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后》 第107章 他居然不行? 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个措手不及。 望着凌央湿漉漉的双眼,霍晚绛一瞬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读心术,为何她今日刚做好了那样的打算,他就准备付诸实践呢…… 许久得不到她的回应,凌央身上渐渐冷了起来。 见她犹豫不决,眼神飘离,显然不大情愿。 晋人讲究三纲五常,夫为妻纲这一条,更是包含了在男女敦伦、床笫之事时丈夫的主导地位,不容妻子有半点反抗,否则便是失德。 可他和别的男人又不一样,在他和霍晚绛这段关系里,两个人都是平等的。 他不会强迫。 凌央调理呼吸,默默安慰自己不必着急,他等得了。便松开她,狼狈滑回了浴桶中,整个人重新埋进水里:“你若不愿意不必理会我,我知道这种事情头一两回,都不舒服——” 话没说完,凌央的嘴就被霍晚绛俯身堵住,自然,她也是用她的唇堵住的。 这回轮到他楞头呆脑。 霍晚绛鲜少有这样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区别,她之前亲他,大多出于一种依赖症状;可她今日这个吻,却带上了情欲。 凌央反手紧扣住她后脑勺,加深了吻。 她脑后木簪受震动掉落在地,满头顺滑长发登时如瀑散开,还好凌央眼疾手快,以手代簪,轻松挽在他手里,发丝才不至于沾到浴桶里的水。 霍晚绛还是不太会换气,等她撑不住了,才软软推开凌央。 凌央不敢确定她是何意愿,也知自己方才着实鲁莽,跟那些下九流的地痞没什么区别,便道:“你先出去吧,不必陪同我闹了。” 他以为凡是人皆有七情六欲,女子有色欲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故而他以自己最傲人的本钱直接引诱她,她会上钩。 不料她态度模糊,反叫他不自在起来了。 霍晚绛摇了摇头,她的唇瓣都红肿起来,是一种唇脂达不到的清嫩粉色,向来澄澈的眼中更是蒙上薄薄雾色,整个人愈发显得娇怜。 凌央切实体会到何为秀色可餐。 她缓缓比道:【我愿意的。】 凌央睁大眼,唇角都快扬到天边:“阿绛,真的吗?你当真不怕?” 霍晚绛:【不怕,你先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吧,不然待会儿着凉怎么办。】 凌央差点高兴地又从浴桶里跳起来:“夫人说的都对!我这就好好准备一番!” …… 想象很美好,可真当两个身上干透的人面对面坐到一块时,气氛又古怪不已。 凌央的脸比猴屁股还红,霍晚绛实在羞涩,可他自己也紧张得很。 他只好不断找事做,先起身灭掉了多余的灯盏,只留床头的;又铺了铺床,横看竖看,这床都铺得不满意。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拘谨慌乱的少年,同方才那个音色嘶哑低沉、勾起人来轻车熟路的凌央是不是同一人。 霍晚绛率先躺了下来,钻进被子底下,她拍了拍一旁的空位,让凌央也躺下。 凌央乖乖照做,还顺手把纱帐关好。被子盖住了大部分身体,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得开。 不行,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掉链子,否则被霍晚绛嘲笑能力不足怎么办? 两个人本是平躺,凌央率先转身面对她,手也慢慢挪到了她身前,捏住她的衣领,他的声音哑得更厉害了:“阿绛,我先帮你脱衣服吧。” 霍晚绛在不断深呼吸,从躺下开始,她就知道今夜的事注定要做成了,故而紧张得眼花缭乱,脑袋都是晕晕的。 凌央还没开始做什么呢,她全身都开始发抖。 她不敢看凌央,只能任他摆弄。 兜衣滑落,霍晚绛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在他要行下一步之前,对他比道:【等等。】 她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刻停了。 或许是她后悔了吧。 凌央有些不知所措:“你……你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 霍晚绛并不打算反悔,她反而主动把手伸向凌央。 …… 床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消停。 霍晚绛终于吃到自己种下的苦果,方才第一回,她就不该嘲笑凌央的。 她眼泪都流干了,他还乐在其中。 她只能无助地祈求,这张脆弱的床,一定要经受得住考验啊,真怕明天一觉醒来被阮娘发现床塌了。 偏偏凌央这时耍起赖皮,一个劲地问她:“阿绛,你有没有小字啊?” 其实他很早就想问了,自从他主动叫卫骁也叫她阿绛起,卫骁是叫习惯了,霍晚绛也适应了,可他又开始不舒服。 凌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和别人不一样,和世界上所有人对她而言意义都不一样。 他是最特别的那个,是她的夫君,若是他跟着别人一起叫她阿绛,他会有空惶恐不安的感觉。 霍晚绛累得懒得搭理他,可凌央还是热衷于询问她。 过了半晌,见她不应,凌央自讨没趣道:“我知道了,你应该是没有吧,大晋女子大多没有小字。” 这时,霍晚绛却忽然睁开双眼。 她轻轻抓起凌央宽大的手掌,在他掌中,一笔一画,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思音。 是刘伶在世时,亲自给她起的,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两个含义之人,只有祖父和她。 凌央对着自己酥酥痒痒的掌心愣神,喃喃道:“思音……我知道了,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取的是思音二字,对么?” “看来这个小字,应当是刘将军给你起的。字里行间,无不是她对侯爷离世后的思念,我猜对了吗?” 想到此处,他不禁为霍晚绛感到酸楚。 他听说过刘伶和霍云那段极富有传奇色彩的感情,如果刘伶和霍云还活着,她一定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女郎,也许更不会生病变成小哑巴。 她会成为这世上最瞩目、最骄傲的女郎,也许那个她,就不是自己能高攀得起的存在了。 霍晚绛疲乏点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凌央倒是如获至宝般,在她耳畔轻轻呢喃道:“思音,思音,往后我就这么叫你,不许别人这么叫,你也不许告诉别人,好吗?” 霍晚绛被他逗笑了,也不明白为何他偏要挑在这个时候问她。 真是个幼稚鬼啊。 第108章 把她欺负狠了 情事终于结束,两个人热得难受,床单也湿得根本没法睡。 现在是冬季,一冷一热很容易着凉,霍晚绛一次次拨开被子,凌央就一次次地伸手替她盖上:“听话,别生病了。” 霍晚绛想到方才种种,气得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愿理他。 凌央没脸没皮贴了上来,甚至抓住她的手,让她触碰床单上的粘稠冰冷:“阿绛,你都是快十七岁的女郎了,怎么还会……” 他知道那些根本就不是—— 霍晚绛被他这么一臊,哭得十分急促,她口中呜咽不断,又抖得厉害。 凌央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了,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忙出言哄她:“对不起,我方才是开玩笑的,阿绛,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晚绛哭得更厉害了,直接把脸埋进枕头上哭。 油灯即将燃尽,屋内光线愈发昏暗,凌央嗓子都说得冒烟,霍晚绛才没有继续哭下去,愿意转过身面对他。 她泄气似地在他两双胳膊上用力抓了几道,甚至抓出了血,这才气消。 凌央倒吸了口凉气,他的夫人,当真是个不好惹的强性子啊。 等床单干燥了些,凌央拥上她,揉搓着她彻底湿透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道:“方才你有没有舒服过?” 自然是舒服了的,但刺激也是真的刺激。 他怎么问起这种问题。 这要她怎么答?若是点头,她怕他冒出句“那就再舒服一回”;可若是摇头,她真怕他恶狠狠地说上一句“那就再来几回”。 算了,还是后面一种更可怕些。 霍晚绛含羞点头,凌央终于满意了。 他知道她体力不济,今晚不会再强迫她再来。 一直压抑在心底对她的那些悸动、那些欲念、那些可触又不可及的距离,今夜,终于都让他如愿以偿。 阿绛从身到心,终于都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贴着,眼前一切在油灯微光的渲染下都蒙了层淡淡的、说不出的安心光辉,倒叫凌央回想起二人真正第一次同床共枕时的场景。 那是在荆州一家驿馆,他们第一回同床而眠。 也是这样的灯光,他第一次发现她墨发如绸,他想起了卫后,想起了很多。其实那时他很想找个人倾诉一切,恰好她在侧,他想告诉她,可惜他那时不大喜欢她,便没有说完。 现在再说,也不迟。 凌央勾弄着她的发尾,又深情款款地唤了她一句: “阿绛。” 霍晚绛原本都快睡觉了,听到他的呼唤,她抬眼看他,脸上酡色未散,宛如一朵昂首的雨后芙蕖。 凌央深吸一口气,才道:“你可还记得,去年在荆州驿馆里,我对你说过的话?” 霍晚绛想了想,去年,荆州…… 好像在驿馆里,他确实夸赞过她的头发。 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也忘不了,那是第一次和凌央一块睡。 她点头,凌央看到她的反应,更是欣喜,恨不得把她揉进胸腔:“我那时没有说完,可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霍晚绛聚精会神,等候他的下文。 凌央眼白处渐渐泛起红: “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先帝最爱之人是母后,一个月有半数日子,他都会宿在椒房殿,而我亦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他爱母后爱到何等地步呢?为了母后,不惜废掉尊贵的邱氏,予母后全天下除他之外最尊贵的位置;不仅给母后增加了皇后之位前所未达到的食邑数目,还给她配备了皇后卫队,时时守护椒房殿的安全;甚至予她兵权,俨然与他共分半壁江山。” “圣眷最浓时,晨起,先帝会亲自给母后描眉;母后跳舞时,先帝亲自给她抚琴吹埙伴奏;就连上林羽猎,先帝都会带着母后纵马林间,手把手带着她弯弓搭箭。他告诉她,人不可自轻,无论是何出身,都不要自觉低人一等。他亲手把她从懵懂无知的少女,养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母后出身寒微,初时,连带整个卫家在朝中都为贵族所轻视。那些人表面都对她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常对她和卫家出言不逊,嘲讽卫家乃奴仆出身,说当今皇后做过最低贱的浣纱女。先帝闻之震怒,肃清超纲,将那些不满母后不满卫家的人该杀的杀,余下之人全都流放去了大晋各个边境。” “那时,母后容颜尚在,为先帝先后诞下过四个子嗣,我这个最小的还是先帝最看重的太子,卫家又为大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没有任何人能撼动我们的地位……我以为,我和母后这一生都会如此顺遂。受先帝和母后的影响,我以为天底下的爱侣都会如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永不变心。” 说到此处,他哽住许久,复又苦涩开口:“直到不知是何时,或许是母后出现了第一条皱纹、第一根白发;或许是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美人悉数被送进皇宫;或许是我逐渐长大,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一切都变了。” “母后死时,他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哈,不得好死……仿佛昨日种种恩爱都是假象,那他们从前那些轰轰烈烈算什么呢?他那时神色,与一只野兽无异,母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了,我的心替母后碎成了齑粉,被风吹散了,什么都不剩。” “我那时才勘破,他爱母后么?从头到尾,他心中最爱的人只有他自己罢了。” “可如果这世上,连他与母后的感情都做不得数,那什么还是真的?我好想问问世人,究竟何物才能永恒?是爱么?爱,多么可笑的东西,一碰就碎,真心,更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 “所以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的真心,我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爱对方爱到愿意去死,任何人都无法令我在意。可是……”凌央泣不成声,“可是母后不忍我一人孤寂,让你来了,阿绛,你到我身边了。” “你把我的心慢慢拼凑修好了,让凌文玉从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变回了一个活人。阿绛,今夜你把自己彻底交付与我,我对天发誓,此生此世我绝不会离开岭南、离开你。生生世世,我都要爱你,与你做夫妻。若违此誓,凌文玉必折去半数寿命,以作违誓之代价。” 霍晚绛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这一生还很长,未来的命数……连她也不敢确定,他怎么就能这么信誓旦旦地发誓呢? 避谶,说话要避谶啊。 第109章 竭泽而渔?我不是那种没用的男人 翌日。 霍晚绛是被午后刺眼的日光从好梦中唤醒的。 她习惯地摸向床外侧,空荡荡一片,还略冰凉。 看来经过昨夜奋战,凌央不仅照常早起,且他已经离开许久,还真是一刻都不耽误善堂的那边进度。 后面的事霍晚绛不大记得,她只记得迷迷糊糊时,凌央胡乱发了一嘴誓,之后她就睡着了。 霍晚绛掀开被子那一刻有些惊讶。 她身上清爽齐整,甚至感觉到凉悠悠的爽利,下身更没了黏黏腻腻的不适感。床铺上除却留下些特殊味道,又变回了先前整洁干净的模样,必然都是凌央处理的。 除了床单上多了块醒目的血渍。 霍晚绛盯着血渍出神了半日,脑子里一一闪过昨夜画面,又重新倒了下去,恨不得钻回被子里一辈子也不出来。 她要挑个阮娘不在的时候,悄悄把床单给搓了。 殊不知屋外,阮娘已经听到她翻来翻去打滚的动静,很快端了提前备好的热水热巾进屋。 闻到屋内气息,她略皱了皱眉,坐在床边,把水盆放好,伸手去扯被子:“女君,醒了就起来梳洗吧,昨夜之事郎君都告诉我了,今早他特意让我不要叫醒你的。” 被子一扯开,露出里头一张红透了的小脸,阮娘无奈一笑,眼尾细纹都拧作一团。 女君真正从一个无知小女郎变成女人了,而她呢,也许不久后就会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叫她一声外祖母。 霍晚绛却觉得这种事怎么能让阮娘伺候? 她忙比手语请阮娘出去,她要自己洗,孰料阮娘正色教她:“女君莫害羞,有些事还是要我教你,让我看看你伤没伤着。” 就算凌央没说,阮娘也知道小夫妻俩昨夜闹了许久,都后半夜了,他们屋里的灯还亮着。 郎君也真是,他那体格能顶两三个女君,怎能不多为女君着想一下? 霍晚绛推脱不掉,乖乖任由阮娘检查。 刚撩开她的衣领,便见玉肤之上大片相连的痕迹,似卧雪红梅,更伴随着深浅不一的齿痕,阮娘不由抱怨了句:“郎君怎么这么没轻没重?” 霍晚绛急忙比手语向她告状:【他咬我!他的牙可锋利了!】 阮娘又摇头检查了别的地方,好在没有伤到,且看霍晚绛这活蹦乱跳的劲头,应是无大碍。 但她还是忍不住叮嘱:“等郎君回来你自己转告他,别仗着你二人年轻就胡作非为,竭泽而渔的道理……用于这些事,也是行得通的。” 霍晚绛觉得阮娘这个长辈话里在暗暗教训她和凌央,但她都听了进去,便羞愧地把头垂得低低的,似懂非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 当夜入睡前,床铺已经被霍晚绛铺得焕然一新。 她先凌央一步爬上床,熟练滚进里侧,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凌央轻笑了两声,连带着一双含情眼都粲然生辉。 他侧坐在床沿,把霍晚绛从被子底下拽了出来:“阿绛,干嘛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霍晚绛怕他又来,连忙摆手制止,将阮娘白日交代的全都比给了凌央。 凌央不满地扬起一侧浓眉:“竭泽而渔?你居然拿这个例子形容我,我可不是那种不中用的男人。” 霍晚绛可怜兮兮对他眨眼求饶,比道:【我身上难受得紧,今晚不要再来了。】 原来是她误会了。 凌央低眉浅笑:“我不是那种人,但是你也要乖乖上药不是?你以为今早你睡着的时候,是谁给你涂药的?” 霍晚绛捂紧了脸,怪不得又半日过去,她身上的痕迹都淡掉许多,依照凌央这话,难道那处也…… 凌央此时已拧开了一个瓷白小盒,盒中是凝脂状的浅黄色膏药。 他以食指和中指并拢挖了些出来,又放在手心打转研磨,耐心解释道:“这药要化开才有药效,你乖乖涂药才能好得快些。” 说罢,手就伸向了霍晚绛。 两个坦诚相待过的人,霍晚绛也没必要继续矫情,乖乖等着凌央给她涂药。 她看着凌央耳下、脖子上和胸腹间的道道血痕,那些都是她的指甲抓出来的,便关心比道:【你身上的伤要我上药么?】 凌央忍笑:“不用,我皮糙肉厚的,几日便能好。” 她哪里知道,这些痕迹是女人对一个男人雄伟的肯定。 她抓得越多,凌央就越高兴。 他很快给霍晚绛上完身上各处的药,只剩下最后一处。他刚要动作,霍晚绛死死推开他的手,拼命地摇头。 她自己来好了。 凌央放下药膏,语气竟有些无辜:“可是你的指甲会伤到,还是我来吧。”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霍晚绛咬了咬唇,颔首应了。 凌央靠近她,一手把她揽在身前,另一手两指小心打圈上药。他紧紧凝视霍晚绛的所有反应,在她耳边暧昧喘着粗气,唤她小字: “思音,你衔得好紧啊。” …… 自打凌央开了荤,霍晚绛就只有叫苦连天的分。 谁能来救救她啊? 她宁愿回到被凌央看不顺眼的时候,也不要遭这些罪了。 虽然她也快活,可凌央这人也太不知足了…… 一个月里,除了来月事那几天,几乎每天晚上,凌央都要和她闹一番才肯老实睡觉。 且思音这小字,他也只在床笫间才会这么唤,说这是特殊的仪式,平时他照常叫她阿绛,可谓不要脸到极致。 她比手语骂过凌央,骂他色令智昏、欲壑难填。 可凌央只会笑嘻嘻地夸她,说她骂得好,他就是那样的无耻小人;甚至还半开玩笑道,他们二人前世定是商纣和妲己、周幽和褒姒。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漫长,但似乎只有夜晚才漫长,白天晃眼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再一算算时日,居然已经到了大晋泰和元年的腊月深冬。 凌央的生辰快要到了,这一年,他十九岁。 腊月初十的夜里。 霍晚绛正在心中挣扎该送何礼物给凌央。 凌央今日去找渔民买了些新鲜海货回家,被阮娘做成了他们此刻的盘中晚餐。 霍晚绛刚夹了块鱼肉入嘴,准备佐以韭、藠一齐咽下,谁知菜没入口,她就感到胸中一阵恶心。 怕在阮娘和凌央面前失仪,本欲强忍,实在是敌不过,便直接干呕着吐了出来。 凌央吓得立刻扔了碗箸,出手稳住她,声音都破了:“阿绛!你哪里不舒服?” 阮娘也吓得四肢都软了,但端详霍晚绛片刻后,她猛地了然于心。 她问道:“女君,你的月事是不是快两个月都没来了?” 霍晚绛强撑着点了点头,脸都难受皱了。她这身子月信向来不准,加上现在是冬季,延迟些没来也没当回事。 可快两个月确实有点久了。 阮娘顿时大喜道:“女君!你这是有孕了!” 霍晚绛和凌央双双愣怔。 尤其是凌央,反应都慢了半拍,还是掐了掐自己才从喜悦中缓过来:“阮娘,您说的当真?” 阮娘信誓旦旦:“错不了错不了,女人一旦有了身子,我这双眼睛一眼就能看出来。如若郎君不放心,去把阿丽姑娘请来把把脉验证一番。” 凌央饭都没怎么吃饱,拔腿就跑:“我这就去请!” 他刚跑出门,又扭头回来,大声对霍晚绛交代道:“阿绛,鱼虾蟹皆是些寒凉之物,你不要再吃了!你等我在镇子上买些温性的吃食回来!” 第110章 怀孕 凌央外出去请阿丽这段时间,霍晚绛的心情从云端跌落到谷底,又从谷底重新飞向云端,反反复复。 她怀孕了,她要当母亲了,这固然是天大的喜事。 她和凌央都这么年轻,身子也没问题,孩子的到来是早晚之事。 只是欣喜过后就只剩下惶恐,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又怀上一个? 而且据说母亲当年生她过后,便是因生育时身体受损,导致没几个月就因后遗症离开人世。连她母亲这种武将都如此,那她的身体能不能扛过鬼门关? 若是到时候她也步母亲的后尘可怎么办?那她的孩子怎么办,凌央怎么办,阮娘又怎么办…… 霍晚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腹中那股恶心因焦虑更严重了,又干呕了好几下,可什么都吐不出。 阮娘知道霍晚绛又惊又喜,既期待又后怕。 她忙抱住霍晚绛,重复从前安慰这个小女郎时千百遍的动作:“女君别担心,有阿丽姑娘在,咱们离秦神医也近,加上我和郎君的悉心照顾,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降生的。” 霍晚绛被莫大的恐惧和新奇的思绪填满,到最后,她只能无助哭泣,攥紧了阮娘的衣领。 阮娘也不嫌她都快做母亲了还这般黏人,细语叮嘱道:“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顽强,这两个月来,你和郎君没少行房,居然都没伤着他。今日起,你千万不要再和郎君同房了,你让他忍一忍。” 霍晚绛啜泣点头。 不多时,阿丽被凌央请回来了。 治疑难杂症阿丽是没什么本事,可把把脉象她还是很擅长的。 阿丽跪坐在霍晚绛正对面,反反复复前前后后给她把了三次脉,最后才敢下定论,笑道:“恭喜女郎,当真是喜脉。” 霍晚绛方才已经哭过一回,将那些恐惧的情绪逐一化解完毕,现在再听阿丽的话,她只剩下激动。 她和凌央,当真有一个孩子了,这是她从前万万不敢奢想的事。 …… 这一怀孕倒好,凌央更不放心霍晚绛出门。 哪怕她现在月份不大,还能出门透透气,他也担心得不行,只让她在家附近活动,不要跑远,而且只能在他的陪同下才行。 凌央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给凌央十九岁生辰最好的礼物——不,甚至是他今生收到的最好礼物。 他亲手题了块门匾,用斗笔写了端正雅逸的“露园”二字,又拿着刻刀耐心雕琢,悬在院门上。 现在他的字,历经大起大落之后,更兼具风骨。 露园,这就是这座宅子今后的名称。 凌央左思右想,不知该起何名,最终决定根据院中草木晨间霜染白露时的情态,拟定了露这一字。 他说这是他和霍晚绛第一个孩子,他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 斯是陋室,但也要做好十全的准备,让孩子得以快乐降生到世上,让孩子做世间精神最富足的人。 这几日,霍晚绛都没有再做任何家务,只用绣绣花、做做小衣服。 这些柔软的衣料都是凌央亲自一趟接一趟带回家的,重活累活她做不了,但女红无甚影响。 小婴孩长得很快,个头几乎一个月一变,所以得悉心备好,这一算,要做的衣服还真不算少。 霍晚绛揉了揉酸痛的腰,继续埋头裁衣。 她不禁暗暗感慨,这孩子来得太及时,就连原本要给凌央准备的礼物都叫她省了。 等他从善堂回家,这些布料基本上都裁好了,她一定要欢欢喜喜地告诉他。 刚这般想着,屋外下起了丝丝细雨,岭南腊月居然会有冬雨。 霍晚绛忙放下手里的剪子,小步跑到院中,跟阮娘一起收绳索上的被子。 好在这些被子晒了大半日,都变得又轻又蓬松,抬起来不费什么力。 霍晚绛把卫骁屋里那床搬了回去,她坐在床沿,细心地开始铺被子。 阮娘跟着她进了屋,半蹲到她身侧,抬手替她擦去脸上几滴的水珠,不由眉头紧锁:“这些事情女君留给我做,我也是做得过来的。你现在怀着身子,不必操劳。” 霍晚绛笑了笑,先放下手里的被子,给阮娘比道:【这么点小事,不用担心的。】 阮娘盯着崭新整洁的床被,这床被卫骁都没用几次呢,看着和刚买回家时差不多。她道:“女君当真有心,三郎这一外出都快半年了,是生是死,连个信都没传回家里,你却日日都坚持给他晾晒被子、铺床。” 霍晚绛比道:【有备无患,现在天冷,若是舅舅忽然哪天回家,也好叫他及时盖上暖和的被子不是?】 卫骁待她和凌央不薄,可她不知道该回报卫骁什么,只能在这种小事上悉心为他考虑。 刚铺好床,霍晚绛和阮娘还没离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阮娘,阿绛,你们怎么在我房中?” 来人正是她们方才念叨的卫骁! 快半年没见,卫骁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霍晚绛几乎快要认不出他了。 他黑了不少、瘦了一圈,更显得一张麦色的脸棱角分明,唇周甚至冒了圈青色的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尽显沧桑。 他似是刚回到青莲镇不久,身上还裹挟着一路风雨兼程的尘土气息,衣物也破破烂烂,若非他相貌风采过人,混进乞丐堆里怕是都没人发现。 阮娘被他吓得心跳加快,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才解释道: “三郎有所不知,自你离家入冬后,女君日日都会替你晒晒被子,就怕你哪天突然回家,没床好被子盖。” 卫骁哦了一声,朝屋内迈步,霍晚绛和阮娘互相看一眼,识趣地抬腿离开。 霍晚绛跑回自己屋中,坐在房门前,对着天光继续埋头裁剪。 这期间,她能听到卫骁去找柴、进厨房烧火的声音。 再一回过神来,屋外雨停了,卫骁也不知何时洗完了澡、换好衣服。 他新换了件崭新的青袍,甚至连面颊上的胡须都刮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贵气逼人的国公爷。 卫骁手里提着整竹篮的东西,缓缓走到霍晚绛身前。 他弯腰把竹篮递给霍晚绛,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说道: “方才我刚纵马回到镇子上,远远的,就听见有个女郎叫我三郎,说我这一走大半年,回来都是做伯父的人了。” 看他不自然的神色和磕磕巴巴的语调,霍晚绛接过竹篮,抬袖掩笑。 他遇到的那热心女郎,估计就是阿丽,只是他不怎么去记这些外人,分不清谁是谁。 卫骁又道:“我略一猜,猜到你有了文玉的骨肉,便在镇子上四处买了这些小物件来,希望你能喜欢。” 竹篮里,全是拨浪鼓一类的小玩意儿,都是小婴孩会喜欢的。 第111章 以后能不能别提霍素持? 正说着话,院门一响,凌央从善堂回来了。 他亦没料到卫骁居然无声无息回了家,又惊又喜:“小舅舅,你何时到家的?” 方才他乍一眼没有认出卫骁,还当是哪个男子青天白日趁他不在,敢上门找霍晚绛麻烦。 卫骁转身看向凌央,半载不见,他竟高挑结实了不少。 他此前因劳作晒黑的肤色也养白回去了,整个人从头到脚俱是焕然一新,生龙活虎。加之他日日浸泡在学堂,矫健之余更不缺斯文尔雅,郎艳独绝,风采竟是胜过从前。 卫骁面上丝毫不遮掩对凌央的赞赏,答道:“到家快两个时辰了。” 说罢,他立刻大步迈进院中,随手找了根树枝扔给凌央:“打一场。” 凌央稳稳接住树枝,就地与卫骁切磋。 二人出招皆拳拳到肉,招式极快,甚至快出了重影。 霍晚绛还是头一次见到舅侄二人出手,激动得手上的活也不顾了,睁大眼认真旁观。 这场切磋最终以凌央落后卫骁五招而结束。 卫骁不禁拍手称快:“你已大有所成,不负舅舅的期望,我更可放心出远门了。” 整个大晋,没有第二人能在武学上胜过他的,凌央现在输他五招,已经是拔尖的实力。 凌央听了他的话却高兴不起来,闷闷不乐扔掉树枝:“舅舅这意思是又要出远门?可明日就是我生辰,你怎么就只待这几天?” 卫骁摇头道:“这一回我会待到年后才动身,春节将至,我不会出远门的。” 这次他出去了整整半年,这半年,到底是接了什么大单子,值得他花费这么长时间? 霍晚绛好奇地比了比手语。 凌央知道她现在因怀孕受缚颇多,对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分外向往,便好心替她转述给卫骁。 卫骁想都没想,随口答道:“这次的货要送往大食、大秦等国,我和镖局的人负责送到西域,一来一回,这才耽误半年。” 凌央听着他有模有样的编造,悄悄背过身,忍住笑。 霍晚绛一听到“西域”二字,更来劲了,继续比道:【舅舅若是方便,可否将西域风光细细道来?】 其实她很早就想问卫骁这些问题,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无数鬼斧神工般的名胜,视野和目光远不是她一闺阁女子能达到的。 她多想知道日月同耀下的八千里大晋疆土,究竟都有哪些面貌,哪怕只是听一听都好。 凌央替霍晚绛再次转述完,已经快憋不住笑:“舅舅,阮娘正在准备晚饭,趁这个间隙,你好好同阿绛与我说道说道。” 卫骁脸色沉了沉,许是他晒黑许多,倒也没叫霍晚绛看出端倪。 幸好,幸好他从前当真去过西域,也看过不少风物志,否则半个字都编不出来。 卫骁心底头一次产生幸灾乐祸的滋味。 凌央把坐垫、桌案连同泥炉都挪到屋檐下,又小心搀着霍晚绛外出,亲手起烹茶来。 卫骁跪坐于小夫妻对面,在阵阵袅袅茶香中,他有条不紊道: “出玉门北上西域都护府,再至边关,共要途径黄沙万里的死亡之海与万山之王昆仑;返程路上,又自边关向北迂回,取天山南麓之道,再回到玉门关。” “若说其间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当属昆仑……” …… 卫骁口若悬河、引人入胜,加之他编造的镖局冒险历程实在天衣无缝、险象环生,凌央和霍晚绛很是捧场,给足了他面子。 霍晚绛甚至吃完晚饭后都意犹未尽,继续恳请卫骁多说几句。 卫骁没有拒绝,几人披上厚衣,重新坐回方才檐下座处,继续听他讲述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事。 直至夜深人静,小小一座青莲镇上,只剩露园这一盏灯火。 孕妇的体力差了许多,霍晚绛虽有十足的好奇,可夜一深重,加之卫骁的声线低沉好听,很是催眠。 听着听着,她就软软地靠在凌央肩头,打起了瞌睡。 卫骁见状,立即收声。 凌央蹑手蹑脚起身,把霍晚绛轻轻抱回房中。 床下铺了张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几乎无声,故未惊醒霍晚绛。 地毯正是卫骁先前猎来的那头黑熊皮,她怀孕后,凌央说什么都要拿来铺地,唯恐她摔着、伤着。 “睡吧。”凌央替霍晚绛拆去发饰、脱去鞋袜,给她仔细盖紧被子,出门前,又轻吻了吻她薄薄的眼皮,“思音,好梦。” 一出房门,凌央直奔卫骁屋外,他面上一扫方才的轻松畅快,单手撑开窗,压低嗓音询问卫骁: “舅舅此行可有收获?若家中不便细说,可令择地方。” 卫骁就知道他定要问这些,便熄灭屋里的灯,假意就寝。 露园黑了下来,十六之夜的万里月光下,两道身影翻过院门,往青莲镇最偏僻的方向去了。 青莲镇外,密林深处,舅侄二人燃起篝火夜谈。 “倒是有件极有意思的事。”卫骁张开手掌,对着篝火取暖,“你从前喜欢那女郎,叫什么来着?阿绛的妹妹——” 凌央不悦打断道:“霍素持,怎么了?我可半分都不在意她了,以后莫要再提她。” 卫骁嗤笑:“哦?难道她在宫中为非作歹、视皇权威严如无物,竟直接给代国公主的幼女灌下绝子药,遭天子禁足一年。一时间,长安大族人人自危,唯恐自家女儿得罪了她,更不敢送女进宫,长安流传开她是个毒妇的言论。这,你也不好奇?” 凌央烦躁道:“舅舅,我知道我从前眼光太差,识人不清,误把鱼目当珍珠。我已经改了,你别再提了。” 卫骁摇头:“非也,此事过后,霍家收到的弹劾,整整三车都装不完。” 凌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骁:“你猜,主力弹劾之人,都是谁?” 凌央不假思索:“她毒害郑氏,必是与代国公主交好的大臣弹劾最多。” 卫骁:“代国公主好端端的,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凌央:“不就是想把女儿送进宫,力争皇后之位么?” 卫骁:“代国公主是何许人也?” 凌央快被卫骁问烦了:“我要唤她一声姑母,舅舅,你问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 卫骁这厢冷肃道:“她是邱姓,你不妨仔细想想,邱氏与卫家的恩恩怨怨。” 凌央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头皮发麻:“难道舅舅是以为,卫家遭难,是她——” 卫骁又否定道:“目前我也只是猜测,具体证据也要细查,你放心,绝不会冤枉了人。长安大乱,天子年少,皇后之位空悬许久,任何人都有理由争一争。她不远千里回长安定居,献女于帝,很正常。若换做我有个女儿,为家族前程考虑,我也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送去天子身边。” “偏偏问题就出在她邱这一姓上,你可记得晋武废后邱氏,曾因不孕多年而妒忌阿姊,向阿姊行巫蛊之术施加诅咒?此事被晋武得知,废黜了她的皇后之位,令其幽居长门殿。后你亡故的兄长凌河出生之际,她心灰意冷,自焚于长门殿,烧成了一片灰烬。” “代国公主,是她最亲的妹妹。” 第112章 羊水破了 顿时,凌央只觉林寒涧啸,连篝火也不能取暖。 他仿佛跌落冰泉,浑身都冷透了,难以上岸。 他应该想到的。 禹璃与卫后之争,本质便是两个外戚势力的互相斗法,故牵一发动全身,输掉的人连同整个家族都会覆灭,这便是血淋淋的代价。 可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禹璃无兄无父,无法像卫家一般依靠战功谋得权力,她和凌朔孤儿寡母难成气候。 何况她掀不起什么水花,顶了天也只能做些争风吃醋的举措,还能得到晋帝一句“娇气”的调笑。 结果她当真做成了,亲手把儿子送上皇帝宝座。 可惜她身后之人也算不到,还有个与卫家平分秋色的霍家。 巫蛊之祸没能把霍家给清算了,斗出这么大的阵仗,最后反为霍家织了嫁衣。 真正坐观虎斗、尽收渔利的是霍家,那么极有可能,霍霆也知晓禹璃身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且接下来,他最主要的手段,便是与这股势力再争权。 只有彻底清除政敌,霍家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 卫骁下一步行动,大可之间参考霍霆的举动。 凌央喃喃道:“可邱后分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才被先帝处罚,这笔账怎能算到卫家头上呢……且代国公主一个女眷,如何能与卫家抗衡的?” 卫骁提醒他:“你可别忘了,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封国,还有兵权在手。封国再小,可她到底是个女诸侯。就算一朝不能与卫家相争,替她姐姐复仇,可若潜伏十年、二十年呢?文玉,不要低估一个人复仇的决心。” “目前我虽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她,亦有可能,她单纯只是借自己的王女与霍霆打擂,再争一回,重振邱氏。但我已知晓从哪个方面下手了,放眼大晋,与卫家有血海深仇之人太多,最值得怀疑的便是邱氏。等开春,我要去代国走一趟,好生查一查。” 凌央问道:“若当真是她呢?舅舅,我们现在去对付这些皇亲国戚,无异于以卵击石。” 卫骁见说得差不多,拍了拍手起身:“无论是谁,我都等得起,忍得起。哪怕害了卫家的人是九天之上的神,我亦要做斩神第一人。卫家兴于巫蛊,亡于巫蛊,害卫家之人,必会遭受反噬,甚至要比卫家严峻十倍,我才罢休。” “好了,别想太多,一切都是未知。且先前同你说过,最大的罪魁祸首是晋武,其余人不过是他的刀。明天就是你十九岁生辰,收好思绪,别让阿绛担心。余下这些交给我,你尽管给我管好账便是。” …… 腊月一过,岭南回暖,大晋来到了泰和二年的春日。 诚如卫骁所言,他当真一直在露园待到了年后,才又出远门押镖。 这一回,霍晚绛巴巴地问他是要去何处。 卫骁算是怕了她,天底下哪有好奇心这般重的女郎?便实话答道:“这一回我要去江南。” 霍晚绛比道:【还请舅舅一路当心,早些回家,莫要错过我和文玉的孩儿降生。届时,还请您这个长辈赐名。】 卫骁低眼瞟了一眼她的肚子,三个月一过,霍晚绛的身形还是不怎么明显。但好在胎儿稳定了,秦老怪说她这一胎情况很好,孩子很健康。 他由衷地感到高兴。 卫家并未消亡,即便是他卫骁也死在了那场浩劫,但只要凌央还在,凌央有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卫家的血脉便能万古长存延续下去。 他卫骁此生,或许都要做一个为仇恨支配的怪物,至于男欢女爱,他没有机会考虑了。 霍晚绛肚子里就是未来的全部希望。 卫骁点头:“一言为定。” 送走卫骁,凌央去了善堂,霍晚绛留在家中,继续给孩子做衣服。 趁天气好,她把绣篮和绣架都搬到了院中,晒着太阳做绣活。 再过一两月,烦人的回南天就要来了,到时候她肯定心烦气躁。 霍晚绛轻轻摸了摸自己腹间,不知道肚子里怀的是个哥儿还是姐。 但不管是男孩女孩,她都会好好疼爱。 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虽然粗茶淡饭,无比平淡,但凌央从来没有委屈她。 就是不知家里的开支,等孩子降生过后还够不够花。 毕竟他们家没有务农耕种,无法自给自足,而她却想给孩子最好的。 可惜今年她不能再去酒坊帮阿丽打下手,自然拿不到她那份工钱,因为她差不多在夏季生产。 生产完,还要坐一个月的月子;等坐月子出来,岭南的荔枝也熟过了,她上哪儿找钱赚呢? 许是这孩子与她有心灵感应,又许是未出世的孩子带给了她指引,风一吹过,晒在院内的构树皮哗哗作响,回答了她的问题。 对啊,她还有造纸术,她要把希望全都寄托于这些构树皮上。 造一份纸少说也要一年,算算时间,刚好是她出月子后不久,就能成了。 霍晚绛这般想着,终于能安心养胎,至于这期间的全部工艺,就由凌央和阮娘代劳吧。 …… 一晃,到了八月。 八月初二,凌央走在善堂回家路上。 他正在发愁,究竟给霍晚绛带些什么好吃的回家。 她怀孕的时机,可是从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到最热的季节。 尤其是夏天,她月份大了,却因岭南这天气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凌央怕苦了孩子,更怕苦了她,甚至跟着阮娘学做了不少菜,只为满足霍晚绛的口腹之欲。 真是稀奇,自从他来到岭南,连烧火做饭这种事都学会了,这种事换作从前,他想都不敢想。 他俨然成了个合格的厨子,阿绛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很喜欢他这个爹爹做菜的口味。 有了他,阿绛的食欲是要好很多。 凌央从不觉得照顾孕妇是一件辛苦事,因为孕妇的种种辛苦,他这个枕边人全看着眼里。 自打阿绛怀孕以来,她的情绪变得愈发敏感,脾气阴晴不定,还总爱哭;夜间她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腰椎下腹都难受得紧,回回都能把他吵醒。 凌央对这一切毫无怨言,他的阿绛不比别人,别人痛了、难受了,至少能说得出话。 可她呢,只能一个人承受这种辛苦,无法言语。 凌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希望这个小家伙快些出生,别再折腾他的母亲了。 “文玉。”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凌央身后叫住他。 凌央脚步一顿,转身,卫骁骑着一匹陌生的马缓缓走来。 “兄长。”这会儿还在街市上,凌央只能先这么叫他,“兄长这一去又是大半年,今日终于归来,快随我一齐回家。” 卫骁摇头:“别急,阿绛快生了,我先想想要带些什么回去,你帮我参考?” 说罢他跳下马,凌央跟了上去。 二人还没走远,只听得阮娘的声音在街市另一头大喊道: “三郎!四郎!她羊水破了!速速去请阿丽姑娘!” 凌央和卫骁双双惊住:“什么?” 第113章 凌央:专业带娃一百年 历经四个时辰,从白天到深夜,霍晚绛终于成功诞下一个女婴。 她感觉自己死了好多回。 孩子呱呱坠地嚎啕大哭的瞬间,她虽力竭,却在听到孩子的哭声后露出了笑,随后昏迷过去。 她的孩子和她不一样,不是个哑巴,她怀孕时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孩子随了她残缺的部分。 阿丽说孩子体格虽略轻了些,但却是个四肢健全、头发浓密、会哭会闹的小女郎。 孩子会说话,有这一点足矣。 等她彻底恢复意识睁眼清醒,已是整整三日后的夜晚。 她刚一掀开眼皮,就见凌央抱着孩子在房内踱来踱去。 他脚步声很浅,哄孩子时声音也轻,霍晚绛没有第一时间弄出动静让他留意自己,而是眯了眯眼,仔细观察凌央。 不过才三天没怎么正眼看他,他竟憔悴许多,尤其两双眼睛熬得红肿,眼袋都隆成两座小山。 可他眼底是无限的温柔,那样的神色,与他看自己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霍晚绛知道,那是父爱,是独属于女儿的爱意。 她默默看了半晌,凌央照顾孩子太投入了些,丝毫未察觉她已清醒。 她本想翻身制造动静提醒凌央,无奈下身还有阵阵痛意,只好把手伸出被衾,双指敲了敲床头立柜。 听到不紧不慢的三个“咚”声,凌央欣喜回头,小心把刚哄睡着的孩子放到一旁摇篮。 他激动万分,坐到床沿边紧紧攥住霍晚绛的手:“阿绛,你终于醒了。” 说罢,他竟簌簌流下几行喜极而泣的泪,声音抖成筛子:“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生下一个女儿,我们有女儿了,阿绛,这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霍晚绛温柔一笑,挣扎着欲起身看孩子,凌央一把把她按回床上躺好:“你别下床,我抱给你看。阿丽姑娘说你失血略多,至少十日才能下床走动,这十天你就乖乖躺好,我和阮娘轮番照顾你。” 他贴心地朝床榻上叠加了几个软枕,这才把霍晚绛扶起来,让她半靠床而坐。接着他弯了腰,从摇篮中抱起小女郎,递向霍晚绛怀:“你有力气抱她么?” 抱自己的女儿哪会没有力气呢? 霍晚绛颔首,凌央这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他起身外出,叮嘱阮娘备好吃食,又退回屋内给霍晚绛端茶倒水。 “等等。”凌央把杯盏放好,跨大步走到床沿,“你不能这么抱,这么抱她会吐奶。” 他手把手指教她,不足月的婴孩要如何抱,孩子才能舒舒服服躺好。 抱孩子竟有这么多讲究吗? 怪她学艺不精,她总以为还有大把时间跟阮娘学学育子之道,不料孩子出世得太突然,比秦老怪预测的时间要早几日。 霍晚绛面庞渐红,这抹红反倒给她增了些血色,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她学得很快,抱孩子的手法迅速上道。 孩子被包裹在柔软的小棉被里,睡得很香甜,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奶香,没有半点尿味,看来凌央这三日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霍晚绛仔细观察她,她虽然还很小,可已经拥有了胜雪的肤色,极长的眼睫,挺翘的鼻子和漂亮的双唇。 比起自己,女儿更生得像凌央些。 霍晚绛不禁期待,女儿长大了会出落得多漂亮呢? 凌央的相貌随了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卫后,在大晋就没几个人能与他这张脸相提并论;他总夸卫后和自己拥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他何尝又不是? 真想快点见到女儿长大了立发垂地的美人模样。 霍晚绛只不过抱了这一会儿,脑海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很久之后。 她还没看够、抱够呢,凌央欲要把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他细心解释: “你没多少力气,不宜久抱,用完宵夜先安心歇息吧。你放心,我们的女儿很听话,她晚上睡觉几乎不吵不闹,一觉能睡到天明。” 霍晚绛只能依依不舍交出孩子,伸长脖子一遍遍看向摇篮。 当天夜里,凌央还是睡在外侧,以方便时时照看她和孩子,霍晚绛睡在里侧,闻着凌央身上熟悉的松香柏气做起了美梦。 梦中,不但有祖父、阿父阿母,还有卫后和卫氏满门,甚至连晋武都在,他们都围绕在摇篮旁欢声笑语:“这便是我们凌卫霍三家的第一个血脉啊。” “小女郎,以后要像你阿父一般博学多识,文武双全,像你阿母一般美丽坚韧,不屈不折。” …… 次日,霍晚绛醒来,在房中见到的人变成了阮娘。 阮娘已经抱着孩子跪坐在地照看了许久,而凌央正在院中搓洗尿布。 母女连心,女儿和她有深切的感应,她刚半躺好,女儿就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洪亮,简直像头小狼。 阮娘把女儿抱给她:“女君,该给小女郎喂奶了。” 霍晚绛点头接过,到底昨夜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补药,今天身子已经有力气得多。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奶水有些少,不大够孩子吃。 可青莲镇这种小地方,上哪儿给孩子找个乳娘呢?除非去附近几个镇子问问。 正当霍晚绛一筹莫展之际,阮娘道:“女君别担心,家里鸡鸭鹅都不缺,何况三郎日日都往山中跑,就为给你打些袍鹿野猪回来。阿丽姑娘说,你多以药膳食补,不出几日就能好转,饿不着小女郎的。” 说起鸡鸭鹅霍晚绛就头疼,这些都是幼崽时被凌央买回家的,他一买就各买了几十只,天天睁眼闭眼都是喂鸡喂鸭喂鹅,说是要给霍晚绛补身子。 她又不是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奈何这些牲畜稍长大些,就吵得她无法入睡。凌央又紧急动用了卫骁先前留下的钱,租下隔壁的空房专门圈养,这才安生。 那卫骁又是何时回的家,她怎不知道? 真是事事都要麻烦他这个舅舅。 刚喂饱女儿,霍晚绛就闻到一股臭味。 她欲哭无泪,阮娘立刻把孩子抱走,对屋外大喊:“郎君,小女郎拉到女君身上了。” 屋外凌央“诶”了声,火急火燎赶了进来。 关好门窗后,他从容不迫地给孩子擦身、更换尿布,很快,孩子又变回清清爽爽、香喷喷的模样。 而这一切,只需要霍晚绛在一旁看着,不用亲自动手处理。 凌央看见霍晚绛身前那脏处,笑嘻嘻道:“阿绛,你换身衣服,这身给我吧,我拿去一块洗了。” 霍晚绛屏住呼吸,把外衣小心脱下,凌央一刻也没耽搁,拿出门继续忙碌。 阮娘乐得眉开眼笑:“女君别看郎君这样辛劳,善堂那边的孩子他也没耽搁,他当真是个顶好的男儿郎。每日除却他去善堂那两个时辰需要我帮他照看小女郎,余下的时间,都是他亲力亲为,我也轻松省事。” 霍晚绛默默算了算,这样一来,凌央岂不是每日要做许多事?他能吃得消吗? 不多时,卫骁打猎回来,还带回了一些新采购的补品,花的全是他自己的钱。 霍晚绛怪不好意思的,她生子,本是她和凌央两个人的事,却处处都少不了卫骁的帮忙。 卫骁却不以为意:“一些小事何必客气?这次我待到孩子满月再出远门,这一个月,你就安心调养身子。” 霍晚绛生产那日的惨状,他一个大男人回想起来都吓得寒毛直竖。 为她做这些,是他这个长辈应该的。 …… 当夜临睡前,霍晚绛让凌央适当减少些家务事,又或是先同秦老怪那边说一声,等她出月子他再回去教书。 不料凌央坚定拒绝了:“我的孩子重要,可那些孩子同样重要,阿绛,众生是平等的,而吾爱众生。你放心,这点精力我还是有的,若是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怎配做这个爹爹呢?” 霍晚绛没再给他比手语驳回去,她贴近凌央,枕在凌央坚硬的胸前,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有他在,一切都很好啊。 第114章 事到如今,他们还不放过我 多了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女儿就到满月这日。 而凌央也是真有力气,期间不但把霍晚绛和孩子都照顾得很好,甚至能挤出时间帮她造纸。 一载过去,去年剥下的构树皮,全都成功化为了张张强韧的白纸,造纸一事大功告成了。 凌央亲手用新造出的纸写信告知了云颂,就等云颂带人重返青莲镇。 接着他便筹备满月宴。 此次宴会是他第一次亲自操办拍板决定一切,卫骁和阮娘只需要负责打下手,而霍晚绛也终于能迈出房门。 天知道坐月子竟比生产还难受,尤其岭南炎热,女儿出生在八月,坐月子这三十天更胜烈火烹油。 妇人产后不能吹风,更不能沐浴洗头,她日日都只能闷在一丝不透的屋中,悟出一身的热疹。 每每看到这些热疹,看到自己油腻腻的头发,她都难受得想哭。凌央却不嫌弃她,无数次地边给她涂抹药膏边安慰她:“别哭,对你身子不好,等你出月子我亲手帮你洗头。” 事实上他也当真做了,趁天好,凌央亲手在院内支起床榻、热水盆和若干药材,让霍晚绛露天躺下,给她洗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事,他又忙着叫上卫骁一起出门采购菜品,顺便邀请秦老怪和阿丽赴宴,还带了三个小童一道过来。 那三个小童据他所说,是善堂里最机敏的几个。他们学得又快又好,上回的考试夺得头筹,他们什么奖励都不要,就想过来看看他的女儿。 满月宴他就只打算请这些人,但也非常足够了。 霍晚绛抱着女儿坐在门外晒太阳,阿丽和秦老怪坐在她两侧轮番逗孩子笑;三小童也小心围了上来,总趁她不注意偷偷亲女儿;而凌央、卫骁、阮娘三人在厨房忙里忙外,时不时的,凌央还会在经过时假意呵斥三小童道: “你们洗脸没有,就敢亲我女儿?” 三个小童腼腆回答:“老师,我们当真洗得喷香,不信你问阿丽姐姐。” 阿丽笑盈盈道:“洗了洗了,我亲手给他们洗的。”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幕,霍晚绛又想落泪了。 这就是一直以来她最想要的平凡日子啊,她的女儿就算生在岭南、养在岭南,只能做一个平民百姓,但她一定会让女儿长成全天下最快乐的女郎。 …… 饭席过后,天幕繁星点点,宾客归家,院里顿时又冷清下来。 凌央和霍晚绛把孩子抱到卫骁跟前,双双跽坐行大礼,郑重请求他给孩子赐名。 这是此前卫骁离家时答应了的,而他亦遵守约定在霍晚绛生产之际赶了回来,甚至在家中一直帮衬到孩子满月。 这孩子他也常常抱,这么香软香甜的小女郎,生得还格外漂亮,这张面容还总让他想到阿姊,换作谁谁不喜欢? 可此时此刻,孩子放到他手中,面对她父亲母亲两张无比期待的脸,他沉默良久,叹息道:“罢了,这孩子的名字,还是文玉起。” 凌央诧异:“小舅舅,不是说好了——” 卫骁打断道:“文玉,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第一个孩子,她首先属于你们二人,而后才属于卫家、霍家。我虽身为长辈,可生育之痛、养女之辛劳,全都是你们二人在承受,我无权给她起名字。” “若她是前太子、天子之女,我自可代你二人取名;可如今,你们的身份已和从前天壤之别,这孩子出生的意义更为重大,需要你们慎重斟酌。” 舅舅说的话不无道理,凌央自然知道女儿的出生代表了什么。 可他有个心结。 他已公然与凌氏割断义,自认是卫家人,女儿的姓氏,究竟是要姓凌还是姓卫呢? 凌央从卫骁手中接回孩子,沉寂了许久。 最终,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便把女儿交回到霍晚绛怀中,彷徨失意道:“阿绛,你先抱着,我有话想对舅舅说。” 霍晚绛怎会不知他的心结? 但有的事,她就算开导他千遍万遍也无用,终归要靠他自己走出黑暗。 …… 熟悉的密林内。 现在这个时节不需要点燃篝火取暖,今夜无月,舅侄二人想谈心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凌央以为卫骁一开口,就要询问他方才起名之事。 不料卫骁却道:“这一月来,碍于你照顾妻女腾不出时间,许多要事我没能第一时间告诉你。” 凌央:“舅舅请说。” 卫骁:“第一件事,长乐宫中尧舜二帝之塑像竟产生裂纹,被一阵东南大风刮倒在地,共碎成十七段。” 长安谁人不知,这两座塑像正是晋武在得凌朔那年梦到了尧舜二帝,认为次乃大吉之兆,特地命人修筑在宫中。 而这两座塑像正是代表了凌朔,二帝塑像损坏,又不偏不倚碎成十七块,凌朔今年刚好十七,这可是大不吉之兆! 凌央立即断定:“此乃人为,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大晋风俗多承先秦楚制,对鬼神巫术之说尤为仰赖,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乱帝心。” 卫骁:“不错,我亦如此认为,有人想借此事杀你。” 凌央愣了:“杀我?” 卫骁:“嗯,这便涉及第二件事,太史令夜观星象,发觉帝星黯淡,而彗星自东南袭经整整三回。与此同时,竟流传出龙游东南三日而隐于云雾的传言。” 凌央吓得头皮发麻:“这么重要的事舅舅为何不早说?现在快回家收拾包袱逃命吧!” 东南方,加害之人意图不能更明显,不就暗指他这个废太子日后要回去夺权? 卫骁叫住他:“别急,一时半会儿的你还死不了。此事被人上书至天子殿前,霍霆闻之勃然大怒,当场拔剑斩杀了那人,血溅朝堂。而此事三日后,天子下令,以谋反之罪杀了中山王在长安的世子,又命楚王携兵马去剿灭中山王,中山国就要被除国了。” 中山国,便是在代国以南的吴越之地,勉强算得上是东南方向,且也临海。 没想到就因一顶本该扣在凌央身上的帽子,他们一家老小白白丧命。 凌央吓出一身冷汗,霍霆如此专断独裁、雷厉风行,竟连这种栽赃手段都能指鹿为马到中山王身上,他的意图如何不明显? 他分明是想保住自己,保住阿绛。 霍霆,当真叫人看不懂了。 凌央:“我没想到,我都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 卫骁:“文玉,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你能和从前彻底切割?方才起名之事,我一眼便看穿了你的想法。” “凌这一姓氏,并不是可耻之事。纵然有晋武毒杀发妻、极刑对待亲子,可你别忘了,大晋姓凌者不止他一人,且他身为帝王,不能以常人的目光看待。你堂兄、当今天子再到凌氏诸位先祖,谁不是仁德之君?纵你厌恶自己的皇家血脉,可这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和晋武完全不一样,文玉,正视自己的姓氏,正视自己的出身,别把自己囹圄于那些深不见光的深渊。” 卫骁全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自从人生发生重大的转折以来,凌央一直不知自己该归属何处。 他是凌氏之子么?不,他可不如晋武冷血寡恩。 那他是卫家之子么?不,再过万年,史书上记载他的名姓,只会记录“废太子凌央”五字。 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很羡慕霍晚绛,很羡慕卫骁,他们都有自己可以选择的前路。 而他,是迷失在路口上的人。 也许,女儿的名字,他有答案了。 凌央握紧拳:“知道了舅舅。” 第115章 为女起名 凌央到家后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卫骁方才跟他说了什么,竟令他更愁闷了。 他把灯挪走,光源很快跟随他移到书案前,随后见他跪坐下,不知他抬笔疾书是为何事。 霍晚绛明白此时不宜扰乱他,她给女儿喂完最后一次奶,哄女儿熟睡后才上前,从凌央身后抱住他,将依赖暴露无遗。 凌央后背传来一阵绵软触感,熟悉的馨香扑鼻,他扭头,把霍晚绛捞进自己怀中,顺势亲了亲她的侧脸:“女儿的名字我想了几个,还请夫人过目。” 说罢,便把新纸递到霍晚绛眼前。 原来他方才专注于这事。 霍晚绛拿起纸对光一看,只见赫然写着“曦”“玥”“菡”“嬅”四个字。 这四个字都是凌央属意的,她觉得各有各的好,深思一番后,她在“曦”字上圈了圈。 “凌曦。”凌央喃喃了几遍,温柔笑道,“凌曦,灵犀,阿绛与我心有灵犀,觉得此名甚好,那我们就用这个名字。曦之一字意象极好,等女儿长大读书认字,她自会明白我们的一片期望。” 霍晚绛好奇比道:【那她的小字呢?虽说女子少见起字的,可我希望我们的女儿也有好听的小字。】 凌央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挨了挨:“曦儿的小字不必着急,孩童难养,民间更流行以贱名养子。若提前给她起了小字,我担心会不好……等她长大些,我们再给她起。” 霍晚绛闻言点了点头,又枕着凌央的肩头靠了好一会儿。 等凌央收拾好桌案,才把她抱回床上:“舅舅明天一早又要出远门,今夜早点歇息,我们明天一起送他出镇,顺便抱曦儿去外面走动走动。” 霍晚绛愣愣比道:【舅舅怎么才回不久就又要外出?】 凌央垂眼答她:“他一直都是闲不住的性子,且随他去吧。方才他还同我说,他一下子高了个辈分,更要努力押镖挣钱,以后好给曦儿买礼物。” 霍晚绛又笑着比道:【你也多催催他,快找个中意的女郎成婚生子,曦儿将来好有个玩伴不是?】 凌央躺了下来:“好,我会的。” 次日一早,几人一起送卫骁出门。 霍晚绛身体恢复得很不错,散步不成问题。步入初秋,晨起时常有秋雾,天没那么热了,很适合外出。 这一路上都是凌央在抱着曦儿,她倒省了不少力气。 直到出了镇门,凌央才把孩子转交给阮娘:“你们先带曦儿回家,她还小,不能吹太多风,我再送舅舅走一段。” 阮娘接过孩子:“三郎一路顺风,郎君也早去早回。” 凌央应了声好,主动从卫骁手中接过马绳,舅侄二人并排走在地上牵着马,继续向北。 走了约两里路,四周皆是崇山峻岭再不见人,卫骁跳上马背,勒紧缰绳环顾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先回去,免得她们担心。” 凌央低声警惕地问他:“舅舅此次北上又要去代国?” 卫骁摇头:“去广阳国,昨夜夜深,还有些事没与你细说。在代国潜伏调查时,我查出了些端倪,得知代国公主与广阳王私下来往密切。” 凌央惊住:“他们二国之间,不是传言向来不睦?” 卫骁冷笑:“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表象,当今广阳王刚过弱冠之年,我看他可不是个省油的东西,定要好好查他一查。昨夜交代你做的事,你尽早做。” 凌央:“嗯,云颂不日便能抵达青莲镇,届时我亲自与他彻谈。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舅侄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卫骁纵马奔离,直到他的背影在凌央视线中渐渐模糊成一个点,凌央才原路返回。 …… 泰和二年冬初,长安城。 今日是霍家长孙霍舟的满周岁抓周宴,长安城凡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齐聚霍家。 “霍夫人今夜当真要来?” “那可不,陛下虽禁足她一年,可今夜是她亲侄的抓周宴。就算还差一月才满期限,但陛下宽宏体谅,允她提前出殿了。” “嘘,人来了,收声。” “霍夫人到——” 贵妇人、各家千金集体噤声,齐齐朝院门处看去,各怀鬼胎。 时隔一年,霍素持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并没有任何人想象中的不堪。 人人不敢当霍家面嘲笑她,却敢在背地议论她。自从她入了宫,俨然成了一个疯妇,与待字闺中时的长安第一贵女两模两样,真是不知那废太子从前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深宫当真是个吃人的地方,能把一个人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鬼。 可霍素持真正出现那一刻,许多人期望都落空了。 她还是那个金枝玉叶、艳压群芳的霍素持,禁足之事甚至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贵女们不禁腹议:这女人的心态真是好的要命,换作是她们,背负残害嫔妃这样的重罪,即便父亲是当朝大将军,早没脸出门见人了。 她们甚至隐隐期待霍素持今夜又折腾出什么动静才好。 可霍素持没有遂她们任何人的愿。 她亲手给侄子送了礼,与兄嫂父母寒暄片刻便匆忙回宫了,一步都不敢多耽误。 按理说一载未与父母族亲相见,她今夜在霍家留宿都不是没可能,可她却走得急,可见她当真被磨平了性子。 …… 未央宫内,天子居所。 “妾实在羞见天颜,可这一年里,妾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每每思及当日恶行,恨不得以身代妹妹受过……故,妾急于回宫面见陛下请罪。”霍素持哭得梨花带雨,妆面都花得一塌糊涂,叫人好不怜惜,“幸得陛下垂怜,妾才能赶上霍家家宴,陛下,您有没有原谅妾……” 凌朔从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她,不想看她惺惺作态,便盯着案上香炉发呆,敷衍答道:“夫人既已改过自新,便先回长秋殿吧,郑婕妤小你一岁,今后你更要待她如亲妹,莫再失德了。” 霍素持不傻,听得懂他的逐客令,更暗恨郑氏那狐狸精一年就能爬到婕妤一位。 她吸了吸鼻子,盈盈撒娇道:“那妾这几日,可否多来长极殿探望陛下,陛下,妾实在是想您……” 听说她不在的时候,凌朔与郑氏感情愈发深厚,二人甚至微服出宫扮作夫妻一起游玩过。 呵,她算是想明白了,就因她是霍家女,凌朔此生都绝不会喜欢上她,却不敢明着拒她。 她能时不时恶心一下郑氏,心中憋着的这口气也舒坦了。 凌朔只得强颜欢笑答她:“夫人想来,随时来便是。” 霍素持这才离开。 屏风后,郑氏款款而出,欲语泪先流道:“陛下,妾实在是害怕,害怕她又加害于妾。” 凌朔心疼地抱紧郑氏:“别怕,她这人恶毒至极,却不是个没脑子的。你已经被她害得无法生育,她不会找你麻烦,否则她再闹得不好看,霍霆也会舍了她。” 第116章 霍素持和进冷宫有什么区别 下一瞬,他猛然吐出几口血。 自从他坐到天子之位,经过温峤的悉心调理,已经许久没再呕血了。怎的今时今日,又突然吐起血来? 郑氏和吴冀都急得大喊大叫,吴冀更是要外出去请温峤,不料凌朔自己没太当回事,他叫回吴冀:“不必去了,朕应该是被那女人气到了,急火攻心,故而吐血。” 他的身体好着呢,据温峤所说,若此生能撑过加冠之年,他就会与常人一样了。 凌朔康复的几率很大,温峤几乎是十拿九稳,甚至拿他自己的性命与凌朔做赌。 郑氏心疼得不行,在凌朔怀里哭得喘不过气:“陛下,您受了太多苦了。” …… 长秋殿。 霍素持屏退了包括留鸢在内的所有宫人。 她跪坐在案前,寝殿内唯余这盏烛火,冬风入殿,火苗不断摇曳,映衬着她一张美丽的面容也光辉渐淡。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 这瓶子里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凌朔死无葬身之地。 杀心不是一日才起的,吴冀今日亲自来长秋殿告诉她,陛下允她提前出殿参加霍府家宴时,她想杀凌朔的心更到达巅峰。 离开霍家后,她换了衣物稍加易容,直奔长安西市买回这瓶毒药。 这一年她足不出户,长秋殿外发生了何事她一概不知。 偶尔她也会为那日的所作所为后怕,怕凌朔当真动了怒,要与霍家拼个你死我活。 好在父亲的威严不容小觑,即使她犯下这般大错,除却禁足,凌朔也拿不出任何办法,更不敢为难打压霍家。 回府后她才得知,这短短一年,先帝亲设的包含父亲在内的四名辅政大臣,已经被父亲除掉了两家,如今只剩下左丞相府这最后一家。 霍素持激动不已,父亲下一步打算,当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吗? 其实她也看不懂自己的父亲,又想要权势,又想要名声,想做第二个伊尹。 可此事古难全,权倾一世的外戚有几个最后不家破人亡、灰飞烟灭? 霍家必须要另谋出路,否则迟早会步那些外戚后尘。 父亲的打算无一人能看懂,她不介意直接逼他一把,可谋篡之事亦不是那般简单。 凌朔不死,她这辈子也当不成皇后;可凌朔若死,她能选的路就远比现在多。哪怕霍家不篡晋,凭借父亲的权势,她后半生也能谋个太后之位,即便无子。 霍素持一直盯着毒药瓶看到半夜,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少女,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忽然有一日动了杀人的念头,也只是一时脑热罢了。 想到凌朔那个病秧子,她还是下不去手。不是因为多喜欢他,而是实在害怕。 大晋历经几朝君王齐心建设,早已得尽天下民心,民心,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跑到霍家的。 她就这般毒杀凌朔,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罢了…… 霍素持打开窗户,将毒药倾瓶倒出,不留半分痕迹。 …… 霍素持刚解禁风光没几日,就遭太史令弹劾,声称她命格奇特,不利于帝,只要她一朝在君王侧,凌朔的病情就会加重,前几日呕血便是前症。 群臣只能联合请求凌朔下旨,按照太史令的推测将她迁宫到养德殿。 养德殿,几乎是长乐宫最偏僻的宫室,再多走几步就能抵达当年邱后自焚的长门殿废墟。 那样森冷不见天日的去处,且“养德”二字,不就是公然指责她德行不足? 本以为此事会遭霍霆反对,不料满朝上下,除却霍腾这个做兄长的敢替她说句话,霍霆都默许了此事。 霍素持收到圣旨时当场晕厥。 一定是代国公主这老女人要害她!什么狗屁太史令,她才不信就凌朔这傀儡能买动太史令构陷于她! “霍夫人,请走吧。” 面对太监不冷不热的语调,霍素持醒来后情绪激动问道:“本宫父亲呢?本宫要见他!” 太监答曰:“哦,奴忘了替大将军向您传话,大将军说,您尽管安心去养德殿待着吧,有朝一日,陛下身体好转,总会传唤您伴驾的。” 霍素持又哭又笑,狼狈不堪:“不可能……不可能……父亲怎么会不管我,你们敢动本宫的东西试试!” 宫人们却无视她的各类威胁,小心搬起了长秋殿内的物件。 钩弋殿。 代国公主在妆台前亲手给郑氏簪花:“婕妤放心,那疯妇往后不会在你和陛下跟前碍眼了。她害了你,母亲绝不会让她不痛不痒地揭过。” 郑氏略有担忧:“母亲,您说为何大将军这回没有制止此事?莫非这女人,已经成了他们霍家的弃子不成?” 代国公主笑道:“他不是不能制止,可他这个人更要脸面。太史令都这么说了,他还能公然与天象卦术作对?一个女儿,可比不上他自己的声誉重要。” …… 泰和三年夏。 青莲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极为养眼的一家三口行走于车水马龙的闹市之间,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回望,无他,只因他们实在个个都生得好看,跟天上仙人似的。 阿丽站在酒坊二楼,见楼下众人纷纷在张望着什么,她也把头探出窗户,原来他们是在看刘郎君一家啊! 云颂扯住她的后领,一把把她扯开,他站在窗前,对楼下街市大喊道:“刘郎君,云氏酒坊前年酿造的荔枝酒开坛了,快上来与我喝上一斛。” 凌央手上抱着长大不少的凌曦,背上还背了满背篓的布匹绸缎,他先是看了眼霍晚绛气鼓鼓的脸色,随后才出言婉拒: “多谢云郎君好意,只是我家夫人管教甚严,上回与你喝完酒回家,她三日都没许我抱女儿,在下今日就不来吃酒了。” 霍晚绛抬起手轻轻扯了扯凌央的耳朵,眼中仿佛写了几个字:又在说老娘的坏话。 云颂摇摇头:“还是我们这种没成亲的人好啊。” 随后关上了窗。 到露园时,凌央把女儿放到软榻上,找了块搓衣板跪在霍晚绛跟前:“阿绛,你是不是生气了?” 霍晚绛给他比道:【家丑不可外扬,你怎么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都是快一岁孩子的爹了,他还这么没大没小。 凌央嬉皮笑脸:“我若不这么说,你信不信云郎君能跳下窗户拉我进酒坊?” 霍晚绛也没打算同他置气,她转身去逗坐在床上傻笑的凌曦。 凌央从搓衣板上起来,坐到她身旁,一同和凌曦玩拍巴掌的游戏。 他本欲吻向她的耳垂,不料她怕痒,微微偏了一偏,他只能亲到她那双冰凉凉的白珠耳坠。 “小舅舅来信了,说一定赶在曦儿抓周的时候回来。”凌央又端倪起她发上的木簪,“真是难以想象,一年的时间,青莲镇就能靠一张纸变得如今这样,甚至足与苍梧媲美。你说他回来,会不会连回露园的路都找不到?” “记得我们初到岭南时,这里是什么样吗?” 他这么一说,霍晚绛回想起前年了,那个时候青莲镇上只有五十来户人家,如今却比梧州还要热闹呢。 去年,云颂得知她造纸成功,亲自从苍梧赶来青莲镇,大手一挥就与她做起了生意,并广邀岭南各镇百姓前来参与造纸这一营生。 青莲镇的纸横空出世,震惊整个大晋。 很快,就有数以万计的岭南百姓都举家搬了过来,而青莲镇也得了“纸乡”的称号。 露园的生活更是因为这份生意变得一日比一日好,时隔三年,霍晚绛又穿上了丝绸所制的衣物,唯独不改用木簪的习惯。 支撑起青莲镇的不仅仅是纸业,阿丽的荔枝酒也闻名遐迩。加之南海县县令曹恒是个实打实为百姓办事的清官,把整个南海县的名声打了出去,青莲镇甚至于岭南很快就脱胎换骨,与从前天壤之别。 第117章 你只有起兵造反这一条路 凌朔登基三年以来,不单是青莲镇变得富足许多,大晋各处都逐渐恢复生机,仿佛重回未对匈奴征战前的日子。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未来似乎也只会更好。 本是大晴天,屋外却忽然乌云罩顶,风雨欲来。 青莲镇离海近,去年秋日海风肆虐得厉害,几乎将附近几个小渔村摧残殆尽,连门都无法出。 这样的风雨里,霍晚绛却能安心地枕在凌央肩头,她听着凌央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很快昏昏欲睡。 凌央叫醒了她:“我要去善堂了,你若想睡带着曦儿一块睡吧,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只荔枝烧鹅。”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年三百六十天,没一日落下过善堂的事宜,风雨无阻。 霍晚绛拉住他的袖子,面露忧惧。 去年海风最嚣张的时候,他真是爬也要爬着去善堂,一是为安抚学生们,二是为履行绝不缺席的约定,还美其名曰“尾生抱柱”。 好在他平安无事,回家发了几天烧就康复了,没有叫曦儿小小年纪没了爹。 凌央笑着安慰她:“别怕,我昨夜夜观天象,今天这风雨是起不来的,安心在家等我便是。” 说罢,他又和曦儿玩了一会儿,穿戴好蓑衣斗笠冒雨外出。 霍晚绛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他,也没了睡意,闲来无事,便念起了秦老怪教她的口诀。 快到三年之期了,她真按照秦老怪所言,没有一日落下过。 能重新说话之事目前虽无什么显著成效,可她能感觉到,自己能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长,也没那么难听了。 房门忽然被打开,凌央浑身滴着水,又出现在门外。 霍晚绛被他吓得心跳漏了几拍,就连曦儿也被他吓得大哭。 好险,她偷念口诀一事差点就暴露了。 她一边哄着曦儿,一边睁大眼瞪他。 凌央懊悔道:“方才忘了拿画,这才折返,不料把曦儿吓哭了。阿绛,我身上在滴水,不便入屋,你帮我取吧。” 霍晚绛找到他昨夜作的画递给他。 凌央接过画,趁机亲了她一口,对着曦儿哄了几句,这才离开。 霍晚绛关好门窗,仍心有余悸。 若真叫他发现了这事,她还如何给他惊喜。 …… 八月初一,卫骁卡着凌曦抓周宴的时间前回了青莲镇。 卫骁这一去就是一载,诚如凌央所言,他看到焕然一新的青莲镇,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后来他随意抓了个人问才得知,云家少主已经长住青莲镇,专司造纸业和酿酒业二事,如今的青莲镇已经今非昔比了。 卫骁很是欣慰。 他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回家,扭头进了云氏酒坊。 云颂亲自接待他,告诉他凌央还有半个时辰才从善堂下学。 卫骁不急,细细品着云氏荔枝酒,还未喝完一坛,凌央就悄然而至。 三人默契地进了间隔音密室。 卫骁直言:“这一年我交给你做的事进展如何?” 他这一走,庄子上的所有事全都撒手不管,尽都交到凌央手中。 凌央如实答道:“多亏云少主同出一份力,那两千死士已经用不同的由头在不同时间混进了青莲镇,如今都各自安定下来,只待时机。” 卫骁挑眉:“这么大动静,没有惊动曹恒?” 两千人,能在凌央治下不出任何差错,可见他如今做事成熟,滴水不漏。 若是让有心人发现蛛丝马迹,直接告发到曹恒处说他私养精兵,凌央这个废太子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云颂道:“曹县令只当青莲镇在大张旗鼓造纸酿酒,亲自来过几遭,除却夸赞以外,并未多心。” 卫骁好奇问他:“云少主胆识过人,文玉不过凭着一张嘴就能说动你参与进来,你就不担心一旦事败,血本无归甚至搭上性命?” 云颂摇头:“我本就是商人,无论做何生意都有风险。可风险越高的生意,收益也就越高,纵使事不能成,我也没亏多少。” 卫骁:“不错,大晋要变天了,做好准备,别懈怠。” 凌央怔住:“舅舅此言何意?” 卫骁:“别看大晋这三年来明面上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可长安那群人斗得你死我活。辅政大臣已被霍霆斗倒得只剩一个,他霍霆如今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左相一家说不定哪日便能被他斩尽杀绝。而代国公主与广阳王私下来往愈发频繁,她的女儿虽失了生育能力,可她的野心还未消亡。” “更重要的是天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即将油尽灯枯,又无子嗣。皇位最后会鹿死谁手,私下里已经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凌央的心猛然一阵剧痛,他失神道:“油尽灯枯?天子才十八岁不到,且有温峤在太医院,怎么会……不是说他大有好转,去岁甚至能打马球吗?” 卫骁摇头:“想他死的人多的是,我得到的消息太多太杂。有说他原本能恢复如同常人的,也有说他只能再撑个三年五载的。无论是哪一种,都够得我们养精蓄锐了。” “朝中已经出现了两派,一派是暗中站在你这个废太子这边,一派是打算另寻宗室子弟即位,一切都只得等少帝驾崩。” 凌央慢慢攥紧拳头,指节都在咔咔作响。 许久,他才苦笑道:“舅舅,实话实说,事到如今我并没有重返长安的准备,也多谢你借用两千死士保护我和阿绛。我以为他会在那个位置上坐很久,至少要等到他有子嗣,再……你也看到了,他是个仁德之君,虽无实权,可他尽自己所能与霍家抗衡,从未对不起百姓。” “我只待他亲政,只待他扫平一切阻碍,让天下重回他这个天子手中。” 卫骁笑了:“你还是太心软,他现在不杀你,正因为他不是个实权天子。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他若真能亲政,第一件事,便是杀掉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你二人是手足又如何?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注定不能拥有太多感情的。” “不过,他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以为,你和阿绛这辈子当真能安心度日?文玉,你应该清楚,自从霍霆把你从晋武手中保下来那一刻,你就要随时做好杀回长安的准备。你别告诉我,你如今不想做天子了。” 凌央皱眉:“霍霆的想法我看不透,若少帝当真驾崩,他怎敢公然找我回去继承大统,就不怕遭受非议,更不怕他死后霍家遭清算?” 卫骁反问他:“非议?他当日敢保下你,就不怕有非议。霍霆的脑子比你我二人加起来都好使,他和代国公主正在打擂台,他若输了,你只有起兵造反这条路,否则难逃一死。我们坐观虎斗,暗待时机,以你从前名声和卫家名声起事,名正言顺,再加上我做主将、云少主倾囊相授,帝位必重回你手。” “他若赢了你更可放心,霍家再风光,也只能风光到他这一代,他想要的也无非是皇后出在霍家,无论是不是他亲生。霍腾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成不了大器,等霍霆一死,再拔除他也不迟。” …… 抓周宴当天。 云颂和阿丽一起上门作客,善堂的孩子们也全都来了。 露园很是热闹,在一片欢笑声中,刚学会踉踉跄跄走路的凌曦在人群的鼓舞声里,竟伸手抓住了一把小木剑。 凌曦抓起木剑在手中挥舞,露出上下两排小兔子似的门牙,笑呵呵乐道:“耶耶,酿亲。” 卫骁一头雾水:“曦儿在说什么?” 凌央解释道:“她在叫爹爹和娘亲。” 卫骁不禁笑了:“有趣的小家伙。” 说罢,他亲手往凌曦脖子上系上一只和田白玉制成的长命锁:“曦儿今日抓周抓到了宝剑,来日定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将星,要平平安安长大。” 第118章 天子重病,危在旦夕 沉甸甸的玉挂在一个刚一岁小女童身上,凌曦险些都快兜不住。 霍晚绛更惊讶,卫骁这次押的是什么镖,竟赚了这么多。 她抱起凌曦,连连对卫骁行礼道谢。 卫骁却道:“一家人何必客气?我抱曦儿出去走走。” 他把手伸朝霍晚绛。 霍晚绛把曦儿递给卫骁,曦儿还不大认识他这张脸,但见他生得与凌央这个亲爹不分伯仲,便主动亲了亲卫骁的脸颊。 卫骁朗笑了几声,随后抱着曦儿出门玩去了。 没想到卫骁是个这般喜欢孩子的人。 霍晚绛暗暗感慨道。 凌央死皮赖脸地凑到她身边,伸手把她圈进怀里:“带孩子真是件麻烦事啊,自从有了曦儿,我们再难有二人时光了。” 他低下头,在她耳旁小声道:“阿绛,自从你怀孕到现在,我们已经有快两年没亲热了……” 霍晚绛的脸从耳根处一路红到了下颌,偏偏凌央现在高出她许多,他甚至比卫骁还要高两寸。 他浑身腱子肉,力大如牛,跟座山似的,穿衣服更高挑好看了,她每每推他便形同螳臂挡车。 露园还有这么多客人,他就敢没羞没燥地搂着她说些胡话。 她似乎忘了凌央在这种事上几乎说道做到。 …… 当天夜里,卫骁带曦儿玩了一圈回家,又跑去找云颂喝酒,怕是要明天才回。 等霍晚绛和凌央把曦儿哄睡着了,凌央便拉着她做起了亲密无间的事。 这一折腾,霍晚绛又被他折腾到深夜,他们二人的动静甚至险些吵醒曦儿。 霍晚绛汗如雨下,软绵绵地趴在凌央身上。 她越想越生气,张嘴就咬向凌央的肩,留下个见血的牙印。 凌央嘶了一声,一垂眼,见她螓首后仰,双眼微眯,整截修长妍美的白颈暴露无意,似毫无防备的小鹿般,他一口咬了回去,却不敢用多大力。 “思音。”凌央动情地喘着粗气,“你现在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居然敢咬我了。” 他还不许自己反抗了?总不能一直都被他咬吧。 霍晚绛翻了个身,双手止不住地在他身前上下摸索,年轻郎君的身体手感太好,她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凌央却忽然抱紧了她,逐渐用力:“真想这一刻就是永远,我们一刻也不要离开。” 霍晚绛的兴致被他一句话中断了。 他这话是何意? 不过转念一想,男人在床榻上为了调情,什么鬼话胡话都说得出口,凌央更是这种典范。 譬如之前,他就总爱在事后抱着她说,有她在身边,岭南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他就算做一辈子的凡夫俗子也甘心了。 霍晚绛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 泰和三年的初冬。 青莲镇的清晨竟能听到驼铃声,家住街市上的镇民们好奇不已,纷纷开窗张望,这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瞧见骆驼。 骆驼只有河西和西域都护府才常用,没想到竟不远万里跑到了岭南,细问那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北人,才得知他们是特意来青莲镇进纸买酒的。 这些东西到长安,价格会翻五倍,他们进不起,只能自己跑来岭南,好拿去西域诸国贩卖。 镇民们的目光都被骆驼吸引,没人注意到一道颀长秀挺的身影穿过骆驼群,走向镇子深处去了。 偶有几个注意到的女郎被那身影吸引了视线,他以薄巾覆面,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可那双眼睛勾魂得很,看得她们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男子手执地图认真考究,一路弯弯绕绕,绕到了露园前,这才揭开面上薄纱。 晨雾未散,露园前的景致宛若仙境。他仔细观赏完门上牌匾,这才动手敲了三声门。 院内有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露园男主人凌央。 凌央见到他,同样不可思议惊呼道:“温峤?” 温峤不由分说就朝院内挤,他边走边说:“郎君稍安勿躁,我有要事前来请求你和女君帮助。” 凌央拉住他,又激动又急躁:“你不在天子御前亲自照料他的病,跑来岭南做什么,长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二人的声音吵醒了霍晚绛,她披衣外出,见凌央居然在门边与一个无比熟悉的人争执。 温峤转过头,一见到霍晚绛,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双手奉上包裹:“还请女君替我将此物想方法转交给恩师,由他过目。” 凌央道:“此为何物?” 温峤:“这里面装的竹简,都是三年来我给陛下开的每一个药方。” 霍晚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把他请进堂屋。 …… “他的病居然到这种程度了吗。” 凌央正在抄录温峤的药方,听完温峤讲述完长安的一切,他如遭雷击,一失手,毛笔在洁白如雪的新纸上画出一道长痕。 据温峤所说,他已经被秦老怪逐出师门,秦老怪认得他的字迹,必定不会碰他送来的东西,只能让凌央夫妇另行抄录。 而凌央和霍晚绛一边抄,他就一边把所有要事告知二人。 霍晚绛这才发现,温峤居然憔悴了许多,愁得两鬓都斑白。 “陛下起先只是呕血,后来,哪怕是一点小伤也能引得他血流不止。一个月有半数时间,他都在床上昏迷不醒,醒来亦是浑浑噩噩,记忆紊乱,一时说要去给太子请安,一时又说要去给先帝侍疾。” “他心疾发作起来时,能疼得浑身发汗,咬破舌尖,甚至七窍渗血。长安那群人见此,不让我继续医治他,将我禁足在家。左相甚至已经开始下令封城,对往来人员严加管控,谋划待他死后另立新帝了。” 说到此处,温峤竟是落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医术分明没有问题,我的药方分明没有问题的,他怎么可能撑不过,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被击垮……” 霍晚绛理解他的挫败,身为一个医术天才,他遭遇如此重创,自然难以接受。 凌央问道:“你既被禁足,又是如何逃出长安?” 温峤哽咽回答:“薛世子和姬将军合力救我外出,还加派了人手保护,只求把我平安送来岭南,好让师父他老人家看看此症是否有解。” “陛下已经危在旦夕了,他的症状绝非是因为旧疾,乃是中毒之症。可我将宫中器物检查了无数遍,陛下每回入口的汤药也有宫人事先试药,怎么会有毒呢,我温峤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温峤精神不佳,又经历连夜奔波没休息好,霍晚绛忙让阮娘把他带下去客房歇息,她和凌央继续誊抄温峤的药方。 凌央温暖的手忽然放到她微凉的手背上,她抬眼看去,他勉力露出个笑:“思音,不要害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