卿淡淡回道。
木槿抬眼一瞥他,斜过眼,不说什么。
她知道,褚洛卿表面在说,他关心公主则乱。
而其实,她知道梁太嫔胁迫——
褚洛卿于时道:“可儿时嬉闹,怎会引得殿下如此雷霆发作?”
24. 第二十四章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木槿低下眼,缓缓道,“事关先帝,你我都不敢妄言。”
褚洛卿半低的眼眸凝转,瞩了她须臾。
既是不能妄言之事,又为何劳烦他为孙冉进言?既然木槿帮了梁太嫔搭线,又为何使公主生他的气,不喝下梁太嫔赠与的良药?
褚洛卿着实有些看不懂她。他道:“看来褚某,近日还是不要去叨扰公主的好。”
木槿忽地抬眼,说:“殿下不是生你的气。”
“木槿姑娘,殿下连我送的汤药都不喝了。”
褚洛卿抬眼,观察木槿的神色。他不信那是什么良药。适才,他本想找个由头支开木槿,再让殿下慎重那汤药。
可顺了木槿的意,为孙冉进言,反倒让殿下找了个由头,掀了汤药还驱走他。
木槿道:“你放心,以后我服侍公主喝药就好。我自是信你的,殿下心里,也是信你的。”
褚洛卿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他又抬眼,遥见木槿身后,房宇森森的公主府。
“我记得公主府开府,只是三年前。可木槿姑娘陪伴殿下,应有好多年了吧。”
褚洛卿回低额。木槿对他道:“若服侍之人真心以待,不需多少年,也能得公主信任。”
他轻叹,点了点头,松开手臂,倾额笑道:“既有你为殿下进言,就多谢了。”
他许久没见到湖君了。
许多猫养在松风苑,当日出去寻找乱跑湖君的侍女也在,她对他说,木槿姑娘时常会替公主来看看这些宫廷弃猫。因玉山公主不喜欢猫,宫廷里的猫无处可去。
褚洛卿抚摸湖君时,瞧了一眼此位侍女。侍女注意到他的注视,却比平常更不自然。
他想起当日轻巧地套了话,便诱得她谎说公主未给湖君取名,差点让她无台阶下。
也不知这事,此侍女有没有讲给木槿听。
孙鹿缇对木槿说,她要去探望陈公子。
木槿素来知公主心情不好时,总要助人以散解愁闷,便随她去了。
陈晖的屋室后面就是叠水榭,便于公主要听琴时出来恭候。
门外白光从孙鹿缇的衣角处漏进去,室内略有些昏暗,她见陈晖背对,凝瞩身前的屏风。
屏风上,西山积翠,仿若仙境。
陈晖见到屏风上的身影覆住,转过行了一礼道:“殿下,身体可好些?”
“不太好。”孙鹿缇答,她抬脚进来,“陈公子,好吗?”
陈晖请她坐于屏风左旁的席子上,答道:“兄长病重,在下彻夜担心。”
孙鹿缇跽坐,抬眼望他。陈晖长得清秀,才能也不错,可身世不好。他是豫章陈家的庶子,生母只是奴婢。
“你的兄长们太能干。”孙鹿缇对他道,“也难为你彻夜担心了。”
她静静地注视陈晖,想他知道这话是何意。
陈晖回答:“大哥的病是积年所得,在下的三哥的确是用心良苦。”
孙鹿缇知道,陈家家道中落,可子孙依旧不见长,兄弟阋墙之事污浊不堪。陈家现如今的家主是原来的陈大公子,却被三公子长年下药迫害。
“陈家三公子虽也是庶出,却野心勃勃,颇有手段。”孙鹿缇道,“可他官职低,能给陈家保下多久的荣华富贵?”
陈晖道:“殿下近来遭遇险事,受陛下猜忌,还是不要再被在下拖累了。”
孙鹿缇道:“可荀大人,近日颇受陛下重视。荀家皇亲国戚的荣华,却不是说断就断的,公子说是吗?”
一抹亮光从陈晖眸子里闪过去,对上孙鹿缇的注视。孙鹿缇却不是个喜欢他人注视的人,她转过目光,将其投放在那屏风上:“那儿是豫章的西山?”
“殿下好眼力。”陈晖连忙道。
“不,本宫不识得。”孙鹿缇对他笑笑,“是工匠说的。”
孙鹿缇离开了陈晖的住处,在长廊处遇见同样刚出来的褚洛卿。
“好雅兴。”孙鹿缇说,“看来本宫去哪儿,你都要时时跟着,即便是本宫驱赶,你都能充耳不闻。”
褚洛卿道:“烦请殿下明示,在下究竟哪里做错?”
若是怀疑他为皇帝办事,她缘何近日才发作疏离。亦或是,有人告密,那夜他被人带走,送进了宫中,她遂恼怒却未发作。
可眼下,他还不能即刻向她告发木槿之事,一来,木槿是她多年心腹,需要谨慎处置。二来,他尚不知木槿缘何背叛公主,或许另有内情。
于时,有人传消息来,说卫轩朝大人欲拜见公主,还请公主梳妆打扮,到华楼见他。
来的人又看了看褚洛卿,适才公主发怒,一下半个公主府都知这褚洛卿惹了公主生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说。”孙鹿缇命令道。
“卫轩朝大人,还想见见殿下身边的褚洛卿。”传话的侍女低头答道。
孙鹿缇瞥了一眼他,他倒是低下头,说自己找个理由,称病不出就是。
出门时已是夕阳了。
天边的云却是墨绿色的,仅剩周遭淡淡的粉光。卫轩朝突然来见她,倒是反常。荀子慕见她,还可是表兄探望。而与卫轩朝相见,就是公主私会外臣,多有不妥。故而她又乔装打扮去华楼。她放下帘子,目光移向对面的车壁。
褚洛卿束起了头发,扮作寻常公子的模样,低额不语地坐着。
她还是许他出来了。“你毁了他上元的局,他要见你。”她解释道。
褚洛卿半抬眼,目光没看她,却小心落在她膝上的衣裙。
“殿下,已确信劫持之人是卫家?”他问道。
孙鹿缇道:“南风查明,慕怜不是皇帝的人,她是卫家的。”
闻此,褚洛卿眸中含利剑:“那殿下,还答应私见?若他再行害,殿下进,为他所害。殿下退,就是私见外臣。况且现在,卫家人在南方平乱。”
“卫家若识相,就不会在这时候倚仗功劳胡乱行事。”孙鹿缇答道。
“既如此,殿下。”褚洛卿眨了眨眼,睹了她一眼道,“仍怀疑在下吗?”
孙鹿缇冷笑道:“眼下本宫怀疑与否,你的家人,本宫眼下都救不了了,不是吗?”
褚洛卿想了想,说:“殿下认为,皇帝能救在下的家人,还是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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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能救?”
于时,马车颠簸了一下。孙鹿缇的手扶住桌角,褚洛卿按住车壁,待车稳下后,悄悄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孙鹿缇说:“不管是眼下,还是将来,你若为了家人,背叛本宫。”
褚洛卿抬眼,觉此话像是适才颠了马车的一块砾石。
“本宫不怪你。”她轻轻道。
可她,一定会防着他。
褚洛卿知道她的意思。
桌案上的茶水徐徐斟满了。
那侍从起身退后,只见孙鹿缇戴着面纱,明丽的双眼盯着对面之人看。
他们已进了华楼,在一间密室里。卫轩朝跽坐在她的对面,身后是适才奉茶是侍从,模样看着年轻,从前孙鹿缇没见过。褚洛卿则站在孙鹿缇的身后,双手交握静待。
卫轩朝眼角带笑,静静地瞧着公主的模样。她的确长得像琅琅,性情却要比琅琅清冷老成一些。也不知私下底是何种模样,毕竟十九岁便是这样的性情,未免有些冷淡。
褚洛卿抬眼看卫大人,眼底似有什么东西掠过寒潭。倒不是为模样长相的缘故,而是想起,劫掠殿下之人即在眼前。当日抓捕韦义,此人怜香惜玉之情,今看不免显得微薄。
卫轩朝笑道:“公主殿下愿见臣,臣感激不尽。”
“卫大人,我不是公主。”孙鹿缇笑了笑答,“也没有公主,私下见过你。”
“小姐如此谨慎,怎么去年此时,西高楼前,竟能随意杀陛下特赦之人泄愤?”卫轩朝说,然后看向孙鹿缇身后。
褚洛卿眼帘垂着,微露出的眼底是黯淡的。
孙鹿缇抬手拾起茶杯,引得他看回自己,说:“当日以为兄长被杀,怎能不恨呢?”
“既如此仇恨,还能与仇家之子彼此信任。”卫轩朝道,“还是陛下信得过自己的亲侄女。”
“陛下不是信我。”孙鹿缇说,“陛下是信,我会为了太子背后的势力一搏。可太子通敌已成事实,我也只能安分守己了。”
卫轩朝道:“安分守己?如若不是小妹见了六榕寺中人,我也会信你们,安分守己了。”
孙鹿缇叹了叹气,道:“大人今日叫我来,究竟想说什么呢?”
卫轩朝道:“我和小妹都承诺过,不会杀了太子的孩子。相反,我们会好好保护他。”
“我猜,当日卫妃要助皇帝时,你与皇帝也是这么承诺的吧?”孙鹿缇嗤笑道,“你们承诺,不会杀了太子。可太子——”
“还是去了。”她将茶杯重重放在他面前,眼神中自有愤恨。
卫轩朝眼眸凝住。他身后,那个贴身的侍从微微抬起了额头,手指蜷缩了一下。
孙鹿缇道:“谷氏所生的孩子,就是农夫之子,不是太子的。她和她的孩子,也死在狱中。你们不必再找,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卫轩朝知她说得好,自上元的事一闹,孙骁已怀疑他们包藏祸心。况且,当日要助孙骁篡位时,他本就要求,孙骁辅国,琅琅的儿子做皇帝。可孙骁自己当了皇帝。
他一直记恨,皇帝霸占了自己的妹妹。恐怕皇帝,也时时刻刻记着这件事。
25. 第二十五章
孙鹿缇的话说得决绝,卫轩朝面容沉凝住了,却仍挂着抹淡笑。
卫轩朝素穿青或白的衣袍,眼下为私见特地着草灰的窄袖与下身。细看暗黑的交领里,有盘旋的蛇纹。鸭舌香的气息若隐若现。
眼前的人,敢拿上元劫持之事敲打她,是量她没有证据。可慕怜,就是重要的证据。
孙鹿缇目光落下道:“卫大人,你落了什么在我那儿。”
一个念头过了卫轩朝的眉间,公主在说慕怜。
可他不在意这点。他只记着,公主绝口不说太子遗脉的下落,他还可着手于破坏她与褚洛卿的信任。
他转移话锋:“若真落了什么,也是他。”
她身后,褚洛卿微低着额,垂眼轻巧却迅捷地抬起,与之对视。
“当日在下可是说,是荀子慕自己找到的你,而非听了你侍女的指引。”卫轩朝道。
如此,褚洛卿觉得公主不便回答,说道:“大人所说,我实在不记得了。”
“不过若真有此事,大人所为于褚某有恩,可大人又是为了什么而施舍恩惠?又为何不惧怕,欺瞒君上?”
孙鹿缇狡黠地瞥他一眼。
卫轩朝笑了笑,他所言并非强调当日恩惠,因他也牵涉其中。他所言,只是为将话锋引向褚洛卿,打断公主对于慕怜的追问。
褚洛卿也注意到他的笑,眉间轻挤。当卫轩朝欲再度开口,他直接打断续道:“褚某为报君恩,愿做任何事。也许卫大人当日欺上,即便不是为褚某,兴许也是在报君恩?”
孙鹿缇闻之,复瞥了一眼他,唇角是淡淡一笑。
此君恩非彼君恩。所欺之上,并不一定是孙骁。在他们眼里,即便是荣登大宝,孙骁也不是皇帝,永远不是。
他们心里的皇帝,至少是先帝,或是昔年的太子,还有,未来的孙穆。
卫轩朝的目光从褚洛卿身上一点一点移开,似从冰柱上硬扯而下,转向孙鹿缇,道:“他所言,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公主,殿下要思量清楚。”
“多谢提醒,可我还是忘不了,我府里的人,上元的事。”孙鹿缇答。
卫轩朝愠色渐起:“上元前,是公主府出手在先。”
“可你岂不知,卫贵妃身旁早布满皇帝的人。”孙鹿缇答,“她不断驱赶,又有新的奴婢入她宫中。若卫家执意找太子遗脉,我不如让天下皆知。”
“何况。”孙鹿缇说,“若令妹一心保下他的孩子,当日岂能连太子也保不住。太子故后,又为何纵得荀家,污蔑太子?”
卫轩朝收敛眼帘,侧容沉默。
可他身后,那个刚满十八的侍从却再也忍不住,抬起眼盯着卫轩朝的后脑看。褚洛卿注意到这侍从眼中若隐若现的激动,眉上微伏。
按理说,卫轩朝身边不该有如此喜怒于色之人。贴身侍从,也常表露出与主人相似的神色与情绪。难不成,公主所言卫琅琅与太子的事,另有隐情?
卫轩朝抿了一口茶水,低头失笑了。
他本想说一夜宫里来人偷将将褚洛卿带走,以暗示孙鹿缇,褚洛卿暗地背弃了她。可不知不觉,讲到琅琅,就被她带偏了话。
“殿下,说些推心置腹的话。”卫轩朝道,“我和你一样恨他。”
孙鹿缇抬眼,手虽轻轻抚着杯子,却周身凝聚。
“我会帮殿下,也只是不愿让小妹失望,而非保住他的帝位。”卫轩朝说,“只要那个孩子安好,来日做个寻常人,我们都可安心了。”
孙鹿缇轻叹一息,手放了下来,相互交叠着放于身前。
卫轩朝眼见此,知道今日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如,不说了。
“殿下,来日再会吧。”许久,卫轩朝才道。
出了门,那个侍从低声对卫轩朝道:“既然公主不肯说,那便杀了她,这样太子的遗脉,也会随着她销声匿迹了。”
卫轩朝哼了一声,道:“你和你父亲学得好,可也别像他一般,好吃好喝将养,忽地一场大病药死了。”
那侍从道:“是小的多言,小的服侍公子,还没来得及从父亲那儿学上学多。”
卫轩朝回头,俯盯着他看。他素日的贴身侍从大病一场死了,其子受训多年,接替位置。卫轩朝说:“你学得了你父亲的狠,却未学得他的察言观色。”
侍从低了低眼,犹斗胆说:“小的知道,只是......担心公子怜香惜玉,心慈手软。毕竟眼下,皇帝也对容和公主不十分地放心,若您出手,想必......”
卫轩朝轻轻抬起额头,眸子却仍固定在他身上,道:“我自有办法,放心就是。”
马车驶回卫府,南方平叛的消息也送到了。
“大人,那些庄户属豫章陈家。”回禀之人道,“他们说是受了陈家之命。”
卫轩朝看了看名单上妇女姓名,缓缓开口道:“你们救了这些奴仆?”
“救了,可......”那人看向他,“大人不是希望,除掉褚洛卿,以摆布公主?”
卫轩朝沉出笑一声,嗒地合上名单,扔到桌案上。“除掉褚洛卿,也很难摆布公主。且若向皇帝告发此事,一来,皇帝并未不允褚家罪妇入任何世家为奴,二来,陈家是南方名门望族,助平叛有力,不好得罪。此事,想必和公主府的门客陈晖脱不开干系。只是——”
卫轩朝顿了顿,疑道:“陈家缘何帮褚家?帮公主?”
下人想了想,问:“兴许是从前,褚家于陈家有恩?”
卫轩朝回忆了一番,道:“我久在南平,并不熟悉。不过倒是听父亲说过,当年南方造反频发,朝廷欲拉拢吴士。而褚家曾是北方士人中第一个出面示好于陈家的。”
可褚家落罪,陈家式微,不必为昔日一点恩情,担着触犯天威的风险。
“大人若有疑虑,让人去一趟陈家便是。”下人道,“卫家当年和陈家还是有些往来。更何况吴人只是脸上和我们过不去,心里却是敬畏得不得了。”
卫轩朝道:“可此事若不先禀报皇帝,贸然探询又无确定抉择,也不知陈家会不会为了褚家,替我遮掩。”
“公子还是在乎......”那个年轻的侍从忽然问,“容和公主的安危?”
回禀的下人脸上闪过惊诧,看过去。卫轩朝也回了头,冷笑道:“你多番提醒,是要弄得合府皆知了,是吗?”
侍从低声说:“小的只想着公子好。”
对面,回禀的下人稍稍收敛惊讶的眼眶,他行礼退下,遵命办事去了。
容和公主府,一碗汤药放在孙鹿缇面前,她正昨日卫轩朝的话,和褚洛卿提到的那个侍从的反应。
她想,卫轩朝居然对太子遗脉的下落如此执着,可既如此,他明明可以杀了她。
究竟是什么绊住了卫轩朝的双脚?
“殿下,还是先喝药吧。”
木槿放下汤药后起身,望着她。
孙鹿缇咳起来,问道:“褚洛卿送来的?”
木槿低头回:“是奴婢擅作主张......奴婢早些天也服下这汤药,快见好了。殿下,当日他只是关心你,并非为五皇子求情。”
“这话说的,像是我有心怨怪孙冉了。”孙鹿缇笑了笑说,“以前在宫里,每每孙冉找我,他都要和你一起。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木槿骤然抬眼,跪下道:“奴婢怎么会讨厌皇子。”
孙鹿缇垂眸道:“你也是人,岂会无喜爱,亦无厌恨。孙冉当日,拉着你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叫梁氏见到,让母后责罚于你。这些我都记得,何况是你?”
于时,门外有人求见。
是褚洛卿,木槿听见他的声音。乐羽阁的灯明明已经熄了,他还是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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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你把汤药倒了,和褚洛卿说我喝下了。”孙鹿缇侧脸,轻轻道。
木槿抬眼问:“殿下,不信他?”
“我不喝宫里的药,也不喝褚洛卿的药。”孙鹿缇说,“他说这是家族秘方,可不对症配药,怎知药到病除?”
木槿眼睛眨了眨,像叶子被冷风抖着一颤。她知道,褚洛卿不会背叛公主。公主也是极为谨慎的人。她也不想害她。可她故意送上汤药,又让褚洛卿惹恼殿下。她只是想......
门开了,褚洛卿对着门,见木槿出来。
他的目光迅速落在了木槿木盒上带着残余汤药的空碗,眸光一滞,却还是缓缓抬起道:“木槿姑娘服侍公主喝下汤药了。”
“殿下自然还是信你的。”木槿淡淡说道,“况且有我试药在先。”
褚洛卿眸里的光微沉了沉,却还是眼角带笑道:“多谢姑娘。”
“殿下让你直接进去。”木槿道。然后,她就离开了,公主特意嘱咐她早睡,因为明天早起,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褚洛卿进去,一见到孙鹿缇就说:“在下以为殿下不愿喝在下的药。”
两侧的烛光在褚洛卿的面容上缓缓地浮动,他的目光从孙鹿缇身上,移向身旁一处木槿盆栽,上面的土是湿润的。
他紧皱的眉松下了,暂时放下心来,可还是不确定地望向孙鹿缇。
“万一我没有那么谨慎,你们都害了我。”孙鹿缇说。
褚洛卿道:“在下给的药,只是普通的药。可木槿知道,却没有告诉梁太嫔。”
孙鹿缇说:“所以你怀疑木槿也只是做样给梁太嫔看。”
褚洛卿抿唇,点了点头:“可在下不明白,木槿为何如此?”
孙鹿缇微微叹息地垂下眼,说:“她与孙冉有情,可梁太嫔不愿。如今孙冉又要回来了。”
褚洛卿的眼里有明显的惊讶,可还是渐渐收敛起来,闪过一丝狡黠,道:“难怪,她要我问五皇子的事。”
孙鹿缇抬眼,听他说。
“她让我问五皇子的事,看似引我惹殿下生气,好让殿下有理由不喝汤药。”褚洛卿说,“实则,也是借机试探,殿下对五皇子的态度。”
孙鹿缇问:“可她作为我从小长大的贴身侍女,总有问我对孙冉态度的机会。”
“因为,由她之口探问皇子公主的关系,是越界,亦暴露她自己的想法。”褚洛卿答,“可由我之口,殿下只怀疑是我一人奉了梁太嫔之命。”
孙鹿缇再问:“倘若我不生你的气,喝下汤药了呢?”
褚洛卿答道:“要么,木槿不在意殿下的身体,任凭殿下喝下汤药。要么,她其实也有把握,以殿下之谨慎,不会喝那汤药,或者另寻理由。”
他向孙鹿缇介绍此药方时言辞轻率,可他为人谨慎断不会对公主的病如此贸然轻率。若如此,也是暗示公主,此药不妥。
“但木槿不知。”褚洛卿继续说,“殿下已知她有问题,断不会对她推心置腹,讲出对五皇子的真实想法。”
孙鹿缇最后问:“你既知我发现你们两个有问题。为何到今夜才坦诚相告?”
“因为殿下让我进来。”褚洛卿注视着她,语调亲和,“殿下第一次驱赶,在下误以为殿下因五皇子的事而忌惮在下了。若如此,不如找到木槿背叛的殿下的证据,再行事。何况殿下生我的气,已经不喝那汤药了。”
孙鹿缇低头笑道:“可今夜木槿来奉药,你不还是来了吗?”
褚洛卿道:“我得在她面前,装作一定要殿下喝下汤药的样子。否则,以木槿虚与委蛇的样子,公主府里梁太嫔的眼线,也要回去告密,殿下知道她的心思了。”
“所以你也猜测。”孙鹿缇点头说,“公主府里,还有梁太嫔的人监视着木槿?让她既不愿害我,又不敢不害我?”
26. 第 二十六章
木槿不仅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还是多年心腹。
若木槿被轻易收买,与容和公主府作对的人便会更加猖狂。
而公主,本就一直强撑着看似坚实的外表,实则孙穆,褚家,至今之境,仍悬而未定。
褚家女眷的性命,如今也可说捏在梁家的手上。
褚洛卿的眸子黯淡,落在孙鹿缇案旁那支摇摆不定的烛火。
“殿下,木槿无须害怕梁太嫔。”褚洛卿道,“她的在意只是五皇子对母亲的孝顺,是梁太嫔对她的认可。”
他说的没错,孙鹿缇却未回复他。
见此,褚洛卿的眉间不禁有些急切。殿下,这是心软了。也难怪,十几岁时入宫面圣,他便知道木槿将侍奉公主左右。
“殿下难道是另有打算?”褚洛卿问,“此时拿下,可钓出公主府中潜伏的梁太嫔的眼线。”
找出梁太嫔在暗中监视他们的人,亦可减少他的压力。陈家家主若是知道三小姐将褚家女眷藏在岭右的庄户里,为躲朝廷纷争,是断不会允许的。
届时,有陈家为范,南方各庄户都不愿收留,官府再摆手不管,他的母亲姐姐,几房的堂婶母伯母与姊妹,恐遭遇险恶。
因为木槿的存在,监视木槿之人的存在,他是被动的。他必须将这些人握在手里。
那么殿下呢?她的犹豫是什么?
是多年的主仆情谊,还是一时的心慈手软。还是她仍不知道,梁太嫔以褚家女眷的安危要挟他?可这些,殿下本应都想到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在下的家人......梁太嫔知道,陈家家主——”
“本宫知道。”孙鹿缇打断了他,抬眼与他对视,“本宫知道她为何能找你。”
半晌,孙鹿缇才抬眼,注视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披散的发缘,想起当年他的模样。
她开口问道:“孙骁害了褚家人,我是他的血亲,你恨我吗?”
“殿下不是他。”褚洛卿语调轻道。
“若他也不是我的仇人,也不是我的敌人,永远是他骨肉相连的一人。”孙鹿缇却瞥向另一旁,“你看到我,还是会想起家人死的时候,我毕竟是刽子手的血亲。”
褚洛卿的眉毛拧得更重,提及家人,他的面容还是显而易见的凝重了。
“我知道你的忧虑。”孙鹿缇接着说,“明日木槿会离开,能不能回来,只看她的。”
褚洛卿不明,殿下为何对侍女如此犹豫。
公主将木槿与一名武功高强的暗卫送去给即将前往北襄,迎回孙冉的使团。可他认为此举,只会令梁太嫔怀疑,孙鹿缇有意争取孙冉的意思。而这对褚家是不利的,对公主也是不利的。
他想要的是直接拿下木槿,再逼问出梁太嫔的监视眼线,并以此为渠道,暗监梁太嫔对南方事态的掌握。
可眼下他感到自己的心是空的,像是原先眺望远海,近看却是枯槁的洞坑。也许是他不了解她。也许,是她还不够信任自己。
而他,竟也没有再问下去。
于时,乐羽阁的夕阳落在窗前的盆栽上,红彩簇积在枝缘与略微冒出的芽端。盆栽之后,却是褚洛卿沉静凝视的眼神。
褚家女眷的性命,本就只该他一人争取。
他不怪她。若没有她,从一开始,褚家就不会再有机会。是他一朝陨落,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或者,从一开始,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而如今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再问下去.....
“怎么不见木槿了?”
一道身影笼罩在拧起的面容之上,褚洛卿垂下的眼帘徐徐抬起,问道:“关芳,你找她做什么?”
关芳沉了沉气息,道:“她是公主身边最要紧的人,我当然得问清楚了,你难道还想遮掩吗?”
“岂敢?”褚洛卿放下茶杯,又拿起来,将半杯茶水倒在那木槿盆栽里,“陛下素来,关心亲侄。他许多年未见过先太子,也未见过,五皇子殿下了吧?”
关芳唇角带笑,躬身谢道:“陛下知道了,多谢。”
他眼见关芳走了,眼中的冷意,却瞬间暗下去。
既然殿下下不了狠手,那他就另外找人推一把。
木槿离开,却未见公主府有何人欲跑出去给梁太嫔报信。褚洛卿等了一两日,不愿再等。
他寻了一个由头,外出。
他是难得外出的。孙鹿缇就坐在高台上,静静地望着他离开。
“殿下,他对您对木槿的处置心有不满。”南风道,“恐怕要做些一意孤行的事。”
南风低眼,急切地注视着孙鹿缇平静的发髻,她只道:“他很矛盾。”
“他明明想问清楚,却又害怕听了我的想法,会令他失望。”她说,“他害怕我真是那样心慈手软,又弃褚家于不顾的人。他对我又是信任,又是防备。这种防备,也许是出于君臣之别。”
“可是——”孙鹿缇终于回头,看着南风道,“他非池中之物,根本没有做臣子、做奴仆的心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
南风微微皱眉,问道:“那殿下,是想要他如何呢?”
孙鹿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指了指高台下两棵互相遥望的梧桐树,说:“当年他赋诗,自比梧桐树下的阴影。可他不知,他是树旁,另一棵梧桐。”
南风却抬起身,垂手后倾道:“但也不知是梧桐,还是槐桑?”
华楼内,侍从引了褚洛卿入了一间密室。
荀子慕一见到他,就使唤案下闲人退散。
“瞧你这身打扮。”荀子慕说,“戴着斗笠,也不好辨认。可公主府,竟还有斗笠这种东西?”
“街边买的。”褚洛卿笑了笑,摘下它,随手放在一案上,又抬手注视着他,“公主府当然没有这种东西。今日,也不是公主叫我来的。”
“那你怎知,我在这儿?”荀子慕反应问。
褚洛卿唇半开,又合上。最后眼角隐约带笑,语调又不冷不热道:“之前公主来华楼与吴人设宴,总是避开,荀侍郎休沐之日。”
“还是换身衣服,跟我回荀府吧。”荀子慕脸一下就沉下去,道,“华楼里的人太多,你戴斗笠,很显眼。你不戴斗笠,还是很显眼。扮作我身旁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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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匆匆而过吧。”
慕怜趁外出采买,也将消息带了出去。恰逢最近的卫府,上下谣传四起。
慕怜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卫轩朝问话时,神思犹荡。
“公主已知道你是我的人。”卫轩朝垂眼不屑道,“你带的消息,还有用吗?”
头纱下,慕怜面起惊色,却立即道:“皇帝要吩咐关芳什么事,奴婢会一五一十地回禀。”
卫轩朝的眼仍是慵懒而下,慕怜接着沉誓:“若公主向皇帝告发奴婢,奴婢只有一死,让公主告无可告,但求大人,绕过——”
“好了。”卫轩朝这时才抬眼,笑道,“今后,你负责替我向公主传话。”
慕怜走后,那个名叫庆奴的侍从低声问:“公主把自己的贴身侍女与护卫送去给北襄的使团,难道是公主欲与五皇子联手?”
“一个在外多年的质子,有什么值得联手的?”卫轩朝说,“想必是为了讨好梁太嫔。她的侄子如今在禁苑当差,陛下很喜欢这个梁睿,说他有才,又是玉山公主府举荐的人,一定要他掌管禁苑大小事宜。”
“可梁家跟着陛下有什么意思?”卫轩朝又说,“倘若,自己当了皇帝,难道不更快活?”
“公子,近日实在劳累。”庆奴于时却说,“昨日不是说,陛下恩准公子入宫吃席?公子想念贵妃,不如歇息几日,也挑些礼物。”
“礼早就挑好了。”卫轩朝道,走近了庆奴,语中似是得意,“还得等陛下恩准,可我偏偏等不起。”
孙晓听闻卫家的传言,借恩赏卫家平叛辛劳,命卫轩朝入宫吃宴。
卫琅琅还未梳妆毕,孙骁先叫了卫轩朝问话。庆奴作为贴身侍从于殿外等候,忽而问起更衣之所,暂且离去。
没多久,庆奴由宫人引领,入了一竹林掩映的亭内,卫琅琅盯着他看,直接问道:“终于见到你了,可见兄长事忙。”
“其实小的,也得打听清楚。”庆奴不疾不徐地答道。
“那你说说,打听到了什么?”卫琅琅问,慵懒地垂眸,捡了碟中一只樱桃。
庆奴说:“那日随公子见过容和公主与褚洛卿二人,此二人彼此信任,相互协助。”
卫琅琅手中的樱桃落了下去。“彼此信任?”
“是。”庆奴道,“公子当日要......要做那件之前,也是在华楼刻意拦住了褚洛卿,可褚洛卿还是及时反应过来,去找
荀家求助了。”
卫琅琅的眼睛一颤,道:“若是,褚家真杀了太子,褚二又为陛下卖命,孙鹿缇为何如此信任他?即便她当日,在南门前向他致歉,也是迫于陛下的压力。”
“难道......”卫琅琅轻轻道,“杀太子者,不是褚家?”
殿中,孙骁未进一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悠闲饮酒的卫轩朝,许久才开口问道:“今日你府中,是有什么喜事吗?”
“陛下。”卫轩朝放下酒杯,一脸喜悦道,“问的是那件喜事啊?是贵妃有孕,还是卫家在南方屡次高捷?”
孙骁唇角一笑,倾了倾额头道:“难道不是说,你心意已定,要娶什么人吗?”
27. 第二十七章
眼见褚洛卿离开,高台上的风忽而有些凉。孙鹿缇的思绪复飘到那日卫轩朝身后的侍从,她总觉此人有心事。
若从此人下手,或许可以明晰卫轩朝的真实目的——卫轩朝究竟只是要找到孙穆,还是要杀掉孙穆。
若是杀掉,为何不先杀了她?她已不再是当今陛下的公主,且身份微妙,如若卫家下手,孙骁也不会有意见。
“殿下,不若下去吧。”南风的眼睛从远处,徐徐转了下来。
“本宫不冷。”孙鹿缇的双目凝沉着,“你若冷,先下去。”
南风的眼睛又看向远处:
“在下是说,慕怜回来了。”
孙鹿缇抬眼,慕怜的确从西边一扇小门进来,又消失在树中。
慕怜已成了她与卫家心照不宣的中间者,可孙鹿缇没打算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慕怜明面上是皇帝的人,既不能杀了或者驱逐,又不能告发这样的死士。
可是人都有软肋。
枕山园是容和公主在靠近南门郊外的私宅。
南风命手下去枕山园提人的时候,孙鹿缇特意叫慕怜来服侍她用宴。慕怜小心地为她斟酒,又摆上一道牛心。
牛心炙烤而过,配上花椒与豉汁。
此佳肴少有人享,孙鹿缇的目光落在她谦恭低下的眼睛上,问:“你还没用过午膳。”
慕怜道:“适才已用过。”
孙鹿缇说:“尝尝这道牛心,可似卫府的味道?”
慕怜眼轻轻一动,仍面不改色道:“奴婢怎么配吃牛心,从未尝过,也没在卫府尝过。”
“放心,此处只有你跟我。”孙鹿缇说道,“本宫听闻,卫贵妃喜爱牛心,身边常有人为她做这道佳肴。现下本宫赏给你吃,不必拘谨。”
慕怜听到她的话,眼渐渐抬起来。容和公主从来不做无用的事情,难道公主知道了什么?她低着头,拿下一片,放入唇中。
一时,也尝不出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慕怜迟疑地看向她,小声说道:“殿下,奴婢生是公主府的人,死也是公主府的魂。”
孙鹿缇从桌案前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俯身道:“你别怕,我没叫你做公主府的死魂。”
慕怜垂下眼,手扣紧了。公主既知,她一定会以死保全卫家,又何必威胁?
可她听到孙鹿缇又说:“可做了这儿的死魂,你也能和你阿姐重逢。”
垂下的脸瞬间转过来,慕怜的眼睛瞪得很大,盯着孙鹿缇平静的面容。
不知怎么,从前也见过卫琅琅,可也是第一次,慕怜感受到,孙鹿缇与卫琅琅的样貌,真的相像,像得令她心惊。
而她的话这么轻,这么淡......她如何知道的阿姐?
阿姐,在宫里服侍卫贵妃,是卫大人秘密送到宫里去的。因为卫贵妃喜欢吃牛心,可宫里的御厨,做的都不如阿姐。
“你知道本宫,如何发现了你的身份?”孙鹿缇继续道,“不仅是,你会轻功。你还有一手帕,上面沾满了鸭舌香的气息。可也是那手帕上的花纹,让我知道你是她的妹妹。”
“她在哪儿?”慕怜的语气颤抖,“你,让她死了?”
孙鹿缇起身,要回到案上去。她背对着慕怜,慕怜立刻就盯上案桌一角切割牛心的小刀子,迅疾之下,南风从屏风内走出,拿下了她。
慕怜双眼已然怒红,被强迫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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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等待孙鹿缇发话。
“你也太冲动。”孙鹿缇喝道,“公主府为什么要杀一个宫里的侍女?”
“你想拿捏住我阿姐,既而拿捏住我,问出卫府的目标,可碰巧她被你逼死了?”慕怜说。
孙鹿缇道:“卫贵妃喜爱她,本宫纵然想要,也没有讨人的能耐。”
慕怜犹然激动,孙鹿缇也看得出,的确是为了亲人,才不得不为卫轩朝卖命。
孙鹿缇这才从头道来:“皇帝喜欢你阿姐的手艺,也喜欢她的样貌。可她身份低微,又为防卫氏忌惮,没有给她名分。可是,赏了她一个新的名字——蒂妍。”
慕怜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陷入思考。所谓蒂妍,是帝眼。
孙骁早就发现卫琅琅有事瞒着他,或许是于六榕寺意外发现的母子,或许是她对太子的情谊。孙骁故意给她心爱的膳婢,取了这么一个寓意监视与敲打的名字。
“那日,本宫与一商人争夺水碓,闹上公堂,惹世人嘲笑皇家。”孙鹿缇缓缓道,“皇帝传令本宫入宫,回去时,看见卫氏的宦官在暗处,要勒死一侍女。后来那宦官,遗落下一手帕,与你的是一样的。”
慕怜冷泪滑下,说:“我竟幻想他们的承诺。”
孙鹿缇的眼睛不禁一颤,她垂下眼,藏匿自己的情绪,冷冷回道:“你是一枚弃子,可你还有选择。”
“公主,让我怎么做?”慕怜问道,语气哀沉。
孙鹿缇直入问题:“卫轩朝找不到孩子,为何不杀我?”
“您长得像她,他有怜香惜玉之情。”慕怜低眼,悄悄说。
南风却把她按了下去,喝道:“你当我们殿下好糊弄吗?”
28. 第二十八章
他与公主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过荀子慕不知道这一点,于时马车内,荀侍郎盯着穿着下人衣服的褚洛卿,嘴上若有若无地笑着。
马车内室,壁上挂着两虎相争图。坐榻旁的小案上,显眼一只华贵丝线绣制的荷包,细看也有些年月了。
褚洛卿的目光不觉被那荷包吸引,直到荀子慕递来的茶杯,挪走他的视线。
“尝一下,与公主府的应当是一样的。”荀子慕唇角一抹笑意,抬起眉说道。
褚洛卿心里暗笑一声,遂恭敬地接过,浅尝一口,随手放在案上了。
“你擅造荀府。”荀子慕道,“不怕公主知道?”
褚洛卿道:“我做的事,对殿下总归是有利的。”
“说说是什么有利的事?”荀子慕盯着他看,“居然还要瞒着她。”
“在下,观大人的马车姹紫嫣红。”褚洛卿抬眼环视道,“乱花迷眼。”
于时,跟在马车外的侍从稍稍转了转双目。
前日公主府收到密信,过了他的手。被救下来的褚家女眷,如今在卫家的看管之下。可当日,公主就放走了木槿并丝毫也未提及褚家的事情。后来又派两个暗卫到南方去。他想,殿下是管不了了。
他与公主的关系,是一条船上,互相掌握对方的秘密,彼此已不忌惮,却也难免有勉强的时候。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毕竟是臣子的位置,岂能恳求天家会为自己竭尽全力。
“姹紫嫣红。”荀子慕一笑,抬手抚了抚那只荷包,“你瞧,殿下儿时常做这样的玩意儿。有时想想,毕竟我还是殿下的亲人,却难为你,一无所有之后仍要侍奉公主府。可奴仆对主子,能有多少信任?何况......”
褚洛卿手放在两膝上,面容无动,眼底的笑意也不变,荀子慕也就收住,不再说了。只听到褚洛卿淡淡说道:“适才回味,大人的茶果然不错,的确与公主府的不差。只是大人有是好,却说公主府也有,不免落人口实。大人不把在下当外人,可在下也得提醒几句。”
那茶其实是去年搜查东宫时,顺手带走的。荀子慕眉心一暗,手不自然地就从荷包上挪开了。
褚洛卿见此,也不想太让他丢了颜面,抬了抬眉看向别处,也就过去,紧接着就谈及一个对方可能关心的事情:“大人去华楼,想也不只是寻欢作乐的。荀家几位大人都派去迎接五皇子,您闲时也难免忙碌。”
荀子慕道:“看来你也听说了。”
褚洛卿回过头,接道:“那个张黎,从前先帝就很看重,可惜多年在军中总是犯错,耽误了几年。不曾想如今陛下也看重他。但他家道中落,上不了台面,朝堂大臣们,恐怕也为陛下选贤举能之事烦忧多日了。”
“这事你还不了解?”荀子慕轻笑道,“不独我荀家对张黎慎之又慎,就连卫轩朝也挑他的错处,难得与我们沆瀣一气的。”
下人们都往东边去,一排侍女就从曲廊下经过。荀子慕想刚刚一路上,身旁就一侍从一马夫,不够去报信的。且公主府的事又不好交给华楼小厮。于是,他见到远处的侍女们,就招呼过来,让她们其中一个去取上好的茶来,顺便让贴身侍从多加嘱咐,要去哪儿,见什么人,带什么话。
荀子慕心里欣喜想着,甭管褚洛卿是不是真心对公主坦荡,他也得抓住机会踹上一脚。不过,他叫来那些侍女,近看竟是身量不齐的。年幼的跟在年长的后面,那年幼的竟是十岁左右的模样,褚洛卿眼底稍有些惊诧地瞧了一眼。
“怎么。”荀子慕语气里有些发虚地问道,“羡慕我家奴婢能干?”
“自然,荀府不养闲人,这么年轻就能做前头侍女的事。”褚洛卿客气地说了这么句场面话。
“想是季节多变,害病的多了。”荀子慕抬起脸转头虚浮道,“一两功夫就整顿清楚的事,谁家没有呢。”
曲廊朝东边暖阳处延伸,西边一间暗屋,后面种植竹林,隔着细帘,二人彼此对坐。
褚洛卿转首看到,壁上挂着金银线装饰的绢帛书画,微微浮亮光,细看其上印章,又非常不同。可他也只是想了想。
递上茶水的侍从退下,荀子慕开口问:“莫不是殿下派你暗访来刺探荀家如今的情况?”
“周家女入宫,周家郎升官,卫家却一如昨日。”褚洛卿答道,“殿下本就期盼贵府能抓着好时机。”
荀子慕说:“当今陛下之母出自荀氏,墙上此画也是先太后所赐。”
可这满园竹林,也不是为了先太后。此话没有说出,褚洛卿只敬茶道:“既然大人有志如此,不如顺手帮在下一个忙。”
“帮公主可以。”荀子慕抬首稍拒,“私忙,就罢了。”
褚洛卿遂直接道:“若是为了卫家事,大人还觉得是私忙吗?”
慕怜的眼神从孙鹿缇身上缓缓落下。
她只认为容和公主在诓她。诓得她以为姐姐被害死,遂心甘情愿地复仇,好为公主办事。
她故意说,卫轩朝只为了和贵妃较劲才要尚主的。
而卫轩朝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日,他拒娶褚家女,佯装大醉一月不出门。他为讨妹妹欢心,会单挑山中猛兽。如此偏执之人,自然也做得出这等荒唐事。慕怜笃定公主对卫轩朝知之甚少,当场编了这么一套说辞。
孙鹿缇对她的解释并不满,脸上却微微笑道:“既是个不讲理的,本宫也好拒绝,想必陛下于情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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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做决断。”
卫家已与皇室结亲,若再与公主联姻,且负军功,将受朝廷众人忌惮。
慕怜道:“即便卫家负军功,也不该如此挑衅陛下。殿下若想卫家败,不如趁众世家嫉恨卫家之时,让卫轩朝得意尚主,是为羞辱陛下与娘娘。”
“倘若殿下真不愿与这小人结亲。”慕怜又道,“奴婢愿在此人入府之后,寻机杀他,做畏罪自杀之状。”
听完此话,南风眉头紧皱,却未发一言,只是注视着孙鹿缇的反应。
孙鹿缇的容色未动,心中却暗叹此人用心良多。她道:“一来,陛下不会为卫轩朝对贵妃的心思而降罪于他,反倒让人揣测天家丑事。二来,卫轩朝既不会有畏罪自杀之况,他的死也和公主府脱不了干系,反倒给本宫带来灭顶之灾。”
“你的心思,无非自己已难逃监视,想法子搅乱公主府,涣散本宫的视线。”孙鹿缇道,“好让你,带着你的阿姐远走高飞。”
荀子慕对褚洛卿答道:“你说的寒门将领张黎,众世家已深劝他回家种地了,陛下多么喜爱,也拗不过他喜欢山水田园的风光。至于梁家,陛下近日很欣赏掌管禁苑的梁睿,他也是玉山公主府推荐之人,我实在想不清楚,你让我们举荐寒门又举荐梁家的,对殿下有什么好处?”
“今时对陛下有好处,对殿下就有好处。”褚洛卿答道,抬起手要品茶。
“不可。”荀子慕却打断他,“这对世家没有好处。”
“眼下南方的事还没完。”褚洛卿反过来拿起茶勺,从壶里舀出茶水来,分别倒在其余的空杯子里,“不如趁此机会分了这壶茶,别叫一人独占而空。”
“举荐那人能有什么好处?”荀子慕不屑道,“门第天然有别,岂叫无名寒门与高门大户同处一殿?梁家尚能利用,那张黎是什么卑贱之流?若褚家还在,你与你父亲,可还会做此等自轻自贱的事?侮辱门楣的是我,又不是你。”
褚洛卿将茶勺放下,对他说道:“据我所知,梁家除了梁睿,无论文事武事已无能人。满朝廷,你找出一个能与卫家子弟抗衡的。”
荀子慕于时却瞬地抬起眼来:“既然梁家无用,你推举他们作甚?”
“唉。”褚洛卿故作一声叹道,“原以为贵府大人们受陛下之托,负责迎回五皇子的事,你要比我知情呢。”
荀子慕的眸子滑到了下方,不觉握紧了杯子。
“当今陛下疼爱先太子,自然也会疼爱先帝别的儿子。不过千里迢迢回来,谁能作保一路平安。”褚洛卿说,“率先对梁家好一点,也是给自己一条后路。”
荀子慕滑下去的眸子小心地移回去,盯着褚洛卿看。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发冷。
29. 第二十九章
(上章不补了这章续写~)
“无论如何。”半晌,荀子慕冷冷说道,“张黎不可。”
说罢,一手夺过褚洛卿手中杯子,垂指将其中茶水倒在窗边地上的盆栽里:“梁家之门第尚可容受,荀家岂能降格与寒门结纳?况张黎骄矜气盛,实难驯服。”
“梁家对卫家构不成威胁。”褚洛卿稍倾额头注视道,他的语调舒缓入耳,“既是为世家举荐,来日若有不满,多加……规劝就是。”
荀子慕仔细想了想,抬起眉,缓缓问道:“张黎若虎,卫家似豹,都不是好摆布的,且之前卫家疑似藏匿太子遗脉、劫持公主的传言犹然在耳,不用你我费心筹谋,待卫家班师回朝,自有他人出手。”
“既然眼下于陛下跟前得眼的是周家,大可讨好周家就是。周家做什么,荀家和公主府就做什么。”荀子慕道,“何必显得太有敌意,反倒让陛下觉得我们急功近利。”
褚洛卿闻之,暂且垂下了眼睛。荀子慕这才进一步发话道:“倒是你,不像是急功近利的人。怎么,何事让你觉得眼下非煞煞卫家之势不可?”
褚洛卿放于膝上的手蜷缩了一下,唇角似有苦笑:“大约是总感觉卫轩朝对公主殿下,不怀好意。”
他把公主搬出来遮掩,想来也是有用。可不免算计,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不怀好意?”荀子慕听到这句话,“你说的是哪方面?”
褚洛卿这才佯装瞥了瞥窗外,靠近轻声道:“这本是公主府私事,也事关陛下颜面。陛下派去照看公主的侍女慕怜,原是卫家的家生子,身藏武功,却伴做寻常奴仆,由玉山公主府转道去的殿下那里。”
荀子慕闻之,眸中起愠:“卫家竟在陛下眼皮底下做这事?那里应外合,劫持公主的人,莫非也是?为何不禀明陛下,白白冤枉了那南匈奴人!”
褚洛卿回:“未有证据,也怕那侍女鱼死网破。”
荀子慕垂眼细想了一番,这似乎也能构成打压卫家的原因。不过,褚洛卿为何道自己是私自而来?
褚洛卿的眸子落在荀子慕思忖的手上,他冷不丁补了一句:“如今看来,公主府当日倒是别参与散播卫家藏匿太子遗脉的谣言才好,惹得他们反扑报复。殿下对付不了卫家,也没什么办法。”
荀子慕听了他话,又进一步想,举荐张梁,打击卫家——此等要事褚二不禀明殿下,反倒悄悄地说与他听。
他细细回忆一番,这个张黎,从前也曾调任白袍军中,褚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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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似乎颇为看重,还邀请他做府上门客。若不是占了世家子弟的位置,他也不会因错辞职了。
而别看公主喜欢与门第下流的人来往,可真正的结盟,却押注在世家出身的人身上,褚洛卿算一个,荀家也算一个。
“莫非殿下,其实不同意你举荐张黎?”荀子慕缓缓抬起下巴,“你,就来求我了?”
“殿下不——”
于时,窗外站了一个人,褚洛卿见那人影倒在案上,对面的荀子慕也转过头去。
褚洛卿也转过头去,他平静的眼眸,忽而如惊潭闪掠微芒。
早听闻那人为兄长病重而伤心多日不出门,几日不见,而如今——
“陈晖?”褚洛卿开口道,“你居然在这里。”
褚洛卿本想解释,他瞒着殿下来找荀家,举荐张黎与梁家,只是先参考荀家的态度,若荀家不愿,他再提议,公主府也没办法,还劳烦殿下与朝臣私见频繁。他这么说,尽管会令荀子慕更加以为殿下仰赖于他,但也无伤大碍,反倒有所助益。
可见到陈晖在这里,他突然有些惊讶了。
陈晖在荀府里做什么?
“哦?”荀子慕也有些讶异,“他在我这儿,殿下没告诉你?”
30. 第三十章
陈晖站在窗外,身体挡着一半细帘,另一边是褚洛卿沉默的侧身,于时微雨飘了起来,荀子慕叫陈晖进去,问问他侍女的事情。
“你屋里的侍女,是公主送来的。”荀子慕问道,“殿下说她善厨,我父亲刚好想要个新的膳夫。你带走,倒让殿下难堪了。”
褚洛卿落寞的眼神忽然一动。不论是进门后见到的十岁左右的领头侍女,还是膳婢亦在门客房中服侍,荀府的奴仆数量,似乎处在缺乏的状况。
荀家为了扶持新帝,自然是出了不少财富人力。而新帝为了笼络旧朝臣子,想必向世家退让不少。中央空缺,荀家一直在背后出钱,填皇家的窟窿。
“陈家门第底蕴虽不比北方世族,但还宽裕。”陈晖意味深长地说,“必不会亏待了。”
荀子慕捏着茶杯伸出去的手缓缓落下,杯底触桌,褚洛卿的目光从茶杯上飞至陈晖脸上。陈晖一笑,补充道:“陈某是说,必不会亏待了荀府的侍女。”
说罢,陈晖也从茶壶里舀了一勺茶,倒在荀子慕手旁喝了见半的茶杯里。
于时雨声哗啦落地,隔着细帘浸入屋内。
伴随而来的,还有万贯钱般冰凉的寒气。
褚洛卿落下双眸,将茶杯放定在桌案上,忽而觉得茶水一直是暖温的。
但像荀子慕所说的,这茶是公主府的。
为何殿下不告诉他,她已经安排了陈晖?
也许,她在等他问,是了,他什么也不与她说。
梁太嫔用一枚玉佩放出讯号,是紧接着岭右叛乱的事情来的,故而当时他推测梁太嫔要以家人作为威胁的筹码。
他对自己说,这只是为了维护殿下与梁太嫔、与木槿的关系,遂私下暗查。
可公主府在南方的人手失去了讯息,他很担忧。
皇帝没有不允,褚家的女眷不可入世家庄园为奴,南方世家之所惧,只是政治斗争中失败者褚家的敏感身份。若陈晖回豫章任职,成了新的陈家家主,出面挡着,纵使梁太嫔派人,亦或是卫家派人,都有转圜的余地。毕若是从前陈家主犹在,知道陈三小姐私自收留褚家人的事情,必要将他们逐出,到那时她们便是任人拿捏宰割了。
而这些事,荀子慕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陈晖有求于他,也能给他回馈。
荀子慕手指在茶杯上摩挲了几下,刚顾着在褚洛卿面前摆架子,倒忘了这重要的事情。陈家虽仕途不济,却是富甲一方。于是说:“既如此,我会和母亲说。”
叶子上的雨水凝了滴落在肩膀上。
陈晖跟在褚洛卿身后,回头听见荀子慕说,替他送送客人。他与褚洛卿并肩而行,道:
“以前,你也见过我落魄的样子,如今见你这般,倒是让我心里好受了。”
褚洛卿回:“殿下许诺你的,褚某却不能。”
“你大可安心。”陈晖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我知道。”
“你知道?”
陈晖停下了脚步,拉住他的手臂:“可你却做不到,因为你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褚洛卿不知公主有没有告诉陈晖他们的秘密。譬如孙穆的存在,譬如褚大公子当年只是假死。
陈晖瞥见他眼里的忧虑,遂说道:“公主掌握着我的秘密,她用这个秘密,交换了褚家女眷日后的安宁。而我亦知道她的——她为了保住褚家人,费尽了心思。”
“而你,也知道我将来的地位如何而来。”陈晖道,“所以你尽管安心。”
走到门前,竟是荀子慕领着人带马车来了。
陈晖忽然想起一事,偷偷将一块手帕捏在褚洛卿的掌心里,低声道:“记得给殿下。”
荀子慕替他备了马车,车已停在门外。
可后来荀子慕又笑着说罢了——殿下既没让他乘马车来,自然也不必乘马车回去了。
褚洛卿回了一容哂笑,当他这样只是寻常。
可没走多远,挂着公主府玉牌的马车就停在道路的一侧。
听了孙鹿缇的这一番话,慕怜才知她一步步落入对方的算计中。她接二连三的反应,暴露了阿姐是她唯一的软肋,以至为达目的而不断欺上。这下,她当真被捏在公主的手中。
“殿下若能把阿姐带到我面前。”慕怜说道,“奴婢定知无不言,不再欺瞒。”
孙鹿缇说道:“你阿姐不在公主府,此处人多眼杂,她眼下在荀府,只是一个无人知晓其身份的普通侍女。”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褚洛卿抬额一见,里头靠窗坐着的竟然是关芳。
“也是奇怪。”关芳道,“公主突然叫我来接你回去。”
褚洛卿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了,坐在关芳的对面。
“怎么去荀府了?”关芳问道,“公主派你做什么事?”
褚洛卿看了看四周陈设,确认没有异香、利器,方才回道:“陈晖公子去荀府做客,公主让我去看看他。”
关芳似乎对此很诧异:“陈公子不是回豫章了吗?”
褚洛卿的眼眸本来扫过车厢一隅,听到这话忽而停了一下——如果皇帝知晓荀家要举荐陈晖的事情,定要关芳提前视察的。
可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才缓缓说道:“据说只是和荀大人交个朋友,别的我也不清楚,就是替殿下探望一番。”
关芳对此将信将疑:“怎么,连个马车都不派给你,头上的斗笠也不符合公主府的排场。”
褚洛卿笑了笑:“是我向殿下求的,好久也没出来走走了。更何况,荀家是公主的外祖家,她私下是不讲究这些虚礼的,近日也不好声张她与外臣往来。”
关芳也就没话了。半晌,才默默道:“也不知殿下怎么叫我来接你了。”
褚洛卿抬眼睨了一眼她。上次,他想借关芳和皇帝的手以杀了使团里去救助孙冉的木槿,也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毕竟将来有了陈晖保全褚家女眷,也不必让木槿......
他忽然想起,如若慕怜都是卫家的人,那关芳,有没有可能也不是皇帝的人?
他垂眸思忖着陈晖走前给他的那块手帕,究竟是何用意。
那是一块绣着鸢尾的手帕。
褚洛卿将它拿出来的时候,跪在地上的慕怜眼泪一滚,欲起身去夺。褚洛卿望向了孙鹿缇,她道:“那是她姐姐的,你交还给她。”
慕怜的手一够着帕子,就抹掉眼泪,仔仔细细地查看了起来。她头上,褚洛卿眉宇微皱,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刚一进来,南风就关紧了大门,室内所有人也在屏风之内。
眼下他最牵挂的,还是殿下如何知道他去了荀府,眼下又是如何想他的。
但他抬眼见殿下的神色,似乎还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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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心此事,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慕怜身上。
“陈晖会带她去豫章,到时你可一同跟随,或去或留,你们做决断。”孙鹿缇说。
慕怜眼泪婆娑地抬起脸:“殿下,要问什么?”
孙鹿缇却看向褚洛卿,道:“既然东西带到了,你就离开吧。”
慕怜看向了褚洛卿,站在屏风旁的南风也斜眼瞥了一下他。
他的双眼睁滞,又轻轻而眨,眸中似是早预见的落寞。他欲开口说些什么,但还是躬身退下了。
他出门后,躲在树丛中的关芳跟了上去,道:“里面发生什么了?”
“殿下自从上次被劫持后,身体不好。”褚洛卿回道,“我回禀了陈晖的事情,她就叫我退下了。”
“怎么把门关上了?”关芳仍不依不饶,追着他的背影问道。
褚洛卿停了下来,转身,唇角勉强露出一个哂笑:“殿下,说她冷。关芳若是关心,不如准备一碗姜汤,亲自奉上,也能听听,殿下在屋内是如何咳嗽头痛了。”
孙鹿缇问慕怜:“卫府中,可有五六岁的男孩?”
慕怜凝神思索,道:“有......但不是正房所出。”
她想起,上元灯节前去卫府时,曾看见卫轩朝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叫卫承睦。
“他的生母早亡,是卫轩朝堂兄的遗子。”慕怜道,“那日,卫轩朝见到我看见他们二人,脸上顿时不悦,叫下人把孩子抱走了。”
孙鹿缇抓住了凭几的前端。孙穆如今也五岁了,她大概知道卫轩朝要做什么。
他若尚主,强迫她以太子的名义,承认卫家的孩子为太子遗脉,卫家就可篡位了。
孙鹿缇问:“他平日可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慕怜又想了想,回道:“有,陛下近日看重梁太嫔的侄子梁睿为禁苑掌事,卫轩朝不喜,曾嘲讽梁家也想过让五皇子殿下继位。说‘如若自己当皇帝,岂不更好’之类的话。”
“好。”孙鹿缇道,“还请你,到时随我进宫一趟。”
孙鹿缇笃定,以孙骁对她的疑心,定不会让卫轩朝娶她为妻。
纵使卫轩朝要卫家以军功求赏,孙骁也会找个理由回绝了。既如此,她就给她的皇叔,一个拒绝卫家的理由。
褚洛卿听说她在松风苑,他走过曲廊,看见她一人在对着琴,只是轻轻而抚,并未弹奏。
他站在远处注视了良久,孙鹿缇忽然就朝他瞥去:“弦坏了,褚洛卿,你来修理吧。”
他低下额,不徐不疾地走过去。她眼看着他过来,是一如既往的端方。
孙鹿缇的唇角有些轻蔑和无奈的笑了笑。
褚洛卿微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她垂眼,伸出手向前,请他坐在对面。
他一坐下,白皙如玉的面庞,勉强地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有意抹去什么。
可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良久,褚洛卿才徐徐道:“殿下,知道我会经过那道路。”
“荀家通报,本宫便知道。”孙鹿缇接道,“也不知你,怎就与我心有灵犀,要去荀府探望陈晖了。”
褚洛卿抬眼,眼神微颤了一下,但故作苦笑一番:“殿下谋划陈晖,倒是……让在下很惊喜。”
“可你。”孙鹿缇的眸里潺潺流过落寞,“令本宫很失望。”
31. 第三十一章
“而你,令本宫很失望。”
即便是春日,松风苑也更暗沉。但独亭下,摆了几盆杏花。
褚洛卿手上轻滞,知道这问迟早要来的。他将琴轸玥放下,抬眼面目清朗,说道:
“在下,何以让殿下失望?”
“我不喜欢你隐瞒。”孙鹿缇的话明确,轻徐,但她目光却眨了眨瞥向角落的杏花,“也不喜欢你擅自行动。”
褚洛卿的眸里,光亮终于挺不下去。唇角挂着褪去的笑。
“殿下想从哪里说起?”他将搬开桌案上的琴。琴只修了一半。但眼下有更重要的,需要修复。
桌案彻底干净。“两件事。”孙鹿缇却从袖中拿出玉佩,放置于案中央:“就从玉佩说起。”
“五皇子殿下赠予的玉佩,我只在父亲身旁瞧过几眼。”褚洛卿低着眼注视它道,“岭右起乱,玉佩相继出现。”
“所以你猜疑。”孙鹿缇道,“梁太嫔知道褚家女眷的安危。
褚洛卿点头。“在场的除殿下与我,只有木槿。”褚洛卿说,“要么,是殿下吩咐木槿试探,要么是梁太嫔命令木槿试探——
“可在下以为,殿下不会试探我。”
“不会?”孙鹿缇却轻笑,“若我识得这块玉佩,我也能拿它来试探你。你怎么不问问我,我可识得它是孙冉的?”
褚洛卿沉着冷静的眸子里,忽闪过一丝电闪,膝手指紧扣,唇角却轻松地淡笑道:“在下当时也说,对这块玉佩有些印象。”
“可你后来想起,却不禀告,而是让梁太嫔的人将你带走。”孙鹿缇的一道眉轻轻抬起,内心岿然不动地,注视着他。
“事急从权。在下也只得——”褚洛卿答道。
“你很想知道梁太嫔能不能救你的家人。”她打断他,“那晚你一定要去见她。你担心她的条件是本宫,却不知她的底线在哪,故而向我保密,是最稳妥的做法。”
孙鹿缇侧容的眼睛明媚又坚定,中间那枚玉佩泛着一点橘光。
褚洛卿的侧容也铺着一层很厚的夕阳。他的双眼眶得圆,琥珀的眸光一怔一怔,又滞住,黯淡下去。他们坐在湖边的亭上,不一会儿,夕阳的余晖收走,只剩黑漆漆的湖水。
他眦眶的两眼一流,唇角的笑凝固。眼帘微低而下,留下黯淡的影子,说道:“殿下,知我如此。”
孙鹿缇抬手拾起地上的琴轸玥——琴的音调常用它修复,她说:“可直到木槿自暴心迹,你未曾说,你去过梁太嫔那儿。”
褚洛卿语调已低沉,甚至有些伤丧,答道:“若在下没有木槿的把柄,贸然指证,只会伤了殿下的心。”
孙鹿缇却摇了摇头:“你不是怕伤了本宫的心。”
褚洛卿抬眼。
“你是怕破坏了你在本宫问你的的心中的形象——家人安危尚且不知,各方力量都有可能来联络你。而你,会是忠贞不渝的君子,还是首鼠两端的小人?”
褚洛卿眼神微动。
孙鹿缇将琴轸玥推向对面,褚洛卿敛下眼,眸子盯着它。只见她洁白如玉的手锢住又松开,半晌,又覆在琴轸玥上。
褚洛卿的睫毛羽微颤几下,抬起眼认真地注视着公主。他想,很想伸出手,取走琴轸玥。
可殿下的手不能触碰。
他便俯身,抱起那把琴。他想修好公主送给他的这把琴。
他想说那第二件事。
掌灯的侍女却来了。
“少府寺卫轩朝大人要见褚洛卿。明日午时,在少府寺的尚方署。”
“是为了那道密信来的。”褚洛卿沉吟道。那道密信上,卫轩朝自称监管照料着褚家女眷。
孙鹿缇让侍女退下。随后南风来了,她问到:“司徒府姚大人,平日会从何处走,何处离开,你可探清楚?”
“探问清楚了,殿下。”南风回禀。
“殿下,发生何事了?”褚洛卿声音顿时清凉如水。
“卫轩朝见你。”孙鹿缇道,“你还不清楚,他有何目的?”
不一会儿,又一个侍女来传信:“殿下,季公公传话,昨日卫贵妃拒收许多卫大人呈献的安胎补品,珍玩一概,都不要了。”
孙鹿缇道:“她三番两回就和她兄长闹脾气,做给陛下看,不见怪。”
侍女答道:“季公公说,卫大人难得请入宫看望姊妹的恩典,贵妃竟留了他两个时辰,有宫人听见他们争吵,还摔了贵重的东西。”
孙鹿缇转过身,手扶在桌案边缘。她想起了卫轩朝身边那个年轻的贴身侍从庆奴不寻常的神色。孙鹿缇旁边,褚洛卿也回过头睹视着传话的侍女。若是那个贴身的侍从,其实是卫琅琅特意给卫轩朝调换的侍从与眼线,那么,那个侍从肯定发现了卫轩朝有愧于卫琅琅的事情。
卫轩朝给他派了马车。为不引人议论,马车里装的是许多皇家赏赐的玩物,他身为少府,全权负责,让王公贵族高兴。珍宝玉器卸下后,褚洛卿一身素衣上身,带着孙鹿缇给他的卫家迷药的解药。
马车最里面,正中央,挂着一副书画,雄鹰睥睨天下。卫轩朝正坐其下,稍稍低着下巴,斜睨着褚洛卿。
褚洛卿坐在马车的角落,一手按着一箱精致的食。上下三层,绘有荷花,水鸟野猫,最底层是亭台楼阁,细看,竟像是公主府,用金边勾勒而成。
卫轩朝的马车,帘子是紫色的。褚洛卿一进去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马车是我新布置的。”卫轩朝道,“你可喜欢?”
“大人眼光甚好。”褚洛卿礼貌回道。
“少府寺有饭食。”卫轩朝道。
“公主府有公主府的规矩。”褚洛卿答道。
“午膳罢了。”卫轩朝笑道。
“既只是午膳,大人何不停驻公主府?”褚洛卿反问,“与我家殿下细细商谈。”
卫轩朝唇角一笑,道:“你家殿下,是一只会弹起来击在脑门上的棋子。”
褚洛卿回:“大人蒙上眼睛,自然会弹跳起来。”
于时一声霹雳爆起,马车路过一人声鼎沸之处。马车路过左丞相姚佰浒大人的司徒府,以及连着司徒府新造的宅子,后面连着大片的庄园。
门前正放爆仗,驱邪避祟。不少平阳达官贵人聚集在门外,马车,牛车,羊车堵得水泄不通。
街上各色衣裳的光照在褚洛卿透明的眉宇上,他白皙的面上生出一笑:“真喜庆,待卫家凯旋,怕是更甚如此。”
“大司空府如何比得上司徒府。”卫轩朝一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朝着窗外,两只眼去抬起来盯着褚洛卿:“卫家在平阳的庄宅产业,已然够多了。”
于时二人脸凑在一起,离得很近,褚洛卿微微转过额,目光从卫轩朝的鼻梁移至双眸:“不过千亩万亩,还是陛下的华阳殿,坐拥天下田产。”
“你这话。”卫轩朝推后了身子,“该说给陛下听。”
卫轩朝躺在车壁上,眯着眼盯他。
褚洛卿侧着脸,隐隐约约有些笑意,犹端正地坐着,做出恭敬无事的样子,手扶着食盒。
褚洛卿突然开口道:“听宫里传闻,卫大人是要尚主?”
“正想问你的意见。”卫轩朝脸上的笑意化不下来,“以你对公主的了解,我与她作配,如何?”
褚洛卿未侧过脸,侧容上唇角向腮挤了一个弧:“公主金枝玉叶,公子才貌无双。不过……”
他稍稍靠倾,手支着枕在膝盖上,眉拧着做出不解的样子:“容和公主毕竟不是陛下亲生,当今陛下还有适龄的□□公主和真定公主。大人为何指定,容和殿下?”
卫轩朝道:“因我喜欢激怒你,想抢夺你想要的东西。”
褚洛卿先是笑了笑,随后眸子倏地落下,唇角沉暗道:“公主不是物品。”
卫轩朝果然眉笑颜开,他又躺在了车壁上,一手飞舞着一块缀着浅红流苏的玉佩。
那块坠着浅红流苏的玉佩飞舞着,它在褚洛卿凝睹的双眼前,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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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越来越慢,他看清中间雕刻的是一只优美的鹿。
褚洛卿抬起眼睛,看着他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由得就想起当日他拒婚的模样。
可于时那玉佩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桌案角上,那串黯淡的红珊瑚珠,上面有一颗硕大珠子,竟裂开,用茶杯挡住。
它已经不在卫轩朝的手腕上了。
食盒打开,犹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他们已到了少府寺的尚方署,一间密室里,周围陈设简单,外头工匠做事的声音,被隔绝开来。
卫轩朝道:“公主府的膳夫,把胡炮肉做烂了?”
褚洛卿拾起筷子,沉静地挑了一片肉。
“别的不熟练的膳夫做的。”褚洛卿随意地回复了他,“也有可能。”
眼下,褚洛卿一边咀嚼,一边思忖着刚刚马车上的话。卫轩朝娶容和公主的目的,一次次被他糊弄了过去。而他提到华阳殿,也只是让卫轩朝稍稍有些不快,却并未放弃对尚主的谈论。卫轩朝如今并不怕皇帝。
卫轩朝不依不饶,道:“容和公主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我妹妹宫里。她做了胡炮肉,给我妹妹吃。当时我恰好就在宫里。我怎么觉得,这胡炮肉做得和她当年做得很像?”
褚洛卿的筷子滞住,眼自然地眨了眨。他低下眼,认真地端详了这道胡炮肉,唇角挤了挤两腮。
“殿下……对你如此上心。”卫轩朝道。
褚洛卿捏紧了筷子,唇角却笑道:“殿下近日,身体不好,应该无心烹饪之乐。”
卫轩朝困惑皱起眉:“不就是上元时磕碰了几处,怎就到这时也未好?”
褚洛卿于时终于回过额头,眼神只见他双目无神:“这,在下就不知了。”
回头说道:“说到尚主,没想到陛下,会赐给卫家如此大的尊荣。”
卫轩朝答:“上元之事,不过是有旧臣挑拨君臣关系。卫家是从龙之臣,陛下还是会巩固自己的政治之基的。”
褚洛卿道:“朝局的平衡,常与一两个人息息相关。”
“周家和荀家,近日都不冷不热。步步登高,自然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点头哈腰。”卫轩朝说道,“虽与司徒府的姚大人交好,却也趋炎附势之人。后宫之内,陛下竟对一个下流门第的梁睿欣赏有加。朝廷之中,陛下还想任用张黎这个寒门作为将领。”
褚洛卿却狡黠一笑:“可他们都不如卫家掌管千军万马,熟悉南北军务。”
“可一个先帝的公主,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卫轩朝会问道,“又有多么重要呢?”
“容和殿下可是先太子的同胞妹妹。”褚洛卿再道,“太子病逝,陛下也希望她安度晚年。”
“当日城门前,堂堂公主给城门的杂役施礼道歉。她与太子,已经一刀两断。”卫轩朝答道。
褚洛卿却再驳:“北襄来朝,或有和亲,公主也是权宜之计。”
卫轩朝抬起下巴,拿住那块玉佩:“既入我的卫家,太子想那些残余势力,想也羞愧难当了。”
二人之间,连桌案上的餐食都凉了热气。
门外投进光,那是一颗梧桐树。
看样子,树干较瘦,枝叶新绿,也生机可爱。
“庆奴。”卫轩朝沉吟道,“去把外面的门关上。”
庆奴把门关上了,屋内顿时暗了一些。
卫轩朝给褚洛卿倒了酒,让庆奴端上一盒陈成熟的稻米。
“褚洛卿,今日我找你来,不是陪你吃饭,也不是陪你说尚主不尚主的事。”
褚洛卿放下筷子,手放在两膝上,从容等待。
卫轩朝又让庆奴端上一盒女人的头发,上面系着紫色的绳带。
紫色,是他姐姐褚洛昉是最喜欢的颜色。卫轩朝一开始就在车帘上暗示,褚家女眷如今在他的控制之下。
“我要这个。”卫轩朝的食指往前推了盒子,里面转着成熟的稻米,是穆;又推了推装着女人头发的盒子,“我再还给你。”
32. 第三十二章
公主府房宇森森然,矗立在青色天际中央,仿若槿英阁光线清暗处,一扇褪色的屏风,绣制着数不清的亭台楼阁。
高台下有梧桐,枝上栖息一鸟。
鸟的羽色是青色的,扑棱一声,飞上天空,消失在鸟群里。
枝上还有一朵鸟喙而来的红花,它坠落在泥里,风将它卷走了。
一潭绿水的松风苑,在公主府的西北方向。
玉制的琴轸玥在橘红的烛光里泛着荧荧的光泽。
孙鹿缇犹坐在亭里,拇指抚摸着冰凉的琴轸玥。
身后,侍女道:“殿下,暗卫护送慕怜姑娘去荀府看望她姐姐了。”
“好。”孙鹿缇淡淡地答道,“她走时,有没有问起皇帝赏赐给蒂妍的镯子?”
侍女答:“有。”
“她说什么?”孙鹿缇问。
“慕怜说,想带去给姐姐看看,毕竟是
一辈子也不配拥有的东西。”侍女转述。
孙鹿缇的唇角笑了一下,带着玉镯子的手腕从桌沿伸过来,那只金镯子由侍女双手奉上,放在她的手心。“奴婢告诉她,殿下已经将这支镯子销毁了,以防有人怀疑她曾是宫女的身份。”
“好,有劳你了。”孙鹿缇转过头,笑着对她说道。
湖君跑了出来,因它见着了停落在湖畔的一只羽色青青的鸟儿,想去抓住它。可鸟往泥地里一直蹦。
孙鹿缇盯着那只鸟看,想起了什么。她问到:“季公公可有话带到?”
侍女答道:“季公公说,关于卫大人尚主一事,陛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态度。就连他,也难以揣摩。”
那青鸟一蹦一跳,在黯淡的光色下,忽隐忽现,湖君四处蹦跳,怎么也捉不着。
“让本宫与卫家联姻,究竟是亲上加亲......”孙鹿缇道,“还是一箭双雕呢?”
良久,孙鹿缇都一眼不发,目光沉凝在深郁的松林里,听着冷冷不知尽头的风声。
侍女见状,便小心问道:“殿下......您近日忧思过度,不知木槿姑娘,何时回来侍奉?”
孙鹿缇沉静的身体,忽然有些触动,她终于转过身,看向这名侍女。
她名叫福慧,三十又五。她侍奉过荀皇后,是皇后喜欢的人。
“木槿姑娘,是先皇后看着长大。”福慧说,“先皇后不希望殿下身边亲密之人,一个一个都走了罢。”
孙鹿缇道:“休提她了——本宫所在意的这些人,心里最要紧的,没一个是我。”
她不禁捏紧了那冰凉的琴玥轸:“父皇,母后,皇兄是,木槿是,他......也是。”
福慧道:“那殿下,可有曾把谁放在心中最要紧的位置?”
孙鹿缇垂下眸,拇指摩挲了一下琴轸玥。她的口型似乎是“孙穆”,但又没有出声。她一时惶恐迷茫,自己究竟在守在什么?
稍晚些的时候,南风站在高台上,看见似乎是宫内的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前。
是一座军鼓。
“回禀殿下。”季公公抬首道,“陛下特将卫家的军鼓赏赐给公主。”
孙鹿缇伏拜在地,微微抬头,见那军鼓的质地,应是一年前公主府砍下那梧桐老木的。
“陛下怜惜容和公主殿下上元时遭遇劫掠,深忧难安,故将此老木还给公主,以抚慰公主惊恐哀伤之情。”
站在松风苑一处阁楼上的南风听到这句话,皱眉思忖了这话。当时卫家霸道跋扈,仗势欺人,砍了公主府的梧桐,就是对太子微薄势力的蔑视。如今又将梧桐制造的军鼓交还,是为何意?
福慧盯着公主面色无动的神色,不免有些焦急。她又看向那军鼓,想到,近日纷传卫家尚主,还可能是容和公主,如今交还军鼓,无非安抚昔年砍伐树木之痛,以求和好,促成尚主,可做此行为的并非卫家,而是皇帝。
既是孙骁的举动——孙鹿缇想,那么,很有可能,是孙骁在试探她对卫家的态度。若她不冷不热,强颜欢笑,孙骁会觉得她厌恶卫家,不想结亲。若她欣然接受,那么,孙骁会觉得她很想与卫家结盟。
她当然会选择前者态度。
“容和深谢陛下的恩典。”孙鹿缇答道,“当年那梧桐,被制做成军鼓,实属可惜了,臣还想着做成琴瑟之类的乐器,尚且能乐耳。既然卫家肯割爱,陛下也能赏赐下来,臣万分感激,定当珍重收藏。”
福慧眉上的褶皱终于舒缓了下来,唇角带着淡淡笑,和孙鹿缇一起伏地跪拜了。
司徒府左丞相大人姚佰浒庆祝了新宅落地,刚要进门,就发现身上的金鱼袋不见了。他派遣了整个园子的奴仆,找了半天都未发现。
当务之急,需要赶紧去少府寺补领一个。
夕阳的光无法进入这间密室,只有烛灯一盏,置在他姐姐的乌发旁边。
卫轩朝靠在凭几上,喂下一口酒,光照不到他,烛火的黑影却在褚洛卿洁白如玉的脸上乱晃,于凝思的双目间炽热地驻扎。他抬手,抚了一下那束头发,睫羽刚要一动,卫轩朝就说道:“你连堂侄子都能亲手勒死,亲姐姐被剪下来的一束头发,对你应该......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对啊。”褚洛卿轻轻地回答,抬起洁白的额头,一双杏眼天然地带着笑意,“大人,就用一束头发,一根紫色的系带?”
卫轩朝笑了笑,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信,交予他看。褚洛卿打开看了,那的确是姐姐的字迹,还有母亲的。她们描述了她们的状况,虽然回到了岭右的庄子里,陈家的部曲却全被杀死,如今都是卫家的军人在监管着,倒成了卫家的一个军队驻扎点。
褚洛卿说道:“我禹朝的军人,当与那些蛮族,不同?”
“当然不同。”卫轩朝笑道,“我禹朝的军人,善待妇女,包括这些被我们从蛮族手里救出来的奴婢,顶多就是在春日里的冷水里,替军人们浆洗衣物罢了。”
“但是。”卫轩朝道,“若哪个部下看上了哪个妇女,都是奴婢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讲究。况且,我家大将军与陈家共同抗敌,走访几次,不定哪天,就谈到陈家三小姐在岭右的庄子里,藏了不少的罪妇人。”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卫轩朝见褚洛卿的面色渐渐凝固,他的手徐徐地从装着头发的盒子移至于装着成熟稻米的盒子边沿上,停顿了须臾。
卫轩朝眼神沉稳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他看。
半晌过去了,褚洛卿依旧是沉默的。
卫轩朝有些急了。
“岭右有些未开化原始部落。”卫轩朝娓娓道来,“喜欢吃人,尤其女人。你若,再不做出选择,本官即刻急递一个指令,送她们去那些部落。”
“大人,误会了。”褚洛卿拾杯抿一口,又稳当地放回在桌上,抬眼笑道,“在下刚刚,过了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卫轩朝将左手从凭几上放了下来,又将右手靠在另一边的凭几上。
“大人要这个。”褚洛卿指了指盒子里的稻米,指的是孙穆,“究竟是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小心收藏?”
“令妹自然会小心呵护他,长大成人。”卫轩朝回答道。
“贵妃有这样的心愿,自然是好的。”褚洛卿答道,“但做哥哥的也有保护妹妹的心愿。”
卫轩朝眉毛一愠,沉声道:“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
褚洛卿笑了笑:“在下,又见不了贵妃。”
“又说回起贵妃娘娘,她曾是容和殿下的庶母,如今成了叔母,若再嫁给你,就成了小姑子。”褚洛卿一手支撑地,横着卧地,佯装醉酒道,“二人又极为貌似,常聚宫中,让陛下看了,不知贵妃,该如何自处?”
卫轩朝顿时拍案而起,喝道:“褚洛卿,你不要太过放肆了!”
褚洛卿却醉醺醺地说:“在下也是提醒卫大人,陛下的好意,就如墙上挂着的御剑,是荣光,也冷光。”
卫轩朝却带着轻蔑的语气淡淡回道:“令妹身怀龙嗣,地位高贵,是我卫家的骄傲。容和公主与她即便站在一起,也多不同。”
褚洛卿眼帘轻轻放下,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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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是思索。卫轩朝并未提及一丝一毫陛下对这龙胎不满的态度,反而是极为笃定的相信这龙胎是保全卫家荣华富贵的,不会有一点差池。卫轩朝的意思,是卫家为皇帝延续血脉,又有功劳,何惧皇帝的“冷光”。
卫轩朝眼见他把话题扯开到别处去了,不免有些生气,让庆奴端走他面前的酒水和餐食。
但褚洛卿重新坐好,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底色玄黑的餐盒上彩绘着猫、花和鸟的,庆奴的手抓了上去,却被一人稳固地抢住。
庆奴抬起眼,褚洛卿似乎恢复清醒,愠眉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眸,他道:“抱歉。”
“这位小大人,这是公主府的。”褚洛卿补充道。
姚佰浒亲自来了少府寺。
于时天色渐暗,四处掌起了灯,他跟着侍从的烛火,烛光照亮了工匠身前的钟鼎之类器物。姚佰浒接着提起裤子往上走,从隙缝处可见一楼后面是打造军械的。
卫轩朝掀开了桌上无用的酒食,就指着褚洛昉的头发说:“你若不告诉孙穆的下落,我一定让蛮族的人,将你姐姐做成肉汤。”
褚洛卿的眼眶不免睁大了,嘴唇也在毫无意识地颤抖,他的拳头握紧了,下一秒就要挥出去。可他的确需要等,从司徒府到吏部尚书,再到皇帝那里,陈晖的任职还没有确定下来。
于时,烛火被一阵风吹灭了。楼梯上传来声音,庆奴跑着来点了蜡烛,
司徒府左丞相姚佰浒走到二楼:
“这不是当年的褚侍郎?”姚佰浒脚步
突然放缓,停留在了楼梯口。
对面二人正在行了礼,听了这话,卫轩朝笑道:“公主府的奇珍异宝还未送完,遣他来再送去,顺便吃吃酒。陛下有令,多多关照此人,在下也不敢怠慢。”
姚佰浒警惕地瞥了一眼褚洛卿,看向旁边。右尚方署在二楼,本是制造御刀绶剑等御用类器物,眼下正有一把,就悬挂在墙壁上。
姚佰浒放在栏杆上的手摩挲了几下,回头笑道:“卫轩朝,我们下去说吧?”
“是,丞相大人。”卫轩朝给褚洛卿一个眼色,让他坐下再等等,随后请丞相下去了。
褚洛卿却起身,走到楼阁栏杆前,向下眺望,风吹过他的耳垂,明月挂在楼阁的角上。
“丞相,您怎么亲自来了?”卫轩朝问道。
“本相的鱼袋不见。”姚佰浒道,“不得亲自来补上。”
“原来是这事。”
“忘记与你说一件事。”褚洛卿在上面,清楚地听到姚佰浒对卫轩朝说。
“大人请讲。”卫轩朝鞠了一礼。
“荀家举荐了个人,豫章陈晖。”姚佰浒说,“我过目了一下,也给周右丞相看了。”
“哦......”卫轩朝垂下眼帘,手指交扣起来,“已经定了?”
“听说前任豫章太守,要弹劾卫家军在南方贪墨的事。”姚大人说,“我想,干脆就让这陈晖代替他任职吧。”
卫轩朝假笑了一番,不忘抬头睨了一眼栏杆内的褚洛卿,说道:“我那儿有合适的人选,不必用这种没什么资历的人。”
姚佰浒说:“前些日子,本相都忙着建造新园的事,况且人才选拔调用,和那么大司马、少府寺不相干呐。”
卫轩朝还想说些什么,姚大人又开口堵住他的嘴:“建造庄园时,本相对时髦之处多有不懂的,幸而又周大人和荀大人过来指点一二,那陈晖也的确是个沧海遗珠。本相的庄园风景秀美,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卫轩朝遂道:“在下公务家务繁忙,许久没去府上。不过待卫家凯旋,妹妹也做稳了胎,再去府上观光瞻仰?”
“不必了。”姚佰浒摇头道,“园子已建好,无须添置,你要来,只是看个风景,拿不准还是大巫见小巫,自是没趣。倒是我儿子,前年随卫家去北襄打仗,从高处上摔了下来,折了胳膊,确实还有点想念卫家将领的雄风,说不准也能从你身上窥见一二。”
卫轩朝唇角扯了一个笑容,再无话了。
33. 第三十三章
松风苑的池子旁,湖君扯着一只金光闪闪的鱼袋,缓慢地挪动。
一双白丝履停在它身后,那人俯身下去,手抚着湖君的脑袋,轻轻将鱼袋扯出。
褚洛卿手掌间呈着司徒左丞相姚佰浒的鱼袋,看了看,轻道:“殿下,是你。”
孙鹿缇正站在对面的池边喂鱼,抬头看了一眼他,道:“胡炮肉,可好吃?”
褚洛卿抱着湖君,他的背影缓缓地走了过去。
“既是殿下做的,自然......也不错。”
孙鹿缇抬眼睨他,唇角笑道:“本宫可不会下厨,是膳夫做的。”
褚洛卿唇微微张开,眼神瞬间看向别处,又不自然地垂下去,抚摸几下湖君的身体。
随后,他才答道:“卫轩朝果然用褚家女眷的安危,问在下孩子的下落。幸好殿下让司徒府大人前去,告知卫轩朝陈晖任职豫章太守一事,卫轩朝才一时无措。”
孙鹿缇道:“可卫家军并未撤离南方,他随时都可能威胁你家人的性命。”
“那殿下。”褚洛卿抬眼小心问道,“可有对策?”
“陈晖两日前已启程去豫章,并急递了信,派人检查岭右庄子的情况,嘱托多带些人手。且本宫早已派遣暗卫安插在那庄子附近,若他们要为非作歹,也能即刻阻止。”
可沉默了半晌,褚洛卿才沉重地说道:“卫轩朝剪了在下姐姐的头发。”
“什么?”孙鹿缇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连手里的鱼食都倾洒了一地。
湖君从褚洛卿怀里跳下去。
“交给本宫看。”孙鹿缇伸手说道。
褚洛卿从贴近胸膛的衣里拿出那束系着紫色细带头发,走到孙鹿缇的面前。
孙鹿缇洁白如玉的手指,滑过这束光滑的乌发,还有那系带。她缓缓道:“这不是你姐姐的。”
她抬起眼,眸中有不解:“褚洛卿,你如此细致谨慎,岂连这种破绽也看不出?”
“还请殿下启示。”褚洛卿抬眼微微看了看她,抿了抿唇,垂额道。
孙鹿缇道:“你姐姐虽应是发质极好的人,否则平阳城的人都不会夸她貌若天仙。可再美的人,再好的头发,经历一年多的流放之苦,还能如此细腻顺滑?更何况,这紫色的系带,没有一丝褪色破损的痕迹。”
“殿下。”褚洛卿微微叹息,抬眼注视着孙鹿缇,“所言极是。”
“并非本宫聪明,而是你关心则乱。”孙鹿缇道,“连卫轩朝的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她摇头,俯身将湖君抱了起来,抱到院里池子的假山上玩耍。看着孙鹿缇的背影,褚洛卿的手指微微紧扣,唇角有若有若无的淡笑。
他道:“殿下,槁梧,可修好了?”
是那把音调出了问题的琴,孙鹿缇告诉他,没有修好。琴轸玥,犹冰凉地置在亭子的桌案上。
“把琴轸玥交给在下,让在下修好它。”褚洛卿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修好,是修好琴,还是修好什么呢?孙鹿缇一时不愿答复他。
她告诉自己,褚洛卿前两次近乎出格的选择,都是为了保护家人的平安。
她不能苛求他是一个完美人。
她只是厌倦了,被人当作天平上的物品权衡的感觉。
近些日子,也许是梁太嫔送来那件故衣的缘故,她总是回忆起过去。
回忆起父皇掌间把玩的匕首状的玉器,外祖荀家,与母后的郁郁寡欢......
“殿下?”褚洛卿见她久久也没有回话,湖君也从假山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左手边,抬高手去扯那个金灿灿的鱼袋。
“哦。”孙鹿缇只是微微转过身回答道,“你去拿吧,它们都在亭子里,受了一夜的风寒。”
褚洛卿却没有离去,只是观察她的状态,一时间,她变得郁郁寡欢。
“殿下在想。”褚洛卿道,“卫轩朝尚主的事情。”
孙鹿缇转过身,坐在一个石墩上,抬眼望着他:“本宫本来有十足的把握,皇帝会找个理由拒绝卫轩朝,可我总觉得......卫轩朝也许会成功。”
褚洛卿唇角似乎收紧了一下,眼睛微暗一瞬,又顿时笑道:“殿下多虑。在下今日同卫轩朝聊了许久,他目无君上,若再与先帝之女联姻,势必成祸患,且不说他本就有篡位的阴谋。皇帝并不昏庸,不会让他尚主的。”
孙鹿缇却道:“我是先太子的妹妹,而先太子在如今的朝堂上是罪人。卫轩朝若以喜爱我的样貌而与我成亲,皇帝或许觉得,可趁机让卫轩朝淌了先太子的浑水。残余的太子势力,届时会成为孙骁手上的一把刀,杀了卫轩朝,也杀了本宫。”
她说的话,不无道理。
褚洛卿垂下眼,掩盖自己的情绪。
他的手抓着鱼袋,湖君却与之相扯,一时力量过大,鱼袋撕裂了。
他转眸瞥了一眼,一时想到,卫轩朝一个少府寺大人,杀了,也不是不可以。但如今他还有家人有照拂,有殿下的公主府要守护,他需要另找他人,秘密地做这件事情。
他想起了,梁太嫔。
孙鹿缇见他神色凝滞,不知在思忖什么,遂说道:“本宫明日就要入宫了。”
褚洛卿回道:“殿下打算如何与皇帝说?”
“若皇帝心意已定,说再多都是无用的。”孙鹿缇答道,“但本宫一定要,表现得向着他,而远离卫家。”
整个禹朝很少有长身的铜鉴,一个女人走近这铜鉴,见她上身着桃黄色的半袖搭配螺青的下裙。她的手抚过发髻上的簪子,又陡然放下卸掉了手腕上的红珊瑚珠:“晓莺,本宫总是忘了这个——”
“娘娘这么多年习惯了。”晓莺说,双手接过那红珊瑚珠,“奴婢以后就锁在盒子里,再也不拿出来。”
于时,她们身后的珠帘被轻柔地掀开,卫琅琅看着铜镜里孙骁温柔的面庞,娇嗔道:“陛下若再这么出其不意,臣妾下次,就不让陛下进来了。”
卫琅琅转身,行了一礼。晓莺行礼后,接着双手奉上盒子里的玉镯子,孙骁盯着镯子,又盯着卫琅琅将它小心翼翼地戴着有珠子印的手腕上。
“那串红珊瑚珠。”孙骁说,“朕总是见你时而戴,时而不戴的。”
“因为那串红珊瑚珠,本就不是宝贝。”卫琅琅答道,“臣妾不知择了什么戴去,就选它了。不过,以后就不戴了,陈年旧物,倒让宫里人看笑话。”
“可你给我的那串,朕还小心收着。”孙骁伸出手腕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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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琅琅软柔的手指抚过一颗颗血红的珠子,说道:“哥哥给的那串是新的,陛下若喜欢,可以留着。”
孙骁道:“朕就喜欢时常把玩着它,想起卫家,给朕的江山,添上一颗又一颗珍贵的珠子。”
他的手覆上了卫琅琅的腹部,卫琅琅笑着,眼底却有了冷意。
自从听了庆奴的话,她便更加确信,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珍爱她一世,要她做皇后的人,杀了太子,还借刀杀人,斩褚家满门,害得卫家南北军务两边难以顾及,还得举荐与提拔其他不知根底的将领守卫江山。
她的手覆住了孙骁的手,温柔道:“陛下,臣妾今日的打扮,您可喜欢?”
“碧色的衣服?”孙骁反过来捏住她的手,抓着她退后一看,“朕记得,你兄长似乎很不喜欢碧色的衣服?上次宫宴,朕还特意嘱咐宫人,都不要着绿呢。”
“陛下就是太过纵容兄长了。”卫琅琅稍稍松了松手,厉眼嗔道,“琅琅只想陛下高兴。”
“嗯。”孙骁盯着她全身看了半晌,缓缓道,“可朕记得,太子也喜欢碧绿的衣服。”
珠帘外的晓莺抬起了额,荧荧的火光照着她的眼睛。
卫琅琅眨了眨眼,似划空的利箭被一只手轻轻收束地莞尔一笑道:“那是先帝喜欢吧。”
“先帝喜欢绿色,陛下忘了?先太子不过是孝顺,先帝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没什么主见的。”
“那你呢?”孙骁又问,“你穿这件衣服,有什么主见?”
卫琅琅又笑了笑,走近了,双手抚在孙骁的两肩上:“陛下去年喜欢臣妾宫里的一个侍女,她喜欢穿绿色,你总夸她,臣妾吃醋了,也要着绿来,让陛下比对比对?”
孙骁一笑,他知道那个叫蒂妍的婢女已经死了,但也不追问,因他就喜欢她这般为自己争风吃醋的样子,况且没了蒂妍,还有别人。
“自然是朕的琅琅更好看。”孙骁道。
卫琅琅笑着垂眼,眸子却转了转,思忖着下句话要说些什么。
她一定要阻止卫轩朝尚主,她不希望卫家的孩子当皇帝,那时她就什么也不是,什么都要听卫家人的摆布。况且,兄长的计划是极为冒险的。
“臣妾今日着绿,也是想提醒兄长。”卫琅琅轻轻道,“别做让臣妾担忧的事。”
“什么担忧的事?”
“自然是,哥哥要娶容和公主。”卫琅琅答道,“哥哥要亲上加亲,可以娶陛下的公主,为何要娶先帝的公主?容和公主还是罪臣太子的亲妹妹。”
孙骁唇角一笑,忽然眼神变得沉暗道:“他为何娶容和,你,比朕更清楚。”
卫琅琅抬眼,又瞬间躲过孙骁那怖人的眼神。她知道他在说,兄长将对自己的喜爱,转移到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孙鹿缇身上了。
孙骁观赏着卫琅琅强忍惊恐的神色,唇角不免得又笑了笑。他知道她害怕,他一直没杀了那个败坏伦理的混账。
但是,他得留着卫轩朝。因卫家的家主极为老成,可这卫家大郎卫轩朝却时常行事不计后果,是个容易下手的肥羊。
“既然他爱了那么多年。”孙骁恢复慈善的笑容,轻轻地扶着卫琅琅的额发,“那朕就成全他,不好吗?”
34. 褚洛风
清晨,天渐亮,犹有灰云一两片,铺缝白空。
一背灰腹黄的鸟停落在窗沿,帘子抖开的一处。
它的鸣叫,似竹筒敲击,沉闷,如底下的车轮。
“哥哥,它是什么鸟?没见过。”一个犹垂髫的男孩,穿着素色的坎肩与及膝裤,白嫩嫩的小手拍了拍左边人的肩膀。
这是一个衣着简朴的人,头戴着棉制的淡蓝头巾,右肩膀挂着沉甸甸的包袱。他看向左边的窗沿。
“哦,是子规。”
“可子规的叫音。”孩子说,“是布谷布谷。”
窗外的鸟飞走了,发出竹筒敲击般沉闷的声音。
“是北方的子规。”年轻人低下额,“庄子里的乔阿爷,从北方带来的。”
“北方的鸟,为何到这儿?”
“因它的主人,把它带来。”年轻人答道,“它不得不来。”
孩童若有所思,卷了卷手中的卷轴,喃喃道:“可它飞走了。是飞回庄子里,还是飞回北方呢?”
于时天光更亮了一点,马车外的人声更加此起彼伏。光在褚洛风的面容上不停地乱晃,落在他温柔的睫羽上,也落在,一旁的孙穆,那垂眸沉思的脸蛋上。
“飞回庄子里吧。”许久,褚洛风才淡淡道,“庄子里的其他鸟,不会忘了它。”
谷氏从那个庄子三两步跑出来,接住了奔跑而来的孙穆。
她简单的发髻间盛开着朱槿,褚洛风见到了,眼角一笑:“谷娘子的花,好看。”
“他没吵着先生?”谷氏却急忙忙地问,“一早上起来竟不见了,幸有荼白他们跟着。”
“穆儿识礼。”褚洛风答道,“娘子也没教错。”
谷氏的目光移下至褚洛风的包袱上,便说:“陈家三小姐,采许多花来,快马加鞭犹是新鲜。她包几束送给奴婢,剩下都是给先生的。”
褚洛卿的目光望进庄子里,隐隐约约桌子上的确有鲜花,他答:“多谢。”
“先生快赶路。”谷氏于是说,“趁着近日还算太平。褚家娘子那边,奴婢和荼白会时刻盯紧。有陈家身强力壮的部曲与陈家五公子在,卫家军不敢轻易造次。”
褚洛风笑了笑,徐徐道:“有自己的亲弟弟在,就是好。”
孙穆抬起了头,问道:“风哥哥说的是谁?”
“陈家五郎。”褚洛风俯下身,答道,“是如今陈家家主陈晖的亲弟弟。”
“哦。”孙穆的眼眸垂下,想了想,又仔细地盯着他看,“那你也有弟弟,他在哪儿?”
褚洛风的双眸里,滑过一丝颤微的光,又笑道:“也许......就在那些北方的子规之中。”
“那哥哥你,该不会就是马车窗前,那个要飞走的子规吧?”孙穆问道。
谷氏双手揽了揽孙穆的小肩,说道:“你风哥哥眼下还不去北方,有人问你他去了哪儿,你就说不知道,知道吗?”
孙穆却频频摇头,一定要知道风哥哥会不会回来。
褚洛风抚了抚他的小身体,思忖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回到马车里,捡回掉在车底地上卷轴,道:“自古以来,诗书难获,我赠与你,你竟这般糟蹋?”
孙穆顿时急了,跑过去拿过卷轴,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是穆儿不用功。”
车帘晃动到他的肩膀上,褚洛风从包袱里拿卷轴,拇指掠过“褚维明”三个刻字。
这是岭右褚家的家谱,上面此人,与他同岁,几日前被叛乱的少数民族杀死,举家绝户。
他要往北走,去江夏。褚家江夏一支,门第较次,仕宦不济,人才凋零。尽管多年四处云游潇洒,他褚洛风,也还算半个人才,能为人所用吧。
“哥哥!哥哥!”
孙穆的声音从车后传过来,还有谷氏的呼唤声。
马车一侧,褚洛风探出头来:“哥哥会给你送信,你要多识几字!”
子规在林间,随着这辆马车一直沿着山坡往上走。
一只体硕若鸽的蓝羽鸟从笼子的隙缝之中眨着眼睛。
褚洛卿披着头发,只用玉簪别着一只小髻,抬眼看了看它。
“大人,它是什么鸟?”笼子后面的侍女问道。
褚洛卿紧握着一只竹筒,转身往前走道:“陈晖公子送来的,据说是南方的子规。”
他低头,手指旋了选竹筒的盖,听到侍女的声音,又阖上。
“若鸽子和喜鹊般大,真是少见。”那侍女说道,“关芳姐姐说,豫章太守还未卸任,陈晖公子就送了这么个礼,怕是不妥。”
褚洛卿整个将竹筒放进袖子中,转身盯着这个侍女。
那侍女抬起头,忽而被他沉沉的目光吓到。可他又笑了笑,抬手多拿了些鸟食,走上前,放在她手中,温和地说道:“关芳,何时说的这些话?在哪儿说?与谁说?你怎么知道?”
侍女低头道:
“昨日,殿下要一串打造有金雕的项链,又不想让少府寺的人知道,所以去民间寻。木槿姐姐走后,福慧姐姐负责殿下起居,奴婢负责采买。购置项链本是奴婢的任务,关芳说奴婢不熟悉金市的门路,说替奴婢去了。但奴婢听了福慧的嘱咐,小心跟在她身后,这才听到她与那坤宝阁的珠宝掌管的对话。”
坤宝阁?褚洛卿的眼眸徐徐移至左下。坤宝阁旁的古珏坊曾是褚家的产业,他依稀记得......那是禹安吴家的产业。吴家是南士,在平阳的产业极少。重点是,吴家与梁家是姻亲。梁睿还有一个弟弟,娶了吴家的女娘。
“我知道了。”褚洛卿抬起眼,对那个侍女说道。
随后他又问:“此事,你就没有禀告给殿下?”
侍女答:“木槿姐姐走后,奴婢还有好多事要学,一时忘了。”
“此类事,是要事。”褚洛卿提醒,“今后,莫要疏忽了。”
衣前坠着的金雕,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仿若万鸟之王。
孙鹿缇在铜镜前,神情呆滞地注视着自己,她洁白细腻的手,抚着金雕,不知何时。
她犹穿着淡黄色的内衬,于时,身后走来的一名侍女,那是福慧,正呈着象牙色的半袖。而她的身后屋内的深处,一个不宽不窄的地方,两个侍女正在提篮式的熏壶上,熏着一件翠色的下裙。
孙鹿缇对着那半袖点了点头,让福慧交给其他人去做。“福慧,帮我挑一挑簪子。”
“不要菱形的,不要雀鸟的。”她疲惫地说道,“不要木槿花,不要桃花。”
福慧的手轻轻落在公主胸前的金雕上,道:“该配,一只能与那雄鹰一较高下的。”
孙鹿缇的唇角终于浮起了笑意:“福慧,母后在时,你是吃了亏的。”
福慧的手恭敬地放了下来,低头道:“先皇后,更喜欢木槿姑娘那样的。”
孙鹿缇道:“那可不一定。”
福慧道,伸手从妆奁里小心取出:“就选这个,戈戟的。”
“若卫轩朝带着真枪实剑来,福慧,你不怕吗?”孙鹿缇笑道,“若他逼问,是谁,给容和公主戴了这么个簪子?”
“殿下想多了。”福慧笑了许久,然后才道,“那个卫大人,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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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公主。”
槿英阁外,褚洛卿将竹筒复收回袖子里。然后转身走进屋内。
“殿下。”他对着屏风行了一礼。
“嗯。”孙鹿缇淡淡地回了一句。
褚洛卿见屋内人多,又不知何时才能与她单独见面,遂道:“殿下,南方有一鸟,要往北飞来。”
“哦。”孙鹿缇答道,“不会是飞回来,与陈晖的子规作伴的?”
她打趣道,迂回地问他。
褚洛卿不由得一笑,眼角温柔地看向屏风,再道:“江夏春暖花开,应是要去江夏。”
“好啊。”孙鹿缇答道,里头时而传来服侍饰品轻碰的声音,“还有一段时日,先不着急,本宫今日要入宫。”
褚洛卿应声,起了身。
于时,屋内的侍女将翠色的裙子从熏炉上放了下来,挂在架子上。
春风送暖,褚洛卿瞬地抬眼,识出了那浓香。他一进来时,就感觉不对。
他在父亲身上闻到过,浓郁而辛辣的鸭舌香,自此之后,就是在地牢相见了。
“殿下准备了鸭舌香?”
“你也不喜欢。”孙鹿缇的声音轻轻的,“对吧?”
“在下没资格。”褚洛卿道,“说喜欢与否。”
他低着额,却见屏风内又沉寂好久好久,于是答道:“父亲最后一次上殿,回到家,满身皆是此香。”
孙鹿缇道:“本宫第一次面见陛下,才闻到了鸭舌香。据说鸭舌香独是陛下喜欢,卫琅琅为了邀宠,长年累月用此香,连他哥哥也用了。”
“殿下知道如此多,想必是慕怜和蒂妍所说?”褚洛卿说道,“眼下,她们也该从荀府回来了?”
“陈晖已经走了。”孙鹿缇说,“可她们姐妹,说要感谢荀府的照料,还在荀府伺候。我让南风在荀府先住下来。”
褚洛卿的双眉却微微皱起,说道:“殿下,让在下也去荀府,照看她们姐妹二人。”
孙鹿缇笑了笑,问:“你昨日还说,要去本宫一同入宫,一同面对陛下的尚主抉择。”
“怎么,临阵脱逃了?”
于时,福慧从屏风中了出来,示意褚洛卿进去。然后,福慧驱散了已经熏好裙子的侍女,把槿英阁的门关上了。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只剩下孙鹿缇耳垂,耳坠轻轻摇晃的微音。
孙鹿缇面前的铜镜前,竹子的屏风后走来一身纨衣的褚洛卿。她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他。每一次见,面对面,从身后见,远处见,镜子里见,都是陌生的。
褚洛卿答:“在下昨日说,想让陛下看见我,就能看见褚家,想起太子,也就忌惮公主府,不想卫家尚主了。可殿下却说,这样太过刻意,反倒让陛下怀疑,当初在下投诚的真心。”
“我是与你玩笑的。”孙鹿缇笑道,“此事皇帝怎么看都可以。若我带你入宫,就是对你优礼有加,反倒是对太子的事不在乎了,显得本宫对皇帝也是忠心的。”
镜子里,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容如玉,却眼底沉沉。
“可是,皇宫,朝堂,政治,就是如此。”孙鹿缇沉郁地说,“你越是对那个人表达忠诚,他越是怀疑你。你不对他表达忠诚,他也怀疑你。你做与不做,都无济于事。”
褚洛卿的眼帘半敛,不自觉地赞同,轻轻点头,然后温柔地注视着她。
“本宫倒觉得,当初他放了你。”孙鹿缇说,“不过是,他作为一个败坏伦理的人,亲手杀了子侄的人,怕遭天谴,想用你这个也杀了子侄之人的命,试一试,天神的效力。”
35. 金雕赐你
天刚亮时,一众人随的马车辘辘行过荀府的一排矮房,步声齐齐。
攀过瓦片屋檐探目,羽盖下,车前坠着玉山长公主的玉牌。
“长公主往何处去?”屋檐下,一个下人,仰头问道。
“昨日听前厅大人说,去佛寺祈福。”屋檐上的人答道,“贵妃娘娘,不是有孕了吗?”
他们二人,熄灭了烛火,跑回不知何处去了。
但拐角的一矮屋窗边,燃起来一隅小灯,在人的气息中,闪忽了一小会儿。
松风苑的一门梁下,坐着瞌睡一侍女。她的脑袋沉甸甸,枕在肩头。
她的手垂下去,灰黑冷地,有微薄的细雨。
忽然,四肢又轻又快的白色小腿,走过沉静的侍女身前。
湖君摇摆着褐黄黑三色的尾巴,走到池子旁,埋头一看。
一只金灿灿的鱼,在湖君的爪子里。
风吹着松林徐徐响动。侍女醒了,走到池子边,脚旁,一两点鲜红的血滴。
那块金雕的坠子,他放在手里凝睹着,手旁烛光烁亮,眉头紧皱却很深谙。
褚洛卿想起卫轩朝马车上的书画,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譬如卫军所向披靡。而世间万物,唯有金雕,是雄鹰是死对头。
“褚洛卿。”屏风内,传来公主的声音,“你也敢碰本宫的东西?”
孙鹿缇很早时便起来,让福慧为她梳起了发髻。而天色过早,她只是又小憩一会儿。
她包上鹿裘,从屏风走出去。
褚洛卿依旧一只玉簪别着小髻,乌发披下,却穿上不同往日的纨衣青衣,而是玫色的衣服。尽管如此,也并不妖冶,而是格外华贵柔美。
他听她的语气略有受侵犯之意,一时心虚,却立即稍稍眉开眼笑道:“殿下才歇下,这么快就醒了,可是身体不虞?在下......取梨汤来?”
孙鹿缇跽坐在席子上,侧着对他,“你是没想到,本宫也会发现你,有偷偷摸摸的时候?”
褚洛卿眼角的笑意顿时滞住了,眼微微半垂下,虽还是笑的,眼底却冷。最终。面容还浅浅的落寞道:“殿下,素来知我。”
一时气氛,冷滞。
“从没见你穿这个色。”孙鹿缇拾起茶杯,喝了一口问。
“兄长送来的竹信,包了一只朱槿花,色若此衣,也是遥相呼应了。”褚洛卿答道。
“你很思念他。”孙鹿缇道,她低下头。说起兄长,她压抑的记忆里,又浮现孙靖的模样。
褚洛卿知道这触发了她伤心的回忆,于是道:“兄长说,东躲西藏,日子艰苦,穆儿还未启蒙。在下想,待陈晖大人上任后可接到陈家。陈家只知,穆儿是褚家一个忠心耿耿救主的奴仆的孩子。”
“即便是忠心耿耿,几次救主,让他读书用功,也会招人怀疑非议。”孙鹿缇道,“眼下你兄长去江夏褚家,若成功,可说是乡里外甥,也无人怀疑。”
褚洛卿低头想了想。陈家有褚家妇孺,若孙穆在陈家。褚家妇孺还可照顾孙穆,为兄长分担。且褚家人早与孙穆接触,也是恩情有加。若是在江夏褚家,不免关系远了些,兄长一个男人,也不好照顾孩子。
孙鹿缇猜出他的心思,遂道:“若是岭右褚家人的外甥,尚且能读书。若是褚家女眷奴仆的孩子,只能做杂役。本宫的侄儿,先太子的孩子,一定要有读书的机会。”
她盯着他垂眸恭敬的模样,又让外面的人把门关上了,还让她看清他的神情。
孙鹿缇心细,可她不想多心。他却又是让人难以省心的。不过,他又是她的谁呢?凭什么事事以她为先?
“你趁本宫睡意朦胧、伤心低落的时候提及此事。”她说道,“所安何心?”
此话,令褚洛卿瞬间抬眸,眸中有惊异。
孙鹿缇道:“本宫冤了你?”
“在下。”褚洛卿道,“适才并无那种想法。”
“冤了你,可有惩罚?”孙鹿缇眼神慵懒又轻蔑,轻瞥了他一瞬,就转开目光,抚摸起架子上的翠色裙子来。
那件翠色裙子,上面的鸭舌香,发髻上刀戟状的簪子,是殿下作为一个女子,能代表自己,争夺权力的微薄手段。
“殿下!”褚洛卿的眉已深深皱起来,手也扣紧,泛着淡红,没有往日清冷自持的模样。
“明日,就入宫了。”孙鹿缇道,“无论本宫的话多么动听,尚主与否,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可你……”
“殿下。”褚洛卿不禁走了两微步,“让在下,如何做?”
孙鹿缇抬起眼,眸中有略微的惊讶和伤心,淡淡地说道:“你要么是恭敬的奴仆,要么是有礼的门客,要么是人前风流的面首,要么,是这场而合作中,权衡利弊,在背叛的边缘伺机而动的人。”
褚洛卿眼底略微泛红,唇角却笑起,额垂下。
“殿下,景泰三十年,在下告知父亲,要娶容和公主。”
孙鹿缇并不是非常惊讶地抬起脸,但还是认真地听他说。
“可殿下,七代簪缨的平阳褚家,在景泰三十二年时已不复存在了。”
那场雪,至今还覆在他的眉宇上。
“在下,已不是褚洛卿。”他双膝跪地,仰头望着她,凄惨又俊美的面容上,隐约有决绝的利刃的冷影,又有自嘲的苦笑,“不配和殿下在一起了”
他跪在地上,侧容荧荧。她跽坐在较高的塌子上,怔怔地注视着他。
“可我为你。”许久,孙鹿缇才磕磕绊绊地,悲伤地说道,“是用尽力气,全力一搏了。”
听到此,褚洛卿眼里的光才顿时固住,他想起她所做的一切。她为他在狱中安排的眼线,她为他在朝堂上虚与委蛇又引导风向,她联络大哥,部署暗卫,安排陈晖保褚家女眷的安定。
她不是他的妻,故而他权衡再三。
可他亦不是她的亲人,却为他全力一搏。
“是我太傻。”孙鹿缇低头,轻轻地说道。
她起身,双脚穿上重台履,淑雅地下来。
走到屏风旁时,她又说:“褚洛卿,桌案上有两碗没干净的酒,记得让福慧拿下去。本宫适才吃醉了,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大局未定,有些事,踌躇彷徨着不肯过去,真是傻的。大抵是你比我年长,知道分寸。也终究是你,比本宫更欣赏那项链上金雕。待本宫从宫里回来,将金雕的坠子取下,赏赐与你。”
她的背影化作屏风上的一片模糊的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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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渐渐远去。宽阔的公主寝室内,凳塌,卧塌,瓷器,衣柜,熏炉,所有的陈设齐整落至。唯有褚洛卿站在一个桌案的旁边,他的手不禁就去寻桌案的一角,想要抓着一样东西。
一块冰凉的物品,握住了他。
褚洛卿低头看,竟没发现,公主一直把修槁梧的琴轸玥,放在自己的寝室内。
入宫时,阳光明媚。
孙鹿缇闻到四处鸟语花香之息,唇角也渐渐有了悦色。
她闭上眼,像是回到儿时,很久远的时候。她仿佛闻见猫的叫声,可她徐徐睁眼,那个赵医官提着医箱,下跪向她行礼。
“卫妃娘娘动了胎气,下官前去诊断。”
赵医官身旁,是卫琅琅的领头宦官,姓白,是勒死蒂妍的人。
“愿娘娘身体安泰。”孙鹿缇道,“本宫咳疾未愈,若能好转,定去佛寺为娘娘,为大禹的子嗣祈福。”
“多谢容和公主。”白宦官哂笑躬身道。
他们一行人走了,孙鹿缇才松懈下来,忽而想起,适才听到的猫叫声,估计是幻听。玉山长公主不喜欢猫,这宫中,早就没有猫了。
孙骁传令,让她去华阳殿。
季公公双目暗沉,盯着容和公主,似乎没在听皇帝说话。
适才,孙鹿缇已将慕怜出自玉山公主府、听命于关芳而为卫轩朝效命一事、白宦官勒死侍女蒂妍二事告知孙骁。
“陛下,两名侍女如今在荀府。”孙鹿缇道,“侍女慕怜,是为奸人所挟,这才欺君瞒上。容和不敢擅专,还请陛下传令二位侍女,也请陛下宽厚慈善,留慕怜一命。”
孙骁传令下去。
荀府,一低矮的屋前,荀子慕养的大白狗,嘴里叼着肉,在门前徘徊来去。
马车赶到,褚洛卿从上面下来,却被荀府的下人挡住:“我是容和公主府人,要见侍女慕怜和蒂妍。”
“已有大人在里头提人了。”下人回道。
南风扮作下人,的确早就进去。可宫里传信,此刻速见到人。
“估摸着,有一时辰了。”褚洛卿说道,“贵府如深潭,走失了道也是可能,不如领我进去。”
“不可!”那人喝道,“再近一步就是闯府。此乃吏部尚书府邸,容和公主府的名号还没那么大。”
褚洛卿唇角一笑,道:“吏部尚书窝藏宫中侍女,该当何罪?”
熏炉里的一段香又燃尽了,季公公折下眼皮,这就去取钳子。
“且慢。”孙骁却道,“我们容和身上的鸭舌香,还不够这满殿香郁吗?”
孙鹿缇蘸匀的红唇笑着,答道:“陛下,容和尽心而来,也不好说,不刻意。”
“你一身翠正配满园春色。”孙骁道,“却独独不符......某个人的心思。”
孙鹿缇答:“陛下,若那个人对地上的草芥,没有良心;对高宇宏天,没有忠诚。敢问陛下,若您是容和,会嫁给这样的人,忍受一生苦楚?若如此,容和只有惊恐与悲伤,想先帝在天之灵,听到容和的声音,也难以安眠。”
季公公盯着孙鹿缇看,眼神中虽有些动容,但眼底却依旧是暗沉的。他默默地寻了香段与钳子来,在熏炉里燃烧起了鸭舌香。
36. 笼中撑死鸟
孙骁的面色一瞬暗沉,道:“确实不该,让容和受这等委屈,也让先帝难眠。”
他将红珊瑚轻轻扔在桌案上,起身,走到季公公头颅旁一只悬挂着的鸟笼上,打开小金门,放进食物。
“它已经很肥了。”孙骁说,“容和,你可看得见?”
孙鹿缇想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发髻上的簪子似乎都更紧了些。她道:“先帝难眠,亦是见不得容和嫁错良人,更是见不得自己的手足,被奸人所蔽。”
孙骁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让季初将鸟笼取下。他慢悠悠的绢履走到她的额前,将冰凉的鸟笼放下,那笼倚着她发汗的额角道:“容和,这鸟,朕,送给你了。”
容和抬眼一看,瞳中是惊。
是一只,吃得腹部圆滚滚,苍白死了的鸟。
她伏地跪拜的手不禁微颤,问:“敢问陛下,此鸟何名?”
可孙骁回转过去,到案前跽坐而下,笑问:“你所说那两名侍女,此刻该到了吧?”
一处低矮的屋门前,一只大白狗叼着肉,被主人牵着,来回徘徊。
荀子慕的眉毛皱着如咬烂的牛心一般,怒着对狗道:“人都看不好!”
他们前面,跑来一仆人,躬身道:“回公子,公主府的人来闯府了。”
“早知如此,就该提前一天送他们去公主府。”荀子慕说,“你们非要吃她做的那牛心!”
仆人抬眼看了看,小声道:“是大人和公子先要吃的,还说人长得好看,要给她们准备入宫觐见的合适的衣服......”
“缄口!”
荀子慕背过所有人,公主所吩咐的一手帕和一镯子也很要紧。他在屋内竟然还能在妆奁内找到二物。
他包上物品用盒子装好,准备送往宫内。
他走过曲廊,迎面而来的,竟然是褚洛卿。
“胆敢闯府?”荀子慕蔑笑道。
“胆敢把公主要的人弄丢了?”褚洛卿回敬道。
“我也曾提议,让她们就在公主府住下。”荀子慕解释道,“可是公主不同意。”
褚洛卿这才垂眸思忖了一番:“是了.....她让她们逃走了。”
荀子慕于时横眉怒眼道:“便将罪责推在我荀府身上?!”
“她们犯了欺君之罪,在哪儿都是要逃的。”褚洛卿说。
“那与我荀府何干?”荀子慕喝道,“陛下本就想打击卫家,可我荀府却丢了人!公主这是何居心?”
“殿下。”褚洛卿答道,“不会提荀家。”
当日,慕怜哀求孙鹿缇接蒂妍到公主府去,可荀大人却非得尝蒂妍做的牛心,迟迟不肯送人去公主府。
为了让慕怜兑现前去宫中的承诺,孙鹿缇只好安排她悄悄去了荀府。
可过了两天,姐妹二人依旧没有回到公主府。
褚荀二人在曲廊的屋檐下僵持不下,于时,有个人从后面走来:“子慕,镇静下来。”
由于褚洛卿正面对此人,遂先有礼地鞠了一躬。“小人拜见吏部尚书大人。”
荀思言已不再是廷尉,而是吏部尚书。
“陛下事先与我通信,他本就不想见那两名侍女。”
“敢问大人。”褚洛卿上前一步,“陛下如何得知两名侍女的事?”
荀思言轻笑一声,低头道:“褚二,你可犯糊涂了?”
荀子慕同样疑惑,可褚洛卿眸中瞬间闪过一冷。荀家,最终效忠的还是皇帝。这件事,荀家一定在公主入宫前,就告诉了陛下。
是他们过于信任荀家。或是他们误判了什么。
“父亲,那这些证据?”荀子慕问道。
“要做,就做得干净些。”
荀思言道,“清晨起来,火炉未熄,拿到那边去。”
孙鹿缇等了许久,还未等到那些慕怜和蒂妍入宫来。
“陛下,许是有事耽搁。”孙鹿缇道。
也许她们二人还是不愿随她到宫中涉险,可蒂妍已不在宫中,是铁证。
“侍女蒂妍已不在贵妃宫中,确是实证。”她说道。
季初见皇帝面色,孙晓的手也开始摸起来红珊瑚,便道:“陛下,右相也来看望女儿养胎,眼下应该要走,还得进来叩谢隆恩。”
孙鹿缇皱起了眉,注视着季初,十分不解。可季初却别过眼去。
季初的嘴角,是淡淡的厌恶。
“请右相进来。”孙骁道。
司徒府右丞相周尹义入殿,起身后,瞥了眼容和公主,笑着道:“多日不见公主殿下,昔年的恩情,在下真是没齿难忘。”
孙鹿缇眼角有蔑笑,却还是恭敬道:“容和见过右相,祝右相安守本分,为国效力。”
周尹义的一声轻哼,消弭在孙骁鸭舌香的一段燃爆里。
当年,周尹义受卫家指使,派暗卫刺杀有军功的褚良之,事情被容和公主孙鹿缇揭发,指使周家被流放岭右,已有三年了。
孙骁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不禁喝了一口茶。
周尹义将那些叩谢隆恩的客套话说完后,孙骁道:“容和说,贵妃宫里的侍女,被无辜勒死。她的姐妹,本是朕派去服侍她的得力,却常年被卫家以姐妹的安危,来胁迫监视公主与朕。”
周尹义不假思索地躬身回道:“贵妃金尊玉体,宽厚仁慈,手底下的人争风吃醋,做事不干净,也是难免,到底是贵妃太过宽厚,纵得这些奴婢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主子,可以随意主宰人的性命了。”
孙鹿缇回道:“右相分析得有礼,贵妃得体端庄,怎会草芥人命。可那姓白的宦官,的确是贵妃宫里的人。贵妃仁慈,他们不敢违背主子,可贵妃的兄长,张狂跋扈,想必并非仗着贵妃的势,而是仗着卫轩朝大人的势了。那侍女慕怜,背叛陛下而监视容和,也是因为卫轩朝拿住了她姐姐蒂妍的性命安危。”
周尹义道:“可你说的侍女慕怜,如今何在?”
荀府的曲廊上,褚洛卿眼见下人端着那个盒子走近屋内,遂不徐不疾地镇静说道:
“既是陛下之意,在下也不好插手了。可公主府的人,来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个身手矫健的,我听说他弄坏荀家御赐的玉雕屏风。”
闻此,荀思言容色骤黑:“这伧父!竖子!可是要我荀家悖逆皇恩!”
荀子慕道:“父亲快带着人去看看,儿子在这里守着!”
褚洛卿见一行人速速跑去了,可见荀子慕依旧不动,他面色着急,想必也是被吓坏了。褚洛卿于是道:“你别急,我说了谎。”
“什么?”荀子慕惊讶道。
褚洛卿推搡而入,虽瞥见钳子,但仍用手直接伸进火炉,取出了倒着开了的盒子与下面的镯子帕子。
那炭火烧得他的左手全是红肿的。
荀子慕睁眼一见,一时恍惚不知所措。
“你这是做什么?陛下说不见这些东西?你还如此?”荀子慕道,“何况我要有你这双手,都要可惜宝贝得不得了。”
过了半晌,荀子慕才忽然反应过来:“褚洛卿!你究竟有何目的!”
褚洛卿忍着疼痛,许久不发话了,只是默默地把东西都严实地藏在衣服里。他抬起微微血红,发汗的眼睛:“你想看着,卫轩朝尚主吗?”
荀子慕的眼神有了变化。
“这是卫轩朝虐待下人,草芥人命的证据。”褚洛卿说道,“虽称不上什么大罪,却是公主拒嫁的理由。可如今陛下不见二位侍女、不见证据,想必就是不听她的求告,命令她尚主了。”
“可你为何还要火中取物,伤及肌肤?”荀子慕问道。
“纵使万难,也要一试。”褚洛卿回道,“见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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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陛下难以下台,或有转圜余地。”
“就这点东西。”荀子慕道,“也可说是公主偷盗了蒂妍的镯子,也不是?”
褚洛卿遂道:“所以,今日一定要找到她们两个。”
闻此,荀子慕低下了头,两步三步地退回了温暖的屋内,坐下。
“倘若陛下早有决定,又何必违逆呢?”荀子慕淡淡地说。
褚洛卿道:“你心悦殿下,众人皆知。”
荀子慕瞬地抬起眼:“你又何尝不是,觊觎殿下?”
褚洛卿唇角一笑,眸子落下,其中有冷光:“可我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而你。”褚洛卿半开唇,悲伤抬眼,“还有资格,却畏缩不前?”
“你褚家,也曾七代簪缨。”荀子慕于时起身,“你也曾为家族所累,行不得已之事。读书,做官,交际,哪一个是由己的?如今你穷孑一身,却忘记往日的牵绊,来嘲讽我的不得已?”
褚洛卿眉宇轻皱:“在下,未尝嘲讽你的不得已,只是希望......大人量力而行。
“容和,不如你随朕去禁苑的蓬莱楼享用午膳。”孙骁说道,“今日朕还请了你的弟弟孙良与其妻。贵妃本是要来,可她动了胎气尚在休息。卫轩朝亦来了,可他要去看望胞妹,朕与你都别被他们耽误。”
“陛下仁厚。”孙鹿缇起身,躬身虚声道。
她在后跟随着皇帝,走了两步,孙骁忽地起身,她垂首问道:“陛下,何事阻扰?”
“没事。”孙骁的语气,就像春水一样温柔。他所站在的门外春意盎然,光也柔和。
而孙鹿缇所站立之处,背后是门框内黑漆漆的华阳殿。
“只是,朕赐给你的......”孙骁抬手提示道。
孙鹿缇回首一瞥,提起了裙子,不徐不疾地跑回去,跪下拎起了轻轻的鸟笼。
季初垂首而立,站在门口,低头望着她,面容无动,甚至稍带怨气。
孙鹿缇躬身道:“容和失礼了,还望陛下恕罪。”
禁苑位于平阳宫城的北面,紧邻着后宫。帝王观赏林麓池沼,采摘桃柳,围场狩猎。
孙鹿缇依稀记得,她在禁苑东边母后常去的紫菱阁,紫红的木槿花旁,一石下,埋了一酒。当时她才八岁,父皇还很仁爱,母亲的音容笑貌亦是常见。那是一漆画鹿罐盛满的葡萄酒,系上了父皇在她生日时所赠的雕有凤凰的玉佩,而长带亦是母后最华美的紫色丝带。木槿为她提着灯笼,她躲过禁苑的看守,从后宫跑到这里,为的就是禁苑是父皇常来之处。在木槿所提灯笼的烛光下,她把儿时的阖家幸福埋在了松软的土下,萤火虫飞到她的小小发髻上,照亮了她唇角的盈盈笑意。
仿若一个遥远的梦。
孙骁的娇子走到东边。
“容和,你许久未来禁苑。”孙骁道。
孙鹿缇远远望见前边是一排柳树,春意渐深,柳枝吐了芽,越发鲜青了。
“亭台楼阁,确有变化。”孙鹿缇答道,“紫菱阁.....被改成了紫烟居?”
她的脚步瞒了下来,连宦官都回头警惕地盯她。
那丛紫红的木槿花,已经变成了紫牡丹,地下的酒,也不知何处去了。
紫烟居不再是简朴雅致的风格,而是雍容华贵极致,熏香遥远可闻。
“容和好奇,如今此处居住何人?”
孙骁高高在上,一言不发。季初低声回道:“是入宫还不久的周妃,娘娘偶尔会从后宫搬过来小住。”
紫烟居三字,在日光下显得琳琅满目,居高地俯视着她。孙鹿缇低下头,唇角勉强露出一笑:“陛下,这紫烟居修缮得极佳,雍容华贵,更衬得周妃娘娘国色天香。”
孙骁的侧容因光的投射而模糊不清,只闻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埋在了宫人喘息里。
37. 桂花园
蓬莱楼四面轩敞,用细细竹帘遮阳,隐约见青青柳树和含苞欲放的桃花。
曲水流觞是依卫家的喜好而设,卫轩朝风流倜傥,喜好名士风雅,人尽皆知。
只不过,这次的曲水流觞是在室内,由紫檀木打造曲折状,比软垫稍稍高些。
站在墙边拱手待命的宫女,细看她们都是卫琅琅的杏眼,直柔微翘的鼻,含樱一般的唇。
除了孙鹿缇,无一人着绿。宫女们皆是淡雅的黄与白相间的宫衣。
孙骁坐在中央上方的桌案前,身后玉雕的屏风,与他正黄的衣饰很是相配。
只是,他手中捏着的那一串红珊瑚,却迟迟未有消息。
宦官已然上酒,孙鹿缇微微抬头,朱红柱上鹿的雕刻与明珠的缀饰,已经变成麒麟的雕镂,光辉异常。
回禀的宦官说,贵妃胎气不稳,身体不豫,实在来不来了了。卫大人关心急切,还望陛下宽恕,晚些再来。
“好。”孙骁唇角是淡淡的笑。
孙鹿缇低头饮了酒,掩饰自己的惊愕。卫家竟如此胆大包天,怠慢皇家。
不过,细看这周围陈设,似乎都有孙骁的精心布局。摸样类似卫氏的宫女,黄白相间的宫女装,屈尊打造的曲水流觞,还有,那只悬挂在空中的撑死的肥鸟。
这宴席,恐怕卫轩朝自己都不想来。
但卫家有抗衡的底气,是兵权,是南方的军功。吴国已灭,可造反者接二连三。卫家有把持着武官晋升渠道。卫家还掌握着孙骁杀侄篡位的证据。
孙鹿缇不明白,他的皇叔,为何如此愚蠢?孙骁要的,究竟为何?难道便是,如今被卫家把持的局面?
她的记忆里,孙骁是慈蔼的,是淡泊名利的,甚至是逍遥的。
南平王妃故去后,他就突然变了,变成一个野心勃勃,要当帝王的人。
不觉间,她已沉浸于回忆中。
忽而见对面墙边,摆着瓶瓶的香雪兰花。
香雪兰,顾名思义,如雪一般纯洁,淡淡的黄心,青碧的细软纸条,如单纯美人,令人信任与怜惜。透过细细的竹帘,分割的日影落在香雪兰的花瓣上,孙鹿缇一时出了神,竟未意识到,四皇子殿下,她的兄长,孙良,跽坐在了斜对面上。
“容和一时出了神,竟忘记向皇兄问好。”孙鹿缇起身,行礼道。
孙良长得温和干净,斯斯文文的,浅笑着对她道:“容和,不必多礼。”
孙良转向另一边,起身回禀道:“回禀陛下,臣的妻子......卫氏,去探望贵妃了。”
“无妨。”孙骁脸上一直挂着笑,无法估摸那是何种神色,“良儿,你先坐下来。”
尽管如此,孙鹿缇还是能细察见孙良面容上丝丝显露的焦虑与无奈。卫家如此失礼,实在是过于逾越。倘若,皇帝去探望贵妃,那么情况会变得不同。奇怪的是,孙骁并没有去看贵妃的意思。
“朕今日,只想和容和多说会儿话。”孙骁道,“晚些再去看她吧。待她好了,朕看着也不伤心。”
不久,卫芊芊回来了,她禀道:“回陛下,娘娘还是有些不舒服,但药已经服下。臣妾不敢逾矩,还是先过来了。卫轩朝大人来时中了风寒,如今医官也在诊治。”
孙鹿缇的眼眸中,是掩盖不住的惊愕。先帝在时,她还从未见哪个臣子,如此怠慢君上。
“我们琅琅怀的,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孙骁道,“自然要小心些。只是卫轩朝既中了风寒,便回去罢,莫要让贵妃沾染了病气。”
孙鹿缇于时说道:“陛下,那两名侍女的事,该怎么办?”
“等到容和找到人后。”孙骁说,“朕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她猜卫轩朝不是中了风寒。卫轩朝在贵妃宫中待了那么久,想必早就听到慕怜的风声,要派人去寻她灭口了。如今称病离宫,更是要亲自出马。
可关键是,孙鹿缇如今还是看不懂孙骁对于尚主的意思。
若孙骁想她尚主,纵使有慕怜的事,也无济于事。
若孙骁不想她尚主,担心卫氏因此膨胀,那么有慕怜的事,就是一个台阶和借口。
尚主与否,全在孙骁的心思。
她必须得冷静地思考一下。
先帝在时,朝堂的局面是外戚荀家、功臣褚家与皇帝亲自提拔的寒门三方平衡。宗室的力量被先帝极力地打压。可南平王孙骁凭借着封地卫家的助力,以及卫琅琅孩子孙肖的皇子名义,便篡位成功。
如今的朝堂,是功臣卫家、皇帝亲自提拔的次等门第周家和先帝的皇子三方相抗维持平衡。荀家尚且有所用处,却因早年先帝的打压而不复往日。
孙骁的目的,是要摆脱功臣卫家的掣肘,重用依赖皇权上位的周家作为亲信,以及弱化宗室里先帝的子脉,强化叔伯或堂兄弟的宗室地位。
因此,孙骁是一定要打击卫家的。
可尚主,岂不是强化了卫家与禹室的姻亲关系?
也许,她孙鹿缇是先帝的公主,这其中,就有所不同了。
若卫家人犯了什么大错,她作为卫轩朝的妻子,必定会被牵连。太子的嫡亲妹妹,与太子一同消失。追随太子的残余势力,也将不复存在。
也许,这就是孙骁要达到的目的。
孙骁,是要她尚主的。
无论如何反抗,都毫无用处。
她的眉皱了起来,孙骁见此,笑道:“容和是心性善良之人,想必也为贵妃忧心。传令下去,取新鲜的山柳兰来。”
几个宫人端进了花瓶,众人皆看过去。卫芊芊睁开了眼,宫人将山柳兰都放置在她身后了。
她的眉心稍皱,看向孙良。孙良让她低额,只管听圣言。
孙鹿缇看过去,那山柳兰金橘色燃烧至红心的花卉,她记得,它们哪怕在黑暗中都能闪着雄火的光,正与卫氏橘色的服侍相配。
孙鹿缇遂回道:“陛下今日,着实令我们开了开眼。这山柳兰颜色真是浓郁,花瓣的形状也是标志,没有一枚是枯萎的。”接着,孙鹿缇看向旁边的卫芊芊,说道:“皇子妃,你可喜欢这山柳花?”
卫芊芊答:“既是陛下恩赏的美景,岂无喜欢的道理?妾身也是幸运,今日所着与之相映成趣了。”
孙鹿缇笑了笑,对孙骁道:“陛下,不如将几盆山柳花赏给皇子妃,也算是一个佳话了?”
红珊瑚珠在孙骁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着,他的眉眼也细细地叮嘱着孙鹿缇脸上的哂笑。
景泰二十二年,容和公主十岁,那宴席,他也在场,先帝赐荀家山柳花。数日后,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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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罪被责,连带着姻亲季家也受牵连.......山柳花看着,就像人灼灼燃烧的欲望,尤其在黑暗中,也灼眼异常。
孙骁平静的嘴角一下勾起:“好啊,就依容和的建议,将这些山柳花赏给四皇子殿下和他的皇子妃吧。”
孙鹿缇垂下眸,手指摩挲着她右手拇指上的玛瑙指环,那玛瑙的光圈在她额头上晃动,而那玛瑙则映着她眸底的晦色。
刚才那举动,她应该是向孙骁表明,她欲加入到皇帝对卫家的打击之中,而她也许得到了回应。
只是,这打击不是明晃晃的一刀而下。
而是——她抬起头,那鸟笼还悬挂在空中——而是像笼子里撑死的鸟。
孙良见到孙鹿缇的举动,面色更加凝重和诧异。他一直盯着孙鹿缇看,当孙鹿缇注意到时,不由得心生愧疚。外头的日光渐渐暗了,那香雪兰也沉寂了下去。
可她不觉得自己有所亏欠,要娶卫家的女人,是孙良自己的主意。
孙良虽然秉性善良,却懦弱不堪。太子死于谁手,他岂会不知?当然,孙良为了保命而攀附卫家,她并不怪他。
玉山公主府的桂花园,他许久都未来了。
“你确信,她们会在这儿?”
荀子慕走到褚洛卿的身后,不屑地问道。
“荀大人若能替在下看守好平阳的各个城门。”褚洛卿道,“在下也许可以找到。”
荀子慕的人和公主府的暗卫,自然能帮他们躲过桂花园的看守。
褚洛卿不假思索地就去了水碓房。
“为何?”荀子慕追问道。
“当日我被罚在此处做杂役,此处也是桂花园最隐蔽之处。”褚洛卿略微气喘道,垂下的那只左手也已经破皮了,“慕怜曾想办法来这里监视我。”
“我说——”荀子慕低声急切地追问道,握住了他的手臂,“为何是玉山公主府?”
“事急从权。”褚洛卿看着他一身杂役打扮,说道,“届时再与你解释。”
玉山公主代替皇帝陛下去鸿福寺为贵妃祈福,要到夕阳时分才会回来。
他们让一个也扮作杂役的暗卫找到桂花园的掌事。
“容和公主在宫中,不幸让一女子落水身亡。”那暗卫对掌事说道,“如今又不放那宫女回宫,那宫女现下在此处,还请玉山公主为她做主。”
墙体后,荀子慕代为守着,眼见着那小厮出去报信了。
他身后,褚洛卿已悄声进入了挂花园最隐秘的之处。
一道镶刻宝石的匕首骤然伸出。
褚洛卿眼疾,躲过一劫。他将身旁桌案抡起,砸进屋内。又踏上桌案,一脚拦腰将人打下。匕首飞出,上前帮忙的暗卫已经去捡了。
褚洛卿站了起来,加重了气喘,暗卫将匕首交在褚洛卿的右手里。他对着暗处的人笑道:“此匕首,恐怕是荀府的?”
慕怜从阴暗中走出来,窗外的光照着她的脸。“你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是如何隐藏的?”
褚洛卿道:“家主不愿我从军,自有办法掩藏。”
慕怜抬手捋了捋发丝,低头道:“并非我食言,而是去宫里,我与妹妹本就是欺君之罪!陛下宠爱贵妃,必不会让我们活的。纵使公主金枝玉叶,可她也只是先帝的公主。”
38. 卫氏山柳兰
褚家两公子的武功,文帝曾亲自教授过。
虽学了点功夫,文帝却叹其二人天赋异常。尽管褚良之再三保证,日后不再出武将,可私下底,还是传授不少兵法秘籍。
文帝有亲信侍卫,一次意外交手,让年仅十二岁的褚洛卿见到皇家贴身侍卫的匕首。
薄如蝉翼,形如吊钩。
因褚洛卿是意外发现,与他交手之人匆匆离去。不久文帝就出现了。
“陛下,适才可是刺客?”
“褚二郎,刺客已被剿灭。”文帝笑道。他熟悉这个孩子,天真烂漫,温文尔雅,没有心计,“你父亲有事寻你,快去找他吧。”
后来,他将此事秘密告诉兄长。兄长大胆猜测,那便是皇家暗卫会有的刀器。
快近夏日了,桂花园的后面是大片大片的土地种植林木。
慕怜想要再度逃跑,又被褚洛卿按住。这一次,几乎伤到她要处。她颤抖地抬起额头,看向南方的天边,群鸟纷纷,皆从北向南飞去。
唯有一只离群索居的鸟,哆哆嗦嗦地往北边飞去。
“蒂妍,她在后面的林园里。”褚洛卿看见她的遥望。人死之前,会看向最关心的地方。“对吗?”
他们押着慕怜,往南边的林园去。
走到,忽然听见群鸟惊鸣,纷纷逃散。
慕怜的双眼睁大,仿若撕心裂肺。他们到达
那处时,河边漂出来一具女尸。
慕怜被紧紧扣押在地,可她已经近乎晕厥。
褚洛卿上前,已经红紫的手拨开蒂妍乌发和惨白的脖颈。
他的瞳孔瞬地睁大——
刀口薄如蝉翼,形如吊钩。
他捏住蒂妍的手一瞬颤抖,又徐徐放下。
杀蒂妍的,不是卫家,而是皇帝。
皇帝居然比卫家,更想让这两姐妹死。
那么,就是让容和公主找不到卫轩朝人品顽劣、心狠手辣的证据。就是让容和公主接受联姻。
此事,已经由不得他们尽力一搏了。
褚洛卿被这个事实惧住许久,仿若沉滞。荀子慕跟在后面,匆匆赶到。
褚洛卿被日光照得明亮的面色,渐渐浮现一丝一痕的悲伤,与不存在的颤抖。他曾渴望自己是那个尚主之人。殿下,也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甚至是仇人的人。
他瞬合双眸,又微开思忖,杀死蒂妍的皇家暗卫,定在附近观察他们。
现在,他还可以放过慕怜,自称是不愿背叛皇帝的人逃之夭夭。
但他需要避开那个皇家暗卫的眼线,将慕怜带到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再做计议。
荀子慕看着他的背影,以为他看到尸体怔住了,心中暗笑。
大摇大摆走过去,手臂却被褚洛卿顺着抓住:“荀大人,褚某有事相求。”
“忽然如此客气,你又要做什么?人都死了,不还剩一个吗?”
他轻轻地回:“可我得亲自带她去宫中。”
一鸟群又呜呜丫丫地飞过天边,留倒影于水中。
荀子慕瞬蒂变了脸色:“你不相信我荀府?”
“非也。”褚洛卿转过头,他发髻的白色飘带美丽地随风飘了飘,却又缠住了。他笑了笑,“殿下信任荀府,我自然也是。只是,蒂妍不用说肯定是卫家的人杀的,我们一群人带着一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实在招惹,不如,你假扮成另一伙人,也来追杀我与慕怜,分散那些卫家人的注意,如何?”
荀子慕低头思忖,这样一来,在殿下的眼中,功劳岂不是褚二的了?
“不可。”荀子慕道,“况且你能让我们假扮成哪伙人?”
褚洛卿低眸想了想。
遂道:“假扮成......玉山公主府的人,如何?”
褚洛卿的笑意,宛若湖上春风,却不免让荀子慕感到凉意。
“你是说,玉山公主素来嫉妒容和殿下。如今容和殿下窝藏未死的宫女,欺君瞒上,她就是要抓住这两个奴婢,去皇宫向陛下告殿下的状?”荀子慕行云流水地说道。
褚洛卿行了一礼,说道:“难得,荀大人有如此悟性。”
“哼。”荀子慕道,“心计深沉小人,也不知殿下......”
他打住了,褚洛卿却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又徐徐垂下眸去,唇角黯淡。
孙鹿缇对孙骁尚主与否的决定仍是将信将疑。
孙骁应打击先帝一脉,淡化他们在宗室里存在。让战功赫赫的卫家娶容和公主,岂不是又令人瞩目先帝一脉?
山柳兰赐给了卫家女,是寓意卫家有功高盖主的野心。
而她眼下着了一身卫轩朝讨厌的翠服来,为的是蔑视厌恶卫轩朝尚主的野心。皇帝却不下令卫轩朝即刻现身,而是放任他出宫。
孙骁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她必须从旁的地方小心观察与试探。
但愿公主府的人,但愿褚洛卿......能为她找到慕怜与蒂妍。
蓬莱楼室内四面,都有华美的屏风架着,挡着凉风。
孙鹿缇说道:“陛下,容和听闻前日,陛下调整了叔父们的分封。我禹朝有诸王在各地屏护,让容和倍感安心。”
孙骁又捏紧了红珊瑚珠,眼角却柔和地笑着:“先帝早就为容和的叔父们安排好了分封,朕不过是略作调整罢了。容和这时提起,怎么不想想,为自己的兄弟们讨一个封王呢?”
孙骁锃亮的额头向前,红珊瑚珠叮当敲在羽觞上。
孙良瞬即垂下了眼眸,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卫氏的眼角与唇角却翘起来,手抚在丈夫的肩上。
孙鹿缇只是半低眸,笑道:“容和的皇兄与皇弟还很年轻,京城娇养的贵子,岂会晓得各地民事?还要在陛下身边,多历练几年才是。”
接着,她又看向孙良,笑着说道:“孙良,你最是年长,又是唯一成婚的,也该学学如何当家立业了,对吗?”
孙良身后的香雪兰,早就被宫人用暗沉的屏风遮挡住了。连他脸上那单纯洁白的模样,也变得昏暗不清。他徐徐道:“容和,你这是何意?我的前程,还要听陛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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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儿,你如此紧张作甚?”孙骁却很快接道,“你皇妹也是关心你,你如今已结婚,对方还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你是该好好思索,如何当家立业了。”
孙良还是转过身恭敬地行礼道:“多谢陛下关怀,臣不敢擅专,全听陛下安排。”
孙骁唇角凝视着他,将红珊瑚珠抛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敲了一眼孙鹿缇,唇角一笑。
孙鹿缇却是低额说道:“陛下,是容和失礼在先。天底下,岂有妹妹教诲兄长的道理。只是北境危机重重,南方又叛乱不断。容和虽为一女子,却不由得忧国忧民啊。”
“容和说得是。”孙骁答道。
孙良却在这时悄悄抬起眼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孙鹿缇看。容和这是在做什么呢?她在暗示他们篡位的皇叔一艘赶紧为先帝的儿子们封王吗?可孙骁是万万不会增强先帝一脉的力量的。
容和这是怎么了?她今日为何说这些危险之语?
他们之间,恰巧摆着一尊青瓷鹰形盘口壶,是健康进贡,三年前孙鹿缇就见过了。
孙鹿缇突然问卫氏道:“皇子妃有没有出过京城?”
卫芊芊看了一眼孙良,不卑不亢答道:“殿下,妾身从小到大,都是在平阳长大的,没去过禹朝的其他地方。”
“未随你长伯镇守荆州吗?”孙鹿缇问道。南平,本是荆州的一个郡。
“未有。”卫氏答道,“妾身从小是在父亲家长大的。”
卫芊芊并非是卫琅琅的亲侄女,他们一房一直留在平阳。
“本宫儿时随先帝南巡,见过江南的许多风光。”孙鹿缇答道,“为皇子妃惋惜。”
于时,孙骁和孙鹿缇二人竟齐齐看向卫氏。
卫芊芊的唇是炽热的红,她肩上绣制的红花亦是炽热,连身后被屏风挡着的山柳兰,都不可阻拦地发出炽热辉红的灿光。她微笑道:“岂会?平阳是禹朝最好的地方,妾身期盼,永远都能留在这里。”
孙骁手中空中旋转的红珊瑚珠被一把抓住了。唇角的笑意也凝滞。
孙鹿缇坐在下面,徐徐抬眼,瞥见叔父的神色,唇角几乎不可见地一笑。
孙良察觉到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只是按住妻子的手,为她斟满了酒:“最近你生了头疾,忘了我的嘱咐,要少说些话。”
孙鹿缇想,她也许,让孙骁看到了卫家的野心。
她也让孙骁看到了,她与孙骁此刻,是站在一起的。
即便是尚主,她也绝不会是卫家的一份子。
皇家暗卫的行踪不容易发现,他们只好退回复杂的桂花园里,又穿到玉山公主府中,穿上倒地奴仆的衣服。
依照褚洛卿的计划行事,荀家的人假扮成玉山公主府人,高声要找到容和公主私藏的宫中侍女。他们往地面开阔的荒地上去,
自然就发现了无可躲藏的皇家暗卫。
褚洛卿趁机带着穿着男装的慕怜隐藏在草垛之中,待众人离去,再伐船到湖的对岸,顺着他记忆里的路,到达不远处褚家的归鸟山庄。
39. 背叛殿下,我该让你死的
褚家的庄园已充公,耕地的农民向官府缴纳赋税。一头牛正在他们不远处,拖着犁具,缓慢地走着。
慕怜两手紧握双股喘息,泪洒进土壤里。对面的那头孤零零的老牛,体色斑驳,骨骼突出。她渐渐抬起头来:“阿姐永远离开了我。”
那牛走得太慢,附近无人看管。褚洛卿向前,轻轻拍打牛的一侧:“皇帝为敲打卫氏,故意青眼你姐姐。卫轩朝为控制慕怜监视公主,挟持你姐姐的性命。可连她死了,他们都不告诉你。如今,皇帝与卫家,都要来杀你。”
慕怜听了这些话,思忖了好一会儿。渐渐抬眼,凝视着褚洛卿手间,若隐若现的,从她那儿夺去的镶刻宝石的荀家匕首。
贵人的匕首,都是寒凉的。
她道:“那你呢?又何尝不会将我送进宫中,为公主的前程一搏?”
闻此,褚洛卿未有一丝波澜的眸子忽而有些波动,但是他垂下眼,沉吟道:“殿下,从未害你。还救了你的姐姐。”
“你若兑现承诺,同她一起进宫,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慕怜的泪眼却迟迟未从他的匕首上离去,这些皇亲贵胄,公卿士族,哪一个会怜惜她们的性命?他们的话,又有几分是可相信的?无非是颗棋子,从卫家的棋盘上,转移到公主府的棋盘上。
褚洛卿漫步向前,不徐不疾地轻声解释道:“若皇帝拗不过卫家,下旨尚主,自然会怜惜你们姐妹二人的遭遇,借而打击卫家的家门声望。”
他再道:“若皇帝忌惮卫家,不愿尚主,更会借你们的遭遇,维护公主,拒绝卫家。”
“因此,你所谓的欺君之罪,并没有想得那么绝对和简单。”褚洛卿总结与她说道。
慕怜眸中的深恨,渐渐有所缓释,可还是犹疑。
她并不愚钝。即便皇帝已经忌惮卫家,或是为卫家所慑,皇帝与卫家都可以保持明面上的和谐。而离间皇帝与卫家的她,就是那个要被除掉的人。
她看向褚洛卿,以她在两个公主府对他的观察,她知他心机深沉,却也有傲慢的缺点。他以为,他能骗得了她吗?公主与褚洛卿,就是以她们姐妹二人的性命在赌——赌皇帝会不会同意尚主。
虽容和公主,的确比玉山公主要宽和仁善。可慕怜天生,就是不信任她们。即便容和公主会为她们姐妹二人向皇帝讨一个轻罚,甚至是放生,可君子之决,谁能左右?
但慕怜不愿再反驳,就让褚二,觉得她好糊弄便可了。
“无论如何。”慕怜哭泣道,“我阿姐终究还是死了啊!阿姐待我如母,你们岂会懂得其中滋味?”
褚洛卿看着她,竟然有些动容。
他想起了姐姐。
姐姐比他大八岁,每年这个时候,都会
带他去放纸鸢......
他立即半低下了眸子,不去看她。只是抿了抿嘴唇,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褚洛卿起身,在慕怜的身前,拿出匕首。
慕怜的瞳孔睁大。可她的双手已经被荀家的人束缚住,体力也被耗尽了。
“你背叛殿下。”褚洛卿道,“我该让你死的。”
慕怜的腿忽然软了,可她看着面前的老牛越来越近,拖着沉重的犁具:“可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向陛下证明卫轩朝心狠手辣,草芥人命,不是公主所能托付的良人吗?”
褚洛卿注视着远处的湖泊,顿时觉得视野开阔,却又觉得遥远不已。他们已经上岸了,他落寞的眸子也只是落在脚下一潭死水当中:“杀你姐姐的人,是皇帝派来的,而非卫家。”
“皇帝派人杀你,必定决意尚主。公主府做任何事,都无济于事。”褚洛卿道,“褚某虽在公主府,却效忠陛下,矢志不渝——”
闻此,慕怜不禁冷笑。上元那夜,她是卫家人中筹划的一员。她知道他对公主的着急,她知道,他真正效忠的人,是容和公主。
因为如此,褚洛卿也确实要杀她了。
她的泪流尽,因为她很快就能见到姐姐了。
但匕首回鞘的一声脆响却传来,她睁开眼睛。
“可褚某,可给你一条生路。”褚洛卿唇角是淡淡的微笑,一如平常,让人摸不清其中含义,“不知慕怜姑娘,愿意与否?”
蕙竹宫内,侍女晓莺服侍了卫琅琅睡下,就去整理她的金银细软。
适才,卫轩朝大人来过,打开她的妆奁,将她的钗饰弄得一团乱,眼下还未有人收拾。
双蝶钗、金银小山簪、闹蛾金银珠花钗还有树状的金步摇。晓莺都妥帖地将它们放在了应有之处。
季公公于时前来,说若贵妃实在不适,蓬莱宴可以免了。晓莺替卫琅琅谢过圣恩。
走之前,季初瞥了一眼落在桌案的双蝶钗:“晓莺姑娘,娘娘的钗饰,得小心保管,免得下人起了歹心,弄丢了陛下的赠礼,就不好了。”
“多谢公公提醒。”晓莺立即回道,赶忙去讲双蝶钗收拾好了。
宦官近身,提来酒壶。孙鹿缇侧了侧额道:“公公,不必了。”
蓬莱楼四面八方已经掌起了灯,人影餐碟在屏风上留在交错的黛影,幻美异常。
与午膳上的佳肴不同,晚宴是孙骁钦点的菜肴。
孙鹿缇感到有些乏累了,仍撑着。孙骁怕是要让她累死,好忘记尚主之事。可她得撑着,除了进来时喝的半口酒,她未再喝过一点酒。
可一道道佳肴陆续上来,她几乎听不清那些侍女和宦官在说什么。
一切都如泡在华丽又窒息的金缸里。
孙骁在摧毁她的意志。
她只想回到公主府,回到温暖的槿英阁的软塌上。
她思恋槁梧的琴声,而非宫廷乐师的靡靡之音。
可那个连槁梧的音调都修复不好的人,又令她寒心。
一只白绒绒的狗冲撞了她翠色裙子遮盖的小腿——“陛下。”白宦官惊恐瞥了一眼孙鹿缇,“贵妃不能来见您,小的自作主张,带雪球来拜见陛下。”
“抱上来。”烛光暖融,孙骁表情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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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孙鹿缇抓紧了刚刚被卫犬冲撞的裙子一角,她还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于时,周妃大驾光临。“陛下,臣妾喝的肥鸟。周妃的鸟鸣声动听,羽毛鲜美。这种鸟,只有在岭右才有。当年他们周家举家流放岭右,见此鸟甚多。“陛下,臣妾的母家特意去岭右,为陛下寻来此鸟,颇废周折,愿陛下喜欢。”
“你年轻时在岭右受尽苦难,如今,朕只想着让你安康喜乐,莫为朕操劳许多。”
孙骁下令,让周氏的鸟悬挂在东方,让了安胎药,已经好多了,故而来陪伴陛下。”
不知华阳殿是否透露了风声,还是皇宫中没有猫却可以养鸟弥补趣味,周妃也让侍女提来一笼华美生动的鸟。
不同于孙骁赏给孙鹿缇的那只吃饱了撑死孙鹿缇的鸟悬挂在西方。而西方,原本也是卫轩朝原本应落座之处。
“陛下,怎么不把那只死了的鸟送出去呢?”周妃好奇问道。
“朕从前很喜欢这只鸟。”孙骁答道,“只可惜,朕爱得太多,它因朕而死。朕不舍得它离去,若惊了爱妃,还望爱妃见谅。”
于时,卫芊芊把握住了机会,巧言对孙鹿缇道:“听闻这死去的鸟,是陛下赏赐给容和公主的。也不知容和公主,日后如何处置,若常年悬挂在房里,是否异味太重,甚至引来疾病啊?”
孙鹿缇于时道:“陛下将此鸟赏赐于容和,容和万分感激。陛下对此鸟旧情难忘,正如陛下对先帝的兄弟之情难忘。容和看到此鸟,便想到陛下是如何怀念自己的父皇,只会觉得万分感激。带回去后,容和定将厚葬此鸟,配之鲜花玉帛。”
闻此,卫芊芊不屑地落下眉。
于时,孙骁却再问:“容和,若朕再赐予你一鸟,你该当如何呢?”
孙骁往前一探,捏紧了红珊瑚珠,仔细地观察着孙鹿缇似笑非笑的面容。
孙鹿缇笑着答:“陛下宠爱容和,容和不甚荣幸。若陛下再赏赐容和一只宛若周妃娘娘的鸟,容和一定尽心照顾,寻来鸟儿所爱吃的各种饲料给与它吃,让它与人一般,一日三顿,都不能落下。”
孙良刚要说:“那岂不是也要——”
可孙骁立即打断道:“甚好,容和深得朕心。”
孙骁钦点的佳肴上来了,膳官一一宣明其名:
“其一曰''金花树'',乃以树枝状之金架,盛白糖所制之糕点也。
其二名''闹蛾珠花'',实乃花瓣状之蔬菜,裹以蚕蛹而烹之。
其三为''金银小山重叠'',乃水煮鲜嫩之猪肉,以金银架子掌叠成小山之状。
其四称''双蝶蒸鱼'',乃蒸鱼而为之双蝶之形也。”
......
凡此种种,皆似女子的钗饰名称。
孙鹿缇的唇不禁发抖,她熟悉宫妃制度,这些很可能是贵妃的首饰。
她抬眼望向周妃,只见周妃并无多少诧异之色,只是从孙骁的怀里轻柔地抱走卫琅琅的爱犬雪球,将它放在地上,用鞋履推到了屏风后面。
40. 白烛颤栗
佳肴端上,伺候的人也就多了。屏风后,他们个个垂首站着待诏。
卫琅琅的爱犬雪球,毛茸茸的身体掠过一宫人鞋履。它抬起水灵灵的黑眼睛,舔了舔这位禁苑掌事。
禁苑掌事称谓苑啬夫,如今当值者梁睿。他一身红衣,身边还站着两名青衣苑丞,是夏祈,与商祷。
夏祈与商祷身后,盯看着梁睿将卫贵妃的雪球轻轻抱起来,放置别处。
眼看着雪球又跑回屏风里面了,梁睿才轻轻侧过额,似乎知会后面的人什么,俯身下去,用衣角,擦了擦雪球在鞋履上留下的黏腻的口水。
卫琅琅的爱犬雪球是宠坏的性子。
周妃提眼,冷眼地看着它从自己坐榻后方绕过去,爬到帝王身旁,又到其怀里。
雪球压在孙骁的胸前,伸手到他脖子处。
“呀。”周妃道,“贵妃的爱犬如此压着陛下,重不重呢?”
雪球,孙骁连一眼都不瞥,只是目视着季初下阶去,回道:“不过......犬类微物。”
孙良的手一直安抚着卫芊芊,可于时,他抬起眼神却凝着惊惧。
一壶青铜酒端上前来,可所提之人——
是季初。
“皇子妃?”
卫芊芊,本来被孙良紧紧按压着手,忽而打颤地回转了额:“公公?”
“老奴来为皇子妃斟酒吧。”季初睁大了眼睛,嘴角却是笑的。
“岂敢。”孙良笑着说道,眼珠转向孙骁,“公公可是陛下御用。”
另一边,斟酒的声音也徐徐传来,孙鹿缇瞧了一眼身旁是为普通的小宦官,松了口气。
可她不免望向孙良,孙良竟也在望着自己,目光灼灼。
儿时,他生性懦弱,被孙靖和孙冉推到水缸里。
而他总是这样望向她,向她求助。
孙鹿缇的手,抓紧了翠裙一角。
一边是卫氏,可另一边,也是她的皇兄孙良。
“陛下。”终于,孙鹿缇转过来笑道,“这不合规矩。”
周妃却道:“合不合规矩,还是陛下说得算,容和啊,你也该长大了。”
孙鹿缇落下眸,觉得恶心。
狗仗人势。
于时,一声嘶,孙鹿缇对面的墙面忽而破了窗。
一名宫人连忙出面,跪下请罪道:“是
下官未将窗纸贴好,让陛下受了凉,还望陛下恕罪。”
风声进来,连带着这宫人音色——
孙鹿缇眉见笑悦,是夏祈。
夏祈这一陡然冲出下跪,撞到季公公,而季公公又把酒壶里酒,洒在卫氏女橙色的衣裙上。
季初脸上陡生怒气,可见是夏祈,又降下了愠色,对孙骁道:“回禀陛下,他是苑丞夏祈,素日多才辛勤,适才只是请罪心切,不妨事。”
随后,季初向卫芊芊下跪道:“老奴向皇子妃请罪。”
卫芊芊道:“妾身本不配季公公伺候,公公无须多礼。”
眼见卫氏如此恭敬,孙骁手里的红珊瑚珠似乎也不好玩了,甩在一边,落在周妃的衣角上。
这一幕被孙鹿缇看见,她转过头来对卫氏说道:“季公公,你也是老了,怎么忘了规矩,让皇子妃与陛下都为难。”
这话一出,只有周妃不高兴。适才她“合不合规矩陛下说得算”,倒是让陛下做了刁难人的恶人。
季初四十左右,也算高龄。他道:“确实看见皇子妃,不免亲切啊......呃,还望皇子妃恕老奴僭越之语。”
“何来亲切?”卫芊芊已被吓得有些发抖,手紧紧抓着孙良的,“妾身未与公公相识。”
季初一直是低眉顺目,于时,忽而缓缓抬起眼来,眼中朦胧似有血丝,可他却干瘪地笑道:“皇子妃的兄长,曾于老奴有恩呐。”
卫芊芊瞬间怔住,甚至僵住了。也许是蓬莱楼的气息不太畅通,她有些头晕。
“何......恩?”
季初徐徐讲到:“先帝在时,老奴为末,一次老奴口渴得不行,卫葛大人将他的茶水给了老奴。”
卫芊芊甚是疑惑,她的兄长卫葛一生只进过两次宫,最后一次进宫,大醉死在井里。
于时,孙骁开口了:“季初,你在说什么呢?怎么朕没听说过这些往事?”
季初道:“先帝晚年时,看重卫家,卫葛当着先帝的面赏赐老奴茶水喝,也让先帝认识了老奴,老奴自然心生感恩。适才侍酒,也是为了报恩呐。”
孙鹿缇听完了,淡淡冷笑地看向已然欢欣满意的孙骁。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
季初所言,是说自己受过卫家的恩惠,所以哪怕冒着僭越的风险,也要为卫家女侍奉酒水。
孙骁喜欢卫家显得猖狂。
就像那只撑死的鸟,他要卫家膨胀、膨胀、再膨胀,直至死亡。
不知为何那么巧,雪球又跑回到了孙骁的身边。孙鹿缇哀伤地注视着那只犬。
孙骁,他真的,爱卫琅琅吗?
四方八角的树枝状的灯架上,白色的烛火不停地颤栗。
周妃的鸟笼里,鸣声不已,甚至刺耳难闻。
四面的屏风,雪球拉长的黑影跑来跑去,被宫人阻挡入内,因它已闻到肉的味道愈来愈浓郁。
孙鹿缇的妆容,因冷汗而黏腻。
唇变得干枯,可不敢沾一点酒。
只是看着,孙骁命宫人将那些用贵妃钗饰命名的佳肴,全部倒进曲水流觞里。池水里,塞满了食物,全数浑浊在一起,像腐蚀的烂物。
她的喉咙忽有异味,手捂住了嘴,唇色被擦掉,剩下的是苍白的两瓣。
那些羊肉、牛肉、蚕蛹、菜类,搅和在一起,涌到她眼前。
主桌桌案之上,孙鹿缇仰望而去,孙骁的红黑相间的筷子,却不徐不疾优雅地持起来,夹了糕点,文雅地尝一口。又夹一块,给周妃。
孙良已然把自己灌醉,卫芊芊被宫人扶下去,说是喝醒酒汤。
而孙鹿缇却回头,盯着桌上,已然准备好给每位宾客的醒酒汤,冰冷地发笑。
她仰起头颅,全然不顾仪态,看着那笼中撑死鸟,开始发笑。
“陛下,陛下。”她道,“容和醉了,容和醉了。”
孙骁眼角弯了弯,慢慢地放下筷子,问道:“为何而醉?”
孙鹿缇答:“满屋,只有陛下是清醒的。容和要做醉的那个人,让陛下安心。醉了,才能做个好梦。醒了,羽觞与筷,太过冰冷。”
“这么说,朕还挺可怜的。”孙骁发笑。
“不。”孙鹿缇回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而高处,不胜寒。”
“好。”孙骁答道,“容和,已至亥时,你随朕来一会儿,稍后就可以回家了。”
一根红绳,系着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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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
红绳,稍有脱线,是上了年月的。
季初从一暗盒里将它取出来时,伸手下
去勾引雪球归来,逗它玩了几下,又将绑起来的头发扔到远处,让雪球叼在嘴里。
等到孙鹿缇看见。
于时还在点灯,月光照在孙骁的肩上,他的面容是黑的。
“容和,这是朕与发妻结拜时所系。”
孙鹿缇垂下眸,怔怔地凝视着,雪球叼着一对少年夫妻头发交束之物的样子。
孙鹿缇记得,南平王的发妻是次等门第的一位女子。
荀太后有两个儿子,先帝文帝,与孙骁。可荀太后偏心文帝,众臣也觉得应当长幼有序。可偏偏在当时,孙骁的政治声望相当不错,封地百姓,军中兵士,皆对他赞不绝口。
为了文帝顺利登基,原本心仪高门小姐卫琅琅的孙骁,不得不娶了此等门第刘家女。
雪球见主人们不与它玩,便把那束头发吐了出来。
犬的口水在乌丝上发着荧荧的光。
“容和。”孙骁沉吟道,“刘氏,仅三年,就病死了。”
孙鹿缇垂了垂眸,道:“恕容和僭越,陛下曾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可陛下如今也是苦尽甘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了。可见,容和也可以嫁给卫轩朝,为陛下的朝堂安宁,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于时,孙骁才转过身来,灯也掌明了,衬得他的笑容非常地慈蔼和善。
“朕不会委屈你的。”孙骁道,说着俯身捡起地上的头发。
他走到桌案前,季初已斟好了酒。孙骁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将两束头发捏进手心里,然后用力浸在酒中。
身旁,是暖屋火炉。发束浸透完毕,孙骁又将它取出,伸出手,往着孙鹿缇的方向。
“容和。”孙骁笑着道,“朕最后会让你亲手烧了它。”
配着茶水,她将热腾腾的枣泥糕送入唇中。
可孙鹿缇的神态却是倦怠到了极致,仿佛再进食多少,也不会好起来。
枣泥糕,是夏祈与商祷偷偷包给她的。
蓬莱宴上,她与他们,都度过了难熬的一夜。他们关心着她,她眼下却分不出一点心力,照拂他们宫里的事情。
褚洛卿同样累倒在床榻上。
慕怜已经被关在了地下室。
他的发髻还未松下,匕首仍在袖中,不过鞋履是脏污的,小心放在外面。
松风吹响,双烛轻曳,月光抱竹。
可乐羽阁,桌案两端是空的两泓月水。
这里,一直都唯他而居。可他从未感受,如此的孤独与戚戚。
但是这份恐惧,一年前褚家兵败被扣之时,他却深深地感受过。
于时已至子时夜半,整个平阳声寂。
公主府,也应灯熄声灭。
可她不在,且她人不知在何处。殿下去宫中赴宴,迟迟未归。
桌案上,清风吹过持久开着的一盒,掠过边沿露出的修理琴音调的琴轸玥。
他却突然无心于此了,只想着殿下是否安好。
他的手臂更酸了,匕首抵着他的身躯。
他双眉,陡然一皱,冷唇颤抖着。
那日,褚家兵败,他在禁军来之前,奔向祠堂,利剑出鞘。
可寡不敌众,他被送进监狱。
看见的,只有同样去了宫里,便再也回不去的家人。
41. 凉夜
南风一路跟着马车,回到公主府。
孙鹿缇感到快到家了,她急切地掀开帘子。
一黑色的老鹰却站在门前,睁着可怖的黄褐且锐利的双眼。
她的眸子一下全黑,手也从帘子上脱下。
福慧为躺着床榻上的她擦额上的汗时,只听她喃喃道:“皇兄......皇兄......”
福慧连忙捂住她的唇:“殿下,不可叫他呀。”
“皇兄......”烛光在孙鹿缇的面容上不停闪晃,“卫家在门外,在门外......”
然后,福慧看着她的眼角落了泪,听到她虚弱地说:“公主府不再是家了。”
福慧用手指却开一点泪,然后摸到孙鹿缇右手紧紧握着的一束红绳系着的头发,像是夫妻之物。福慧觉得诡异,想抽出来,孙鹿缇却抓着死死不放,唇色也更加苍白。公主府里的小医官来看,说是过度疲累之故,只需好好修养即可。
南风本想禀告今日抓获慕怜之事,却见殿下昏厥,便去找了褚洛卿。
乐羽阁却是黑灯瞎火的。
可他走进一看,褚洛卿一身白衣,却跽坐在桌案前,不知是睡是醒。
“南风,褚某在这里。”褚洛卿抬起月光照着的脸,平静地看向他。
南风见一双鞋履放在外面,想到自己的鞋履也满是泥泞,便也学得他一般脱下,放在外面,着白袜进去。
待他跽坐好,抬眼望向褚洛卿时,却发现他的面色异常的苍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你不会也病了?”南风的眉皱起来。
“放心,只是太累了。”褚洛卿唇角淡淡一笑,又给他倒了半杯茶。倒茶时,茶水汩汩,让房间不再过于安静人,像是有了旁物,他才小心且恭敬地问:“听闻,殿下一进屋,就倒在了床榻之上,惊吓了侍女。”
他持起茶杯,递给对方,然后才抬眼,眸中有些许的期盼与一丝心虚。
南风道:“你关心殿下,大可直言,不必如此迂回。做下人的,哪有不关心主人的?”
褚洛卿笑着的幅度稍稍变宽,点了点头,垂下眸。
可南风却又狡黠地道:“可你其实不想做她的下人,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不像我们落落大方。”
“对吗?”南风一动不动地盯瞩着他,“褚二公子?”
褚洛卿亦抬眼,唇角略带笑地与他对视。
他总是很擅长伪装自己,无论何时,唇角的那一点笑,眼神里镇静不变的相持,都令人觉一剑戳在了假人上。
“我不拿你当外人。”南风道,“若你不能,我就走了。”
南风推开茶杯,起身就走。
褚洛卿看着他的背影,镇静的眸子闪了闪,低下去,半晌才道:“我心悦殿下,却是前尘往事,不堪提起。”
南风在门前转过身,俯视他:“那你就做小伏低即可,屋内端茶送水,车前躬身接足,身旁阿谀奉承,何必抚琴,何必华服,何必丹青,何必一副深情又自持的模样。”
褚洛卿不禁握紧了茶杯,容上也再无笑意,而是思忖与回忆。他的手指从茶杯上松下来,抬眼望向南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雨水滴在窗外的竹叶上。木槿花在晚风中摇曳。
火炉子里是一片黑。
南风复走进来,叹息:“你这儿太冷了,你不懂照顾自己的吗?”
“适才做梦。”褚洛卿低头苦笑,“梦见了家人。醒来——”
“想起殿下也像你的家人一般,入宫后,再未回来?”南风打断,接道。
褚洛卿的眸子瞬地抬起,认真地注视着他。眼眸里有了微动,而一下,咔嚓声响,
南风在他对面点碳炉,红彤彤的火光照在南风的身体上,他回过头,对上褚洛卿认真的注视。
“竟不知南风兄。”褚洛卿笑着道,“已变得如此善解人意,洞察人心?”
“在殿下身边久了,就会如此。”南风回答道。
褚洛卿忽然间就从袖口里拿出那把荀家的匕首,他不知为何自己要这么做,只是想到自己是想要归还的。他道:“还请南风兄,帮我还回去。上面镶刻的宝石,价值不菲。想必荀家,也是珍爱的。”
南风温热的手接过冰凉的匕首,又将它暂置桌角。他起身,走向一进门就瞥见的敞开衣柜里的一匹玉帛,粗糙温热的手抚摸其上。玉帛很新,他问:“是殿下赏的?”
自南风走向那玉帛,褚洛卿就垂眸不悦,倒也不是对着南风。他道:“是玉山公主,我令邬俅不悦,她赏给我。”
南风的手立即放下来,转过头看他:“何不扔了?”
“关芳总在附近。”褚洛卿答,“我不想给殿下惹麻烦。我一次也没用过。”
南风又抚了抚玉帛:“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玉山公主,为不值当的人,暴殄天物。”
褚洛卿看着对面的人重新跽坐回来,手拿住那个闪闪发光的匕首,小心放进衣里:“我会替你还给荀家。”
“殿下就没赏赐过你什么东西?”南风好奇地问,他从衣中拿出另一把匕首,“这是殿下赏赐给我的,殿下特意问了太子的意见,至今我都觉得是无上荣幸。”
褚洛卿答:“我现在所拥有的,都是殿下给的。要说特别的,也许,殿下会把她今日所戴项链上的金雕坠,赏赐于我吧。”
南风刚要喝茶,却停下来,抬起了略微诧异的眼。
“南风兄误会了。”褚洛卿笑道,“殿下之意......”
是说他权衡利弊,算计人心。可他不想当着南风的面说这些话。这不是由他来说的,尤其在他人面前。
可南风也猜到了七八分,殿下曾比卫家与鹰,而世间唯有金雕能与之抗衡。他道:“虽你不问,但我也知你好奇今夜我为何而来,与你这般促膝长谈。”
“相比于殿下,家人对你而言的确更加重要,且你并未有真正的越界之举。”南风道,“千年来世人皆舍生取义,可近年来遍地是以家族为上,可若不为家族,也是违逆孝道。”
褚洛卿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凌厉,其中又含笑意,他从来不知,南风还会有这样的思考。
福慧的将浸着汗的布放置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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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瞧了一眼睡了的公主。
公主的面容,比小时候成熟了很多。那时,坐在床沿的是荀皇后。皇后总是在公主熟睡时才悄悄来,从不哄公主睡觉。
公主儿时,活泼浪漫。可自从荀家跋扈,连带着姻家季家在朝堂独断专行时,中宫就变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福慧想起走了许久的木槿,忽然擦起了泪。泪滴在水盆里。
“福慧。”福慧听到公主叫她,“可是落雨了?”
“适才,落了一些雨。”福慧答,“殿下醒了,需要些什么吗?”
“酒。”孙鹿缇起身,虽然唇是淡淡的粉,可眼神明媚,“褚洛卿和南风呢?”
福慧告诉她,他们抓到了慕怜。蒂妍被皇帝派来的人暗杀了。
孙鹿缇的眼下顿时布满阴影。“本宫利用她,也终究害了她。”
“那奴婢就先不叫他们来了。”福慧道,免得让她见了伤心。
一只樗蒱,尖端抵着案上,操控的人手一动,转起来。
听着螺旋之音,褚洛卿抬起眼观察南风,问道:“公主府,允许赌博?”
“荀府里的东西。”南风道,“我所穿上的那个下人的衣服里,有好几个。看来他们荀家,家风不好,下人们敢赌,想必公子小姐们也赌。”
褚洛卿转眼,想起那次在荀家的经历,他们缺少的奴婢,可能用去填补皇室的财帛。若是荀家上下再赌博成性,纵是世家大户,也免不了一天败落。
“连着这个,一同还给荀子慕。”褚洛卿说,“说是公主发现的,也是公主叮嘱的。”
静默片刻,褚洛卿不禁想继续适才的讨论。
他起了一个头,敞开心扉道:“皇家需要忠义之士,可孙骁悖逆了忠义。我对忠义,也渐渐失去信任。如今,家族和家人,才是褚某最在乎,也最能把握住的。”
“这些话,你为何不说给殿下听?”南风道。
“因为。”褚洛卿垂眸道,“殿下是皇家出身,她......”
南风道:“请你多想想殿下的遭遇。”
于时,有道人影倾落在地上,是福慧。
“公主要见你们。”她说。
那个樗蒱,在南风手中瞬间停了下来。
他微微带笑,先看向了褚洛卿。
褚洛卿眼神微闪:“殿下可还好?我们,是否会打扰?”
福慧道:“殿下饮了些酒,心情好多了。你们就站在屏风外,回几句话,不妨事。”
“好,多谢福慧。”南风率先说道,然后起身了。
褚洛卿抬头看着他,南风见他犹豫,遂将手中樗蒱,嚓呲一声扔进碳炉中。褚洛卿低下额,不禁眨了几次眼。他起身后,从柜下取出一双干净的鞋履,见南风尴尬,便也给了一双与他。
三人往槿英阁去。
灯笼掠过一片木槿丛,褚洛卿的衣摆被挡住,他低头,见到几只并非萤火的发光的昆虫。
昨夜,公主一定过得艰难,可这些荧荧的光,若有若无的酒馥,以及殿下的召唤,令他觉得,仿佛她有什么话要说。
42. 42
褚洛卿一进门,就见孙鹿缇眼角似乎有泪,悄悄地就将灯笼放在远处。待她整顿后,走到烛火明亮之处,听他们禀告今日寻找慕怜和关芳的事情。
“宴席上,本宫就觉得逃不开了。”孙鹿缇苦笑一声,垂下头,抬高起捏在手指间的那束红绳夫妻结发,“也能猜到,皇帝肯定先卫轩朝一步将他们二人除掉,好让卫轩朝顺利尚主。”
褚洛卿的目光停留在她指尖那束红绳夫妻结发,隐约睨见上面有一浮泪珠,目光又缓缓移至孙鹿缇转过身去,顺手阖上的飘进微雨的窗。他的目光落下来,叹息无声,不知那是雨,还是殿下的泪。
殿下从不将脆弱的一面显示于人前。
“这是孙骁与其前妻刘氏的,赠之于我。”孙鹿缇感觉到他的目光,跽坐回来,冷笑道,“皇帝这也算,给我一个许诺。”
褚洛卿与南风不禁对视,彼此眼中都有焦虑。褚洛卿回过头,唇角亦是冷笑:“不知,届时给卫轩朝一杯毒酒后。”
他推了推桌案上的一只茶杯,又推了另一只:“是否还会给殿下一杯?”
孙鹿缇不禁起身,烛光因她的动作而瞬扬起来,摇晃于她缇红色的衣服上。“即便是父皇在世,太子在世,本宫的婚姻也很容易身不由己。可我不想成为孙骁与卫家争斗的牺牲品,成为一颗棋子。”
褚洛卿低眉思忖,事情的关键,还须追溯至那日,卫琅琅无意间在六榕寺碰见谷氏母子。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
卫妃又成了卫妃,卫轩朝愤怒不已。后宫中,竟又迎来了周妃。朝堂上,曾被放逐过的次流门第周家也节节攀升。卫家身负军功,却愈来愈岌岌可危。
“可卫轩朝偏偏认准,我可以证明谁才是太子的遗脉。”孙鹿缇道,“他们有兵权,有政治声望,有门第高望,他们登上帝王宝座的,缺的就是正统的名义而已。卫轩朝一定要尚主,还要娶的是我。”
“他表面似乎在拿一桩婚姻与贵妃斗气。”南风于时接道,“而其实是更换禹室
的血脉,让卫家长盛不衰。”
孙鹿缇的面色沉下去。一年下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与无能。她已做了她所能做的,却是黔驴技穷,不得不被动了吗?她的婚姻将成为一个世家坟墓筑成的砖块,如今整个人、整颗心亦是沉甸甸的。
她的身后,褚洛卿在桌案前抬了额头,说道:“在下将慕怜关在密室,其实另有启用。”
孙鹿缇转过身,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南风也看向他,烛光在他额眉上方轻轻流动。
“慕怜身手功底很好,经公主府暗卫调教,再让她去佯装刺杀两个人,些许不是难事。”褚洛卿先这么说道。
南风随即问:“她刚刚失去姐姐,凭什么帮你?”
褚洛卿瞥向他:“人死不能复生,她得想着自己有什么机会活下去。我们给她机会,不然,早就被皇帝的暗卫或是卫家的人杀死。”
孙鹿缇于时却一声冷笑道:“慕怜生来,就不该被人摆弄。她的生死,也不是人们在一旁观看的游戏。”
褚洛卿的眼角却流露出一丝不解又欣赏的意味,说:“殿下要改变这些事情,很难。褚某只能遵循可能的方法。”
“好了。”南风说,“这些争执太复杂,总要有人牺牲的。”
于时,南风居然站了起来,走向门外,斑驳的月光印刻在他有些许疤痕的面庞上。他为主人牺牲,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牺牲,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以至于麻木。
孙鹿缇察觉到他异样的反应,瞬地想起那件被先帝用剪子划烂的衣裙。
那些年,她是父皇用来打击中宫与外戚荀家的工具......
也许,她要更幸运些。
可她也并非完全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南风转过身,面色如水,“你让慕怜去佯装刺杀哪两个人呢?”
褚洛卿的目光却落在了南风身体上下,狡黠一笑:“两名暗卫。”
“谁的暗卫?”南风问。
“我猜,是皇帝派去刺杀孙冉的暗卫。”孙鹿缇想了一会儿,答道。
若是派卫家的慕怜去阻止皇帝暗杀孙冉,那么孙骁与卫家的矛盾会进一步升级。
“那另一个暗卫?”南风好奇地问,“你们要让慕怜去刺杀谁?”
即日卫家凯旋,其声势浩大,人心向往之气,充斥着整个平阳城,蔓延进华阳殿里。
季初将茶水倒着倒着,就溢出了茶杯。
“季初,你近日怎么了?”孙骁责问道,语气虽不愠怒,也绝不温柔,透露着一股按捺已久的焦躁。
“回陛下,老奴最近很担心五皇子殿下回不来呀。”季初这么说道。他知道皇帝能明白他的意思。
“还有一月,不急于一时。”孙骁道,“并州民族杂居十分混乱,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那地方混乱,季初的脸色就更差了,但他掩藏了起来,隐藏在眼底。
记忆里,总是一个衣着装扮华贵美丽的小女孩向他走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老奴觉得,越是乱的地方,越是人多眼杂。”季初斗胆说道,“不如让那些人快刀斩乱麻,不要杀太多人。”
“你说得有理。”孙骁似乎没听见,而是专心研究如何分封宗室的问题。
如今,卫家崛起,光靠周家的支持还不够,因为周家并不是朝堂北方士族所欢迎的高门大户。因而,他需要增强宗室的力量。
可从前,他就是那个仰仗宗室身份与军事篡夺帝位的人,他不能太快地分封先帝的儿子,但可以先分封自己叔伯、堂兄弟一类。
不过,在先帝剩下的皇子里,除了心高气傲的二皇子孙蔚,为质子的五皇子孙冉,智力驽钝的十一皇子孙肖,唯剩七皇子孙良娶了卫氏女卫芊芊,当初这是有意向新政权示好的行为。孙骁正犹豫,究竟给不给他一个分封。
槿英阁内,孙鹿缇走到他们远处,一片宽阔的席塌上跽坐下来,一根壮高的烛火在她发髻上方发出熊熊烈火。她目光明明,说道:“我想让孙冉娶周家女。”
褚洛卿认可她这一想法,这样以来,孙冉会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
“可皇帝的刺杀是说不过去。孙冉归来,定要向皇帝表忠。”褚洛卿道,“将刺杀之事栽赃在卫家身上,此事也就了了。”
孙鹿缇顿时感到心中一阵冷寒,这就是慕怜的结局?
南风也感到了不悦。但他不敢说。半晌,孙鹿缇问:“所以,慕怜要佯装刺杀的第二人,是皇帝的暗卫,你要把这件事栽赃到梁家身上?”
如此,就可制造梁家与卫家的矛盾,皇帝与卫家的矛盾。
梁家因卫家杀子之仇会越来越靠向公主府,而皇帝也更愿意与公主府合作除掉卫家。
“殿下若觉得,在下的法子太狠心了。”褚洛卿抬起眼,认真说道,“那么在下可以自己去做这件事,并想办法全身而退。”
南风道:“可你并非卫家人。”
褚洛卿道:“。”
使团回朝与卫家班师是差不多的时日。
一路上,木槿与公主府的暗卫西曳时刻警惕着周围环境,担心刺杀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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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为此,他们让孙冉穿上厚实防弩箭的衣服,戴上军盔,七八个人围着他。
但他们很清楚,这其中定有里应外合的奸细,木槿与西曳已观察多日了。
一日,忽然混进一名男子,深夜熟睡时,忽而将她带走。
“褚——”
褚洛卿将手指紧贴在自己的唇上,聚眉示意。
此事,派来迎接的荀家的高官已与皇帝互通好了气,当是万无一失的。
荀家肯让木槿来,自然是考虑到木槿的身份及公主府的信誉,多一个人警惕防范总是好事。
那夜,喧嚣混乱的并州杂居坊市,待到刺杀真正来临之时,木槿竟扑上去保护住了孙冉,带他躲过弩箭。西曳保护着他们。他们向远处人口更密集之处逃逸,接着,又有一人出现。
慕怜用匕首,在孙冉身上毫不犹豫地刺了一刀。
木槿抱住了孙冉,故意发出惊叫与哭嚎之声。
暗卫西曳故意与褚洛卿打斗起来。眼见孙冉未死,两个武功高强者又在恋战。
孙骁派来的暗卫也就乘虚而入,但褚洛卿很快拦住他,西曳从对方身上卸下皇室兵器,杀了他,然后再往孙冉身上的另一部分,又刺上一刀。
木槿紧紧抱住孙冉,泪水模糊视线。这一刀虽然不致命,但足以让孙冉在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
“殿下!”木槿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孙冉痛苦地皱着眉头,但仍然努力保持着清醒:“木槿,你……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木槿咬了咬牙,强忍着泪水:“殿下,这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公主府的大计。卫家和皇帝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我们必须制造机会,让卫家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西曳与褚洛卿的打斗愈发激烈,两人的剑影在昏暗的街道上交织成一片。西曳虽然武功高强,但褚洛卿的身手也不容小觑。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
“你够了吧!”西曳大声喝道,剑势愈发凌厉。
褚洛卿冷笑一声,剑法丝毫不乱:“你可别忘了。只要能让矛盾激化,计划就成功了。”
孙骁派来的暗卫终于趁机冲了上来,但褚洛卿迅速反应,一剑将其拦住。西曳趁机从对方身上卸下皇室兵器,迅速将其杀死。
“快!”西曳大声说道。
褚洛卿点了点头,迅速将兵器放在孙冉的身上,又在孙冉的另一部分刺了一刀。
一切布置妥当后,木槿和西曳迅速将孙冉扶起,向远处的人口密集处逃去。褚洛卿则留在原地,制造混乱,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快走!”褚洛卿大声说道,“我引开他们。”
孙冉被安全带回公主府后,孙鹿缇立刻派人将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她知道,这一系列的刺杀行动只是开始,真正的斗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木槿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孙鹿缇沉思片刻,说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慕怜,确保她的安全。同时,我们也要继续监视卫家和皇帝的动向,寻找更多的机会。”
与此同时,慕怜被关在密室中,她的心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褚洛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怜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褚洛卿站在她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慕怜,你必须明白,我们都是为了公主府的大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护殿下,也能保护你。”
43. 43
(上一章写得太匆忙,这章修改一下,最近没时间赶榜真惨)
(建议先别看,等我回来修改好了再看,不然很可能让你弃文)
孙鹿缇不甘心就这么嫁给了卫轩朝。
这场婚姻不过是政治的产物。卫家权势滔天,卫贵妃在宫中更是如日中天。她并不打算坐以待毙。她既与孙骁密谋联手打压卫家,那么这一切将从此刻开始。
卫贵妃的胎已有五月,而周妃近两月才透露喜事。贵妃心嫉气急,宫中暗流涌动。这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于是借着查看嫁妆的名义,孙鹿缇前往宫中,顺便初访瑶华宫,探探周妃的口风。
夕阳如血,红色的烈焰彩光倾倒在皇宫西南角的灵台上,似曲折的线折过浑天仪,直向东边的瑶华宫。
瑶华宫的门敞开着,孙鹿缇由侍女指引,缓步走入。周唯,周家最小的女儿,也就比孙鹿缇小了一岁,此刻正慵懒又不耐烦地摩挲着桌案上一盆点心。她的一双手闪着金色的光,细看是指环的珠宝与余晖交相辉映。
孙鹿缇笑了笑,开口道:“夕阳无限好,光是从西边来的。”她的话语中带着深意,瑶华宫在东边,而卫贵妃的宫殿在西边。
周唯瞬地低眉,冷冷道:“殿下不会是来捧高踩低,看不起周家人为陛下所怀的子嗣吧?”她的语气尖酸刻薄,显然对孙鹿缇的到来心存戒备。
“毕竟,”周唯继续说道,“新驸马都要是卫家人,岂会不为自己人说好话。”她拈住一只糕点——这糕点是蕙竹宫送来的,卫贵妃说这能安胎,还能解馋。但周唯顿时将它捏碎,扔到地上,让爱犬吃掉了。
“娘娘真真是误会了我。”孙鹿缇依旧面带微笑,语气平和,“容和是说西边有座高台观测天象,而娘娘家里,也有太史令裴大人。”
周唯的双眼眯了眯,像是打探些什么。“陛下,也让殿下加入?”她试探性地问道。
“陛下连前妻刘氏的结发都交予我了。”孙鹿缇淡淡道,“刘氏如何死的,想必娘娘在宫中也有耳闻。”
周唯点了点头,让侍女拿出纸笔来。“本宫会让家人,请小姐拜访府上,再做详谈。”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显然对孙鹿缇的提议产生了兴趣。
周家自从回到平阳后,大兴土木,在城内筑造了宽阔深幽的宅邸,亦作处理公务的府邸。周家人日益体面,器宇不凡,许多士人都想到其府上做客。
这些士人,多是荀家、邬家、姚家和过往的褚家看不上之流。就包括了当日孙鹿缇在华楼里招待几次的吴士黄庸。
黄庸与多数吴士不同,他擅长兵法与武攻。周家见卫家军事人才辈出,甚是眼红,遂对这个吴士有些兴趣,让他在府上做了几个月的门客了。
孙鹿缇以世家小姐的身份,戴着头纱,所行下人也非公主府熟人,在一夕阳降下的昏暗夜色中,秘密入了周家。四周都有部曲巡视,但房梁上方时不时都有一全身黑衣、手脚轻快的人,尾随着孙鹿缇的方向。
孙鹿缇入了室内,南风也就趁机从房梁上下去,打晕部曲,拉到暗处换上他的衣服。他一转身落地,暗处忽地就亮起一盏烛火。南风屏住呼吸:“有稚童扔腐烂的果实进来,奴婢是来找的。”
可那人却左右看了看,一阵风似的飘到南风面前:“我是黄庸。”
南风认出此人的脸,公主宴邀的那些吴人里,的确有这么个人。黄庸,也是他们要找的。黄庸熄灭了灯火,拉住南风,轻车熟路地带他去自己常去之地。
黑灯瞎火的房屋里,只有黄庸手指里的一根小蜡烛燃飞着,他拿到一把匕首,跽坐于那儿,伸手叫南风进来。“这是他们的暗卫会用的东西。”
“为何你如此轻易得到?”南风问。
“此物私密,他们不愿给外人修缮。”黄庸答道,“这一年我得到他们的信任,所以......殿下早就吩咐我,若入周家,要盯着他们的要害。”
周思言并不愿见孙鹿缇。当年周思言受卫家之命,派人去刺杀得了军功的褚良之。这中间情报,被孙鹿缇截获,周家由此被全家流放至岭右。
“殿下贸然到访。”周思言说,“臣惶恐至极。”
孙鹿缇唇角一簇冷笑,直接跽坐在旁,道:“岭右三年,想必也是战战兢兢,悔不当初。”
“若是悔不当初。”周思言说,“也不会有今日从龙之功的好日子。”
孙鹿缇握紧了手,但还是松下唇角,笑道:“你我都是务实的人,什么大义,什么忠诚,都不放在眼里,只想着讨当今陛下的欢心。”
周思言却笑了笑:“殿下是何种人,暗藏何种目的,微臣不知。微臣只为周家与陛下办事,而不与谁是相同的。”
孙鹿缇觉得这老顽固是要抓着陈年旧事跟着她斗嘴个没完了。她刚要直言,一奴婢竟进来,说杨淮公子在庭院里等候大人喝酒多时了。
杨淮,是如今统一南匈奴五部落的首领。杨家与周家都出自多民族杂居的并州。一壶酒斟上了,又斟上一杯。杨淮眉眼如剑,鼻唇却又是匈奴人的模样。历经被中原王朝驯化的四百年,南匈奴部族早已汉化深矣。
“周兄,这位是?”杨淮看了看孙鹿缇,转过头问周思言。
“我们家裴二的妹妹,裴小姐。”周思言冷冷地睨了一眼孙鹿缇,又笑着回复。裴家是周家的姻亲,裴家二公子娶了周家的大姐。
接着,周思言再向着孙鹿缇问:“听闻你兄长近日发现了什么天象奇观,辛劳多日,你要注意叮嘱你嫂嫂多加照料。”
孙鹿缇跽坐而下的同时,不由得觉得惊讶——周思言已然清楚,她来找他所为何事。孙鹿缇点了点头,至此,她就开始感到其他二人气氛诡秘,似乎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便只好礼貌地吃了一口酒后,就回道:“二位长辈先谈。”
孙鹿缇不知南风是否拿到了东西,此时离开,她还可借口去找他。看着孙鹿缇远去的背影,杨淮哼笑一声,转过头,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周思言道:“你我两家长年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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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那三年后,我们也常来往。你骗我她是裴家的,你当我是那笨伯。”
“只不过。”周思言狡黠一笑,“带杨兄见一见禹朝的容和公主究竟是何模样,日后也长个心眼。”
孙鹿缇想让孙冉活下来,可在使团回朝的路上,孙骁定不会让他活的。荀子慕向她透露,经过并州杂居喧嚷之地,就会施行刺杀,由荀家全权负责。
木槿是公主府派来照料孙冉起居的侍女,自然是让荀家人放心的。暗卫西曳则隐藏起来,默默跟随队伍多日。他将行踪写在帛纸上,塞进竹筒。
密信由途中暗卫交接,快马回到平阳,交到孙鹿缇的手中。于时,她一身暗衣站在公主府的高台上,看着关芳在公主府各门打探,褚洛卿为她指示暗卫南风消失的方向。
南风到素日收到来信之处。其一是西曳已收到匕首。其二是慕怜随后也感到使团所在之处。
帛信一送一回两月有余,在两个月以前,西曳杀死了长期潜伏在使团队伍中,皇帝派去暗杀孙冉的暗卫,公主府的侍女木槿也因为救下孙冉而肩膀受伤。
本以为暗杀已然终止,可又有一武功高强的女子出现,杀孙冉未遂。
西曳追上去,要将她拿下,可荀家的人看护好了五皇子殿下后再去追二人,却不见踪影。
孙冉躺在地上,肩膀的血还是没有止住,他睁开痛苦的双眼,却只见荀姓高官都用异样的眼神俯视着他,仿佛在说:筹备多日的暗杀,竟然未能成功。
木槿用绷带为他止着血,淌着泪的眼睛里却是无法撼动的坚定,她道:“殿下,若不是公主府派暗卫时时刻刻保护着我们,我们可能都要被慕怜杀死了。”
“慕怜......”孙冉本就紧皱的双眉又抬起来,“是何人?是谁指使了她?”
“慕怜虽是公主府的侍女,却被我们殿下查到,她其实是卫家的暗线。”木槿答道,“殿下说,陛下近日正准备大行分封一事,您是先帝的五皇子,是高贵的宗室。这些世家大族,自然不愿意宗室强盛,与他们抗衡。”
孙冉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记得那个要杀自己的人是慕怜,是卫家。
“我知道了。”孙冉终于转过滴着冷汗的额头,颤抖地望着木槿,“替我感谢容和。”
随后,他想站起来,可身负重伤的木槿却帮不了他。他抬起头,双眼血红地咆哮道:“本王重伤如此!你们都瞎了吗!”
几个官员赶紧叫来了医者,开始疗伤。而前面寻找慕怜和西曳的人也回来了。
公主府的暗卫西曳为追慕怜,溺死在黄沙里,还在附加挖掘到一把沾血的匕首。
听到西曳死了,木槿的面色一下苍白。她没想到,公主竟让他这么牺牲了……
好歹……他陪伴了他们如此多月。
可就在医官为他们疗伤之时,远处静谧无人的黄沙,慕怜又再次回来,将杀死的皇帝刺客拴上石头,沉下去。
然后升上来,是还稍稍活着的西曳。
44. 44
这是褚洛卿夙愿达成的初年,他成了孙鹿缇的驸马。
孙鹿缇还像出嫁前那般好读笔记小说。褚家所藏的笔记小说,早被她熟读数遍。
结束公务后,他便拜访好友的书阁,借来几本新奇的,带回去给她。
走在街上,不少人簪花迎春,相映成趣,清香袭人。
他走到一小铺前,挑选了几枝牡丹和芍药,又选取一枝插于发髻中。红粉相间,甚是好看,不知殿下见了,会不会心生欢喜?
听说,殿下今日在皇家猎苑。他回到公主府时,侍女说公主还在那儿消遣时光,不亦乐乎。
褚洛卿闻之,眼底的喜悦转淡:“既去了猎苑,殿下,应当未剧身动体?”
“回大人,公主虽着猎装,但也只是在席旁观看众公子贵女策马扬鞭,并未大动其身。”
褚洛卿嘴角下意识舒展,整个人也看起来容光焕发。缇缇近日心情不佳,他担心多日,又没什么好办法让她开心。毕竟女儿家的不舒服,不是男子所能体会的。
他抬眸,期许侍女把剩下的话说完。
可侍女似乎不再有话相传。
她玩得如此开心,竟不愿意邀他同乐吗?
些许困惑浮现于他的面庞。也许是缇缇想独自欢乐,他应当尊重她的决定。他在家等着她便好。
华灯点起,一席的胡椒烤羊,蒜蒸切鲙,水煮的茄与韭,皆是孙鹿缇所喜所馋。
还有一壶温热的菜汤,也是为她特意准备的。
褚洛卿露出孩稚般的期待神情,想象殿下食甘饱饫的欢喜模样。
她高兴,他便高兴。
他把那两卷笔记小说置于桌席下,又将鲜花置于瓶中摆好。他唤门侍眺望看公主的马车到哪儿了,可来人通报说,公主今夜不回来了。
褚洛卿的眉端微动,目睫投下淡淡影圈,是些许失望,然更多的还是忧思。
眉头皱起。
缇缇从不这样,莫不是有事耽搁?他让侍从将吃食送回厨室。若一时辰内他不能赶回,就由膳夫分享。
但走出门外几步,他又觉此举甚为不妥。
于是,他只好让传信的前去猎苑,而自己候于家中。
传信的回报,公主与几个世家大族的公子与贵女于河畔野炊,群侍举灯,繁星漫天。他们相谈甚欢,彼此簪花,乐不思蜀。
还有,今日莅临的诸君,还包括刚迁入华京的南方几大世家之一的谢家兄妹。
今日谢家之长子谢宴和,朝堂拜礼部尚书,官阶与他相等。
此人善于清谈,更擅实干,经验颇丰。
因南方荒蛮,谢家代表孙室,躬身治理,井井有条,日渐繁华,渐与中原并驾齐驱。
那时,褚洛卿立于朝堂上,待谢氏退回原位,轻瞥细察。
此人性傲而洒,气宇轩昂。
虽来自南方苦境,而自有一股豪迈之气。面庞如雕如刻,线条分明,棱角清晰,不施粉黛而自然天成。眉宇英气逼人,眼眸深邃如寒潭之水。
睹其势,褚洛卿微感震慑。
他嘴角上扬,不禁低头苦笑自嘲,华京第一公子的名号,恐怕日后就要让贤了。
“谢某久仰褚大人美名。”
散朝后,谢宴和特来拜会容卿。“今日得以一睹风采,真不愧为平阳第一公子,名副其实,令人钦佩。”
“貌乃父母所赐,褚洛卿不敢以此居高。那种称誉不过是世间俗传,一番玩笑罢了。”他躬身回礼,温雅笑答,“谢大人英姿飒爽,才华横溢,实为世间罕见。”
“谢某只盼日后多多承蒙大人抬教,明理公务。闲暇之余,与君共论诗书,共赏风月。”
这一来一回的虚假称誉,怕是好一会儿都不能结束。褚洛卿眼角含笑侍之,心中却盘算着对方的意图。
谢家是南方望族,自此在朝堂上割据出一方代表南方利益的势力,对中原各世家,自是谦逊自矜,以求交好。
可真正的交好,还需利益的交互支持。
“对了,谢某喜好骑射,听说驸马与公主亦有此爱好,愿有一日与殿下和大人切磋一二。”
??……
没想到,这位谢公子,今日便迫不及待地与殿下切磋一二了。
??
??待孙鹿缇回来时,褚洛卿在府前恭迎。
“洛卿,你看你,每回都是这般礼数周到。”孙鹿缇把手放在容卿伸来的掌心里。
她下轿时,身子有些不稳。褚洛卿下意识地轻托住她的另一只手臂。
侍从举着的的微微灯火里,褚洛卿见到她脸色微醺,粉若芍药,人也散发着淡淡酒息。“殿下,你……饮酒了?”
他转头便对那个叫东阳的侍从说:“东阳,快给殿下准备醒酒汤,送至卧房。”
寒风吹拂,月华如水。
孙鹿缇身着的短披风虽挡风寒,但褚洛卿还是怕她着凉,遂给她披上自己的身上保暖的青色丝绸袍服,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轻抚之入内了。
孙鹿缇感到身上的厚实温暖,不禁地笑了。只得洛卿,洛卿,一声声轻唤。他总是如此体贴细腻。可他总担心她不注意小心,一声声回应她,让她回屋再说。
“缇缇,你先歇会儿,我们进去再说。”
侍从离远了,褚洛卿才轻唤她的名字,“以你最近的身体,实在不该饮酒的。”
“我知道……可是洛卿,你不知道,今日我新结了一友人。”
“新结友人?”
“谢宴和,你可知否?”
可褚洛卿终是一把将孙鹿缇抱了起来。她被牢牢地圈在他的臂弯中,额头枕在他起伏略微猛烈的胸膛处。
她抬头,伸手去触褚洛卿微张的唇。褚洛卿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又蹙眉看向前方。她喜欢这么挑逗他。
“洛卿,你不说话?”
“缇缇,卧房就在前面。”
他将孙鹿缇小心放在卧榻上,又外出看侍从是否带醒酒汤来。
恍惚中,孙鹿缇贪恋地注视着褚洛卿忙碌的背影,嘴角不禁流露笑意。
“洛卿,把你的手给我。”喝下醒酒汤后,孙鹿缇伸手。
可坐在塌沿的褚洛卿,正把瓷碗放好,转手要为她按摩两穴。于是,他便先轻轻握住孙鹿缇的手。
除了掌心、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因常骑马射箭而有些新的薄茧,其余的都很细腻。
因每次胡服归来,孙鹿缇都会走到那盆装满温热草药水的旁边,那是容卿亲手为她准备的。
而他每次都会温柔以视,双手已先于她,轻搅水中艾叶红花。随后孙鹿缇缓缓伸指入水,闭目感受那温热自指尖流淌至心田,茧肤也渐次软化。
半晌后,褚洛卿还会亲手为她涂上香甜的麻油。
指尖轻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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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细雨润物,抹于她指间掌纹。
她感其意,眸中星光点点。
……
可今日的孙鹿缇,不似往日那般清醒了。她拉着他的手,要枕在额下。
“缇缇,让我先为你按穴。”褚洛卿轻抚她的脸颊,眉宇间尽是忧愁。
“你别愁眉苦脸的。”孙鹿缇抓住他的手背,“洛卿,你不高兴吗?”
“看着你醉成这样,我怎能不担忧?你睡得安稳,我才能宽心。”褚洛卿语调和缓,然难掩无奈责怪之意。
孙鹿缇醉眼望了许久,感到困意压城,又偶有头疼,迷迷糊糊地终是点了头。
她躺在褚洛卿怀里,任凭他为她按摩两穴。
渐渐地,她脸上的酡红淡去,神智恢复了清明。
“谢宴和,何许人物?”她轻轻地问。
“今日与之初谈,不过是些表面的恭维之语,还说日后期许与我们切磋骑射之术。”褚洛卿如实答道,“你方说,他是你新交的……友人?”
“他今日也出现在那猎苑上,那御马之术,可谓如星奔,若川鹭,耀眼夺目。”孙鹿缇轻微侧头望他,眸光流转。
“洛卿,若你是我,也会对这等瞩目之人心生好奇吧?”
褚洛卿睫翼微颦,温柔的眼底似有一根暗芒。然,旋即为二人间融融暖意所化,杳无踪影。他轻笑,声音温润如玉:“确然,如此风采,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敬意。”
孙鹿缇见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自然而然地抬手与洛卿的手紧紧相扣。随后,她细细讲述起猎苑中的种种,尤其是谢宴和的非凡表现,言语间满是钦佩。
然而,褚洛卿的眼底依旧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黯然,但他只是略带嗔怪地说:
“殿下如此盛事,竟未邀我同往,倒是让我错失了一睹谢大人英姿的良机。”
孙鹿缇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愧疚,她起身,醉眼朦胧中却异常坚定地与褚洛卿对视:
“此番确是我疏忽了,你且宽宥。”
“洛卿……我叫你伤心失望了?”
褚洛卿拧着眉,抬眼一瞥李蓉。正欲发言,可那些话又随着轻轻合上的朱唇止住了。他怎么忍心怪她?
殿下有殿下的自由,一时兴起,乐不思蜀也是自然。总不是把他这个驸马彻底忘却了。
只是……不知孙鹿缇见了那谢大人,是否会心生欢喜?
就算是欢喜,那也是……
孙鹿缇轻按住他的肩膀,携着甜蜜酒香的粉唇与他双唇相依。
褚洛卿的睫翼微颤了数下,双耳因羞赧与激动,犹似霞飞红染。但他很适应这熟悉的亲密。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轻揽住她的腰肢。
起初是唇上的温柔的厮磨,但渐渐地,褚洛卿就禁不住轻吮孙鹿缇的舌瓣,试探她的情意。由浅入深,他把她揽抱得更近。
孙鹿缇感他主动了,遂变得更加主动。而这一步胜一步的主动,使她像一张温热的软柔袄,裹着褚洛卿全身上下。
他发出唇齿间的呢喃。
孙鹿缇被这声呢喃唤起更强烈的欲望。她悄悄睁眼,如今温润如玉的平阳第一公子,俊朗清贵的眉眼,蕴着浓胜夜色的潮涌。
她的手悄悄抓住他的腰带。
褚洛卿发出一声疼痛,抬手扶住她的面颊,稍稍离开些,声音低哑劝道:“缇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