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167章 番外三(捉虫) 樊长玉这一觉醒来, 已不知今是何夕。 饶是常年习武的身板,她仍觉着浑身酸疼,更衣时看了一眼两手的手腕, 不出意外地瞥见了一抹淡青色的指印。 是她昨晚挣得太厉害时,谢征索性将她双手绑在床头造成的。 这点小伤与她而言倒是不疼, 还没她自个儿练武时磕碰到的严重。 但谢征昨晚……太反常了些。 汗水从他眼皮坠下, 砸在她身上烫得她战栗不止时, 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仍是紧盯着她不放的,像是豺狼盯着好不容易咬到了嘴边的猎物。 成亲后他精力的确旺盛得令人发指, 毕竟两人在成亲前仅有的两次荒唐, 一次是他从宫宴上中了药回来, 另一次则是逼宫后她赶去救他,后来他便一直忍着了。 婚后的七日婚假里, 除了第三日她要回门去看陶太傅, 其余时间几乎就没同他出过房门。 那七天后,房里的婚床都直接换了一张。 昨夜他那势头,比起刚大婚时的那七日有过之无不及,也是头一回一边折腾她, 一边考问她兵法, 樊长玉到后面整个人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哪还记得他问了什么。 隐约只记得,自己被他逼到溃不成军, 带着哭腔什么话都说时,他反而受了刺激般更加蛮横,眼睛都红了。 她实在受不住了,抬脚去踹他, 他便顺势抓住她小腿,架到了肩膀上…… 樊长玉打住思绪,面无表情把身上的软甲扣紧了些,动作间指骨捏得“咔嚓”作响。 今天还不能动手,手劲儿不如人,那是自取其辱。 守在外间的婢子约莫是听见了里边的动静,掀帘进来问:“将军醒了?” 话一出口,耳朵尖却带着点红意,也不敢看樊长玉:“王爷早间出门前交代了婢子,让婢子莫扰将军好眠,今日的早朝,王爷也替将军告假了。” “咔嚓——” 又是一声指骨间传来的细微脆响。 婢子偷偷抬首打量樊长玉,却只听见她平静如常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是嗓子有点哑。 婢子答:“酉时了。” 樊长玉:“……” 怪不得她看天灰蒙蒙的呢,原来是天都快黑了啊! 婢子给她沏茶时,樊长玉看了一眼梳妆台的桌面,还好,不仅被子、褥子、软枕全换过了,这梳妆台也擦过了…… 她不喜房里的事叫下人撞见,每每事后,便都是谢征收拾这些。 昨夜被他摁在梳妆镜前的混乱仍让她耳根发热,樊长玉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喝了一口温茶润嗓,问:“王爷呢?” 这个时间点,谢征绝对是下朝了的。 “王爷回府见将军还睡着,在屋内坐了一会儿便去了书房。”婢子小心翼翼抬眼打量樊长玉:“要派人去书房给王爷传个信儿吗?” 樊长玉说:“不用,把宁娘带过来,再命马厩那边套车,太后早就念叨着想见见宁娘,我今夜带宁娘进宫去看太后。” 《淮南子.兵略训》有云:实则斗,虚则走。 敌势全胜,她不能战,先撤为上。 婢子倒是怔怔地看着樊长玉,“啊”了一声,显然觉着樊长玉睡了一天醒来就躲皇宫去有些怪异。 樊长玉淡淡睇了婢子一眼:“有何疑虑?” 婢子忙摇头:“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 谢征在书房得到消息时,樊长玉的马车已出门了。 他罕见地没穿素日里常穿的箭袖长袍,而是着一身浅色儒袍,本就如玉的面容更添几分雅致,只眉宇间仍藏着几分久居高位的冷冽,看得前去报信的谢五都好生愣了一愣。 谢征正执着毫笔在书页上批注着什么,闻言只说:“她同太后情谊颇深,让她去吧,本王过两日再去接她。” 谢五觉着,在自家主子发现李怀安注解的兵书后,第一日大将军便感风寒一整日没出门,晚间又突然要进宫去看太后,怎么看怎么奇怪。 见谢五一直杵在下方,谢征手中毫笔微顿,抬眸问:“还有何事?” 谢五忙道:“无事,属下告退。” 这垂首一抱拳之际,却见书案脚下垫着一册书,观其书封,依稀还可见“虎韬”字样。 这不就是李怀安给大将军注解的那册兵书么…… 谢五面上五彩纷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躬身退了出去。 谢征这才在白瓷笔山上搁下手中毫笔,抬手按了按额角,意味不明说了句:“跑得还挺快。” - 且说樊长玉进宫后,在俞浅浅的慈宁宫连干了三碗饭,才放下碗。 长宁坐马车进宫在路上时便已困了,先在偏殿睡着。 俞浅浅看她这副被饿狠了的样子,错愣道:“摄政王苛待你,没给你饭吃不成?” 樊长玉摆摆手,不愿多说,只道:“浅浅,我在你这慈宁宫里住几天。” 俞浅浅自是应允的,可樊长玉来得这般突然,又一副一天没吃饭的样子,她神色怪异道:“你同摄政王吵架了?” 樊长玉含糊道:“没。” 不是吵架,是“打架”,她没打赢。 也不知谢征那厮突然发的什么疯,未免再羊入虎口,这两日她还是先躲开为妙。 她才吃完饭有些噎,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几口喝下。 这一仰脖,却叫俞浅浅发现了她脖子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印子,俞浅浅瞬间了然。 她揶揄道:“咱们樊大将军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是怕了家中如狼似虎的悍夫。” 樊长玉一时不妨,被呛得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后,蔫头耷脑地道:“浅浅,你也取笑我。” 俞浅浅点了点她额头:“我的憨玉儿,为了这点事,你还躲我这慈宁宫来,当真是好生没了将军威风。” 樊长玉握着茶杯,耳朵尖泛红,有点难以启齿:“我应付不了他。” 俞浅浅嗔她一眼:“他要你就给啊?男人你就不能顺着他,都在床榻上了,你就想把他训成条狗,都有的是法子。” 樊长玉一脸迷茫。 俞浅浅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凑过去同她耳语了几句,樊长玉一张脸瞬间红到脖子根,磕巴着道:“我说了软话的。” 但好像起的是相反的效果,他就差没把她骨头给折腾散架了。 俞浅浅上下扫视樊长玉一番,忽地呐呐道:“以摄政王那公狗腰,把你折腾成这样,倒也不奇怪了。” 樊长玉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说法,想了一下谢征那紧窄的腰身,脸红红的,就是眼里透出些许傻气:“公……公狗腰?” 殿内并无旁人,俞浅浅却还是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才轻咳两声道:“是我们那边的一个说法,夸男子腰好的。” 樊长玉默了,谢征那腰力……的确好。 俞浅浅看着樊长玉眼下那淡淡的青黑,以及从齐煜口中得知的,她今日早朝告了病假,思忖片刻后,对樊长玉道:“摄政王在那事上既是个强势的,那你就别同他硬碰硬,但也别软着来,前者他只想让你屈服,后者……你唯一能向他示弱的时候,也就是床榻上了,他怎能不可劲儿折腾你?” 樊长玉:“……” 俞浅浅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凑过去同她耳语了几句,樊长玉“啊”了一声,明澈的眼里带着几分无措,脸红得更厉害了。 俞浅浅支着下巴笑眯眯道:“我觉着,只有这样才能制住你家那位。” 随即又挤眉弄眼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册避火图递给她:“拿去研究研究,多学几个姿势,我看到这避火图的时候,都觉得古人比我们那时候的人会玩多了。” 樊长玉就这么抱着那册避火图被俞浅浅推进了偏殿。 她坐在床边就着宫灯翻了两页,果断把避火图塞进了枕头下方,躺下睡觉。 次日一早,俞浅浅是被院中的棍棒声给吵醒的,她由宫人伺候更衣后,推门就见樊长玉一身劲装,拿着根长棍在院中舞得猎猎生风,挑、拨、点、劈,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有不少小宫女都站在宫廊下方,脸颊微红地看着樊长玉练武。 俞浅浅打着哈欠问:“起这么早,都不多睡会儿?” 樊长玉收了棍势,汗湿的碎发凌乱贴在额前,一侧是软银甲衣,一侧是斜穿做文武袖的茶白锦袍,英气逼人,映着晨曦的眼底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蛊。 她道:“我想明白了,学多少东西都不如拳头硬好使,还是练武实在。” 俞浅浅:“……” 突然就不蛊了,还是那个憨丫头。 适逢今日休沐,百官也不必早朝。 齐煜来慈宁宫给俞浅浅请安,才知樊长玉姐妹昨天夜里进宫了,他陪俞浅浅一起用早膳。 樊长玉和俞浅浅话些家常,他便专心致志给长宁碗里夹各种吃食,直把长宁碗里给堆成个小山。 长宁不住地往嘴里扒拉,可还是跟不上碗中食物堆叠起来的速度,最后都急眼了,嘟嚷:“别夹了!吃不完了呀!” 她这一出声,樊长玉和俞浅浅才把注意力放到了两个小不点身上。 齐煜正襟危坐,若不是长宁碗中的食物堆成了个小山,几乎没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俞浅浅不由失笑:“宝儿登基这一年来,只有长宁跟着你进宫来他才高兴些,我想着是这孩子太孤单了,肩上的担子又太重,才让他性子越来越孤僻了,前些日子还同少师商量着,给他选几个伴读。” 俞浅浅说到此处,忽而顿了顿,看向樊长玉:“你不是还在愁给宁娘寻西席的事么?要不……让宁娘进宫来?” 樊长玉忙道:“给陛下选伴读,是要跟着公孙先生习国策,将来替陛下分忧的,宁娘年岁还小,性子又顽皮,我怕她反叨扰了陛下。” 齐煜突然出声:“朕不会被叨扰。” 樊长玉有些诧异,抬眼一看去,便对上一双诚挚的狗狗眼。 明明已是少年帝王,但这么看人时,还是透出几分可怜又孤单的意味。 第168章 番外四 长宁肉乎乎的手指捏着包金乌木箸, 闻言立马停下了啃碗里那颗水晶包,抬起头来问:“宁娘又可以跟宝儿一起念书了么?” 她这两年身形往上窜了点,不似从前那颗头圆身子也圆的糯米团子了, 但带着婴儿肥的双颊还是肉嘟嘟的,大眼乌黑,纤睫浓长, 大抵是身体养好了, 头发也比从前浓黑整齐了些,揪揪都可以变着花样扎了, 愈显玉雪可爱。 樊长玉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汤渍,说:“可不能这般胡叫了, 得叫陛下。” 长宁吐了下舌头, 很快改口:“宁娘可以跟陛下一起念书么?” 俞浅浅笑道:“你看,宁娘也想进宫同宝儿一起念书的, 让宁娘孤零零一个人在那些老学究那里听学,不如让她进宫来,同宝儿也有个伴儿。今后你同摄政王上朝,便把宁娘送到崇文殿去,等你们下朝再去崇文殿议政完毕, 正好可以接宁娘回家。” 经俞浅浅这一番劝说, 再加上齐煜和长宁巴巴地望着自己, 樊长玉沉吟片刻, 终是应下了。 如今长宁和齐煜都还小,让长宁做伴读也不算是出格之事,再过两年,她作为大将军,终是得外调去边境的, 那时长宁多半也得跟着她离京了。 一得她应允,用过早膳后,齐煜就主动提出先带长宁去崇文殿看看,俞浅浅不放心两个孩子,派了身边的得力嬷嬷跟过去照顾长宁,自己则同樊长玉继续在慈宁宫话些家常。 - 长宁不是头一回进宫,却是头一回去少年天子听学和处理政务的崇文殿。 她瞅着那金碧辉煌却又庄严肃穆的大殿,以及左右两侧堆着笑伺候的宫人,有些怕生地攥紧了小拳头。 齐煜发现了,让随行的宫女太监都去外边候着,他自己带领长宁参观崇文殿,说:“公孙先生脾气很好,教的课业也浅显易懂,你来听学不必怕他……” 长宁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齐胸襦裙,头顶的揪揪上也系着同色的发带,跟颗成精的胖桃子似的一颠一颠跟在齐煜身后,闻言立即道:“我才不怕公孙叔叔!公孙叔叔可喜欢我了!” 齐煜皱了皱眉,想了想又说:“母后还会在朝中大臣的儿子中选几个适年的给朕当伴读,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别怕,朕给你出气。” 长宁却“啊”了一声,视线落到殿内唯一镶着雕金龙纹的几案上,伸出一根胖指头指着说:“可这里只有一张桌子。” 从前她和宝儿在进奏院时,都是在一张矮几上写字念书的,再来几个人,那张桌子大是大,但还是挤不下啊? 齐煜道:“届时内务府会再置办几张矮案。” 长宁皱巴着脸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跟你用一张桌子!” 她俩才是最好的朋友! 齐煜似有几分迟疑,最后还是道:“不行。” 长宁乌黑的眼仁儿里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为什么呀?” 齐煜说:“那是龙案,只有朕才可以用。” 长宁小脸一垮:“我也不可以用?” 齐煜摇头。 长宁捏着衣角,垂下脑袋小声嘟嚷了句:“小气鬼……不让用就不让用……” 明明以前他们什么东西都是对半分的。 齐煜听出她话里都隐隐带了点鼻音,再一看,她眼圈果真跟她身上那件桃粉色的衣服一个色了。 他不知道怎么惹哭了她,有些无措,解释说:“你也会有一张自己的几案的,不必再跟人分着用。” 顿了顿又道:“没人的时候,也可以跟朕一起用龙案。” 长宁用胖爪子蹭了一把眼角:“那没人的时候,我还能叫你宝儿吗?叫你陛下,你好像都不是宝儿了。” 小孩心性纯粹,对于外界对俞浅浅母子的态度变化,认知总是迟缓些。 她长这么大,只有这么一个玩伴,当初被掳到随家时,是宝儿护着她。 后来宝儿跟着她们一起进京,她知道宝儿娘亲被坏人掳走了,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分他一半。 突然之间门要处处讲规矩,变得生疏起来,长宁很不习惯。 齐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可以,不过你得叫我宝儿哥哥。” 长宁脑袋瓜转得飞快,当即就瞪圆溜了黑葡萄眼:“你想占我便宜,我是你小姑姑!” 两个小孩的拌嘴没能拌出什么结果,其余做伴读的小子还没选上来时,长宁倒是已先进入崇文殿听学了。 两日后,公孙鄞讲学中途休息时,正喝着茶水润嗓,便见幼帝从身后的铜鉴缶中端出一碟碟形式各异的糕点,尽数摆在了长宁跟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呛得公孙鄞连连咳嗽。 长宁胖爪子刚抓起一块杏仁酥,闻声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投过去关心一瞥:“公孙先生呛到啦?先生慢些喝啊!” 公孙鄞摆摆手:“无事,无事。” 长宁极为尊老爱幼地起身,捏着那块杏仁酥哒哒哒跑去公孙鄞跟前,递给他:“先生也吃!” 公孙鄞神色顿时更微妙了些。 想起从前樊长玉在文渊阁的举动,此刻只感这两姐妹不愧是亲生的。 适逢守在外边的小太监前来禀报,说摄政王前来接怀化大将军姐妹归家。 公孙鄞当即神色怪异地看向长宁:“你和你阿姐这两日都住在宫中的?” 长宁脆生生答:“对啊!” 公孙鄞神色便更怪异了些。 待谢征进殿时,他未语唇先扬,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谢九衡这厮是同他那将军夫人闹了别扭! 谢征直接无视了他,只对着齐煜微微颔首一拜:“见过陛下。” 齐煜当即道:“摄政王快快免礼。” 长宁不知大人间门的那些事,还当樊长玉带她进宫就是来玩的,也甜甜唤了声“姐夫”。 谢征面不改色地道:“内子先前说带幼妹进宫陪太后小住几日,臣今日来接内子归家。” 齐煜皱着小眉头说:“摄政王来得不巧,母后应安太皇太妃之请,替皇姑奶奶相看驸马,特命人在西苑举办了一场马球赛,因着皇姑奶奶也要下场打球,怕出什么闪失,便邀樊姑姑一道过去了。” 骤听此言,殿内两个男人的脸都绿了,只不过公孙鄞的绿得更彻底些,那抹如沐春风的笑都径直僵在了嘴角。 既是要替大长公主相看驸马,那今日西苑的马球场上必是五陵少年郎们都聚齐了的,甚至不少未出阁的贵女都能借此机会相中个如意郎君。 谢征浅浅瞥了神情僵硬的公孙鄞一眼,拱手道:“如此,臣也去西苑凑个热闹。” 齐煜年岁尚小,还不能直接理政,诸多政务都是谢征同底下臣子们商议好了,拿出个决策了,再交与齐煜过目,让他学着如何处理这些政务。 谢征百事缠身,太后要替大长公主相看驸马举办马球赛这种消息,自然也传不到他耳中。 他步出崇文殿后,公孙鄞也朝着齐煜一拱手:“陛下,今日的课业便讲到这里了,《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句,陛下可下去自行琢磨一番其中含义,明日告知微臣陛下的见解。至于长宁姑娘,将此句工整誊抄上五遍即可,若也有见解,明日可一并告知。” 长宁乖乖点头,齐煜则颇有帝王之仪地一颔首:“朕记下了。” 公孙鄞告退后,长宁转头就问齐煜:“宝儿宝儿,你见过打马球吗?” 齐煜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未曾。” 长宁满眼晶亮:“我们也去看看吧!我阿姐和你姑奶奶都要上场打马球呢!” 齐煜看了一眼公孙鄞留下的题目,微微皱眉,要在此句上做见解,眼下于他而言还是颇有些困难,要想言之有物,少不得要下功夫看些旁的书籍。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头:“那朕命人备车马去西苑。” 长宁顿时高兴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好听话裹了蜜似的直往外蹦:“我就知道宝儿你最好了,除了阿姐,就你对我最好!” 齐煜微微隆起的小眉头,就这么在长宁一堆天花乱坠的夸赞下慢慢舒展开了。 从他继位以来,每个人对他似乎都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俞宝儿,只是那个独坐高台,要夜以继日地学很多东西、挑起整个大胤江山的“陛下”。 但还有一个人,不愿意叫他陛下,更希望他是“俞宝儿”,也不觉得他成为皇帝了,他们之间门就该跟从前不一样。 齐煜很开心。 至少在这个从清平县就一路陪自己走来的小胖丫跟前,他不用时刻冷着张脸,努力摆出一副帝王架子。 - 西苑有着皇家最大的马场,此刻场外高台上已是一片绫罗金钗晃眼,坐满了命妇和贵女。 最中央打着华盖,有金吾卫把剑而立的,便是特安排给皇家的一片席位,视野也是整个高台上最好的。 樊长玉一身劲装坐于俞浅浅右侧,大长公主齐姝坐于俞浅浅左侧,三人年岁相差不大,乍一眼看去,都是云鬓花颜,各有姝色,只俞浅浅年纪轻轻已是太后,今日又是这等大场合,所穿的翟衣色泽偏深,样式显老气了些。 齐姝今日是为相驸马而来,妆容点得艳丽,额间门描了精致的花钿,云鬓高耸,一身海棠色宫装外罩着层金缕纱衣,雍容华贵。 让人意外的却是樊长玉同她这朵大胤最富贵的牡丹花坐在一处,竟也半分没被压下去。 她入朝也一载有余了,朝中大小官员几乎都已见过她。 但素日里,谁也不会觉着她和绝色一字沾边,朝中对她最多的赞誉便是“神勇”、“英武”。 像今日这般扎进美人堆里了时,才一下子让人觉着她容貌似乎也是顶顶出众的。 舒缓的五官走势让她整个人并不显得凌厉,反而有种大气的美,长而飒爽的眉更添几分英气,虽生了双杏眼却并不含情脉脉,透着一股从容和坚定,像是航海的大船抛下了深深的锚,任尔多少狂风骤雨,也撼动不了她半分。 乃至于不少贵女都不看场中策马追逐击球的少年郎们了,以团扇半遮面,探着身子偷偷打量坐于高台上的樊长玉。 回过头不忘跟同行的好友悄声嘀咕:“完了完了,我瞧着怀化大将军都比底下那些公子哥儿英气些,这马球赛还没大将军好看!” 同行的贵女亦是低声惨呼:“我这辈子是嫁不成摄政王那样的郎君了,能让我嫁个大将军这样的夫郎么!” 樊长玉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察觉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她不清楚其缘由,便任她们打量八风不动。 这场马球结束后,俞浅浅问齐姝:“公主可有觉着出彩的儿郎?” 齐姝轻摇着团扇,兴致缺缺摇了摇头:“看他们还不如看阿玉呢!” 俞浅浅便笑道:“下一场有沈国公之孙沈慎,据闻少年时是个同摄政王齐名的人物,公主可好生瞧瞧。” 便是在此时,看台上男子宾席那边传来了一片不小的骚动,只是很快平静了下去。 俞浅浅问底下人:“怎么回事?” 金吾卫查看情况后回来禀报:“回太后娘娘,是摄政王和少师也来看马球赛了。” 俞浅浅当即揶揄看了樊长玉一眼。 可惜她们这边距男子看台那边颇远,中间门隔着人山人海,瞧不见那边是个什么光景。 齐姝突然起身道:“沈慎在啊,那这局本宫也去。” 眼瞅着齐姝径直带着随行的几个宫女下去更衣了,俞浅浅有些错愣地同樊长玉道:“公主真瞧上了沈家郎君不成?” 樊长玉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她今日受邀前来帮忙,本就是为在齐姝下场时护着她一一的,齐姝要打这场,樊长玉自然也得跟着去。 她同齐姝一道去更换统一的劲装时,路过男席那边,很容易就瞧见了一人独占数个席位的谢征。 他落座之后,方圆一圈的席位,除却公孙鄞,再没旁人敢置臀,实在是惹眼得狠。 齐姝离席声势浩大,谢征自然也瞧见了她们。 一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樊长玉浅浅愣了一息。 她……她还是头一回见谢征穿雪色儒袍! 清隽端雅,公子无双。 仿佛他那双手从未持过刀戟,只该用来执笔拿卷。 显然不止她被惊到了,看台上的贵女和郎君们也大为震惊,只是碍于摄政王在朝野的威势,没人敢直接盯着他看,都只做贼似的偷摸着打量。 樊长玉甚至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摄政王怎也穿了身这般雅致的儒袍?” “可不,方才摄政王往这边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少师呢!” “嘘,据闻怀化大将军两日没回谢府了,我听说啊,大将军心慕的一直是少师,只是摄政王请旨太快了,大将军不得已才嫁的,如今约莫是过不下去了,摄政王学起少师的穿衣打扮,八成是为了挽回大将军!” 樊长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场摔个狗啃泥。 第169章 番外五 人多眼杂, 樊长玉和谢征又隔得颇远,二人最终只这么隔着人群淡淡对视了一眼,她便随齐姝往更衣的大殿去了。 看台上的男子宾席这边,也有太监前来喊话:“下一场有大长公主、怀化大将军、沈小公爷、建宁郡王……诸位郎君可有愿下场者?” 这可是普通仕族结交权贵的好机会, 当即便有不少年轻公子哥红光满面地应声愿意下场。 也有之前已下场打过的公子哥儿惋惜:“公主怎在这局才下场?” 边上的人笑道:“沈小公爷风流倜傥, 马球打得也是一等一的好, 指不定公主也是去瞧沈小公爷风采的。” 有人压低嗓音呷酸道:“那接下来这场还有何看头?公主身份尊贵,怀化大将军武艺卓群,沈小公爷球艺精湛, 有大将军和沈小公爷护着, 这局只是为让公主玩个尽兴罢了。指不定一场球赛下来,公主和沈小公爷的姻缘就成了。” 公孙鄞瞥了眼谢征那身极为碍眼的白衣, 忍着牙酸道:“谢九衡,这些年来我大大小小也帮了你不少忙,今日你还我个人情如何?” 谢征侧目淡淡看了他一眼。 - 更衣的大殿离马场不远,男子更衣在前殿,女子在后殿, 中间隔了个跨院, 角门处有小太监守着, 以免前来更衣的人走错。 樊长玉本就只穿了一身劲装, 更衣简单, 但齐姝身上的宫装繁复, 满头珠翠拆下来再重新梳头也麻烦,七八个婢子围着她捣鼓,仍要费上两盏茶的功夫。 樊长玉换上打马球的那身绯色劲装后,便先去院中等。 她还没打过马球,不过先前在看台上看了几场, 基本上也摸清了规则,偏殿这边也有马球和球槌,樊长玉为了先熟悉下,拿了球槌在院子里试着挥了两下练手感。 今日的马球打的是十人一组的武球,只要不是故意伤人,在马背上以球槌击球,打进场上的门洞里了,便算赢球。 院墙上有一扇石砌的镂空花窗,这边没人来,樊长玉便拿那扇石窗当球门,朝着镂空处击了一球过去。 她准头极好,拳头大小的球直直飞过了花窗,看得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止不住抚掌喝彩。 只不过那喝彩声很快戛然而止。 飞出去的那一球,在花窗那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截住。 午后的风很是和煦,吹得来人靛青色的劲袍下摆微微浮动,接球的那只手,经络微凸,再往上的腕口扣了如意纹护腕,窄袖裹出小臂紧实的肌理,似蓄满了力量。 樊长玉以为砸到了人,上前几步正要道歉:“抱歉……” 对方侧过头来时,她半截话就此卡在了喉咙里,打量着一身靛青色劲袍的谢征,极为意外地道:“你也要去打马球?” 其实还是劲装更适合他,如墨的发全都束进了发冠里,神色虽显出几分冷惰,但精致的眉眼间全是恣意与英气,直让人移不开眼。 谢征缓步走到月洞门处,抬臂将截在手中的球抛回给她:“受主事官之托下场凑个热闹。” 樊长玉接下了他扔回的球,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她同齐姝这一队里,大多都是皇亲国戚,对面队伍里若是没个身份高的,在这场马球赛里怕是只能一味避让奉承她们,那这场马球赛也就没意思了。 她正要回话,月洞门那头却忽地又传来了男子的话音:“九衡!原来你在此处,可叫我好找!” 来人俊眉朗目,见人便先笑三分,正是沈慎,他寻着谢征,又瞧见了在庭院里练球的樊长玉,忽地笑开:“我还说你个大忙人,怎地突然有了闲情雅致也来打马球,原是陪怀化大将军来的!” 他身上穿的是和樊长玉同色的绯红劲装,俨然和樊长玉、齐姝是一队的,当即用力拍了拍谢征肩头:“也好,有些年没同你打过马球了,正好一会儿赛场上咱们分个高下!” 大抵是他声音太大了些,在殿内更衣的齐姝也听见了,她换了一身劲装后出来,朝着二人道:“摄政王,沈小将军。” 沈慎父亲早亡,按理说他是能袭承沈国公的爵位的,因此朝中不少人唤他沈小公爷,但他又在朝中领了职,唤他沈将军的便也不少。 沈慎笑容明朗地一抱拳:“见过公主。” 齐姝在花窗楚还瞥见了一抹一闪而过的靛青色衣摆,她眼底闪过几丝黯然,扬唇道:“本公主也是好热闹,才下场去打这么一场,球技实在是不佳,听闻沈小将军球技精绝,可否请教一二。” 沈慎是个极好说话的性子,当即便笑道:“沈某自是乐意效劳。” 齐姝看向谢征:“长玉也是头一回打马球,教自个儿夫人这事,便由摄政王自己来了。” 她说着朝樊长玉揶揄一笑。 樊长玉一脸莫名,等齐姝拿着球槌同沈慎有说有笑地往前边去了,她觉着就自己和谢征在这儿杵着怪尴尬的,道:“我也练得差不多了……” “你挥球槌的动作不对,在马背上容易受伤。”谢征打断她的话。 樊长玉愣愣看着他。 谢征上前,从后边握住她拿着球槌的手,说:“手腕要平,腰身放松,别绷太紧。” 他温热的手掌捏着她拿球槌的手腕,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时,一些记忆突然涌上来,樊长玉腰部不受控制地更僵了,谢征垂眸看她:“怎么了?” 樊长玉硬着头皮说:“没事。” 好在谢征真的只是在心无旁骛地教她。 樊长玉掌握了技巧挥出去的那一球,飞得颇远,守在边上的宫人去院墙外捡球时,樊长玉回过头笑着同谢征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浅风拂过,树上的槐花簌簌落了一地,谢征衣襟上也沾了几朵,他却不拂,只抬手摘去落在樊长玉发间的细小槐花:“阿玉高兴了,今日可随为夫回府了么?” 樊长玉看着缤纷花雨下长身玉立的人,想起路过看台时听到的那些话,突然扬唇笑开:“看你一会儿场上的表现。” - 这场马球赛终是出了岔子,齐姝的马在赛场上不知怎地受了惊,带着她直直往看台那边冲去,场面一度混乱。 樊长玉就在齐姝边上,本是能护着齐姝的,可公孙鄞和沈慎见齐姝惊马,也纷纷催马上前来救人,三人撞到了一起,反倒坏事,最终樊长玉虽是救下了齐姝,二人却齐齐摔下了马背,还险些被后面冲上来的马匹踏伤,幸得谢征及时赶到制住了后边冲上来的马。 公孙鄞和沈慎两个倒霉蛋,在混乱中撞到了一起,两人都跌下马摔断了腿。 本是为替齐姝相看驸马弄的一场马球赛,最终弄得这般鸡飞狗跳,俞浅浅也是焦头烂额,命人送受惊的贵女和命妇们回府,又请了太医前去看诊,再严查惊马之由。 查来查去,最终查到一个贵女头上。 齐姝骑的那匹马,是整个马场最为温顺的,当时那一场里要上场的本该是一位郡主,要骑的也是那匹马,那贵女同那位郡主有旧怨,便卡着点去给马喂了掺了药的草料。 谁知后来齐姝突然要上场,那位郡主只能把马让了出来,这才有了这么一遭事。 俞浅浅气得不轻,好在齐姝被和樊长玉摔下去时,被樊长玉护滚了几圈泄了力,二人都没什么大碍。 只有公孙鄞和沈慎伤势严重些。 处理完这事已将近暮时,樊长玉带着长宁随谢征一道回了府。 用完晚饭,樊长玉沐浴后出来不见谢征,一问底下人才知他去书房那边的净室沐浴了。 樊长玉只觉奇怪,从她们成亲到现在,谢征几乎没避开她独自去过书房那边的净室,她过去寻人时,正巧碰上谢十一捧着药酒要进去。 她这才知晓,谢征为了制住那匹受惊的马,伤了手臂。 樊长玉挥退谢十一,亲自捧着药酒进了书房。 谢征已沐浴完毕,头发绞得半干,只披一件单衣在案前就着烛火凝神书写什么。 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樊长玉手中的药酒时,眉头微皱:“底下这帮人的嘴是越来越不严实了。” 樊长玉眼皮轻抬:“你想养一堆只对你忠心不二的人便养。” 她这夹枪带棒的话,听得谢征失笑,搁下手中毫笔:“这般大气性?” 樊长玉把药酒放到案上,冷冷睇着他:“受伤了为何不说?” 谢征道:“制个惊马便伤了手臂,若是阿玉嫌了我,不肯跟我回来可如何是好?”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说笑,樊长玉不由瞪他一眼,硬邦邦道:“解衣,我给你揉药酒。” 她真动气了,谢征倒也没再逗她,褪下外袍,在烛火下露出一片蜜色的紧实肌理。 他右臂已然肿了,上边还有两圈磨破了皮的勒痕,是当时为了拽住那匹受惊的马,将缰绳缠在手臂上,与之角力时勒伤的。 樊长玉倒了药酒在手心,搓了两下后一点点给他揉进青肿的臂膀里,拧着眉心问他:“疼不疼?” 春衫单薄,她沐浴过,乌发只是简单挽起,低头专心给他揉药酒时一缕从耳后散落下来,将那莹白的耳垂半遮半挡的,莫名撩人,身上是她常用的胰子的淡淡香味,空气里又晕开了药酒的酒味。 谢征望着她明烛下轻拧的眉头时,忽只觉一颗心熨帖,没喝酒,但也有了几分微醺。 他浅笑,说:“不疼。” 樊长玉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她揉完药酒,注意到谢征披在身上的还是白日里穿的那件滚雪白袍,问:“你今日怎穿了身儒袍?” 谢征凤目微垂,答:“没穿过,试试。” 随即又问她:“好看么?” 樊长玉点头。 他穿儒袍确实也好看的。 谢征眸色幽幽,将上药退下的衣袍提了上去,忽地笑道:“阿玉既喜欢,那我以后常穿。” 但他眼底似乎并没有多少笑意。 樊长玉愈发觉着怪异,皱眉道:“倒也不必这般……” 谢征眸色幽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将人按坐至自己怀中,下颚轻搁在她肩头,“这册《虎韬》阿玉还记得么?” 坐在了案前,樊长玉才瞧清他先前是在书页上做一些批注,瞧着书册的厚度,似已经快注解完了。 谢征亲了亲她后颈,说:“上次考问阿玉的兵法,阿玉有诸多不解之处,等注解完了,阿玉再拿去好生看看。”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樊长玉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没有下次!” 谢征在她身后浅笑出声:“阿玉想哪里去了,为夫只是觉着连《六韬》都没替阿玉注解完,是为夫之过,除了《虎韬》,其余五册兵书,为夫也抽空替你注解一遍。” 樊长玉顿时有些讪讪的,看着那些详细的注解,心大道:“我记得我的藏书里好像有一册《虎韬》。” 她从前自己看兵书有诸多不懂之处,又重金聘请了不少谋士,那些谋士一给她讲兵法就一副恨不能撞柱的模样,弄得樊长玉也很不好意思,就打发他们给自己注解兵书去了。 李怀安送她的兵书,她拿到手便送给底下人了,压根没印象他送的是哪几本。 后来郑文常还回来的那本《虎韬》,又是她随口让谢五帮忙放进书架里的,她自己后边再翻到时,还当是以前的幕僚们替她批注的,早忘了李怀安送她过兵书这回事。 谢征闻言眸色却是愈渐冷沉,只浅笑着道:“是吗,为夫替你整理的时候没瞧见,许是搬迁时遗失了。” 他这么一说,樊长玉便也没再当回事。 她正要起身,却在身后的人却揽着她的腰身没有松手的意思,并且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她后颈,意图再明显不过。 樊长玉错愣之下,不由带了几分愠色瞪身后的人:“你胳膊上有伤!” 谢征在她颈侧留下一抹红痕,抬起头时眸色漆黑得摄人,嗓音很轻,像是商量,噙着笑又像是蛊惑:“那阿玉心肠软些,疼我一回?” 他眸底欲色不重,却绞着什么极为深沉的情绪。 樊长玉被他这厚颜无耻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最后到底是不敢真用力气去挣,结束时枕着散落下来的长发伏在桌案上慢慢平复呼吸,底下的衣袍已皱得不能看了。 谢征亲了亲她脸颊,去净室打水过来清理。 樊长玉恢复了些力气,起身时袖子带落了案上的书卷,她俯身去捡,这才注意到桌角还垫着一册书,细辨书封上的字样,写的分明是“虎韬”二字。 樊长玉看看手中谢征替她重新注解的过那一册,又看看地上用来垫桌角的那册,将地上那册也取了出来。 谢征回来时,就见樊长玉捧着两册书在烛火下对比,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十分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这册书丢了么?” 谢征面不改色地道:“是丢了,你从哪儿找回来的?” 樊长玉黑了脸:“谢九衡,你拿我当傻子呢!不是你拿去垫桌脚的么?” 底下的人是万不敢拿这书房里的藏书去垫桌角的,只能是他自己! 谢征淡淡撂下几字:“竟是拿去垫桌脚了么?忘了。” 樊长玉半晌无语,她左思右想仍是想不通:“这册兵书哪儿惹着你了?” 联想到他之前考问自己这书中的内容,可劲儿折腾她,樊长玉突然觉着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册兵书里。 谢征闻言,盯了她半晌,最终只极浅淡地笑着说了句:“没惹着我。” 樊长玉知道,谢征生气了。 他生起气来,也不是同她冷战,甚至她问什么,他依旧会答,只语气不冷不热的,还笑得让她心里发慌。 樊长玉到入睡前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问谢征,谢征又一副轻飘飘的语气说没什么。 他这个样子,没什么就怪了。 漆黑的床帐里,樊长玉看了一眼躺在外侧呼吸声清浅、似乎已经入睡的谢征,最终只幽幽叹了口气,也合上眼强迫自己睡觉。 大抵是今日真累着了,她很快便入眠。 半夜里,却被撑醒了。 潮,热,闷。 身后的人似知道她醒了,也不做声,宽厚的胸膛和铁臂紧箍着她,让她动弹不了分毫,底下的动作异常凶狠。 樊长玉一开始还能忍着,到最后咬紧牙关还是溢出几声闷哼,险些抓破被衾。 他便扳过她脸亲她,吻也是恶狠狠的,带着点惩罚又气闷的意味…… 因为惊马事件,她和谢征次日的早朝都告了假。 樊长玉醒来时,谢征已不在房里了,早饭倒是命人给她温着的。 长宁得知公孙鄞伤了腿,这些日子也不能去崇文殿讲学了,还好生失落了一阵,樊长玉哄好了她,问清谢征又去书房后,想到二人如今这微妙的形势,倒也没直接过去。 谢五自那日被谢征问话后,眼瞅着谢征和樊长玉不对劲儿,等到今日,终于有机会同樊长玉说兵书一事了。 樊长玉得知那册《虎韬》是李怀安注解的,一脸呆滞:“那不是我重金请来的幕僚们替我注解的吗?” 谢五快哭了:“不是啊,是李公子。” 樊长玉突然觉得脑袋疼,她总算知道谢征这几日的反常是为何了。 - 谢府书房的窗棂大开着,春光灿烂,院中草木青葱。 谢征一身月白锦袍坐于案前,凝神批阅着手中的折子,浸着春光的眉眼亦没显出一丝半点的和煦,只叫人觉着冷沉。 窗台上忽地“哈呀”一声,蹦出个木偶小人,小人穿着软甲,外罩一件袍子,是樊长玉常做的打扮。 谢征抬眼望去,便见那小人手脚和躯干都由细线牵引着的,是民间常见的木偶戏法。 那木偶小人手中举起一把长剑,明明做工粗糙,却意外地透出了点威风凛凛的模样,底下传来话音:“从前,有个姑娘,阴差阳错上阵杀敌,成了将军。” “有个监军知道她读书不多,送了她一些兵书,但她知道那监军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为了利用她后,就不把那监军当朋友了,把监军送的兵书赏给了底下的将士。” 随着这番讲解,窗台上又出现了个青袍小人偶,小人偶把书递给那女将军人偶,女将军人偶转头又将书递给了脑袋上贴着“卒”字几个小人偶。 “后来有一天,有个性情耿直的将军找她借书看,为了显得有借有还,就把她赏下去的兵书也还回来了。” 脑袋上贴着个“郑”字的小人偶捧着书递给头顶贴着个“五”字的人偶。 “书还到手里了,她又不好再推三阻四地送回去,就让底下人收起来了,甚至都不知道还回来的是哪册书。” “再后来,这姑娘成亲了,她夫婿发现了那册书,还知道了是那监军注解的。” 窗台上再次蹦出个做工精致不少的白袍小人。 “他不高兴,但又不跟那姑娘说为什么不高兴,姑娘猜不到。有一天姑娘发现了被垫桌脚的兵书,压根没想起来这是当初的监军送自己的,以为是自己花钱聘请的幕僚们注解的,问他为什么拿书垫桌脚,他更不高兴了。” 白袍小人在窗台上使劲儿跺脚。 “那姑娘就琢磨啊,他为什么不高兴呢?还做起了他从前最不屑的书生打扮。等姑娘发现那兵书不是自己花钱请的幕僚注解的,是那监军送的,终于明白过来,她那夫婿是吃醋了。” 女将军人偶背着手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很苦恼的样子:“姑娘想她得哄哄她夫婿。可她夫婿文武双全,足智多谋,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豪,她想不通他怎会吃一小小监军的醋?” “姑娘思索了很久后觉得,她应该是很少跟她夫婿表达心意,于是她去找他了。” 女将军人偶走到白袍小人跟前,两个人偶脑袋在细线牵引下碰了碰。 “姑娘最近学了一首诗,其中一句叫‘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听说是风雨之时见到你,便也心生欢喜的意思,她觉得,这就是她每每看见她夫婿时的心情啊,她该说给他听的。” 谢征手中的朱笔早已在纸上留下了一大团污迹。 他身形似被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心跳却前所未有的剧烈,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是要撞破胸腔处那层血肉跳出去。 樊长玉从窗棂下方站起时,任而天辽地阔,他漆黑的眸子里便也只映得下她一人了。 他的女将军沐一身明媚春光,手肘撑在窗前笑容璀璨地望着他说:“谢征,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170章 番外:公孙篇 佛堂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气沉闷,博山炉里飘起的香似乎也跟着发沉,低低地漂浮在昏暗的佛堂内。 齐姝撑着手肘看安太皇太妃在佛前进香, 染着豆蔻的指尖拨弄着矮几前的杯盏, 缓缓问了句:“母妃, 这世间求神问佛的人这般多,菩萨真能把每个人的愿望都听清吗?” 安太皇太妃进完香,轻斥女儿:“不可在佛前不敬。” 回矮几前落座时, 又补充了句:“心诚则灵。” 齐姝垂下眼,依旧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那盛了半杯茶水的裂冰纹瓷盏, 水波晃动,里边的茶叶便也跟着漂浮。 亦不知乱的是这水纹,还是心。 安太皇太妃捻动念珠的手忽地一顿,问女儿:“姝儿有心事?” 齐姝收回手, 枕着雪藕似的双臂趴在了案前, 轻薄的金桔色纱袖逶迤至地, 似一朵盛开的金莲,她看着佛龛前供奉着的那尊白玉观音, 闷声道:“没有。” 安太皇太妃问:“那日马球赛上,少师和沈小公爷都为救你伤着了?” 齐姝樱唇微抿:“本宫乃大胤公主, 金枝玉叶,他们怕我伤着赶来救我有何稀奇?再说了,我有阿玉救。” 安太皇太妃眉宇微沉了一分:“姝儿,你何时变得这般骄纵无礼了?” 齐姝便不说话了,只扯起一旁小瓷缸里养着的不到巴掌大的一朵睡莲的莲瓣。 知女莫若母,安太皇太妃浅浅叹息了声:“沈家世代簪缨,沈小公爷虽比不得摄政王, 但在朝中素有贤名,性子也极好,与你,算是良配。少师如今虽为天子讲学,可河间公孙氏,已百年不曾入仕,只在天下读书人间颇负盛名,他十七岁中探花郎却又不愿入朝为官,只是想告诉天下人,河间公孙氏的底蕴还在罢了。此人同摄政王交好,便是没摄政王那般桀骜,也有一身文人狂气,飘忽得像风,你抓不住他的。” 扯下的睡莲瓣在白嫩的掌心彻底揉烂了,齐姝终回了句:“我听母妃的。” 她挽起臂间的浅碧色披帛,步出佛堂时,安太皇太妃看着女儿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跪于观音像前双手合十,浅念了一声:“我佛慈悲……” …… 细雨如酥,齐姝走出佛堂后,挥退宫人,趴在了宫廊一侧的美人靠上,听着雨滴打在廊外的那棵芭蕉叶上的声音出神。 她与公孙鄞的初识,源于十四岁那年她随母妃回河间省亲。 母妃信佛之后,曾在佛前许过一诺,凡遇佛寺,必进寺礼拜。适逢外祖母病重,母妃便去了河间最出名的广陵寺礼佛三月,替外祖母祈福。 寺里的生活枯燥又清苦,每日送来的吃食也无半点荤腥,想着是替外祖母祈福,她倒也忍下来了。 只是日日被一群老和尚围着念经,齐姝烦闷得紧,大多数时间都在山寺间游玩,看看名胜古迹。 寺中山顶有一亭,名曰风雨廊亭,据闻已屹立了近百年,乃建寺高僧圆寂之所,齐姝好奇之下也登上去瞧过。 她生来就在雕金砌玉的皇宫,这世间再宏伟的宫殿她都已见过,那山顶的廊亭也没能带给她多少惊艳,倒是亭中有一方石桌,石桌上刻了象戏格,还用青白两色茶盖大小的石雕棋子摆了一副残局,引起了齐姝的兴趣。 时人都更崇尚围棋,觉着象戏两军对弈,攻伐意味太重,不如围棋显君子之德。 齐姝生来便离经叛道,却在文渊阁的藏书里见过象戏的诸多棋谱,那日她在风雨廊亭中坐了半日,终于想出破局之法,移动了棋盘上一枚青石棋子。 此后两三日她都快忘了此事,后来实在是无聊,想再次登上风雨廊亭独自对弈,这一去,却发现石桌上对面的白石棋子也被人动过,刚好是她上次破局后对方该走的下一步棋。 这无疑是场意外之喜,齐姝看着棋局沉思许久后,又移动青石棋子走了一步棋。 当天回去她便隐隐有些高兴,第二日再登上廊亭,果不其然见对面的棋也走了一步。 接连半月里,她每天都会登上风雨廊亭一次,就为了隔空和对面那人下一局棋,有些时候她也会被对面的棋术逼得接连几日都想不出破局之法,等她终于想到了棋路,再去移动棋子时,隔了一日,对面的白棋便也再次跟着动了起来。 也是那时,齐姝突然萌生了想见见同自己下棋之人的想法。 她次日早早地便登上了风雨廊亭,在亭中一坐便是一日,从日头初升等到日薄西天,也没等到对方来。 她想或许是她昨日走的那步棋太刁钻了,对方还没相处破解之法?还是有事耽搁了没来? 齐姝满心失落欲下山时,却见一灰袍老僧踏着一地薄阳而来,见她坐于亭中,朝她竖掌行了一道佛礼:“阿弥陀佛。” 齐姝半是惊喜,又半是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怅然,问那老僧:“大师,这大半月里,都是您在同我下这棋吗?” 老僧满目慈悲浅笑着点了头,见她已在石桌上走了一子,便也移动了一枚白石棋子,双手合十道:“老衲也没料到,同老衲下这棋的,是位年岁尚轻的女施主。” 齐姝闻言,心中反倒释然了,是了,能日日都在这广陵寺中的,也只有寺里的僧人了,旁的香客,又哪会像她母妃这般,一礼佛便是数月。 老僧那步棋走得刁钻,齐姝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走,眼见天色已晚,便暂且拜别了老僧。 从风雨廊亭下山的路有多条,不同的路通向山下不同的大殿和客院。 齐姝沿着常走的那条道走出没多远,脑中忽地灵光乍现有了破局执法,忙急急地往回走,想同老僧再走上一步棋。 风雨廊亭建在孤崖之上,未到山顶时,在石阶下方只能瞧见嶙峋怪石和隐映在浓阴里的一角飞檐。 齐姝听见头顶的亭中有谈话声传来。 “……老衲已依公孙小友之托,让那女施主了愿离去了。”是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僧的嗓音。 齐姝一双脚似被定在了原地,心跳忽地变得极快。 “多谢大师。” 随后响起的一道年轻男子的嗓音,极为温朗,好似春日的午后穿庭而过的风,和煦却让人抓拢不住。 老僧轻叹一声:“老衲观那女施主秀外慧中,象戏棋艺了得,你二人于这廊亭中一桌残棋结缘,想来命里是有羁绊的,公孙小友何故要斩断这缘分?” 那男子笑道:“鄞不过一自在闲人,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先前也未曾料到,与鄞对弈的,是位姑娘家。” 那男子和老僧还说了些什么,齐姝已没听清了,只在二人离去时,她带着随行的宫婢躲到了怪石之后,在二人走远后,才敢偷偷看一眼之前在亭中的男子。 残阳如炽,半山披红,同老僧并肩而行的男子,白袍胜雪,广袖揽风,在日辉下好似仙人一般。 齐姝怔怔地看着那道背影,心跳从来都没这般快过。 - 老僧唤他公孙小友,他自称鄞。 在河间地界,想寻一姓公孙的人实在是不难。 河间公孙家乃百年望族,族人百年不曾入仕,公孙氏依旧是河间数一数二的大族,所创办的麓原书院,甚至可与有着天下第一书院之称的嵩山书院一较高下。 齐姝很快便打听到了公孙鄞是何人,河间公孙氏嫡长孙,公孙家的老太太每年三月时节都会来广陵寺礼佛月余,他此行便是跟着祖母一道来的。 安太皇太妃一向低调,进寺礼佛,也并未让住持关山门以拒其他香客,甚至还同公孙老太太探讨过佛法。 齐姝还未正式见过公孙鄞,却已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 听说他自小天资过人,三岁便已开蒙,五岁习完四书五经,七岁已能出口成章,皆称他乃河间一贤。 他那些为人所传颂的诗词文章,齐姝也找来研读过,越是了解了这些,齐姝越想认识他。 她在朦胧中,喜欢上了那个同自己下棋的人。 现在这个人影慢慢变得清晰了,她知道了他叫公孙鄞。 他应该也不知自己是何模样的吧,当日在亭中,他只远远瞧见一女子的背影便走了,转而去托付寺中僧人来见自己。 - 一月之后,麓原书院开学,齐姝禀了母妃说想回外祖家,安太皇太妃知道女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将她拘在山上月余,已是难得了,准了她回安家。 齐姝却并未本本分分地待在安家,安知府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旭,本性不坏,大事也不曾犯,但就是成日里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安知府腆着张老脸才替他从麓原书院求来了个上学名额,他那儿子却只想着逃学。 齐姝听闻公孙鄞也在麓原书院,便心生一计,同自己那不着调的表哥来了出冒名顶替的戏码。 她女扮男装代安旭去麓原书院念书,安旭假称她去了庄子上游玩,便帮她应付安家人和太皇太妃那边的人。 齐姝虽擅象戏,在诗文上比起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还是相形见绌,好在安旭本就是草包一个,入学测试她倒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麓原书院所有学子都住在书院里,大多数两人一间房,使够了银子,也可一人一间,齐姝自然没吝啬自个儿的银子,成功给自己弄到了一间独立的房间。 书院所有学子分“外舍”、“内舍”、“上舍”三处教习点。 约莫是安知府给书院的夫子知会过,安旭一个胸无点墨的,竟也被安排到了“上舍”。 这里的学子多数都是清高之辈,对于那些靠着家中权势或是使银子进来的学子,一向没什么好脸色,齐姝去听学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不少讥诮的目光。 齐姝不以为意,环视一圈,只为找那日在风雨廊亭见过的那个背影。 可看遍了整个课舍,也没瞧见一个类似的背影,齐姝当即皱起了眉头。 有个富商家的胖儿子,跟安旭一样也是被塞进来的,夫子们安排他和齐姝做了同桌,小胖子自以为跟她是一路人,见齐姝私下张望,便用毛笔杆子戳了戳她手臂:“安兄看什么呢?” 齐姝道:“我听说……被称为河间一贤的公孙家长孙也在上舍,怎没瞧见他?” 小胖子把脑袋钻进书桌底下啃了一口早上从饭堂带来的鸡腿,才糊着满嘴油同齐姝解释:“你说鄞公子啊,书院里的学生都叫他‘小夫子’,书院的院长是他伯公,他的学识,比起院中不少夫子都不差的。下堂课是韩夫子的,他约莫是被韩夫子叫去帮忙批阅课业了。” 果不其然,敲钟的老伯敲响挂在院中槐树上的那口钟时,整个课舍的学子都正襟危坐,连小胖子都没敢啃藏在课桌里那根鸡腿了。 齐姝看到大开的门外,三月里的槐花被风吹得在廊下肆意飘飞,跟在一满目威严的老者侧后方走来的年轻男子,白袍上镀着一层淡金色日光,手抱一摞厚卷,指节修长,经络分明,眉目清朗,唇角微扬似带了三分笑意。 齐姝怔怔地看着,只觉心脏狠狠地麻了一下。 在风雨廊亭同她对弈了将近的一月才走完那盘残局的人,竟是这般模样么?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过明炽,公孙鄞在进课舍后,春阳般和煦的目光往她这般扫了一眼,眸光微顿了一息,眉峰不着痕迹地一敛,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小胖子悄声同齐姝道:“你别看小夫子瞧着温良和气,待谁都是见面笑三分,课业落到他手上,他批得比夫子还严厉,若是得了‘丁’等,那可就惨啦!” 小胖子话音方落,齐姝便听得那一脸严厉刻板的夫子道:“入学测试的卷题,老夫已批阅完了,凡得‘丁’等者,下学后去御书楼先将《院规》抄上二十遍!” 他说着,便从那摞卷纸最上方拿起一张,再抬起头来,神色明显更为严厉了些:“安旭,丁等!” 第171章 番外:公孙篇 三月春阳耀眼, 齐姝和小胖子齐齐被罚到了御书楼抄《院规》时,心情却不太美妙。 能用“御”字,这御书楼的匾额, 自是书院创立之初成祖皇帝亲赐的,里边藏书万栋, 不少失传的书卷都还能在这里找到, 学子们更是求知若渴,一些孤本甚至得排队几个月才能借阅到。 御书楼分七层, 外舍弟子只能借阅第一层的书籍,内舍弟子可借阅二至五层的,五层以上的藏书,就只有上舍弟子才能借阅了。 因此书院的学子们,外舍弟子仰慕内舍弟子, 内舍弟子又仰慕上舍弟子,除了才学上的佩服,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同这些弟子打好关系, 从他们那里借阅御书楼五层以上的藏书。 而书院的院规, 也是之乎者也的洋洋洒洒列了几百条, 但凡学识差点的只怕看不懂这院规在说什么, 堪比一篇简化版的道德经。 齐姝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写过这么多字, 几乎抄得头晕眼花。 她倒也不是没想过让同样扮做了小厮的宫婢替自己抄,可据闻书院以前就发生过了类似的事, 夫子们为了防止学子偷奸耍滑,让书童代写,这才专门罚他们到御书楼抄书,命上舍的弟子看守。 自然, 这弟子也非旁人,正是公孙鄞。 旁的上舍弟子虽清傲得很,但被罚来这里抄书的,不是权贵子弟便是富商之流,若是把人开罪得太厉害了,指不定会被报复。 只有公孙鄞这个公孙家的嫡孙盛名在外,不惧这些,他又常在御书楼一待就是一整天,故此夫子们多托他帮忙看守受罚的弟子。 也正是得益于此,齐姝和小胖子才被准许进了御书楼第七层的单独雅间。 齐姝伏案抄写《院规》时,偶尔一抬头,便能瞧见公孙鄞手持一卷书姿态闲散坐于窗前,白袍逶地,半束的墨发和衣袍都在斜阳下镀了一层淡金色华光。 他单手支着额角,眉眼低垂,似乎看书看得认真。 每每这般做贼似的瞧上一眼,齐姝心口就能扑通扑通跳上半天,再次低头抄写《院规》时,仿佛都不觉着累了。 直到小胖子偷偷戳了戳她手肘问:“安兄,你说那太阳光照在书册上,公孙兄他就不嫌晃眼睛吗?” 齐姝抬起头正要细看,空中忽地传来一声鹰唳,似撑着手肘垂眼在看书的公孙鄞,脑袋便往下一点。 随即他掀开睡眼惺忪的眸子,坐直身体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目光再淡淡往齐姝和小胖子这边一扫,视线在她们身上停顿了两息,仿佛才想起来他们为何会在这里,用不知是困惑还是同情的语调低语了声:“还没抄完么?” 齐姝和小胖子提着毛笔,齐齐被惊成了两头呆鹅。 原来他是一直在窗边打瞌睡的么? 不及齐姝细想,窗边刮来一股大风,吹得她和小胖子抄了一下午的院规飞了满地,齐姝忙抬袖做挡。 小胖子则急着去捡自己被风刮跑的卷张:“哎,我刚写完的《院规》!” 在窗边的公孙鄞也抬臂挡了挡被吹进来的树叶和槐花,怎料那只俯冲而下的海东青瞧见他抬起一只手臂,张开铁钩一样的利爪就要在落在他手臂上。 公孙鄞毫无防备,被这只带着俯冲力道砸落下来的猛禽带得往后退几步,又撞到了齐姝她们的桌案,最终被一张凳子绊倒在地。 齐姝就在他边上,他跌倒时,齐姝小腿也被那张带倒的圆凳砸到,吃痛一起摔了下去,混乱中只觉胸口一沉,竟是公孙鄞手肘不慎压在了她胸脯上。 齐姝大惊失色,顾不得小腿的疼痛,连忙使劲儿推搡了他两把。 公孙鄞神色也变了变,移开手臂撑地半坐起来,墨发披散下来有些狼狈,却仍是清雅好看的。 他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道:“我方才跌倒,不慎压到了安兄,安兄可有受伤?” 齐姝尚年少,裹胸又裹得严实,一听他这么问,以为他并未察觉自己是女儿身,当即粗着嗓门回道:“没有!男子汉大丈夫,压一压又压不坏!” 大抵是做贼心虚,她还使劲儿拍了拍自个儿胸脯。 公孙鄞眸底似闪过几丝异样,移开目光,只说了句:“那便好。” 那只海东青发现自己闯祸后,倒是没选择公孙鄞的手臂落脚了,而是收拢翅膀站在了书案上,正探着脑袋睁着一双黑豆似的圆眼打量二人。 公孙鄞起身后便用折扇在海东青头顶轻敲了两记:“不长记性,来我这里闯了多少次祸了?” 海东青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咕?” 脚下铁钩一样的爪子,却抓破了齐姝抄好的一页《院规》。 齐姝心都在滴血,惨呼一声:“我抄的《院规》!” 海东青一双豆豆眼盯着她,抬起了其中一只脚,似乎在问这样行了吗? 公孙鄞头疼扶额:“那‘蛮人’真是将雪鸾养得也愈发蛮性了。” 他对齐姝道:“你看这样如何,今日你在这御书楼抄的这些,我便算你全通过了,剩下的你改日再来抄便是。” 小胖子抱着一摞从外边捡回来的《院规》惨兮兮问了声:“公孙兄,那我呢?” 公孙鄞长眸微垂,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嘴角微翘的弧度上,整个人实在是温和得紧,他极好说话地道:“也算。” 抄《院规》的第一天,齐姝和小胖子都被准许早早地回去了,当日所抄内容也全拿了合格,小胖子去饭堂的一路都在夸公孙鄞,说他也没大家传得那般严苛。 毕竟夫子检查时,若是字迹不公,或是有错字漏字,就得被打回来重抄。 齐姝却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走着走着突然莫名起来地笑起来。 小胖子对此很是疑惑:“安兄,你笑什么?” 齐姝赶紧正了脸色:“我……我高兴今日被罚的课业就此过关了。” 小胖子点头表示赞许,双手合十:“我也高兴,真是财神爷保佑!” 齐姝嘴角微抽:“为何是财神爷保佑?” 小胖子道:“我家是经商的,我爹说,不管遇到啥事,拜财神爷就是了。” 齐姝:“……” - 当天夜里,齐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位有着“河间一贤”之称的公孙家嫡孙,似乎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不过似乎也只有他这样闲散洒脱的性子,才能写出那般令人拍案叫绝的疏狂文章。 齐姝压不下上扬的嘴角,将自己整个人都蒙进了被子里,似乎也就此罩住了那年三月里的所有少女心事。 后来每每下学后,她和小胖子都还会去御书楼公孙鄞专用的那间雅间抄《院规》,小胖子抄得越来越快,齐姝却抄得越来越慢。 她怕抄完了,就再也没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这儿了。 她们抄书时,日头好的时候,公孙鄞在有时候会在窗边睡觉,有时候独自看些晦涩的古籍亦或是下下棋,有时则为前来请教学问的上舍学子讲学解惑。 他总是随和又悠然的,从不摆旁的上舍学子那副清高架子,但又让所有人都觉着同他有距离感。 至少在这书院里,齐姝没见过他同谁过分亲近。 倒是那只海东青常来,他似乎同给他寄信的这人关系不错。 《院规》抄完的最后一日,正巧公孙鄞在窗前独自对弈象戏,齐姝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她在他思考棋路时出声了。 公孙鄞眼底分明有了诧异:“安兄也会象戏?” 齐姝被他这般看着,心跳便止不住地加快,她勉强镇定答道:“懂些皮毛。” 于是在继广陵寺的风雨廊亭中隔空下数月才下完的那局棋后,她同公孙鄞在御书楼的第七层雅间里,又有了第二次较量。 那天她们从午后一直下到华灯初上,看守御书楼的老夫子前来赶客,才不得已暂停了棋局。 那也是公孙鄞第一次主动邀约她第二日还去御书楼下棋。 回去的当晚,齐姝又是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兴奋得险些一整晚没睡着,同时又有些失落,他似乎不记得同他在风雨廊亭下棋的那个姑娘了。 - 因着下棋的缘故,她同公孙鄞算是彻底熟了,就连从前那些看她这个依着权势进来蹭学的权贵子弟不顺眼的上舍学子,因着公孙鄞的缘由,也没怎么给她脸色看了。 又一日她同公孙鄞下棋时,海东青降落在大开的窗口,快小半丈长的巨翅衬得窗棂都小了起来。 公孙鄞头一回没有避开她,径直从海东青脚踝上的铁制信筒里取出一卷信纸,看完将信纸揣进了袖中,又唤来守在阁楼外的书童,让他带海东青去厨房切一盘碎肉喂食。 齐姝不由好奇问了句:“这只海东青,是你养的吗?” 公孙鄞手上刚捻起一枚象戏棋子,闻言扬唇笑笑,心情似乎极好的样子:“这主意不错,那我得好生想想,怎么才能把雪鸾从那‘蛮人’手中坑过来。” 齐姝不是头一回听他提起那个“蛮人”了,她一边谨慎落子,一边问:“雪鸾的主人是个番邦人?” 域外的确有不少擅驯鹰隼的人。 怎料公孙鄞听了,却险些笑得眼泪都出来,齐姝正不知所措,便听公孙鄞道:“他虽不是番邦人,但也的的确确是个野蛮人了,野得像豺狼,蛮得似斗牛。” 齐姝在脑子里想象出了个壁画上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形象来,落子的手便是一抖,想不通公孙鄞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物,怎会和那等粗蛮之人交好。 因为这一分神,她这局棋很快便输了。 公孙鄞问:“安兄似有心事?” 齐姝胡乱扯了个由头:“我幼年曾看过一册象戏棋谱,名曰《韬略玄机》,奈何所看的已是残本,其中不少精妙的棋局都遗失了。听说这御书楼内藏书过万,本想找找有没有完本的《韬略玄机》,却一直没找到。” 公孙鄞捻着棋子的手微顿,答:“这御书楼内的确没有,公孙家的藏书楼里倒是有一册完本,可惜是我祖父的珍品,不得外借。” 齐姝也是头一回意识到了公孙家的底蕴,这御书楼里,连不少皇室文渊阁的藏书楼都没收录的书籍,都能找到完本。 她说那册象戏棋谱,已是公认的早已绝迹,她从前也只在文渊阁看过残本,没想到公孙家的藏书楼还真有完本,那关于旁的孤本藏书,只怕也是不计其数了。 她怔了半息,才连忙答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这等绝迹的棋谱,老先生爱惜,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鄞却笑了声,齐姝一抬头,便见被霞光映红的半边天空里,掠过几只归鸟的暗影,他靠窗跣足席地而坐,白袍下曲起一条腿,手肘抵在膝盖处,眉眼映着落日的薄辉,笑意懒散地道:“不得外借,我将外界遗失的残卷抄一遍与你便是。” 她心跳又漏了一拍,当时却不知,她收到他抄写的棋谱之日,便是二人分别之时。 第172章 番外:公孙篇 齐姝冒名顶替自己表兄进书院的事,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她那个不靠谱的表兄,斗鸡同一员外儿子起了争执,把人给打伤了, 员外郎带着儿子上门去讨说法,安知府这才知道儿子原来没去书院,一直在外边野。 安旭被自家老爹给提溜了回去, 齐姝代他进书院的事, 自然也瞒不住了。 齐姝贵为公主, 安知府哪怕是她舅舅, 也不敢对她不敬, 派人禀了还在广陵寺礼佛的安太皇太妃, 是安太皇太妃身边的老嬷嬷,亲自去书院“请”齐姝回去的。 出了这等事,安知府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让儿子去书院读书,为了书院的名声, 对外也只称安旭是自己退学的。 齐姝被母妃身边的嬷嬷“请”上马车时,马车都快离开书院了,这一路都安安静静极为配合的她,却忽地跳下了马车, 拎起裙摆直接朝御书楼而去。 身边的婢子和护卫要去追, 因着不熟悉书院地形,一时半会儿都没追上。 安太皇太妃派去的老嬷嬷是齐姝的乳娘,知道她的脾性,最终只叹了声:“让她去吧。” 齐姝从来都没跑那么快过,呼进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但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她想,再见他一眼也好, 至少,让他知道,她就是在风雨廊亭同他下过棋的那个姑娘。 若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走了,这辈子她大抵都会遗憾的。 今日休沐,书院也放了一日的假,学子们有的外出了,有的留在了书院,通往课舍和御书楼的大道上,时不时有人经过,瞧见那一身霞红罗裙急促奔来的年轻姑娘时,皆是驻足看得痴了。 江南多美人,却鲜少见到这般明若鲛珠、艳若霞光的美人,仿佛山河为衣披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齐姝径直进了御书楼,奔上那木质扶梯时同人擦肩而过,说了不知多少声“借过”,被她撞到的学子无一人起了怒色,相反露出了几分梦游似的茫然来,生怕是自己看书看出幻觉来了。 齐姝无暇顾及这些,她终于爬上第七层的雅间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叩开那间房门,急急唤那个在舌尖打转了不知多少遍的名字:“公孙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一身白衣的男子,依旧坐在他平日里看书下棋的窗边,只是这次手持墨笔在书写着什么。 见到她时,抬起头浅淡一笑:“我还想着,这份棋谱默完,托人带去安府应该能送到你手里,未料你亲自来了。” 他的平静让齐姝一怔:“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份?” 公孙鄞笔尖微顿,答:“身份是今日才知晓的。” 那写的最后一字被墨迹晕开了一个小点,但到底还是写完了,公孙鄞停了笔,捻起纸张抖干上边的墨迹:“我知你是个姑娘家,却不知你竟是当朝公主。” 不知为何,齐姝觉得喉间有点发哽了,她问:“那你知道,同你在广陵寺的风雨廊亭对弈的,也是我吗?” 公孙鄞望着她,极为温和地笑开:“知道。” 只这一句话,一滴泪倏地从齐姝眼眶砸了下来,在木质的地板上晕开一小团湿印。 公孙鄞将写好的棋谱折好,递与她时,她没接,只用一双朦胧泪眼固执地望着他:“我是为了一个人来这书院的。” 公孙鄞眼眸微垂,沉默着不再接话。 那一瞬间,齐姝心底蓦地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委屈,她是公主,生来就要什么有什么,从没尝到过被人拒绝的滋味。 最终她连那几页棋谱残卷也没要,红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月后她同安太妃启程回京前,收到一封从麓原书院寄到安府的信件,里边装的,正是那几张棋谱残卷。 无人知晓,她在夜深人静时,捧着那卷棋谱掉过多少次泪。 ……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齐姝看在檐下飞泄的雨线,忽地苦涩一笑。 她被那张棋谱困了这么多年,棋谱早已托阿玉还给了那人,她也该走出来了。 - 转眼便是六月,安太皇太妃召沈家老太太进宫说过几次话,沈家那边似乎也乐意娶个公主儿媳。 齐姝随安太皇太妃去行宫避暑时,安排的随行将领便是沈慎。 沈慎有个和公孙鄞极像的点,他也很喜欢笑,但并不是公孙鄞那般让人瞧着如沐春风却又游刃有余的笑,而是本性开朗。 每每他笑起来,便只让人觉着赤诚热烈,这样的人,似乎欺骗他都是一种罪过。 齐姝常觉着他的性子和樊长玉很像,明明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 在行宫时,他常会带着侍卫去附近山上打些山鸡或是从野溪里抓鱼回来,交与厨房的人做些美味。 安太皇太妃为了撮合二人,时常想让齐姝也跟去,但齐姝嫌太阳晒,又嫌山路难走,更讨厌热出一身汗,总是推拒。 安太皇太妃拿她没法子,最后听说七夕节有灯会,又让沈慎护着齐姝去灯会上看看。 灯会拥挤,齐姝一身华服,自是不愿意去街上的挤的,便租了一条画舫,远远地在船上看七夕灯景和那些放河灯的少男少女。 齐姝全程都有些意兴阑珊,沈慎在边上作陪,话也极少,二人都不自在。 出于礼节,齐姝勉强陪沈慎在船头站了一阵,打算回船舱时,河岸两边忽地响起一片少女的惊呼声,齐姝抬眼看去,便见远处的水面飘来一叶横舟,船翁在船尾撑着长篙,船头立着一神仙公子般的人物。 白衣墨发,手持折扇,嘴角似噙了分笑意,在这灯火阑珊的江岸边,恍若入了画卷一般。 齐姝在看清来人时,呼吸都浅浅一窒。 大胤的风俗,七夕这日,少男少女们是可以向心仪之人掷花以表心意的。 公孙鄞的扁舟从岸边路过时候,岸边的少女们都争相朝他抛花枝,奈何距离太远,大多都抛进了水中,只有零星几朵落在了舟上。 公孙鄞并未去捡,只朝着岸边浅浅拱手一揖,算是见礼。 岸上的姑娘们又是一片惊呼,俏脸羞红一片,争相问那是哪家郎君。 齐姝静静看着,只觉心口有些涩然,但最终又全归于了平静,准备转身时,却远远听得一声:“微臣见过公主。” 夜风送来的嗓音,温润清雅。 齐姝抬眸看向靠近画舫的那叶扁舟。 站在船头的人揖手矜雅地朝她一礼,广袖和衣角都被夜风吹得翩飞,更显得飘然若仙。 齐姝微微颔首,清淡回了句:“少师大人。” 扁舟靠得愈近了些,公孙鄞从袖中取出一支白里透粉的牡丹花,拱手递与齐姝:“听闻七夕可赠花与心上人,鄞斗胆,赠与公主。” 齐姝看了他手中那朵娇艳的牡丹花两息,最终只笑笑道:“少师来晚了,本宫已收了沈将军赠的花。” 言罢便由婢子搀扶着往船舱去,沈慎愣了一愣,看着执花静立在船头的公孙鄞,最终只干咳了一声:“那个……公孙兄,失陪了。” 公孙鄞嘴角还是带着那分笑意,只是看着落寞了几分,朝他浅浅颔首道:“是鄞叨扰了。” 扁舟远去,沈慎掀帘进画舫时,分明瞧见了齐姝眼底的一抹泪意,发现他进来,才急急用帕子拭了下眼角。 沈慎在齐姝对面坐下道:“沈某冒昧,并未备花,也没想过赠公主花。” 他这话委实无礼了些,齐姝身边的宫婢正要出言呵斥,他却继续道:“我知公主今日来游湖,是太皇太妃的意思,沈某一届武夫,也无多少雅性,公主同沈某在一起,委实委屈了些。” 齐姝忙道:“沈将军莫要妄自菲薄,今日是本宫自愿前来的。” 沈慎只是看着齐姝笑:“沈某是个粗人,说话也就不讲究了,公主莫要介怀,沈某有个胞妹,性子同公主相似,沈某看公主同少师闹别扭,也像看自家胞妹一般。沈某虽不知公主和少师之间有何误会,但婚姻大事,不可一时赌气为之。” 齐姝忍着窜上鼻尖的酸意摇头,“本宫不是赌气。” 沈慎浅叹了声:“公主若是真放下了,便不会这般难过了。” - 七夕同游画舫后,齐姝同沈慎关系缓和了不少,但无关风月,对于这样一个和樊长玉相似的人,齐姝倒更像是把他当成了兄长。 安太皇太妃不知这些,见二人关系有进展,倒是极为高兴。 快入秋时,北境又传来急报,大胤皇位易主,一直镇守边境的武安侯回京辅佐幼帝,北厥人觉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几番骚扰锦州附近的大胤百姓,战事一触即发。 齐煜尚年幼,若没有谢征于京中坐镇,朝堂必乱。朝中商议后,先派了平西大将军唐培义领兵前去北境,怀化大将军樊长玉押粮草随后而至。 齐姝和安太皇太妃得了消息,也早早地赶回了宫中。 樊长玉此番去北境是为打仗,自然不能把长宁也带着,长宁听说要和长姐分别一年数载,扒着她的腰哭成了个泪包。 樊长玉同她约好,每隔一月就用海东青给她寄信回来,才把小泪包哄好了。 俞浅浅知道谢征要处理的事物多如牛毛,怕是分不出多少心思照顾长宁,提出把长宁接入宫中,赵大娘也被恩准一同进宫。 樊长玉离京的前两日,长宁还是哭闹得厉害,齐姝得空便也去慈宁宫帮着哄小孩。 偶尔齐煜也在,大抵小孩心性相通些,他总有法子哄好长宁。 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双葡萄大眼已肿成了个核桃,揉着眼睛委屈巴巴问:“公孙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授课?阿姐走前交代宁娘要好好念书,宁娘要听阿姐的话……” 她说着又开始吸鼻子,乌黑大眼里的泪就跟流不干似的,又开始往外冒,她自己用胖手胡乱抹了抹,看得人心疼。 齐煜说:“公孙先生病了,近日的朝会都是强撑着病体来的,等他病好了,就来崇文殿授课。” 齐姝给长宁擦完泪,捏着绢帕的手倏地一紧,问:“少师病了?” 齐煜点头,说:“先生病了一月有余了,太医去看了都没好。” 从慈宁宫回去的一路,齐姝都在失神,那枯静了许久的心,忽地又有些不得安宁。 一月有余?算起来,正是七夕后病的。 他怎么会病了呢?是那日在江上被江风吹病的吗? - 此后数日,齐姝一得空便去慈宁宫带长宁玩,长宁记性好得很,便是一时半会儿地被齐姝带去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一回头找不着她,那颗小团子总又是坐在院中的台阶上,藕节似的手肘撑在膝头,胖掌拖着自己的下颚,仰着扎了满头揪揪的脑袋看天。 偶尔看到一只鹰隼飞过,她眼中便亮晶晶的,发现不是海东青后,小脸又黯然了下来。 她甚至极为懂事地都不在人前哭了,只偶尔晨起或是午睡醒来,像是没想起来长姐出征要一年数载才能回来,等记起了,眼中一下子涌出金豆豆,但还不等人发现,她便自己偷偷擦掉了。 齐姝是真心疼这个孩子,将收在自己宫里的各种儿时小玩意全赠给了她。 因为去得勤了,倒也常从太后母子口中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 比如北境的战事并不顺利,平西大将军唐培义一路急行军赶往北境,在初战中因太过疲乏一时不慎受了重伤,幸得樊长玉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如今北境局势才稳定了下来,但抵御外敌的重担也一下子全落到了樊长玉身上。 又比如摄政王手段愈发残酷狠佞,在关于北境的各项军需补给上,文武百官是不敢出半点纰漏,就怕摄政王拿他们开涮。 再比如少师又教了齐煜些什么,想出了什么新国策…… 虽只有那个人一星半点的消息,但齐姝心中也莫名宽慰了。 摄政王每隔半旬都会抽空在崇文殿见长宁一次,通常这天俞浅浅都会让身边的嬷嬷送长宁过去的,但这日不巧俞浅浅身边的嬷嬷老毛病犯了,腰疼下不得地。 齐姝近日已同长宁玩得极好,便提出送长宁过去。 不知不觉,这皇城竟已又入冬了。 齐姝在殿外等长宁时,一道冷风刮过,她竟觉着寒意彻骨。 拢了拢手中的黄铜绞丝暖壶,她正打算在附近走走,却见一身白衣的公孙鄞和几名官员从汉白玉石阶下方走来,似要去崇文殿议政。 几人瞧见她,皆是揖手道:“见过大长公主。” 后宫不问前朝之事,齐姝便只颔首回礼。 公孙鄞却站在原地没动,对几名同僚道:“诸位先去偏殿等鄞片刻。” 几名朝臣神色各异,但还是应声先去了偏殿。 齐姝捧着手炉,入冬了明明冷得厉害,她手心却忽地出了一层汗。 公孙鄞看向她的目光极为温和平静,他似乎还在病中,气色并不好,人也清瘦了许多,身上却添了几分沉稳:“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 二人缓步走在崇文殿外的小花园里,公孙鄞道:“听闻公主和沈将军好事将近了?” 齐姝捧着暖炉的手一紧,她顿住脚步,美目一片清冷,问:“少师特地唤本宫出来问这个,就为了提前向本宫道声恭喜吗?” 公孙鄞定定看了她几许,那张俊雅温和的面孔上,分明有了难过的情绪,他说:“若是真的,微臣自该向公主道声恭喜的,但微臣还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他抬脚继续往前,齐姝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迈步跟上了。 今日刮的是西南风,公孙鄞大病未愈,偶尔吸进一口冷风,便止不住地低咳:“百年前,公孙家也曾鼎盛一时,成祖元后,宣帝继后,都是公孙家的姑娘,只是后来到底树大招风,百年前的公孙家,下场比十七年前的戚家还惨些,东宫搜出龙袍,邵阳太子被贬为庶人,公孙家两代皇后自缢于皇宫……公孙家主家一脉,尽数被抄家流放,就连麓原书院‘御书楼’的那块匾,都险些被皇家收回……最后查出来,却只是桩皇子栽赃的冤案。” 公孙鄞说到此处便是苦笑:“天底下哪有这般天衣无缝的栽赃?不过是当年龙椅上那位帝王已容不得公孙家罢了。公孙家的旁支守着麓原书院苟延残喘百年,给族人定下的族规第一条便是‘不得入仕’。” 齐姝怔住。 公孙鄞望着她徐徐道:“当年你来书院的第一天,我便瞧出了你是个姑娘;你在御书楼同我下那局棋时,我才知当初在广陵寺风雨廊亭中的也是你。” 他唇角弯弯,眼中多了几许时过境迁的晦涩:“我心慕那个姑娘,后来才知她是当朝公主。” 多年前她在麓原书院御书楼问出的话,终在今日得到了答案,齐姝却只觉着喉头发哽。 公孙鄞仍旧只是望着她浅笑,只是那笑在稀薄的日光下也多了几许破碎:“我此生不会入仕,又岂敢误她?” 齐姝眼眶已发红,呼吸都隐隐有些发抖,她盯着他:“你如今同本宫说这些,又是何意?” 冷风拂动公孙鄞雪白的衣袍,他站在那里,似一棵苍劲的瘦松:“助九衡扳倒魏严和李家后,我回河间同祖父秉烛彻谈了个日夜,终说动祖父改了族规,允族人入仕。只未免重蹈覆辙,将来陛下羽翼渐丰时,便是我请辞之时。” “公主回京那年,鄞考了探花郎入宫,见过了公主所住的巍峨宫阙,终不敢妄问公主可否愿同鄞游历山河,隐居一隅。今日,鄞想斗胆问问,他日鄞辞官回乡,公主可愿同鄞做一对闲云野鹤?” 他又笑了笑:“公孙家百年经营,尚有薄资,不会苦了公主,只河间到底比不得京中繁华……” 从前他的笑总是温雅又带着几分狐狸似的算计,这一刻却仿佛只是张易碎的面具,勉强遮着底下支离破碎的情绪。 齐姝冷冷抬眸:“我若说不愿意呢?” 公孙鄞嘴角笑意微僵,最后只拱手艰难道:“是鄞妄言了。” 齐姝没再理他,捧着手炉急步往回走。 公孙鄞立在原地,只觉心口沁凉,掩唇止不住地低咳。 “公孙木头!” 身后有人娇声唤他。 公孙鄞苍白着脸回头,便见齐姝脸上已绷不住笑意,有些娇蛮地道:“本公主要你家藏书楼的万栋藏书做聘礼!” 公孙鄞先是一怔,随即也慢慢笑开,应声说:“好。” …… 见完姐夫的长宁和齐煜一起躲在假山后,瞧见这一幕悄声问齐煜:“公孙叔叔是要娶公主吗?” 齐煜点了点头,小脸微沉,抿着唇角说:“朕将来掌权了也不会动摄政王和公孙先生。” 他不太高兴地道:“无能的皇帝才会猜忌臣子。” 为了方便偷看,长宁是蹲在假山边上的,齐煜站在她身后。 她仰起头问他:“那你将来能不能封我个公主当啊?” 齐煜垂眸看她:“你想当公主?” 长宁满怀期待地点头:“嗯!像姝姑姑一样,可威风啦!驸马得拿出家底做聘礼!” 齐煜皱了皱眉,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没谁比朕更有家底,你要不当朕的皇后好了。” 长宁“诶”了一声,睁大了乌黑的圆眼:“那你要拿这皇宫给我当聘礼?” 齐煜说:“是江山。” 长宁不太理解:“江山是什么?” 齐煜道:“从你阿姐打仗的地方,到这皇宫,到更南边的地界,都是朕的,你给朕当皇后,就也是你的了。” 长宁想象了一下那块地得有多大,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才一脸震惊地道:“隼隼都得飞好几天才能飞到?” 齐煜点头。 长宁最终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未免你反悔,咱们拉个勾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骗人谁是小狗!” - 这一年的除夕,长宁是在宫里和俞浅浅母子、赵大娘一起过的,她姐夫将京中一切事物处理妥善后,尽数交与了公孙鄞和一众亲信打理,自己抽出半月空闲,快马加鞭赶赴北境找她阿姐去了。 次年秋,大长公主与少师完婚。 年后,怀化大将军戍边凯旋,年里她抵御北厥大小进攻二十余次,在北境继“谢”字旗后,又树起了一面让北厥人闻之色变的“怀化”帅旗,朝廷因其曾乃清平县人士,封她为清平侯。 同年,年方十二的幼帝亲政,谢征辞去摄政王一衔,携妻清平侯樊长玉一道回北境戍边。 夫妇二人离京的那天,城内百姓一如他们当年大婚时那般,自发出城送行。 少年天子也车辇出城为其送别,这几年里身量已窜高了许多的长宁在马车上朝他挥手。 齐煜上前将太后交与他的送行礼物递到长宁手中时,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说:“记着我们的约定。” 长宁捧着他递过来的包裹不说话,避开他视线时脸颊慢慢红了。 樊长玉同一样出城来送行的齐姝道完别,驾马回车边,少年帝王才看向她和她身后的冷峻男人,“长玉姑姑和姑丈此去一路顺风。” 樊长玉笑道:“谢陛下吉言。” 谢征也微微点头:“四海已定,寰宇之内,陛下想做什么,便放开手脚去做吧,朝中有公孙、沈慎、贺修筠、陆白等诸多良臣,陛下凡事同他们多商便是,臣与臣妻去替陛下守着北境。” 少年帝王朝着这位把持朝政数载便彻底放权给他的武侯郑重一揖:“姑丈和姑姑的大恩,煜儿铭记在心,煜儿会做个好皇帝,方不负姑丈和公孙先生的教诲。” 谢征没再言语,只拍了拍少年帝王尚还单薄的肩。 大军启程北上,樊长玉驾马同马车并行,看向趴在车窗边已出落得少女模样的胞妹,笑问:“陛下同宁娘说了什么?” 长宁望着长姐眯起一双笑眼:“是秘密。” 樊长玉浅笑,也不再追问,拍马追上驾马走在前边的谢征。 夕阳西下,芳草幽幽,二人并驾而行,遨游在天际的海东青,也多了一只毛色略花的白隼作伴。 樊长玉问身侧的人:“此番回北境先去哪儿?” “燕州。” 她挑眉:“为何?” 男人轻掣缰绳,箭袖下紧实的小臂肌理微鼓,俊美的面容纵使冷煞,出城这一路也引得道旁行人频频注目。 他只在看向身侧的女子时眼底才见些许柔情:“带你去燕山看日出。” 樊长玉便笑了:“再去徽州猎场打猎?” 谢征浅浅“嗯”了一声。 那是他曾许诺与她的。 斜阳下,二人跑马远离大军一段路后,马背上的女侯拽过身侧夫婿的领口,仰头吻了上去。 鸟鸣啾啾,山野间繁花开遍,正是一年好春景。 永平十六年的那个秋日,他们曾在漫山芦花中走散。 永兴四年春,她们北上同归,从此再未分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