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完宿敌后一起重生了》 1、狐悲 萧楚提前三日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先是在侯府闷头大睡了两天,最后一天提着两坛淞花酿,一脚踹开了裴钰的房门,灿然笑着朝里面大喝了一声。 “裴怜之,出来吃酒!” 屋里点着温吞的灯火,把墙上照得影影绰绰,裴钰正站在桌前看着手中的密诏,头也不回地说了句:“锦衣卫的狗链子也拴不住你么?” 那可怜的门被萧楚踹成了木条子,像是赞同裴钰的话语,无力地互相拍打抗议着。 萧楚还是笑,说:“拴不住,这链条还是挂你身上合适。” 裴钰悄无声息地捏碎了密诏,回身看向萧楚,这人显然没少喝,脸泛红晕衣衫半开,头发也挽得随意,那两枚银坠在耳上佻达地晃荡不止。 萧楚也盯着裴钰看,眼里闪着异样的神采。 咱们的恩恩怨怨今儿个一并算了,萧楚想。 萧楚他爹吃了场败仗,带着边军在敌阵前归降了,这消息提前三天就送到了萧楚手中,他闻声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去和裴钰睡了一觉。 所有人都感慨了句:有病。 裴钰知道萧楚今日要来破釜沉舟,便提前备了把剑在桌上。 他悄无声息地去摸身后的剑柄,一边冷嘲热讽地周旋着:“叛党之子,叫得倒欢快,我按律要生擒你,可你这脑袋削下来也是黄金万两,不吃亏。” “说得真好听,你要拿什么擒我?”萧楚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些小动作,“这把剑恐怕不行吧?” 在这一声里,裴钰猛然握紧了剑柄。 “能杀你的,就是好剑。” 萧楚稍抬起头,眼神都有点儿缠绵了:“手段选错了,你该用你这皮相来擒了我的心肝,就跟咱们昨夜那样,热汗淋漓,娇声吟吟——” 话没说完,裴钰的剑就已经抢到了跟前,半点情分都不留,迎着萧楚的面门就是疾刺,他只好摔了酒偏身掠过。 或许是赶了个巧,裴钰的剑势来不及收,整个身侧就暴露在了他眼前。 在大内高手眼里,这和投怀送抱没什么区别。 萧楚不急不缓地圈握住裴钰的手腕,顺势上滑,那袍袖就被掀起了大半,指腹从腕心一路攀上,挟着细细的痒,在手臂的肤肉上轻捻了一下。 他不怀好意地挑衅这个人:“在床榻上更主动些,没准我能从了你。” 萧楚几乎与裴钰胸背相贴,那声音就带着温热的吐息扑在颈后,令人发痒。 裴钰轻轻颤栗了一下,不去应他的荤话,又发火似地屈臂向后一打,萧楚就躲,躲过了他的肘不算,手还不安分地去扶人家腰,从腰窝蹭到小腹,行云流水般地,仿佛是个天生的流氓。 而正是这流氓打法,几招下来把裴钰身上一处不落地摸了个遍,裴钰身子一激,头皮发麻。 萧楚知道他怕痒,这动作于他而言就是明晃晃的侵略。 裴钰忍耐了会儿,终于说道:“别碰我。” “好狠的心,”萧楚故作委屈,随后又恶劣地说了句,“那我偏要碰。” 裴钰反应也是不慢,一踢剑,旋身送掌而来,萧楚笑嘻嘻地扣住了他的手,可这掌风是虚,剑击是实,左手接了下落的剑后,裴钰极快地上挑过来。 这一挑,削断了萧楚脸侧一根细细的发辫。 他躲都不躲,任由一缕发丝被剑刃拂落,飘进了裴钰惊愕的神色里,随后信手接住了那根发辫。 “离了雁州十年,”萧楚攥了攥这头发,慨然道,“留给我的惦念,就只有这把青丝了。” 他转而看向裴钰,忽然嗤笑了一声。 “看来你是真想要我的命。” 说罢,他终于慢条斯理地抽了雁翎刀出来,刀刃贴着鞘刮出噌噌声,上前几步,俯首端详着裴钰,横过刀抬起了他的下巴。 “怜之啊,我寻你来论风月,你就别穿得这般雅正了。” “现在不是谈风论月的时候!”裴钰收回眼神,拨开雁翎刀,用尽了力扬剑劈下,咬牙道,“死局未定,尚有生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自暴自弃?” “你也有资格问这话?” 萧楚的刀压根不停,张口闭口皆是讽刺。 “我爹归降的信儿是你亲手送给天子的,你不会又要说,是不小心的吧?这理由已经用过一回了,小裴大人。” 几招刀势,裴钰身上的衣袍被划得惨不忍睹,他毕竟是半道学武,吃尽下风,萧楚的刀法又缠人无比,他一时间思绪纷乱,下意识斥声了一句: “萧承礼,你不信我,还来寻我做什么!” “我寻你吃酒呀,”萧楚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你不愿意,就莫要怪我泼皮了。” 不陪他喝酒就要耍无赖,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醉意不浅,这面皮也愈发厚起来,还是不管不顾地上下乱摸一通,连锐利的锋刃都柔成了缱绻的触摸,轻慢无礼地挑逗着裴钰。 裴钰被他惹得恼恨,干脆甩手扔了剑,冲上前揪住萧楚的衣襟,寒声道:“你别疯了,能不能听懂人话?!” “我在听啊,怜之。”萧楚不正经地说。 “我知道,阿姐的事情你一直恨我。” 裴钰进一步,萧楚就退一步,耳上的银坠就响一声,跟他颤抖的音色混杂在一起。 “可这些年你给我的折磨,难道还不够……还不够让你清醒一点吗?” “我只求你听我的,哪怕一次!” 他们靠得这般近,连鼻尖都快凑上了,在裴钰的亦步亦趋里,他把萧楚压到了墙面,让他退无可退,让他只能垂首与自己目光交融。 裴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辨清哪怕一点求存的渴望,他想抓住这一念,就算他再恨萧楚,他也不想让这个人死。 可裴钰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他愈看愈失落,愈寻愈急躁,用尽万法,从萧楚淡漠的双目也里窥不出一星半点的希望。 他心急如焚,心乱如麻,也终于心知肚明。 萧楚去意已绝。 攥紧的手也随着这个答案渐渐松了力道。 萧楚轻叹口气,转了转手上的刀,语气总算平和了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给我个苟活的办法,让我滚出京州。” “可是怜之啊……” 他眼里忽然涌上无尽的沉痛,用这目光注视着裴钰,像把刀子割进了他心里。 “雁州已经烧成灰了,我回不去了,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凉凉地说完了这句话,把裴钰的手给拨开了。 萧楚替他捡起了那把剑,随手扔回了裴钰掌中,在这个动作之后,方才那痛心疾首的萧承礼好像忽然消失了,他重新换回那副轻佻的笑容,冲裴钰抬了抬头。 “怎么样,我在你手里输了两次,爽不爽?” 裴钰喉咙一阵酸涩,自知多言无用,于是不再应声了,提剑又上,剑刃压上了萧楚的雁翎刀,二人双目相对,相互较力。 裴钰咬牙道:“打赢你,你就听我的,对不对?” “这倒是新鲜,”萧楚笑他,“你这么想让我听你的做什么?” 裴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凝神专注地对付着雁翎刀。 可不论是刀品还是力道,这差距都是悬殊,萧楚的雁翎刀打得漂亮,花铁如饮寒露,和其主相互帮衬着,他只需单手就能拦住裴钰的剑势。 “我有点记不清了,阿怜。” 他还有闲情和裴钰逗闷,轻佻地讲了好几句诨话。 “昨夜我们是绣被红浪,共赴瑶池,还是……自解罗带,独弄笙歌呀?” “……下流!” 这诨言说得既含蓄又露骨,裴钰一听就懂了,饶是定力再好,此刻也没法装作两耳不闻,脸色更是绯红,只好稍低了些眼神,不再去和萧楚对视。 这一低,就挑起了旖念。 裴钰这双眸子没什么攻击性,总像是覆着层薄雾,霭霭若泣,垂下眼时又柔又顺,让人无端生怜。 从萧楚这个角度看去,更是如此。 眉眼到薄唇,都是潮湿的煽动。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里更用了几分力,裴钰的剑已经有些齿裂。 萧楚心里暗骂他狡猾,分明是裴怜之要他的命,却好像是他萧承礼欺辱在先了。 正僵持间,萧楚倏地收了力,裴钰的剑顺势向前滑去,落到了他脖颈上,他不要命似地任由那剑刃在颈上滑下一道血痕,把裴钰揽进了臂弯里。 好在裴钰收剑及时,萧楚才没有立刻丧命,他拧起眉,怒斥道:“你想死吗?!” 萧楚讪笑道:“我早就不在乎了。” 指节贴着背脊上下滑动。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在乎。” 这回带着一丝不甘心。 裴钰强忍着火,说道:“萧楚,我没想到天子的目的是你,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 没等裴钰说完,萧楚就往他腕心一打,他顿时手掌发麻,长剑“哐当”滑落在地,那只离了剑的手立刻被萧楚擒住了。 顺着腕,他的指腹擦过裴钰的皮肤,摁住了掌下的位置,似有若无地磨蹭着。 “疼不疼?” 分明是关怀的话语,却浸淫着狎昵的意味。 裴钰的话被噎在了喉口,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楚,喃喃道:“疯狗……” “这是想疼还是不想?” 萧楚眼里忽然闪着兴奋的光,手里捏得更紧,身子贴得更近,就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气息可闻,他手中一甩,雁翎刀把烛焰熄断后“哐当”一声跟裴钰的剑砸到了一起。 裴钰的背撞上了床板,萧楚把他抬上了榻,气息微重,强劲的力道捉了他胡乱挥动的手,指稍瞬间传来躁动的烫意。 裴钰立刻像触了电一般收回手,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疯了吗?!方才我说的话,你可有听进去!” “……是疯了。” 萧楚把裴钰的手足都锁得很紧,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燥热逐渐攀了上来。 他抵着裴钰的额头,低低地笑着:“我逃不掉了,左右都是一抔黃土,不如让我死在红帐里。” 旖旎的气氛混杂着一点血的腥甜,萧楚脖子上的血淌了下来,在裴钰胸前砸出一朵猩红的花。 他拉过裴钰的手送到唇边,从小臂到腕部,再到手心,贴着脸落下细密又令人发痒的亲吻,方才的狠戾统统化成了温情的春水,柔柔地淌在他的肌肤上。 裴钰受不住热,面上绯色难消,眼尾薄红一片,萧楚就毫无保留地看着他,像是下一刻就要双目俱渺一般,贪恋着这幅光景。 看着那双眸子,越看越失神,心里的火愈烧愈燥。 萧楚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曲了一下,他深喘一口气,笑道:“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的今日么?你赢了裴怜之,那咱们就斗这最后一次吧。” 侯府外的院落里跳来一只毛色皎白的兔子,翕动着鼻子正四下嗅探着,它身后跟着虎视眈眈的狐狸。 “噌”地一声,萧楚从腰后极快抽出了一把短匕,抵着裴钰攥紧的手心,强硬地塞到他手里。 裴钰瞪着眼睛,喝道:“你干什么?” “杀了我,今夜之后,大祁一日不亡,裴家就一日不倒。” 他的语气变得寸步不让。 狐狸迈着谨小慎微的步子,低伏下身,做好了扑杀的准备。 “既然你想要,那我就把命给你铺路,我成全你吧,裴怜之,但你可千万别忘了我——” “以后你往上爬的每一步,都要踩着我的血,你别想干净。” 萧楚的瞳仁颤抖着,凶戾和疯狂混杂在其中,他像是期待着裴钰的回答,又饶有兴致地把剩下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扎在他心上。 “你知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好爱你,我爱死你了。” 裴钰瞳孔骤然缩紧,他捏紧了短匕,捏得指节发白,青筋直突,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萧楚的力道太大,那匕首对准了他的心脏,平稳地向前刺去。 他的话真的让裴钰开始仓皇无措起来,急喘着气说道:“我不信你,萧楚……放手!你疯了!” 狡兔还在寻窟,狐狸还在蛰伏。 裴钰冷汗涔涔,还拼了命地和他较力,匕首的寒尖已经划破了胸膛,他干脆闭上眼睛乱骂一通。 “我不要你的命……我不稀罕你的命!萧楚,萧承礼我求你了,放手……我不想要……” 裴钰的声音越说越乱,到最后几乎是在央求,可萧楚的手掌覆着他,像是团温热的火,却绵里藏针。 他满浸着恶意,却又话语温柔地低吟了一句。 “咱们下辈子也纠缠,永远都别分开,要脏一块儿脏,裴怜之。” “噗嗤”一声,狐狸的利齿终于啃上了兔子的脖颈,咬破喉管,将血肉生生撕扯了下来,它在这一口狠绝的啃咬中悄无声息地栽倒了下去,四肢抽搐几下,断了气息。 白色的皮毛下渗出殷红的浊血,随着狐狸浑浊的低吟慢慢干涸,直到一双黑靴踏到了跟前,这只狐狸才慌不择路地丢下残躯逃入深林。 来人是个锦衣卫小旗,他从血泊里单手拎了兔耳,冲一边坐着的千户傻笑。 “大人,这只兔子我能不能带回去?炖了吃的。” “随便随便,”千户倚在桌边,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裴怜之还不愿意出来吗?” 小旗摊手道:“小裴大人把门锁死了,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进去。” 千户冷笑道:“他都把萧楚杀了,大功一件,怎么这关头突然不开窍了?” 话语至此,千户忍不住又骂了一声:“妈的,要是来早点,萧楚的命就是老子的了。” “大人,”小旗挠了挠脸,赧然道,“神武侯……好像是自己要去寻小裴大人的。” “也真是有病。”千户摇着扇子,埋怨道,“死前还惦记着风流事儿,真他妈是个奇人。” 在这声里,兵马司的火兵拉倒了神武侯府最后一间厢房,烧成炭黑的雕梁砸到地上,轰然断裂成好几截碎木。 火灼得人热汗直淌,千户的脸也涨得通红,像是被气的,却又耐不住好奇心多问了一句。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死到临头还不跑,还要去找自个儿的死对头?” 小旗搁下兔子,心不在焉地踢了踢地上散落的骨牌,随口答了一句。 “……可能,想恶心他吧。” 2、活色 “好热……” 京州未月的流火挟着灼人的热,萧楚被这暑气硬是蒸醒了。 脖颈上不知什么东西搔挠着他,逗得他直想发笑,可一睁眼看见这活色生香的红帐官房,他就笑不出来了。 太骚了。 如此香艳的红帘,如此馥郁的熏香,如此呛人的脂粉气,阎王爷这是给他送哪来了? 萧楚想起来从前看过的一个坊间话本子,说身前贪淫好色,寻花问柳之徒,死后就会进入香笼地狱,必须日夜不停地与人合.欢,以惩前生之淫罪,原以为只是唬那些多情浪子的杜撰,谁成想他萧楚竟然真有“牡丹花下死”这么一天! 不,这怎么可能! 萧楚又闭上了眼睛。 有朝一日他要是被关进这种地方,他家里那位长姐掘地三尺都得把他从阎王府捞上来,然后再活活打死。 他这是重活了一遭。 之所以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全赖大祁有个喜好求仙问道的皇帝,民间这类“成仙”“长生”之说不胜枚举,何况萧楚又是个泰山崩于前而打哈哈的人,他只会觉得是狗皇帝给自己下咒了,让他给皇帝捧完两年臭脚之后活回去再捧两年。 “别贴着我。” 萧楚烦闷地说了一句,他觉得身上汗津津的,黏腻得忒不舒服,就拿手臂推了推旁边的人。 可推了两下,他就心下一颤。 这人太热了。 萧楚不是怕暑之人,但他身旁躺的那人简直就像一张火炉,浑身上下都散着股热气。 如此热症的人,他恰好认识一个。 拨开了那挠着他的头发,一把短刀就赫然悬在自己下颌,头多低下几寸就要割破喉咙。 刀子的主人就伏倒在萧楚身上,手中松松地抓着刀柄,虽被长发遮掩了大半容貌,也能看出气质出尘,只是右耳上一点惹眼的丹红,像是冬雪里钻出宫墙的一枝红梅,悄悄藏了点乖违的意味。 这天底下若要说出一个在红帐中都想着杀他的家伙,那就只有裴怜之了。 萧楚弹开了短刀,把裴钰翻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张脸怎么越看越眼熟……” 随后就把裴钰的脸揉来揉去,捏了好多怪异的表情出来,还越捏越起劲,故作不认得这幅皮相。 “不是裴钰吧?裴钰长这样?” 明知故问。 玩够了萧楚才肯撒手,撩开了点裴钰的衣衫,里面是脂玉般白皙的肌肤。 没有任何痕迹。 按照上辈子他的性子,但凡是和裴钰上.床,不把人弄得青青紫紫是不可能的,但裴钰也没放过他,经常要抓得他鲜血淋漓,第二日两人都得捂紧了脖子才能出门。 萧楚“嘶”了一声,眯起眼睛看向裴钰,自言自语道:“连床上都要争个输赢,这么爱斗,你上辈子是个蛐蛐吧。” 这天对他印象太深了,这是五年前他头一回和裴钰同床共枕,后来不多久俩人就睡上了。 不过现在嘛,自然还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打了一架,累了,顺势就睡着了。 萧楚正思索着,就听见身下的裴钰低低地泄出几句呻.吟,他紧锁着眉,表情痛苦,像是被魇住一般。 他没醒。 前尘往事这才重回脑海,萧楚俯首看着裴钰,眼里覆了层翳云。 在京州的数年风光里,他和裴钰从抵死缠绵走到了相看两厌,他是个不入流的人,心里滋长过很多晦暗的欲念,和这些对裴钰的怨并蒂而生,最后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意来。 可这情意不是化去坚冰的春水,是剜进血肉的刀子! 殊途陌路以后,曾经的情意就扎进了自己的腹中,捅得鲜血淋漓,它也剖开了裴钰的蛇蝎心肠,那里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真情,只有憎恶,只有寒芒。 只有一句—— “你微命三尺,为什么不去自寻死路。” 裴钰的身体掩在薄薄的一件衣物下,白衫贴合着曲线沉了下去,描摹出了润玉一般的身姿。 果然不是他熟悉的裴钰,未曾习武的身躯看着有些纤细单薄。 萧楚欺身上去,重新捡起短刀,横着刀身,不急不缓地在裴钰脸上划过,最后停在了那白皙的颈上。 他突然很想知道,上辈子裴钰在听到自己那番陈情以后,心里到底是做何感想? 冰清玉粹嫉恶如仇的君子,高坐庙堂,自诩清流,手里沾染不到一丝鲜血,唯一算计到死的却是个痴情人,这是什么滋味? 喜悦?兴奋?还是反胃,恶心! 刀身稍稍前倾,皮肤被压下去了一小块,再用一分力,就会划破。 这刀下去,欲念会被灭杀吗? “你在装睡,裴钰。”萧楚沉吟了一句,好像从裴钰的气息中感觉到了一瞬的停滞。 “只要你一睁眼,刀子就会刺进去。” 萧楚压低了嗓声,凑得离裴钰很近,他散发着威胁,像只鹰隼在凝视着爪下紧锁的猎物,如若嗅探到一丝的气息,就会毫不犹豫地撕咬上去。 裴钰的唇轻微地张开着,他不知陷入了如何可怖的梦魇之中,短促地低声喘息。 那一瞬的滞息像是从指缝中逃出生天,再没有被萧楚捕捉到,他重新起身,目光逐渐从裴钰的眉目流转到了唇,随后又回到了泛粉的脖颈,这让萧楚想到了许多次在帐中香暖,它仰起时也会带着薄红和细汗。 他最恨裴钰的地方是什么? 萧楚的刀都快划破裴钰的皮肤了,可脑海里却无端冒出了这个问题。 他只记得恨,只记得自己讨厌这个人,但是为什么恨,为什么讨厌,一努力思考,记忆就变得含混不清,以至于头疼不止。 萧楚暗骂一声,把刀随手甩到了地上,下了榻。 不管是什么,裴钰眼下还是大祁的左都御史,杀了他无疑是给自己掘坟,他在京州本就不得安生,不能捅这个篓子。 前世的情分如风吹雪,落到手里只会是刺骨的凉,这辈子既然还没走错路,那便是好事。 萧楚站起来就感觉一阵耳鸣大作,捂了下头,挑了帘子走出官房,那呛人的脂粉气终于散开了,只是下边吵吵嚷嚷的,聚了不少闲人散客。 他倚在阑杆上,撑着脸看向下面的那群人。 这处地方是水云坊名气响的酒楼,叫白樊楼,前朝故有,开了百余年后生意就不景气了,原本的东家撂了挑子准备回乡种田,谁成想这酒楼被梅渡川买下之后给盘活了。 梅渡川是梅阁老的幺子,官宦之子本不能行商,大祁律法改了这条例后,梅渡川很快就冒了出来。 萧楚细细观察着。 今天闹的事儿他记得,印象还不浅。住东一长街的礼部侍郎周学汝,因在春闱中收受富宦“名帖”,被裴钰午朝时当堂骂了一句“鼠尚有皮,人竟无耻”后,竟泪洒两仪殿,后来百官私下都戏称他“周无耻”。 这人拿了赃不说还心眼小,出了如此洋相后心中烦闷,就跑去白樊楼喝酒,不知是喝得多了还是怎地,竟然就直接暴死了,此后听说周学汝家中人就常常遣人来白樊楼闹事,今朝说酒中下毒,明朝说窝藏凶手,偶尔还会夹带着骂两声裴钰。 上一世他没掺和这事儿,主要都是裴钰亲力亲为解决的,似乎还自掏腰包抚慰了周学汝的妻小。 没等他多思忖,就从别的房出来了个衣衫甚少的男人,脸上桃红李白地抹了粉,颇有些脂水涨腻之感。 白樊楼虽然看着骚得很,但的确不做皮肉生意,里边的姐儿哥儿嘴甜腰软,却是只哄人不卖身的,这人估计是被喊去作陪的清客。 清客是个眼尖的,萧楚虽没穿什么锦衣华服,可他瞧见了那两枚耳坠,便料想是个有钱的主儿,立刻软着身子扑到他身上,娇声问道:“公子,玩得可开心呀?” “开心,开心。” 萧楚笑着抬手把人拦在了身前,信口胡诌。 “里头那人翻浪太狠,我受不住了,你进去同他说,萧公子喜好明珠得双,他下回要是想玩得爽,就多带个人来。” 清客哪晓得萧楚说话如此直白,登时面色一绯,手指点着他的肩,娇嗔了一声后就扭进了裴钰那间官房。 萧楚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背影,啧声道:“谦谦君子也有落了凡俗的时候啊。” 何况是裴钰呢? 不过他没等到官房里裴钰的怒吼,余光就瞄见底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人堆里挤着位个子不高的年轻人,肤色有些深,正和一群小娘子争论不休。 小娘子以为他也是来闹事的,挥着帕阴阳怪气道:“公子,白樊楼是天地良心,怎么当了个蚁子官,就跑来啃咱们的肉呢?” 年轻人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椅子,我方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侯爷就在白樊楼里头,把人放了!” 白樊楼的嬷娘撑着腰走了出来,冲他喊道:“什么侯爷,这儿给钱的都是爷,你找哪个来都不管用!” 两拨人各说各的,鸡同鸭讲,年轻人便以为酒楼这是不愿放人,登时一拍案,指着嬷娘说道:“我知道,仙人跳是吧,这盆脏水算你们泼错人了!” 来闹事的人一听,以为他是跟自己一伙的,顿时凑上来帮腔:“就是啊,把东家叫出来,这白樊楼做毒给人吃还不让人说了!” 萧楚抹了把脸,有些不想上前去。 这个看着就智短的蠢货就是他从雁州带来的亲卫之一,名叫明夷,年岁要比自己小上一点,最初是看中他身手不错,就是脑袋不太灵光,是个棒槌。 “听好了——” 明夷挽起袖子,大喊了一嗓子,吵嚷的人群瞬间静默。 “萧楚,压根不喜欢女——” “人”字儿还没喊出来,萧楚已经窜下了楼,冲上去一把捂住了明夷的嘴,带着他强行挤出了人堆。 “唔……谁……老子……!” 萧楚有意堵着他气,狠声笑道:“真会给我长面!” 明夷憋得小脸通红,不知嘟囔了些什么,萧楚也懒得去听,拖着人到街上后才松了手。 待明夷一口气终于上来,赶忙连珠炮似地说道:“主子,你可算肯出来了,府上那姓王的管事挂了根绳儿在膳厅,说要上吊了!” 上个吊而已,本侯还刚上过天呢。 萧楚跨上马,垂眼看向明夷,言简意赅道:“走。” 明夷撑着膝大喘着气:“去……去哪啊主子?” “回府,遛鸟。” 明夷一头雾水:“鸟?” 萧楚没搭理他,打着马就走了。 3、恣肆 紧赶慢赶过了半个时辰,马才停到神武侯府前,萧楚卸了护腕和外袍,一群仆役凑上来手忙脚乱地接东西,他头也不回直接迈进了膳厅。 他真怀疑自己不是活回去了五年,而是昏死过去五年,饿得惨绝人寰。 膳厅的房梁上果然悬着一根草绳,一个中年人正站在圆杌长吁短叹,他身边站着个清瘦的少年,眉目温和,正好声好气地在旁劝慰着。 明夷连连叹道:“不妙不妙,弈非的火气都窜了三丈高了。” 萧楚瞥了一眼,转了转腕,随口说道:“他不是笑着么?” 明夷摇了摇头,说道:“主子,你太不懂他了。” 他确实不太懂弈非,但他很懂自己的胃,它已经快要绞成丝了。 侯府的厨子已经端上了午膳,萧楚是雁州人,除了四碟干果四品酒,桌上几乎不见素,若非酱炙羊就是椒醋鹅。 可他今日见了这么一桌荤腥,反而皱起眉来。 上辈子在裴府蹭吃蹭喝,吃惯了南方菜,如今竟有些不对口味了,再加上有个王管事在边上嚎丧,更是倒人胃口。 但萧楚眼下只求口腹之欲,还是提筷吃上了。 神武侯府在京州有自己的谍网,里边的人大多是他从雁州带来的,最初还像模像样,但随着在京州的日子变长,萧楚三天两头地在勾栏瓦肆浪荡,府里上下多多少少都心中不齿,逐渐也没了分寸,三天一小闹五天一上吊,这是常有的事情。 瞧见萧楚的目光扫了过来,王管事顿时开始哭天抢地:“我这寿数如今到头了,谁成想为雁州卖命了一辈子,最后竟要客死他乡!” 弈非好脾气地笑着,说道:“王管事,不过是一些碎银,何须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王管事继续扯着嗓子哭:“一些碎银,说得轻巧!雁州的同袍们苦着日子,我哪有脸面去挥霍!” 明夷腹诽了句,指桑骂槐的本事不小。 萧楚嫌弃地四处拨弄了两筷子,只觉得哪个菜吃上去都腻歪。 站在管事边上的弈非也听出来了弦外之音,虽然还挂着笑,但脸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去。 他松开手,平和地说:“事在人为,财库就算见底了,不是还有你一条狗命么?大不了让侯爷和你们这群草包一起在东街的秦楼里卖身子。” 明夷顿时悚然,而后心虚地瞟了眼萧楚。 萧楚倒不以为然,解嘲道:“本侯这幅皮相,你觉得一日能接几个客?” 明夷尴尬地笑了笑,不作声,心道:你跑去秦楼不像接客的,像宰客的。 暑气蒸得人烦闷,老东西的哭闹声更是像蚊蝇一般乍起乍落,话里话外还要讥讽着萧楚耽于享乐不堪大用,越说胆子越大。 弈非叹了口气看向萧楚:“主子你看……” 萧楚扬了扬筷子:“让他去死。” 这话王管事就不爱听了,立刻手脚并用从圆杌上爬了下来。 他站回了地面,冷笑道:“侯爷纵是要杀我,也切莫让这阴阳脸动手。” 弈非知道这句“阴阳脸”是在骂自己,面不改色,却暗自捏紧了拳。 萧楚看了他一眼,说:“今天你在府上闹,不就是因为弈非问你要账,你给不出来,驳了你的面么?” 弈非也是顺着他说:“我们都是从雁州来的兄弟,你若是有难处,就张口说来,莫要打碎了往肚里咽。” 王管事冷哼了声,说道:“我哪里算得上侯爷的兄弟了,有难处不都是奴才的难处么?不劳烦主子费心。” 这话已经是摆了明地拿乔,讲得还颇是难听,明夷心说这管事的心气也忒高了,随后不禁偷瞄了几眼萧楚的神色。 “兄弟你不愿当,非得当奴才,本侯成全你。” 萧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虽是个闲散侯爷,但几个奴才的命我也不必疼惜,今儿个我喊你去死,你去是不去?” 王管事瞪着眼睛,料定他不敢动手,立刻抬了萧楚他爹出来,说道:“我是王爷亲自……” “我还是王爷亲生的呢,”萧楚打断道,“倒是你,我听闻这些年你爱收些薄敬,数目大概要抵得上雁军一个营半月的军饷,怎么不拿出来给咱们侯府解解难?” 这话直接噎住了王管事,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来。 他的确私下收了不少贿赂,只是没想到萧楚对此一清二楚。 萧楚搁了筷,倚在桌上,继续揶揄道:“五年前我在天秋关把北狄打趴下一回,跑来京州封了个杂号将军,做个了挂牌提督,你觉得好不威风,是么?” 王管事嘴硬道:“……没有!” “你当我是个纨绔,我认,可你是什么好货色?” 萧楚随手敲了敲桌,外头的喧闹似乎也被按了下去,气氛紧张着,叫人屏气慑息。 “你做管事的,府上需用过度你不管,滥支冒领你不论,竟也不晓得几时点卯几时换班,就这半吊子还想回雁州替我爹当家——” 他前倾了些身子看着人,眼神狠戾着,却是笑意深深。 “你也配啊?” 王管事的面色霎时一白。 平日里他见惯了萧楚插科打诨,说话掺真带假,心里头就不把他认作主子,萧楚每回令他做事也是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可他谅是再愚钝,这会儿也知道萧楚没在开玩笑了,他是真要自己死! 王管事猝然跪了下去,额头“咚”地一声砸上了地面,磕出了血,看得明夷面色一苦。 萧楚说:“这会儿磕头又是什么意思了?” 王管事声若蚊蝇:“主子……我有罪,我给萧家人当一辈子的奴才,没有怨言!这条命是大帅给的,还到您手里,我也不恨!我死也就死了,只是……只是我一家妻小尚在雁州,还请主子饶过……” 萧楚没应声,管事就一直跪着,脸上的汗水都滴成了个小水洼,明夷这回很识相地没说话,弈非也就干站着,几人都等着萧楚的发话。 萧楚盯着管事看了不多时,脸上的神色这才化开,扫了一圈,笑说道:“都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罢,他就起身去扶起了管事,很是随和地说道:“往后还是各当各职,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这荒唐事儿还是少做些,别吓着别人了。” 萧楚说完朝明夷丢了个轻蔑的眼神。 管事愣愣地看着萧楚,几乎腿软,差点没站住,随后反而憋不住泪了,捣蒜似地点着头,哭声道:“主子待我们仁厚,小的真是昏了头了,我这就去刑堂领罚,这就去……” 后边的话混着管事的哭腔含糊不清,萧楚愣是没听见一个字,不管他说什么都挂着一副“仁厚”的表情,一应“嗯”过。 话没说透,点到为止,管事的被他这一通打个巴掌给颗枣感动得涕泗横流,抹着眼泪退走了。 萧楚舒了口气,坐了回去,明夷见人走了,这才凑到他边上问道:“主子,就这么,放过他了?” “那不然呢?”萧楚揉了揉额角,阖上眼,有些疲累地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懂不懂。” 话是这么说,可萧楚压根就不是喜欢饶人的主,但这回的确不好拿罪。 王管事做的事情的确缺德,但他收的贿赂没进自己的口袋,是悄摸着送去雁州补贴军饷的,他虽然对萧楚颇有微词,但心里还是向着雁州的,心中憋着委屈不能说。 萧楚今日没点破,因为他显然是没把萧楚当正经主子,如此一来,只能敲打,一来往后令他收着性子,二来也是让他看看清楚,官大官小,都是他主子。 明夷打了个寒噤,说:“主子,你怎么好像一幅,大彻大悟的样子啊,还怪瘆人的。” 跟死了一回似地 萧楚不理他,问弈非:“阿姐去年入京,管户部要的账给了吗?” “还没有。”弈非面泛愁色,“户部还在打太极,说去年给工部的预算超支太多,这笔账没清算,司礼监就不给批红,军饷的事情还要往后推,主子,咱们要不要,跟朝廷说说?” 弈非替他管内事,年俸和田产租佃,还有东一长街几家铺子的营收,多半都往雁州去,依然是泥牛入海。 雁州的境况很不好,侯府上下也着急着。 萧楚叹了口气道:“说了也没用,这事儿归阿姐管,她催债厉害,况且我人已经离了雁州,咱们现在去管裴广要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他如此说了,弈非自然没有后话,笑着点了点头。 一提裴钰,明夷这才想起事儿来,心下不禁有些担忧,犹豫着问道:“主子,你不会真和裴钰……” “扯淡。”萧楚瞪了他一眼,“我是瞎了眼还是缺根筋,能去贪图他裴钰的身子?” 明夷有些赧然,挠了挠头说道:“我还没说什么呢。” 萧楚踹了一脚明夷的小腿肚:“你在想什么,路边的狗都知道。” 明夷赧然说道:“昨夜主子吃多了酒,在白樊楼正巧遇上裴钰,直接就拦着人不让走,还说什么‘再要暗箭伤人就操.得你爬不起身’,还和他打起来了,打着打着你就把人拽进了官房里,我还以为……” 得,这么一说全想起来了。 萧楚嘴角抽了抽,抄起桌上的鹅腿塞进了明夷嘴里,把他的话堵住了。 4、樊笼 王管事退走之后,膳厅就只剩了两个亲卫,弈非把门闩搭上,挑了萧楚对过的位置坐下。 明夷被萧楚塞了鹅腿,干脆就腿啃了起来,边啃边问:“对了侯爷,你先前说的,到底要遛什么鸟?” 萧楚没直接回答,又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两口,漫不经心地问道:“若我同你们说,我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你们信是不信?” 明夷仔细打量了一下萧楚,随后瞪大眼睛,作出惊愕状。 萧楚心中一喜,说道:“你信?” “不信。” …… “那你做这幅表情干什么?”萧楚暗啧一声,随之看向弈非,“你呢?” 弈非还是那副克恭克顺的模样,诚恳说道:“不信。” “既不信,那便走着瞧吧,”萧楚自信说道,“鸟,会自己上门找遛的。” 他二人只好陪着等,果然过了没多久,就听外边脚步匆匆,似乎跑来一人,明夷半信半疑地看向萧楚,问道:“是他?” 萧楚还是闭着眼睛,晃了晃手,示意他等着。 “侯爷,梅渡川东宅那边给的帖。” 弈非刚坐下没多久,只好又跑去开门,护卫风尘仆仆地迈到了萧楚跟前。 “嚯,原来是梅小鸟啊。”明夷暗笑了几声,叹服道,“侯爷料事如神,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怎么办到的?” 萧楚自然很是受用,从护卫手里接过帖子,单手拨开扫了一眼,上边横七扭八地写着“明酉时备瓦片烧炙不知来否”。 萧楚评价道:“鸟字儿。” 明夷“啧啧”两声,说道:“鸟字儿。” 那护卫是个老实人,被他们说得云里雾里,不禁发问:“什么鸟?” “没事,你回去当值吧。”弈非笑道,随后凑近护卫耳侧小声地交谈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这才退走。 萧楚将那纸扔到桌上,起身招呼二人凑过来,随后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昨日做了一梦。” 明夷给他当捧哏:“什么梦?” “梦里遇到个道人,号作雪崖,他授我以奇门遁甲之术,我醒来后发现掐指能算,遇风能卜,通天地晓乾坤,古往今来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神奇啊!”明夷很是捧场,“那侯爷替我占一卦?” “来。” 萧楚一抖袍子,气势颇足地抬起了手。 明夷皱着眉思索了一番,问道:“主子什么时候成亲?” 萧楚脸色一冷,不轻不重地打了他的头。 “皮痒了?” 明夷挨了打,撇撇嘴,问道:“主子,陛下给你说了多少门亲了,你不会真要学京州人那样……养私宠吧?” “我本就没这癖好。”萧楚立刻严肃道,“本侯已经戒断风月了。” 虽然他这话是发自肺腑,可不管是明夷还是弈非,都一副“少开玩笑”的表情。 明夷道:“主子,那同我们说说,这梅小鸟明日请你吃酒是为什么?” 为什么,找茬呗。 萧楚往前倾了些,扫了一眼弈非和明夷,问道:“我且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年月?” 弈非如实回答道:“广德二十三年,未月。” “那我再问,现在什么时分了?” 明夷赶紧举手抢说:“申时三刻。” 萧楚望了望屋外的天,慨然道:“申时三刻了还是这种日头,梅小鸟烧的不是瓦,而是我的心肝脏腑。” 这个局,是要探他的意思。 梅渡川是首辅梅知节的儿子,没有官职在身,却是京州权势滔天的豪绅。 梅党把政,在朝在野都有实权,他虽无官位,却捏着京州的财库命脉,梅渡川从前是个徽商,做盐茶生意在徽州已是风生水起,如今进京后名落铺户,就承担起了官府的采买工作,这替梅党打通了很关键的一条渠道,每年给户部呈上去的烂账缺斤少两,私下里中饱私囊,搞得户部年年都要为大笔亏空发愁。 好巧不巧,户部这个当家的冤大头正是裴钰他爹裴广,这也就是为什么上辈子梅党和清流能打得这么凶,一帮抢钱的和一帮守财的,换谁来了都得挨两拳。 不过上辈子萧楚压根没去这局,帖子也直接给拿来垫桌脚了。 “周学汝知道吧?” 萧楚换了双筷子,将一碟酥糖拨弄开来。 明夷又抢着说:“周无耻嘛,被裴钰骂哭的那个!” 萧楚点了点头,说道:“周学汝是梅知节提携的人,被清流官裴钰掀了老底,结果人在梅家开的酒楼里吃酒,暴死了。裴钰一来得罪了梅老子,二来得罪了梅儿子,进退维谷,梅渡川这个节骨眼摆席请我,什么意思?” 明夷猜测道:“让主子出面摆平这事儿?” 萧楚手中筷子一转,敲了下明夷的脑袋:“蠢!” 弈非这才插上话:“听闻梅渡川也给裴府递了信,应当是叫裴钰同去的。” “不错,内阁如今是梅党和清流分庭抗礼,”萧楚拨出三份酥糖,分置一头,说道,“我在这梅党和清流之间,谁都不帮,也可以谁都帮,因为我是给天子捧臭脚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斗,最好斗一辈子。” 明夷凑到弈非耳边小声说道:“侯爷跟太监差不多。” 萧楚头也不抬地踹了明夷一脚。 “大祁天子守国门,雁北去京州最近,边军吃的是皇粮,我来京当然是给皇帝做事。” 萧楚横筷将两份糖拢到一起,解释道:“梅渡川摆私席请我,是想借我探探天子的鹰爪,这事儿管是不管,若司礼监和镇抚司不插手,他就要拿裴钰开涮了。” 萧楚还瞒了一句没说,裴钰这人体热,梅渡川是看准了他这身体上的毛病,刻意安排的一顿“烧炙”,说白了就是要羞辱他,要他给这白樊楼的事儿一个交代。 弈非问道:“那主子的意思,要去陛下面前探么?” 萧楚嗤笑一声:“探啊,怎么不探?” 他找那狗皇帝还有不少事儿呢。 萧楚如今在京的官职是神机营提督,这是个空壳元帅,三大营从明德年间就已式微,士卒老弱,不成气候,这就算了,在他进京封侯以前,三大营的实权都是拿在宦官手里的,他之所以上辈子能当个闲散侯爷,正是因为京营里压根没他说话的份。 他只有两年时间,从京营改革这条路下手是最快拿到实权的办法。 “京师是个狗笼,我们要自保,也要当雁军的后盾,雁州的荒地没法开垦出军粮,便没有自给自足的本筹,如若朝廷断了粮,我们就要想办法喂饱雁州的兵马。” 明夷越听越奇怪,这怎么就从“吃皇粮”扯到“自给自足”去了? 萧楚利落地扔下筷子,拍了拍手,起身说道:“梅渡川的白樊楼是个很好的跳板,拿下它,就是拿下了京州的财库,这也是重振三大营的基础,躲着天子的鹰眼,我们可以悄无声息地得到兵权。” 明夷这下反应过来了,看着萧楚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惊呼道:“不是,主子,你这意思是你要反……” 弈非这回没再犹豫,眼疾手快捂住明夷的嘴就把人拖走了。 *** 夜里下了场濯枝雨,萧楚阖目躺在榻上,听着敲檐的雨,竟难得地有些辗转反侧。 他想了很多事。 想到天秋关兵败,想到那夜的飘风苦雨和欺天大火,想到刀尖缓缓扎破胸口的感觉,从前世想到今生,最后不断出现在脑海中的,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裴钰,裴钰。 这个名字为什么总抹不掉? 萧楚把手搭上了额头,他浑身上下都像是被雨浇透了,寒意阵阵。 他最初对裴钰是没有恨的,反而他们也有一段相安无事的缠绵时光。 年少成名一战封侯,萧楚被召回京师后,曾经无比厌弃这座关住他的樊笼,所有曾在雁州挥洒的意气,都在醉生梦死中被消磨了干净,直到和裴钰相熟后他才觉得,这乌烟瘴气的日子竟也能尝出些滋味来。 京师无论朝野都是风雨如晦,梅党还是清流,都在如履薄冰。 在宫墙下的一众枯骨皮囊中,裴钰是唯一有血肉的人,说他秉性高洁,这反而错了,他是至情至性之人,既非刁顽,亦非愚直,准绳和规矩都拿捏在手心里。 萧楚看得见裴钰身上的欲望和野心,那好像唤起了被藏在墙灰之下的另一个自己。 所以他们有过一段缠绵的时光,那个时候他真的爱着裴钰。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 他用自己的命去证明了,裴钰和权斗中的浊流没什么不同,他也可以为了利益牺牲掉人命,而恰巧,自己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萧楚觉得是自己在声色犬马中浸润了太久,失去了敏锐的嗅觉,所以才没能窥破裴钰的豺虎之心,也没能早些发现,在这个人眼里,自己一直都是个不入流的狂悖之徒。 他把裴钰对自己的漠视惦记了一辈子,所以只想弄脏他,只想让他再也拿不起自己的高傲。 但他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恶的?重生以来,萧楚反反复复思考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结果。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剜去了一空,又胡乱填补上了其他琐碎的片段,每每顺着他认识裴钰的时间想过去,便总要跳过一个特殊的节点。 他到底忘了什么? 萧楚坐起身披了件外袍,打着伞出门了。 入夏的雨一点儿也不清爽,反而散发着一股淤泥的闷气,他头顶的雨声沉钝,很快把伞浇成了暗红色,萧楚踏着雨寻到了熏衣房,里边正在熏蒸他的几件衣袍。 他收了伞站到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 一个侍女正把香炉置到一碗烫水中,随后盖上了青铜香笼,又在香笼上蒙了一层细绢,这才把黑金色的长袍小心地铺上去。 香炉点着温吞的慢火,薄薄的白烟蒸入长袍中隐匿不见,但笼内馥郁的梅香穿过了细绢,轻柔地贴上了萧楚的皮肤。 他感觉体温好像上升了些,嗅着淡淡的梅香,终于泛上了些困意。 侍女听见响动,这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萧楚,赶紧起身掸了掸襦裙,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侯爷,这衣服要待明日才能熏好,您早些去歇息吧,明早奴婢替您送来。” 萧楚脸上的笑很浅,相比起平日那佻达轻薄的气质,今时看上去却有几分的柔意。 “这香炉里添的是什么?” “回侯爷,添了沉香和白檀各三钱,还加了些去岁瑞雪时的梅花。” 不知怎地,萧楚竟然想到这场瑞雪他们好像是一块儿赏看的,这个时候他和裴钰还没走到相看两厌,一切都未曾开始,未曾结束。 5、盲流 白樊楼大约有百十座阁,夜里客多时也有粉头伎子会跑来赶趁,弹曲品笛或是侑酒助觞,有食客挑中了便带去外头做了这趟生意。[1] 这种时候,梅渡川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狎伎这事儿在京州实在太常见了,他只顾说自己的酒楼仅有清倌,若是清倌越了界,就给人按个“野伎”的名头,叫人悄悄在外边打死了事。 侯府的轿子落到白樊楼前,萧楚刻意没直接出来,待明夷往轿子里探了探,他才朝明夷招了招手。 明夷说:“主子,这轿子堵在门口怪臊的,东一街好多人呢。” 萧楚架起了腿,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的交领长袍,镶着金线边,一根细细的长生辫垂在肩上,比平日里端着了几分,颇有气度。 他看了眼明夷,说道:“你拘束得也太明显了些。” “……哪有?”明夷下意识挠了挠脸,说道,“主子,我就是替你紧张,万一那梅渡川耍心眼子怎么办?” 萧楚挑了挑眉,说道:“你觉得我对付不了?” 昨日他同明夷和弈非说了那番“包藏祸心”的话,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他们是萧楚的人,却也是雁州的人,王管事是个警钟,萧楚若要押上整个雁州打一场反扑,必然需要用人。 假若他是个精于谋算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前些年自己在京州的作风太不堪入目,作为近卫的明夷和弈非看得最清楚,跟不跟他趟这浑水,不好说。 明夷是个直肠子,知道自己眼下拐弯抹角瞒不过去,轻叹了口气,说道:“主子,我自小就跟了你,说句僭越的,我心里把你当成大哥,你在雁州打了多少漂亮仗,我都看在眼里,我绝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改天换地非同小可,何况他从雁州鹰变成了金丝雀,换谁都要心生疑虑。 萧楚没逼他说话,挑了帘子下轿,搭上明夷的肩,说道:“既不放心,那就待这儿等我,若我中了梅渡川的奸计,就从楼上跳下来,你得接着我。” 明夷被他逗笑了,说:“主子,我手脚并用也接着你。” 酉时刚到,萧楚就掀帘子进了雅阁,扑面就是股呛人的烟气,他信手挥了挥,这才发现里边的梅渡川喊了个伙计在铜炉边吹火,整个雅间里热气蒸腾。 梅渡川穿了身青衫,一见着萧楚就起身来笑脸相迎,抓着他的手说道:“侯爷赏脸了。” 萧楚打量了下他这身行头,青衫布履,极尽简朴。 论玩儿,萧楚算是个行家,上辈子他跑的风月场不算少,白日梨园听戏,夜里放歌纵酒。梅渡川也是个行家,但他和萧楚这种恶薄的玩法不一样,他喜欢附庸风雅。 这是他从前在徽州落下的毛病,有句话如此说:“徽商见文人,如同苍蝇逐羊膻。”,徽州的大商家中堆金叠玉,挣够了钱就想着玩儿点“雅”的,古玩诗画放案头,一进屋去还真以为是哪个大才子的雅居。 这类人往往还要刻意扮丑,梅渡川正是其中之一,白樊楼一日的营收就够他置好几身锦罗绸缎的,他偏偏还故意要穿件朴素的,明摆着在说: 我和你们这些纨绔不一样,我是个文人。 萧楚默不作声地从梅渡川那汗津津的掌心抽回了手,点头致意,随后瞟了一眼桌底下那个卖力吹火的伙计,他只穿了身汗褂,满脸炭色。 萧楚调侃道:“这也是座上宾?” “是个唱戏的,”梅渡川把萧楚请上座,替他斟上了酒,“知道侯爷爱听曲,今日安排了一出。” “倒是没听过唱包青天的。”萧楚抿了口酒,不禁蹙眉,“这什么酒,忒凉了。” “白樊楼自家酿的,还没个名儿,侯爷不如替我想个?” 萧楚这才发现梅渡川旁边放着冰鉴,他的酒壶就是从这些冰块中拿出来的。 夏日灼人,雅阁内更是热得淌汗,这是梅渡川折磨人的手段,可他哪会苦了自己?难怪方才要这么殷勤地替他斟酒,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地把这冰窟搁在了自己身边。 “我可只会起浪名,”萧楚笑说,“思来想去,脑袋里就是‘口含春’三个字。” 浪过头了,喝个酒都不正经。 梅渡川跟着笑了笑,不作回应,转而说道:“今日顺道也请了裴御史来,侯爷不介意吧?” 萧楚不禁腹诽,你请都请了,难不成还能说“介意,麻烦赶他走”么? 他故作轻松说道:“什么话,我与裴御史何等相熟,怎会介意?” 桌上摆了三只白玉杯,自己那只已经载了酒,裴钰的那只还空着。 梅渡川坐到萧楚边上,说:“听闻前两日侯爷也来这儿作客了,下回知会我一声,酒钱都记我账上。” 萧楚答得似是而非:“被白樊楼的清倌迷了眼,总觉得一日不来就心头痒。” 梅渡川笑了起来:“江南的美人不傅红粉也风流,不知侯爷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喊来几个作陪,近日京州不还流行那个前朝遗风,叫什么……‘伎鞋行酒’么,侯爷可玩过?”[2] 问他做什么,他认识的江南人就俩,裴钰和梅渡川,梅渡川看着怎么也和美人搭不上边,难不成要他说裴钰? 萧楚扬了扬手,说:“喊人就不必了,待会儿裴御史来见着,又得参我好几本。” 提到裴钰,梅渡川的脸色变了变,他搓着膝盖,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恕鄙人顶撞,昨日身边有几个不识相的同我说,看见侯爷是和裴御史一块儿过的夜,这等败人名声的流言怎可胡传?” 萧楚顿了顿,没立刻应上。 白樊楼埋了许多梅渡川的眼线,他和裴钰只要踏入这地界,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梅渡川,毋说现在了,从前就算他们真有些什么,也定然是不能公诸于众的。 大祁的朝局如今是三方掣肘,他和裴钰针锋相对,反而是以攻为守。 “是和他过的夜。” 萧楚又喝了口酒,清凉的气息瞬间在口腔里弥漫了开来。 “不过一夜无眠罢了,他拿了把刀说要刺我,我只好躲,就生生捱到了他气力用尽我才跑出来。” “那真是可惜了。” 梅渡川架起了腿,哈哈一笑,那眼神里说不出来的促狭,把他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文人架子”踹得粉碎。 “本来还有些好奇,如此清高的一个人,浪荡开来是什么模样。” 说完这句,雅阁间沉寂了,连吹火的伙计都停了动作,只有木炭在火堆中炸裂开来的声音。 萧楚的笑意顿时冷了下去。 他要作局为难裴钰,萧楚作壁上观喜闻乐见,可他立着牌坊还要卖.骚,学了文人的假把式,皮套里头还是盲流,梅渡川说这话不光恶心了裴钰,还恶心了萧楚。 萧楚贴着白玉杯的手稍稍用力,寒声道:“心里头可惜,不如自己去试试。” 梅渡川身子一凛。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萧楚要把刀刃对准了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的耳坠上散发的寒光。 梅渡川不是蠢货,看出了萧楚的不悦,以为是他那句“可惜”冒犯到了,稍有些尴尬之色。 好在遥遥地听见了外头跑堂的喊声,替他自己解了围,梅渡川赶紧站起身,从这股威压中逃窜了出去。 裴钰的步子声很独特,萧楚一听就能辨识出来,这个人总是走得很急,用上辈子他的话来说,就是“每天都赶着去投胎”。 他稍稍坐直了身。 裴钰刚挑起帘子,就像是被阁内的火气燎到了一般,不禁后退一步。 他的身影一出现,萧楚就觉得昨天的头疼劲儿又起来了,他心说大概是真的很不想看见这个人,所以全身心地都在抗拒。 叫人头疼,这大概就是说的裴怜之。 这难受很快就过去了,他喝了口酒,又不死心地把目光放回到裴钰身上。 裴钰虽犹豫片刻,但还是踏了进来,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衫,束了根云纹腰带,那上边挂着柄玉扇,文雅从容,他人虽好出热,看上去却颇有些凉薄的感觉。 那长衫的布料乖顺地垂在他身上,显得人薄薄一片,好像抬手就能揉碎。 而几乎是裴钰走近的那一刻,就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他方才还说裴钰性情凉薄,可这一眼来得太直接,分明含着热烈和炙火,像是藏不住的情意,在看见萧楚的一瞬间,猝然满溢了出来,收也收不住。 搞什么……这眼神什么意思? 萧楚差点怀疑自己也被热昏头了,他怎么感觉裴钰一副好久没见过自己的表情。 “裴大人,入座吧。” 梅渡川很不识相地走入了萧楚的视线中,把他们的这场对视阻隔住了,裴钰这才默默收回眼神,看向梅渡川。 梅渡川跟迎见萧楚时一个样,也想去捧裴钰的手,但裴钰没给他机会,退后了一步,把人拦在身前。 梅渡川的手僵在了半空,正要开口,只听裴钰说道:“方才耽搁了些时间,梅公子。” 随后他郑重地作了个揖,顺带把梅渡川那汗手给推拒了。 6、清倌 梅渡川不喜欢裴钰,他觉得这人假清高,可又忍不住要去学他的行头和做派,学着学着就走了形,俩人站一块时更是相形见绌,个别人总拿这事儿来呛他,说他东施效颦。 他今日请来裴钰,为的就是羞辱他,出自己一口恶气。 萧楚呢?就做个捧场的看客,在两边端着水。 梅渡川把裴钰请上座后就喊了开席,虽然这顿是私宴,但到底请了两位大人物,三汤五割水陆并行,四四方方的铜炉上架了一张铁网,烤着几片割肉,滋滋冒油。 雅间里比白日的京城还要热。 梅渡川特意把裴钰安排得离那炭火颇近,这才进屋没多久,裴钰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他轻摇着扇子,面色看着烦躁难耐。 他身上有点儿热疾,容易出汗,最受不了热。 萧楚笑着问了声:“受不住又何苦要来?你什么时候酒瘾这么大了。” 裴钰情绪不高,低语了一句:“我来不是为了吃酒。” 萧楚指腹沿着杯壁滑下去,耐人寻味地说:“不是为了吃酒,难不成是为了找个倌儿寻欢作乐?” 裴钰侧了侧脸,道:“少哄些人,你身上也能少沾点花花草草。” “叫我莫再烟花路上走,眼下也没个人让我收收心呀,还是说,小裴大人想自荐枕席?” 他轻佻地说完了这番话,心下就开始得意地想着,裴钰平日里不是最看不惯盲流么,听到这些话,该要被恶心得回家吐两个来回了。 他一眼都没再多看裴钰,自然也没注意到他眼底的慌乱之色。 裴钰面前的白玉杯已经斟了酒,在这水汽氤氲的雅阁里,这酒却隐隐散出凉意,萧楚的余光瞧见他的手覆了上去,借着凉酒稍稍缓下了热。 裴钰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杯喝了一口,这酒解暑的效力太快了,方才滑进喉咙里就觉得浑身漫起一股凉意,他的燥热褪下去不少。 见他喝酒,梅渡川趁机说道:“方才侯爷给这酒想了个名儿,叫口含春,裴御史觉得如何?” 萧楚笑了两声,说:“俗名,俗名。” 裴钰淡淡答了句:“有劣才有的优。” “读书人,”萧楚往后搭上了椅背,讥讽道,“跟我们这些市井的混子就不要打哑谜了。” “原来侯爷还会拿乔,若你是混子了,天下的鄙流该有多少?”裴钰去看他,眼神却不锐利,像是恹恹的,“我本觉得这酒味俗,听了更俗的酒名后便不以为是,所以今日梅公子问我这酒如何,我就答味好,名也好。” 话里话外的意思,味不俗,名不俗,俗的就是人。 萧楚听着不痛不痒,他可不在乎自己被论俗或不俗,可这话戳了梅渡川的肺管子,他的脸此刻都快黑成炭色了,一只手把桌布攥得皱成一团。 他最恨旁人言他不及裴钰,这席才开了多久,就被人骂了一通,怎能不气? 他正要找机会发难,就听萧楚突然说:“俗点儿好,本侯就喜欢玩俗的,借小裴大人的话说开,没这点俗,哪能衬出雅呢?” 说完这句,他起身直接从梅渡川手边抢过了酒壶,慢条斯理地替裴钰斟上了酒。 和梅渡川那低眉折腰的姿态不同,萧楚倒酒的动作轻佻而随意,他一根手指勾着瓷壶的柄,拇指按下了壶颈,带着寒雾的酒水和玉杯相撞,发出清透的水声。 “既然味好,怜之今夜就多喝些。” 萧楚俯首盯着裴钰,他的目光压根不在那杯中酒,铜炉的火已经彻底把裴钰整个人都蒸热了,他的耳垂、侧脸、后颈全都泛着粉,全都被萧楚纳入眼中。 裴钰轻摇着折扇,默不作声地看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楚好像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紧张的味道。 酒不满杯,他停了动作,坐了回去,不再把目光放到裴钰身上,转而对梅渡川说道:“梅兄不是说,请本侯听曲么?” 梅渡川见萧楚替他解围,这才脸色好了些,搁了筷子说道:“白樊楼不久后要搭戏台,我寻了个梨园班子,只是我实在不懂曲,今日喊里面的两个角儿来唱一段,烦请二位大人帮我评鉴评鉴。” 裴钰又喝了一口酒,没应声。 说罢,梅渡川拍了拍手,从屏风后头就走来个油头粉面的璧人,穿着戏服小步走来,低垂着头,看不清相貌。 萧楚皱了皱眉,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形似曾相识,可思来想去始终没什么印象,正当他疑惑间,却发现旁座的裴钰面色很是难看。 他于是凑过去小声问了句:“认得?” 裴钰瞪了萧楚一眼,不作声。 什么意思? 萧楚一头雾水,继续观察着那位璧人,就在抬头看清相貌的那一刻,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他妈不是昨天他喊去裴钰房里的那清倌儿吗? 这下他知道裴钰的眼神什么意思了,这清倌本来就是个帮他传句话来戏弄裴钰的,没成想梅渡川今日会拿这人来做文章! 梅渡川随意地扬了扬手,说道:“唱吧。” 清倌顺从地点了点头,提手唱起,唱的是《牡丹亭》,这出戏他上辈子听过不少次,里边的词儿也依稀记得几句,不得不说,唱得是极好的,这淫词艳曲被清倌唱得温润婉转,情态动作也是极流畅,和那日趋炎附势的清倌已经是判若两人。 细一看相貌,虽然被脂粉盖得严实,依然有几分凌厉在,倒不大像风尘男子,萧楚猜想他从前应当也是哪个梨园班子里的学生,不知为何如今落了贱户,来白樊楼当了陪客的清倌。 唱完几句,清倌一指桌下那人,唱道:“秀才,去怎的?” 伙计从桌下钻了出来,脸上手上尽是炭黑,无措地往衣衫上抹了抹,梅渡川见他迟迟不开口,抬起脚,草履往他腰上一踏,伙计立刻磕绊了一下,摔到清倌的身上。 他立刻触电似地弹了回去,像是怕极了碰到清倌一样,随后磕磕巴巴接着清倌的词继续唱。 “和你把领扣松,衣……衣带宽……” 唱到这儿他就卡壳了,羞红了耳垂,低头抓着衣襟,声音越来越轻。 萧楚听出了其中的怪异。 他听过的戏不说千也有百,这伙计的唱词简直不堪入耳,完全够不着梨园班子的边,他自己上去唱两句没准都要比这人好听。 这出戏恐怕别有洞天。 裴钰“唰”地一声合上了扇,沉声打断道:“唱得不错,放在白樊楼倒是屈才了,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清倌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恫吓之词,惊恐万状地看向裴钰,随后朝着他急扑过去。 萧楚被他这动作一惊,下意识摸到了身侧佩刀的位置,可是手下一空,这才发现今日竟没带雁翎刀! 好在清倌只是扑倒在了裴钰跟前,他就像张薄纸似地摔在地上,漏出了戏服下边的一小截皮肤,尽是淤紫,他看着裴钰,好像低声说了句什么,萧楚没听分明。 “唱啊——” 梅渡川拿筷子翻烤着割肉,突然抬高了声音。 “不是唱到领扣松,衣带宽了么?这光唱可是不行,戏得演啊,在二位大人面前演得不好,我还如何留得你们呢?” 听到梅渡川这句话,那伙计身子明显地一颤,随后咬咬牙,攥紧了拳,快步跨到清倌身边,抓着人的脚腕把他从裴钰身边拖走,清倌惊叫了一声,想去拽桌腿,可伙计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人拖回去好大一截,随后跨坐到他身上,抬手就要去解衣衫。 什么领扣松、衣带宽?这大概是要二人当着他们的面演一出“游园春梦”,褪衣合欢,这怕不光是下流了,堪称变态。 但放在梅渡川身上,这种手段就没什么奇怪了的,他就是个下作的人。 前些年萧楚刚来京的时候,梅渡川还给裴钰下过药呢,若不是当时萧楚大发慈悲救了人一把,恐怕连清白都要保不住。 裴钰猝然起身,将折扇往桌上一拍,拍得桌面颤动,连带着几个碟子都摔落在地,发出脆响,伙计被这响动吓得动作一滞。 他斥声道:“梅渡川,你恶不恶心?” 见裴钰成功被激怒,梅渡川也站了起来,抬高声音道:“小裴大人这话怎讲,我这是替您办事儿啊。” 说罢,他就走到清倌旁边,一脚把他身上的伙计踹开了去,他半蹲了下来,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无不阴毒地说道: “他昨日敢摸都御史的腰牌,明日就敢套身紫袍去上朝,我凭什么不能罚他?原本这出戏我要他在外头的几百号人面前演,今日我就喊了个打杂的操他,这还不算心慈手软?” 说罢,他用力捏住了清倌的脸颊,咬着牙狠声道:“我怎么教你的,可还记得?” 清倌嘴唇都在发颤,连连点头,掩了掩衣袖,爬起来端伏在裴钰跟前,捧住了他的靴子。 他说话的嗓声带着些哽咽:“昨日耽误了大人的时辰,合该掌嘴,大人打我吧!” 裴钰收了收脚,清倌就往前又爬了一步,声音更嘶哑了。 “大人,大人打死我吧,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打死我吧!” 这句没说完,梅渡川信手夹了块碳木就砸过来,那上边还冒着火星子,摔到清倌的肩上直接烫穿了个洞。 碳木灼着肉粉的皮肤,清倌低低闷哼一声却不敢叫痛,还是继续跪伏在地上。 梅渡川笑骂道:“贱种,裴御史什么身份,你想脏了人家的手?” 裴钰还是没说话,面色极沉。 梅渡川一个商贾,今日喊来这清倌唱淫词艳曲,竟还要他们在人前交.欢,这放在京州那群玩客面前没准是个恶俗情.趣,在裴钰面前,就是明摆着的羞辱。 “裴大人,此人犯了律法,是要被杀头的,但既然裴大人菩萨心肠,不如就以手代命,砍了这伎子的手,哪只手摸的腰牌,就砍哪只——” 梅渡川笑得更狂,拊掌说道:“两只手都摸了,那就两只手都砍了!” 清倌一听,浑身都开始发抖,那呜咽声再也抑制不住,从喉咙里逸了出来,又去抓了裴钰的靴子。 裴钰的目光就停在那被烫卷了的戏服布料上,低垂着眼,谁都看不清他的神色。 如何选? 座上的萧楚眯起了眼,隔着铜炉蒸出的热气儿看向裴钰,手不自觉地压上了玉杯,慢慢捻转着。 周学汝死了,梅渡川没打算放过裴钰,这顿席恐怕只是个开场。摸官差的腰牌兹事体大,砍去手脚,这都算轻的,裴钰若是真想追究这件事,把整个白樊楼都查处一遍都是可以的。 可若是闹到衙门上,性质就变了。 梅党和清流党为何如今能相安无事,是因为梅知节坐在首辅的位置,而清流的裴广则是次辅,这是两党之间微妙的一种平衡。 裴钰把这清倌提到衙门上,到时候就不是他“想不想闹大”的问题了,梅渡川必然会找人借题发挥,以至于从民事牵扯到官事,最后会发展成为清流对梅党一种无声的宣战。 京州的财库还没有从梅党手中夺回,皇权就不会偏袒清流,此时宣战,势必会招来更强势的反扑。 所以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把人扣下,但这也有不妥。清倌是白樊楼的人,裴钰今日要私扣下这人,必然就得认了梅渡川给他的这口羞辱,往后还会被诟病“以权谋私”。 裴钰爱惜羽毛,十分在意自己的名节,他会因小失大吗? 萧楚摩挲着玉杯,好像从上边触摸到了一丝裂痕,指腹贴着那裂痕缓缓地上下滑动。 裴钰,他会怎么选? “好啊,那就砍了吧。” 随着裴钰的这一声,萧楚的手也顿住了。 7、摧折 裴钰看了萧楚一眼,说道:“只是我见今日侯爷没佩刀,不大方便,方才在楼下见着了侯爷的副官,就烦请他跑一趟吧。” 果然,他哪个都不会选。 萧楚暗啧一声。 这是把刀子扔到他手里了。 萧楚此时也只好站起身,整了整衣袍,说道:“那本侯就承了裴御史的情,今日——” “且慢。” 眼见羞辱不成,梅渡川自然觉得不甘心,抬手打断道:“裴御史不是说过,‘鼠尚有皮,人竟无耻’,这伎子不长记性,做了如此下作之事,裴御史担了监察百官的职,难道竟要包藏此人?” 萧楚抖了抖肩,无辜地朝裴钰看了一眼,仿佛在说:这可是他自己非要说的。 裴钰凝视了会儿梅渡川,冷笑道:“你好像很喜欢学人说话,是么?我在朝堂上随口说的一句话,原来叫你这么惦记,这么喜欢,你怕不是私下里学了一遍、又一遍。” “我学你?”梅渡川彻底被他挑了火气,重复道,“你有什么好,我做什么要学你!” “你做什么要学我,我不在乎。”裴钰睨了他一眼,道,“既然梅公子如此好学,那今日我便破个例,你向我三拜九叩,我收你作徒,如何?” “少在那妄自揣测!” 梅渡川眉毛倒竖,抬手指着裴钰,咬牙切齿地说道:“周学汝死了,你就别想好过!” 裴钰嗤笑了一声,稍前倾了身子,啐道:“周学汝死了,关你屁事。” “你!” 裴钰晃了晃扇子,继续说:“一个徽州的商贾,从前被人瞧不上,踩在脚底,现今依着你爹发达了,就最怕别人说你身份低,说你下贱,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坐庙堂,成高官,宫官里谁下台了,谁升官了,你比吏部记得还清楚,比你爹梅首辅记得还明白。” 被梅渡川这么一通恶心,又加上这雅阁如火炙烤,燥得人烦闷,裴钰心中早已怒极,说话分毫情面不留,吐字极快,字字诛心,叫人根本插不上嘴。 “可你是官沟里的老鼠,总惦记着宫闱的阳春水做什么?今日我来见你,不是看得起你,是看得起你爹的身份,我从来都未闻虎父有犬子,今日一见,毋说犬子,连鼠子我都不稀奇了。” 梅渡川被他越说越急,随手抓了桌上的几块糕点就要砸过去,被萧楚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裴钰在席间从未碰过筷子,这个时候终于拣了片梅花肉,扔到那铜炉上,瞬间发出“滋滋”声。 “今日你想借这顿烧炙羞辱我,我反而觉得痛快,觉得好笑,你在这铁网上翻来覆去地烤一块割肉,以为我便是此肉,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裴钰儒雅地搁了筷子,脸上尽是凉薄的嘲笑。 “你可知最会一翻一覆的是什么?” 常言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梅渡川请的这烧炙,不就是一面翻来,一面覆去,小人之心尽显么? 梅渡川瞬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不知是被这热气蒸的还是气的,脸又涨红了几分,眼看就要朝裴钰打过去,好在萧楚的力道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一边摁着梅渡川,一边低声劝道:“不可擅动,理直在我们,他说的话听听就好。” 梅渡川怒喝:“他说的他妈是人话吗!” “这人在我这儿犯的事,市井盲流就不必插手了,今日多谢梅公子摆席请酒,只是巳月吃烧炙属实少见,下回记得,多看看时候。” 裴钰刻意把“看看时候”四字拖长了说,意蕴不言而明。 人他要扣下,屈辱他也不认,还要反把梅渡川骂得七窍生烟,不愧是裴怜之,难怪人都云“不可摧折”。 最后这顿酒头一个离席的竟然是做东的梅渡川,临走前他左右看了没东西摔,于是跑到门口踹了一脚吹火的伙计,骂道:“你他妈怎么吹的火,没看见老子热得要死吗?” 骂完他就拨开帘子走了,看着气势汹汹,却像是落荒而逃,甚至忘了和萧楚作别。 待梅渡川走了,萧楚这才坐下,长叹了口气,今日他虽只是当个座上宾,但从裴钰进屋开始,这俩人的较劲就没停过,他这碗水要端平得费不少力气。 他实在搞不懂,梅渡川心里到底为何对裴钰如此介怀,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官比他大,还风度翩翩,腹有诗书?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那边的清倌还低头伏倒着,身子微微发颤,萧楚朝他喊了句:“那地上没你的脸面,起来吧。” 清倌听见了,却还是不起,他的额头紧磕着地面,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还沉浸在恐惧之中。 萧楚有所察觉,问道:“你和梅渡川——” 没等萧楚话话说完,清倌就猛地抬起头看向裴钰,眼里既是恐惧又是愤怒,随后从袖中遽然亮出了一把短刀,朝裴钰直扑过去,萧楚顿时神色一凛,可他距裴钰还有些距离,眼看着刀子就要刺到他身上。 好在裴钰反应不慢,后退几步躲过了,那刀子就扎进了他身下的座椅之中,其劲之大,入木三分。 这是实打实的杀心! 清倌抓着刀柄,想把刺入檀木中的短刀拔出来,萧楚这次没再给他机会,拿起空碟朝他打去,他的力道劲猛,碟子打到清倌的手上直接粉碎,手被碎片划出了数道血痕。 清倌闷哼了一声,松开手,萧楚上前去连着椅子一起把人踹倒在地,惊起一声巨响,外边跑堂的似乎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匆匆掀起帘子探过来,见雅阁内一片狼藉,顿时双目圆睁,不知所措地看着萧楚。 萧楚睨了那跑堂的一眼,他面色沉郁,目露寒光,吓得他汗毛倒竖,自知不能多嘴,赶紧低下头从雅阁退了出去。 “谁喂饱了你的胆子,敢在本侯面前动白刃?” 萧楚眼中晦暗,抬靴踩上了清倌的额心,缓缓碾动着,寒声说:“刺杀都御史,你一家老小的命都不够来抵。” 他脚下用了几分力,清倌吃痛,开始嘶喊起来,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去,口中不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是奴婢一时糊涂,不知好歹,我错了大人!” 萧楚像是没听见他的讨饶,他抱着臂俯视清倌,说道:“本侯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清倌急促地喘着气,边哭边答道:“梅渡川,是梅渡川……他让我找机会……” “找机会刺杀清流官?”萧楚讪笑一声,说,“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拿命来换?” “我弟弟…他会放了我弟弟,他手中有我弟弟的命!” 萧楚沉声道:“是么?” 他和梅渡川不相熟,但多少知道些他的手段。京州的两党斗得狠烈,阴谋阳算用尽,安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来刺杀,这把戏太幼稚了。 他稍稍抬起头,垂着眼看向清倌,眼里的寒意没有消退半分。 僵持间,裴钰忽然说道:“算了,我这不是没死。” 听他这么说,萧楚沉默了会儿,锐利的目光扫向裴钰,似是质问。 裴钰分毫不惧,也定定地看着他。 “行啊,”他们对视了良久,萧楚突然豁达地笑了两声,抬起脚,轻踢了踢清倌的脸颊,说道,“那你走吧。” 裴钰道:“不能走。” 萧楚狐疑地看着裴钰,说:“真要我带走?我可不管衙门的事儿。” 裴钰像是强忍着什么,咽了咽喉咙,说道:“我今日没带人,先送回你府上。” 萧楚挑了挑眉,说:“怜之,这么信我,不怕我使坏?” “你没这能力。” 萧楚拗不过他,无奈对清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倌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戏服上的灰土,应道:“陈……陈音。” “行,陈音。” 萧楚解了神武侯府的腰牌下来,递给陈音,说道:“看来裴御史不想放过你,也不想放过本侯。” “下边停了本侯的轿子,你寻个叫明夷的人,让他带你回去,就说你是本侯买回府暖床的奴婢。” 他随意地把腰牌扔到陈音手里,说道:“拿了这腰牌,就是你脖子上的狗链,你若敢跑,本侯不介意收紧这链子,直到把你的脖子拧断。” 陈音面色发白地接过了腰牌,连声应道:“不跑,我不跑的……” 待陈音走后,萧楚回身看向裴钰,说道:“好胆量啊,要杀你的人你都敢留。” “胆子大的是你,侯府的腰牌说给就给。” 只听几声轻微的杯盘响动,裴钰脚下有些不稳,扶住了桌子,险些摔倒。 萧楚悠然坐了下来,调笑道:“不胜酒力啊,怜之,这酒你我同喝,怎地你就醉这么深?” 裴钰乜了他一眼,说:“我非是你,夜夜笙歌。” “玩儿呗,谁不喜欢?” 裴钰像是叹了口气。 “戏弄人心很好玩么?” 听到这句,萧楚愣了愣神,怀疑是自己也喝多了,竟然觉得他方才那句话说得既是狠倔,又有那么些…… 委屈? 萧楚看向裴钰,隔着铜炉中微弱的火,裴钰的眸子里好像隔着薄雾,一点火映在那潋滟春水上,像是长河落日,更像秋色天光。 萧楚忽然站起身,把那簇余火碾灭了。 8、醉颓 这一泼也把裴钰给泼清醒了,他猛然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双足发虚,浑身酥麻,分明炭火已熄,他却烫得好像要起火了一般,先前贪求的那几丝凉意现在变为成倍的热,毫不留情地烧灼着他。 萧楚这下也发现了裴钰的异常,微微蹙眉,问道:“你喝多了?” 酒热催得人头晕目眩,裴钰脚下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声音,说:“这酒,是拿什么酿的?” “有些涩苦和清凉,应当是……” 萧楚说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了。 上一世,裴钰体热的毛病萧楚曾找医师给他看过不少次,可始终没个结果,后来有个大夫自荐,替裴钰诊了一脉,还给他开了个方子,说是能解热病。 可这方子非但没用,反而让裴钰当夜就发了场高热,几度昏厥过去,萧楚愣是陪了整整七天,他才好转过来。 那庸医很快就被萧楚砍了头,往后那方子里头的药材萧楚也都不敢再给裴钰用,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归西,而且为了防患,每一味草药他都亲自尝过,印象很深。 萧楚立刻又抿了一口那酒,酒水滑入口腔中,先是微微的苦涩之感,随后一阵凉意袭来,可很快,身上就传来更强烈的燥热。 是山栀。 难怪方才裴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这梅渡川存了坏心思,知道裴钰怕热,故意放了这冰凉的酒在此,可这酒越喝越热,无异于饮鸠止渴,更要命的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酒里偏偏就放了山栀,裴钰眼下的热恐怕不止是酒热,极有可能已经在发烧了。 裴钰的唇舌都干涩无比,他淌着汗,脑袋昏沉,额前的头发都被打湿了,整个人就要往后倾倒,萧楚见状立刻上前,抬臂把他接住了。 裴钰跌在萧楚的臂弯里,汗水把衣衫浸透,粘腻地贴紧了身子,哪怕隔着长衫,他的皮肤也像是灼烧起来一般烫。 萧楚下意识拿手背贴了他的额头,果然也热得不行,裴钰低微的喘息声就萦绕在耳边,他的双目迷蒙不清,半睁不睁,像是随时要昏厥过去。 裴钰被他这亲昵的动作一激,吃力地从萧楚怀里挣脱开,搀着桌勉强站稳了身子。 他低喘着气,看了一眼萧楚,说:“……不要碰我。” 如此一来,萧楚就意会错了意思,又开始腹诽: 多爱惜羽毛的一个人。 夜宿神武侯府,这等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他的名声就被泼了脏,怕是宁愿死在白樊楼,也不愿意跟自己沾上关系。 但裴钰越是抗拒,萧楚就越想折磨他,最好叫他恶心得吃不下饭。 萧楚冷目望着裴钰良久,忽然松了手,笑道:“行,那本侯便走了,若是你自知今夜难逃一死,记得写封遗书,说你是被梅渡川下药害死的,跟本侯没半点儿关系。” 说完这句,他果然就头也不回,挑了帘子出去了。 裴钰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明,听到萧楚的脚步走远后,终于不再强撑着身子,背脊贴着桌腿跌滑在地。 他被热气蒸着,只觉得浑身一股沉坠之感,好像要摔落进什么深渊里,意识迷蒙时就像半梦半醒,睡下去须臾又猛然惊醒,方觉是梦,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躺倒在了地上。 他心知很快会有人来收拾这雅阁,无非是姿态狼狈了些,不至于死,这才没强行爬起身来。 地面多少凉快一些,裴钰脸也灼烫着,但心里头的自洁最后还是让他忍住了没把脸贴上地面,他忽然很懊悔,方才萧楚说要带他回去时,他分明升起了疯狂的欣喜。 可他还是没开口,就为了这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裴钰半眯着眼睛,眼里水汽盈盈,正在几乎要失去意识时,一股强劲的力道捉住了自己的腕,他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去,人就被提了起来,拦膝抱起,只听来人狠声说着: “死也得给我死床上。” 裴钰:“……” 萧楚意识到方才那句话有歧义,立刻说:“我是说,你别死外头,死屋里!” 裴钰:“……” “死自个儿屋里!”萧楚恶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裴钰已经没力气再挣扎了,认命般地靠在了萧楚的胸前,任由他把自己抱了下去。 酉时已过,天色沉沉。 京州早就取消了宵禁,比起白日,笼在夜色里的白樊楼像是褪去了自己的伪装,逐渐盛出京州的醉生梦死,除了百十间雅阁之外,底层也设了百十桌,此时满座都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少清客陪在桌边吹拉弹唱,侑酒助觞。 萧楚抱着裴钰下楼,上上下下有不少跑堂的,还有些喝醉的食客趴在围栏上昏昏欲睡,白樊楼的人头攒动,反而让他们没那么显眼。 不过,哪怕没在人群中,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萧楚的身影,几个跟他常玩的娘子朝他挥着帕子,娇声调笑着。 “四公子,今夜又抱得美人了?” “怎地不多留一留?往日都要待上一整夜的!” “四公子要回府才能玩得尽兴呀!” 嗓音甜腻,伴随着吟吟娇笑,这儿的人都唤他“四公子”,这像是个特殊的身份,摘去了神武侯的头衔后,他就是踏入烟尘的四公子,只顾暖风熏醉,纵酒长歌。 萧楚把裴钰的脸稍往自己胸口靠了靠,隔着衣料,裴钰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心跳微微急促。 他听着萧楚胸腔里熟悉的震动,不知是因为身子太热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眼角都有些湿润起来。 这心跳是鲜活的,裴钰想。 萧楚出了白樊楼,明夷人已经不在了,来时的轿子也抬了回去,门前只剩下个车夫正倚着马车昏昏欲睡,萧楚掠过他直接进了厢里,把裴钰放到了座上。 车夫感觉身边一道冷风吹了过去,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过来,回首发现萧楚已经掀帘子进去了,似乎还带着一个人,面色沉郁得可怕。 他认得神武侯,赶忙拿了马鞭,问也不敢问,直接驾车往神武侯府去。 萧楚刻意没和他坐一头,抱着臂肃然望着裴钰,坐得相当端正。 看来不跟裴怜之扯上关系是不可能了。 不若换个法子,人尽其用? 马车有些晃荡,裴钰的身子没力气,总要往旁边倒下去,他一倒萧楚就给他扶正,然后再坐回对面去。 萧楚本就在思索中,又频频被裴钰打断思路,如此数回,他很快就不耐烦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到了裴钰那头,让他倚在自己肩上。 萧楚像是在发脾气,说道:“要脸不要命,自己有什么忌口都不晓得?” 说完这句,他才发觉不对,这辈子他应当还不知道裴钰的这些私事。 他侧目看了一眼肩上那人,眼睛已经阖上了,身子烫得要命,隔着两人的衣料都能感觉到。 这人恐怕头昏脑胀,压根没听到方才那句话。 裴钰像是被水浇透一般,青色的长衫紧贴着身子,他浑身发热,不停地去拉开襟口,微粉的肌肤若隐若现。 萧楚忍住不看他,但想想又是一句“怕个屁,就看”,于是把裴钰拥进怀里,拿袖子替他拭了拭汗,一边埋怨似地说道: “你是个麻烦精,不要总是祸害我。” 裴钰像是听到了这句,嘴唇微张开来,气若游丝。 “萧承礼……” 这声低吟有些缠绵,挠得人心痒。 萧楚生硬地回了一句:“嗯。” 裴钰低声絮语:“……你不怨我了吗?” 萧楚皱起眉道:“怨你什么?” 后面的话语,裴钰的声音就更轻了,他缓缓吐了几个字,说什么“望仙台”,什么“阿姐”,萧楚耳朵都快凑到他唇边了,可愣是听得云里雾里。 大概真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萧楚想。 马车很快就停到了侯府前,因为萧楚尚未回府,所以今夜是明夷和弈非当值,明夷抱着剑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萧楚把裴钰从马车上抱了下来,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自己屋里跑。 他随口留下一句:“喊大夫,他要死了。” 明夷的张着的嘴就没合上过,看了看萧楚的背影,又看看弈非,话卡在喉咙半天才说出口。 “不是,我没看错吧,主子这是把裴御史抱进去了?” 弈非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没作声。 明夷说:“一晚上带两个回来??” 弈非沉重地点了点头,说:“赶紧去喊大夫吧。” 裴钰蜷着身子躺在床上,他已经不热了,开始发着冷,萧楚随手掀了几件袍子把人裹紧,随后又掖上被子,他搓了搓裴钰的脸,烫得更厉害。 萧楚替他拨开额前的湿发,说道:“你可千万别死我府上,本侯就是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了。” “死……不了。” “那就别睡过去,知道么?” 裴钰闷哼了几声,像是回应。 明夷动作很快,冲进了府上的医所就把大夫拽了过来,大夫不敢怠慢,赶紧上前去诊脉。 大夫进去后,明夷和弈非就立在外头,萧楚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们都是做近卫的,耳目奇好,不可能读不出二人之间的暧昧的气氛。 明夷疑道:“主子什么时候对裴钰如此上心了?” 弈非面色有些沉郁,搭在腰侧刀柄上的手暗自攥紧。 大夫诊完了脉,说:“发着高热,侯爷,这位大人先前可是饮酒了?” “喝了不少。”萧楚声音有些低哑,倚在榻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裴钰,“病得重么?” 大夫很稳重,宽慰道:“侯爷放心,就是被热坏了,我开个方子,照着喝几日药,好好修养便是。” 萧楚点了点头,那大夫就赶忙回去医所抓药了,他把裴钰的手重新塞回被褥中,随后才走出房门,招呼了明夷和弈非过来。 他说:“这几日裴钰都住我府上,你们放些消息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9、耽溺 明夷蹲在厢房外看着仆役煎药,漆黑的砂锅上冒着烟,草药的苦味弥漫在院落里,如今差不多已是夜三时了,萧楚的房前正点着明火,医师和侍女往来匆匆。 明夷望了眼紧闭的房门,方才萧楚跟他们交代完事情就进去了,大约一个时辰都没出来,里边的动静也听不见,叫人心痒。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说道:“主子不会是给人下药下过头了吧。” 弈非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主子像是这样的人么?” “确实不大像,”明夷摇了摇头,闷声说,“他一般都用强的。” “强什么?”萧楚忽然打开门,睨了明夷一眼,吓得他汗毛一竖,赶紧住口。 萧楚没跟他追究,看向弈非,说道:“弈非,这几日安排些心细的人照看他,不要有失,也别放人走。” 弈非道:“是。” 萧楚似乎有些热,解开了襟口,从门里迈了出来,对明夷问道:“我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明夷答道:“主子,在北边的厢房。” 说话间,明夷不禁抬头,视线越过了萧楚往屋里望去,裴钰正阖目躺在榻上,身旁的服架上搭着一件青色的长衫。不得不说,裴钰虽然性情暴躁,但姿态永远都是文雅有仪,躺在那儿就像一尊卧倒的观音像,看得人出神。 不等他再看,萧楚就合上了门,不轻不重地拿指节点了明夷的额头。 “让你看了么?” 明夷捂了捂额头,说道:“主子要去见那人吗?” “等裴钰醒来再说。”他手里拿着裴钰的玉扇,在掌心打了打,说道,“这几日去查查白樊楼从前的东家,若是还在京州,最好能找着人。梅渡川说白樊楼要搭新的戏台子,这事儿不对劲,能从京州的宣课司拿到流水么?”[1] “那得想想办法了,”明夷回答道,“州府里大多是梅党的人,要越过他们直接查得有个名头,需要刑部的勘合才能办。” 弈非道:“若是白樊楼的账真有问题,就算去了宣课司,恐怕也查不出来,京州的税收大约有三成都来源于梅渡川的铺子,倘若把白樊楼查处了,他们担不起责,即便给了我们账本,应该也是个假账。” 萧楚道:“那就换个方向,多出来的银子总有去处,查查近日在京州的大笔白银流动。” 弈非点头后,明夷问道:“主子,周学汝家眷那边还要继续跟吗?” 萧楚颔首,说道:“先跟着,这个晚些再谈,你们先去休息吧。” 没等二人答应下来,萧楚就匆匆离开了,他步子踩得很急,明夷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小声对弈非说道:“主子走这么急,要去干什么?” “不知道。”弈非转过身去了。 他的确很焦躁。 萧楚一离开二人的视线,就直接往浴堂钻了去,裴钰被热得病倒,他自己也在那闷热的雅阁里受苦受难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只想着能赶紧洗个澡。 踏入浴堂,里面的几个侍女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他烦躁地扬了扬手,把里边服侍的人统统赶走了。 他把玉扇放到一旁,解开衣袍踏入了水中,胸膛的肌肉紧绷着,也透着汗,几道不浅的伤疤覆在上面。 萧楚的手搭在浴桶边上,缓缓地沉了下去。 当然,他如此急切地想待在水中,也有别的原因。 浴堂里水汽氤氲,他头上盖着帕子,整个人就浸泡在水底下,只露出了半个头,随着他的呼吸,水面泛起小小的气泡。 京州的夏本就燥热难捱。 劲瘦的腰,顺滑的曲线,有些浸透衣袍的薄汗。 萧楚抬起了手,温水从指缝间渗了下去,砸出细小的水花来,望着掌心残留的水珠,不久前的触感仿佛再度回现,不禁心荡神驰。 裴钰出了太多汗,衣袍早就被打湿了,显然不能就这样睡下去,他几乎是连哄带骗地把裴钰给唤醒,要他坐起身来把满是汗水的衣服给脱了,从温水里拧干了块面巾替他擦拭身体。 这种事情本来不该是他做,但又觉得让下人来哪里都不合适,只好自己亲力亲为。 萧楚对着裴钰的背,扶着他的肩胛,心里不停默念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都是为了计划留他一命”“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然后咬着牙替他擦拭着背脊。 他的手擦过一条顺滑的沟壑,萧楚的目光顺着这条曲线流转到了腰窝。 他有些瘦,这和萧楚的印象里不大一样,裴钰为了治好自己的热症做了很多努力,上辈子萧楚还教了他剑法,他学得很快,也很专注,几乎每天都能多接萧楚的一招。 裴钰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低吟了一句。 “冷死了……” “冷?冷能怎么办?” 萧楚明知道裴钰眼下压根不是清醒的状态,还是煞有介事地说道:“难不成要本侯抱你?” 他没想着裴钰会回应,可偏偏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让萧楚的动作直接僵住了。 “嗯”? 就“嗯”了一声?没接上别的骂辞? 一瞬间萧楚心里闪过了一万种可能,他都要怀疑自己是被这腰窝迷晃了眼,所以才听错了,可到最后裴钰也没再说话,只是身子稍缩了缩,往身子底下的被褥里靠,像是在说“好冷”。 好冷。 还没等萧楚纠结完,裴钰就主动靠上了他的胸膛,侧过身躺在他的胸口,就和不久前一样,他贴着这处地方,好像是对萧楚的心跳声分外迷恋。 仿佛只有听见了,裴钰才能安然入睡。 萧楚依稀觉得,裴钰这声“好冷”说的不是他身子冷。 裴钰轻轻地呼吸着,乖顺地躺在萧楚怀中,好像睡了过去,萧楚望着他身上的细汗没入巾帕中,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萧楚离他很近,裴钰的耳背就在他唇下不多几寸的距离,再近一些就能亲吻上去,若是换做从前,他一定就会毫不犹豫地啃咬上去,不光是耳背,还有颈窝,肩胛,在他目光里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想触碰。 背后的拥抱能带来这般的安心感,却也是最危险的,任凭怀中的人如何挣扎,都只能被他揉进自己的气息中。 不知不觉间,手里的力道竟然狠了些,裴钰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这才把萧楚的神志唤了回来,他立刻意识到方才自己又在胡乱肖想,恼恨般地随意替他擦了擦,拿过自己的一件衣袍给他裹上,把人塞进了被褥里。 为什么一碰到他,就会想到往事? 难道他真的是色中饿鬼? 萧楚干脆闭上眼睛,整个人都浸入了水下。 他们有太多温烫的回忆了,好像从他重生那刻起,他就总想刻意遗忘这些感觉,试图拿恨来湮没这些隐秘的遐想。 时至今日,终于再次见到了裴钰,他才发现这是欲念,他扼杀不掉。 他迷恋裴钰的撕咬,他喜欢在情到深处时说些让他害臊的荤话,每每听到这些话语,裴钰本就潮.红的脸会因羞耻而变得更红,他打也好骂也罢,都是不轻不重的力道,都像是被猫儿舔过手心,有些发痒,有些上瘾。 方才他甚至想过,干脆点把火把这情意烧得更热,干脆把他们的神志全部烧干了,如此一来他又能回到昔年那些湿润的梦里,回到不眠不休的春潮中。 真是疯了。 萧楚在浴堂待了足足有一个多个时辰才压下这股邪火,外头守着的侍女差点以为他这是暴死在里边,就要去喊人,萧楚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胸口也还留着几颗水珠,慵懒缱绻地滑下一道水痕,没入衣领中。 大抵是真的在京州待了太久,他身上那股子野性已经褪了干净,现在与那些京州的膏粱子弟看上去没多大区别,他甚至还要更轻薄佻达几分,不讲究那么多的含蓄。 萧楚擦着头发走出浴堂,抬头望了眼月色。 若问他念不念雁州,那还是念的,日日念夜夜念,好像闭上眼就吹来了边塞的劲风和黄沙,雁州和北狄就隔着一片广漠,坚韧的天秋关立在飞扬的沙尘之中,身后驻守着数万雁军。 他曾经也是那其中之一,他有数不清的战友在黄沙中被埋没了身躯,但雁州人世世代代都把这视为光荣的殉葬。 萧楚入京之后,送回雁州的信中鲜少提到过京师,这是他始终不敢直面的东西,为什么他甘愿成为受人鄙薄的枯木朽株,沉入京州的这口沼池中? 因为这片天子脚下的土壤,已经支撑不了他的信仰了。 萧楚手里还拿着裴钰的折扇,他的指腹滑过嶙峋的扇骨,按住了它最脆弱的地方。 上一世死前,雁军归降了北狄,他的故乡也因此而遍地尸骸,这件事情来得太蹊跷了,他得到这消息后,起初发了疯似地想要报仇,他想到了梅党和清流党的许多人,也猜到了裴钰下的狠手,还有那些在京州的池沼里摸爬滚打的朝官,似乎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最后他发现,这些烂疮的源头,是深宫中的那位天子。 所以他要反,他要掀翻这潭泥沼,改天换地。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此他要长成雁州的鹰,他要比雁翎刀的花铁更坚硬,他要替雁军遮风避雨。 他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护他的故乡。 10、相讦 裴钰醒转的时候已是次日酉时,他的高热已经退下了,身子也不再发烫,只是气血尚不足,头还是有些发昏。 萧楚的房中很清凉,漫着一股梅花香气,似乎还加了点安神香,像一双手温柔地抚平了他心中的焦躁。 裴钰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浸在这安心的气味里,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裴钰顿时面色一僵,赶紧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袍,果然已经被换过了。 巾帕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想起了那些触感和气息,就和这屋中的梅花香是同一般味道,从这气味里他依稀记得了些琐碎的片段,从白樊楼到这间厢房的种种,包括借着酒劲,他跟萧楚讨要的拥抱。 不对…… 还有马车上,他无意间漏了口风的事情。 他说了望仙台。 裴钰的头脑中惊雷乍起,霎时空白一片,不敢再继续回忆下去。 萧楚回答了什么?他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重生了?他把自己关在此处是要做什么? 他会……杀了自己吗? 这惊雷还没把他劈明白,萧楚就哼着曲推门进来了,他腰间别着玉扇,手中捧着个青绿色的茶盏,往外冒着热气。 裴钰刚发了一夜的高烧,尚没有什么力气,见萧楚进屋,就勉强撑起了身子。 他实在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再有更多狼狈的姿态了,太丢人了。 萧楚见人醒了,就调侃他:“本侯一来你就醒了?莫不是心里在念叨我的大恩大德。” 裴钰眼神恹恹的,尚虚弱着,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进屋前应该先问问。” 萧楚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钰,说:“这是我的寝屋,我问什么?” 听萧楚还是应答如常,裴钰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装作不想搭理萧楚的模样。 萧楚把玉扇从腰间解下,扔到了裴钰的身侧,随后端着茶坐到他身边,道:“本侯今日无事,可以陪你。” 裴钰不理他,拿起扇子摩挲了一下,微微蹙起眉,说道:“我的扇子呢?” 萧楚随意说道:“被我折了。” 茶水还烫着,他稍吹了吹,一缕热烟就被轻轻打散,未及裴钰反应,萧楚直接把茶盏塞到了他手中,温热的感觉从指稍传了过来。 萧楚眨了眨眼,说道:“金银花连翘,没下毒。” 裴钰幽怨似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说你下毒。” 不过他还是双手捧起茶喝了一口,它没那么烫了,入口之后也不泛热,还有淡淡的清甜。 喝完这口,裴钰的眼神就往萧楚身上飘,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今年的秋祀,还是在望仙台办。” “怎么又提这茬?”萧楚疑惑道,“秋祀怎么了?” 裴钰眼里闪过一丝狂喜,继续试探道:“你姐姐,会不会也来参加?” “这怎么可能。” 萧楚站起身,走到紫檀立柜旁边,那里放着枚小小的香炉,已经燃尽了,他掀开炉顶,清了清里边的香灰。 “她向来不爱在京州待得久,秋祀之前就会走。” 听罢这句,裴钰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起来,一个隐秘又疯狂的猜想猝然从心底肆意生长。 萧楚……不记得那件事了。 裴钰像是生怕再多说两句,萧楚就会想起来似的,立刻扯开了话头。 “你这处厢房僻静,是瞒着侯府里的人,悄悄把我带回来的?” 萧楚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没叫任何人瞒着,是他们自己不敢说。” 裴钰捧着温热的茶盏,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汤,平和道:“外界可有流言?” 萧楚缓缓地磨着香灰,说道:“梅渡川的眼线多,我们那日在白樊楼上了同一辆马车,想不传出去都难。” 他扯了个谎。 这流言的确藏不住,但萧楚让明夷在京州把水花扬的更大,也是一种对裴钰的胁迫,拿下白樊楼不是容易的事情,他需要尽可能利用裴钰身上的资源,那日在白樊楼救下他,多半也有这层原因。 裴钰似乎没瞧出他的小心思,说:“萧承礼,你是天子的鹰爪,和我走得近只会让梅渡川对你的疑心更重。” “我代表不了天子,怜之。” 萧楚把香扫在炉边磕了磕,抖去余灰。 “司礼监掌着东厂和镇抚司,他们才是替天子办事的人,我只是个神机营的挂牌提督,你与我合谋,没有任何好处,梅渡川虽愚笨,这一点总看得出来。” 他停顿了会儿,看向裴钰,戏弄似地笑了笑,说道:“他只会觉得你看上了我的身子。” “……我没这么下流。”裴钰说。 “是他下流。” 萧楚拿起火折子吹了一口,把线香给点着了,这才合上香炉,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炉壁几乎没沾上一点香灰。 “下三流的人,想法自然也是下流的,这就是为什么白樊楼会在梅渡川的手里,他是一把淬了毒的刀,扎别人的确好用,但迟早会把自己融了,这毒是他老爹给他抹上的,他是弃子,京州的脏水兜不住太久,迟早会漫出来。” 裴钰道:“你想查白樊楼?” “我想查。”萧楚倚在立柜边,抱臂惬意地看着裴钰,“白樊楼是京州的银库,它拿住了财,也就拿住了权力的支点。” “没那么容易,”裴钰掀开了被褥,坐在床边,缓声说道,“你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萧楚盯着裴钰的眼睛,说道:“我对你向来坦诚,怜之,我不喜欢藏起野心。” 裴钰语气强硬了些:“就算你拿到了白樊楼,你也回不了雁州,神武侯这个名号是天子给你打的狗链,你摘不掉,他要你在京州待一辈子。” “我知道。” 萧楚还是淡淡地笑着,他望着裴钰的眼神一点狠戾都没有,柔得像一汪春水。 “在京州的牵绊越多,我就离故乡的月色越远。” 他顿了顿,缓步朝裴钰走过来,走得越近,裴钰的心跳就越强烈。 萧楚俯下身子,双手撑在榻上,把裴钰箍住了,他刻意和裴钰保持了些距离,却又步步紧迫着,裴钰往后仰了些,他就往前跟一些。 那银坠相互撞击的脆响就晃荡在耳边,带着萧楚身上淡淡的梅香,裴钰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拿扇子抵在了二人之间。 “所以我不打算走了,我还要带来雁州的一切,让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壤里。” 他柔情的伪装终于在这咫尺的距离中卸下了,萧楚的野心就堂而皇之地浸在眼里,比起藏着掖着,他更想看看裴钰知道这一切的反应。 若是换成前世的裴钰,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打算好怎么杀了自己了。 萧楚拨开了裴钰的折扇,抬手覆到裴钰的耳背,指腹贴着耳垂上那点红痣缓缓搓动着,像是随意轻慢的挑衅。 “怜之,要不要跟我做?” 他说得很轻易,做得也很大胆,远比从前更轻狂放肆。 他昨夜是恪守礼节的柳下惠,今日又变回了萧承礼,变回了从前的那副模样,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轻薄和戏弄,他挑动着裴钰,不去在乎他是憎恶还是厌弃,他随着自己的欲念走,信马由缰。 裴钰心头一震。 “你疯了!”他猝然攥住了萧楚的衣襟,压低了声音斥道,“挑动天下反,你在京州孤立无援,无人可保!” “我没那么心急。”萧楚握住了裴钰的手,轻笑道,“水清濯缨,水浊濯足,徐徐图之。” “该你了,裴钰。” 萧楚松开了手,也坐上榻,仰身躺了下去,说道:“你想从白樊楼得到什么?” 裴钰道:“你在水中濯缨或是濯足,我不在乎,我身在天子耳目之司,就是濯水之人,昨日去赴宴就是要告诉梅渡川,我骂周学汝,一句都没骂错。” 萧楚手指转弄着裴钰背后的头发,说道:“别说你那套君子论了,我知道你的手段,周学汝死了,这件事你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你昨日还是挑了梅渡川的火,为什么?” 萧楚有个猜想,从昨日起就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活过一辈子,虽然有些记忆迷蒙不清,但白樊楼这件事,他的印象并不浅。别说是为了向梅渡川证道了,上一世的裴钰根本没有大动干戈地处理,白樊楼一直到他死的那天,都拿在梅渡川手里。 裴钰不是愚直的人,虽然手段强硬,但张弛有度,这就是为什么上辈子他会选择自掏腰包息事宁人,在他那里,周学汝的事情他没必要继续惹火上身。 为什么到了这一世,裴钰就变了?他会改变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因为他知道了更多的东西,从何得知,何时得知?这些都需要时间。 他重生不过三日,所做的事情无非是去了趟梅渡川的酒局,能造成如此大的动荡,他心中是存疑的。 裴钰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 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重生了呢? 裴钰忍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头看萧楚,说道:“陈音。” 萧楚的手顿了顿,裴钰的头发如墨水一般从掌心滑了出去。 “那日在白樊楼,你叫他来我房中,他见到我后就直接下跪,让我救他一命。” “他没拿你的腰牌?” “没有。”裴钰摇了摇头,说道,“陈音告诉我,梅渡川要在白樊楼搭戏台,他是被强买过去的,他家人的命都在梅渡川手里。” 萧楚道:“他知道你是谁?” 裴钰道:“知道,梅渡川没少提及我。” 萧楚嗤笑了一声,说道:“梅渡川对你的恨意不小啊,怜之,你到底做了什么?” 裴钰面色有些不悦,说道:“你该从他身上找找原因,而不是我。” “是我言错了。” 萧楚坐起身,替裴钰拢起了长发,手擦过他的脖颈,带来轻微的痒意,萧楚的嗓声有些低哑,偏偏二人还坐在同一张榻上,把这氛围带得十分旖旎。 “所以你为什么决定帮他,是因为心软?” 裴钰微微侧过脸,答道:“工部去岁超支了一笔白银,我怀疑是梅渡川搞的鬼,所以想借陈音来查一查。” 如果是这套说法,的确说得通,牵一发而动全身,陈音是萧楚亲自喊去裴钰房里的,因为这个举动而牵扯出来的事情也算合乎情理。 “难怪那日他想伤你,你却随意放过了,原来是唱了出戏。” 萧楚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点了点头,神色轻松地说道:“怜之,你今日这么坦诚,是为了报我昨日救你之恩吗?” “我没让你救我。” “我偏要救。”萧楚笑意深深,“我还要你还恩。” “……你想要什么?” “我说过了,你当我的床伴,这恩情就算偿了。” 裴钰面色一绯,二话不说掀开褥子就往里钻,背过身去再也不看萧楚了。 他蜷曲在被子里跟个蘑菇似的,萧楚盯着这小蘑菇看了会儿,上手去戳了戳,贱嗖嗖地问道: “你……不会真的在想吧?” 11、浊水 裴钰被他一句话就说穿了心思,立刻恼羞成怒地反驳道:“我没有!” “那你害羞什么?”萧楚真诚地提问,“小裴大人,这可不大像你的做派。” “我害羞?你莫要胡言乱语,快出去!” 萧楚皱眉道:“我出去?整座府邸都是我的,我上哪去?” 裴钰听罢,立刻从被褥里冒出头,愤愤道:“那我出去!” “诶,不行。”萧楚拦他,不容置喙道,“你走了,谁替我暖床?” 他走了,白樊楼的计划就要多走不少弯路,萧楚的时间不多,哪怕是不择手段,裴钰这条捷径也必须得留下。 毋说是裴钰本人就是把利刃,他在朝为官多年,能从一众清流中独善其身,定然是有不少帮手的,这其中只要寻到那么一两枚钉子,前边的路就会很好走。 目下裴钰已经应允了和自己的合作,绝对不能前功尽弃,忍着难受也得把裴钰给留住了。 萧楚在这边瞻前顾后,裴钰在那边兵荒马乱。 人随口扔了句荤话,裴钰就要信以为真,他简直是钻“床伴”这个词眼儿里了,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头脑里胡乱纷飞。 那是要怎么做?点灯熏香,还是宽衣解带? 裴钰的目光重新游移到萧楚身上,这人思考得出了神,没注意到自己,他于是大着胆子多看了两眼。 微微卷曲的头发挂在额前,往眉眼上遮去一道阴影,两枚银坠折射着户外渗入的微光,把人映衬得更加耀眼。 太好看了,裴钰想。 他从江南来到京州住了几年,从未身至北境,认识的雁州人也不过萧楚一个,但对于裴钰而言,萧楚已经勾画出了雁州所有的月色,他身上有雁北的肆意和自由,也有自己的洒脱和骄矜。 和他在一起,闭上眼就能想象到雁州的风吹沙。 想着想着,他就忽然间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 只要能待在萧楚身边,只要还能听见那些心跳声,就已足够。 萧楚又跟裴钰说了几句就推门而出,一回身,只见明夷正抱着臂,神情复杂地看向自己,边看边摇头。 萧楚狐疑道:“什么表情?” “主子,你坠入爱河了。” “坠个屁。” 他给了明夷一个白眼,背过手走下了台阶,径直往另一侧的厢房走,边走边说:“周学汝的家眷这几日还在找人去白樊楼闹事么?” 明夷跟了上去,说道:“没再找了,衙门那边他们也不去了,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停了,真是奇也怪哉。” 萧楚干笑了两声,说道:“消停不消停的,没准一开始就被人推着呢。” “主子说的是梅小鸟?可他干嘛找人来自己的地盘闹事儿?” “有个由头给裴钰找不痛快呗。” 萧楚推开门,这是昨日他暂住的地方,尚没点上熏香,竟有些不习惯,服架上挂了几件不同色的袍子,他细细端详着,边和明夷说道:“梅党清流分庭抗礼,他想从裴钰这里下手,打破这种平衡。” “那我更不懂了,”明夷摊了摊手,狐疑道,“图什么呢?两党相斗他能争到什么好处?” 萧楚看了他一眼,说:“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吧?” 明夷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梅小鸟是幺子,梅党势大,他前面排的那几个兄长就是压在他身上的群山,虽不知他是何目的,但他想要的就是梅党和清流相斗,最好把他前面几个余障全部扫清了,梅家未来的大势就握在了他的手里。” 明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不到这梅小鸟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京州哪有胃口小的?白银喂出了一群豺狼虎豹,逮着个死人就要啃。” 挑来拣去,萧楚最后选了件鹅黄色的袍子换上,还从其中一件衣袍里摸到两枚碎银子,拿手上抛了抛,也就二两的份量。 说完这茬,明夷又开始忧天忧地,眉头微皱,问道:“主子,今夜去泷河的画舫,真的不要属下跟着吗?船开得离岸上远,就怕……” 萧楚无所谓道:“你想跟就跟呗,梅渡川不让你上船,难不成你搁泷河里跟我游一路?” 明夷竟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讪讪地点了点头。 萧楚又说:“你去找人做个假,带到裴府,就说是咱们把裴钰送回来了,莫要惊动裴广,就找裴府上那个长女,她会帮衬的。” “裴广这人忒吓人,十个裴钰加起来都没他恐怖,裴钰搁我府上养病,要是叫那裴广知道了,又得让他在外头跪一夜,再把身子跪坏了,本侯给他喂的药就全糟蹋了。” 明夷感觉萧楚这话说得奇奇怪怪,像是嫌弃裴钰,又句句都给护着,他是个直肠子,定然是转不来这个弯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萧楚肯定是被人给迷住了。 *** 等萧楚走后,裴钰才稍稍松了口气,放下书卷闭目冥思起来。 他知道今日萧楚会见到谁。 梅渡川请酒那日,裴府上来了一人,名叫许观,他是从前京城太学的学政,如今在市井开了一家书院,跟裴钰私交甚好。 裴钰为掩人耳目,没有领他去前堂议事,反而带他回了自己房中。 “小裴大人,”许观将手中的伴手礼搁置桌心,朝裴钰作了个礼后道,“这是今年陵州的第一撮峨眉,我从茶巷里买回来的。” 裴钰请他坐下,道:“秋临,往后不用给我捎这么多东西了。” 许观微笑道:“小裴大人于我有恩,如今书院能在京州立足,多亏了您的抬爱。” “今日我寻你,是有一件要事。”裴钰显得没那么从容,也跟着坐到许观身边,话语有些急切:“秋临,天子的癔症如今情况如何了?” 许观听罢叹了口气,手搁到了桌上,道:“不见好转,天子不愿用药,如今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在嗜睡,恐怕……” 许观说到这儿顿住了,改口道:“皇嗣不知下落,天子又无其他宗亲,我担心有人趁此之危,另造新君啊。” 裴钰道:“也是时势所逼,如若真到了大厦将倾时,你会怎么选?” 许观思索了会儿,说道:“梅党和清流,择其一而从之?” “依我所见……”裴钰压低了声道,“均不是良主。” “小裴大人,何出此言?”许观疑惑道,“您父亲……” 提到“父亲”,裴钰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但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 他压下情绪,道:“清流和梅党是一丘之貉,如若想求存,证道,挽民生,必须要另寻他主,我向你荐一人,他拿着神机营提督的身份,是最有可能颠覆朝局的人。” “是……神武侯?” “是,”裴钰点头道,“梅党与清流不争兵权,萧楚是雁州萧氏在京唯一的血脉,如若有一党想先发制人,定然会从萧承礼下手,这也是我所忧虑之事。” 谈话至此,裴钰更是恳切,他握住许观的手,郑重道:“秋临,我如今身在清流,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只能交托你来做,我希望你能帮我,也算是帮萧楚,帮大祁,力挽狂澜。” 许观愣愣地看着裴钰,似乎没料到他会这般反应,按往日对裴钰的认知,他手腕虽是强硬,但一向春风化雨,不是会起谋逆之心的人。 今时今日,不过短短几句言辞,他就要自己投奔萧楚,属实反常。 许观犹豫了会儿,说道:“小裴大人,今日之事,我恐怕……尚需回去思虑时日。” “无碍,”裴钰松开手,起身整了下衣容,恢复了平和的模样,“秋临,若你思虑好了也不必来寻我,往后在京州,恐怕聚少离多,今日一别,我送你回去。” 许观心里也焦灼得很,不敢久留,遂起身拜别,回过身时无意间瞧见了墙上挂的一副画轴,它像是被风吹翻了过去,正面对着墙面。 许观上手想把它扭正过来,可看见画轴里的一霎那,顿时僵住了面容。 “这是……” 12、扬汤 京州是依着一条长河而建的城,这条河叫泷河。泷河自北面的祁禄天山而下,环着半个京州城,内岸是东西两条长街,夜夜明灯千盏,风光无限。 河上会航几座画舫,这是个京州特有的营生,富户往往会整座画舫租下来宴请宾客,不光船上歌舞不休,从画舫看向岸上的两条长街,华灯长明映在泷河上,满船星河,不知天上人间。 萧楚打马到东一长街的尽头,这里建了个小小的码头,梅渡川正站在码头边上吆来喝去,指挥手下的人布置画舫,玉盘珍馐流水般地往船上送去。 梅渡川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萧楚,他这回一个人都没带,自个儿过来的,萧楚翻身下来,梅渡川就呼了人过来牵马,边毕恭毕敬地向萧楚致了个礼。 还是上回那句:“侯爷,赏脸了。” 他的确是给梅渡川赏了脸子,要不然也不会在上回那出糗戏之后再应他的邀约了。 萧楚今日心情不错,随和地说道:“今个是来玩儿的,便不要叫侯爷了,生份。” 梅渡川自然领悟他这话里的意思,也笑了起来,抬了一只手,应道:“那四公子,请吧——” 画舫里跟白樊楼的布局很像,该说不愧是师出同门,夜里泷河上挺凉快,萧楚挑了个靠边的座,本想着清静些,谁成想他一落座,很快就围上来了一群“百万”,什么“徐百万”“张百万”,各个都是京州出了名的铺户,眼里闪着贪婪的精光,一个叠着一个着抢到萧楚跟前。 徐百万说:“四公子,我家的丝绸今年多产了些,改日送一千匹到你府上,若是不嫌弃,往后我年年给你送。” 张百万说:“四公子四公子,我家也有些新来的洋货!” 王百万说:“四公子,俺家药铺子新出的‘颤声娇’,俺也给你送到府上去!” …… 萧楚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又只能挨个敷衍。 船里的座比较低矮,他个子生得高,觉得脚边收着忒难受,总想把哪个“百万”的脑袋按下来给自己搁脚。 萧楚的名气不小,况且这辈子还没把名声搞臭,这就成了块好牌匾,哪怕他手里没握着一星半点的实权,在京州百姓眼里,“神武侯”就是众星捧月,那么到了商贾眼里,“神武侯”就是能卖个好价钱的酒名。 是的,他给梅渡川想的烂俗酒名,“口含春”,一夜之间就在京州砸了个响,白樊楼的余酒全部倾售一空。 萧楚搭着手,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不大喜欢和这些商贾打交道,倒不是瞧不瞧得上的问题,就是觉得这群人太精了,给他一吊钱,隔几日能还你十两黄金来,若是天子能学得这经商的手段,何至于从六部东拼西凑才能弄到些钱来修宫观呢? 待所有宾客上了席,梅渡川就喊了摇船的解锚,载着百来号人的画舫缓缓地挪动了身子,在泷河中飘荡了起来。 船上载的百来号人,一半是座上宾,一半是白樊楼的清倌,男女皆有,梅渡川给萧楚安排了个头牌伺候,名叫秋梧。 这女子同萧楚在坊间有点儿传闻,但那是梅渡川掰扯出来的噱头,若真论见面,次数还真是不多。 秋梧迈着袅娜的步子朝萧楚这桌走来,亲切地给众座宾客斟酒,最后到梅渡川这杯时,她刻意缓了一缓才倒下去。 一股香甜的气息顺着酒水飘进空中,萧楚辨不出是秋梧身上的脂粉气抑或是酒中的香气,但很快就弥散了。 梅渡川一眼都没多看她,只顾着和百万们走花溜水。 人是梅渡川刻意安排给萧楚的,自然坐在萧楚身侧,她跟自己刻意保持了点儿距离,但说话的语气仍是亲昵。 “四公子你瞧,”秋梧侧了侧眼神,低低地窃笑了一句,“想不到这席上,还请了个读书人呢。” 萧楚抬头,这才看见跟着梅渡川上来的还有一人,他忒不起眼了,扮相很像个白面书生,梅渡川像是算计好了不给他留座,他望着满座的宾客,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梅渡川刻意要为难的人,身上一定有玄机。 萧楚朝他晃了晃杯,说道:“这儿有空位。” 书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目光看了过来,见是萧楚后恭谨地致了个礼,道:“侯爷。” 秋梧笑了一声,跟萧楚打趣道:“公子怎么眼神不好使了,这儿哪有他的位置?” 萧楚笑着看了眼秋梧,意有所指地说道:“小娘子,我与这人有些缘分,咱们下回去白樊楼再玩儿吧。” 秋梧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冷了冷,瞥了眼梅渡川后重新挂上了笑容,起身朝萧楚作了个礼,说道:“那四公子有兴致了再来寻奴家。” 兴致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是风月事。 这女子身上的疑点颇多,留在身边不是个善茬,保不齐哪一下就给他下毒了。 那书生在他身边坐下后,萧楚问道:“你也是被梅渡川请上来的?” 许观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梅公子有恩于我,替家姐在白樊楼寻了一份差事,今日是梅公子相邀,请我来船上行酒诗的。” “有恩”不一定,想为难你倒是真的。 张百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四公子入京不久,当然不认得了,这位可是从前名动京师的许大才子啊!” 萧楚笑道:“我猜猜,两榜进士?” 张百万道:“两榜进士,那我们许才子可瞧不上的,当官能挣几个钱?许才子的靖台书院一日的营收,就要比那些蚁子官一年的俸禄要多了。” 许观腼腆地笑了笑,摆手道:“没有的,没有的。” 徐百万敲了敲桌子,声情并茂地说:“若论名动京师,四公子当年也不逊色啊,泷水桥上,银鞍白马,如度春风,这几句词儿我到现在还常跟我家娘子提呢。” 说着自家娘子,怀里却还抱了个“娘子”,萧楚抿了口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书院有这么大的赚头?” 张百万道:“谁不想挤破头了进官场?笔墨纸砚,书卷,给先生的名帖,还有这些那些的薄敬……” 说到一半,他刻意不点破,停了话,几位百万一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仿佛许观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萧楚看了许观一眼,他被说得面色染绯,却不置一词,只是低下了头。 那就说得通了,同行相妒,许观为人看着老实,不会“和光同尘”,挣的真金白银却远比他们要多,自然受排挤。 那边的徐百万又提起话茬了:“四公子,听闻你昨日从白樊楼带回去了个美人儿,今日怎么不一同带来,让大家一睹真容呀?” 张百万顿时推搡了他一下,惊道:“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传闻这美人,就是京州大名鼎鼎的清流官,裴怜之啊!” 徐百万“嘶”了一声,琢磨道:“我记着以前是个不大的官,后来在外城那个什么,槽岭?大手一挥说服了整个村改稻种棉,直接把这穷乡僻壤盘活了,然后……才出名的吧?” “记错了记错了,人家姓裴,那是内阁次辅的儿子啊,怎么可能没名气?”张百万拍了下他的肩,说道,“谁管他种棉还是种桑?能迈进朝局就已经赢人一半了——” “哪里还轮得上我们说三道四呀?” 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萧楚越听越是莫名地火气翻腾,脸色也沉了些。 虽说他不大喜欢京州官,但是不代表市井这几个鄙流是什么好货色。 张口闭口骂的裴怜之,方才还要特地提一嘴萧承礼,这是指桑骂槐呢,还是试探他的底线呢? “啊!” 一声惊呼扫开了萧楚脸上的阴云,耳边传来许观的连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这船方才有些晃荡,手一时没拿稳……” 许观碰倒了酒,洒了徐百万一身,他慌乱地上前去想去替徐百万擦干净,被不耐烦地甩开了手。 徐百万暗暗啐道:“真他妈晦气!” 他的声音不小,许观显然听入耳中,但他丝毫没有恼恨的意思,依然在旁边不停地致歉。 梅渡川是个过来人,知道萧楚不爱听这种话,于是出来解围道:“这你们就又落俗了,咱们萧四公子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美人心气儿高,那就得远观,近了就失了意趣了!” 立刻有人接上:“喔唷,差点忘了,咱们这儿还有个梅才子呢!” 这声“梅才子”夸进了梅渡川的心坎儿,他脸上顿时泛开笑,还故作谦虚地说了几声“谬赞”。 话头被引走了,萧楚在席间本就不寡言,他很快装作忘掉了方才的不快,继续推杯换盏。 许观捱了徐百万的白眼后就把头垂得更低了,再没插上什么话。 酒过三巡,梅渡川望了望船外的景色,觉着差不多了,终于清了清嗓子,拍手示意众座稍静,说道:“诸位大人——” 梅渡川特意拖长了音,待众人看向他时,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今夜鄙人邀诸位来此共饮,是为道一件喜事,”梅渡川朝京州的方向伸出手,说道,“白樊楼过几日要搭一座戏台,鄙人今日就在此给各位发个嘴帖,请大人们来捧个人场,来者一文钱不收!” 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白樊楼被青色的围栏圈在了东一长街的正中央,一楼的花灯大约要抵得上半条长街那么多,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它点起了京州的纸醉金迷,一时画舫上静默了片刻,随后爆发出激烈的拊掌欢呼声。 “好!大手笔!” “梅才子一掷千金,我们必须得给够面儿啊!” 萧楚悄悄松了口气,生怕这人又做出什么丢脸的行当来,好在只是下了个嘴帖。 梅渡川抱拳致礼,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捧杯欲饮。 他那杯子也是白玉做成的,口含春倒在里面澈可见底。 萧楚看他抬杯的动作,心念顿时一动,忽然想到了方才嗅到的那丝气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梅渡川的酒盏。 “还没敬酒呢,怎么直接喝上了?” 萧楚朝他使了一个眼神,随后将自己的空杯推了过去,梅渡川瞳孔一缩,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同萧楚换了酒盏。 二人趁席间无事的空隙悄悄离座,去到了一间空隔间内,萧楚开了窗,抬手将梅渡川那杯酒向外倒去。 萧楚将那酒水顺着船沿缓缓倒下,几乎是在那水珠滴上木板的瞬间就灼出了一道黑痕,梅渡川伏在窗边,将这场面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颤着手指向那道黑痕。 “谁,谁要下毒害我!” “说不清,估摸着有好几个。”萧楚将手中的酒盏转了转,眼神晦暗,“船上的清倌都在何处?” 梅渡川立刻道:“东边,东边的隔间,门口挂了牌子!” 萧楚将杯盏扔到了梅渡川手中,道:“你留在那处,我去。” 梅渡川一下子急了:“侯爷,若是那刺客还在座上怎么办?” “你请这么些人,就没想到喊几个护卫上船?” “这船载不下这么多人,清倌都是要做生意的,我就……” 萧楚就着梅渡川的膝盖踹了一脚,骂道:“滚!” 骂完他回身就往东边走,梅渡川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再缠着萧楚说东说西,只好讪讪地回了席中,时不时地往萧楚离开的方向望去。 萧楚相貌英气,在一众宾客中很是显眼,他穿过船堂中央,就有不少人唤起他了。 “酒吃了一半,四公子往何处去呀?” “明知故问,往东边的,自然要去摘牌子咯!” “四公子,秋梧姑娘在第三间!” 萧楚笑着扬了扬手,说道:“多谢了,这酒灼得很,吹个风解解燥去。” 萧楚很快就迈过了船堂,停在一间隔间前,旁边挂了块檀香木牌,上边刻了“秋梧”二字,他抬手取下后拿牌子叩了叩门。 屋里传来声音:“今夜不待客,公子请回吧。” 萧楚又叩了两下。 “公子,寻别人去吧,奴家今夜有人了。” 萧楚还是叩门。 里边的人似乎终于不耐烦了,怒斥着摔开了门:“老娘说了……啊,是四公子啊。” 秋梧似乎有些慌乱,捋了捋头发将移门推开了去,萧楚看了她一眼,一字未说就踏了进来。 秋梧合上门跟过去,故作娇嗔道:“四公子不是赶去了我么,怎地还主动找来?” 萧楚提了张圆凳过来坐下,单臂撑着桌,手中颠弄着牌子,木牌敲到桌面,发出钝钝的闷响。 他凝视了秋梧良久,这才开口:“方才姑娘不是说,有兴致了便来寻你么?这才不多片刻,竟是反悔了?” 秋梧笑道:“奴家哪里有这意思了。” 她手抚着桌面凑到萧楚耳边,压低了声,声音甜腻婉转:“四公子想玩儿什么?” 桌上的烛台焰火微颤,萧楚手中木牌的动作愈发缓慢,还依稀能听见一些锐器刮动的声响。 秋梧的眼神愈发寒冽,凝视着萧楚的动作。 “你说你被我打发走了,可你不还是留了人么?”萧楚缓声道,“许观一个如此不起眼的书生,原本埋在人群里我压根不可能看见,可你不光看见了,还故意提点了我一句,还真有些一家人的默契。” “是吧?许秋梧。” 这句未竞,许秋梧的袖中寒光一闪,萧楚眼神凛然,立刻翻起身退去数步,手覆上了雁翎刀,警觉地盯着她。 一把软剑如同缠紧的蛇蝎从她衣袖中抽了出来,剑刃在她纤细的手臂上划出了数道血痕,可这剑的主人却仿佛觉察不到一点痛意,任凭血珠顺着手臂滑下,滴落到船板上。 许秋梧再没了那局促的神色,眼里闪着狠戾。 “这间房里我已浇满了灯油,今夜我就要梅渡川,和整船的人陪葬。” 13、攻彼 不光是她身上,连这隔间的脂粉气都如此涨腻,经许秋梧一说,萧楚依稀辨认出了一些灯油的气息。 所言非虚。 萧楚没听她的话,依然捏着雁翎刀的刀柄,花铁的银光呼之欲出,但他意在周旋,眉间稍舒展几分,又开始嬉皮笑脸。 许秋梧剑指他眉心,喝道:“把刀放下!” 萧楚笑道:“冤枉啊,我根本没拿出来。” 这些话都是逗姑娘的把戏,许秋梧全然不吃他这套,只冷哼一声,讽道:“我只听过银鞍白马的美名,倒是不知道四公子还生了张巧嘴。”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呢,像是今夜四公子到底摘了几位姑娘的牌子,你就不知道。” 说罢这句,他手中的木牌直接朝许秋梧甩了过去,挟起一阵锐风,她偏头一躲过,那削尖了的头直接刺入了身后的墙板,力道狠劲。 若是这一下打到身上,恐怕是贯穿胸背。 许秋梧将软剑背手翻过,对准了桌上的一柄烛台,说:“萧楚,沉舟在即,我今日就当一回霸王,你这刀拔出来的时候,我就把这烛台打翻,看看是雁翎刀的花铁更快,还是我这破釜更狠。” 萧楚叹了口气,把手从刀柄上拿下了,面露忧色地说道:“许姑娘,梅渡川待你不薄,你怎地如此负恩?” 许秋梧斥道:“负恩?他这恩与那田间的癞蟆有何不同!” 萧楚摇了摇头,一副遗憾的表情:“我听闻那戏台子,梅渡川还是让许姑娘做魁首的,他与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要这般不留情分?” “不愧是雁州来的人,这性子都直得很,”许秋梧讽刺般地笑了一声,说道,“梅渡川喊破天办了这白樊楼的戏台子,就是为了给京州的膏粱唱唱戏?你这做的是哪年间的美梦。” 萧楚道:“他要在戏台做什么?” “你不知道?” 萧楚无辜地摇了摇头。 许秋梧抿了抿唇,道:“你难道不知,白樊楼为何不做皮肉生意?” 萧楚道:“我只是个玩客,这玩儿的地方我何需了解这么多?” “放屁!” 许秋梧的剑更近了一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白樊楼是块肥肉,想完好无损地啃下来,就必须要保梅渡川。” “他也没这么蠢,”萧楚说,“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既然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那我便发发慈悲告诉你一回,”许秋梧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戏台的戏唱完了,梅狗就要卖人,叫底下的看客挨个出价,把唱戏的倌儿给买回家当奴隶,等这事儿办成了,萧承礼,那些脏钱你可就分了一杯羹。” 萧楚面色动了动,默不作声。 “把刀卸下,我最后说一次!” 剑稍几乎就要点到萧楚的鼻尖,二人僵持了须臾,萧楚摆手妥协道:“莫急,听你的便是。” 待他卸下雁翎刀后,许秋梧立刻提剑一拍,软剑往他脖颈上打去,此剑求快,剑走偏锋,伤人之处委实刁钻。 好在萧楚反应不慢,旋身避过,嗔怪了一句:“怎地还不讲信用了?” 许秋梧道:“和畜生有什么可讲的?” 萧楚保持着距离,剑稍莫及,许秋梧远攻不得势,立刻转变了打法,远近夹攻,剑尖点地翻身而去,还想踢萧楚的脖颈,却被他抬臂挡住。 这一踢力道也是不小,萧楚今日没戴护腕,只能生生拦下。 “嘶——” 萧楚皱起眉,甩了甩腕,说道:“力道足够,可惜功夫不到家,你愿不愿意和我阿姐去雁州?” 许秋梧冷笑道:“神武侯这说话的本事快要和你府上那美人有得一拼了。” 提到裴钰,萧楚复又笑了起来,说道:“怜之还让我瞒着不说,这叫我怎么办,全天下的人都要知道了。” “你死了,就好办了!” 她压身再攻,许秋梧非等闲之辈,用剑炉火纯青,可惜她找错了对手,软剑精要在于“刺”,上辈子他教裴钰的那套剑法也是着重于点刺,化起势来如鱼得水。 更要命的是,她的气息很乱,显然在紧绷着情绪,剑势胡来一通,很快就被萧楚抓到了破绽,连连退去数步,最终被逼至烛台边上。 这是她最后的底气,许秋梧的手已经按上了桌子,重新抬剑与萧楚拉开身距。 “神武侯,你在京州的高台上坐了多久,在你眼中难道人人都是微命,唯你姿态最高!” 听到这话,萧楚轻声笑了一下。 许秋梧道:“你笑什么?” 萧楚道:“只是觉得耳熟,以前也有人同我说,我是三尺微命,死不足惜。” 他说话间,又上前了一步。 许秋梧神色愈发紧张,冷汗涔涔,厉声道:“再往前一步,我杀了你!” 萧楚浑不在意,说道:“无非是尘归尘,土归土,这命你要就拿去好了。” 许秋梧猛然瞪大了眼睛。 她想错了。 她如今做困兽之斗,的确有拼死一试的本钱,可萧楚当了两辈子的困兽!一整船人的性命,包括他自个儿的,压根写不成“威胁”这二字。 他不要命! 她错愕之间,萧楚徒手将那柄软剑一拧,不顾剑刃滑破掌心,竟硬生生地往回一抽,许秋梧顿时被拉了过去,她足下不稳,身子前倾了过去。 萧楚不给她须臾的喘息,掌心随即往她肩上打去,许秋梧瞬间颈侧发麻,似乎被生生打折了骨,钻心的疼痛让她再无力持剑,闷哼了一声后单跪到了地上。 萧楚极快地点了她背后的穴位,抬脚就往她头上而去,许秋梧已是强弩之末,躲闪不开,侧脸被狠狠磕到地上,一时半会儿再动弹不了。 “故意用这种技法下毒,就是为了引我来此,你想和我做什么买卖?事先说好,本侯早就戒断风月了,皮肉事,干不了。” 萧楚踩住许秋梧的脸,一手拿起了桌上的烛台,蹲下身子,在她面前将火烛往下倾去,一点焰红点亮了他的眼神,双目中盛满了肆意和疯狂,仿佛此刻以全船人性命相挟的不是许秋梧,而是他。 烛火颤动着,似乎想竭尽全力舔舐到地面上去,萧楚把距离拿捏得正正好好,像浇水似地,慢条斯理地来回晃动。 “你不要命,原来你弟弟也不要命。” “他不是我弟弟!”许秋梧痛得冷汗直淌,咬着牙嘶喊道,“他的命由天定,老娘根本不在乎!” 萧楚神色轻松地看了许秋梧一眼,说道:“那你急什么?” 许秋梧双目睁圆,怒瞪着他。 “我今时在此处杀了你,许观同样会点了这船的火,你姐弟二人这是串通好了的要一块儿投胎,来世还当一家人?” 许秋梧道:“神武侯,你在此处与我废话的功夫,许观早就觉察了,再过几刻,你就等着跟梅渡川一起死在这儿吧!” 萧楚像是压根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你这剑法不错,但总觉得有些个花架子的味道,以前在戏班子演的是武旦吧?” 他说对了,许秋梧抿紧了嘴没应声。 软剑的用法不多,主要在一个“巧”字,用剑劲道恰如其分,剑能直穿树桩,多一分还是少一分都会弯折剑身,以至于绵软无力。 这和京戏中的武打有些同源的意味在,伶人不需要过分研究用剑的技巧,只需要仿“形”,就能做到逼真而不伤人。 而伤人之剑,必然需要夜以继日的淬炼,方能成就,软剑不挑人,甚至更适合力道小的人使用,这点上辈子萧楚也提点过裴钰。 萧楚轻描淡写道:“本侯平日喜欢去梨园听曲儿,这不巧得很,前不久才刚认得个会唱牡丹亭的,叫什么音?” 许秋梧眼神一动,急声道:“陈音,他没死?” 萧楚道:“没死,却也不大好过。” 许秋梧道:“把他放了!” 萧楚道:“嗓声忒好了,不舍得啊。” 言下之意,就是要拿点有价值的东西换。 许秋梧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不肯放人,顿时急火攻心。 “早闻四公子不好女色,整日还要装作万花丛中过,真是好一招扮猪吃虎,你要在京州撑一片天,找我,你找错人了!老娘上这条船之前,早就给自己备好了棺材,从我身上你捞不到一点儿油水!” 萧楚道:“何必妄自菲薄?许姑娘才貌双全,在白樊楼当个清倌到底蒙了尘,你这弟弟看着才赋也不低,何不投我门下,你们只需替我办事,我替你姐弟二人开道。” 他说话轻薄佻达,总让人觉得真假掺半,可偏偏就在许秋梧穷途末路之时,她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荒唐的期望,觉得这人说的话未必不真,未必不可信,或有一线生机…… 在京州的污泥里想独善其身,太难了,她已经为了守护家人而抛却自矜,甚至抛却性命,依然不能求得立锥之地。 图穷匕见,都是为了燃尽最后一点自尊,向这京城背后的阴翳嘶喊出凄厉的绝唱。 但是,她还不想死! 许秋梧咬紧了牙,狠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不就是想要复仇?” 萧楚轻轻吹熄了烛火,站起身来,将那烛台放回桌上,哂然一笑。 “我帮你啊。” 14、云泥 梅渡川在席上坐立难安,杯中的酒再也没下去过,席间有人同他说话也是回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回头望两眼,期待萧楚能突然出现。 盼星盼月,萧楚终于如神天降,穿着那身鹅黄色的袍子从东边的隔间里缓步走了出来,他手上的伤口简单包缠了一下,看着没那么显眼。 萧楚兴致颇好,悠然逛回了自己座上,梅渡川见他回来如获大赦,立刻赶上给他斟酒,边问道:“侯爷,怎么样了,知道是谁下的毒了吗?你这手怎么回事?” 萧楚拿杯喝了一口,不看他,说道:“你家那头牌划的,真缠人。” 梅渡川暗骂道:“果然是这臭娘们!我就说她怎么跑来无事献殷勤,回去就让嬷娘抽死她!” “不必了,”萧楚随意地笑了笑,说,“人我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是说……” “杀了。” “杀……杀了?”梅渡川双目猝然一睁,攥紧了手,颤声道,“侯爷,怎么能直接杀了!” 萧楚无所谓道:“一个倌儿,怕她作甚。” “她是白樊楼的头牌,这这这……”梅渡川讲话磕磕巴巴,偷望了一眼许观,压低了声音,“人突然就没了,恐怕要查——” 萧楚打断道:“她说了,活着一天,就要算计你一天,你若是还想要这条命,还是多留点儿心吧,衙门查你,能查出什么?再不济也是查到我头上,我替你担着。” 听萧楚如此为自己着想,梅渡川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多谢侯爷了,小人智短,竟是没想到这些。” 萧楚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放心,梅兄,往后我们是一道的人,我自然多帮衬着你。” 梅渡川暗自翻了个白眼,腹诽着萧承礼行事太过大胆,许秋梧名躁京师,死了这么个头牌简直是从他腿上割了块肉下来,但萧楚说的话也无可厚非,只能如此作罢。 萧楚瞥了一眼身侧的许观,他兀自低着头,像是没有离开过席间的样子,于是向梅渡川问道:“不是说,今日要玩行酒诗么,何时开始?” 徐百万听到了这句,拍手道:“哎哟,四公子贪欢太久,这都给错过了,方才咱们商量着玩儿点新鲜的呢!” 萧楚手搭上椅背,把玩着酒杯,道:“何新何鲜,讲与我听听。” “咱们玩‘天子令’,四公子可会呀?” 萧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天子令”,是广德年间才出现的一种酒令玩法。 当今天子醉心修道,痴迷读《易》,不多年前陵州有个叫“羊止”的贪官,父子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令民积怨已久,始终没个理由铲除,于是天子在宫中边饮酒边看易书,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个好玩的把戏,于是喊了掌印太监抱了一堆木牌子来,在一块木牌上刻了一句诗。 天子把木牌拿给掌印看,就让他猜是什么卦象。 掌印一看那签,上边写着“羊止父子同犯罪”,思来想去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下跪请罪。 天子哈哈一笑,扬了扬手,说道:“先斩大畜,再斩小畜。” 往后短短一年时间,天子就把羊止父子前后问斩,平息了陵州的民怨。 几个侍女盛来一桶木签放到桌上,徐百万头一个上去抓起木桶,晃了晃,抖出一根签来,翻过一看,上边赫然写着一句:“泷水桥头十万羊”。 梅渡川立刻道:“泷水桥头,即是坎水,桥头属木,巽风也属木,这签解为水木井。” 牵强附会,这显然是半点没摸对方向,他这么一句话说完惹得众座沉寂,也没人应他声,半晌后,还是徐百万打破了静默,提议道:“不如听听,许才子怎么说!” 话头转给了许观,徐百万显然不怀好意,要挑他俩的火气,梅渡川暗嘁一声,把酒签随手扔给了许观。 许观闻言起身,毕恭毕敬地作揖,接过酒签,端详了片刻后,说道:“桥头十万羊,尚未渡河,此签在下当解为——未济小畜。”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回答,但还是要比梅渡川强上太多了,他也自知惭愧,又开始面红耳赤,萧楚知道梅渡川这性子,最看不惯文人,又最爱学文人那套,每回还要自取其辱,真是不长记性! 可不长记性也没办法,他盯着梅渡川的钱袋子呢,只能替他解围。 他一笑,抬手推搡了一下梅渡川,说道:“诶,泷水桥头怎会有十万头羊,定然是哪个妇人家没看管好自家的牲畜,这签解为,家人大过!” 萧楚跟文人搭不上半点边儿,但这碗水确实给他端平了,插科打诨着把这签给解了,听上去还有那么些意思,一众宾客顿时哄堂笑了起来。 “不愧是四公子,话糙理不糙啊!” “佩服佩服,这就是仙师都想不到这一层啊!家人大过,哈哈哈哈!” 萧楚朝众人抱了个拳,把梅渡川给拉回了座上。 许观毕竟不是裴钰,他在梅渡川的掣肘之中,老实本分,没去硬呛他,他也就放了过去,只是心中烦闷不堪,只好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之前被下毒的恐惧也忘得一干二净,没多久就喝了个烂醉。 酒令行了一圈,船身就轻轻晃荡了一下,画舫刚好靠岸,这顿宴席也就结束了。 萧楚挑帘下船之后四处张望了下,没见着许观的身影,只有个徐百万蹲在岸边狂吐不止,看得他一阵恶心。 “四公子,四公子!好一个风流天下闻的四公子!” 身后的梅渡川跟着萧楚,含糊不清地呼喊了几句,张口闭口的都是“四公子”,说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四公子啊,白樊楼这戏台子就靠你了……” 萧楚敷衍道:“什么话,戏台子好不好,当然要看唱戏的功夫深不深。” “承礼啊,你真是个好人,你们雁州都是英雄好汉!” 梅渡川喝得酩酊大醉,开始有些不知高低了,萧楚冷着脸站在他身边,任由他搀着自己讲了一堆车轱辘话。 “你说,我比之裴钰,如何?” 萧楚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判若云泥。” “就是!我是云,他是泥!裴钰算个屁!人人都说我不如他,我哪里不如?我不就是……嗝……没,没当官吗,当官的都得给我提鞋,我不稀罕这蚁子官,我不稀罕这乌纱帽!” 梅渡川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絮絮叨叨着说话:“这世上都是衣冠禽兽,我爱点财怎么了……” 醉意会催出人的真心话。 “谋财可以,害命就不行了。” “谁害命,我没……我没害命……”梅渡川声若游丝地低语了几句,随后又去勾萧楚的肩,昏昏沉沉地说道,“白…白樊楼!小小的酒楼,往后我和四公子,共分五斗,我只要……我只要你能信我。” “我自然信你,可梅兄信不信我呢?”萧楚笑着说,“我可把裴钰接回府上养着了。” 梅渡川听到“裴钰”,立刻顿住了脚步,盯着萧楚看了一会儿,随后拖长了音喊道:“没——所谓!四公子喜欢裴怜之,没所谓!那……那不就是个枕席之欢?你是雁州人,我是,我是徽州人,我们在京州扎下根来,叫谁都不敢,不敢瞧不起!” 萧楚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梅渡川眼下是借着酒意说胡话,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是希望萧楚能跟他共事的,至少在他眼中,萧楚和裴钰绝无可能戮力同心,只会相看两厌。 他为人偏执,为了自己的颜面常常莽撞行事,是个很好猜的人,但他能在京州从一个身份低贱的徽商做成富甲一方的豪绅,倚仗的不仅仅是他爹,还有他心里那股子执拗。 就像他自己说的,钱财和颜面,他对这两样东西的追求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听着他的壮志豪言,萧楚眼光动了动,把梅渡川给扶正了,问道:“你扎根,有人要挖你的根,怎么办呢?” “挖,挖呗!我梅渡川从来都是——白手起家!大不了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这四个字在萧楚的心上挠动了一下,激荡出了很多回忆。 很多事情他本以为没机会从头再来,就像他踏进了梦华门后就握不住雁州的风吹沙,就像他饮过了京州酒后就只能醉里归乡。 好像一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双脚又重新踩实了京州的这片土地,他发现上天真的给了他一个机会。 推牌重来的机会,重新开局的机会。 他可以不用日日夜夜把自己扔到肮脏的淤泥里,任凭自己沾了满身的污秽,越活越脏,他可以当个有血肉的人,他可以找回自己的骄矜和肆意。 不仅如此,不仅如此。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只感觉到心中有个隐秘的声音愈发响亮,在极尽湍急的岁月流水里猛然抓住了他的心脏,不停震颤着他。 但他听不清,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到底忘记了什么? 15、买椟 云层下的月色不够明朗,只肯泄出一点流荧来照亮长夜,他一如从前的很多个夜晚,抬头望向了这片昏沉的穹顶,明月融融。 萧楚酒量好,很少喝醉,但他望着满天星斗,恍惚间也品出了那么些醉意来。 梅渡川被人接回去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亥时,萧楚没打马回去,他顺道去酒肆买了几坛淞花酿,还没走至府上,又喝得差不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淞花酿和口含春一块儿喝了,头脑才这般昏沉,他时不时地就停下来,辨认一下眼前的路,确认自己没走错后再继续往前。 总而言之,心里跟被冰水浇过了似地,凉透了。 何至于此?梅渡川轻飘飘的一句“从头再来”竟叫他心潮澎湃又心灰意冷。 他在期待什么?和谁的从头来过? 萧楚知道自己忘记了东西,但心头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不停地告诉他—— 别想起来。 夜里的西一长街不点灯,和东一长街不同,这条街很僻静,没有什么吃喝玩乐的地方,大多都是宅子,偶尔也会冒一两家玉坊银楼出来,里边会卖点首饰。 萧楚停在了一家玉坊前,心下不断劝慰着自己“就看一眼”,随后迈了进去。 他从前是个在沙场打仗的人,所以鲜少去买首饰,全身上下只有耳上一对银坠。 这银坠也是家里人打的,自小就戴着,它一看就不大像是京州银饰的风格,一枚小小的长命锁下接着三根垂坠,晃动时相撞会发出脆响,很是悦耳好听。 玉坊里有股淡淡的雪松香,只在正堂前点了一盏幽暗的灯,除了一位女子坐于堂前外,别无他人。 “掌柜。” 见有人进来,女子认出了这声音,很快站起身,温声道:“四公子。” 萧楚道:“选块玉打个首饰。” 女子会意,秉灯领着萧楚走向身后的多宝格,琳琅满目皆是美玉,灯火把那些玉照亮了出来,她在每一块玉前都停留片刻,好让萧楚看得更清楚。 萧楚的目光跟着焰心走了不多久,突然喊了停。 灯火停在一块和田碧玉前,在影影绰绰的微光之下,它看上去冰润渗亮,色泽纯净,十分动人。 女子将那块玉取了下来呈到桌前,她的相貌借着灯烛也终于显现了出来,一身素净的道袍难掩风姿,容貌端丽,素手抚过碧玉的姿态婉婉有仪。 不知怎地,萧楚依稀觉得这女子和裴钰有些说不上来的相像,但他注意力全在那块碧玉上,心下便没多思量。 这玉的确有些特别,上边的沟壑起伏像极了飘渺的山水,中心处有一条蜿蜒着的凹陷,似乎是清泉潺潺。 看着这条沟壑,萧楚竟然想到了裴钰的背后也有这么一条顺滑的山涧,只是没有清泉,盛的都是春潮秋水,还会透出薄红,微微打战。 他也曾经浸润其中,把这泓水搅得波澜阵阵,喘息连连。 女子看他盯得出神,微笑着问道:“四公子是替心上人打的?” 萧楚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说“是替仇人打的”,但又怕把人给吓跑了,只好点点头。 女子不知为何,笑意更深,问道:“四公子想做个什么样的?” “镯子像是不错——” 萧楚顿住了,又想到裴钰耳上的那点红痣。 “不,耳坠吧。” *** 萧楚不急不缓地回了侯府。 明夷被他遣去做听记,弈非今夜不当值,侯府门口只有两个护卫在把守着,他们见萧楚回来时身子摇摇欲坠,想上去搀扶,被他挥了挥手赶开了。 他走得很慢,想着回自己暂住的那间房,但不知不觉,步子又迈到了裴钰那间门口。 萧楚在厢房前晃荡了很久,靴子快把地面都给搓平了,最后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大声喊道: “怜之,快来迎本侯!” 没人应声。 “怜之!” 还是没人。 “裴——怜——之——” “好吵!” 裴钰怒气冲冲地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外站着满脸灿笑的萧楚,手里提着一个空酒壶,正朝他用力地挥手。 裴钰收敛了下表情,问道:“你喝疯了?” “怎么管我这么多?” 裴钰立刻道:“我不管你。” 说是不管,但他依然站在厢房门口,目光停留在萧楚脸上,他眼下有些泛红,再没了一点戾气和阴冷,反而有些落魄的狼狈。 这幅姿态在萧楚身上是很少见的,裴钰盯了会儿他的脸颊,目光又顺势流转到他手上缠着的布条。 他受伤了。 裴钰抿了抿唇,试探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喝茶去了。” “喝茶?” 萧楚低下头,小声道:“嗯。” 裴钰威胁他:“那你继续喝茶,我走了。” “我不允。” “我不是你的奴婢,你允不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楚义正严辞:“我比你高一品!” 高一品?是指官位高一品? 曾经舌战百官从无败绩的裴钰竟然被他这幼稚的理由给噎住了,瞪着萧楚,半天没应上,良久才冒出一句:“高十品都没用。” “怜之,这几日不要走了。”萧楚颓丧般地坐到地上,低声喃喃,“不要走了,在府上好好养病。” “我没病。” “你有病。” “……你有病!” 裴钰甩了甩袖子,他跟这人简直没道理可讲,转身就要走,可萧楚不放过他,上前去拽了他的手。 被他掌心的温度一烫,裴钰立刻斥道:“你给我放——” “阿怜。” 手。 裴钰身形一滞。 萧楚望着他,眼里亮起了点点流荧,正如这轮月色一样,它载着悲伤的深情,像是个流浪了很久的人。 “阿怜,你还要恨我多久?” 恨? 裴钰的心跳停在了这个字眼里。 原来在萧楚眼里,自己这些拼了命压死在心底的情感,都被冠以了“恨”这个字? 裴钰最终还是没走,他轻叹了口气,坐到了萧楚身边,说道:“萧承礼,不要总是这么幼稚。”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我是混在官沟里的烂泥,你瞧不起我。” 裴钰耐着性子问:“我何时曾说你是烂泥?” 萧楚皱了皱眉,说:“你说我不要脸!” “说错了吗?” 萧楚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虽然我讨厌你,但我也不喜欢别人那样说你。” “你在说什么?”裴钰微微蹙眉,“你今日去了何处?遇到谁了?” 萧楚意兴阑珊,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从襟口拿了个扁扁的玉匣出来,塞到了裴钰手里。 “这是何物?” “身上就带了二两,买不到稀罕的,”萧楚有些自责地说道,“对不起,我好穷。” 这话从神武侯口中说出来,显得可怜又好笑。 裴钰强压了笑意,萧楚这状态显然不大对劲,讲话也不七扭八歪了,有什么说什么,看上去有些愚蠢的真诚。 裴钰被他这表情栓紧了心,莫名开始隐隐期待,但又碍于萧楚在边上,于是装作不情不愿地掀开了玉匣。 随着匣盖逐渐揭开,裴钰微睁大了眼,看着里边的光景显露出来。 空的? 见他一头雾水,萧楚这个时候才笑起来,颇有些奸计得逞的自得:“耳坠还扔在铺子里没打呢,先买了个匣子回来,看来阿怜对我送你的东西很是期待。” 裴钰“啪”地合上玉匣,不禁道:“你这心智要是过了三岁,天底下的神童都要多上五成。” 萧楚道:“说得真好,我自小就被叫做神童。” 见萧楚真是有问必答,完全没有平日里那股含糊劲儿,裴钰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下,面色犹豫。 沉寂了很久,大概是看萧楚实在要困得睡着了,裴钰才缓缓地问出口来:“萧承礼,你上辈子也这么幼稚?” “我上辈子……”萧楚似乎是在思索他这句‘上辈子’是什么意思,拖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上辈子被狐狸精骗了。” 裴钰追问道:“什么狐狸精?” “心眼坏的狐狸精,说要跟我上床,然后又背后给了我一刀,把我捅死了,心肝脾胃肾都捅了一遍。” 他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些像犬类的呜咽。 裴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随后镇静了一下,又问:“那这狐……狐狸精为什么偏偏恨上你?” “因为我招惹他,他生气了。” “你为什么招惹他?” 萧楚言简意赅地说:“新鲜。”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好看。” 京州的热夏只有在夜色沉沉时才会起清凉的细风,轻盈飘微,吹到皮肤上却是烫的,还把人的脸颊吹得绯红,羞赧的人总是容易恼恨,张口闭口说着“这风真是缠人”,却又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偷偷挽了一捧在心口。 激得自己心潮起伏。 “你……” 裴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萧楚已经倚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16、欺师 萧楚回府后的几日,裴钰意外地很听话,应他的要求跟吏部告了假,一直待在侯府养病,他自然高兴,还很大方地把书房让给了裴钰用作处理公务。 他觉得这人太有意思了,嘴上永远不饶人,可行为又是另一回事,仿佛心里装着两套准则,而且从来不会混淆起来。 “我上回说了,进屋先知会一声。” 萧楚半个身子还没跨进书房,裴钰就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他笑道:“本侯自己的书房,知会什么。” 最近萧楚总拿这句话呛他,裴钰自知理亏,就不与他辩驳,依然在翻看着桌面的文书。 他把公文堆叠得井井有条,萧楚大概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案上能放上这么多文书,难怪近日明夷总和他抱怨,说下回要用马车去裴府把文书拉回来。 裴钰住在萧楚府上的这事情,虽说没刻意拦着,但他爹裴广那边还是尽量隐瞒,裴钰家中有位姐姐,很通情理,每回都是偷偷从裴钰书房里把公文拿出来的。 “本侯来拿点儿东西。” 萧楚径直往裴钰身侧的刀架边走去,他的佩刀不放在武库,而在书房,这还是个风水讲究,说是这书房藏卷颇多,五行木旺,易伤肝胆,需要放个神兵来镇一镇。 他的雁翎刀就摆在裴钰边上。 萧楚拿了根铜签,将膏油抹到了雁翎刀的花铁上,瞥了一眼这位一丝不苟到令人发指的裴御史。 裴钰进神武侯府之后,拒绝了萧楚塞给他的所有贴身服侍,坚持要自行打理,也不让任何人靠近,简直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但就是忍不住要看! 萧承礼觉得自己活得很通透,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克制欲.望只会引起更深的欲.望,倒不如放任自流。 况且人都会腻,喜欢的东西吃多了会腻,喜欢的曲儿听多了也会腻,裴钰是什么稀罕人么?虽然他的相貌的确出挑,但萧楚哪是甘心只饮一瓢的人。 想看就看呗,看多了不就习惯了? 萧楚如是说。 所以后来的几日,但凡是裴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从上到下,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越看越新奇,越看越着迷。 “眼睛不看对地方,当心划了手。” 裴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萧楚还是看他,说道:“不看着你,我怕等会儿就被你的刀子捅了。” “我的刀从来不捅蠢货。” 自从裴钰来府上之后,他常去的地方萧楚都叫人挂了澄水帛,还摆了冰鉴,热夏时节屋内却敞凉得很,裴钰连讲话都懒懒散散的,一点儿平素的狠劲儿都没有。 萧楚抹着刀,随口说道:“那你的刀捅不捅有情人?” 听到这话,裴钰手中的笔僵了一瞬,只是这动作太细微,很快就被他掩饰了过去,他又抽了份案卷出来,上边封了刑部的印。 萧楚低下头把刀锷也擦了擦,雁翎刀经过膏油的养护,愈发锃亮起来。 他边擦边说:“这么多公文,都是跟周学汝有关的?” 裴钰道:“三司会审还没结束,周学汝的案子一直卡在刑部,没有刑部的勘合,锦衣卫就不肯拿人,所以才让梅渡川至今都安然无恙。” 萧楚道:“刑部有梅党的人,他们渗透得太彻底了。不过你不也是涉事官员么?怎么不避嫌,反而把案子直接交给你了。” “人手不够。” 写着写着,笔墨就浅淡了,裴钰搁了笔,又开始研墨。 他淡淡说道:“今年户部的欠俸还没发,都察院又辞去了一批人。” 萧楚低声笑了笑,说:“真穷。” 裴钰道:“是穷,民穷,官也穷,你少和梅渡川吃几顿酒,国帑就充裕起来了。” 被他说中,萧楚也不恼恨,他放下了铜签走到裴钰的对案,从他手中接过墨条,替他研磨起来。 “梅渡川要让我协理白樊楼,我承了他的情,”萧楚看着砚台上的墨水浓稠了起来,半玩笑地说道,“别误会,怜之,我的心还是向着你。” 裴钰也不写了,把案卷翻动到下一页,纸张的脆响和砚台被磨动的声音交缠在一起。 “梅渡川不是个好归宿,他现在肯给你的,以后也会抢回来。” “本侯一向来者不拒。”萧楚把墨块擦了擦,搁置一边,说道,“况且这是笔合算的买卖,白樊楼的戏台要搭了,梅渡川有权无名,他需要我的身份来面见贵胄,把这势头造大。” 裴钰微微蹙眉,说道:“再如何大的势头,它毕竟只是个戏台,梅渡川如此大费周章,若是最后收效甚微,他会亏一大笔钱。” “听闻他要办一场拍卖。” “拍卖?” 萧楚点了点头,说道:“戏台竣工之后,他就要设宴请那些富贾大户,皇亲贵胄看一出戏,戏完了之后就是拍卖,卖品就是方才上台唱戏的伶人,让他们各自出价,挑自己喜欢的买,价高者得。” “……真是恶俗。”裴钰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随后说道,“如果是这样,当日就会出现很多白银的流入。” “是,”萧楚正色道,“这就是突破口,白樊楼的账问题不小,他急于搭这个戏台子,恐怕是为了洗清赃款。” 裴钰道:“你的方向没错,查到戏台这边,就该从陈音口中问点东西出来,只是梅渡川生性多疑,他知道陈音和我都在你府上,必然不会全然信你。” “他信不信我,这不重要,我只要他自以为在利用我。他借我的名造了势,却忽略了一点。” 萧楚缓步走到裴钰身后,用手替他顺了顺头发,沉声说道:“在梅渡川盛情邀请的那些人眼里,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做什么,他逃不掉干系。” 萧楚的个子很高,站在身后就像盘踞在暗中的毒蛇,压迫着人的气息,裴钰觉得身后起了一阵阴寒,但随之就嗅到一股梅花香气,它包裹住了裴钰,像是一层保护,多多少少冲淡了些萧楚身上的那股戾气。 这是个不错的伪装,裴钰想。 “进步不小,”他的目光侧了侧,不咸不淡地说道,“但还不够,捏住了蛇的七寸,还得有办法打。” 萧楚的手背贴在裴钰耳后,把一缕头发捋动了过来,低声呢喃道:“给点提示,师父。” 他故意这般叫,还饱含着诱引,叫得如此僭越。 裴钰又感觉有些燥了,他身子紧绷着,往前倾了倾,重新拿起毛笔,想借此掩盖自己的僵硬。 他说:“记不记得我为什么骂周学汝?” “科举舞弊,春闱贪墨。” 裴钰转移了心思,耐心引导着:“周学汝受梅知节提携之恩,他们想在大祁的官场扎根,就要在春闱中提拔自己这边的人才,那被这些人顶替下去的学子会如何?” 萧楚道:“口诛笔伐?” “不止,科举非易事,穷僻之地甚至是一整乡的人东拼西凑,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来。寒窗苦读层层择筛,走到春闱这一步的寒门学子已是非常不易,如若传出科举舞弊的丑闻,无疑是一种天大的讽刺。” “他们会闹事?” “有人会。”裴钰拿了张笺纸出来,提笔在上面写了起来,边写边说:“去找一个人。” 待他写完,萧楚接过纸一看,笔锋苍劲有力,赫然写着六字。 靖台书院,许观。 这个名字令萧楚微微顿住了一瞬,但他很快装作不认得其人,问道:“这人身上有什么玄机?” 裴钰道:“许观从前是太学的学政,辞官后承皇命特许在民间办私学,虽然年纪轻,但才学绝不比任何太学监生差,他能领起笔锋所向。” 这和他在那夜在船上的见闻不同,但萧楚也知道个大概,许观受梅渡川掣肘,一半是因为陈音和许秋梧在他手中,但这根绳挽得不够紧,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原因牵住了他。 对裴钰,他没言尽实情,多少也是因为把握不大。 自他从白樊楼救回裴钰之后,他们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萧楚很早就做了思量,裴钰是把堪大用的利剑,虽然上辈子这剑把自己给捅了,那也是在他们彻底交恶之后,这辈子尚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这可不代表他轻而易举就把上辈子的嗔恨给放下了,合作归合作,他还是要用点别的手段,翻来覆去地恶心裴钰。 至于手段是什么—— 萧楚将笺纸叠了起来纳入襟口,说道:“公事儿结束了,现在该谈谈别的了。” 裴钰道:“我与你除了公事,有什么可谈——” 这声没完,他腕上忽然一紧,萧楚竟把人直接从座上捞了起来,圈着腰就扛上肩头,哪里还管他这小嘴嘟囔些什么刺儿话。 “啪嗒”一声,裴钰手里的毛笔就跌落在桌上,划出了几道杂乱的墨痕。 裴钰扶着萧楚的背起来,又惊又怒地轻打了他两下,喝道:“你干什么?” 萧楚只是笑,他慢条斯理地拨开了桌上的文书,随后坐到了裴钰方才那位置上,把人抬上腿跨坐着,又箍着他的双手,怎么都不让动。 萧楚稍稍抬头望着裴钰的眼睛,轻松地说道:“你现在是我府上的人,外头都在传我养着你,你怎么看?” 这动作太亲昵了,把裴钰的心跳都给提了起来,他用尽了力想抽出手,无奈萧楚实在把人箍得太紧,而且也不怎么怜香惜玉,裴钰的腕上都被勒出了红痕。 他不停挣扎着身子想从桎梏里脱开,生怕被萧楚瞧出什么端倪。 “放我下来,萧承礼!” 萧楚倒是自如,任凭他在自己身上动来动去,还颇有兴致地问道:“怜之,你真要这么乱动?” 听到这句话,裴钰立刻就不动了。 京州的热夏里谁都不爱把自己裹成球往外跑,更何况是裴钰这种热症,他穿着薄薄的一件素袍,眼下坐在萧楚身上,炽热的感觉弄得他很不舒服。 萧楚笑意盈盈地看着裴钰,缓声道:“住这么久了,问你讨点赁金,好不好?” 17、多嗔 这个姿势勾起了裴钰不少滚烫的回忆,他还是没办法这样直面萧楚,羞耻心给他眼梢都染了绯红。 他像只受了惊的猫,瞳孔缩紧,警惕地盯着萧楚,也时刻提防着自己,不要露出破绽。 他故意放狠话:“萧承礼,你敢我就断了你的手!” 可惜这威胁挠在萧楚的脸上不痛不痒,他缠绵地望着裴钰,手按捻他的腰窝,按得人筋骨发麻。 “原来你怕这个啊。” 他故意这么说着,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乐趣,其实心里揣着明镜呢,裴钰这身体的一切,从内到外,他都了如指掌。 裴钰想抬手去打萧楚的脸,可这人指腹一用力,腰后的触感就激得他绷直了身子,手虚软地搭到了萧楚的肩上。 弄巧成拙,反而让气氛无端暧昧了起来。 萧楚粲然笑着,说:“这下不是我碰的你了,怎么算呢?” 逗弄一只猫太有意思了,他今日显然没打算放过裴钰,瞧他这羞恼的表情,他烦自己烦得很。 隔着薄衫,顺小腹的曲线往上滑,萧楚很快摸索到了腰带的位置,裴钰被他揉得喘.息不止,腰眼一阵麻意,只能把他衣袍都攥皱了,手狠狠地掐着他,掐得指节泛白。 萧楚被他拧得疼,“嘶”了一声说道:“好疼,怜之,别掐我。” “嫌疼就……嗯……放手!” 裴钰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心下更是羞愤欲死,就成倍用力地掐着萧楚。 “疼疼疼——” 萧楚被掐得受不了,终于把手从他腰窝上挪开了,赶紧把裴钰那挠人的爪子给压了下来。 萧楚微微皱眉,拧起裴钰的脸,说道:“你真不想做?” 裴钰眸子里都开始泛起水光,他脸颊被捏着,说话含含糊糊的:“唔……不想!” 怎么可能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怜之?”萧楚露出疑惑的神色,手忽然从裴钰的腰上重新滑了下去,“怎地上下两个说法?” 裴钰像是被什么蛇蝎狠狠地咬了一口,猝然睁大了双目。 他自己都没发觉这异动,萧楚不管不顾地一撩拨,他这潭死水就被搅得春.光荡漾,还被人给发现了。 这是何等的羞耻!裴钰看着萧楚那玩味的眼神,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过去。 还是萧楚体谅他,语重心长地宽慰道:“多正常,大人如此日夜操劳,哪有时间偷欢?” 言外之意,眼下就是个偷欢的好时候。 萧楚环着那窄腰,稍稍把人压了下去,声音低哑:“想好了,到底做不做?” 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好受,裴钰有种随时要跌落的感觉,他不禁抓紧了萧楚,嘴里还恨恨地骂着:“萧承礼,你不要脸……” 萧楚恬不知耻地承认了:“是啊,我看到你就渴。” 诨话张口就来,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裴钰很想一口啃上这张欠扁的脸,又怕正中他下怀,一时间除了瞪着萧楚竟什么也做不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萧楚把人又往自己这儿按了按,裴钰被这触觉烫得打战,他的腰带已经被萧楚解开了,衣袍里空落落的,稍稍晃动一下身躯就要袒.露出来,萧楚还不停地隔着衣物摩挲他的后脊,又麻又痒的触感顺着脊柱节节攀上来。 他脑中犹如巨雷劈下,把他震得头皮发麻,他真的以为萧楚要在这卷帙浩繁的书堂里,在这堆公文前直接强来,外边的人声不小,他压根没带上门闩,随便一阵风都能吹开,简直是—— 荒唐、目无三尺、丧心病狂! 而自己还……还如此可耻地有了…… 萧楚还不知道他心里这波澜四起,只觉得差也差不多了,再逗下去人就要急了,正想把裴钰给放下来,谁成想刚一松力,裴钰就低头朝他压来,直往脖颈而去,萧楚顿时颈上吃痛。 裴怜之竟然——真的一口啃了上来! 隔着衣衫,裴钰的齿狠狠地啃啮到他的颈窝处,还用了十分的咬力,他推了一下竟是没给推走。 萧楚感觉自己的脖颈都要出血了,一时间什么也没顾得,一起身把裴钰按到了桌案上,虎口钳住了裴钰的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咬我?” 裴钰红着眼睛看向萧楚,眉目怒意奇盛,嘴里不停地发出威胁似地呜咽声。 不是,这人突然发什么癫? 这么幼稚的人,会是裴怜之? 可是这么大幅度地一动作,裴钰身上的衣衫就再也坚持不住了,顺着桌沿滑了下去,清润如玉的皮肤瞬间暴露在了空气中,浑身上下起了燥热的薄红,裴钰的胸膛被他压在腕下,小幅地起伏着。 这香艳的场面看得萧楚心中雷声大作,如临大敌,小腹顿时有些烧灼的感觉,若说方才只是趁兴讨巧,眼下真就乱了方寸,他手足无措地想去把裴钰的衣衫拢上,又怕他还要咬人,手掌也不敢拿开,依然钳制在他的齿间。 萧楚极力平稳着呼吸,可拆卸起来轻而易举的薄衫此刻却忽然变成了繁缛的锦衣,怎么也穿不好,萧楚攥着裴钰的衣带,努力想替他把袒露的身躯给遮上。 “主——” 随着这一声清亮的呼喊声,书房的门被明夷堂而皇之地推开了。 二人一齐望过去,一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子……” 明夷脸上的笑都没来得及收起,眼里就没入了如此一副光景,衣衫半开,面色潮红的裴御史正被英明神武的萧侯爷狠狠地摁在书案上,还控诉一般地不停泄出断断续续的字眼。 萧楚立刻松开了手,把裴钰胡裹一通拦到身后,难得不淡定地怒斥道:“你进屋不知道知会一声吗?!” 明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抖,赶紧捂住眼睛背过身去大喊道:“主子,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楚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本案卷就朝明夷砸去,可这人溜起来跟阵风似地,眨眼间就阖上了门,那可怜的卷轴就摔到了格子门上,“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跟着一起坠落的,恐怕还有萧楚的心。 他压根不敢回头再看裴钰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玩过火了。 书房里就这么死一般地静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萧楚终于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朝裴钰勉强地笑着。 “怜之啊,”他说,“我下回一定关好门。” 要是他下回还敢的话。 裴钰没有立刻应声,不过他已经好整以暇地端立着了,除了脸上还未褪去的潮红,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的兵荒马乱来。 只是头上像冒着股怒火。 萧楚看到他就感觉侧颈生疼,上手捂了一下,顿时感觉掌心一热,他低头看去,赫然是满手的殷红。 萧楚愣了愣神。 ……不是吧,真被咬出血了?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前几日掌心被许秋梧划破的伤口裂开了,方才急于挡住裴钰,用力过度才导致的。 裴钰也发觉了他的异样,有些生硬地问道:“你这伤哪来的?” “被女人划的。” 萧楚皱起眉,摸了摸襟口,他没带帕子。 裴钰头上的火气儿好像消退了些,盯着他掌心的伤口看了半晌,从怀中拿了块绢布和一瓶小小的金疮药出来。 萧楚诧异道:“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东西?” 裴钰很自然地说道:“今日赶巧带了。”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伤口萧楚回来那夜,裴钰就注意到了。 他接过萧楚的手,撒完药后小心地缠起绢布,一点殷红色从第一层薄薄的细绢上渗出来巧,但很快就被第二层遮掩过去。 看着裴钰轻柔的动作,萧楚心中有些荡漾起来,他依稀觉得这人有了些说不上来的变化,本以为他要破口大骂说自己活该,可如今却贴心地替自己包扎起来。 而且靠得这般近之后他才发现,裴钰的双唇上也有些淡淡的殷红,是自己留下的血痕,它在原本的寡淡上随性地抹了一点艳色,看着有些…… 有些妩媚。 “什么女人?”裴钰边缠着绢布,边酸溜溜地说道,“那夜在画舫上,你莫不是强迫了别人。” 萧楚哭笑不得:“我有这么埋汰吗?” 他忍不住又看了两眼那唇瓣,血痕不大均匀,像是在诱人将其濡湿抹开。 妈的,好想亲。 刚刚为什么没亲? 裴钰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浪名在外,不吃亏。” “还是吃亏了的,”萧楚手指微屈,指稍撩了下裴钰的手心,“讨了你的嫌,我好难过。” “你讨我嫌是因为这吗?” “我猜是因为你爱慕我。” 裴钰一紧张,手上用力,绢布瞬间收紧,疼得萧楚低哼了一声。 他埋怨似地看了眼裴钰,收回手,说道:“睚眦必报啊,怎地如此无情。” 裴钰一惊,赶紧抓回萧楚的手,轻柔地替他重新系了一遍,一边小声道歉:“对不起。” 指腹在完好的皮肤上蹭了蹭,像是无声地乞求原谅。 他这么真诚地致歉,反而搞得萧楚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说:“没事,也不是很疼,又不是小姑娘。” 他萧楚心下不禁惭愧,觉着刚才自己好像确实太出格了些。 调戏人也不是他这么个调戏法的,忒无耻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方才做过火了,怜之,是我不好。” 这话不再是掺满水的淡粥了,发自肺腑,萧楚为表诚恳,还主动替他拾掇起散落一桌的文书。 不过在整理时,他突然发现这叠文书里夹了张薄薄的宣纸,萧楚从中抽了出来,扫了一眼上边的内容后,眼神稍暗了暗。 他装作无意地说道:“这几日弈非来找过你麻烦吧?” 18、鞭戒 把裴钰接回府上那日,萧楚就吩咐了弈非照看。 明是“照看”,也是监视,裴钰的所有文书都是明夷从裴府带回给弈非,再由弈非经手,一一检查过后才会递交给裴钰。弈非做事向来小心谨慎,若是裴钰与府外的人私联,他很快就能瞧出端倪。 只是私自翻阅宫官的文书,这件事不能放台面上说,裴钰也心知肚明,尚未挑破。 萧楚神色轻松,随口说道:“手下人办错了事,本侯不会偏袒,你说了便是。” 他的目光定在手底按下的宣纸上,这是份牒文,写得不大正规,抬头案由具名统统没有,只有几行地名后边跟着一串数目,像是从账本上拓印下的某页。 按照萧楚给弈非的交代,这种没头没尾的牒文不应该不呈报给他,若是人越过主子,直接去找了裴钰,还私自按下这份牒文不报,那就不单单是办错事的问题了,这是不忠。 弈非恐怕不能再留京州,连回不回得去雁州,都成难事。 裴钰也很快注意到了萧楚手下的牒文,神色不动地应了一句:“你的手下寻没寻我麻烦,难道你不清楚?” “我不大爱管内事,”萧楚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裴钰一眼,说,“家中缺个贤妻。” “为管内事才寻的贤妻,你倒是正人君子。” “我又言错了。”萧楚很大方地承认了错误,直起身,笑说道,“不过莫要扯开这话头,弈非寻了你什么麻烦,同我说说。” 萧楚的嗅觉很灵敏,这个节眼裴钰自知绝不能露出破绽,他们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他背着萧楚,伙同他的亲卫私查白樊楼的东西,还按下不表,弦外之音就是这“东西”犯了萧楚的利益。 这可不大好,有了嫌隙,就是分裂的开始。 裴钰抿了抿唇,一股腥甜的味道进到口腔里,他抬手抹了自己的下唇,这才发现沾了萧楚的血迹。 萧楚的目光紧盯着他。 裴钰神色定定,说道:“你有个忠心的属下,却不是个正人君子,他擅自翻阅工部主事呈给我的文书,这是僭越,我理应能治他的罪,所以,不是他寻我的麻烦,而是我寻他的。” 萧楚回身倚在桌案上,挑了挑眉,道:“是么?” “不信便不信,我不会说第二遍。” 裴钰故意冷他一句,伸手就要去拿那份牒文,却被萧楚一下摁住了,他把裴钰环在臂弯里,二人十指相抵。 “不要说谎,怜之。” 萧楚怜悯般地抚弄着裴钰的手背,缠在手上的绢布擦得人微微发痒,他天生带着威胁的本事,哪怕是在调.情的时候。 “从你住进我府上那日起,你就知道什么都会被我看光,何必这个节眼上挑出来说?” “看光”这两个字让裴钰心里别扭了下,他不自觉地盯着萧楚的手背看,那骨节很分明,看着极有力道。 裴钰被他压着手,人又被环在了桌前,空间逼仄,稍稍一退后就能撞上萧楚的胸膛。 他感觉呼吸有点不畅,勉强说道:“你若不信,便去问你的下属。” “嗯。”萧楚低声应了一句,蜷起了手,扣住裴钰的掌心,“说好了不谈公事。” 随着这个动作,裴钰的耳际响起了银坠相碰的声音,像一根毒针忽然刺痛到了他,裴钰立刻触电般地从萧楚的掌心挣脱了出来。 他被这么一蛰,猛然清醒了过来。 绝对不能离萧楚太近。 裴钰掩饰似地漠声道:“话茬是你提的,便不要做得像是我招惹你。” “这盘棋我们同为黑子,哪有吃了自己气的道理,我只要你安分守己。” 萧楚叠起手臂看着裴钰,面色有些不悦。 “怜之,我心肝都剖给你看了,你怎地不领情?” 萧楚不大畅快,他刚欺负完这人时心里还愧疚得很,以为裴钰转了性子,如今还跟他心贴心起来,谁成想这半盏茶还没下肚呢,人转头就往自己脸上泼了热汤。 他的那点愧疚很快就被掐灭了,心头愈发不爽,总想变着法子折磨这人。 看着裴钰唇上的痕迹被抿去了大半,萧楚愈发焦灼难耐,好像除了那点殷红,他想看到更多自己留下的痕迹。 裴钰没再应他的话,说道:“既然公事私事都谈完了——” “谁说谈完了?”萧楚心里窝着火,拽过裴钰的腕子,态度有些强硬,“用晚膳。” 裴钰道:“我从不与你一道用膳。” “今日开个先例,往后都一道用。”萧楚话语间有点较劲的意味在,他拿下雁翎刀,抓着人就往外走,“你是我府上客卿,本侯不想叫别人说待客不周。” 裴钰感觉被萧楚抓着的地方有些灼烫,用劲挣了挣,无济于事。 他在生气。 明夷一直守在书房外,听到动静赶紧回身看去,瞄到二人牵着的手,又挪开了眼神,有些心虚地说了一声:“主子。” 萧楚懒得骂他,问道:“弈非呢?” “属下在。” 弈非的声音冷不丁地从一旁冒了出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书房外了,像是一直在等着萧楚寻他。 “在便好,我当你睡舒坦了,”萧楚朝他笑了笑,慨然道,“京州这地界可不比雁州,把人养得细皮嫩肉的,挨不了打。” 明夷立刻意识到萧楚要说什么,面色霎时发白,道:“主子,这……” “从今日算起,到裴御史离府那日,你就每天去刑堂领二十鞭子,叫那王管事抽,每一鞭子都得把皮肉抽开了才作数。” 萧楚的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罚的不过是轻若蚊咬的几巴掌,弈非和明夷听完却齐齐跪倒在地。 “属下认——” “主子,不可如此啊!”明夷直接出声打断了弈非的话,急声道,“府上近来风声紧,弈非这个当口去领罚,往后办事要抬不起头,越走越难!” 弈非怒斥道:“住口!” “你他妈是死心眼吗?这明显就是……” “是本侯罚错了?”萧楚冷目看向明夷,说道,“私窥宫官的文书犯了律法,裴御史大人有大量,喊我拿家法办,已经保了他的小命,他抬不抬得起头,全看他的本事。” 萧楚没有道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说是罚私窥文书,其实罚的是私瞒不报,而明夷心里更是清楚,这罪过远远不止罚几鞭子这么简单,弈非不是王管事,他担着亲卫的重任,若是一颗忠心蒙了疑,他不光在萧楚跟前,甚至在整个雁州都不会有立足之地。 萧楚只作充耳不闻,攥着裴钰的手仍是没松开,反而捏得更紧,他压着火气,但裴钰与他掌心相对,觉察得出来。 一点背叛的苗头都能把人拆得支零破碎,他刚才的谎言被萧楚看穿了。 萧楚把雁翎刀抛给了明夷,道:“你既如此替他着想,就在一旁监罚,少抽一鞭子你就跟着一起。” 说罢,他就带着裴钰离开了。 神武侯府的构造不大合理,膳厅挨着刑堂,萧楚平素不罚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今日弈非去领罚,膳厅外鞭子抽打的声音阵阵不绝,刮着疾风打上肉身,听得旁人胆战心惊。 桌前也是暗潮涌动,萧楚一直没动筷子,四周的下人也不敢出声,明夷就跪在他跟前,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萧楚不咸不淡地说道:“我令你去监罚,你跪在此处,是要我怎么办呢?” 他不是暴戾恣睢的人,他在京州最看重的人就是弈非和明夷,说是主仆都生分了,他们更像是家人。 可感情和忠诚是两码事,就像他虽然心里对裴钰念念不忘,但他若是想从自己这儿挖人,该用的手段萧楚一个也不会少用。 今日罚是罚给裴钰看的,方才那通话也是说给裴钰听的,白樊楼的事情一日没结果,他就一日不会离开侯府,这期间抽在弈非身上的鞭子一道也不会少。 他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吐真话。 裴钰的筷子也一直搁着没动,萧楚叫人替他备了凉茶,盛在剔透的茶瓯里,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摇着扇子抿了口凉茶。 弈非的确来找过他,说要投诚。 萧楚这几日为白樊楼忙前忙后,在侯府待的时日不多,裴钰就跟他的这两位亲卫打了不少照面。 虽然萧楚在京州的前几年都是浑水摸鱼,但不得不承认,到底是从前做过将领的人,他看人的眼光很准,明夷和弈非不光是他的左右手,更像是锷铁和刀鞘。 萧楚在市井里练就了能说会道的本事,可光是会跟人打旋,那就有些油嘴滑舌了,会叫人觉得不真诚,没办法合作,而明夷性子热,心直口快,恰巧填上了这一点,他替萧楚出面办事鲜少有失,所以明夷是替萧楚证心明意的锷铁。 弈非虽是年轻,但心思缜密至极,深惟重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楚做事从不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为达目的倒行逆施是常有之事,弈非放在萧楚身边,是替他掌握分寸的刀鞘,何时退而思变,何时突出重围,他要比萧楚看得更细致,更清楚。 茶的涩味在裴钰舌尖蔓延下去,他搁下茶瓯,“唰”地一声收了扇子。 萧楚这一罚太巧,今日这局,是他杀下了。 19、中盘 二十鞭抽得很快,弈非几乎一声都没出,咬着牙生生捱下了,王管事看不惯他,手里的鞭子也没收力,确按萧楚所说,每一下都把皮肉给抽开了。 弈非虽是雁州人,但身体素质远没有萧楚和明夷那般好,从前都是在二线管辎重的,这几鞭子要了他半条命,弈非拖着身子走到萧楚跟前,跟明夷并排跪到了一起。 裴钰坐的这位置刚好能瞧见一点弈非背后斑驳交错的鞭痕,鲜血渗湿了衣袍,惨不忍睹。 等人抽完了萧楚才动筷子,他先替裴钰盛了碗竹叶粥,随后拣了筷窝丝儿尝了尝,嚼不出什么滋味,就把这碟菜拿得离裴钰远了些。 做完这些,萧楚就撑着脸看他,温柔地说:“怜之,往后你用的膳我喊医所替你备上。” “侯爷还有养药罐子的癖好。”裴钰拿勺背匀开了粥,故意唤他不爱听的名,“我住不了几日了,不多麻烦。” 他舀了一勺送到口里,顿时蹙眉。 “添了苦竹,治伏暑的。” 萧楚见他表情苦,笑着夹了块虎眼糖到他唇边,裴钰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任由他喂了,糖味儿一下去,口中的涩感瞬间淡了,裴钰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弈非和明夷就默不作声地跪着,弈非背上的鞭痕疼得他丝丝抽气,身形都跪得不大稳,明夷见着他这异状,稍挪了挪身子,跟他对肩相抵,好叫人能借个力靠着。 明夷极力压低了声,说道:“你还不说?” 弈非冷汗直冒,勉强说道:“说什么?主子没罚错我。” “你他妈用苦肉计也犯不着……”明夷情绪有些激动,骂声差点没压住,赶紧停口,低声道,“犯不着真把自己抽个半死不活吧,你跟主子通个气儿不就成了?” “我也是雁州人,我怕什么鞭子?”弈非有些发昏,闭了闭眼睛,说道,“主子没你那么蠢,该想明白的都明白,今日他就是要罚我。” 明夷的确想不明白,但他愈看裴钰那张气韵出尘的脸,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儿,总觉得萧楚迟早有一天要栽在他手里。 萧楚就盯着裴钰喝粥,要他把整碗竹叶粥都喝完了才作数,这顿饭吃得跟喂药似地,茶是苦的,粥是苦的,人也是苦的,裴钰有些怨恼,不轻不重放下碗,立刻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 萧楚喊住了他,裴钰未及反应,嘴里就是一甜,萧楚又给他塞了颗糖,这回没用筷子,指稍刮过裴钰的唇,柔软得惊人。 怎么跟团棉花一样,浑身上下连骨头都是软的,只有吐出来的话词最硬。 萧楚心里困惑得很,撵了撵指腹,那微妙的触感很快就溜走了,人也走得利索干净不留情分,叫他惦记着又抓不着。 心眼忒坏了。 “弈非!” 明夷一声惊呼把萧楚拉了回来,他赶紧回身看去,弈非人已经晕过去了,明夷勉强扶住了他的肩,这才发现他身后已经淌了一大摊血出来。 萧楚立刻蹲下身替明夷扶好了人,喊道:“先去叫大夫。” 明夷不敢怠慢,他轻功极好,没片刻就跑到了医所,一连拽了好几个大夫出来,他们还以为是神武侯受了重伤,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他手下那个亲卫,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楚待在边上,大夫们做事自然不含糊,赶紧剪开衣袍替人清疮止血,然后又五花大绑地缠了起来。 褪了衣袍才能看见,弈非的身躯实在瘦削得可怜,跟萧楚简直不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雁州人世代的家法里,人做错了事情就要拿鞭子抽,所以萧楚小时候没少挨抽,他最怕的就是他大姐的鞭子,抽一下就能把人给疼昏过去,皮开肉绽猩红可怖,像是拿刀生生划开的。 弈非就不大一样,他自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就算是跟萧楚和明夷厮混的时候,也没怎么跟着他们挨过打,估计这么要命地往死里抽还是第一回。 还是叫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打的。 “……真是个死心眼。” 明夷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眼萧楚,他面色沉郁,看不出表情。 *** 京州火伞高张,今年的夏天热得异常,房里的冰鉴和澄帛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换一回,开销都要赶上冬季的炭火了。 白樊楼的戏台还有三日就要搭成,萧楚这几日愈发勤地往外跑,就把房里的冰鉴全部撤去了裴钰屋里,把人养得凉凉的。 弈非今日挨鞭子的事情很快就在侯府传开了,不过这消息稍微被添油加醋了下,把弈非瞒而不报的事情压下了,反而说是裴钰强令萧楚罚人,否则就要告上衙门,萧楚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这么一传,府上的人对萧楚顿时敬畏,裴钰遭的白眼也愈发多了起来。 俩人又较劲上了。 弈非昏过去大约一两个时辰,被明夷抬进屋里后很快就醒了,他背上敷了药,但还是疼得要命,趴在榻上动都动弹不了,只能勉强转了转头。 一转就发现萧楚正跟他边上坐着,支起腿正看着一本药书,随意地说道:“醒了?” 弈非撑起手臂想起身,背上一阵及骨的刺痛传来,激得他闷哼一声,顿时又跌了回去。 “就你这脆身板,比裴钰还要不耐造,别动了,只顾回我话便好。”萧楚合了书侧目看向弈非,缓声问道,“那牒文什么时候瞧见的?” 弈非声音有些虚弱:“……回主子,昨日上午从裴府带来时就瞧见了。” 萧楚道:“发现裴钰有私联,为何不报,还自个儿去找了他?这人心眼黑,多半是故意给你看到的这牒文,你怎么直接就上了套?” 弈非咽了咽喉咙,哑声说道:“主子……” 萧楚打断他,继续说道:“我和裴钰虽暂时合谋,但目的却不一致,那份牒文我猜大约是工部给出的流水,裴钰这是警告我呢,他已经找到了梅渡川洗钱的证据,要把白樊楼收进官家,梅渡川的钱钻不进我的口袋。”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弈非的反应,但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耻恨般地抿了抿唇。 萧楚见他不应,就替他道出来了:“你昨日去找裴钰,和他说,你要弃主,是么?” “弃主”这二字刺到了弈非,他顿时焦躁,急声道:“主子,我绝无背主之意!” 雁州人世代以忠诚为荣,以背弃为耻,沾上“背主求荣”这样的名声和辱杀一个人没有区别。 但萧楚猜的一点儿也没错,弈非的确是这么和裴钰说的。 萧楚沉寂了片刻,忽然说:“你做得好。” 他说得很用力,像是要把这句话砸进弈非的心里,叫他重新正视起自己来。 “你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假意跟裴钰投诚,的确聪明,他虽不会信你,但今日这么一出之后,他就欠了你个人情。”萧楚扶着额,架高了腿,慢慢说着,“这几日让你跟着裴钰,你没白跟,他的脾气秉性你已经拿捏住了。” 裴钰最怕的就是亏欠。 他眯起眼睛看向弈非,沉吟道:“将计就计,你做得太好了,我却这样罚你,你恨不恨?” 弈非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主子罚我便是对的,哪有恨的道理?” “逆来顺受,可钝刀割人最疼,我一点儿没看错你,弈非。” 萧楚看见那牒文时心里就猜了个大概,他跟弈非心照不宣地演了一出苦肉计,把裴钰架在人情台上下不来,不光如此,他还叫全府上下都听着,都记着,萧楚是为了裴钰才罚的人。今日过后,他再想弃车而走就难了。 弈非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听着。 萧楚的声音和缓了些:“这事儿为难你了,往后我做事会考虑周全些,尽量不叫你犯难,放心,你跟裴钰这事儿我压下来了,他也不会往外说。” 说罢,他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场面熟悉啊,我怎么记着以前在雁州的时候你也经常这样给人收拾烂摊子?” 气氛终于轻松了起来,弈非也不绷着脸了,柔声答道:“主子说的可是夜驰那回?” “是了是了,”萧楚笑了起来,收起腿坐到弈非榻前那张凳上,说道,“我和明夷夜里跑马回来过了宵禁,就喊你偷偷把马牵进去,结果三个人都叫大姐抓了,她最疼你,就喊你跪,这鞭子也舍不得抽。” “主子说笑了,”弈非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他一笑就疼,只好便抽着气边说话,“我这只麻雀如今也能跟着鹰一块儿飞,哪怕是挨了大将军的打,心头也开心。” 萧楚扫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个子怎地不见长?不是快要及冠了么?” 弈非羞赧地点了点头,说:“是,下月刚好。” “弈非,你今日受住了这苦,便不是鸦雀,而是猛禽。” 萧楚定定地看着弈非的眼睛,说道:“白樊楼当作我送你的及冠礼,踩着它就毋用回头,总有一天我要依靠你。” 20、哭庙 弈非应萧楚的要求,还是每日去刑堂领二十鞭子,王管事头一回抽他抽得畅快,第二日见他还跟个没事人似地照旧跑来,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王管事手里的鞭子逐渐拿不住了,他打心底觉得恐惧,又觉得困惑,弈非是萧楚的近卫,这回他犯的事儿完全是裴钰平白起火添薪加柴,求个情不就好了? 偏偏这主仆死犟着,非要罚! 他越是怕,就越不敢下手抽,没人在旁监罚,他最后几鞭跟挠似地,往弈非背上刮了两下就了事了。 罚完了,弈非起身朝王管事行了个礼,说道:“王管事,多谢。” 王管事抹了把汗,干笑了两声,说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弈非回房换了药和衣裳后就去了裴钰房外守着,见明夷也在屋外,就晓得萧楚又跟裴钰黏在一块儿了。 他这回没皱眉,像是司空见惯似地,把手搭上了刀柄。 明夷满脸怪异地看着他,说:“你怎么来了?” 弈非和善地笑了笑:“禀事。” “他们还要一会儿呢。”明夷摇了摇头,说,“你是不知道,上回我不小心闯了进去,看见主子把人衣服都给撕干净了,还掐着脖子按在桌上,简直是禽兽啊!” 弈非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夷狐疑道:“你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 弈非轻飘飘地说:“升官发财了,高兴。” 明夷眨了眨眼:“啊?” 他们说话间,萧楚就推了门出来,裴钰跟在他身后,两人显然都不大高兴,手也没牵着了,一前一后站得像是陌生人。 裴钰瞥了两眼弈非和明夷,半字未说,一抖袍子转身就走。 “他怎么火气这么大?主子,你不会又强……” 萧楚抱着臂,抬脚就去踹明夷,低骂道:“把你主子想这么龌龊能有你什么好处?” “求你了主子,”明夷恳切道,“清醒一点。” “清醒什么?” “主子你要真喜欢,就别老是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谁会乐意被强上?” “喜欢个屁,”萧楚不耐烦地把明夷推回了身,走下台阶,说道,“说事。” “主子,”弈非上前拱手,说道,“靖台书院传来消息,许观有动作了。” 三人边说边往侯府外走,门前停了辆马车,弈非边替萧楚挑开帘子,边说道:“今日是文庙祭祀,听闻许观从卯时起就带了一批书院的学生跪到文庙前哭,说周学汝科举舞弊害得寒门学子报国无门,大祁被蠹虫所啃噬,一哭就哭到晌午。” “人还在那处,是么?” 明夷接了马鞭,策着马车就走。 “是,”弈非点了点头,“明日子时就是白樊楼的拍卖,许观这个节眼闹哭庙一事,恐怕是要跟梅渡川对着干了。” 马车上也摆了冰鉴,萧楚拣了块塞嘴里嚼着,一时间没回话。 弈非继续说:“周学汝和梅渡川沆瀣一气,一同对付裴怜之,周学汝死后梅渡川就变本加厉,还拿他的死做文章,说裴怜之得理不饶人,引发了学子的不满,再加上……” 他顿了顿,又说:“加上裴钰如今住在神武侯府,都在传是主子压着不肯放人,意在包庇梅渡川。” 萧楚咬碎了冰,冻得牙有些疼,不禁舔了舔齿间,有股腥甜的味道出来。 他仰起颈,头靠上了车厢,说:“裴钰方才同我说,白樊楼理应收归官家所有,让许观掀动天下文笔所向是最好的办法,我拒绝了。” 弈非犹豫道:“这……” 车轮碾过一块石子,车厢稍稍颠簸了一下。 “没想到这人动作这么快,”萧楚阖上了目,面色不大好看,“许观哭庙是他安排的,准备借科举舞弊一事,把我和梅渡川一网打尽。” “主子,裴怜之此人恐怕不值得信任。” “我知道,”萧楚抬起头,朝弈非笑了笑,“我也没信他,放心,我有后手。” 明夷在外边喊了一句:“主子,这几天你去审过陈音了吗?” 萧楚道:“哪有时间?梅渡川三天两头地请酒,这人长什么模样我都要忘了。” 明夷道:“裴钰昨日似乎去了陈音那间房里。” 萧楚顿时蹙眉,说:“他去了多久?” “半个时辰吧,说了什么话倒是没听清。” 萧楚琢磨不透这人,但就像昨夜他和弈非说的那般,裴钰和他们不算是同道,在白樊楼的竞争问题上,他们抱着不同的目的。 方才他和裴钰在书房中所争执的正是此事。 萧楚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襟,说道:“不管了,一个唱戏的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先去文庙看看。” 马车快到文庙前时,就遥遥地听见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明夷特地在偏门处停下了,萧楚掀帘出来,能望见文庙里大致的情况。 大概百十个学子跪倒在文神像前,为首的那个是许观,正抹着泪面对众学子慷慨陈词,大哭寒门学子求仕之苦,声泪俱下,好不动情。 “演得还挺像。” 萧楚掸了掸袍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不愧是裴怜之给我安排的人,那夜在画舫上我一点儿没看出他的底细。” 明夷拴好马后也下了车,走上前问道:“主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估计还要哭一整天呢,衙门的人估计就在后头,要等他们抓人吗?” 萧楚问道:“带剑了没?” “啊?要杀人啊?” “不是咱们杀,是梅渡川要杀。”萧楚扬了扬手,道,“走,该收网了。” 文庙祭祀是民间盛行的活动,寒门学子往往在这一天到京州的文庙祭拜文曲仙君,祈祷考试高中,为防民乱,天子择出一天专门供学子祭祀,往后便成了一种习俗。 文庙正门被看客围得水泄不通,三人就从偏门走了进去,里面的许观一眼就望到了萧楚,神色动了动,不过没被人瞧见。 “好一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日头烧得地面灼烫,学子们伏在地上痛哭不已,萧楚缓步从旁绕过,边走边慨然道,“各位学子哭庙明志,真是看得本侯心酸万分。” 说是心酸,他的表情可没半点儿心酸的意思,萧楚背过手站到许观边上,俯视着跪倒一片的学子。 他们抬头一见萧楚,立刻开始絮絮碎语。 “这是和梅渡川一起的那个……神武侯,萧承礼!” “裴御史就是被他关起来的!” “无耻……下作!” 辱骂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文化人骂人大多不脏,就是字字诛心,把萧楚数落得一无是处,可他听着却不以为然,还越听笑意越深,不禁拊掌起来。 从烧炙那顿酒开始的布局,今日就可以慢慢收官了。 有位学生对着萧楚说:“神武侯若是真心实意,就把裴御史给放了,也好让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心中有个裴青天的念想!” “好啊,裴青天还你们,你们就把命给我,我也好跟梅兄能吃顿开心酒。” 这瘆人的威胁顿时引起群情激愤,众学生爬起身来朝萧楚冲过去,眼看人群正要埋没他之时,只听铮然一声,明夷的剑影一晃,拦到了萧楚身前。 他清喝一声:“退后!” 见到白刃,众学生果然心生畏惧,早闻神武侯在京肆意妄为,唯恐他真的动刀杀人,不禁退后了一些。 许观见形势不对,立刻抹了泪走到萧楚跟前,急声劝道:“侯爷,学子们都是积怨已久,想问衙门要个说法,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啊。” 萧楚笑了两声,说:“若是没有你在此处煽动,他们有这个胆量在祭祀闹事?” 说罢,他抬脚就往许观腹上踹去,看着似乎力道不小,许观是个柔弱的书生,被踹退数步跌倒在地,十分狼狈。 众学子见恩师被如此羞辱,更是愤懑至极,骂声更高,原本被明夷拿剑逼退的人潮瞬间重新涌了上来。 萧楚浑然不顾,上前踩住了许观的左手,寒声道:“许才子,现在怎么不哭了?” 许观顿时疼得闷哼,手绷紧到极致,冷汗直流。 他竭力嘶吼了一句:“我哭……哭的是天下寒士报国无门,不是低眉折腰向膏粱子弟!” 众学生一听这悲慨之辞,顿时泪下如雨。 “师父!” “萧承礼你把他放开!” 他们不要命似地扑过来,明夷尽量收着力不伤人,但他一人也难以把这百十个学生拦住,一时情急,就在此时,偏门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萧楚知道时候差不多了,按住弈非的肩,朝明夷招了招手,随口说道:“动手吧。” 得此令,明夷再不多问,翻腕一转,剑柄往为首那学生腹上打去,他这一下刻意打了腹部的穴道,那学生倒下后直接昏死了过去,顿时哀嚎群起。 “杀……杀人了!” “萧承礼!你滥杀无辜,你不得好死!” “神武侯府杀人了!快去报官!” 场面变得极尽混乱,不少学生开始把手中的书册乱砸过去,明夷抬剑斩断,半步不退,不让任何人再靠近萧楚。 “京州府衙办案,全都给我住手!” 只听一声高喊,京州府尹策马急至,银腰牌一亮出来,身后的官兵快如飞梭钻入文庙中,不出片刻就将庙内包围起来。 府尹指着学生破口大骂:“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在文庙福地行逆反之事!” 见官官相护,众怨更高,矛头立刻指向了府尹,书卷急浪般朝他扑打而去。 府尹赶紧抬手挡住,边挡边嚎:“胆大包天!!给我全部拿下!” 好在府尹带的人不少,官兵手拿刀剑,不过须臾就把动乱给镇下了。 京州府尹被不少学生砸中,发髻散乱狼狈不堪,诚惶诚恐地跑到萧楚跟前行了个礼,说道:“侯爷,没伤着吧?” 萧楚收了脚,这才放过许观,朝府尹笑了笑,说:“府尹没伤着吧?” 府尹抹了把汗,尴尬道:“不碍事不碍事,侯爷今日受惊了,下官请侯爷来府上喝杯茶吧。” “不必,”萧楚摆摆手,拿靴尖点了点许观的背,灿然道,“这人惹了我,我带回去,不介意吧?” 府尹巴不得他把许观给解决了,赶紧道:“没问题没问题,这书橱子胆子忒大了,侯爷随意处置!” 萧楚满意地点了点头,府尹立刻朝手下人一招手,低声催促道:“赶紧带走!” 众学生被衙门卫兵打得鼻青脸肿,还不忘回头朝萧楚和府尹各啐一口,高声骂道:“同流合污,恶心!” “梅党乱政!” “梅渡川不得好死!” 此起彼伏的骂声随着学生被押走也逐渐平息了下去,最后一个走的是府尹,那身朱红官袍都给踩得稀烂,沾满了污泥。 21、顾我 府尹风尘仆仆地就跑了,萧楚见人走光后,单手把地上的许观给搀了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他颇是无奈道:“许才子,本侯这声名被你这么一哭,大概没个十年八年都洗不清了。” 许观手背上沾了些萧楚靴底的泥,他稍稍擦净后朝萧楚作揖,说道:“侯爷不必担心,先破之而后立,不过声明,该舍则舍。” “古都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侯爷今日即便杀了我,往后翻手为云,一呼百应也不过在一念之间,而此番相助之恩,在下将极尽毕生所学,为侯爷马首。” 萧楚挑了挑眉,说:“哪怕往后我与裴钰为敌?” 许观几乎没有片刻思考,直接回答道:“是。裴御史大庇天下寒士,我今日为他求侯爷一回,只作还恩。况侯爷救家姐于水火,我终不能——” “许秋梧已经回去了?”萧楚打断他,问道。 许观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姐弟二人百无所依,许某也只空有一身书橱本事,家姐劝我好好辅佐侯爷,不知侯爷可瞧得上我这绵薄之力……” 萧楚淡然笑道:“你肯帮我,再好不过了,最好带着许秋梧一起吧,她还怨着我呢?” 许观赧然道:“没有的,家姐脾气不大好,其实心里还是感激侯爷的。” 一边的明夷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看向弈非,问道:“什么意思,刚刚不还要打要杀吗?这许才子怎么还和主子相敬如宾起来了?” 弈非耐着性子解释道:“今日许才子哭庙一事,是主子同他提前说道的。” “演的?!”明夷顿时不乐意了,叫唤道,“我刚刚可是下了决心,和主子一起被骂成禽兽的!” 萧楚瞪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呃……我说主子英明神武。”明夷往弈非身后躲了躲,小声道,“不愧是跟裴钰一张床睡出来的。” 弈非提醒道:“毋要胡说。” “哪里胡说!”明夷压低了声,说道,“他们都……都那样了,而且主子这么好色,裴钰还长了这么漂亮一副皮相,你说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萧楚听得嘴角直抽,直接去撕明夷的耳朵,狠声威胁道:“我喊你跟王管事睡一张床吧,你乐不乐意?” 明夷立刻开始痛叫:“啊——主子,主子不要啊,王管事晚上打鼾能打一整夜的!” 许观看这主仆二人嬉闹的场面,不禁微笑起来,走到弈非身边,温声说道:“神武侯和传闻中倒是不大像。” 弈非看着明夷被扯着耳朵带走,有些恍惚。 “一样的,神武侯是神武侯,四公子是四公子。” 哭庙的事情很快就了结了,许观辞说隔日登门拜访,萧楚欣然应允,待许观拜别三人后,明夷就驾着车带着萧楚和弈非回府了。 马车快要经过一家玉坊时,萧楚忽然出声说道:“等等。” 他挑开帘拍了一下明夷的肩,指了指玉坊,说:“停这儿。” 明夷立刻勒紧缰绳,停到了玉坊前,回头看向萧楚,诧异道:“主子你要打首饰?” “取个东西。” 萧楚看着有些着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快步就迈入了玉坊中。 正堂那位女子低着头在账簿上书写着,萧楚上前去叩了叩桌面,说道:“掌柜,上回在这儿打的首饰。” 女子不抬头,还顾着写账,缓声道:“耳坠已经替四公子打好了,正放在后边儿呢,只是四公子上回在此处赊了账,今日得一并还了。” 萧楚这才记起事儿,上回身上二两白银全用来买那玉匣子了,今日才要给耳坠的钱,他赶紧摸了摸胸口,却是空的。 穷。 自认不要面皮第一人的萧楚难得觉得有些惭愧,正要说话,女子却像是料到他没银子一般,抬眼看向萧楚,柔声说道:“四公子是有缘人,今日这玉就直接赠与你了,但公子既得美玉,可否烦请替我办一件事?” 若说上回是酒意昏头,没看清这女子的相貌,今日可谓青天白日,萧楚一滴酒都没沾过,一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 这女子他认识。 毋说是相貌了,她连气质都与裴钰有八分相似,只是较之裴钰那倔性子,女子看上去要温婉许多,她眼角总是带着笑,那对眸子生得和裴钰如出一辙,眼含薄雾,又柔又顺。 她说:“我有个性子别扭的弟弟,身子总是不大好,听闻四公子府上医师个个都是杏林妙手,不知能否替他诊一诊?” 萧楚神色复杂地僵在原地,一时间竟没答上话。 这他妈…… 须臾过后,他深吸了口气,缓声说道:“……见过皇妃。” 这人正是当今天子的皇妃,也是裴钰的长姐裴婉。 裴婉微笑着点了点唇,示意萧楚不要声张,随后起身走入玉坊深处的木柜边上,从抽屉里拿了个精巧的玉匣出来。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楚,说道:“上回四公子说,玉是赠与心上人的,我私心打了两枚阴阳鱼的坠子,希望能衬四公子心上人的相貌。” 裴钰住在神武侯府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州,裴婉还替裴钰打过掩护,不可能不知道,这“心上人”说的就是裴钰。 萧楚接过玉匣,心头泛上一丝尴尬来。 所以,裴婉早就知道这耳坠是打给裴钰的,还这么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萧楚敛了敛神色,说道:“怜之在我府上被好生招待着,皇妃不必忧心。” “我知道的。”裴婉笑起来眼睛弯得好看,声音也和溪水一般柔润,“阿怜身子一直不好,一到暑季就发热得厉害,前几日我去瞧了瞧他,热症像是好了许多,心情也很是愉悦,侯爷定是费心了的。” 萧楚一想到早上跟裴钰在书房吵得不可开交,惭愧之心更甚,有些心虚地挠了挠额角,答道:“后日我亲自送怜之回府。” 走出玉坊后,萧楚不禁打了个寒噤,心说这姐弟二人都是藏得深的狐狸,迟早得被他们给玩儿死。 这是头一回,他和明夷心照不宣地有了同样的见解。 三人回到神武侯府后,萧楚二话不说就直接往裴钰房里跑,连声招呼都没和两位亲卫打。 但他们多少也心知肚明,这是赔罪去了。 裴钰和萧楚今早吵了一架,为着许观和白樊楼的事情,虽说这事儿俩人都清楚,但不知怎地就放到台面上说了,裴钰指责萧楚包藏祸心,萧楚就说他言而无信,俩人吵着吵着还较上劲来,愣是冷战一整天都没说话。 但萧楚今日回府的时候气已经消了,再加上遇见裴婉,对裴钰更是觉得有些亏欠起来,想借着送坠子的名义跟他道个歉。 裴钰的厢房鲜少锁上,萧楚这回倒是听话了些,叩了叩门才进去。 里边的裴钰原本在屋里焦心地踱步,一听这响动,慌忙拣了本书,倚到美人靠上,装起了翻阅的样子。 萧楚把玉匣纳在袖口,唤了他一声:“怜之。” 裴钰低低地“嗯”了一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萧楚就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望他,温柔地说:“还生气?” 裴钰一听他的声音就心软,无奈还要继续伪装下去,于是漠声道:“你今日去文庙,把许观和学生都打了。” 萧楚点了点头。 “我给你的人,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哗啦”一声,书卷翻过一页。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萧楚起身坐到裴钰边上,抬手按下了他的书卷,说道,“我跟梅渡川一条船上,这是借哭庙这事儿拉他下水。” 裴钰冷笑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照你的意思,你不在乎这声名,梅渡川要在乎?” “他比我在京州的份量重,这是个导火索。”萧楚耐心解释道,“梅渡川这么些天带着我跑东跑西,不就是为了名声好把戏台做大么,我这么替他一‘收拾‘,他大概要前功尽弃了。” 如此一说,裴钰这场戏也就演完了,他稍稍松了口气,正打算顺坡打滚“原谅”萧楚,人就已经牵上自己的手了。 萧楚软声道:“怜之,我错了。” 裴钰被他这自然流畅不带一丝犹豫的动作给一吓,脸上顿时染红,有些羞恼道:“认错就认错,拉拉扯扯做什么?” “不拉拉扯扯,怜之怎么知道我的心意?” 萧楚一点儿也不听他的,又去拉裴钰的手,贴到自己胸口,真诚地望着裴钰,说道:“答应你,下回都听你的。” 虽然是哄人的话,但裴钰这么个深谋远虑的小狐狸,料想也不会轻信的。 萧楚笃定地想。 可裴钰像是嘟囔了一句:“嘴里没半句真的。” 有点儿嗔怪的意味。 萧楚眨了眨眼睛,看向裴钰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 不是吧,不就拉个手? 22、暗潮 离白樊楼戏台开张还有一日。 许观哭文庙一事被萧楚一把柴添进去,很快就烧遍了京师,批斗梅渡川和萧楚的笔墨飞满全城,大有动乱将掀之势。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此刻正高坐在神武侯府的议事堂中,悠然自得地抿了口茶,瞥了两眼裴钰的耳坠。 玉坊打的耳坠是两枚阴阳鱼,剔透干净,了无杂色,挂在裴钰耳上仿佛浑然天成,合适极了。 当然,他也不至于穷到真要裴婉白给自己送一对耳坠,后来还是把银子给了玉坊的。 萧楚替他戴上时私心将那痣给遮住了,不过出人意料地,裴钰非但没怎么抗拒,今天还自觉地给戴上了。 真是难琢磨。 裴钰不应他,反而问道:“你送我这耳坠,是要做什么?” “讨好你呗,怜之。”萧楚放下茶盏,朝裴钰笑了笑,说,“想和你讨教讨教床上功夫。” “……没别的了?” “还能有什么?” 他最初想看裴钰戴上耳坠,是为了遮盖他耳垂上那点痣,萧楚心底暗自觉得,这点乖违的地方是独属于他的。 毕竟这人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这儿。 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头说道:“明夷这会儿还在押人过来的路上,上回工部的牒文,怜之跟我说道说道吧?” 裴钰手中颠弄着扇子,时不时在檀木桌上敲出“咚咚”两声。 他忽然之间就兴致缺缺,声音听着倦怠:“工部主事给我的牒文,去岁修宫观,户部给工部的用度一百五十万石,最后超支了七十万,我让他去查了这笔白银的流向。” “这超支的款项恐怕进了梅渡川的口袋里,工部和梅党合谋贪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萧楚站起身走到裴钰边上,稍稍俯身替他顺了顺头发,问道,“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不用你管,”裴钰意识到自己的失落表现得有些明显了,躲开萧楚的动作,正了正身子,说道,“周学汝在科举舞弊案中贪墨的赃款跟这笔亏空的数目对得上。” 萧楚思量了会儿,双手捧起裴钰的脸,左右端详了下,发现他眼下有些青,不禁皱眉,说道:“你晚上不睡觉么?” 裴钰的脸被他捏着,有些说不上来的可爱,萧楚没舍得撒手。 裴钰不满道:“让我把事情解决了,就能睡好了。” “听你的。”萧楚眼含笑意看着裴钰,问道,“所以,工部是因为宫观修葺超支,户部不愿拨款,所以才找的梅渡川借钱?” “因果错了。” 裴钰道:“梅渡川拿到了周学汝在科举舞弊中贪墨的白银,让工部以‘资金不够’为由向自己借钱,顺利成章地把这笔白银内部递出去。” 听他如此一说,萧楚随即明白过来:“随后以修戏台的名义,把钱还到梅渡川手里。但这笔白银不是个小数目,戏台毕竟小,款目对不上,州府宣课司再怎么目不视物也没办法把这笔账拿去交差。” “我本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但你说及梅渡川要办拍卖,我才有些眉目。” 谈及正事儿的时候,裴钰的声音一直很沉冷,像是清泉漱过溪石。 萧楚盯着他的耳垂看。 “他的声势做的越大,越容易在其中浑水摸鱼,明日那场拍卖中,恐怕有不少是工部的自己人,以拍卖的名义把梅渡川''''''''借''''''''给他们的款项如数奉还。” 萧楚笑了两声,说:“有点儿水平啊,梅小鸟,鸟为财死,是这么说的吧。” “不是。” 不多片刻,明夷就带着陈音来到议事堂中,陈音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刺杀御史的前科,被明夷拿锁链捆了两圈才押上来。 他被换了身干净的白袍子,脸上的脂粉也全部洗干净了。 陈音还是那副瑟缩怯懦的模样,萧楚望他,他便不敢抬头,跪伏在地上小声地说:“见过侯爷,见过裴御史。” 萧楚倚到裴钰身侧的檀木桌上,搭起腿,说:“抬头。” 陈音这才敢抬头,胆战心惊地看着萧楚。 他随手拨弄了下裴钰耳上的阴阳鱼坠子,晃得叮当脆响,笑着问道:“你说这耳坠漂不漂亮?” 这轻佻的动作仿佛是把裴钰视作了自己的物件,带着威胁和炫耀在向人展示,陈音更是惊恐万状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裴钰。 他被明夷带回府上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裴钰和萧楚的关系不一般。 陈音是个在市井泥泞摸爬滚打的人,他只想找到靠山保全家人亲友,裴钰在京州只身对抗梅党的清流美名早就传遍京师,那日进京以后,他见到裴钰便下定了决心。 投靠他,他能救自己。 但时至今日,陈音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萧楚觉得无趣,把手背到脑后,懒声说道:“你说说,梅渡川怎么买的你?” 陈音颤声答道:“回……回侯爷的话,奴婢本是在梨园唱戏的,梅渡川叫人把戏班子买了下来,所……所以在白樊楼,当了清倌。” 他越说越小声,像是难以启齿的模样。 “你那戏班子,一共买了三个人,其他两个你可知道去了哪?”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他:“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陈音胆小如鼠,被萧楚这么一吓唬哪里还敢说谎,登即“咚咚”磕了两个头,哭声道:“白樊楼的头牌,许秋梧!和……和靖台书院的许观,我们三个从前都是一个戏班子的!” 说罢,他跪爬到萧楚跟前攥住了他的下袍,乞求道:“侯爷,我听闻梅渡川害了他们性命,此事……此事是真是假?若真是如此,我就……我与那梅渡川同归于尽!我杀了他!” 萧楚一向不爱听人哭哭啼啼,他觉着陈音这人嗓子不错,可讲起话来也忒烦人了,眉头不禁蹙起,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裴钰从座上起身把人扶了起来。 陈音哭得梨花带雨,裴钰就把帕子递给他,说道:“放心,他二人都好好——” 萧楚直接打断道:“本侯把你关着的几日里,没叫任何人同你说过话,你从哪里听说这些消息的?” 他自然知道是裴钰告诉他的,只不过是明知故问这么一句,要裴钰难堪而已。 裴钰不让他为难陈音,说道:“我告诉他的,有问题么?” 萧楚斤斤计较:“有,你做什么事情应该先知会我。” “我为什么要知会你?” “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别说裴钰被他的蛮不讲理给噎住了,明夷和陈音皆是大惊失色,明夷赶紧解释道:“他他他说的不是枕边人!” 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他瞎操什么心? 他这句话说给谁听?是不是枕边人裴钰和萧楚知道,陈音恐怕更在乎自己的小命,难不成他说给自己听? “是啊。” 萧楚的表情这才舒展开来,短促地笑了两声,说:“我也没说是枕边人,你作羞什么?” 裴钰脸又红了。 他每回一脸红,萧楚就觉着自己得逞了,心情就会变好。 “陈音,我喊你去做件事,”萧楚没再继续逗弄裴钰,在陈音身遭踱着步,缓缓说,“你是白樊楼的清倌,梅渡川背地里搅了什么泥水,从你嘴里说出来最清楚。” 陈音嗫嚅着不说话。 “裴御史要拿律法办你,我觉着也妥当,你今日就去衙门把梅渡川在白樊楼都干什么了,杀了什么人,私吞了什么东西全都要一字不差地吐出来。” 这意思,就是要报官。 裴钰觉察到他话语里的怪异,坐直了身子,静静听着。 萧楚慢条斯理地替陈音卸下了锁链,拍了拍他的肩,露出笑来:“不去的话,梅渡川要杀你,我,也要杀你。” 明晃晃的威胁。 他要逼陈音去报官,言下之意,就是要让官府插手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放手,让给裴钰。 可为什么? 萧楚如此威胁,陈音自然不敢再抗议,明夷把陈音押走后,议事堂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萧楚和裴钰二人。 他勾了勾裴钰的耳坠,低声说道:“明日就要收官了,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我的想法从没变过。”裴钰被他勾得脖颈微痒,稍稍侧过头,说,“国帑空虚,白樊楼收归官家能缓解户部的压力。” 萧楚答非所问:“今夜是你在侯府的最后一夜。” “所以呢?” 裴钰听得有些坐立难安,怕他又做什么出格之事,有些警惕起来。 萧楚神色轻松地说:“白樊楼你不愿给我,我便不同你争了。” 他说这话时毫不避讳地看着裴钰的眼睛,和裴钰相处得越久,他就越能找到从容的感觉,不像刚重生那会儿,他现在已经不会害怕看到这双眼睛,也不会怕自己陷入温柔乡的苦欲中。 “你骗人的伎俩不差,我不信你的。” 口上这么说,动作却无措起来,裴钰慌乱地避开萧楚的眼神,小声添上一句:“骗子。” 萧楚笑意更深,捧住他的手,温声道:“一片诚心,日月可鉴,怎会骗你?” 听着萧楚的声音,裴钰再也没法端住架子,在萧楚的目光之外,裴钰眼底忽然泛起一股悲伤。 明明就骗过很多次,骗他爱,骗他独活。 23、朦胧 夜色凉如水。 侯府内众人齐聚在议事堂,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白樊楼的宴席,梅渡川的请帖早就发到了裴钰和萧楚手中,萧楚那份里还捎了片金叶。 萧楚撑着脸,拎着叶根捻转了两圈,金叶的脉络在灯火的映衬下条条分明,像是宫匠的手笔。 明夷蹲在萧楚边上,好奇道:“主子,这金叶子派什么用?” “封顶签叶,送我个人情呢。” 明夷瞟了眼裴钰,压低了声说:“那主子,你真要买个唱戏的回来啊……” “也不是不行。”萧楚看向裴钰,泛起笑意,说,“怜之,这签子送你好不好?” 裴钰扫了他一眼,评价道:“恶俗。” 的确恶俗,拿一片叶子就能买个奴隶回来,也只有在京州,这种恶薄的玩法才会如此风行,还不会为人诟病。 “白樊楼来客不少,今夜这张网要徐徐收之。” 萧楚起身随意地把请帖扔到桌上,金叶却纳入了襟口中。 “弈非留在侯府待命,我们子时之前若是没回来,就带着人进白樊楼,我怕梅渡川会做困兽之斗,你做好我们的底线。” “是。” 棋盘收官,这几日梅渡川在宾客名单中埋下的眼已经被明夷全部摸索出来了,抢在他们之前拦截下拍卖的白银,就能把梅渡川一击毙命。 交代完这些,萧楚等人就往侯府外走去了,门口停了马车,明夷从车夫手里接过鞭子,萧楚则是跨上前去挑开帘,朝裴钰伸出手,笑道:“走吧,怜之。” 他今日挽高了头发,曝露在月光下,耳上的银坠熠熠生辉,这光晃到了裴钰的双眸中,恍若星辰,看得人心荡神驰。 萧楚在风月场能吃得开,除了靠一张会哄人的嘴,当然也有这相貌的一份功劳。 他长得很好看,若单从裴钰的眼光里看去,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好看,连轻薄和偶尔的无礼都成了萧楚身上独树一帜的特点。 见裴钰迟迟没有反应,萧楚直接倾身过去环住他的腰,把人捞上了马车,他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快到裴钰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就已经坐上了座。 准确来说,是坐到了萧楚的膝上。 萧楚个子生得高,这么个坐姿和裴钰也差不了多少距离,他探近了些,鼻尖蹭了蹭裴钰的肩,低声说:“身上好香。” 神武侯府的熏香都是萧楚自己写的方子,按他的喜好来的,裴钰这几日住在侯府,身上的衣物都一并送去熏衣房,于是俩人的味道就愈发相近了。 裴钰不推他,萧楚也不放手,二人的身影掩映在车帘后边,暧昧而朦胧。 马车稳稳地走着。 “咱们最后独处的时间了,”萧楚浸在裴钰的气息里,说,“今天你去,梅渡川恐怕还要为难你,要不要跟我坐一块儿?” “白樊楼的雅阁还没稀缺到要两个人一间。” “忘了么,有一回我们就是住一间的。” “……不知羞耻。” 裴钰上手就要去拧萧楚的腿,他这次一回生二回熟了,在裴钰的爪子要掐到自己腿上之前,萧楚立刻捉紧了他的腕。 他朝裴钰挤眉弄眼:“裴大人别乱摸,我要多虑的。” “少拿乔。” 昨夜萧楚跟裴钰表示可以把白樊楼收归国库后,他们便再没谈及过此事,萧楚今日也跟没事人一样照旧逗裴钰闷子。 他俩的分歧至少今夜不好再有,阻止白樊楼的白银流出,必须要同心戮力。 裴钰被他捏着也动弹不了,萧楚就自顾自靠在裴钰怀里,嗅着那些安神的气息,轻轻合眼。 印象里裴钰和他很少有这般的平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相互撕咬,非要把对方啃啮个鲜血淋漓方肯罢休。 他们二人交恶,都是从上辈子的一件事开始,也是从那天起,萧楚就算有再多的柔情,也不会再往裴钰身上显露分毫。 他们离彼此越来越远,如隔天堑。 再后来,好像真的成了只图床笫之欢的关系,一直到萧楚身殒,也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开解。 裴钰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乱颤,而萧楚就贴在他的胸口,垂着眸,好像他的方寸大乱都被窃听入耳了。 但这是多虑,萧楚什么也听不见,他还在想从前的诸般过往。 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了—— 从头开始。 他想从头开始,他贪心,不知足餍,他什么都想揽在怀里。 裴钰察觉到萧楚的情绪不高,虽然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已经稍稍卸力,足够被挣脱开了,但不知怎地,裴钰就觉得此时不用再逃走了。 两个人都默契地不说话,裴钰抬起手靠近萧楚的背脊,犹豫片刻后又蜷起手指,放下了。 明夷戴着斗笠驾车,有些昏昏欲睡,他昼伏夜出连轴转了好几日,昨天又一整夜都在衙门和那些官帽子扯皮,陈音的供词怎么也具不了名,一直到现在都被卡在府衙。 供词只要按在那里,今夜就恐怕很难找到给梅渡川切实拿罪的理由,这还是个心病。 到地方后他勒紧了马,轻叩两下车厢,说:“主子,到了。” 话音刚落,萧楚就从里边钻了出来,随手掀起明夷头上的斗笠,替裴钰扣上,这才把人带出来,薄纱掩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相貌。 他不看裴钰,说:“怜之,这回梅渡川再给你下药,我可就帮不上你了,还是听我的吧。” 明夷已经习惯了他二人的腻歪劲儿,兴致缺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樊楼,夜灯已经点起来了,楼下聚了不少人,有书生扮相的,也有平民百姓,连穿着破烂的叫花子都不少。 明夷撑着脸,懒声道:“外边怎么这么多人?” “这么些年还没混上道啊,”萧楚一手勾住明夷的脖子,指着那群人说,“瞧见没,读书的,种地的,乞讨的,这些都是什么人?” “百姓?” “穷人。” 京州不是没有穷人,但他们一般不会到东一长街来,堆金叠玉的内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许观哭庙一事撼动的不光是天下寒门文士,正如裴钰所说,穷山恶水的地方往往要倾全村之力才能勉强供出一个学子来,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念想。 黎民百姓都想要青天,裴钰算一个,可他独木难支,从科举舞弊开始积累的民怨被萧楚点了一把火,即将要烧得满城风雨。 这火最终要烧到梅渡川身上。 “明夷,这几日辛苦你了。”萧楚拍了拍明夷的肩,低声说道,“神机营倾颓太久,你能挖空心思在里边找着肉糜,已经很了不起。” 明夷被这么一夸,顿时精神了不少,直起身应道:“主子,不就是找点人过来,简单得很。” 他的确自谦了,调遣神机营的人不容易,萧楚的提督腰牌是个摆设,他要走兵部的勘合才能办到,至于为什么兵部能同意萧楚动神机营的兵马,正和门口这些百姓有关。 美其名曰——平乱。 裴钰看了他二人两眼,斗笠的薄纱把他的面貌遮掩得朦胧不清,远远看去雌雄莫辨,方才明夷和萧楚说话收着声,裴钰一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心下也在思量着东西。 他在想,萧楚的真心。 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而放弃白樊楼吗?这是谎言,还是真情? 几人踏到白樊楼门前,那群围着楼谩骂的人就蜂拥而上,许观哭庙那日,萧楚的恶名也没少传,不少学子不顾死活地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雁州的野狗!” “萧承礼,寒门学子求仕无门冻成死骨,你良心可安!” 萧楚路过淡然一声道:“如今暑热至此,这学子是哪一年冻死的?” “你!” 听他出言不逊,不少人眼看就要动手,明夷赶紧拦着躁动的百姓开了条道出来,萧楚单手替裴钰护住了斗笠,在骂声中穿了过去。 裴钰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萧楚不大在意这些声名,但扎耳的话都进了裴钰的心里,他竟也觉得不好受。 但萧楚只神色轻松地驳了一句,便不去理会了。 “外边是众生疾苦。” 待走到白樊楼的正堂前,萧楚才低头看了看,说道:“踏进这门槛就不一样了。” 他声音很轻,裴钰听着。 迈过门槛,耳边的谩骂声逐渐为媚声笑语取代,白樊楼内宾客满座衣冠云集,跑堂高呼“贵客到”后,顿时惊起一阵喧闹声。 “四公子!” “神武侯来了!” 萧楚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钰进门后一直没出声,大家于是默认这是萧楚身边的新人,都捱着不说,只顾着远远地奉承萧楚,不过总有几个不识相的会跑来他跟前找不痛快,那夜在画舫遇到的徐百万正是其中之一。 徐百万那桌坐的几人都听他吹嘘过自己和神武侯如何如何相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见到萧楚从正门进来,一人赶紧推搡了下徐百万。 “诶,你不是说,和这神武侯熟么,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见见神武侯身边美人的相貌。” “这还用问,肯定是裴怜之啊……” 那人催道:“你去让我们看看,裴大人的相貌我都没见过呢。” 徐百万本有些不情不愿,他也遭过裴钰的发难,对这人多多少少惧怕了些,但他转念一想,裴钰如今被萧楚掣肘着,当了私宠,这不是个扳回一城的好机会? 况早闻萧楚和裴钰二人不合,若是能借此羞辱一番裴钰,没准可以在神武侯面前讨个喜。 如此想罢,徐百万便仰脖一杯酒下肚,大着胆子窜去了萧楚跟前。 徐百万满面油光,潦草地朝他作了个礼,说:“侯爷贵驾。” 萧楚见是个画舫的老熟人,微微颔首。 徐百万眼睛扫了一眼裴钰,笑问道:“侯爷今夜这是带的哪位美人?” 他笑得很狎猥,显然不怀好意。 萧楚面色还算和善,答道:“这就不必你费心了,我喜欢的美人。” 说完他就要走,徐百万却不依不饶跟上去追问:“是——” “秋梧姑娘吗?” 24、长生 一时哗然。 徐百万这话是故意说给裴钰听的。 裴怜之和萧承礼的关系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但就如梅渡川所说,所有人都觉得他二人不过是枕席之欢,裴钰是个心气儿高的人,不可能会真和纨绔混到一起。 更往深了说,大家都默认,萧楚这是在羞辱裴钰。 所以徐百万讨了个巧,他要替萧楚往裴钰身上出口恶气,也为自己搏个面子。 萧楚一份耐心掰两半,见徐百万还拦在跟前,心中无语至极,侧目而视,问道:“你家中做什么生意的?” 徐百万以为自己机会来了,喜道:“回侯爷,我家,我家做丝绸的。” “那便好了。” 萧楚一打徐百万的后心,把人打得呛气儿,随和地说道,“京州织造局今年不还缺十万匹丝绸么,你祖上既都是织布贩丝之辈,不如带着一家老小去吧,本侯等着来年穿上你织的丝绸。” 后半句,萧楚故意抬高声:“上回不是说,要往我府上送一千匹丝绸么,本侯等你啊。” 说罢,他还宽慰似地拍了拍徐百万的肩,方才那些看徐百万笑话的人已经再憋不住笑,捶胸顿足大笑起来。 “妈的,就知道是吹的!” “送一千匹也没换个好脸色,老徐啊老徐!” 被一句“织布贩丝之辈”羞辱得体无完肤,徐百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睁睁地看着萧楚揽着他那美人踏上了雅阁。 临挑帘进去时,萧楚摘了裴钰头上的斗笠,信手朝徐百万扔了过去,正巧砸中了他的脸。 萧楚笑意深深,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这眼睛也配看我的人,挖出来我都嫌腥气。” 这声回荡在白樊楼上上下下,方才还喧闹不堪的席间瞬间鸦雀无声,徐百万掀下斗笠,气急败坏地扔到地上,恨恨踩了两脚,仿佛这样才能泄愤似地,这么一踩,人群又重新聒噪起来,也参杂着不少嘲弄声。 有人再抬头看向萧楚,才发现人已经被裴钰给扯回去了。 裴钰再能忍,也被萧楚这一口一个“我的”给砸得头晕目眩,赶紧捂住了萧楚的嘴把人拖回雅阁内,在他身后狠声一句:“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唔……” 萧楚往后仰了仰,抗议似地闷哼一声,一直被拉进雅阁深处,裴钰才松开手。 他嗔怪道:“这种人也值得同他费这口舌?” 萧楚站稳了身子,朝裴钰笑说:“逗他玩玩,谁让他说你坏话?” 裴钰挑了挑眉,问:“他说我什么了?” “呃……” 萧楚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画舫上徐百万说的东西他刻意瞒着裴钰呢。 他立刻解释道:“他说你,品味奇差。” 裴钰竟没有生气,瞧着萧楚,像是在琢磨他方才那句话。 萧楚不明所以:“怎么了?” 裴钰欲盖弥彰地清咳一声,说:“没什么。” 哪里差了。 随后他就到门帘边上坐下了,萧楚也提脚勾了张椅子坐到他身边,俩人挨在一起。 白樊楼的戏台子已经搭完了,这工程不大,却跟雕花似地整整做了半年,要说里边没点油水,连明夷听了都不会信。 戏台的架子都是朱漆,地面也铺了红布彩绸,弄得像是大婚拜堂。 萧楚和裴钰待的这地方位置很高,往下看去恰巧正对着新戏台的中心,萧楚闭了纱帘下来,好遮挡住雅阁内的光景。 他手搭上裴钰的椅背,说:“今日梅渡川宴请的这批人里,一共五个托儿,人我都喊明夷摸出来了,梅渡川不蠢,匿名竞拍就能不留痕迹地把白银转接进来,我们现在要先摸清哪一间待的是什么人。” 裴钰道:“七十万两白银,分流到五人身上,这不是个小数目,梅渡川今夜就找这几个人来分赃,有些蹊跷。” 萧楚道:“我也觉着怪,不过不必担心,这笔钱今夜不可能流出去。” 裴钰看了眼萧楚:“你有后手?” 萧楚也看他,学他的语气:“本筹哪能轻易拿出来,你是个坏人,我不告诉你的。” 裴钰觉得自己被调戏了,顿时挪开眼神,欲盖弥彰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却不料被萧楚给摁了下来。 他小声道:“别喝,下了药的。” “你怎么知道下了药?”裴钰兀自端着杯,看着里边晃动的茶汤,“上回在白樊楼喝的酒,第二杯是你替我斟的,你也喝了,但却没事。” “哟,这是怀疑我了?”萧楚笑得有点坏,“那你喝下去?” 裴钰拿着杯不动,犹豫了会儿,还是放下了。 “这茶我不爱喝。” 萧楚觉得他好笑,也没戳穿他,就这么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搭在他椅背上那只手拨了拨那枚耳坠。 他又说回正事儿:“雅阁里的位置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咱们这间隔壁就有一个梅党,是京州府尹,上回在文庙,就是他把学生带走的。” 裴钰道:“把他们调到都察院监费了不少力气。” 萧楚头挨上了裴钰,小声说:“我错了,下次不干这档子事儿。” 裴钰由他靠着,说:“……我也没怪你,你这么着急道歉做什么?” “怕你弃车而走,怕你留我一人。” 萧楚的目光已经从那戏台子上游离到裴钰身上了。 裴钰不喝茶,嘴唇就有些干涩起来,时不时地要抿一下,萧楚看了一会儿他的唇,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问:“算算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才好动作,咱们在这时间里做些什么?” 裴钰道:“等着。” 那就太没意思了。 萧楚跟他肩对肩,头发散落到颈上,刺挠着裴钰,他本就是怕痒的人,感觉身子都有些紧绷了起来,往一边躲了躲。 萧楚发现他躲,还跟过去:“躲什么?” 裴钰道:“你挨着我,我不舒服。” 这么一说,萧楚就更要挨着,还低下头往裴钰颈窝里蹭,头发挠得他痒到不行,手赶紧去推萧楚。 他边推边斥声:“你幼稚死了!” 听到这句,萧楚抬起头凑近他,眼神里猫着点儿不好的意思。 “唤我一声萧郎,我就不弄你。” 裴钰抬手推开萧楚的脸,说:“不要。” “好吧,那就不要了。” 萧楚直接搭上了裴钰的腰,隔着薄衫轻微地勾弄他,挑的全是痒处,裴钰被这么逗着顿时身子一颤,不禁仰起颈来。 “等……你……你别……!” 痒得要命!他胡乱去推萧楚,萧楚哪里管他,又是脖颈又是腰地挠他,搞得裴钰又气又笑,身子骨都笑得没力气,推也推不开他,只能叫他名字。 “萧承礼!” 萧楚立刻停手应了一声:“裴怜之!” 随后又作势要去挠他,压低了声佯作威胁道:“唤我什么?” 裴钰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都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绷得紧紧的,手挡在身前,瞪着萧楚。 “萧……” 他才说了一个字就咬紧了唇,实在是认不下这轻薄的调戏。 萧楚很期待地看着他,手又缓缓爬上了裴钰的腰。 “唤我,怜之。” 银坠相撞的声音,和这声曾几何时常常出现在裴钰耳边的话,瞬间给他脸上抹了一把胭脂红。 唤我。 裴钰双唇动了动,正要张口时,萧楚忽然退开了去,解嘲道:“算了,不逗你,跟只小猫似地,急了要挠人。” 他头发乱糟糟的,刚刚在裴钰身上一通蹭,头顶几根不听话的发丝钻了出来,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有点儿懒散。 也有点儿可爱。 鬼使神差地,裴钰说了一句:“不做这种事情,也可以做点别的。” 萧楚撑起脸,饶有兴致问道:“别的什么?” 裴钰耳尖有点泛红,说:“你……你这发冠戴得不对,我可以替你……重新挽个头发。” …… 萧楚眨了眨眼,有些错愕。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很久,才吐出一句:“挽发?” 裴钰立刻从这一瞬的冲动中惊醒了过来,张了张口想出言替自己挽尊,可萧楚已经不给他机会了,一拍掌说了句“好啊”,随后笑嘻嘻地背过身去。 “怜之,承你的情了。” 裴钰看着萧楚的背,这回的确很安分很乖巧地在等着他。 他看不见萧楚的表情。 犹豫了须臾,他还是上前去替萧楚解下了发冠,有些微卷的头发散落到手里,摸着很舒服,裴钰忍不住在掌心顺了顺。 萧楚有一根细细的发辫,平时也不会挽进头发里,就搭在肩上。 裴钰把这根辫子也顺到了手里,它编得很好,发丝紧紧地缠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杂乱。 萧楚撑着膝看向地面,说:“这根辫子是我娘替我编的,雁州人讲究宗族团结,家人离乡前总要编这样的长生辫,以求身在异乡能岁岁安康。” 这是个很美好的寄托,长生辫承载着游子的思乡梦,也是家人的庇护伞。 裴钰的指腹小心地滑过发辫,好像萧楚曾经在雁州的岁月,都沿着那些发丝淌进了他的心里。 他突然萌生了一种冲动,他也想去一次雁州,看看壁立千仞的天秋关,扬一捧那里的黄沙,他也想踏上望风台,抚摸雄鹰的背脊。 他强烈地想要触摸萧楚的过去。 他二人无言了须臾,裴钰低下头,重新挽起了萧楚的另一缕头发。 “一根多少节?” “我今岁二十六,应当就是二十六节了。” 裴钰的手穿过发丝,小心翼翼地把那一缕分了三股编缠到一起,他的动作很轻盈,甚至萧楚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还以为仍是在替他梳头。 萧楚叹了口气,遗憾道:“这辫子我自己也编过,可惜我真是搞不来,我三姐手很巧,她什么都会编,本来说着她要和我娘一块儿给我编的。” 裴钰问道:“那后来怎么只有你娘给你编了一根?” “她死了。” 萧楚声音沉了下去:“北狄的探子瞒过了雁军的鹰眼,我三姐被这群贼狗挟了。” 他不再说下去了,话语中开始透出些不甘。 三姐走的后几年,他娘也因丧子之痛,郁郁而终了,他远在京州,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驻守北方的边关,雁州人的生活条件非常困苦,黄沙地开垦不出粮食,只有靠朝廷从别州调粮过来,国库愈穷,雁州人日子就愈不好过。 但他们必须要死守住这道关隘,这是京师的外防线,阻断着北狄进犯的唯一道路。 世代以来,雁州人都有着一股心气儿,他们肩担着保家卫国的使命,他们的心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猜疑算计这一套在雁州是行不通的。 所以,家人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天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制衡着京州和雁北的关系。 裴钰听得很认真,他很快就替萧楚编好了一根辫子,也是二十六节,只不过编在后头,挽起头发后就藏了进去,看不大清晰。 他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只好悄悄在萧楚身上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痕迹。 25、雅俗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隔壁的雅阁终于有了动静,萧楚拊耳而过去,隔着墙板依稀能听见他们的话语。 府尹说:“让你们换成银票,带这么多箱银子干什么?” “大人,梅公子说的,京州入夏后多雨,银票容易受潮,要用银子。” “一个商人也敢跟我谈条件!”府尹好像狠拍了一下桌子,“梅渡川这个贱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厉害货色?!” 府尹越说越来气,又摔了什么东西下去,骂道:“赶紧的,这笔钱给梅渡川之后老子再也不干了!我他妈辞官!再在这京州混下去,老子祖宗十八代的福德都要被我一个人败光了!” 萧楚在对面听得津津有味,偷笑了几声,看得裴钰也忍不住凑上来。 萧楚把裴钰揽近了,小声道:“梅党内部割席的问题不小,这是个突破口。” 裴钰也压低了声:“地方官是梅党的根,京州府尹有直接面圣参政权,我们在他身上能有不少收获。” 萧楚很喜欢这句“我们”,手抚了抚裴钰的肩,说:“时候差不多了,走。” 裴钰问:“你打算怎么做?” 萧楚灿然说道:“捆了他。” 该繁则需繁,当简则需简,阻止白银交易很简单,让他们参加不了拍卖就行了。 萧楚转了转腕,贴近裴钰的耳朵小声交代了几句,裴钰听完看了他两眼。 “……真的?” 萧楚认真道:“这人是卖女儿出名的,你找个话茬,绝对行。” 裴钰犹豫了会儿,抿了抿唇,应道:“信你一次。” 说罢,二人就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了雅阁,裴钰走在前边,萧楚跟他搁了点儿距离,猫着步子跟上。 裴钰走到府尹那间雅阁的后门,瞟了一眼萧楚后整了整袍子,抬手叩了叩门。 “范大人。” 里边的府尹一听,赶紧扯下一块布把几箱白银遮住,这才急急上前开门, 一见是裴钰,他立刻拱手作礼,说:“小裴大人大驾,下官有失远迎了!” 裴钰道:“今日来此有事相商,不知范大人此刻得闲吗?” “当然了,大人请进请进!” 裴钰颔首,提脚迈了进去。 这雅阁跟萧楚那间没什么两样,只是府尹为了放那几箱子白银,把屏风给挪开到了门边上。 裴钰没坐下,而是站在离门近的地方,打开扇子摇动着,缓声道:“这几日我住在神武侯府,范大人听说了吧?” 府尹不知道他的来意,只好愣愣点头。 “范大人,我与神武侯向来不合,他让我长住侯府,请大人帮我个忙,替我想个理由,回绝他。” 萧楚在外边贴着门悄悄听着。 府尹挠了挠头,费劲地思量了会儿,冒出来一句:“敢问大人,神武侯为何要缠上大人?” “因为他……他贪财好色,作风不正。”裴钰眼神有些飘忽,说话虚着,“他想图谋我,借此得到裴家的支持。” 听到这句,萧楚暗自笑了笑,心说裴钰这倒是歪打正着了。 “这……” 府尹琢磨了下他这番话,忽然灵光一现,意识到裴钰这是要找自己合作,立刻说:“小裴大人,不如,娶个妻?”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人又要干老本行了。 “哦?”裴钰挑了挑眉,说,“这是何意?” 府尹有些局促地笑起来:“大人您看,这神武侯关着您,无非是因为大人相貌卓绝,恰巧他又有些断袖癖好,所以才缠着大人,若是大人娶妻生子,神武侯再怎么没脸没皮,也不能行如此龌龊之事,自然就没理由和大人纠缠,裴家也不必摊上这么个活祖宗了。” 裴钰若有所思地摇着扇子,点头说道:“也是个办法,那范大人可否替在下择个良配?” 府尹立刻就来劲了,赶紧弹起身一拍掌道:“那好啊!裴大人,我家八女儿待字闺中,正和大人年纪相仿,最近正在筹谋婚事呢,她的画像我都给带来了,这就去拿给您看!” 他早就想和梅渡川割席了,眼下裴钰来找他,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嫁个女儿出去,就能换一顶庇护伞,往后还能搏个“清流”的美名,何等的好事! 他说罢,立刻就背过身钻到他那堆衣箱里,四下翻找着。 裴钰见机会来了,小心翼翼地挪步子到后门,悄悄把门闩给拿下了,一边说着:“范大人,你这女儿可有什么信物交托?若是她本意不愿嫁我,我也是不强求的。” 府尹一边翻一边喊道:“有有有,我替您找找!” 门缝开得有点儿小,萧楚费了点力气才挤进来。 只听府尹喜道:“找到了找到了!” 俩人都不出声,在府尹转身之前,萧楚揽过裴钰的腰把人带进了屏风后狭窄的空间里。 府尹回头一看,人影全无,疑惑道:“小裴大人?” “无碍!”裴钰镇定了一下,答道,“我这衣服有些乱了,范大人莫怪,容我修整一下。” 萧楚神色变了变。 府尹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陡然跪倒在地颤声道:“不可啊,大人,下官只是个按本分办事的,不敢得罪神武侯啊!” 裴钰不理解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满脸疑惑地看向萧楚。 萧楚笑着捏了捏裴钰的脸,低声调侃道:“你若是到我房里说要宽衣解带,我倒是不介意。” 裴钰一听,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轻咳一声,抬高声音解释道:“范大人误会了,我……我不好男色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萧楚的目光都在他脸上的红潮上。 为什么总是在脸红? 府尹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膝盖,说:“那那那太好了,大人,是下官多虑了!” 随后他宝贝似地把那画卷往桌上一摊,颇怜惜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家夫人的孩子,从小就跟明珠似地捧在掌心里,一点儿也不肯叫她受苦,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岁,我做爹的心里也是不舍。” 说得真好听,还不是三言两语间就把女儿当作敲门砖抛了出去。 裴钰听得直皱眉,萧楚见他小脸苦着,上手捏了把他的后颈,激得他身子发麻,赶紧躲开。 他小声催促道:“赶紧下手。” “急什么,套点话出来。” 他说得在理,裴钰也只好继续待在他怀里,不敢有大动作,继续和府尹周旋着:“范大人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府尹还在看那副画,随口答道:“下官是跟赵中丞一道的。” 他口中的这个赵中丞也是京州府的梅党,在那五人的名单中。 裴钰顺水推舟问道:“赵中丞今日也来给梅公子捧场子?” 府尹冷哼一声,说:“一个贱商也配让咱们捧场?赵中丞就搁我楼上骂着呢,估计咱们这儿没一个人瞧得上梅渡川的,若不是他沾了梅阁老的光,谁会来!” 裴钰抬头和萧楚对视了一下,萧楚立刻会意。 赵中丞就在楼上的隔间。 府尹一抖袍子坐下,扯开了话题:“小裴大人,下官和裴尚书从前在陵州府共过事儿,那时我就觉着裴大人是个天纵奇才,日后定能平步青云,转眼之间,果然入翰林登内阁,实在佩服啊!” 他奉承的话裴钰没听进去,萧楚贴得他太近了,屏风后的空间虽然狭小,可也不至于抱得那么紧,萧楚是故意的。 裴钰太紧张了,于是轻拧他手臂,嗔怪道:“太近了。” 萧楚拒绝了:“不行,我松开你,他就要发现了。” 他的目光就没从裴钰身上离开过,两个人这般亲密地怀抱着彼此,简直像一对眷侣,萧楚早就把什么“这辈子”“上辈子”给抛诸脑后了,忍不了!憎恶不憎恶的弯弯绕绕随他便吧,他就是想要这个人,想把他捆在床上夜夜缠绵,想听他喘息听他讨饶,也想听他唤自己的名字。 或许等到他真的把大好河山拿在手中,他就要把这人锁进深宫里,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欲壑难填了。 裴钰自进来之后就没沾过一滴水,他身子易热,常常起燥,忍不住轻舔了舔唇。 他一定很渴,萧楚想。 他在等人浸润他,浇透他。 府尹见裴钰不答话,以为他是不爱听奉承话,赶紧改口:“小裴大人,我听闻上回梅渡川请了您和神武侯一顿烧炙,想要羞辱您,结果反被羞辱了一番,我看他……” 府尹滔滔不绝地说,把什么小动静都遮掩了过去,萧楚一提裴钰的腿,把人抱了起来,让他的背抵住了身后的屏风。 这不是个稳固的物件,摇摇欲坠。 裴钰被他这大胆的行为惊到了,又不得不环住萧楚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他做着口型:你疯了? 萧楚也朝裴钰做了个口型,他没看明白,皱着眉瞪萧楚。 他于是张口,小声重复了一遍。 “像在偷情。” 裴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推了推他。 府尹还在大倒苦水:“偏偏我们家老七,她就喜欢梅渡川这种二流子,还说什么他为人风雅,才学颇丰,在京州独树一帜,要死要活地说要嫁给他,气得我好几夜都睡不着啊!” 有人在外头生着气,有人在里边偷着欢。 萧楚探着裴钰的气息,从脖颈一直滑上去,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边。 再近一点儿。 裴钰极力按捺着,微微侧过头去,继续说:“那梅公子可曾提过提亲一事——” 在这一声里,萧楚吻了上去,把他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口。 26-30 第26章 破釜 萧楚吻得不深,好像就是为了缓解一些裴钰的燥热,只浅浅含住他的唇,磨蹭舔吻着,贴心地湿润了他。 但这对于裴钰来说,已经是胆大包天。 他的呼吸都几乎要凝滞,身子不禁往后压去,不小心碰得屏风一晃。 于是这隐匿在暧昧处的躁动再也掖不住了,府尹终于注意到这些声响,狐疑起身朝那屏风处探过去。 “小裴大人?您还没好吗?” 听着人愈走愈近,萧楚却像是不打算放过裴钰,他按着裴钰的后颈和他接吻,突然之间就卸去了柔情,开始强硬地索要裴钰的气息,指稍刮过耳后的皮肤时就像刻意的挑衅,要在这个吻里较量一下谁会先臣服于欲.望。 脚步声愈是靠近,萧楚就吻得愈发深入,潮湿侵袭到了裴钰的唇齿之内,不停厮磨着他,弄得两个人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到一吻停歇的时候还留着恋恋不舍的牵扯,萧楚抵着他的额头短促地喘息着,目光都有些失神,但很快又焦急地重新亲吻上去。 但萧楚想错了,他原本只想蜻蜓点水,可他只要碰上了这唇,就会觉得怎么也不够,还想要,还想索取,扶在裴钰背脊上的手忍不往下滑了些去,摸得怀中人身子一颤。 他们的心跳都好快,不停迫近的步子像把人悬吊在半空,紧张至极,可又偷偷地挟带着隐秘的刺激。 “偷情”这两个字拨乱了裴钰的心弦,萧楚吻得他太舒服了,简直如同从前亲吻过他无数次一样,他再是想抗拒,都要浑身发了软去,浸在这份情.欲里微微打战。 藏在这狭仄的空间里,欲.望被煽动得火花四溅,萧楚的侵略性太强,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去迎合或是退缩,气息被不停抢掠着,占有着,就快要昏厥过去。 在荒谬又刺激的地方,在唇舌的交缠里,都悄悄放纵着自己。 好渴,好喜欢。 直到府尹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尺时,裴钰才猛然回神,敲打着萧楚的肩背,想让他松口。 府尹停在了屏风前,又问了一句:“小裴大人——” 这句没完,萧楚总算舍得离开了裴钰的双唇,他把人放下后抬脚就踹倒屏风,那府尹见屏风轰然朝自己倒来,顿时双眼一瞪,紧忙躲开,趁他扑向旁边之际,萧楚眼疾手快,侧掌就往他脖颈打去。 府尹立刻后颈发麻,连屏风后的人影都没看清,翻了个白眼,“扑通”一声昏死在地。 萧楚的手还搭在裴钰腰上,他提脚挑了块白布下来,遮住了府尹的脸。 这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裴钰僵滞在原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胸口不住地起伏。 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放在了铜炉上炙烤,浑身烫得骇人,唇上湿润的感觉触手可及,可是他偏偏就是不知羞耻地怦然心动了,甚至潜滋暗长了一丝期待。 然后呢?萧楚要做什么? 他攥紧了手,指尖都快把自己掐出血来,也遏制不住这愈发强烈的心跳。 但—— 萧楚什么也没做。 他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从箱子上抽了捆绳子出来,把不省人事的府尹缠得结结实实,随后将那张白布揉成一团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提到了屏风后边。 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一脸人畜无害地看着裴钰,说:“完事儿了,走吧。” 这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突然把自己的欲.望给掐死了,而刚才的吻不过是裴钰春心泛滥后突发的遐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裴钰万般不能接受萧楚这个急转直下平淡如水的反应,他表情复杂地看着萧楚,心里翻腾出一股无名火。 想撩拨就撩拨,想亲就亲,他该骂萧楚轻佻浮薄,寡廉鲜耻,还是泼皮无赖? 裴钰稍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里这股恶火,一言不发拨帘就走,步子踩得极其用力,还不小心还撞翻了一枚香炉,洒得香灰满地。 “裴怜之!” 萧楚在后边扶起炉子,疾步跟上去,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我着急!” 萧楚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迈上去一步把人拖进了原来那间雅阁。 格门被“啪”地一声摔合了。 雅阁内,他按着裴钰的肩,把人拦到立柜前,说:“赵文汲在楼上那间,我们还是原计划行事,他生性多疑,带的护卫不少,你先别急,这回我去,你就待在此处。” 裴钰强忍着,面色极其难看,一语不发。 萧楚轻轻揉他一下,问:“怎么了?” 裴钰:“……” 萧楚半天等不到回应,于是说道:“那我走了。” “等等!” 见他又要当甩手掌柜,裴钰下意识一喊,扯住了萧楚的衣襟。 但他抬起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等什么?他想从萧楚口中知道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亲自己,为什么亲完还一言不发? 这些问题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在萧楚眼里,他跟白樊楼的那些清倌没什么两样,他只是希望自己自荐枕席,心甘情愿地雌伏在他身下,这是征服欲,不是爱欲。 况且他有什么资格生气?他谅是再喜欢萧楚,那也和萧楚本人没关系,他当然能随便撩拨,权当逗闷子了。 裴钰吊着的一口气放下了,垂着眼,声音低低的:“你名声太臭,还是我去。” “怜之啊。” 看着裴钰低垂的双目,萧楚终于不装了,像是有些失望他不肯吐真言,叹息般地说着。 “你为什么总是脸红?” 裴钰猛然抬眼,心如擂鼓,立刻拿手背靠了下自己的脸颊,皮肤上传来的触感灼烫无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刚刚? 他注意到这潮红多久了? 裴钰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他的防备,坚硬的外壳正在一点点被这个人撬开,里边藏着的是他赤.裸的情意,从未在别人眼中敞亮过,他不敢想,万一,万一萧楚全都窥见了,全都知道了—— 他会恨不得一头撞死的。 “哦,我知道了。” 萧楚压近了身子,稍稍提膝卡进裴钰两腿之间,他轻佻地笑着,好像终于从裴钰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四公子吻技这么好,是不是后悔没答应当我的床伴了?” 萧楚挑逗他,还要把话说得毫不委婉,裴钰听得羞愤欲死,攥紧拳低着头,脑中一片浑浊。 他读遍牙签三万轴,可这浩如烟海的漫天书卷里,没有一册能教会他怎么对付流氓。 萧楚退开身,摊手道:“好吧,既然你这般诚心,那我还能考虑考虑吃这口回头草。” 裴钰听得既惊又怒,竟然还有那么点委屈,指稍狠狠掐进了掌心里。 他真是想错了,还以为萧楚多少对自己也有那么几分真心,所以才肯让陈音去报官,才肯和自己牵手、接吻,如今这么一听,毋说真心了,他莫不是只想和自己当一回露水情缘! 萧楚跟他可就完全不是一个心境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亲裴钰,但就觉得裴钰这模样可怜得好笑,把自己心里那点儿恶劣劲儿全给勾上来了,越逗越想逗。 萧楚安抚他:“怜之,还顾虑什么,跟我说说。” 裴钰:“……” 萧楚又说:“那我再亲亲你?” 裴钰咬着牙恶声道:“萧承礼,你的把戏还真多啊?” “那是自然,我可是身经百战。”萧楚以为夸自己呢,高兴着,“你说实话,跟我接吻是不是很舒服?” 虽然身经百战也是跟裴钰,但也差不多了,萧楚想。 “身经百战?”裴钰感觉自己快被气得笑出来,重复道,“是不是在白樊楼你遇张嘴就能亲?” 萧楚说:“那也不是的,本公子看中你,所以乐意亲你。” 他还刻意轻佻地自称了句“本公子”。 裴钰越看越气,越看越难以置信,他此刻简直就像个即将涨破的水囊,还在被这个没心没肺的流氓不停地四处乱戳。 “所以——” 没等萧楚下一句话说完,裴钰抓过他的手狠狠啃了一口,随后用力把人推开,头也不回地就走。 萧楚看着他愤懑的背影,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手上的牙印,有点疼。 搞什么。 *** 疯了!简直疯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裴钰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此刻不知是该庆幸萧楚没看出自己的情意,还是恼火他竟然看不出自己的情意! 露水情缘?他对自己就只有这个想法?? 裴钰不知道萧楚有没有跟在后边,总之步子就是越走越快,一直往上走了一层,他的脸色也依然很难看。 裴钰长舒一口气,勉强平稳了呼吸。 谁要跟你逢场作戏。 他心说,今夜出了白樊楼,就直接打马回裴府,神武侯府这种地方这辈子都别踏进去一步,萧承礼这种人随他去好了,这辈子别再和他说一句话! 裴钰心中混乱,正思索间,他身旁的雅阁里就陡然钻出一道黑影,还未及他反应就被一股强力勒住脖颈拖了进去。 他要说话,可很快被人捂住了口,整个人被那股力道摔进了屋内,背狠狠撞上了地面。 裴钰背上吃痛,撑起身扫向四周,这里一盏灯都没点上,似乎有七八个护卫,个个如蛰伏的猛兽盘踞在暗处,目光死死凝视着裴钰。 遭了,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出手! 屋里有一股浓烈的麝香气,和萧楚在侯府调的熏香不同,这阁主出手阔绰,像是要把整座隔间都做成香笼,裴钰感觉被这股气息淤滞住了喉咙。 “裴御史,拍卖快要开始了,你要往哪去?” 裴钰面前坐着个人,他相貌要比范府尹年轻些,目光透着些阴鸷,手中缓缓拨动着茶盖,俯视裴钰。 京州巡抚赵文汲,他们今夜要找的五人之一。 和范府尹不同,他是封疆大吏,手里拿着兵权,面对裴钰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他也是梅党埋在朝堂中的钉子。 阁内杀机四起,暗流涌动。 “赵文汲。” 裴钰维持着镇定,站起身,沉冷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你伙同商人梅渡川贪墨工部款项七十万两白银,这是死罪,都察院现在要查办你,你还敢挟持我。” “我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今夜到底为何要来白樊楼。”赵文汲端起了茶盏,意味深长地看着裴钰,说,“你要查办我,也得是刑部来拿人,裴御史身子骨这么弱,竟然一个人就来了?” 裴钰观察着四周,几个护卫装束的,也有几个穿着破烂布衫,看着像是赵文汲从市井找来的盲流。 看来今夜裴钰会来白樊楼的事情早就被梅党所知晓了,这是针对他而打的围猎。 他快速地思量着对策。 萧楚恐怕会先去找另外三人的位置,一时半会儿摸不到此处,得拖时间。 裴钰不理会他的揶揄,说:“你有罪,即是革员,不管刑部还是都察院在场,你都得受审。” 赵文汲侧了侧头,示意身旁的人上前去,两个身形高大的护卫把裴钰拦在了身前,拇指已经拨开了佩刀。 赵文汲道:“萧楚和梅渡川共理白樊楼,你如今被萧楚拴在身边,连自由都没有,跑来我这儿说要审我,裴御史,你这头是什么时候昏的?” 在杀意的强压之下,裴钰依然站得如同玉树一般,没有丝毫惧意。 裴钰道:“萧承礼跟梅渡川合谋了些什么事情,我不在乎,我按大祁律法办事。” 赵文汲冷笑道:“你还不明白?萧楚养你在府中,就是为了圈禁你,这么个浪荡薄情郎……” 他顿了顿,前倾些身子,无不狭昵地说:“嘶——你不会,真和他睡出感情了吧?” 裴钰冷声道:“贱人。” 赵文汲嘴角抽了抽,更是恶声:“裴钰,我知道你爱惜羽毛,我有的是办法羞辱你。” 他说完这句,那几个盲流狎猥地笑起来,迫得离裴钰更近,似乎随时要疾扑上来撕扯他。 裴钰微微攥拳,定了定神,继续周旋着:“雁军总兵萧仇去岁进宫来讨欠饷,是你接见的她。” 提到萧仇,赵文汲的脸色就冷了下去。 “裴怜之,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么?” 裴钰权当没听见,借势讥讽道:“赵中丞,为什么户部欠的粮,挨打的却是你?” “她就是个疯子!” 提到萧仇,赵文汲遽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清脆几声瓷碎汤洒。 他梗着脖子怒喝道:“老子好吃好喝供着她,她竟想要我的命!她一个女人!雁北的军饷关我屁事,户部拨不出来,从我这儿就能拨出来?!老子一年的俸禄不过五百石,我能有什么钱?户部欠的不光是军饷,老子去年的俸禄,不也没拿到吗?!” 这也是桩丑事了,赵文汲的名声从前是和周学汝并驾齐驱的。一样臭。 赵文汲去岁替朝廷接见萧仇,为了把这位边陲大将哄开心了,天天都是好酒好肉招待,可才不过一日,萧仇就在京州府衙的明堂指着他骂“贱狗”,还连抽了赵文汲数鞭,抽得他当场昏死过去。 赵文汲骂得凶狠,却忍不住战栗起来,冷汗涔涔。 “萧仇”两个字就如同霹雳雷霆,直接当头劈了下去,往后赵文汲但凡是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发自内心地恐惧。 鞭子抽在背上,太疼了。 裴钰知道他这勃然大怒背后的隐情,他缓缓上前一步,两名护卫登时拔刀出鞘,交横在裴钰面前。 他稍稍昂头,睥睨着赵文汲,继续说:“梅渡川给你了十五万两白银,你可知道雁北一年的军饷是多少?” 赵文汲喘着气,竟笑起来,仰身架高了腿,姿态极其狂妄。 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说了,我是京州巡抚,这笔账不归我管,想拿我开罪,裴御史还是省省吧。” 裴钰说:“萧楚五年前在天秋关大败北狄,成功拿下和林部,他入京后,征北将军萧介,雁军总兵萧仇继续乘胜追击,他们都是边陲大将,比萧楚的作战经验更丰富,可短短五年时间,北狄的铁骑就重新跨到了天秋关前,你可知道为什么?” 赵文汲的笑僵住了。 “就因为你们这群蠹虫。” 裴钰忽然抬高了声音,又往前一步,刀刃寒光一闪,映出了他的面貌。 “朝廷年年欠饷,雁军只能饿着肚子打仗,他们已经迈不过雁北前的大漠,北狄铁骑再往前,城门就要破了,而你,京州巡抚,伙同一个商人大行贪墨,以修建宫观为由替梅渡川洗周学汝的赃款架空国库,这笔钱你拿得好安稳。” 裴钰抬手,折扇抵住锋刃,冷目灼灼:“边军死的每一个人,黄沙里埋的每一条英魂,哪笔账不能算到你的头上?我今日来拿罪,你还做得这么一副高姿态,原来京州的皇粮都喂进了硕鼠的肚子里。” 铮铮有声,把赵文汲骂得狗血淋头。 朝野上下的事情,裴钰几乎无所不知,他虽不及萧楚那般能用蛮力解决今夜问题,但有些东西不是靠掰腕子能问出来的。 正因为他说的一点儿不错,所以赵文汲就算咬牙切齿,嘴里也吐不出一个字,他眼神四处飘忽着,像是在极力寻找什么扳回一城的机会。 有什么东西可以—— 终于,他注意到了裴钰的那两枚耳坠。 赵文汲猝然冷笑了一声。 “裴钰,你不会是在等萧楚来救你吧?” 裴钰神色动了动,但很快敛了下去。 可赵文汲还是捉到了这丝犹豫,他兴奋地朝那几个盲流扬了扬手,说:“没关系,不过是羞辱你一番,哪里要多少时间?若是他刚好在最精彩的时候赶上了,那就更好。” 四周始终按捺不动的几人终于躁动起来,裴钰后退了几步,身子紧绷着,一股恶心的感觉翻腾在胃里,仿佛随时都要窒息。 下一刻,他猛然伏身躲过了身后之人扑来的动作,那人一落空,裴钰就瞥见了他腰上别着的一把短匕,于是眼疾手快给抽了出来。 裴钰捏着匕首,紧张地和这群人对峙着。 他没把握,再拖下去,只能玉石俱焚! 赵文汲得逞般地笑起来,狠声说:“什么不可摧折?萧承礼甜腻腻撩了你几回,你就爬上了他的床,你猜猜你这身子脏了他还要不要——” “梅党的狗真是随主,连这龌龊的把戏都玩得如出一辙。” 赵文汲的话还没完,只听铮然一声,一道寒光从他耳侧刮掠过去,木板迸裂的声音瞬间在耳边炸开。 他僵硬地侧过头一看,通体透寒的雁翎刀刺入了他身后的椅背中,不过几寸之距,毫末之间就要夺去他的性命。 一串血珠顺着锋利刀刃滑落下来,滴到了赵文汲的手背上。 裴钰面前那人的脖颈上喷溅出血雾,“扑通”一声摔死在地。 萧楚面前的门帘被削下来一片,他随手捡起,慢条斯理地缠上掌心,缓缓走入阁内。 裴钰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出现,流露错愕,一时间竟忘了他跟前还站着两个强悍的护卫,其中一人见状立刻抬刀打飞了裴钰手中的匕首和折扇,另一人从身后绕住他的脖颈,退至赵文汲身前,警惕地凝视着萧楚。 “休伤中丞大人!” 萧楚一点儿也没有被威胁到的意思,朝那护卫抬了抬头,说:“你还伤了个御史大人呢,他比你们家大人高一品。” 护卫强行抬高了裴钰的脖颈,把刀锋抵了上去,裴钰被勒得气息微滞,只好小口送气。 萧楚看着摔落在地的玉扇,皱了皱眉,抬步走来,压在后方的护卫即刻上前护主,他见萧楚赤手空拳,便提刀就上。 “你手下人胆子比你大啊,赵文汲。” 萧楚侧身躲过刀势,随后手指抵着刀背,将其绕到下盘,极快地一脚踩实,借势旋身踢他颈部,萧楚足力发狠,直接把人脖颈的经脉踢毁了,护卫身躯一软,倒了下去。 “本侯在京州待了也有些年——” 萧楚俯身把裴钰的折扇捡起来,手指往上滑了滑,发现上边摔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他轻叹了口气,说:“照顾了梅渡川不少生意,白樊楼那些清倌大多都认识,赵中丞猜猜,你的名字本侯听过几回?” 赵文汲骂道:“杀了他!雁州的野狗!你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畜牲!” 裴钰咬着牙扯落一句:“闭嘴!” 其余护卫不要命一般扑杀过来,萧楚一踩地上的钢刀,它顷刻弹起落到萧楚手中,一横刀,拦住几人的攻势。 “赵文汲,”萧楚啧啧叹道,“你有病吧?” 刺杀有军功的侯爵,就是梅阁老来了都得掉脑袋。 赵文汲被他这一句唤回了神智,立刻喝道:“都住手!” “杀我?” 萧楚嗤笑一声,手下猛地一用力,推开面前三人,翻腕背手往后一刺,钢刀立刻没入身后偷袭之人的腹中,转瞬之间温热的血就扑溅满地。 赵文汲找的护卫都是府中亲卫,实力不俗,萧楚又接连杀死几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打不过! 况且没人想打,萧楚只要赵文汲忽然“睡过去”,把拍卖错过了就行,不过方才接近裴钰的那几个盲流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挨个死在了钢刀下。 裴钰被钳得很死,几乎要晕厥过去,萧楚见他如此模样,甩了甩刀上的血,冲赵文汲寒声道:“让他把裴怜之放开。” 赵文汲立刻推了一把身前的护卫,怒声道:“放开他!” 护卫这才放开了手,裴钰身子一软,差点跌倒,好在萧楚搀了他一把。 他用力地呼吸着,眼尾有些泛红。 萧楚抬脚,把挟他的那护卫当心口一踹,用力奇狠,护卫顷刻摔出去数十步,猛呛出一口黑红的血。 “剩下三个人都解决了,放心。”萧楚安抚似地揉了揉裴钰的后心,轻声说,“这房间气味好重,恐怕还有陷阱。” 裴钰勉强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萧楚手上残余的红印,有些愧赧。 赵文汲已经被萧楚吓软了腿,身子顺着椅背滑坐在地,抬眼望着萧楚。 “萧楚,你……” “赵中丞,本侯今日玩得太开心了。” 萧楚笑得灿烂,上前踩住赵文汲的椅子,将雁翎刀从木缝里抽了出来,随后横刀擦过赵文汲的颈侧。 他说:“梅渡川的戏就要开唱了,本侯和裴御史邀你同赏,你可愿意啊?” 赵文汲也是个嘴硬的,他虽然怕得两股战战,可依然不肯饶人。 “神武侯,你跟在梅渡川身边,难道什么都没学到?”他缩着脖子,咬牙道,“我们都是替梅阁老挑着担子,梅渡川拿了周学汝在科举舞弊贪的钱!这笔钱没人能脱得了干系,有什么办法,只能洗!” 裴钰在一旁坐下了,他方才被勒得几乎窒息,眼下扶着桌,才勉强缓过神来。 “赵文汲,你为着一己私欲被梅渡川拿捏把柄,如今不得解脱,那是你活该。” 裴钰有些没力气,但字字声声都说着他的痛处:“春闱里周学汝在科举舞弊的案子里贪了七十万,你觉得这个说法很可信?” 赵文汲面色有些僵硬,勉强挤出一声:“他收受的都是权贵名帖,七十万算什么?梅党家中一壶酒就是百姓一年粮,不过是因为周学汝死了,你裴钰不肯放过这桩案子,所以他才忙着把这笔钱洗了。” “你也好意思说梅党?”裴钰的目光凌厉了起来,斥道,“你替梅渡川做事,和梅党有什么不同?” “老子就想活着!” 赵文汲猝然怒吼一声。 楼下的月琴京胡交错相拨,把他这一声掩盖了下去,随后又是一段新的唱词。 “梅渡川已经疯了,他什么人都信!”赵文汲看了萧楚一眼,爬起身,恨恨说道,“他想钱想疯了,为了那七十万两,为了保住白樊楼,他杀了周学汝!下一个谁知道他发了疯要去咬谁?!” “你说什么?!” 裴钰猛地起身,神色凛然。 萧楚也听得眉间紧蹙,将雁翎刀收回鞘中。 “反正我免不了一死了,不如……就拉着你们陪葬。” 赵文汲强撑起笑,吃力地说着:“白樊楼是梅渡川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你们猜猜,原来的东家姓什么?” 裴钰捏紧了椅靠,说:“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梅渡川的把戏,白樊楼前日日夜夜闹事的压根不是周学汝的家小,而是他自己找来的,是么?” 梅渡川到底捞了多少油水? “不愧是裴御史,”赵文汲拊掌赞道,“梅渡川杀了人,转头就把脏水泼你身上,这招是不是下作得很?” “照你这么说,白樊楼从前是周家的产业。”萧楚坐到了裴钰身边,搭起腿,说,“那梅渡川何至于杀他?” “何至于?周学汝是什么好货色,他俩不过是黑吃黑。” 说完这句,赵文汲忽然长舒一口气,拖着身子走到门帘前向下望去,戏台上正演得如火如荼,众乐齐作,一个蒙着纱的清客正拨奏着月琴。 “周学汝眼红着呢。梅渡川靠白樊楼挣得盆满钵满,还不知足餍,他为什么只养清倌?这些人留着处子之身能卖个好价钱,神武侯,你是白樊楼的常客,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文汲特地咬重了“常客”一字,瞥了一眼裴钰,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裴钰垂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 “少废话。”萧楚有点儿不耐烦起来,脚抵上身前的桌角,说,“周学汝跟梅渡川讨白樊楼,梅渡川不愿给,就把人杀了?他什么时候做事变得这么极端。” “在京州待久了,谁都会成疯子。” 琴声忽而转成短促有力,尖细的唱腔响了起来。 萧楚说:“你是京州巡抚,为什么要惧怕一个商人?” 他顿了顿,目露寒光:“梅渡川背后,是不是还有你害怕的东西?” 赵文汲有一瞬的僵滞。 月琴越拨越急,唱腔愈唱愈尖,几乎要盖过他们的谈话声。 这一瞬间的犹豫没被人捕捉到,他抬手扶上了围栏,沉吟道:“神武侯,你扮猪吃虎,的确能忍,反正老子是忍不了了。” 萧楚直起身,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今夜的戏陪不了二位大人了。” 白樊楼内的红光映射到赵文汲身上,竟有些鬼魅的妖异,仿佛淋头泼下的污血,他回身看了两眼萧楚和裴钰,勾起一丝轻蔑的笑,口中喃喃自语。 “真是良配。” 在这一声里,急促的拨弦声戛然而止。 在裴钰和萧楚惊愕的目光中,赵文汲身躯往后一倾,从数丈高的阁楼轰然坠落。 ***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白樊楼就在这声坠落里掀起了一片凄厉的惨叫声,惊灭了好几盏明灯。 萧楚疾步扑到围栏边上向下看去,殷红喷溅了整座戏台,叫人触目惊心,而赵文汲仰头摔在这滩污浊的正中央,七窍流血,一双猩红血目仍是大睁着往上看去,不知怎地,萧楚仿佛觉得那目光如尖刀一般刺向了自己。 令人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死……死人了!” “是巡抚,京州巡抚,赵大人!” “有刺客!” 听到这句,裴钰猝然面色发白,猛地上前抓紧了萧楚的护腕,在众人的目光看向萧楚之前,把人拉了回去。 “怜之,现在赶紧走!”萧楚回身扶住裴钰的肩,急声道,“从后门走,不要被人看见!” 除了一个被他踢晕过去的护卫,其他人都丧命在萧楚刀下,只有他二人亲眼看到赵文汲自己跳了下去,这事情讲不清! 裴钰心头也吊着,他呼吸有些急促,极快地思索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照理来说萧楚和裴钰压根没有把赵文汲逼上绝路,他完全没必要自杀,更没理由在这众宾云集的白樊楼当中掀乱。 这太蹊跷了,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他们从踏入白樊楼开始,每一步都在被刻意引导着。 萧楚撼动了一下裴钰的肩胛,催促道:“怜之,听我的,现在赶紧走!” 裴钰闭了下眼睛,说:“不行。” “裴怜之,方才是我不对,但这个关口你别……” “人已经到了。” 随着这句话,只听“啪嗒”一声,萧楚寻声望去,一只纸灯掉落在地。 “侯爷?” 梅渡川站在门口,表情有些惊愕。 “赵中丞他……” 萧楚立刻将裴钰拦在身后,冷笑一声说:“梅渡川,本侯当你是个蠢货,原来你这么会算计。” 梅渡川还是一副惊诧的模样,上前来急急辩解道:“侯爷,你快走吧,外边已经围了不少官兵!” 萧楚眉目凛然:“找本侯给你背黑锅也没用,现在白樊楼外架着神机营的枪火,你这七十万两白银,拿不走。” 听到这话,梅渡川的面色骤冷。 “侯爷,我最初是信你的。”他话语中竟透出些失望来,“裴钰到底有什么能耐,他不会把白樊楼给你,他瞧不起你,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萧楚道:“一个贱人也敢这么大言不惭。” 听到这句话,梅渡川眼里闪烁的疯狂更甚,走到萧楚跟前嘶声喊道:“萧楚,你想要白樊楼,我送给你!只要……只要这回你认,人,是裴钰杀的!” “做什么白日梦。” 萧楚猛然钳紧了梅渡川的额头,把人狠狠摁到了墙上。 “梅渡川,赵文汲什么都说了,你杀周学汝的事情已经败露,今夜就可以提你进诏狱。” 萧楚力道不小,壁上被磕出一个凹陷来,梅渡川头痛欲裂,咬着牙从齿缝中泄出一句:“老子早就知道赵文汲藏不住,他一死了之,他是个懦夫!” 萧楚眉间紧蹙,还在不断催促裴钰:“裴怜之,你是都察院御史,说话比我可信,你现在再不走,没人能证明我的清白。” 裴钰张了张口,却听梅渡川厉声打断道:“没用的!你今日除非杀了我,否则我死也要看你们两个下地狱!” “那我就杀了你。” 萧楚眼中泛起戾色,掌心用力更甚,把梅渡川死死扣在墙上,道:“没这个能耐就别溜这个水,梅渡川,凭你控制不了赵文汲,你背后还有人。” “是啊,侯爷猜猜是谁?”梅渡川竟是笑了起来,说,“我梅渡川从一个下贱的徽商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你们这些权贵的靴子我一个个舔过去,我背后当然还有万重山。” 他转而看向裴钰,笑得更是难看:“裴怜之,我在你的影子里活了一辈子,人人都说我东施效颦——” “但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说罢这句,房间内的麝香气发了疯一样地开始滋长,萧楚猛然惊觉,正要去扼住梅渡川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只见他袖中寒光熠动,遽然抬手掷出一把断刃,直朝着方才那纸灯而去。 难怪这房间一盏灯都没点,却尽是麝香的气味,梅渡川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要同归于尽! 萧楚下意识松开了手要去拦截,好在裴钰比他反应更快,抢在了断刃划破纸灯前徒手拦了下去,刀片“噗嗤”一声刺入了掌心,裴钰顿时皱紧了眉。 然而梅渡川抓住了萧楚卸力的这个时机,不何时从地上抓到了一把刀,直接朝他身上扎了过去! 裴钰瞳孔骤缩。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没入了萧楚的胸腔,从伤口处很快就渗出血来,浸透了割裂的衣袍。 萧楚一吃痛,闷哼一声,手中彻底松了力气,梅渡川挣脱了开去,手脚并用地扑向自己带来的那柄灯,裴钰见状立刻将那灯芯往下踢去,不让它点燃房内的麝香,在那灯火落到下一层之时,一条火蛇瞬间从他脚下一路窜走,燃遍了整条长廊。 可裴钰哪管得了这么多,疾走两步上前接住了萧楚,扶着他坐到了一旁,焦急地去看他的伤口,洇洇渗血不止,猩红瞬间沾满了他的掌心,蔓延到了裴钰的衣服上。 伤得好深,血怎么也止不住! 裴钰快喘不上气了,他用力撕扯掉自己的衣袖,想替他止住伤口,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很快就把布料濡湿了。 “他要死了。”梅渡川眼神晦暗地站在门口,死死盯着两人看,“萧承礼遇到了你,真是倒霉。” 裴钰怒喝道:“你给我滚!”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短刀,朝梅渡川掷了过去,梅渡川躲也不躲,任由短刃扎进了自己的胸腔,喷出一口血花来。 他早就是穷途末路的困兽了,他只想带着这群人一起死。 仅仅须臾时间,梅渡川背后已经是火光欺天,他笑了笑,踩着满地的烈火,沿着长廊缓缓走远了,每踩一步,口中就念了一句,说的什么也听不大清楚,一直走到浑身怒焰烧灼,连皮肉都被烤得焦黑泛泡才停下来,仰面倒了下去。 几乎是和赵文汲如出一辙的死相,一双眼睛含着恨,不肯闭上。 火暂时还没烧到屋内,可裴钰已经浸出了不少汗,他死死地捂着萧楚的伤口,口中不断重复道:“萧承礼,萧承礼!别睡过去,明夷马上就带人来了!” 萧楚本紧阖着目,听到他这番话,才无力地抬眼看向裴钰。 裴钰睫毛颤动着,眼中水光晃动,写满了不安和焦灼,几乎要淌下泪来。 萧楚昏昏沉沉地看着裴钰的双眸,此刻,他有些辨不清前世今生,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 这么恨他的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在意他的性命? 他忽然抓住了裴钰鲜血淋漓的手,嘴角牵起,喘息着说道:“疼死了,怜之。” 他眼神闪动着,竟隐隐透出些异样的光。 他想试探一些东西。 “你杀了我,好不好?” 楼外宫钟鸣响,竟如悲泣之声遥遥传来,和萧楚的这句话混杂一起,满含恶意地侵入了裴钰。 火光,尖刀。 前尘回忆如同吐信的毒蛇,挟着令人胆寒的杀意一口啃咬上了裴钰的心脏,他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净,几乎悚然。 绝不能……萧楚绝不能再死第二次! 他会疯的! 第27章 焚膏 急雨瓢泼。 一道疾电割开了穹顶,骤然照亮了一瞬昏暗的雅阁,将满地的殷红映得更清晰。 裴钰手都开始发颤,他去拍萧楚的脸,想让他保持着清醒,可刚一覆上面庞就是几道血痕,把人抹得脏兮兮的。 萧楚头脑昏沉着,压根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嘴里不停地念裴钰的名字,他念一声裴钰就应一声,两人的声音间杂在屋梁塌陷的巨响里。 浓重的黑雾眼看就要蔓延到他们这层来了,裴钰暂时固定了萧楚的伤口,想把人拽出房间,但萧楚压根动弹不了,他失血过多,连身子都越来越凉。 “萧承礼,萧承礼!” 裴钰咽了下喉咙,他被白樊楼逐渐升高的温度灼着,额头冒汗。 他颤声道:“听我说,现在我的每句话你都要听清楚,我说完一句,你就重复给我听。” 萧楚半眯着眼睛,仰起头靠上墙面,他胸口一阵灼热感,低声说:“……不听。” 裴钰见他还犟着,心中更是焦急万分,不禁斥声道:“萧承礼!” 他垂下眼看着裴钰,勉强地牵起一丝笑,说:“梅渡川这种货色,杀不了我的。” 裴钰耐着性子继续说:“他杀不了你,我能杀你,你要是敢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给我,我一定亲手掐死你。” 他故意说些骇人听闻的话,好让萧楚精神些。 萧楚喘着气,屋里的麝香被裴钰关着,没有蔓延出去,只是叫人闷得慌,他不喜欢厚重的气味,于是苦着脸。 他说:“刚刚让你杀了我,你不杀,现在又……反悔。” 说着说着声音又轻了下去,眼看就要睡着,裴钰赶紧去拍他的脸,急声道:“别睡,别睡过去,求你了萧承礼……” 萧楚只好又睁开眼睛,说道:“那你过来点儿,我想靠着你。” 眼下他说什么裴钰都依着,裴钰也靠在墙边上,萧楚把头搭上他的肩,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裴钰想也不想就答道:“跑不了,这房里麝香太浓,一开门就会被烧光,我和你都得死。” “又不是没死过。” 萧楚小声地说了句,很含糊,裴钰没大听清,他不停地去观察着萧楚的状态,确保他没有昏睡过去,还时不时地上手去扯他的脸,好让他清醒一些。 “……别乱碰。”萧楚皱起眉,把裴钰的手给抓了下来,“你今天已经咬过我了。” “我什么——”裴钰话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今天被萧楚那番话调戏了之后,他的确咬了萧楚一口。 裴钰摇了摇头,赶紧将手覆上了萧楚的胸口,不停地确认那个心跳声,依稀觉得它愈发薄弱起来后,裴钰连双唇都有些颤抖。 他喃喃道:“不会,不会的,都第二次了……” 房内方才经过一场乱战,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那几个盲流的死相尤为惨烈,可裴钰的脸色压根不比这群人好到哪去,惨白一片。 看着满地的狼藉,萧楚忽然问道:“怜之,你什么年生的?” 裴钰道:“明德、明德四十五年。” “啊——”萧楚笑了起来,动了动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到他怀里,“那你该叫我声哥了,我比你大上一岁。” 裴钰不敢低头看他,尽量和萧楚说话来让他清醒:“一岁就能论资排辈么?” “当然能了。” 萧楚把裴钰的手拿了过来,放到手心和他十指交扣。 裴钰的掌心是热的,而萧楚的指稍却冰凉冰凉,他觉着奇妙,却又见怪不怪,裴钰这人就是这么特别,若是冬天的话,萧楚还挺想跟他天天黏在一起的。 萧楚笑着说:“你里面好暖。” 他有弦外之音,裴钰听出来了,但这回他根本没有要挣脱开的意思,反而回扣得更紧,感受着萧楚的体温在掌心一点点流失,裴钰的心也愈发冰凉。 他看向萧楚,刻意不看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只盯着那对银坠。 裴钰发自心底觉得它好看,这对银坠一看就是雁州工匠的手笔,纹路繁复精细,晃起来也好听,脆生生地响,还有点儿撩拨人。 还有个掖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就是裴钰一听到这声音就容易心慌发烫。 萧楚一直在跟他说着话,可意识已经有点儿涣散,强撑着问道:“怜之啊,你方才说要怎么我?” 裴钰悄无声息地抬手抹了一把脸,道:“我说,我说我要你清醒,好了,你现在不要说话了,神机营的人在外边,我知道,他们会来救你的。” 萧楚靠着他,声音好轻:“你可真是……” 后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房外风声大作,急雨乱敲,把人声给盖了过去,裴钰也被浓烟熏呛得意识模糊,眼前开始有些迷蒙不清。 白樊楼的火没能烧多久,一场及时雨浇灭了梅渡川最后的野心,明夷和弈非见火势一小,一刻都不犹豫地就闯了进去,呛人的浓烟还未散去,明夷赶紧捂住了口鼻,四处寻找着萧楚的身影。 两个人动作很快,一点儿不拖泥带水,明夷挨个房间地去找,很快就找着了他们。 “在这儿!” 明夷大喊了一声,飞快地钻了进去,弈非紧随在他身后。 萧楚和裴钰都已经不省人事,明夷一眼就看到了萧楚身上的伤口,心顿时下一沉,弈非赶紧上前去摸了萧楚腕心的经脉。 明夷朝身后跟上的卫兵喊道:“赶紧把侯爷抬出去!” 他们自然不敢怠慢,几个人上前来把萧楚和裴钰都给背了起来,明夷紧跟在他们身后,面色沉得可怕。 弈非拍他的肩,安慰道:“方才我探了,尚有气息,主子不会有事。” 明夷鲜少如此愤怒,强压着火,沉声道:“一刀都贯通了,他是从沙场下来的人,平日里谁能伤得了他?这裴钰……” 弈非用力按了下他,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裴钰还不知是昏着还是醒着,也许能听见他们说的话。 明夷抖了抖肩,躲开弈非,说:“我管他听不听得见,这刀子都没准是他捅的!” 从弈非受鞭戒那日起,侯府上下就对裴钰颇有微词,明夷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弈非同他解释过萧楚的用意,但他是个直肠子,实在玩不懂弯弯绕绕,他就觉得,自从裴钰住进侯府之后,什么糟心事儿都有了。 弈非语气温和道:“裴御史不像是这样的人。” 明夷也知道不可能,只好叹口气,跟着人群出了白樊楼。 白樊楼虽没被烧成灰烬,但看上去已经埋汰了许多,昔日明灯千盏的华楼成了余烬满地,弈非踏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面色稍稍舒展开了。 萧楚被人抬上了马车,急往医所而去,他的意识像浸在一潭冷水里,被强力的漩涡卷着,始终不得脱。 反而在不省人事的时候,最容易回忆起前尘往事。 前世雁州也被一把火烧干净过。 雁军兵败萧楚是提前三天拿到的,他压根没来得及确认这消息的真假,裴钰就把它递给了天子,随之,捕杀他的圣旨就下来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早就已经交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裴钰为了扶持清流一党独大,所以牺牲了雁州和他的性命。 于是在圣旨下来之前,萧楚送走了在京州的所有同伴,一个人留下了,甚至被围剿的前一夜,他和裴钰还躺在一张床上,痴痴地缠绵着。 只是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情意,只有恨,只有床笫之欢。 此前他也这样折磨过裴钰很多次,但最初这恨意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萧楚的这段记忆像被生生挖走了一般,哪怕是在梦里也模糊不清。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些令人血气激荡的回忆。 身下的裴钰眼中泛着情.欲和水雾,他抵着床板,有些失神地仰起颈,微微张口喘息着,萧楚听着他短促的声音,停了动作俯视下来,眸中晦暗浑浊。 “看我。” 裴钰一眼都不看他。 萧楚泛起笑意,说:“你这么讨厌看见我,为什么还要和我上.床呢?” 听到这句话,裴钰的眼眸终于闪了闪,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萧楚看着他的时候毫不避讳,眼里满载的都是狠戾和讥讽。 今夜的烛火已经不知燃尽了多久。 裴钰声若游丝,从喘息中游离出来一句。 “滚。” “好可怜的模样啊,我是强迫你了么?” 萧楚好像被取悦到了,俯身压上了裴钰的耳侧,下唇蹭弄着他,呢喃低语。 “分明是你自己的身体在说——” 他的气息散发着阴冷的威胁,细密的痒顺着耳侧爬遍了裴钰的全身,令人战栗。 “好想要我。” 萧楚挺动腰,缓缓吐出了这四个字。 裴钰被他这一下激到了,微微发着颤,眼里的水雾终于化成了泪珠滑落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被怜惜着,萧楚扼上了他的脖颈,指腹的薄茧贴紧了肤肉,摸到他的穴位后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去,裴钰的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起来。 萧楚晒然一笑,说:“那你就恨我一辈子吧,我不在乎,咱们相互满足,相互憎恶。” 他动作的幅度不小,手下难免控制不住力气,好几次裴钰都几近要窒息了,他才肯施舍一点温柔下来,随后又袭来更凶狠的索取。 就在这翻来覆去的刺激中,萧楚忽然找到了乐趣,他忽缓忽急,手中掐着裴钰的脖颈,控制着他的气息,用力点儿,他就几乎濒死,松点儿力,气息又重新灌入口腔里,裴钰会更吃力地喘息,更强烈地起伏,这个时候去亲吻他,萧楚就会成为他唯一的空气,成为峭壁边唯一的支撑,他只能发了疯地从萧楚这里夺取求生的希望。 萧楚兴奋地玩弄着这个把戏,他含住裴钰的唇亲吻他,指腹感受着他脖颈上跳动的经脉,裴钰作出一切的反应都化成萧楚灭顶的快.感,叫人浑身的血气都激荡起来。 太勾人了,不管是他憎恨自己的模样,还是乞求自己的模样。 就要弄脏他,就要看这个高高在上的人沾满情.色,和他共赴欲海。 第28章 冷战 “刀口偏了点儿,没刺到脏腑。” 眉发皆白的医师李寅摸着长须,仔细端详了会儿萧楚胸膛上那条刀口,血已经凝住了,暗红的疤痕盘虬在皮肤上。 “这几天别瞎折腾就行了。” 萧楚裸着上半身,身上缠了几圈白绢,气色倒是不错,哪有刚跨过鬼门关的模样。 他手撑着膝,冲李寅笑说道:“李神医,多亏你这杏林妙手了。” 李寅冷哼一声,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嗔怪道:“萧四,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经打,一个没学过武的商人都能把你刺个半死不活。” 萧楚哈哈一笑:“我都离开雁州多少年了,又不用上战场,总是动刀动枪地做什么?” “还笑!”李寅狠敲了一下萧楚的脑袋,说,“过几日萧仇进京,我看你怎么解释!” “别解释,就说安然无恙呗。”萧楚躲了一下,神色很轻松地说,“大姐秋后才入京,到时候这伤早好了。” “主子,你又不是神仙。”明夷抱着剑在一旁看着萧楚,长吁短叹,“三日后就是立秋了,哪能这么快好。” 萧楚皱着眉看他:“这么快?” “主子不觉着,白樊楼被烧了之后,这日子就越过越凉了吗?”明夷说着就打了个寒噤,“咱们侯府还到处放着冰鉴呢,你说那谁都走了……” 说到裴钰,明夷咽了咽口水,不说了。 萧楚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烦,倚上床边,抱起了臂,说:“裴钰呢?他真是欠本侯好大一个人情,怎么还不来道谢?” 明夷又是一阵叹息:“三司会审呢,白樊楼这桩案子可大了,死了个二品大官,梅渡川玩火自焚,裴怜之估计忙得晕头转向,没空来找主子的。” 说得好像萧楚爱被这人找似地。 上回一冲动亲了裴钰之后,他还胆大包天地调戏了人家,后来就一直没机会和裴钰说上话,哪怕是在街上遇见了,他也好像眼里没自己这个人一样。 萧楚猜想是自己莽撞夺了人的初吻,所以才遭白眼,但他一直觉得这事情不能往自己身上开罪,裴钰分明就舒服得不行,顺水推舟邀请人家共度良宵,有什么问题? 谁知道这人竟如此阴晴不定,白樊楼一烧,刚跟裴钰捂热的心直接冻成冰块了。 这叫什么事儿,怎么他一个情场风流人反而有种被睡了之后抛之不顾的感觉? 萧楚看着地上那冰鉴,越看越烦,抬脚轻踢了下。 “冻死人,赶紧把这冰鉴撤了。” 明夷已经是第三次叹气了:“主子啊,有时候就得接受现实,虽然被人家甩了,可做什么乱发脾气呢?他又看不见。” 萧楚冷冷道:“谁被甩了?” 明夷立刻打了个寒噤。 他当然顾着劝萧楚清醒,可这管用吗?而且他这张嘴一点儿都不跟主子心贴心,萧楚被他气着,却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更觉得心口堵着了。 他起身穿了件中衣,抬指朝明夷额头上用力一点,恶声道:“少管闲事。” 明夷嗷嗷叫了两声,赶紧捂住额头闪到一边去了。 李寅收拾好了药箱子,见二人终于消停了,这才拎起箱起身,抚了抚长须,慨然道:“还是弈非性子温顺,待在你们俩身边,我耳根就没清静过。” 萧楚搭着中衣扣子,边问道:“您这回在京州待多久?” 李寅答道:“三五日吧,然后就去趟蜀州的医馆,待上几月再回雁州。” 萧楚心里估摸着算了算,还能叫他给裴钰看个病,但碍于明夷在边上,他就没直说,只是颔首,转了个话头:“您从雁州过来的时候,我爹有没有带什么消息?” 李寅道:“你爹那闷性子能说什么话,倒是你大姐叮嘱了几句。” 萧楚挑了挑眉,把面前的香炉盖子掀开了,指间夹了根新的线香换上去。 “大姐说什么了?” “她说,”李寅看着萧楚,面色有些复杂。 “叫你领了天子的婚旨,在京州成家吧。” 听完这句,萧楚兀自吹了火折子,像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可心却沉了下去。 萧楚今岁二十六,自他入京后的第二年,天子每年都会给他指一两桩婚事,萧楚大多都是含糊过去的,上辈子他还为了搪塞这事情,往府上买回来许多伎子清倌,对外都说是私宠。 他不是不愿成家,但在京州,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雁州守着北境的防线,天秋关这道关隘最初是萧楚打出去的,那也是第一次祁人跨过了大漠,深入到北狄的腹里,这一战完胜后北狄的和林部归降,倘若雁军能乘胜追击,凭和林部的后备粮草继续展开攻势,要不了多久,祁人和北狄就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酒了。 但天子做了一个决定,他把萧楚叫回了京州,以他作为掣肘,勒紧了雁州的缰绳,阻断了雁军的步伐。不光如此,他担心雁军拥兵自重,占据北方领土后反扑中原,所以刻意让户部拖着雁北的军粮,让他们不能再继续往前。 只有萧楚能在京州成家,彻底扎下根来,这根缰绳才算套紧了,天子的忌惮才会放下。 换言之,只要萧楚在京州成婚,雁北如今的困境就有扭转之势。 他沉默着不说话,李寅自然知道个中缘由,也没再多问,轻拍了拍萧楚的肩,宽慰道:“别多想,你大姐也是为你着想,在京州遇着喜欢的姑娘,下回让她见见也好。” 萧楚勉强地笑了笑,说:“多谢了。” 李寅拜别后,明夷和萧楚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很快,弈非就叩了门进来,还带回了消息。 弈非赶得急,额头出了些热汗,喘着气说:“主子,内阁现在正议着白樊楼的事情,工部和户部吵得很凶,工部主事孟秋递来的消息,让侯爷尽快赶去。” 萧楚已经把外袍穿上了,正挽着头发,随口说道:“孟秋不是裴钰那儿的人么,怎么还送了我一个人情,惦记着我了?” 弈非说:“是裴御史的吩咐。” 萧楚听着,忽然顺着头发摸到了一根不大平整的发辫,动作稍顿了顿。 弈非抹了汗接着说:“他说,怕主子不服气,叫您去内阁和六部一起拍板。” 明夷惊叹一句:“这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么?”萧楚将那辫子一并挽起,拉紧了发带,凉凉地笑了声,“这是挑衅呢。” 说罢他就推门而出,明夷见状喊道:“主子,你干嘛去?” 萧楚往后扬了扬手,佯作随意道:“去熏衣房寻身衣服,这件味道不喜欢。” 弈非听到这句,笑着看了眼明夷,小声说:“看来你的指望得落空了。” 明夷撇了撇嘴,说:“主子干脆跟裴钰成婚好了,还能遂了天子的愿。” *** 大祁天子不上朝,一国上下的基本决策都是由内阁拟票和司礼监批红的,内阁如今分流两支,梅党和清流党分庭抗礼,裴钰虽不是阁员,但他高为左都御史,不在御前议事的时候,也常常需要出现在内阁。 而这次白樊楼的归属问题,牵扯到了朝内外局势的两条人命,都察院当然要拿主意。 裴钰是这里边最年轻的官员,他今日穿着官袍,被工部主事孟秋请上了内阁,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萧楚。 俩人一见面时就对视上了,随后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萧楚倒不是害臊,他上辈子跟裴钰睡了那么多次,接个吻还不至于羞赧到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他就是要较劲,裴钰越不理他,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方才看到裴钰那张冷脸,萧楚心头就痒痒的,恨不能给他打个链子拴着,等欺负狠了再问问他,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萧楚和裴钰一前一后进屋后,里边的官员零零散散地起来相礼,萧楚扫了一圈,两个阁老都不在场,大多是六部三品以下的官。 有关这二人的风流韵事随着白樊楼的一烧不胫而走,不少人都听闻他们在那夜的大火里相依温存准备一同殉情,而清流党内部也多多少少有些忌惮裴钰,怕他和萧楚暗通款曲弃明投暗。 孟秋道:“二位先请坐,各部还在商讨白樊楼的归属问题,若是有什么见解就提出来,咱们都是替圣上办事,戮力同心把问题解决了就好。” 萧楚很少跟祁国的文官打交道,这么众宾环绕还是头一回,他目力很好,扫视一圈,发现了不少白樊楼的熟面孔。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诸位,好久不见啊。” 一听这话,不少人就低了头下去,避开萧楚的目光。 萧楚和梅党已经正式割席了,他们和梅渡川背地里干的肮脏事萧楚知道不少,眼下他们的官帽子就在他手里拿捏着了。 裴钰和萧楚在六部官员的对过坐下了,几位六部的官员围了一圈,他们个个面色都肃然着,暗藏着剑拔弩张,好像随时要暴起打人的模样。 孟秋清了清嗓子,看向坐在同一边的裴钰和萧楚,说道:“既然侯爷和御史都到了,那我们就——继续谈事?” 萧楚左手指稍点着桌面,随和一笑:“可以。” 说话间,桌案下他的膝已经顶上了裴钰的小腿,悄无声息地把人架上来,手顺着裴钰脚踝的线条,往衣物下探了上去。 第29章 偷欢 裴钰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下绔已经被挽起来一截,萧楚冰凉的指稍贴上了他小腿的肌肤,从脚踝慢慢滑上来。 他时不时地就要停留一下,指腹反复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徘徊,带来细细的痒,就像是乐在其中的探索,试探着哪个地方更能取悦到他。 不光是痒,时将入秋,天色渐冷,萧楚的指尖也是凉的,一阵阵寒意刺激着薄薄的肤肉,挠得裴钰腰眼发麻,挺直了身子。 萧楚表面上淡定得很,接过孟秋递来的账本,信手翻了翻,说道:“白樊楼这些年的流水有问题,户部都查清了?” 户部主事点了点头,说:“都记录在案了。” “哦——” 萧楚拖长了音,顺着到了裴钰的膝弯处,手背贴着来回蹭弄。 好滑。 萧楚享受着这触感,说:“听裴御史说,工部去岁超支的款项,是工部和梅渡川合谋做的局,为了洗清他从周学汝里抢来的赃款。” 裴钰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想收回腿,可刚一动弹,萧楚的掌心就会牢牢地把他扣住,在这揉来捻去,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拿捏在掌心的面团。 他不想搭理萧楚的,可谁知道他如此僭越,如此大胆。 孟秋应道:“是,工部尚书前几日已经革职,目前就关在诏狱,裴御史会和北镇抚司一同审问的,这笔钱已经从白樊楼悉数找到了,刚好是七十万两白银,陛下下了旨,除赵文汲外,四位参加拍卖的涉事官员秋后问斩。” 裴钰勉强地点了点头,脸上有点发烫。 “既然都查清楚了,那不如把话说开。” 萧楚从襟口拿了张纸出来,甩上桌面,说:“你们找我来,是想要这东西吧?” 孟秋接过那纸展开一看,是张地契,白纸黑字写着白樊楼的归属权转移,最后具了梅渡川和萧楚两人的名。 孟秋神色一变,说:“侯爷,这……这是白樊楼的白契?” 接过地契扫了一眼后,裴钰冷声道:“假的。” 这句说完,萧楚指腹用力一按,裴钰不禁身子倾了下,手中的笔杆子都没拿稳,“啪嗒”一声跌落在桌上。 孟秋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关心道:“小裴大人,可是身子不舒服?” “无——” 萧楚的把戏还没结束,裴钰刚张口吐出一个字,他的手就滑上去挠了个痒,激得他泄出一口气。 “嗯……无碍。”裴钰咬着牙继续说。 萧楚的目光不在他身上,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到了这张桌案下才能瞧出端倪,他游走试探着,指腹绕着那附近打转,他想下手掐个红印出来,不过到底还留了一丝良知,没这么做。 裴钰的弦拉满着,撩拨顺着他的脊骨拨弹上来,叫人丝竹乱颤,可他不敢把手伸下去拦他,他们这地方狭小,稍微动作几下就有人能发现,他生怕被注意到桌案下这荒唐的一幕,只能可怜兮兮地被萧楚架在这儿欺负着。 萧楚怨他不开口,不理人,所以这般过分。 他的动作随着裴钰的忍耐反而愈发放肆,哪怕是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潮湿和温烫,这反应比本人坦诚,好像在替这位拐弯抹角的人说着一切不敢说的话。 裴钰忍得很辛苦,折子都快捏碎了,他本就是易热的体质,稍微有一点点动静脸上就要泛红潮,萧楚似是若非的动作把他弄得好燥好渴,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微低下头,悄悄启唇叹出一口气。 这是多么轻微的一声,可是偏偏飘进了萧楚的耳朵里,勾住了他的魂,像是就紧贴在他耳边,刻意给他听的那般。 太要命了。 这一声瞬间搞得他紧绷了起来,萧楚心道不妙,赶紧从裴钰衣袍里抽开手,狼狈地逃离了这危险的境地。 他有时候也真的很烦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对裴钰起遐思。 萧楚挪了挪身子,坐得离他远了些,这才接着方才的话说:“按这地契所写,白樊楼现在是本侯名下的,不归工部不归户部,所以你们也不必惦记着了,散了吧。” 他想快点赶走这群叽叽喳喳的文官。 裴钰被他这么一弄,脸已经有些红了,身子也好难受,但他要命的自尊心绝不容许他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裴钰的嗓声里听不出一点怪异,指着地契上末行的字,说:“这地契是丁卯日具的名,如今已是丙申日,一月之期,白樊楼的非法流水从未停歇过,你敢说你一无所知?若你认这地契是你的,那今日我便叫刑部来拿你。” 萧楚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他,说道:“本侯一无所知。” 众官哪里见过萧楚这等强词夺理的,个别几个向着裴钰的清流官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驳斥道:“许观哭庙的时候,神武侯您不也去替梅渡川把人打了?你二人私交甚密,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烂帐?” 萧楚一听就乐了,搭起手,说:“我跟梅渡川私交甚密?你说错人了吧,我跟裴御史倒是有点儿私交。” “你!” 萧楚朝孟秋使了个眼色,问道:“孟主事,你觉着呢?” “二位大人别生气,”孟秋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劝慰道,“今日叫侯爷来就是为了把事情摊开了讲,梅渡川从周学汝手里买回白樊楼走的是白契,府衙这里也没有具名,它的归属有些争议也是正常的。” 裴钰咽了咽喉咙,看向萧楚,说:“你若是能证明这张白契,是你和梅渡川共同具名的,那我也不会强行让府衙来收,白樊楼烧成如今这副模样,收给工部也不过是个烂摊子。” 萧楚盯着裴钰看,发现他的眼里已经泛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和眼尾的桃红色相映,像极了雾里看花,这是萧楚欺负他所得到的成果。 真是色.情极了。 “有啊,怎么没有。”萧楚撑起脸,从怀中拿了件物什出来放到桌上。 孟秋定睛一看,那是张金色的叶片,是白樊楼拍卖夜上的封顶签子,一张就是白银万两,虽然梅渡川的财库已经充公,但这叶子的价值非同小可,足够证明一切了。 正如裴钰所说,工部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白樊楼这个烂摊子,只是没有理由甩手,他们和萧楚一推二就的,就是想有个由头扔掉这烫手山芋。 裴钰瞥了一眼,没说话,这就是默认了,孟秋立刻会意,将白契和金叶拢到一起交给裴钰,说:“小裴大人,既然神武侯如此说了,我们工部这边也不好插手,不知近日的三司会审还需不需要白樊楼这张白契?” 裴钰点了点头,说:“自然需要,不过既是白契,我依本重抄一张即可。” 他说这话时好生坦然,仿佛方才在桌案下发生的情动早就被抛诸脑后,可萧楚没他这么泰然,他已经光是看了两眼裴钰就硬得不行了,何况刚刚的触感还弥留在掌心,此刻反过来烧到自己身上了。 上回和裴钰接吻他尚且能自制,不知怎地今日就是压不下火,最初那句“戒断风月”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裴钰冷了他几天,他甚至反而觉得自己比以前还要渴望这个人。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没出息。 萧楚暗骂一声,稍稍扯开了些襟口,好能透点气。 孟秋说:“劳烦裴御史费心了,要不,还是下官留在此处誊抄?” 萧楚舌尖舔了舔齿,话语里都是烦躁:“用不着,我同裴御史将这张白契给誊记清楚,免得日后再生事端,既然如此说开,今日这事儿就算解决了,诸位不如散了?” 孟秋以为他这是没耐心了,和善笑道:“也好也好,真是麻烦二位了,今日天色不早了,下官再挑个日子,亲自登门拜谢。” 他说罢这句话,就拿了两张空白的宣纸来,又替裴钰拣了新的笔砚,而座上的六部官员都纷纷起身,朝裴钰和萧楚礼别,稀稀落落地走出了内阁。 这地方不议事的时候少有人来,大部分官员都是在己部办公务,眼下也该是休息的时候了,都急着走。 朱色官袍的最后一个出来,他阖上门,冲身旁的人小声说道:“这神武侯没我想象中这么难缠啊,这才半个时辰,事情就解决了。” 蓝色官袍的说:“别管了,白樊楼这烫手山芋给出去就行了,咱们工部也落个清净。” 朱色官袍的说:“好事一桩啊,看这天色都秋了,咱们吃个酒去吧。” “好啊,难得闲情一回,这不是快立秋了,该喝点花果子酒去。” 两位官员朝外走去,说话声越飘越远,从他们身后吹来立秋的凉风,把一树桂花都吹落了下去,淡黄色的残瓣趁着初秋的风滑到了那尚未闭紧的门扉前,像是在偷偷窥视里面的光景。 从那条窄窄的缝隙里看去,屋里隐秘又昏暗,只有一道昏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方,在这道光线里,坐得一高一低的两个偷欢人正不知羞耻地亲吻彼此,激烈又痴迷地唇齿交缠着,发出暧昧的响动,他们的呼吸和动作好急促,连端正有仪的衣带都松垮了下来。 第30章 乍泄 孟秋替裴钰备的笔墨又被糟蹋了,那些红蓝官袍的人一走,萧楚就起身把裴钰抬上了桌,压在他两腿之间,话都没说一句就吻了下去,裴钰被他亲得身子后倾,手只好胡乱摸索着撑住了地面,把笔砚都给打翻在地。 萧楚等得很着急,自白樊楼一别后,他已经好几日都没见到裴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淤滞在胸口,堵在喉咙里,让他抓心挠肝,夜里躺在榻上都要想起这个人,想起他们在那块屏风后的吻,连掌心都是那夜里十指相扣的感觉。 他以为他能来去自如,不会被情情爱爱牵绊住手脚,可等这些后劲上来以后,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迈进了沼池,根本无力得脱。 温软的吻贴到唇上,潮湿又缠绵,他们交换着气息,交换着彼此的爱.欲,萧楚亲吻得急切,像是久旱逢甘霖,他很想尽量轻柔一些,显得自己没那么急躁,可他天生就带着掠夺的野性,裴钰被他吻得气息微促,浑身发烫。 停都不想停下来。 这吻得太绵长了,直到裴钰感觉头晕目眩起来,萧楚才肯稍稍脱离,暧昧的银丝在二人之间残存着。 萧楚抱着他,又去亲吻他的耳鬓,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理我?” 裴钰心脏都要化开了,身上发着烫,他躲着萧楚,声音很小:“没有为什么,不想搭理。” “不想?” “不想。” 萧楚盯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等他的后话,可裴钰什么也不说,他的脸好红,脑袋里都快乱成一团了,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萧楚这个吻,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是逢场作戏露水情缘,还是这段时间,他也产生了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呢? 萧楚又说:“刚刚碰你,你有反应。” 裴钰有些羞恼,嗔怪道:“你那种碰法,谁不会有……有反应。” “现在呢?”萧楚鼻尖蹭了蹭他,眼睛半垂着,低哑道,“感觉你很舒服,很喜欢。” “我没有。”裴钰被他说得大为羞耻,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那再试试,到你喜欢为止。” 不等裴钰作答,萧楚又按着他后颈吻上来,只是这回不再急躁了,循序渐进了些,他的利齿磨蹭着裴钰的下唇,慢慢引导着他到自己的节奏里,时不时□□一下他的唇齿,似是试探。 他承认自己对裴钰的色心还没死,他们抵死缠绵过,只要眼神一碰上就得起火,对于这个人的情感,萧楚实在是难以言说,太复杂了,说恨也恨得不完全,说爱大概也够不上,只能归结为他想要这个人,或许是征服欲,或许是一种侵略他的渴望,辨不清。 想不明白一件事的时候,他更喜欢随心,就像今日,他见到裴钰的那一刻就想吻他,就想上他。 这回萧楚很温柔,他只要欲.望得到了满足,就更喜欢徐徐图之,他耐心地等待着裴钰放下矜持,把他的心揉得软了,要他主动接纳自己。 裴钰忍耐了会儿,他本咬着牙不肯动,可无奈萧楚的吻.技太好,况且被自己喜欢的人这般亲吻,怎么能不心荡神驰,不知不觉间,他就微微松口卸防了。 见裴钰终于肯迎合上来,萧楚才探得更深了些,他小心地去试探,去引导着,直到相互缠绵,旖旎又密不可分。 在这散了场的议堂中,在这几纸公文上,他们阖上目享受着欢愉和情.欲,填补着太久的饥渴。 不知过了多久,这吻才停歇,萧楚睁开眼看着裴钰,他已经一点儿没了平日冷冰冰的劲头,面上羞赧的绯红把他的外壳剥落了下来,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萧楚面前。 萧楚笑着问:“喜欢吗?” 裴钰避开眼不答:“你就是这么骗的那些姑娘们。” 说罢,他抬手想把萧楚推开,却反被捉了腕压上桌,萧楚叠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竟和裴钰是一般烫热。 他声音有些哑了:“你衣带松了,怜之,” 裴钰往身下去看,在方才的动静里他的衣带的确被揉开了不少,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好像随时都要散落。 他伸手想去整理,谁料萧楚先他一步扯住了那根岌岌可危的绸带。 “小裴大人日理万机,大概从来没有自我纾解过吧?” 萧楚笑意很深,将那根衣带在指间缠动把玩着。 “是不是还不知道,要怎么做?” 听到这话,裴钰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伸手要去夺,但萧楚反应很快,灵活地躲开了去。 裴钰急声道:“萧承礼,你别乱动!” “本公子教你,好不好?” 在这一声里,衣带被“唰”地抽开了,青衫褪低,滑润脂玉流水般淌进萧楚的眼里,裴钰下意识想要退避,可方才的兵荒马乱已经遮掩不过去,萧楚在他唇上落下的吻沾透了那些丝绸,遐思都不知廉耻地袒露在眼前人的目光下。 这香艳的景象恰好中了萧楚的下怀,他又去吻裴钰唇角,压着声说着。 “真色。” 裴钰的心跳彻底失速了。 他心里愧怍,原本只想着由他抱一抱,牵牵手就好了,但不知为何就开始亲吻,原本想着吻过就好了,如今萧楚还要得寸进尺,进犯他更多。 他一步步退让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拒还迎,他骗自己,是萧楚行事太过莽撞大胆,而自己不过是身不由己,可如果他真的不情不愿,谁又能强迫他做什么呢? 都是他自愿的,他幽闭的内心不停诉说着对萧楚的渴望,他好喜欢这个人,好想被他揉在怀里。 被埋在手心里的时候一点儿也抵抗不住,裴钰只能绷紧了身浸在其中,捂着嘴忍耐得辛苦,连手背的骨节都稍稍突起。 他的泪花都要冒出来了,但萧楚不再给他反悔的机会,掌心的温热小心地消解着他的沉郁,萧楚柔着动作,既是怜惜又是安抚,可是裴钰就是觉得好想哭,他别扭的自尊心在这个人面前溃不成军了,好像所有的抵抗都打在了棉花上,被萧楚那些诨言给化了劲。 他不敢呼吸得太急促,怕被人听到他们在这雅正之堂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屋内的黑暗给了他一些庇护,但还远远不够,他被悬吊在半空摇摇欲坠,闭上眼就能感受到清泉漱石,顺着山涧的沟壑流淌而下。 他仰起脖颈,萧楚就替他摘去耳坠,托着他的身子压在这大雅之堂上,他含吮住裴钰的耳垂,放在齿间厮磨着,等待着。 而逐渐在这些刺激里,情.潮攀升到了最高处。 在最后的余韵里,裴钰眼里滚动的波澜终于成了泪滴,扯落一声喘息。 狼藉一片。 …… 在裴钰舒缓着情绪的时间里,萧楚拿巾帕擦了擦手上的残余,替裴钰重新系好了衣带,这才把人抱下来。 裴钰刚被折腾完,身子都是软的,趴在萧楚身上不肯动,这么难得的乖顺,萧楚想也没想就由着了。 从前他觉得裴钰自诩清流高高在上,端的是一尘不染,但如今他越来越发现,并非如此,他也有自己的欲.望和野心,也有自己的贪嗔痴念,只不过从来不会从口中说出来,只有肯停下脚步悉心赏看的人,才能品到其中甘美。 而食髓知味后,就更挪不开眼了。 萧楚坐下抚着他的背,说道:“立秋之后我大姐就要进京了,雁北今年战事吃紧,她这回估计一肚子火气,少不了和你爹吵上,你要不要去我那避避风头?” 裴钰神都还没缓过来,怨怼似地一口啃在萧楚肩上,不痛不痒的。 他闷着声说:“哪有避着家人的道理。” “不一样,怜之,”萧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爹不一样,他这样的人,你就得跟他对着干。”萧楚眼睛笑起来,说,“况且这几日我替你寻了个神医,帮你看看这热疾能不能根治。” 听到这话,裴钰终于有了些精神,直起身看向萧楚,说:“能治?” “能啊,我半只脚跨进鬼门关都被他拽回来了。” 萧楚捧着他腰,眼里猫着点儿别的意味,扯开了话头。 “怜之,好难受。” 裴钰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皱眉道:“怎么还突然难受上了?” 萧楚佯作委屈的模样,往他后腰上按。 “因为有些没良心的,就顾着自己快活。” 裴钰立刻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刚刚缓解下来的情绪又被推起了波澜,他盯着萧楚不说话,心里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他说的又不是“我爱你”或者“我心悦你”,而只是一句荤话,却叫裴钰心头紧张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裴钰隐隐觉得今天的萧楚好像不大一样,那股气死人的轻薄劲淡了,待他要温柔上太多。 虽然干的荒唐事还是如出一辙。 裴钰不禁想,他对待别的露水情缘也会是如此吗? 萧楚好像真的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想再去吻他,才听到裴钰叹息般地说了句:“立秋过后就是秋祀,礼部前几年就开始借祭祀做假账,浑水不少,我得多去盯着。” “嗯,”萧楚应了一声,忍不住又去亲他脸侧,甜言蜜语吹到耳边,“你好漂亮。” 裴钰觉得他莫名其妙,忍耐了一下,继续说:“裴府在西一长街的中段,离望仙台有些远了,这几日方便办公务,我都住北边的宅子里。” 他垂着眼,眼睫颤动着,尾稍还遍布着方才的情.潮,桃色深深。 “北边,是那个小院?”萧楚看得有点燥热,从他唇角吻到脖颈,又在那上面留下轻微的咬痕,话语间杂着微重的喘息声,“那过几日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 萧楚只当没听见。 30-40 第31章 立秋 裴钰大概是竭尽全力才推拒了萧楚的请求,这人压根就不能纵容,越玩越过火,他不想平白无故地就成了露水情缘,于是后来几日裴钰又干脆躲在屋里避着不见人了,短暂的温存也再没延续下去。 他一直躲到立秋这日,终于躲不下去了,因为萧楚已经带着人叩响了他的家门。 裴钰在西一长街的雅居很僻静,若非主人家相邀,平日里鲜有人至,萧楚今日请了李寅替裴钰诊脉,顺道做了个茶局。 三人围坐在小院里,桌上铺了张竹茶席和几盏杯。 生火炉上烧着一壶水,热气把古陶壶盖蒸得“哒哒”直响,旁侍的仆从见水烧开了,拿巾帕包住了壶把,往桌上的主人杯里倒了去。 茶叶被冲得滚起,萧楚边拿茶盖刮了沫,边说道:“我读过的书虽不如小裴大人多,但这些年在京州,喝茶吃酒还摸得些门道。” 李寅的医术冠绝天下,又不是板正的人,所以心气儿不低,若是对他吆五喝六肯定是请不上来的,萧楚今日特地借了裴钰这座宅子请他喝茶,顺道再叫他给裴钰诊一脉。 他替李寅斟上了茶,笑说道:“《茶笺》有云,山泉为上,江水次之,江南的虎跑泉水,又采了江南今年第一撮的龙井,不算亏待您了吧?” 萧楚平素待客不会这么谦和,今日有求于人,连点儿架子都没摆上。 “难得见你这么费心,我说不喜欢都要成恶人了。” 李寅面色和缓着,抚须打量了下裴钰,冲萧楚问道:“这位就是裴公子吧。” 裴钰柔和地应声:“李先生,久仰大名了。” “毋叫先生,听着像教书的,”李寅笑着摆了摆手,说,“承礼这几日同我说过你的热疾。” 仆从在一边的铁网上烤了橘子和干果,萧楚随手拣了个橘子,剥开后放到了裴钰面前的果碟子里。 裴钰低头看了一眼,没动作,认真回答着:“劳烦您了,这病随我数年,逢夏就发得严重,请过许多大夫也一直看不好,您能替我解忧,便是我的恩公了。” 李寅摸了摸胡须,说道:“裴公子家中,从前是做什么的?” 裴钰道:“祖上在陵州做过一段时间冰户。” “哈哈哈,那就不奇怪了。”李寅爽朗地笑了两声,说,“这体热的毛病,是祖上的福德呀,为御寒而生得纯阳之躯,你们家的人,恐怕大多都是如此。” 裴钰正色道:“只是祖上基业已废,这份福德后世享不上了,不知您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热疾稍稍压下去些?” 李寅道:“如此也不是不行,我替你开个方子,你按月吃就好了。” 萧楚这时候打上岔了:“只听过按时喝的药,按月吃也能起效?” 李寅笑得很和蔼,说:“老夫用药喜欢的是以毒攻毒,身子易热大多是脾胃虚寒的问题,我的方子催相火效力强,每月只需服用一帖就好,它能平衡体内的阴阳二气,只是需要依仗天地阴气,所以服下后当日不可外出,子时前也不可入睡。” 裴钰闻言立刻起身相礼,正欲开口,却见李寅也站了起来,还抬起他的手,出声打断道:“裴公子,你既和承礼相熟,诊金就免了,老夫在世野行医多年,最放心不下这小子,我看得出来,你在京州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萧承礼行事莽撞,若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裴公子就当帮老夫顺个人情,多劝解他。” 萧楚坐在竹椅上,手中颠弄着空杯,若有所思。 不知是不是客套话,总而言之,裴钰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李寅说完了这些便拱手作别了,萧楚也跟着起身相送。 待二人走得远了些,李寅才停下来看向萧楚,压低了声问道:“萧四,这人模样生得也忒端正了,一看就是正人君子,怎么和你混上一道的?” 萧楚嘴角抽了抽,说:“这说得……我就不是正人君子了么?” 李寅冷哼了一声,说:“你什么德性,难道我不晓得?” 他没缠问萧楚,回头朝裴钰看了一眼,最后说了一句:“像他这类人,你招惹不起,别作弄人家。” 萧楚这回没应声,低头踩了踩地上的碎石子。 李寅语气柔和了些,叮嘱道:“我明日便走了,你在京州别惹是生非,有什么不痛快的,等你大姐来了再说。” 萧楚点了点头,脸上也泛起了些不舍,说:“早些回去,我爹那边离不了您太久。” 漂泊在京州太久,见到故乡的人难免伤情,他有些眷恋不舍,但也很快就收起了情绪。 一顿茶吃到了日暮,送走李寅后萧楚又提脚回了院里,眼下就剩了裴钰和萧楚两个人,在昏光里相对而坐。 单说这一世,这是萧楚第一回来这宅子,他装作新鲜的模样左右扫了一圈,说道:“怜之,闲情雅致啊,西一长街多的是朱门绣户,大概没人想到这里还别有洞天。” 裴钰抿了口茶,说:“这位医师听口音也像雁州人。” “是啊。”萧楚见裴钰面前的橘子没动过,于是拿起来掰开了往他嘴里送,边问道,“甜不甜?” 裴钰猝不及防就被塞了瓣橘子,下意识就咬破了,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把方才茶的涩苦冲淡了些。 他喜欢这味道,但还是故意默不作声,冷着萧楚。 萧楚盯了他一会儿,上前去捧他的脸,问道,“今夜留不留我?” 裴钰淡淡地说:“念你给我个人情,我送你回去。” “这人情得我说怎么还吧?” 萧楚笑了笑,凑近了他,闻到股淡淡的橘子香气。 他说:“好香。” 裴钰勉强没挪开视线,脸上已经有点儿烫了,朝那果碟子抬了抬头。 “自己取了吃。” “我说你。” 萧楚垂下眼看裴钰的唇,又在这似是而非的距离间徘徊了会儿,叫裴钰心里头悬着,琢磨着他要做什么。 他大概是想接吻。 气息挠在脸上痒痒的,裴钰认定了心里这个猜想,于是闭上眼睛,听候发落似地等他的吻落下来。 等了会儿,没有动静。 裴钰重新睁开眼,发现萧楚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才知道自己又被调戏了,他皱起眉,刚准备开口斥声时,萧楚立刻按住他的后颈,趁势吻了上去。 薄暮沉沉,梧桐新黄,铁网上的果皮被烤得太久,水汽儿都被蒸干,已经层层皱起了,但这处的人急着唇齿相依,他们比这橘果更渴。 从这个吻里,萧楚也尝到了点儿立秋的味道。 他今夜想留在这温柔乡里,不想再离开了。 *** 明夷说得很对,火伞高张的苦夏已经过去了,入秋后日子越来越凉,连夜里吹的风都要叫人哆嗦几下,尤其在京州,满城的银杏都落黄了,裴钰这雅居也不例外,房檐上堆了几小撮的落叶,像是在此处筑巢的鸟儿,依偎到一起。 屋内温吞的烛焰颤动着映出了案卷上的笔墨,裴钰添了些灯油后捧起案卷继续夜读,他今日照李寅写的方子服了药,夜里不能再睡,便想着把白日的公务给处理了。 还没看了多久,就听身后格门响动,惊落了屋外的秋叶,是萧楚从浴堂回来了。 裴钰稀里糊涂就默许了他今夜一起睡的请求,如今想来又分外懊悔,可人已经赶不走了,只好装作不搭理,没看到。 “困不困?” 萧楚拿巾帕揉着头发,走到了裴钰边上,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下,狐疑道:“你这眼下的乌青怎么又重了些?” 这就不大对劲了,上辈子他和裴钰经常同榻而眠,裴钰的作息是雷打不动的亥时息卯时作,哪怕是公务再忙,到了时间也会去睡觉,没道理会这么一副八辈子没睡过觉的模样。 裴钰神情恹恹,答道:“不困,你去睡。” 听到这话,萧楚很快揉干了头发,将那巾帕扔到了铜盆里,抬手熄了灯,探身把人给抱回了榻上。 裴钰的背脊靠着他的胸膛,腰上也被环得紧,两人都只穿了里衣,又这般相贴,连心跳都数得清晰。 萧楚抵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本侯宠着你,抱你睡,别人可没这福分。” 裴钰冷哼了一声:“自作多情。” 但他没挣扎,他躲在这怀抱里,被包裹得安心。 “这是咱们第二回一起睡了,”萧楚贴上他的耳背,低语道,“你抱着好舒服。” 他的话里就透着不安分,放在腰上的手开始去摸那根衣带。 裴钰心跳快了些,屈臂推了推他,埋怨道:“不要乱碰。” “引狼入室啊,怜之。”萧楚不听他的,反而起身压到了裴钰上面,撑着臂看他,说,“既然睡不着,那做点别的?” 裴钰也看他,回答得果断:“不做。” 想也是这么个答话。 “好,”萧楚应了一声,抬手把床帐放下了,小声道,“那听你的。” 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不可信。 萧楚像是不经意地在那层薄纱之间试探,俯上前去吻他的唇,一边抵开了他一只手,十指紧扣着,话语被沾着水汽的呼吸声打碎了。 “前些日子在神机营忙着,司礼监还惦记着京营的兵权,不好不敲打。” 从交领滑到腰封,弧度和触感都叫人惊心动魄,裴钰受着这些撩拨,不禁挺起了些腰,声音有些软了:“你不要在天子脚下打兵权的主意。” “是么?”萧楚往他颈上落下几个吻痕,说,“那我想打你的主意,好不好?” 他身子暖暖的,像个小火炉。 掌间的温度很熟悉,不禁让人想到前世俯看自己的那双眸子,它们会在起落间近乎失神。 但那个时候萧楚更像是在发泄,在报复,他只想撕烂这个人,像掠食的豺狼拆吃嚼碎他,让他不得不俯伏讨饶甘心沉沦。 借着皓月的流萤,他又看向裴钰的眼睛,那里总是浸着薄雾,叫人想入非非,但不知怎地,这次他好像没那么狠戾的破坏欲,反倒是有点记不清,前世那些纠缠到死的怨憎,到底是如何滋长出来的呢? 萧楚眸中浑浊了些,轻轻替他拨开了衣物,玩笑似地说:“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我对你说,你的腰好细。” 第32章 烂柯 泷水桥上,银鞍白马,哪怕是后来萧楚声名狼藉,裴钰对萧楚最深的印象依然是这两句话。 这的确不是虚名,萧楚进京那日,京州几乎一半的人都拥在了梦华门前的长街上,只为了一睹这位年轻将军的英容。 五年前的萧楚跟现在有些不一样,虽然也是肆意张扬,但不大像纨绔,身上有着股北境的自由潇洒,当然,做事也比现在要莽撞得多。 梦华门外停着一支银鞍轻骑,马上坐着的都是这回天秋关一战有战功的雁军部将。 在门外候了太久,实在无聊难耐,明夷搭着腿盘坐在地上昏昏欲睡,磕了两下头才猛然惊醒过来,疾呼一声:“什么时辰了!” 他望了一圈,只见一旁的范府尹正冲自己和弈非不住地点头哈腰,连连道歉,说:“实在对不住,将军今日进京的消息不知怎地走了风声,梦华街如今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烦请诸位在此等候片刻,兵马司和锦衣卫都到了,待他们开完道就能进京了。” 听到这话,明夷倒地仰天长叹了一声:“弈非啊——咱们凯旋之师不该走德胜门直接进皇城么,怎么天子的旨意,要我们走梦华门啊?” 弈非倒是颇有耐心,他挽起缰绳,笑道:“走哪个门都好,走德胜门僻静,走梦华门热闹。天子下的旨意,我们听就是了。” 明夷仰起头看他,问道:“那主子什么时候回来?要是等开完道,他人还没影怎么办?” 弈非望了一眼紧闭的梦华门,道:“城门开之前,应该会回来的吧。” 萧楚跑了。 他一入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面圣,而是报个私仇。 天秋关一战赢得险,后方的粮草供给跟不上,差一点就要在大漠里全军覆灭,萧楚领的那支军队硬是吊着一口气捱了过去,才把北狄人给熬死在了黄沙里。 但军粮没跟上,雁军也损伤不少,萧楚这回进京是铁了心要找人算账的。 军粮是户部拨给,缺斤少两,自然要找户部的人拿罪,萧楚趁范府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进了宫闱里。 不过,他还没有进皇城的腰牌。 没办法,抢吧。 萧楚贴在文宣门的墙根观察着里边的动静,今日兵马司的卫兵大多调去了梦华街,皇城守备不严,潜入一下挟持个人还是方便。 他透过石墙缝,盯准了一个看着好欺负的,时值深秋,宫中个别怕冷的都穿了毛氅,那人不一样,只有薄薄的一件长衫,很是奇怪。 那人正往文宣门的偏门走来,步子踩得飞快,身后跟着位个子矮的小太监,正对他连声哭道:“诶诶诶,小裴大人,小裴大人,您别生气啊,周大人他讲话就是稍稍难听了些,您别往心里去!” 听那太监叫“小裴大人”,看来是个权位不低的官,萧楚磨搓了下刀柄,心下思量着。 不好下手啊。 “我往心里去?” 那人停下脚步,怒火好像被太监挑得更高了,面色也是难看,一张秀气的脸都是薄红。 他说:“这种趋炎附势无皮无耻之人,我有什么必要和他争,他在梅党面前……” “小裴大人!”太监一听顿时心急火燎,赶紧出声阻止道,“小裴大人,奴婢求您别说了,这宫闱里都是为天子办事的人啊,哪有此党彼党的,您就饶了奴婢这条小命吧!今日消消气,再不然您……您就打奴婢一顿!您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小太监说着就要给自己掌嘴,那人就赶忙抬了扇子拦他,斥道:“你打自己做什么用?还有,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小太监顿时委屈了,说;“啊,小裴大人,是您自己让奴婢滚过来的呀……” 有意思。 萧楚倚到墙边,乐呵呵地听这人跟一个太监掰扯不清,他初来京州,早闻这儿的人望尘俯伏的本事最是了得,原来竟也是有硬骨头的。 可惜了,今天要借你的腰牌用一用。 一直走到偏门前,太监才终于放过了裴钰,叹了口气转身小步紧走离开了,裴钰此时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黑着脸往门外走去。 萧楚看他这漂亮的脸上满是苦色就觉得好笑,裴钰一走近,下一刻就被捂了嘴拖进了墙缝里。 “唔!” 只听耳边银坠击节脆响,裴钰瞳孔骤缩,刚想挣扎,人就已经被萧楚的臂弯圈着了,完全动弹不得,身后人的气息包裹着他。 萧楚压低了嗓恶声道:“小裴大人,是吧,麻烦您给我指指路,六部怎么走?” 可裴钰哪是坐以待毙的主,眼见挣扎不成,他一口就往萧楚手上咬下去,萧楚反应及时,手掌一滑,护腕卡在了他脖颈前。 萧楚极力地扮演了一个地痞流氓,说道:“对不住啊,但本公子是真讨厌京州人,你告诉我户部在哪,我去把人打一顿解解气,否则往后在京州怕是大家都不得好过!” 说罢,他手就往裴钰腰上去摸,想找找腰牌在哪,动作也没收敛着,简直痒得要人命,裴钰以为他这是要来硬的,咬着牙去推他,边推边骂:“你是哪来的盲流,做这等下作之事!” 萧楚边摸索边信口胡吹:“我啊,我是蜀州人,小裴大人,听你口音不大像京州人,你来宫中办事不带腰牌么?而且你一个男人,腰怎么这么细。” 他说话压根不过脑子,就为了套裴钰嘴里的话,但说及腰细却是真的,边军基本上都是些不拘小节的糙汉子,他领兵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男人的腰会这般纤细顺滑。 而且隔着衣衫,竟觉得他身子好暖。 裴钰眉头锁得更紧,去踩萧楚的脚,骂道:“关你什么事!” 萧楚灵活地躲开了,上下摸了好几回,总算是确认腰牌不在他身上,只好叹了口气松手了。 裴钰立刻挣脱了开去,回过身来抬手就去打了萧楚一巴掌,怒斥道:“你有病吗!” 萧楚猝不及防被抽了一脸,顿时蹙眉,转念一想又的确是自己理屈在先,只好不计较,改问道:“你是宫里当官的吧,你认不认得户部尚书?带我去找他。” 裴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我带你去见?你是谁?!” 萧楚恬不知耻地说:“我?我叫明夷。” 裴钰瞪着他,立刻抓起他的手腕,厉声说:“我管你叫什么,现在你必须随我去一趟衙门,青天白日敢在文宣门挟持官员,要按律法查办!” 萧楚也有些不耐烦:“好啊,但你先告诉我,户部尚书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要杀了他,”萧楚目光中带了些怒意,甩开了裴钰的手,说道,“然后拿他的脑袋在阵前祭旗。” “祭旗?你是蜀州来的部将?”裴钰扯住了萧楚的衣襟,压低了声威胁道,“尚书是内阁次辅,你敢轻举妄动,就是杀头的大罪,你家就算有世代的军功也难辞其咎!” “是么?” 萧楚扼过裴钰的手腕把他压上了墙,高大的身躯遮出一道阴影。 他寒声道:“那倘若我真的有这般能力,我就是把他杀了,把他抽筋剥皮,剔骨剜肉,天子也奈何不了我呢?” 他显然是心中不悦,眼神阴鸷凶戾,将裴钰的手腕都掐出了红印,裴钰看他的目光也没好到哪去,像是要拿刀子把人生生捅死, 裴钰咬牙道:“你有这胆子,那就去试试,我看你连这道文宣门都迈不进去,还想要户部尚书的命,痴人说梦!” 萧楚干笑了两声,凑近他,恶狠狠地说:“我今日进不去,迟早有一天能进去,我今日取不走他的命,迟早有一天我要他碎尸万段。” 他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像是空口胡扯,裴钰急促地呼吸着,目光寸步不移地和他对视。 他浑身都在紧绷,心跳得极快,直到目光停留在了萧楚耳朵上的那对银坠,这才思量出了一些事情,缓缓调整了呼吸。 他沉声道:“你不是蜀州人,对吧?” 萧楚掌心的力道松了松,没答话。 裴钰继续说:“你这银坠上的纹路是雁州才会有的手笔,还有这条长生辫,也是雁州人的风俗,今日是神武将军进京受封的日子,你是他的亲卫,是么?” 萧楚盯着裴钰看了半晌,这才缓缓退开了身,眸中的阴冷淡去了些,搭起臂,说道:“你倒是挺聪明。” “聪明谈不上,奇闻逸事见多了。”裴钰阴阳怪气了一句,捋直了袍子,正色道,“你既然是神武将军的亲卫,这个时间应该在梦华门等着,为何会跑来此处?” 萧楚随意地编瞎话:“玩儿呗,我们将军不管我,我来逗逗闷子,小裴大人。” 裴钰见他一股子肆意妄为的劲,便知道此人说话真假掺半,冷声道:“你方才那番话歹心不小,我还是有理由拿罪。” “小裴大人,我今天是来杀人的,就不怕你拿罪,你不告诉我,我自然去寻别人问。” 萧楚眯起眼睛,身子前倾了些,又把裴钰逼退到墙根处,俯视着他。 “你这么守口如瓶的,这户部尚书难不成,是你爹啊?” 第33章 涤尘 裴钰嘴角抽了抽,心说这人不知是心思单纯还是愚不可及,张口闭口说要杀人,杀的谁?连名字都不晓得。 裴钰压着火问道:“你可知道户部尚书姓甚名谁?” 萧楚调侃了一句:“他无情无义,我猜他叫张无心。” “你既不知道名字,若我现在说我是户部尚书,你岂不是要杀我?” “杀你,”萧楚搭着手臂,眼里有点儿特别的意味,“也可以,但本公子一向不碰身子娇弱的,要叫人耻笑。” 裴钰想到了方才腰上绵密的触感。 他冷冷啐道:“下流。” 萧楚朝他嬉皮笑脸,说道:“说话挺狠啊,我既然自报家门了,那你叫什么名儿?同我说说。” 裴钰本不想同他说话,可萧楚耐着性子等他,弄得他有些局促,只好无奈道:“裴怜之。” “哦——裴、怜、之。” 萧楚把这三个字放在齿间颠弄了会儿,盯着他看,说:“的确我见犹怜,不过好看的东西就像狐狸精,要坏人心神。” 这还是头回被人说“狐狸精”三个字,裴钰觉得这人简直堪称鄙陋,再也不想搭理他一个字,回身就走,靴子刚踏出去一步,就觉得腰上一紧,人竟直接腾空了起来。 萧楚随意地把他扔回了原地,继续缠着他说东说西:“你急着去哪?我听闻大祁没有朝会,你看着也就是个芝麻蚁子官,应该没多少要紧的公务吧?” 裴钰正色道:“我有没有公务,和你有多大的关系?况且大祁百官在职期间,毋论朝会与否都要事有专行,否则年关都察院和六部考评纠偏时……” 萧楚被他叽里咕噜一通说,顿时头晕目眩,赶紧出声阻止道:“停停停,莫要念经。” 裴钰冷哼一声,大概是觉得对牛弹琴,果然不说了。 萧楚朝他抬了抬头,说:“既然你不让我杀人,那你陪我走走,就到梦华大街那处,好不好?” 裴钰简直莫名其妙:“我与你不曾相熟,为何要陪你?” 萧楚冲他笑,说:“那我夸夸你,你长得好漂亮。” “你!” 萧楚扬了扬手,径直往前走去,随性地说道:“走吧,再不走,你那什么年关考成都要泡汤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裴钰觉得自己往后出门都得卜个卦看看黄历,今日实在是霉运连连,先是被那周学汝的无耻行径恶心到,又是被眼前这个盲流气得心肝脾胃肾都要炸开来了,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裴钰在心里骂了一万遍萧楚,可惜人听不见,还双手背在脑后,乐在其中地哼着曲,俩人走在梦华街的另一端,他们对面阗街塞巷,已经密密麻麻聚了不少人,都是在等城门开了之后去迎接神武将军的。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不少人开始怨天骂地,冲梦华门砸起了东西,漫起了一阵抱怨声。 “都等了多久了,城门怎么还不开?!” “神武将军人呢!” “我不等了,我家铺子还空着没人看呢!” 在漩涡之外的萧楚步子踩得慢悠悠,似乎完全不着急,还自顾自地跟裴钰说着话。 “方才我在那偏门就觉着奇怪,你这人好像不怕寒,整个人都冒青烟,不过现在我可就明白了,你这性子跟那枪火一样,一点就炸……” 裴钰觉得耳根子不清净,烦躁地暗啧一声。 二人路过一个书画摊,那边坐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替人题着字,萧楚凑过去看了眼,说道:“诶,你替我画幅像,好不好?” 那书生轻声细语地答道:“这位公子,可以的。” 他题完了最后一个字,将那副漂亮的墨宝呈给了客人,随后看向萧楚,问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画像?” “你画得好看就成,要是不好看了,有些人要红了脸生气的。” 裴钰白了他一眼,说:“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麻烦你快一点。” “那好吧。”萧楚直接把人揽了过来,冲书生露齿而笑,说,“把我俩画一块儿,用不了多久吧?” 两个男人之间能有什么,他本打算再去揽腰,可鬼使神差地竟是不敢再去摸他的腰,于是改揽了肩膀。 裴钰猝不及防被人捞了过去,又被按着肩硬是坐下了,还没反应过来,于是瞪着萧楚,正要开口去骂,却发现这人笑得好开心,梨涡深深,与方才那些虚与委蛇完全不同,裴钰的骂辞竟也一时间被噎在了喉口。 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裴钰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回过头,正对了那书画摊,忽然说道:“明夷,你想见的人不是户部尚书,而是天子吧。” 萧楚的笑忽然僵住了一瞬。 “不对,我该叫你神武将军,萧承礼。” 裴钰的目光寒冽起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知道这次来京州,就再也回不去了,是么?” 萧楚的嘴角逐渐冷了下去,揽着裴钰肩膀的那只手不免用了些力气,像是要示意他住口。 但裴钰还是接着说:“雁军打赢了北狄,你却被圈养在了京师,天子还以恩宠的名义让你们这支凯旋之师走了一条满是勾栏瓦肆的梦华大街,你觉得这是羞辱,所以想直接去见天子。” 说完这句,萧楚没有立刻应声,捏着裴钰肩膀的手却稍稍松了点力气。 沉默了须臾,他轻叹了口气,说:“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裴钰说:“你已经对我构不成威胁了,萧承礼,你是神武将军,未来也是京州的神武侯,你身上挂着雁州数十万边军的性命,杀人,你要付出更多代价。” 听完这些,萧楚的手从裴钰肩上滑了下来,目光还是直视着前方。 “那——” 裴钰出声打断了他,说道:“但我作为祁国的百姓,知道北境连年烽火,白骨露野,若是可以,我比你更想砍下赃官污吏的头颅。” 他的这段话说得平淡如水,却又赤心相待,萧楚听了这话后,脸上的神色一变,好像有那么一瞬被裴钰的话所说动了。 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宽慰似地一笑,说:“若是早些说了这一句,我便不缠你了。” 裴钰猜得一点儿都没错,他就是在逃避。 他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天子要圈禁他,叫他在京州醉生梦死一辈子。 他想过很多办法逃避这件事,甚至想到了推拒皇恩,但他最后发现,无路可走。 这一仗赢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功高盖主,让天子对雁州的忌惮更深,他只有付出自己的自由,才能挽回这步错棋。 他还很年轻,心气不可能不高,让他一辈子远离故乡无异于自断双腿,可他又不得不为了家人和故乡肝脑涂地,壁虎断尾。入京后又接到圣旨说只能走梦华门进京,萧楚腹中的愤懑已经逼到了极点,他很想直接策马返程,可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而连累雁州的任何一个同伴。 所以最后,他决定逃避,他认不下这口羞辱,他想直接进宫面见天子。 那副画像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画完了,萧楚将它卷起来塞到了裴钰手中,号称是神武侯的见面礼,裴钰实在推诿不过,只好将就着拿下了。 往梦华街的另一边眺望去,昔日繁闹的东一长街今日竟是万人空巷,神武侯进京的消息像拽脱了缰绳的野马,街头巷尾地疾走奔呼,天子一道恩旨下来,令这支凯旋的将帅之师从梦华门入京,这无疑是默许了他们可以享受百姓的击节称庆。 萧楚和裴钰二人站在梦华大街的尽头,他们面前就是一座泷水桥,桥对岸远远能瞧见人头攒动,京州富庶,百姓大多锦衣华服,从他们这处看去,竟是流光溢彩。 萧楚手搭在雁翎刀上,目光定定看着远处,说:“裴怜之,我猜你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今天京城的风雨是为萧楚而来的,可他看着这些金枝玉叶,心里的烦闷更甚,只想找人出气。 裴钰也没任由着给他当出气包,答得不客气:“萧将军,对一个人评头论足之前,最好先把人的名字给认明白了。” “我知道裴怜之三个字怎么写,但你知道天子脚下,遍地生疮这几个字怎么写吗?” 萧楚抬臂伸展了下身子,朝那些流光溢彩的奢靡抬了抬头。 “就这么写。” 有人拿性命守护疆土却苟延残喘,有人挥挥衣袖就是黄金万两。 裴钰沉默了会儿,目光扫向萧楚,说:“我以为雁州人都不爱拐着弯讲话。” 萧楚也回头看他,玩似地说了句:“我以为京州人都油光水滑,没想到也有聪明的。” 裴钰撇了撇嘴,说:“我不是京州人,我是江南人。” 萧楚讽刺他:“那我也不是蜀州人,我是腰细身软的裴怜之。” 裴钰顿时被说得满脸绯红。 “请你自重,萧将军!” 他们在桥边等了会儿,一直等到卯时日头高悬,城门终于开了。 借着金轮红日,裴钰才看清了这人的相貌,他的眸子漆黑清亮,眉宇散发着英气和几分矜傲,似乎对一切都慨然无惧,这是京州这堵宫墙里鲜少能见到的鲜活。 裴钰挪开眼神,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梦华街如今围堵得水泄不通,你想从这条路走回去,恐怕难如登天。” “怕什么。” 萧楚粲然笑了笑,打了一声哨,不多片刻,只见从那遍地的珠光宝气中疾驰而来一道白影,凝神一看,那是一匹银鞍的白马,正带着一杆长枪踏地而来。 眼看就要冲到跟前之际,萧楚抬手勒了缰绳,翻身上马,踩脚将那银枪挑起到手中。 “裴怜之,希望你记住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萧楚高喝了一声,翻腕一转,银枪闪着熠熠寒光,割风疾停到裴钰的眉心,如同歃血的红缨顺着枪头滑落下来,将那明晃晃的威胁送到了他的面前。 “不要和光同尘。” 第34章 醒春 萧楚的态度很轻慢,他像是料定了裴钰绝不可能是京州浊流的那个例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兵刃对准了裴钰。 二人对峙间,在萧楚的身后,明夷和弈非衣袍猎猎,在锦衣卫开出的道上策马而来,掠起一阵飞沙,裴钰往后退了退才勉强没被扬到。 明夷勒马急停到萧楚跟前,随后长舒一口气,身子往马背上一摊,惊魂未定地呼道:“太恐怖了,太可怕了!京州人全是疯子吗?他们是不是有病?!” 弈非有些无奈地劝道:“明夷,你别这么……” 明夷情绪还是很激动,直起身指着身后那群黑压压的脑袋,说道:“真的很可怕啊,有些不要命的人直接往我们快马前面拦着,要是被踩死了怎么办!我不想第一次进京就背负人命啊!” 他连珠炮似地吐了一堆话,随后强喘一口气,又接着说:“剩下的人全被堵在了城门前边了!主子,赶紧跑,腰牌范大人已经给了,咱们直接进宫里吧!” 弈非提醒道:“皇城里不可随意跑马的。” 萧楚倒是神色很轻松,答道:“今儿个卫兵都在梦华街,何况天子不是说了么?叫我们在京州,随性些。” 他刻意把最后三个字顿着说开。 “是啊,在雁州四处都能跑马,要是总用走的,我的宝驹都要吃胖了。”明夷怜惜地摸了摸马鬃,说,“咱们慢点儿,不撞到人就好了。” 弈非不应声,看向萧楚。 萧楚的目光停留在裴钰身上,或许是方才萧楚的行为太傲慢,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回身坐上了一辆马车。 哪里都不爽,萧楚想。 明夷看着裴钰乘马车离去的背影,狐疑道:“主子,方才那人是谁啊?你来京州这才多久,就已经认得人了?” 脸上的红掌印还在发烫,萧楚这才觉得疼,上手去揉了揉,说:“不算认得,这人脾气忒差了,讲两句就搓火儿,受不了。” 说罢,他也看了两眼那马车,自言自语了一句:“模样倒是出挑。” 明夷凑过来问道:“主子,咱们现在怎么说?” 萧楚舔了舔齿,说:“走。” *** 刚面完圣,萧楚就吃了一夜的酒,躲进侯府闷头大睡了三天。 他还没做好在京州待一辈子的准备,也并不打算按天子所说的那样颐养天年,京州的乱花迷眼,太容易沉沦进去了,所以他干脆闭门不出好省事。 在边境潇洒肆意了二十余年,打了一场翻身仗后被圈在了天子脚下,萧楚心里窝着天大的火气。 最后实在是忍不了,这天夜里他就打马出了内城,想着在外城找点乐子。 夜里跑马很考验目力,但在边境的很多年都需要长夜行军,对萧楚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儿,然而出了内城不多时,他就遥遥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村落正红光遍地。 这村落的模样甚是怪异,分明已是夜三时,竟比内城燃的灯还要多,远远看去像是起了火一般,萧楚勒马驻足,刚想细看,却听身后又传来车轮碾动的声音,一辆马车停在了萧楚身前。 这个点,竟还有人从内城出来? 萧楚目光盯着车帘,只见一柄翠绿的折扇从厢内伸出挑开了帘子,从里边走出个气韵出尘的人,披了件青色道袍,正对车夫交代些事情,声音听着沉冷。 “麻烦您了,今夜我要留宿于此。” 待到萧楚终于认清那人的模样后,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 “裴怜之?” 裴钰应声看来,神色也是僵硬了一瞬,随后有些不情不愿地说了句:“侯爷。” 这声叫得萧楚心里头有些别扭,他的确已经受封了,不过年纪尚轻就被叫声爷,叫人不大习惯。 萧楚翻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了裴钰身后的车夫,那车夫满脸疑惑地接了过去。 他说:“小裴大人还有点野趣,肯跑来这荒僻之地赏月?” 裴钰不理睬他,回身跟车夫说了两句,随后便往那处村庄的窄路上走。 萧楚见状赶紧跟了上去,纠缠道:“怎么不理人?” 裴钰冷漠地说:“侯爷,你我二人不过一面之缘,我不喜欢同生人来往,麻烦您多担待了。” “别叫爷啊,”萧楚还是跟在他边上,兴致挺高的模样,“我在京州待得烦闷,好不容易出来走走还遇着个面熟的,你做什么去,咱们一道呀?” 裴钰干脆不答话,自顾自往前走,萧楚见状直接拦在了人身前,抱着臂看他,蛮不讲理的模样。 “你必须告诉我。” 裴钰不理他,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觉得一股失重袭来,随后要命的勒感拽痛了他的胃,萧楚竟把他直接捞起扛上了肩头,嘴里还说着“不告诉我就算了”,一边兀自往前走着。 裴钰感觉自己快被颠吐了,使劲拍了两下萧楚的肩背,怒道:“放我下来!” 萧楚不管不顾,还是往前走,手箍着人的腰不放。 “说,你要去干什么?” “不说!” “不说我就这么带你跑两圈。” 他真的说干就干,准备顺坡往下跑,裴钰喉咙都有些反酸了,掐紧了萧楚的上臂,待到实在忍受不了了才梗着喉咙吐出一句。 “你……放我下来……我再说!” 萧楚停了动作:“真的?” 裴钰急喘着气答道:“对,真的。” 萧楚这才心满意足,抓着他的腰准备把人放下,在这个动作间,手滑过了劲瘦的小腹,触感相当新奇。 裴钰站稳到地上了,萧楚心虚地看了他两眼。 他不大敢细想方才箍着裴钰时候的细节,只劝慰自己,要么那道袍的做工别有匠心,要么裴怜之真的是个小狐狸精。 否则他怎么会下意识觉得—— 好舒服,还想再摸。 裴钰有点儿狼狈地整了整袍子,咽了下喉咙,方才那股反上来的胃酸烧得他喉口又涩又疼。 被萧楚挑了火气,他瞪了这人一眼,说:“秋祀将近,望仙台的天坛要引泷河的水,这几日水质出了问题害了疫病,我来这地方查案子。” 萧楚道:“就你一个人?忒寒碜了。” “人手不够,况且这案子的动静不能太大。” 萧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就往人腰上搭,像是为了再确认一次,手掌又摸到那块弧度惊人的凹陷处。 他不禁问道:“裴怜之,你怎么这么瘦?” 裴钰被他摸得痒,动动身子逃开了。 萧楚见状无奈道:“都是男人,你不会以为我要图谋不轨吧?” 裴钰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但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就顾着警惕他。 二人一路往下走,就到了那庄子的牌坊前,那里站了位佝偻着背的垂暮老者和一个青年,青年正朝裴钰招着手。 “小裴大人!” “来迟了。”裴钰朝二人颔首,随后看了眼他们身后灯火通明的村落,问道,“村里怎么都点着灯?” 那青年正是孟秋,他没穿官袍,只一身粗布衣衫,脖子上挂着串辣椒干,正朝裴钰灿烂地笑,说道:“小裴大人,今夜乡里有灯会,老人家说明日再带你去见里长。” 孟秋的目光又转而看向萧楚,犹豫着说:“这位是……” 虽然萧楚名气响,但那日他压根没出现在梦华门前,见过他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孟秋这几日都在这村里查案,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萧楚于是随口胡诌道:“我是小裴大人的贴身护卫。” 孟秋愣愣地点了点头,心说这护卫看着比主人家还像主人。 裴钰对孟秋说:“观生,这几日辛苦了。” 孟秋羞赧了一下,说:“应该的,天坛还没修缮完,这也是工部的事情嘛。” 萧楚看不惯他们打官腔,打了个呵欠说道:“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家大人还要休息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杨伯顿时面露愧色,小声道:“这位大人,咱们村里也没准备多的被褥……” “不打紧,”萧楚冲二人摆手,指了下裴钰说道,“我跟小裴大人住一间。” *** 这村子在泷河的上游地带,靠着祁禄天山,依水而居,夜里能听到河水拍石的声音。 裴钰扫了一圈屋内,陈设破旧灯火温吞,只有一张狭窄的床,压根容不得两人同睡,他叹了口气,对萧楚说:“你睡床。” 萧楚哪管他,直接就往地上那草席上坐,说:“算了吧,你看着像个病秧子,我怕你睡一夜死过去了,我还不想刚来京州就被人扣个辣手摧花的帽子。” 裴钰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便坐到床上去了。 屋里点了一支线香,气味并不好闻。 萧楚喜欢找人侃天,单臂撑着脑袋,笑嘻嘻地问道:“户部尚书真是你爹呀?” 他叫明夷把裴钰仔细查了一遍,才后知后觉那天对裴钰说的话的确是大不敬,他抽自己一巴掌已经算好的了。 裴钰乜了他一眼,说:“你查我?” “嗯,”萧楚不怀好意地笑,说,“你里里外外我都摸清楚了。” 裴钰没听出来这弦外之音,抬手灭了灯,脱了靴往床上躺下了。 他说:“明日你就自个儿回去。” 萧楚应道:“行。” 裴钰本就被线香的味道熏得困顿,见他答应便不再说什么,合衣而睡了。 他刻意背过了身,不想对上萧楚的目光,但这大概不是什么好决定。 月光从窗缝里泄下,映在裴钰的身上,柔软的衣料贴合着身体的曲线,把人近乎赤.裸地描绘了出来,萧楚盯着他的腰看,那道弧度简直像一眼甘洌的泉水,毫无破绽地连接起了臀胯。 一起一伏,仿佛是纵横的山水,而那些衣物成了迷蒙的晨雾,欲拒还迎地拦住了萧楚的目光。 萧楚看得胆战心惊,赶紧也背过了身去。 他虽然爱说荤话,但那都是从小和边军那帮五大三粗的人学来的,他自个儿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不过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去牵哪个姑娘的手,也没对谁产生过怦然心动的感觉,可偏偏那天遇见裴怜之以后,他掌心里的触感怎么也抹不掉,总想着再去人的腰上试探一下,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这腰肢怎么会如此摄人心魄。 这晚上萧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突然后知后觉了一件事情,还被这灵光一现炸得五雷轰顶,在悄寂的夜里猛然坐起了身。 完了,他好像是个断袖。 第35章 遐思 萧楚一整夜都没睡。 裴钰的呼吸声很浅,他听了一整晚,偶尔觉得他好像要死了,但又很快有了些动静。 大概是三天睡太饱了,他想。 丑时听到屋外鸡鸣后,萧楚翻起身打了个坐,他倒是不困,从前在外行军打仗时常有连着好几夜不睡的状况,还需要高度保持着警惕,防止敌军夜里来犯。 天秋关一战中,他甚至带着那支边骑夜行半月,靠着屈指可数的粮草捱过了黄沙中要命的日子,最后一把火烧光了北狄后方的辎重,刺入北狄军营的腹里,将那铜墙铁壁捅了个对穿。 但这都无所谓,他只觉得爽,他不在乎一战成名,也不在乎封狼居胥,他只想赢,只想把北狄人打得满地找牙。 裴钰很快就醒转过来了,他意识还有些迷蒙,见萧楚正襟危坐着,下意识问了句:“你睡过了?” 问完才觉得有些不妥,清咳了声,说:“我是说,你怎么还不走?” “不走了,”萧楚阖眼兀自打着坐,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裴怜之,我听闻京州多好男风,你也是如此么?” 裴钰已经清醒过来了,皱眉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萧楚睁了眼睛去看他,神色有些复杂。 “若真是如此,那咱们得保持距离了,我真的怕你对我图谋不轨。” 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才来京州不过几日,这阵妖风就吹到自己头上了。 说完这句,萧楚果然没再继续纠缠,心里反复念叨了四个字。 保持距离。 他还不想跟他爹说,自己以后要娶个男人回家。 二人这就没话说了,在屋里待了不多时辰,就听到一阵叩门声,屋外传来孟秋的声音:“小裴大人,您醒了吗?” 裴钰起身去开门,发现孟秋和杨伯已经在外边等着了,杨伯这人不大爱说话,但他盛了两碗姜汤过来,递给了裴钰和萧楚,眼里闪着些期待的神色。 孟秋的声音清亮明朗,眼中带着笑,解释道:“老人家说村里晨间冷,喝点儿姜汤暖暖身子再走。” 裴钰刚要张口道谢时,萧楚就替他接过两碗姜汤,冲杨伯抬了抬头,说话很不客气:“上午咱们办事就三个人吧,你可以走了。” 孟秋听他出言不逊,神色顿时沉了些,说:“这位兄弟,请你注意下言辞。” “哦,”萧楚随手放到了桌上,敷衍道,“那麻烦这位,叫什么?杨老人家,先离开吧。” 杨伯听萧楚直白地赶人走,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多留一刻,冲三人歉声连连,狼狈地转身匆匆离开了。 孟秋见萧楚如此无礼,心中大怒,可他又是裴钰的贴身护卫,指着他鼻子骂岂非驳了裴钰的面子?于是只好瞪着萧楚,不满道:“这位兄弟,你既领了别人的情,就莫要如此待人。” 萧楚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说:“下毒了怎么办?我家主子可金贵,受不了这委屈。” 裴钰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白了他一眼。 “师父,这……”孟秋一时情急,竟唤错了称谓,“这老人家人很好的,我来村里这几日都是他带我熟悉,他只是不善言辞,不能就为此,要叫人如此欺辱!” “哦,师父。”萧楚耐人寻味地重复了一声。 裴钰倒是没拉偏架,拍了拍孟秋的肩,语重心长道:“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公务中。” 孟秋自知犯错,顿时愧赧,点了点头,却也没给萧楚好脸色看,趁裴钰转身之际,狠狠地剜了萧楚一眼。 萧楚不搭理他,只顾着去逗裴钰:“小裴大人,等等我呀。” 清晨的薄雾很浓,从山间一直缭绕蔓延到山下的村庄,连路都迷蒙不清,颇有些寒气逼人的意味。 萧楚跟在裴钰身后,目光流转在他墨色一般披下的长发上,每根头发丝都井井有条,一点儿杂乱的蛛丝马迹都捕捉不到。 萧楚是雁州人,相貌和中原、江南人有些差别,头发不像裴钰那么直顺,反倒带着卷儿有些蜷曲,见到裴钰这样的,就忍不住要上手去摸一摸那顺滑的头发。 会不会比他的腰碰上去还要舒服,还要柔软? 裴钰背对着他,哪里知道他这些狭昵的心思,还在跟孟秋说着:“这几日都查到些什么?” 孟秋道:“回师父,这地方叫槽岭村,住的百姓大多是农民,我这几日在泷河上游勘察水质,发现不少问题。” 裴钰问道:“这里去泷河上游大概多少户人家,多少亩田地?” “大约是一百余户,二百五十亩田地。” 三人边走边说,一路走到村后的一处山脚,从那处远远地就传来一股腥臭味,萧楚嗅觉灵敏,立刻皱起了眉。 他沉声一句:“死了不少。” “死人了?” 裴钰神色一凛,立刻快步上前去,那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面门,他抬袖捂了口鼻往河水里看去,果然有猩红的血丝漂浮在水面上,顺着血水的来源往上,那里层叠地堆积了一群尸体。 只是,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群断尾残躯的死鱼。 裴钰回头瞪了萧楚一眼。 萧楚摊了摊手,说:“我没说死了什么。” “师父,带您来就是为了给您看这个,”孟秋也捏着鼻子跟过去,说道,“泷河这几日水质出的问题,就是因为上游不停地出现一些死鱼,而且哪怕今日清理掉了,明日还会出现。” 萧楚在稍远些的地方伸手进河水探了探,是温的。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说:“虽说雁州赤地千里,但我大概知道,这温度,大概鱼成精了才能不翻肚皮吧。” 裴钰也想下手去探,被萧楚给拦住了。 他笑着看裴钰,说:“小裴大人,我替你试过了,这水太脏,别碰。” 他下意识覆住了裴钰的手,又忍不住滑了一下才抽走。 没关系,不曾过界。萧楚想。 孟秋没察觉出来这二人有些旖旎的氛围,从袖口拿了一包油纸出来,呈到他们面前展开,里边是一小撮灰白的粉末。 裴钰撵了一些在指腹,嗅了下,皱眉道:“石灰?” “是。”孟秋正色道,“在这岸边发现了不少。” “那就好说了。” 裴钰将那石灰撒去河里一些,不多片刻河水便开始泛泡,时不时地发出些微小的滋滋声,很快,河里又浮上来了几条鱼肚白。 “石灰遇水则热,河水温度太高,鱼类活不下去。” 孟秋继续说:“还有一点十分蹊跷,槽岭村的黄册我遍历过一遍,从前两年开始多了不少的灰户。可官府前年就禁止烧灰了,这处地方怎么还会有灰户在开采石灰?”[1] 萧楚道:“赚钱呗,边军的枪火投入大,还需要定期固防,一年要从各地运来不少石灰,京州紧贴着雁北,从这处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运送,都方便得很。” 说罢,他手肘抵了下裴钰,在他耳边小声调侃了句:“你带出来的徒弟怎么像是不如我,要不你改收我当弟子吧,好师父。” 他这声“师父”和孟秋尊师重道的那声可不大一样,萧楚说得暧昧又缠绵,仿佛是存了以下犯上的坏心思。 裴钰听出来了,心跳竟有一瞬的坠落。 孟秋是满脑子的疑惑,又问道:“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顶着官府的压力,非要去做石灰的营生呢?” 裴钰站得离萧楚远了些,说道:“方才我问了你,这村子的田亩和人口,这些年地主豪绅兼并土地的问题严重,这村子的田亩均摊下来,每户人家不过半亩,生活尚且是苟延残喘,更何况是京州的赋税增高,他们活不下去,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说着继续往祁禄山的方向走,绕着山脚下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了个窑洞,这里门口被一些碎石块虚掩着,像是不想叫人发现。 萧楚抬脚往中心一踹,石壁瞬间塌陷下去,落石滚滚而下,显露出了里边的光景。 “小裴大人,看来京州不听话人的还挺多啊。”萧楚看着几乎要把山体凿穿的窑洞,讥讽了一句,“这村子,没准过几天就要埋了。” 裴钰跟着探进去,面色极沉:“挖得太深,把上游和窑洞连通了,冗余的石灰倾泻进泷河水里,把整条护城河都给污染了。” “难怪害了这么多疫病!”孟秋愤愤道,“师父,我们这就去叫衙门来拿人吧!” 裴钰刚要回答,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随后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他捂住头,喃喃道:“怎么……” 裴钰浑身的血气仿佛一瞬之间被煮沸了,开始滚烫烧灼着他,连胃里都是翻江倒海,几欲呕吐,整个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孟秋注意到了裴钰的异状,赶紧上前关切道:“师父,怎么了?” 裴钰强忍着不适,低声说道:“村里知道我们今日要来泷河上游勘察,他们不可能没有准备。你们待在此处,不要再让人靠近。” “可是……” 裴钰喝道:“少废话!” 孟秋被他这一声吓得身子一凛,赶紧说道:“我我我知道了,师父您不舒服就先去休息吧,这边我们俩也可以。” 萧楚可不乐意待这儿:“诶,小裴大人,我陪陪你吧?” 裴钰身子越来越烫,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他咽了咽喉咙,瞥了眼萧楚,随后疾步就往来时的浓雾里走去,身影很快就没入其中,藏匿不见了。 “这是……” 萧楚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钰匆匆而去的背影,自语道。 “要我做什么呢?” 第36章 强吻 萧楚是真怕裴钰突然暴死。 他就跟在裴钰身后,看着他穿过晨雾,跌跌撞撞钻进了一户无人的房屋。 他停下来犹豫了会儿到底要不要继续跟上去。 照理来说,他压根没必要管裴钰,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来外城跑马玩儿两圈,正巧遇上了裴钰而已。 萧楚搭起臂,在原地撵了撵靴底的泥。 不过,他不觉得裴钰是个烦闷的人,他很有意思,要是这人突然死了,他还没准真要去刑部挨几句审,来京之前大姐交代过最多次的事情,就是要他安分,他自己非要跟来的,就得把“裴钰的护卫”这份假差给办到底。 萧楚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会帮你,真是纯凭良心了”,提脚就往裴钰那座屋子里走。 老旧的格窗被打开时发出了沉闷的嘎吱声,萧楚没直接进屋来,而是撑着脸在窗外看着里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小裴大人,一声不吭就跑了算怎么回事?属下要担心的,大人要办什么事,我替您……” 他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裴钰原本把所有的门户都给关紧了,屋内昏光一片,几乎目不视物,但借着萧楚开的这窗,他看得却很清楚,这人瘫软在地上,袖口都被卷起,正微张着口喘息着。 萧楚见他状况不大对,脸上的笑意顿时冷下些,快步上前开了门,到裴钰跟前半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 裴钰勉强抬眼看了一下他。 “……中毒了。” “裴怜之,那姜汤你喝了?”他晃了晃裴钰的肩,蹙眉道,“你是蠢货吗?” “没喝……”裴钰喃喃了一声,说,“昨夜……是昨夜的那熏香,被动了手脚。” “这毒效发得竟如此之慢?”萧楚狐疑道,“况且我与你同住一间,怎地你就中毒了?” “也许真是身子不行,不及雁州人这般百毒不侵,”裴钰有些没力气地自嘲了句,“你跟上来,做什么?” “这会儿你倒是谦虚了,我怕你死了,连累我下诏狱,”萧楚正抓着他的肩,温度隔着衣料烫到了手上,他心跳一失,赶紧收了回去,转而说道,“看你这样子,这公务恐怕办不成了,我让孟秋送你回去?” 裴钰强撑起身子,摇头说:“不行。” 萧楚见他不肯,知道和这人说不通话,于是改口道:“小裴大人,人还是不能逞强,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给你下了什么药呢,办个事儿都不正经的。” 裴钰眉间皱了皱,看了他一眼,说:“……你也出去。” 萧楚眨了眨眼睛,琢磨了片刻他这句话的意思,这才反应过来。 “真是……?” “差不多吧,碾碎在香粉里的,没内服药性那么大,我尚且能自制,”裴钰往自己手臂上拧了一把,掐出一个暗红的印子,有些恨恨地说,“这么下作的手段,只可能是梅渡川。” “梅渡川?”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有些耳熟的名字,这才恍然道,“哦,我有印象,前几日一直往我府上送东西的商人。” 裴钰又去掐自己另一块皮肤,似乎这样就能保持些清醒,萧楚实在看不下去他给自己那细嫩的皮肤上掐得青青紫紫,赶紧抬手拦住。 “京州的党争激烈,这人与我对立,想踩着我出头。”裴钰觉得他靠得太近了,挪了挪身子,“你离我远一点。” 萧楚哪里管他心里有多焦灼,还临危不乱地笑,说道:“踩着你出头,给你下春.药啊?”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副模样,心里被催发的情意折磨得相当痛苦,需要有什么办法缓下来。 如此一联想,萧楚顿时有点儿心不在焉,不自觉地跟他找着话茬,想继续留在屋里。 他眼神飘着,有些心虚地问:“小裴大人,那你这回来槽岭查案子,就没事先做好准备?不知道有人要害你?” “是我没思虑到。” 裴钰神识不大清明,没看出他的小心思,他头靠上了墙面,呼吸声很重,几乎说一句话就要喘个气。 “我本意是来借水质调查一事,去……去抓梅党的把柄,没想到……槽岭村的官民这些年里,已经发展得盘根错节,这里的地方官不愿见我,是有原因的。” 他们自进这村庄以来,自始至终都没见过村里长的身影,按照礼数,裴钰这种朝廷官来乡里办事,地方官是必须要出来接待的,可别说裴钰了,连来了好几日的孟秋,也愣是没见到这人的身影。 相反,他接触到的一直都是村里的百姓。 裴钰深喘了一下,继续吊着半口气说:“槽岭村的政事已经是官民共同涉政了,大祁的税收工作分配到了各个地方,这里的官员为了政绩,默许村民开山凿石,随挖随用,所以才多了这么多的灰户,石灰的营生比起务农而言,要方便得……” 他说着说着,身体里就开始出现些更强烈的反应,浑身的血气都开始激荡,身子也变得酥麻无力,裴钰皱紧了眉,不禁有些粗鲁地扯开了衣襟,胸膛大片的薄粉暴露在了萧楚面前。 看得萧楚也有点儿热,佯装无意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 裴钰没有回答,垂着眼忽然开始发愣。 “裴怜之?” 萧楚晃了晃他。 “被药毒傻了?” 他凑近了些想去看裴钰的状态,这人的皮肤变得很粉,嘴唇干涩,身上还出了些细汗,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 这落魄的模样倒是没见过,和这两日裴钰的清高自持完全不同,反而有些狼狈。 和说不出来的诱惑。 萧楚咽了咽喉咙,强行定住神。 保、持、距、离。 他还不想因为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就彻底染上断袖之癖,况且他素来最瞧不起被些个漂亮皮相给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这能有什么出息?他第一回跟裴钰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好看的东西就像狐狸精,要坏人心神,一眼即过便好了,绝不能眷恋,裴怜之他…… 萧楚越想越乱,都没发觉裴钰已经重新抬起眼望他,他们二人靠得太近了,只保持了咫尺之距,连气息都是彼此错杂交缠在一起的。 他心里都快念上清心咒了,哪里顾得上裴钰在干什么,这只发了春的小猫儿就顺着他的气息找过去,眼睫下都是雾蒙蒙的,像是半梦半醒的醉态。 待到萧楚和他对上目光时,只觉得唇上忽然一软。 裴钰蜻蜓点水般地吻在了他唇上。 萧楚还在兵荒马乱的时刻,裴钰这个突如其来的吻直接往他脑袋里扔了一记闷雷,把人震得“轰隆”巨响。 他被亲了? 待裴钰退开后,萧楚呆滞地摸了摸唇。 他被一个……男人亲了? 萧楚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觉得胸口被一个力道推着,竟然是直接跌坐在了墙角,裴钰双目都是浑浊的,看着意识早就不清醒了,他跨坐到萧楚身上,继续亲吻上来,他的唇有些干燥,好像很希望从萧楚这儿得到一些滋润,可无奈技巧烂得可怜,只会咬得人疼。 萧楚虽然被咬着,头脑还是一片空白,他被裴钰胡乱堵着吻了好几回后还动也不动,可渐渐地,唇上都沾满了裴钰的气息,他软下的身子也紧贴着自己,像是欲求不满的勾引,直接撬动了他的意志力。 “保持距离”四个字忽然被他给扯得稀碎。 萧楚心里的一点儿小别扭在这个吻里,被他给彻底掐死了,在裴钰无声的邀请中,他认命一般,手插进了裴钰的发间,托着人的身子,主动迎合了上去。 大概自己也被京州的疯子给带疯了,成天耳边被念叨的都是花天酒地,今儿个去哪个风月场烟花路,裴钰这点勾人的地方就轻而易举地迷晃了他眼睛。 但好歹人长得好看,没准他爹也能允了自己和一个男人成婚? 不对,他为什么会想到成婚! 他们都吻得很深,却也很笨拙,交缠间发出了些错乱的水渍声,好几次唇齿的磕碰甚至出了血,连舌腔里都有些腥甜的气味,但接吻这种事情萧楚就好像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简直一点就通,他很快就掌握了主动权,跟着裴钰呼吸的节奏,耐心地引导着他将那些被药物催出的情.欲发泄出来。 直到裴钰好像终于被浇灌得满足了,他才缓缓地离开了萧楚的唇,双目朦胧地望着他。 萧楚呼吸有些短促,手埋进了他日思夜想的腰窝里,笑着说:“小裴大人……你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我们才认识了多久,你就这般亲昵?” 听到萧楚这话,裴钰的神智这才猛然被唤醒过来,他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都快被萧楚给剥干净了,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坐在人的腰胯上,方才的情意热灼显而易见。 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盯着萧楚看。 “你干什么!” 萧楚无辜道:“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干,是你自己突然亲我的。” “我自己?”裴钰像是不信,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惊愕,“我自己?亲你?” 萧楚冲他露齿笑:“是啊,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裴钰被惊得只会重复萧楚的话:“看上你?” 萧楚指节在他后脊滑了滑,宽慰道:“没关系的,虽然咱们都是男人,你爱慕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被他死乞白赖地一通说,裴钰的脸红得都快滴血了,愤怒和羞耻心全都杂糅在一起,混着这声“你爱慕我”狠狠地砸到了裴钰脸上。 萧楚见他不答话,这才有点儿慌了,他意识到方才裴钰压根是被这身体里的情毒冲昏了头,刚想张口解释些什么,下一刻,裴钰就猛然爬起身,像是存了死志一般,只听“咚”的一声,他朝着旁边的墙面上一头撞了过去。 一道殷红的血顿时从发间流淌而下,他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一仰头栽倒,昏死过去了。 萧楚:“……?” 第37章 相成 “师父!” 萧楚还没想明白裴钰如此应激的原因,就听见屋外传来孟秋的声音,下一刻,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格门被人“啪”地摔裂开来了。 萧楚起身刚要解释,就听到孟秋大喝了一声。 “你到底是谁!” 孟秋拦到了裴钰身前,满目惊怒地看着萧楚,“若不是我心中生疑跟上来瞧了眼,难道你竟要对副宪大人痛下杀手?” 裴钰这反应弄得萧楚烦闷,又听孟秋这么咋咋呼呼一通说,脸色更是阴冷,把裴钰从地上给提溜了起来,指着人的额头说道:“你能不能看看清楚再说话?他这伤分明是他自己搞的,你觉得谁会愚蠢到这般地步,要特地跟你知会一声再下手? 他又顺口讽刺了句:“原来京州官只要高坐庙堂,就可以不分黑白乱泼脏水了么?” 孟秋顿时被他噎住了,他护人心切,但不是不讲理之人,盯着裴钰磕破的额头嗫嚅了片刻,发现的确是自己莽撞了,于是说:“……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护着你师父,我能理解。” 萧楚也不为难他,从襟口拿了张巾帕出来,替裴钰把额心的鲜血给擦去了。 他真诚地说:“放心,我待小裴大人,是真心实意的。” 孟秋挠了挠脸,觉得他这句“真心实意”说得有些不大妥帖,但还是点了点头,上前把裴钰扶着靠在了墙边,手覆到裴钰的腕上探了探脉息。 孟秋皱眉道:“中毒了?” 这下换萧楚心虚了,他抿了抿唇上的伤口,说:“是啊,突然就发疯了,自己往墙上撞。” “发疯?”孟秋一本正经地低头思考着,“从未听闻,有能叫人性情突然暴躁的毒。” 萧楚苦笑了两声,腹诽着他性情暴躁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么? 还没等二人继续说话,就见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过来,是晨间给他们送姜汤的杨伯。 孟秋喜道:“老人家,您怎么在这儿?” 他刚要上前迎去,就听萧楚提醒了句“当心点儿”,不禁顿住了步子。 萧楚小声添上一句:“早晨那姜汤有问题。” 孟秋顿时眉间一蹙,往后稍了几步,朝杨伯道:“老人家,我们是朝廷下派来替村子里解决问题的,可小裴大人现在身体不大舒服,麻烦您和里长说一声,我们跟上面呈报一下,择日另派人下来。” 杨伯慢吞吞地朝几人致了个礼,缓缓道:“这位大人,是不是中毒了?” 萧楚收了声,扯下衣片替裴钰包住了额头的伤口,安静地听着。 方才情急,如今冷静思索,裴钰倒确实不大像突然发疯,他这么做的确是有考虑的,槽岭的案子查清后理应按律法办事,可是槽岭的官民一心,铁了心要阳奉阴违,裴钰的身份并不受待见。 村里人知道事情败露,惶惶不安,梅渡川便借此机会挑动民怨,让他们从裴钰身上打主意,或许能保住槽岭的石灰营生。 他是个新任的朝官,清白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没准就要被人拿来做文章,一时间没法解毒,只好出此下策,昏死过去再行自救。 孟秋心里头并不全信萧楚说的话,但他是个谨慎的人,不想再让裴钰身陷危局之中了,他于是试探道:“老人家,您怎么寻到此处的?” “我一直跟着你们,”杨伯的眼睛半垂着,不去看他们,口中喃喃地说,“早些的时候。” 萧楚挑眉道:“跟着我们?送了姜汤时候?” 杨伯一脸愧怍:“村里有人要害大人,我……我不敢跟他们作对,只能在姜汤里放了解药,可今日二位大人没喝,我心里担心就……就跟了。” 孟秋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说道:“那您怎么不早些说?” “孟大人,”杨伯从怀中拿了个小瓷瓶出来,说道,“这药能解毒,请给这位大人服下吧。” 孟秋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瓷瓶,连连道谢:“老人家,太谢谢您了!” 可他回过身,就朝萧楚使了个眼色。 这人在说谎。 晨间雾气浓重,十里之内根本看不清人形,山路又崎岖复杂,他若是要跟着,必然会靠得极近,那这一路上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孟秋拔开了塞子,将里边的丹药倒进了手心里,托着裴钰的下巴,正做出要喂进去的动作。 眼看那枚铅色的丹药就要送入裴钰口中,萧楚忽然一打孟秋的手,震开了丹药,随后抬掌往杨伯下颌一掐,把那药弹进了他的嗓子眼。 杨伯哪里反应得过来,顿时被丹药卡住喉咙,拱着腰捂住脖子,朝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想把它给吐出来。 萧楚冲杨伯森然笑道:“你一个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若是真的一路跟着我们,你觉得我会不晓得?” “你……!咳咳!” 杨伯一张皱脸憋得通红,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屋外,吃力地去抠嗓子眼,呕吐了两声,总算把药给吐出来了。 孟秋随着往屋外一探,晨雾把槽岭笼得灰蒙蒙,浊云遮蔽了旭日,像是把穹顶压得很低,叫人喘不过气来,而外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手里还把着明火,从一片灰雾里点亮了猩红的光点。 梅渡川买通了杨伯从中挑拨,槽岭的官民又上下一心,民怨被挑得很高,在这个节点爆发了。 孟秋还是想和平解决,冲众人高声劝阻道:“各位乡亲,我们是朝廷派来替大家解决问题的,切不可破格行事啊!” “朝廷从来没管过我们!”一个村民指着孟秋,满脸的悲愤之色,“一户人家半亩田,能养得活谁?若是不做这石灰的营生,大家都得饿死!” 另一人附和道:“土地不在我们手里,都在权贵手里,你们当然不知道!” 说罢便有些人开始朝孟秋砸东西,一筐蔬菜鸡蛋全往他身上碰,孟秋抬手去挡,却还是被扔得满身狼藉,狼狈不堪。 孟秋一边顾着躲,一边打着圆场:“各位先冷静些,大家是被有心之人蒙骗了,朝廷怎会不管百姓死活,咱们把问题说开了,自然就能解决!” 屋内,萧楚替孟秋搀住了裴钰的身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怪不得昨日说开了灯会,原来是在讨论着,怎么陷害别人呢。” 说罢他就去轻拍了拍裴钰的脸,说道:“小裴大人,你再不醒,你的小徒弟就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裴钰听见这句,眉间蹙了蹙,稍稍晃了下头,终于被唤回了些神识,低声絮语了一句,萧楚没大听清。 “这红口白牙的,说着什么?再说一次。” 裴钰半睁开眼,不情不愿道:“……是我疏忽了。” “不打紧,”萧楚这回没嘲笑他,而是揉了揉裴钰的头发,说,“朝廷的事不归我管,但既然领了护卫这份闲差,今日我会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家。” 算是回馈你这两日陪着我解闷了,萧楚想。 *** 旧屋外围的都是槽岭的村民,眼见杨伯害人不成,便开始动刀动枪地逼宫。 “小裴大人,今天您不能走!” “小裴大人,咱们村就靠这窑洞维持生计了,您不能把我们的命都给拿去啊!” 孟秋见民怨声愈涨愈高,不禁也后退了半步,额头冒了点细汗出来。 他知道裴钰的性子,和乡官同流合污是不可能的,可如今这境地,恐怕是要动手,搞不好还会出人命。 他正快速地思量着对策,只听身后悠悠传来一个声音。 萧楚抬臂搭上孟秋的肩,对着众人讪笑道:“这一口一个小裴大人的,他是你们爹还是你们娘啊?” 他们见萧楚面生,便有人问道:“杨伯,这又是谁?” 杨伯还蜷缩在地上呕吐着,答不上来话。 一个性子急的说:“管他的,他就一个人,怕个屁!” 他这么一说,几个村民顿时来了信心。 “就一个?那那那……” “那什么那,你们打不过我,”萧楚随手从孟秋头上拣了片白菜扔到说话那人脸上,说,“不信就试试。” 那人临头挨了一下,顿时恼火,破口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 “问得好,我大概是你爷。” 萧楚从背后抽出刀,剜了地上一块碎石出来挑起,刀面一横,直接冲那人额头打去,这一下力道不小,锐利的石块边缘割破皮肉,鲜血顿时从他眉心渗透出来。 萧楚苦着脸,啧啧道:“哎哟,疼死了。” 那人捂着额头,看了看掌心满手的血迹,一阵头晕目眩起来,仰头就是栽倒。槽岭的村民世代务农,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场面,不过是被挑唆了才来充个人场,不少人见萧楚实力不俗,便有退意。 有个别眼睛尖的立刻认出了他的刀,喊道:“直刃花铁,这是雁翎刀,他是雁州人!” “雁州来的,不会是神武侯的人吧?” 退后的人更多了。 萧楚称赞了一句:“眼神挺好啊,再猜猜。” “你是雁州人?”孟秋看向萧楚,面色有些惊愕,“你真的不是小裴大人的护卫?” “我是啊,”萧楚还搭着他的肩,调笑道,“只不过昨天刚上任的,小裴大人宠着我呢。” 见众人退后,杨伯顿时按捺不住了,梗着脖子喊道:“怕什么?他再厉害能以一敌百吗!你们再不拼一拼,一家老小都得饿死,槽岭都要没了!” 京州虽是富庶之地,城外依然遍地饿殍,槽岭村正是其中之一,这群村民身体孱弱无力,便只有一颗玉石俱焚的狠心了,被杨伯这么一挑唆,不少人又重新抬起了刀。 萧楚皱眉朝杨伯啐了一句:“上了年纪的就是啰嗦。” 说罢,他将孟秋往身后一推,抬刀拦下身前就要冲来的那村民,随后往人膝上一踢,那人顿时跌跪在地,萧楚一翻刀,用那刀背狠打了一下那人的手腕,打得人手掌发麻,不得不松开手,砍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想也知道,能当亲卫的人都是京州一顶一的高手,挨个打怎么可能打得过,但这群人多多少少也是穷途末路了,铆足了劲要上来拼个死活。 萧楚见人群扑来,翻腕背手拿刀在前,说道:“孟秋,你问问小裴大人,到底有没有法子解决这儿的事情?若是没有,我就挨个敲打过去了。” 孟秋喊道:“你先保全自己吧,这群人不要命!” 萧楚随口说:“我觉着我也不大要命。” 话说了半句,人就朝他砍过来,这群村民也是挨饿久了,个个都是干瘦的,萧楚压根不用任何巧招,徒用力道一拦一推就能把人掀翻。 雁翎刀刀身不长且狭窄,用起来灵活多变,他顾念着裴钰的情面,没下杀手,但动作也是不轻,刀背净往人要害处打,把经脉震得又痛又麻,没多久一群人倒的倒昏的昏,被萧楚挥挥手就打散了,遍地哀嚎。 “痛死了!” “我的手好像断了……” 等人都倒了一片,槽岭的里长才姗姗来迟,看到这场面,立刻故作惊诧,指着萧楚道:“谁让你在此处伤人!” “有人买凶杀人,”萧楚掸了掸身上的落灰,抬脚踩上杨伯的肩,叫人跪了下去,又冲里长抬了抬头,道,“你是这儿的官吧?说说,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现在就去报官,让衙门来拿你!” “好啊。” 萧楚足下用力了些,把人踩伏在地后从襟口拿了块腰牌出来,随手扔给了里长。 “本侯还没去过京州衙门呢,指指路?” 孟秋听完这句,倒吸了口凉气。 里长仓促地接过腰牌一看,神武侯府的鎏金大字明晃晃地扎进眼里,话还没说出来,额头就磕上地了。 他冷汗涔涔,颤声道:“侯爷,下官、下官……” 萧楚最烦望尘俯伏的草包,厌恶道:“下什么官啊,说吧,人我已经打了,这事儿打算怎么处理?” 里长揪了下官袍,正嗫嚅着说不出话,汗水直滴入地面,染深了一小圈泥土。 叫人不耐烦地等了半天,他才冒出来一句:“下官什么都没看见……” 萧楚喝道:“你是纸糊的脑袋?我问你的是这事儿么?槽岭村屡次犯禁,你打算怎么办?辞官归乡,还是自刎谢罪?” 早闻雁州人杀心重,动不动就要人命,里长一听萧楚这话,浑身都开始战栗起来,哭丧着说:“下官也是没办法啊,槽岭的百姓吃不饱饭,只能偷偷做这营生,侯爷要杀我就好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我有办法。” 不等他答话,冷不丁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众人循声回头看去,裴钰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了,他头上缠着白色的绢帛,隐隐透血,手还扶在额角,像是头脑依旧昏沉着。 萧楚一眼就注意到他手臂上又多了几道淤青,恐怕又是他自己掐出来的。 他不禁皱眉。 孟秋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他,却被裴钰晃了晃手推开了。 “改种。” 裴钰喉间干涩无比,但先前的情热已经被萧楚缓下来了不少,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身子发软无力,只能借力靠在门边。 “槽岭的二百五十亩田地来年春季全部改种棉花,产出悉数卖给各地织造局,每户收入都能多上七成,用这笔钱去买粮,每户每年开支还有余量,比开采石灰的利润更高。” 里长一听顿时急道:“大人为何不想想,不让我们种稻子,那今年我们该吃什么!” “那就借。”裴钰咽了咽喉咙,抬高声音道,“朝廷看重纺织贸易,槽岭若是主动提出改稻谷为种棉,今年先问别村调粮不是难事,只要过了今年,槽岭就再也不会有冻死骨。”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我办得到。” 裴钰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楚觉得他好像正盯着自己看。 他在报复自己的那句“不要和光同尘”吗?还是在证明,天子脚下,犹有清流呢? 掷地有声的话语穿越倒伏一片的人群没入萧楚耳中,他的目光停在那薄纸一样脆弱的人身上,好像突然挪不开了。 萧楚对他们初次相遇的记忆,大概就停留到“我办得到”这句话语里了,往后在京州飘风苦雨的许多日子,他总能记起裴钰那时候的铮铮铁骨,分明是个不大的小官,却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天下,一句话就承诺了数百人的一生。 他想说裴钰装腔作势,他分明薄如蝉翼,可偏偏就让萧楚想起了雁州的许多同袍,他心里头深刻地明白,这种魄力靠伪装是万不能就的,就像裴钰自己说的那样,不论京州是谁在水中濯缨,谁在水中濯足,裴怜之自始至终都是濯水之人,他要挽大厦之将倾。 其实仔细一想想,分歧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槽岭的村民被萧楚一通揍,往后也不敢再勾结地方官行霸凌新官之事,而且如此一来,裴钰安抚民生的工作反而效果倍增,大家都对这位新任的朝官赞不绝口。 槽岭村的事情很快就落下了帷幕,裴钰也借这个机会,以清流党的身份正式迈入了京州的朝局之中。 萧楚夜里才打马回府,心情好得很,连弈非都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声:“主子昨日可是遇着开心事了?” “不算开心。” 萧楚摸了摸唇,上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今天留下的温度好像还残存着。 “就是觉得,京州倒也不是处处烦闷。” 第38章 靡靡 “讲完了?” “讲完了。” 裴钰听得恍恍惚惚,萧楚在他耳边讲完了这段快忘了个干净的故事,把每个细节都描绘得分外清晰,就像他在内里勾画出来的那些险要之处一样。 他的呼吸有些混乱,喉口发涩,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吞咽一下。 裴钰声音都带着气儿:“说这些,想告诉我什么?” “想告诉你……” 萧楚俯身去亲吻他,一边把外袍给解下了,随手往帘外一扔,两人褪下的衣衫交叠覆盖到一起。 他在裴钰耳边低声呢喃着。 “你吻我那次,叫我记了好多年。” 他的指尖带着人慢慢地深入回忆的流水,从岁月里探出了一些被人遗忘的细节,但这一夜,它们都会浸着汗和水,被回忆得分外清晰。 裴钰好像被这些琐碎的片段搅得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吃力地想辨清萧楚说的每一个字。 他低吟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用记得。” 萧楚抽出手,指尖沾了些水泽,他有点不怀好意地往裴钰交领里的两侧去涂抹揉捻,在他耳边吐出温烫的气息。 “不用记得了,怜之,我记得就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会给你。” 他边说边去含裴钰的耳垂,轻咬着他的耳肉,一边呢喃低语:“医师说了,今夜不让你睡,我叫你清醒些。” 裴钰觉察到他的弦外之音,眼里闪起了波澜。 “萧承礼,不要总是花言巧语,我不听你的……” 萧楚瞧他这眼神,好像楚楚可怜,却有意无意地煽动人心,有时候他真的辨认不清,到底是自己想多了,还是裴钰在无害地勾着人。 “何来的花言巧语,怜之?”萧楚亲昵地唤着,和他耳鬓厮磨,“我分明什么都想给你。” 他话语温柔,却还是不停地欺负裴钰,把人都揉红了,揉得声音都哑了才肯松开怀抱,重新撑起了臂。 萧楚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沾的都是沉沦后的欲,裴钰看一眼就要胆战心惊。 静静听着彼此急躁的心跳声,萧楚感觉到裴钰已经有些发烫起来了,于是短促地笑了两声,说道:“好浪.荡啊。” 说得狭昵,却仿佛在夸奖。 他宽慰似地说着:“别有负担,怜之,欢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钰幽怨地看着他:“那才叫负担。” 萧楚不去看他这可怜的表情了,转而开始亲吻裴钰的颈侧,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殷红的痕,裴钰稍稍抬起头,努力压抑着,可最后还是没被唇齿关住而逃出生天了,逸到萧楚的耳朵里简直如同烈性的情.毒,把人的靡靡之思都给挑拨了起来。 裴钰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被萧楚吻得方寸大乱,但他又分外地诚实,萧楚的气息让他着迷得有些失神,混着淡淡的梅花香气,这气味也浸润着自己,随着方才的唇舌相抵和自己骨血交融。 这一吻结束后,裴钰用手背遮上了眼睛,他感觉眼角都是湿润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不想以这个姿态看着萧楚,他也不想要光。 萧楚知道他的意思,把方才抽走的那根腰带缠到了裴钰的双目上。 它不能完全遮挡视线,依然能看到些朦胧的场面,反而令人遐想联翩,所以裴钰干脆阖目。 但闭上眼,听觉就会变得愈发敏.感。 裴钰以前总是不明白,萧承礼整日整夜地待在梨园里,到底是爱听什么,他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风月场上的玩闹事儿,不管是唱戏的倌儿,还是奏乐的人。 前世的时候,裴钰常常自我反思,是不是他太过沉闷无趣了,所以萧楚宁肯去梨园寻乐子,也不愿意在床榻缠绵之后多温存一段时间。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萧楚今夜很耐心地开解他,他遮去裴钰的双眼后就不停地和他说话,哪怕人只是低低地嘟囔着应了一声,他也乐意说,他像是在和一位故人絮絮耳语,把曾经被他们都忽视的细节都翻找出来品了个遍。 他动作缓着,小心地抵开他的手掌,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会娶一个像我三姐那样温柔的女人回家。” 裴钰眼前影影绰绰的,搞得他自己也好困,只好胡乱“嗯”了一声。 “如今想来也是幼稚,现在不一样了,裴怜之。” 才堪堪過半,某些人就开始疼了。 裴钰伸手想去摸索些什么,却被萧楚抓住了,和他十指紧扣着,在这种紧要关头,反而细水长流地开始告白。 “裴怜之,你听我说……” “我好像,每天都在想你。” 他越是说,裴钰就越紧张,萧楚被他拦在了半道上,也不大好受,两人僵持着,呼吸都浓重了起来。 “嗯……放松些,”萧楚又去揉他,温声道,“我有点受不住。” 受不住的到底是谁呢? 裴钰抗议似地拿脚跟去敲萧楚的背。 “疼死了,快滚……” “好,都听你的。”萧楚笑着应道,可又是另一套做法,“方才对你说的,你都明白了么?” 裴钰还是紧绷着,努力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么坏,怜之。” 萧楚这句说得很用力,没耐心似地一蹴而就。 “我对你说,我想你,分开的这几日,我好想你,我满脑子都是你,想得我烧心烧肝。” “……骗人!”裴钰再也不信他了,他才是最坏的人。 “没有骗你,怜之,要不然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楚,那天你亲了我之后的感觉?” “和现在一样,又热又燥。” “你还把自己一头撞晕了,今天还晕不晕?” …… 裴钰话都要听不真切了,只记得到后来,那对银坠晃动得很剧烈,发出珠玉相撞般的脆响,忽近忽远,恍若丝竹之乐,又有些仓促和焦躁的感觉,好像生怕这曲奏不完,听客就要意兴阑珊地离座。 他被这声音干扰得意乱神迷,莫名其妙就开始眼冒泪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手胡乱地去抓萧楚的手臂,摸到一层热汗,一触就滑。 大概是屋里太热了。 “怎么了?”萧楚注意到了他这反应,喘着气低声问道,“想要什么?” “亲了就……” 萧楚连血气都是滚烫的,被热得心头焦躁,但还是替他拨开额前的湿发,耐着性子又问一遍:“听不清楚,怜之,再说一次。” “亲了就……好了……” 他好无私,对待喜欢的人这般包容,把他的狠戾和热切都納\進來了,而自己只求一个更亲昵的爱抚,一个简单的亲吻。 萧楚当然要给,他什么都要给。 这般自持的人要如何才能放下身段去乞求什么东西?总有人说裴钰是个身无欲求的人,可偏偏在萧楚眼里,这个人满眼、满身都是欲,他用自己口中的推拒诉说着渴求,他都听得懂。 裴钰“萧楚”“萧承礼”地喊,喊得人好喜欢,于是更卖力地催他多喊几声,由他攥皱了被褥也不肯放过,由他开始软了声讨饶也不罢休。 “真好听,”萧楚在他耳边的话语都是潮.湿的,“真好听宝贝,再多唤我。” “萧承礼,不要得寸进尺,已经可以了!”裴钰声音都带着哭腔,泄气一般地唤着。 “不可以,谁说可以了,”萧楚恶劣地笑他,拉过他的手反扣到他背后,说,“亏欠我多少次了,怜之,我要讨回来的。” “我没亏欠你,萧楚,疼死了萧承礼!” “勾了我就算亏欠,”萧楚伏到他背后,贴着耳背絮絮低语,“你住在我府上,知道我每天都想了些什么,但你装作什么都不懂,怜之,这还不算亏欠么?” 裴钰被他说得心中羞耻不堪,可萧楚甚至没给他自欺欺人的空间,他藏起来的爱意随着渐渐抖落了出来,连声音都沾满了缱绻的情思,再也掩盖不住。 裴钰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里只有隔着绢帛的影影绰绰,他心中不安着,被悬吊着,可又发自心底地享受这种强烈的不安感,那些曾几何时熟悉的感觉叫人无比怀念,虽然尚且生疏着,可在那些岁月流长里,他们有多少次都这般亲昵地痴缠。 这些记忆刻在脊骨里,稍稍一点拨就要叫人战栗不止,他们谁也逃不掉前世今生的牵扯,谁也忘不掉红帐春暖,谁也离不开彼此。 萧楚的话语越说越狠戾,把那些恶劣的想法都揉碎了,慢慢吐露到裴钰的耳边:“求我也没用,我最爱看你脏兮兮的样子,裴怜之,我都要……上瘾了。” 可即便如此,他又在这些躁动、攀升和淋漓尽致中彻底溃败了。 萧楚觉得兴奋,又觉得困惑。 前世他也这么对待裴钰,他哭得越动听,萧楚就越会被取悦到。 然而今时今刻,他却陡然生出一种疼惜的情绪来,他依稀觉得裴钰变了,他的暴躁成了羞赧,内敛成了温柔,无时不刻都像在讨求自己的爱意和垂怜。 这是裴钰吗? 萧楚爱听靡靡之音,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在乎,这种俗到骨子里的恶薄之事不会叫他上瘾,那不过是些自暴自弃的手段,所以他从前总是觉得,他和裴钰不过是互相满足,在困囿于宫闱中放任一下欢愉,纵情一下长夜,第二日醒来依旧相看两厌。 可是今天他掬起了泷河的一捧水,浇透了干涸许久的海棠枝,他好像看清了些裴钰这个人。 那些莹莹的水珠挂到花苞上,竟然是温烫的,它沉寂了一整个盛夏,送走了过客匆匆,总有人不明白它为什么不愿意在热烈的季节盛开。 但有人心里跟明镜似地,悄悄揣着秘密,其实只要被有情人悉心浇灌,它就悄无声息地绽开了。 第39章 蛰伏 裴钰难得过了卯时还没醒转,萧楚吻了下他的眉心,替他掖好了被子,自个儿起身去洗漱了。 他倒是精神得很,可裴钰就有点儿不大好了,昨夜折腾到最后,这可怜的美人嗓声都是哑的,身子不停地打颤,泪花直往外冒,看得萧楚又心疼又兴奋,喜欢死了。 萧楚只穿了身中衣,打着呵欠走到小院里,这才发现明夷正在外头喂着马,像是在等他。 明夷见萧楚出来后就朝他喊了声“主子”,瞄到他脖颈上的吻痕后立刻挪开了眼神。 “得亏你能找着。”萧楚披了件外袍,说道,“饿着呢,边吃边说。” 俩人往西一长街附近寻了个馄饨摊子,时候不大早了,摊子上的竹篾已经放满了好几排雪白浑圆的馄饨,萧楚提脚勾了张小条凳来,往摊口的桌前坐下。 这摊子小,除了摊主正下着馄饨,只有个小伙计四处上菜,他见有来客,便用腰裙擦了擦面上沾的白粉,冲二人堆笑。 “二位客官,吃点儿什么?” “一碗馄饨,”萧楚朝明夷侧了侧脸,说道,“他给钱。” 京州跟雁州隔得颇近,俩地方的口味也差不多,摊主动作麻利着,见锅里的水滚了便抬起竹篾一倾,生馄饨一溜儿往水里跑,打转了没多久就漂浮起来。 他撑着脸看那摊主的动作,说:“什么着急事儿,特地跑来说?” “主子,”明夷坐在萧楚对过,正满脸忧心地看着他,说道,“您还管不管我们了。” 萧楚心不在焉地说:“我是你爹还是你娘啊?不过一晚上没回府,天塌不下来。” “那主子你!”明夷说到一半,意识到声音太高,压低了些凑过来说,“你怎么还来裴钰的宅子里住了?你不是说,跟他,跟他就逢场作戏吗,那梅小鸟都死了,你们怎么还纠缠在一块儿?” 萧楚无所谓道:“我正好住这儿,不行么?” 明夷看着萧楚手臂上的抓痕和脖子上的红印,冷漠地说:“主子,能不能别老把我当蠢货?” 那馄饨煮得快,剔透的白皮儿裹着隐隐透粉的肉馅被盛进了海碗里,摊主随手撒了把葱进去,便唤伙计给端来了,热气混着鲜汤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 萧楚提筷子搅了搅汤,说道:“有事说事,家里头有人等呢。” 明夷眼见劝不动,只好叹了口气,继续说:“主子,前些日子司礼监和礼部的人一起来了,说是要问神机营借一批枪火。” “礼部管我们借枪火干什么?”萧楚皱了皱眉,说道,“秋祀要用?” 明夷颔首道:“是啊,听宫里的消息,天子前些日子占了一卦,卦象说秋祀那日五行金旺,需要火来压一压,司礼监的那帮狗阉人就开始望风献媚了,要找神机营来挑苦担子。” 萧楚咬了口馄饨,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明夷倾了些身子,小声道:“阉人说什么金火冲煞怕会有损天子的修为,于是在御前提议祭祀时搞个秋猎,杀一杀这邪气,可以破局。” “神神叨叨的,那跟神机营有什么关系,他们打算用枪火代替弓箭来打猎?” 明夷点了点头,说:“是啊,管神机营借了一百支鸟铳,一百支三眼铳,一百支掣电铳,竟然还要七十支铳刀,这是把京营当自个儿财库了啊,一场秋猎犯得着借这么多吗?关键是天子还大笔一挥,允了!” 萧楚吃了两口就搁筷子了,蹙眉思索起来:“不大对劲。” “我也觉得不对劲,”明夷双手托脸,说,“主子,借走了这些枪火,神机营可就空了,还保不齐那群太监还不还呢,咱们要借吗?” “天子下了口谕,还能不借么?”萧楚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心下思量起了别的东西。 他说的不大对劲,指的还有另一回事,那就是上辈子他在京州的时候,压根没发生过什么春猎秋猎,也没有人问神机营借过这么多把火器。 萧楚又想到了白樊楼被烧毁的那一夜,他试探了裴钰一个问题。 他让这个人杀了自己。 虽然这多多少少是当时死到临头的抓瞎了,但萧楚心里始终都揣着一些困惑,为什么他会侥幸重生?裴钰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前世逃脱的魂灵呢? 上辈子他们为朝局之事吵过很多回,好几次差点要刀剑相向,也为此镜破钗分情断义绝,以至于刚重生时,他都忘不了恨海难填,甚至想直接杀了裴钰。 这一世,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和裴钰不再剑拔弩张,反而隐约有了些缠绵悱恻,他陷在这柔情里无法自拔,于是劝慰自己放下仇恨,他们二人只是彼此都走错了路,这辈子若能相安无事,便当作前尘嗔恨都是大梦一场吧。 可他不安着,他很不安。 他总是能想到一个问题,万一裴钰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他压根没改变过,依然是前世那个刻薄寡思淡漠无情的裴钰,依然是那个视自己为鄙流和脏污的裴钰,那他又该怎么对待这个人? 这个上辈子一直把自己算计到死的人,他还能继续恨吗? 萧楚面色沉郁了些。 他还要……斩草除根吗? 明夷又开口打断了他的这些思索:“主子,你这几日不是让我在神机营多待待么,我就每天在那边蹲着,时间久了之后,我就发觉一件事情,神机营的腰牌被分了两种。” “说下去。” 明夷道:“平日里神机营出入的士卒,腰上别的一般都是黑檀木腰牌,但这几日我在神机营做听记,发现这里偶尔还会出现一种沉香木腰牌,纹样和黑檀木腰牌别无二致,只是鲜少在神机营当中被使用,但即便如此,门口的士卒依然会放行,就像是……对这腰牌司空见惯了似地。” “看来,陈喜也不是坐以待毙么,”萧楚讽刺般地笑了声,说道,“恐怕他这几日,已经在神机营养了私兵。” 他看向明夷,继续说道:“记不记得我前几日说,陈喜名义上是借枪火,实则是要用兵?” 明夷愣愣地点了点头。 萧楚道:“我起初以为他想用神机营自己的兵,但你这么一说,我便发现我想错了,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把他这些私养的兵名正言顺地编入神机营内。” 明夷道:“可他干嘛要这样?神机营咱们本就没有实权,他要用兵,直接吩咐不就行了。” “因为他想把这盆脏水,扣到我头上。”萧楚嗤笑了声,说,“狗胆包天。” 明夷拍了拍桌,惊道:“这么说,陈喜要用神机营的兵来搅混水!” “不错,”萧楚说,“虽然不晓得他具体要做些什么,但有一点错不了,这批枪火是个关键,他们借的这个数目全超出秋猎出席的人数,剩下的那些枪火就是给他养的私兵用的。” 明夷追问道:“他们特地在天子耳边吹风,说什么冲煞什么风水,就是为了办成这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目前还思量不出来。” 萧楚重新拿了筷子吃那碗馄饨,边说道:“不过我估计着,会和裴钰的新政有关。” “那咱们有什么对策?” “司礼监是天子的鹰犬,自然不会做背主的事情,但他们也想在天子面前博些好处。我是边境来的人,原本也是天子的鹰犬,合该跟司礼监一道。而白樊楼一事后,阉党便觉得我要爬到他们头上,所以他们怕了,想一石二鸟,泼我脏水。” 萧楚敲了敲桌,压低了些声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司礼监的人想把我踩下去,让天子专心只用他们的人,我们就得将计就计,反扑他们,在京州的兵权,只能由天子亲手交给我,他必须要知道,司礼监养的全是一帮废物,他的内帑会因为这群阉人的不作为,而被梅党和清流党拆吃干净,分文不留。” 说完这些,明夷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萧楚又问道:“我让弈非接手白樊楼有些时日了,那边怎么样了?他打算怎么安排?” 明夷道:“弈非已经打点起来了,这几日正在重整,他说是可以在原先的地皮上改做个钱庄,问问主子什么想法。” “钱庄?”萧楚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会儿,说,“倒是不错,只是京州的权贵如云,明着搞有些树大招风了,你同弈非说,让他跟许观的靖台书院合谋合谋,不要让京州的地头蛇趁虚而入,其余的事儿就放开手脚做吧,我给他兜着底呢。” 明夷点了点头:“是,主子。” 萧楚见他没有后话了,继续吃那碗馄饨,明夷的目光重新挪到了萧楚手臂上的几道抓痕上,那一看就是被人给划的。 他盯着那些抓痕犹豫了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主子,你是不是想和裴钰成亲?” 萧楚正吃着呢,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直接呛了一口,把筷子都给摔了,猛咳嗽两声。 “你在说什么??” 明夷不理会他这反应,认真地说:“虽然我不大看好这个人,但主子,你不记得了吗?以前萧三姐姐还在的时候不是总和我们说,喜欢的人往后就是要成亲的,不喜欢的人呢,那就不要成亲,也不要做成亲了以后才能做的事情。” 明夷动了动身子,往前坐了些,一只手掩在嘴边,悄摸着说。 “主子,你不会不喜欢人家,还……还睡了他吧?” 第40章 宝贝 待萧楚吃完后,二人又逛回了裴钰的那宅子门口,明夷往庭院里的桌前一坐,和萧楚心照不宣地没再讲话,萧楚也不稀得再摆什么谱了,直接就往裴钰房里跑。 明夷今日问他的话分明没有夹枪带棍,却好像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抽得他生疼。 从前他可以因为恨而恬不知耻地去报复裴钰,把那些过了界的亲昵行为视作恶心他的手段,可后来他的恨站不住脚跟了,他便劝告自己,这些对裴钰的情感不过是流于欲望的索求,并没有真心的成分在其中。 那现在呢? 他们牵手、拥抱,他们接吻、上床,他对裴钰诉说着思念和心底的幽思,那些情话几乎没有经过考量就说了出来。 现在再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裴钰? 他敢吗? 萧楚进屋后发现裴钰已经醒了,正掀开被褥打算下床。 “大人公务时间怎么睡大觉?” 萧楚笑了他一句,坐到榻边,把人刚要下地的一条腿抓了回去。 他端了杯热茶过来,塞进裴钰的手里,问道:“昨日那药喝了,觉得怎么样?” “像是有些效果,说不上来。” 裴钰抿了口茶就放到一边,他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被萧楚搀起了身抱在怀里,声音闷闷的。 “你做什么去了?” “明夷寻我说了点儿事。”萧楚替他揉了揉腰,小声说,“累不累?” 裴钰摇了摇头说:“又不是纸人儿。” 萧楚于是靠在他颈侧蹭了蹭,笑着说:“小裴大人,我昨夜表现得好不好,该上缴的全都缴了。” 裴钰一想到昨晚的不眠不休,就觉得腰更疼了,上手去推开萧楚坐到了榻边,嗔怪道:“离我远一点。” “还顾着赶我呢?”萧楚边说着,指节贴着他的耳后刮过,动作轻柔着,却像是有侵略性,“好像缠着我不放的人也是你。” 裴钰红着脸不去看他,自顾自地低头在榻边晃着脚。 萧楚去抚弄他的头发,问道:“饿不饿?” 裴钰道:“不饿。” “也是,昨天都吃饱了。” 萧楚笑他,见人一直低着头,干脆去把他的下巴抬着,指腹顺着耳垂滑到了下颌。 “我们怜之是个贪心的狐狸精,把人的魂勾了还要吃干抹净。” 裴钰仰着头,被他按到了颈上的穴道,只能小口地送气,眼里的倔色还是不改,像是不服输。 萧楚垂眸看他,把裴钰的下巴捏在掌心里,指节去蹭了蹭他的唇,随后顺着柔软的唇瓣滑了进去,指背抵着裴钰的齿把人的嘴给撬开了。 他喘息得急促,水汽把萧楚的手上的皮肤都给弄潮湿了些。 “这几天你不是要去监察礼部么,明夷同我说礼部要问神机营借一批枪火,我们等会儿一道去?” 手指按着柔软的舌,在口腔里滑动挑.弄着,指上很快就被濡湿了,裴钰被迫张着口,只能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听上去像小猫的哼哼。 “怎么不说话呀怜之,”萧楚捏着人不放,还故意去逗他,“要不要跟我一起?” 裴钰有点儿喘不上气,把脖颈仰得更高,整个人就要往床上倾倒下去了,萧楚托着他的背,手指往舌.腔里探得更深,那里又烫又湿,勾得萧楚心痒痒。 裴钰感觉要晕过去了,开始使劲扒拉萧楚的手臂,恰巧就碰到了昨夜留下的伤口上,萧楚“嘶”了声,这才抽出手来,放过了他。 萧楚皱起眉抱怨道:“挠得疼死了。” 裴钰不大高兴地看他,小声说了句:“……活该。” “我活该受你欺负,怜之。” 萧楚凑近了些,鼻尖去蹭了蹭他的脸颊,两人就隔了那么些微不足道的距离,随时都要彼此触碰到一起,屋里的气氛也旖旎了起来,像是被人的呼吸给蒸暖了。 裴钰被他蹭得有些受不了,低低抱怨了句。 “这么近干什么?” “想亲你。” “不准。” 萧楚不听他的,捧着裴钰的脸就亲上去,方才那口金银花茶的涩味儿还弥漫在口腔里,难怪裴钰尝了一口就不愿再喝了。 他的手掌滑进柔顺的头发里,颇有技巧地舔吻他的唇舌,经过昨夜之后,裴钰好像变得乖顺了很多,也没怎么抵抗,两个人认真地亲吻着彼此,萧楚每回接吻都很热烈,他很懂裴钰喜欢什么,给予起来也很慷慨。 萧楚这时候反而想到了床榻间水汽盈盈的一些记忆了,裴钰叫了好多次疼,最后只有向自己讨要亲吻的那一回,萧楚才肯柔和些待他,其余时候都在狠心地欺负着,非要见到人梨花带雨的模样才肯罢休。 这是上辈子他留下的坏习惯,冷静下来想想,裴钰大概真的很疼,大概真的想要他温柔一些。 这深吻结束后,萧楚埋在裴钰的颈间又轻吻了几下,湿润的唇贴到皮肤上,带着热气儿的声音绕在耳边。 “怜之……我好想你。” 裴钰脸都烧红了,又反复劝诫自己,萧楚这张嘴就是专门说甜言蜜语来哄人的,万不能轻信,可是脖颈上的触感又舒服得让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虽然萧楚总说自己勾他的魂,但对于裴钰来讲,真正勾人的分明是他。 吻得人好舒服,抱得人好安心,说的话也叫人听了还想听,连…… 连在床上的时候,都那么懂得自己的一切。 萧楚又去含他的耳垂,那对坠子放在了榻边还没戴上,私下里的时候他不大喜欢裴钰戴耳坠,他更想看到这个人的全部,哪怕是一点朱砂也不准被遮掩掉。 都是属于他的,都不准藏起来。 萧楚贴着他的耳边,那些短促的亲吻声就分外强烈地传入耳中,伴随着人亲昵的呼唤:“怜之怎么这么暖和?” “不要贴那么近……” “是吗?”萧楚又从他的耳鬓顺着摸索到了唇角,落下几个浅吻,“昨天晚上你好像对我说,亲了就不疼了。” 裴钰赶紧侧过了脸去,逃避回答。 不过这才让萧楚发现裴钰的肩颈上有很多昨夜留下的咬痕,放下帷帐后就看不大清晰,如今才发现咬得有些狠了,七零八落地散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受了不少委屈。 他心里愧怍,但一想到这是自己留下的痕迹,萧楚又忍不住去触摸它们,心跳都有些加快了。 他的想法不大入流,只是心底隐隐升着一股恶劣的满足感,觉得这暧昧的痕迹像是把昨夜的春潮谱写下来的笔墨,惊心动魄又活色生香。 但他明明也可以轻盈一些,不叫人疼。 “怜之啊,”萧楚抿了抿唇,和他额头相抵,“以后我再不听你的,你就打我好了。” 裴钰不知道他又哪根筋搭错了,脸上摆出不大高兴的模样,说道:“我打你也没用,你皮好厚。” 萧楚被他逗笑了,覆上他的手背,调侃道:“宝贝,你要是把我打死了,往后谁跟你快活?” “宝贝”这声称呼唤得太狡猾了,裴钰心跳一失速,真的往他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惊道:“你不准这么叫!” “为什么?”萧楚侧了侧头,一脸疑惑的模样,“雁州人叫自己喜欢的物件儿,都叫宝贝。” 萧楚特意说了“喜欢”这个词儿。 说来惭愧,风流天下闻的四公子竟然是个感情愚钝的人,前世今生一次也不曾对人说过“喜欢”这两个字,他心里头其实也不大懂,喜欢一个人和喜欢吃块糖有什么区别? 他告诉裴钰,小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娶一个温柔的女人回家,因为家中的长辈都是这么说的,在他的三位姐姐中,他最喜欢温柔体贴的萧三,便以为这就是往后要成亲的那种“喜欢”。 来到京州以后,他遇到了裴钰,才发现自己压根不喜欢女人。 可是对于裴钰本人呢?他好像从没仔细思考过。 跟他上床很爽,跟他接吻很舒服,在这些关于性的情事上,萧楚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好喜欢跟他做”。 但除此之外呢? 他好像也很喜欢裴钰的眼睛,乖顺可爱,眼波流转,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要人心软下来,他也很喜欢裴钰的声音,正经的时候沉冷有力,不正经的时候楚楚可怜,连那暴躁倔强的性子他都是喜欢的,逗起来像小猫,哪怕给人挠了点血出来也无伤大雅。 裴钰听他这么一解释,脸顿时染得更红了,赶紧避开萧楚的眼神。 “我又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反正不准叫!”裴钰去掐他,有些恼恨地说,“只有流氓才会这样称呼别人!” 萧楚无奈地去捉他的爪子,把人给拦了下来,叹口气道:“你第一天认识我么?我本来就是流氓。” 他这回没给裴钰逃避的机会,把人的脸捧回来,二人就这么对望着。 “裴怜之,总是这么躲着人不大好,要叫人心里乱猜,猜你是害羞呢,还是嫌弃我呢。” 裴钰只能往他眼底里看,一看就陷落了进去。 外边分明已经日上三竿了,可在这雅居的小小一隅里,萧楚的眼睛里好像闪着星辰点点,他真诚地凝望着自己,和从前那些狡黠的笑容不大一样,有点像……有点像那夜他喝多了酒,拉着自己叫“阿怜”的模样。 “还有一句话。” 萧楚这么看着他,声音柔情缓缓。 “雁州人叫喜欢的人,也叫宝贝。” 裴钰的心脏狠狠地震颤了一下,那双漂亮的、霭霭若泣的眸子沾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想推开萧楚的手,想从床榻上落荒而逃,也想再去打他的脸斥骂一声“不知羞耻”或是“虚情假意”,可他心里分明欣喜若狂地想着—— 他的话好像发自肺腑,好像真诚无比,好像动人心弦。 他张了张口想追问,但萧楚没再继续解释,他摘下了头上的发带,有点儿卷曲的头发披散下来。 他往发间摸了摸,摸到了那根裴钰悄悄替他编的辫子,说道:“怜之,还记不记得这个?” 裴钰都不大会说话了,眨了眨眼睛。 “你编的地方不对,该要往前编,”萧楚摸起自己另一根辫子,说道,“像这样,再来一次,两边各自一根。”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裴钰想。 自己悄悄留下的痕迹,那些羞赧的情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萧楚耐心地等着裴钰,弄得人局促起来,只好应允,他的手指穿行在那几缕发丝中间,将曾经不敢叫人直面的情思当着萧楚的面重新留存了下来。 裴钰心里乱糟糟的,很潦草地替他编完了一根,萧楚看着那根毛毛糙糙惨不忍睹的长生辫,轻笑出了声。 “一点也不好看。” 裴钰怒道:“你自己非要我编的,不喜欢,那就拆了。” “那可不行,这是你替我编的,”萧楚笑着把人抱在怀里,缓缓地抚弄着裴钰的背脊,小声问道,“知不知道,这在雁州意味着什么?” 裴钰的心跳强烈地跃动着,脸颊越来越烫,他听见萧楚的声音逐渐变轻,却像是悠悠长鸣的暮钟,在自己的心腔留下震颤许久的余韵。 “意味着,家人。” 40-50 第41章 神机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在一起,萧楚感受到怀中人逐渐卸下了防备,身子也不再紧绷着了,像是无声地回应了萧楚,他悬着的心这才悄悄安定下来。 他没有猜错,这一世的裴钰的确对他产生了情意。 或许是几次三番的出生入死,或许是那些没边界的撩拨,又或许是屏风后面的那个吻,总而言之,裴钰现在不恨自己,萧楚也没有理由拿前世之过来开罪今世的他。 但他和裴钰躁动的内心有点不一样。 他心里生出了一种疯狂的侥幸。 只要裴钰什么都不知道,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没有仇恨的,前世往自己腹中刺刀子,把他扎得鲜血淋漓的人只是条长了人皮的蛇蝎,那不是自己怀中这个裴怜之。 这么容易脸红的裴钰,怎么可能带着上辈子那么多晦暗苦涩的记忆,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自己? 他一定就只是裴钰而已,他们之间已经不会再有恨意了,那些纠缠了十年的前尘往事,自己慢慢忘记就好了。 他不是这么豁达的人,轻而易举地能把嗔恨当作玩笑而放下,可是在重生后的这些时日里,萧楚诚惶诚恐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滋长了太久的恨和岁月流转此消彼长,慢慢地竟然拧成了他们之间纠缠不休的红绳。 剥落了前尘的那些怨憎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 明夷百无聊赖地坐在外边儿快一个时辰,折了根稗子草正打着结,左右都不见屋里有动静,几乎就要打算探身过去偷听了,但又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还是按捺住了这冲动。 屋里的两人又接了会儿吻,萧楚才磨磨蹭蹭替裴钰穿了衣服,两人拉着手走出来。 明夷看他们这腻歪劲儿就已经猜出了大半,把刚打完的草结随手扔在了桌上,仰身靠在椅背上,慨然道:“恨海情天啊——” “你这张嘴下了地狱都得上个铐。”萧楚乜了他一眼,问道,“礼部和司礼监的人已经在神机营了?” 明夷道:“回主子,礼部的人倒是走了,司礼监的还待着指点江山呢,是内廷的掌印太监陈喜。” 裴钰脸上的余热未褪,脑海里全是萧楚的那番陈情,加上他又缠着要亲,跟自己耳鬓厮磨的时候说了好几声“喜欢你”,这些话烧灼着裴钰的内心,把人说得心潮起伏。 于是亲着亲着差点就要起火。 好在裴钰还算冷静,强撑着神志把萧楚给推开了。 萧楚打哨唤了马过来,把裴钰先给抱了上去,随后才翻身上马,他还惦记着裴钰的腰,驱得不快,西一长街往来的人不多,没什么人见着他们。 萧楚下巴搭在裴钰颈窝里,跟他咬耳朵:“怜之,礼部的人都不在那处了,怎么还跟我一块儿去呀?” 裴钰耳尖红红的,但还是认真答道:“事关京营,必须事无巨细。” “还以为你要说,离不开我呢。” “……谁会这么想。” “你掉眼泪的时候就这么想的,”萧楚把缰绳塞进裴钰手里,好能整个人把他抱进怀中,“说着不要了可以了,又裹着我不放。” 裴钰一听他说话就腰疼腿酸,往后推了推他。 明夷为了不看到这二人卿卿我我的场面,特地早走了一会儿,待萧楚和裴钰到神机营时,他已经拴好马在等着了。 神机营从外边看跟三大营没什么区别,但营帐里边就另有玄机了,这里除了每日的演兵操练,还有专门制造枪火的一支分营,就设立在大帐边上。 萧楚很少来神机营,大帐的主位一直都空着,已经落了不少灰,明夷替萧楚挑开帐帘,里边一位穿着红蟒袍子的太监正坐在次位上喝着茶。 萧楚把雁翎刀置上了刀座,随手掸了掸主位和一张次位上的落灰,说道:“陈公公,今儿个天子起早了吧?您怎么这个点就来了?” 陈喜搁了茶盏,笑眯眯地起身朝萧楚和裴钰相礼。 “见过侯爷,见过御史大人。” 二人颔首后,陈喜没继续寒暄,直入主题:“侯爷,礼部向神机营借的这批枪火已经跟内阁拟过票了,您看,什么时候派点人往望仙台送去呢?” 萧楚坐下,翻看着桌上的账册,边说道:“不着急,秋猎不还有些时候么。” “自然是不急的,侯爷,”陈喜笑得很和善,阴柔着声音,“天子的意思,秋猎的时候走个过场,火器都不用装填弹药,猎场照旧还是以骑射为主。” 萧楚盯着陈喜看了会儿。 他讨厌阉党的一个原因,就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若说裴钰这类人讲话是剑影刀光,那陈喜这样的太监就是绵里藏针,若是换了蠢的人来听,保不齐就没听懂话中的意思,要丢了性命。 陈喜这一番话,就是在告诉萧楚,这批枪火是天子要用的,花不了一分一厘,不借,那就是驳了天子的面子。 裴钰自然也听出了其中含义,从萧楚手中要了账册,翻开几页,沉声道:“礼部开的单子,要鸟铳一百,三眼铳一百,掣电铳一百和铳刀七十,神机营可以给,但不能全给,秋猎时京城的守备工作还需要三大营共同承担,所以一半的枪火只能现造,早不了。” “不打紧的。”陈喜从容答道,“届时会从卫所和衙门调派人手,京城的守备工作不会松懈。” “可——” “陈公公。”萧楚抬了抬手,抢断他的话,“这批枪火明日给您回文,时候不早了,天子那边还需要您伺候,我叫人送您回去?” 陈喜的笑意不改,说道:“那就麻烦侯爷了,咱家这就回宫里跟天子报了去。” 说罢,他又起身朝二人行礼,从营帐离开了。 待人走后,萧楚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面色不豫:“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明夷也跟着叹气道:“他说话我都能觉着下一秒要往我背后刺一刀。” 裴钰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平和地说道:“陈喜推拉的本事不小,他此番逼宫,说明司礼监这回必须要用这批火器。” 萧楚冷哼一声:“说是借火器,到时候又来一句火器需要人抬,顺势把兵也借了去,真是打得好主意。” 裴钰低头思索了一番,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要用这批火器做什么。” 萧楚道:“明夷,这几日你在神机营多待着,若是司礼监还有异动,就呈报给我。” 明夷点头应声后便退出了营帐。 见萧楚心情不悦,裴钰没多说话,自己起身在大帐内四下转了转,走到雁翎刀前,才发现刀架前摆了本书卷,名字叫《天工开物》。 它陈旧不堪,稍微翻动一下就能散落几片泛黄的碎纸,裴钰轻着动作掠过几页,在上边寻到了一些关于鸟铳的记载。 萧楚见状,随口问道:“感兴趣?” 裴钰道:“从前没涉猎过多少,觉得新奇。” 萧楚听后起身走到了裴钰身后,覆上了他的手,带着人去指书上的那行文字,一边耐心地给他解释。 “这种火枪是一眼铳,威力极大,三十步以内打中鸟雀可以致其羽肉粉碎,到五十步外才有完形,不过百步就会力竭,所以叫做鸟铳。”[1] 裴钰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你会用么?” “本侯什么不会?只是这杆枪射程不远,倒不如弓箭来得好用。” 萧楚贴近了些,手翻了过去和他掌心相碰,十指紧扣。 “下回教你。” 裴钰犹豫了会儿,还是从他手里挣脱开来,转身看向他,说道:“萧承礼,你打算怎么办?” 萧楚挑眉,迫近了些,说道:“什么怎么办?圣旨在前,我难道还要抗旨不成?这批枪火定然是要给的。” 裴钰知道他又在心里藏事儿了,脸色冷了下去,一语道破:“我知道你想夺走三大营的兵权,我不会由着你。” “裴怜之,刚还跟我心贴心呢,没想到你胳膊肘往外拐。”萧楚脸色也不大好看,声音阴沉着,“我本就是神机营提督,从阉党手里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也叫夺?” 裴钰上前几步,两人这么对视着,眼神里好像能闪出几瞬电光。 “我不信你的野心只在于京营的兵权。” 萧楚嗤笑了声,把人直接抱到了怀里,压低了声恶狠狠地说:“早跟你说过了,我要反,你拦着我也没用,我照样会摘了狗皇帝的脑袋。” 裴钰仰头看他,蹙眉道:“我是大祁的朝官,我不可能放任一个逆党作乱朝野。” “是,可你在乎的到底是天子给你的这顶官帽,还是这片疆土里的饿殍遍野?民生艰辛你不管,管我一个正人君子做什么。” 他圈在裴钰腰上的手用了些力气,把人抱得更紧,裴钰贴着他的胸膛,连起伏的心跳都能感受出来。 “况且,我是逆党,那你是什么?逆党的枕边人?” 萧楚被他讲得胸中烦闷,连说话都沾了火气,恨不得现在就往裴钰身上一口啃下去。 “你不是正人君子,你是流氓,而且——”裴钰双手捏住了萧楚的脸,开始不讲道理起来,“萧承礼,今早你说什么都听我的,原来是在哄我。” 萧楚一听都快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裴钰这般不讲理的模样属实少见,可爱得很,目光忍不住朝他一张一合的唇上去。 这么好亲的一张嘴,讲出来的话也忒伤人了。 他抓住了裴钰手,故意恶着声说:“是啊,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我劝你不要和我争,毕竟以后我们还要成亲,我可不想大婚那日还要把你捆在喜轿上。” 看着人凶狠地说出“我们还要成亲”这句话,裴钰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和他无言对视了须臾后,裴钰抬手去推了推萧楚的肩。 “谁要和你——” 萧楚身后雁翎刀的锷铁闪着寒芒,和他那枚银坠相互辉映着,堂而皇之就闯入了裴钰的眼中。 他的话还没说完,萧楚的吻就截断了他的气息。 第42章 调情 萧楚压着裴钰的身子,撒气般地去咬他的耳朵,他这回没说喜欢,而是闷着声抱怨了一句:“裴怜之,我恨死你了。” 他这样像极了犬类的呜咽,裴钰也知道他心里憋着火气,在陈喜面前吃了瘪,裴钰还要这般说些刺挠的话,搞得他又恨又烦。 裴钰心里纠结了会儿,终于还是按下羞耻心,去搓了搓萧楚的脸颊,手指刮过那枚银坠,发出悦耳的响声。 他嘴有点儿笨:“不准生气。” 说完又觉得不大妥帖,添上一句:“是我不好,你……你不要生气了。” 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萧楚搭在他肩上,什么话也不说,裴钰猜想他大概是没听见,心里竟焦灼了起来,忍不住问道:“萧承礼?” 他理都不理。 “萧承礼?”裴钰又问,“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没应声。 裴钰几乎是深吸了口气,做好了极强的心理斗争,这才小声说了一句。 “我错了。” 耳边终于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萧楚手圈紧了裴钰的腰,像是终于得逞了一般,甜腻腻地往他耳边吹气,边说着:“秋祀结束之前,我们都要待在一起。” “道歉的话,到床上再说吧,你最好是哭着说。” 这个人永远都玩不腻这些把戏,他好幼稚。 他们拥抱的空隙,有不少路过营帐的士卒瞄见了帐内的光景,一个个脑袋层叠着躲在帷幄后边,正往里偷看。 “提督这是寻的哪里的美人?” “模样生得忒标致了,这不大像花柳巷子里的人呀。” “瞎说什么?这是都察院那个……” 这堆人里明夷也跟着凑热闹,踮着脚往里看,一边不禁叹服着:“主子这么来事,难怪连冰块心的裴怜之都喜欢他啊——” 几个人还在讨论那美人姓赵还是姓楚,一听明夷这话,顿时惊道:“裴怜之?这个人是裴怜之?” 明夷“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他俩的传言是真的?” “开什么玩笑,提督从前不是最讨厌这个人吗?” 闲言碎语堆积起来飘进了裴钰的耳朵里,他余光瞥见了营帐外有人,便立刻推开萧楚,脸上的潮红都没褪去,赶忙侧过了脸。 萧楚不耐烦地冲营帐外的人扬了扬手,做了个“滚”的口型,几个人立刻背后一寒,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地方有些日子没洒扫了,太闷气儿,咱们出去说好不好?”待人走后,萧楚无奈地叹了口气,往裴钰额头轻吻了下,说道,“怜之,不要总往我心上捅刀子。” 裴钰抬起折扇点了点萧楚的心口,说道:“你这人没有心。” 跟明夷交代了几句后,他们便去了东一长街,在先前白樊楼附近的一家茶馆落了座。 京州的茶馆和别处不大一样,这地方的权贵太多,店家也懂得投其所好,肆里要放几个清客作陪逗闷,萧楚推拒后二人就往阁楼上走,寻了个安静的雅处。 “打一壶茶吧。” 萧楚掀了袍子坐下,把牌子扔给了跟上来的伙计,冲裴钰笑道:“这儿不比白樊楼,只有说书的,没唱戏的。” “书上说茶肆当泉实玉带,茶实兰雪,”裴钰转了转杯,讽刺道,“却没说淫词艳曲,谈风论月,茶本君子,却要在京州与浊流合污。” “这出没听过?”萧楚不理会他这阴阳怪气,靠上椅背,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那说书人,说道,“上回梅小鸟不是给你听过么。” 裴钰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小鸟?” “因为他喜欢学舌呗,”萧楚去碰裴钰的手,又开始甜言蜜语,“学你,可他学不会半分,我们怜之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错,他学的是你。”裴钰盯他,说,“学你插科打诨,学你寻花问柳。” “既然你也这么想,那就是了。” 萧楚的眼神动也不动,他们每回对视时,都非要从对方眼里剖解出更多东西,如此才算略胜一筹。 “怜之,偶尔多跟我去玩儿呗,市井的事我比你熟,多看看民生百态,对你也有好处。” “你是风月场的老手,我自然不如你。” 裴钰抽开手,故意端起茶盏装作要喝茶的模样。 他抿了口茶,才不咸不淡地又添了句:“你喜欢过的姑娘,大概比泷河里的鱼还要多。” “这话怎么听着有醋味儿。”萧楚撑着脸看他,泛起浅浅的笑意,“那你猜猜我最喜欢哪个姑娘?” 裴钰前倾了些身子,眼神有点凶恶:“往后别再问我这问题,我猜你哪个都最喜欢。” “哟,还瞪上我了。” 萧楚也往前了些,跟他紧凑着,俩人鼻尖都要碰上了。 他坏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裴怜之,我只和你亲过嘴上过床,以后我也只想和你上床。” 裴钰的脸登时一红。 “别说这种话!” “我猜你爱听得很,你爱死我了。” 裴钰拿扇子狠敲了他的脑袋。 萧楚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缓缓往自己杯中斟茶,灼烫的热茶滚入瓷杯中,溢出些清淡的茶香。 茶馆的伙计是个眼尖的,知道他们是贵客,便端来了一碟子京州豆糕,又提来一壶新茶替他们换上。 裴钰又拿些银两给他,一边对萧楚说道:“最近京州的百姓不太平,从那次你在文庙把那批学生都抓了以后,外城的百姓有不少都跑来内城闹事。” “没有我这把火,他们照样会来。” 萧楚无所谓地说了句,随后咬了块糕点,入口有几丝凉意。 他又装作心不在焉地试探道:“上回同你说的槽岭那事情,后来我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村子如今怎么样了?” 裴钰的折扇敲到萧楚的手背上,说道:“神武侯府有自己的谍网,外城的事情,明夷比我更清楚,你何必来问我?” “我问你,是想听你亲口说。”萧楚反手抓住了折扇,眯起眼睛看他,“五年前你在槽岭推行改制以后,就再没有新的动作,可是这段时间,外城几乎一半的村镇你都上了改稻为棉的奏章,这让我觉得……你很着急。” “听懂了么,裴钰。” 萧楚的神色忽然有些冷,他松开了扇子,转而去抚摸裴钰的脸,动作极尽轻柔,却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要被扼住脖颈。 “你有事情在瞒着我。” 裴钰维持着镇定,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在萧楚的威压下露出破绽,否则就会被这虎狼扑上来拆吃干净。 “你多想了,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裴钰手中颠弄着扇子,玉石敲击着檀木桌面发出响声,跟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国库空虚的问题需要解决,否则不光是边境军队乏力,如今京州的吏治恐怕也会崩盘,改稻为棉能缓解财政压力,之所以这段时间才开始,是因为白樊楼倒了,梅党的根基正在被撬动。” 他又抿了口茶,继续说:“梅党党羽是如今国库的最大来源,如果梅党要倒台,这笔亏空必须立刻填上,否则大祁就会陷入内外交困,必然天下大乱。” 萧楚爱听他讲正经事儿的模样,整个人都有种特别的气韵,会让萧楚联想到寒梅或是雪莲,总之是那些在凛冬反而开得更漂亮的花。 这和裴钰本人也很像,他是个不惧寒的人,哪怕到了深冬,身子也照样温热着,萧楚最喜欢冬天的他,抱起来舒服得叫人不想离开。 当然,身子外是暖和的,身子里也一样。 他语气轻松了些,道:“好吧,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看法?” 裴钰也掰了块豆糕,说:“愿闻其详。” “你推行改稻为棉的奏疏,被内阁拿到了御前,天子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虽然你是为了国帑而考虑,无可厚非,但他要思虑的东西更多。” 裴钰咬了半口,看了一眼萧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萧楚道:“改制,就要一改俱改,你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这般着急,但在天子眼中,改制以后京州的主要财政来源从粮食变为了丝绸和棉布,那这些东西的贸易往来是谁负责的?” “内阁?”裴钰点了点头,认可了萧楚的想法,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内阁如今分清流和梅党两派,不管哪方掌握了贸易往来的权力,都会让天子端不平这碗水,所以这次秋猎,其实是天子借司礼监之手,在针对改稻为棉,这一点,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不是你的问题,怜之。”萧楚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但你不想参与党争,不代表你不会被卷入其中。” 裴钰被他揉得有些脸红,一口把剩下的豆糕全给吃了。 “继续说神机营,为什么司礼监要借那批枪火,名义上是给秋猎撑撑场面,实则是要用兵,然后把这脏水泼我头上,只是具体他们会怎么做,我还没什么眉目。” “按照陈喜的手段,”裴钰眉头紧锁,沉声道,“他可能会找人故意挑事,演一出戏。” 萧楚讪笑道:“又是个爱唱戏的。” 说罢,他又趁着裴钰思索的时候,从他手里拿走了折扇,裴钰伸手想抢回来,却被人又躲开了,他再要起身去抢,萧楚就再躲。 像在逗猫。 裴钰感觉到自己又被戏耍了,干脆坐回去乜他一眼,改说道:“那你想好对策了吗?” “想不想知道,怜之?”萧楚撑着脸,把那折扇在手中颠转了下,拿扇尖挑起了裴钰的下巴,“叫我声好哥哥,我心肝都剖出来给你看。” “不可能。” 裴钰推开扇子起身就走。 第43章 圈禁 后来几日,萧楚完全无视了裴钰的反对,继续跟他一块儿在西街的宅子里住着,夜夜都同榻而眠,起先裴钰还要抗拒几声,后来干脆懒得说了。 说也没用,萧承礼的脸皮天下第一厚。 自从那次和裴钰做了以后,萧楚就跟上了瘾似地,压根不知倦怠,也不觉得腻,他夜里总是要纠缠着裴钰,把白日间窝着的火气都往人身上去,像是在报复这人牙尖嘴利,埋怨他一点都不顾及情面。 裴钰捱着他的怨气,却也不觉得痛苦,慢慢习惯了那些莽撞和仓促之后,便愈发觉得这种进.犯是种快.感,耳边大逆不道的话语是种调.情,而情到深处,他也会去迎合萧楚的话语,告诉他要往哪儿去用.力,虽然大多数时候萧楚压根不需要他去说,他比裴钰本人还了解自己。 在温存的时刻,裴钰又总是意犹未尽,眼里载满了情.潮欲.海,像是雾里的山川,他身上的麻劲儿都没过,还要故意楚楚可怜地看着萧楚,装作被人欺负的模样,心里却悄悄猫着坏心眼。 再狠心一点,裴钰想。 萧楚替他清洗了下身子后,就掀开被子抱着人钻了进去。 自入秋后,天气已经凉了不少,但裴钰的身子一向都很暖,萧楚就更爱贴着他睡,比起那些炭火气重的火炉子,裴钰又香又暖和,舒服多了。 萧楚贴着裴钰的耳背,轻轻嗅闻了下他身上的气味,没了先前的香薰后,他身上散发的更像是雪松的清香,虽然清淡着,却叫人欲罢不能。 “怜之,你怎么这么香?”萧楚逗他,蹭了蹭他的耳廓,“上辈子是不是天天泡在香笼里。” “不要趁机乱摸。”裴钰推开往自己后腰下滑去的手,小声斥道,“方才不是说好结束了。” 萧楚“嗯”了声,把人靠紧了自己的胸膛。 两人都只穿了中衣,被包裹在褥子的温度里,安心地相互依偎着。 夜已经深了,连灯繁酒暖的东一长街都要逐渐悄寂下来,在这抹清冷的月色里沉沉睡去,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声音就越来越低。 裴钰躲在萧楚的怀里小声地哼哼,萧楚也困顿着,听不大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强撑着意识小声说两句。 “在说什么呀,怜之,早些睡了。” 他轻拍着裴钰的背脊,像是在哄人入睡。 “早些睡,宝贝……” 裴钰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但他躺在萧楚的怀抱里,被人温暖地圈紧在臂弯中,耳边都是絮絮的呢喃情话,他就觉得困意慢慢地泛了上来,阖上眼后听着萧楚的声音,便能安然入睡。 这几日他都一夜无梦,睡得相当安稳,以至于偶尔要起晚了些,待到萧楚唤他起来,他才悠悠醒转。 不过这天夜里,裴钰做了个梦。 梦里最初能听到很多声音,白日里神机营的那些响动在耳边迟迟挥之不去,除此之外,还有铁器捶打的闷钝沉响,和一些仓促的喘息声。 他头脑昏沉耳鸣大作,待勉强维持了精神后,才发现这喘息是从自己口中逸出来的。 双手被铁链牢牢地扣紧,悬吊在半空中,他低垂着首,面前只能看见一双漆黑的军靴,正悠然地踏着地面,像是在等待他说话。 那人等了许久,似乎终于没耐心了,这才开口道:“裴御史,今儿个北镇抚司的都在御前述职,所以本侯来审你。” 直到那靴子点起自己的下巴,裴钰这才吃力地抬头,看清了这人的相貌。 他听见自己说:“我既无罪,你有什么资格审我?” “想让我放你走,那就求我。” 萧楚坐在扶手椅上,手边摆了盘还沾着水的葡萄和一枚小瓷瓶,他随手摘了颗葡萄扔到口中,利齿咬碎了果皮,甘甜的汁水浸润铺满在舌腔里。 他像是尝到了甜头,嘴角轻轻勾起,踩上了裴钰的膝。 “像这样,跪着求。” 铁链晃动了一下。 裴钰依稀觉得梦里的自己好像已经被圈禁在这牢狱中很久很久了,他嘴唇干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残余,四肢都是发软的,哪怕想握紧拳头去掐自己的掌心也做不到。 他的魂灵被禁锢在这具躯壳里,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只能感受,只能窃听。 裴钰又听见自己张口,气若游丝地说道:“你还不配让我求你,萧楚。” “我不配?”萧楚嗤笑了一声,收回脚搭起了腿,叹息一般说道,“多高贵的清流啊,我放你走,你要去做什么呢?是幡然悔悟,要替我阿姐烧烧纸了?” 他俯视着裴钰,眼里尽是森寒。 “只有你死了,她的亡魂才会安息。” 萧楚一抬手,猝然打翻了那碟葡萄。 碗碟碎裂的声音清晰地扎入了耳中,刺痛着裴钰的耳膜,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正仓皇地乱跳,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感正从足底爬升,叫人头皮发麻。 “你要肃清吏治,你要批龙鳞,可以啊!但我跟你说了一千次一万次,雁军的命在梅知节手里!” 他显然怒不可遏,话语中透露着深深的失望,最后竟然笑出了声,讥讽道:“当初我居然还信了你的鬼话,以为你真的会为了我,为了雁州,稍微放下一点利益……” 裴钰侧过头,喉咙滚动了一下,张口想解释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最后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为什么没说出口? 裴钰挣扎着想张口,可他撼动不了自己的身躯,他是个已经逃出生天的魂灵。 萧楚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深叹了口气,忽然冲裴钰露齿而笑,问道:“阿怜,我们多久没做了?” 说罢,他一倾身,手猛然掐紧了裴钰的颈部。 裴钰被迫抬着头,怒视着萧楚,一边吃力地挣扎,想从那铁链中挣脱出来,晃动的锁链相撞不停地发出脆响。 可萧楚不管不顾,空出的那只手将小瓷瓶往桌上一敲,磕开了药塞子,把里边的药丸在指间捏了捏。 “张口。” 裴钰咬死了牙也不动,那双乖顺的眸子里盛满了倔强的神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萧楚生生撕烂。 “不想张口,是么?”萧楚沉吟着,扼紧他脖颈的手顺势上滑,“那我喂给你,好不好,阿怜。” 他眼里忽然跃动着疯狂又兴奋的光芒,将那颗丹药咬在齿间,按住裴钰下颌的指腹一用力,伴随着一声闷哼,将他的唇齿给撬开了,在这声音里,萧楚饱怀恶意地含上了裴钰的唇。 几乎是在触碰到嘴唇的那一瞬间,萧楚咬碎了那颗丹药,它顷刻间化作齑粉滑入了裴钰的喉咙,甜腻的感觉在二人舌腔里扩散开来。 这是枚催.情的药。 裴钰瞪大了眼睛,齿间一合拢,下口咬住了萧楚,他一吃痛才退开了去,血珠瞬间从破开的唇上渗透出来。 萧楚沾去了唇上的血迹,皱着眉看向裴钰,他正剧烈地咳嗽着,想把那些药粉从口腔里给呕吐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萧楚疯癫的行径已经让他将那情药彻底吞咽了进去。 几乎就是在意识到这药物是什么的瞬间,裴钰浑身的血气都激荡起来,仿佛被架在了滚烫的热铁上烧灼着,开始浸出细汗,微微战栗。 “是不是好热,你最怕热了。” 萧楚坐回去靠上了椅背,冷漠地看着裴钰:“我搞不懂你,裴钰,我们像从前那样相安无事不就好了?” “你却非要我恨你,要我恶心你。” 裴钰胸口强烈地起伏着,他挣扎的动作太剧烈,让手腕被勒出了暗红的血痕,他一下下往后磕着墙面,想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可一切行为都无济于事,他的情潮逐渐攀上来了,浑身都开始酥麻无力,腰身发软。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铁骨铮铮,为了那些压死在望仙台下的尸骨鸣冤,不惜要被我这般欺辱——” 萧楚还在继续说着,他眼底都开始泛上猩红,话语愈发狠戾,仿佛痛绝了裴钰的一切所为,非要把他踩进泥泞里弄得满身脏污才肯罢休。 “可这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你眼里的百姓是百姓,那些远在雁州的人命就如同草芥?你真是好高的德行。” 萧楚的耐心变得很差,裴钰只要有片刻答不上话,他就变得很焦躁易怒,恨不能亲自撬开裴钰的唇齿,逼他把真话从胃里吐出来。 他望着裴钰被情热烧灼而微微颤抖的模样,低声喃喃。 “你总是这副样子,我快要觉得你骨子里就刻着浪.荡了。” 这情.药两个人同时吃了,催出的情.潮当然也是同时出现的,萧楚的喘息随之逐渐变得浓重起来,他踩上了裴钰的肩,将人抵靠在粗砺的墙面上。 “这一局是我赢了,裴怜之,该你付出代价了。” 他促狭地笑着,拿靴背拍了拍裴钰的脸颊,随后又猛地勾住了他的后颈,把人往自己两腿之间靠。 “好好取悦我,我可以考虑放你走。” 裴钰的眼尾已经烧红了,他被情.药催得灼热难耐,可还是拼了命地要保留自己最后一丝清明,不肯服输。 他切齿而语:“你、做、梦。”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进了萧楚的内心。 他像是对裴钰这般的负隅顽抗感到无比满足和兴奋,忽然从那张椅子上起身靠近了裴钰,那些浑浊的喘息声逐渐带起了恶劣的笑意。 他贴紧了裴钰的耳鬓,边亲吻着他,边低声说着。 “快听听,阿怜,就隔了一层木板,上边都是人。” “你若是不听我的,只要我一句话,这些人就会来到这诏狱中——” “难道你想让大家看看,你发情后欲求不满的模样吗?” 第44章 消愁 裴钰几乎是挣扎着从梦魇里惊醒过来。 他仓皇无措地四下乱摸着,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失了律,触碰到身边的萧楚后连带着把他也给推醒了。 萧楚意识有些混沌,睡眼惺忪地看向裴钰,发现他的气息乱得厉害后顿时清醒了些。 “怎么了?” 萧楚的声音还哑着,他撑起身,往裴钰胸口去按,那心跳已经失速得好像随时要支离破碎,裴钰的瞳孔紧缩着,张口急促地抽着气。 “呼吸,慢慢呼吸,裴钰。” 萧楚立刻去点了几个让人平缓心神的穴位,耐心地引导着裴钰的呼吸。 “怜之,看我。” 他挽住裴钰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慌乱,掌心的温度给了裴钰极大的安心感,他的目光紧跟着萧楚,随着他的话慢慢调整呼吸的节奏。 “别怕,别去想梦里的东西。” 萧楚双指一直按着裴钰颈上跳动的经脉,直到确认他的心跳恢复正常后,才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怜之做得好,”萧楚柔声夸奖他,把人重新拥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裴钰的后心安抚他,“别怕,我在这儿呢。” 裴钰惊魂未定地回抱住了萧楚,手在他背后滑动了几下,像是怕他下一秒就要消失,一双眸子里的恐惧迟迟弥散不开。 萧楚从他微微颤抖的身躯里感受到了这些害怕,于是让裴钰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肩,安慰道:“什么梦能吓倒天不怕地不怕的裴怜之?” “看来是跟我睡少了,往后再要做梦,就喊我的名字,喊萧承礼,我把你唤回来。” 他轻吻着裴钰的头发,一下下抚弄着裴钰的背脊,在这些温柔的声音中,裴钰终于从这噩梦的余波里找回了神智。 他咽了下喉咙,淡淡道:“我梦到你死了。” 萧楚眼里含着笑意,按住了裴钰的肩,说:“这是怕我死呢,还是想我死呢?” 裴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赶紧避开眼神,改口道:“不,不是——” “放心,”萧楚去捧他的脸,把他捏得嘴都要撅起来了,“我舍不得你,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 秋后第三日。 这是个重要的日子,裴钰要和萧楚一块儿进皇城迎雁军的现任总兵萧仇回京。 雁州如今的境况很不好,尤其是萧仇统兵的这些年,北狄频频进犯边关,别说是从关口打出去了,单单凭靠朝廷每年扣扣嗖嗖的这些军饷,连守住天秋关都是苟延残喘。 尤其是在萧楚被调回京州后,他领兵的那支骑队便失去了统帅,这些年萧仇殚精竭虑地维/稳着雁北的军心,每年都要亲自入京敲打,可依然阻挡不了雁军在一次次的权斗漩涡中失去了冲劲,日薄西山。 至于为什么裴钰也要去,当然是被萧楚逼迫的。 马车停到文宣门前,萧楚随手替裴钰挑开帘子,俩人先后下了车。 “这会儿估计已经见完天子了,往这条路上去,应该能见着。” 裴钰摇着扇子,遮掩了半个面貌。 裴钰道:“为什么非要我见?” 萧楚道:“我觉着不见不合适,毕竟我们往后要成亲,正好有机会让你见见我的家人。” 他这几天总把“成亲”俩字挂在嘴边,像是寻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把裴钰也给说晕了,好像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给敲定了。 他们下了马车后往文宣门里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地看见了模糊的几个身影。 矮个的那个一眼望见了裴钰和萧楚,于是在后边卖力地朝他们挥着手,裴钰认出了这人的身影,是明夷。 随后他的目光便从明夷缓缓转移到了他身边的那人身上。 是个个子高挑的女人,披了件黑色的毛氅,手中拿着马鞭,正侧对着他们,和一个太监说着话,那太监不停地点头哈腰,时不时就要往脸上抹把汗。 她便是近些年新领雁军的总兵萧仇,在大祁的如今的众将之中名列魁首,任了左都督的军职。 雁州人的确有自己的特点,他们都是边境长大的猛禽,生来就带着野兽敏锐的嗅觉和目力,在萧仇面前几乎藏匿不了任何窥视,裴钰不过是多停留了一瞬,她便回过身来与他对上了目光。 她的敌意很强,那目光和萧楚如出一辙,寒气冷冽,散发着令人悚然的胁迫和凶戾。 萧仇解下大氅抛给了明夷,缓步朝裴钰走了过来,就在这须臾之间,裴钰忽然很想后退。 一些晦涩的记忆陡然泛上心头,裴钰在看见萧仇的那一瞬间,强烈的不安和愧怍占满了胸腔。 她就是,前世自己和萧楚殊途陌路的起点。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个子比裴钰高出些,此刻驻足在裴钰面前俯视着他,让人觉得背后藏了伺机而动扑食的恶狼。 裴钰的指稍掐紧了肤肉,还算镇定地行了个礼,答道:“见过都督,下官名叫裴钰。” “李寅送回雁州的信我看过了,你是萧楚的至交,是么?” 裴钰抿了抿唇,正要张口回答,忽然觉得肩上一股力道压了上来。 “是至交,阿姐。” 耳边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萧楚屈臂搭在裴钰的肩上,对萧仇说道。 “也是往后要和我成亲的人。” 裴钰心念一动,侧头看了一眼萧楚。 “哦?”萧仇听完萧楚这话,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手中的马鞭抵上了裴钰的心口,说道,“你这相貌的确出挑,雁州少有。” 虽是赞美之辞,话里却含着讽刺。 萧楚眯起眼睛看她,将裴钰往后推了推,说道:“自然出挑,阿姐,过段时日带回雁州,让我爹瞧瞧。” 姐弟二人话语间都是刀光剑影,一旁的明夷抱着毛氅,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裴钰边上,说道:“主子性子倔,以前挨过大帅不少打,俩人从雁州吵到京州来。” 裴钰点了点头,不作声。 萧仇看着萧楚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脸色就更是阴沉,稍稍抬头睨视着他。 她说:“我说过,让你在京州成家,不是让你娶一个男人。” “我就喜欢男人。”萧楚跟她较上劲了,没半点服输的意思,“你让我娶个女人回家,我也去外头找男人玩儿。”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萧仇,她手中一松,那根马鞭就落到了地上,明夷几乎是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跪到了地上。 “大帅息怒!” “别跪!”萧楚清喝了一声,目光寸步不移地盯着萧仇,“你现在是我手底下的人,只听我的命令,萧大帅要做什么,用不着你来费心!” 明夷听罢一咬牙,又立刻弹起身来,心说为了萧楚,只好硬着头皮一起挨打,谁让他主子就是这么个倔脾气。 萧仇笑了声,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看来这半年里,你变了许多。” 她说话间,马鞭往地上抽了下,分明是不大的动作,却硬是刮出一道劲风锐响,听得明夷身子一凛。 萧楚没有像他这般害怕,反而往前了一步,说道:“我觉得您倒是没怎么变,只是脾气差了不少。” 明夷还要再说话,却被裴钰抬手拦了下来,他也跟着上前了一步,说道:“都督,此处是皇城内,用鞭刑怕是会招致闲言碎语,若是承礼犯了家法,不如我先领他先出了皇城,您再行惩戒。” 这声“承礼”听着新奇,萧楚眨了眨眼看向裴钰。 他比明夷胆子大多了,兴许是没见过萧仇抽人时候的模样,身子还是站得笔直,没有一分退却的意思。 萧仇凝视着裴钰良久,将马鞭收了起来。 “走吧。” 待到出了皇城,萧楚片刻都没有犹豫,直接打哨唤了马来,身子一跃跳上了马背,顺手就把地上的裴钰拦腰捞起。 他高坐马上,回头看了眼萧仇,颇有些得意地说:“阿姐,今儿个您就留在京州赏花吧,我们先回去了,明日再见!” 裴钰都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抱到了马上,不待他跟萧仇作别,那马蹄就跟受了惊似地疾驰而去。 明夷看见这场面,心脏都吓凉半截,立刻半跪在地上朝萧仇恳切道:“大帅,主子并非有意顶撞您,一切都是属下的过失,还请大帅惩戒!” 他请完罪后,萧仇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发难,让明夷几乎冷汗涔涔,头垂得更低了。 “罢了,他说的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淡淡说了一句。 “你已经不是我手底下的人了,惩戒你的事情,不需要我来做。” *** 萧楚在长姐面前狠狠地撒泼了一把,只觉得身心都舒畅了不少,抱着怀里的美人回到了西街的宅子里。 裴钰下了马,轻轻地踢了萧楚一脚,嗔怪道:“你怎可如此放肆,这么一来,她岂不是更不会搭理你的话?” 萧楚冲他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她都夸你漂亮了,我可从没听她夸过人。” 裴钰脸一红,赶紧侧过脸去。 “你莫要胡言乱语,我同你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萧楚当然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裴钰的话语上,他盯着那唇看很久了。 “话都是得软磨硬泡地说,才能听进耳朵里,”他又跟到裴钰身前,无所谓地说了句,“她脾气就这样,比你还难琢磨。” 说罢这句,他直接把人抱起来亲,裴钰的腿环着他的腰,挂在了他身上,他们剩下的呢喃窃语都随着唇舌相贴被濡湿了。 他的确心里边急着,毕竟这是他们同住的最后一日了,秋猎之前,很可能要好几日都见不着面。 他每多和裴钰相处一日,就觉得跟他缠得更紧,心里的爱意就烧得更强烈,恨不得天天要粘一起,尤其这几日俩人住同一个屋檐下,除了白日里跟京州的朝员扯扯头花,夜夜都是温存。 他磨蹭裴钰的唇,嗅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几近痴迷地望着裴钰的眼睛。 那里总有一层薄雾,让人愈发忍不住去窥视,想看清雾气后边的到底是什么,然而若是盯着这对眸子看了太久,就会掉入陷阱,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入窠巢之中了。 从前萧楚会慎之又慎,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裴钰的气息被侵占得有些过头了,他们的唇分离开时裴钰几乎是用力地深吸了口气,才勉强缓过神来。 萧楚把他给放下了,裴钰的身子已经发燥了些,气息稍稍急促,他踩上地面后轻推了下萧楚的肩。 “我先去洗。” 萧楚捧着裴钰的脸又亲了一口,随后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冲他轻佻地笑着。 “一块儿洗吧,怜之。” 第45章 共浴 裴钰在西一长街的宅子不大,除了平日里洒扫前院的仆从便没什么人,侍女提早就烧了热水,浴堂踏进去便是热气腾腾的,混着皂角和白檀的香气扑面而来。 萧楚抱着裴钰进去,临了浴池边上才把人放下,顺手把外袍解下挂到了小架上。 他的目光把裴钰浑身上下扫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裴钰哪个都不想选,都觉得羞耻之极。 热气儿蒸着裴钰,把他烘得烫烫的,连吐出的气都沾着湿雾。 他说:“只准洗澡。” 萧楚疑惑道:“我说我要做别的了么?” 但萧楚是个不大讲道理的人,他口是心非地抽走了裴钰的腰带后随手叠起衔在嘴里,随后利落地把人剥了个干净,摸着腰捞进了池子里。 裴钰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一个劲地问他“干什么”,萧楚仗着自己嘴里咬着东西愣是不回答,搞得裴钰身子紧绷着,生怕他要破格行事。 他从裴钰的腰窝往上滑,单手把人的腕子捉了起来,随后口中一松,用腰带往上缠了几圈,捆紧在了池边的木桩子上。 裴钰用力挣扎了下,捆得好紧,这姿势让身子也使不上劲。 裴钰有些生气地叫唤了一声:“放开我!” “好好好,放开你。”萧楚蹲在池子边上,往他脖颈上摸了一把,笑着说,“我偏不放。” 说完,他这才把衣服解了,走下水,浴堂的光线充足,没有夜里帷帐下那样昏暗,迷蒙的水雾遮掩在萧楚的胸膛前,把裴钰看得头晕目眩。 萧楚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裴钰看,看得他有些局促不安,想捂住脸,可双手却被捆着不能动弹,只好慌乱地躲避着眼神。 萧楚搭起臂,耐人寻味地说了句。 “很喜欢?” 裴钰一下被说穿了心事,赶紧闭上眼。 萧楚这就不大乐意了,俯身过去揉了揉裴钰的脸,说道:“别闭眼啊,本侯服侍你沐浴更衣,这福气别人可享不上。” 裴钰被他揉得痒,只好睁开眼,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萧楚问道:“今天是不是不大开心?” “没有,别瞎猜。”裴钰嘴角有点下落,闷着声说,“你大姐不喜欢我,很正常。”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不少人不喜欢我,我已经习惯了。” “那还有人对我恨之入骨呢,怜之。”萧楚眼睛笑着,觉察出了他的不悦,“北狄人在边境天天喊,要我把我抽筋剥皮,剔骨剜肉,我照样快活着——” “我还有全天下最美的人,陪我共浴。” “嘴这么甜,听着就是哄人的。”可裴钰显然被哄开心了,还故意装作不悦的模样,“快放开我。” “我乐意哄你,别人还没这好处呢。” 萧楚忽视了他后半句话。 裴钰被捆缚在木桩子上,半截身子浸在水里,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叫萧楚替他清洗,萧楚沾湿了巾帕往他脖颈上抹,舒适的水温贴着皮肤,渗出几道水痕,顺着身体的曲线滑下,重新没入了池水中。 “咱们和梅渡川吃酒那回,你热病犯了,我也这么服侍你,小裴大人。” 萧楚说着,就刻意在他胸前停留了会儿,巾帕揉得仔细。 裴钰动作不了,只能任由他使坏,低低泄出几口气。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都想些什么吗?” 裴钰骂了一声:“想下.流事。” “我们怜之生得太聪明了。”萧楚还在揉捻着,一边气定神闲地跟他东拉西扯,“当时我就想,好想上.你,好想和你.做。” 他停了动作望向裴钰,说:“你好漂亮。” 巾帕没入水下的部分,就到了不大能上台面的环节了,感受着手掌间的触感,他的声音喑哑了些。 “有时候我会想关着你,怜之,你是个坏人。” 这句话让裴钰想到了那个梦,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饭饱思淫.欲的春.梦吗?他压根没想到自己有着这么多遐思,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惶恐不安地醒来,不敢去细细思量梦里的一切。 他知道这场梦的最后有人死了。 萧楚不揉他了,也不替他擦拭了,把巾帕随手扔在了水中,那抹白色就飘在水面上,被萧楚的手掌取而代之了。 他的手上下起落着,边恶着声说话:“猫儿在我身边关久了,便只会晓得问我讨要甜头,和你一般模样,裴怜之,我要养着你,叫你只能从我这儿讨到好,再也不敢冲别人扬起尾巴。” 每到情动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些诨言,像是昭示着他侵.略的开始,而裴钰就会被寸寸进犯,每回都招架不住。 不过裴钰也逐渐从这几次的欢.爱中找到了些反扑他的手段。 他忽然也很想学着萧楚的样子去逗弄他。他用那对柔顺的眼睛看着萧楚,缓缓启唇说了一句。 “你住在我的宅子里,到底是你关着我,还是我关着你?” 萧楚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笑了两声,欺身上来掐紧了裴钰的下巴,说:“好啊,狐狸精露出尾巴来了,是不是想挨收拾?” 裴钰说完就烧红了脸,他确实想勾.引萧楚,但奈何这把戏玩得太差,反而叫自己羞耻心更重了。 萧楚停了会儿,手顺着他腰窝的曲线上去,掌心和腰部就隔着一点儿距离,分明没触碰到,却蹭得裴钰好痒,让他不禁小声地哼哼了出来。 “这么娇着喘,是叫.春呢?” 他故意说这些话,让裴钰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被养着的猫。 裴钰动了动身子,说:“你少说些……话。” 萧楚学他:“嗯,我少说些……话。” 裴钰被他欺负得有点恼恨了,生气道:“不准学!” “我听你的,怜之。” 不让学说话,那就只能寻点儿别的欢情了。 萧楚手掌挂上裴钰的那些水泽后,就开始抱着人的身子,让人虚虚地漂浮在了水上,安全感尽失,还要朝他呼吸般地一张一合,像极了勾.引,萧楚也很快满足了这翕动的空处。 他很顺利,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对方,碰到一块儿就要擦出火来。 萧楚让池水晃荡得厉害,偶尔会有水花往外扑溅,裴钰被缠住的腕子随着波动的池水也前后直晃,那腰带时紧时松。 热潮不光浸满了浴堂,也直往人脸上赶,绯红和潋滟都染到皮肤上,催开了不愿张口吐露的话语。 萧楚趁着热咬他的耳朵,低声絮絮。 “昨夜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裴钰都没有心思纠结到底要不要答话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情.欲,只能下意识地喃喃作语。 “我梦见,嗯,萧楚,我梦见你了……” “你梦见我死了,还是梦见,我像这样对你,或是更过分?” 萧楚的声音低哑沉缓,说出来的却全是些浑言浊语,叫人听了心下羞耻,恨不能一口闷进水里,等他闭嘴了再起来。 裴钰闭着眼睛吟吟着说:“不准再胡说了,否则……你今夜便回去!” “喊我今夜回去,你怎么像是舍不得我?” 萧楚就低伏在他耳边,句句声声唤离着他的神魂,这些声音就混在翻着浪的池水里,往人心里也吹着暖气。 他去吻裴钰的眼角,那处都淌过泪痕了,泛着惹人怜爱的桃色,像是在暗示这坏人都做了些什么荒唐的事情。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为什么梦里都是我?” 萧楚觉得这个人身上总有开拓不尽的乐趣,他们心意相通后,他得到的完全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感受。 酥.麻的劲儿顺着后脊爬升上来,萧楚逐渐在情.热里丢了从容,反而有些仓促和焦躁起来,一边混乱地诉语着情话。 “我好喜欢你。” “我怎么没早些发现,你有这么好,我好喜欢……” “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裴怜之,我爱死你了……” 他俯身亲吻裴钰,在浓重错乱的喘.息之间不停地诉说着太久以来的饥渴,不停地倾泻着无处释放的爱意。 他头回在裴钰身上,想用“爱”这个字来形容,他从前不心疼裴钰,总觉得自己给他带去的痛楚是他咎由自取。 哪怕是动情的时候,他吻上裴钰的唇,心里也会发了疯地滋长着晦暗的欲念,他要把这个人从高岭拽下来,要他伏低入尘埃里,要他认输,要他讨饶,要他和自己一起满身脏污。 在床榻上,他也最喜欢见到裴钰生不如死的模样,看到这个人支零破碎,烫热的破坏欲就一个劲往上窜,他还想让他更惨,让他更脏。 这就是最深的恨,萧楚反复地告诉自己。 只是它们现在都被情意化柔了,只是这辈子他们都变了想法,而不是他一直恨错了人。 ……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之后,萧楚怕裴钰又被折腾得难受,做了两回就打算停手了,毕竟人还在喝着药呢,不好老是这么欺负。 萧楚扶了扶额头,看着仍浸在余韵中的裴钰,试图找回一些破碎的理智。 他们要成亲的,他要待自己的爱人温柔些。 可有些人不这么想。 裴钰仰身抵靠在池壁上,眼角挂着泪,连双目都是失神的,那对被捆缚住的腕子早就不会挣扎了,他被腥躁的气息堵着,在情.欲的刺激中,一不小心把掖在心底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 他说, “还想要,萧楚,还想……” 还想要。 这声音挠痒似地传入了萧楚耳中,让他的瞳孔缓缓收紧。 仅剩的那根理智的弦,在他脑中“嘣”地一声断裂开来了。 第46章 鹤唳 洗个澡费了不少水,萧楚坐在榻上替裴钰揉干头发的时候,他好几回都困得要倒下去,被萧楚搀起身子之后才打了个呵欠继续坐正了。 萧楚哄着他:“快好了,别湿着头发睡,容易头疼。” “本来就头疼,”裴钰有点没力气,就想往后躺,眼里也是水涔涔的,“困了,想睡。” 萧楚连声说“好”,终于不揉了,让了让身子,裴钰就顺势钻到被褥里去,萧楚也跟着进来贴着他。 被褥里还留着方才的情热,他顺着去摸了下裴钰的手腕,那儿都被勒红了,印子也迟迟消不去,哪怕现在触碰到被腰带捆缚的地方,都还是烫烫的。 像是一道他给的枷锁,萧楚想。 “疼不疼?” 他的声音缠着缱绻的情丝,把方才的热潮和香暖都暧昧地凝到这一句话里。 “害过我了就莫要再装好人,”裴钰由他摸着手,斥责了两句,“疼,疼得要命。” 萧楚就继续抚弄那圈勒痕,一边逗他:“我可不知道大祁的朝员还擅长美人计。” “在色中饿鬼面前,看谁都觉得在用美人计。” “累死你夫君对你有什么好处?”萧楚不听,还往他颈窝蹭,故作委屈道,“你下次可别说这些话了,我怕你死床上。” 裴钰懒得骂他,闭着眼打了下他的手。 萧楚又说:“明早就走了,舍得我么?” 裴钰没应他,不着边地说了句:“这段时日没从礼部找着什么猫腻,明日我也回去了。” 萧楚“嗯”了声就没再继续说话,他今晚也有些疲累,此刻已经快睡着了。 京州已经彻底入了秋,长夜里的西一长街僻静得只能听见风声作语,轻盈地吹打满树枯黄。 恍惚之间,萧楚好像也做了个梦,梦里尽是些前世的事情,像被雾气笼着,朦朦胧胧看不分明,但他却又清晰地知道,这是些不干净的回忆。 在锦衣卫的诏狱里,他和裴钰曾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裴钰不比现在,他有京州最难摧折的傲骨,要他做低贱的事情,几乎不可能。 所以萧楚作弊了,他给裴钰喂了情.药,连带着自己也吃了,最初他们都是清醒的,还在那些铁栏背后争锋相对骂个不停,待到情潮翻涌上来以后,他就有些神智不清了。 他只记得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声中,他抚摸着裴钰的耳垂,按着他的后脑勺,堵住了他刀片般凌厉的话语。 唇齿的潮湿和浑浊的声音都吞没在翻涌的浪花里,萧楚不知足餍地被这些俗事取悦着,他仰着颈喘息,感受着裴钰唇舌间的笨拙和倔强。 他玩得很爽,在热和湿滑里往裴钰口中涂抹了肮脏。 那个时候,裴钰在想什么? 是恨他让自己沦落在下.流的情.欲中,还是恨他用了下作的手段去换自己的欢愉。 在那次以前,他对自己有过情意吗?还是只有恨,只有恶心呢? 时至今日,萧楚还是觉得自己憎恨着前世的裴钰,他无法谅解那些裴钰曾往自己身上插的刀子,但在这一世喜欢上他以后,萧楚也忍不住开始反思曾经的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不少错事,让他们在彼此生厌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了? 他很快就从梦中醒来了,身边躺着的裴钰不知何时已经翻了个身,在怀里安稳地睡着,他这几日变得很粘人,还会主动来拥抱他,似乎只有抱紧了萧楚,他才能安然入眠。 萧楚觉得他这般坦诚的模样也很迷人,所以不会记着再去笑他口是心非,而是心照不宣地给予裴钰他想要的一切。 而越是在这些细水长流的时刻,他心底的不安感就愈发强烈。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偶尔去回忆前尘往事,萧楚会发现自己逐渐想不起某些细节,譬如到底是因为哪一件事,让他们彻底交恶,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裴钰对自己动了杀心。 反而今世今生的蛛丝马迹好像慢慢编织起了一些真相。 他重生的那日,用刀威胁过沉睡中的裴钰,那个时候从萧楚的掌心曾飘去过一瞬的窒息,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微小的破绽,但事到如今,他更愿意相信裴钰对自己的重生一无所知。 有些事情,记得了反而是种痛苦。 裴钰闷哼了两声,打断了萧楚的思路,他低头看去,裴钰正往自己怀里去钻,像是快要醒来的模样。 萧楚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多睡会儿。 但如果…… 如果裴钰真的和他一样,是从前世来的魂灵。 那他上一辈子会因为什么而死去? “萧楚,萧承礼……” 怀里的裴钰小声呢喃了两句。 “裴怜之,”萧楚去应他,“怜之,我在这儿。” 得到了回应后的裴钰好像安心了些,呼吸平稳了许多,身子也不再乱动了,安分地待在萧楚怀里。 萧楚去吻他的头发,小声说。 “我们好好的。” 待裴钰重新入睡以后,萧楚悄然爬起了身,替他重新掖好被子,随后披上外袍离开了。 萧仇进京后的第七日恰巧逢了秋猎,应天子的邀请,她要留到秋猎结束以后再回雁州,在这些时日,萧楚便住回了侯府,再没时间去寻裴钰。 萧楚回到侯府的头天,就被萧仇狠狠地抽了一顿。 他端跪在神武侯府的刑堂前,上身赤.裸,背后已经多了好几道鞭痕,萧仇一点儿力气都不收着,打得萧楚皮肉开绽触目惊心,殷红的鲜血顺着背脊淌入地面,凝成一滩血泊。 萧仇就站在他背后,手持长鞭,眉目凛然。 “知错?” 萧楚死不张口,死不认错。 全府上下噤若寒蝉,明夷和弈非也都跪在萧楚边上,听着鞭风心焦万分,可萧仇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此时若是求饶反而会让她觉得萧楚没教好规矩,下手只会更狠。 她的声音连怒气都听不出来,周遭的空气却像是凝了霜,稍微迈进一步都能被冻得彻骨冰寒。 萧仇耐心不足,见萧楚迟迟不应话,深吸了口气,漠声道:“你知不知道,天子让你进京是为了什么?” 萧楚咬牙扯出一句:“我知道。” 她提了鞭子继续往萧楚身上抽,翻腾的编尾都夹带着愠怒,打得血雾四溅,这般狠手若是换了旁人,估摸着半个时辰前就倒在血泊里了,可萧楚还是硬生生捱着。 他知道萧仇为何如此愤怒,不光是因为他说要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成亲,也因为自己违背了她的命令,在京州没有安分地过日子。 但他不想认,他也不能认,他不可能当雁州的弃子。 弈非终于还是忍耐不下去了,一头磕到地面,高声劝阻道:“大帅,过几日主子他还要替天子代狩,若是罚得太重,只怕会影响秋猎,引圣上不满,还请大帅三思!” 萧仇的目光扫向弈非,冷声道:“我听王管事说,先前萧承礼罚过你鞭子,也是跟那裴钰有关,是么?” 弈非道:“回大帅,那日情况复杂,但主子罚我并不是为了裴御史,而是……而是……” 他话到此处便不敢再说了。 萧楚跟明夷和弈非是主仆三人一条心,他从一开始就表明了要清君侧斩龙首,密谋造反事大,和雁军必然需要同心戮力同仇敌忾,但说服萧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任雁军总兵之后,为何年年不厌其烦地入京催债,就是为了维/稳雁州和京师的关系,不要撕破脸皮。 萧楚要造反,那就是跟她对着干。 弈非也是冷汗涔涔,咬着牙愣是吐不出后半句话。 当初裴钰在府上居住的时候,萧楚跟弈非的这出苦肉计就是为了策反而打的基石,此刻若是冒然说出萧楚的本意,只怕会起反效果。 萧仇没有什么耐心,将目光重新移到了萧楚的背后,冷声道:“我说过,话不要说一半,你手下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么?若是不会教,我大可替你来教。” 弈非见她又有要抽人的势头,急声道:“大帅,主子他……” “阿姐,我知道雁州的日子不好过。”萧楚抢在弈非答话前打断了他,“但熬过这个冬天,就有办法了。” 说完这句,马鞭割着风再度抽到萧楚背上,这一下比先前的都要狠厉,他不禁闷哼了声,眉间锁得更紧,喉咙浮出一阵腥甜的感觉。 萧仇一字一顿地斥骂:“萧承礼,说话要考虑后果,你身在京州五年,早已和雁州缘薄,如何能张口、闭口,都是办法?” 萧楚喉结滚动了下,将那口泛上来的血腥气咽了下去,厉声道:“等你剥去我这身筋骨,再谈我是不是雁州人!” 说完这句,他勉强地硬挤出一声笑,讽刺道:“威震北境的雁州大将军,竟要殚精竭虑自家的弟弟今日听话没有,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明夷一听,几乎悚然地跟着弈非一块儿磕了头。 这番胆大包天的话语,简直是把脸送到萧仇边上抽! 但他自知嘴笨,便一句话都不说,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盼着裴钰像上回那样突然出现,一番巧语给春风化雨了。 萧仇眼里都烧着火,缓步走到萧楚面前睨视着他。 “你敢这般说,那便让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萧楚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天子担心雁州拥兵自重,这种欲加之罪,哪怕雁州人的心再纯澈也洗脱不清,这我怎会不知道?” “我何尝不愿意当这根缰绳让天子拿在手里,让雁州人能睡个安稳觉,吃顿饱饭,可没用!哪怕我今日就在京州成亲,也不过是扬汤止沸,天子不会放过雁州……” 萧楚的声音都嘶哑了些,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牵扯到背后新添的伤口,疼得冷汗直淌。 可他的狠倔一点儿也不比裴钰少,他不肯认输,就是要从京州的泥潭里仰头,把宫墙里的污秽一把火全烧了,再爬出来改天换地! “他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雁军,他谁都不信,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这话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把野心给暴露了出来,萧仇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拧着眉,手中的鞭子攥紧着,青筋直突。 她猜到了萧楚一直都在京州伺机而动,可万没有想到他已经存了如此狂悖的心思,这是要拉着整个雁州往刀尖上走! “你给我住嘴!” 萧仇的怒火都在胸腔灼烧,抬脚就往他身上去踹,却被他硬是扛住了,没倒下去。 萧楚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给打湿了,可目光没有分毫的退却,定定地抬头看向萧仇,字字声声说着:“阿姐,信我一次,我要保下雁州,我就是死也要保下。” 这句话让萧仇几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怒喝道:“你哪来的本钱,和我去谈保下雁州!” 这声喊罢,她的鞭子就直往萧楚面门而去,眼看就要划破脸颊,萧楚一时情急,干脆扯住了那根马鞭,急喘着气喊道: “你合该好好思量一下,你给雁军选的路到底对不对!三姐已经故去很多年了,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敢睁眼看看雁州的一切吗?” 萧仇踩着他的胸口,那根鞭子就在二人手掌之间扯着,没一个人肯撒手,她没有被萧楚的话语撼动,反而像是被他说中了痛处,眼里闪着阴冷和狠戾。 她寒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阿姐……”萧楚眼底的狠倔之色分毫不改,甚至要比方才燃得更凶,“秋猎之后,我会让天子亲自把京营的兵权送到我手上,我向你证明我的决心——” “若是我成功了,你必须要让步。” *** 萧仇在侯府给萧楚吃的这顿鞭戒很快就全府上下人尽皆知,弈非很有先见之明,特意放了消息出去,说是萧楚为了护住雁州才甘愿受的刑。 早在上回裴钰一事中,侯府里曾对萧楚心生不满的人就已经有所动摇,如此大动干戈一回,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大着胆子去萧仇面前替他求情了。 这是个好迹象,神武侯府的人心正在渐渐收拢,前世的轨迹已经被他改变了不少。 不过萧楚话虽说得狠,但几道鞭子都是实打实地抽在身上的,他谅是再能耐,一时半会儿也爬不起来,只能趴床上躺着。 后背鲜血淋漓的伤痕灼烧着皮肤,疼得人直抽气。 虽然他此刻很希望裴怜之能出现在房里替他上药,但若是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大概有些丢人。 还是算了吧,这些天就不要见面了。 萧楚有些郁闷地把脸埋进了被褥里。 第47章 逐鹿 秋后第十日,晨雾大作。 这场秋猎办得仓促,猎场直接选在了外城的一座矮山边上一圈,形成合围,这地方恰巧临着槽岭村的山脚,山间是林子,分割了两半的草场。 但毕竟是天子狩猎,场面一点儿也不含糊,行营绕着猎场搭了一圈,除了各部和锦衣卫的营帐,其余都是皇亲国戚和权贵。 裴钰这些文官都是和内廷待在御前,萧楚到了猎场也没找着机会见到他。 “天子在深宫数年不出户,这回秋猎也没传出消息说要亲自来猎场,不过京州的权贵们倒是跃跃欲试,神机营的枪火分下去后,试围期间,不少人已经在草场打过靶子了。” 弈非前段时间都在忙钱庄的事情,每天都埋在那几本帐册里,此时也是边拨着算珠,边和萧楚说着。 明夷问道:“主子,天子唤你代狩,现在外边儿那些公子哥都在抢着要拿下头鹿,你要不要也去?” 萧楚觉得闷,人正懒散地倚在主位上,信手翻阅着神机营里那本《天工开物》。 这书是他从雁州带来的,也是被他自个儿翻烂的,虽然萧楚不大管神机营的事,但枪火这种热兵器在边境打仗时常会接触到,他对这类事情向来兴趣不小。 他翻着书,目光却在外头喂马的仆役身上。 萧楚身子骨硬着,背后的鞭伤养了七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萧仇下手忒狠毒,要留下不少疤痕。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去,枪响了就去。” 估摸着能见到裴钰,他想。 “这几日钱庄有什么进展?” 弈非听到这话,算珠也不拨了,轻叹了口气,说道:“许观的靖台书院建在西一长街,白樊楼原址在东一长街,隔得太远,许才子虽有意与我们合谋办事,我却左右思量不出,如何能让钱庄跟书院搭上关系。” “我倒有个法子。”萧楚撑着脸看他,声音也懒懒散散的,“不如弄个放债的凭证,像银票那样,管靖台书院进一类特殊的纸,专门做这种票,利润的进出都在我们这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说得顺口,因为这是上辈子裴钰曾设想过的办法,虽说后来一直没实现,但叫萧楚惦记在心里了。 弈非不大明白他这意思,疑惑道:“主子的意思是,钱庄要搞自己的银票?” 萧楚却没跟他多解释,只是说:“待会儿我寻个聪明人来教你。” 弈非笑着看他:“是裴御史吗?” 萧楚立刻反驳:“不是。” 弈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看那账册了。 萧楚翻了会儿书,实在觉得无聊,便随手把书抛给明夷,抬杯抿了口茶,问道:“那批枪火都安排好了?” 明夷接过书,答道:“主子,撞针全部装上了,除了神机营的自己人,消息没有走漏过风声。” 他好奇心重,又多嘴问了一句:“主子,撞针一点就燃,咱们给这批枪火动这手脚,是要做什么?” “撞针,就是火药。”萧楚颔首,搓了搓盖子,道,“五年前我在槽岭待过两天,这处的山体曾经被当地村民开凿过,非常脆弱,稍微一点动静就有塌陷的危险。” “主子你要引山崩?”明夷惊道,“可这山离天子的营帐这么近,岂不是……” “就是要它近。”萧楚倾身,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管我借枪火,这是司礼监想出来的馊主意,出了事儿,自然也是司礼监来背锅。” “主子你也忒坏了,”明夷也冲他笑,随后慨然道,“不过这么多年了,竟也无人去上报填山,看来山下的村民都是刀尖上过日子啊。” “有啊,”萧楚说,“裴怜之不是么?只不过没人搭理他。” 上回萧楚笑裴钰在市井混得不够老道,这其实是看轻他了,恰恰相反,裴钰对民间诸事的敏锐度要高出常人许多,他上折子提出的所有谏言都是百姓生息的,而且观点独到,一针见血。 只可惜,天子不是从谏如流的人。 明夷听萧楚提到这人,顿时打了个寒战:“主子,你可别再说裴怜之了,这几日别人在大帅面前提这个名字,我都要吓得抖三抖。” 萧楚冷哼了声:“你抖什么,她抽的是我。” 弈非听到他们这番对话,犹豫了会儿,还是张口说道:“主子,属下有一言……” “想问我,毁了山,山下那些百姓怎么办?” 萧楚放下茶盏,调侃道。 “放心,我又不是疯子。” 这句说完,只听一声枪鸣响起,霎时惊飞了山林群鸟,往帐外看去,海东青衔着松枝破空而出,盘旋在猎场上方,不停地发出嘶鸣声。 天子请围,秋狩开始了。 萧楚起身拿了架上的弓,朝营帐外去,他冲那喂马的仆从挥了挥手,接过缰绳跃上了马背。 这张弓分量不轻,足有百余斤,寻常人自然拉不开,萧楚来京州后就鲜少用它了,个别人私下还会嘲弄他,说是昔日的神武将军跟自己的老朋友已经搭不上伙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后半辈子都在京州逍遥快活,身体里流淌的永远都是雁州的血,野性和征服欲不会让他的利刃生锈。 晨雾浓厚,将整个猎场遮去了大半,几乎看不清猎物的身影,围猎开始后都在争抢头鹿,可惜视野不大开阔,不少人已经失了手,疲软的箭矢乱扎在草场上,狼藉一片。 内廷和文官从天子的营帐中不断走出来,裴钰也应召跟着观猎,他一抬头,远远地就望见了白马上的身影。 萧楚策马绕着猎场附近转了转,确定了几个营帐的位置后才把目光放到了猎场中心。 他的目力很好,穿透浓雾一眼就瞧见了头鹿的影子,方才那些乱箭四射,似乎已经让它受了惊,此刻正慌不择路地四下跳动着。 “逐鹿天下……这可是你给我的机会,天子。” 萧楚喃喃低语了一声,拉弓引箭,目光锁紧那只鹿的肉躯,几乎是在弦满的瞬间,崩然一声松开了手。 原本噪杂的猎场猝然屏息,那支箭矢钻入风中破开了视野,箭簇凝着劲力穿越众人的目光,直接刺入头鹿的皮肉之中。 须臾间猩红开绽血花四溅,它的身躯顷刻被利箭贯穿,纤细的四肢很快往旁侧一倾,抽搐着断了气息。 随着这一箭割风的锐响,半片猎场雾开云散。 “中……中了!” “头鹿死了,是谁的箭!” “神武侯!神武侯拔得头筹了!” 整片猎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拊掌高喝声,一个离得近的太监见状,急匆匆地奔走过来,刚要开口道喜,却只见萧楚下了马,将那把弓箭扔到了自己怀中。 这弓份量太足,瞬间把他压得几乎摔倒。 萧楚转了转腕子,神色很轻松。 “这一只是天子拿下的,麻烦送到御前去吧。” 猎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裴钰耳边尽是对萧楚的溢美之词,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声音撼动了,连带着裴钰自己脸上也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他在人群中望着萧楚,眼底的波澜闪动着,好像把那层水雾给揭开了,随后他的目光又跟着射出的箭矢望向那头死鹿,这支箭几乎是完美无缺地夺去了猎物的性命,连溅出的鲜血都像是锦上添花。 他傲慢又骄矜地炫耀着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裴钰分明看得出他的得意,却又懊恼地发现一件事情。 自己的心脏正克制不住地为之震动。 待到裴钰再回看原处时,萧楚已经不见踪影了。 在这喧闹的人声之中,萧楚悄无声息地匿去了踪迹,裴钰正疑惑间,四下张望着寻他的身影,忽觉耳边一阵银坠的脆响,随后腰上一紧,又烫又热的气息挟着他悄悄地远离了人群。 萧楚按着裴钰的肩把人推到营帐背后,单臂撑住了根帐构,直接就往他唇上吻了过去,方才刚挽过满弦,气息还稍有些急促,亲吻裴钰的时候就更显得焦躁了,把人的气儿都给堵着,心跳都给激起浪花了。 裴钰还睁着眼,萧楚则是两眼一闭不管不顾地亲,整整七日未见,他把这些时日的思念全都借着吻一个劲往裴钰身上推。 渴死了,简直要人命。 他要上瘾到这般地步,连片刻的喘息都不愿给裴钰。 裴钰被他亲得有点呼吸不上来,赶紧用力去掐他的上臂,这才把人掐清醒了些,松了口。 两人藏在这隐秘的狭窄处,背着人声鼎沸呢喃私语。 萧楚去捏裴钰的下巴,微促地喘息着,低声调侃他:“哪处的美人跑来这猎场,当心刀剑无眼,本公子要心疼的。” 高大的身躯遮下一片阴翳,裴钰浸在萧楚的气息里,被他贴着,脸上也烧得厉害,只好抬手胡乱去捂他的嘴。 他小声警告道:“收着声,我爹就在帐子里。” “够轻了,”萧楚于是把声压得更低,凑在他边上耳语,两人靠得分外近,快要抱上了,“我姐进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吧,”裴钰推了推他,责怪道,“这处人太多了,你注意着些。” “有分寸呢。”萧楚往他脸侧亲,气息略重了些,“她今年管户部要多少?” 萧楚的吻绵密又潮湿,让裴钰低哼了几声。 “嗯……她是你长姐,这问题怎么自己不去问。” 他顺势亲吻到颈侧,头发扫到皮肤上叫人发痒,裴钰忍不住闭上眼睛,稍稍抬起了头。 旖旎缠绵的火只需要简单几个亲吻就能点起来,萧楚说话都凑在裴钰耳边说,气息都不怀好意地贴在皮肤上,要他心痒难耐又心潮起伏。 “想我了吗?怜之,”萧楚轻咬了一口,沾着水雾的情话打湿了裴钰的脖颈,“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裴钰忍不住去抱他,轻轻地“嗯”了声。 “怎么这么乖,”萧楚又吻他唇角,笑着问,“这两日有什么开心事儿?同我说说。” 二人缠绵悱恻得有些投入了,压根没注意到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第48章 雀尾 “你们在做什么?” 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萧楚感觉到怀中人身子明显地一颤,随后立刻慌乱地推开了自己。 萧楚还撑在那根架子上,顺着声音看过去,那里站了个穿着朱色官袍的中年人,面色微愠,眉间紧锁着,正盯着他二人看。 裴钰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脑中惶恐地思索了方才裴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处的,又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 可他思来想去也无甚结果,最后只能无措地揪了下袍子,低声道:“爹。” 户部尚书裴广,也是如今的内阁次辅,清流党的一把手,他跟梅知节斗死斗活了大半辈子,虽说上辈子萧楚死得早,但大致也能猜到,以裴广为首的清流党最后成功把梅党给连根拔起了。 萧楚莫名其妙被他盯得身子一寒,于是站端正了些,挨在裴钰身边。 他心里只说:完了。 裴广面色看上去相当不悦,他正怒视着裴钰,话语里都窜着火气:“裴怜之,御前观猎时,你为何擅自离席?” 不是他完了,是裴钰完了。 裴广这个人死板得很,他最看不惯萧楚这类在市井厮混的盲流,自然也不愿意裴钰跟他来往,何况按两人在朝局里的身份,本就不该离得太近。 叫他看见这场面,心里头估计都急得要跳墙了。 萧楚怕他发难,立刻解释道:“裴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是我把怜之喊走的。” 裴广听见萧楚这么亲昵地喊“怜之”,脸色更是凶神恶煞,冷声道:“神武侯有何要紧之事?” 萧楚琢磨了会儿,难得说话有点卡壳:“我今日为天子代狩,不知道该去哪块猎场狩猎合适,怜之比我聪明,我问问他。” 裴广不大客气地说:“吾儿不善骑射之术,恐怕难有好的见解,神武侯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他就直接拉起裴钰的手,裴钰足下一个踉跄,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萧楚便被带走了。 “诶,怜之——” 他话被掐了一半,刚要抬手,人就不见了。 萧楚站在原地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过片刻的春水已经从指缝中渗走了,他收回手,有些烦躁地乱揉了下头发。 压根没亲够。 那也没法子,裴广是个老古董,又位高权重,越是跟他抬杠他就越偏执,恐怕日后还要为难裴钰,不让他和自己见面。 如此一思量,萧楚只好打马回营帐,唤了明夷一块儿去猎场。 他是被钦点替天子代狩的,今日亥时还要带着猎物去参加夜宴,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安排好神机营的这批枪火,查清楚司礼监到底把剩下的火器往哪儿藏了去。 然后把它们运到山中,一并引爆。 秋猎是他在京州翻盘的一个机会,司礼监先向萧楚举起的白刃,他自然承了这个情准备反将一军。 萧楚和明夷纵马来到北猎场,这里离天子的营帐太远,还隔着一座矮山,观猎的地方完全望不到此处,所以鲜少有人来此处狩猎。 他们背后就是槽岭村,离得山脚颇近。 明夷翻身下马,一边把二人的马都往一棵树上拴着,边说道:“主子,从司礼监探到的消息来看,陈喜这几日在槽岭往来频繁,这回秋猎恰巧又选了这块地方合围,我都觉得蹊跷了。” 跑了会儿马后身子就暖起来了,萧楚松了松衣领,说道:“槽岭是裴钰最初开始施行改制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清晰了,就是要阻止裴钰的新政。” 明夷狐疑道:“主子,你上回不是说,裴钰这法子是为了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么?这干司礼监什么事,他们干嘛管这么宽。” “因为想阻止他的人不止是司礼监,还有天子。”萧楚拔了匕首出来,往树上随手刻了几道标记,“虽说国库亏空的问题不小,但天子更在意的是制衡,他在梅党和清流之间,永远都要端平一碗水。” 画完标记后,他拿匕尖挑开了细碎的树皮,又往前隔了几棵树继续划做标记,边划边说。 “梅党是浊流,清流可不一定是清流,这些个文官的党争里头浑水太多,你分不清哪个是好官,哪个是贪官,天子也是如此,他要保证自己的皇位坐得稳当,让他们内斗,那就够了,可裴钰这一改,就是直接往梅党的根去挖,他要试图打破这个平衡,天子自然不乐意,却也不能明面上反对,毕竟这是个好政策,所以派了司礼监来当恶人。” 明夷从马匹身上拿了几捆绳和一筐子箭矢出来,跟着萧楚往林间乱铺着,制造些曾在此处狩猎过的迹象。 明夷道:“主子,那你代狩的事儿,怎么办?” 萧楚道:“不就是打个猎?最后稍微留点儿时间就成。” 明夷窃笑道:“天子可是给了你一整天的时间,主子,你真能打到天子满意的数目?” “说的真是废话。”萧楚收了匕首,回头睨了明夷一眼,“在雁州的时候,你哪次比得过我?” 明夷羞赧地挠了挠头,又往树上捆了一条绳。 做完了这些事儿,萧楚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走吧,把司礼监管我们借的债,讨回来。” 明夷跟着他走上山,这山虽矮小,但树木都生得高大茂密,遮得山间光影斑驳,两人一路踩着满地的落叶断枝,发出脆生生的响来。 “主子,咱们方才那些布置,真有人会特意来查?” “都察院的人都是天子耳目,像裴钰这般事无巨细的人不少,做戏要做全套。” 明夷表情有些兴奋,说:“好啊,那我们什么时候把山头炸了?” 萧楚被他逗笑了,说:“说得跟土匪似地。” 明夷双手叠在头后,越说越兴奋:“我想起以前在雁州的时候,大帅不让我们碰枪火,主子你就偷摸着去武库里找,然后还带回来给我们玩儿,还差点走了火把自己给……” 说到这儿才意识到不对,他赶紧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 “我倒是想死。”萧楚不以为然道,“既然我还活着,便是老天要我继续在人间撒泼,我自然逍遥自在。” “是啊,”明夷不经意地问了句,“那裴钰呢?” 萧楚挑了挑眉,问道:“他怎么了?” “就是好奇,他这样的人会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远门近枝,满园桃李。”萧楚笑得有点得意,刻意顿了顿才说,“还有我。” 明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苦着脸摇了摇头。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快要到山顶时,萧楚依稀听见了些琐碎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 萧楚立刻抬手拦住了明夷,道:“收声,前边有人。” 明夷也听到了动静,立刻藏匿了气息。 萧楚压低着声说:“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 二人退去几步,藏在了一棵树后等待那些脚步声的靠近,很快,从山顶处便依稀冒出来了几个脑袋,有寻常百姓扮相的,也有穿劲装的军士。 萧楚眯起眼观察了会儿,说道:“我没想错,司礼监果然悄悄把神机营的一部分兵力调来猎场了,这些人恐怕另有用处。” 明夷小声道:“主子,全都是生面孔。” “不奇怪,阉党在神机营有实权,肯定会背着我养兵。”萧楚随手捡了根树枝,说道,“这批枪火就在这些人手中,人数恐怕不少,硬碰硬的话,咱们打不过。” 明夷的手本来都摸到剑柄了,一听萧楚这话,顿时意兴阑珊地收了回去,道:“那咱们怎么抢回来?” 萧楚道:“别莽撞出刀,距离太近,咱们还在鸟铳的射程中,光靠刀剑打不过火器,得想办法让他们缴械。” 他们稍稍挪动了些,往那群人附近靠过去,试图听清些他们的话语。 二人耳力都好,这个距离已经能听个大概了。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我是宫里陈公公派来的,翻过这座山头就是槽岭村,按照陈公公的吩咐,我先去村里头假意闹事,把附近参加秋猎的贵人们全都引过来,诸位大人再拿着腰牌来镇压动乱,如此便好了。” 这人的声音颇为耳熟,萧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将那树枝用力往他们侧边那处抛了去,几人顿时循声望去,为首那人的面貌也就露了出来。 看清那人相貌后,萧楚顿时暗啧了一声:“老不死的东西,五年前我就该一脚踹死他。” 明夷不认得这人,疑惑道:“谁啊?” “噤声,继续听。” 林间本就圈围了猎物,那几人并未在意这根树枝的响动,还是继续说着话。 一个士兵打着呵欠,往肩上扛起了一个人,懒着声问道:“姓杨的,那这俩穿官袍子的,怎么办?” 杨伯急声道:“这两位大人都是宫里的人,身份金贵,千万别再伤着了!待会儿只要他们安静待在此处,不要打乱咱们的计划就好了,我这就往山下去。” “他们手里有人质?” 萧楚喃喃了声,蹙着眉想看清那俩穿官袍之人的相貌。 明夷拇指弹出鞘了一小截剑,问道:“主子,要不要救?” 萧楚抬手,冷静道:“不可妄动,他们捆了谁跟我们没关系,没必要发这个善心,计划优先。” 他贴着树根又往前探了一步,那士卒恰巧就扛着人转过身来,肩上扛着的官员侧脸也终于显山露水。 只消一眼,明夷就认出了其人,他瞪大眼睛,声音都快压不住,低喊道: “裴钰?!” 几乎是在他这一声的瞬间,萧楚的雁翎刀已经拔出来了。 第49章 虎伥 “主子,冷静啊主子!” 明夷用尽浑身力气,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才勉强把萧楚给拦了下来,雁翎刀被强行收回了鞘中。 萧楚朝他低喝一声:“放手!” 明夷卯足了劲拉住他:“主子,主子你别急,我们要小心行事啊!你不是说这么多人……对付……不过来吗!” “对付不过来?我单手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明夷急着声转移他的注意力:“主子,主子你看,还有个人也出来了!” 萧楚这才找回了些理智,勉强镇定了下,把明夷给甩开了,凝神去看山顶处,那另一名官员果然也被人抬了出来,这人萧楚也认得,正是裴广。 父子俩一起被捆了。 明夷暗骂了一声:“阉狗胆子这么大,连清流官都敢绑啊?” 萧楚咬牙啐了句:“……看来我真是给他脸了。” 眼看着那人把裴钰扛到了块矮石边上,还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会儿,又上手捏了捏,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京州的朝员还有长这么漂亮的?我还以为都是半只脚进棺材里的老头呢。” 另一人调侃道:“是啊,你怎么不懂怜香惜玉,把美人的脸都划伤了。” 这人于是挠挠头,说:“我哪里晓得,这不是那姓杨的让我们别暴露行踪么,只好先把人打晕了。” 明夷越听越悚然,侧头看了一眼萧楚,他搀着树的手青筋暴起,简直快把树皮硬生生给抠下来了。 明夷立刻按到雁翎刀上,生怕他再拔刀出来。 “主子,冷静啊!” 萧楚居然还笑了声,说道:“我冷静着。” 明夷叹了口气,又稍作观察下,说道:“不大对劲,按照司礼监借的这批枪火数目,山顶这些人也忒少了些,有些人恐怕已经去村子里埋伏着了。” 萧楚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把心底的杀意给按了下去,顺着明夷方才的话思量了会儿,道:“还记不记得《天工开物》上写的?” 明夷道:“记得,百步外力竭嘛。” 萧楚道:“咱们此番从山下来,恰巧是百步以内,这群人站位分散,手里又都拿着鸟铳,说明他们要在山顶伏击,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山下的村镇。” 明夷恍然道:“也就是说——” “从山阴处绕过去,偷袭。” 萧楚一点,明夷立刻会意,二人捡了地上的草绳和箭矢,边猫着步子悄悄后退了几步,从半腰绕到了山阴处。 这些神机营的士卒眼下都盯着山下的村镇,自然没注意背后悄悄摸上来的二人,划伤裴钰脸的那人负责看管人质,也坐在矮石边上,昏昏欲睡着,头不停地往边上磕。 萧楚就伏在那矮石的另一面,他张了张手中的绳,待这人下一个头磕出来时,猛然往他脖颈上一套,明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这人的嘴,主仆二人连拖带拽,悄无声息地把人拖回了山腰处。 萧楚把人扔到地上,抱起臂凶神恶煞地盯着他看。 这人像是个刚入京营的,面貌还年轻着,正惊慌万状地看着明夷和萧楚二人,他是司礼监私养的兵,自然不认得这二人,看他们扮相又不大像山匪,一时间磕巴了两句。 “你们……你们……” 萧楚倾身看他,冷冷道:“你们是陈喜养的私兵,对么?” 他立刻甩头否认道:“不……不是。” 萧楚一把扯了他的腰牌,道:“神机营的腰牌有沉香木和黑檀木两种,你既不认得我,又拿了块沉香木的腰牌,便不可能是近日入京营的,搁我面前放什么屁!” 萧楚说完这一通,眼看他嗫嚅了半天答不上话,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一想到方才往裴钰脸上划了一道的人是他,火气更是上涌,恶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颤声答道:“江……江让。” 明夷指他鼻子,道:“江江让?这名也忒奇怪了,少骗人!” 萧楚草绳又往他脖颈上套,威胁道:“剩下的枪火都藏在哪?不说,来年你家人便到此处替你烧纸!” “我说我说我说!” 草绳粗糙的触感划着脖颈,江让性子本就胆小,被萧楚这么一吓唬,顿时说话都流畅了起来。 “前……前段时间陈公公在外城募兵,我是,新来的,我不知道枪火在哪,他们没让我碰!” “你不知道?”萧楚冷笑了声,厉声道,“方才你那些同伴们难道一个字儿也没对你吐?你们从哪里拿到的枪火,又是从哪里进的猎场?那两个官员是谁让你们抓的?” “你最好说实话。”明夷气势汹汹地踹了一脚江让,说,“我们主子可是一生气就要杀人的。” 江让都蜷在一块儿了,战战兢兢地连声答道:“神机营,神机营的军库里有一条暗道,直通猎场,我们就是从暗道里过来的……那些枪火也放在里边。” “暗道?”萧楚皱起眉,问道,“所以,你们是从暗道里出来,正巧被这二人撞见,所以才动手的,是么?” 江让捣蒜似地点头。 依照他这个说法,只要寻到暗道,就能找到这批火器,只是方才杨伯已经下山去了村镇,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萧楚此番想罢,手中的绳一勒紧。 “行,你可以去死了。” 江让昏死前就听见了这么句话。 明夷和萧楚俩人利落地把江让的外袍给剥干净了,捆到树桩子那儿,萧楚身形比较高,穿不上那袍子,明夷就往自个儿身上一套,别好了那块腰牌。 他换完衣服,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主子,这真的行吗?” “不知道,试试吧。”萧楚随手把江让剩下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了他的口中,说道,“时间紧迫,要在神机营的人去镇压民变之前把火器送进山中,你跟他们周旋着,然后把裴钰和裴广带出山,我去寻那批枪火。” 明夷整了整衣袍,点头道:“主子,放心吧,我赤手空拳都能干翻他们。” 二人沿着方才的路重新到了山阴处,持枪的那些人果然没发现江让的失踪,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的村镇。 明夷爬上矮石,清咳了声,几人便回头看来。 一人已经抬枪把铳眼对准了明夷,警惕道:“你是谁?” 明夷慨然无惧,搭起臂,摆上一副嚣张的姿态来:“我是陈公公手底下的人,现在来带走他们。” 说罢,他指了指昏睡过去的裴钰和裴广。 抬枪那人放下枪,表情复杂地看了明夷半晌,嘴里才吐出一句话。 “你有病吗?” 明夷怒道:“放肆!” 那人上前几步,把枪对准了明夷的胸口,高声斥道:“江让刚刚还在这儿,现在人不见了,你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冒出来,谁会信你!你把他带哪去了!” 明夷冷笑了声,腹诽了一句:想诈我,真当我蠢货啊! 他干脆席石而坐,手撑上脸,说道:“你们才入京营不久吧?我教教你们,天子的口谕若是怠慢了,你们脖子上的脑袋可保不住。” 那人见明夷还是一副从容的模样,皱起眉问道:“天子的口谕,说要带走这二人?天子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 明夷道:“他们一个是户部尚书裴广,一个是左都御史裴钰,方才好端端地在御前观猎,却被你们不慎抓了去,天子自然不高兴。”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不过好在圣上大恩大德,知道你们是为天子办事,便不罚你们了,喊我把人带回去就成。” 那人听明夷说得头头是道,手里的枪也有些拿不住了,回望了眼其他人,都是没有头绪。 良久后,那人还是半信半疑地说了句:“你说你是陈公公的人?敢不敢让我们搜身!” “可以啊,”明夷架起腿,扬了扬手道,“随便查,来吧。” 你搜遍了身,也只能搜到块腰牌,能奈我如何呢?明夷自信地想。 那人果真上来了,可他伸手却不往明夷的腰上去搜腰牌,反而直接往人胯.下摸过去,手眼看就要碰上来,明夷眼睛一瞪,赶紧下手擒住了他的腕子。 “干什么!别碰我!”明夷惊慌失措地给了他一拳,把人掀翻在地上了,喊道,“变态啊?上来就摸我!” “你打我干什么!”那人迎面挨了一拳,眼泪都被打出来了,捂住半张脸冲明夷叫唤,“陈公公募兵都只要阉官,我查你有没有净身,有什么问题!” “怎么没问题?不是,你有病吧!离我远点!” “你才有病!我看你就是冒牌货,你把江让那胆小鬼带哪去了?” 正当明夷还跟那人喋喋不休地对骂时,萧楚已经悄悄把裴钰和裴广给带走了。 他把裴广安置在一边,随后三指搭了裴钰的脉息,确认他无碍后才去解了他的穴,撼了撼肩膀。 “醒醒,裴钰。” 裴钰本就已经晕过去会儿了,被他一摇就醒,他还迷蒙着,慢慢掀开了眼帘,看清萧楚的面貌后下意识想去摸他的手,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萧楚笑他:“你好蠢,怎么总是被人害。” 裴钰这才清醒过来,搀起身站了起来,他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土,四下扫了一圈,狐疑道:“这儿是,北猎场?” “是啊,你不记得了?”萧楚捧着裴钰的脸,指腹轻轻刮过他脸颊,心疼道,“怜之,脸上都挂彩了。” “一些小伤,别这么大惊小怪。”裴钰侧目看了眼昏厥过去的裴广,这才没推开萧楚,说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萧楚握住了裴钰的手,笑着说:“说了会不会怪我?” “会怪你,”裴钰也回握过去,眼睛却瞪他,“而且会叫刑部的人来拿你。” 萧楚叹了口气:“那我可不敢说了。” “你再过来,我就开火了!” “我去你的!” “上边在吵什么?”裴钰听见了不远处明夷的骂声,问道,“明夷出什么事了?” “可能玩着吧,”萧楚把裴钰抱住了,搭在他肩上说话,“怜之,听我说,我不想瞒着你,可我怕你嫌我疯,不要我了。” “你平时疯的难道不少?”裴钰去揪他后颈,嗔怪道,“你知不知道方才——” 萧楚退开来和他对视着,眼底都含着笑意。 “怎么了?” 看着萧楚深邃好看的眼睛,裴钰忽然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应道:“嗯,没什么。” 萧楚逗他:“是不是和你爹说想跟我成亲,被他责骂了?” 裴钰这回没笑,他抬手去摸萧楚的脸,表情有些严肃:“萧承礼,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萧楚覆上他的手背,脸忍不住往他手心蹭了蹭。 “那快告诉我,好想知道。” 裴钰摇了摇头,说:“现在不能说,等秋猎结束之后,我就……” “主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上边就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卿卿我我,抬头看去,明夷已经把人收拾完了,面颊上沾了不知道谁的血,此刻正满脸冷漠地看着他们。 “你见色忘义。” 第50章 龙蛇 萧楚本想趁乱亲一口裴钰,谁知道明夷动作还挺利索,这么些时间已经把人处理完了。 他只得作罢,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搓了搓裴钰的手。 明夷抹了把脸上的血,纵身跃了下来,提醒道:“主子,从这处往山下走要不了多少时辰,咱们得加快速度了。” “别动!” 萧楚还未回话,便听到身后一阵机械扳动的声音,众人回身一看,江让不知何时已经从绳索里挣脱了出来,此时正拿着一把鸟铳对准了他们。 时已入秋,他身上的衣袍方才都被萧楚和明夷扒了干净,只剩下一件中衣,看上去单薄得可怜。 萧楚丝毫不慌,疑惑道:“你怎么出来的?” 江让捏着枪把,两腿都在打战,颤声道:“陈公公吩咐的,这两个官袍子全都不能走!” 明夷搭起臂不满道:“那脱了官袍就可以走了吧?” “也……也不准走!” 萧楚嗤笑了声,讽刺道:“为了一个阉狗的话,你这么胆小一个人连枪杆子都敢拿了,难不成你是他干儿子啊?听你这声音也不像太监么,这是……还没割呢?” 明夷搭腔:“是啊是啊,他给你多少月钱,不会还没我们府上管事拿得多吧,值得你这么出生入死吗?” 萧楚又道:“京州入秋已有十日,瞧你却只穿了一件单衣,若是染了风寒还不是家中老母来照料你,可靠阉人扣扣嗖嗖那点银两,你赡养得起父母么?” 明夷说:“一不留神还得丢了性命,看你年纪,应该还没婚配吧,往后娶媳妇怎么办?”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怎么办?” “你不会打算——就这么孤独终老吧?”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把江让说得既羞耻又恼恨,一会儿把枪口对准萧楚,一会儿又对准明夷,一时间不知该打哪个好,紧张得直冒汗。 他怒喊了一声:“都给我闭嘴!我……我会开枪的,我不怕你们!” “你开枪吧,”萧楚从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在掌间抛了抛,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打中我,或者没打中,你都得死。” 江让掌心也浸了汗出来,连枪都快抓不住了,他一时情急,转而将枪口对准了裴钰,喝道:“若是完成不了陈公公的吩咐,我左右都是黄土里躺,不如……不如和你们同归于尽!” 说罢,他两眼一闭,手指就往扳机上扣,正在爆鸣声响起的前一刻,萧楚手中的石块一掷,直接打歪了那鸟铳的枪身,枪眼处喷薄的火星往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弹坑。 明夷趁势疾步上来踹翻了江让手中的鸟铳,直接将人腕子一捉反扣到身后,按着他的头压到树上。 “说,那条暗道在何处!” 江让的脸搓着树皮,声音都是含浑的:“唔……知道,我不知道!” 明夷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衣服剥了扔下去!” 江让挣扎了会儿,可明夷力道奇大,他一点儿都动弹不了。 “你到底说不说?当心我抽你啊!” 被明夷催得急,江让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张口舌头一卷,将舌底藏着的一颗铅丹放进齿间一口咬碎,明夷眉间蹙紧,还没来得及扼住他的口,丹药已经吞咽了下去。 裴钰神色一凛,道:“他要自尽,按他舌根催吐!” 明夷反应很快,双指就往他喉口探去,用力按住了舌根,江让顿时做了个呕吐的动作,退去数步,弓着背“哗啦”把胃里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明夷面色一苦,嫌恶地唤了一句:“好恶心!” 还没等他重新钳制住江让,这人吐完后,已经翻了个白眼往后一倒,昏死过去了。 明夷看着江让不省人事的模样,挠了挠头,道:“这就……晕了?他来找我们图什么啊?” 裴钰见状,神色动了动,抢在萧楚和明夷面前去搭了江让的脉息,随后道:“确实昏死过去了。” 萧楚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会儿裴钰这番动作,随后俯身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那也没办法了,你没事就好。” “主子,那怎么办?”明夷看了眼裴钰,拊到萧楚耳侧,小声道,“不能再拖了,若是那姓杨的已经开始闹事,这盆脏水咱们就摘不掉了,现在就得毁山引崩。” 萧楚皱眉,问道:“方才那些人,你全部打晕了?” 明夷“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萧楚用力一点他太阳穴,低声骂道:“你他妈脑袋里都是浆糊吗!现在上哪找去?” “这……” 明夷面露难色地低头思索了一番,随后把目光缓缓地挪到了裴钰身上,顿时灵光一现,一拍手道: “主子,还有人知道啊!” 裴钰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望向萧楚,说道:“知道什么?” 萧楚一下就明白了明夷的意思,赶紧逮住裴钰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试探道:“你们是从何处被挟来的?” 裴钰道:“我和我爹要避开天子,便去了离观猎场远些的地方谈事,你要做什么?” 萧楚如实答道:“神机营的枪火我们动了手脚,我要引山崩。” “绝不可以,”裴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肃然道,“天子的营帐离这处不远,太危险了。” 萧楚有些心急,把裴钰的手攥得更紧:“我来不及和你解释太多,司礼监有人要借刀杀人,戕害你,再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是目前唯一能破局的办法。” 他扯了个谎,告诉裴钰自己是为自保而不得已行事,而把反扑司礼监夺取京营兵权的计划给瞒着了。 裴钰冷目看他:“我是都察御史,你若是执意如此,我会将你今日所言全部呈报,然后按律法缉捕你。” 萧楚道:“怜之,你就不想自保?” 裴钰道:“我不会为了自保而置天子于险境。” 萧楚见他不肯让步,只好叹口气朝明夷使了个眼色,明夷立刻会意,三步疾走就去扛起了一边不省人事的裴广。 他架着萧楚那还没醒转的老丈人,朝裴钰喊道:“裴御史放心,尚书我先替您护送回去!” 说罢他回身就往山下跑,裴钰刚想迈步拦住他,却被萧楚拉住了臂给抱在怀中。 他贴着裴钰的耳背,低声央求道:“怜之,行行好,告诉我那地方在何处?” 裴钰立刻意识到这是中计了,挣扎着想甩开他,一边斥声道:“萧承礼,你好不要脸!你怎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萧楚就耍无赖,把人抱得更紧,说道:“咱们都坦诚相待了,这样吧怜之,我不白拿你的,你领我去,我先把事情办了,日后你审我,我绝无二话,你抓我入狱都成。” “萧承礼!我才不信你……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给我放开!” 萧楚拿甜言蜜语威胁他:“好怜之,明夷会好生招待裴大人的,放心,可你若不告诉我,我便一直和你纠缠于此,时候长了,这流言蜚语我可控制不好。” “你这个无赖!” “咱们都认识五年了,怜之都对我知根知底的,怎么样?我不亏待你,帮我这么一次,我记着你的恩情,嗯?” 裴钰不答应,萧楚就一直这么箍着他,两人在山林间僵持了良久,一直到裴钰忍耐不下去了,才听见他终于深吐了口气,冷冷道:“知道了,放开。” 萧楚听他应允,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他,裴钰回过身来立刻就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萧楚没避开。 他看着萧楚,缓缓说:“萧承礼,你威胁我。” 萧楚挨了一巴掌也不计较,反而捏着裴钰的肩吻下来,他把裴钰的背脊抵靠到了树上,有些强硬地去亲吻他,裴钰的火气还没消下去,根本不顺着,手不停地去推搡萧楚的肩,齿间关得紧,叫人只能在双唇上弥留片刻。 但萧楚哪里甘心如此,他手覆上裴钰的后腰,去按捻他腰窝上的穴位,把人揉得筋骨都酥麻起来,口中忍不住泄出一口气,萧楚正好就抓准了这个破绽入侵了进去,跟他唇舌缠绵到一块儿。 裴钰被他这强迫似的亲法欺负得没力气,亲着亲着身子就软了,他自知再是挣扎也无用,只好受着他的气,等他吻够了分开,才用力地往他胸口一推。 “萧楚,你讲不讲道理!” 萧楚还嬉皮笑脸着逗他:“你想让我讲什么道理,怜之?我都讲给你听,专挑你爱听的讲。” 裴钰听了他这话,甚至不晓得要怎么作答,萧楚的气息还停留在唇上,把他的脸都给吻得绯红了,可偏偏心里就是翻涌上来一阵委屈,鼻尖都有些酸涩起来。 从认识萧楚至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往来,他知道或此或彼的美好都建立在“目的一致”的基础上,可萧楚的志绝不在此,在他心中萧家人远比一切都重要,为了守护雁州,他可以铤而走险,甚至图谋改朝换代。 裴钰忍不住深想,若是到了真正要兵戈相向的时候,他会被这个人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吗? 可他分明说过,把自己也当作家人的。 难道他口中的“家人”……也有份量的轻重么? 方才的怒火都被浇灭下去,反而叫人彻骨地凉,裴钰盯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掐了掐手心,像在和自己较劲。 “往后不要做这种事情。” 他面色不大好看,侧过脸去不看他。 “不是每回,我都可以谅解你。” 萧楚眨了眨眼睛,这才迟钝地觉察出他情绪里的失落,张口正想说什么,裴钰却已经回身往前走去了,墨色的长发刮过萧楚的手心,眷恋似地停留了片刻,还不等他抓住便滑走了。 他看了眼裴钰的背影,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心,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像……生气了。 50-60 第51章 狼烟 “怜之,”萧楚赶紧跟上了裴钰的步子,追问道,“你是不是怨我了?” “我怨你做什么?我可没这么小心眼。” 裴钰说着,强忍住喉口的酸涩感,步伐踩得更快。 萧楚这下确定了,裴钰心中真的有气,于是立刻上前去拽住他的手,说:“怜之,我方才是同你说笑的,你放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明夷哪里有这胆子害他?” 裴钰甩开他的手,冷嘲道:“是啊,所以你便拿这件事来要挟我,萧承礼,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你这般洒脱,能恬不知耻地玩弄别人。” “怜之,你要去哪?”萧楚这回不去拉他手了,几步紧赶到他身前,把人拦了下来,“怜之,这儿是山路,别走那么快,我怕你摔着。” 裴钰瞪了他一眼,说:“不是你说的,叫我带你去寻地方?” “你带我去?” “是,你想说什么?” 萧楚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愿意带我去吗?” 裴钰一听这话,气得笑了声,反问道:“事到如今,还要你来怀疑我的话是真是假,既然这好人坏人都让你当了,我上哪说理去?”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了,怜之,”萧楚越说越乱,又去扯裴钰的衣襟,“你这不是生着气,若你不情愿,我就不逼迫你了。” “与你真是鸡同鸭讲,既然你又不想去了,那就莫要再跟着我,”裴钰抬扇用力去戳萧楚的脸颊,怒道,“今天、明天,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怜……” 没等萧楚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从林间穿出一支暗箭,刺破落叶,直往裴钰后心而去,萧楚神色一凛,立刻将人推开,那支箭掠过裴钰的肩侧,“噗嗤”一声径直刺入了萧楚的左肩。 二人正站在斜坡上,裴钰被他推开,足下顿时一滑,踉跄了下,整个人就往后倾倒下去,萧楚见状正想拉住他,可左肩方才还中箭,一时吃痛也没站稳,两个人就这么顺坡摔了下去。 虽说是座矮山,这高度还不至于让人伤残,可萧楚摔下来时背脊刚好砸到了地面的碎石上,他背后的鞭伤还未痊愈,撕裂的痛感顿时从后脊直奔心口,疼得他倒吸口气,额头都浸出了些冷汗。 他咬着牙,强行把这痛意牵动的声音给咽了下去,揉了揉裴钰的头发,道:“……想骂我,想得路都走不稳了。” 裴钰听到了萧楚那声闷哼,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心焦道:“伤到了?能起身来么?”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方才的恼火,搀起了萧楚的身子,那些碎石尖锐,割破了衣物和伤口,身后的衣袍已经被殷红渗透大半了,叫人触目惊心。 “不急,”萧楚喘着气,朝他后边抬了抬头,说道,“恐怕是陈喜那边收到消息,派追兵过来了,我们要先进这窑洞避一避。” 朝他的视线看去,他们落下的地方,恰巧正是槽岭村村民五年前挖开的窑洞。 裴钰也知道情况紧急,不敢怠慢,搀住了萧楚就往里处走,窑洞里多年开采石灰,挖了不少道出来,他们往深处走,绕过了几根石柱,确认追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后才停下来。 萧楚靠着石壁跌坐下来,他的左肩伤口处已经开始发麻,那箭矢扎进来时大概是碎裂了,断开的木刺卡在伤口处,虽不致命,却也能叫人不得动弹一阵子。 裴钰神色紧绷着,正想去看萧楚的伤势,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不紧张,宝贝,以前也中过。” 萧楚勉强地笑了两声,抬手就将那根没入左肩的箭矢拔了出来,在掌心折断,恶声道:“狗东西,敢在我这儿埋眼线。” 说罢,他从身后抽了把匕首出来,塞到了裴钰的手里,道:“拿好。” 他拿了支火折子一吹,将焰心对准了裴钰手中的匕首,往锋刃上来回淬火。 “中得不深,要麻烦你了。” 裴钰捏着匕首,目光都在那被箭矢钻破的皮肉上,他说不深,却分明深可见骨,那些被曝露在空气中的血肉洇洇地渗着暗红。 他单手解开了衣袍,可背后的伤也疼着,实在没法褪下衣物,自个儿折腾了半天,只好无奈地看了一眼裴钰。 “好怜之,别生气了,帮我脱一脱。” 裴钰本就心疼死了,他还故意拿这可怜的语气来央求他,哪里还有什么气?赶紧上去帮他把上衣给脱下了。 萧楚随手扯了点布条下来,往嘴里塞去,冲裴钰“嗯”了声,示意他动手。 淬完火的匕首往血肉上割去,裴钰的刀才刚触碰到鲜红的血肉,萧楚就闷哼了声,但他身躯连一点儿颤动都没有,还含混地嘟囔着:“快点。” 裴钰一咬牙,用尽了毕生的毅力极快地将里边散落的刺给挑去了,随后立刻扯下干净的布条缠住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动作相当利索,娴熟得像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但裴钰不免还是抹了把汗,下意识跌坐在地,一想到这姿态有失雅正,又赶紧起身,挨着萧楚也坐到了石壁边上。 “怜之,”萧楚皱着眉,表情委屈着,“好疼,疼死了。” 确实有些疼,但此前在雁州受过比这重太多的伤,他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但他就要故意喊疼,让裴怜之心疼他。 裴钰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挪到萧楚边上,有些生硬地伸手去揽他,揉了揉他的脸。 他声音小着,安抚道:“不疼了,不疼了。” 萧楚心满意足地贴着他的手,又小心地往他掌心里落下几个轻吻。 二人肩对肩抵靠着,裴钰的掌心就停留在萧楚的唇边,他的伤还在作痛,气息沉重微促,水汽都打在皮肤上,潮湿而灼热。 一呼一吸。 裴钰听着他的喘息,莫名其妙开始脸红,于是改捏了捏萧楚的耳朵,顺势去抚弄那枚银坠,试探着问道:“你背后,是何时留下的伤口?” 萧楚被他摸得舒服,想也没想就答道:“前几日,我姐打的。” “她为什么罚你?是因为……” 裴钰话说一半,犹豫了会儿,还是咽下去了。 “因为我说,我不想在京州娶妻生子。”萧楚直接接上了话,“她觉得我既回不了雁州,就该做些对雁州有用的事情。” 说罢,他叹了口气,道:“怜之,这时间恐怕那姓杨的东西已经在槽岭闹事了,咱们要一块儿输给司礼监了。” 听到这话,裴钰的神色动了动。 “不一定。”他说。 萧楚以为他这是宽慰自己,无力地笑了两声。 “我答应了阿姐,我要拿到京营的兵权,否则就按她说的在京州成家,本分过一辈子。” “……罢了,大不了再被抽一顿,反正她过几日就走了。” 萧楚话是这么说,但今日之事也算是弄巧成拙,他原本若是自行去寻找那批枪火,凭手里谍网嗅探的速度,今日之内不一定不能成功,但他还是选了捷径,去威胁了裴钰。 这是决策的一个重大失误,而因为这个失误所遇到的其他困难,譬如中箭受伤,被官兵追捕,都要归咎于他的计划不够缜密。 萧楚有些颓丧,但也认真地反思着自己的过失。 他还需要思虑得更周全,更精细一些,每一步棋都要慎之又慎,这一次他对不住裴怜之,是因为自己觉得在如此境况下必须有所取舍才能达到目的。 有所取舍…… 这才是,裴钰生气的原因吗? 萧楚眼神闪动了一下,忽然看向裴钰,说道:“怜之,我全都跟你说清楚,然后你再考虑要不要理我,好不好?” 他声音有些急切,裴钰被他说得一愣,不由得点了点头。 萧楚道:“你在外城的改制被天子盯上了,他放了司礼监的狗出来准备咬你,这我同你说过,这也是我想找到这批枪火的原因。” “陈喜用了一招借刀杀人,他想借神机营的刀,来杀你的新政,再把罪责顺理成章推脱到我的身上,所以我要自保,这是其二。” “其三,我想将计就计,干脆在借给他们的这批枪火里动点手脚,让他们咎由自取,再倒逼天子亲手把京营的兵权交给我。” 萧楚一口气把话全部说完了,随后微喘着气,扶住了裴钰的肩,恳切道:“怜之,我……我真的没有再欺瞒你了,对不起,是我行事太冒进,我不该情急之下胁迫你,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裴钰心里的火早就浇灭了,又听他这般福至心灵,表情既诚恳又可爱,一颗心都软了下来。 不过他也不擅长什么甜言蜜语,思来想去只能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若是诚心认错,也不是……不可原谅。” 后半句话被他藏在了心里。 你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的。 裴钰的声音总是清冽透彻,哪怕发着火也不会有太大的起伏,但萧楚如今越来越能读懂这个人,每回他说话开始小声,脸上开始泛红潮的时候,就是他心跳加速的时候。 两人背着石壁倚靠在一起,稍稍说了会儿话,没多久,只听洞穴内回荡出声声阵阵的脚步,急促密集,似乎人数不少,而且正极快地往他们靠近。 裴钰顿时神色一紧,沉声道:“不好,有人来了。” 萧楚搀着石壁起身,说道:“恐怕还是陈喜的追兵,眼下找到此处了,他铁了心要把我们给拦下来。” 裴钰四下扫了一圈,发现石壁背后有一处空缺,目测刚好能容纳两人进去,若是追兵找到此处,很难发现这块地方。 “这儿有个空隙可以躲进去,”裴钰二话不说,就把萧楚往这凹陷处塞,随后自己也躲了进去,侧过头,压低了声道,“等他们过去。” 萧楚身形高大,被推进来本就勉勉强强,裴钰自个儿还得躲进来,他们离那些追兵不过一墙之隔,稍微不慎就要暴露行迹。 于是裴钰不停地往后压,柔软的身子把萧楚憋得喘不过气来。 萧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大合适,只好闭嘴。 二人就这么前胸贴后背地挨在逼仄的空间里头,裴钰收着气息,凝神去听那些追兵的脚步声,可听着听着,就觉得身后被什么硬起来的东西给抵住了。 萧楚有些惭愧地小声说道:“抱歉啊怜之,贴得太近了。” 第52章 捕蝉 触感就磨蹭在腿后,裴钰挺了挺腰想离开些,可这里的空间又实在狭隘,他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就这么僵硬在原处,差点就要往外露出身来。 萧楚见状揽紧了裴钰的腰,把人往自己这儿抱回来,稍稍屈了条腿把他给顶住了。 萧楚道:“忍着些吧,雁过拔毛兽走留皮,陈喜见缝插针地要害人,咱们俩待在此处实在说不清。” 话是这么说,可萧楚还是腹诽了一句,分明都在一起了竟还要藏着掖着,这么偷偷摸摸的日子简直望不见头。 裴钰的心思也不在正经处,他满脑子想着方才萧楚道歉时候的模样,又委屈又可怜,可爱得叫人心乱如麻,明明喜欢得紧,却又要为这般没出息的想法而自惭形秽。 两个人各自藏了心思不说,一边又屏气慑息,等待着那些官兵的离开。 “那一箭分明打中萧楚了,马还拴在下边,他谅是铜墙铁壁,也不可能跑远!给我继续找!” “大人,外边有个姓江的小子,说是知道他们的行踪!” “姓江……新来的那个鼠胆子?” “回大人,他说萧楚的手下人把他衣服扒了。” “扒了?扒衣服做什么?” “他说那个叫明夷的,想打劫他!” 萧楚把下巴搭到了裴钰头上,换了个贴得更紧的姿势,手有些不安分地去揉他的小腹。 身躯分明纤瘦着,抱起来却很舒服,而且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依稀看见裴钰的后颈处,那些快要褪干净的咬痕,像是在提醒着他,这里需要重新被打上标记,否则就会叫人觊觎。 萧楚本想趁这机会问问他今夜要不要来自己帐子里睡,但又怕他消气没多久,自己这么一说又给惹恼了,于是给咽了下去,开始思量些别的东西。 今日毁山引崩的计划失败了,他必须要赶在秋猎之前,想出别的办法让司礼监认栽,乖乖地放手神机营,否则萧仇恐怕就不会再给他机会,如果失去了雁军的支持,这条路很难再走下去。 司礼监一定还有什么疏漏,他可以抓住…… “点火!” 他思索的时候,洞外忽然传来一声疾呼,那些官兵立刻加紧了脚步匆匆往窑洞外跑去。 只听洞内回荡出一声闷响,随之传来几阵微小的爆裂声,萧楚暗道不妙,推开了裴钰疾步往那入口处跑,可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官兵用火药炸得洞口塌陷,落石滚滚而下堆砌到一起,堵上了这处地方。 萧楚对着石壁暗骂一声:“反应挺快。” 裴钰也跟了上来,他顺着填塞的落石抚摸下去,在裂缝处停住了,说:“他们方才用火药让洞口塌陷,这座山的山体脆弱,我们待在此处很危险。” “眼下两条路可以走,”萧楚冷静道,“从渗光处找别的出口,在他们封口前出去,或是我带你,从这里杀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二人分开反而最危险。 “侯爷,裴御史,二位可好啊?” 萧楚话音刚落,只听洞穴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这声音熟悉得令人作呕,简直隔着石壁都能想象出来窑洞外那副惺惺作态的笑脸。 陈喜正垂着眼,拢起袖子慢条斯理地说着:“二位大人不知何故受困于此?咱家已经寻人来帮忙了,只是还需请二位大人宽宏大量,手底下的人咱家教得不好,办事总是不利索,得需要些时辰才能赶到。” 萧楚冷笑了声,从背后抽出了雁翎刀,缓步走回石壁面前,说道:“陈公公这么好心,本侯暂且谢过了。” 他将刀尖抵上了石壁的缝隙处,那抹寒光穿过这道小口,反射到了陈喜的脸上。 萧楚凝神听着洞外的呼吸声。 陈喜身边不止一个人。 萧楚继续冷嘲他:“陈公公,我原以为梅党已经是朝野中兴风作浪之徒,可没想到司礼监竟也这般狗胆包天,你囚我二人在此,难不成,是想等本侯出来后取了你的首级,当作猎物一并送给天子吗?” 陈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是克恭克顺地回应他:“侯爷说笑了,咱家哪敢囚您呢?二位身份金贵着,我已经和天子请示过了,就说二位眼下都在北猎场忙活,要晚些时候回去。” 说罢,他从袖中伸出手来,身边一个小太监立刻递上了帕子,他接过来擦拭着手,边说道:“方才山下的村镇里起了些小动静,不过神武侯放心,咱家已经替您处理过了。” 萧楚声音骤冷下去,双目泛起寒光,说道:“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埋了眼线?” 陈喜微笑道:“侯爷,咱家只做本分的事情。” 裴钰感觉到了萧楚的不悦,不禁牵住了他的手,安抚似地磨了磨他的掌心。 他小声道:“不要轻信他的话,这些时间不足以演完那出戏码,他在拖延我们的时间,我们现在就离开窑洞,直奔槽岭,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这番话也进了陈喜的耳朵里,他忽然笑了一声,将那帕子随手一扔,端起茶盏。 他说:“侯爷今早猎了只鹿不是?” 萧楚也握紧了裴钰的手,从他的掌心里,裴钰依稀感觉到了些许不安,指腹抚弄了下萧楚的手背。 萧楚的刀尖还停留在那处,似乎随时要破壁而出,扎进陈喜的喉咙中。 “圣旨唤我代狩,你又想动什么手脚?” “天子近些年说是要渡个大劫,身子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可圣心怜悯,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边境这两年战事吃紧,今天还问了咱家,要不要趁今晚夜宴时跟萧都督提议,再给雁北再拨些粮去。” 陈喜话到此处,眼皮才微微掀开,像是隔着这墙碎石和萧楚对视着。 “不知开宴时,天子瞧见了那只鹿身体里头,被箭矢埋了一片黄帛的祸心,该对萧都督作何感想?” 黄帛绢书,鹿死谁手。 这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心! 萧楚猝然攥紧了刀柄。 他想错了,这盘棋开局就不是他萧承礼一个人在下,从秋猎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京州所有盘踞的势力,都在虎视眈眈。 有野心的人,不止他一个。 “怜之,”萧楚忽然松开了裴钰的手,没来由地说了句,“晚上来我帐子里喝杯茶。” 裴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见萧楚双手一搭刀柄,凝力往石壁上按去,雁翎刀切玉如切水,刀尖处的石块凹陷下去,从这一点蔓延出无数条细缝,下一刻,整面被碎石阗塞的石壁瞬间破开。 碎石缓缓滚落,萧楚和陈喜的目光也如刀锋般交汇到一起,这一刻,天际都染上了沉郁的墨色,仿佛随时要坠下一场暴雨。 萧楚转了转刀,甩去了刀上的余灰,缓步走上前来。 “陈公公,手底下就带了这么点人,拦不住我吧?” 陈喜从容不迫地转了转茶盖,问道:“侯爷的伤势如何呀?” 萧楚笑道:“好说好说,杀点人就治好了。” 说完这句,萧楚耳边遽然响起窸窣的声音,他往陈喜背后的丛林看去,那里藏匿着的翕动在此刻一齐爆发,正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不好,人数远比他在洞内估计的要多! 裴钰紧跟在萧楚身后,道:“萧楚,你身上还有伤,不可以胡来。” 萧楚道:“都活这条烂命,还不如胡来些。” 此话刚完,从暗处窜出两道黑影,只听铮然一声,半空寒光乍现,直冲萧楚而来,刀口一齐下落,他立刻抬刀去挡,爆发出兵刃相撞的锐响。 这些人全部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绣春刀?”萧楚认出了这些黑衣人的身份,一边较力,一边讥讽道,“不惜调派镇抚司的人来,就为了抓我一个?” 说罢,他按住刀背用力一推,两个锦衣卫顷刻间就被掀翻在地,萧楚刀身一转挑开了其中一人的面纱,下面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萧楚有一瞬的愣神,随后嗤笑了声。 “这真真假假,我都快分不清了。” 江让被揭了黑纱面,干脆一把将斗笠也给扔了,翻身跃起,低伏下身,手撑住了地面。 他朝萧楚露齿而笑,哪还有方才怯懦如鼠的模样。 “侯爷,我听说您爱听曲,我这一出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萧楚也冲他笑:“喜欢,但本侯更爱看悲剧,这角儿得死了才精彩。” 江让真心赞许道:“侯爷不愧是京州的第一风流,讲话的本事太厉害了。” 说话间,他将绣春刀刺入地面,随后足尖一点刀柄,借力再度跃上半空,袖中暗动,扔出几枚飞刺迎着萧楚的面门扎来。 萧楚立刻单手将裴钰往身后一拦,极快地挥刀尽数弹开,飞刺擦掠过刀身擦出短促刺耳的声音,被打入了地面,没入半截。 然而这飞刺不过虚攻,江让趁萧楚拦截的空隙,极快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径直刺来,眼看就要刺入要害,好在萧楚反应不慢,立刻偏身躲过。 江让一扎未中,被抓住了破绽,萧楚趁他收力间抬膝就往他腰腹上踢,把人踢出数里远,直接撞上了一块巨石。 这一下几乎把他踢得肝胆俱碎,江让馋起身,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怒视着萧楚。 如此强压之下,这个人的反应力竟要比从前更加敏锐。 简直不是人! “其他人就干等着看戏吗?”陈喜见江让败下阵来,冷哼了声,将手中的茶盏随手一摔,“耽误了天子的夜宴,你们每个人都得掉脑袋!” 方才按捺不动的锦衣卫立刻从暗处一应窜出,朝萧楚齐齐袭来,他抓握住雁翎刀旋身劈开一圈,鲜血霎时四下乱扑,但很快,从那些被杀死的锦衣卫中间又重新冲袭来新的人。 锦衣卫的暗杀和猎捕能力都是大内一顶一的强悍,对付独狼他们有一万种办法,萧楚在这些潮水一般不停歇的进攻中,只能不断地衔接起刀势。 刀光剑影持续了不知多久,裴钰感觉到萧楚的喘息声愈发急促。 人数太多了,锦衣卫缜密地包围着萧楚,几乎不让他有任何停歇的空隙,他肩上的伤口因为方才用力过度已经重新被扯开,左手几乎已经动弹不得。 再被耗下去,就只能等死! 他需要抓到破局的办法,生门只在一瞬之间,眨眼就会从眼前闪过。 啪嗒。 一滴雨砸落到他的鼻尖。 天穹阴翳的黑暗终于铺天盖地下落,暴雨挟着疾电滚滚而来,倾轧到了人间。 陈喜身边的太监像是早就知道会下雨似地,提前备好了伞,此刻已经撑开了,他像是也怕被雨淋到,小心地往伞下缩了缩。 这动作全都没入了裴钰的眼帘,他靠上萧楚的背,压低声道:“萧楚,火折子给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萧楚腰上乱摸,想把火折子给摸出来,萧楚身子一凛,赶紧躲开了裴钰乱晃的手,拿了火折子给他。 萧楚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了,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到陈喜身边的那个太监没有?” “撑着伞的那个?” 裴钰点了点头,说:“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提前带着伞就是为了护住火药,身上应该还有余量,找机会弄到手,我去引爆。” 萧楚道:“这是想通了,准备跟我一块儿炸山?” 裴钰道:“形式所逼,只能叫天子自求多福了。” 萧楚笑道:“怜之,你真是太爱我了。” “少说话,多做事。” 在这一声里,萧楚一把推开了裴钰,锦衣卫知道裴钰不会武,攻势依然往萧楚一个人来,但他忽然转变了打法,擦地急退,一路退到陈喜身侧。 他掐住陈喜身边那太监的脖颈,三两下把他的衣袍割了个干净,里边果然落出一包火药。 萧楚抬手要抢,可谁知这太监竟是不要命,顶着雁翎刀就要去抓那火药,动作比萧楚还要快上一步,很快就抓进了手里。 这下再要抢,就只能杀人!可锦衣卫的攻势如同缠人的蟒蛇,根本给不了他那么多时间! 眼看就要失手时,只见一道银光闪烁,一枚飞刺从萧楚眼前飞掠过去,径直扎入了那太监的腕心,他手筋一抽,手中的火药随之脱手,萧楚立刻抬刀勾走扔到了裴钰手里。 陈喜见状勃然大怒:“江让!” 江让连声歉道:“陈公公,这雨太大,不小心扎偏了!” 裴钰接过后往洞里一扔,随后一吹火折子也一并掷去,就在这一瞬间,萧楚疾步上来揽住了裴钰的腰,把人抱起,随后往下坡纵身而跃。 在他们的身后,槽岭的矮山一声闷响轰然塌陷,雨水滚入窑洞内,山内的石灰也一并放热,整座山不停地发出震耳的爆炸声,山林中的飞鸟扑着双翅慌忙逃离。 陈喜惊怒地嘶喊了一声:“江让!裴怜之!” “干爹,快躲下去!” “裴怜之你敢诈我!裴怜之!” “要塌了要塌了,快跑!” 两人相互抱紧着伏倒在下坡,浸在大雨里静静地听着上面的兵荒马乱。 萧楚的心跳很快,他躺倒在裴钰身下,望着裴钰的眼睛,他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都湿漉漉的,眼里也含着水光。 “小鹿乱撞了,裴怜之。” 雨水打在萧楚的银坠上,滴答作响。 “这种时候该做什么?” 裴钰揉皱了萧楚的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楚看,肆意和疯狂在他循规蹈矩的身躯里不停地扎根滋长,即将要撞破那层壁垒,让汹涌的爱意把他浇透成赤.裸的人。 他问天塌地陷、暴雨如注、鬼哭狼嚎的时候该做什么? 该接吻。 他们身上都沾透了雨,衣物都湿透了,身体触碰到一起几乎是亲密贴合,身后就是惨绝人寰的惊叫和爆鸣声,无边无际的谩骂都灌入耳中。 但那都无所谓。 他们躲藏在雨帘里,肆无忌惮地相爱。 *** 这场及时雨很快就停了,两个人一直躲到矮山彻底塌陷,那些火药的分量不多,不至于引发太大的山崩,陈喜侥幸逃过一劫,就开始嘶吼着让人去寻找萧楚和裴钰的身影。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这破嗓的声音也传入了树丛掩映的二人耳中。 方才裴钰缠着萧楚亲了很久,还不停地跟他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听得他一头雾水,但他已经没心思去琢磨,但凡一躺下来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卸了,怎么也起不来。 萧楚只好揉着裴钰的头发,跟他逗闷。 “你说天子会不会死了?” “不可妄言!”裴钰赶紧捂住了萧楚的嘴,“收着点声。” 萧楚被他捂着嘴还要说话:“怎么办,我现在没力气,要是他们大难不死,我就要被逮了。” 虽然山崩误打误撞还是发生了,但最关键的事情在于逃跑,若是没逃走,陈喜完全可以靠他一张巧嘴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指萧楚有忤逆犯上的贼心。 裴钰压在他身上,小心地观察着动静,一边劝慰他:“别多想,会有办法的。” “没多想,”萧楚叹了口气,说:“只想抱着你睡了。” 随着这句话缱绻的尾音,他们上方猝然响起一阵呼啸的鞭风,“啪”地一声抽到了人的皮肉上,紧跟着就是陈喜凄厉的惨叫和接连不断的鞭响。 “吃里扒外的贱人,姓杨的我已经斩了,是不是你也想丧命?” 随着萧仇一声怒喝,萧楚稍稍起身往上坡看去,灰头土脸的陈喜已经被抽跪在了地上,萧仇抬靴踩住了陈喜的脸,往泥泞里狠狠撵了下去。 “一只阉狗,也敢往天子身上打主意。” 这句说完,只见她身后缓缓抬来一座明黄色的轿子,前帷上绣着精细的十三章纹,轿旁的太监正撑着一把黄罗盖伞,小步紧走其后。 天子的龙辇徐徐而至。 第53章 鹰隼 萧楚惊愕地看着那抬轿子。 天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是明夷去找了阿姐? 不,绝不可能,明夷虽是愚钝,但不会做自己命令以外的事情,更不可能将他们的计划贸然透露给萧仇。 是巧合吗,还是…… 萧楚侧目看向了裴钰,他的神色很从容,正静静地观察着这些动静。 陈喜很快就被萧仇抽打得没了声音,昏死在地上,他身边跟着的官兵和太监也一应跪伏在地不敢抬手。 从龙辇里伸出来一只手,揪住了身旁那名小太监的头发,他“哎哟”了一声,挥着手让抬轿的人落下了轿。 只听轿中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陈喜啊,朕今日唤你好几回了,老寻不到人,原是在此处逍遥快活呢?” 侍从弓腰掀开了龙辇的前帷,又有两个太监拿着两片方正的坐垫铺到地上,轿子里的人这才缓缓走了出来,他穿了一身玄色的道袍,上边拿金线绣满了经文,赤足踩到了垫子上,每踩一步,太监就急忙将后边的垫子重新铺到前面。 他就这么头也不低地往前走着,底下的太监跟得热汗直流。 这是大祁天子,李元泽。 说起来,这竟然是萧楚重生以来头回见到圣颜,天子的相貌似乎数年来都不怎么变化,在自己死前的那些时日里,也曾见过天子一面。 那时雁北归降的消息已经传到萧楚手里,他猜到了是天子下的手,本想入宫直接把李元泽杀了,可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从哀鸿遍野的外城踏入两仪殿时,所看到的是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正仰着身,令宫女拿蕉叶喂自己晨间采来的露水。 那时候他最强烈的想法竟然是—— 不能杀这个人。 要让裴钰亲眼看看,他日夜袒护的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死后的每一天,裴钰都要更失望一分,更悔恨一分。 他想让裴钰一辈子都活在亲手杀死自己的阴影里。 萧仇已经收了鞭子,向李元泽行了个礼,说道:“陛下,微臣得到消息,此处的山体容易倾塌,切不能再用火药引爆,如若引了山崩,恐怕会危及到山下的猎场和行营。” 她顿了顿,面露憎恶地看了一眼满嘴泥土的陈喜。 “但没想到还是被这条狗快了一步,好在此处的地势不平,有许多坡道。” 萧仇说着,就缓步朝萧楚和裴钰躲藏的方向走来。 她受命和天子一同观猎时,收到了一封不具名的信,说萧楚有难,简明扼要地解释了陈喜想栽赃萧楚的计划。 萧仇的敏锐度很高,她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事件中把萧楚的身影给抹去了,将所有的矛盾都往陈喜一个人身上指,这才撼动了圣驾的到来。 萧仇走到边缘向下望去,除了一些泥石的凹陷,已经没有萧楚和裴钰的人影了。 李元泽微笑着问道:“承英,那处可有人?” 萧仇答道:“回陛下,没有人迹。” *** 好在这动荡没把明夷给萧楚留的马匹给吓跑,两人一路纵马,在日落前跨了大半个草场才停下。 这里已经是北猎场的边缘地带了,所有的行营都在南猎场,距离这里颇远。 裴钰下了马,往萧楚身后一指,那里拿草垛欲盖弥彰地堆叠了起来,像是被人匆匆掩盖住什么。 裴钰说:“你要寻的暗道,正是此处,这里会直接通往神机营,是平日里陈喜养私兵会走的地方。” 萧楚闻声,踢开了那些草垛,下边果然暗藏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通道,而那批枪火被人用两根粗木卡在了最上方。 萧楚随手从里边拿出一把鸟铳,它狭窄的枪身涂了银漆,映衬在落日余晖中依旧寒芒毕露。 他对着夕阳的方向晃了晃,随后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用不上了。” 裴钰道:“神机营的枪火,哪有用不上的道理,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收回去。” 萧楚没应他,搁了枪后利落地把湿透的外袍和中衣都解了,随手抛上一根树杈,然后看了两眼裴钰。 “湿着容易受寒,把衣服脱了。” 裴钰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先回营帐?” 萧楚找了个合适的台阶给他下:“回去之前我还要替天子带几只猎物。” 他席地而坐,将枪支抵着地面立了起来,随后拿袖子擦拭着枪口,一边和裴钰说话。 “不过不着急,咱们说说话。” 裴钰垂眼看他了会儿,终于背过身慢吞吞地解开了衣物,流畅顺滑的曲线遮掩在墨色的长发下,随着丝绸的下落缓缓显露。 萧楚就盯着他的腰看,下陷的那块地方很适合被他的手给掌控住。 裴钰也把衣裳挂了上去,顺带严谨地把萧楚那几件揪在一起的给铺开了,做完这些,裴钰才走回萧楚跟前,冷声道:“那就快去。” 萧楚说:“肩膀疼。” 裴钰说:“既要说疼,又不愿意走,看来你爱骗人的坏毛病还没改。” “咱们都在一起了,这该叫情.趣。” 萧楚玩笑似地拿枪口顶了下裴钰的腰,一股恶寒从冰冷的触感上传来。 萧楚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危险。 “江让是你的人,对吧?” 不远处的林间忽然窜出一只海东青,振翼直飞穹顶,仿佛割裂开了那抹夕阳。 他们就在这满地铄金中相互对望着,一直到目光的交汇都开始缠绵悱恻,身遭的空气都染上了旖旎和燥热。 萧楚说完这句话后,裴钰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量着到底要不要吐露实情。 可萧楚没多少耐心,他不光要裴钰的答案,他也想做别的,所以干脆一举兼得。 他赤着半身,把枪放置一边,手搭在膝上轻佻地朝裴钰笑。 “坐,怜之。” 萧楚刚从沙场下来的那几年,总觉得做什么都没劲,都不够刺激,哪怕是在梨园听过最惊心动魄的桥段,也不过一场定军山或长坂坡,再没别的了。 同样地,他一开始也最不齿被情.色捆缚手脚的人,他和裴钰第一次见面过后,萧楚为了约束自己,刻意回府又闭门不出了好几月,期间天天都找明夷对练,就为了压下这股邪火。 后来有那么一两年,两人都没再见过面。 裴钰坐的位置恰到好处,他眼里有些水涔涔的,低头看着萧楚,答道:“是我埋在神机营和镇抚司的钉子。” 潮湿和干燥这两个词儿头一回让人觉得能出现在同一地方,最后的衣物原本掩映住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痕迹,眼下也昭然若揭了。 萧楚仰头抵靠住了树干,双手扶住了裴钰的腰。 “嗯,继续说。” 裴钰的身子被禁锢在这儿,忍受着缓慢的厮磨,一边幽幽地埋怨他:“陈喜募兵蹊跷,你也蹊跷,我埋个眼线在你们身边,你竟要……这般睚眦必报。” 裴钰口中吐出的话都被颠弄得零零碎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节奏,因为扶着他腰的另有其人,他掌控着一切。 折磨上位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忍耐,但这显然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因为越是磨,就越是深,越是难受,可萧楚愿意忍着,只要裴钰难受,今天他不想让这个人舒坦。 “还有那支暗箭,是你叫人放的?” 萧楚嗓音喑哑着,每提出一个问题,他就会把裴钰的腰埋深了,然后允许他开口回答,若是答案叫人满意,才能稍稍得到一些舒缓。 “原本是叫他打到我身上,但,嗯……被你给、拦住了。” 这次的回答或许是没令萧楚满意,裴钰搭住萧楚的肩,弓起背想起来些,却还是被他报复似地硬生生按了回去。 萧楚说话用力了些:“那你生气呢?也是装的?” “不是装的,因为你要挟我,”裴钰摇了摇头,闭上眼软声求他,“难受,不要了。” “我原是愧疚着呢,没想到低估了狐狸精。”萧楚松开了手去抚摸裴钰湿润的眼角,温柔地说,“那你想做什么,阻止我?” “我想让你和陈喜内斗,分流开京营的兵权。”裴钰感觉到萧楚开始有些密.集急躁起来,说话都时不时地呛气儿了,“你别疯,萧承礼,我、受不住……” “不对,没说实话,怜之。”萧楚不接受他这个说法,恶声道,“这处暗道里营帐远,神机营的人不可能是从暗道里爬出来挟持你父子二人的,裴怜之,是你主动把裴广带过去,送到他们手中。” “没想到你比我更狠,连你爹都是你算计的一环,是么?那我呢,裴怜之,你对我算计了多少?” “我没有算计你,萧楚,啊……我没这么想过……” 裴钰有些慌神了,他万没想到萧楚用这种方式来逼供他,一时间真话假话都在头脑中错乱着,分辨不清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怜之,我没在生气这个。”萧楚的话语掺着热气,“我只是怨你不对我说实话。” “我们从头再说一次,好么?” “你埋的钉子不在神机营,而在陈喜身边,你的这张网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司礼监。” 裴钰听着萧楚的声音,又听着丝绸的磨蹭,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在哪处好。 “你早就知道改制会引起天子的注意,那日在茶楼里我同你说了这些后,你便知道我也要参与其中,所以做了这个局,陈喜的谋算你也一清二楚——” “你引我上山,让我救你,再带我跌进窑洞里,最后引发山崩,现在又带我来到此处,每一环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但你的目的不是让我们内斗,而是替我扫清障碍,”萧楚停手了,还是命令他,“自己动。” 裴钰魂都快断了,只能下意识地跟着萧楚的话起落,声音缠绕着情思吟吟而作。 “怜之,你这么做,是因为爱我吗?还是有别的想法?” 裴钰一主动起来,萧楚就有些不大从容,毕竟这是鲜少能见到的场面,裴钰的发丝湿漉漉的,汗水顺着发稍垂落下来,掠过那对雾蒙蒙的眸子和微张的双唇,滴到了腿上。 满地的枯叶在颤动中哗啦作响。 萧楚按住了裴钰的后颈,让他低头和自己接吻,浓重急促的呼吸彼此交换痴缠着,又因为颠簸而时不时地要分离开来。 他不吻了,鼻尖蹭着裴钰的锁骨,柔声道:“是不是疼了?” 裴钰轻“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央求他:“我不要了,放我下来。” “有个法子能让你逃过一截,怜之。” 萧楚开始啃咬他的肩颈,就如同白日里遐想的那样,在上面重新刻下了烙印。 “你就说,好哥哥饶了我,我不想要了,把我喊开心了,我就放过你,嗯?” “我死也不会说的!” 裴钰哭着喊了一句,上去吻住了萧楚的唇,逼迫他把那些羞耻的诨话给咽了下去。 秋燥大作,借着黄昏的余烬,衣衫在枝头慢慢干透。 玉在枝下, 也慢慢要被.干透了。 *** 山边的红日已经落下去大半了,借着最后一点霞光,萧楚捡起了地上的鸟铳递给裴钰。 “怜之,上回你不是说对这东西感兴趣?” 裴钰犹豫了会儿,没接过,说:“伤及性命,残忍了些。” 萧楚冲他笑,说:“一切生灵都要六道轮回,你早日让它摆脱了畜生道,它下回指不定就能成人呢,你说是不是?” 裴钰听他说得还有那么几分道理,这才接过了枪,萧楚教了他拿枪的姿势和用枪的方法,他学得很快,没多久就有几分样子了。 这勾起了萧楚的一些回忆,前世的时候,他也这么手把手教过裴钰用剑,那时候裴钰的病没有好好治过,身子比现在要弱上许多,萧楚寻过很多法子,最后决定教他学剑,稍稍增强□□魄。 不过如今自然用不上了,李寅给他开的方子效果不错,再加之萧楚这些天逼着裴钰喝了许多清热的药茶,人已经好转许多了。 萧楚指了指不远处的猎物,说:“飞打嘴,站打腿,试试吧。” “砰”的一声。 裴钰努力了半天,终于打中了一只鹿的腿部,可惜枪法太差,没能夺取性命,那只鹿凄厉地惨叫一声倾倒在地,抽搐着身子,像是痛苦的模样。 裴钰听不下去这声音,又接连开了好多枪才将它打死。 “惨不忍睹啊,怜之,”萧楚笑他,“这鹿得是疼死的。” 裴钰也自知技不如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这把鸟铳,说道:“总觉得会有几分犹豫。” “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萧楚上前来托住了裴钰的手,凑在他耳边低语。 “怜之,这世间没有什么生死是值得可惜的,你的枪口对准了它,它就要用尽全力跑,若能逃出生天,那只能怪它命好。” 裴钰淡淡道:“想不到你还信命。” 萧楚抵着裴钰的手背,将那把鸟铳抬高,枪眼分毫不偏地对准了另一只鹿的肉躯。 “我反而最信命由天定,这天命落到你手上,我手上,都是在给我们机会——” “置死地,而后生。” 第54章 夜枭 裴钰和萧楚二人回到天子行营时,正临上开宴前夕,萧楚不负众望带了一大批猎物回来,带着裴钰威风凛凛地就踏了行营。 他掀了袍子半跪在地,高声道:“臣恭请圣上安。” 裴钰跟在后边行礼,李元泽笑意盈盈地免了他们的礼,二人就各自归了各自的位。 方才他们一前一后进来都被裴广看在眼里,他今日无端被打本就烦闷,如今更是气得吹须瞪眼,稍用力一拍桌,怒道:“裴怜之,我今日不是同你说了,不要同这等盲流厮混!” 裴钰掀袍子坐下,平和地提醒道:“爹,今日是萧承礼救下的您。” 裴广立刻被噎得说不出话,对着裴钰“他”了半天,随后目光扫向萧楚,只见他正冲自己笑嘻嘻地招手,做了个“岳父好”的口型。 简直嚣张跋扈! 裴广怒瞪了他半天,无奈人在御前,最后也只能甩了袖子冷哼一声,不去看萧楚了。 裴钰也瞧见了萧楚方才的动作,嘴角稍稍勾起,抿下了一口酒,将手中折叠的笺纸悄无声息地收进了襟口。 陈喜犯的事被一汪水盖过去了,除了在场的几人外无人知晓,他毕竟是司礼监的人,天子还是力保着,但要让萧仇的火气平复下去,单单靠抽一顿显然不行。 萧仇坐在萧楚边上,面色沉郁着,没主动和他搭话。 倒是萧楚看着心情颇好,提了筷子就拣菜,一边说道:“阿姐,秋猎不想着露一手?我还准备和您比比呢。” 萧仇碾转着酒杯,冷声道:“别忘了你自己的承诺。” 萧楚笑道:“没忘,没忘。” 他这句话刚落,李元泽的目光就扫向了姐弟二人,随后朝萧仇寒暄了句:“承英啊,多留了你几日,不耽误边境的战事吧?” 萧仇抱拳道:“回陛下,雁州半月前刚与北狄休战,雁军这几日还在演兵,已经打点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元泽笑了起来,又冲萧楚说,“瞧瞧你姐,稳重者才能成大事呀!” 萧楚也笑着回答:“陛下,承英姐姐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我就是再努力个百八十年也追不上呀,不如活个当下的好日子。” 李元泽似乎对他这套无害的说辞很满意,慨然道:“我记着承礼刚入京时才堪堪及冠吧?如今也长大了,是时候放手让你做些事情了。” 他笑得很随和,朝一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陈喜扬了扬手,他立刻折腰从后边呈上来一个物件。 萧楚立刻起身行礼,抬手接过承盘,随后往里瞧了一眼,是一块青铜虎符,上边刻着“三大京营”的字样。 今日萧楚中箭一事没有挑明了说,是因为裴钰提前带走了萧楚,这才把局面控制住了。 这是给天子台阶下,也是为了做个人情,但无论是李元泽还是萧仇都心知肚明,萧家人满门忠烈,天子亏欠雁州的太多,不可以不偿还了。 三大营士卒老弱,李元泽没有这个精力去练兵,所以扔给了手下的太监陈喜,但如今京州和雁州的关系本就不稳,经此一难,算是给萧仇一个交代,也的确是在给萧楚机会。 萧楚搁置承盘,双膝跪地,高声道: “微臣,谢圣恩。” 百官高坐席间觥筹交错,他双手交叠,跪在万乘之君面前俯首叩恩,裴钰手中的金樽一晃,寒芒映到了萧楚右耳的银坠上,遥遥对望。 无人瞧见的目光里闪动着野心。 *** 夜宴散席之后,大多人都回了自己的营帐中,萧仇的营帐就在天子的行营附近,她在帐外生了点火,独自一人坐在条凳上喝酒。 跃动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睛里,照出一点愁郁的色彩,几枚火星子像是埋怨一般蹦出来噼啪作响。 她还要再斟酒,却被一只手抢了下来。 “阿姐,你少喝点……”萧楚拦了她下一杯酒,无奈道,“怎么跟没喝过似地。” “滚开。”萧仇打开了萧楚的手,瞪了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是是,所以来赔罪了。” 萧楚抬上来一坛酒,拍开了封泥后递到萧仇面前。 “我陪您喝吧,阿姐。” 萧楚也抬脚勾了张跳凳过来,坐到了萧仇边上,她已经喝了不少,比平日里话要多一些。 “阿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萧仇从襟口拿了封小小的信函出来,说:“八百里加急的密信,蜀州求援。” “他们怎么不跟天子请兵?” “有用么?现在边境都是各自挑担,要不然李元泽也不会整日如坐针毡。” 她将那信往火堆上一点,看着它逐渐被火焰吞没,淡淡说道:“你在京州,就受的这鸟气?” 萧楚边替她斟酒,边解嘲道:“习惯了,阿姐,我在雁州也没少受您的气啊。” “那是你该!”萧仇骂了他一声,抢过那杯酒,一仰脖喝干净了,“从你生下来开始就没安生过,李元泽怕是不知道他请了个祖宗回来。” 萧楚笑说:“阿姐你小声些,这天子的行营就在边上。” 萧仇冷哼了声,用力地将酒盏一拍。 “阿姐,别生气了,”萧楚从襟口拿出了那枚青铜虎符,双指一夹递到萧仇面前,说,“要不您带回去玩玩?” 萧仇看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就烦,扬开了他的手。 “一个空壳京营,你翻不起花儿来。” 萧楚于是撑起脸,将那枚虎符对准了火堆,兴致缺缺的模样。 “是啊,等拿到手里的时候,才觉得也就这么些份量。” 萧仇道:“拿到新玩意了,就要开始想着祸害别人,从小就这副出息,心眼坏,就该挨抽。” “只见京州酒,不见风吹沙,”萧楚没有继续和她抬杠,声音忽然沉了些,“过几日就是三姐的生祭了。” 他这句话说完,萧仇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后装作不在意地重新捧起酒杯,里边分明已经空了,她还颠转了两下。 “我特别想她,”萧楚收起虎符又倒了杯酒,眼中泛起波澜,“还有娘。” 萧仇沉默了会儿,说:“多大年纪了,人在樊笼里,就别总想着天边月,摸不着的。” 萧楚轻轻地“嗯”了声,抿了口酒。 “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做吧。”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反正都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萧楚这回没应声,嘴角却微微泛起了笑意。 他读得懂这句话。 萧三去世之后,他们的母亲也因为愁思郁郁而终了,这是萧仇心中长留数年的刀口,雁州人都重情义,亲人接连离世后萧仇就转了性子,治军风格成了铁手腕,对待萧楚也分外严格。 这是为了磨练他,敲打他,让他收起高傲,如履薄冰地行事,告诉他雁州人永远活在雁翎刀的花铁上,不能有片刻松懈,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萧楚入京后,萧仇虽心中不舍,更多的却是窃喜,他若是能本本分分过好日子,便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但她时至今日才想起来,她的弟弟一直都是天之骄子。 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呢?从萧楚独自带兵打仗开始,一直到天秋关战役,他几乎从无败绩,他的打法肆意妄为,却不是横冲直撞,像是狡猾的狐狸,让敌人习惯了一种模式后,再改头换面攻其不备。 到了京州也是一样的,他虽然性子顽劣,却每年都要省吃俭用往雁州送来银子补贴军饷,在他心中,故乡的分量绝对要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这样的人,总是有深不见底的可能。 萧楚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对了阿姐,爹退二线之后,雁军不是一直缺将领么?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名叫秋梧,她身手不错,胆子也很大,没准能培养培养。” “秋梧?”萧仇笑了两声,说,“若真是有本事,能熬得住,雁军定然会有她的位置。” 入夜渐深,月朗星稀。 姐弟二人喝了会儿酒又开始较劲,非要拼个谁的酒量好,最后压根都记不清喝了几杯,等明夷和弈非赶到时,俩人已经动起手来了,萧楚脸上不知何时也多了个靴印,连头发都歪了,看上去脏兮兮的。 明夷忽然感觉腰酸腿疼,一头磕到了弈非肩上,大声抱怨道:“又来了又来了,能不能消停一点?” 弈非笑着说:“主子今天不是夸了你不少句么,肯定对你满意着。” 明夷哭道:“谁在乎啊!他安安分分地不出事我就谢天谢地了,今天我看他肩上又带了个窟窿回来,我他妈……我心都快停跳了你知道吗!刚刚我还在后边那林子里撞见裴钰,他还用……用那种眼神看我!” 弈非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再打下去,大帅的鞭子都要拿出来了。” 两人上前去各自拉住一个人,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把他们给拽开,明夷抱着萧楚的腰往后拖,萧楚还指着萧仇呼呼喝喝。 “萧承英,我从来没怕过你的鞭子!今天你就是抽死我,我也要娶裴怜之!” “臭小子,我今天就抽死你!我鞭子呢?你是谁?!” “大帅,我是弈非呀,您忘记了?”弈非无奈地对她说,“以前您还夸过我性子稳重的。” 萧仇这才缓过神来,看清弈非的模样后有些愧疚地“哦”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你比明夷个子高啊。” 明夷耳朵尖,听到了这番话,一边铆足了劲抱住萧楚,一边大喊道:“大帅,您怎么……您再看看,我跟他一样高的!” 雁州的一家子人一直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各自回了营帐,萧楚喝得太多,几乎是被明夷和弈非哄着抬回去的,一路上不停地叫唤“怜之”“我们家怜之呢”,搞得两人脸上都臊得慌。 明夷赶紧捂住萧楚的嘴,提醒道:“主子,你可小点声吧,本来就人尽皆知了,再这么喊,明天那老古董不得瞪死你!” 萧楚含混不清地“唔”了两声,被二人连拖带拽扔进了帐子里。 收拾完萧楚,明夷才出来摸了把汗,长舒一口气道:“我这一天过得比村里头的老黄牛还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方才还一路把裴广那个老东西给背回来,肩都要卸了。” 说完他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抖了抖身子,招呼弈非道:“弈非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骨折了?” “哪有这么容易骨折?”弈非也叹口气,还是上前帮他揉了揉肩,“我倒是羡慕你,那些账簿我都快看得两眼昏花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快就瞧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身影,明夷定睛一看,是裴怜之,他悄悄摸摸从自己的营帐里出来了。 裴钰仓促地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拿折扇遮掩住面容,掀开萧楚的帐布就钻了进去。 明夷回头看了眼波动未息的帐布,冷不丁地朝弈非冒出一句。 “他进去了。” “嗯,进去了。” 明夷沉默了会儿,指了指前边噼啪作响的篝火。 “要不……咱们还是离远点?” 弈非这回没否认,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去了篝火边上。 第55章 鸳鸯 “阿怜,你来了呀?” 萧楚脸上染着淡淡的绯红,笑得梨涡深深,正坐在地上冲裴钰招手。 “你喝太多了,”裴钰给他倒了杯水,递到萧楚面前,“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萧楚乖乖喝完水,拉着裴钰也坐到地上,笑盈盈地看他,“想你了。” 裴钰抱着他的肩,说道:“醉成这样,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萧楚说:“萧承礼,我记得。” 说完,他就想扶着什么东西爬起身,可手怎么也摸不到背后的床板,还差点一个打滑摔到地上。 裴钰见他晕头转向的模样既可爱又好笑,把人重新按回了地面。 他看着萧楚的侧脸,试探道:“那……是谁想我了?” 萧楚喃喃道:“我想你,裴钰,我爱你。” 裴钰“嗯”了一声,稍稍低下头,脸有点发烫。 “你没对我说过这句话,阿怜。”萧楚忽然坐直了身,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裴钰,“你没说过,喜欢我。” “我……” “我想听。” 他的话语荡漾着希冀,一字一句都索要着答案,像是要裴钰把心底的爱意全部都拿出来给他看,并小心地许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裴钰咬了下唇,本想拒绝,可萧楚毫无保留的真诚把他看得心慌,只好躲开眼神,潦草又快速地说了一句“喜欢”。 这快到萧楚压根没听清,于是愣了愣神,把耳朵凑过去,说道:“没听清啊。” “喜……喜欢你。” 萧楚凑得他太近了,裴钰担心自己强烈的心跳声会被窥听出来,于是躲开了,可萧楚拧着自己的脸不放,非要他说。 裴钰盯着他,慢吞吞地说:“我喜欢你。” 双唇的开合在萧楚眼中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出墙的那支红梅借着风悄悄颤动着枝身,往他心上洒落下一瓣丹红,他纵然是心如止水古井无波,也要因为这点落下的寒梅荡起涟漪。 何况他的心本就不清白。 萧楚冲他眨了眨眼睛,道:“再说一次。” “我……我喜欢你。”他这次说得自信了些。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裴钰干脆捧住了萧楚的脸和他对望,看着萧楚漆黑清亮的眸子,他身体里一股冲动的劲头涌上来。 “我爱你,萧承礼,你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想捧在手里,你是我的天边月,我想一直望着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哪怕是锁着你圈着你一切都好,我……” 裴钰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完看见萧楚愣愣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立刻慌忙解释道:“不是,我……” 他呆滞了很久,才叹出一句。 “怜之啊……” “我的心都快要停跳了。” 萧楚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他低下头,柔声打断了裴钰,将他的手覆到掌心,感受着这份温热的真诚。 萧楚很少会害羞,哪怕在床榻上说那些调情的话时,萧楚也不太会脸红,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总觉得脸上烫烫的,怎么裴钰简单说了几句话,他就这般反应。 他凑上前抵住了裴钰的额头,他的酒劲窜上来后,连带着呼吸也重了,彼此之间挨得近,也点着火花。 他说得很直接:“想接吻了。” 裴钰没出声,但闭上了眼睛。 萧楚贴上他温软的唇,浅浅亲吻了会儿,随后才慢慢才深入进去,清甜的酒香沾染到了裴钰的舌尖上。 和萧楚接吻总是很舒服,裴钰感觉自己陷在一团柔软的云里,浑身都使不上劲,连意识都被笼在云团中,昏昏欲睡。 他在萧楚的亲吻里,想到了很多事情。 这种吻很熟悉,也很温柔,其实上一世的萧楚从前也很温柔,他唤自己“阿怜”,这是跟裴婉学的,那时候的萧楚说,自己也想被他当做家人,所以才这么叫。 但他对不起萧楚,萧楚也不愿意再给他机会。 他们分开以后,这声“阿怜”好像成了萧楚讽刺他的手段,他在诏狱里,在帷幄里,在京营里,在每一个裴钰抗拒的地方狭昵地呼唤他阿怜,一次次把他推到绝望的边缘。 在这些痛苦里,他发现萧楚真的不爱他了。 那些裴钰心中的歉疚和眷恋,也在萧楚对他不断的折磨中消解殆尽,他开始憎恨和他有关的一切,又崩溃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记得那些惊心动魄的情事,于是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之下,他们互怀恶意地继续缠绵在枕席间。 在爱的土壤里,慢慢滋长出了恨意。 再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爱憎,一直到萧楚死后,他独自等了很多年,他对着那副画像和那截断开的长生辫想了很多个夜晚,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萧楚不选择直接杀了自己,而是要跟他苦苦纠缠这些年。 他觉得自己的魂灵好像始终长留在那夜里,躺在萧楚的胸口,听着他停止的呼吸和心跳,思念着他们曾经相互温暖的时光,他在萧楚的尸体边上,思索了很久很久。 到最后才发现, 那些都是被扭曲的爱。 等裴钰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床榻上,自己正跨坐在萧楚身上,抱着他的脖颈跟他缠绵地接吻,他知道萧楚醉意深,便不再有所顾忌,甚至主动去解了萧楚的衣衫,他脖颈和胸前的皮肤就暴露在空气里。 他往萧楚的脖颈上亲,从下颌到喉结,再从喉结到锁骨,学着他的样子去留下咬痕,随后他就看到了萧楚胸膛上的刀口,这一刀是在白樊楼替他受的,留下了很深的疤痕。 裴钰的指稍轻轻划过这疤痕,萧楚很快就抓住了他的手,笑着说:“痒。” “受了好多伤,”裴钰不知为何鼻尖忽然一阵酸涩,有些哽咽着说,“你要疼死了。” 萧楚闭上了眼,说:“是啊,疼死了,阿怜,晓得我疼了就不要再扎刀子。” “不会了,”裴钰去吻他唇角,喃喃道,“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你今天这么主动,又想管我讨要什么?”萧楚意味深长地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裴钰,说,“还是想帮我呢?” “我不想讨你的,”裴钰蹭着,一时间也没听出来,只顾着一个劲把平时没说出口的话全说了,“我只要你别离开我,永远都待在我身边。” “我要晕了,阿怜,”萧楚随手抽走了裴钰的腰带,轻佻地说着,“你这身子就拴着我呢,我一天不操.你就难受。” 不够,根本不够。 裴钰亲够了后低伏下身,盯着萧楚犹豫了会儿。 “怎么了怜之,你不喜欢吗?” 萧楚意识都恍恍惚惚的,任由这小猫在自己身上撒泼打滚,还不忘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拿话语去调戏他。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 裴钰脸一红,赶紧低下了头。 萧楚不管,抬手将裴钰的头发捋到耳后,轻柔地抚摸他的脸。 裴钰好像被这样的抚摸勾.引了,他终于低头微微启唇.含.住了萧楚,柔软的唇刮掠过去,刺.激得萧楚仰高了头,忍不住开始喘息。 他去揉裴钰的耳垂,手滑过他脸侧的轮廓,最后停留在了柔顺的发间,控制了下他的节奏。 萧楚的声音喑哑着:“唔,别咬。” 裴钰说不出话,他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吃力地吞.咽着,萧楚没有像以前那样强迫他吞得更.深,这反而是种特别的体验。 空气里掺着水渍和萧楚的呼吸声。 他虽然喝得多,但多多少少也清醒了些,看着裴钰主动替自己纾.解的模样,就觉得那股劲直往上窜。 他说喜欢我,萧楚想。 他忽然觉得“喜欢”这个词远比其他的污言秽语更能激荡人心,他很少有过羞赧的情绪,但今天,几乎是头一回,他竟然不敢细细回想方才裴钰说的那几声喜欢。 裴钰的双唇一开一合,就这么缓缓地道出了萧楚一直想听见的那句话。 同样地,现在也是这唇在捻转打圈里活色生香。 等裴钰好不容易咽了下喉咙后,萧楚压根就等不了他一刻,起身就把他按到了床上,盯着他看。 他话语里透露着威胁:“你想做什么?” 裴钰双目湿润地看着他,眼里都是无辜。 “我不想……” “哦,不想,”这回萧楚轻佻地重复了一遍,故意隔着距离,似是若非地触碰裴钰。 这种触碰不到的触碰,最痒。 裴钰挺了挺腰,想碰上萧楚的手,可这个坏人骗不让他满足,抬高了些,还是维持着那个距离。 “这是怎么了?”萧楚装作疑惑地看着裴钰,“腿也蹭来蹭去的,是想对我说什么呢?” 裴钰分明渴得要死了,可萧楚偏不满足他,就要他亲口说。 “好怜之,到底想要什么呢?” “想要亲。” “嗯,想要亲。” 萧楚于是低下身亲吻他,但故意只往他唇上啄了一下,就停下了。 裴钰急得要哭了,拿膝去蹭他,可萧楚大概是真吃多了酒,他今晚的玩心格外大,压根不急不躁。 萧楚说:“亲完了。” 裴钰摇了摇头,说:“不够。” 萧楚笑了一下,唇贴上了裴钰的耳鬓,咬着裴钰呢喃道:“说的是没亲够,还是想要别的?” “……你的。” “说下去,怜之。” “想要你的,萧承礼,想要、你的。” 萧楚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但他想让裴钰遭的罪还没结束,靠着这狭窄的床板,他要把方才受的撩拨全部都还回去。 …… 秋天是温燥的季节,受不了燥的人就要去寻求润泽,拿水去打湿皮肤,或者痛快地灌进喉咙里解渴。 凉水能解渴,热的也可以。 萧楚伏.在裴钰背后,手掌覆住了裴钰的脖颈,强.迫他仰起头。 “小声点阿怜,外边有人听着。” 这实在有些难为人了,但萧楚说得很对,明夷和弈非都是雁州养出来的耳朵,稍微大一些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虽然爱极了萧楚的这些无理,可他的羞耻心还在,他不想被人听到那些放.荡。 萧楚方才被他一个劲地调戏,此刻当然攒足了劲要报复回去,他故意不捂着裴钰的嘴,就是要让他上边忍着,下边也忍着,哪里都给他忍着。 忍不住了就会来讨饶了,他最喜欢听裴钰求情。 他的酒意早醒了,称呼也纠正了过来:“怜之,是不是很爽?” 裴钰呜咽着发出短促的哼哼,压根听不清楚答的什么,萧楚也不是很在意他的答案,不管他如何回应,他狠心是他的事。 等这几次稍稍停歇了,萧楚把额前的湿发都往后拨,缠绵留深,让裴钰感受着跳动,两人的呼吸错乱交织到一块儿,把旖旎煽动成更浓重的情和欲。 裴钰难受着,只能泪眼汪汪地去抓萧楚的手,吟吟道:“萧承礼,我恨死你了,快滚出去,我不要你……” 裴钰人很瘦,腰也很窄,萧楚顺过他的手,带着他去揉腹上。 平坦处撑起了形。 萧楚深深地呼吸着,说道:“有没有感觉到?怜之。” “在里.面呢。” 裴钰的羞耻心都快爆炸了,他强忍着不出声,可还是有声音从齿间渗透出来,传到萧楚耳中,像是在催人更卖力些。 但萧楚不肯,就是磨他:“你卖乖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告诉我,说给我听。” 裴钰拼命摇头,小口小口地送气。 他想说,他太想说了,他发了疯一样地想告诉萧楚,他想要这个人的一切,恨也好,爱也好,伤害也好,安抚也好,什么都好,都只准给他一个人。 离开他,自己就会疯。 第56章 山雨 萧楚昨夜喝了太多酒,早晨醒来时喉咙不舒服,从榻上坐起身时连头也泛着晕乎。 玩太疯了,压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他跟萧仇打了一架,然后被明夷他们拖回了营帐里,接着就是裴钰来找了自己…… 萧楚按了按眉心,头痛欲裂,又舔了舔齿龈,一股子血腥气,这些身体上的不适好像都在提醒着他,昨晚是多么放荡的一个夜晚。 他醒得晚,也记不大清裴钰到底是半夜走的,还是今早离开的,总而言之,床榻上潮热的余温消匿了很久,仿佛昨夜的欢.爱不过是黄粱一梦。 萧楚捧着脸撩起了额前的头发,自语道:“……睡了我还跑这么快。” 他还惦记着昨天白日里裴钰说要告诉自己的一件事情,晚上酒吃太多了又忙着上床,压根不记得要问了,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好奇。 这个人身上藏了很多秘密,他会告诉自己什么? 但他好奇了会儿又觉得无甚可奇的,肯从裴钰口中说出来的,那定然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萧楚琢磨了会儿,又叹气,随手往床上搀了下,摸索到一个又硬又滑物件。 他拎出来看了看,是块阴阳鱼的玉石,这是裴钰平日戴在右耳的耳坠。 两人私会的时候,萧楚不喜欢看他戴耳坠,应该是昨夜里顺手摘下来的,裴钰走得匆忙,就忘了带走。 萧楚把它收进了衣襟里,没来由地,他心中泛上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他送给裴钰这对耳坠时,最初怀着不好的意思。 那时候合作扳倒梅渡川,为了防止裴钰临阵倒戈,他特地在外面散了流言,说他是自己养的私宠,这耳坠就是印证。 但裴钰一直都默许了这份威胁,时至今日还戴着这对耳坠。 萧楚自认算计玩不过裴钰,但他是个多疑的人,这份感情来得太顺利了,好像其中几乎没有多少阻碍,一场秋猎,他就上了裴钰的套,哪怕是为了自己铺路,但深想下去,依然不寒而栗。 倘若从一开始,他就在陷阱里呢? 萧楚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起身倒了杯水,一边思量着,一边捻动着杯盏,指腹顺着纹路细细磨过。 他的记忆一直有缺失,他记得从前和裴钰不和,却不记得到底是因为哪一件事情,才导致了他们二人的交恶。 这段缺失的记忆萧楚至今还没找到线索,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诏狱里的那个梦,梦里自己提到了“望仙台”的案子。 望仙台,会有什么案子? 一想到“望仙台”三个字,萧楚就耳鸣大作头疼更甚,那些前尘的记忆也突然像乱了套的线被揉成一团。 他仰脖喝完了水,随后就往帐外走去,想稍微透透气,散散酒燥。 卯时已过,外边敞亮着,萧楚舒展了下身子,觉得身体里郁结的火气都淡了不少,甚至想跑去泷河边钓两天鱼。 明夷抱着剑睡倒在地上,他身边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弈非正拿了把竹帚清理着余灰,瞧见萧楚从营帐里走出来,就停下动作,面色和蔼地和他打了招呼。 “主子。” 看见弈非,萧楚才觉得有些局促起来。 他攒了好几天的劲全往裴钰身上使,以至于后半夜他根本不记得有没有收着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外边的人听见。 这么一思量,他感觉嘴唇上也疼得要命,像是被咬了。 萧楚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眼见弈非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也是,就算裴钰被他干得再爽,凭这个人自尊心的坚韧程度,恐怕咬断了舌头也不会叫出声的。 于是萧楚放心地走上来踹了一脚明夷,骂道:“让你守夜,你真能睡啊?” “啊!谁!” 明夷一个激灵弹起身,警觉地四下张望,随后才注意到萧楚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神。 “主子,你醒啦?”明夷舒展了表情,掸了掸后边的灰,羞愧地说,“白日里太忙了,弈非喊我多睡一会儿的。” “怕不是你缠着他帮你多守一会儿,”萧楚不上他当,转而看了眼他身后,问道,“这是我弄的?” 明夷顺着萧楚的目光往身后看去,地上杯盘狼藉,还打碎了好几坛酒,弈非正把那些漆黑的瓦片扫和到一起。 明夷看了看,忽然回头冲萧楚笑了起来。 “不,主子,这是我昨晚听不下去,故意踹翻,试图来唤醒你的良知的。” “良知”俩字简直在萧楚脸上抽了一巴掌,尴尬得他立刻又往明夷肚子上踹了一脚,踹得明夷“哎哟”一句后退了几步。 “主子,你干嘛乱踢人!” “踢的就是你。”萧楚瞪了他一眼,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地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裴钰他们已经走了?” 弈非道:“回主子,裴家人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萧楚颔首道:“今儿个收帐了,打马回府,顺道去一趟望仙台。” “主子,你怎么也要去望仙台?”明夷捂着肚子,吃力地问了句,“今天要去给大帅送行的,你忘啦?” 这下轮到萧楚狐疑地看着他了。 “什么叫,‘也’去?” *** 昨日夜宴前。 裴钰和萧楚晾干衣服后,就从北猎场紧赶慢赶地回了行营赴宴,入席前恰巧遇到了工部主事孟秋迎面赶来。 秋猎这种场合,孟秋这样低品的官员理应是不能随行的,但裴钰以“秋祀将近,望仙台的监修需要提上日程”为由,和司礼监提请了让工部跟随的奏章。 孟秋行色匆匆,看见裴钰和萧楚一同往天子行营而来,于是仓促地行了个礼,在他起身的那一瞬和裴钰的目光恰巧对上,二人快速地交换了个眼神。 “侯爷,小裴大人。” “哟,观生啊,”萧楚口中还衔着根草,见着熟人语气就佻达了几分,“天子请的酒不好吃了么,怎么还出来了?” 裴钰也问道:“观生,这个时候离席,是工部出什么事了吗?” 孟秋道:“回二位大人,方才收到工部的信函,说是望仙台的天坛出了些问题,下官赶过去看看。” 裴钰颔首道:“那便快去吧,秋猎过后不久就是祭祀,莫要出什么乱子。” 孟秋应了一声,再度朝裴钰和萧楚二人作礼,从裴钰的身侧走过了。 他们擦肩而过时,孟秋手中的纸叠悄无声息地落入了裴钰掌心,裴钰的动作极尽细小,哪怕是萧楚这般敏锐的听觉也没注意到他和孟秋的动静。 二人临到天子行营前,萧楚把衔着的草吐了,看向裴钰,笑道:“怜之,要不要牵手?” 裴钰义正言辞道:“不牵,你走前边,莫要让我爹瞧见我们说话了。” “好吧,”萧楚失望道,“总觉得我像个情夫。” 裴钰拿扇敲了一下他的头。 待萧楚掀开帘子进营帐后,裴钰就悄然将那纸笺收进了襟口,整个宴席期间,他都没有再拿出来看过一眼。 一直到萧楚提着酒坛子去寻萧仇,裴钰才找到机会私下里和孟秋见了一面。 所有的行营都在南猎场,裴钰绕道营帐后的深林,从这里恰巧能望见萧楚他们的身影。 孟秋一看见裴钰到来,就忙上前急声道:“师父,上月您让我查望仙台的修筑,终于有结果了。” 裴钰一边注意着萧楚的方向,一边问道:“有些什么问题?” 孟秋从襟口拿出一页纸,像是从帐簿上撕下来的,上边的笔墨密得骇人,简明扼要地记录了近十年望仙台的工事。 孟秋指着其中一行字,说道:“望仙台的天坛早在十年前修筑时就有偷工减料,这些年监修下来,却始终无人呈报上来,那些被偷换掉的木料也不知所踪。” 裴钰凝神思索了会儿,问道:“确定是望仙台里边被挖空了?” 孟秋点了点头,道:“但是里面究竟挖空了多少,还未可知,需要时间来做勘察。” “不能等,时间不够了。”裴钰眉头紧蹙,摇了摇头,说道,“经年累月,目下的望仙台已经岌岌可危,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一定要赶在秋祀之前把望仙台全部封锁掉,望仙台临着外城,一旦坍塌,会有许多百姓受难。” “师父,只怕圣意难违啊,”孟秋的表情也有些焦躁起来,“天子一向看重祭祀,这回还特地办了一场狩猎,就是要保证秋祀能顺利进行,凭我们,恐怕难以撼动……” “事关人命,难也要做。”裴钰抿了抿唇,看见孟秋紧绷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心切,于是宽慰道,“放心,我会想到办法的,你先按我说的在望仙台附近布置好。” 孟秋听裴钰的语气缓和,这才稍稍松弛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裴钰行了个礼,问道: “师父,徒弟愚钝,斗胆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望仙台的修筑有这些问题的呢?” 听到他这个问题,裴钰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后淡淡答道:“先前三司会审,帮锦衣卫翻了几个案子,瞧见的卷宗。” “锦衣卫的卷宗……” “喝,我还要喝!” 孟秋刚要继续追问,就听身后的行营周边喧闹起了人声,似乎是有哪位公子哥吃多了酒在闹事,裴钰有些不安地向后张望了下,随后面色紧张地对他说话。 “这处眼线多,不要逗留太久,我先走了。” “啊……好、好的,师父。” 孟秋慌忙收起宣纸,正要拜别,起身时却发现裴钰早就没了踪影。 他虽满心疑惑,在此处也不敢多做逗留,提起袍子就往林子深处去了。 而另一边的裴钰已经回了营帐附近,他从袖口重新拿出孟秋递给他的纸笺捏在手心,路过一簇火堆时,随手将那纸笺往里面扔了去,旋即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像是怕被人瞧见异状。 他走得太焦急,也太仓促了,丝毫没有察觉他身后的动静,跳动的火光往地上映出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明夷碾灭了火堆,从余烬中把那纸笺给捞了出来。 第57章 渔樵 “喏,就是这张。” 明夷把裴钰扔下的那纸笺残骸递给了萧楚,随后就着一旁的圆石盘坐了下来。 “主子,我倒不是有意窃听,不过孟秋这人主子不是从前让我盯过么,今天他离席得仓促,我就觉得奇怪。” 萧楚拨开纸卷扫了一眼,上边尽是些密密麻麻的数目和日期,被火灼了好几个洞眼出来,已经几乎辨识不清了。 萧楚皱眉道:“他们在查望仙台?” 望仙台、望仙台。 这是天子每年祭祀要去的地方,望仙台上有一座日月天坛,每年逢白露之时,天子就要内阁出几份青词,并从中挑选,最后选中的那一份就会被刻录于青藤纸上,天子再亲自进入祭坛中央,以辞通神,祈求福泽。 民间有这样的信仰并不奇怪,毕竟天子自小信奉道教,毋说是祭祀了,晚年间还因为修习吸风饮露之道差点丧命。 望仙台,和他缺失的那段记忆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明夷撑着脸,继续说道:“是,而且依照裴钰的说法,望仙台这地方从十年前开始就被梅党给渗透了,听说是每年监修的时候,都会偷偷替换里边的木料,长年累月下来,就……挖空了。” “这太危险了,”弈非蹙眉道,“如此一来,天坛的根基不稳,望仙台随时有坍塌的可能。” 明夷叹了口气,无奈道:“然后就跑过来一个耍酒疯的一直在旁边吵吵嚷嚷,后边的我也没听清了。” 若不是明夷发现了他们二人,裴钰对望仙台的动作,萧楚一直都一无所知,这说明他瞒得很好。 不惜冒着危险也要交换的消息,裴钰真的会这般不小心,直接就让明夷听到了吗?是故意的,还是…… 他真的,很心急呢? “算了,”萧楚思考了会儿,揉着头发打了个呵欠,“今天阿姐要走了,先去送行吧。” 秋猎本就是走个过场,潦草地办了几天就结束了,而萧仇身负边陲将领的重任,头天之后就向天子请辞要回边关了。 萧楚回到侯府时,萧仇已经整好装在正堂前待着了,她身形修长挺拔,哪怕是背影也能一眼认出,不过这回她身边还站了一位女子,穿了一身劲装侍刀而立,萧楚知道她是谁,于是笑意盈盈地招呼了声。 “秋梧姑娘!” 许秋梧见到萧楚,立刻上前拱手作礼:“见过侯爷。” 萧楚上前抬起她手,随和道:“不必多礼,往后在京州见不着面了,本侯还欠姑娘一顿酒呢。” “侯爷抬爱了,这顿酒该我请您的。” 许多日不见,许秋梧像是变了个人似地,性子收敛了许多,一点儿傲气都瞧不见,像是被一夜之间给磨平了棱角。 这是好事,说明在萧仇眼里,至少她是块可以雕琢的璞玉,何况萧楚于许秋梧有救命之恩,往后此女子若能在雁军立足,对他而言有很大的利处。 一旁的明夷见了这场面,跟弈非小声窃语:“这不是先前跟主子有过一段的那个,秋梧么?白樊楼的头牌。” 弈非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住嘴。 几人寒暄了会儿就一同上马往城门走去了,萧仇一路上一个字都没说,她比萧楚的酒品好太多了,虽说昨晚情绪失控跟他打了一架,目下却全然没有一点儿狼狈,反倒是萧楚,刚洗漱完就跑来送行,头发都是乱糟糟的。 萧楚跟在萧仇后边,冷不丁地朝明夷冒出来一句:“怎么了,难不成我跟姑娘说两句话,你就觉得我要图谋不轨啊?” “主子,可不就是么。”明夷不死心地跟他抬杠,“若是换作我,谁会觉得我对人家有意思?” “算了吧,”萧楚捏着缰绳,慢悠悠地说,“本侯早就戒断风月了。” 明夷道:“主子,你跟裴钰那时候也这么说啊,不还是照样睡一个被窝了。” 萧楚这回倒没计较,冷哼了声,马蹄稍稍加快了些赶到萧仇边上,但也没主动搭话。 入京以后总是聚少离多,毋说是这回了,上次和李寅作别,萧楚也是愁容满面,何况这次是血缘之亲,萧楚心中更是郁郁寡欢。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萧仇此一别后就没再入过京,吃了一场败仗后,雁军的兵权回到了他爹萧介手中,没过几年,萧介投敌,萧楚身殒,他死前再没见过这位长姐一面。 他心里一直觉得萧介的投敌有蹊跷,可至今也没摸索出来什么眉目。 萧楚给自己的时间很紧,远比上一辈子要紧迫得多,一方面也是为了改变这些轨迹,他不能保证雁军常胜不败,但至少能尽最大的努力护住家人。 没多久就到了外城的城门口,萧楚翻身下了马,走到萧仇跟前,随后挠了挠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提醒她打仗当心着点?还是劝她多读读兵书? 感觉哪句都会被抽。 萧仇坐在马上,俯首看了眼萧楚胸前的两条长生辫,淡淡道:“不必送我,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说罢,她真的连一刻都没停留,朝许秋梧说了声“走”,二人就纵马而去,留下了一地沙尘,扑得明夷直呛气。 “这……这就走了?”明夷在脸前扬了扬手,诧异道,“主子,你怎么不跟大帅多说几句?” “该说的昨晚都说过了。” 萧楚搭起臂靠在树上,远远地望向萧仇和许秋梧逐渐淡去的身影,淡然道:“雁州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所以缰绳总拿在别人手里。” 他的缰绳在天子手中,萧仇的缰绳,在数十万雁军的信仰中。 其实说起打仗,他心中的确是自愧不如这位长姐的,雁州的军户向来没有男女之分,募兵时全凭实力筛选,哪怕是从军将领的孩子,也必须要过这一关,萧仇十五开始随军,至今三十二,每一仗都是稳扎稳打,将伤亡压缩到最小,保留了雁军极大的现有实力。 所以萧楚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位长姐,到底会输在谁的刀口下。 明夷拿剑鞘打了打草,问道:“主子,咱们现在去干嘛?” 萧楚这才回过神来,睨了明夷一眼,随后朝不远处的泷河抬了抬头。 “钓鱼。” “啊?” *** 竹林间剑影横扫,切断了一排的青竹,明夷挑挑拣拣选了一捆抱到弈非跟前,弈非挑了一根细长的竹子出来,削尖一端绕上了蚕丝和衣针,随后双手递给萧楚。 萧楚坐在河道边上,衔着草,真钓上鱼了。 “闲情雅致啊,”明夷慨然了一句,然后兴奋地看向弈非,“我的呢我的呢?” 弈非又一顿快刀,做了根一模一样的钓竿递给明夷,随后替自己也削了一根,不过没缠鱼线,而是起身挽起了裤腿,渡到了河对岸,准备替他们叉鱼。 萧楚压根没挂面饵,就垂着一根银针空钓,他盯着浮在河面的蚕丝看,面色不豫的样子。 他不痛快。 萧仇跨上马背的那一刻,萧楚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心里堵着的一口气到底是什么。 “不败之师”这个词挂在雁军身上太久了,萧楚入京以后,听到过最多的耳闻就是雁军江河日下,萧总兵的铁骑再也踏不出天秋关。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京州人压根不知道雁军肩上挑的担子,他们只知道萧仇败了,那就是力不胜任,相反,萧楚因为领兵期间毫无败绩,就长年累月地受到吹捧。 那些话对萧楚来说分外扎耳,他不想雁军输,更不想雁军因为京州的权斗而输。 可他奈何不了这盘根错节的势力,倘若他连一个陈喜都斗不过,又何谈保全家人,保全故乡? 明夷比萧楚兴致高点儿,特地打了几条地龙挂在鱼钩上,指挥着弈非替他赶鱼。 “主子,要我说,既然你们在一起了,就得坦诚相待,别有什么事都打碎了往肚里咽。” 明夷看出了萧楚的愁绪,以为他还在想望仙台的事情,于是语重心长地对萧楚说:“我这些日子看下来,感觉你们俩除了一块儿睡觉,哪里有半点像爱人……” 明夷说完,萧楚凶狠地目光就扫过来了,他立刻意识到不对,赶紧打了自己两嘴巴,改口道:“我掌嘴我掌嘴。” 萧楚可没打算放过他,一把将明夷的脖子拽进怀里勒着,叫他上不来气,一边恶声道:“天天装嘴瓢,就是为的说这些话来呛我,是吧?” 明夷其实也没猜错,昨晚裴钰不告而别,萧楚确实心里介怀着,再加上今天提及望仙台,发现裴钰又在背着自己做事儿,多少也烦闷。 弈非听着他们的对话,笑着往河里捉鱼。 “主子饶命饶命饶命,我要死了!”明夷跟条泥鳅似地挣来挣去,话都成了连珠炮,“我是说主子你有时候别这么多疑,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之前那么讨厌裴钰,现在我还帮他说话,这说明什么?” “说明人家真的爱你啊!他爹那么恐怖,他都敢夜里来你帐子里,换我我肯定不来……” 听到“爱”这个字,萧楚忽然脸一烫。 昨晚炽热的回忆里掺杂了一点柔情,虽然他酒疯耍了不少,但裴钰那番告白他一个字儿都没忘记,就跟烙在身体里了似地,一想起来就热。 他说喜欢,他说爱,他说天边月。 “你懂个屁,”萧楚赶紧甩了甩头,对明夷骂道,“你牵过姑娘的手么?就当起先生来了。” “我是没牵过,”明夷从萧楚怀里钻了出来,朝他笑道,“但我看得话本子多呀,主子你这个就叫做,情窦初——” 明夷的“开”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萧楚单手给揪住了嘴。 “唔!” “欠抽!” 那边的弈非卖力地捉鱼,不多时已经叉满了一整根竹竿,听到他们这番对话,才停下手,鱼叉往地面一立。 他温声道:“主子,望仙台的事儿要不您亲自问问他?” 萧楚心念一动,松开了明夷。 亲口问他,他会坦诚相待吗? 听过了昨夜那般福至心灵,萧楚心中逐渐升起了一丝期待,裴钰或许真的会因为心中的情意,对他毫无保留。 那他们就真的,更像一对爱侣了。 萧楚拿鱼竿往水面打了打,故意说:“嗯,逼供他确实比猜来猜去有意思。” 弈非笑着把手搭在了鱼叉杆上,摇了摇头。 明夷凑上来问道:“主子,那你知不知道裴钰为什么喜欢你呀?” “不知道,可能爽吧。” 明夷还没反应过来这句“爽”什么意思,萧楚手中的鱼竿就甩了他一脸水,起身打哨唤马了。 第58章 喜恶 裴钰在营帐醒来的时候,发现萧楚已经穿好了衣袍,依靠着床榻坐在地上。 裴钰揉了揉眼睛,以为他这是半夜又耍酒疯,于是下了榻想去抱他,可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觉得这个人冰冷得要命,简直像一具死尸。 裴钰像被刺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胃里忽然一阵难受。 萧楚笑着看他,问道:“怜之,你怎么还在睡?” 裴钰忍了一下呕吐的感觉,喃喃道:“我醒了,萧楚,你怎么这么冷?” “冷吗?” 萧楚挪了挪身子,将裴钰的手放进掌心,他浑身上下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像一块冰。 萧楚看着他说:“怜之,你说秋猎之后会告诉我一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裴钰心头一颤,手中不免攥紧了些,那阵呕吐感愈发强烈,他的喉咙吃力地滚动了一下,强行把这反胃咽了下去。 见裴钰一直不说话,萧楚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焦躁,不停地催促他:“怜之,快说,快告诉我。” “等等,萧楚,我还没……” “怜之,你说了要告诉我的,现在不想说了吗?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有所隐瞒?” 萧楚摇了摇裴钰的肩,露出失望的神色:“难道……你不爱我吗?你昨晚说的话,都是逢场作戏吗?” 裴钰被他这举动有点儿吓到了,轻拍了下萧楚的手臂,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手。 萧楚低头道:“抱歉,怜之,我情绪太激动了。” “不,是我的问题,我瞒你太久了,”裴钰去捧住了萧楚的脸,认真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不好?” 萧楚好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裴钰深吸了口气,低着头缓缓说道:“我,记得以前的事情,我知道你也记得,萧楚,但是……但是,对不起,我做了太多的错事,我没有看清你的心意,也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说到此处,裴钰也开始慌忙地向他证心明意:“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会尽力挽回一切的,你阿姐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萧楚忽然嗤笑了一声。 “不是吧裴怜之,你真的敢说啊?” 裴钰像被毒蛇蛰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不禁抬手去触碰了萧楚的脸颊。 他这才发现萧楚的脸也凉得可怕,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连原本漆黑清亮的眼睛也黯淡无光,裴钰颤着手想去抚摸萧楚的胸膛,来确认他的心跳,可手往下滑却是一凉。 低头一看,一把匕首正插在萧楚的心口,刺破胸膛的地方正往外不停地渗血。 萧楚眼里的光闪得更凶戾,笑着说:“小裴大人,忘性好大啊。” 他的目光里像藏了一只蛰伏的野兽,每说一句话,一股恶寒就顺着裴钰的背脊节节攀上。 “我猜你要告诉我,你不跟清流党为非作歹,但最后还是不小心害死了萧承英,你不是故意的,你身不由己。” “你还要告诉我,为了护住你那杀人的爹,你不得以才和我反目。” “到最后,你还杀了我,但你也不是故意的,都是为了大义,都是为了朝局——” 萧楚说话间越靠越近,最后贴到了裴钰的鬓边,亲昵地含住他的耳垂,边厮磨着,边呢喃着。 “这些天你待在我身边,可有一次惦记起手里沾上的血,可有一夜梦见,因你一念之差死不瞑目的雁州人?” 裴钰一惊,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瞪大眼睛想去挥开他,可刚一触碰到萧楚的脸,他就猝然成了一团散去的云雾,将面前的视线遮掩得迷蒙不清。 待他扬手拨开了雾气,眼前的景象已然从营帐变为了西一长街的雅居。 床榻上躺着两个人,正拿着匕首相互较着力,一边嘶喊着说话,这场面早就烙印在裴钰的脑海里,只消一眼,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场梦最后,有人死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还没来得及细想,上边那人的身体就被匕首给贯穿了,躺倒在了一边,裴钰很快就看清了这人的相貌,也看清了那对长命锁银坠。 这是他的前世,是他亲手杀了萧承礼。 人影不断地被拉长,错杂混乱的声音层叠着彼此反复摩擦在耳边,借着这个混沌不安的梦,裴钰感觉到尸体上浓厚的血腥气被一阵阴风挟来,正不停地往身体里钻。 萧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轻吻了他的耳廓,用缠绵的声音对他低语着。 “怜之啊,既然你要我这条命,我给你好了,但是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往后你爬上去的每一步,都要踩着我的血。” “你别想干净。” 裴钰瞳孔骤缩,惊慌地回身退去几步,他身后站着的萧楚脸上毫无血色,此刻正灿笑着看他,心口还扎着那把匕首,血都流干了,可萧楚像是不怕疼,还在悠闲自得地和他说着话。 他搭着臂来回晃着步,说:“记不记得这几句?我死前和你说过好多回,所以咱们才能在梦里见着面。” 裴钰咽了咽喉咙,说:“萧承礼,前世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这辈子好好过,我……我不会再做那种事情了。” “前世?阿怜,什么时候你也会讲笑话了。” 萧楚停下步子,眯起眼睛看他。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他随意地把胸口那只匕首拔了出来,放在指尖绕了绕,轻松地说:“就像我讨厌腥气,你如今就算是再好,沾了一点点上辈子的腥味,我就会觉得恶心,我就想把你关在肮脏的笼子里凌辱你折磨你,让你这辈子也别好过。” 这只恶鬼的话语像刀子一般扎进了裴钰的心上,他喉咙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泛上来,忍不住捂住嘴干呕了下。 萧楚看着他的动作,像是从中品出了滋味,笑得愈发灿烂:“不是吧,你怕了?那你为什么要和天子一块儿图谋着杀我呢?” “我没想杀你,萧楚,不是我,”裴钰忍住呕吐感,上前去攥住萧楚的手,眼里泪光漾动,颤着声说,“我本来已经想到办法了,我已经说服天子了,可是你没等我……你没等我就死了,我就差一点、我差一点就能救你了!” “是么?”萧楚的神色骤然冷了下去,“我以前信过你,可你还是骗了我。” 裴钰咽了咽喉咙,冷静了下后解释道:“那件事是我爹他……” 没等他说完,就觉得心口一凉,萧楚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扎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匕尖刺破胸腔,没入肤肉之中,却一滴血都没渗出来,裴钰感觉到了心口一阵强烈的刺痛,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想去扯住萧楚的衣袖。 裴钰央求道:“你别走,你听我说完。” “算了,我不在乎。”萧楚扬开了他的手,冷声道,“你现在说与不说,能改变什么?” 说罢,他讥讽般地朝床榻上躺着的人抬了抬头,说道:“你觉得他若是知道了你一直都带着从前的记忆,会怎么想?” 萧楚搭起臂,意味深长地继续说:“心安理得地,跟他同床共枕……你是觉得被他弄得很舒服,很爽,所以舍不得了?” “哎呀,果然,裴怜之,你就是这么下作的一个人,上辈子口口声声说着恶心我,讨厌我,却又缠着我,和我做,为什么啊?” 他啧啧感叹着,点了点裴钰心口的那把匕首,说:“不会那个时候,你就爱上我了吧?” “连自己爱的人都能杀,你还算是人吗?” 裴钰一瞬间像被扔进了冰窖里。 他跌坐在地的那刻,整座营帐都消失了,身遭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夜,沉重地压抑在他背脊上,堵住了他的呼吸。 裴钰以前每夜都要看见这只鬼。 他是上一世被自己杀死的萧楚,或许是自己和他实在有着扯不开的孽缘,所以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些梦境。 上辈子萧楚死后,他很爱做这些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这个人的身影。 在难明的长夜里,他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任由梦里的萧楚折磨着自己,起初他觉得痛苦,觉得歉疚,然而时间越久,他就越享受这种折磨。 不管怎么样,凌辱他也好,折磨他也好,杀了他也好,只要萧承礼在,他就觉得安心,他的愧疚就能稍微减去那么几分。 重生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萧楚也重生了。 他拿着刀架上自己的脖颈时,裴钰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萧楚的刀下,他紧张,惶恐不安,却又无比兴奋,他终于可以把这条沾满了脏污的命还给萧楚了。 可他等了很久,萧楚也没有下手。 是因为不忍心,还是出于别的考量呢? 裴钰也没思量清楚,他回到裴府后睡了第一觉,做了个漫无边际的梦。 梦里是坍塌的望仙台,是送回京师的萧仇的尸身,是萧楚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后来是他们每一次怀着厌恶的缠绵,是他因为自尊而伪装起来的怨憎。 是前世的一切错误。 后来他就不怎么肯入睡了,因为只要一入睡,就会做梦,就会梦见萧楚的魂魄,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 他的手沾满了萧楚的血,他亲手杀了曾经爱着自己的一个人,他们之间交恶,是因为他裴怜之咎由自取,他做错了事情! 他知道萧楚也重生了,所以一直埋藏得很好,不让他看出一点破绽来,然而那些情意多多少少还是让他产生了痴心妄想,他总觉得这一世他能改变从前的危局。 在发现萧楚的记忆有缺失后,他心里更是生出了疯狂的侥幸,他觉得自己这次能做得很好,他们可以相安无事一辈子。 可以吗? 在西一长街,裴钰抱着萧楚睡着的每个夜晚,都在思考这件事。 可以吗?他们可以从头再来吗? 他靠欺骗得到了萧楚的温柔和谅解,在他的怀抱里,他可以安然入睡,再也梦不见那只恶鬼。 裴钰如履薄冰地在萧楚身边度过每一个日子,他演好了每一出戏,圆好了每一个谎言,心中暗自窃喜着萧楚看不出破绽来。 如果一直如此就好了,他等着萧楚渐渐淡忘前世的事情,等着他一步步走上万人之巅,他只要仰视着这个人,让他安然无恙地度过此生,就好了。 他只要保护好萧楚,一切都能从头再来。 真的可以吗? 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是他也可以……暗自期许的吗? 房里的灯火瞬间撕裂开了方才的黑暗,裴钰猝然直起身,从梦中惊醒。 他急促地呼吸着,眼前是榻边一碗赤色的汤药。 “醒了?” 裴钰身子一凛,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回头望去,发现萧楚正倚在窗边。 他低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裴钰确认了自己已经清醒后才悄悄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掀开被褥坐在了床沿,边说道:“怎么随便进屋里来了?” 裴钰端起那碗汤药,它放置太久,已经凉透了,裴钰小心翼翼地喝完后,又继续和萧楚说话。 “昨夜怕我爹瞧见,所以走得急。” 萧楚漠声道:“嗯。” 裴钰以为他这是生气了,于是又添上一句:“本来今日想找你的,可白日里有些困乏,就在房里睡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没人发现你么?” “方才来的。” 萧楚缓步走到榻边,声音低沉。 “你私下查望仙台多久了?” 裴钰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看向萧楚。 “你怎么……” 萧楚的表情这才显露在裴钰的目光中,他嘴角一点儿笑意都没沾上,眼里沉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和失望。 他有些哽咽:“裴怜之,前世的事情你都记得,对吗?” 空气几乎在这一瞬凝滞了,连跳动的火焰都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下一刻,他虎口扼住了裴钰的脖颈,一分力气都未收起,将他狠力往地上摔了去,裴钰的背脊重重砸在了地面,顿时呛出一口血来。 方才裴钰的梦呓他听得一清二楚。 广德二十三年秋祀,望仙台倾塌,压死了京州两万百姓,同年,蜀州一战中雁军后方辎重被烧毁,又遭北狄伏击,几支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伤亡惨重,征北将军萧仇为护蜀州王,中箭而亡。 他那些逐渐要被风沙埋藏的记忆,在一点点被吹开。 萧仇不是战败后退居二线,她死了。 因为裴钰拿雁州人的命,去换了清流党的胜利。 裴钰抹开了血迹,哑声道:“萧楚……” “为什么你又去了望仙台?” 萧楚抬膝压住了裴钰的身体,“噌”地一声从背后抽出雁翎刀,刀尖的寒芒距离那细嫩的脖颈仅仅咫尺。 裴钰顺着锐利的刀锋往上看去,悲恸和狠戾泛动在萧楚的双目里,一眼望不见底。 他几乎颤声道:“裴怜之,难道你……还要再害死他们一次吗?” 第59章 怜憎 萧楚襟口藏着的耳坠“啪嗒”一声摔到了裴钰胸口。 他几乎气断声吞,掐住裴钰的手都在发颤,这是雁翎刀头一回在他手中失去了方向,打战的刀尖始终对不准脖颈上的致命之处。 “你真的都记得,裴钰……” 萧楚的呼吸被打得很乱,可掌间的力道却越收越紧,好像真的要硬生生拧断这细颈。 “裴怜之,原来你都思量得这么清楚了。” “你一直藏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利用我去扳倒梅知节,是不是?” “说话!” 裴钰憋红了脸,他很想张口,可萧楚将他的脖颈扼得太紧,又压着他的腹部,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他挣扎着去抓萧楚的手臂,划了好多道血痕出来,可萧楚却像不怕疼似地,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裴钰从齿缝间挤出来零碎的话语:“听……我,说……” 可萧楚眼下哪里听得进去半个字,他眼底都烧红了,心急如焚地不停思索着那些渐渐拼凑起来的记忆。 望仙台坍塌案牵扯到了蜀州战事,萧仇一月后就会领兵增援蜀州,而正因为这桩案子,雁军损伤惨重,萧仇为护蜀州王而死,他必须赶在战事爆发以前,把此事给压下去! 然而目下萧仇已经快马急往蜀州而去了,蜀州一战在即,凭他一张嘴怎么可能说得动她! 不,更重要的是—— 天子不会让他踏出京州半步。 不对、不对…… 不对,再仔细想想,他还有没记起来的事情,望仙台倾塌和蜀州兵败有什么关联?萧仇为什么会死?临行前她接到了蜀州的求援密信,难道是假的? 裴怜之为什么会重生?他什么时候重生的?从一开始靠近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从前种种都是伪装出来的吗?他是梅党,是清流党,还是天子的人? 他到底要做什么! 萧楚的思路被揉得一团乱,急于去捋清这些枝枝节节,压根没意识到要收力,也忘了裴钰身上的旧疾新病。 “主子!” 随着门外一声呼喊,萧楚猛然回神松开了手,才发现身下的裴钰已经开始有了气竭的反应,他捂紧自己的脖颈惊恐地看着萧楚,可他说不出话,和上次被魇住一样,他没办法正常呼吸了。 “怜之……怜之!” 萧楚见他将要窒息,面色一惊,立刻摔了刀,抬起裴钰的下巴给他渡气。 气流滚进裴钰的舌腔里像是救命稻草,他抓着萧楚的衣襟,贴紧着他的唇不停汲取气息,血腥气弥漫在两人口间。 萧楚心跳的幅度很剧烈,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换气,再重新贴上裴钰的唇渡过去,重复了很多次后,裴钰才勉强从窒息中缓和过来。 在探了他的脉息确认正常后,萧楚颤着气息离开了裴钰的唇,他头脑中一片空白,看着裴钰脖颈上殷红的指印,只觉得心口一疼。 他不敢再往裴钰身上停留目光,于是立刀抵住了地面,抬头看去,江让和明夷正站在门外,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明夷犹豫了会儿,小声唤了一句:“主子……” 他头回觉得自己的模样堪称狼狈,像是被剥开了外壳的蚌肉,所有的从容都丢失在了后知后觉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阵无力感泛上心头。 萧楚“嗯”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裴钰方才经历了一次濒死,气息虚弱,连声音都是哑的,可一见萧楚起身,就忙扯住了他的衣袍。 “萧楚,不要着急,都督不会有事的。” 萧楚轻轻甩开了裴钰的手,径直走到江让面前,双目寒冽地俯视下来。 “让开。” 江让一咬牙,强行镇定住,说道:“侯爷,我家主子有命令,没有他的允许,我不好放您走。” “你家主子的命令?”明夷听罢,一把提了江让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三姓家奴,你主到底是陈喜,裴钰,还是天子?” 说完这句,明夷就把他扔了出去,江让擦着地滑退数里,稳住了身形,他刀口半收,目如鹰隼盯着二人。 他今日拿的不是绣春刀,而是一把普通的横刀。 “主子,我一路跟来的。”明夷回身朝萧楚抱拳,低头道,“方才见你和裴钰……情急之下就喊了一声。” “嗯,”萧楚捏紧了雁翎刀,狠声道,“来都来了,把裴广找出来,本侯想见见他。” 他很快就冷静了许多,他知道杀了裴钰没用,望仙台的案子要除的根,应该是裴广。 明夷这回没多问半个字,只道一声“是”,提脚就要跃上墙头,方才被逼退的江让见状,一甩手,袖口几枚飞刺钻入风中直扑而来。 明夷嗅到杀意,立刻回身扬剑击落飞刺,一边朝江让骂道:“阴沟里的老鼠,暗箭伤人的本事不小!” 江让也不示弱:“只怕你连老鼠都干不过!” 他点地跃起,不由分说刀口往明夷迎头劈下,明夷立刻闪身躲去,提剑抢上前来,嘴上也是没闲着,对他骂个不停。 “你不去跟你那好阉爹,跑来这里撒什么泼!” “关你屁事!” 江让上回就被骂得窝火,这次干脆破罐子破摔,跟明夷对骂起来。 “瞎了眼的管得还宽,没瞧出来我的底牌就这般着急,改日我断了你的命根,你是不是得整日趴在我边上叫唤?” 明夷朝他啐了一口:“是啊!我见到你这张脸就晦气,我天天给你嚎丧!” 骂完这句,明夷一用劲把江让推开了去,随后抬脚就往他心口一踹,把他整个人踹翻在了地上,趁他受身之际,疾步上前要去按他。 江让见势不妙,在明夷擒住他之前,极快地打了个哨,下一刻,江让的脸就被明夷搓到了地面,短促的哨声戛然而止。 这声几乎惊飞屋檐鸦雀,明夷根本来不及抢断,只能咬牙切齿道:“果然是畜生,你这反应也快得跟老鼠一样。” 江让侧目看着他,也是咬牙道:“我他妈当你夸我呢……滚开!” 他们这边打得头破血流,另一边的裴钰还在努力留住萧楚,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萧楚的腰不松手。 “萧楚,你绝对……绝对不能离开京州!” 萧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裴怜之?我刚刚差点把你杀了!” 裴钰像是听不懂,把萧楚卡死在了格门里,重复道:“绝对不能离开京州,萧承礼,你会死的。” 萧楚想去掰开裴钰抱在自己后腰的手,可越是推开,他反而像藤蔓一般缠得越紧。 若是狠心把他甩开,也不是做不到,可方才裴钰濒死的模样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萧楚压根不敢用太多的力气,只能跟他吵。 “裴怜之,你想就这样拖我一辈子?我姐现在就在去蜀州的路上,再晚,她还是会死!” 萧楚把裴钰的脸给捧起来,他眼里噙着泪,水涔涔的双目盯着萧楚看,简直像是无声地在祈求怜悯。 “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其他的事,我们秋后算账。” 裴钰也开始急声道:“你留在我身边,我去保萧仇安然无恙,但你踏出京州城门一步,天子就会要你的命,你听不懂吗萧楚!” “裴钰,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能抓得住!”萧楚声音颤抖着,不禁磨蹭了一下裴钰的脸颊,“靠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我也不相信你。” 裴钰摇了摇头,道:“听我说……” “我不想听,裴怜之!” 萧楚心中又急又气,他担心着蜀州战事,怨恨着裴钰,却又为方才裴钰的濒死而胆战心惊,几百种情绪冗杂到一块儿,弄得他现在只想杀人。 他胸膛起伏着,怒声道:“听你说什么?说你回心转意?说你悔不当初?” “我回心转意,我悔不当初!” “你他妈……”萧楚忍不住骂了一声,“那你当时怎么不去杀了你爹,该偿命的人是他,不是我姐!” “该偿命的人是我!”裴钰拖死了他,高声嘶喊道,“但我不允许你死。” 萧楚嗤笑了一声,捏着裴钰的脸颊用了几分力,话语像刀片一般割过他的喉咙,最后带着血腥气啐了出来。 “我不走,我猜你一样会杀了我,就跟前世一样。” 听到这句话,裴钰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他慢慢松了些力气,低头靠向萧楚的心口处,感受着他胸腔里强烈的跳动。 “我只是不想再听不到了,原谅我这一次吧。” 明夷手肘卡在江让的后颈,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一边对萧楚喊道:“主子,不要久留于此,这人方才打过哨,援兵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耳边嗖声响起,萧楚颈上一麻,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他立刻抬手覆上脖颈,摸到了一根纤细无比的针,正扎在自己的穴位上。 萧楚侧过头看去,一个身着劲装的官兵正拿着连弩对准了他,方才那针有麻醉的效用,下一刻,一股麻意从针口处急速地蔓延至全身。 官兵?什么时候潜伏的! 眩晕感来得很快,恐怕这麻毒也是下了狠手,铁了心要他不省人事。 在意识涣散之前,萧楚望见了裴钰耳上缺掉的那枚耳坠,心中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情。 他惊愕地看向裴钰,喃喃道:“裴怜之,你……故意的?” 在这一声里,裴钰的面色变得很复杂,张口说了几个字,萧楚还来不及辨识出来,就两眼一黑,跌进了裴钰的怀里。 江让抓准了这个空隙一翻身踢走了明夷,连滚带爬地跑去拖住萧楚,把人往方才的房里抱进去。 “你们想做什么?”明夷也意识到上了套,怒视着裴钰,说道,“裴怜之,我家主子是真心待你的,没想到你却早就圈了陷阱出来!” “明夷,他现在不够理智,听不进去我的话,”裴钰攥了攥衣袍,躲开了明夷的视线,“等秋祀结束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 “到时候无论他是想杀我,还是想留我,我这条命都是他的。” 裴钰说完这些就甩袖回过身,那些官兵得到了他这无声的指令,旋即提着兵刃压上了明夷的脖颈,把他往另一侧的厢房带去。 明夷一边被押着,一边不停回头破口大骂:“裴怜之,你负心汉!你一颗心都是黑的!” “把门关上。” 裴钰听着明夷渐渐远去的骂声,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小心地上下摩挲,这里还留着萧楚的体温,灼得他发烫。 一边的江让阖上门后,转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他是个很敏锐的人,虽然不知道裴钰和萧楚之间有过什么,但方才裴钰的动静让他嗅探到了一丝怪异。 人在受伤以后,总是会忍不住去触碰受创的地方,这和野兽舔舐伤口一样,是下意识的行为。 可裴钰这动作很不一样,他不像是在安抚这伤痕。 反而更像是…… 迷恋。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江让的目光,裴钰很快就收起手,他从袖中拿出了萧楚的腰牌,冷声道:“秋祀结束以前,一步都别让他们迈出去。” “除了我,不能有人靠近这里。” 在他身后,天穹的金乌缓缓西坠,赤色斜映到鎏金腰牌上,割开了“神武”二字。 第60章 贪狼 字上的光影晃了又晃,再拿远时,拎着腰牌的人已经变成了萧楚。 “这腰牌是鎏金的,还是纯金的?” 神武侯府的前堂内,萧楚盯着腰牌左看右看,百无聊赖地问了一声。 “咬一口就知道了!”明夷兴奋地看着萧楚,“主子,听说金子做的咬着牙疼。” “滚,”萧楚乜了他一眼,收起腰牌,“青铜咬着也疼。” 一边的弈非把手中的账簿合上了,朝主位上的萧楚拱手,说道:“两月后就是望仙台秋祀,天子钦点主子去御前护驾,酉月初需要辟谷斋戒。” “看吧,”萧楚扔了颗葡萄进嘴里,含糊地说,“我说了,李元泽召我入京,就是喊我给他捧臭脚的。” “玄乎。”明夷摸着下巴,思索道,“主子都入京五年了,怎么到今年秋祀才传唤你?” 萧楚冷哼了声,朝边上架高了腿。 “熬鹰咯。” “啊!别提鹰了,我那只海东青还留在雁州呢,”明夷摊手做了个遗憾的表情,“京师不让养猛禽,公子哥儿都爱玩金丝雀,真没品。” 萧楚不理他,而是慨然道:“五年,天子觉得把我熬服帖了,想着要用我了。” 明夷笑嘻嘻地问他:“那主子有什么打算?” 萧楚无所谓道:“没什么打算,混呗。” 弈非道:“除了内阁阁员以外,听闻天子还钦点了一位文官随行。” “文官?”萧楚挑了挑眉,问,“不是那几个老东西?” 祭祀之事要备上青词,往年秋祀内阁都会撰写青词递到御前供天子挑选,这也是内阁的一种权力象征,非阁员是不可参与的。 弈非摇了摇头,说道:“今年不大一样,天子让所有七品以上的文官都呈了一份,从百份青词中,唯独这位文官的笔墨得了青睐,所以破格请了他随行。” 萧楚越听越不对,抬手阻了他的话,前倾了些身子,试探道:“……你说的不会是,裴怜之吧?” 弈非笑着点了点头,说:“正是左都御史裴钰。” 萧楚立刻翻了个白眼。 这能是什么好事? 五年前他刚入京,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裴钰,还莫名其妙地把初吻给了人家,从此之后萧楚就觉得自己彻底走了背运,五年里在京州,但凡是萧楚插手的事情,裴钰这个名字总能适时出现,不是拱火就是搅局,完事了还要给萧楚发封信鄙夷一顿,斥他下三流。 若不是萧楚不信妖邪,他真的要怀疑那一吻是裴钰吸了他的精气,搞得他整个人都开始倒霉。 狐狸精,简直是狐狸精! 明夷眼睛转了转,忽然说:“主子,你不是断袖么?裴钰相貌这么出挑,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萧楚冷酷地说:“我就算是断袖,也不会喜欢裴钰的,他这脾气谁受得了?” 随后放下腿起身,朝明夷扬了扬手。 “走,吃酒。” *** 弈非不喜酒,明夷和萧楚打马到了白樊楼下,提脚就往里边走,白樊楼夜里永远都是点灯千盏彻夜长明,挑开帘子甚至要晃了眼。 萧楚刚一落座,就瞧见了狐狸精的身影。 裴钰正站在掌柜边上,一边翻动那本蓝色的账册,一边同他说着些什么,那掌柜的像是见了祖宗,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时不时抬手抹把汗下去。 萧楚见到他,忽然心念一动,主动上前去倚在了柜桌边,冲裴钰打招呼:“小裴大人,这么巧呢?” 裴钰侧目看了萧楚一眼,继续对掌柜说道:“周学汝案这些天会审,烦请多配合了。” “周学汝啊,”萧楚插话,“被你骂死的那个?” 裴钰“啪”地合上账本,转向萧楚,冷着脸道:“神武侯,麻烦注意言辞,周学汝是因酗酒纵欲过度而死,莫要颠倒是非黑白。” 萧楚抬手道:“好好好,这案子到你手里了?” “与你无关。” 裴钰乜了萧楚一眼,绕过他就要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臂。 “诶,”萧楚拽住他说,“来都来了,本侯请你吃杯酒,你待如何?” 裴钰立刻拒绝:“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萧楚耍起无赖来:“不应,那我就不放。” “萧楚,”裴钰被他拽得死死的,挣脱一下无果,只好怒视着他,“别当无耻之辈。” 萧楚哪里管他说什么,他就是要找裴钰的麻烦,不由分说把人提去了自己那桌,按着他的肩就强迫他坐了下去。 明夷筷都停住了,呆愣地看着裴钰,一时间也忘了礼数,还是萧楚踢了下他的小腿肚,明夷才反应过来,匆忙朝裴钰行了个礼。 “见过小裴大人。” 萧楚坐下抬杯,接了边上清倌斟的酒,一边对裴钰说道:“明夷是我雁州的兄弟,平日里都是同桌吃酒,小裴大人不介意吧?” “你们饮酒作乐,与我无甚关系。” 明夷不敢接茬,看了看裴钰,又看了看萧楚。 萧楚正转着杯,悠然说道:“自然无甚关系,两月后就有关系了,咱们要跟天子待在一块儿斋戒一日呢。” “那是公务,”裴钰开了扇子,“何必私下吃酒?” “这可是天子给的请帖,”萧楚抿了口酒,说,“天子越过内阁,单单钦点了你我二人,这是叫我们脱离梅党和清流,向他投诚呢。” 裴钰摇着扇子不搭话。 “防心别这么重,小裴大人。”萧楚给了清倌一个眼神,示意他替裴钰斟酒,“这样吧,咱们交换,我这边也有点儿有意思的,要不要听?” 裴钰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唰”地收了扇子,接过酒,短促道:“说。” “梅知节在御前引荐了个道士,叫邵玄,你可知道?” “新任的礼部尚书,我知道。” “差点忘了,周学汝也是礼部的官,小裴大人印象肯定深,”萧楚盯着裴钰耳垂微小的红痣看,说道,“你耳朵上这是什么?” 说罢他上手就捏,吓得裴钰身子一颤,赶紧躲开他:“别乱碰我!” 这么敏感? 萧楚收了手,又多看了两眼才挪开目光。 “周学汝在礼部做了不少亏心事,他如今死了,梅知节需要一个替死鬼,”萧楚朝明夷丢了个眼神,说,“明夷,你这些天查到的东西,跟他说说。” 明夷点了点头,道:“小裴大人,邵玄在梅府往来频繁,出入常常会携带几车的东西走,我潜入进去过一次,那几车东西面上放的就是些丝绸布匹,下边全都是白银。” “邵玄在收受梅知节的贿赂,”萧楚提了筷子,随便拣了块笋干扔嘴里,简短地说,“该你了。” 裴钰扫了萧楚两眼,这才说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二人便当我自言自语。” “宫中透的消息,天子没看过内阁其他阁员的青词,单提了我的名字,随后便敲定了。” 萧楚咬着笋干,一边思索着。 他猜的没错,天子钦点裴钰和萧楚二人,就是因为嗅到了危险,要他们递投名状。 裴钰的身份特殊,他有一位姐姐是当朝皇妃,也是年幼太子的母亲,大祁的天子是个脾气怪异的人,后宫中只纳了裴婉一人作妃,然而却又大手一挥,让她离宫住回了裴府,并令她不准再入皇城。 所以对于裴钰而言,他的选择不一定是帮他父亲发展清流党势力,他也可以和萧楚一样,当御前鹰犬,在两党之间谋利。 萧楚道:“怎么样,要不要合作一把?” 裴钰道:“我从不和盲流合作。” “不合作,那只有敌对了,可我实在不忍心把刀对准小裴大人啊,能不能换个法子斗?” 萧楚性子比以前还浪荡,脸不红心不跳地戏弄裴钰。 “实在不行,本侯也不介意和你床上较量。” 裴钰火气有点上来,捏紧了扇柄说道:“神武侯要做纵欲而死的西门庆,天底下要和你较量的人比比皆是,何苦在这白樊楼守着金身?” “我想做西门庆,缺个和我合谋的潘金莲呀,”萧楚盯着他看,说,“你去把你夫君毒死了,赶在头七还能去他灵位前云雨,合不合你心意?” 明夷听着他们唇枪舌战,紧张地啃着鹅腿。 裴钰鲜少跟流氓拌嘴,这人说话三两句就要带个荤,弄得他又羞又恼,忍不住一拍桌起身,指着他骂道:“萧承礼,你这般下流!” 他这么一拍,明夷前边那碟子酱炙鹅顿时弹起来砸到了他脸上。 萧楚也是起身,贴近了裴钰恶狠狠地说:“下流怎么了,裴怜之,往后你再要暗箭伤人,我操.得你爬不起床。” 裴钰面色一惊,怒道:“污言秽语,闭嘴!” 说罢,他的手又要往萧楚脸上打,可萧楚没由着,直接扼住了裴钰的手腕,脸色也不好看:“小裴大人,你就这么喜欢打人?” 裴钰斥道:“我不打你,难道任凭你在此羞辱?” “不在这儿羞辱,那我换个地方羞辱你,行不行?” 说罢,萧楚把人捞起来就往阁楼上跑,明夷正擦着脸,见状吓得摔了筷子,立刻上前劝阻道:“主子,冷静啊,他可是个男的!” “我管他。” 萧楚随便挑了间官房,单手将门口的牌子摘了,一脚踹开房门。 里边还待着一个清倌,正对着铜镜抹胭脂,被萧楚这动静吓了一跳,手中的小铜盒都摔在了地上。 “四公子……” “滚。” 萧楚把裴钰往房里一扔,随后朝那清倌丢了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匆匆捡起地上的胭脂盒,点头哈腰退去了房外,还顺带替他们搭上了门。 清倌一出门,就吆喝了几个跑堂的过来,压低声吩咐道:“四公子要霸王硬上弓,你们看着点儿,别让里边那人儿跑了。” 几人捣蒜似地点头,随后就手忙脚乱把房门给堵了。 房里两人剑拔弩张着,裴钰真的以为萧楚要胡来,抓起桌上的短刀,面色紧张地盯着萧楚的动作。 而眼见四公子无甚动作,面色和缓下来,反而慢条斯理地开始解下护腕,又脱了外袍,像极了要立刻做什么的模样。 “你干什么?”裴钰身子绷得更紧,捏着刀柄的手隐隐渗出细汗,“萧承礼,我警告过你了,你再敢上前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你怎么跟只小猫似地,”萧楚把外袍随手扔上小架,说道,“本侯不稀罕你的身子,外头这么多姑娘,我干嘛非要睡你?” 说罢,他走到裴钰身前,离那把短刀仅有咫尺之距。 他耐人寻味地盯着裴钰看,看得裴钰更是紧张,拿刀的手都有点打颤。 就这么对峙了良久,萧楚忽然扬起一个笑,缓缓启唇。 “麻烦让让,本侯要就寝了。” 随后就在裴钰惊愕的目光里,萧楚轻轻推开了他,果真手背在脑后,躺在床上睡下了。 裴钰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一看他不动,快步就往门边跑,用力推了两下门,却是毫无动静。 他心下一惊,又用身体用力撞了一下这门,格门弹开一瞬间后又被一个力道迅速合上了,外边还依稀传来一些细碎的话语。 “四公子有吩咐,不能放人走!” 裴钰这才意识到中了萧楚的奸计,愤愤锤了一下门,随后疾步回到榻边,翻身就跨了上去,高举着短刀怒道:“你给我起来,萧楚,我要杀了你!” 萧楚阖着目,眼皮都不动一下,像是真的睡着了。 “萧楚!” 他还是不动。 “萧、承、礼!” 这一下都快把萧楚的耳膜给震碎了,他只好抬眼,有些不满地看着裴钰。 “好吵啊,小裴大人。” 裴钰被气得不轻,胸口起伏着,冷声道:“放我出去。” 萧楚无辜道:“我没拦着你啊,你要走,自己走好了。” 裴钰道:“你是白樊楼的贵客,外边那些人都听你的,现在放我走,否则明天卫所的人就会来你府上!” “要抓我啊?我偏不放你。” 萧楚笑了一下,忽然起身,连带着裴钰重心有些不稳,往后倒去,二人凑得很近,萧楚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些。 “两月后就是秋祀,梅党和清流都在蠢蠢欲动,你我既在御前随行,就要挑起护驾的担子,我这条船,你必须上。” 说罢,他勾了勾裴钰的下巴,像是在替小猫挠痒:“小裴大人,咱们在这儿待上一夜,往后传出去的可都是风流韵事了。” “以后人家见了你,若是问你四公子的腰力好不好,你可要如实回答呀。” 裴钰还坐在他腰上,听到“腰力”两个字蓦然红了耳根,可萧楚压根没注意到他这变化,把裴钰往边上一扔,卷了被子倒头就睡。 裴钰坐在床边,像被路边的狗平白无故咬了一口,想下手却又不敢,只能又惊又怒地看着闷头睡去的萧楚,举刀不定,最后恼羞成怒地往他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萧承礼你有病!” 萧楚被他捏疼了,只能再次醒来,抓着裴钰的手,无奈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钰还是那句话:“放我走。” 萧楚“哦”了一声,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穴位,裴钰顿时两眼一黑,往自己身上倒了下来,手里的刀恰巧就悬在萧楚脖颈前边。 萧楚怕他又醒来要死要活,于是忍着没动他,只冲裴钰小声地诅咒了一句: “裴怜之,你这脾气往后一定会断子绝孙。” 60-70 第61章 天地 白露,寅时,天穹未醒。 未月之后一连过去了好几场雨,夏月的燥也被雨给浇湿了,很快就入了秋。 秋后天气凉了些,萧楚几乎每天都睡神机营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府上的王管事给缠上。 萧楚脸上盖了本薄书,正躺在主位上小憩。 “主子,宫里的人来了!” 随着明夷一声大喊,萧楚脸上的书慢慢滑落下去,差点要碰到地面时被他两指一夹给接住了。 白露是祀前一日,他要随圣驾一同出午门,去往望仙台,在日月天坛进行斋戒。 萧楚打了个呵欠起身去了帐外,发现明夷已经备好马车,手里拿着马鞭冲他做了个口型:陈喜的干儿子! 萧楚看过去,他身边站了个狭眼的小太监,一见萧楚掀帘子出来,就匆匆上前说道:“侯爷,天子口谕,召您现在就去太极殿,随圣驾一同往望仙台去。” 萧楚道:“百官现在都在午门候着了?” 太监道:“回侯爷,都候着了。” 萧楚应了声,提脚就上了马车,还不忘热心地冲这小太监说:“这趟辛苦,捎你一程?”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说道:“不不不,侯爷您说笑了,奴婢不敢。” “行,”萧楚放了帘子下去,打了下明夷的脑袋,“走吧,宫里还有个臭脚等我捧。” 明夷揉了揉头,一边挥动了马鞭,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撵着地面的砂砾往前驰去。 他幽怨地提醒了一句:“主子,你注意着点吧,我真怕你到了天子跟前也一口一个臭脚的。” 萧楚头挨着车厢睡了,懒得回他话。 马车停到武宣门前,萧楚下来自个儿进了太极殿,皇帝还没见着就又被一个老太监拦住了,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陈喜。 裴钰就站在他身边,目光冷冽地盯着自己看。 萧楚随意地作了个揖,说:“见过二位。” 陈喜也朝萧楚致礼,缓缓说道:“侯爷,陛下正在走卦,现在外头候着吧。” 他点了点头,刻意没去看裴钰,这反而叫裴钰有些在意起来。 自从萧楚把裴钰关了一夜之后,京中关于他二人的风言风语都快吹出花儿了,有说他们因恨生爱的,也有说萧楚求爱不得恼羞成怒的。 萧楚倒是洒脱,两眼一闭鸟事不管,反而裴钰这几日常常被人投以关怀的眼神,叫人觉得他真被占了什么便宜。 今天一见萧楚忽然爱答不理的样子,裴钰就更是窝火,若不是人在太极殿,他很想现在就揪着萧楚的耳朵问他要个说法。 萧楚像是猜到了裴钰想问什么,笑着说:“连着辟谷了七日,哪怕你贴着我,我也一点儿欲望都没有。” 言下之意,前几回都有。 陈喜听到萧楚这番话,轻咳了一声。 一直等到卯时,圣驾才动,除了萧楚和裴钰外,太极殿里还出来了个道士,正是礼部尚书邵玄。 大驾卤薄浩浩荡荡过了午门,百官在午门前叩首送行,萧楚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朱色官袍、蓝色官袍都跪伏在身后山呼万岁,声响震得人心撼动。 他在心底嗤笑了声,转回了身,跟身边的裴钰说话。 “梅党用什么法子引荐的这神棍,倒是把天子哄开心了。” 裴钰目视前方,答道:“邵玄,天子叫他邵神仙,白云观的道士,听闻这几日往御前送了几本道经孤本,这才得了青眼。” “这年头,神棍也能当官了,”萧楚啧声道,“方才看到梅渡川他爹了,年纪挺大啊,半只脚进棺材了吧?” 裴钰冷笑道:“手眼通天,哪怕他死了,魂依旧在。”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梅党的根不在于梅知节,而在于这些抱团取暖的梅党势力,吏治的问题倘若不能解决,京州城永远都是长夜难明。 萧楚小声调侃道:“我记得咱们头回见面时,你说要砍下他的头,现在还作数么?” 裴钰这回没责骂他口出狂言,沉默了会儿,留下一句: “作数。” 御驾到了祀门,按照礼法,天子需要为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上香,萧楚和裴钰就在祀门外的香炉边等着。 “二位大人,”邵玄挥了下拂尘,将手中的几支线香递给了他们,说,“和天子一并祈福吧。” 朱漆祀门前的青铜香炉里焚满了经灰,一阵秋风扫过就会吹出那些余烬的气味来。 萧楚往裴钰的香烛上借了火,点燃了手中的三根线香,面向祀门,随口说了句: “在雁州成亲,就是这样拜天地的。” 裴钰放下香烛,没吭声。 良久,只听一声钟磬鸣响,二人对着古柳高槐,齐肩并站,攥着三线香弓腰拜礼。 几缕薄烟升入半空,缠绕到了一起。 *** 望仙台建在京师内外城的交界之处,按照天子的旨意,中心的两重坛墙分成了“日”和“月”,也称日月天坛,可以吸纳天地灵韵,每年白露,天子领祁国万民在这里祭天、祈谷、求雨。 天坛中心摆着一泓圆池,从这里援引了天山上游的水下来,也就是五年前裴钰和孟秋所勘察水质的地方。 天子入了斋宫后,萧楚和裴钰今日便没什么事,待在了各自的静室中。 萧楚打了个坐,习武之人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最是了解,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一靠近裴钰就心跳加速,一远离就焦躁不安。 调整了半天,这心思也没掰正,萧楚烦躁地睁开眼,翻起身,打算溜出去走走。 天坛里可以活动的空间很小,况且身负着要职,他不能离天子太远,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地方可以去了。 他停在一座殿宇前,抬首望了望那块牌匾。 这地方叫祈年殿,鎏金宝顶蓝瓦红柱,一般是正月祈谷时的地方,秋祀便没有开启。 然而此时,殿门却渗开了一小条门缝。 萧楚狐疑着推开了门,里面的裴钰正巧回过身来,和他对上了目光。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怎么在这儿?” “你来做什么?” 萧楚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随后背手把殿门给关上了,笑道:“打发时间,怎么了?” 他以为裴钰这么循规蹈矩的人,定然会乖乖在静室里打坐冥想,哪想到他也是个不听话的主。 “我也打发时间,”裴钰睨了他一眼,说道,“你该去守着斋宫,护好天子周全。” 萧楚摊了摊手,走上前说道:“这不还没开始么,天子身边就一个邵玄,难不成这道士还想谋逆啊?天子可是他的贵人。” 说话间,他顺手就靠住了裴钰面前的柱子,凑在他身边,调侃道:“听闻世外之人多修无情道,小裴大人跟别人有过肌肤之亲吗?” 裴钰瞪了他一眼,道:“肃穆之地,不可秽语。” “那怎么了,我又不信这个。”萧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男人之间,这点事儿怎么说不得了,你不会喜欢男人吧?” 裴钰道:“我喜欢什么人,和你有关系?” 萧楚越逗他越乐,忍不住想上手揉他,伸到半空被他强行按捺住了,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边跟他胡扯。 “当然有关系,按雁州人的风俗,第一次亲吻的人都是要成亲的,小裴大人,你先前误打误撞亲了我,不打算对我负责?” 他谎话编得信手拈来,只想着调侃裴钰,可裴钰听了他这话,眼睛微微睁大,面色复杂地看向萧楚。 萧楚眨了眨眼,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真的?” 萧楚盯着他看,缓缓说道:“真的,小裴大人,我要嫁不出去了。” 裴钰慌了一瞬,赶紧低下头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你别把话说这么死。” “哎呀,不行不行,我爹娘都很守旧的,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被人亲了还不跟人家成亲,我名儿都要从族谱抹了。” “我没说不负责,实在不行,我……我去同你家人解释。” 他自顾自嘟囔了半天,萧楚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不忍着了,直接晃了晃裴钰的肩,把他唤回神来。 “裴怜之,该不会我继续说下去,你就要答应和我成亲了?” 裴钰还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意思?” “谁会因为亲了个嘴就要成亲啊,”萧楚笑得揉了揉眼睛,“小裴大人,你怎么比雁州的小孩还单纯?” 裴钰终于意识到萧楚的戏弄,脸颊顿时起了一阵臊红。 他真的胡思乱想到了成亲的地步,甚至纠结了方才那一拜到底算不算成亲的礼节,被这么一戳穿,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他忍了忍,越想越气,手里的扇子直接就往萧楚面门砸过去。 “萧承礼!” 萧楚一惊,偏过头去,这扇子“啪嗒”一声砸到了他身后的金漆柱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你要杀我啊?”萧楚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小坑,说道,“用这么大劲儿,我要血洒祈年殿了。” 裴钰也惊愕了一下,手指蜷了蜷,盯着柱子上的那块凹陷看,像是没料到自己用了这么大力气。 他思索了半晌,忽然沉声道:“太轻了。” 萧楚道:“这还轻?我差点就没躲过去。” “不是这个。” 裴钰从地上捡起折扇,手覆上了那根金漆柱子的纹路,停留在凹陷处,眉间蹙起。 “这柱子太轻了。” 第62章 秉烛 “祈年殿一共二十八根支柱,”裴钰手指在金漆上按了按,这坑洞旋即陷得更深,“四根钻金柱,十二根金柱和十二根檐柱,分别代表四季、十二月和十二时辰。” 裴钰敲了敲那根钻金柱,发出脆脆的响声。 萧楚也敲了敲自己边上那根,发出了类似的声音。 “听着也没什么不同。” 裴钰收回手看向萧楚,说:“再试试别的。” 两人把殿内东南西北四根钻金柱都听了个响,最后停在北边的柱子上,这一根与其他三根声音都不大一样。 “钻金柱用金丝楠木,”裴钰敲了敲,是闷钝的响声,“这根没有问题。” “都是木头,这么讲究。”萧楚听得认真,指了指对过那根,说道,“我猜,这就是梅知节急着让邵玄来接替礼部尚书位置的原因。” “猜得不错,”裴钰扇子往手心打了打,分析道,“每年立秋,望仙台都要赶在秋祀之前修整,我做过一段时间的监修,却没发现过什么猫腻,可见礼部被渗透得很彻底。” 萧楚接他的话说:“借秋祀的由头,偷偷替换这里的木料,每年能捞得不少。” 说罢,他朝北边的钻金柱抬了抬头,问道:“他们拿什么换的?” 裴钰道:“大概是杉木。” 萧楚啧声道:“太贪了,杉木值几个钱,天子的殿宇这么寒碜,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没面子。” “不仅如此。”裴钰看向萧楚,面色有些严肃,“这里临近泷水上游,植被丰富,杉木虽比起金丝楠木价钱更低廉,却易遭虫蚁啃噬,方才这么轻轻一砸,就像纸壳一样,若是多下几场雨,恐怕……” “会坍塌。” 他们同时说出结论。 这下萧楚表情也严肃了些,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秋后一连下过好几场雨,谁都不知道这岌岌可危的殿宇什么时候会支撑不住,倒塌下去。 望仙台在内外城交界处,建筑大多高大,一旦倒塌,外城的百姓都会遭殃,更何况天子如今就身在危楼中,每一刻都是刀尖上走。 萧楚道:“现在去知会锦衣卫,把望仙台的危楼都给封锁拆除还来得及。” 裴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没那么简单,萧承礼,大祁每年都会有秋祀,望仙台这些事情难道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 “小裴大人……” 萧楚忽然走近了些。 “一直没人发现,大概是因为往年没有像我们这般到处乱走的。” 但他,裴怜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走出静室,出现在祈年殿? 裴钰摇了摇头,道:“那也不可能,每年望仙台都会监修,不会没人注意到这些。” “那我知道了,又是你们清流和梅党斗法,对吧?”萧楚摊了摊手道,“可惜我来京州不过五年,不懂这个。” 裴钰讽刺他:“五年时间,够你学的了。” “没人教我呀,”萧楚不生气,反而凑近裴钰,满眼期待地看他,“你教过孟秋的,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裴钰最受不了他这眼神,嗔怪似地推了推他,小声道:“就简单说两句,学不会便不再教了。” 萧楚认真地点了点头。 裴钰于是收起扇子摊开手心,露出三枚铜钱来。 “收买我呀,三文钱会不会太少了?” “蠢货。”裴钰骂了一声,继续说,“这代表本筹。京州两党分庭抗礼,此消彼长,天子的制衡之道能暂时维\稳朝局,但这太理想化了,两党相争,争的就是‘三权’。” 他扇尖点了其中一枚。 “我们先说财权,如今天子的心病就是国库亏空,京州的财库在梅渡川手里,而各地方州府又遍布了梅党的人,所以只有梅知节出面,才能收到税款,填充国库,这也就是为什么天子不敢碰梅党,他们对财库的掌控太大,从这一权来讲,清流输了。” “其二是兵权,这一点你比较清楚。” “挖苦我啊,小裴大人,”萧楚拿起第二枚在指尖转了转,解嘲道,“京营的兵权在天子手里,梅党和清流都碰不了,这算平局。” 裴钰收起手,继续说:“其三,五年前在槽岭,我提了改稻为棉的新政,最初天子大力推行新政,清流党在内阁的份量很重。” “我知道,这五年你都在帮你爹做事。”萧楚故意说道,“裴钰,你爹不是个好东西。” “对子骂父,则是无礼。”裴钰点了下萧楚的额心,严肃地说,“若是再说,便不必合作了。” 萧楚轻轻把他的手拨下来,道:“我错了。” 不过他的确觉得裴广不是个好东西,可偏偏这样的爹,养出了这么铁骨铮铮的裴怜之。 “梅党和清流竞争的核心,就在于财政两权,新政这一场较量中,梅知节输了,再加上望仙台如今的颓势,一旦被纠察出来,梅党很可能会倒台。” 而且还长得这样漂亮。 裴钰一边同他耐心分析着,萧楚一边不自觉地盯着裴钰看,看得有点恍神。 裴钰注意到萧楚走神了,冷不丁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你是不是长得像你母亲?”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裴钰见他不着调,脸色有点生气,“你到底想不想听?” 萧楚回过神,道:“我听着呢。” 裴钰收回眼神,说:“梅知节一定想靠秋祀自救,但他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们得找到线索。” 萧楚这才重新跟上了思路,他摸了摸下巴,推测道:“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就会用甜言蜜语,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当替死鬼。” 裴钰挑眉道:“心甘情愿?” 萧楚道:“礼部侍郎周学汝死了,望仙台的烂摊子没人接手,这个时候梅知节若是说,他要给一个道士白送银子白送官职,恐怕整个道观的道士都得还了俗跑来吧。” 裴钰说:“按照你这个说法,邵玄,是被梅知节骗来的替死鬼?” 萧楚说:“是,他是梅知节引荐的人,也是最可能被梅知节当作弃子的人。” “邵玄再是蠢,也不可能白白背这个锅,死前一定会伸冤,”裴钰说,“梅知节要怎么堵上他的嘴,让他死得合情合理?” 萧楚想了会儿,忽然心念一动,看向裴钰。 “行刺。” “方才我们搞错了一件事,邵玄不一定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很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梅知节给陷害了,但他已经授了官受了贿,此刻没法跳船。” “所以,梅知节就告诉他,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不如拼死一试。” 裴钰听完还是觉得荒谬,说道:“哪怕行刺成功,他也是死路一条,邵玄难道愚笨至此?” 萧楚笑道:“左右都是死,万一呢,总比坐着等死好,目前只有这个说法,能解释一切的疑点。” 裴钰沉默了很久,才勉强接受了他的猜想。 “如果真是如此,那梅知节一定会在行刺途中趁乱解决掉邵玄的性命,我们不能让邵玄死。” 两人如此一通分析后,局势瞬间明朗了起来,很快就确认了明日的目标,但说话一停,才发现两人为了压低声音,已经挨得这般近,萧楚为了听清他的话一直低着头,此刻甚至能碰到他的头发。 “小裴大人,你确实适合当师父,”他装作随意地拨了下裴钰的刘海,说,“教了我这么多,我也教你点儿东西,好不好?” 裴钰感觉萧楚轻盈地撩拨了一下他的心,微不足道,也心荡神驰。 他侧过脸,拿合起的扇子抵着下巴,说道:“当作回报,也未尝不可,说说看。” 萧楚自然地拿走了他的折扇,说:“我记得你有热疾,这病难治,得调理,要不我教教你学武?” 裴钰有些兴趣,问道:“学武于此能有所裨益?” 折扇往半空一抛,打了个旋落回萧楚手里。 “你太瘦了,我就没生过什么病。”萧楚扇子一横,从裴钰的腰窝滑到胯上,“我敢说,你这腰我单手就能握住。” 裴钰被激了一下,警告道:“我劝你,最好别碰我。” “我不碰你,你来碰我吧。”萧楚走近他半步,声音低了些,“怎么样?这机会可难得,你要学武,当然得有个模子。” 裴钰半晌不说话,犹豫了半天,最后侧过脸,嘟囔了一句:“就一会儿。” “多了我还收你钱呢,怎么跟我占你便宜似地。” 萧楚笑他,一边解开了中衣,随后拉过他的手按到自己脖颈。 一下子触碰到萧楚的皮肤,裴钰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赶紧侧过脸不去看他,萧楚炽热的身体不断往他掌心传递过来温度。 这个人还颇是坦然地讲解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看着眼花缭乱,但万法归宗,都是从吐故纳新开始的,也就是——呼吸。” 说到“呼吸”二字时,裴钰的指腹扫过萧楚的喉结,这块地方随着张口的动作,隐隐似在滚动。 裴钰知道这块地方是人的弱点,但萧楚全然信任他,甚至主动让他触摸。 萧楚继续解释道:“行气之法是以鼻纳气,以口呼气,其要义在——” “深。” 在这个短促的字眼里,萧楚带着他的手,抚摸到自己的锁骨处,这里有一块凹陷,指稍轻轻扫过去,能感觉到他深呼吸了下,气息盖到了裴钰的手背上。 “缓。” 再往下,就摸到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萧楚特意停留了会儿,像是要他认真感受这伤口的细节,裴钰沿着伤痕缓缓划过去,又慢慢划回来。 摸完这里,裴钰心跳得更快了,总觉得他字里行间在暗示着什么。 萧楚吐出第三个字:“匀。” 说到“匀”,裴钰正巧就把他的胸膛摸了个遍,线条很匀称,虽然痕迹不少,但从裴钰的角度来看,这几道疤痕并不能算美中不足,反而有点锦上添花的意味。 到这儿的时候裴钰感觉自己快冒烟了,他觉得自己就不该一时冲动答应萧楚这种荒谬的要求。 自投罗网! “细。” 但萧楚还让他摸,再往下摸就是腰腹,比起肩背,他的腰算是窄的了,腹部的肌理线条也很流畅。 这地方论谁被碰到都要怕痒,裴钰感觉指下的皮肤颤动了一下。 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乱颤。 萧楚好像一副很坦然的模样:“最后就是气沉丹田,方才这口气就顺着你的掌心走了一遍,有没有感觉到?” 听完这句,裴钰这才惊觉自己把萧楚说的每一个字都联想到了有点色.情的地方。 从上到下,他都快分不清是萧楚身上烫,还是自己早就灼热难耐起来,他的手腕被萧楚攥着,停留在腰上,一股劲直往上窜。 裴钰假装好学地问道:“丹田,在哪?” 萧楚沉默了会儿,带着裴钰的手往下,摸到了下小腹的位置,低声说: “这里。” 窜出来的火星一下子被他全点了。 裴钰身子一激,绯红瞬间从脖颈弥漫到耳尖,他推开萧楚的手,恼羞成怒地掀袍坐下,说道:“不学了!” “裴钰,你……” “闭嘴!” *** 夜色渐浓,祈年殿本就大门紧闭,眼下更是一丝光都渗不进来了,好在萧楚寻了柄烛台过来,借着微弱的烛火,还依稀能看清些对方的相貌。 他们本来面对面坐着,不知不觉,裴钰就靠到了那根柱子边上,他们絮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像是贴着耳在低语。 裴钰的作息雷打不动,一到亥时就要睡觉,所以眼下正困顿着,声音越说越轻,都快听不见了。 萧楚往他那儿挪了挪身子,说道:“小裴大人不如先睡了,我替你守……” 没等他话说完,就觉得肩上一沉,裴钰的头发扫到了他脸颊边上。 裴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萧楚愣了会儿神,这才敢借着温吞的火光,放心去看裴钰的脸,因为这相貌对萧楚而言,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 他认识裴钰快五年了,虽然除了头回见面,鲜少有这般深入交谈的机会,俩人在朝局里也不对头,一直没熟络起来。 直到今天,他们彻夜长谈之后,五年前的回忆也跟着被勾了起来,或说他压根忘不掉那个吻,它像一把火钳,不停地往自己心里的火添薪加柴,萧楚怀疑这把火迟早要把自己烧干。 但他却没什么危机感,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裴钰是狐狸精,所以早就做好防备了。 萧楚如是自信道。 第63章 三清 萧楚安置好裴钰之后,悄无声息地走出祈年殿,回到了他那间静室门口。 裴钰身上还是有不少蹊跷,他的心究竟向着哪一边也未可知,有些事情他要自己亲自去查,若是能抓到裴钰的把柄就再好不过。 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手指顺着门缝滑了下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反复几次后他才收了手,面色有些严肃起来。 萧楚临走前留了几根棉线卡在门缝里,但此回摸过去,这几根线已经了无踪迹。 门被开过。 邵玄编排的刺杀做得事无巨细,误打误撞,萧楚他们今夜留在祈年殿是正确的决定,若非如此,夜深时他们就会动手,那么裴钰此时恐怕已经丧命了。 但知道萧楚人不在静室之后,这群刺客便不敢贸然行动。 萧楚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几步。 看过了静室,他现在要去一趟日月天坛。 望仙台的构造并不复杂,但它与寻常的建筑群不大一样,外围殿宇高,中心是坛墙划分出来的祭坛,这里也是明日李元泽要行法事的地方。 萧楚走的路线,正是从外围的斋宫由内,他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四周的桂殿兰宫,心下细细思量着。 梅知节最大的心病,就是这座望仙台,长年累月的挖空已经让它到了临界点,随时可能崩塌,而一旦塌陷,哪怕他在朝野再是遮天蔽日,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他们今天分析的东西,虽然说得通,但狡兔三窟,他依稀觉得梅知节不会只留一条路走。 他会用什么办法,把望仙台的肮脏给销毁掉? 他的轻功很好,借着黑夜的掩护,他很快就躲过锦衣卫的耳目,寻到了日月天坛。 这座祭坛架在三层玉台之上,日天坛中盛的是被焚烧过的经灰,月天坛中盛的是泷河引来的水。 萧楚绕着祭坛转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到了日天坛中。 他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味。 望仙台香火气重,这很正常,倘若有人想借香火气去掩盖一些别的味道也很容易,但对于嗅着硝烟长大的人来说,这个味道太突兀了。 这是火药的气味。 萧楚自语道:“梅知节……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又绕着祭坛转了一圈,这回手摸在坛墙上,仔细寻找着机关,最后终于发现了一条缝隙的破绽。 他抽出雁翎刀,往这条缝隙处卡了进去,随后用力一撬,果真把下边的机关给撬出来了。 成功了! 两个坛墙中间开始缓缓下陷,露出一层又一层的石阶,那股硝烟味也逐渐浓烈了起来。 萧楚面露喜色,随着石板的开启,刚要探身往下看去,一张人脸猝然出现在了面前,距离他仅仅咫尺之距。 “啊!”他短促地喊了一声,下意识骂道,“……你他妈会飞吗?” 裴钰也被他吓得不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互相斥责完,两个人对视了良久,气氛忽然变得尴尬了起来。 很显然,他想背着裴钰查东西,裴钰也是这么想的。 良久,裴钰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何在此?” 萧楚立刻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睡不着,出来赏月。” 裴钰抬头望了眼万里无月的天空,回身就走。 “诶诶诶,等等!”萧楚见状赶紧跟着裴钰下了阶梯,赶忙给自己找补,“这不是没寻着月亮,才跑到这儿来散散心。” 裴钰嘲讽他:“真是闲情雅致。” “小裴大人,想不到你轻功这么好啊,”萧楚解释了两句又开始嬉皮笑脸,“既然你本就会武,刚刚干嘛还让我教你,不会就是想摸我身子吧?” 裴钰一下红了脸,回头瞪他一眼:“胡说八道!” 萧楚继续缠问:“你能避开锦衣卫就算了,我怎么也没见着你的身影?” 裴钰咽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这座地宫修筑了些年,从祈年殿的暗道下来到此处更近。” 走了一会儿两人才踩到地宫的地面,这里只点了一盏烛灯,萤火幽幽,只能照开一小块地方,萧楚依稀能辨认出周遭的环境。 他们面前是一口巨大的圆形池子,池上有一块青色假石,上边朱字篆刻了一些符纹,周遭的墙垣也稀稀落落贴了很多张符箓,像是要镇压住什么东西。 这里一点都不像福地洞天,反而有些诡谲妖异的感觉。 裴钰拿了张地图出来,借着烛火,两人头靠着头观察着地宫的布局。 “地宫的中心叫做雷池,以这一点分别往东南西北有一条窄道,各自有一个入口,我是从北边的祈年殿下来的。” 萧楚站在裴钰身后一点儿的地方,稍稍俯下了点身子,指向地图的中心,说:“所以眼下,我们正在此处。” 裴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半步:“你离我太近了。” 萧楚不听,还跟上去。 裴钰放下地图,抬高了一点烛台,指向北方的通道,说:“我一路从祈年殿的通道过来,发现了很多火药桶,已经设好了引线,恐怕这才是梅知节的真实目的。” “真是火药啊,”萧楚摸着下巴思索道,“难不成,他们怕刺杀不成功,要玉石俱焚?” 他们往反方向的通道走,边走边说。 “说不好,”裴钰停在一个木桶边上蹲下身子,一边朝萧楚伸手,“刀。” 萧楚随手拿了把匕首给他,继续说道:“这些火药,莫非也是销赃的一部分?” “怎么说?” 萧楚言简意赅道:“趁刺杀时引爆望仙台地宫的火药,这样一来贪污的证据就被销毁了,他再把邵玄杀了,让他死无对证。” 梅知节不光要邵玄当替死鬼,还要除掉望仙台这个心腹大患,更要十指不沾阳春水,把刺杀和销赃的全部罪责都推到邵玄身上。 “不论是何原因,这些火药绝对不能被引爆,”裴钰也不正面回答,他敲开木板割断了引线,又往下一处去,“外城的百姓离得太近,很容易遭殃。” “这里也真够冷的,”萧楚替裴钰举着烛台,一边抱怨道,“那梅知节怎么不派人守着地宫?” “这就是天子在跟他掰腕子了。”裴钰拍了拍手起身道,“锦衣卫里有奸细,所以天子这回出行带的人很少,无暇顾及此处,便给我们创造了机会。” 说话间,萧楚一仰头,注意到裴钰头顶的墙面贴着一张符箓。 这张符长得跟别的黄纸很不一样,上边没有画乱七八糟的道道,而是规整地写了几行字。 “拿好了怜之。” 他随手把烛台塞进裴钰手里,抓了符的一角,努力去辨认那上边写了什么。 裴钰站起身后,他们便在这狭窄的通道里挨得格外近,他的去路被萧楚拦着,身后就靠着一堵墙,此刻便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干等着萧楚看完。 符纸贴得有些高,萧楚垫了垫脚,身子往前压了些。 他照本念道:“乾坤既颠倒,顺势则无为……” 裴钰一声不吭,乖乖捧着烛台,脸颊都感觉被烛火给烧烫了。 “铜钱开雷池,心诚则显灵。” 念完以后,萧楚笑了两声,低下头去看裴钰,跟他打趣道:“诶,你说这东西到底灵不——” 灵。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讲不出口了。 裴钰躲在这小小的一隅里,正垂眼看着手中的烛台,不知是不是离那烛焰太近的缘故,他的脸像泛醉一样绯红,像极了羞赧的模样。 五年前被掩在土壤地下的情思忽然开始疯长,贪婪又凶戾地撕扯开了伪装。 在这一瞬间,萧楚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以前一直觉得,最适合用来形容裴钰的东西就是火药,一点就着,再不然就是容易生气的嗔鱼,戳一下就会鼓起脸来,只不过他恶劣的性子恰巧喜欢逗弄这样的人,所以才对裴钰这般上心。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到了雪梅。 裴钰听着萧楚的声音抬起眼,他们的目光缱绻地织到了一起,像两个交颈缠绵的情人。 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往裴钰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就在唇贴上温热的皮肤的那一刻,萧楚就像被迎头泼了一脸的冷水,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怎么就亲上去了?! 他被鬼上身了吗!亲了一次不算还要亲第二次?! 裴钰也被他胆大包天的举动给惊到了,正混乱间,手中的烛台一下子没拿稳,从掌心滑落了下去,眼看就要烧到一旁的火药桶上。 萧楚面色一惊,赶忙抬手给拎住了,那焰尖离了几寸,差点就要一尸两命。 “好险好险,”萧楚捂了捂胸口,说,“怜之,咱们刚刚差点一块儿死了。” 裴钰摸了摸唇,这才回过神来,胡乱应道:“啊,嗯。” 萧楚难得尴尬了一下,让了让身子,说道:“你先走吧,怜……呃,小裴大人。” 裴钰逃似地跑了。 *** 他们尴尬了很久,可又忙于干正事,所以默契地假装方才的事情没发生过,把剩下的引线给断完后,回到了入口的那池子处。 “这口雷池写得这么玄乎,莫不是真有法门。”萧楚拿方才那片符箓对准了雷池,自言自语道,“都说心诚则灵,可我实在不信这个,恐怕许了愿也难以灵验。” 裴钰问道:“民间百姓崇道的不少,雁州不是如此?” 萧楚道:“小时候也喜欢求仙拜祖,但满天神佛从来没搭理过我,慢慢地就不信了。” 裴钰回身就往阶梯上走,留下一句:“不信便不求,求了也没用。” “是这么个道理。” 萧楚一边随口应声,一边盯着那池清水看。 他看了良久,最终还是从身上摸索出来了裴钰的那枚铜钱,在指尖一弹,它就打了个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个小水花。 萧楚闭上眼默念道: 道法通天的三清尊神,我给你们烧过不少年的高香,你们可从来没搭理过我,这次管你们讨颗后悔仙丹,不算过分吧? 念到这里,他忽然又觉得这种灵丹妙药用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上,多少有点暴殄天物了。 他于是晃了晃头,重新许愿道: 以后吧,若我以后实在做了追悔莫及的事情,就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头来过。 第64章 楚王 第二日寅时三刻,萧楚是被裴钰给推醒的,他一睁眼,就对上一张冷冰冰的脸,正拿扇子用力戳着自己的脸颊。 “威震北境的神武将军,你再不醒,天子头七都过了。” “谁讲话这么讨喜啊,”萧楚困顿着,睡眼惺忪地揉了揉发麻的肩,说道,“小裴大人,你醒好早。” “对于在白樊楼昼夜颠倒的人来说,确实很早。” 裴钰看了他两眼,扇子又挪到萧楚的耳坠上随意拨弄了下,坠子撞来撞去,响得欢悦,像个小铜铃。 “萧承礼,”裴钰侧了下目光,说道,“你府上是不是养狗了?” 萧楚还没清醒呢,冲他眨了眨眼睛。 “啊?” 裴钰强忍住笑意,轻咳一声,改口道:“卯时鸣钟,天子会乘礼舆出斋宫,我们要一路随行到祭坛,这段时间得想想,刺客都藏在哪里。” 萧楚翻起身,跟着裴钰往外走,边走边说:“天子带的锦衣卫人数不多,大概五六十个,过会儿跟着文武百官一块儿来的也有五十个,我估摸着,都藏在锦衣卫里。” 裴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以一挡百行不行?” “你一个我都挡不住了,”萧楚装作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道,“瞧见没有,身后就有一个,北镇抚司的腰牌,要不要套套话?” 裴钰也看了眼,道:“锦衣卫跟着祭祀执事,说怪也不怪。” “还是有些奇怪的,”萧楚说,“昨夜去地宫前,我回了一趟静室,发现有人迹,估计是准备伏击我的,没成功,便一直跟着了。” “他们都跟到祈年殿来了,为什么晚上不下手?” 萧楚甜丝丝地说:“我守着你,后半夜一直没睡呢。” 裴钰手指蜷了下,把话题扯了回来:“看样子他现在也不打算动手。” 萧楚哼了声,说道:“他不动手,我要动手。” 话音刚落,他就从背后开出了半截刀口,锦衣卫敏锐地听到了刮鞘声,手立刻覆上绣春刀,警觉地盯着萧楚看。 “看好了。” 裴钰刚要回过身,只听耳边轻飘飘一句“借我一用”,手中的扇子就被萧楚夺了去,他往那锦衣卫额心一掷,随后抢在他闪避的间隙,萧楚的雁翎刀随之也刺了过来。 他身影闪动得快,眨眼就到了跟前,连那扇子都未落地。 萧楚一手接住裴钰的扇子,一手不忘近身出快刀,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趁人反应的空档,他抛了一连串的问题出来。 “你是镇抚司,还是东厂的人?你主是陈喜,梅知节还是邵玄?什么时候入的军户,什么时候编入卫所的?” “说话!” “这儿可有个都察御史在,你不老实回答,他要缉拿你的。” 裴钰忍不住骂了一句:“萧楚,废话太多了!” 他废话多,可这锦衣卫却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和他对招,萧楚觉着奇怪,拿折扇用力一敲这人的下颌,他吃痛张了口,往里一看,果然没有舌头。 “哟,不会说话啊?”萧楚啧声道,“那就没必要套话了,去死吧。” 说罢,他就不再收敛刀势了,每刀都往要害而去,这锦衣卫不算弱,尚且能接下几招,而且此人攻法实在诡谲,几乎是贴着萧楚在打,还总是要借机绕到他身后点刺出刀。 可无奈绣春刀的长度压根不适合贴身战,好几次萧楚甚至没有还击,此人就已经失手了,破绽尽显。 “太长的刀可不适合偷袭,干这行不久吧,还是说——”萧楚一个上挑打飞了他的绣春刀,拿左手接住了,“你是冒名顶替的?” 随着这声结束,绣春刀“噗嗤”一声刺入了这锦衣卫自己的腹中,雁翎刀则是一转,没有沾上一滴血,安然收入鞘中。 裴钰近距离看完了这场堪称碾压的交锋,差点没忍住要给萧楚拊掌欢呼,但一想到这人得意的姿态,便给按捺了下去。 萧楚身子半蹲,微喘着气把折扇递给裴钰:“谢了,小裴大人。” 随后他拔出绣春刀扔在一边,把这死人翻了过去,扯开他的后领,只见尸体的颈上隐隐露出来一道黑痕,像条蟒蛇盘虬在皮肤上。 “刺青?”裴钰也蹲下身,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在后颈处?” “后颈的刺青是为了适应他的作战方式,”萧楚松开手看向裴钰,说道,“发现了么?方才此人多绕背攻我身后,正是因为他长年累月都习惯于背后偷袭,后颈的刺青能在确认同伙的同时不耽误作战,很方便。” “那他们的用刀习惯应该也会有所不同。” “厉害啊,小裴大人,”萧楚拍了拍裴钰的头,赞许道,“这人出刀个人风格太强烈,可以看出来,绝对不是北镇抚司带出来的人。” 他说着,从腰后把自己的雁翎刀抽了出来,和锦衣卫的绣春刀放到了一起。 萧楚抓过裴钰的手,带着他在雁翎刀的刀背上滑下来,一边解释道:“雁翎刀的刀身非常平直,一直到刀尖处,才会有细小的弧度。” “这把也一样。”萧楚又带他刮过绣春刀的刀身,耐心解释道,“这两类刀,都适合劈、砍这样的进攻方式,而绣春刀的弧度相较于雁翎刀更大,所以效果尤甚。” “而方才这人攻我时,用的最多的姿势就是——”萧楚整个覆住了裴钰的手背,让他抓握刀柄,“背手拿刀。” 裴钰皱眉道:“这人善用短兵器?” “不错,他是江湖中人,估摸着是专门拿赏金的刺客。” “梅党做事滴水不漏,得想办法证明,这些人是梅知节所指使的。” “这没法证明,”萧楚摊了摊手,无奈道,“邵玄行刺已成定局,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会当场被锦衣卫斩首,最后真相就会变成——自始至终都是邵玄在买凶杀人,。” “所以我们要保住邵玄的命,”裴钰定定地看着萧楚,说出了结论,“你来搞定刺客,护住天子,我来搞定邵玄。” 他们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假锦衣卫扔了进去,随后二人一同赶往了斋宫。 此时将近卯时,文武百官已经齐整地站在宫外了,旌旗飘飘,冠盖云集,每个人都脱去官帽,头戴花冠,垂首恭候圣驾。 裴钰走到雕栏后边一处隐蔽的地方,在一棵槐树后稍稍驻足了会儿,没立刻赶上去。 “你爹在那儿呢。”萧楚忽然从他身后凑了上来,说道:“你说他看到咱俩在一起,会不会生气?” 裴钰下意识回了一句:“谁和你在一起了。” 萧楚愣了愣神,随后拿脸颊轻蹭了一下他的耳朵,说道:“想入非非了,小裴大人。” 想入非非。 四个字把裴钰的耳根都烧红了,他羞愤地往萧楚腹上打了一下,被萧楚给及时拦住了。 “别总动手动脚的,我得多想。”萧楚上前了半步,跟他对肩站着,“小裴大人,我记得你是陵州人?” “是,怎么了。” “难怪呢,江南总是不下雪,”萧楚慨然道,“记不记得去岁,咱们在梅园遇见了,一起看的雪,那时候感觉你心里喜欢得紧。” 裴钰冷哼了声,说道:“照你这么说,雁州更不下雪,为什么你不喜欢看?” “我没说不喜欢,”萧楚撇了撇嘴,眼神有点儿飘,“那今年呢?” “今年怎么了?” “今年你还去不去看?”萧楚装作无意地试探了一句,“听闻今年,梅园还有戏班子去唱曲儿。” 裴钰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爱听曲儿。” 萧楚“哦”了声,靴子撵了撵地上的石子,不再继续说话了。 裴钰沉默了会儿,又添上一句:“赏梅,我倒是每年都去。” 萧楚的动作顿了顿,又“哦”了一声,好像浑不在意的模样,继续踢那小石子。 踢了会儿,嘴角就泛起笑意来。 他们又待了片刻,只见百官中起了一阵骚动,萧楚定睛看去,一座朱红色的轿子落在了祭坛附近,文武官员纷纷让道,从里边慢悠悠地走出来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内阁首辅梅知节姗姗来迟,人群里迎上一个年轻人替他佩戴好花冠,领着他到了前边的位置。 萧楚摸着下巴琢磨道:“那个是孟秋吧,他不是工部的吗?怎么兼了礼部的活儿?” 裴钰道:“礼部侍郎周学汝死了,礼部尚书邵玄要主持,自然无人,就让工部顶上了。” 说到这儿,萧楚又开始嬉皮笑脸地调侃裴钰:“小裴大人,早同你说过了,我天资聪颖,玩儿了这么些年还有本事在身,你合该收我为徒,孟秋这人脑子转不过弯来。” “没见着聪颖,但确实混账,”裴钰白他一眼,说,“况且凭你方才查那锦衣卫的敏锐度,我不信你这些年都在市井厮混。” 萧楚无所谓道:“这些都是天生的,你若想学,我只教你两句话便好了。” 裴钰挑眉道:“哪两句?” 他抬手揽住了裴钰的腰,说道:“物尽其用,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不是摸我的腰。” “带楚字儿的都好这口,”萧楚腆着脸继续摸,“没人看着,让我体会体会,雁州没见过这么细的腰。” 裴钰忍着不发作,说道:“出斋宫后先请乐,请乐之后就是迎神献祭,天子三上香的时候要独自上祭坛,按往年秋祀的仪式,邵玄会站在他身边跪读祝文,他这时候恐怕会动手。” “嗯,”萧楚忍不住往他腹上摸,声音低了点儿,“我觉着,他下手应该没我的刀快。” 裴钰打他的手,骂了一声:“摸够了没有!” 萧楚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手,小声嘟囔了一句:“确实不一样。” 第65章 七杀 俩人心照不宣地在远处耽误了会儿时间,随后才步入斋宫之外。 裴钰一靠近百官,就像是怕被人发现和萧楚有关系似地,心虚又飞快地掠过了孟秋身边。 而萧楚则是慢悠悠地朝孟秋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观生。” 孟秋也笑着朝萧楚行礼,朝他递来两只花冠:“见过侯爷,这是秋祀需要佩戴的花冠,二位大人请。” 萧楚点了点头,顺手拉住了裴钰。 “戴着这个,怜之。” 裴钰还没回身,就觉得头上轻轻一沉,萧楚随意从孟秋手中拿过花冠,搁在了裴钰头上,随后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说道:“其实我觉得,你戴着比他们都好看。” 听到这话,裴钰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萧楚,他的花冠都戴歪了,还朝自己微笑着,梨涡深深。 裴钰怕被人发现似地,极快上手替他正了一下。 裴钰和萧楚作为文武官之首,站在了最前边,一直等到宫钟鸣响,百官下跪叩首,礼舆才缓缓抬出,落在了众人面前。 李元泽下了礼舆,又踏上另一座玉辇,随着玉辇一沉一晃,绵延数里的宫扇和伞盖也跟在天子身后,一路踏着钟声往祭坛而去。 这一路上,萧楚一直观察着四周锦衣卫的动向,根据先前那个锦衣卫的刺青,他很快就辨认出了一些行踪有异的人,悄悄给处理掉了。 裴钰则是一直注意着邵玄的动向。 从此刻开始,邵玄头上就悬着铡刀,能不能保住他的命,全看萧楚和裴钰昨夜拟定的计划能不能成。 圣驾很快就到了日月天坛。 日月天坛在三层玉台之上,每一层都站满了歌舞娱神的舞者,李元泽和邵玄一前一后,沿着汉白雕栏踏到祭坛前,面向了文武百官,所有人齐齐下跪,行九叩之礼。 李元泽昂着首,缓缓说道:“朕奉天之命,敬祭皇天上帝,元始天尊,以祈大祁来年风调雨顺,瑞雪兆丰。” 话音刚落,邵玄跪在李元泽跟前,手中礼器往地上一敲,霎时钟鼓齐鸣,雕栏的第一层舞者开始起八佾舞,一圈跳完后逐层往上,颇是壮观。 由此,请乐之礼开始了。 请乐仪式上本该肃穆噤声,以示对什么三清什么元始天尊的虔敬,但萧楚压根不信这个,他和裴钰站得离天子远了些,隔着乐声,两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 “你说,李元泽每年搞这个什么秋祀,要花多少银子?” 裴钰如实答道:“大祁秋祀规模至高,开支要比冬季的祭祀高出五成。” “那你猜猜,李元泽每年给雁州多少军饷?”萧楚盯着天子的侧面看,眼神阴翳了些,“去岁年关,雁军退回天秋关了,我姐受了伤。” 裴钰皱眉,疑惑道:“可我听闻近日蜀州求援于京,天子还是指派了雁军去援。” “没办法,我走了之后,雁州就她一个了,不过她这么恐怖的女人,估计还得吓唬北狄百八十年的。”萧楚收敛了下表情,故作轻松地调侃裴钰,“咱们这回合作了,下次要是你爹让你害我,你还会不会手下留情?” 裴钰反问道:“你若不做错事,我何故要害你?” “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去,”萧楚轻叹了口气,笑着说,“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信你。” 他们说了没几句,鼓乐渐息,起舞之众也弓腰退去,孟秋垂首踏上雕栏,给李元泽呈递三根线香,以供祭拜。 邵玄依旧保持着跪姿,开始宣读起青词,李元泽手中捏着三根线香,在邵玄的声音中缓缓登上祭坛。 “洛水玄龟初献瑞……”[1] “有动静了。”萧楚一边听着邵玄的声音,一边辨认着身后逐渐开始躁动的气息,“你只用对付他一个,其他的交给我。” 裴钰沉默了会儿,叮嘱道:“千万小心。” “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萧楚逐渐换成了半跪的姿势,手覆上了雁翎刀的刀柄,他屏息凝神,感受着背后逐渐压抑过来的杀机。 “岐山丹凤两呈祥……” 李元泽面色有些紧张,步子不禁放慢了些,裴钰也开始抬头望向祭坛中央,邵玄依旧额头点地,手中的法器横在身前,身体隐约在发抖。 “声闻于天,天生广德皇帝。” 裴钰袖中的匕首悄无声息落入掌心。 “万寿无——” “疆”字未出,寒芒毕露,在邵玄起身奔向天子的那一瞬间,环抱祭坛的锦衣卫中飞身跃起数道黑影,个个面覆黑纱,如同蛛网铺设下来。 萧楚足尖一点,疾步跃至细窄的雕栏之上,随后一脚踩上邵玄的头,借力跃到天子跟前。 他清喝一声:“护驾!” 其余锦衣卫这才反应过来,极快地抽出绣春刀,几个动作迅速的已经跟到萧楚边上。 梅知节立刻跟着喊了一句:“护驾!” 锦衣卫中藏的刺青只听梅知节的命令,这一声显然是杀掉邵玄的讯号,绣春刀的刀口顿时往邵玄身上而去。 邵玄双目圆睁,只来得及看梅知节一眼,甚至忘了去避刀子,裴钰趁乱跃身,抱住邵玄翻滚了一圈,躲过了这波攻势。 梅知节见状,很快转变了矛头,对身边的裴广冷嘲热讽:“看看你的好儿子,这刺客谋逆,你儿子竟然还要护着他?” “裴钰,你给我下来!”台下的裴广被身边的侍卫极力拉扯住,见裴钰此举,也是朝他呵斥道,“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 “闭嘴!” 萧楚深陷乱战中,无暇顾及这么多,情急之下只能一声喊停了裴广和梅知节。 邵玄手中的短刃乱挥一通,想去刺裴钰,裴钰立刻翻过身压住他,手中的匕首抵住他的后颈,狠声道:“邵玄,你伙同梅知节谋划行刺,该当何罪?” “冤枉,冤枉啊!”邵玄被摁在地上,狡辩起来,“不是我做的!” 裴钰的匕首逼近了几寸,划破他的皮肤,他压低了声道:“梅知节不会保你,今日行刺失败,你的命留不得,但我能保你!只要你如实说出一切,至少这条命不会丢!” 邵玄见计划败露,心急如焚,干脆闭上眼骂道:“梅知节许诺我,让我当官发财,谁知道这他妈是个火坑!” “然后呢!” “低头!” 萧楚一声高喊,裴钰想也不想,直接低伏下身,只听噌然一声,几枚短刀从他头顶挂掠过去,被萧楚迎面击落。 扔刀那人足尖踩在雕栏上,身上穿着锦衣卫的行装,他停留在战场后方,目光紧盯着邵玄。 裴钰稍稍回头,一下就认出了这人。 他似乎没有伤害裴钰的意思,而一直在等着杀掉邵玄的时机。 萧楚等人背靠天子,严丝合缝地形成合围,可这也让刺客的阵势愈发收紧,萧楚活动的范围更是不易,没办法兼顾保住裴钰和邵玄的性命! “承礼,”李元泽还算镇定,拍了拍萧楚的肩,说道,“此处人手够了。” 萧楚低声应道:“陛下,您的安危最重要。” 李元泽还有闲心笑两声,说道:“无碍,做你该做的。” 听罢此话,萧楚算是在天子面前讨了允准,小声叮嘱了一声身边的锦衣卫:“护好天子。” 随后,他立刻动身脱离了合围,来到裴钰身侧,他要留住邵玄的性命,同时扩大合围范围,给天子创造逃跑的机会。 梅知节挤在混乱的人堆里,又指着萧楚开始对裴广借题发挥:“看到没有,看到没有,你的好儿子跟神武侯一起造反了!” 裴广性子易怒,被这么一激,更是面色铁青,恨不得冲上台前去抽裴钰一巴掌。 “裴怜之,你再不滚下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裴钰听着裴广这番话,更是心焦,不停地催促邵玄:“梅知节不可能没留后手,他还让你做了什么?” “坍塌,望仙台要坍塌了,”邵玄脖颈已经被匕首滑进去了,万般恐惧之下,只好吐出真相,“梅知节想借这次行刺,顺道引发坍塌,把在望仙台贪过的公款一汪水盖过去……” “他打算怎么引发倾塌?”裴钰继续逼问道,“用火药?” “是,”邵玄喉咙滚了滚,冷汗涔涔,“望仙台下有地宫,引线已经埋好了,行刺一旦开始就会引爆,你们都得死!” 听到这里,萧楚忽然插话道:“诶,你是修道的,地宫那口雷池,到底有没有用?许的愿能实现吗?” 邵玄听到此话,面色忽然一白,努力偏过头看向萧楚,颤声道:“那些东西……你发现了?” “不难发现,要我说,派几个人守着不行么?”萧楚双手抓刀往后刺死一人,一边说道,“虽然有人守着,也照样会被我杀。” 裴钰道:“今日行刺的计划已经失败,跟刑部交代清楚一切,我保你不死!” 邵玄本就是无头苍蝇死路一条,裴钰说得这般坚定,反而让他抓到了一线生机,他喘着气看向裴钰,急声道:“大人,小裴大人,我想回白云观,我什么都告诉你!” 裴钰还未应声,只听雕栏上蹲伏的那人打了一声哨,那些有刺青的锦衣卫忽然拉开了阵型,往裴钰这边扑杀过来。 裴钰见状,一提邵玄,带着人滚落下玉台,数把刀接连插到他身后的地上,离裴钰不过几寸,已经把他的衣袍给割破了。 他重新护住邵玄,一仰颈看向萧楚,顿时瞳孔一缩。 “萧楚,当心!” 虽然预先处理掉了不少人,但这群人和晨间那个假锦衣卫一样,喜欢搞偷袭,打法缠人无比,萧楚一时没注意到身后,绣春刀的刀口眼看就要劈下。 只听“噗嗤”一声,一个黑影拦在了萧楚背后,这刺客替萧楚挡下了一刀。 萧楚看着他倒下的身影,有一瞬错愕。 下一刻,只听梅知节冲裴广喊道:“裴阁老,你可看看清楚了,这群刺客拼了死也要护住神武侯,你还说他们不是同伙?” 裴广也是不服他,道:“梅阁老,是不是谋逆,得看三法司怎么说,难不成这大祁律法,不及您一句话来得有用?” “我何时这样说过!” 说着说着,两个中年人就动起手来,裴广一把揪住梅知节的头发,指着他鼻子就骂。 “怎么没有!况且他们护着神武侯,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啊!”梅知节被扯得直叫唤,也去撕他耳朵,骂道,“蠢猪!你儿子早就跟萧楚睡了,你还说没关系!” 还没等裴广回话,那群刺客像是印证梅知节的话语一般,放弃了刺杀,齐齐围到萧楚和裴钰身遭,开始与锦衣卫缠斗起来。 “老狐狸……”萧楚攥紧了刀,对裴钰说道,“梅知节料到我们的行动了,有没有什么法子脱困,小裴大人?” “只有一个。” 裴钰听着身边皮肉破开的声音,冷汗直冒。 “把他们都杀了。” “难为人了啊,”萧楚听了之后居然被逗笑了,“那你给我什么好处,让我为你拼死一试。” “也没什么好处,”裴钰手中的力道松了松,咬牙道,“就我这条命,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 听罢,萧楚转了转刀,重新看向外围。 “听上去不怎么诱人,还不如说以身相许呢。” 李元泽已经被北镇抚司给带走了,眼下祭坛上下除了搅局的裴广和梅知节,就只剩下乱成一锅粥的群臣,他们自然听信梅知节的话,把萧楚和裴钰全部指成了反贼。 萧楚当耳旁风听,一旦进入状态就会愈战愈酣,他把目力和耳力都用到了极致,反应比先前还要快上一倍,不管是锦衣卫和刺客,都源源不断地倒在雁翎刀下。 方才雕栏上打哨之人见势不妙,正要张口再次下令。 裴钰见状,手中匕首对准他竭力一掷,随后嘶吼了一声。 “江流!” 这人终于把目光转到了裴钰身上,看清裴钰的面容后,他立刻暗骂一声,飞身几步就往后跃去,很快消失了踪影。 群龙无首,扑杀而来的人愈发减少,萧楚站在刀光血影间,雁翎刀的花铁被鲜血涤得更是程亮。 梅知节三两步跨到一个蟒袍锦衣卫边上,指着萧楚急声道:“沈指挥使,不必活捉了,此三人共同谋划刺杀圣上,应该就地处决!” 裴钰闻声顿时一惊,抬首看向萧楚。 在裴钰的目光里,萧楚打了一个刀花,旋身斩下最后一人的头颅,刺客人头点地的同时,刀锋一甩,砰然入鞘。 这个刀花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但能让他出尽风头。 萧楚把那颗头颅轻轻踢下祭坛,它顺着雕栏滚落到了梅知节的跟前,猩红的断颈缓缓渗出污血,铺在了他的靴底。 越过尸横遍野,萧楚站在血泊中心俯视着玉台下的文武百官,缓缓张口。 “我看谁敢。” 第66章 破军 温热的血逐渐沿着坡道下渗,淌入玉台的缝隙中,整座祭坛的腥风血雨终于随着萧楚的收鞘渐渐停歇。 梅知节挣脱开裴广,从锦衣卫的包围中挤了出来,指着萧楚骂道:“神武侯,你杀锦衣卫,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看好了,”萧楚随手拎了颗头出来,指着它的断颈说道,“这些锦衣卫都是冒名的,脖子上有刺青,你们北镇抚司可历来没有刺青的规矩吧?” 梅知节道:“那侯爷倒是说说看,这些人潜在锦衣卫里做什么?” “这就要问您了。”萧楚把那颗头往边上扔了去,顺手搀扶起了裴钰,“梅阁老,您放这些刺青在锦衣卫中,是要做什么?” 说完这句,裴广也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他二话不说就冲上台去,扬起手朝裴钰狠狠打了一耳光,清亮的声音听得萧楚都打了个寒战。 “逆子!” 这力道太狠了,裴钰脸上顷刻留下了掌印,但他像是不惧疼,甘心受着,反而抿了抿唇说:“爹。” 萧楚见状,下意识想把裴钰拉过来,却被他轻轻推开了。 他小声道:“你别管。”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广用力攥住了裴钰的手臂,把他掐得眉头紧皱。 “我这么多年教你的,难不成,你全都学进狗肚子里了?谁让你做这些事情的!” 萧楚在边上摆手笑劝道:“裴大人,冷静,冷静啊,大家都看着呢。” 听罢,裴广瞥了一眼萧楚,又望了眼台下看戏的梅知节,果然不再继续说话,一把将裴钰给拉了下去。 萧楚正要跟上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喝止了纷乱,蟒袍的锦衣卫疾步小跑过来,高声道: “圣上口谕!” 掐架的众官于是匆匆收手,掀了袍子半跪在地,垂首屏息等着他后半句话。 指挥使见所有人都跪下后,轻咳一声,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天子的话: “大家散了吧,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百官:“……” 萧楚立刻腹诽了一句“不靠谱的东西”。 这一趟忙前忙后,说白了都是为了天子办事,方才情急,李元泽那般淡定地让自己退出合围,摆明了一切都心知肚明。 不愧是做帝君的人,端水的本事了得,黑锅全让他和裴钰背了,自个儿装作遇刺受惊全身而退,还不用管这些老东西们的东拉西扯。 萧楚和众锦衣卫护驾及时,李元泽很快就撤出了日月天坛,明夷和弈非等人闻声也赶到了望仙台来。 明夷一路快马加鞭,到萧楚跟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大秋天的,他扶着膝热汗直淌。 “主……主子,没事吧?” 弈非紧跟在后头,看见萧楚一身血污,也是面色一惊,赶忙上手替他把脉。 确认他无碍后,弈非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脉息不乱,主子可有何不适?” “一个个慌得跟什么似地,”萧楚一脚踩上邵玄的背,说道,“这人捆回去,密谋刺杀天子,背后还有指使,要留条命审出来。” “梅知节,梅知节你害人不浅!” 邵玄叫唤了两下,明夷立刻应声,手忙脚乱就把人给捆了,其他惊恐未定的文官们也相继被锦衣卫送了回去,来来往往之间,望仙台只剩下了梅知节和裴广。 明夷捆完了邵玄,顺手把他咿呀乱叫的嘴给堵上了。 梅知节官帽都被裴广扯掉了,他勉强整理了下仪容,上前道:“侯爷,此人罪情重大,神武侯府私扣下,恐怕不妥当。” 萧楚上前一步和梅知节对视着,轻松地说道:“梅阁老,本侯也没说要私押此人啊,不过是见锦衣卫人手不够,做个顺水人情,替天子送到诏狱去。” 梅知节咳嗽了两声,身边的人闻声递上茶来。 他喝了一口润完嗓,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大人同去吧。” 他说完,方才传口谕的那锦衣卫就背着手迈上前来。 萧楚认得他,北镇抚司指挥使,沈周。 这人看着就牛逼哄哄的架势,萧楚向来最烦这种人,讲话也就不大客气:“沈指挥使,请吧。” 沈周朝萧楚行了个礼,随后看向明夷,轻慢道:“侯爷,我手下还有几个能动的,不劳驾侯爷的人。” 萧楚暗啧了声,还想回怼,想了想也不知道该骂什么,于是推了把明夷,烦躁地扬了扬手说:“给他吧给他吧。” 明夷一头雾水地把邵玄又给放了下来,沈周亲手给邵玄上了镣铐,带着锦衣卫最后一批人和梅知节一同离开了。 明夷望着他们的背影,挠了挠头发,问道:“陛下心这么大,直接就走了?” “是啊,那还能怎么办?本来都心知肚明,玩的不就是手段么?” 萧楚回头看了眼裴钰和裴广离开的方向,有点心不在焉。 “在这儿等着。” *** 裴广接完口谕,立刻就把裴钰拉拽到了隐蔽处,盛怒之下又往裴钰脸上抽了一巴掌,随后指着他鼻子斥声责骂。 “裴怜之,我且不管你和萧承礼到底合谋了些什么,秋祀之前,我是不是同你说得清清楚楚,现在是倒梅最关键的时候,不能有闪失!” 他吼完这一段,焦躁地来回踱步,愈说愈急。 “方才你在做什么?你可听到台下的人怎么说的?他们指你和萧楚谋逆!” “爹,”裴钰被打了也不去碰脸,沉声解释道,“此事并非合谋,我和萧楚发现了梅党在望仙台私替木料的证据,还有梅知节暗中唆使邵玄谋划刺杀一事。” 裴广蹙眉道:“梅知节谋划的?” 裴钰以为他肯听,赶忙道:“我们在地宫发现了火药,梅知节想销赃,只要清流能拿出邵玄收受贿赂的证据,就可以咬定梅知节伙同礼部贪赃枉法的罪。” 裴广像是完全没有听他这番话的含义,复又问道:“那地宫在何处?” 裴钰没立刻应答,而是抬头对上裴广的目光,道:“爹,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裴广又往他脸上打了一耳光,粗暴地阻断了他的话语。 他怒声道:“方才你没看明白吗,梅知节压根就不怕你们,抓一个臭道士,凭他这张嘴还能把梅党的罪给定死了?不可能!” 裴广性情暴躁,一生气就是竖眉怒目的凶相,压根不给裴钰任何多说话的机会。 “说,地宫在哪?我要寻人去处理掉。” 裴钰低着头道:“……在祈年殿。” “我知道了,”裴广冷漠地应了一句,又说,“往后你别再同那个盲流厮混,他是什么好东西?方才你深陷危局,他可有救你?” 他越说越来气,哪里管得上方才到底看见了什么,只顾一个劲地数落裴钰。 “你们在京州的那些流言蜚语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你不要颜面,也不顾裴家的颜面,不顾我的颜面了?梅党本就气焰嚣张,你方才听见梅知节说的话了没有?” “怎地我教了你二十余年,你还是学不会慎思慎行?真是……愚不可及!上了梅知节的套竟也不察,你知不知道,若是你真被定了谋反的罪,你的命,我的命,咱们全家的命全都要栽在你手里!” 被他一连串骂了一通,裴钰张了张口,正要辩解什么,萧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出声打断了他。 “裴大人,”他面色很不悦,安抚似地揉了揉裴钰的后心,对裴广毕恭毕敬道,“方才您受惊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可好?” 裴广见状,甩了甩袖子,冷声道:“不必了,裴钰,同我一起回去。” “别介呀,明夷弈非,送裴大人一程吧,小裴大人我捎回去,咱们还得跟锦衣卫打个照面呢,” 萧楚朝明夷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记着别把人冻感冒了。” 明夷立刻会意,笑意盈盈跑到裴广身边,说道:“好嘞,裴大人,咱们走吧!” “你做什么?别动我!” “裴大人,我家主子关心您呀,走吧,天凉了,我的衣服先给您披着……” 裴钰愣愣地看着明夷不停地推搡裴广,又不停地给他披了一件又一件的外袍上去,弈非也跟在边上,一个劲给裴广道歉,又一个劲给明夷递衣服,到最后裴广被他们裹成了颗粽子,连话都被闷住了。 相当幼稚的报复方式。 看着看着,裴钰一时没忍住,竟然笑了起来。 萧楚好像听到了他的笑声,知道这回给他解气了,顿时松了口气。 裴广不是个好爹,某种程度上,他和自己的长姐萧仇有些相似之处,从他们的口中永远都听不到什么好话。 不过好在萧楚是个厚脸皮的人,他不受什么鸟气,所以谁骂他,谁夸他,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裴钰不一样。 萧楚跟他认识五年,虽说现在才熟络了些,但他依稀能感觉到,裴钰这个人看似刚强,不可摧折,其实柔软得很。 而这样的人,他需要的东西也很简单。 “怜之,别听你爹胡说。” 萧楚抬起手,犹豫了会儿,还是揉了揉裴钰的头发,温柔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漂亮的人。” 裴钰本还在一边儿忍俊不禁,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抬头望向了萧楚,他也低头看着自己,连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和柔情,深邃得比他见过的任何珠宝都好看。 这下裴钰真的不敢再说话了,因为他一开口,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会露馅。 *** 秋祀就在这场荒唐的刺杀案里结束了,锦衣卫受创不少,文武大臣也被吓得不轻,不少人甚至晕厥了过去,方才醒来两条腿都是软的。 出了望仙台后,坐车的坐车,打马的打马,跟风吹似地散开了去,锦衣卫押了邵玄和几个逮到的刺客走在在西一长街,裴钰和萧楚也走这条道,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 两个人晃晃悠悠,散步一样走,完全没人注意到他们。 “怜之,晚上有时间么?”萧楚笑嘻嘻地凑到裴钰边上,碰了碰他的手,“要不要来我家中喝杯茶?” 裴钰抬了抬头,故作矜持地问道:“什么茶,你府上的,我可未必会喜欢。” 萧楚晃着步子说:“什么茶都有,还有,你不是爱吃凉的么,明夷藏了最后几罐酸酪,我寻来给你。” 裴钰冷哼了声,轻推了下萧楚的手,说道:“那,就待一个时辰。” “好好好,一个时辰,”萧楚试探地勾了勾裴钰的手,小声道,“我头还晕着,怕摸不着北,能不能牵着我?” 裴钰挑眉道:“真晕?” 萧楚认真点头:“真晕。” 萧楚的指尖已经往裴钰掌心里探了,裴钰推拒了下,萧楚还贴上去,这么欲拒还迎几回,他们才慢慢牵住了手。 裴钰的掌心很暖和,十指相扣太亲昵了些,落在满朝文武后边,他们像两个小孩儿,轻轻地搭着手走。 可他们的心思不像孩童这般单纯清白,心跳也因为这个稍稍过界的举动,在同频加快。 萧楚一路上都在跟裴钰聊着天,他们说话很投机,裴钰讲话虽然毒了些,但多数时候,他都听得很认真,也会很真诚地回答萧楚的话,除了偶尔萧楚要犯浑,他才会斥一句“没个正形”。 一路走了半个时辰,夕阳渐落,只见落日熔金。 萧楚道:“怜之,等审完这个案子,我教你点傍身的剑法,别每回都拿把小刀威胁别人了,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 裴钰声音都轻快了些:“同你学了剑,你会不会讨要些别的好处?” 萧楚道:“好处嘛,自然是要的。” 说话间,裴钰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回头朝望仙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正是这一眼,让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 “萧楚……”他瞳孔缩紧,呆滞般地望着远处,口中喃喃道,“望仙台,起雾了。” 这句说完,萧楚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小幅地震动,他顺着裴钰的目光向后看去,望仙台的几座殿宇周遭已经泛起高高的尘雾。 邵玄正被锦衣卫押送着,他带着镣铐吃力地回头,望见这景象后几乎是跌跪在地。 伴随着巨大的闷响,那些桂殿兰宫如同纸一般碎裂开来,向着外城的村镇轰然倒去。 第67章 恨生 望仙台塌了。 这一场大难压死了外城两万的百姓,一时间京州满目疮痍,裴钰和萧楚将两日的见闻和推测悉数秘密呈报给了天子,他们从太极殿一块儿出来的那天,梅知节正双目黯然地跪在殿外。 这桩案子倘若彻查到底,梅党必然走投无路。 裴钰自从上回和裴广大吵一架后,就去了萧楚府上住,一连住了很多日,两人共患难之后关系缓解了不少,甚至有些缓解过头了,没多久就睡到了一张床上。 萧楚在他身上进步得很快,熟练到裴钰真的要信了他“身经百战”的那句屁话。 神武侯府的书房内。 萧楚用身子推开格门,替裴钰抱了几卷书回来。 “刚用过午膳,怎么不休息会儿?” “望仙台的案子没结,休息不成,”裴钰翻过一页,瞥他一眼,问道,“你从哪儿回来的?” 萧楚看出他的意图,把书卷放到案上,故意说:“哎哟,大概是去白樊楼吃了顿花酒。” 裴钰刚要抬起头来瞪他,萧楚就赶紧摆手,改口道:“骗你的骗你的,从太极殿回来之后,我去了趟书院,随后就来寻你了。” 裴钰酸他:“这么多姑娘寻你,你找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 “你若愿意嫁我,自然是我唯一的正妻,”萧楚弹了下笔架上挂着的一支毛笔,疑惑道,“这支是昨夜用的?怎么还留着。” 裴钰脸一红,立刻把这支特别的毛笔解下来给扔了。 萧楚不理会,捧着裴钰的脸,往他嘴角上亲,“这几日查案辛苦了,小裴大人,要不要本公子犒劳犒劳你?” 裴钰放下卷宗,嗔怪道:“你这叫犒劳我?” 说罢,他又抱怨似地嘟囔了一句:“腰不舒服。” “哦,疼了,”萧楚绕到裴钰背后,替他揉了揉腰,“阿怜,休息会儿吧,我不折腾你,就睡一会儿。” “你唤我阿怜做什么?”裴钰闭上眼,被他揉得舒服,“这是我姐姐叫的。” 萧楚贴到裴钰耳背,低声呢喃道:“因为我也想当你的家人。” 他落下几个吻后,忍不住开始轻咬耳廓,咬得裴钰低哼了几声。 “去上床吧,好不好?” 裴钰感觉腰被环紧了,萧楚整个人搭在他颈窝上,对着脸侧又亲又蹭。 裴钰忍着声音,小声道:“方才不是说,就睡一会儿?” “嗯,”萧楚声音哑了点,“做完就睡,不然怕你睡不着。” “……流氓。” 萧楚听他这么一骂,便知道这是应允了,捞起他的身子就往床榻上走,边走边和他接吻,他们才在一起了不久,情意烧得太快,方才这么简单的亲密接触就已经擦起了火,他抱着裴钰让他跨到了自己腰上。 亲了一会儿,他很快就觉察到裴钰的心情有些低落。 “阿怜,阿怜,”萧楚吻了吻裴钰的眼角,柔声道,“不要难过了,等我们把案子结了之后,京州的百姓会沉冤得雪的。” “承礼,我真的……”裴钰神色黯淡了下,说道,“我梦里都在想,为什么望仙台会塌,是不是我哪里还做的不够细致,哪根引线没有断掉。” 萧楚温柔地安慰他:“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尽力去补救就好了,阿怜,我相信你。” 萧楚吻着他的唇,顺手放下了床帐,随后托着裴钰的背,把他压到身下,开始亲吻他的脖颈和锁骨。 裴钰捏了捏他耳朵上的银坠,提醒道:“别留痕迹,今天要回家的。” “嗯,我轻一点儿。” 秋后的晌午气温合适,凉风阵阵,吹得床帷晃动起波澜。 萧楚在后边磨着他,贴着他的耳鬓说话:“阿怜,我同你商量个事情,好不好?” 裴钰深呼吸着,小声应允。 “今日李元泽唤我过去,说了件事,跟我阿姐有关系。” 裴钰睁开眼,道:“是蜀州那边出事了?” “嗯,蜀州几月前求援,我阿姐带兵去了,这几日蜀州的战报送回了京州。” 裴钰隐隐感觉到萧楚的不安,握住了他的手,问道:“情况不好么?” “前线战事吃紧,她跟北狄在打消耗战。”萧楚说,“蜀王世子,前几日和梅知节的次女完婚了,阿姐去援蜀州,借的都是蜀军辎重,管这批辎重的都是梅二带去的人,我怕……” 裴钰道:“你怕梅知节为了自保,拿雁军当人质。” 萧楚低声“嗯”了一句,说:“我知道你为望仙台的案子殚精竭虑,我这么跟你说会让你为难,但我也很担心我阿姐的安危,她前不久还受了伤。” 萧楚翻过手把裴钰的手给握在掌心,贴到了裴钰的胸口。 “这案子能不能拖一拖,等蜀州一战打完之后,我跟你一块儿把它结了。” 裴钰沉默了会儿,缓缓说道:“承礼,不管怎么样,都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何况萧都督在边境尽心尽力守卫疆土这么多年,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也是我分内之事。” 萧楚耐心地听完,稍稍松了口气。 “好,那咱们快点儿结束吧。”他忽然顶.深了一下,咬住了裴钰的耳垂,“好怜之该睡觉了。” 裴钰吟了几声,就被翻过身子趴在了床上。 白露之后,京州就开始变得更凉了。 萧楚替裴钰披了件厚些的长衫,叮嘱道:“见了你爹,不要受他的气,若是不开心了就回来寻我。” “毕竟是我爹,总要回去说个清楚,”裴钰握住萧楚的手,往他手心传递着温度,“何况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办的。” “嗯,”萧楚抱着他,小声道,“我就是不想你受委屈。” 裴钰闻着萧楚身上的气息,方才心中一点儿焦虑的苗头也被抚平了。 裴钰一回裴府,就主动跪在了正堂前。 他攥了攥袍子,低声道:“爹。” 裴广背着手睨视他,说道:“若是我不唤你,你还要在萧承礼身边待多久?” 裴钰抿了抿唇,只说:“对不起。” 裴广这才露出手来,他正拿着一块粗糙的竹板子,上边儿还留着几条没刮干净的倒刺。 这是他常用来训诫人的戒尺。 裴钰见状,主动把上衣脱去了,继续跪在堂前。 裴广极力压抑着愤怒:“对不起什么?” “是我……”裴钰手攥得更紧,“是我执意如此,和萧楚没关系。” “裴钰,我怎么会教出来你这样的儿子?”裴广手中的戒尺往裴钰身上打,话语中透着深深的失望,“萧承礼,他是雁州人,他是皇帝的狗!” 裴钰捱着戒尺,咬牙道:“至少这一次,他没做错!” “你以为……你们耍点小把戏,就能挖梅党的根?”裴广又狠力往他肩上一打,很快就留下一块戒尺痕,“邵玄一个道士,凭他一张嘴,有什么用?” “刺杀天子的罪行,难道不够三法司彻查此案吗?况且……况且天子知道梅党的罪行,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裴广怒喝道:“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了,天子这把白刃依然狠不下心去!” 裴钰喉口一腥,咳了口血出来,可还是赌气般地一擦嘴角,继续同裴广辩驳:“爹,望仙台下死了那么多的百姓,哪怕不是为了扳倒梅党,我们也要把望仙台的案子查清楚彻查到底,这我知道。” “但雁军去援蜀州,西蜀有梅党的人,梅知节很可能会拿雁军的命来换自己一条生路,眼下蜀州的战事比这桩案子更重要!” 裴广在裴钰面前踱着步子,说道:“裴钰,照你的说法,梅党渗透的本事不小,查完这桩案子,梅党就会倒台,雁军自然也要吃一场败仗。” “所以,就等蜀州一战打完再……” “闭嘴!”裴广的戒尺又往裴钰脸上打,那几根倒刺划过脸颊割破了皮肤,“等蜀州一战打完,梅党早就卷铺盖走光了,所以望仙台的案子必须在这两日堪破!” 说到这儿,裴广忽然突兀地笑了两声,说道:“雁军赢了这么多年,输那么一两场,换回京州的太平,也算是萧承英,功德无量了。” 裴钰听到这句话,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看向裴广。 “爹……那日你问我望仙台的地宫在何处,你后来去……去做了什么?” 裴广冷哼了一声,避开裴钰的眼神。 “怎么了?” “爹,爹你告诉我,”裴钰上前去攥住了裴广的袍子下摆,颤声道,“那些火药,不是您点的,对吧?” 裴广甩开了裴钰的手,转过身背对着裴钰,仰头看向正堂前“明镜高悬”的牌匾。 “我说了,就靠一个刺杀案,定不死梅知节的罪,挖不掉梅党的根。” 他背过手,眼神阴鸷。 “想清吏治,必须有人要牺牲。” 第68章 寤寐 萧楚醒转的时候,夜已经沉了。 裴钰下了狠手,他中的麻药不光让他昏睡过去了两天,浑身上下的脉息也是混乱的,几乎用不上力。 皮肤上一阵冰凉的触感,萧楚低头一看,他的左腕和脖颈都被锁链扣住,拴在了床架上。 他摸着颈上的链条,用力拽动了一下,完全没有动静。 “……拴狗呢。” 萧楚暗啧一声,从床榻上翻起身,四下扫了一圈,这是裴钰平日的寝屋,连被褥里都是他的味道,方才半梦半醒间,竟还以为是裴钰躺在身侧。 他打了个坐,闭上眼感受着真气流动。 睡了一觉,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把从前忘掉的那些东西给一一捋顺了,他的记忆原本像是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块,如今恢复以后,先前想不通的许多地方,现在都明白过来了。 望仙台、蜀州、还有裴钰。 他全都记起来了,因何而爱,因何而恨。 “主子!” 他刚坐了没多久,就听到窗外明夷的声音,他很想去把窗户支起来,可身体被锁着,能活动的范围非常小。 “主子,主子我来了!” 没等萧楚想出法子,只听户外一阵细小的翕动声,那紧闭的窗户被支起了小小一角,明夷的脑袋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萧楚诧异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我在屋里扎了个小草人,江让那蠢货被我骗了。” 明夷朝窗外张望了下,小声招呼萧楚道:“主子,趁现在没人,咱们快走!” “走不了,”萧楚无奈地扬了扬左手,“锁着呢。” 明夷这才注意到萧楚身上的两道枷锁,他凑上来扯了扯,果然结实得纹丝不动。 “我操……裴钰真够狠的啊,主子你这是被骗色了!” “谁能想到?”萧楚撑着床板,干脆侧躺了下来,问道,“我睡过去多久了?” 明夷如实答道:“你睡过去两夜了,主子,这些天裴府不知道哪来的官兵,还有不少神机营的人,都是熟面孔,可我唤他们,也没人理我。” 萧楚听后往襟口一摸,果然空落落的,腰牌和虎符都不见了。 他暗啧一声,朝明夷说道:“明夷,眼下我不管你信不信,蜀州求援的消息蹊跷,阿姐和秋梧可能要遭人暗害,我们得尽快从这儿出去。” “主子,我肯定信你的啊,那你也得想办法说服裴钰,让他放你走。”明夷踩着床头用力地去拽铁链另一端,一边吃力地说,“我的剑也被裴钰给收了,咱们硬闯出去,肯定不行。” 萧楚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褥里,嗅着裴钰的气味。 他闷着声说:“我想到两个办法,要不要听?” “什么办法?”明夷换了只脚去踩床头,手都给拽红了,“主子,可千万得是个好办法啊!” “第一个,你现在去外边说,我死了,趁他们来探我脉息的时候,你就赶紧跑出去通风报信。” 明夷气喘吁吁地说:“主子,这把戏太过时了吧?” “第二个,”萧楚抬了抬头,道,“用这烛台,把床点了,我就出来了。” 明夷迟疑道:“这……要是咱们先被烧死了怎么办?” 萧楚继续蒙在被子里,不吭声了。 他压根没有在认真想办法,心里乱糟糟的,萧仇的事情固然紧迫着,可眼下着急也无济于事,况且在他把前世那些记忆给捋顺之后,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钰。 原本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要一码归一码,可谁知命运压根把他蒙在鼓里! 正思索间,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门口的几个卫兵小声地交谈了会儿,依稀辨得清是在叫“小裴大人”。 “不好,主子,估计是裴钰找你来了。” 明夷面色一惊,慌忙松手,三两步跨到窗边,正要翻出去,却见外边忽然来了巡逻的守卫。 他暗骂一声,道:“该来的时候不来!” “你躲床下吧,”萧楚敲了敲床板,说道,“下边应该有空间。” 明夷应声,身子一伏就滑了进去。 就在他藏好的那一瞬间,格门被打开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进了屋内,萧楚看清来人后,赶紧把手里的被褥给扔了,坐起身来。 他冷漠道:“你拿了我的兵符和腰牌,如今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裴钰不答话,把门阖上了。 萧楚见他不应声,又继续冷嘲他:“我身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不如一并说了,我好拿给你,小裴大人。” 裴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缓缓走到床榻边低头俯视着萧楚。 他静默了良久。 “萧楚。” “这就是你们裴家人的待客之道?”萧楚扯了扯脖颈的铁链,不耐烦地说道,“放开我。” 裴钰又是半晌不说话,正当萧楚还想继续开口时,裴钰已经上了榻,他直跪在萧楚腿间,捧住了他的脸,一言不发地低头望着他。 萧楚依稀觉察到他情绪的不对劲,下意识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又给噎住了。 裴钰比他先开口,他絮絮道:“萧楚,感觉还好吗?” 萧楚推开了些裴钰,冷声道:“若是你没替我打这针麻药,我估摸着是挺好。” 说罢,他又晃了晃铁链,强调一遍:“你当拴狗呢?快把我放了。” “我不能放你,萧楚。” 裴钰答得很坚定,指腹顺着他的耳鬓摸到那枚银坠,它在裴钰掌心轻轻晃动了一下。 “你睡过去两天了,饿不饿?” “不饿,窝着火呢。” 萧楚还惦记着怎么说服裴钰把自己放了,没意识到裴钰的反常,他表情有些烦躁,轻轻拨开裴钰的手,不让他碰自己的耳坠。 “不要碰我。” 这个动作好像刺激到了裴钰,他干脆掠过耳坠,去摸萧楚的后颈,像是缱绻的安抚。 萧楚还跟他怄气,侧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裴怜之,我不缺你这么一个床伴。” “我缺你,萧楚,”裴钰摩挲着萧楚的后颈,眼里有些水光,“我们不是床伴,你说过我们要成亲的。” 萧楚忽然抬眼去看他,随后嗤笑了一声。 “你不都说了,我是下三流,我是骗子,和我成亲不会丢了你爹的脸面么?” 裴钰毫不犹豫道:“他怎么想,我不在乎。” 他跪坐下来,开始亲吻他的耳廓和侧颈,温热的吻落到冰凉的皮肤上,萧楚深吸了口气,强行稳定住了心神。 “你不在乎你爹?这话叫我怎么去信。” 萧楚敲了敲床板,跟床底下的明夷传递着信息,一边跟裴钰周旋。 “这样吧裴怜之,你放了我,我今日就出城去蜀州,你爹的性命暂且留着,若是等到我回来你已经把他送出京州,那便算他好运,一辈子都给我躲着。” 裴钰语气坚决:“你不能出京州,天子下了死令,一旦你跨出城门,就会没命!” “我不出城门,难道真指望你去救萧承英?”萧楚讥讽他,“你可别忘了,上辈子她的命丢在清流手里。” “那我把命还你,你还要什么?” 裴钰温柔地吻他额心,又去吻他眼睛,呢喃间都是从未听过的柔情蜜意,听着却叫人背后一寒。 萧楚脸上没有笑意,他想往后退,但是背已经靠上墙面,人又被锁在床上,只能极力偏过头去躲裴钰。 裴钰环住了他的脖颈,触碰着萧楚的颈圈,在他耳边低语:“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萧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好爱你……我爱你,你不要离开我。” “我说了,我要你放我走,”听到这番话,萧楚终于觉察出了裴钰的异状,攥住了裴钰的手,皱眉问道,“你今夜来找我,到底是要做什么?” “既然你不理解我,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的神色都变得不大像他自己,什么羞恼和赧然都不见了,只有赤.裸而厚重的情意,眼里闪烁着一点疯狂。 “我们上床。” 说罢这句,裴钰不由分说就捧着萧楚的脸吻下来,他主动送上潮湿的热切,急迫地将自己的欲念倾诉到他的舌腔里。 萧楚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清醒,要么他就是在做梦,要么方才就是听错了,裴钰大概说的是“上船”还是“起床”? 不对,上船和起床为什么要接吻! 湿滑的舌头舔.弄着他的唇齿,像挠痒似地,裴钰主动接吻的方式和萧楚很不一样,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反而充满了诱惑和勾引,好像在引导萧楚主动来攻掠自己。 换平日萧楚早就按着他操了,但今天他实在是没心情,不光是因为记忆刚恢复的问题…… 裴钰去舔咬他的下唇,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主动,他一边焦躁地亲吻,一边扯开萧楚的衣襟,手还往他腹下去摸。 萧楚像被蛇给蜇了,轻推开裴钰,惊愕地看着他,说道:“你别这样,床底——” “为什么我不可以,萧楚?”裴钰有些愠怒起来,冲他喊道,“为什么你可以说恨就恨,说爱就爱,为什么我不可以!” 说罢,他按着萧楚就要继续亲吻下来,萧楚慌乱地想要避开,可一只手被束缚着,竟也阻挡不了裴钰的任性妄为。 “不……不是,唔,你等等,裴钰!” 床底下他妈的还有个人啊! 第69章 承礼 “等一下!” 明夷大喊一声,慌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被亲懵了的萧楚和面色紧张的裴钰,萧楚胸前的衣襟都被扯开了好多,上边已经落下了几个刚印上的吻痕。 “明夷?”裴钰有些错愕地看着明夷,“你怎么出来的?” “我什么都没看到!”明夷捂住眼睛喊道,“裴御史,你继续吧,反正我主子也逃不出来了,但是我我我真的不能听下去了。” 裴钰从萧楚身上退开了些,皱眉道:“江让呢?” “主子!”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摔开了。 江让不知为何沾了满脸的墨水,怒气冲冲地扫了一圈屋内,随后冲上去锁住明夷的喉。 他斥骂道:“谁他妈让你跑的!” “瞎了眼的老鼠,喜不喜欢我扎的草人?”明夷双手抓着江让的手臂,翻身一跃骑到江让脖颈上,死死钳着他,“没看见你家主子忙着呢,快出去!” 江让被他往后拽退了几步,退到门外,明夷正巧就抓着房,一溜烟爬了上去。 他回头对着江让的面门狠狠踹了一脚,随后大喊道:“主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江让抹了把脸,立刻跃上房顶追着明夷而去。 “狗东西……你别跑!” “我跑又怎么了!” 在他们相互的辱骂声中,格门被“啪”的一声给关住了,这动静声太大,惊落了墙上的一副字画。 萧楚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那画轻盈地飘落在地,随后又看向裴钰,心中泛起一点尴尬。 二人沉默了良久,萧楚先开口道:“你怎么不去把他抓回来?” “他不重要,”裴钰也重新回头看向萧楚,双手覆上了他的颈侧,拇指蹭弄着萧楚的耳背,“重要的人是你,你不能走。” “那你就把这锁给我解了。” 萧楚被他摸得心痒难耐,一只手按住裴钰的肩,把他推开了点距离。 “你想拴着恶犬,就别靠得太近,当心被咬死。” 裴钰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要。” 他转了一下腕,把萧楚的手轻轻按了下去,指稍点在他的掌心,随后顺着那根经脉往下,逐渐到了手腕,这里能感觉到剧烈跳动的脉搏。 萧楚的呼吸有些重了,他凶恶地盯着裴钰看。 沿着一条线,裴钰在萧楚的手臂上停留、打转、撩拨。 萧楚脖颈上的铁链此刻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项圈,它把自己控制在了安全的范围里,但裴钰偏偏就要踩进来挑衅他。 是挑衅吗?还是纵容自己被撕烂。 “裴怜之,”萧楚深深地喘息了一下,低哑道,“你出去吧,求你了。” 裴钰装作没听见,另一只手又搭上萧楚被扣住的左腕,指尖缱绻地在他掌心里刮弄,萧楚忍不住蜷了下手,迎合了一下。 “你想要我的,”裴钰抬膝滑到了萧楚腿.间,眼中水光潋滟,“我帮你,好不好?” 他故意蹭着萧楚,暗示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这一趟与其说是来求欢,不如说就是要萧楚对他发泄,他心知肚明,前世那些苦痛根本不是一蹴而就,这些恩怨一旦回忆起来,便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得了的。 萧楚最终默许了裴钰的话,任由他从衣物里滑动着找到了方向,刚被碰到的时候,萧楚呼吸得更重,忍不住吻了下裴钰的颈侧,但很快就收住了这份冲动。 他不想再走一遍这样的路。 恨比爱长久太多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纠缠整整十年,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那些事情哪怕说清楚了,又怎么样? 裴钰伤害过他,他也伤害过裴钰,难道也能一句“阴差阳错”轻易带过吗? 萧楚低头抵住了裴钰的肩,闭上眼感受着他替自己纾解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就紧扣住了裴钰的手,在这个动作里,裴钰的表情终于有些不从容了起来,他眼尾染了一层红,像将要哭泣的模样。 “我以前可从没听过这句话,”萧楚的呼吸很浑浊,他说,“你想和我上床。” 裴钰道:“我在心里说过很多遍。” “说过很多遍,”萧楚凉凉地笑了一声,“真是义正严辞。” 裴钰答不上来,他闭上眼,再次去吻萧楚的唇,这回萧楚没再抗拒,只是更狠戾地回吻了过去,他靠在墙面,气力和自由都被剥夺干净了。 裴钰把他困在枷锁和囚笼里,用这种方式占据了主动权。 他唯一能报复的方式只有亲吻,他像一只恶犬般在撕咬,甚至咬破了裴钰的唇,腥甜的血潮浸染到舌上,刺激着色.欲和渴望,从血肉到骨髓都淌满了憎恨和爱欲,它们被煽动起来的时候永远是一片浑浊不清的雾团。 萧楚努力了两辈子想看清这层雾,他以为这是裴钰遮掩肮脏的手段,所以暴虐地逼迫他把自己脱干净,他要从裴钰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去寻找蛛丝马迹。 他们亲吻了很久,渐渐在灼热里褪去了衣衫,交叠缠绵在一起,萧楚在床榻上问了裴钰很多话,他坐着自己,边起落边回答着,每一个字都真心实意。 “萧楚,萧承礼……”裴钰说,“我想过要杀了你,报复你,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萧楚默默听着,他身上的麻药劲还没过,用不上力气,这回全是靠裴钰在卖力。 萧楚仰靠在墙面张口喘.息,他的头发都浸了汗,两侧的刘海凌乱不堪,连双目里都是混乱失神的情意,脖颈的颈圈小幅晃动着,时不时发出金属的声音,比他的银坠要刺耳许多。 裴钰撑在墙面借力起伏,手掌紧绷到骨节突起,热汗都从皮肤上凝结成细珠,和泪水一起,滑落沾湿了萧楚的衣衫。 借着这滴水,裴钰去偷看了萧楚的表情。 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看见萧楚因为自己而飘飘欲仙的模样,他很早就想这么做,如若不是萧楚在床榻上总是那么主动,自己又总是顾及颜面,他当然也希望能取悦这个人,让他舒服,特别是为了自己而失神,而意乱情迷。 萧楚等他累了就去咬他,他不甘心地被圈锁在那两道铁链里,于是按住裴钰的后颈,更凶狠地啃咬他的肩,恨不能让利齿刺破这里的皮肤,仿佛在责怪他用这种手段囚禁自己。 他闷沉地低喘着,欲.望被渐渐推高。 “裴钰,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也是,裴怜之,所以我们这样的人才会走到一起。 脖颈和手腕的链子撞到一起,都在不停地发出细碎的响声,这些声音中混杂了裴钰的呜咽和哭泣,但他攥住那根铁链不肯松手,好像只要抓住了,萧楚就不会走。 裴钰扶住了萧楚的肩,幅度更大了点,一边说道:“萧楚,别走,别去蜀州,待在我身边,我过会儿就帮你把链子解开。” 裴钰是个很聪明的人,几乎算无遗策,可在感情这方面太单纯了,他不明白他的萧承礼到底想要什么。 他偏执地以为靠这种性的取悦就能挽留住萧楚,就能让他们冰释前嫌,继续好好地在一起,但经年累月的爱恨早就织就到一起了。 萧楚看他是一团雾,他看萧楚又何尝不是如此,伸手去拨,只能摸到烫热的水汽,把自己给灼痛了。 最后,裴钰忽然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别离开我,我爱你。” 萧楚没应声,他在裴钰的动作里高//潮了,水渍很快就顺着裴钰的腿滑了下来,留下一道痕迹。 屋里的线香烧断了最后一截,无声地散落到香炉里。 …… “你放我走吧。” 萧楚替他穿好了衣衫,声音有些淡漠。 “都走到这个份上了,再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裴钰不听他的,自顾自地说:“望仙台的那桩案子,我本答应了你,等蜀州一战结束后再查,但我食言了,我爹和我谎报了蜀州的军情。” “把邵玄的供状呈上去的那天,我以为萧都督已经凯旋了。” “后来我对你说那样的话,我不是故意羞辱你的,是我没搞清楚,我不该说你自私自利……” “嗯,”萧楚轻轻推开他,说道,“我知道了。” “你还唤我怜之,好不好?”裴钰带了点央求的语气,“不要这样。” “可以啊,怜之,”听到这句,萧楚笑了一声,讥讽一般叫他名字,“怜之,好怜之,我想你,我爱你怜之。” 裴钰拼命摇头,又去吻他唇,哽咽道:“不对,你平时不是这么叫的。” 萧楚见他要哭了,就觉得心中莫名其妙一阵难受,干脆侧过脸不看他。 “看我呀,承礼,”裴钰赌气似地把他的脸掰正,“重新叫我。” “我不叫。” 萧楚咽了咽喉咙,缓缓添上一句。 “我不爱你了,你放我走,让我去救我姐。” 裴钰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楚,像是没听懂他后半句话,喃喃道:“你再说一次……” 萧楚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爱你,裴怜之。” “萧承礼,你再说一次!” 裴钰忽然发了疯地喊了一声,又往萧楚唇上用力地去亲,他们才接过吻,唇还湿润着,甚至裴钰唇上的伤都是鲜红的。 可不管怎么亲吻他,他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仿佛刚才的亢奋热烈的温情和缠绵,都是大梦一场。 “你再说一次,说啊!”裴钰反复地搓弄着萧楚的脸,都快把他搓红了,“萧楚,你再说一次不爱我了,我就……我就再也不问了,好不好?” 萧楚等他亲完了,揉完了,才强忍下喉咙里那股酸涩的感觉,哑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你了,放我走吧。” 裴钰忽然不喊了,他愣愣地看着萧楚,一直盯到他回避了眼神,才慢慢启唇。 “你一定要走吗?” 萧楚“嗯”了一声,把腕子上的锁链呈到他面前,说道:“你想永远这样拴着我也没关系,但我会抓住每一个空隙,每一个机会去逃离你,如果你想,我也不介意。” 听完这些,裴钰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眼里的水雾在一次眨眼间,顷刻化成了泪跌落下来。 等泪珠已经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时,裴钰才惊觉过来,赶紧拿衣袖去擦了擦,哽咽着说道:“好,好,那你就去吧。” 他从身上摸索来摸索去,想寻到那把解开锁的钥匙,平日里裴钰的衣衫永远都穿戴整齐,想寻什么随身的物件,很快就能找到。 可偏偏今天,他往自己襟口里去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把钥匙,好像它就凭空消失了,或者弄丢了,被扔到了永远看不见的地方,萧楚就默默看着他,等着他找。 最后裴钰放弃了,他起身,抬手打翻了那鼎香炉,近乎自暴自弃地摔门而出,半晌过后又拿了一大把钥匙过来,挨个给萧楚试,一直试了半个时辰才解开。 “你的东西。” 临了萧楚走到裴府大门前,裴钰才慢吞吞地把手里的腰牌和兵符递给萧楚,两个人像要分家似的,彼此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此去蜀州,千万小心。”裴钰还是垂首,看着萧楚的掌心,犹豫道,“若是……” 萧楚眼神烁动,耐心地等着他,等他说出那句“若是需要我作陪”,然后再准备一口答应下来。 说出来,我就给你机会。 只要再多说一句,多央求一句就好了。 可裴钰手里的牌子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掌心,把后半句话截断在了这个动作里。 萧楚盯着那块虎符的铜纹看,继续等待裴钰的回音,一直盯到双目出神。 他差点就要主动开口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儿去蜀州。 如果他回不来呢?如果他也和萧仇一样,死在蜀州一战里了呢?裴怜之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难过? 这会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会不会跟自己走,在说了那么多,那么多伤人又口是心非的话语之后。 再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早就落跑到东一长街来了,护城河上是那只日夜不停航的画舫,满船的华灯把河面照得色彩斑斓,入耳就是泷河声声阵阵的渔舟唱晚。 他看着看着,一阵无尽的悲伤忽然从心底泛上来,又把喉咙惹得酸涩无比,他觉得面上一湿,于是很快抹了把脸,低头看去,掌心沾满了水泽。 再看泷河,泼雨成珠,这是京州的甘霖从天而降了,不是他的泪水。 萧楚也躲在这场猝然而至的大雨里失声痛哭了很久,又反复告诫自己这句话。 不是他在哭。 第70章 晦明 亥时,乌云压境。 “弈非!” 明夷“啪”的一声摔开了弈非的房门,急声催道:“快,随我走!” 弈非原本就在屋中来回踱步,神情十分焦躁不安,回身见明夷如此大阵仗,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了?你和主子怎么去裴府待了两日才回来?” 明夷急得心火直蹿,二话不说攥着弈非的护腕就把他往外拉,一边说道:“来不及解释了,弈非,神机营的腰牌,快给我,现在我就去叫人,咱们去劫裴府,把主子救出来!” “怎么回事,你先别急。”弈非还算镇定,一边跟上明夷的步伐,一边追问道,“主子被谁给关了?” “还能是谁,裴怜之啊,跟疯了一样,把萧楚的兵符和腰牌全拿走了,俩人还打了一架!” 弈非边走边问:“他们怎么打架的?” 明夷道:“呃……主子掐他,快把人掐死了,然后我情急之下喊了一声,他就去亲裴钰给他渡气儿,把裴钰给救回来了。” 弈非越听越奇怪,问道:“主子先动的手?” “……是,是!是主子先动的手,不是这重要吗?!现在重要的是咱们去救他,你是不知道——” 明夷停下步,越说越激动,对着自己的脖子和手腕比划。 “这里,还有这里,都被锁给圈着,像圈囚犯一样,不对,像拴狗一样!然后,然后裴钰就来看他,俩人又吵起来,吵着吵着就说要上床,我他妈人还在场呢,我就赶紧跑出来了!” 明夷一口气把来龙去脉给解释清楚了,弈非听得脸上阴晴不定,看着上蹿下跳的明夷沉默了半晌,问道: “那他们……现在是在上床吗?” 明夷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道:“是吧,主子应该,没这么快……吧?” 弈非迟疑道:“那你确定,要这个时候去?” 明夷顿时惊道:“对啊!我他妈怎么没想到这个!万一咱们闯进去,他们正在做.爱怎么办,我可不想看见那个场面!” “冷静,”弈非拍了拍明夷的后心,安抚道,“至少裴御史目前不会有什么动作,主子的安危应当没事,我们要做周密的计划。” “好好好,冷静,冷静。”明夷掌心沉下,长舒一口气,“趁他们上床的时候,咱们想想办法。” 弈非道:“你慢慢说,还听到了什么?” 明夷回忆道:“还听到,他们聊什么前世今生,说上辈子怎么怎么了,还说到萧大帅,说萧大帅死了,这是什么话,咱们前几天还送她出城呢,估摸着是开玩笑的……” 听到这儿,弈非不但没疑惑,反而愁容更深,他抓过明夷的肩,紧张道:“不,不一定是玩笑,听我说明夷。” “京州,要变天了。” 明夷跟着眉间蹙紧,道:“什么意思?” 弈非面色沉重:“你们这几日不在府上,裴御史将神机营的大半兵力全部都调去了外城,京州的风言风语不少,都传这是主子的意思。” “什么?”明夷面露惊色,“他要做什么?” “不少人说,主子这是……这是要反。” 在这一声里,天际白光烁动,一道疾电劈开了沉郁的黑云。 子时,骤雨大作。 靖台书院和东街玉坊的门同时被叩响了。 许观撑了把伞出来,将书院的大门细开了条缝,恭谨道:“书院这几日闭门,若是学生,可等白露之后再来。” “也算是半个学生吧,”萧楚勉强地扯了个笑出来,朝他作礼道:“许才子,好久不见了。” 许观一听声音,立刻将门拉开了,见外头站着浑身潮湿的萧楚,赶忙将伞搁到他头顶,把人迎了进来。 “侯爷,”许观忙道,“屋里有炭火,我替您把衣服给晾着。” “不用了,过会儿我就回府。” 萧楚摆了摆手,径直和许观往书院的茶室而去,临了门槛,萧楚在外边拧干衣服,甩了甩头发,这才踏进去。 他从东一长街走到西街的书院,半道上就下起雨来,一路被浇了个彻底。 许观替萧楚沏上热茶,又递了块巾帕过来。 见萧楚模样实在太狼狈,许观心中赧然,惭愧道:“今日仓促,没备上什么好茶,侯爷见谅。” “怎么还这么见外,秋临,”萧楚散着头发,把巾帕一叠搁到头顶,随后磨了磨茶盖,微笑道,“也不麻烦你多久,我说几句话就走。” 许观于是在萧楚对过坐下了。 “侯爷请说。” 萧楚抿了口茶,说:“弈非应当来寻过你,说钱庄的事情。” 许观点头说:“是,他想借钱庄来买债,从豪绅手里把白银重新填进国库,不过办法粗糙了些,近日来我一直在同他协作。” 萧楚说:“我原本想着,只要拿掉了白樊楼,梅党的根基就能动,但白樊楼焚毁那夜,我才知道没这么容易。” 许观说:“侯爷不必担心,至少京州的财库正在慢慢挪动到您手里,我也会竭尽所能的。” “这正是本侯今日来寻你的目的。”萧楚面色严肃起来,稍倾了身子,低沉道,“秋猎中,我已经拿到了三大营的兵符。” 许观面色微惊,说:“侯爷,您这是……” “目下京州暗潮涌动,我只说一句。” 萧楚打断他,收敛起了方才的笑意。 “我要往蜀州去,这段时日,希望你能入主神武侯府。” 这是个相当大胆的决定,但也是极为谨慎的一步棋。 他将许观的姐姐许秋梧引荐给萧仇,一方面当然是看中秋梧的才能,想借机在雁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用她来牵制许观。 许观是如今京州太学的文笔所向,也是他日稳定住京州局势的定海针,是萧楚必须要用的人。 许观思量得很快,他的面色转瞬就从惊愕转为了沉静,萧楚要造反这件事,虽然没同自己直接说明过,但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 他沉默了半晌,说道:“侯爷的吩咐,我自然是要做的,正巧我也有一事要告知侯爷,不知侯爷可愿听个一二。” 萧楚拿起头顶那道巾帕,往发上揉了揉,笑着说:“本侯来寻你,自然是要管你讨些想法来的。” “那我便直说了,”许观为人谦逊,见萧楚这般没架子,更是推心置腹,“侯爷知道,大祁唯一的皇嗣是皇妃裴婉之子,自天子遣散后宫以来,便常年在东宫闭门不出。” “是,”萧楚颔首道,“连裴钰也没见过真容,宫中也有传闻说这皇子已经病死东宫了。” “对,也不对。”许观说,“这位皇子的确不在东宫,应天子的旨意,他被暗中藏匿起来了,内廷便称,皇子已经病故。” 他顿了顿,又说:“但此事如今被内阁次辅裴广知晓了。” 萧楚拿下巾帕,心念一动。 恐怕这就是裴广的最后一步棋,他要找到这个皇嗣,扶持他登顶人极,如此一来朝中便再无分庭抗礼,而是裴氏一家独大。 屋外暴雨如注,一声闷雷乍响,惊灭了一盏烛火,室内顷刻就阴沉下几分。 “侯爷,天子的癔病愈发严重了。” 许观盯着萧楚的眼睛,意味深长道:“若您真的有决心改朝换代,就务必要解决掉这个皇嗣。” 他是和裴钰血脉相连的李氏独苗。 许观说得不无道理,他若想登九五之尊,李氏的血脉就必须要斩草除根,况且京州的“财”和“兵”两权如今皆已落入萧楚之手,得到或消灭所谓的“正统”,就是变革的最后一步。 “这皇子如今身在何处?” “内廷的消息说,正在蜀州,”许观说,“论年岁,小皇子今年刚过十八,后腰上有一块胎记,侯爷可凭这个去寻人。” 萧楚没应答,转而问道:“秋临,我先前问过你,如若有朝一日我会与裴钰敌对,你会如何选。” 许观立刻搁置了茶盏,起身拱手道:“侯爷与家姐有提携之恩,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这份恩情在下都是要报答的。” 随后他迟疑了一下,这才继续开口:“容在下斗胆一问,您和御史大人是要……分席而坐了吗?” 萧楚也顿住了动作,眼神闪烁不定。 见萧楚不回话,许观心中了然,收起手,回身往书架上寻了份卷轴过来,双手呈递给了萧楚。 “侯爷,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这东西。” 萧楚诧异地接过来端详了会儿,这画轴被养护得很好,除了一些落灰外便看不出年代久远。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卷,画轴里的东西就显山露水,上边画着两张年轻的脸,是他和裴钰,他正揽着裴钰的肩,笑意盈盈地跟他说着话。 “实不相瞒,”许观有点腼腆地抚了抚衣袍,重新坐了下来,“五年前您入京时,我见过您一回,那时候我刚被辞官,还在街上卖字画。” 萧楚面色微惊,道:“那个书生是你?” 许观微笑着点头:“是,那个时候清贫,现在吃胖了。” 萧楚又低头看这字画,它上边的笔墨淡淡的,勾勒的轮廓也很模糊。 许观道:“我这人念旧,画过的东西总喜欢留两份,这卷轴便一直被我留存在书院里了,今日您来,我便顺道物归原主。” “秋猎前几日我去登门拜访裴御史,还无意在他房中瞧见了这幅画,他匆匆忙忙收了起来,还叮嘱我不要说出去……” 许观看着萧楚,话语真诚恳切。 “侯爷,于公,我理应把这画轴一把火烧了,劝您不要顾念儿女情长,尽早将皇嗣斩除。” “但于私……我也不希望您做会后悔的事情。” 听罢此话,萧楚不禁动容。 他手指蜷曲了一下,目光顺着卷轴上的笔墨流转下来,好像一笔一画都勾到了他心上,逐渐描绘出了一个不大一样的裴钰,他牵着自己的手,主动带他踏进了那团云雾。 他心心念念了两辈子,想要看清的雾中花,如今终于能窥得真容,方觉爱恨太迟迟。 原来那个时候,裴钰就喜欢他了。 萧楚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前世他分明在裴钰房中瞧见过这个画轴,它甚至堂而皇之地被挂了起来,只不过主人家给自己留了一份体面,将这情思对向墙的那头没有翻过来,瞧不清楚里边的东西。 但那个时候他偏执地认为裴钰对自己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就不肯放一点耐心在他身上,他去寻裴钰,也只不过是要和他上床,或说逼他和自己上床。 那个时候裴钰在想什么? 他受着自己给的痛苦时,会不会也注意到了这幅画卷,会不会也怀恋曾经的时光,他淌下的泪除了恨,会不会也有失望和眷恋。 裴钰分明已经给了那么多暗示,他但凡多一分耐心,肯去掀开那卷轴看一眼,他就能懂裴钰心底汹涌的爱意。 可是上辈子直到死前,他都一意孤行。 骤风大作,又熄一盏灯烛。 屋内彻底涌入了无边的黑暗,一切事物都被浸在弥天长夜中,可萧楚却从未觉得眼前如此敞亮过,所有散落的记忆此刻终于收归自我。 借着这丝光华,他俯首再探红尘,最后幡然醒悟。 70-80 第71章 远行 骤雨初歇。 萧楚从书院出来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他步履匆匆地赶回裴府,见大门无人看守,正要抬手叩门。 刚敲了第一下,只觉得一阵气息悄然靠近,一只手直往自己嘴上捂,萧楚眉间一蹙,立刻将身后那人腕子捉紧,正要把他背摔过去,却听人急声一句: “主子,是我!” 萧楚顷刻收力,回身看去,疑惑道:“明夷?” “主子,此处不能久留,”明夷压低声音,紧张道,“裴广在里头,千万不要被发现踪迹。” 随后,明夷便拉着萧楚跃上裴府门前的槐树,匿去了气息,下一刻,裴府的大门被两名侍卫敞开,裴广背着手徐徐踏过了门槛。 明夷低伏着身子,小声道:“主子,清流已经在外城动手了,恐怕想借刀杀人。” “怎么说?”萧楚盯着裴广身后跟着的裴钰,皱眉道,“我在裴府的这两日,京州有动荡?” “弈非同我简单说了些,我也没听大懂,总而言之,裴钰用兵符调遣了神机营的兵力,全部都驻扎到外城去了,裴广上了不少折子,都是指主子有谋逆之心的。” “裴钰做的?”萧楚半信半疑道,“这消息可靠么?” 明夷神色很紧张,顾不上回答萧楚的话,催促道:“主子,我们要立刻回府,不能再被捉一次了。” 萧楚借高往裴府里张望了下,从这个角度看不出裴钰的神情,他一咬牙,拍了拍明夷的肩道:“走。” 他们二人悄无声息地退身离开了槐树,动静小得只惊落了一片枯叶,恰巧就飘荡进了裴广眼中。 他抬手接住落叶,顺势往上看去,那棵槐树上已然空无一人。 身后的裴钰上前一步,拱手道:“爹,要派人追吗?” “罢了。” 裴广冷笑了声,扬手挥开了那片落叶。 “草芥蜉蝣,岂知晦朔。” *** “主子,我都听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裴钰定然是要帮他爹肃清朝野啊,你这是被利用了!” “他若是要害我,为何还要把我放了?”萧楚在正堂里来回踱步,语气焦躁,“况且眼下兵符回到我手里了,他做这些有什么用?” 明夷跟在萧楚后边,也是心急如焚:“主子,兵符是回来了,可三大营出城的事儿是真的呀,裴广想拿这个做文章还不容易么?” “如此就能说明裴钰要害我?”萧楚停下步子,怒视着明夷,“他爹行事专横,裴钰说不定是被胁迫的。” “弈非,你说句话啊!”明夷根本说不过他,气得去扯弈非的衣袖,“主子喝了裴钰的迷魂汤,压根听不进去!” 弈非情绪比二人稳定得多,他安抚了下明夷,随后上前一步,温声劝道:“主子,不论裴御史出于何心,眼下危急的是清流对我们的攻势,若是不及时反制,只怕被扣死了‘逆党’的罪名,便覆水难收了。” 萧楚听到这话,总算是冷静了些,他回过身扶住桌,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绪。 “我知道了。”萧楚说,“明夷,去把府上送炭的车夫叫来,丑时三刻,我会跟着炭车一起出城。” 明夷眼睛一睁,跟上去问道:“主子,您要出城?” “是,阿姐收到的急信有诈,得去拦下来。” “主子,主子,”明夷一听,顿时焦急起来,忍不住拉住了萧楚的手臂,道,“那我一个人去吧,你在府上等着,三天内我一定给您追回来。” 萧楚垂首看着桌上那卷画轴,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 “我知道,你跟我一块儿去。” 说罢,他直起身,正要往堂外走去,却见弈非快步来到自己跟前,遽然半跪下去,沉声道:“主子,万不可如此。” 萧楚停了步,垂眼看下来。 “弈非,我的命令,你现在也敢违抗了吗?” 弈非干脆双膝跪地,执意道:“主子,您如何罚我都可以,但属下有一言必须要说,从您进京那日起,天子就下了死令,绝不会放您出城,您这一走太危险了。” “……何况这几日京州的风言太多,定然会有人上门挑事,这个时候若是离开,只怕是百口莫辩!” 说罢,他往地上用力磕了个头。 “还请主子,三思!” 萧楚听罢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子把弈非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城外就驻守着官兵,我一出城就能被弓兵扎成刺猬。” 弈非抬头看着萧楚,颤声道:“主子……” “但想瞒过去,也不算什么难事,至于流言的事儿——” 萧楚招呼了明夷过来,对着三人吩咐道:“即日起,侯府便以避嫌为由闭门谢客,许观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会一并搬入侯府,跟你协理府上诸事。” 他抓过弈非的手,将背后的雁翎刀卸下后放到了弈非掌心,又从襟口摸了青铜虎符出来。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依靠你。” 梨木和青铜不重,放到手里却很有分量。 萧楚隔着刀身覆住弈非的手,郑重道:“秋祀之前,侯府的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弈非猛然睁大眼睛,说:“主……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蜀州去京州一千五百余里,如走官道,快马三日就可到达,雁军有难,只有我和明夷能去救,我们会赶在白露之前回来。” 萧楚脸上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肃然道:“这期间,侯府大权我尽数交给你,不必有所顾忌,拿了雁翎刀,你就是萧承礼。” 说完这些,他回头看了眼桌上安然躺着的那份卷轴,状似自言自语。 “至于裴钰,不论如何,眼下他待在京州才是最安全的。” 处暑,丑时三刻。 明夷和萧楚二人驾着侯府的炭车走到城门处,他们特地往皮肤上涂了炭灰,把面容涂抹得不大分明,萧楚戴着一顶斗笠,黑纱把耳坠给遮掩了起来。 “官爷,这是腰牌。”明夷脸上涂得漆黑一片,把脏兮兮的腰牌递给了城门的卫兵,“侯府的炭车。” “你这脸怎么这么黑?”卫兵接过腰牌,往明夷身上看了好几眼,诧异道,“怎么弄的?” “翻了次车,急着出城就没收拾了,”明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这炭划身上特容易起疹子,我出了城要赶紧去洗呢。” 卫兵一听,顿时退避三舍,手里的腰牌跟烫山芋似地扔给了明夷,扬手道:“行行行,走吧走吧。” 炭车顺利出了外城的城门,两人一路从穷奢极欲的京州城驾到荒郊野岭,一直到了一条窄河边才停下。 萧楚下了马车,蹲在岸边往河里掬了捧水,用力把脸给清洗干净,随后透过晃荡的河水看着自己的面容。 炭粉有微毒,他脸颊上已经起了一点红疹。 跟他们一路来的还有一辆马车,车里载的估计是谁家的大小姐,跑来京州城玩的。 这车在萧楚他们身后也停了下来,车夫拿了个水囊,往河里灌了点水。 “我想了一想,恐怕不能快马赶路,”萧楚看他一眼,思索了会儿,忽然对明夷说,“一来通往蜀州的官道只让走快马和权贵的马车,二来驿站驻守的都是蜀军,他们跟梅党关系近,恐怕有不少认得我的,得换车。” 明夷也狠狠把身上那些黑炭给搓了个干净,一边问道:“这地方哪有马车?” “喏,身后。” 明夷往身后看,这才注意到那辆跟上来的马车。 他看了一眼萧楚,见他冲自己眨了眨眼,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明夷于是挪了挪身子,凑到车夫边上试探道:“您去哪的?” 车夫正喝着水呢,猛然看见水里飘过来一些炭黑的污渍,顿时干呕了两下,冲明夷骂道:“你有病吧,没看见我在喝水啊?!” “我们急着办事儿,管您借辆车,”明夷不管不顾,从身上摸索一下,随后抛了袋银锭给他,顺势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了!” 说罢,他们立刻不讲道理地劫了马车,两个人极快地跃上去,萧楚顺手挑开帘子,把车里的娘子给提溜了出来,那娘子的脚刚一落地,明夷就行云流水般地一挥马鞭,驾车就走。 捧着钱袋子的车夫一脸的茫然,等到车轱辘都碾出去数里后才猛地反应过来,疾步跟去车后,连声道:“诶诶诶,给我站住!!” 萧楚站在车厢前朝他们招了招手,大声道:“那车炭送您了,多谢!” “强盗啊!你们给我站住!” 车夫又呼喊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疾驰而去,留下一尾风尘。 “好了好了,别演了,”被扔下来的小娘子见人走远了,忙拉住车夫,劝阻道,“他们听不见了。” 车夫听罢,也是叹了口气,说道:“那这车炭,要给小裴大人带回去么?” “诶,不用不用,大人交代了,咱们自个儿看着办就行。” 小娘子冲车夫摆了摆手,说道: “况且……这几日小裴大人说要去蜀州一趟,府上估计也寻不着他吧。” 第72章 上药 “爽翻了,真的,”明夷劫了马车,觉得刺激又好玩,长舒了一口气道,“在裴府那两天待得憋屈死了,我看到江让那张脸就想吐。” 萧楚随口问道:“你就这么讨厌他?” “讨厌啊,裴家人我全都讨厌。” 萧楚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站在车轼上,往远处望了眼,似乎瞧见了两个人影,但隔得太远,看不清晰。 估摸着是方才的娘子和车夫,萧楚想。 说来也巧,他原本就琢磨着安全度过官道的办法,谁成想这办法立马就送上门来了。 萧楚盯了半晌那两道身影,眼见他们没跟上来后,这才挪开目光。 他转而问明夷道:“你说马车,会不会是谁特意替我们备好的?” “特意?谁这么好心,况且咱们出城已经够快的了,目下知道主子动向的只有裴怜……” 明夷反应总是慢半拍,说到这儿就赶紧自赏了个耳光,把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 萧楚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说:“想说就说呗,难不成以后在我面前,都不能提到裴钰?” “说的,说的,”明夷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裴钰眼下和主子不对头,哪会这么好心。” 萧楚没多在意,回过身,靠着车厢坐到明夷边上。 明夷不太自在,时不时地瞥了萧楚两眼,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主子,你上回和裴钰讲的……萧大帅的事儿,是怎么回事?” “我同你说过的。”萧楚压了压斗笠,把自己的表情遮掩住了,“我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明夷打了一下马鞭,笑说道:“主子,你一个人说,我还真有点不信,但裴御史跟你一块儿说,你们还为这个吵架,这,我确实,有点动摇了。” “有点动摇?”萧楚笑了一下,说,“跟你说了是真的,你偏不信,那还问我做什么?” “好吧……”明夷拖长了音,勉强道,“那主子说说,你前世怎么了?” “前世,”萧楚都觉得这俩字扎嘴,但还是忍着难受继续说道,“前世我跟裴钰好过一段儿。” 明夷道:“主子现在不也和他好着么?哦不,之前,之前。” “比现在晚一些,是秋祀之后。”萧楚不管他信不信了,叹息般地说着,“那场秋祀,望仙台塌了,外城压死了两万人。” 明夷面露骇色,不禁看向萧楚,问道:“……两万人?” “是啊,本来是梅知节的计划,但被我们给阻止了,后来裴广为了伪造证据,还是把望仙台给掀了。” “那裴钰……” “听我说完,”萧楚扬了扬手,阻断道,“但当时,咱们都不知道是裴广下的黑手,还傻呵呵地替裴广想办法扳倒梅知节呢,有一日天子召我入京,说梅知节拿我阿姐的性命做要挟,要我们把案子停了,不准再查。” 明夷紧张道:“然后呢?裴钰不会不愿意吧?” “他不愿意啊,他急着替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伸冤,急着帮他爹扳倒梅党,所以后来蜀州一战,梅党的奸细烧了后方辎重,阿姐输了。” 明夷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萧楚继续说:“阿姐死了之后,裴钰跟我解释,说他先前是演出来的,他本想阳奉阴违,假意迎合他爹,谁成想他爹技高一筹,早就看穿了他的戏码。” “你说,我能信么?”萧楚讪笑了一声,无奈道,“死的是我的家人,换谁都要着急。” “后来我们吵了很久,最后裴钰把话说得很重,我总算知道他从来都瞧不起我,所以恨了他一辈子。” 后面的话,萧楚不敢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上辈子萧楚一念的认知。 放在裴钰的角度呢? 亲爹利用自己来铺仕途,爱人又压根不信他,他还要因为自己思虑不周的闪失顾念、懊悔一辈子。 一时情急说错话后,就彻底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裴钰会不会觉得自己永远都在错过时机,永远都在追悔莫及? 萧楚沉默了很久,明夷也默契地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听着车轮碾动的声音。 他们的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萧楚觉得这世道讽刺极了,给他从头来过的机会,却又叫他忘了自己的恨。 待到他无可救药地爱上裴钰之后,就让他知道这是害死他家人的仇敌,逼他割舍好不容易滋长的爱意。 到现在又告诉他,他恨了那么久的人,并自以为厌恶自己的人,一开始就深爱着他。 上天到底是在救赎他,还是戏弄他? “分开就分开了,我也没那么离不开他。”萧楚摇了摇头,故作洒脱地说了句,“困了,睡会儿,到驿站了再喊我。” 萧楚打了个哈欠,掀帘进了车厢。 这车厢显然就是方才那小娘子专门用的,里边格调雅致得很,两侧还开了格窗,拿两块小粉帘子盖住了。 萧楚头靠在车厢上,拿剑柄挑开侧帘往外望了望,出了外城之后,景色就变得很荒僻,除了零星几个村庄外,只有光秃秃的地皮和枯烂的树根。 马蹄和车轮颠簸在泥石路上,发出嘈杂错乱的声音。 萧楚觉得脸上的红疹有些痒,不禁抬手去挠了挠,心里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被京州给养娇气了,怎么明夷就半点事儿没有,自己还发起疹子来了。 难不成是侯府的伙食问题?这几日他吃的都是陵州菜,雁州菜很少去碰了。 算算日子,李寅这时候应当也在蜀州,要不要顺道去寻他看看? 还有…… 好想裴钰。 临走前说了那么多重话,裴钰会不会真的心如死灰,然后把他放下了? 等自己回了京州,裴钰会不会都成亲了? 想着想着,萧楚就抱着剑睡着了。 马车走走停停了几日,路程过半,萧楚也断断续续地给明夷讲了很多前世的事情,最初他还半信半疑,但渐渐越听越真,后来干脆问起来自己的前世。 这么一聊,萧楚沉郁的心也畅快许多。 晨光熹微,霞色渐染,正是白日行路的时候。 萧楚睡了一夜,方才醒来,只听见耳边的马蹄声愈发紧凑,愈发急促密集。 他依稀觉得奇怪,于是透过车帘探身望去,两个身影身下各驾着一匹白马跟在后边,跟他们的车厢速度持平。 萧楚面色一紧,手覆上了剑鞘。 难道是追兵? 再一细看,两个都戴着面纱,穿着劲装,一人青一人玄,可只消一眼,萧楚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青衣的面貌,双目随之微微睁大。 还没等他张口,那道青影就从白马的鞍上一点跃起,轻盈地落到了萧楚二人车厢顶上,随后他抓住车顶边沿,双脚将那车厢的格窗一踹,萧楚反应快,立刻偏头躲了过去。 青衣人也顺势钻了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萧楚面前。 “主子,什么动静啊?” 与此同时,车厢外的明夷身边也落下一道身影,他坐在另一头,悠然地架起了腿,问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卖炭了?” 明夷听到这个讨厌的声音,额角的青筋一跳,怒目扫过来,只见江让抱着剑,也是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跟他对上目光的那一刻,明夷果然松了缰绳,往一边大吐不止,马车差点就要往边上翻了过去。 “你有病啊?不是,你有病吧!呕——还跟踪我,你变态吗??” 江让赶紧扯过缰绳控制住了马车,一边骂道:“你能不能动动你的狗脑子,我他妈为什么要跟踪你!” “哕——” 车轼上喧闹不止,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萧楚和裴钰相对而坐,目光交汇,尴尬的气氛撑满了小小的一隅,连每个掩饰和躲避的动作都是欲盖弥彰,都被尽收眼底。 说实话,这几天萧楚的心情已经缓和了许多,他慢慢也看开了前世的事情,他很思念裴钰,很懊悔说过的那些狠话,也很怕裴钰真的伤心欲绝,最后忘了自己。 所以此刻见到他,萧楚除了尴尬,心底也丢人地掀起了荡漾的红潮,甚至烧上了脸,好在他眼下发着红疹,看得不够清晰。 裴钰这是……来寻他的? 那都察院的公务呢?他的年关考评怎么办?望仙台的案子他不管了么?还有他爹,难道不会痛骂他一顿吗? 裴钰什么话都没说,目光盯着萧楚脸颊细小的红疹看,随后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朱红漆的小圆盒。 两个人都默契地压抑着重逢的情绪,假装这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会面。 萧楚的眼神流转在他的动作上,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跟着我干什么?” 裴钰振振有词道:“你行迹诡异,我跟上来探探情况,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就往食指上套了个透明的东西,指稍在脂膏上滑了滑,起身就要往萧楚脸上去抹。 “萧楚,天子的命令,不准你踏出京州城半步,眼下你私逃出城被我发现,我随时都可以提你回去。” “小裴大人,你这是打算威胁我?”萧楚反问了一句,随后冷酷地推开裴钰的手,“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你想毁容么?” 裴钰躲开萧楚的动作,身子探近了些,指尖沾着的药膏往他脸上的红疹抹了一小块,随后按着起疹的地方,打着圈慢慢匀开。 他的动作太细致了,细致得叫人痒,还靠得那么近,眼睫的颤动都被萧楚瞧得一清二楚,这双乖顺的眸子前几日还为自己梨花带雨,热泪淌过的红痕到现在都在眼尾迟迟不褪。 太亲昵了,弄得两个人像是对情人似的。 萧楚冷哼了声,没再推开他,转而问道:“你很喜欢我这副皮相?” 裴钰当然喜欢,他恨不得能再凑近些,一下子亲吻上去,告诉萧楚自己有多想他。 裴钰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矜持地说道:“侯爷不是要扬名立万么,我怕你破了相,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眼下可别叫侯爷了,改叫四公子,”抹了一会儿,萧楚抓住裴钰的手腕,看着他指上那个透明的套子,问道,“这是什么?” 裴钰认真解释道:“肠衣洗净了做的,我方才拿过缰绳,这样干净些。” “嚯,这我晓得,”萧楚抓住了机会,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认识秦楼的姐姐,都说这东西用了就不会害喜,快活一整晚都没事。” 这是青楼的红倌们揣心底的秘密,若是随便有了身孕便不能接客,于是私下里就想出了这法子提防着,坊间还把这些肠衣、鱼鳔做成的东西戏称为“如意袋”。 听到这话,裴钰指尖明显地一颤,脸色也难看了些。 他迟疑道:“……哪个姐姐,倒是说个名儿。” “这本公子得想想,”萧楚见裴钰不高兴,得意起来,煞有介事地列举道,“林姐姐,赵姐姐,好像都……诶,疼疼疼!” 刚胡吹了一半,裴钰就忽然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跨上萧楚的身子环抱住他,报复一般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隔着衣衫把萧楚给咬疼了。 萧楚想推开他,裴钰反而越抱越紧,跟条新发的藤蔓似地死死缠住了他。 “你咬我做什么,我们是能这般亲昵的关系?”萧楚放弃了,无奈道,“裴怜之,你在想什么?” 他哪里知道,这么轻飘飘的一个玩笑就把裴钰伪装起来的防线彻底击溃了。 秋后一日日更迭变换,情思一念念文火慢煎,裴钰日夜不眠地数着出城的日子,从京州城遥望着西蜀,就像每一次萧楚思乡时眺望天秋关的模样。 他是个没有家的人,所有的念想和期待都寄予在萧楚这轮皎洁上,他就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月色。 而今终于得见,心里酝酿的情话却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他只是呜咽着抱住了萧楚,再也不想松开。 “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第73章 山驿 裴钰抱了一会儿,又赶紧松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地,默默从地上捡回药膏,悉心替萧楚抹完了脸。 萧楚感觉脂膏敷在面上烫烫的,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裴钰一下握住了。 他皱眉警告道:“手上不干净,先别碰脸。” 萧楚莫名其妙地有些眷恋这个动作,蜷了下手指,任由裴钰抓着自己。 萧楚不挣脱,裴钰就不放手,他们在彼此的边界试探着,却又因为各自的顾虑默契地没有更进一步。 萧楚轻咳了一声,平淡道:“裴怜之,你要跟着我去蜀州?” “是,”裴钰说,“已经跟吏部告过假了。” “为了什么?” “你想听实话?” 萧楚冷笑了下:“如若不是实话,我还有听的必要么?” “为了你,萧楚,”裴钰定定地看着萧楚,说,“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我就直说了,上辈子我比你死得晚,我知道的东西更多,光靠你在蜀州,什么都改变不了。” “哦?”萧楚侧过身面对着裴钰,好像被这句话激怒了,“你比我多活了几年?” “……记不清了,大概,四五年吧。” “四五年,你能改变什么?” 萧楚顺着他的气息探身过去,裴钰下意识后退着,最后被逼到了车厢的一个角落。 萧楚单臂撑着厢面,把他困囿在自己的威胁里,他们近得随时可以接吻。 “告诉我,那年蜀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钰如实答道:“蜀州王费羿,你姐姐在战中掩护他和一支蜀军撤退,但后撤的途中——” “这我知道,”萧楚打断他,又近了几寸,“我是说,蜀军里的奸细,找到了么?” “没有,”裴钰摇了摇头,嗅着萧楚的气息,有点恍神,“但,应该是梅二带过去的人。” “那小裴大人说说看,你能给我什么?” 萧楚的头发都扫到裴钰脸上了,肩上那两根长生辫都好端端地垂着,没舍得拆。 他很想接吻,很想在这里收拾裴钰,也很想告诉他…… 自己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萧楚在安全距离里,又往前了一点,垂着眸看向裴钰。 “总不能这一路,都给我暖床吧?” 在萧楚双唇一张一合的说话间,他们几乎要贴上了。 裴钰终于感觉萧楚过了界,于是大着胆子往他唇上吻过去,只轻啄了一下就避开了,像是犯了错后的小猫在祈求原谅。 更像在可怜地问:我们能不能和好如初? 萧楚身上的毒素已经褪干净了,被催得劲儿都泛上来,他的呼吸都重了,生气地盯着裴钰看。 “你干什么?” “萧楚,利用我吧,我能帮你,就当我……当我在赎罪了。” 裴钰越说越小声,他垂下眼,听候萧楚的发落。 利用我吧。 这话是裴钰主动说出来的,简直比一声“我爱你”还要叫人心头震颤。 萧楚想起了今夏和裴钰共度的日子,他也不声不响地算计着裴钰,想借着他来踩高爬上。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裴钰可能早就知道自己这些小心思,但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利用着。 而今他还要主动央求…… “以后不要这样和我说话,裴怜之,”萧楚忽然说,“如若不是你自愿的,就不要这样卑微地求我。” 裴钰愣愣地抬头,刚和他对上目光的一瞬,萧楚就压下身吻了过来,他撑住的手滑下了几寸,深深地和裴钰接吻,终于把燥热的呼吸填满到他身体里。 车轼上的明夷和江让打累了,终于消停下来,明夷重新从江让手中抢过缰绳,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和你主子,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抓你们呗。”江让屈起了一条腿,随意道,“现在京州的传言可不少,叛党的名头都快按你主头上了。” “说什么屁话,还不是因为裴钰,他不乱用兵符,把兵力调去外城,能有这么多事儿吗?”明夷骂骂咧咧道,“就是你们主仆二人狼狈为奸,想往神武侯身上泼脏水!”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江让这回没生气,反而叹息道,“这样他还能少受些罪。” “受罪?”明夷看了他一眼,狐疑道,“裴钰受什么罪了?他被人打了?” 江让没正面回答,反而调侃道:“怎么了,替你主子关心他了?” “不,你不懂,”明夷表情有点严肃,“要是侯爷知道了,他会杀人的。” 帘内的两个人热烈地亲吻着,裴钰被亲得身子软下去,背靠着车厢越滑越低,最后两人都躺下去了,萧楚这才把他重新抱起来,让他坐到了自己身上。 “我给你机会,裴钰,我给你,”萧楚烫热的气息吐到裴钰颈侧,“跟我一起去蜀州,把这些事情解决了,上辈子的,就翻篇。” 裴钰抱紧了萧楚,蹭着他的耳朵,思索了半天不知道回答什么,最后小声说了一句: “你好硬。” 萧楚轻佻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了,想试试?” 裴钰面色一绯,把脸埋进了萧楚颈窝里。 去蜀州官道最大的山驿叫相思山驿,原本这座山叫相山,但几年前来了个有才情的地方官,大笔一挥,往“相”字后头添了一个“思”字儿,山驿也随之改名了。 有裴钰的官差腰牌,他们行路和食宿都方便许多,路过这山驿时,就决定临时在这儿歇个脚。 山驿为方便官差换马匹,便立在了山脚下,一到地方,就有个穿布衣的小吏迎上来,见几人都没穿官袍,便开始一头雾水。 他迟疑道:“这儿不是客栈,几位是……” 裴钰下了马车,递了腰牌和文书过去,解释道:“这是都察院的文书,在下左都御史裴钰,此行要去蜀州监察州府。” 江让等人一排站在裴钰身后,充当了随从的角色。 明夷见萧楚抱着剑吊儿郎当,忙拊耳过去小声提醒道:“主子,你装得像一点,哪有亲卫这么站的?” “你懂什么,我以前干过这事儿,”萧楚不以为然道,“裴怜之可信任我。” “是京州来的大人啊,”小吏接过腰牌,忙对裴钰点头哈腰,“失礼了,小的是这儿的驿丞,几位大人快进来吧,马车就放这儿吧,待会儿会有下人来照看的。” 萧楚在后边听着,一边看向一旁的马厩,这里压根不像是什么“第一山驿”,不论是马匹还是车夫都零零星星的,还多是瘦马,估摸着跑不到蜀州就得被累死。 裴钰也观察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会儿,随后便迈进了驿站里。 山驿提供食宿,比客栈稍微气派点儿,里边也坐了几个出外差的官员,正吃着茶。 一个驿卒跟上来,笑着问道:“几位大人车马劳顿,吃点什么?” “打壶茶,切两斤肉,其余凉菜随意上几道,”萧楚把剑搁在桌上坐下了,随口点了几个菜,一边问裴钰,“这地方离京州也不远,怎么这么穷?” 裴钰挑了萧楚边上的位置坐,一边说道:“民穷财尽之秋,大祁给外差官员的银子不够用,他们便强抢当地驿站的马匹和车夫,克扣费用,自然就凋敝了。” 一讲这些明夷就听不懂,顾着跟江让抢菜吃。 江让嫌弃地看着明夷,随便拣了几道菜,说道:“你们雁州人吃东西,口味也忒重了。” “主子,他说你口味重,”明夷二话不说直接挑事儿,“是不是应该斩立决?” 萧楚豁达地笑了两声,问道:“你是江南人?” 江让对萧楚还是毕恭毕敬的,老实答道:“是陵州人。” 听到这句,萧楚的目光忽然转向了裴钰,眼神里有点质问的意味,裴钰快速地瞥他一眼,随后侧过了头。 这么心虚,搞什么? 萧楚皱起眉,捏着裴钰的下巴把他给扭了过来,满脸的质疑。 裴钰又拿乖顺的目光回看萧楚,好像很无辜的模样,他这几天用惯了这一招,每次都看得萧楚心软。 狐狸精这个词儿说多以后,还真把他养成坏心眼了。 萧楚朝他做了个凶恶的表情,松开手放过了他。 江让是陵州人,裴钰也是陵州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可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裴钰到现在也没给他说明白过。 没等他想到法子继续追问,只听几声清脆的银饰碰撞声,从伙房的帘子里走出来一位穿轻纱绡衣的女子,衣料相当单薄,但从脖颈到脚踝挂满了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 萧楚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与此同时,江让的目光也扫了过去。 穿着奇异,性子也很是活泼,手中提了两壶茶出来,一壶是给萧楚他们对过那桌的,那处坐了两位官员,一个朱色官袍,一个蓝色官袍。 这娘子轻盈地搁置了茶壶,毫不避讳地说道:“二位大人,这壶茶二两银子。” “二两,这么贵?”朱色官袍的皱眉道,“不是说山驿的茶给咱们办公差的便宜些?” “是,是便宜了,原本要十两的,”娘子随意地一摊手,道,“二位大人不会不给账吧?” “给给给,我们给的,”蓝色官袍的是个和气人,连声应了几句,随后就从身上拿了银子出来放到她手里,“麻烦您跟这儿的驿丞说一声,替我们喂饱马,咱们明日就要走了。” 萧楚悉心听着这些动向。 女子收了钱银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俩官员目光都随着她转,一边悄摸着声讨论。 蓝色官袍的说:“陵州来的舞姬,叫曲娥,说是……要去蜀州的,是吧?” 朱色官袍的说:“年纪忒小了,比之京州的清倌……也差那么点意思。” “大人,您都出城了,怎么魂儿还在京州呢?” “京州这口迷魂汤,喝了谁能忘呀……” 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聊京州诸事,萧楚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曲娥身上,她提着另一壶茶搁到自己这桌上,笑意盈盈地重复了一遍:“几位大人,茶是二两银子,酒肉稍后。” 裴钰听罢刚要掏钱,却听她忽然惊呼一声。 “爹!” 众人于是齐齐抬头看向她,只见她面露惊愕之色,快步走到裴钰边上,迎面就要抱过去,一边颤声道: “爹,我终于……终于寻到你了!” 第74章 清白 在曲娥扑上去的前一刻,萧楚抬手就给她拦住了。 “谁是你爹?” “他是我爹!”曲娥身型娇小,直接就从萧楚手臂下钻了过去,扑到裴钰身后环住了他的脖颈,甜丝丝地说道,“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终于,终于寻着你了……” 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哭天抢地,一边抱怨裴钰枉为人父,一边哭诉她这一路上如何清贫如何艰辛,听得众座皆呆。 “爹,孩儿一路行乞,从陵州跑到京州,从京州跑到蜀州,如今终于寻着您了,我要跟您一辈子!” 明夷凑到萧楚边上小声问道:“主子,您知道这事儿?” “知道个屁,”萧楚白了他一眼,往后仰了仰身,也挨过去道,“一听就是假的,裴怜之娘胎里出来就是个断袖,怎么可能有女儿?” “不不不,可是主子你看,这个曲姑娘和裴钰好像真的有几分相像啊。” 明夷这么一说,萧楚还真仔细观察了两眼,难怪方才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小娘子,仔细一看,眉眼跟裴钰果然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可这姑娘怎么看也都过十五了,裴钰今年才二十五,怎么可能养出这么大的女儿? 曲娥还在继续叫唤:“您不会已经寻了新的狐狸精,有新的孩子了吧?您不会……不要我了吧!” 瞧瞧,萧楚念了裴钰多少年狐狸精,一转头,他自己成狐狸精了。 萧楚越听脸色越黑,单手就把这小娘子给提了起来,拎到了自己座上,随后跟裴钰挤上了一张条凳。 萧楚抱起臂,审讯她:“他是你爹,那你娘是谁?” 曲娥猝不及防就被赶了过去,冲萧楚眨眨眼,随后拖长音道:“我娘啊——” 她是个精明的小姑娘,一眼就瞧出了裴钰和萧楚的端倪,眼睛滴溜一转,继续说道:“我娘,她有一对耳坠。” 萧楚挑眉道:“耳坠?” “对,”曲娥点点头,兴奋地看着萧楚,“银色的,一对长命锁,下边有三条垂坠,头发还带点儿卷,相貌生得漂亮,就是脸红红的……” 裴钰听到这儿,顿时忍俊不禁,偷瞧了几眼萧楚脸上的红晕。 虽说那些红疹发的不严重,但脸红却是真的,平日里萧楚总给人轻薄佻达又性子恶劣的感觉,今儿个瞧上去反而蠢得可爱,连这年纪的小姑娘都敢调侃他了。 明夷也跟着拍桌子取笑他,萧楚倒是不羞赧,纯粹觉得这姑娘有意思,说着说着能把自己套进去,嘴巧得很。 话到此处,曲娥的戏也就演完了,她一搭腿,冲几人摊开手掌,说道:“几位客官,这壶茶二两银子。” 裴钰正要掏钱,被萧楚按了下去,改拿了自己的钱袋出来,他琢磨了会儿,干脆把整个钱袋子都扔她手里了。 曲娥一见他出手阔绰,顿时笑逐颜开,纳了银钱就冲萧楚拱手作礼道:“谢谢爷,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说完她就迈着欢快的步子,又钻回帘里了。 江让难得主动跟明夷搭话:“看到没,多说点主子爱听的。” “主子,”明夷立刻有样学样,对萧楚调侃道:“财源广进,早生贵子!” 萧楚不理他,故意拣了筷海带丝儿,送到裴钰口边,等裴钰张口咬过来时又退去些,一来一回逗弄他,见人着急了才认真送进他口中,腻歪劲儿都快从两人之间溢出来了。 明夷见状起身就走。 “诶,你走什么?”江让拽住了他,“你主子没让你走呢?” “你倒是条听话的狗,”明夷搭起臂,满脸怪异地看着江让,“他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了?那他让我把这桌子啃了,我也得啃么?” 江让反问道:“我拿钱办事,尽职尽责,有何不妥?” 听着他们唇枪舌战,萧楚在桌下悄悄去碰了裴钰的手,把他禁锢到自己掌心。 他小声道:“你样貌生得特别,方才那姑娘和你眉眼有几分相似,我不信你们没有关系。” 裴钰也凑过去低声道:“不巧了,侯爷,我真不认识。” “不叫承礼,也不叫哥哥了,”萧楚抵开裴钰的手掌,和他十指相扣,“晚上跟我一块儿睡。” “……你原谅我了?” “没有,”萧楚倔强地说,“但是想/操/你了。” 一边的明夷越说越得意,撑着桌嘲讽江让:“你这么当奴才,怕是日子不好过吧?” 江让这回没恼羞成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他给你多少月钱?” 明夷一脸的莫名其妙:“干什么?” 江让冲他招招手,小声说道:“你猜我主子给我多少月钱?” 明夷盯他看了会儿,犹豫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凑了上来,江让拊耳过去,悄声说了一个数目。 “你怎么认识的江让?”萧楚松开裴钰的手,转而绕到他身后去摸腰,“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 裴钰老实答道:“他本名不叫江让,叫江流。” “江流?这名儿怎么这么耳熟。”萧楚打趣他,“所以真是两小无猜了。” “休要胡言,此事复杂,夜里慢慢说。” “哦,慢、慢、说——”萧楚拖长了音,把话说得暧昧,“攒了好几天的,恐怕……慢不下来呀。” 带着气儿音的话语缠绕到裴钰耳边,连带着腰上绵密的触感,把他的魂都勾没了,裴钰听着听着,就觉得浑身一热,那些胡思乱想牵动着心跳,连身体都有了强烈的反应。 几乎是在明夷拍桌的同时,裴钰也猛然起身,吓了萧楚一跳。 “时……时候不早了,我去休息了!” 说完他转身就管驿卒要了房间的牌子,上楼去了。 三位贴身护卫愣愣地看着裴钰仓促而去的身影,一直消失在“啪”的一声摔门后。 萧楚手里顿时空落落的,他意兴阑珊地收回手,瞪了明夷一眼,斥责道:“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主子,你你你……”明夷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楚,磕磕巴巴地讲话,“我要回雁州,我现在就要回去!” “你发什么疯?” “再不然,就让我跟裴钰混吧,”明夷泄了气似地趴到桌上,自言自语道,“我居然还嘲笑江狗月钱养不起爹娘……” 一边的江让总算在明夷这儿扳回一城,得意地低头偷笑,感受到萧楚的目光后才收敛起表情。 江让摆手辩解道:“侯爷,我什么也没说。” 萧楚叹了口气,提筷继续吃菜,一边随口问道:“江让,那姑娘你认识么?” 这一问,却歪打正着了。 江让动作僵滞了片刻,随后平和道:“回侯爷,头一回见到。” *** 萧楚从浴堂回房后已经是深夜了,他们在山驿休息一夜后,第二日就要启程星夜赶去蜀州。 裴钰今日跟来,他心里自然是欣喜若狂,可如今冷静想来,依然有诸多顾虑。 他的确不能离开京州太久,弈非和许观在京替他主持大局,但裴广急于收网,神武侯这名号眼下就站在风口上,他不可能忍让自己数月闭门不出,赶在白露秋祀之前回京,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办法了。 至于裴钰是如何在他爹面前脱身的,萧楚决定今晚亲自问问他。 他会来吗? 看裴钰方才的反应,像是忽然对自己的亲昵很抵触,是太久没见,所以生疏了?可在马车上明明还接过吻…… 萧楚胡思乱想了会儿,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外头的人刻意不说话,像是怕暴露了行踪,可越是这么小心翼翼,萧楚就越是清楚外头这人的小心思。 还真来了…… 裴钰没等到萧楚的回音,就自顾自推门进了屋,他手里捏着自己的折扇,神色有些紧张,跟小偷似地飞快关上了门。 “小裴大人真想替我暖床啊?” 萧楚吊儿郎当地侧躺在床上,撑起脸看裴钰。 “怜之,要不要买我一夜?” “你一夜值多少钱两?”裴钰阖上门后随口接他的胡话,“我买你替我洗衣做饭。” “不是来睡我的,那找我做什么?”萧楚摆起架子,“我可没说原谅你,咱们俩清清白白的。” 萧楚恬不知耻地强调了“清清白白”四个字,目光却不清不白地盯着裴钰,循着他的动作一路流转,最后到了自己跟前。 “我来替你上药。”裴钰认真道。 萧楚“哦”了一声,翻起身子盘坐在床上,等待着裴钰。 裴钰用力搓热了手,旋开那小铜盒的盖子后,指腹在脂膏里揉过几圈,取了药往萧楚脸上去抹。 “你这药到底有用么?”萧楚仰头望着裴钰,感受着脸上暖和的触摸,“我怎么觉得更严重了?” “严重了?”裴钰停了动作,捏着萧楚的脸仔细端详了会儿,最后狐疑道,“不是比白日里消退许多了么?” 萧楚确信道:“严重了,你得每夜都来。” 说罢,他就趁其不备,一把环住裴钰的腰,把人给扔上了床,欺身压了上来,恶言恶语道:“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来外头寻人快活,你夫人难道不介意?” 裴钰挣扎了一下,想从萧楚的臂弯里逃出去,可动作软得像是欲拒还迎,萧楚提着他的双腕压上了床头,垂首去蹭裴钰的颈窝,和他窃窃私语。 “我唤你今夜来,你便来了,那我现在唤你陪床,你也照做么?” 裴钰抗议道:“你自个儿说的,我们清清白白!” “是清清白白呀,小裴大人,”萧楚跟他拿乔,“你是别人的夫君了,我只能远远瞧着你,哪里敢碰你呢?” 裴钰听他这么说,还以为萧楚真的介意曲娥跟他相貌神似,语气严肃道:“同你说了,我不认得她,况且我如此年岁,怎么可能有位女儿在外头,你多思量思量就能想明白了。” 萧楚听得不认真,空闲的那只手故意去揉裴钰的小腹,低声道:“那我的孩子呢?” “怜之,我也想要宝宝。” 第75章 声声 裴钰脸红透了,想侧过身去躲,又被萧楚掰了回来。 “怜之,我也想,”萧楚干脆跨到他身上,把裴钰禁锢到怀里,“我也想要。” “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告诉我,”萧楚口是心非地答话,“今天为什么突然跑了?” 说到此,裴钰想到方才萧楚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荤话,心中不免荡漾起来,心虚地瞧着他。 “……因为你说那些话。” 萧楚疑惑道:“哪些?” 裴钰扭捏地引导他再说一次:“就是,那些污言秽语。” 讲得这么含蓄,萧楚哪里懂他这些小心思,还以为裴钰是真的不爱听,于是说道:“那我下回不说了。” 裴钰见他不开窍,只好一咬牙把自己的羞耻心给掐死了,声若蚊蝇道:“……还想听。” 萧楚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凑上去问道:“什么?” 裴钰立刻改口道:“不喜欢,不想听!” 哦,这是爱听的意思。 迟钝的萧承礼总算明白过来这人想要什么了,他揉了揉裴钰的眼角,眼里都是笑意:“真的想听?” 裴钰睨了他一眼,嘟囔道:“爱说不说。” “好、好。”萧楚叹息道,“我想.上.你。” “好了,不准说了!”裴钰心跳失速,吓得双手一叠,赶紧捂住萧楚的嘴,“不准说了,萧承礼。” “为什么?” “太……太粗俗了,下.流!” 粗俗、下流,但他喜欢死了。 “下流啊,”萧楚笑得更坏了,开始凑到裴钰的耳边呢喃,“那……我想在里面。” 裴钰心都快跳出来了,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干脆双手一捂脸,再也不看萧楚。 捂着脸有什么用,萧楚一个劲在他耳边,越说越下.流,越说越色.情,逐渐找到了一点儿新鲜的乐趣。 “怜之,我纾.解的时候都想着你,”萧楚指腹都探到裴钰襟口里去了,“有时候感觉,你的声音就在耳边,你记不记得你自己是什么叫的?” “我从来不叫,”裴钰边小声哼哼,边环住了萧楚的脖颈,“是你乱想的。” “是吗?”萧楚顺着裴钰的动作贴近了他,“是我乱想的?” 他的唇压上了裴钰的耳廓,不怀好意地轻轻呼吸了几下,把裴钰给烫得闭上了眼睛。 然后…… 然后他就开始,在裴钰耳边喘.息起来。 接连、短促、断断续续的呼吸。 萧楚故意模仿着裴钰以前娇.吟的那些声音,他学得不大好,听上去反而像是萧楚每回床事时下意识发出的低.喘。 他本来贴得就够近的了,眼下两个人分明穿戴整齐,可萧楚这么一来,他差点以为自己正衣不蔽体,诱人的声音把身体里所有的欲.望和渴求都勾勒得一清二楚,裴钰连身子都开始发颤,劲儿也满上来,恨不能直言一句“你还是强来吧”,以此来结束这种磨人的勾引。 呼吸离得太近了,很快就凝成水汽覆到皮肤上,萧楚耍着坏心眼,把裴钰的手脚都被困在怀抱里,强迫他听自己的喘.息声。 越听越臊,越听越.湿。 “学得像不像?” 萧楚这么唤完了一回,就去亲吻他的耳垂,狭昵地问道:“平时你就是这么喘的。” “我不是……” 裴钰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他感觉自己像池被煮沸的水,不停地往上翻着泡,随时都有被彻底蒸干的可能。 “不是吗?”萧楚感觉这人羞得快晕过去了,笑得更开心,“那你教教我。” “不教,我不教你,不对、我不会!” “好师父,这回怎么不教了?”萧楚直起身,毫不避讳地开始宽衣解带,“上辈子我们可是礼尚往来的。” 萧楚解开了中衣的搭扣,刚要脱下,却被裴钰一把给扯住了。 “……正事儿说完再做。” 萧楚:“……” 他愣愣地看着裴钰,表情从僵滞到难以置信,再到哭笑不得,最后伏下身嗔怪似地咬了裴钰一口,说:“你真是要我命了。” 他像是要证明似地让裴钰触碰了一下自己。 裴钰捂着脸避开目光,他又不想故意折腾,只不过是太了解萧楚了,这人一旦开始简直没完没了,他们只有一夜的时间能私下交谈,绝对不能就这么纵欲过去了。 僵持了会儿,见裴钰不肯就范,萧楚只好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了边上,兴致缺缺道:“说吧,说吧。” “你问我江让的事情,我先同你说了。”裴钰也坐起身,顺手替萧楚搭上扣子,一边说道,“我跟他的确是在陵州认识的,但最初认识他的人不是我,是我长姐裴婉。” “裴挽之?” “是,你入京前,姐姐的孩子在东宫病故了。” 裴钰替他系好了衣服后,起身开始整理萧楚肩上的那两根长生辫。 “大祁唯一的皇子,这事儿许观同我说了,”萧楚手指也勾着裴钰的头发玩,“听闻皇子是诈死,如今身藏蜀州,不过这跟江让有什么关系?” “江让是我姐姐早些年捡回来的孩子,后来一直养在身边,皇子诈死后,姐姐就托江让把皇子偷送出宫,后几年江让和皇子一直相依为命,直到皇子能自力更生,两人才分开。” 听到这话,萧楚的神色变了变。 换言之,江让知道皇子的相貌和下落。 “记不记得前世在望仙台,我叫过江让的名字?不过我喊的是江流,”裴钰替他整好了那两条辫子,抬眼看向萧楚,“这一世,我赶在秋祀之前找到了江让,他说他愿意帮我,因为我是裴挽之的弟弟。” “所以他成了你的下属,”萧楚坐在床上,把裴钰翻了个身抱进怀里,下巴搁在裴钰颈窝,“听明夷说,你给他的月钱还不少。” 裴钰把玩了下萧楚的耳坠,说道:“毕竟是姐姐的人,不好亏待了。” 萧楚道:“可他这人忠心不定,先前还替梅党做事,你不怕他叛变?” “姐姐于他有救命之恩,江让同我说,他此生都会为还恩而誓死效忠,我觉得他言辞恳切,应当不会有假。” 萧楚一语道破:“不,他是喜欢你姐姐吧。” 裴钰动作一愣,看向萧楚。 “何出此言?” 萧楚也稍稍直起身看他:“怜之,你想想,若是江让对你有恩,你会肯替他养孩子么?” 裴钰点了点头。 萧楚:“……” 他沉默了会儿,说:“好吧,但我不会,恩情我会用别的方式来报,但要为此搭上我的一生,我不愿意,我宁肯当初不受这救命之恩。” “若这人是你,我倒愿意,但我劝你最好不要。” 裴钰直勾勾地盯着萧楚,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 “害羞了?”萧楚轻吻了他一下,玩笑道,“我两辈子都栽你手里了,怜之。” “说正经的!” “好吧,”萧楚耸了耸肩,继续把裴钰抱进怀里,“轮到我了,你可知道我此行为何?” 裴钰道:“梅渡雪远嫁西蜀,蜀州兵败跟她脱不了干系,你要找到她带来的奸细,我们车上说过了。” “不对,”萧楚贴到他耳鬓,“还有呢?” 裴钰抿了抿唇,道:“……你要找到梅二,找到皇子,然后把两个人都杀了。” 萧楚道:“我只问一句,曲娥和那皇子有关系么?” 裴钰摇了摇头道:“还不清楚,有眉目我就告诉你。” “那是你姐姐的孩子,”萧楚咬了咬他的耳垂,道,“你不介意我杀他?” “若说不介意,你应当不会信我,”裴钰不跟他打太极,快言快语,“但……我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好,你想要什么,我也会帮你。” 萧楚轻笑一声道:“这一趟下来,倒是坦诚不少,我都快原谅你了。” “好了,说完了。”萧楚忽然双臂一收,把人圈死在怀里,宣布道,“正事儿到此为止,怜之,快忍不住了。” 说罢,他就麻溜地抽走了裴钰的腰带,把人整件外袍都给剥了个干净,剩下里边儿一件中衣。 裴钰被他放到了床榻上,赶紧护住上身,警惕道:“我……我不想脱。” 萧楚挑眉道:“你不热?” 裴钰赶紧摇了摇头,态度坚定。 这么奇怪的要求还是头一回,但萧楚从方才到现在都硬着,此刻根本懒得问,应裴钰的要求给他留了件上衫,随后就折了他的腰腹,开始狠心地教训他。 他顺带吹了个火,把屋里头的景象都给遮去了。 萧楚还没告诉裴钰,自己已经知道了画轴的事儿,但他打算这辈子都不说了,他要当作秘密永远藏着。 谁让这个人总是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 红帐春宵暖。 一场欢.爱下来,裴钰累得困顿,萧楚体力比他好太多,见他疲乏了,就改抱着他说闲话,把这些天欠下的,没跟裴钰聊的东西都给说了。 “怜之,好怜之,上辈子你答应我,要跟我去梅园看雪。” 裴钰闭着眼睛,含糊地“嗯”一声。 “若是不着急回京就好了,我们还能顺道去一趟雁州,带你见见我爹,还有我二姐。” “好怜之,不要睡。” 萧楚絮絮叨叨地说话,裴钰手乱挥过去捏他的耳朵,又去乱挠他脖颈,弄得萧楚说着说着就笑出声来,赶紧拦住他的手。 然而正是这一拦,他在裴钰的皮肤上瞥见了一抹殷红,萧楚眉间一蹙,抓紧了裴钰的腕子,将他袖子往上一滑。 霎时间,裴钰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暴露了出来,一道道如同刀割的痕迹斑驳纵横,把白藕似的肌肤刻得千疮百孔,这些伤痕全都很刁钻,破开了皮肉却不深,连血都没流出来,但像是被什么钝器划过去的一样,仔细一看还能瞧见几根木刺卡得太深,还没处理掉。 萧楚看得心下一沉,掌间不禁攥紧了裴钰。 裴钰很快意识到不对,慌忙抽回了手,可正是这个心虚的动作把萧楚心里翻腾的怒气彻底给挑了起来。 他强压着火,问道: “谁做的?” 第76章 风流 裴钰下意识甩开了他的手,重新捂住袖子,小声道:“没事。” “什么没事?”萧楚听得生气,按着裴钰的肩把他扭回来,“前几日还没有的,你爹打的?他还是你亲爹吗?!” 裴钰默不作声地抓着袖口,心虚地看了两眼萧楚,见他不像是肯放过的意思,只好轻叹口气,缓缓把中衣解开了。 他赤.裸着上身坐到萧楚面前,说:“我同你说,你先别生气。” “这不是我爹打的,是我自己弄的。” 他背过身,那些青青紫紫的淤痕彻底流进了萧楚眼中,习武之人多半都能从伤口看出伤人者用了几分力,萧楚盯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看,连气息都有一瞬停滞。 他深吸了口气,缓声道:“……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形势所迫,”裴钰揉了揉自己的肩,随意道,“放心,上过药了。” “是吗?”裴钰这副无所谓的态度看得萧楚更是生气,轻揪了裴钰的耳朵过来,质问道,“上过药,所以说不得你了?” 裴钰顺势倒进他怀里,抱住了萧楚的腰,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着急见你,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哟,这么可怜呢?”萧楚咬重了“可怜”俩字,“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裴钰自知逃不过,拿脸蹭了蹭萧楚,这才慢吞吞地开始解释来龙去脉。 “我能来蜀州,是我姐姐帮我开的道。” 记忆拨回萧楚出城前夜。 子时骤雨未歇时,东街玉坊的门被叩响了。 裴婉一开门,就瞧见了被淋得落魄的裴钰,他神色黯然,几乎是看到裴婉的瞬间就上前去拥抱住了她。 “姐姐,”裴钰低声道,“我思量好了,我听你的。” 裴婉本欲开口,听到裴钰这番言辞,便什么话都没说,回抱住了湿漉漉的裴钰。 她平和地安慰道:“阿怜,你能想清楚便好。” 裴婉全然不顾被沾湿的衣襟,温柔地抚了抚裴钰的背脊。 “那孩子被我藏在了蜀州,你只要护好他,秋祀之前带回京州来,后边的一切我都替你铺好了路。” 裴婉的动作很轻柔,然而被她触碰到后背时,裴钰还是轻微地战栗了一下,好像被牵扯到了什么伤口一般。 “怎么了?”她感觉到了裴钰这细微的动作,松开怀抱关切道,“身子可有不适?我几日前给你的方子有按时吃么?” “有的,”裴钰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应道,“姐姐,可有什么辨识他的法子?” 裴婉没立刻应答,先扶着裴钰进了玉坊,随后信手挑了灯,笑着说:“后腰上有块胎记,这地方常人见不着。” 裴钰跟在裴婉身后,谨慎地观察着她的动作,衣衫上滑落的水珠在地面留下一道水痕。 玉坊里太安静了,敲檐雨近在耳畔,每一声滴答都在提起裴钰的心脏,他在这些步伐里小心地和这位长姐较着力。 “阿怜,方才淋了雨,换身衣裳吧。”裴婉寻了件干净的长衫递给裴钰,道,“身上的先脱了。” 听闻此话,裴钰终于寻到了一丝机会,他故作犹豫地攥了攥衣袍,这才背对过裴婉褪去了上衣,背后的戒尺痕也一应显露了出来。 看到裴钰背上疤痕的那一刻,裴婉的动作僵滞住了,随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漂亮的眉眼间一时充斥着狠戾和憎恶,连带着声音都冷得像块冰。 “他又打你了?” 裴钰神色闪动了一下,抖了抖肩,将干净的衣裳穿上了。 他平淡道:“我放走萧楚,被他知道了。” 裴婉在宫中学过几年的礼数,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哪怕她再是怒火中烧,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副漠然的模样。 裴钰继续说:“姐姐,我要去蜀州,萧楚恐怕会去寻皇子的下落,我跟他一道,能把皇子安全送回来。” 裴婉搁置了烛台,手在焰尖上来回滑动,感受着烧灼的疼痛。 “你们和好了?” 裴钰嗫嚅了一下,说:“会和好的。” “阿怜,”裴婉半垂着眼,温和道,“他待你若是真心实意,我不阻拦,你和江流同去蜀州吧,我替你担着。” 她停下动作,忽然抬眼看向玉坊深处。 “只要你跟我保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你,不是萧承礼。” 烛焰一晃,熄灭了。 萧楚重新点上灯,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他拿匕首淬了火,小心地替裴钰剜去那些细刺。 “所以,你姐姐想利用皇子,扶持你上位?”萧楚一边细致处理着伤口,一边问道,“她为何不匡扶自己的儿子?” “没见过面,大抵是没有母子之情。”裴钰忍着疼,抽着气说话,“我姐姐性子跟常人不同,从小就是我二人相依为命。” “阿姐也是,我没见过她这么凶的女人,”萧楚拿了块干净的巾帛塞裴钰嘴里,“忍着。” 裴钰乖巧地咬住,臂上的木刺儿被萧楚利索地一根根拔出来了,疼得他冷汗直冒。 萧楚也知道他疼,但没办法,伤口处理得太粗糙,眼下有些皮肉都长合了,得重新割开,他一边做着,一边跟裴钰讲话,叫他分心。 “那怎么说咱们都是争一个皇位的人了,你好歹算是正统,我呢,顶多就是个逆党,”萧楚看了他一眼,自嘲道,“怎么样,要不要现在杀了我呀?还能博个美名呢。” 裴钰咬着东西,说话含混着,萧楚就听清了“不要”俩字。 等这伤口终于处理好了,萧楚把匕首扔到桌上,替他重新缠好了手臂,这才软下声来。 “不论如何,此行要紧的是找到梅渡雪,此人我断然不能留,上辈子被她残害的雁军,她都得偿命。” 裴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去捧萧楚的脸和他接吻,裴钰自知惹他生气了,便想着靠这法子逃过一劫。 裴钰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萧楚的唇,随后就乖顺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动静,就再上去舔咬,还往他齿间轻轻吹气儿,把魂都吹散了。 他就这么反反复复磨着萧楚,直到萧楚实在忍不住了,按着自己亲吻才肯罢休。 等亲完了,两个人的气息都微微急促起来,打湿了周遭的空气,萧楚双目有些失神,按了按额头才缓过来些。 “你早些同我说了,我方才就收点力。”萧楚幽怨地看着他,“这是故意要我心疼呢?” “不舍得你心疼,”裴钰咬着萧楚的耳垂,轻声细语,“……好哥哥。” 嘴上唤得心痒,手还往萧楚身上乱摸,铁了心要再挑一回火星子。 在萧楚生闷气的空档里,裴钰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快感。 他发现自己不光喜欢萧承礼,还喜欢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切情绪,更痴迷于他的恶劣、温柔和离经叛道。 枕席之事,他压根不比萧楚轻欲多少,尤其是在数年沉郁的压抑之后,他终于能安心把这些浓重又晦涩的爱意都倾诉到萧楚身上,他不想放过任何机会。 这也是他自己占据萧楚的方式。 萧楚忍了忍,轻推他一下:“不做了,睡觉。” “不要,”裴钰一口回绝,勾着萧楚的脖子继续讨要亲吻,“听我的。” 有时候裴钰就是这么倔,萧楚依他也不是,不依他也不是。 萧楚端了会儿架子,最后还是没端住,认命一般和他吻到了一起,裴钰坐在自己身上,方才给他的那些烫热的水泽都顺势流淌了下来,沾得两人都潮\湿。 他还是不太习惯裴钰这般主动的勾引,所以每回都招架不住。 萧楚边心说这次还是动作轻点儿,边和裴钰热烈地接吻,手都摸到小\腹这儿了,屋外的叩门声却不识相地猝然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主子。” 一听是明夷,萧楚赶紧推开裴钰,抓了床榻上的衣服给他乱穿一通,随后去开了门。 明夷一开门就瞧见萧楚赤着上身,身后还坐了个裴钰,瞬间又把门给阖上了。 “主子,打扰了。” 萧楚立刻用脚卡住了门。 “滚进来。” *** “说吧,又有什么不重要的事情要报?” 萧楚撑着床,架起腿看向明夷。 “重要啊,主子,”明夷提脚勾了张凳子出来,坐到二人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我方才听到江让房间有响动。” “你变态吧?”萧楚皱眉道,“你没事儿听他房间干什么。” “我又不是故意听……”明夷辩解道,“诶,这不重要,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裴钰似乎也并不知情,猜测道:“有人进他屋里了?” “对!”明夷说,“而且还是个姑娘,我听到他二人说话了,说什么哥哥姐姐,什么你的我的,相当之不堪入耳!” “这就不堪入耳了?” 萧楚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裴钰。 那方才他对裴钰说的那些,岂不是算礼崩乐坏,罔顾人伦? 明夷见萧楚一脸不在意的模样,顿时挥了挥手,道:“哎呀,你们听我说没用,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就领着裴钰和萧楚凑到了门边,悄摸着细开了一条窄缝,从这儿刚好能望见江让的房门。借着驿站微弱的灯火,还能瞧见里头影影绰绰。 三个脑袋挤在一个门缝里,贼似地盯着江让那间房的格门。 半晌过后,果然从门里走出来了个姑娘,她步伐摇曳生姿,轻快活泼,银铃声叮当响,几人连人脸都没瞧清楚呢,便齐齐明白过来她的身份。 是晚间送茶的那个姑娘,曲娥。 他们心下了然,于是开始面面相觑。 裴钰仰头看着萧楚,问道:“你不是说他喜欢我姐姐?” “这……” 萧楚哪里知道,虽然他以前在坊间的绯桃奇闻多了去,面儿都没见过的姑娘也能被百晓生说得跟自己情深意重,但说到底,他是个断袖,男女情事,这倒还真没什么切身体会。 明夷则是唏嘘道:“江狗真不是人啊,这姑娘才多少年岁!”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江让被迫的?”萧楚跟他抬杠,“是她去了江让房里,又不是江让跑去她房里的。” 明夷幼稚地说:“我不管,反正就是江让混账。” 裴钰直起身,拿扇子各敲了他们一下,告诫道:“别这么说,这姑娘不过是从江让的房里出来了,不代表他们有什么。” 萧楚立刻倒戈帮腔,点了下明夷的脑袋:“就是啊,你懂什么?整日里净想这些风流韵事,话本子看多了吧?” 明夷眼睛一瞪,指指自己,又指指萧楚:“我……主子你……” “你在说什么?” 他们说话间,江让猝不及防扒住了门缝往里看了过来,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操……你他妈走路没声的啊!”明夷立刻摔门夹了一下他的手,骂道,“能不能别偷窥别人房间!” 江让疼得唤了两声,当即就把门给踹开了,这才发现裴钰和萧楚也在屋里,只好强行收下怒火,朝二人行了个礼。 “主子,侯爷。” “那我呢?”明夷问。 江让暗啧了声,朝明夷潦草地抱了个拳。 “见过鸟都不是大人。” 第77章 新政 明夷挽起袖子就要动手,江让也不甘示弱瞪着他,裴钰见他们剑拔弩张,赶紧拦到二人中间。 “夜深人静,不要扰民。” 江让比起明夷要听话得多,当即就应声,退开几步不看他了。 明夷隔着裴钰去指江让,诘问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江让撇了撇嘴,说:“我待在自己房里,有什么问题?” “胡说八道,”明夷说,“那个曲姑娘分明就是从你房里出来的,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干了禽兽之事?” 江让脸色一黑,质问道:“你偷窥我?” 明夷理所当然道:“是啊,我们三个都偷窥了。” 萧楚踹了一脚明夷:“说什么呢?” 明夷一个趔趄,立刻改口道:“行,主子没偷窥,我和小裴大人偷窥了。” 裴钰:“……” 江让眉间蹙得更紧,转而看向裴钰,问道:“主子,这……” 裴钰一想到方才萧楚关于“江让喜欢你姐姐”的论断,就觉得心头一丝微妙的尴尬,他轻咳一声,从地上捡起萧楚的衣衫随手扔到了他头上,一边同江让说话。 “江让,那姑娘寻你,是有何要事?” 萧楚被盖了一脸,终于把衣服给穿上了。 “回主子,我……我见她面貌神似皇妃,疑心是裴家的宗亲,这才寻她问了些事情。” 萧楚道:“问出来什么了?” 江让看了一眼裴钰,得到应允后,这才朝萧楚拱手应道:“这姑娘确实是陵州来的舞姬,问她陵州的地名儿,多数也答得上来,此行说是……说是去蜀州寻要成亲的郎君。” 萧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她后腰可有胎记?” 江让顿时面色一绯,低下头道:“……侯爷,这是曲姑娘的私事,不好过问。” 他当然知道是私事儿,故意这么问,就是要看江让的反应,他慌乱无措,这反而无所大碍,曲娥相貌生得和裴婉相似,江让心念被扰也实属正常。 若是对答如流,反而让人觉得是演出来的。 萧楚盯了他一会儿,心下继续细细思量。 可这人是江让,从前是当细作的,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会是真的吗? “江让,”裴钰的目光也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扫向了江让,“你确实头回认得这姑娘,对么?” 江让出了些冷汗,道:“主子,是头回认识。” 裴钰用力地收回了扇子,表情骤然之间变得很难看,萧楚觉察到了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上前去揽了下裴钰的肩。 他低声劝慰道:“我也是胡猜的,裴婉和江让有什么关系,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依着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裴钰稍朝萧楚侧了侧脸,道:“不,我不是生气这个……” 话音刚落,只听梁下一阵惊叫传入众人耳中。 “别别别杀我!我就是个卖艺的,我什么都没做呀!” 几人顿时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曲娥。 萧楚眉间一蹙,叮嘱了裴钰一句“待在此处”,随后就从屋里拿了佩剑,一拍明夷,两人从围栏翻了下去。 两人一走,江让就跟到了裴钰边上。 他自知方才的谎言被堪破得彻底,立刻单膝跪下向裴钰请罪。 “主子……” “江让。” 裴钰没等他说到下半句,就冷声截断了他。 “在其位,谋其事,若你事我长姐为主,你做什么我便不拦,但如今你向我投诚,就要事事禀报,不得有所隐瞒。” “我不曾让你自私去查的人,你便不要自作主张。”裴钰面色微愠,说,“你和明夷不一样,他们主仆是从小到大心连着心,所以萧楚足够信任他,而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要做的,就是听我的命令行事。” 江让听罢,立刻就磕下头去,道:“属下知错,恳请主子责罚!” “罢了,”裴钰终是不忍心再说狠了去,俯身把江让从地上扶了起来,说道,“先起来吧,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主子,”江让仍是跪着,抬头看向裴钰,“属下想,想斗胆求您一件事。” 他双眸颤动,哑声道:“接下来我告知您的事情,恳请您……不要同神武侯言说。” *** 萧楚和明夷赶到山驿外边时,发现白日里别桌的那两个官员正站在门口,各自牵了一匹马,对面是相思山驿的驿丞,正手持短刀架在曲娥脖颈上,与他们对峙着。 明夷刚想上前去劝阻,就被萧楚单手给拦住了。 萧楚冷静道:“先听听,是什么事儿。” 驿丞神色悲恸,带着哭腔颤声道:“几位大人,下官也是替朝廷办事的,何苦如此为难我!” “朝廷给我们的银子就那么多,跑不到别州就得饿死,我们能怎么办!”朱色官袍的指着驿丞,也是声泪俱下,耻恨地说,“难道你做驿丞的,就不懂我们的辛苦?” 蓝色官袍的也急声劝道:“这位兄台,东西是我们拿的,别伤到无辜的人!” 萧楚稍往后倾了些,侧身对明夷说道:“这些年官俸克扣得不少,辞官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明夷点头道:“当官挣的那些银子,还不如务农来得多呢,难怪裴钰要搞改稻为棉,就是想刺激朝廷发俸。” “这就是为什么天子要派陈喜来戕害裴钰,”萧楚眼神阴郁了下去,“他为君可以自私,但若是只剩自私,他就坐不起这个位置。” 明夷这回没打趣,意有所指地说了句:“主子,我听闻……天子如今的癔症已经严重到,一日有半都在酣睡了。” 萧楚冷笑了声。 “睡得太久,就别醒了。” 驿丞动作颤巍得狠,说话间,手里的刀子往曲娥脖颈上刮下几道血痕,弄得她眉头紧蹙,叫唤得更大声。 “救命!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我钱还没挣够呢,我爹我娘都没找着呢,我要去蜀州,我要找我夫君的,别杀我!” 她越喊,驿丞就越紧张,刀就拿得更加不稳,划下的血痕越来越多,错乱间割开了一些衣襟,锁骨的皮肤眼看就要暴露出来。 曲娥面色一惊,赶紧抓住了撕裂的那道口子。 驿丞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紧张骂道:“你他娘的小声一点!” “好痛,好痛啊!” 曲娥很快敛起了惊色,继续带着哭腔叫唤,快把整座相思山都喊醒了,哭还不算数,她一眼瞄到作壁上观的萧楚和明夷,就冲他二人踢了踢脚。 “那边的两位爷,你们带刀了,求求你们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在这个穷地方!” 萧楚回头望了一眼,见裴钰没跟上来,想着先把人救了再说,手中剑已然半开,却听驿丞一声厉喝,阻止了他的动作。 “谁都不准过来!”驿丞一手勒紧了曲娥,指着两个官员,又指向萧楚,喊道,“把缰绳放下,都不准走!” 曲娥见这刀子愈来愈近,比他们还着急,抢在众人之前连声应道:“好好好,好大哥,你别紧张,你别急,我有钱,我家里好多好多字画,我弟弟特爱收藏这东西,等我写封信回去,我叫他全都送给你!” 说到收藏字画,萧楚心头泛上一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梅渡川”这三个字就突兀地冒了出来。 是因为他也爱标榜自己文人,所以收藏一堆字画么? 曲娥见萧楚不动作,又转而向两个官员投以乞求的目光,急声道:“二位爷,二位官爷爷,求你们别抢这两匹马了,这人天天闻着马粪味过日子,一月拿到的钱两就这么多,若是你们还要强抢,该叫他怎么活呀!” “这话讲得也忒伤人了,”明夷面色一苦,叹道,“我听了都心疼。” 曲娥越说,驿丞就越伤心,甚至开始簌簌落泪。 “我就靠朝廷每月拨的这些银子,赡养父母,家中还有妻儿,日夜盼着我归乡……每回、每回路过的这些官袍子,都要从这儿克扣钱粮,强抢马匹和车夫,都是我自己掏钱贴上的,再这样下去,我家中就要……就要断粮了!” 他说着说着,手中的力道也松了,一边哭一边拿手掌拭泪,呜咽着说:“二位大人不容易,没钱上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官袍听了面面相觑,皆是动容,愧怍也从心头泛起,手里的缰绳也慢慢松了下去。 萧楚不是容易被情绪带跑的人,他依旧维持着佩剑半收的姿势,凝视着驿丞手里的动作,在他的哭天抢地里仔细辨认着破绽。 他是真的……想要曲娥的命吗? 或说,他是突发奇想,还是被人有意指使? “你别哭,别哭了,”曲娥见驿丞哭得伤心,一时间也忘了紧张,反而开始安抚他,“你人很好的,肯收留我,让我在这儿干杂活赚点盘缠,要不然你就辞官,回家做点儿生意呗。” 她越安慰,驿丞就越伤心,手里的短刀都甩开了去,蹲在地上埋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萧楚和明夷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收剑。 曲娥赶紧跑去捡了短刀,随后也蹲到驿丞身边,手轻抚着他的背脊,絮絮叨叨地安慰他。 “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蹲在这里哭像什么样子?” “与你何干?”驿丞哭得更凶,一边推开曲娥,“你年岁小,哪里懂我的辛苦?我在这相思山操劳了大半辈子,连个能相思的人影都见不着,抱负实现不了,连孝道夫道也没尽上,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不考这个举!” 萧楚听他这番话,也叹口气,步子踩到他面前。 “你家住何处?” 听到这话驿丞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了,抽泣着仰头看向萧楚,答道:“徽……徽州。” 听到“徽州”二字,曲娥的神色动了动。 “小裴大人改稻为棉的新政如今要往外扩张,徽州这时候应该已经在做了。” 萧楚抱着剑,轻松道:“写封书信回家,叫家中儿子去务农吧,再熬一年,熬过这冬,开春播种,没准来年就是你儿子养你了。” “改……改稻为棉?”驿丞重复一遍,狠抹了把脸,赶紧站起身来,追问道,“是说,让家中种棉花,那他们来年吃什么?” 萧楚点头道:“是,种一亩棉花,朝廷给你发一整年的粮,棉花卖出的价钱也比稻谷好上几成。” 蓝色官袍的一听,立刻应和道:“是,这我在京州听过,小裴大人力排众议,把改稻为棉从槽岭推到了整个京州,如今在京州之外也已经开展起来了。” 驿丞灰暗的双眸里顿时闪起了光亮,喜色溢于言表,兴奋道:“小裴大人……小裴大人呢?” 他刚问完,只听几声脚步落阶声,裴钰恰巧就从楼上下来了。 “尽些绵薄之力而已,”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平淡地自谦了一句,“不过的确是惠民之策,大可放心。” 听见裴钰的声音,萧楚很快就把目光投过去,冲他侧了侧头笑道:“小裴大人,属下不太懂这些,你给他们讲讲?” 而正在萧楚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曲娥眼中陡然闪过一丝诡异,手中的短刀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 裴钰警觉异常,立刻嗅到了这丝危险,他三两步跃下级梯,抢上前去猛地攥住了曲娥的手腕。 他抬着曲娥的腕子,目光冷冽,寒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第78章 谋心 裴钰用了些力道,把曲娥的腕子都给拽红了,眼神也凶恶异常。 曲娥立刻指着驿丞,无辜道:“这匕首是他的,我想还给他呀!” 萧楚也回过头瞧了曲娥两眼,她跟自己还是隔了些距离的,若是真要动刀伤自己,他不会察觉不到。 裴钰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敏感? 裴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松开了曲娥的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曲姑娘。” 江让这时候才姗姗来迟,怀里抱了件袍子,二话不说就往曲娥身上裹了过去,皱着眉责怪了几声。 “你夜里乱跑什么?” 曲娥的表情也不好看,但闭着嘴一声不吭,随手将那把匕首给扔去了地上。 “主子,我瞧他们不像是头回认识啊?”明夷凑到萧楚边上,道出了疑惑,“江让还这般亲昵,这曲姑娘和裴家不会……” 萧楚叹了口气,道:“你也瞧见了,曲娥身后没胎记,没办法证明她和裴婉是血亲。” 说罢,他蹲下身子去捡那把匕首,顺带瞥了一眼江让和曲娥。 然而正是这一眼,他发现了异状。 曲娥锁骨处的那块衣襟方才被驿丞割开了一部分,如若不是她一直护着自己,萧楚压根没注意到。 江让身至曲娥跟前时,她才放心一般松开了衣襟,从衣衫断裂开的地方蔓延出一小截溃烂,像极了被烈火灼烧后的暗痕,烫疤嶙峋,触目惊心。 这块溃烂的地方很快就被江让给她披上的外袍给遮掩住了,但还是一清二楚地没入了萧楚眼中。 见此情景,萧楚立刻回头看向裴钰,发现他也在紧张地凝视着自己,方才自己那些细枝末节的观察都被瞧透了。 为什么这般紧张? 江让告诉了他什么? 萧楚投去疑惑的目光,起身正要上前逮着裴钰问个一二,却见他变了神色,抬扇敲了敲墙面,引来众人的目光。 “诸位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驿丞一听,慌忙朝裴钰作礼,说道:“小裴大人,实在抱歉,今日是我失态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裴钰不予理会,转而看向那两个官袍,冷然道:“二位大人,来龙去脉我已听得清楚,可需要我回京时顺带禀告官府和朝廷?” 他这番话说得漠然异常,几乎不给这二人留半点情分。 “不,不用了,小裴大人,”蓝色官袍的一听,赶忙摆手道,“马匹和钱两我们都会归还的。” 朱色官袍的性子比他烈,自知愧赧,却又不肯服输。 “行,还回去,咱们的命也还回去,”他说,“一匹瘦马,跑到哪是哪,我就地刨个坟躺进去。” 蓝色官袍赶紧拉他,劝阻道:“大人,别说了,这可是都察院的人啊……” “既然如此,”裴钰缓缓步至那人身前,说,“我今日就做个人证,你把这身官袍脱了,我当你罢官回乡,不纠察你的过失,但此生你都不可再进京州,再入官场——” “否则我见你一次,便拿你一次。” “好!” 这人也倔着,当即就把官帽一扔官袍一脱,狠狠摔到了地上,朝裴钰吼道:“老子今天就不干了!这破官爱谁当谁当去,我徐三九给大祁做牛做马十余年,到头来想讨口饭吃,他李元泽还要把我从京州赶了去,这就是要我死!” “大人,求您别说了!”徐三九的同僚都快跪下来了,扯紧了他的衣袍,央求道,“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徐三九喊完这嗓子,很快就沉静了下来,他咽了下喉咙,说道:“周晃,多谢这几日陪我同行了。” 说罢,他转而看向裴钰,目光遽然之间变得锋利异常,再没有方才那股羞恼无理的劲头来。 他双目灼灼,盯着裴钰,字字声声地开始痛斥是非:“小裴大人说话这般坦然,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是谁给你的庇护伞?” 徐三九拍了拍胸口,忽然抬高声音:“抢掠东西,是我之过,可他李元泽登基二十余年,任梅党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强词夺理,萧楚听得耳朵疼,眉头紧皱起来。 徐三九还继续说:“我俸我禄,一钱一两皆是百姓所予,我当官也是为了造福百姓,不是为他李元泽求仙问道铺路!” “他倒是痛快,守着几座宫观颐养天年,等到他能睁眼看看人间疾苦,咱们都得烧烧高香了。” 他越骂越痛快,越说越激动,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藩王官绅通通骂了个遍,到最后口干舌燥,连嗓声都嘶哑了起来,才堪堪停下咽了咽口水。 虽然态度嚣张了些,骂李元泽倒是没骂错,萧楚和裴钰是一般表情,心绪也复杂得很。 徐三九的话语敲着他们的心,似乎从远离京州开始,那些藏在奢靡背后的烂疮就在渐渐水落石出,不停地催促他们一件事: 改天换地,迫在眉睫了。 “清流和梅党哪个不是腌臜之物?可不学朝臣奔竞谄附,不参与两党相斗,便没有出路可言,天子看得见吗?他才不在乎,他要闭目升天!” “——而在此之前,小裴大人,” 徐三九胸膛起伏着,脸涨得通红,朝裴钰步步紧逼,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若……您就继续陪他守着春秋大梦吧。” 这一句完,萧楚应声出剑,直指徐三九的喉结,眉目凛然。 “再往前,我就杀了你。” 萧楚这声短促有力,没掺杂什么杀意,但确确实实泼醒了徐三九,他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 萧承礼神貌英气,又在京州赫赫有名,风流天下闻,他不可能不知晓,但也没见过几面。 加之萧楚脸上的红疹还没褪,多少也干扰了徐三九的记忆,他思来想去,最终也没把萧楚跟京州的神武侯联系到一块儿。 见裴钰带了三个护卫,自知打不过,可这么大吐一通,他心里已然畅快,转头就跑去马厩牵了自己那匹瘦马,冲众人潦草地抱了个拳。 “那草民这便回乡去了,诸位,日后自求多福吧!” 喊完这声,他彻底把胸腔的郁火给发泄了个干净,大笑两声,穿着单衣就纵马而去了,留下一地飞沙。 裴钰见人走了,面色这才和缓了些,萧楚也随之收剑入鞘。 不用提点,他就知道裴钰的意思。 今日之事定然不能善了,放任徐三九走,就是裴钰办事不力,逼他留下向驿丞认错,这人性子又刚烈,不肯低头,只能让裴钰来唱这个红脸。 裴钰转而看向周晃,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此行赴往何州任职?” “回大人,”周晃说,“我和徐大人都是徽州人,本要往雁州而去的。” 萧楚搭起臂问道:“从京州去雁州,北边走不是更近?这条是去蜀州的道。” 周晃如实答道:“是,但京州去往雁州的关口要收一笔不菲的过路费,徐大人跟我商量着,从蜀州的官道绕行,谁成想盘缠没带够,这儿的山驿粮草也缺,喂不饱马,情急之下便只好……” 裴钰听罢,立刻管江让要了袋银子,递到了周晃手中,说道:“这些钱两给你们,这两匹马便算作我买的,你现在去将那徐三九追回来,就说我人已经走了,钱两是朝廷给的,叫他拿回官帽,在雁州好好办事儿。” 周晃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裴钰的良苦用心,当即想下跪感谢,却被裴钰抬手给扶住了。 “若是真想感谢,”裴钰微笑起来,说,“日后往家中多书些信去,在乡里鼓动百姓改稻为棉,对你们也是极好的。” 周晃连连点头,不敢怠慢,跨上马背就去追徐三九而去。 萧楚拿肩推了一下裴钰,调侃道:“还是我最懂你,怜之。” 裴钰轻叹口气,道:“穷官难做,有时逼不得已,希望能尽点力,替他们开道办事。” “宝贝,那咱们的事儿什么时候办?” 裴钰心思想歪了,下意识答道:“快天亮了,得先赶路。” 萧楚愣了愣,随后笑意更深,凑到裴钰耳边窃语道: “我说的是成亲,你以为什么?” 一瞬之间,裴钰像被揪了耳朵的兔子,在萧楚手中被拿得死死的,耳根都红透了。 这番你来我往,把明夷听得云里雾里,他挠了挠头,最终看向和曲娥站在一块儿的江让。 他突兀地问道:“你们俩什么关系?” “不关你事。” 好嘛,成双入对的。 明夷吐了吐舌头,回身往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这夜过得很快,除了明夷多嘴问了一句,几人都各怀心思,默许了曲娥与他们同道而行。 马车留给了曲娥等人,萧楚特地留了明夷在他们边上,这才放心和裴钰纵马赶去蜀州。 这一路上,裴钰都不怎么说话,像是揣着心事。 “怜之,”萧楚勒了下缰绳,放慢速度,问道,“你是被江让气得不高兴呢,还是被周晃他们说得不高兴了?”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江让是不是同你说,曲娥就是皇子?” 裴钰轻叹了口气,说:“你也看到了,曲娥身后没有那枚胎记。” “胎记这东西,是可以连着皮一起带走的,”萧楚轻松地说,“曲姑娘脖颈的烧烫痕,就是证据。” 裴钰干脆勒停了马,看向萧楚,眼里盛了一点难过的波澜。 “你不信我。” 萧楚见他要哭了,赶紧也扯回了马首,停在裴钰边上。 “别哭别哭,”萧楚握住他的手,软语道,“我不是不信你,若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逼你说出口。” 他这么一安慰,裴钰反而觉得喉咙里的酸涩感更强烈,一时没忍住,泪水就莫名其妙地滚落了下来。 “诶,怎么了?” 萧楚一慌,赶紧又赶马走了几步,到裴钰边上捧起他的脸。 “怎么还哭上了?宝贝,我信你呀,我再也不会不信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裴钰揉了揉眼睛,哑声道:“你别信我,我就是个骗子。” “你也忒看不起我了,”萧楚跟他额头相贴,笑着说,“我是这般好骗的人?” “……是。” “你夫君太笨了,”萧楚轻吻了下裴钰的唇,安慰道,“那下回骗我的时候,提前同我说好,我便知道了。” “那……刚才那些话有真有假,你自己琢磨好了。” 萧楚说:“好,那我多琢磨,我这般听你的,怜之就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裴钰抹了抹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你原谅我。” 萧楚被他这话说得一愣,看着裴钰越哭越少的眼泪,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捏了捏裴钰的脸,恶狠狠地说道:“小裴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苦肉计了?” 裴钰被他一逗,脸上的冰就化开了,赶紧一把抱住萧楚,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拽落下来。 “想和好。”裴钰小声说。 萧楚叹息了一下,轻拂开裴钰的手,翻身跃下,转而跨上了裴钰的那匹马,在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萧楚低头说:“若是想和好,便同我说些话。” 裴钰侧了侧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萧楚。 “说什么?” “说说……” 萧楚拨了一缕裴钰的头发到耳后,温柔地说: “我死之后,你怎么才活了这点年岁?” 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 萧楚英年早逝,照理来说,他死前梅党大势已过,往后裴广权倾朝野,应当是没人敢戕害裴钰的。 那天他把刀塞进裴钰的掌心,逼他取了自己性命的时候,的确是卑劣地想着——让裴钰一辈子都忘不掉自己。 但他也希望裴钰好好活着,毕竟活着才能一直惦记他,怀恋他,才能慢慢在剩下的岁月里和自己的亡魂煎熬共煮。 但裴钰说,他只比自己多活了四五年。 短短四五年而已,甚至没他们认识得久。 裴钰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萧楚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才缓缓张口吐出了两个字: “病了。” “病了?”萧楚不安地抱紧了他,重复道。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突发的病症,大夫诊不出来,试了很多药,但越吃越没力气,后来慢慢地走不了路。” 裴钰每回谈及自己,都像遇着忌讳了似的,声音变得很轻,若不是萧楚贴得近,根本听不清他这些话语。 “腿不能动,手也动不了,只能躺着。” “躺着的时候就想你,有天想着想着,就一直睡不醒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第79章 天府 蜀州城比之雁州,虽都是边塞都城,却全然是两个极端,这里山川表里水路云集,城依着山,山隔着城,一眼望去风光无限,古来史官笔下都称之为“天府”。 萧楚和裴钰二人先一步到了城门,靠在草垛边等待着明夷几人。 这一路上,裴钰眉间的忧愁都迟迟不散,萧楚也是神色阴郁,但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松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彼此传递一些温度,无声地告诉对方“我不会离开”。 只是一不说话,裴钰心头的翳云就压得更重。 自从江让告诉裴钰那件事以后,他就隐隐觉得怒火中烧,胃中一股酸涩的恶心感不停地泛上来,不停地烧灼着喉咙。 裴钰眉头紧皱,攥着萧楚的手也微微出了点汗。 “怜之,不舒服吗?”萧楚觉察到他的异样,替他揉了揉后心,“要不要寻地方休息会儿?” 裴钰摇了摇头,勉强扯了个笑出来,问道:“无碍,没什么大事,倒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晓得吗?”萧楚无奈地看着他,“这么轻飘飘地往我心上扎刀子,我都要疼死了。” 裴钰顺势摸了摸萧楚的胸口,强烈有力的心跳从掌下传来。 他沉吟道:“我那般死是罪有应得,你才……” “别说了怜之,”萧楚不高兴地打断他,又揽过裴钰的肩抱紧了,“我好心疼。” 他真的快疼死了。 最初重生时,他机关算尽想改变自己的命数,而今终于有所成果,萧承礼的命盘被拨动了,可他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裴钰的命,他能留住吗? 裴钰身子的状况他最是了解,上一世除了好出热些,便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上,耍耍刀剑都绰绰有余。 自己离世后,短短几年时间,他就害了如此病症,以至于卧床不起动弹不得,最后还要因此而早年身殒,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戕害也就罢了,就怕—— 就怕这无名之症,这辈子依然藏在裴钰身体里,依然会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长眠不起。 萧楚眷恋地抚摸着裴钰的长发,心思愈想愈乱。 前世的裴钰也一定四处索药求医过,为何却诊断不出这病症?若是这一世依然诊不出治不好,那该怎么办?他还有几年时间?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万一、万一裴钰真的,命中有此一劫…… 他该怎么办?他如何能独活? 萧楚想到这里就觉得一股寒意直上头皮,不禁怀得裴钰更紧,口中喃喃道:“怜之,我怕这次还是……” “没事,没事了,”裴钰以为他在担心萧仇的性命,于是揉了揉萧楚后颈的头发,安慰道,“现在一切都好,我们进城之后去找世子,讲明事情后再去寻萧都督。” “……嗯。” 萧楚不想在这关头弄得人心惶惶,遂深吸了口气,强行把这可怕的念头给抛去了。 他闭上眼,裴钰耳边低语了一声:“以后你叫她阿姐就好。” 裴钰指尖有点烫,往萧楚肩上埋了埋,藏住了害羞的表情。 他们趁着晨早人稀,多拥抱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萧楚晃着步子踢了踢落叶,又随手折下根槐枝,往草垛上一坐。 蜀州多雨,连土踩着都是软的,他坐在城口草垛上,往泥地乱划了几个潦草的圈。 “怜之,我死前没听你说完的话,你现在还愿不愿意说?” 裴钰知道他不开心,于是拢了拢衣物下摆,也半蹲到萧楚边上,说道:“你想问,到底是谁害死的你?” 萧楚脸上泛起一抹愧色,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恨死我了,所以要我死。” 裴钰仰头看他,认真地说道:“受伤害的人是你,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但我强迫过你,怜之,”萧楚往地上画了个小人,又用力给它打了个叉,郁闷地说,“我知道你不情愿,还那样……” “若我真的不情愿,你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就自裁了,”裴钰握住了萧楚的手,不让它再去划那可怜的小人,“萧楚,你没有错的。” 萧楚眉头都皱了,重复一遍:“我没有错吗?” 裴钰一看他那委屈的眼神就觉着心颤,恨不得能上去揉他两把,把指尖都掐白了才强行忍住。 “有错,”裴钰轻咳一声,改口道,“错在愚钝,错在不听我的。” “怜之,我不是在讨你可怜。” 萧楚扶着额,脸色更是难看,方才还压抑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了上来。 “我只是觉得后悔,我误时太久了,若是能早些发现……” 萧楚的焦虑已经溢于言表了,裴钰立刻攥紧他的手,把他的脸给掰正过来,面对着自己。 “慢慢来,承礼,”裴钰指腹搓了搓萧楚的眼下,柔声安抚道,“不要一次思虑太多东西,我们先想好,此行要做什么。” 裴钰在太学也待过一段时间,教过不少学生,虽然朝堂上多数人觉得他性子太硬,不苟言笑,但只有他亲授的学生知道,这位授业恩师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很擅长循循诱导。 “我们一件一件来说,”裴钰坐到萧楚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槐枝,往方才那些圈画里添了几笔,一边说道,“比起皇子,眼下更要紧的是寻到梅渡雪,她是蜀州兵败的根源。” 裴钰画下几道山川和河流的简图,解释道:“蜀地易守难攻,还有先天的屯田优势,足够自给自足,它比之雁州更为独立,自然也需要更多的缰绳来束缚,梅渡雪远嫁于此,正是出于这个理由。” 萧楚收拾了下情绪,勉强跟上裴钰的思路:“她人已经到蜀州了,但尚未和蜀王世子完婚。” “是,如此一来,我们有两条路可选,”裴钰说,“其一,劝说蜀王退婚,遣返梅渡雪,其二,赶在蜀州一战之前阻止梅渡雪,必要时,杀之以绝后患。” “可以二者兼得,”萧楚接着他的话说,“明夷和江让在城中寻梅渡雪的下落,我和你去说服蜀王。” 至于皇子,萧楚现在多半可以确定曲娥的身份就是那皇子,但她的性命是去是留,还有她一路随行来到蜀州的原因也尚不知晓。 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太多,需要保持戒备。 一边的裴钰见萧楚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开来,这才点头认可了萧楚说的办法,抬脚把右边画的痕迹抹去了,转而重新绘了一张大祁的疆域版图。 “第二件事,前世你的死因。” 裴钰说到这儿,不禁抿了抿唇,去摸了萧楚的手跟他十指紧扣,像是生怕说着说着人就消失了。 “萧楚,说之前……我想告诉你,” 裴钰望了一眼萧楚,看到他眼底的难过,心也跟着揪了一下,温言劝慰他。 “前世的事情,再如何错过,我们都当作一场噩梦,往后也不要再惦念了。” 萧楚叹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抓过裴钰的手放到膝上捏了捏,继续认真听裴钰说话。 “好,那我们继续说。” 裴钰拿槐枝敲了敲地面。 “前世雁州兵败的消息,是我传给天子的,当时我说服天子,请他念在萧家人满门忠烈的情分上,留你一命,只要你肯乖乖待在京州,于是他口上答应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妥当,所以你来寻我的那夜,我想悄悄把你送出城先避避风头的,只是……” 只是那时候的萧楚万念俱灰,去意已决,不肯再留人世了。 提及此事,裴钰的手指也蜷曲了一下,那些孑然一身的岁月流水不知不觉就淌进了心里,勾勒出了不太好的回忆。 他真的不能忍受再失去萧楚一次了。 这个狠心的人死去的那一夜,裴钰就硬生生抱了他整晚,到最后连血都淌干了,身子都凉透了,也没舍得松开。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爱着萧承礼,只是凭着本能停留在他的尸体边上,努力寻找流失的心跳声。 裴钰的爱是在失去萧承礼之后的每一夜,从浑浊的恨里, 一点、一点,被剖出来的。 “不要想了,”这回轮到萧楚觉察了裴钰的伤情,“怜之自己说的,前尘往事,就当一场害人不浅的噩梦。” 裴钰点了点头,甩走脑海中的那些记忆,跟他凑近了些,手里的树枝由南往北,在京州和雁州之间画出了一条道路。 他解释道:“这是京州去雁州唯一的官道,也是唯一运送粮草的地方。” “你死之后,我去了一趟往雁州的官道,发现这条路因山体坍塌而无法通行,天秋关一战的粮草支援也因此截断在了半道上。” 萧楚皱眉道:“官道边上的两座山体并不脆弱,数百年来都没有山崩的迹象,怎么会偏巧在这个时候塌陷?” “更蹊跷的一点是,”裴钰正色道,“这条官道分明被截断得彻底,理应不该有任何消息能从雁州递回。” 听到这句话,萧楚微微睁大了双目,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裴钰抬手给拦住了。 裴钰继续道:“等这条道路被重新凿开以后,我特地在关口等了五日,终于等来了雁州真正的急信。” 说到这里,裴钰终于停口,转而触碰了一下萧楚的脸颊,指稍顺着他脸庞的轮廓滑落下来,默默抚慰着萧楚不安的内心。 最后,裴钰温柔地道出了真相: “承礼,雁军没有投敌,他们战到了最后一刻,虽败犹荣。” “你的家乡一直都在,没有变成灰烬。” 萧楚一下子贴住了裴钰的手,顺势去看向他的眼睛,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和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 “……真的?”他双唇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断从裴钰眼中索取着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怜之,就算是你编的,也一直这样骗我,好不好?” 裴钰被他这反应都笑了,拨弄了下萧楚的银坠,和着悦耳的撞击声说道:“没骗你,是真的,你的家人也都好好的。” 萧楚瞳孔都散开了一点,兴奋地一把抱住裴钰,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怜之……” 他做梦都在想雁州! 雁州,雁州,雁州,他的天边月,他的梦中乡,他日夜求盼魂归的故里。 在前世的那场战争中付之一炬,他的家人和同袍也因此罹难,含恨长眠,连埋葬他们的黄沙上都刻着“叛党”的污名,他没有一夜甘心过! 而今终于风吹云散。 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沉冤得雪的痛快,甚至去咬了裴钰的肩,以此来缓解自己的亢奋和狂喜。 但咬着咬着,呼吸就慢了下去,快意很快就被洗落干净,随之袭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不敢再深想一步。 那封假信。 有人提前三天就将假消息递给了萧楚,告诉了他雁军已经兵败投敌,雁州已成灰烬,逼他走上绝路,自裁而死。 这个人自始至终在背后布局,精心谋划着一切,借裴钰的手把自己送葬,最后……很可能,也同样害死了裴钰。 是谁? 隐匿在黑暗中,他到底在和谁较着力? 相比萧楚,裴钰的心思要坦然得多,他拍了拍萧楚的背,慢慢松开怀抱,眼含笑意地看着萧楚。 “这就是我重生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说话间,他从襟口拿出了一张笺纸,递到萧楚手中,随后站起身,半跪到了萧楚跟前。 萧楚接过纸笺单手拨开,上边的笔墨密集得骇人,洋洋洒洒记录了不少名字和数目,还有许多萧楚熟悉的字眼。 这是份名录,上边写的名字一应俱是清流的官员,每个名字后边都写了职称和数目。 最上行,圈出了裴广的名字。 萧楚抬头,木愣地看着他。 裴钰耳珠红红的,眼神飘忽了会儿,状似羞赧迟疑,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他缓缓开口:“改制已经在祁国的疆域覆盖大半,入冬后,新政被阻滞的地方必然掀乱,我布在京州外城的神机营士卒,也以你的名义把百姓都迁移去了安全的村镇。” “新政落定,望仙台不论倾塌与否,梅党和清流都扛不住民变,必然厮斗瓦解,李氏日暮途穷,大势已去了。” “今岁冬雪会埋葬大祁的枯骨,而在此之后——” 薄薄的夜色终于被慢慢剥去,一道金辉销尽晨雾,穿越钟楼,最终汇成一点凝在了萧楚的耳坠上。 这点铄金回映成了裴钰眼中的秋色,他双手牵着萧楚,无比真诚地望着他。 “萧楚,我想拥立你为天地新主。” 第80章 生香 “这些年我爹,还有清流中跟着他横行贪墨的朝臣都在这名录上,我已经把这东西托人交给了梅知节。” 裴钰的指稍在萧楚手背上刮掠了一下,又试探着钻到萧楚掌下,想和他十指紧扣。 萧楚一边回应着,空闲的那只手夹着纸笺拨开,重新读阅了一遍。 从首行到末行,不过几眼就能瞧完,可他看得很慢,泛着墨香的纸张里慢慢书写着裴钰对自己千丝万缕的情意。 厚重、深邃,又绵长。 裴怜之一点儿都不假,他重生后看自己的每一眼都饱含了情意浓浓,他做的每一步思量,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自己。 裴钰小心翼翼地和他牵着手,又心满意足地浸在萧楚手掌的温度里,安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楚沉默了很久,都快把裴钰盯得心慌了,这才启唇呼唤了裴钰的名字。 “裴怜之。” 裴钰身子一凛,莫名其妙紧张起来,轻“嗯”了一声。 萧楚前倾了身子,双手一捧裴钰的脸,把他脸颊都按得鼓起,这才缓缓露出笑容。 “你怎么这么爱我?” 裴钰被他突兀的一问给噎住了半晌,含混地问了一句:“我方才说的,你可有听进去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般爱我,”萧楚不管他,前言不搭后语,“你到底爱我什么,是我丰神俊朗,才高八斗,还是我床技精湛,让你飘飘欲仙?” 裴钰一听,登时拨开萧楚的手,弹起身轻斥他:“萧承礼,家国大事怎么能沦为儿女情长?你我虽是伴侣,但我事你为主不是为了情爱,自然也和那些……那些床榻之事没有关系!” 心慌意乱的裴钰在萧楚面前来回踱步,一口气絮絮叨叨“教育”了他半天,萧楚的眼神就随着他转来转去,说的话是一句都没入耳。 “我知道,我知道。” 等他终于念叨完了,萧楚仰身往后靠了靠,抬眼暧昧地注视着裴钰。 “我在和你调情呢,怜之。” 裴钰听罢立刻停口,扑上去打萧楚。 “现在是调情的时候吗!” 萧楚这几声调侃彻底吹散了阴云,两个人缠在一起打闹了会儿,就遥听见马蹄仓促的声音,萧楚正勒着裴钰的脖颈,把他按在怀里乱捏,一抬眼,就望见了站在车轼上的明夷。 裴钰趁机从萧楚的臂弯里钻了出来,赶紧起身掸了掸身上枯草。 萧楚也跟着起身,抬手扫了扫裴钰的后腰,又往腰下捏了他一把,激得裴钰身子一挺,立刻回身,惊怒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摸你。”萧楚坦然道。 “你!”裴钰被他这恬不知耻的回答吓到了,扇头都指到萧楚的鼻尖,“我可没有这样对你!” “我没说不让你摸,怜之,”萧楚耸肩道,“你来摸我,我乐意死了。” 说罢,萧楚就摊开手,期待地看着裴钰,脸上写满了“随便摸”三个大字。 裴钰哪里敢摸他?上辈子在望仙台摸过一次,他人都快蒸干了,何况他如今已经看过萧楚赤.裸的样子,这流氓再多说一句,裴钰的遐想就得失控。 好在明夷救了他一回,马车一停,他就跃下来,从马匹的革带上随手取了水囊,疾步往萧楚这儿跑来。 “主子,我们到了!” 明夷跑了两步就喘,满脸痛苦地弹开了水囊塞子,凉水往喉咙里直灌,一直喝到一滴不剩。 “有这么累?”萧楚搭起臂看他,“不是你和江让轮着跑么?” “别提了,一路都是老子跑的马。” 喝了个水饱,明夷哈了口气,又开始长吁短叹。 “刚刚在马车上,江让和曲娥在里头不知道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对头,然后我就听到江让打了曲娥一巴掌,还指着她骂,说什么……什么让她清醒一点,别犯浑?” 明夷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曲娥也是个硬骨头,不光不哭,还继续跟他对骂,我在那边儿一停下,曲娥就跑了。” 萧楚的目光顺势投到倚在马车边上的江让,挑眉道:“他怎么还打女人?” 明夷道:“他又不是光打女人,我不也被打吗?” “……说的什么鸟话。” “诶,小裴大人,”明夷拧了水囊,难得主动和裴钰搭腔,“你知道他俩是怎么回事儿吗?” 一提到江让,裴钰刚舒展开的表情又瞬间泛上难色,他不作答,看了魂不守舍的江让两眼,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萧楚看他这反应,心底也好奇得要命,可裴钰不愿说,他自己也答应了不再多问,只好作罢。 他舔了舔齿,撞了下明夷的肩,说道:“蜀州城大,你和江让这几日在城中寻一寻梅二的身影,能活捉便活捉。” “哪回不是活捉,”明夷摆摆手,说道,“用不着江让,我一个人就够了。” “蜀州城大,两个人省时间,”萧楚说,“往后你少不了要和他碰面,总这么膈应人家干什么?” “我可不像你,主子,”明夷狡黠地笑,“我这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萧楚感觉被他给阴阳怪气了一顿,登时拿手肘顶了下他的肚子,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就被打吐了出来。 明夷瘪了瘪嘴,终于被揍乖了,转而抬脚踩上草垛,远眺了下蜀州城。 只扫一眼,他就慨叹道:“跟雁州果真是不一样,这地方的人气儿也比京州足多了。” 裴钰说道:“蜀州是丰饶之地,江水沃野,蜀地人喜好游乐,街上的人比之京州自然要多一些。” 几人的目光都往城门里看去,两街对望,日头才刚出,还是灯影繁繁,不少铺子还未开门,街上就已经开始摆设摊肆。 仔细一看,好几个摊子上都摆了砂锅火炉,正拿文火慢煎着什么东西。 明夷疑惑道:“这城门怎么这般热闹,这不是才刚到丑时么?” “下月是戌月,这儿要开药市,还有个驱邪祈福的灯会。”裴钰解释道,“蜀地百年前闹过一场瘟疫,传闻是从乡野间的狐妖身上传来的疫病,害死了不少人,所以逢戌月就要办灯会驱瘟辟邪。” 明夷问道:“什么病?” 裴钰道:“血热病,丘疹爬身,浑身严重出血,若是用药不及时,不过七日就会死。” “这么恐怖!”明夷一哆嗦,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我可不要得这病!” 萧楚摸了摸下巴,说:“这瘟疫是突然发的,又突然走的?” 裴钰点了点头,说:“百年间其实也发过不少次,但大多不严重,过了冬天就消失了,所以蜀州人赶在秋季办灯会。” 江让这时候才拴好了马,从后边走过来,低声对裴钰请了个安:“主子。” “嗯,”裴钰不咸不淡地应了,吩咐道,“这几日你跟着明夷,在城中寻一寻梅渡雪的身影,他们估摸着是在灯会当日大婚,如今应该就藏在城中。” 江让看了一眼明夷,见他依然冲自己一副轻慢的模样,什么话都没说,只点了点头就退身到了明夷身边。 明夷这回没抗拒,朝萧楚抱拳道:“主子,那我们就从偏门进去了,掩人耳目些。” 萧楚挥了挥手,说:“去吧,若有消息便往蜀王府附近寻我。” 两个近卫一得令,很快就从偏路入城了,几人谈事儿的地方隐蔽,也无人窥见什么响动。 裴钰抬脚正要往城门去,忽觉后颈一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那一步还没迈出去呢,就被萧楚给抓回来了。 他看着裴钰,调侃了句:“身上一股生气的味道。” 痒意还停留在皮肤上不褪,裴钰打了个寒噤,不高兴地戳他脸,说:“生气的味道算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萧楚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俯身往裴钰唇角吻了一下。 他吻得轻,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把气息停留在裴钰的唇边,一字一顿地呢喃低语。 “活色生香。” 裴钰深吸了口气,抬手就提了萧楚背后的斗笠,往他头顶一扣,把这得意洋洋的表情给遮住了。 勾什么人! *** 明夷和江让目力好,轻功也上乘,不多会儿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城中。 他们沿着市肆的屋顶走,这一路上江让都缄口不言,明夷也不跟他搭话,踩着青石砖瓦四处观察着。 按往日他做暗探的水准,半日就能摸清城中的街坊巷口,不过蜀州城到底地势繁杂,目下还没那么快能知根知底。 走了不多时,明夷忽然在一家客栈对面停下,俯身趴到屋顶,顺带拦了江让继续前行的步子。 江让不明所以地跟着趴下,说:“梅二嫁的是王爷,怎么可能让她住客栈?” “谁让你看客栈了,瞅瞅清楚,这儿的卫兵明显比刚才那处多,还有不少人穿戴着京州的首饰,梅渡雪定然会在这里出入。” 说罢他从砖缝扣了一小块瓦片下来,一边问道:“江狗,你身上可带纸了?” 江让摇头道:“没带着。” “写过字儿的也行啊,”明夷催促他,“先前瞧见小裴大人给你递信儿了,我就用用背面,不看你的,眼下办事儿着急呢。” “你他妈还真是眼尖啊。” 江让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从襟口摸到了张白麻纸,甩给了明夷。 然而正是这个动作,江让襟口藏着的一副药顺势滑落了下来,跌到二人中间,捆缚药物的那根棉线也被瓦片的锐角割开,里边的药物轰然散落下来。 江让面色一惊,立刻抬手将那药物往檐下打散了,然而他动作还是不及明夷的眼睛快,仅此瞬息之间,他就把那药物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乌霜吧。”明夷捉了江让的腕子,冷声道,“你随身带着毒药做什么?” 80-90 第81章 疫病 裴钰的腰牌和牒文管不少用,加上有裴婉提前打通的关系,两人到了蜀王府前,侍卫往里通报了声,很快就把他们迎了进去。 封王设府的建制律法里有明文规定,但蜀州偏远地广,稍稍建得气派些也无人指摘。 萧楚摘了斗笠跟在裴钰后,问道:“你先前可面见过世子?” 雁蜀本就关系颇好,费羿也曾在萧楚家借住过一段时日,跟着他和明夷弈非一块儿听学,这人和自己虽年纪相仿,但脾气秉性忒板正了,怎么逗都不乐。 除了有一回,萧楚从他爹那儿偷酒,结果被费羿给误喝了,还喝了个酩酊大醉,萧楚怕挨罚,只好把人拖进伙房藏了一晚上。 裴钰回答道:“见过一回,的确是将帅之才。” “你说他和梅渡雪会不会情投意合?”萧楚调侃道,“蜀州有规矩,婚前三日不能见面,三日后就是世子大婚,这段时间是我们的机会。” 裴钰思索了会儿,摇摇头。 按照律法规制,王府不论是寝殿还是正殿,都是拿绿琉璃瓦盖起来的,屋脊上安着螭吻,红青门柱,梁栋贴金,遥遥看去金碧辉煌。 穿越四方大院,萧楚和裴钰被请入了正殿,迎他们的人是蜀王世子费羿。 殿内点着龙脑香,薄烟绕屏走了几圈,贴到人的皮肤上,蒸起一点暖意。 萧楚不讨厌这个气味,他一向都爱凭香辨人,喜好点什么气味的熏香,他就能判断此人跟自己是否合得来。 费羿端坐在正位,手里翻着兵书,听见通报后才搁了书,抬眼看向二人。 裴钰向他行礼,说:“请世子殿下安,微臣是京州都察院左都御史,来蜀州有要事相报。” 他看裴钰面生,萧楚倒是有几分熟悉,但他记性总是不好,年岁过去太久,已经想不起来了。 费羿抬手免了他们的礼,道:“裴御史,落座吧。” 裴钰应声去了侧位,萧楚则是站在原处不动,搭起臂意味深长地看着费羿。 费羿见此人如此无礼,正要发难,还是边上的侍从眼尖,一眼就瞧出了萧楚身上的端倪。 他上前几步拊耳道:“殿下,您看此人的耳坠,是雁州的样式。” 费羿挑眉道:“雁州人?” 侍从说:“印象里,雁王萧介的四子也有这两枚银坠。” 费羿面色一变,重复道:“萧叔的儿子?” “……谁?” 萧楚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抽了抽嘴角。 这人记性差,他一直都晓得,萧楚不是没有怀疑过是那次费羿误打误撞喝多了酒,所以才把脑子喝坏的。 “淮清,忘性忒大了。”他干笑两声,上前两步撑上了主位的桌面,说,“以前在雁王府一块儿听学的,我记着你爱吃酒。” 侍女替裴钰斟了杯热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楚和费羿二人。 萧楚这么一说,费羿才多少记起些事情,他皱起眉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两眼萧楚的耳坠,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拍掌。 “萧承礼?” 萧楚这才无奈地直起身,冲费羿行了个礼,恭敬道:“见过世子殿下。” 裴钰见状,终于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你为何来蜀州了?”费羿也跟着起身,把萧楚请上了座,疑惑道,“我听闻天子不让你出京,难不成,你是抗旨出来的?” 费羿说话不拐弯,听得下人胆战心惊,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大声呼吸。 “跟着小裴大人,”萧楚冲裴钰抬了抬头,说,“他带我出来了,就为了见你一面。” “见我?” “见你。” 这下费羿更是一头雾水,追问道:“是你要见我,还是他要见我?” “我们都要见你,淮清,”萧楚不入座,搀了费羿的肩,正色道,“我大姐,如今身在何处?” 费羿道:“大姐已经往边境去了。” “好,”萧楚脸色沉了沉,道,“我知道这个关头同你说此事不妥,但三日后要同你婚配的梅渡雪有问题,她很可能是京州叛党派来的细作。” 费羿一听,登时面色不豫,说:“我与阿雪见过几面,她心性纯良,怎么会是细作。” “几面之缘,看不出春秋,”萧楚笑着说,“淮清,美色误人啊。” “误人的是奸邪,不是美色,何况——” 费羿声音冷了下去:“你我,也不过是几面之缘。” 这就是为什么萧楚不爱跟正经人搭腔,这群人总要把玩笑话当真,还会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解释一通。 这性子只有放在裴钰身上,他才觉得可爱。 费羿的话还真把萧楚给噎住了,他回头朝裴钰投来求助的目光,裴钰旋即搁置了茶盏,拱手道:“殿下,神武侯和您俱是将门之子,为国之忠心自然不会有疑,他说话虽直白了些,但也不是毫无依据,殿下不若听个一二,也为边军多提防着些。” 这话说得费羿舒服了些,他眉间舒展开来,回身入了座,手覆住了桌上的酒盏。 “既然如此,我且听听二位的说法。” 萧楚也坐回侧位,接着说道:“如今京州朝局动荡,党斗之风波及别州,梅渡雪是今内阁首辅之女,我闻言她原已有一桩说定的婚事,是这几月突然退婚的,梅党式微,想依靠联姻来攀附费家,这可能性不小。” 费羿不应话,捏着酒盏,凝神听着他的话语。 “淮清,若非事出蹊跷,我何苦大动干戈来寻你?”萧楚厘清利害,就开始动之以情,“天子不让我出京,你的家眷也在京州被圈着,个中缘由我想你清楚。” “这滋味儿不好受,可我还是捱了五年,为的就是保全雁州安然无恙,如今我却铤而走险跑来蜀州,说明雁州头上也被悬了铡刀。” 费羿还是没喝这口酒,搁下了酒盏,道:“萧承英于蜀军有恩,你是她的弟弟,我不会不信你。” “但和梅二的婚事乃是圣上钦定,若是没有变故,临大婚前推拒于礼不合。”费羿意有所指地看了萧楚一眼,继续说,“既然如此,不如我把阿雪唤来,你们当面对峙。” 听到这句,裴钰和萧楚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了正位前。 话说到如此份上,费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信任萧楚,但婚事又的确是天子乱点鸳鸯谱,没办法明面上推拒,只好把话说得模糊些,暗里告诉萧楚二人: 私下处理,我不阻拦。 萧楚朝费羿相礼,正要张口告别,却听身后一声疾呼传来。 “报!” 正殿内就匆匆赶来一人,面色紧张,疾步跪到萧楚身侧,冲费羿急声道:“殿下,城中危急!” 费羿皱眉道:“说。” “ 城中多处医馆接了大批病患,一应发了丘疹和高热,有几个已经……已经浑身出血而死了。” 这人呼吸急促,抬首看向费羿,颤声道:“殿下,这是……起疫病了啊!” 费羿神色一凛,立刻坐直了身,说:“那些人何时何地发病的?如今身在何处?” “都隔离到东边去了,已经架了粥摊和棚子,还不知道病源,但这几日筹办灯会,恐怕传开了不少。” “疫病?”萧楚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对裴钰道,“怎么我们一进城便起了变故?” 裴钰皱了皱眉,说:“事发蹊跷,需要探查。” “来人,把此二人拿下!” 话音刚落,只听殿门又传来一声清喝,二人齐齐回头,只见一个扎着蝴蝶髻年轻女子快步踏入正殿,身后零零散散跟着几个家仆,口中碎语着“梅小姐”“不可如此”。 她规整地穿着襦裙,面目冷冽,直冲殿内而来,将手里的一帖东西摔到了众人面前。 油纸散落开来,露出其中漆黑的药粉。 “我在城中逮到人往东河投放乌霜,审讯过后,”说话间,她拎了块腰牌出来,向众人展示道,“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京州神武侯府的腰牌。” 待辨清女子相貌后,萧楚的手立刻覆上了剑柄,刀口半开,似是随时要取她性命。 “曲姑娘,”萧楚脸色不好看,讽刺道,“你是何时……改的姓?” 这女子正是曲娥,萧楚听得一清二楚,在方才那些家仆口中,声声句句唤的都是…… 梅渡雪。 他们中计了! 曲娥不搭理他,指着萧楚和裴钰,朝费羿说道:“蜀州城中的疫病,就是他们带来的!” 听到这话,裴钰的面色一白,疾步上前把萧楚拦到身后,抬手就往曲娥脸上抽了一巴掌。 “你往城中散疫病了?!” 曲娥被抽得侧了脸去,在殿内这一瞬的屏气慑息之后,她脸上很快就泛起红印。 耳光清亮,一听就力道不小,直接就惊住了众人,连躁动的卫兵都僵滞了动作。 可曲娥非但不怒,嘴角竟勾起了笑意,缓慢正过脸,恶狠狠地盯着裴钰看。 萧楚眉间紧蹙,冷汗涔涔,抓了裴钰垂下的那只手,低声劝道:“怜之,冷静点。” 他一唤,裴钰这才回过神,无措地看了眼发红的掌心,灼烫的感觉瞬间从肤肉里弥漫上来。 他重新抬眼看向曲娥,只见她抬手摸了摸脸颊,眼里闪烁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暗芒,往自己身前迈上了一步。 在这一步里,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做了口型: “放心……” “我不会告诉挽之的。” 裴钰的瞳孔骤然缩紧,冲上前狠力掐住了曲娥的脖颈,寒声问道:“你叫她什么?” 曲娥丝毫不挣扎,话语被掐断在裴钰的掌心里,她立刻收起表情,呜咽着发出了几声琐碎的呼唤,身遭的卫兵即刻出刃,铮然声声,眼看就要朝裴钰攻来。 萧楚见状,情急之下打了裴钰的腕子,一把将人抱退了几步,佩剑也随之出鞘,抗住了周边的杀意。 “怜之,别动手,”萧楚把裴钰环得紧,低语提醒道,“冷静,她现在的身份重要,我们和费羿不能撕破脸皮。” “放开我!”裴钰一边在他怀里挣扎着,一边朝曲娥怒吼道:“你叫她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够了!” 纷乱间,只听砰然一声,费羿一摔手中的杯盏,怒喝道:“立刻把这二人押入地牢审讯!” “淮清!” 萧楚也抬高声音,掩着裴钰后退几步,随后猛然将佩剑刺入地面,震开了一道烟雾。 他目光扫了一圈众人,最后停到费羿身上,冷目灼灼。 “拿我可以,必须是你亲自来审我。” “否则,我半个字都不会说。” 第82章 皇子 王府的亲卫把萧楚和裴钰押进了蜀州府衙地牢,有眼力见的都知道是世子的贵客,碰也不敢碰,只能提防着萧楚的动作。 城下地牢阴暗腐朽,遍地潮湿,铁锈味和霉气混到一块儿,呛得人不敢呼吸。 “二位大人,城中发着疫病,这几日从外城来的都得关在这处。”牢头卖力地开了锁,一边说道,“委屈二位大人了,有什么需要就喊小的,我一定尽量给二位办到。” 萧楚拦了牢头的动作,说:“梅渡雪说在城中还抓了两个人,关在何处?” 牢头有些犯难:“侯爷,这……” 萧楚抱着剑,脸色阴沉,身上也隐隐泛着杀意,他这么一盯牢头,就把他盯得浑身发毛,立刻连声应道:“我带您去,我带您去!” 他们又拐了几个弯,牢房里的人愈来愈没有生气,好几个都焉了似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空荡的地牢里依稀传回两个声音,似乎正在呶呶不休地对骂,萧楚一下就听出了是明夷和江让。 走到了地牢最深处,可算瞧见了这俩冤家,他们二人正在牢房内厮缠扭打,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还有不少淤青,显然已经掐了好一会儿了。 明夷骑在江让身上,迎着面门就给了他一拳,一边啐道:“你他妈真是个人,老子一路载你过来,你倒好,恩将仇报!” “我说了不是我做的!”江让接了他的拳,咬牙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要是想害你们,我早就动手了!” “你动手得还不够早?我们一进城就被逮了!”明夷的拳头抵着他掌心,发了狠地要往下揍过去,“那毒药就在你身上,抓我们的人就是你的相好,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谁他妈知道她是梅二!”江让一收掌,指尖都掐进明夷手背里了,“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也被关进来了吗?” “你们夫妻俩合伙演戏呢,马车上故意吵了一架,就是为了放走曲娥!” 明夷一拳不成,甩开他手,改掐了江让的脖子,一掌就往他脸上扇,把江让打得嘴角渗血。 “你对得起你主子吗?还说什么拿钱办事,狗屁!” 明夷打了他一掌不算,还觉得不解气,掌心收拳还要再打,被萧楚给喝止了。 “明夷!” 萧楚踹开牢门,锈铁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听得牢头身躯一震。 萧楚脸色微愠,把明夷的衣襟给提了起来,斥声道:“我让你进城找梅二,不是让你喊她把我们全关起来。” 明夷面色一惊,道:“主子,你怎么也被抓了?” 萧楚叹了口气,松开了明夷的衣领,说:“城中闹疫病,曲娥指认是我们做的。” 身后的裴钰踏进牢房后,牢头麻溜地就把门给绑了大锁,转身对王府亲卫禀报。 “几位大人,殿下是打算亲自提审么?需不需要小的提前把囚犯给遣到黑牢里头去?” “不必了,殿下过会儿就来,”亲卫朝萧楚和裴钰扔了个轻蔑的眼神,“好生伺候着,这是贵客。” 牢头跟在后边点头哈腰,一行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江让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恶狠狠看着明夷:“你现在打我没用,有本事你把这锁给砸了,你这废物。” 明夷不上他当,直白骂道:“我打你是没用,但我爽啊!你不光废物,你还混账呢,人家是蜀王世子的未婚妻,这你都敢……” “你闭嘴!”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江让,他扑上去就撕明夷的嘴,“死疯狗,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杀了你!” “江让,住手!” 裴钰本就怒火中烧,见他们一个个跟倔驴似的不肯服输,此刻更是气得胸口起伏,这一声一下把两人给喝停了。 明夷鲜少见到裴钰这般发火,也被一震,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噤声了。 裴钰眼含失望地看着江让,缓声道:“我姐姐让你带走曲娥之后,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她为何……” 裴钰说到一半,那股又酸又烫的感觉又烧上喉咙,把他灼得几欲呕吐,他不禁扶住墙干呕了两下。 这动作看得萧楚心下一沉,他搀住裴钰,不停地帮他顺气儿,一边小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见你有这种病症。” “无碍,”裴钰摆了摆手,扶住萧楚的手臂,继续怒视着江让,“江让……她到底为何会变成如此?” “你同我说的那件事情以外,你还隐瞒了什么?” 听到这句,明夷向萧楚投来疑惑的目光,萧楚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知。 他没听见曲娥对裴钰说的话,但裴钰如此一说,他心中便了然了几分。 曲娥的确是裴婉的亲生女儿,但这其中定然是出现了什么变故,才让她错认了母亲。 江让难以置信地看着裴钰,喃喃道:“她……她对您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不必再瞒了。”裴钰冷声道,“曲娥的命犯不上你来忧心,她既占了梅渡雪的身份,萧楚定然是要杀她的,你再藏着也无用。” “占了?”明夷扯了扯萧楚的袖子,疑惑道,“她不是梅渡雪?” 萧楚搀在明夷肩上,叹息道:“蠢啊,梅渡川跟我们差不多年岁,曲娥怎么可能是梅渡雪?她估计是替嫁过来的。” 明夷一拍手,惊道:“对哦!梅知节的长女,年岁肯定不小!” 江让双目都灰了下去,贴着墙面跌坐在地,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呆坐了很久。 明夷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轻踢了他一下,说道:“有什么事儿就说呗,你主子神通广大,还不能替你兜着不成?” 萧楚替裴钰掸了掸灰,扶着他坐下了,一边附和明夷:“你是怕我杀了曲娥,所以让怜之瞒着我她的身份,可你没料到她对你也藏了一手。” “她不知道我姐姐萧仇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若知道我被陷害锒铛入狱,可不光是杀了曲娥这么简单。” 萧楚随手拨开了点枯草,也是席地而坐,冲江让抬了抬头。 “既如此,你告诉我,我反而能救她。” 江让没反应,兀自低着头。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等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地张口。 “我十六那年,皇妃就把皇子托付给我了。”江让说,“她告诫我,绝不能告诉皇子,关于她和裴家的关系。” 萧楚一边听着,一边轻拍了拍裴钰的背,柔声道:“之前教你的,调息一下。” 裴钰很听话,盘起腿开始调整气息。 萧楚接上了江让的话:“皇妃诞子后,天子就遣散了后宫,我听闻她从未见过皇子一面。” “是,”江让慢慢地点头,说,“皇妃没见过皇子的面,内廷只告诉了她是个男婴,我接到曲娥的时候,一听声音便知道是个女儿身。” “曲娥年岁小,又在东宫娇养惯了,这些年我便一直带着她漂泊,想着把她养到能自力更生的年岁,就放她走,远离京州安然一生。” 萧楚神色复杂地看着江让,心中对这番话语犹有质疑。 江让这般淡然地讲了这五年,可其中真假,萧楚大概也猜到了些。 诈死,这事儿靠一个没有实权的后妃能做到已然是难如登天,然而宫闱没有不透风的墙,清流要抢皇子,梅党要杀皇子,东宫唯一的李氏血脉不光是鹿,也是眼中钉。 只怕这五年里,他们不是在漂泊,而是在亡命。 裴钰也听在耳中,气息随着江让的话语,渐渐沉了下去。 江让继续说:“皇子性子乖劣,这些年又过得困苦,她心中万难接受一落千丈的生活,试图绝食、自裁过很多次,都被我拦了下来。” 听到这里,裴钰也抬起眼帘,微微动容。 “我……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告诉她,我自己是靠什么信念活下去的……” 江让说着说着,呼吸就沉重了起来,话语也开始断断续续。 “我见她笑,以为她好转起来了,便开始每日每夜都同她讲这些事情,她听得很开心,也愿意吃东西,受了什么苦都不难过了,好像一下子就……就……” 就变得满怀希望,就被磨平了棱角,愿意接受现实,也愿意好好生活了。 可时间越久,他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他也是个年轻人,不懂教化,曲娥自幼就跟着他,没见过自己的血亲,对于“爱”的理解,也仅仅只有江让对她说的那些而已了。 他只是单纯地以为,让曲娥有信念活下去,就是完成了裴挽之对自己的托付。 对着一盏青灯,江让在曲娥心中渐渐描摹出了一个温柔强大的人,这个人叫裴挽之,曲娥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学着江让,把这个人作为暗无天日里唯一的寄思。 江让哪里知道自己的话语里饱含了多少执著,多少情思。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曲娥顺着江让的情意慢慢理解、慢慢模仿着,最终,这些日日夜夜的絮语慢慢扎根在了她的心里,成就了她的偏执。 “裴挽之”,既然这个名字是江让活下去的信念,那为什么不能是她的? 曲娥告诉江让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已经失控了。 话语至此,江让忽然抬首看向了裴钰,眼里泛动起悲伤的波澜,他起身拖着步子走到裴钰跟前,轰然下跪,额头磕出了闷钝的一声响。 他埋在阴暗潮湿的地面,颤声道:“主子,我对不住您……” “我胆大包天,我对皇妃存了妄念,这条命是皇妃给我的,您罚我也好,杀我也好,我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他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话语间碰撞着强烈的悲恸和痛苦,那些泪水顺着脸颊滴落,砸湿了地面。 “只是恳请……恳请您放皇子一条生路……” “她也是和您,血脉相连的人啊!” 第83章 爱人 萧楚和明夷听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了。 裴钰也沉默地看着江让,这人跪伏在地上,极力克止着自己的失态,额头磕破的皮肉渗出鲜血,跟方才悄声掉落的几滴泪珠混到一起。 从一开始,江让就没抱着能瞒天过海的希冀,只存侥幸地想着,再把曲娥藏一会儿,或许能觅到生门,留下她的一条命。 而今事情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败露,他当然愤懑,当然怒极,可冷静之后,还是决心替曲娥求情。 江让摒气慑息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敢抬头偷看裴钰一眼时,才听到他淡然的话语。 裴钰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一丝情绪:“返京之后,你就回裴婉身边吧,我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江让听罢,愣愣地看着他。 “主子……” “蜀州城中起了疫病,会害死不少人,此事若真的是曲娥所为,世子自然不会放过她,”裴钰缓缓抬眼,脸上已经不见怒气,漠声道,“她作践人命,罪有应得,你求我没用。” 听到这话,萧楚眼神动了动。 裴钰这话说得狠绝,也没给江让留一点儿情分,但凭萧楚对他的了解,他心里揣得比谁都明白。 疫病是曲娥散的吗?不一定,但曲娥背后一定有梅渡雪在操手。 不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声东击西,她想要的结果就是蜀州大乱,就是要蜀军输掉这一仗。 蜀地一乱,朝廷必然需要拨款赈灾,然而国库空虚至今,只有横行贪墨数十年的梅党能填上这个漏。 这就是梅党把握住的筹码,大祁是个垂垂老矣的国家,唯一的支柱就是清流和梅家两党,一旦遭受大难,就必然需要这两党出面维\稳大局。 卷入党斗之中,曲娥的所作所为就不一定发于本愿了,她是只牵线木偶,她背后的人,梅知节,梅渡雪,甚至死去的梅渡川,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主子,我知道,我知道她罔顾人伦罪大恶极,她该受罚!” 江让读不懂京州的棋局,一心想替曲娥求情,见裴钰嘴上不肯让步,于是又往前跪了几步,扯住了他的衣襟。 “可是,主子,皇子年纪尚轻,她虽性情乖张,却从未做过伤人之事啊,这其后定然是有人挑唆所致!” 裴钰干脆闭上了眼,不去听他说话。 江让更是心焦,急声道:“主子,您是我见过最明事理的人,其中蹊跷您定然瞧得出来……” “你说她十二就跟着你,如今也该十八了,”萧楚忽然出声打断他,讽刺道,“年岁不小,本事也挺大,还是你教得好。” 说罢,萧楚站起身,顺带把江让给拎了起来。 他看着眼眶泛红的江让,笑着说:“江让,你在裴钰手底下办事,主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怎么还没我了解得清楚?” “有些话,你主子不说透,是为了给你留条后路。” 江让背脊轻摔到牢门上,话也听得不明不白,下意识摇了摇头。 萧楚搭起臂,说道:“不若回京前,你就在我手底下办事,免得讨了你主子的晦气。” 说完这句,他凑到江让耳边,刻意压低了声提醒道:“你把他气得不轻,眼下肯定是不会要你的,待在我身边,等他气消了再说,曲娥的事我来拿主意。” 江让一听,这才反应过来,萧楚这是给了他台阶下,他立刻朝裴钰连声道:“主……呃,小裴大人,我会在侯爷身边本分做事儿将功补过的,您放心!” “好了好了,你主子不爱听你说话,边儿去。” 萧楚冲泪流满面的江让挥了挥手,示意明夷把他赶到一边去了。 见人走了,萧楚才蹲到裴钰身边,指背刮了下他的脸颊,笑道:“气得都要脸红了,你这侄女忒不听话了些。” “这哪里是不听话的事情,”裴钰火气还没消,心绪也一时间没收住,抓着萧楚的手暗斥道,“伦常乖舛,目无纲纪,性子如此叛逆,还愚钝至此,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也一无所知,这种侄儿我不认也罢,随她去好了!” 萧楚看他气得发毛的模样就觉得分外好玩,摸了摸裴钰的耳垂,安抚道:“是,是过分,还害了蜀州城的百姓,光是这一项就罪该万死了。” 裴钰生气道:“那他还替此女求情,岂非是非不分,我不要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怜之,江让这回求情的确是犯了浑,你罚他,或是赶他,都在情理之中的。” 萧楚摸了会儿,又坐下来,改去顺了顺裴钰的头发,把他揽靠到了自己肩上。 “但我若是江让,曲娥估计都活不到这个年岁,她待在我身边一年,咱俩就都得自戕。” 裴钰一惊,赶紧轻打了下萧楚的嘴,说道:“不可胡言!” 萧楚抓下裴钰的手,也不跟他打趣儿了,认真道:“在其位谋其事,你姐姐托付给他的仅有两件事而已,其一就是瞒着她的身份,其二是护她周全,江让都做到了。” “他在你身边,确实做事有失,但你知道吗,怜之,以前明夷也不听我的话,” 萧楚低头看着裴钰,耐心道:“我们虽从小长在一起,有些事情难免意见相左,偶尔他急于为了我好,也会抗我的令。” “明夷和你自小相伴,情深意重,这不一样。” 裴钰也抬头看他,不认可他的说法。 “我让江让只听我的令,就是要他别莽撞行事,可他至今都没学会深思慎取,还在意气用事,说明他心中并不认我。” “确实不一样,”萧楚说,“也有一样的地方,你说着是主仆,可不也关照江让的境况,给他发了好多月钱么?他这样的人肯踏实地跟着你,定然不全是因为你姐姐。” “最重要的是,裴怜之,你身上有值得信任和托付的地方。” 萧楚拉过裴钰的手,在二人的膝上扣紧了。 “毋说是江让,有时候我心头也悬着,可见到你,我就觉得心中安心许多,你是个聪明人,你比我聪明得多,有你这般玲珑心思的人护着我,我好开心。” 萧楚的手裹在裴钰的手背,两个人互相交换着温度,裴钰细细思量着萧楚的话语,感受着萧楚的抚摸,终于觉得心头的焦躁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靠着萧楚的肩,看向不远处慌乱无措的江让。 这世间的是非从来不是一言二语能掰扯清楚的,就像他和萧楚,两辈子了,直到现在才能互诉衷肠,相濡以沫。 曲娥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江让的确难辞其咎,可他也有苦衷,如若他没有答应裴婉保护皇子的周全,那么亡命的那五年,他本可以逍遥自在地度过。 他只是穷尽万法想让曲娥有信念活下去。 这件事谁都有错,可谁也怪不得。 “他办事还是不错,”萧楚跟裴钰手臂相贴着,感受到他渐渐平息下来的脉息后,才缓声道:“等回了京州,怜之要是愿意呢,就还是让他待在你身边,月钱我给他发,好不好?” “你能拿出几个钱,”裴钰往他手背写了个“穷”字儿,“还是我自己给吧。” “这不是还有弈非么?回京的时候,说不定他都腰缠万贯了。” 他们调笑了两句,就依偎在冰冷的牢房角落,阖目小憩了会儿。 不多时,牢房外传来几声铁锁碰撞的声音,萧楚睁开眼,发现费羿和牢头已经站到了外边儿。 牢头开了狱门,朝费羿作礼道:“殿下,您要挨个审,还是一块儿审?” 费羿背着手,答道:“就提萧四,剩下的人继续关着。” 萧楚应声爬起身,裴钰这才从困顿中惊醒,下意识拉住了萧楚的手。 裴钰揉了揉眼,抬头望他。 “怎么了?” 萧楚道:“去谈事儿。” 裴钰意识到自己动作的突兀,赶紧收了手,低“嗯”了一声。 萧楚看出他的小心思,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梦见我了?” 裴钰立刻垂下眼,反驳道:“没有。” 萧楚不信他的,就站在原处盯着他看,一直盯到裴钰受不了了,才缓缓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而就在这个动作里,萧楚顶着众人的目光,俯下身子极快地往裴钰唇上吻了过去。 这吻来得突兀,以至于牢里牢外所有人都僵住了表情。 江让:“……” 费羿:“?” 明夷:“习惯了,睡吧。” 萧楚深吻了一口,这才退开身,揉了揉裴钰的头,说道:“多大的人了,丢不了。” 唇上的温度缱绻地挠了一下裴钰的心,他眨了眨眼睛,看了萧楚几秒,又转而看向众人惊愕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蓦然红了耳根。 他立刻羞恼地推了一把萧楚,斥声道:“你别……” “疯”字还没说出来,萧楚就从细开的狱门里跑出去了。 他越过牢头,搭着费羿的肩就走,一边心情大好地调笑道: “殿下,您也看到了,我爱人黏我得很,咱们说快点儿。” 第84章 前夕 到了牢舍偏房,牢头替他们点了烛火就自觉退走了,倒是萧楚一点儿都没阶下囚的自我认知,勾了条凳就坐。 费羿搁了个酒坛子到桌上,拍开封泥,推给了萧楚。 “凉的,”他说,“地牢没什么好酒。” “我也不爱吃酒。”萧楚给自己倒了碗酒,笑说道,“不过今日还是舍命陪君子。” 费羿认真地说:“举手之劳,不需要你舍命吧。” 萧楚挑了挑眉,轻松道:“怎么不需要?没准这顿是断头酒。” 费羿眼神暗了一些:“城中百姓需要一个说法,我也需要,既然人赃并获,这桩罪自然按在了你萧承礼的头上。” “那就杀我,淮清,”萧楚也前倾了些身子,双目冷冽,嘴角还是沾着笑,“把雁州的狗链砍断,大祁的终途就指日可待了。” 费羿不答话,接住了他的目光,二人在灯影绰绰里寒目相对。 良久,萧楚忽然笑了一声,捏了桌上的酒碗,冲费羿压了压。 “淮清,几年不见,都玩上阴谋诡计了。” 费羿的面色也舒展开来,跟着对他敬酒。 两碗酒一饮而尽,两人才开始坦诚相待。 萧楚搁了空酒碗,搀上桌面,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梅渡雪的?” “见到她的时候就怀疑了,”费羿叹口气,说,“京州的情况我也了解些,梅知节的女儿我提前探了点消息,见着那女子时,我就知道她不是梅渡雪,口音、神貌、连年纪都不大对得上。” “没亲口问过?” “问过,”费羿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一幅药来,摊开到萧楚面前,“这东西认识么?” 萧楚拈了一撮在指腹,嗅闻了一下。 “乌霜?” “她每天都喝这个,”费羿说,“这药能让全身的皮肤溃烂,隔月再长出新的来,人的相貌看上去就会老成几分,你瞧见她现在的样子,大约已经有了二十出头的模样,可她实际上不过十六。” “十六?”萧楚神色一凛,“她这般年轻?” “这也是城中疫病的来源。”说到此处,费羿忍不住捏拳轻锤了下桌,愤恨道,“东江水中被投了大量的乌霜,这药物让人容易害病,城中但凡有一人起疫病,很快就会传开,我饶不了她!” “断不能轻饶,”萧楚正色道,“但淮清可想过,她为何会替梅渡雪嫁人?” 费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她背后还有人?” “阿姐援你,便是我们同仇敌忾,我不瞒着,几月前,我在京州杀了一个人。”萧楚又倒了一碗酒,清澈的酒水跌入碗中,“梅渡雪的亲弟弟,梅渡川。” 费羿“嘶”了声,猜测道:“所以,她是来替梅渡雪,向你寻仇的?” “这只是我的初步推测,”萧楚看了费羿一眼,转而说道,“你猜猜这姑娘本姓是何?” 费羿道:“我听你今日唤她曲姑娘。” 萧楚冲费羿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些,费羿一头雾水地凑了过来,只听萧楚在他耳侧缓声说道: “她姓李,是天子的血脉。” 费羿眼眸微睁,隐约猜到了萧楚要说什么,眉间顷刻紧蹙,正想拍案离开,却被萧楚一下给按住了。 “淮清,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萧楚极力压低了声,道,“蜀州之祸,是从京州吹来的邪风,梅知节打定了注意要那费家的兵权,今日是疫病,明日就是‘天灾’,这些事情李氏一辈子都不会管。” “你要想护住一方百姓,就只有我这条路可以走,只有我这一件事可以做。” 烛影像是被这轻微又可怖的话语恐吓到了,焰形倏地一晃。 “清君侧。” *** “怜之,出狱了,我们去见阿姐。” 和费羿谈完事儿,萧楚就从牢头手里抢了钥匙,把牢房的门给打开了,乐呵呵地把裴钰给提溜了起来,拉着他就要往牢房外走。 明夷见状赶紧弹起身叫住了他:“诶,主子,那我们呢?” 萧楚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恍然道:“哦,差点忘了,你们也出来吧。” 明夷嘴角抽了抽:“……差点忘了?” 萧楚哪有闲心理他,回身勾着裴钰的肩膀就跟他咬耳朵:“怜之,阿姐从前哨线回来了,咱们一块儿去寻她好不好?” “我去做什么?”裴钰明知故问,“你们姐弟二人许久不团聚,还是好好吃顿酒吧。” “这么生分做什么,她也是你阿姐了。”萧楚松开手,改和他牵着,说,“况且过几日就是白露了,既然我们已经寻到梅渡雪,蜀州城内的事情就要早些解决。” 裴钰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想好,怎么处理曲娥了吗?” “她没取得世子的信任,人眼下应该已经躲起来了,”萧楚说,“寻还是要寻的,曲娥身份特殊,若是落入梅党和清流之手,只怕是会掀乱。” 裴钰轻叹口气,道:“她不受制于人,若是肯隐姓埋名一辈子,倒也好过,可偏偏心中有……” 话说了一半,裴钰就像避讳似的住了口。 萧楚揉了揉他的肩,宽慰道:“此事难办,也急不得一时,咱们先去见了阿姐,再从长计议。” 裴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城中的疫病散得很快,晨早还人头攒动的街道,如今已是死气沉沉,家中害了病的没害病的,皆是闭门不出,看得裴钰面泛愁容。 萧楚担心裴钰染病,特意带他走了偏僻的道,两人往蜀王府去了。 萧仇暂住在蜀王府中,她方从前哨线退下来不久就听闻了萧楚被抓的消息,快马加鞭去见了费羿,了解清楚来龙去脉后又派人满城去搜曲娥的身影,眼下才稍稍得闲。 萧楚二人到的时候,她身上还穿着单衣,马鞭别在腰间,正凝神看着眼前的沙盘。 “阿姐,我们来了!”萧楚拉着裴钰身至萧仇跟前,没轻没重地跟她说话,“特意从前线跑来保释我们,忒麻烦你了。” 裴钰朝萧楚拜礼道:“见过萧都督。” 萧楚一听,立刻拿手肘推搡了下裴钰。 这下推得心眼坏,裴钰趔趄了下,差点没站稳,立刻回瞪他一眼。 萧楚搭着臂,不高兴地看着他。 裴钰见状,心下叹口气,只好偷看了萧仇两眼,慢吞吞地改口唤道: “阿姐。” 听到这个称呼,紧盯沙盘的萧仇明显地愣了愣神,看了眼裴钰,又朝一边儿笑嘻嘻的萧楚投去质疑的目光。 萧楚坦然道:“叫您呢。” 萧仇皱了皱眉,本欲不答,可又一眼瞥见裴钰,他害臊得快把自己埋进土里了,多少让人有点于心不忍。 萧仇于是抬了抬头,冷酷地“嗯”了声,问道:“你是被萧承礼强拉过来的?” “阿姐,我是自己跟他来的,”裴钰头下得低,如实答道,“……我担心他,有危险。” 萧仇冷笑了声:“二十六的人了,再大的危险也能自己应付了。” “我还真应付不了,”萧楚侧身搀上桌,“阿姐,我偷溜出京,您不怪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怪你?”萧仇脸色还是冷冰冰的,一点儿笑意都瞧不见,“我记着,你入京前我早就三令五申,叫你安分待着。” 她说话间,手就往马鞭上靠,随时有要抽人的架势,萧楚见状赶紧躲到裴钰身后,搭着他的肩冲萧仇喊道:“萧承英,这儿可是王府,一百双眼睛都盯着!” 萧仇就是佯做了个态,也没有真心要打他的意思,她收回手,说道:“行了,我唤你来,有二事要讲。” 说罢,她转身去小架上寻了几份文书下来。 萧楚松了口气,趁萧仇回身的时间,捏了捏裴钰的肩,窃语道:“绷这么紧,晚上替你揉揉?” “哪有这个闲心。” “那算了,”萧楚一点就通,亲了一下他的耳背,说,“速战速决。” 说完这句,萧仇就回过身来了,萧楚赶紧老实放下手,跟裴钰并排站到一块儿。 她拿了份牒文到桌上,推至二人面前。 “朝廷的文书,”萧仇道,“天子身体抱恙,秋祀延后,望仙台由工部重整,都察院监修,你们不必赶在白露回去了。” 萧楚立刻和裴钰对视了一眼。 延后? 裴广可巴不得秋祀早些时候办,这样就能逮着萧楚出京这个事儿来发难,没准还能叫他有去无回。 这时间延后秋祀,是谁在阻裴广的道? 梅知节,梅渡雪? 还是…… 裴钰接过文书端详了会儿,皱眉道:“有内阁的漆印,但没有具名,看不出是谁提请的。” “京州有人在帮我们,”萧楚也扫了眼文书的内容,没什么异状,“是敌是友不好说。” “既如此,我可以留到蜀州城内的疫病散除之后再走,”裴钰面露忧色,说道,“不若你先回京,我怕拖得太久,我爹他会狗急跳墙。” 看这般认真地说自己爹“狗急跳墙”,萧楚有些忍俊不禁,但碍于萧仇在边上还是强忍住了笑意,义正言辞道:“不行,曲娥人还没找到,况且疫病横发,我不能放心你在此。” “够了,”萧仇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闭嘴,“去还是留,由不得你们。” 说罢,她重新拿了一份卷轴出来,搁到了萧楚面前。 它顺坡缓缓滚落,显露了其中的笔墨,萧楚凑上前,依稀从里面辨认出了自己和一些雁军老将的姓名。 这是一卷军书。 “萧楚,边蜀三营被伏击,原本的将领负伤身亡,三支游骑群龙无首,需要有人带兵。” 萧仇面色肃然,郑重地看着萧楚,说道: “蜀州一战,同我一起出征吧。” 第85章 小别 为了不把疫病带入前哨线,萧楚在城中另待了三日,要确认身上没有红疹爬身之后,他才能赴往交战地。 这期间他和裴钰同住在王府的偏房里,裴钰忙着在城中治患,萧楚则是和萧仇讨论作战方略,两个人虽共处一室,白日里却鲜少能见面。 只有这天夜里,裴钰提早了些回去,一进屋就瞧见萧楚捧着药碗一口闷了进去,面色微苦。 裴钰看他表情就喜欢得紧,于是调侃他:“侯爷这般不耐苦,看来从前吃了不少甜头。” “病秧子才要喝药,”萧楚搁下药碗,吐了吐舌头,“这药是你写的方子?忒苦了。” “良药苦口,”裴钰坐到榻边拉着他的手说:“朝廷的赈济粮发了,还运了批药材过来,但城中医师大多都病倒了,眼下缺大夫看病。” 萧楚挪了挪身子,凑到他脸边:“算算这时间,李寅应当还在蜀州,不若我遣明夷去寻人?” “明夷也要随军,这几日还是让他养养精神吧,”裴钰蹭了蹭萧楚的耳坠,清脆的响动回荡在耳边,“我唤江让去寻。” 提及江让,萧楚退开了些,问道:“我听闻,他找到曲娥的行踪了?” “嗯……”裴钰迟疑道,“她似乎也染病了,但不愿去粥药棚子领东西,江让寻到她一回,她就跑了。” 萧楚听罢也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着说什么,最后还是裴钰先打破了他的纠结。 “我知道你托江让给她送了些钱财,让她去别处求生,但是去是留,都是她一人的决定,”裴钰覆住了萧楚的手,宽慰道,“谢谢你,承礼。” 萧楚神色也轻松起来,跟他鼻尖相对,笑着问道:“还叫什么?” 裴钰别过头去,不情不愿地唤道:“……好哥哥。” 唤得别扭,还声小力轻,萧楚贴近了点低语道:“听不大清。” “好哥哥,”裴钰偷瞄了他两眼,说得更小声,“这下听清了。” 萧楚当然听清了,但他心眼坏,压着裴钰就吻下来,把方才满口的药味都往他口里去填。 “唔……!” 裴钰也被这药味苦得难受,轻打萧楚的肩,可萧楚哪里管他,湿热的舌头就往他齿间抵,不轻不重地含吮着他。 裴钰背靠在床梁上,被亲得腰身发软,萧楚一直托着他的背脊往自己身上靠,舌尖舔到他上颚,弄得裴钰身子一酥。 这吻持续了好久,一直到两个人都上不来气儿才结束,萧楚勾掉两人唇间缠绵的银丝,气息微促地看着裴钰。 “现在甜了,裴怜之,”他目光有点兴奋,手搭在裴钰腰上滑.弄,“多少天了?” 裴钰又明知故问:“什么多少天?” “禁欲,”萧楚开始咬他耳朵,啃他脖颈,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含糊地回答,“你说禁欲之后,多少天了?” “嗯……十日,有余吧,”裴钰仰起了脖颈,给萧楚更大的侵略空间,“我可没说……提前结束。” 萧楚解他搭扣,厮磨着裴钰的耳垂,哑声道:“都叫好哥哥了,难不成你这一声是唤的别人?” 裴钰推开他,皱眉道:“你让我唤的,如今又要借题发挥。” 萧楚就觉得他在蓄意勾.引,裴钰的小手段使过一次之后,迟早得自食恶果,眼下他才不管是真是假,就是一揽裴钰的腰,吻得更深。 “等、等等,你别直接……!”觉察到背后一痒,立刻阻止道,“萧楚!” “不是每回都嫌我莽撞?”萧楚不理他,小动作不断,“这回可够贴心了?” “贴心什么,”裴钰话才说了一半,就忍不住叫唤起来,“等等,还没……” 萧楚抱紧了他,呢喃道:“我看你好像……用不上吧。” 裴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要疼死的。” “要疼吗?”萧楚重复道,“你不喜欢?” “不是……”裴钰绷直了身子,说话声都细了,“明天,明天还有公务。” 都这么说了,看来是真不情愿,萧楚只好叹口气,抱着他起身,往床柜边上寻了盒脂膏出来。 这东西又润又滑,贴上皮肤还会发热,萧楚指尖沾了一些,缓着往他身上涂,催得裴钰更加湿.润起来,烫.热的感觉烧着裴钰,他被萧楚抱到了床榻上,还不依不舍地环着萧楚的脖颈。 “裴怜之,”萧楚低下身子看他,“回京州之后,就是最后一步棋了。” 裴钰眼里烁动着情.欲,缓缓道:“然后就永远在一起。” 萧楚被他这回答逗乐了,欺身压过去吻他的喉结,感受着裴钰吞.咽时这地方的滚动,呼吸都铺满了裴钰,他吮咬着裴钰锁骨的皮肤,不停地留下吻痕。 裴钰被他亲了会儿,就阻开萧楚的动作,捂住了萧楚乱亲的嘴。 正吻在兴头上,被这么一打断,萧楚顿时面露不满地看着裴钰。 “我想在……”裴钰躲开他的眼神,脸都臊红了,“在上面。” 他说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拽着萧楚的衣襟就把他翻了下去,他们在这个动作间对视了一眼,随后裴钰就主动吻上他,一边说到做到,激得萧楚闷哼一声,可一切抗议都没在亲吻中。 待裴钰松开吻后,萧楚立刻一把拽住他的手,恶狠狠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有脾气呢?” “有啊,”裴钰都坐.上来了,自然不再藏着掖着,“我怨死你了,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 萧楚方才用力狠,听到这话,终于轻了力气,把裴钰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裴钰顺势贴着萧楚的唇瓣过去,手滑到他齿间,萧楚不情愿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但还是张了口,任由裴钰的手指刮过自己的舌。 裴钰看着他有点乖狠的表情,觉得他既是不服气,又甘心被自己勾引着,裴钰磨了磨他的两颗虎牙,让萧楚几乎要一口咬下来了,却还是强行克制住了这欲.望。 而越是这样,裴钰就越是觉得可爱,越是想见到萧楚更意乱情迷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萧楚身上的衣袍就被裴钰主动解了个干净,他留吻痕的动作也不轻,长发散落在萧楚身上,挠得他心痒。 “我寻思着我先前真是愚钝,”萧楚暧昧地看着他,“小裴大人瞒得我好苦,上辈子的初/夜给你了,这辈子的也被你骗走了。” 裴钰啃了他一口,说:“你这人说话不讲道理。” 待到亲吻结束后,他坐在萧楚身上,终于按住了他的胸膛。 萧楚深呼吸着,故意呛他:“你这人做事儿不讲道理。” 再不讲道理的事情,方才也已经做过了,现在到底还是只能缓缓地磨,裴钰扣着萧楚的一只手,丝丝抽着气。 过了没多久,屋里就热得像蒸笼,热气儿不停地从二人口中冒出来,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在对方眸中看出了炽热的情.欲。 萧楚说裴钰没分寸,一点儿都没说错,若是萧楚掌握了主动权,多少还会怜惜他心疼他一点儿。 可裴钰不一样,这个人忒乱来了,他想让萧楚爽,就可以一点儿都不顾及自己的感觉,人都快被透.干了也不在乎。 对裴钰而言,他的愉悦不光来自萧楚的欲,还有他因为自己而变化的表情。 这位小将军浑身都是汗湿的,顺着这些汗珠往上看,萧楚的眼神有些迷离,床榻间那些荤话都讲不出来,只顾低低喘息着。 “萧承礼,你不准再丢下我了。” 萧楚低“嗯”了声,脸上都是绯红。 裴钰也急喘着气,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的,萧楚……我真的好爱你,不要离开我了,你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我也是这般想的……” “不分开,”萧楚下意识答道,“谁要放过你,裴怜之……” “萧承礼,”裴钰俯身和他接吻,感受着萧楚沉重的呼吸声,柔声问道,“你喜欢吗,我感觉你好像——” 萧楚按着裴钰的后颈,吃力地调笑道:“你只顾卖力点儿就行。” 裴钰当然很听他话。 …… 裴钰这几日都只睡两三个时辰,萧楚惦记他身子,夜里都哄着睡。 这人折腾自己太来劲儿,好端端的身子都被折腾坏了,又常常失眠,还会惊醒,偶尔萧楚不在榻边,他都要趿着鞋出来寻。 裴钰醒来的时候,床榻上还留着萧楚的余温,他四下张望了会儿,发现房门被细开了一条缝。 裴钰下了床榻,轻推开门,发现萧楚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眼前放了个空的酒坛子。 他也坐到阶边上,挨着萧楚的肩靠过去。 “睡不着吗,宝贝。”萧楚看了他一眼,揽住他的肩,柔声道,“我过会儿就回去了。” “想你了,”裴钰往他怀里缩了缩,问道:“在看什么?” “看雁州,”萧楚牵住他的手,抬眼看向夜空,“这间院门往东北开,从这里望过去,就是天秋关的方向。” “来京之后,你总是日日夜夜想家,”裴钰慨然道,“以后若是做了君主,岂不是更见不了家人。” “以前在京州没家,现在有了,”萧楚也靠住了裴钰的头,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你也是我的家人,怜之。” 裴钰听得心中一暖,装作无意地把萧楚的长辫拿到手里把玩着。 他叮嘱道:“明天就要去前哨线了,务必要小心,一切都跟着都……跟着阿姐的指示走,她打法稳健,不会有闪失的。” “你胸口有伤,尽量不要拼蛮力,能巧取就不要硬抗,还有……” “好好好,”萧楚笑着捏他耳朵,“都听你的,怜之。” 裴钰没有玩笑的意思,严肃地看着他:“萧楚,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否则我绝对不会独……” “活”字还没说完,萧楚就吻住了裴钰的唇。 他这回呼吸得很轻,吻得很浅,好像怕惊走了裴钰的困意。 萧楚蹭着裴钰的鼻尖,摇了摇头,说道:“冬雪之前,我会回来的,一定要等我。” “我等你。” 裴钰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吻了他一下,贴着耳畔轻语道: “萧楚,来年开春,我们去雁州成亲吧。” 第86章 念妻 蜀州,前哨线。 对狄一战的阵型是三军统领共同商议出来的,狼铣铁骑在前,由萧仇统领,后方是许秋梧带的战锋队和火兵队,应萧楚的建议配了火铳和床子弩,世子费羿则是在大后方驻军。 萧仇给萧楚的三支游骑行机动用,她把任免指挥全权交给了萧楚。 正值晌午,交战前夕,萧楚和萧仇都在驻军营帐中和费羿做最后的战术确认。 “从前在雁州都是沙漠行军,此回北狄突袭西蜀,恐怕一时间难以适应这边的山川地貌,这是我们的机会。” 萧楚穿了戎装,往沙盘中狄军的后方插了枚小旗,分析道:“明夷已经把官沟和粮道摸清了,我们先前猜得不错,他们是边行军边扎营的,没有固定粮仓,所以截断他们的运输道,也就是断了狄军的续命药。” 费羿扫了一眼,问道:“承礼,打算带多少人去?” “阿姐给了我三支,我带一支就够了,”萧楚凝神看着这条粮道迂回的路线,说道,“带的人太多,就要考虑后勤问题,不若只带精锐,能把护卫干掉就行。” “你要确保,你能打得过。”萧仇冷声道,“盲目自大,只会丢了性命。” 萧楚调侃道:“那不然我给您立个军令状?” “用不上。” 萧仇回身,掀开了帐布。 “想想蜀州惦记你的情人,比军令状还管用。” 萧楚动作僵滞了一瞬,脸颊都红了,立刻瞪了一眼费羿,凶恶道:“什么都说,她是你娘啊!” 费羿摊手道:“我哪敢瞒着?” 萧仇在沙场点兵时,萧楚也溜到前哨线看了几眼,遥遥望见敌阵中央的战舆,上边坐着北狄将领,北狄的年轻首领萧楚交手过不少回,算来也有五年多不见了,萧楚站到前哨线时竟生出些怀念来。 不过这回他是来搞偷袭的,自然不能露面,远远地瞧了一眼,便领着自己的一支游骑队悄声退到后方去了。 这支队伍是从雁州带过来的,原本守着边蜀营,如今交战在即,先前的提督又意外身殒,萧仇便把他们调遣出来给萧楚用了。 萧仇没时间考虑这般多,但游骑队的心里还会自己做些考量,他们固然想冲锋,但也不想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听闻萧楚要来领兵,意见就更大了,毕竟这人已经离了雁州五年有余,神武侯府管事传回的信件里也有不少评价萧楚作风的内容,他们都听在耳朵里。 点兵之前,哨长就提醒过他们,凡事都听从萧楚的命令就好,可也压不住战前的众人的紧张感。 萧楚人一到队前,刚要张口,就听哨长凑过来小声说道:“提督,弟兄们寻思着替您寻个帮手来,一块儿商量着打。” 萧楚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故意重复道:“帮手?” “是啊提督,您离雁州这般久了,得有个人搭把手才好啊,”一个斥候见状,立刻附和道,“不是咱们不相信您,只是北狄打法多变,就怕……” 萧楚笑道:“就怕我带着你们去送死?” 这斥候立刻就开始拿乔了:“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萧楚打断他:“你过来。” “啊?”斥候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犹犹豫豫,到底不敢违抗命令,挪着步子到了萧楚跟前,小声道:“公子,我……我不是有意的啊,我就是替大家说句话,您……” 萧楚哪管他放什么屁,拔了佩剑就划他衣服,两三下把人划了个干净,随后就把剑往地上一刺,淡然道:“去吧,跟萧统领说,你要当逃兵了,管她要了这半月的军饷回家去吧。” 斥候赶紧捂住衣服,惊道:“万万不可啊,提督,统领的鞭子比北狄人的弯刀还恐怖!” “是吗,那你就一文钱不拿,”萧楚擦了擦剑,发出噌噌声,“这里去雁州三千六百里,你走回去,我不介意。” 说罢,他转而看向众士卒,重新收剑入鞘,抬高声音道:“有耳朵的没耳朵的都听好了,我萧承礼今日拿了雁军提督的牌子,你们就是我手底下的兵——” “个别不爱听话的,今天就把战袍给我解了搁这儿,自己爬回雁州去!”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话里也听不出来不悦,可偏偏就是叫人胆寒,手里一把俗剑也冒起了寒气儿。 明夷一直跟在萧楚边上,朝他们挤眉弄眼示意,还无声地做了口型: 念妻了,不好惹。 萧楚没瞧见明夷这些小动作,从腰间提了卷画轴出来,还在一边严肃地排兵布阵。 “北狄的官沟和粮道挨得远,粮道要迂回着走,战前就行动易被发现踪迹,等会儿军旗挥动时,明夷领着你们先摸进去,我在后头断路。” 萧楚点了点官沟的出入口,抬眼望了圈众人,问道:“擅长骑射的人,目力通常要比旁人更好,你们这支队随我去伏击北狄的运粮道,但必须摸着官沟走,可有人怕脏的?” 这群人哪里还敢多话,齐声应道:“回提督,虽死不退!” *** 百日挥军旗,夜里响战鼓。 萧楚一行人从官沟里摸出来的时候,战鼓已经响了第三声,交战地还打得风生水起。 “我操……我都快憋死了……”明夷一探头出来,就把外边裹着的袍子给扔到地上,猛烈地呼吸了一口,“好恶心的味道,我洗三天三夜都洗不掉!” 他嫌恶地闻了闻自己身上,顿时发出呕吐的声音。 “哕——太恶心了!” 他不敢喊得大声,只能小声抱怨,随后搭了把手将最后一个出来的萧楚给拉起来了。 “主子,您都不用考虑伙食问题,”明夷捏着鼻子替他清理衣衫上的赃物,一边说道,“咱们着官沟一爬,我能三天吃不下饭。” 萧楚也好洁,心里寻思着回家后必须得洗干净了再见裴钰,但他不跟着明夷抱怨,生怕动了军心,他们往后还要行军两日才能到地方,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萧楚拧干了衣服,回身望了眼前哨线的方向,他们已经深入北狄的疆域了,后边的路没有萧仇给他们兜底,得靠自己走。 他把衣服扔上肩,扬了扬手道:“走吧。” 这里地处荒原,地广人稀,明夷终于能逮着机会和萧楚问东问西了。 “主子,你跟费世子都聊些什么?他怎么就愿意把咱们给放了?” “费淮清是个明白人,他抓我们,不就是为了稳住曲娥么?”萧楚叹息道,“但凡曲娥早些时候跑,蜀州城就关不住她。” “那为什么世子不干脆把人抓回地牢?” “因为他如今知道了,曲娥是皇子,”萧楚搭着明夷的肩,说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含糊着,不然要担责,曲娥身份贵重,他故作寻不到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听裴钰说,她也染上了疫病,目前生命垂危着。” “那江让得急死了,”明夷也叹气,说道,“本来以为他俩是情人,谁成想竟然是情敌?这世道居然还有这般离谱的事情,我都快怀疑自己疯了!” “还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主子,我要是这一仗死了……” “缄言,”萧楚脸色忽然严肃了些,“不要说这种话。” 明夷一愣,抬头看了眼萧楚,他的确没有什么喜色,好像方才那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鬼使神差地,明夷问了一句:“主子,裴钰是不是生病了?” 这句话一出,萧楚几乎心头一颤,慌乱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 他僵硬地看着明夷:“你说什么?” “主子,”明夷连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就想着裴钰是不是……” 萧楚缓过神来,沉默了半天才答上他的话。 “他不会病的,”萧楚说,“李寅是大祁的杏林妙手,回去后我唤他给裴钰看看。” 他们一块儿走,边走边聊,方才点兵时的不愉快很快就消解了,个别耳朵尖的听见了明夷说的话,就凑上来跟萧楚搭腔。 “提督,裴钰是谁啊?”一人凑过来问道,“是明夷说的,您的新妻?” 明夷一听,立刻猫着步子想跑,被萧楚一把揪住后颈给拎了回来。 萧楚恶声道:“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我我什么都没说!” 行军两日后,终于逼近了目的地,他们身上也洗干净了,饿了两日反而更加亢奋起来。 明夷勘察地形后寻了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既是坡道,也有掩体,众人趴到草间,紧盯着不远处的粮道看。 伏击战最考验的就是耐心,他们不需要扎营,自然也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 他们在这块地方从白日藏到黑夜,几乎动也不动,连身体都要僵硬了。 而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耳朵和目力都用到了极致,稍微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萧楚的注意,他干脆把头贴紧了地面,从缓缓的震动声中辨别出了异状。 “凝神,有人来了。” 萧楚一声暗语,众人身子微起,刀口齐按,屏住呼吸。 他们隐匿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扑杀出去,而粮道上的辎重车似乎全然未曾察觉这些杀机,慢吞吞地载着军需驶了过来。 车上的人困顿着,为了打起精神,正互相交谈着,眼看就要碾过粮道中段,就快错过最佳的伏击时机了,萧楚却始终没有动作。 见萧楚迟迟不发令,明夷等得着急,小声催促道:“主子,咱们不动吗?” “听到了吗,”萧楚眼神阴鸷,对明夷沉吟了一句,“这些北狄人,说的都是大祁语,粮车也是大祁的规制,送往的却是北狄营。” “军中有人通敌了。” 第87章 大雪 “他们把联军辎重送出去了?”明夷惊诧道,“在大帅眼皮底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辎重队比铁骑走得还早,估计是那时候混进来的,”萧楚目光紧锁车轮,冷静道,“他们是大祁人,对蜀州的地势和联军的打法相当了解,人数也比我们的多,大约两倍。” “那怎么办?”黑夜逼近,天色渐冷,明夷搓了搓手,问道,“再晚,就要错过了。” “还能怎么办?”萧楚咬了咬牙,道,“动手!” 萧楚指令一出,压抑数日的雁军应声而动,雁翎刀从草间一齐出鞘,如同掠食的鸥鹭扑杀过去。 辎重车的守卫皆是精锐,他们一听到响动,也立刻拔了弯刀出来,银钢对上花铁,霎那间血光飞溅。 明夷踩上高坡,半蹲下去,暗啐道:“分明是祁人,用什么弯刀,吃里扒外的贱狗。” 萧楚此刻倒是轻松下来,提醒他:“这回别忘了活捉几个。” 话音刚落,个别几个守备军旋即辨认出了萧楚的相貌,撕声呼喊了句“是联军!”,其余人听罢立刻绕着辎重车环抱成一圈防备,外围形似一张网扩散开来,立刀抵御雁军。 这场面上辈子萧楚简直不要太熟,望仙台上和锦衣卫一同护驾时,用的就是这个阵型,这是京州禁军惯用的手段。 萧楚跟明夷踩在雁军出动之前,直接钻到了守备军中央,他们哪想得到萧楚这般胡来,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离那把俗剑近的很快就丢了性命。 厮杀声震撼着心脏,萧楚靠着明夷的背,甩了甩剑上的血,重新捏住剑柄。 他侧了侧头,暗声道:“这些细作是皇城的人。” 明夷惊愕道:“不是吧,难道天子也通敌啊?” “你动动脑子,他通敌能有什么好处?”萧楚削掉一个人的手,骂道,“如今身在蜀州,跟皇城有关系的人,想想是谁!” 明夷再是愚蠢,此刻也该明白过来了:“曲娥!” 声罢,萧楚刻不容缓,在包围中央清喝一声:“惯用狼铣的冲在前,惯用刀的压在后方,正面直接攻!” 雁军反应很快,顷刻间就听萧楚的号令形成了新的阵型,头阵扛着战甲就直冲而来,像一把尖刀直接刺入了守备军的腹地。 交锋只在瞬息之间,雁军的攻势如同骤风席卷过冈,守卫军猛遭突袭,防备不及时,加之雁翎刀本就比弯刀更擅长多变的攻势,刀口一相撞,多数弯刀即刻败下阵来。 守卫军星夜行路,身上的护甲穿得轻,以刀身刚猛的雁翎刀攻之反而略显累赘,萧楚赶巧把刀扔在了京州,用剑灵活,横剑直扫,瞬间破开了一排皮肉。 明夷本就习惯用剑,二人在敌阵中杀得很快。 最后一抹夕阳下落,夜幕终于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身遭,这一瞬的黑暗夺去了视线,只能靠对杀意的嗅觉来作战。 萧楚出了点汗,手中的剑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雁军到底饿了几天,方才的亢奋劲儿姑且让他们占据上风,战线一旦拉长就略显颓势,守备军的人数优势逐渐彰显了出来。 “人也忒多了……”明夷劲儿还没消,抬脚踩裂了一人的头骨,埋怨道,“我瞧着两倍还多,送个辎重怎么要这般多的人?” 萧楚还没应声,雁军头阵的士卒恰巧一个恍神,手中的雁翎刀没握住,被弯刀一个暗扎给刺中了心脏。 萧楚暗道不妙,一拍明夷的肩:“退出去!” 他反应很快,雁军的阵型被守备军给打散之前,萧楚一翻身,点地急退,手中剑顷刻刺入地面稳住了身形。 他手背一抹脸上的血迹,沉声道:“有问题。” “什么问题,主子?”明夷也跟在他身前,喘着气问道,“我现在也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 “我饿了。” 萧楚骂道:“饭桶!” 明夷认真道:“主子,是真饿了,不能打持久战。” “我知道,”萧楚面色也严肃起来,盯着守备军身后的辎重车看,“他们护得太紧了,若我是辎重将军,眼下这个时候还是杀人要紧,一车偷来的军需可没这么重要。” 明夷愣了愣,道:“这是……藏人了?” 话音刚落,只见微光一闪,那几辆辎重车中间猝然窜出一点火星,燎到干燥的粮草上。 在黑夜中,这点光亮就显得分外突兀,很快就燃起烈火,如同一条火蛇猝然窜起,一下子把前后的所有辎重车都给点燃了。 “啊?”明夷差点迎面跌磕到土坡上,下巴都没收住,“他们自己把自己点了?” 守备军看着也是一头雾水,不少人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叛徒!”“我就知道这女的要害人!”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火星。 “莫不是……” “不是军中投敌,”萧楚脑中惊雷闪过,一咬牙,暗骂道,“是有人想跑了。” 这话说完,火光中果然站起了一个身影,她身着纱衣,面色苍白,站在坡上漠然地看向萧楚等人。 这火就是曲娥放的! 她散播疫病,又搞砸了替嫁之事,自知难逃一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勾连军中细作,就是想借辎重车逃离出境。 而今事情败露,便想着玩火自焚! 明夷意会萧楚的意思,可大火烧势正旺,闯也闯不进去,看曲娥的状态,恐怕也是存了死志。 守备军一面忙着扑大火,一面应对雁军,顿时散乱了阵型。 明夷见曲娥此举,心焦万分,大喝一声:“曲姑娘,江让一直在蜀州城找你!” “他骗我。”曲娥喃喃道,“他骗了我这么多年……” 听到这话,萧楚暗啧一声。 恐怕曲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他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明夷继续喊道,“江让跟着你吃了不少苦,你怎么不为他想一想?!” “我活下去了!我为了活下去,梅渡雪那个死女人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了!” 站在大火中央的曲娥也临近崩溃,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萧楚精神紧绷着,对曲娥的言语也就分外敏感,一提到梅渡雪,他忽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 那就对了! 这批联军中的细作,是梅渡雪给曲娥的人,至于交换条件,恐怕就是梅渡雪许诺让她见到裴挽之! 极快地思量过后,萧楚朝曲娥喊道:“你想不想回京见你娘一面!” 这句话效果立竿见影,曲娥果然僵硬了一瞬,从火中迈出去一步。 然而这个机会先被愤怒的守备军给抓到了,只听一人怒喝一声“杀了她!”,便提刀直冲曲娥而去,守备军的弯刀眼看就要刺进曲娥的胸膛,萧楚抬手正要掷剑拦人,胸口却猛然一阵撕裂的疼痛。 方才作战太久,伤口果然被牵扯开了! 他一咬牙,心跳瞬间加快起来。 曲娥不能死。 梅渡雪在联军埋细作,这件事只有曲娥知道。 正在这窒息的一瞬,明夷的身影如同一道暗电直窜而过,他甚至比近水楼台的弯刀更快一步,冲上前扑倒了曲娥,弯刀离他们上方擦过几寸,错过了机会。 大火一下吞没了他们的身影,萧楚强忍下疼,一跃到辎重车前,一边拦住攻势,一边提着明夷的领子就把他扔了出来。 “好险好险,”明夷抱着曲娥齐齐摔到地上,他仰面倒下,吐出一口黑气儿,“没死!” “你真他妈……” 萧楚捏了把冷汗,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靠谱。” *** 守备军输了。 后几日,靠着没被焚尽的干粮,雁军重整了士气,还从这几辆辎重车里找到了不少工具,萧楚命众人卡在粮的关口埋好陷马坑,来一辆就截一辆,粮草只烧一半,剩下的给这支雁军做后备。 虽然流氓,但大事面前无君子。 萧楚如是跟明夷解释道。 截了第七辆车后,萧楚趁守备军没放引信之前把人给放倒了。 他划开辎重车上的米袋,往里抓了把米出来,说道:“这里已经是半月的粮了,北狄的粮草跟不上,阿姐那里会好打很多。” “主子,要放引信吗?” “你想死吗?”萧楚按了下明夷的脑袋,“这儿是北狄境内,你放大祁的引信,明摆着说咱们已经闯进来了?” 明夷颓丧地坐到地上,意兴阑珊道:“那怎么办,等大帅派人来援?” “等着,” 萧楚甩干净手,收了剑,望向前哨线的方向。 “就是不知先等到北狄援兵,还是先等到联军。” 还没等他多加思量,只听一声急哨响起,上空随之传来海东青的嘶鸣声,抬首一看,这只海东青振翅疾飞,直冲他们而来。 昏昏欲睡的雁军顿时紧绷起来,不少人已经按住了刀,随时准备把这只猛禽给斩于雁翎刀下。 海东青越飞越急,像是见到了猎物一般兴奋,目的明确地钻风而来,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中—— 径直停到了明夷的肩上。 明夷眨了眨眼,看着海东青昂着骄傲的脑袋抖了抖身子,随后收起双翅。 “小妃!”明夷眼睛都亮了,“你怎么从雁州飞回来的!” 萧楚也愣住了,还没琢磨一下,只听耳畔传来一阵闷钝的响动,连地上的碎石都开始颤动起来,回望身后,一队银鞍白马踏着沙尘疾驰而来。 为首者正是萧仇,她在萧楚跟前勒停了马,马蹄颠了几下,稳住了身形。 萧楚被呛了一口烟尘,一边咳嗽一边说:“阿姐,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北狄吃了几个败仗,很快就能寻到原因,”萧仇垂首俯视着萧楚,说道,“再不走,你们的命得交代。” 说罢,她看向沉默不语的曲娥,问道:“这是谁?” 萧楚也看了一眼,道:“回头和您讲。” “仗没打完,随我去前线,”萧仇睨了他一眼,添上一句,“任务完成得不错,但后边只会更险,不可轻敌。” 萧楚见她难得金玉良言,立刻开始嬉皮笑脸:“那管您讨点赏赐可好?” 萧仇抬手接了海东青,冷声道:“你没资格谈条件。” 她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勒了马回身就走。 萧楚抬手刚想叫住她,却忽觉手背一凉,一抹白从眼前堂而皇之地飘过,落在了萧楚的皮肤上。 他一愣神,翻手甩去了这点冰凉,随后仰头望向未醒的夜空。 漫天飞雪悄然而至。 “主子,”明夷一边给海东青喂着肉条,一边打趣道,“看来您要失约咯。” 萧楚心头一颤。 他真的要失约了。 大祁的雪提前落在了萧楚的掌心,他许诺要赶在冬雪之前回到裴钰身边,可如今关山路远,哪怕是站上前哨线的瞭望台,只能看见边蜀的群山。 不见瑶池水,不见连理枝。 这一刻,萧楚却忽然涌上来一股冲动,猝然攥紧了拳。 他深吸了口气,对着萧仇的背影嘶喊了一声: “阿姐!” 他快把联军的魂都给唤飞了,天地间再也没有比这更纯澈的声音。 “我想娶裴怜之,我真的想娶他!” 第88章 家书 蜀州城内。 费羿和萧仇领兵出征前,把城内的治疫事宜全权交给了裴钰,好在江让替他把李寅给请了回来,偶尔还能睡上几觉,醒来的时候又是没日没夜的公务。 裴钰心思缜密,趁疫病还未大发之前,先把蜀州城的内外城隔离开来,所有病患一应送到外城,还及时搭够了粥棚,若是粮食供应不上,就自掏腰包遣人从别州买粮,勉强替蜀州续上了命。 萧楚临走前叮嘱江让,一定要盯着裴钰每天都把药给喝了,若是染上了疫病就往前哨线发急信通知他。 江让自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跟在裴钰边上,偶尔裴钰想近身看看病人的状况,也要被江让给拦得紧,挨了骂也得拦住。 好在这些日子下来,裴钰都没发过高热,身上也没起过红疹。 一连过去了好几场雪,蜀州城终于正式迈入了初冬。 满月当空,庭院外摆了炭盆,火星噼啪作响,裴钰只着了中衣坐在炭盆边上,拿火钳颠弄着里边发脆的焦炭。 红蕊褐枝积落雪,厚重的白压弯了枝头,直到终于攒不住这抹冬色,于是绵绵地垂落下来,堆积到裴钰的头顶上,快把他染成鹤发了。 他盯着炭火的赤焰看,看得近乎出神,压根没觉察到这些,直到身后匆匆传来两个脚步声,裴钰才慢慢回过神来。 “主子!”江让抱着一身白色的毛氅急急寻来,匆忙替裴钰披上了,关切道,“主子,您还好吧?” 江让身后跟着的是李寅,他显然也没怎么睡,相貌都苍老了许多,他提着医箱走到裴钰身边,往条凳上坐下了。 裴钰挽住毛氅,急忙问道:“李大夫,新方子还是没效果吗?” “恢复得太慢了,”李寅搁下医箱,长吁短叹,“一个病人要整整半月不与人接触,才能不传染出去,可外城的棚子统共就这么多,病人每天都来新的,很快就要满了。” “部分害病死了的,尸体处理也是个问题,焚在哪儿,怎么焚,都没秩序,小裴大人,还得您亲自……” “绝对不行!”江让一听,顿时心焦万分,急声道,“小裴大人这几日平息内城的民怨就废了不少力气,此时若再与病患接触,容易染上疫病,侯爷在前线打的三仗都大获全胜,正是战意高涨的时候,若是接到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李寅扬了扬手,示意他安静,“所以,我的意思是让小裴大人把这些事情给州府交代清楚,那帮皇粮虫办事儿的能力忒差了。” 裴钰点了点头,道:“今夜我就写文书过去,治疫事大,刻不容缓。” 李寅眉间愁色略微舒展开来,说道:“另有一事,我行医多年,此行来蜀州就是为了查这血热病,如今有了些想法,不若小裴大人听我一言?” 裴钰道:“您尽管直说。” “往年蜀州疫病逢冬便消,不少人说是篝火祭祀赶走了瘟神,”李寅说,“鬼神之说虽不可信,但也不是没有来头。” 他指了指地上的炭盆,说道:“我推测这病,用火可治。” 江让插话道:“神医,用火怎么治?莫不是要把人烤上一烤?” 裴钰盯着火星沉思了片刻,忽然道: “不对,不是火,”他说,“是炭灰。” 裴钰看向江让,正色道:“记不记得萧楚来蜀州时,脸上发了很多疹子?” “记得,记得,”江让连声道,“侯爷那疹子和这疫病爬身的红疹很像,要防军中无疫病,隔了好些天才放他走。” “炭灰有毒,和这疫病起的症状相似,或可用来作解药。”裴钰说,“冬日蜀州城中多烧炭,又有祭祀和灯会,炭烧得越多,疫病就发得越弱。” 江让接话道:“而这次疫病在灯会之前,所以瘟疫才发了这么久都没结束。” 李寅摸了摸胡须,沉吟道:“的确有理可循,可这炭灰也并非能入药的东西啊。” “入口自然不形,外服或可尝试,灯会照样要办,还要寻一味能解炭毒的药材,”裴钰从襟口拿了给萧楚上药的那小铜盒出来,说道,“我替承礼上药时用的这脂膏,效果尚可,您可试试。” 李寅接过这铜盒,皱着眉在手里端详了会儿,自言自语道:“萧承礼二十五六的人了,怎么还要别人替他上药……” 裴钰蓦然红了耳根,低头含糊了一句:“他……他爱使唤人。” *** 入冬已经近两月了,联军捷报频传,却始终没有归来的消息。 这期间萧楚也给裴钰写过一次信,内容很短,简单说了说在军中遇到曲娥的事情,又询问了裴钰的身体状况。 裴钰拿镇纸把信压在了案头,很少挪动,但坐在案上就能瞧见,顺着墨迹,他甚至能想象出萧楚书写下这些笔画时的心情和动作。 这夜里,裴钰又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便秉了烛下床,又摸到了书房里。 裴钰分配好了内城各街百姓的出户时间,然后在蜀州城里派人点着火四处巡游,夜里都是一片火树银花。 他搁了烛台到书案,温吞的灯火照在青玉镇纸上,映出一点亮色。 那封信还安静地躺在镇纸下,他挪开青玉,小心地把信捏到手中。 这算得上是萧楚头回给自己写信了,裴钰看着开头那句“卿卿如晤”,感觉手间的纸都在发烫。 还没成亲,就这般亲昵地唤他“卿卿”,若是萧楚在自己眼皮底下写这封信,大概要被自己斥责好几个来回。 裴钰一边想着,一边磨开了墨条。 他递回边蜀营的信件不多,一来是怕影响萧楚作战的状态,二来他自己对“写信”一事有所抵触。 掌心压着一张信纸,裴钰的目光穿透纸背,想到了前世的很多个夜晚。 雁州沉冤得雪后,为平民怨,天子一道圣旨下来,把萧楚的尸身被葬在了英雄冢,每年的生祭,裴钰都会去看他。 前两年他什么都不带,就往那块石碑前坐一整天,半句话都不说。 后两年裴钰突然害了病,身子没力气,便只能让裴婉带着他来,也没办法再一坐就是一整天了,于是他会提前写一些信件捎来,挨个扔下,最后一把火烧在墓碑前。 那些信件里都写了什么?裴钰也记不大清了,大概是些寒暄,还会前言不搭后语。 在朝中,裴钰递给内阁和御前的奏折永远都是写得最漂亮、最简练的。 可不知为何,只要知道自己这封信是要写给萧楚的,裴钰就像一瞬时间忘记了所有的才学,舞文弄墨的水准竟不如私塾的稚子,总要絮絮叨叨讲一大堆废话。 这样去祭拜萧楚的日子不多,按裴钰死后的年岁来算,也不过两三次而已。 有那么一回,他甚至能撞见其他来英雄冢上香的人,他们跑去萧楚的墓碑前潸然泪下,好像跟这个长眠地下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前缘。 裴钰原本想讽刺几句,说这些人趋炎附势,惺惺作态,可回想起他生前和萧承礼的种种,又忽然觉得这些话好像在骂自己。 萧楚死前名声不好,甚至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裴钰在街头巷尾都能听到有人斥骂萧楚奸佞小人,指萧家是叛党走狗。 裴钰替萧家翻案之后,几乎是往天子脸上狠狠抽了一嘴,民间的风声也一下子反转了过来,大家都开始惋惜这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 说他年轻有为,英姿勃发,本该驰骋沙场的年纪荒废在了京州的醉生梦死里。 也有人斥骂裴钰小人姿态,坑害了这么一位鲜活明媚的年轻将军。 裴钰懒得再驳斥这些话语。 京州百姓口中有一万种神武将军,但他的萧承礼只有一个,他念家,念明月,念风吹沙,如今也常常会念自己。 屋外猝然响起一声爆鸣,让裴钰从深不见底的回忆中抽回了心绪。 他手中的笔杆子都开始发抖了,墨水被深冬的寒气凝成了块,连“见信如晤”四个字儿都没写出来。 屋外稚嫩的童声漫入耳中。 “降瑞雪啦!” “下雪了,下雪了!” 裴钰循声望向屋外,漫天飞絮果然绵绵而下。 这是瘟疫渐好后的第一场雪,此前已经或大或小地下过了很多次雪。 多少次? 裴钰数得一清二楚,十四场雪。 他恼恨一般扔了笔,抬手扬灭了烛火,径直往自己的寝屋走去。 爱回不回吧,这信他不想再写了! 裴钰连外袍都没心思脱,唤开屋前的侍女,直接就往被褥里钻,整个人都躲藏在床榻上小小的一隅里。 一股无名火窜到心口,裴钰攥着拳,以枕代萧,狠狠地锤了两下。 既然要自食其言,当初何必做这么坚定的许诺,说什么冬雪之前一定回来? 他就不应该相信萧承礼,这个人一直都爱哄骗人! 骂着骂着,头就一阵眩晕。 这段时日的疲累忽然一个劲地涌上来,把裴钰催得困意深深,他躺倒在枕头上,抱着被褥慢慢阖上了眼睛。 还要等几场冬雪? 不想再等不到了。 …… “怜之!” 一声清亮的呼喊把裴钰从困顿中惊醒,几乎是在回过神的那一瞬间,裴钰就掀开被褥,慌忙起身去推了格门。 木门扫开门前的一圈雪,裴钰的心也随之仓皇急跳起来。 月色穿过飞霜透入屋内,裴钰抬首一看,只见萧楚正站在漫天大雪中,发髻散乱,军装上都堆满了落白。 高大的身躯拦住了身后呼啸的寒风,他搓了搓手,朝裴钰展开双臂,灿烂地笑着。 “我回来了!” 第89章 戏水 “这般想我啊,怜之,”萧楚用力地揉了揉裴钰的头发,把他抱了起来,“队都没收,我就跑来寻你了,本来寻思着你可能在书房,原来是是乖乖休息了。” 裴钰整个人都挂在萧楚身上,不停地往他颈窝里蹭,蹭了一身血腥气也不管。 他闷声说:“言而无信,萧承礼。” “被阿姐喊去当苦力了,”萧楚抱着他进了屋,把寒风关在了外边,“我也心焦得很,怜之,你都不给我写信。” 裴钰蹭够了,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萧楚。 “身上伤到了吗?” 萧楚越笑越深,把裴钰放到了床榻上,道:“要不要检查一下?” 裴钰坚定地点了点头,萧楚知道他又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好老实地任由他脱。 解开戎装,里边是被血染了一半的中衣,这些血迹大多不是萧楚的,但行军条件苛刻,也没什么时间换衣服,他来之前还特地换了身干净的,不成想遭了伏击,又给染血了。 裴钰伸手想抱他,被萧楚给推开了。 “身上有味道,洗个澡再抱。” “想抱。”裴钰不听他的,还是伸手,“我不嫌弃。” 他又使坏,可怜兮兮地看着萧楚,看得人于心不忍,只好半蹲下身子,环抱住裴钰,埋在了他的腰间。 裴钰身上有股淡淡的香,跟沙场的腥气儿完全不同,萧楚忍不住多吸了两口,认命一般由着裴钰抱他,揉他头发和耳坠。 他小声说道:“我想你,怜之。” “我也想你,”裴钰把他发间的雪给掸落下去,柔声道,“欢迎回家。” 萧楚从裴钰怀里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洗过了?” 裴钰心虚地说:“嗯……没有。” 萧楚露出疑惑的神色,又往他身上吸了一口,问道:“那怎么有皂角的味道?” “熏香,”裴钰赶忙推开萧楚,“是熏香的味道,你身上气味太重,搞混了。” 萧楚无奈道:“好吧,那我先去洗。” 裴钰刚想跟他欲拒还迎,听到这话,眼神都愣了,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萧楚哭笑不得起来:“什么为什么?” 裴钰立刻道:“……没什么,你去吧!” 他话刚说完,萧楚就捧住了他的脸,用力揉了揉,眼里都是笑意。 “怜之,你骗人的把戏玩得可比我多。” 只不过裴怜之的心思天下第一好猜。 两人在房中缠绵了会儿,就一块儿去了浴堂,王府这几日节流,若不是沐浴的时辰便不烧水,裴钰点了火炉,两个人一块儿等着水烧开。 过了刚重逢的兴奋劲儿,萧楚也稍微理智了些,不再让裴钰碰自己,自个儿往浴桶里倒水去了。 他染了血渍的中衣还穿在身上,裴钰就盯着他开敞的衣襟看,飘动的布料里依稀能瞧见劲瘦的腰身。 “怜之,”萧楚被他盯得都有些尴尬了,搁了炉子,问道,“你这是要看着我脱吗?” 裴钰一听,赶紧别过头,嘟囔了一句:“你脱你的,我才不想看。” 说罢,他仿佛是为了自证心思纯净一般,特地捂着眼睛把条凳搬到了浴桶边上。 萧楚叹了口气,等放凉了水温后脱了个干净,浸到水里去了。 “好了,跟没见过似的,”萧楚轻打了下裴钰的手,说,“小裴大人,我还以为你害臊的毛病改了呢。” 裴钰这才把手拿开,看了看躺在浴桶里的萧楚,这人还有闲心往水里扔了几瓣花,一块巾帛交叠着覆在眼上。 萧楚仰面往后倾了倾,抵靠在了木桶边沿,说道:“怜之,既然信里边儿没说,那你现在同我讲讲,这几月都在蜀州城里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裴钰凑近了些,拣了水里一瓣花把玩了起来,“我和李大夫发现炭灰能以毒攻毒,便让城里重新办了灯会和祭祀。” “难怪呢,曲娥的疫病烧了一回就莫名其妙好了,”萧楚打趣道,“本来还寻思着把她扔哪儿去。” 裴钰瞥了萧楚一眼,他眼睛还被巾帕遮着,完全注意不到自己,于是大着胆子看他。 裴钰试探道:“那……讲讲军营的事情?” 萧楚是个嗅觉敏感的人,他知道裴钰正盯着自己看,抬手挠了挠裴钰的下巴。 “想听什么?” 裴钰思索了会儿,说:“皇子,现在如何了?” 萧楚指腹磨蹭着裴钰的唇,说道:“在营帐里,阿姐审了审她,按供词的说法,她骗了梅渡雪给她的人,想着把疫病带去北狄,将功补过,我听她语气还算诚恳,应当不会有假。” “本性还是好的,叫外人搬弄是非,这才行了错事。” 裴钰稍稍张口,唇口润湿了萧楚的手。 “曲娥醒过来后,一直安分地待在营帐里,身上的疫病也被烧得差不多了。”萧楚说,“我许诺她,带她回京去见裴婉,怜之可愿意?” 裴钰道:“出于人道,自然是要让她和姐姐见上一面的,只是如今京州人人自危,不知此举会不会把她带入危险中。” “打算什么时候回京,怜之?”萧楚掀开了眼上的巾帕,继续抚摸裴钰的耳鬓,“我们此行替费淮清解决了疫病和边塞的战事,带了雁蜀联军一块儿摸到京城,胜算很大。” “萧楚,”说到此处,裴钰忽然攥住了萧楚的腕子,正色道,“新君更替是必然之事,但我们还要考虑一样东西。” “朝局动荡,百姓必然不安,京州可能会起暴乱。” “怜之,我知道你的顾虑,”萧楚翻了下腕子,跟他十指紧扣,“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该流血的人不是京州百姓。” 萧楚这么一说,裴钰果然安心许多,他趴到浴桶边上,开始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放到萧楚身上。 眼神从眉间转到耳坠,裴钰忍不住上手拨了一下,问道:“怎么不见明夷和弈非戴雁州的银饰?” 萧楚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他们也戴啊,只不过你瞧不见。” “这些银饰从出生起就是贴身戴的,是很私密的物件。” 他接过裴钰的手,在手背上亲吻了一下,柔声道:“我只让你这般触碰过,怜之。” 这话说得太狡猾了,裴钰的心跳跟着萧楚的亲吻而颤动,他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在发烫。 只让他,触碰过。 这个人把这银坠堂而皇之地戴在了耳上,裴钰总以为这是萧楚的轻薄和浪荡,可他却说这个漂亮的小物件只让自己触碰过。 萧楚还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在裴钰的手背上轻柔地亲吻,他的思念不比裴钰少,但眼下见着了,反而只想慢慢倾诉。 等到他抬起头和裴钰对上目光时,裴钰极快地往他脸侧亲了一下。 亲完他又觉得不够,又往萧楚的耳坠上亲了一下,让银坠晃的叮当直响,像是错乱的心跳声。 “都是我的。”裴钰说。 萧楚都听热了,他侧了侧身,手去拨弄裴钰耳侧的头发,又顺势滑入发间覆住了他的后颈。 “怜之……”他声音有些低哑,“我也是你的。” 裴钰低着头,几缕头发也浸到水中去了。 萧楚又说:“好渴。” “那我去替你沏盏茶来。” 萧楚焦躁地咽了下喉咙,摇了摇头,道:“怜之不是说还没洗,不如和我一起?” 他拇指磨着裴钰耳后的皮肤,又贴近了些,裴钰眼前瞬间雾蒙蒙的,分不清是浴堂的氤氲,还是萧楚叹出的热息。 “其实,”裴钰心跳莫名地加快,说道,“我洗过了。” 他眼下再讲真话,萧楚可就说什么也不信了,他掌间一用力,按着裴钰的后颈过来,仓促地堵住了他的唇。 他们热烈地亲吻,萧楚动了动身子,浴桶里泛出小小的波澜,花瓣都被推到一起,正如他们惶惶不安了数月的心情一般,此刻终于在彼此身上寻到了安全感。 裴钰再次挪近了些,自觉地解下衣带,他一边亲吻萧楚的唇,身子一边探入水中,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他们闭上眼感受着对方柔软的唇,裴钰环着萧楚的脖颈,整个人都跟他亲.密无间地相贴着。 “怜之,你到底有没有想我,”热吻过后,他们短暂地分离了会儿,萧楚揉着裴钰的胸口,抱怨道,“我给你写了信,你怎么不回。” “今天本来想写的,可瞧见下雪,便搁笔了。” “怨我还不回来?”萧楚低低地笑了两声,“原来这般喜爱我,离了我便要恼恨了。” 裴钰咽了口津液,胸膛微微起伏着,他微张着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齿间。 这动作看得萧楚更是燥热,他顺着裴钰的后腰,一边下.滑,一边暧昧地说:“你夫君征战归来,合该让我好好休息会儿。” 指稍都是柔软的触感,里边儿分不清是两人谁更烫。 裴钰往前抱他,两个人半身都浸在温热的水里。 他吻了吻萧楚的耳坠,呢喃道:“……好赖话都是你说,若我允你去休息,你又要说我不解风情。” “怜之,好怜之,”萧楚亲昵地唤他名字,“阿姐同意我们成亲了。” “我们可以,永远都在一起了。” 第90章 回京 联军凯旋之后,稍事休整了一周,蜀州城内的瘟疫也被连夜的烧火给驱散了。 裴钰治理得当,城中伤病几乎没有重症去世者,许多人喝了李寅开的方子后,身上的红疹也消退得很快。 在萧家姐弟和裴钰的努力下,蜀州城总算熬过了这个险冬。 蜀王府内。 “裴御史,此次疫病多亏了你和李神医,把蜀州的损伤压到了最小,”费羿握住裴钰的手,诚恳道,“身在外,就时时牵挂城中百姓安危,若是没有你递往营中的几份文书,出征的这几月我都得寝食难安。” 裴钰不敢受此大礼,抽出手向费羿行礼,道:“殿下,我是大祁的朝官,蜀州有难,竭尽所能而已。” 没等费羿回话,一边儿坐着喝茶的萧楚就接了裴钰的话茬:“淮清,联军大捷,蜀州城的疫病也已无碍,战前你我之约该履行了。” “起兵不是儿戏,岂是你二人一言两语能决定的。”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个沉冷的女声,萧仇的军靴踩着琉璃地砖缓缓踏入宫殿内。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睨视了萧楚一眼,随后对裴钰说道:“李寅今日就要回雁州,与你尚有一眼要托付,如今正在王府外等你。” 裴钰立刻起身,朝萧仇恭谨道:“谢谢阿姐传信,我这就过去。” 萧楚挑了挑眉,提脚就要跟过去,被萧仇单手拎了后领给提回来了。 “你留这儿。” 裴钰回身看了一眼萧楚,示意他谈完事儿再来寻自己,这才拢了袖子离开。 萧楚叹了口气,坐回座上,又抬杯让侍女续了些茶。 “阿姐,上回秋猎时您答应我,拿到三大营的兵符就听我的,怎么这个时候不作数了?” “我说的是给你个机会,”萧仇扭动了下银扳指,半嘲讽地说,“现在机会来了,不如说说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计划。” “也不算惊天动地,”萧楚从襟口摸出了三大营的青铜虎符,一边说道,“不过要管淮清和阿姐借点儿兵。” 萧仇道:“北狄暂退蜀州,供他们养伤的时候不多,若你要想起兵北发,只能抓紧这段时间。” “不用起兵。” 萧楚轻笑了一下,抬起虎符,对准了殿外投进了一道阳光。 “你们人来就好。” *** 裴钰赶到外城的时候,李寅正从马车里探身招呼他:“小裴大人,上车吧,上车谈!” 裴钰提起袍子踩上车轼,李寅给他掀了帘子,两人便在这小空间里攀谈起来。 “李大夫,萧承礼正和阿姐说着事儿,不若您先等上一等——” “诶,不用了,”李寅摆手,笑着说,“跟他什么时候不能见,小裴大人,我同你说两句就走。” 自这几月跟裴钰共事以来,李寅对他欢喜得很,又听裴钰的手下江让无意间提到过萧楚和他的关系,心中更是满意,说话也是推心置腹。 “这几日多亏了小裴大人的提点,蜀州的疫病往后都能对症下药了,”李寅诚恳道,“这次想再见您一面,也是因为萧承礼的托付。” “上回替您把过脉后,我去医馆翻了不少医书,总算琢磨出来点儿东西。” 裴钰听到这话,也正色起来,问道:“李大夫,可有什么异状?” “小裴大人,您身体倒是无恙,”李寅说,“只是的确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寻常人身体里有阴阳两股气,我先前替你诊脉时,说你的阳气更盛一些,所以给你开了那方子,可这才过了几月,你身体里的两气就几乎持平,若是寻不出原因,只怕它还会继续变化,届时就会出现一些病症了。” 裴钰思索了会儿,说:“李大夫,具体会有些什么病症呢?” “体虚无力,容易盗汗,若是再严重些,则会卧床不起,四肢麻木。” 这和前世裴钰的病症如出一辙,他抿了抿唇,不禁攥紧了衣袍。 前世一直到萧楚死后,他才有了这些症状,可如今越来越频繁地觉着无力、疲累,原以为是操劳过度,不成想竟是害了病。 他还能不能挺到替萧楚铺完以后的路? 李寅见他焦灼,宽慰道:“如今尚有转圜之地,小裴大人,除了上回我给你开的方子,你可还用过别的药?” “夜里常常惊醒,我姐姐便给了我些安神的药方子。” “那么这药就得停了。”李寅严肃道,“只怕你姐姐不通医理,没有对症下药,若是再服用下去,身子会垮的。” “不,她并非不通医理……” 裴钰的话说了一半,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疾电从脑海中闪过,连带着他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前世萧楚死后,裴钰一度有段时间一蹶不振,一切起居都是裴婉亲自照料的,裴钰原本担心她劳累,没应允,可裴婉日日夜夜都要主动替他熬汤制药,不知不觉就习惯下来了。 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自己的身体就在走下坡路。 李寅后来同裴钰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得魂不守舍,努力地想寻找驳斥自己那些论断的证据,却越想越慌乱,到最后他都不记得在城门口站了多久,直到萧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才慢慢回过神。 “怎么了,怜之?”萧楚一拍裴钰的肩,笑着说,“在这儿发呆好久了,李寅跟你说了些什么?” 裴钰上前抱住萧楚,脸上的愁绪弥散不开,这点情绪很快就被萧楚注意到了,他轻拍了下裴钰的头,问道:“怎么了,情况不好吗?” “没有不好,”裴钰如实答道,“就是要把药都停了,不能再喝。” “上回那方子不是他自己给开的么,”萧楚疑惑道,“怎么现在又说要停?” “李大夫说,这药已经用不上了,别的也要停。” “是了,上回来你屋里,瞧见你还喝些别的汤药,估摸着是用药太猛了,”萧楚抱着裴钰的腰,说,“没事儿就好,亲一口。” 他最担心的就是裴钰的身体,一方面他也对李寅的医术深信不疑,若是他说没什么大问题,萧楚便放心了许多。 “外边都是人,”裴钰捂住了萧楚的嘴,“不能亲。” 萧楚就亲他手心,甜丝丝地说:“我想亲就亲。” “只能亲一下。” “我不听你的,裴怜之,”萧楚咬了裴钰一口,说,“坏心眼。” 裴钰只好挪开手,认真地说:“萧楚,我心中有个猜想,你要不要听?” “说吧宝贝,”萧楚挑了下裴钰的耳坠,说,“说完,咱们就回王府上收拾东西,阿姐和费羿已经答应随我们同回京州了,得把计划完善些。” 裴钰点了点头,说:“前世雁军投敌的假消息是谁递的,我好像……有些眉目了。” “先前我总是把思路放到梅党和清流的竞争中,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定要害死人在京州的你,这于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怜之的意思是,凶手并非清流或梅党之人?” “只有这个说法可以解释一切,”裴钰说,“此人不惜引发山崩,截断官道,也要阻止雁州传递来的急递杀你,就是为了打破雁州和京州的平衡,摘掉雁州脖子上的链子,她也想推翻李氏,改朝换代。” “在我死之前,她一直没有成功,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放过她。” 萧楚的神色愈发凝重,认真揣摩了裴钰话中的意思,他心中也隐隐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改朝换代,这样的野心有一个人也曾提到过。 还没等萧楚开口说出结论,就听身后急步匆匆,传来了江让的声音。 “主子,侯爷,”他跑得急,气喘吁吁地递给他们一份文书,微喘着气说道,“有雁州发来的牒文!” 萧楚慢吞吞松开了怀抱,从江让手中接过牒文,顺手递给了裴钰,一边重复问道:“雁州知府来的?” 江让点了点头,说:“对,还是八百里加急。” “的确是州府的漆印,”裴钰接过牒文确认了一下,说道,“怎么会发到蜀州来?” 江让道:“似乎是不日前我们遇到的那两个官员,徐大人和周大人发来的。” “人心收买得不错呀,都会帮你做事儿了,”萧楚拿肩靠了下裴钰,赞许道,“看来这俩人在雁州能大有作为。” 裴钰没应答,单手剥开了漆印,从里边掉落出一张纸,裴钰拨开纸卷,看清了里边书写的内容。 它压根不是牒文,既没有案由也没有具名,单单写了一句话: “天子病危,司礼监传口谕,所有朝臣七日内赶往望仙台,替君主祈福。” 裴钰神色一凛,立刻将牒文的内容呈给了江让和萧楚看。 “清流动手了,恐怕是我爹要挟司礼监做的。” 萧楚暗骂一声,道:“这是让我们必须把皇子带回去。” 江让也是面色一白,说道:“曲娥若是回了京州,岂不是要落入他们之手?” 裴钰道:“望仙台外围的百姓虽然已经迁移走了,但天子下口谕让百官入望仙台,定然有人不敢抗命,会赶去祈福,我爹敢拿这些人命做要挟,多半是梅知节已经输了。” “这老东西真是疯了……” 萧楚揉碎了牒文,眉间染上一丝怒火。 “既然他想逼宫,不若我们就随了他的愿。”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踏雪而来,飞扬起一串雪沫,萧仇和费羿身着军装,带着联军浩浩荡荡从蜀州城穿过。 遥遥能听见费羿的声音响彻行云,漫入众人耳中。 “今李元泽为保龙椅勾连外敌,散播疫病,满城上下惶惶不安,水深火热,戕害蜀州多少人命!” “为我蜀地百姓,此战必捷!” 费羿一路喊到萧楚跟前,终于勒停了马,萧仇跟在他后边,也一同望向萧楚。 “走吧,”费羿冲萧楚笑了笑,说,“你阿姐难得饶你一回。” 91.92 第91章 群雄 京州的雪下得比蜀州更早。 纠合雁蜀两军之后,费羿在蜀州城中率先挑起反势,随后和萧楚等人一同行军去往京州。 萧楚知道不能耽误太久,连片刻的停歇都没留给自己,纵马急往京州,甩走了联军好几百里。 几月不归京城,这地方早就被铺天大雪给埋成了银白,红砖宫墙在深冬的映衬下更显艳色。 到了外城城门,萧楚翻身下了马,重新扣上来时带着的斗笠,明夷把几人的马都给拴在了树桩上,这才得空喘了口气。 “主子,回来仅花了去时的一半时日,也忒赶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腿,抱怨道,“我都要散架了。” 明夷跟小妃重逢不久,这次回京也一并带来了,它待在明夷肩上,正梳理着自己黑白色的羽毛。 “趁阿姐他们还没打草惊蛇,我们先行进城,”萧楚逗了逗小妃,一边对裴钰说道,“禁军不及联军有作战经验,大军压境,他们挡不了多久。” “为提高行军速度,这回阿姐和世子一共只带了八千人,若真交战起来,联军没有后备辎重支撑,只怕难以为继。”裴钰道,“但可以借,世子在蜀州挑反之后,一路上已经遇到不少支持的人,徽州也在新政范畴之内,我已经给周晃和徐三九发了文书,请他们相助。” “考虑得比我周到许多,”萧楚朝裴钰笑道,“至于人数问题,怜之放心,我自有考量,眼下去望仙台要紧,那里恐怕已经聚了不少人。” 说罢他便压低了斗笠,和裴钰同时看向了城门。 萧楚离京太久,裴广绝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眼下城头的戒备相比以往森严了许多,估计就是要逮着萧楚回城的机会捉拿他。 城头的弩机已经对准了萧楚,只待他揭开真容时一击毙命。 江让也下了马,顺带把曲娥也抱了下去,有前车之鉴,他这回特地把曲娥的双腕给缠住了,绳的那头捏在手里。 曲娥一抖肩,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我自己能走。” 江让现在可不会忍他,用力点了点曲娥的眉心,咬牙道:“就是不让你自己走,等会儿见了皇妃,我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骂完曲娥,江让走到裴钰边上,拱手道:“主子,要不要属下先去皇妃那里禀示一下,让城门放行?” 裴钰眉间的愁色仍是不展,他心中始终挂念着李寅对他说的那番话。 裴婉上一世便想过扶持自己称帝,她对裴广的恨意相当之深,根本不可能容许他通过控制曲娥来上位。 裴钰原本一直跟她打着太极,半推半就,上一世萧楚死后,裴钰就同她摊牌过,自己并无帝心。 难道……裴挽之是那个时候动了杀心? 沉默了半晌,裴钰抬手道:“……先不用。” 他并非性情淡漠之人,但眼下这种时局,除了萧承礼,谁都不能轻信。 萧楚接上裴钰的话,道:“不要和裴挽之透露任何消息,包括我们已经回京的事情。” 曲娥一听,顿时急了:“这怎么行!萧哥哥,你不是应允了我,让我去见挽……” “住口!”江让见她又要口不择言,立刻去撕她耳朵,“她是你娘!” “疼疼疼,放手放手放手,我知道了!”曲娥是真叫疼,连声求饶,“阿娘,我要见阿娘!” 萧楚搭起臂,说道:“没说不让你见,不过现在不行。” 他们说话间,明夷往城门里遥遥地张望了一下。 城中几乎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堪比蜀州疫病最严重的时期,了无生气,东一长街几乎所有的铺子都大门紧闭,生怕被人瞧见屋里头有活人。 明夷垫了垫脚,依稀瞧见几个红色的身影,他目力奇好,下一眼就辨得一清二楚。 他双目一睁大,立刻唤止了萧楚,急声道:“主子,北镇抚司的人!” 萧楚神色一凛,循着明夷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北镇抚司的兵马来了,为首那人是指挥使沈周,前世在望仙台有过几面之缘。 这队锦衣卫一至跟前,裴钰就拦到了萧楚前面。 “当心,”他沉声道,“可能是来拿你的。” 萧楚却说:“来得好,正愁没有进皇城的腰牌。” “沈指挥使,这般巧啊,”他倒是坦然,还冲沈周打了个招呼,说道,“北镇抚司这般闲情雅致,怎么得空来城外寻人了?” “萧承礼,你私逃出城。” 沈周翻身下马,不跟他寒暄,绣春刀直接出鞘,挑开了萧楚的斗笠。 “皇命特许,我今日杀你,也是天子的旨意。” 萧楚面上还是淡定,随手接住了飘落的斗笠,在手里翻弄了一下,说道:“我是天子亲授的神武侯,三大营的兵符是在御前领的,丹书铁券如今就存在神武侯府里,你——” “一条狗,也配拿我?” 沈周也不是什么身份低微者,被这般言辞犀利地骂,听得旁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周冷笑了声,道:“萧承礼,京州的酒肉吃多了,可别忘了谁还拴着你。” “是啊。” 萧楚迈前了一步,目光一寸不移地看着沈周,足尖慢条斯理地在地面划下一道线。 一人在城内,一人在城外。 “我在天下,你在樊笼,谁是鹰犬,谁被拴着?” 沈周显然被他这话激怒了,攥紧了绣春刀,咬牙狠戾道:“萧承礼……别以为你的命硬,在刀子下,谁都是鱼肉。” 裴钰的折扇在掌心点了点,也是走上前来,冷声道:“既然沈大人说是天子的旨意,那不如把御诏拿出来,如此侯爷也好跟着沈大人交差。” 承受着两个人的目光,沈周谅是定力再好,此刻也不可能不露出破绽来。 圣旨,他的确没拿到。 沈周咽了咽喉咙,“噌”地一声收了绣春刀。 “天子病重,我带二位去望仙台祈福。” 裴钰和萧楚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百官和天子的性命作要挟,这是裴广在管他们要皇子,皇子不能给,但人也不能不救,他们得兵分两路。 裴钰当即低声道:“替你自己杀出一道去太极殿的路,剩下的人随我诈降去望仙台。” 说罢,他抽了剑出来,一口撕开衣袖,将剑柄缠死在了手上。 萧楚看了眼裴钰的动作,心中万般滋味浮上来,说不清是痛快还是难受。 他深吸了口气,收敛了表情,重新看向沈周。 “我要见天子。”萧楚冷然道,“你要挡路吗?” 大雪凌空而下,寒风浸肤。 此言满含杀意,城门交锋者皆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觉察不出来,沈周身后的锦衣卫顿时齐齐出刀,明夷和江让反应也是不慢,双指拂剑,摆好了剑势。 “如今皇城被锦衣卫封锁着,北镇抚司的人只认腰牌,”沈周按住刀口,道,“你见不了天子。” “那就打吧。” 萧楚的佩剑终于出鞘,这是把俗剑,没经过什么打磨,但拿在萧楚手中多多少少也沾了些光,叫人以为此剑中或许还藏了些玄机。 沈周见威胁不成,旋即抬手,双指动了动,示意锦衣卫动手。 身后的锦衣卫接到指令,很快就躁动了起来,动作最快的锦衣卫打了头阵,绣春刀直取萧楚额心,萧楚一个侧身躲过,对腰踹了此人一脚。 这锦衣卫腰上刚吃痛,正要吐血出来,萧楚的剑刃便对着他的嘴,径直把人捅了个对穿。 一抽剑,血雾横飞。 裴钰接替江让护住了曲娥,他二人压在后方,迎击的锦衣卫不多,萧楚则是直接对上了沈周,这人同为大内高手,自然不比那些锦衣卫小旗,何况萧楚雁翎刀不在身侧,就更处劣势。 “萧楚,把皇子交出来!”沈周压上萧楚的剑刃,怒声道,“扶持新主,才能替大祁续命!” 萧楚笑了一声,道:“谁说我不想扶持新主了?” 沈周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刀口用力往下一打,萧楚这把剑承受不住这般大的冲击,剑身一弹回,轰然断成两截。 萧楚暗骂一声,拿着断剑继续和沈周对招,可失了剑身后,就明显就处在了绣春刀下风,好几次刀剑都几乎擦着喉管而过,险之又险! 萧楚见势不对,点地急退几步,气息微微急促起来,四下快速地扫了一眼,确认了裴钰的安全。 人数差距太大,江让和明夷纵然以一敌十,也没办法打持久战,何况北镇抚司也不是软骨头,要对付起来颇是难缠。 正快速思索间,只听一阵闷雷滚滚,几道火光从上空如同流星般坠落下来,很快就砸到了几名锦衣卫身上,瞬间将那些蟒袍点起。 萧楚当即辨认出了这声音的源头,还没张口,只听裴钰道:“是神机营的一窝蜂!” “主子,接刀!” 只听铮然一声,花铁刮过梨木发出刺耳的锐声,震得众人一阵耳鸣,下一刻,闪着寒光的雁翎刀割开一道疾风,径直刮急了飘雪冲袭而来。 银坠轻动,萧楚微微侧身,精准无误地抓住了刀柄。 弈非扔完了刀,扶着膝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暗道一声:“幸好赶上了……” “看来,真的该给你们涨月钱了。”萧楚竟然扯出了一抹笑来,打了个刀花,冲弈非抬了抬头,“做得好。” “主子当心!” 不及弈非应声,明夷疾呼一句,萧楚身后便是一阵凉风吹过,沈周已经绕到他身背,绣春刀眼看就要点刺过来。 可俗剑和雁翎刀已是云泥之别,萧楚背手拿刀身一拦,顺势压着绣春刀的刀背绕了半圈至下盘,随后抬脚就踩实刀身。 他二人离得极近,瞬息之间就能夺取对方性命。 萧楚嗤笑了声,意有所指道:“沈大人,旧主无能,该放手了。” 沈周咬牙道:“我放手,叫你拿我的脑袋去领赏么?” “我纵是把你的心剖了,又有什么价值?” 萧楚恶劣地笑了笑,缓声啐道。 “我可没有残害别人家奴隶的癖好。” 沈周被萧楚的话语瞬间激怒,双手一按刀口,试图回压萧楚的力道,然而乱战之中,此举无疑破绽百出,防备不及时,身后的弱点一下子暴露了出来。 江让看准沈周背后的几个穴道,袖中暗针一掷,一针中“神堂”,一针中“魄户”,剩余三针分别往志室、意舍、魂门三穴位而去,直接卸了沈周浑身的力道。 几乎是手中绣春刀脱离的一瞬,沈周竭力嘶喊道:“先斩后奏,动手,不必留活口!” 他话音刚落,只听海东青一声嘶鸣,小妃振翅急飞而来,不及人反应就刮掠过耳,从沈周腰间一口衔走了北镇抚司的腰牌。 “小妃,干得漂亮!”明夷脸色一喜,不吝夸赞,“扔给主子!” 小妃灵性高,已通人语,明夷这道指令也听得明白,它耀武扬威似地在半空扑了扑翅膀,当即衔着腰牌往萧楚手中一扔。 萧楚抬手接住腰牌,片刻没有犹豫,回身就往裴钰边上而去,将他身前那几个锦衣卫一并斩死刀下。 “裴怜之,”萧楚呼吸有些急促,刀都来不及收,上前攥紧了裴钰的手,神色紧张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切勿胡来,一切等我。” “还有……一定要当心你姐姐,除了明夷,谁都不要信任。” “快去,承礼,”裴钰也握住了萧楚的手,心跳得极快,“望仙台交给我!” 第92章 蟒雀 天际将暗,大雪纷飞。 萧楚一走,裴钰等人按照计划当即缴械诈降,在弈非的暗示下,神机营的炮火也很快停了下来,隐匿了身迹。 沈周被江让扎成了刺猬,眼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依靠身边两个小旗扶着。 “萧承礼闯不进去,”沈周大力喘着气,恶声道,“这些人,带去望仙台!” 说罢,他又把目光放到裴钰身上,言辞狠戾:“裴怜之,皇子身在何处?!” “沈大人,锦衣卫查案的能力可比我强,”裴钰冷嘲道,“你想寻到皇子,问我一个小小的都察御史做什么?” 这个关头,明夷也开始和裴钰同仇敌忾起来,阴阳怪气道:“就是,咱们小裴大人可从来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说罢,他就冲沈周做了个难看的表情,小声地“呸”了一句,看得沈周更是来火,当即喝道:“把他们给我押过去!” 眼看锦衣卫就要上手押人,裴钰冷目看了眼身遭的人,抬扇打开伸过来的手,道:“我们四肢健全,不必假手于人。” 他轻蔑地看了眼四肢发软的沈周,带着明夷等人就往望仙台的方向走,哪里还管沈周什么表情。 明夷被裴钰的话逗乐了,笑嘻嘻地凑上来说:“小裴大人,不愧是文化人啊,骂得真好。” “变脸这么快,”江让牵着曲娥的绳,嘲笑明夷,“前不久不还说,讨厌小裴大人,劝你家主子清醒么?” “那怎么了,我现在就是越来越佩服小裴大人,”明夷也不甘示弱,看了眼被他拴得死死的曲娥,说道,“倒是你,不是说要把她宰了么,还是不忍心呀?” “能不能别绑着我了,”曲娥抱怨道,“这么多人围着,还怕我跑了不成。” 江让睨了曲娥一眼,这才松开了手里的绳条。 北镇抚司把裴钰等人押到了望仙台,这地方和前世倒是无甚变化,只是哪里还有什么“祈福”的氛围,被召来望仙台的百官各个手戴枷锁,被扣押在地,锦衣卫重重包围了两圈,侍刀而立。 裴广站在两座祭坛中央,背对着百官,看向祈年殿的方向。 “裴大人,人给您带来了,”沈周拔掉颈后最后一根银针,总算恢复了些力气,他扭了扭肩,没好气地冲裴广说,“皇子的下落您儿子不肯说,没寻着。” 裴广听到这话,才缓缓回过头来,扫了裴钰那圈人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曲娥身上。 他冷笑了声,上前从人群中径直把曲娥给扯了出来。 他用力捏着曲娥的脸,道:“皇子,不就在这儿么。” 沈周怀疑道:“裴大人瞧清楚了,这可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沈周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祭坛上一个清澈的女声传来,径直打断了他的话语,“只要是李氏的血脉,便能坐这龙椅。” 裴婉拢着袖子,姿态优雅地从玉台上缓缓步下,走到了曲娥身前,随后抬起手轻轻把她的头发拨到耳后。 “渊儿,你说是也不是?” 曲娥快看愣了,她盯着裴婉的眼睛瞧,这双眸子虽柔,可里边瞧不出一丝情绪,哪怕她说的话语再温柔,入耳依旧是冰冷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曲娥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挤压自己的脏腑,让人几欲呕吐。 江让快看不懂这场面了,心中泛起焦躁,走到裴钰边上问道:“主子,皇妃这是……” 裴钰抬手阻了他的话,道:“静观其变。” 裴婉心里到底作何思量?裴钰揣测不明白,但他依稀能觉察出一些怪异,从裴婉身上散发的不止寻常的那股阴冷,更有一丝杀意。 这是对谁的杀意? “各位大人,可思量好了?”裴广不咸不淡地笑了两声,道,“皇子特意来见各位大人一面,宫中的梅知节再能耐,天子要飞升,凡人之躯怎么拦得住?” 被锦衣卫扣押的百官也不是吃素的,嘴里对裴广的骂辞一句比一句狠,其中不乏一些先前被裴广“清流”名号蒙骗的人。 孟秋被压在最前列,他平素自持有礼,此刻也是按捺不住了,冲裴广喊道:“裴大人,您怎可行大逆不道之事?望仙台如今正在监修中,随时有坍塌的风险,我们也就罢了,为何要将皇子和皇妃置于险境!” “是梅知节想置他们于死地!”裴广喝止他,眉间一抹怒色,“大祁朝局需要洗牌,若是他能早些同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我也不必剑走偏锋。” 从这些话语里,裴钰依稀察觉到了什么,他神色轻松了些,冲边上的明夷招招手,暗语道:“说几句话,激怒他。” “好啊,我最擅长这个。” 明夷一拍手,顿时跃起来冲裴广喊道:“那就要恭喜裴大人了,被梅知节压了一辈子,终于不择手段爬上首辅的位置了!” 说罢,他还冲江让和弈非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意,跟着鼓掌起来。 “恭喜裴大人得偿所愿!” 裴钰微微侧了侧头,低声道:“问他,是不是被梅知节抓到了把柄。” 明夷立刻道:“不过裴大人,您一败涂地了一辈子,早该养出钢铁心了,怎么这个时候沉不住气了?莫不是梅知节手里拿着您什么把柄吧?” “真是……一派胡言,”裴广语气没什么变化,脸色却难看了些,“这些是萧承礼的人吧,萧承礼抗旨私逃出城,应当被押下诏狱择日问斩,他的手下也要同罪论处,全部给我拿下。” 明夷啧啧道:“哎呀,这是被我说中了?” 弈非比明夷聪明些,指桑骂槐道:“裴大人,为官若是不能恪守官德,便会像梅党的周学汝一般,因贪污受贿骂名远扬。” 这话就戳了裴广肺管子。 裴广平素好与梅知节相斗,最不齿于做与他相同的事情,可人在朝局若不能顺势而为,就会被恶潮吞没永无翻身之地。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小心,但裴钰一直看在眼里。 裴广捏紧了拳,咬牙道:“你说谁贪污受贿?” 百官之中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声,不少人听懂了弈非的话语,开始揣测裴广的意图。 “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记得他和梅知节见过面。” “梅党贪污也就罢了,清流若是仿了这恶习,只怕是自个儿打自个儿脸了。” “难怪把我们抓这儿了,这是要逼宫啊,天子莫不是也是他囚的吧,还骗我们说是梅知节……” 裴广性情易躁,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果然有些稳不住,若是无事生非也就罢了,偏偏他们说的全都是事实。 他的确被梅知节抓住了把柄。 裴钰匿名递给梅知节关于清流贪污的证据,这成了两党之间最后的导火索,裴广挟持百官,梅知节挟持天子,两相残斗,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正当议论声愈涨愈高,几乎快按不住时,只见一个锦衣卫小旗匆匆赶到望仙台,凑到沈周身边低语了几句。 他神色一凛,立刻对裴广说道:“雁蜀联军入京了,费淮清和萧承英领着八万联军,正在城外叩关!” 听到这句,明夷小声疑惑道:“不是就带了八千么,怎么说八万。” 弈非解释道:“反正没人计数,往多了说总是好的。” “裴怜之,”裴广难以置信地看向裴钰,道,“你们想起兵造反?” “说是造反不妥,”裴钰开了扇子,轻松道,“不过是清君侧。” 裴广攥紧了拳,怒骂道:“裴怜之,你眼中可还有什么君父!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儿子!” 他一如从前毫不留情地责骂裴钰,这回全然没顾忌百官,他越说,裴婉的神色就越是阴沉,那股杀意就更是浓重。 裴广的话还没说完,地面便隐隐传来几声震动,四周的殿宇同时扬起了几丈高的烟尘。 这场面几乎烙印在裴钰的脑海中,前世望仙台塌陷之前,也起过这般的大雾。 裴钰呼吸一窒,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怎么回事?梅知节这一世不在望仙台,怎么可能会布下火药? 难道是裴广? 裴钰一时情急,冲裴广喊道:“你手上的人命已经够多了,还要再毁一次望仙台吗?!” 裴广面露疑惑,看了一眼地面,似乎也不知道这坍塌的来源。 还是孟秋反应更快,从锦衣卫的压制中挣脱了出来,喊道:“望仙台撑不住了,师父!” 这一次不是人为,厚重的冬雪压到望仙台脆纸一般的身躯上,如今终于支撑不住,要坍塌了! 这回不光是百官,连锦衣卫都开始自乱阵脚,不少官员已经从绣春刀的压制下挣脱出来,开始慌不择路地逃跑。 “要塌了,会压死人!” “外城百姓怎么办,那里有两三万人!” “别他妈管了……你自己的命都留不住!” 裴钰立刻冷静了下来,一把推开周遭的锦衣卫,对百官喊道:“别急,外城百姓我已经遣散开了,大家快从正门跑,殿宇不会同时坍塌,这里地处望仙台中心,距离塌方处还很远!” 裴广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中缓过神来,刚想回头对裴婉说些什么,就忽觉胸口一凉。 他低头摸了把胸膛,摸到了一手的鲜血。 曲娥瞳孔骤缩,下意识捂住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裴婉和裴广。 “去死。”裴婉暗啐道。 这一刀带着无比的恨意,径直刺入了裴广胸口,匕尖破开皮肉之后,裴婉像是觉得不够解恨似地,又反复往他身上扎了好几刀,裴广那身朱红的官袍瞬间多出数个血窟窿来。 “去死去死去死!恶心的东西!”裴婉一边刺一边喊道,“你也配,你也配当人,你这个恶心的畜生,给我去死!” 裴广受了这几刀,哪里还有命可活,顷刻间双目圆睁,仰面倒了下去。 裴婉如同陷入魔障,俯身还要再扎,被裴钰一声清喝阻止了。 “姐姐!” 裴钰一把抱住了裴婉,他拦着那双纤细却有力的手,低声喃喃道:“姐姐,可以了,他已经死了,别这样……” 裴婉用力地呼吸着,看着血泊里裴广的尸体,呆滞地重复一遍:“……死了?” 裴钰心中更是绞痛万分,他几乎是下意识抱住了裴婉,万般悲恸纠合着痛苦和恨意,让他也语无伦次起来。 裴婉是前世害死萧楚、害死自己的人,若说心中无恨,根本不可能,他想过无数次要报仇,但猜到裴婉是那个凶手的时候,他心中这把白刃悬着,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下刀。 裴钰跟她僵持了很久,最后喃喃了一句:“姐姐,你已经把他杀了。” 听到这句,裴婉终于从复仇和杀戮的快感中解脱出来,愣愣地看了一眼裴钰,忽然一把推开他。 “你护着我干什么,裴怜之?”她怒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给你下药,我想让你死!” 裴钰双眼湿润,缓缓问道:“那你为何如此,你恨我吗?” “因为你想扶持萧承礼称帝,你骗了我!”裴婉的声音都有些撕裂,“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你,只有你配,只有你是裴家人!只有你是……你是我的亲人……” 她话越说越轻,双唇轻轻颤抖着,一道泪痕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最开始,她只想保护自己的亲弟弟,他们在裴广的控制欲下相依为命,裴婉的恨意也与日俱增,她被裴广强行送入深宫几年,比很多人看得都要明白,只有得到了权力,才有资格谈论保护家人。 从内廷到朝野,从京州到大祁,她开始不停地积攒势力,不停地追逐这个目标,到最后,连理智都被恨给吞没了,对权力的追求和痴迷取代了那些对裴钰的爱,她开始不择手段想要得到皇位。 窥破裴钰没有帝心的时候,她的恶念早就超越了爱,也根本无暇去思考自己的初衷是什么。 她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裴钰不愿意,那她就取而代之。 “姐姐,已经够了,”裴钰紧紧抱着她,抚摸着裴婉的头发,言语却狠戾至极,“你还要这样多久,你一定要我恨你,要我杀了你吗?!” 曲娥听着听着,也跌坐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喃喃道:“阿娘……” “阿怜,那你就恨我吧,”裴婉在裴钰的动作中慢慢恢复了冷静,她轻拭开眼泪,对裴钰淡然道,“我愿望已了,你二人想怎么处理我,我都心甘情愿。” “至于皇位……那是你们的事情了。” 她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坦然,平日里端庄的姿态也没维持,借着裴钰的力道缓缓起身。 曲娥踉跄着跑到裴婉身边,抓住了她的衣襟,颤声道:“阿娘,你还记得我吗?” 裴婉侧目看了她一眼,声音冷冰冰的:“我方才不是说了,你是李元泽的孩子,李成渊。” 曲娥情绪有些激动,扯住了裴婉的衣袖,急声问道:“那你呢?你把我扔在东宫这么多年,一次都不曾来看过我,你一点儿都不惦记我么,我……” 裴婉打断道:“你如今多少年岁了?” “十……十六。” “十六年了,”裴婉轻笑了一声,挥开了曲娥,漠声道,“李氏的余孽,这声阿娘你想叫便叫吧。” 曲娥僵滞在了原地,张了张口,喉咙里仿佛被堵塞一般,还没等她说出话来,裴婉就继续往前走去了。 裴钰心思乱乱的,他跟在裴婉身后,双目都有些出神,甚至忘了望仙台那些正在倾塌的殿宇正朝着中心不断碾压过来。 明夷和江让第一时间按住了沈周,他们在状况外,注意到了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明夷拍了下江让的肩,说道:“你会扎针对吧,让他不能动弹就行了,我去提醒小裴大人,他看上去不太对劲。” 江让点了点头,手中的银针极快地就要往沈周身上扎,却听此人忽然开始大笑。 江让掐着沈周的后颈,怒道:“你笑什么?” 沈周还是笑,边笑边说:“我笑皇妃被裴怜之骗得好苦,她处心积虑跟着裴广和天子周旋十六年,就为了扳倒清流和梅党,扶他上位,到头来裴怜之却要心甘情愿把这些拱手送于萧承礼……” 听到这话,江让手中的银针停顿了一下。 然而正是这一瞬的错愕,让沈周逮到了机会,他猝然起身捡起了地上的绣春刀,江让忽觉一阵耳鸣,一道白光瞬时从眼前闪过。 沈周抓了绣春刀,径直朝裴钰的方向扔去,明夷瞳孔一缩,来不及拦住这刀,直接往裴钰身上扑,把人拽倒在了侧边。 那绣春刀错过裴钰,径直往他身前之人而去。 这一瞬间,几人几乎同时嘶喊起来。 “姐姐!”“阿娘!” 裴婉闻声回身,只听“噗嗤”一声,喉咙就被锐利的绣春刀给贯穿了,鲜血顿时从脖颈喷涌出来,扑洒了曲娥一脸。 “挽之!” 江让嘶吼了一声,松开沈周疾步上前接住了裴婉,她微微仰着颈,睁着血目瞪着江让,不停地发出一些浑浊的呜咽声。 “姐姐,不要……挽之……挽之!” 江让手发颤得厉害,他急促地呼吸着,想捂住裴婉的伤口,可这把绣春刀半点生机都没留给她,裴婉把江让的手都掐出了血,在这个弥留的力道之后,她口中涌出一口浊血,不停地往外喷涌,很快就浸湿了地面上二人的衣袍。 “挽挽、挽挽……不要死,不要死,对不起,挽之,我疏忽了,我不小心……” 江让心跳几乎骤停,他嘶喊着呼唤裴婉的名字,话语混乱地和她道着歉,好像只要喊得够撕心裂肺,就能把那个血窟窿给填补上血肉。 可那些挣扎的动作逐渐在他怀中消解弥散,最后带着一点不甘心和困惑,在江让身上停留了一眼。 在江让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双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了颜色。 “挽之……”江让抱着裴婉的头,呜咽着呼唤她的名字,“挽之,不要死,不要死啊……” 裴钰浑身都在发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净,他当即抽走明夷的佩剑,扑上去就压住了沈周,一剑毫不犹豫捅穿了沈周的胸背。 “你他妈做了什么!” 他心跳得极快,大脑一片空白,看着身下不停抽搐而死的沈周,又回望了一眼裴婉,悲愤快把他整个人给烧干了,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乎把所有的人声都吞没了干净。 “小裴大人!”明夷连滚带爬起身,一把拎起江让的后领,冲裴钰喊道,“来不及了,快走啊!” 弈非也跟着冲上前,用力拉住了裴钰的衣袖,喊道:“小裴大人,快跑!” 裴钰被弈非的力道拉倒在地,一抬头,祈年殿的鎏金宝顶迎着飞雪,正朝自己轰然倒来。 *** 萧楚疾奔太极殿而去,皇城果然也包围了禁军,他们一见萧楚,手中佩刀顷刻出鞘,交横到萧楚面前。 “提督,天子有令,除锦衣卫外不得有人进入皇城。” 萧楚拿出北镇抚司的腰牌,扔到禁军手中,急声道:“锦衣卫奉命请医,谁敢拦!” “这……” 他二人拿着腰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萧楚是三大营的提督,一定程度上,也算是禁军的上司,和沈周算是平级,眼下听谁的,真不好说。 “听不懂么?”萧楚面色很难看,眼神阴鸷地望着禁军,“现在北镇抚司归我统领,若是耽误了时候,你们个个都得提头来见!” 一个禁军犹犹豫豫道:“提督,那……那大夫呢?” 萧楚怒喝道:“本侯在北境行军多年,见过的怪病可比皇宫中多,这病只有我能治,请什么大夫!” 还没等禁军反应过来,萧楚就一把将人推开,迈进了皇城,他点地跃起跳上城墙,压根不管禁军还要说什么,直接就跑没了影。 一群好骗的饭桶。 萧楚临到太极殿不远处,才停了步子。 北镇抚司的腰牌哪里顶这么大用,但能唬住人片刻就行了,天子纵然病危,谁也不能保证他死不死,对萧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也算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绕过太极殿前的守备,萧楚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殿内,这地方比外面还冷,简直如同地窖。 太极殿是按照李元泽的喜好所修筑的寝殿,殿中心的地面上刻了一副后天八卦图,上面摆了两只铜鼎,均刻了晋文,一只叫“聚气”,一只叫“辟邪”。 铜鼎背后就是龙床,李元泽不好女色,平素也不喜欢有人搅扰,但今日床榻边上却坐了一个女子。 她脸上的脂粉涂得颇重,看着极为苍白,唇上的胭脂却反而艳丽异常。 她神色很轻松,手中把玩着匕首,身后躺的正是不省人事的李元泽,萧楚听得出来,他的呼吸声已然变得很薄弱,随时要归西的模样。 而更令人悚然的是,这女子脚下还匍匐着一句尸体,一把绣春刀贯透了那尸体的背脊,她特地搭了脚上去,要让这横死之人继续保持着跪姿。 萧楚一眼就认出了这死者是谁。 “梅渡雪,看来你亲爹待你不好啊,”萧楚手持雁翎刀,从容地对她说了一声,“连死了都得这般欺辱。” 梅渡雪全然没把萧楚放在眼里,说话也很不客气:“是啊,侯爷三更半夜来寝宫做什么?” 萧楚如实答道:“杀你。” “杀我?”梅渡雪终于给了萧楚一个眼神,道,“不知我一个女子犯了什么过错,要被侯爷这般惩治?” “皇粮喂出了你们这群蠹虫,大祁有难,你们反而替奸佞挟持天子,威胁百官,我作何杀不得?” 梅渡雪讽刺道:“这么说,你还是来护驾的?” “是啊,”萧楚应得十分坦然,“我是天子最忠诚的臣子,自然是要来护驾的。” 梅渡雪没计较他话里的真假,说道:“这样的皇帝,你萧承礼也真是甘心当他的狗。” “道士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梅渡雪笑了两声,踢了一脚梅知节的尸身,讽刺道,“让他吃点儿灵丹妙药,还真以为自己能飞升了。” 萧楚干脆把雁翎刀插入地面,搭起手,跟梅渡雪攀谈了起来:“梅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就喊人来谋害我一个良臣,如今还要怀疑我的忠心,叫我何处诉苦呢?” 梅渡雪道:“无冤无仇,怕是说笑了,侯爷不是把我弟弟梅渡川的命给害了么?” 萧楚无奈地摊手道:“他那是自杀,与我何干?梅小姐,都这个关头了,还不说实话么?” 他说完这句,梅渡雪的神色冷了冷,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直到梅渡雪终于肯说出真相。 “梅知节和裴广斗了一辈子,”梅渡雪微微倾身,匕首划过李元泽的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怕是没猜到,最后都要死在自己女儿手里。” “裴挽之想扶持她弟弟称帝,偏偏她弟弟不争气,没有帝心,只好……取而代之。” “她做事儿可比我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利用,就为了——” 匕首在指间绕了一圈,最后随意地指向了萧楚。 “除掉你,惹怒雁军进犯京州,让所有人自食其果。”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梅渡雪,在窒息的关头反而冷静下来,心中细细思量着。 这个人到底是穷途末路,还是游刃有余? “可惜不光她弟弟是个废物,她女儿也不中用,如今还是得依靠我,帮她把这狗皇帝给喂病了,才能让你自投罗网。” 梅渡雪轻盈地跃下来,反手拿住了匕首,看到她这个动作,萧楚也重新覆上了雁翎刀。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前世,望仙台,那些锦衣卫中的刺青,还有向天子引荐邵玄的人。 不是梅知节,而是梅渡雪。 这个人和裴婉一样,一直在暗处挑唆梅党和清流的矛盾,目的就是要他们鹬蚌相争,最后两败俱伤,他们再趁机夺权,颠覆李氏一族。 他沉住了一口气,在下一次呼吸里,梅渡雪猝然持刀攻来,匕首在雁翎刀的花铁上“噌噌”留下几道刺耳的刮响。 她对短兵器运用堪称炉火纯青,攻法诡谲多变,又下手狠戾,只要一招不得手,立刻就会摸着萧楚的破绽继续进攻。 在从前的众多对手中,他最不擅长对付的就是这种爱耍阴招的人,梅渡雪的匕首形如鬼刃,见缝插针地暗扎过来,好几回都对准要害,险些得手。 和她交锋,便没有闲心可以插科打诨了,萧楚退去数步,尽量不与她贴身而战,他力量占优,必须要找机会断开梅渡雪的武器,再行擒拿。 萧楚一边挥刀,一边说话扰乱她:“皇子在我们手中,你在此处与我相斗是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去找找这李氏后人的下落!” “这天命该落到谁手里?”梅渡雪指间不停地转动着匕首,慨然道,“我和裴挽之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卧薪尝胆,就是为了今天,看这群废物跪倒在地,谁说坐皇位的一定得是李氏的后人?” 萧楚咬牙道:“你们所做的努力,就是在京州和他们搞权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这些虫子,底下万民一直都在水深火热中!” 说罢,他翻手一转雁翎刀,朝梅渡雪点刺过去,谁料这人干脆躲也不躲,抬起手掌任由刀尖刺穿了自己,匕首却也因此取到了萧楚的额心。 她没有下手,转而问道:“萧承礼,你和这些老东西不一样,我可以给你俯首称臣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萧楚额心瞬间留下两道血痕,他咬牙切齿道:“我从来不对恶人俯低做小。” 随后,雁翎刀就毫不犹豫地从梅渡雪的掌心拔了出来,两人重新拉开距离,呼吸都微微急促。 萧楚拿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强扯出一丝笑意,正要说些什么,只听殿门外人声震动,不停地发出钝物撞门的声音。 “萧承礼在里面!” “护驾!萧承礼想行刺!” 是追兵! 与此同时,梅渡雪撕下衣袖缠住了掌心的血洞,平和地说:“侯爷,方才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萧楚转了转刀,指向梅渡雪:“至少在这殿门被破开之前,我要取走你的性命。” “侯爷,”梅渡雪没回答他,反而说道,“我听闻你和裴挽之的弟弟有些风流韵事,这可是真的?” 萧楚脸色冷了下去,道:“纠正一下,不是风流韵事。” 梅渡雪趁势疾跃攻来,一边不断弹开雁翎刀,一边斥骂道:“被情爱牵绊住手脚的人,有什么资格登上帝位?萧承礼,你二人不若归隐山林,和我们争个屁的皇帝!” “我就是不让给你们,”萧楚也不示弱,他的打法比方才激进许多,眼下是铁了心要取梅渡雪的性命,“裴怜之和你那同伙可不一样,你们行事狠毒,蜀州城疫病大发,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梅渡雪冷笑了下,沉声道:“总有人要牺牲。” 他们僵持交战了很久,殿外的闷钝的撞门声,一下下提着萧楚的心,他的动作也愈发急躁起来,几招之间被梅渡雪伤到了好几处。 萧楚呼吸愈发急促,一边自防,一边凝神听着门外的声音。 还没到吗…… 正在梅渡雪下一刀刮来之时,撞门声猝然停止,萧楚剧烈的呼吸声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只听殿外一个声音喊道:“三大营所有人听令,今日不得有人破开殿门,来一个杀一个!” 是许观的声音! “现在明白了么?”在梅渡雪错愕的表情里,萧楚终于重新扬起笑容,冲她说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们忙着在朝中你死我活,争到了这皇位又如何?” “你是演的?”梅渡雪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 萧楚笑着添了一句:“哦,忘记说了,城外雁蜀十万联军压境,你们一开始就输了,我单纯是好奇你和裴挽之的计划而已。” 气息平稳之后,萧楚的雁翎刀用得更是灵活,他进步的速度飞快,已经逐渐适应了梅渡雪进攻的节奏,她擅长绕背偷袭,身形又习惯压得低,萧楚干脆放弃防守,以进为退,在她擅长的领域寻找破绽。 殿外的厮杀声愈发高涨,三大营在弈非和许观的洗牌之后,已然大有可为,比起不成气候的禁军,他们训练有素,攻守有法,很快就打得禁军节节败退。 终于,在禁军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一刻,萧楚在梅渡雪俯身横扫自己下盘时,抓到了她背后的破绽。 他当即掌心一对,雁翎刀毫不犹豫地下刺而去,在梅渡雪划伤自己膝盖的同时,一刀扎穿了她的后心。 三大营和萧楚同时赢下了这一战。 与此同时,关外战鼓擂动,萧仇一扬手,雁蜀联军破门而入,杀进了京州城。 萧楚踢翻了梅渡雪的身躯,慢慢平缓着呼吸。 她双目圆睁,眼里似乎还充斥着极大的不甘心,萧楚俯身从她掌心把匕首给拿了出来,随后缓缓走到天子的床榻边。 “就剩你了。”萧楚俯首看着李元泽,手中的匕首微微捏紧,寒声道,“大祁的祸根。” 可面对这般的杀气重重,李元泽非但没有半分生气抑或恐惧,反而平和地望着萧楚,眼里闪动着一点儿光泽。 萧楚和梅渡雪的那些话语,他全都听入耳中了。 “承礼啊,”李元泽柔声唤道,“没想到,最后一面是你来见的朕。” “这仙药害人忒疼了,不知你可愿陪朕说说话,如此也好缓缓这疼痛。” 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压根动不了萧楚一下,偏偏话语还说得恳切万分,叫人不得不信服。 萧楚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犹豫半晌后还是低声应了一句,随后坐到了榻边。 人之将死,终于能把身前参悟不透的东西给想通了,李元泽求仙问道了一辈子,最终还是落得了个孑然一身的下场,连遗嘱也只能托付给一个想杀死自己的人。 萧楚按下了手中的匕首,静静地等他说完这一通遗言。 “朕二十那年从皇兄手里接过玉玺,如今又是二十年风霜雨雪过去,大祁在我手中也算是烂干净了,”李元泽握住了萧楚的手,自嘲道,“原还以为……以为成仙后就能身居水云外……” “早些年我在雁州,生活过得很开心,”萧楚最后恭敬地唤了他一声,道,“我爹和阿姐常同我说,这都是因为大祁有一位明君。” “可后来明君一叶障目,痴迷问道,天下民生都在水深火热中,从那时候我便不认你作君父了。” 他再没有一句隐瞒,把这些年对天子的看法一一道述了出来。 李元泽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说道:“原来朕早些年,也是当过好君父的么?” “是,”萧楚鼻子也有些酸,咽了咽喉咙,说道,“我前不久吃酒时还玩过一回‘天子令’,那时陛下斩羊止父子,造福万民的善举也流芳至今了。” 萧楚嗫嚅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最后只能宽慰道:“功过都是后人评说,如今不若撇开君主之身,当一回自己。” “好,好……” 李元泽笑得很开心,攥着萧楚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他看上去很困,慢慢阖上了眼睛,在弥留之际喃喃了一句: “就是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了,阿挽还怪不怪我……” 这最后一句话,他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好像真心实意地怀恋起了人间最后一抹温情。 萧楚起身半跪在了龙榻前,最后一次恭敬地唤道:“恭送陛下。” 这位功过难评的君主终于荒唐地死在了自己的求仙梦里,殿外的厮杀声也随着君王薨逝慢慢停歇,长夜终于进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再过不多时,京州城就要迎来黎明。 萧楚跪了不知多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步至了殿外,这里腥风血雨,尸横遍野,泼洒出来的鲜血融化了积雪,红与白交缠在大夜弥天中,看着妖冶无比。 但很显然,三大营赢到了最后,劳累的军士跌坐在地上,稀稀落落地议论着萧楚。 “提督赢了吧?” “看上去应该是赢了……” 萧楚脸色阴翳得可怕,双目寒冽,他的雁翎刀上没有沾上一滴血,脸侧是一道被抹开的污痕。 许观站在殿门前来回踱步,状似焦虑异常。 萧楚看到许观,脸上终于泛起几分喜色,感谢道:“秋临,多亏你了。” 可许观的表情却没那么好看,他眉间紧蹙,冷汗涔涔,一见到萧楚就快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侯爷,望仙台……望仙台塌了。”他咽了咽喉咙,缓缓说道,“小裴大人,他还在那里……” 萧楚等这几个字颤颤巍巍地从许观口中吐出来后,连方才激斗过后的血热都骤然间冷了个干净。 他一把攥住了许观的肩,一阵寒意猝然席卷全身,他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在发颤。 “……你说什么?” 【正文完】 第93章 怜礼 萧楚冲出太极殿的时候迎面撞上了萧仇,可他慌不择路,连她的相貌都没认出来,径直和萧仇的白马擦身而过,直奔望仙台而去。 萧仇同费羿已经领着八千联军杀入内城,她高坐马上,回过身,一声喊住了萧楚。 “萧承礼!” 萧楚这才从极度的恐慌中缓过神来,停下了步子回身看去,辨清萧仇的容貌后又仓促地跑到她跟前,喊道:“阿姐!” 萧仇见他表情不对,皱眉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阿姐,怜之在望仙台,那里塌陷了,”萧楚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他语无伦次地拽着萧仇的衣襟,焦急道,“我要去救他,现在去还来得及的,阿姐……” 萧仇很是冷静,当即翻身下马,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了萧楚,正色道:“你现在就去,若有追兵,我们替你拦截。” 一边的费羿也应和道:“放心去,承礼,萧姐姐这马跑得快。” 萧楚连话都来不及回,接过缰绳,踩上马背就策马急往望仙台而去。 快马如同一道白影横穿过东一长街,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刺痛着萧楚的皮肤,可他巴不得这马跑得再快一些,最好能顷刻飞驰到裴钰身边。 他以最快的速度逼近望仙台,可离得越近,萧楚的心就愈发冰寒,耳边那些坍塌的轰鸣已经渐渐淡去,高耸的殿宇也一座座消失在了目光中。 裴怜之怎么样了?他逃出来了吗? 望仙台为什么会突然坍塌,是支撑不住了,还是一如前世,有人刻意引发了爆炸? 纷乱的思绪撞击着他的心,他攥紧缰绳的手都把掌心给磨破了,鲜血染在深褐的皮革上。 他不能失去裴钰,好不容易,他们走了两辈子,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东方已经渐渐泛起白光,京州将要淌过漫漫长夜,有人却在黎明将近时忽然陷入了泥潭之中,挣扎着无法自拔。 萧楚赶到望仙台的时候,那些高扬起的烟尘已经被大雪给埋没了下去,这里的琼楼玉宇全都化作狼藉的灰土,什么金砖绿瓦被碾成了碎泥。 望仙台彻底塌陷了,他迷茫地看着这些高殿的残垣,一层交叠着一层,全然阻挡了他进入的道路。 马蹄焦急地颠弄了两下,似乎也在替萧楚散发着担忧的心绪。 “怜之……” 萧楚喃喃了一声,翻身下马,甩手扔了雁翎刀,扑跪到那些废墟前。 裴怜之呢? 他僵滞了很久,颤着手去触摸那些残骸。 没有声音,一点呼吸声、呼唤声、哭泣声都听不见! 裴怜之……裴怜之呢? 萧楚忽然发了疯一般吼了一声,开始用力地拨开泥泞和碎雪,口中絮絮不断地呼唤着。 裴怜之,裴怜之,裴怜之! 他被埋在这大雪之下了吗?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声音,为什么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萧楚急促地呼吸着,几度因为缺氧而双目漆黑,待呼吸缓过来后又拼了命地去拨弄那些残垣。 裴怜之…… 萧楚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中不停地唤着裴钰的名字,企图把他从雪堆里唤醒。 裴钰,裴怜之。 一个傻傻等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永远都把难过藏在心里不与人言说的人。 那么温柔,待自己那么好的人。 他还来不及把自己的一切都倾诉给这个人听,他们还没成亲,只拜过了天地,他还没带裴钰见过自己的爹娘,还有雁州,裴钰从没去过雁州,他分明答应过自己,要一起去一次雁州,望一眼故乡的月色。 萧楚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裴钰会离开自己。 他狠心过,他让这个人等了自己一辈子,终于有一天,这报应竟要回到自己身上么? 萧楚的动作越来越轻,耳上的银坠都跟着黯淡了光芒,永远挖不开的废墟好像渐渐也埋没了他的心脏,压得他无法呼吸。 泪水滑过脸颊,顺着下巴滴落到雪地里,留下了浅浅的一个凹坑。 “怜之……” 萧楚跌坐在地,漆黑的双目中看不出一点神采。 他要失去裴怜之了吗? 两辈子了,他们还是不得善终吗,幡然悔悟得太晚,最终错过时机了吗? 上天不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了吗? 他只是想,只是想拥抱自己的爱人,只是想弥补曾经的缺憾和亏欠,只是想…… “萧承礼!” 就在萧楚几乎陷入绝望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澈的呼唤声,他猛然抬头一看,在高叠而起的废墟上方慢慢爬出了几道身影,他们搀扶着彼此,正用力地朝萧楚挥着手。 “主子,我们在这儿!” 明夷、弈非、江让、曲娥…… 还有裴钰。 裴钰站在缓缓东升的旭日中,身周都散发着耀眼的金光,他双手捂在嘴边,使出浑身解数呼唤萧楚的名字。 “萧承礼——我在这里!” 萧楚爬起身,哪里还顾得上地上的雁翎刀,疾步踩上废墟,冲过去扑了裴钰一个满怀,差点没把人扑倒在地。 他压弯了裴钰的身子,不停揉搓着裴钰的头发,泪水忽然就滚滚而下,一边哭一边喊道:“怜之!你还在,你怎么不早一点出现,怜之……” “我还在,承礼,”裴钰柔声说着,这一刻,他再也不惧怕众人的目光,紧紧地回抱住了萧楚,“我们都没事,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萧楚话都不会说了,揽着裴钰的肩背,生怕一松开这人就跟一股烟似地飞走了。 裴钰又心疼又好笑,不停抚摸着萧楚,温柔地安慰道:“没事的,我还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明夷搀着江让,默默地看着这对眷侣重逢的场面,心中一股暖流淌过,他轻叹了口气,这回终于乖巧地没出声。 他们相依着拥抱了一会儿,萧楚剧烈的心跳才慢慢缓落下来,稍稍松开了怀抱,满脸委屈地看向裴钰。 “你故意的。” “我怎么是故意的呢?”裴钰哭笑不得地捧住萧楚的脸,问道,“不舍得叫你心疼的,可谁知你来得这般快。” 萧楚声音还有些哽咽,低声道:“许观告诉我望仙台塌了,我以为……我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了。” 明夷终于插上了话,说道:“是塌了,但好在小裴大人天神眷顾,这祈年殿的鎏金宝顶刚好卡了个角出来,咱们几个人都躲在里头,什么事儿都没有。” 裴钰盯着萧楚的眼睛,越笑越柔:“是啊,上苍眷顾。” 萧楚也觉得自己失态,终于收敛起了委屈的表情,但还是紧紧环着裴钰的腰身不肯松开。 明夷依稀察觉到了二人之间渐渐升起的旖旎,一手搀着失魂落魄的江让,一手牵着魂不守舍的曲娥,留下一句“主子,我们去找萧大帅了”,就把两个人径直往下带走。 见人走了,裴钰这才揉了揉萧楚的耳坠,一下把上边的灰尘给抹开了,银光和旭日交相辉映,美得动人心弦。 他踮起脚,亲吻上了萧楚的唇,把他唇上干涸的血迹都濡湿了。 萧楚推开他,无奈道:“脸上全是血,太脏了。” 裴钰不管不顾,还是捧着萧楚的脸亲,亲够了才贴着他小声说了句:“脏兮兮的。” “那你还亲。”萧楚干脆低头往他颈窝里蹭,把满头的碎雪都甩到裴钰衣领里去了,“看来你喜欢我脏兮兮的。” “我喜欢什么竟有这般重要,难不成四公子要投我所好?”裴钰身子一凉,一边忍着笑一边推他的脑袋,“你要做万乘之君,不可这般顾念儿女情长。” “是啊,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楚吐着氤氲的热气,温柔地吹去裴钰发间薄雪,重新把他裹进自己的怀抱中。 “但你我之间是有的。” 这一刻,金乌终于从沉寂的黑夜中挣脱出来,云层吸满了朝霞,把光芒洒向宫闱的每一个角落,彻骨霜寒也随之被热烈的旭日剥落,只剩温暖浸透皮肤。 他们的心跳穿越两生两世,在这一瞬间同频共振,天地间再没有彼此这般心灵相通的人。 从前放手过的眷恋、柔情、不舍,百般千种心绪都化成一汪春水,柔和地淌在岁月长河里。 而这一次相携你我,此生与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