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欲曙天》
1. 修觉寺(一)
景瑄十年的暮春,天气格外反常。
一场雨从清明下到谷雨,从奉川下到禹州,都未有丝毫歇停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搅得天地一片混沌。
天幕如同一张湿润的巨网,紧紧笼罩着层峦叠嶂,一间山寺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咚咚——咚咚——”
淅沥的雨声中参进一阵阵敲门声。
薛南星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宽大的蓑衣里,门檐上的雨帘连绵不绝地打在斗笠上,一滴一滴滚落下来,仿佛刻漏,在不断催促着什么。
“小姐——”
薛南星闻声回头,忙问道:“怎么样?”
“小姐,你猜的没错,官道果真因山泥倾泻被封了。咱们把马车弃在龙门县驿馆,那些官兵只会以为我们在龙门县,断不会料到我们已冒着暴雨翻野道到了这里。”梁山跺了两下脚,蓑衣上的雨水如乱珠跳下。
“嗯。”薛南星颔首,可眼底的忧虑仍未消散。
这障眼法糊弄寻常衙差倒还行,但若是影卫司,怕是没那么容易。
她虽不确定离开驿馆时看到的那些影卫司目的为何,可龙门县只是距京百里的小县,圣上直掌的影卫司突然出现在此,其中必有蹊跷。
“咚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打断薛南星如麻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后退半步,仰头凝视门楣,纤长的睫羽沾满了细小的水珠,透过氤氲的水汽,这才看清寺庙的名字——修觉寺。
突然“吱呀——”一响,门缓缓拉开。
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脸庞稚嫩,眼底闪过些许戒备。
梁山舒了口气,上前一步,恭敬地合十行礼,“小师傅,我随自家公子赶路去京城,不巧遇上连日暴雨,山泥封路。想在此借宿两晚,待山路畅通后再上路,还望小师傅行个方便。”
小沙弥眉头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两人。
左侧这人青衫玉簪,是位面容俊美的少年,尽管发髻有些凌乱,几缕青丝轻拂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但依旧沉静从容,颇有修竹之风。右侧那位身材魁梧,面容朴实,一副质朴可靠的模样,显然也并非凶恶之辈。
可今日早些时候,寺里乌泱泱来了近十人,说是京中贵人,不得怠慢,客房一下全住满了,连柴房里都住了侍卫,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给这两人。
小沙弥思索片刻,为难道:“施主,寺里没多的禅房可以安排了。”
“啪——”的一声,门再次关上。
梁山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低声嘟囔:“莫非真要在那马棚躲雨不成?”
薛南星没来得及应声,忽觉脊背一凉,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她猛地回头,左右四顾,除了淅沥的雨水和缭绕的雾气,视线所及之处,一无所获。
困惑之际,身前的门意外地再次打开,门后又探出小沙弥稚嫩的脸。
他轻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寺东偏院尚有一处废弃的禅房,虽杂草丛生,久未有人居住,但也算是有瓦遮头。方丈说,若二位施主不介意,可暂作避雨之所。”
梁山闻言大喜,“太好了,多谢小师傅。”随即转身冲进马棚,牵起马车,依着小沙弥的指引,将马车安置妥当。
二人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道破空之音伴随急促的喘息,从角落中迸发而出:
“千手一破,水溺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
一道衣衫褴褛的疯僧闪现,仿佛从地底的阴影中挣脱而出,带着不可名状的狂乱,直扑薛南星。
梁山飞身上前,环抱住那狂人。
小沙弥见状,骇得不轻,惊呼一声:“了能师兄!?”遂又转身大叫:“了悟师兄——了悟师兄——”
那狂人力大无比,稍息片刻,又突然冲破梁山的阻拦,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攫住薛南星的手臂,撕扯着嗓子喊:“东偏院有神灵,你们冒犯神灵会遭天谴!”声音颤抖,带着不可抑制的恐慌。
薛南星和梁山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冲脑门。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疑。
不多时,一位僧人匆匆赶来,箭步冲上来揽住那狂人,温声安抚道:“了能,了能,是我!了悟师兄,别怕别怕,没事的。”来人厚唇圆鼻,模样敦厚和善。
了能见到他,眼中惊恐渐散,情绪平复下来,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目涣散,如行尸走肉。
那人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垂首向薛南星二人道歉:“贫僧了悟,见过二位施主。方才实在抱歉,师弟了能因患有癔症,常常发狂,言语无状,吓到二位施主,还请莫要见怪。”
薛南星注视着眼前的疯僧,他头顶一件破袈裟,脸上泥水斑驳,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难窥真容,两边手腕各一道血痕,可见皮肉外翻,他竟不觉疼痛。
片晌,她缓过神来,颔首回礼道:“无妨。”心中却仍有些惊恐未定。
了悟未多停留,很快便带走了了能。
……
二人收拾好破败的禅房后,已是戌时。
许是太过疲累,薛南星方一躺下,就听见帷幔另一侧传来阵阵呼声。
外面又下起暴雨,雨点砸在檐顶噼啪作响,极富节奏,如催眠序曲,薛南星蜷紧的手指一松,呼吸渐渐绵长。
忽地,一道闪电划破暗夜。破窗前,一道黑影闪过。
......
翌日,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一夜暴雨洗净了乌云,天空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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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才刚过卯时三刻,天色就已大亮。
薛南星仍在榻上沉睡。
“开门!开门!”突然,门外传来阵阵催促声,重如捶鼓。
她猛地惊醒,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
“里面的人快出来!”
声音越发急促,仿佛下一刻就有人要破门而入。
“谁啊?”破帷幔的另一侧,梁山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喊道。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
薛南星擦了把眼角的泪痕,还未缓过神来,又听“砰”的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开,几人扶刀鱼贯而入。
薛南星抬眼去看,一道刺目的金芒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下意识抬手去挡,手臂刚抬到半空却忽的一阵吃痛,待反应过来时,双臂已被人反手扣住,动弹不得。
会痛?那便不是做梦。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绑我们?”梁山一边怒吼,一边不住地挣扎,可显然无济于事。
薛南星侧头避开刺目的金光,紧闭双眼,再睁开,努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倏地眼前一暗,一道黑影挡在她跟前。因着逆光,只得见颀长的轮廓,看不清模样。
他单手一抬,指着薛南星,回过头问道:“就是他吗?”语气漫不经心。
“是,世子殿下,就……就是他。”声音从后面传来,略带颤抖。
沉默一瞬。
薛南星感觉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徘徊,似窥探,似审视,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行吧,带走。”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眼前瞬间没了人。
下一刻,薛南星只觉双臂被反剪得更紧了,整个人往上一提,被人粗暴地向外拖去。
“我自己会走!”薛南星挣着肩膀,厉声反抗。
“好!料你们也跑不了。”
手上的劲稍微松懈了些,薛南星踉跄几下,稳住步子,被人押解着往院外走去。
薛南星目光迅速掠过四周,共四名身着精制黑甲的侍卫分列二人周围,个个腰间悬刀,神色严肃。
“黑甲胄!?”她心中一惊。此乃大晋亲王或一品以上武将的府兵专属,方才隐约听到有人唤“世子殿下”。如今大晋只得一位亲王——琝王,那适才带头来拿人的,不是琝王世子还能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开始理清思绪。如今她已是奉川县衙的通缉犯,若是要捉拿她,大可将通缉令发至禹州,名正言顺地由官府缉拿,何故舍近求远,从京城派遣府兵。若是要杀人灭口,方才一刀砍了她便是。
思及此,心中虽仍有疑惑,她却反倒松了口气。
半柱香后,薛南星被押解至寺内的讲法堂,跨进门槛的一刻,她全然明白了。
……
2. 修觉寺(二)
此刻讲法堂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浑身湿透,皮肤被水泡得肿胀发皱,额间一颗痦子在了无声息的脸上格外刺目。
薛南星的眉心一下就拧了起来。
昨日下午,薛南星二人住进东偏院的禅房,无意发现,墙院后的山泥正随高处的雨水不停向下冲刷,已然将墙垣下半部尽数淹没,若是再下几场暴雨,必然会没过院墙冲到院内。
她出门找人帮忙,谁知那疯僧了能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她不停喃喃,狂笑不止。慌乱躲避间,她无意撞到了一个眼生的和尚,身后的了能见状竟是撒腿就跑了。
那人身形微胖,额间一颗肉色痦子颇为显眼。薛南星见他面带笑意,还算和善,就攀谈了几句,与他说了东偏院后山泥下滑之事。
可那和尚一听,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怒声呵斥了她几句就拂袖而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没想才过了一夜,人竟然死了!?
“是,就是那个住在东偏院的程施主。唔......”
薛南星闻声望去,是昨日寺前那个敦厚和善的了悟和尚,此刻跪在讲法堂内,涕泗横流地哭诉:“......昨日下午我最后一次见着了觉,见他满肚子怨气就问了一句。他说刚撞见住东偏院的香客诸多挑剔,非命他把东偏院后墙外的山泥挖开。这几日世子殿下暂住寺内,本就不够人手,还要帮手去疏通山道,实在没空管那片荒院的后墙,便推辞了。谁知......”话未说完,又哽咽了起来。
听罢了悟所言,薛南星嗤笑一声,“我礼貌相求,何来命令一说。若是因为这无羁的原因就给我安个杀人泄愤的罪名,未免太过荒唐!”说完,怒目看向堂前之人。
堂前分立两人,左侧是一位年长僧人,年近花甲,慈眉善目,乃修觉寺方丈。
堂中则是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他剑眉星目,容貌俊美,看年纪不过双十之龄,举手投足间带着京中纨绔独有的傲慢轻佻。
想必正是那位身份显赫的琝王世子——凌皓。
凌皓负手走到薛南星身旁,绕着她信步转了一圈,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片刻后,突然停在面前,俯身凑上来,扬眉道:“哟,竟还生气了?”
薛南星撇过脸。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下晃了晃,她垂睫一看,半块玉蝉昆仑佩赫然躺在一个宽大的掌心之中。
薛南星瞳仁一缩,猛地挣扎起来,想要伸手去拿。
这半块玉佩是她偷验尸体时,从外祖父腹中取出的,是这场惨案仅剩的线索。一路以来,她都是随身携带,眼下怎会出现在这琝王世子手里!?
“怎么会在你那里?还给我!”她咬牙道。可身后的力道仿若沼泽,越是挣扎,双臂被钳得越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折断。
眼前的手掌往回收紧,凌皓反问道:“你问为何会在我这里?我倒要问你,为何会在他那里!”
他指向身侧了觉的尸体,语气不由凌厉了几分。
薛南星心中一个激灵。
自离开奉川以来,她便一直浅眠,昨夜却破天荒地沉睡至清晨,直到那些黑甲卫闯进来拿人时,都还有些恍惚。
个中古怪,不言而喻。
薛南星沉默不语,只是顺着凌皓手指的方向看去,敛起眸光,仔细端详起了觉的尸身。
尸体肤色淡黄,面色呈青紫,眼睁口开,两手不拳曲,腹部不膨胀,口鼻耳眼无水流出,指缝干净无泥藻。
此时,她已是心中有数。
“……咳……”
凌皓见她不应话,刻意清了下嗓子,正声道:“今晨卯时初刻,僧人了觉被发现溺死于西院水井。尸体捞起来时,手中挂着这半块玉佩,有僧人认出,乃归你所有,眼下又有人证,证实你二人确实起过冲突。依本世子看,定是你触了霉头,心中不悦,回去后怒气难消,便又去找了觉。争执间,你将人推入井中……”
“……而这玉佩……”他举起手中的玉佩,扬声道:“正是在慌乱间被了觉抓住,一同掉入井中的,是不是?”他神色肃然,声音却清朗生涩。
薛南星一直将这半块玉佩贴身戴佩戴,只是入寺时见绳扣有些松动,便取下放在包袱里。未曾料,这小小举动竟成了指控她杀人的罪证?
可这逻辑实在不敢恭维,她听着只想笑。
“无稽之谈。”薛南星挺直脊背,仰视凌皓,哂笑道:“且不说我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杀人,世子殿下连这人如何死的都没搞清楚,就想定罪,未免太过草率。”
她这一笑看在凌皓眼里,只觉心底发怵,一时没能沉住气,脱口便道:“能怎么死的,不就是淹死的吗?”
说完,他见眼前的少年神色镇定,嘴角甚至浮出一抹轻笑,更是恼火。
不能被这小子淡定的模样给蒙蔽了。凌皓定了定心神,接着道:“本世子看的是证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
“人证可以说谎,物证可以栽赃!”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凌皓不愤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有人栽赃?这玉佩既是你贴身之物,又怎会轻易被别人拿到?”
薛南星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
“说不出了吧?”凌皓轻蔑一笑,“哼,我当你有多大的本事。”
“死者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眼前跪着的少年缓缓开口,“只需详细查验尸体,真相便一清二楚。”
“昨夜又是暴雨,眼下去龙门县那条路也堵了,上哪儿去寻仵作来验尸?”身后不知谁喊了一声。
堂内众人纷纷应和,“就是……就是……”
“请世子准允草民查验尸体,自证清白!”混乱中,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此话一出,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薛南星身上,方才还应声附和的小僧们霎时噤了声。
法堂内突然静下来,针落可闻。
凌皓猛地蹲下来,与薛南星目光齐平,满脸不可置信,“你会验尸?”
料他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位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与那些他见过的那些粗鄙仵作联想在一块。
“嗯。”薛南星颔首,心中略一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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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道:“草民家贫,自幼便在义庄替人守尸,后来为得一技傍身,便学了一些验尸之术,偶尔也会去县衙帮忙。”
众人不知,交她验尸之术的并非别人,而是她的外祖父,前朝大理寺卿,后任刑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的法界灵犀——程启光。
程启光自幼立志于法曹,誓要扫尽天下悬案冤案,他不仅言出必行,更自学验尸之术,创制诸多新奇的验尸法门。为官二十年,破奇案、洗冤狱,凡经他手,无一冤假错案。
可他却要被迫颠沛逃亡,隐姓埋名,最终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提及此,薛南星神色微动,眸光黯淡下来。
竟还真是个仵作?凌皓见她言辞切切,再次审视起眼前的少年,这略显单薄的少年之躯,仿佛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稳可靠。
他抬手轻挥,薛南星身侧的黑甲卫醒目地松开手。
薛南星胳膊上的力道突然一卸,顿时松了口气。她揉了两下手肘,说道:“既是山路皆封,我已无处可逃,还请世子殿下给草民一次机会。三日,不出三日定能查明真相。”
凌皓诧异,“你当真能在三日内就找到凶手?”
薛南星点头应是,“那凶手必然仍在寺内,甚至就在这法堂上。雨势难测,若非暴雨连绵,不出三日,山道必将通畅,届时再想捉拿凶手就难了。所以,三日之内必须破案,亦只需三日!”
三日,足够那帮衙差搜遍龙门县,若是山道通畅,他们随时有可能寻至这里,所以也必须只能是三日。
她紧抿双唇,目光坚定,竟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气势。
“起来吧——”凌皓站起身,拍了拍袍摆,“那本世子就许你三日罢。”
“谢世子殿下!”薛南星拜谢,遂起身走到方丈跟前,恭敬问道:“请问方丈,寺里的人可都齐了?”
“是的施主,皆已在堂内。本寺只是山中小寺,僧人并不多,除贫僧外,平日里寺内事务多由师弟慧能打点。”方丈介绍道,抬手指向法堂最左侧。
薛南星沿着手指方向看去,慧能年逾四十,身量瘦小,两道极为浓郁的粗眉在清瘦的面容上尤为突出,粗眉下目光炯炯,虽未说话,却给人一种辞严厉色之感。
方丈接着道:“旁边依次是了善、了静和了悟,‘了’字辈排在‘慧’字辈后,乃寺内第二的辈分,他们几人都是自小在寺里长大的,师兄弟几人感情颇深。另外六人都是十二三岁的小沙弥,来寺里不过数年。”
“嗯。”薛南星颔首,转而依次看向对面三人。了善和了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站在一起颇为滑稽,了悟她昨日见过,中等身材,面目和善,无甚特点。
她转头看向凌皓,“还请世子让寺内所有人先行回房,并派人看守,出入皆要有人跟着,不得擅自行动。”
“行,就先按你说的办。”凌皓双指摩挲着下巴。
沉吟一瞬,他又信步走到薛南星身侧,“这三日,本世子亲自看着你,量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一只手掌覆下来,正正好搭在薛南星的右肩。
3. 修觉寺(三)
“咳……咳……”薛南星心头一紧,惊得喉咙发痒,不由咳嗽起来。她赶忙虚掩口鼻,顺势向一旁侧转身子,从凌皓的臂弯中滑脱出来。
众人回房,薛南星被凌皓监视着,取来验尸的箱笼。
了觉的尸体已被放置在香案上,因从水中捞出,突然遇热后尸体腐败加速,此刻已散发出淡淡腐味。凌皓方一靠近,肚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适才离得远还不觉什么,这会儿近了才发现这么臭。”凌皓捏住鼻子抱怨,不由后退半步,一脸恶心之状。
薛南星没吱声,甚至更近一步,从容自若地打开箱笼,拿出一颗苏合香丸递给凌皓,“条件有限,暂无苍术、皂角等僻味之物,世子可含下这个顶一阵。”
凌皓紧捂口鼻,眉眼皱成一团,狐疑地看向薛南星,不肯伸手去接。
“若是世子不想黄胆水都吐出来,还是接下为好,看尸体的状况……”薛南星扫了眼尸身,“稍后还需剖验。”
“剖……剖验?”凌皓顿时瞪大双眼,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赶紧接下那颗苏合香丸含下,这才勉强摁下那阵汹涌澎湃之感。
薛南星压了压唇角的笑意,也含下一颗苏合香丸,随即又递给凌皓一本检尸格目。
“劳烦世子殿下了。”
“这又是什么?”凌皓接过来,在手里翻得哗啦作响。
“检尸格目。前朝郑提刑创制,由刑部镂版颁发至各州县,规定凡查验尸体须备检尸格目,按格目逐条填讫,一式三份,其中两份分别申报所属州县及提刑司,一份交至被害人家属。”薛南星解释道。
“眼下我还是世子认定的头号嫌疑人,朝延又未能派官检验,唯有劳烦世子亲自将验尸细节一一记录。”
凌皓瞳仁震惊,“你竟然让我堂堂琝王世子给你填验尸记录?”
薛南星神色严肃,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殿下若非亲自记录,又怎知道我不是在诓骗殿下呢?”
凌皓瞥向她,瘪了下嘴,极不情愿地接过检尸格目,又从一旁的案几取了笔墨,依薛南星所言,落笔填写起来。
薛南星转身戴上护手,周身气韵一变,肃穆和专注从眼底浮上来,额上仿佛瞬间刻上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凌皓看在眼里,竟是觉着与自己那不苟言笑的表哥有些神似,不由地屏住呼吸,不敢再打扰。
薛南星除去死者的贴身衣物,让尸体全身赤裸,开始对照检尸格目从头到脚,一项一项仔细检查起来。
她查看完所有衣物,无任何发现,开口道:“在遗物一列,写明死者衣物齐整,干净无泥渍。”
“啊?”凌皓愣了一下。
“记好了吗?”薛南星又问,手上动作却未停下。
“哦。”凌皓反应过来,立马奋笔疾书。
“死者男性,年约三十,全尸身长五尺四寸,表面无明显外伤。”
薛南星轻拍尸体腹部,俯身侧听,而后双手交叠,轻压数下,观察口鼻,“死者肚腹未闻水声,按压之,口鼻内无泡沫溢出。”
她以双指探入死者口腔,带出些许淡红色粘液,又抬起死者双手,仔细端详,继续道:“以指探入,有血色粘液,死者指缝无与井下环境符合的泥藻,可判断非溺水而死。”
凌皓咂舌:“所以你方才在堂内看那一眼,就知道了觉不是溺死的了?”
薛南星抿唇一笑,是默认了。
凌皓像被看了笑话,脸颊瞬间涨红,对眼前之人又不由多生了几分敬服。
“死者口鼻无明显外伤,面部紫绀,舌根后坠,推测为窒息而死。面部有数处擦伤,伤痕颜色较浅,边缘平滑,未见出血,皆为死后形成。”
凌皓不敢懈怠丝毫,依照薛南星检唱,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薛南星指腹按压尸身大关节,细观全身尸斑情况,继续道:“尸斑主要分布于尸体下侧,颜色暗红,按压不褪色,表明尸斑已进入固定阶段。根据尸斑的形态和色泽,结合尸体僵硬程度,推测死者死亡时间约在四个时辰前,也就是子时。”
“……死亡时间……子时……”凌皓边记录边喃喃自语。
“尸斑分布不均,证明死者死亡后曾被移动,第一凶案现场并非后院井边。”
凌皓记完,顺着薛南星手指处看去,果然已经有不少深浅不一,形状不规则的紫红色斑块。
“劳烦世子搭把手。”薛南星看向凌皓。
凌皓即刻意会,放下纸笔,与薛南星一同将尸身反转过来,背部朝上。
薛南星眉心一拧,目光落向尸体脑后。
“死者脑后有一处环形淤伤,宽约一寸,色呈暗紫,边缘不清晰,伴有皮下出血。”她轻触伤处,继续道:“上方有破损口,伤口表皮微缩,乃死前伤,但不足以致死。”
她扫视尸体背部及下肢,“尸体背部尸斑呈浅色长条形,与下肢的尸斑差异较大,初步推测,可能是被凶手翻转背起造成……”
目光在尸体腿上停留片刻,“双腿后侧,膝窝上两寸处有条形淤青,宽约一寸。”
凌皓飞快地记录完,突然未听见薛南星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足以让凌皓五脏翻腾。
眼前之人正用一把小巧的解剖刀对准尸体鼻孔边缘,轻轻切开。刀刃划过皮肤的声音细微,此刻听在凌皓耳里,却异常清晰,仿佛像是在自己的头骨上刮蹭,他实在没能忍住,冲到墙角干呕起来。
薛南星专注如初,若入无人之境,继续用镊子仔细翻检,须臾后轻轻夹出一根发丝粗细的细丝,放入身侧的清水。
细丝上的血液触及清水,瞬间晕开,露出本来的靛蓝色。薛南星用指腹托起,仔细端详,轻搓几下,陷入沉思。
“世子,死因和凶器已基本确认,现在只需确认凶案现场。”薛南星展眉,转头却见身侧已没了人。
薛南星目光流转,落到墙角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凌皓正蹲弯腰扶着墙角,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听见身后之人说死因和凶器已经确认,立马腾起身子,一时竟忘了适才因何而泛恶心。
“死因和凶器是什么?”他三步并作一步凑上前,神色凝重地看向薛南星,一手握着检尸格目,一手提起笔,笔尖跃跃欲试。
“死者是被枕头或被褥之属捂住口鼻,窒息而亡。”
凌皓飞速记下,随即递出手中的检尸格目,试探问道:“你看我记的如何?”
薛南星让凌皓做记录,本就是有些戏弄的意味,对这检尸格目从未报过多期待。此刻见他吐得离了魂还如此认真,心中已是有所改观,暗自打算着晚些时候自己再将验尸记录一一补全。
她伸手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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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十行,随意翻看,可翻着翻着,手上的速度慢了下来,眼底逐渐泛起惊讶之色。
手中的检尸格目上满满当当,记录详尽,条理清晰,竟与从前衙门的书吏所记相差无几。
薛南星看完,展眉笑道:“世子殿下颇具天赋。”
“有天赋?莫非我天生是干司法刑狱的奇才?”凌皓仿若被这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双目放光,拉着薛南星的衣袖不停嘟囔。
京中权贵皆知,琝王对长子凌皓的教诲从来都是不求功名,但求平安,以明哲保身为上。因此凌皓自小便宽松自在的环境中长大,学业未有建树,武艺亦不精进,成年后便常常与京中其他世家子弟厮混在一起,纨绔之名人人皆知,多少人也都暗自看笑话。凌皓早有耳闻,心中难免失落。
眼下薛南星这句“颇具天赋”,凌皓听进了十二分,难怪自己从小一无所长,原来是这天赋太偏门,隐藏太深。
他自顾自地得意起来,甚至畅谈起未来执掌天下司法刑狱的情形。
薛南星不想杵了世子殿下的面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向门外走去。
……
不多时,二人到了死者了觉的禅房。
薛南星环视四周,眸光微微一沉。这间屋子不过十丈见方,陈设极为简朴,只得一张铺着凉席的床榻、一张案几和一只双开门衣橱。
薛南星走到衣橱边,柜门两边各一环形把手,宽约一寸,与死者脑后的淤伤形状大小相符,可细观各个角落,都未发现血迹。她打开衣橱细看,里头只得几件叠放整齐的僧袍和中衣,并无异样。
随即,她转向床榻边,凝视其上。被褥被叠成豆腐块状,整齐置于塌前,上面是一靛蓝色枕头。
薛南星伸手拿起枕头,捻起表面起毛的细丝,低声喃喃:“与死者鼻腔中发现的纤维质地相同……”
“……相信这就是凶器了。”她猛地提高嗓音,半举枕头,转身对凌皓道。
凌皓快步上前欲接过枕头看看,可谁知手刚抬到半空,就被薛南星一把抓住手腕,按到她肩头。
“世子,大力推我一把!”
见薛南星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凌皓也不再犹疑,使出七分力道,将她一把推开。
薛南星身体失衡,向后倒去,一头撞到硬板床榻上,脑后顿时吃痛,只觉眼冒金星。她本能地护住后脑勺,没能忍住,轻叫出声:“嘶——”
“你没事吧!好在我收了三分力。”凌皓忙上前。
薛南星闭眼稍缓了缓,却未应话。只片晌后,她咬牙忍着痛,转身趴下,去看方才撞到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察看。
果然,在凉席的缝隙中发现了一丝凝固的血渍。
她噌一下坐起身,指向床榻边缘,对凌皓道:“这床边的木条宽度与死者大腿后侧的淤伤吻合,很可能是死者背对床榻,被人猛推至床边,随即倒下后用枕头捂死。我身高与了觉相近,方才世子将我推倒,我摔倒的位置很可能就是了觉受到撞击,继而被杀害的地方。”
凌皓恍悟过来。
薛南星又回身指向方才发现的血渍,“世子请看。”
凌皓凑上去,微眯眼睑,片晌后也隐约看到了凉席缝隙中有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印记。
“所以这里就是了觉被害的地方了!?”
“正是!”
4. 修觉寺(四)
“正是!”薛南星道:“眼下凶器和第一现场均已确认,该问讯人证了。”
凌皓命人将寺内所有人带至讲法堂内。
众人集聚一堂,分列两排,凌皓负手站在对面,目光扫过众人,问道:“都说说吧,昨日入夜后可有见过死者,子时都在干什么,可有人证?”
在场几人皆是忌惮凌皓琝王世子的身份,不敢托辞,挨个儿将昨夜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问遍一轮,除了了善、了静、了悟三人在藏经阁抄经文,其他人都早早歇下了。也就是说,只有方丈、慧能没有时间证人,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薛南星略一沉吟,又问道:“那你们平时与了觉关系如何,可有过争吵?”
未等其他人开口,方丈先回道:“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向来和睦。至于争吵……”他略有迟疑。
“昨日上午,我与方丈在膳堂撞见了悟和了觉有些口角。”慧能倒是毫不犹豫。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悟,了悟一怔,忙解释道:“我都是为他好!昨日上午了觉跟我说,想趁路还能通,赶去龙门县换点日常用度。但那会儿雨势未歇,随时可能山泥倾泻,我觉得太危险了,坚决反对。谁知他突然情绪激动,说非去不可,我们就争了几句。”他垂下眼睑,语带哭腔,“若是早知他有此一劫,我绝不会与他争执。”
慧能闻言,拧起眉头不再吭声。
如此大的雨,却坚持要下山购置用度……薛南星心中生疑,目光在堂内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似是要看穿人心。
她的目光凌厉如剑,此时已有人心里发毛,按捺不住。
“世子殿下,我……我昨晚看到慧能师叔跟了觉起了冲突。”说话之人正是站在慧能左侧的了善。
慧能瞪向了善,咬牙道:“你……你休要胡说!”
了善吓得缩开半步,一脸无辜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避开慧能的眼神,转而看向凌皓,“昨夜是我和了静被罚抄经文的第三天,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趁去完茅厕后偷溜至禅房,打算小憩一会儿。没想到,刚走到房门口,就看到慧能师叔气冲冲地从了觉房里出来。慧能师叔当时气急了,嘴里还念叨着……”说着又怯怯地瞟了慧能一眼,颤声道:“念叨着什么‘死就死了’,我怕被师叔骂,也敢没去看了觉,转头就溜了。”
薛南星又问道:“你可记得那会儿是什么时辰?”
了善摇头,“我抄经抄得昏昏沉沉,压根没留意是什么时辰。不过……”他顿了顿,“……不过后来了悟师兄到的那会儿是亥时三刻,估摸着那会儿应是亥正吧。”
“你是亥时三刻才去的藏经阁?”薛南星疑惑地看向了悟。
了悟点头,“是。昨夜戌时我便躺下了,可因腿疾发作,久未能入眠。后来听到隔壁了觉房里有动静,争吵声还越来越大,便留心听了几句。没多久,隔壁的声音就没了,我翻来覆去还是有些担心,就出去看了眼。见了觉房间熄了灯,我想着他此刻怕是心情不好歇下了,便没再打扰,这才去了藏经阁找了善他们。后来见了善和了静都累了,反正我也是睡不着,便帮着一起抄经,过了丑时才回去。”
薛南星问:“既是留心听了几句,那都听到了什么?”
了悟瞥向慧能,咽了啖口水,“师叔说了觉不老实,还吃花酒,了觉似是哭得厉害,一直在求饶。可师叔却说……说‘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薛南星眉心微蹙,未再多言。
“如今人证确凿,还不快快如实交代?”凌皓突然指向慧能,昂声道。
“我……”可慧能从齿间只挤出一个字,又将剩下的话生生吞了回去。他紧咬下唇,藏在袖中的手指死命往掌心里掐,额角憋出层层细汗来。
“不说是吧,来人……”凌皓抬手示意门口的黑甲胄,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有序,一声声砸在地上,如催命符咒,慧能双腿一软,“咚——”一声跪倒在地,“昨夜亥时,我确实去找过了觉,可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发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他跪伏着身子道:“了觉负责每月下山采购寺内用度,每次都是按两月的量备货,以备不时之需。这几日山泥封路,寺里人数骤增,我便想去库房看看,够不够日常所需。可谁料,昨日去库房一查,大米油盐仅剩半月的量,细审账目才发现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我当即就去找了觉对质,他心中有鬼,一经盘问便露了马脚,他不光是偷了钱,还去吃了一次花酒,简直荒唐至极!我当时怒火中烧,便说了些气话,当真就只是气话呀!”
“然后了觉哭着求你原谅,你当然不肯,拉扯推搡间,你错手把人杀了。冷静下来后,你干脆不做二不休,将尸体抛至井中,是不是!?”凌皓抬手指向他,带着怒气喝道。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慧能双目圆睁,连连摇头,“我只是不小心将他推到衣橱上,当时人还是好好的。我见他痛哭流涕,于心不忍,便让他自己考虑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去找方丈认错,谁知……谁知人竟然死了。”
“我之所以闭口不言,实为保全敝寺的清名,若此事传扬出去,修觉寺的名声将毁于一旦啊!”他捶胸顿足,仿佛变了个人,方才的庄严肃穆荡然无存,只剩满脸惶恐与无措。
方丈合十双手,阖紧双目,虽未发一言,却止不住地浑身轻颤起来。
堂中一时间寂然无声。
薛南星心中存疑,不大相信慧能是凶手。以他的身量和体格,移尸时必然是拖行,那尸体的衣摆鞋面必定会沾上泥渍,且井水不如河水的冲击力大,泥渍并不会轻易被水冲刷干净。
可眼下了觉的衣摆和鞋面都是干净无污……
莫非寺内还有其他人?她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还有疯僧了能!
“世子殿下,寺内还有一人被我们忽视了。”薛南星凑上去向凌皓禀告。
“施主所说的可是了能?”未等凌皓回应,方丈先行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她想起昨日下午,那疯僧见到了觉撒腿就跑,定是惧怕了觉。若他并非真疯,而是装疯弄傻,故弄玄虚,趁慧能和了悟离开后,潜至房内行凶也极有可能。
怎料方丈却断言:“绝不会是了能!”
“何以见得?”薛南星问道。
方丈沉吟片刻,叹声道:“每逢雨天了能的疯症便格外严重,因此雨天都会将他锁起来。昨日小僧为其上药,不慎被他跑了出来,惊扰了程施主。酉时之后,老衲便让慧能亲自将他锁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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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亦一直由老衲保管。”
“昨晚暴雨,了能定又是一夜惊恐。”他说完,悲悯之情溢于言表。
薛南星眼中的光霎时暗了下来,不是了能,又会是谁呢?她稍顿了顿,又看向慧能,“你昨日去找了觉时是什么时辰,离开又是何时?”
慧能摇头,“记不清了,当时我正在气头上,哪会去钟楼看水钟。只因查核库房与账簿之后前往,想来时辰不早了。”
薛南星的眉心再次拧紧,半晌未再出声。
凌皓见她默然不语,再问不出什么,便秉退了众人。
……
夜幕降临,月挂中天。
难得一日无雨。
用完晚膳,薛南星便提出想再去讲法堂看看尸体。才刚穿过廊庑,就看见法堂门口丧幡瓢扬,在昏黄的灯火中格外醒目。
二人步入堂内,只见堂中已变作简易灵堂,尸身前一排白烛,青烟袅袅。
方丈、了善和了悟三人身披素缟,面色如水,默然诵经。伴随着木鱼声声,回荡在空旷的法堂内,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阿弥陀佛,世子殿下,程施主,了觉因一时之误,铸成大错,我等特为其设置灵堂,诵经超度,愿能替他洗净尘世罪孽,早登极乐。”方丈双手合十,声音微颤。
薛南星也双手合十,“逝者已矣,方丈节哀。眼下凶手还未找到,时间紧迫,我想再看看尸体上有何遗漏的线索。”说完,扫了眼祭台后面。
方丈颔首,侧身让开,示意她自便。
过了一日,尸僵和腐败程度更加明显,可细查一番后,并没有新的发现。
夜色渐深,方丈已告辞离开,了善和了悟仍在垂首低诵经文,声音不绝如缕。
二人见不便打扰,正欲离开。
经过了善和了悟跟前时,薛南星脚步一顿,眸光突然转深。
他们念的哪里是超度往生的佛经,明明就是驱邪避凶的“金光神咒”!
她转向身侧诵经的二人,“两位师傅是为何不念诵消除业障,超度往生的佛经,反而念起制鬼驱邪的金光神咒?”
了善和了悟闻言皆是身子一僵,继而心虚地把头往下又压了压。凌皓见他二人不吭声,也转身看过去,愠怒道:“快说!”
了悟见瞒不住了,一咬牙,面露惊恐地回道:“世子殿下,程施主,你们难道不觉得了觉的死很诡异吗?”
“你们难道认为是鬼神作怪?”薛南星反应极快。
二人相看一眼,点了点头。
了善先开口道:“了觉无故死于井里,可不就是应了那疯子天天念叨的吗?”
千手一破,水溺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薛南星想起疯僧了能那几句近乎癫狂的叫喊。
“了觉做了恶事,定是被神灵惩罚,死于诅咒。”
“是啊,东偏院当真是有腌脏东西,一有人住下就出了事。”
二人越说越玄乎,听得凌皓头皮一阵发麻,忙把薛南星往外拉。
“世子是信了这天道鬼神之说吗?”薛南星反问道。
凌皓抱起双臂,左右环顾,又打了个哆嗦,“按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按我说,人心远比鬼可怕。”薛南星眼帘微狭,尽是凌厉之气。
5. 修觉寺(五)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把这身晦气洗干净咯。”凌皓自顾自地说着,往西院走去。
薛南星苦笑,抬脚准备回房再看看供词。
谁料凌皓突然回首,扬声唤道:“还愣着干嘛?快跟上!”
薛南星微微一怔,小跑两步跟上去,“世子不是不怀疑我了吗?”
“谁说不怀疑了,我还要与你一同沐浴,同住一房,看着你呢!”凌皓双唇一条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信步朝前走去。
一同沐浴?四个字如雷击心。
见说话之人云淡风轻地背影,薛南星几欲吐血。此刻,她只恨不能冲上前将他打晕,一了百了。
缓了半晌,她才勉强摁住自己的冲动,拖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
净房内共六个隔间,均装有竹门,每个隔间仅一丈宽,最靠里的那间稍大。
见有隔间,薛南星两眼放光,整个人一下活了过来,几乎跳着指向最里头那间,“世子殿下,我去那间!”话音未落下,人就已经冲了过去,抓起门把就准备关上。
可这竹门却怎么也推不动,仿佛被什么力量定住,是卡住了?
疑惑间,凌皓的声音悠悠地从门后传来:“本世子还未进来,你关门做什么?”
“进……进来?”她身体一僵,这是真要与她同浴?
凌皓推开门,全然不在意,坦荡说道:“都是大男人,何必怕羞,快些宽衣吧。”说着就开始解腰封,眨眼的功夫,竟是褪得只剩一件中衣。
“不行!”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薛南星急得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解释道:“请世子恕罪,我素有隐疾,恐怕...恐怕会冒犯殿下。”
隐疾?
凌皓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上下扫了眼薛南星。眼前之人五官清秀,皮肤白净,若不是见过他验尸时眼都不眨的样子,又…胸前平平,他定会误以为是个女子。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隐疾?
薛南星瞥见凌皓眼中的疑惑,心中极速盘算,连忙又诌了几句:“不瞒世子殿下,我常年验尸,不甚被尸水腐蚀,染上皮肤隐疾,春日必发,这几日更是溃烂流脓,颇为可怖……”
“行了行了。”凌皓不甚其烦,摆了摆手,“那你便在一旁等我,不可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是!”薛南星如释重负,赶忙背过身,阖上双眼,负手而立。
不多时,四周便水汽氤氲,水声潺潺水声,蒸得她两颊通红。
“哗啦……哗啦.……”
不知是不是因为闭上眼的缘故,此时此刻,薛南星只觉得听觉被无限放大,周围的水声格外刺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勺勺水淋下来,仿佛浇在她心头,烫得她莫名烦躁。
她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轻声安慰起自己来:只当是一具男尸,在清洗尸身罢了,对,清洗尸身!
念及此,她拧了一路的眉眼终于舒展了些,心情忽地轻松了不少,干脆默念起《洗冤集录》来:“尸于平稳、光明地上,先检验一遍,用水冲洗。次皂角洗涤尸垢腻,又以水冲荡洁净。洗了,如法用糟醋拥罨尸首,仍以死人衣物尽盖,用煮醋淋,又以荐席罨一时久。候尸体透软,即去盖物,以水冲去糟醋,方验。【注】”
“你说什么?水声太大听不清。”凌皓突然抬高嗓门。
声音冷不丁地打断了薛南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念出了声。
“哦,没什么,我……”
“等等,世子你方才说什么?”她猛地睁开双眼。
“我说水声太大听不清,让你说话大声点,有什么问题吗?”凌皓见她问得出奇,停下手中的水勺。
对,水声太大听不清!薛南星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昨夜既然是连绵大雨,电闪雷鸣,了悟又如何能从隔壁房间听得到了觉和慧能争吵,还如此清晰,除非……
“世子,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不过现在还要再确认一件事。”薛南星顾不得太多,只丢下一个“快”字,便踱步而出。
薛南星径直跑到了觉的禅房,又从禅房走到藏经阁,从藏经阁走到古井,随后又去了钟楼,来来回回,几乎将这寺里走了个遍,近半个时辰后才停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她敛着眼睑,心中已是有九成把握。
“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凌皓满头雾水地跟了一路,这会儿才敢开口追问。
薛南星这才解释道:“今日在法堂内,慧能、了善、了悟三人的供词看似对得上,实则却漏洞百出。慧能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了善虽知道,但也是听了悟说的,也就是说,三人中,只有了悟知道时辰,且能具体到几时几刻。”
“你怀疑了悟?”
“嗯。昨夜大雨,若无特殊原因,谁会特意去钟楼看时辰。”
薛南星一把掀开袍摆,单膝跪地,捡起手边的枯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泥地上多了个大方框,里面是几个小框,标着寺内几个主殿的名字。
薛南星一边用树枝比划,一边道:“假设这是修觉寺,入了山门就是天王殿,西侧是钟楼,也就是放置水钟处,再往前依次经过大雄宝殿、讲法堂和讲法堂西侧的禅房,最后则是藏经阁。”
“世子,你看这里。”她轻触左下方,画了个圈,“设想这里是西院,也就是禅房所在,钟楼和抛尸的水井都在北侧,但藏经阁在东南侧。若按了悟所言,他离开禅房后径直去了藏经阁,又怎会舍近求远,绕道去钟楼看时辰呢?除非他刻意为之,又或许……”她略微一顿,眸光转深,“……或许他本来的目的是这里,之后才顺道看了时辰。”
凌皓顺着枯枝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她所指出的水井所在。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抛尸到井里,然后故意绕回藏经阁,再谎报时辰误导了善他们?”
薛南星抿唇一笑,“世子英名。这样他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这只是你的个人猜测,可他若真的就是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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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时辰,绕了一圈呢?”凌皓并未全信。
话音一落,又见薛南星摇了摇头,笃定地说:“自是还有依据。世子可还记得方才在净房说的那句‘水声太大听不清’?”
凌皓疑惑地点点头。
“方才在净房,世子与我同处一室,即便我就站在世子三步之外,世子也未能听清我说话。何况昨夜雷电暴雨?禅房皆由石砖所砌,了悟又如何能在一墙之外还听得清了觉和慧能的争吵?”
“倘若…倘若他二人争吵声极大呢?”凌皓又问。
“是与不是,世子与我一试便知。”
二人分处了觉和了悟的禅房,试了几遍,果然发现有问题。即便眼下没有下雨,另一间房内的声音也及其细微,附耳倾听也未必能听得真真切切。
“果真听不清!”凌皓惊道,可转念一想,又是疑窦丛生,“可了悟又确实将昨夜慧能所言逐词逐句复述出来了,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如果他在这房内,那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薛南星环顾四周,昨夜这间禅房的景象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与她所描述的画面渐渐重叠。
“昨夜亥时前后,了悟来找了觉,因某件见不得人之事起了冲突。这时慧能突然敲门,惊慌之下,了悟躲进了衣橱。”说着她指向衣橱,“因而,慧能和了觉争吵推搡之事被了悟尽数听到,他把心一横,意欲杀了了觉,嫁祸慧能。”
“了觉死后,他将尸体背到水井抛下,路过钟楼看了时辰。未避免自己被怀疑,他迅速换下衣物,去了藏经阁找了善,替他做不在场证明……若没猜错的话,此时了悟房间应该还有一套昨夜淋湿的衣物没来得及处理。”
凌皓瞪大双眼,心中亦是了然,“竟是中了他的障眼之法。那还等什么,立刻去抓人!”
“世子殿下且慢,还请世子派人先看着了悟,切忌打草惊蛇。”薛南星提醒道:“我们先去搜证据,届时看他还如何狡辩。”
凌皓还未应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只听一名黑甲胄大声禀报:“殿下,不好了,讲法堂着火了!”
“讲法堂着火!?”二人异口同声,皆是一惊。
“是,属下赶到时火势已经起来了,眼下已经让人都去救火了,可是火势越来越大,似是淋了火油,怎么灭都没用……”
“里头可还有人?”薛南星急切问道。
来禀报的黑甲胄顿了顿,抬眼看向凌皓,见他并无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有……可里头的人怕是救不活了。”
“谁在里面?可是了悟和了善?”
黑甲胄摇头,“只有那位了悟师傅。”
竟是了悟!?
薛南星和凌皓相视一看,眼中聚起层层迷雾,同时飞身向外冲去。
【注】引用自《洗冤集录》“卷之二”中的“十一、洗罨”部分。《洗冤集录》是南宋宋慈所著的法医学专著,成书于淳祐七年(1247年),该书对后世的法医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6. 修觉寺(六)
二人赶到讲法堂时,已是火光冲宵,烟尘滚滚,映红了半边天际,寺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
薛南星不顾凌皓阻拦,径直冲向那熊熊火舌。
亮眼的火光映着这单薄瘦削的少年,她虽面有倦色,一双杏眸却仍炯炯有神,映照着腾腾烈焰。
她一桶一桶地抬着水和沙土,原本光洁的双手,被磨出一道道血痕,竟也不觉痛,仿佛只要她再努力些,留下的线索就能更多些。
然而如此火势,怕是什么都烧没了……
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被控制。数名黑甲胄进去搜寻,片刻,抬出两具焦黑的尸体。
两具尸体烧伤程度不一,其中一具还能依稀辨别出微胖的身形,从尸僵程度判断,确系是了觉的尸体。另外一具,则已彻底化为焦炭。
薛南星顾不上准备,就地查验起来。
数数名黑甲胄整齐列队,手持火把,将堂前的空地照得通亮如昼。
在明亮的火光下,薛南星手上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清晰。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掰开尸体微张的嘴,细看一番,然后将手探入尸体口鼻,带出些许粘稠的烟灰,随即由上至下,在焦黑的尸骨上轻压,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都不放过。
凌皓虽已见过她验尸剖尸的模样,可眼下这人徒手在一具可怖扭曲的焦尸上摩挲,连眼都不眨,他仍是有些头皮发麻。
其余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大气都不敢出。
约半个时辰的详尽勘验后,薛南星才撑着双膝,缓缓起身。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负手向凌皓禀报:“世子殿下,死者为男性,据牙齿磨损程度和形态推断,其年龄约为三十左右。”
她迅速扫视尸体,又看向焦黑的颅骨上,“尸体烧焦严重,面部特征已完全损毁,无法以寻常手段辩认死者身份。然而,死者左腿胫骨有折断之痕,愈合错位,从骨骼修复形态推断,损伤至少发生在十年前,属陈年旧伤。”
“了悟……!真的是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薛南星和凌皓几乎同时看过去,只见一旁的方丈颤颤巍巍,被慧能扶着才勉强站稳。他满脸悲痛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显然对死者的身份已是心中了然。
“了悟今年二十有九,十几年前确实曾从上山摔下,断了左腿,养了近半年才好。”
薛南星还是听到了她极不愿听到的话,手指往掌心嵌得更紧了,顿了片晌才继续道:“尸体颅骨后部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伤痕,边缘特征清晰,烧伤程度与周遭组织略有不同,应是死前被钝器击重击,导致颅骨损伤,伴随有失血迹象,但并非致命伤。尸体口微张,口鼻内残留黑色烟灰,结合手指蜷曲的姿势,与了善所言一致,确系因大火焚烧致死。”
“孽债,孽债啊!”方丈恸哭,忽地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方丈…方丈…”几个小僧围上去,抽泣声不绝如缕。
薛南星望着几人搀扶方丈离开的背影,心有不甘。两条人命,难道真的就是只能化作一句“孽债”吗?
她陡然转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蜷缩的身影。
此刻,了善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火光,双唇一开一合,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薛南星快步走近,这才听清了善嘴里嘟囔的话:“水淹火焚,土葬残躯……”
又是这句!她眉心一皱,双眸微寒。
了善意识到有人靠近,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见是薛南星,突然双目圆睁,一把抓住她的衣袍,扯着嗓子哭喊起来:“程施主,救我!救我!”
没头没尾的话哆哆嗦嗦地从齿间逸出来,“是诅咒!了能的诅咒应验了!水淹火焚,土葬残躯,先是了觉,再是了悟,下一个……可能就是我!”
了善随即又瞥见后头的凌皓,立马跪伏着身子爬过去,连连磕头:“世子殿下,救救我!”
凌皓才理清的思绪一下又乱了,脚下叩拜之人声嘶力竭地呼救,满脸惊恐,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直叫他心里发怵,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薛南星蹲下身,抬手摁住了善颤抖的肩头,“了善师傅,镇定些,听我说!”声音坚定有力,了善仿佛一下被叫醒,缓缓转过脸看向她。
她继续道:“了善师傅,你看这火势不觉奇怪吗?水泼不灭,黑烟滚滚,又有火油气味。若是鬼神乱力,何须用上火油?”
了善瞳仁微微一缩,抬头看向火场,鼻翼翕动,“火油……是了,方才着火前我好像是闻着火油味了。”
薛南星见他恢复神智,轻舒一口气,“还请了善师傅将今夜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切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了善木然地点了点头,“世子殿下和程施主离开后不久,了能突然来了,说是刚上完药经过,想与了悟说说话。我们见他神色如常,想着今日无雨,许是不会发狂,便让他进来了。没想他一见到了觉的尸体又开始突然狂叫不止。我怕出事,便让了悟赶紧将他送回柴房了。”
“后来呢?”
“后来……没过多久,了悟师兄就回来了。我们继续诵经,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再后来我起身去茅厕……就是那会儿,在门口确实闻到一股火油味。可我那会儿发困得很,脑子昏昏沉沉的,也没留意。待回来时,讲法堂就已经着火了。”
“脑子昏昏沉沉?”薛南星迅速捕捉到关键。
“嗯……许是连着几夜都未曾休息好,我竟是念着经文就睡着了。”
“所以你是睡着了,醒来就闻到火油味了?”
“是……”了善略加思索后回道,“可我只是打了个盹,了悟师兄见我睡着,立马叫醒了我。”
提及了悟,了善又惊恐起来,“我看见了悟师兄,他脸上手上全是火,发狂似的到处翻滚挣扎,痛苦不堪。可房檐一道道塌下来,周围全是火,我没办法救他,我真的没有办法……”说完,他眼中浸满愧疚与绝望,整个人伏倒在地,只听得见颤抖的抽泣声。
薛南星心中生疑,线索再次指向了能。昨日了觉死前撞见过他,今日了悟死前他也来了。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两条人命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可见眼前的了善已然泣不成声,她不忍再问,便转向凌皓:“世子殿下,定是有人在利用这条诅咒作祟,还请世子派人捉拿了能,问清这咒语从何而来?”
见凌皓应下,薛南星又走到慧能跟前,问道:“慧能师傅,请问寺内的火油存放在何处?可有上锁?”
慧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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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她的意思,经过今晨一问,他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回道:“火油锁在库房,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我这里,另一把……”他咽了口唾沫,仿佛想到什么可怖之事,压低嗓音,“在了觉那里。”
声音虽低,可也还是被周围几个小僧听见,惊呼连连:
“是了觉师兄!?”
“是啊,他向来与了悟师兄交好,莫非是想让他陪葬?”
“你们还记得了能的诅咒吗?水淹火焚,应验了两个,该不会还有下一个吧?”
……
霎时间,刚沉寂下来的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
凌皓有些心慌,摊着手问薛南星:“这些人越说越玄乎,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
“倘若轻信这怪力乱神之说,就正中了凶手下怀。世子放心,相信只要捉到了能回来,细加审问,真相定会水落石出。”她一身凛然,言辞铿锵,叫凌皓心中安定不少。
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分头听完所有人的供词,皆是无甚发现。
此时一名眼熟的黑甲胄小跑过来,正是方才派去捉拿疯僧了能那个。
薛南星见他独自一人,心中已觉不妙,却仍是不死心,快步上前问道:“那疯僧了能可捉到了?”
谁知那黑甲胄径直走到凌皓跟前,倏地跪下,俯身回禀:“殿下恕罪,那疯僧……跑了。”
“跑了?”薛南星心中一惊。
“如何跑的?”凌皓追问。
“属下还未去到,远远就看见那疯僧从柴房里出来,他一见到属下,拔腿就跑。属下虽带了人去,可不熟悉山路,黑灯瞎火的,不一会儿就跟丢了,绕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路回来。”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此时已过三更,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三日之约只剩最后一日。
薛南星仰首凝望,目光穿透薄薄夜幕,只见弯月如眉,星辰闪烁,无一丝乌云遮蔽其辉。她心中默然,明日应又是个好天气,也就意味着,官道畅通仅在朝夕之间。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凌皓说:“眼下山道还封着,了能应是跑不远,还请世子再加派人手追寻了能的踪迹!”
说完,遂又转身叫来梁山和了静。
“世子殿下,了静师傅熟悉周边环境,草民兄长梁山知道一条野道,虽不知还能否通行,但也不妨去寻寻看。”
“好!我与他们同去。”凌皓果断应下,只留下三五人负责看守,其他人兵分两路往后山方向走去。
薛南星只顾垂头沉思,跟着凌皓的脚后跟往前走。突然,眼前之人猝不及防地停下来,她来不及收脚,一头撞了上去。
头顶上冷不丁地传来凌皓的声音:“你跟着做什么?”
薛南星捂着头抬眼望去,有些发懵,不应该跟着吗?
“你再好好盘问盘问,或者再看看尸体上的线索,我带人去便是。”经此一夜,凌皓哪里还怀疑薛南星,反倒是对她信服不已。
突然,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薛南星下意识伸手去抓,下一刻,玉质独有的温润触感在手心散开,她缓缓低头,只见掌心躺着半块玉佩。
敛眸几瞬后,她朝凌皓深深一拜,多谢世子殿下!”
7. 修觉寺(七)
一夜无眠。
一个在暗夜中寻了一夜,一个在灯火下查了一宿。直至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二人才几乎同时踏回禅房的门槛。
“可有发现?”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又同时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凌皓倒是很快提起精神,“不过查遍了整个山头,几乎无路可出,想必那疯子还藏在寺内某处。将才已经又派人去搜寺了,大不了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这人能突然消失了不成。”
薛南星抿唇,勉强勾了下嘴角,却仍是心绪难平。若是藏在寺内,了能会藏去哪里?最熟悉寺内了能的非方丈莫属,可他偏偏还昏睡不醒。
她坐到案几前,一手扶额,一手轻蘸茶水,在暗红的台面上自顾自地轻划起来。
自她与梁山踏入修觉寺那一刻起,怪事便接踵而至。先是了能和尚的疯言疯语,后又是了觉提及东偏院的异样反应,仿佛他们都不愿有人住进东偏院,可又有人暗中安排自己住了进来。
从入住东偏院,到撞见了觉,再到被莫名的怀疑缠身,她所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踏进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圈套。昨夜,了悟离奇丧命火海,诅咒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凶手故弄玄虚布下这个迷宫,到底想隐瞒什么?
薛南星凝视着台面上逐渐消散的水痕,目光突然定格在右下角的圈圈点点,心中一道灵光闪过,“既是迷宫,那便要找到源头。是神是鬼,抑或是人在作祟,亲自会会便知……”
她蓦地腾起身子,“烦请世子与我一同去趟东偏院。”
二人踏入东偏院,进到禅房。
薛南星一如前日那般推开后窗,目光越过院墙,满眼尽是泥石流后的狼狈景象。
前日匆匆一瞥,她并未留意过多细节,今日细看才发现,最靠东侧的一角坍陷程度远比其它地方来得严重。
她心中暗生疑窦,快步绕出院门,径直往院后东侧的山坡上去,凌皓紧随其后。
从禅房里远望不易发觉,离近了才清晰看到,此处的青苔和杂草相比四周明显少了些,颜色也更为浅淡。
薛南星撩袍蹲下,用手往土里挖了几下,抔起一把土,在手心捻搓几下,继而又扒开旁边的泥地反复细看。她忽地眉心一展,从身侧捡起一根粗树枝挖了起来。
凌皓不解地盯着她,“可是发现异常?”
“嗯。”薛南星微微颔首,手上的动作未有丝毫减慢,“我方才看过,两边的土质并无二致,但这边山泥倾泻程度却明显更甚,土质也显得格外松散,应是前两日有人在此翻挖过。暴雨过后,自然流失地更……”
话未说完,紧握树枝的手突然一顿,薛南星的双眸瞬间寒如冰刃。
凌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他惊得连连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跌坐在泥泞之中。
深褐色的泥坑里,一颗头骨赫然出现,白得刺眼,触目惊心。
“世子,快!”薛南星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全然不顾枯枝刺入掌心的生疼。
凌皓被她一唤,瞬间回过神来,嗖地弹跳而起,顾不上一身的泥泞直冲院门,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不久,几道黑甲身影闻声赶来,手持铁锹,围着那片土坑小心翼翼挖起来。
泥土被一铲一铲掀翻,森森白骨件件显露,越挖越多……
薛南星就着一旁的空地耐心拼凑起来,不多时,一副完整的人骨骨架逐渐成型。
她站起身,目光在尸骨上停留了许久,缓缓开口:“够了……”
暮春的清晨,斜阳入林,半空中浮动的水汽丝丝缕缕,清晰可见。明明是澄黄的暖阳,透过层层树叶,却好似被滤掉了温度,照得人心底发寒。
“还真是邪门!”凌皓惊呼出声。
薛南星自是清楚这“邪门”二字从何而来,可她偏不信这个邪,仍是盯着地上的尸骸,垂着眸喃喃道:“据尸骨的特征、齿间磨损程度以及腐化程度判断,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死亡时间应在五年前。”
她忽然向前一揖:“劳烦世子着人备下两桶水,二升酒和五升醋,再挖个土坑,我需要蒸骨。”
“蒸骨?”凌皓犹疑地瞟了眼地上,又看向薛南星,劝诫的话在嗓子里梗了梗,好半晌才开口,“程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诅咒实在是邪门,一个死在水里,一个死在火中,这眨眼的功夫,又从土里挖出一个……翻翻看看且算了,你还要蒸……?”
他闭了闭眼,退开半步,“若真是有诅咒一说,怕是还未蒸出个所以然,咱们就都得陪在这儿。”
见薛南星仍是面色不改地看着他,他轻咳一声,挺了下腰身,“我堂堂七尺男儿虽不怕,可京城里倾慕我许久的那些个姑娘可就……”
“世子!”薛南星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前两次验尸世子都是亲眼见到的,所谓死于水中、死于火中皆是人为。眼下这幅尸骨,很可能与这两桩命案有莫大的关联,只要蒸骨细验,定能破局。”
她沉了口气,突然抬起右手,三根指头直指苍穹,字字铿锵道:“尸乃我程耿星一人所验,骨是我程耿星执意要蒸,若世间真有‘诅咒’,愿一切责罚恶果,尽数加诸于我一人之身。”
若世间真是有神灵,她倒是要问个彻底,问个明白。为何双亲无辜,却惨死异乡,尸骨无存,为何外祖父一生正直清明,却难逃奸佞之手。
这天理昭昭四个字,究竟是悬于恶人头顶的利剑,抑或只是对枉死之人及其亲人一句苍白无力的慰藉而已。
凌皓心中一震,一股熟悉之感霎时涌上心头。他定睛望去,眼前之人言辞凿凿,目光锐利,通身气韵与那个人还真是如出一辙。
“唉——”他长叹一声,“行了行了,最受不了你们这副模样。”
“你们?”
不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你们”二字如何而来,凌皓昂着头又道:“好在本世子我是个风雅之人,出行从不离美酒佳酿,否则在这佛门清静之地,上哪儿给你去寻二升酒。”
他瘪了下嘴,面上虽是不胜其烦,转头却即刻吩咐手下速速去备,不得有误。
不出半个时辰,一切便已准备就绪。
薛南星请人将尸骨移至院内,用清水将遗骨一根根洗净,一边清洗擦拭,一边凝目观察。头骨后有一道宽约半寸的骨裂,应是致命伤。此外,手骨指节和腕骨处有骨刺,且关节明显大于常人,髋臼及股骨头骨质增生明显,此乃久坐的工匠常有的骨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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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净尸骨后,她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竹席上。待一旁的土坑烧到通红,她让几人扑灭明火,将提前备好的酒和醋均匀泼在土坑中。
土坑内顿时热气蒸腾,酒味和醋味混在一起,弥漫开来,绕是训练有素的黑甲胄,也忍不住纷纷掩鼻。
凌皓的五官更是皱成一团,却不忍好奇,捏住鼻子向前探看。
薛南星面不改色,反倒上前与两名黑甲一同将放置遗骨的竹席抬入土坑之中,再用篾席盖好。
等待蒸骨期间,薛南星不时触摸土坑旁的地皮,待其完全冷却,才着人将遗骨抬出来,放置于近处一片阳光直射的空地上。
她在竹席边蹲下来,从头到脚细观尸骨,片晌后抬起手道:“伞。”
梁山才刚照薛南星吩咐拿来随身带着的红油伞,还未来得及挪步,只觉眼前一晃,手中的伞已到了凌皓手里。
薛南星接过凌皓递来的红油伞,撑开后对着阳光,遮住尸骨。在红油伞笼罩之下,整副骸骨表面并未有太大变化,仅头骨上的裂?微微泛出些许淡红色。
她又凑近细看,目光突然停留尸骨右手手骨上,只见其尾指指节根部,显露出淡淡红色。
薛南星目光微变,立即绕到另一侧细看左手骨,果然见两侧手骨结构略有不同。
“世子,有结果了。”她将红油伞斜立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
凌皓心弦微松,凑上前问道:“如何?”
薛南星先是指着头骨上的那处淡红色:“世子请看。”
凌皓道:“这是什么?”
“是血荫。”
“血荫?”别说血荫了,这短短一两个时辰,又是蒸骨又是红伞,凌皓皆是闻所未闻。
薛南星解释道:“血荫原本难以辨别,但蒸骨之后,迎日隔伞看,血荫便可显现。若骨上生前有被打处,即有红色微荫,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①。依此推断,死者应是被人用利器击穿头骨,失血而亡。”
说完这番话,她目光移开,又看向尸骨右手尾指,指向指根关节处,“世子,再看看这里。”
凌皓凑近,“这里……如何会有一处血荫。”他想到方才薛南星所言“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
“莫非尾指被折断过?”凌皓疑惑地看向她。
薛南星摇头,“我原也以为是,可细看,血荫并非在尾指指根关节处,而更像是在掌骨上。我对比过两只手手骨结构略有不同,右手掌骨稍宽,结合血荫的位置推断,这里应该少了一根手指。”
“这里不就是五根手指吗,怎会……”凌皓一顿,“你是说他有六指?”
“是。”薛南星颔首,“且生前被砍掉了。”
凌皓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目光落在尸骨右手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①《洗冤集录》卷三“验骨”一节:“验尸并骨伤损处,痕迹未现,用糟(酒糟)、醋泼罨尸首,于露天以新油绢或明油雨伞覆欲见处,迎日隔伞看,痕即现。若阴雨,以热炭隔照。”“将红油伞遮尸骨验,若骨上有被打处,即有红色路,微荫;骨断处,其拉续两头各有血晕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红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骨上若无血荫,纵有损折,乃死后痕。”
8. 修觉寺(八)
“竟真的是土葬残躯……”
薛南星虽不信鬼神之说,可看着眼前的残骸,心中不免再度琢磨起了能的那句诅咒“千手一破,水淹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
眼下“水淹火焚、土葬残躯”皆已有对应,那“千手一破”又作何解释?
她缓缓迈步,身影在禅房前凝固,目光穿透禅房的檐角,由近及远,望向山林。
此时,山林正上方,厚重的云层被阳光撕裂,万道金光直插而下,如道道金箭,形状清晰可见……眼前此景,宛如佛光普照。
薛南星回过神,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千手观音?
她猛地转身,问道:“世子,你久居京城,可曾听闻五年前相国寺佛法大会一事?”
五年前,相国寺曾宣称要举办佛法大会,展出一件千年难遇的珍宝——千手观音像。相传那尊观音乃上古名匠以心头血融千年古玉之中雕琢而成,千手的每一手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遇热则红,堪称稀世奇宝。举国上下无数信徒提前数月赶往京城,为的就是一睹观音像风采,沐浴福泽。
可大会却在开始前夕突然取消,一时间有关观音像的传言满天飞。
时隔五年,薛南星又远在奉川,却仍记得此事,只因那之后朝廷处置了几名外祖父的旧部,他曾多次提及,似对个中真相十分在意。
她心中揣度着,相国寺乃京城名寺,凌皓身为琝王世子,或许了解些内情。
凌皓双目微闪,颔首道:“何止是听闻,那年我正值十四岁,及冠之年。我娘得知相国寺举办佛法大会,并有意展出国宝‘千手观音’,便想着带我一同前往祈福。可谁曾想,大会前夕突然得了消息说观音像底座损坏,不得不取消。明眼人都知道,这观音哪里是损坏了,分明就是失窃了。”
“我虽对祈福之事不甚在意,可未能得见那尊千年难遇的宝物,着实失落了好一阵子。”提及此,他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少年时的遗憾。
“这么说来,那宝物是真的失窃了?”薛南星问道。
凌皓“嗯”了一声,“失窃一事是我后来从表哥那里得知的,假不了。那观音像乃国之重宝,又是在佛法大会前失踪,圣上震怒,下令大理寺和刑部合查此案,可查了数月之久却始终没有实质进展。最后,为平息谣言,便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之人,草草结了案。当年大理寺卿也因此事牵连被降级,也就是那会儿,我表哥刚回京就被委以重任,协管大理寺事务,因此我还记得此事,可具体案情细节就不大清楚了。”
说到这儿,他不忘解释一句:“哦,对了,我表哥就是大晋的昭王——陆乘渊。”
陆乘渊……薛南星有些印象,外祖父从前与陆家也算有交情。
听说他幼时谦和有礼,文韬武略、才智超群,可不知怎的,后来承其父亲之志上了战场后,得了个屠城阎王的名号。
既是“活阎王”,那必定是雷厉风行,手段狠厉之人,没理由放任这桩案子不了了之。薛南星又问:“那昭王没有继续追查此案吗?”
“呵,还追查?”凌皓一手扶额,“他说……神鬼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东西不见便不见了,懒得理。”
语罢,他看了眼薛南星,“对了,就跟你一样,信自己多过信神佛。”
“……办起案子六亲不认的模样也一样。”凌皓又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
见薛南星的眉心仍是拧着,他猜到这两桩案子怕是有关系,忍了片晌,支支吾吾道:“不瞒你说,我此番路过这修觉寺是从龙门县‘逃’出来的……”
“我表哥眼下应还在龙门县,你若是想知道观音失窃案的细节,待官道通畅后,我带你去寻他。唉……大不了被他骂一顿。”说完,他泄了口气,好似方才说的那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
“来不及了!”薛南星摇头。
如今寺内人心惶惶,那人逃开黑甲胄的监视来此,断不是为了挖一副白骨,定还有其它东西值得他冒险。思及此,她突然抬脚,疾步向挖尸的土坑走去。
薛南星绕着土坑转了一圈,又拿起铁锹里里外外翻找起来,仿佛要翻遍每一颗尘土才罢休。突然,一抹不寻常的白光闪过,她弯下身,从土中拾起什么,剥去表面的泥土,一颗指盖大小的白玉珠显露真容。
玉珠通透无比,光泽莹润,是上等的古玉。
薛南星迎着微弱的光线,惊讶发现,指腹触及玉珠之处,竟逐渐晕染出淡淡红色,恰如一滩血氲。
凌皓的双眼瞬间被点亮,他接过玉珠仔细端详,合和于掌心轻轻摩挲,惊呼道:“遇热变红,竟是与那‘千手观音’像一般无二的玉质,是上等之中的上等!”
听完这话,薛南星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公子——公子——”此时,梁山的声音遥遥传来,“方丈醒了。”
薛南星眉目舒展,“醒得正好!”
几人赶到方丈房,方丈仍是面色苍白躺在榻上,见凌皓和薛南星进来,立刻撑起身子,合十行礼。
“不必多礼。”凌皓抬手一挥,直截了当地问道:“五年前,寺里可有来过一位六指的香客?”他与薛南星进门前就已商量好由他来问,身后数名黑甲胄扶刀而立,想来眼前之人不敢隐瞒。
见方丈摇头,薛南星有些意外。
“那可曾见过这颗玉珠?”凌皓又摊开掌心,一颗玉珠立于其中。
玉珠上的一层淡粉色,如被风拂去的晚霞,缓缓褪去,重新转为莹润通透的白玉色。
“这玉珠……”方丈敛起眼眸,倾身看去,眉宇间渐渐凝起疑惑,“……殿下是从何得来的?”
“方丈见过?”
“是!”方丈颔首,侧身俯下,从床头的矮柜里取出一个梨花木锦盒。“啪嗒——”一声,锦盒打开后,一颗白玉珠躺在其间,与凌皓手中那颗一无二致。
凌皓与薛南星异口同声,“方丈这颗玉珠又是从何而来?”
“了善交于贫僧的,约在……”方丈顿了顿,“……五年前。”
果然又是五年前。
“来人,将了善带来!”凌皓即刻下令。
不多时,了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耷拉着头,两手垂于身侧,手指紧紧拽着僧袍,微微有些发颤。
“这东西……可是你的?”凌皓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了善小心翼翼地抬眼,目光落在面前的锦盒里,歪了下头,“是,此玉珠是我五年前无意所得。”他的余光瞥见一旁的薛南星,见她正面色凝重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如惊弓之鸟,抖成了筛子,“世子殿下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了善师傅不必畏惧,还请将这玉珠的由来如实相告。”薛南星见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由放轻了语气。
听到这话,了善如释重负,紧抠地面的手指稍松了些,说道:“这玉珠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
“是的,我记得是五年前……”了善的思绪回到五年前,“那日寺里来了位很奇怪的香客。他明明衣衫褴褛,看上去像是个流浪乞丐,但出手却异常大方,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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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添了不少香油钱,要求我安排间清净的禅房给他歇脚。我想着东偏院的禅房刚修缮好,环境幽静,便带他住了进去。就是那会儿,他身上掉了颗玉珠,我捡起来给他,他竟然说不是他的……”说到这儿,了善眼中仍有不解,“可我明明见到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我拗不过他,就先收了起来。后来我越看越觉得这玉珠是贵重之物,不敢私藏,便交给了方丈。”
“那此事你可曾告知过其他人?”
了善沉思片刻,颔首道:“除了方丈,了觉和了悟师兄也都知道,还是他们劝我将玉珠交给方丈的。”
“那其他人呢?”
“慧能师叔和了静师弟那段时日在外游学,且此时也非大事,我并未与他们提过。”
“了能呢?”薛南星追问。
“了能?他向来痴痴傻傻,我从不与他说话。”
薛南星又问道:“你说的那位香客可是六指?”
“六指?”了善眼珠转了转,回道:“倒未见他有六指。不过……他右手尾指用白绢布包了起来,还渗出点血。我当时见着,还问他需不需要上药,谁知他霎时变了副脸色,还将我赶了出来。”忆起当时的情景,了善又嘟囔了一句:“脾气古怪得很。”
问及此,薛南星已是确认了白骨的身份。她继而问道:“你可知道他姓甚名谁?何时离开寺里的?”
“全名倒真不知道。寺里的功德簿向来只登记姓氏,隐约记得好似姓李,对,是李施主。”了善又想了想,“翌日一大早我去送早膳时,房内就不见人了,许是天未亮就走了。”
短暂的沉默后,薛南星突然调转话头,问道:“你方才说五年前东偏院刚修缮好,既是修缮过为何后来又会荒废?”
了善脊背一僵,不知她为何突然问及东偏院的事,于是抿紧双唇,怯怯地看向方丈,似在惧怕什么。
薛南星与凌皓目光交汇,同时看向方丈。方丈见事已至此,无法再隐瞒,唯有长叹一声,“因为自那之后,东偏院便闹鬼了……”
“那夜之后,先是了能突然疯病更甚,整日念叨着东偏院有神灵不可侵犯,还不时发狂,后又是有人在深夜见到鬼影飘忽,甚至好几位香客都称听见院后有厉鬼哭嚎之声。”他说着,眼中尽是无奈,“佛门净地,若是闹鬼一事外传,定会影响寺内香火,因此老僧不得不下令,不再安排香客入住,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您是说,了能是五年前才突然发狂的?”薛南星反应极快。
方丈回道:“是,了能从前只是稍显痴傻,脑子不大灵光,但平日里还能在寺里干些杂活,自力更生。可就在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后,他突然开始发狂,此后但凡是雷雨天气,便如同被恶鬼缠身,癫狂不止。”
了善似又想到什么,扬声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李施主来寺里的那日,那日也是大暴雨,与了觉死的那夜一样。”
霎时间,薛南星如麻的思绪被缕缕展开。她朝凌皓微微颔首,示意已是问到了答案。
了善被带了出去。
薛南星取过白玉珠,捏在手中端详,玉珠莹润通透,将她的瞳仁映照得无比清晰。
了能的癫狂,了觉的异常,了悟的谎言,后山的白骨,都在此刻被这颗玉珠串起。
她心中有了推论。
五年前,倘若是了觉和了悟为夺玉珠,联手杀人埋尸,又在前几日被另一人知晓,那人为了玉珠,接连杀了了觉和了悟,再挖尸寻玉,那这一切都能说通了。
可唯一想不通的是,这第三个人到底是谁?
9. 修觉寺(九)
来这一趟前,薛南星曾怀疑了能,可真会有人装疯装五年吗?
此刻,她心中竟是有了动摇。
薛南星移步至方丈塌边,躬身施礼,“想必方丈已是得知了能失踪一事。”她声音轻而恳切,“昨夜世子亲自寻了一夜,却仍未见其踪影,山道又尚未通畅。想来他应是仍躲藏于寺中某处。不知方丈能否指点一二,告诉我们他会躲在何处?”
方丈闻言,眼中似有沉思,可垂眸一瞬后,还是摇了摇头。
薛南星不放弃,干脆在榻前蹲下,轻声道:“方丈,那能否与我说说他们师兄弟几人的事。”
听到“师兄弟”三个字,方丈眼底竟是闪过一丝迷茫和不解。他一生潜心修行,诚心向佛,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几个徒弟要接连遭受如此不幸。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捏住被褥,微微可见发白的指尖,好半晌才松开。
他缓缓开口道:“他们师兄弟几人自幼一同长大,感情甚好。了悟年纪最长,是大师兄,从小就格外懂事,对几个师弟照顾有加。了觉和了善虽怕事些,却也勤勉踏实。了静年纪最小,但也最乖巧听话。了能……”
提及了能,方丈的声音突然哽咽,眼尾泛起一丝红晕,“他幼时最聪慧,对佛法的悟性极高。可他十岁那年随了悟一同上山砍柴,不慎从山上摔下来,自此便摔坏了脑子,变得痴痴傻傻了。”
他稍顿了顿,待情绪平复些,又感慨道:“当初,他与了悟一同滚下山,拼了命护住了悟,自己才撞上山石,摔坏了脑子的。了悟也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这么多年来,都对了能如亲生兄弟般照顾。好几次了能疯症发作,也都是了悟在旁耐心哄着,才安抚下来。”
薛南星猛地直起身,“您是说了能是与了悟一同从山上摔下去的?”
方丈点头。
“那可曾摔坏腿?”
“嗯,当时两人的腿都摔断了,且都是左腿,幸而及时接上了。了能那会儿年纪尚小,恢复得快,未损步履。但不知是否因为了悟年长两岁,他倒是落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旧伤便隐隐作痛。”
薛南星阖上双眸,思绪渐渐拉回两日前,二人的身影在眼前轮番闪过,了能……了悟……
忽然,她眸光一亮,若是如此,那一切便都合理了。
她连忙又问道:“方丈,您可知了悟平日里常去哪儿?”
“他自幼性格沉稳,不爱到处去。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在佛堂和大殿里待着,未曾见过他常去其它地方。”
薛南星欲再追问,突然又听方丈道:“说来倒是有一事,贫僧至今仍记忆犹新。”
“大约在了悟七岁那年,有一次他因犯了错,被贫僧训斥了几句。他性格一向沉稳,可那日后竟然跑了,足足失踪了三日,寺里上下寻了个遍,都不见踪影。”
“后来呢?”
“后来,贫僧无意中在寺外西侧的枯井边找到了他。那时,他刚从井里爬出来,浑身泥泞。他说是不小心掉了进去,可再细问,他却一概不提了。也不知那孩子如何在井里过了三日,那三日,他定是受了不少苦……”方丈摇摇头,叹声道:“贫僧知他心中有气,不愿多言,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封了井口,免得再生意外。那井,自那以后,便再未开启。”
提及旧事,过去种种如潮水般涌来,直冲眼眶,他顿时又激动起来:“他们都是一心向善的好孩子,了觉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而已……他们……”声音逐渐哽咽,越来越低,最后只听得见哑声的啜泣。
眼前这位六旬老人泪眼婆娑,形容枯槁,声音再也不似前日般沉稳有力,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薛南星心中微恸,她不敢去想,若是方丈得知他口中的“好孩子”,可能犯下杀人埋尸、残杀兄弟之事,他会如何?
一时间,她不忍再问,也不知如何再问。
薛南星未再多言,退后几步,对着方丈深深一揖,“多谢方丈!”
她垂首凝视地面,停留了几息,将眼中翻涌的热意生生压了回去,须臾后才慢慢抬起身,面色平静地退出方丈房……
刚阖上房门,薛南星神色一凝。
凌皓方才站的远,未听清她与方丈的对话,此时见她神色凝重,问道:“如何?可有问到了能藏在何处?”
薛南星只“嗯”了一声,便往院外踱步而去。
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凌皓眉眼立刻舒展开,朗声道:“真有你的!在哪儿,咱们赶紧去拿人。”
薛南星没有直接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一事。”脚上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凌皓只得跟上。不多时,二人在讲法堂门前停下。
眼前,讲法堂已是焦黑一片,四周弥漫着烟熏和尘土的气息,半壁屋檐颓然倾塌,只剩几根主梁和残垣勉强支撑。
两具焦尸就摆放在门口,虽覆了一层白布,却也极为瘆人。春风卷起粒粒尘埃,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满目凄凉。
凌皓蹙起眉心,不由抬起手,在鼻前扇了扇。
薛南星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掀开白布,略一观察,很快便转向其中一具。
她打开验尸箱笼,取出一柄锋利的解剖刀,手起刀落,不带丝毫迟疑。
凌皓见状,顿时屏息凝视起来。
只见道道银光闪过,解剖刀在焦尸的头骨上游走,焦黑的皮肉层层剥落。
足足一炷香功夫后,薛南星手头的动作才停下来。她轻吁一口气,缓缓开口:“世子,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凌皓憋了满腹的疑问,眼下总算逮住机会,他追问道:“那凶手可是了能?”
“不是他。”薛南星语气肯定,“从身形判断,杀了觉的凶手应是比他高大,且要将尸体从禅房背至井边并非易事,因而不会是慧能所为。了静对五年前之事一无所知,且前两晚皆有不在场的证据,也不会是他。至于方丈和那几个小沙弥,就更不可能了。”
“寺里拢共就这么几人,照你这么说,那凶手还能是谁?莫非……”凌皓左右环顾,突然压低声音,“……真是有腌臜东西?”
薛南星轻轻摇头,将话头一转,“世子可还记得讲法堂着火前的那番推断?”
凌皓颔首,“自是记得,了觉之死确实是他嫌疑最大,可偏偏人又突然死了。”
“若是他没死呢?”
“没死?”此言一出,凌皓顿时头皮发麻,一股冷意从脊背散开,惊得呛出一串咳嗽,“咳——咳——”
“世子难道不觉得昨夜那场火事,很是蹊跷吗?”薛南星将目光移向他,“据了善的供词,他去完茅厕回来,讲法堂已是火光滔天,了悟满脸满身都是火。可后来我验看尸体发现,却是脸部烧伤最为惨重,面目全非,皆已焦黑。”
“这,有问题吗?脸露在外头,自是烧得更严重。”凌皓问道。
薛南星摇头,“殿下有所不知,人体在着火时,就如同蜡烛一般。”
“蜡烛?”
“是!不过是反过来的……”她解释道:“衣物是灯芯,皮脂则是灯油。殿下且想想,是灯油易燃,还是灯芯更易燃?”
“自是灯芯,没有灯芯,灯油如何自燃。”凌皓不假思索。
“没错!火从法堂外而起,若非有人刻意烧这‘灯油’,又怎会致使‘灯芯’下的皮肉比没有‘灯芯’的面部烧毁得更严重呢?”
“有人刻意烧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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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容?”凌皓理了理头绪,“你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谁!?”
“是。”薛南星微狭眼眸,“那谁最不想我们知道尸体的身份?又或者说,谁最想我们以为这具尸体是了悟呢?”
凌皓突然恍悟,“是了悟!?他若一死便可洗清嫌疑。”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可方丈不是说了悟腿上有伤,身形年龄也对得上吗?”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巧就巧在,了能的左腿也有旧伤,且他们二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身形都相差无几。尸体齿间的磨损程度虽可判断年龄,但也只是大致而已。所以仅通过这些特征推断,其实并不能确定死者就是了悟。”
“那照你这么说,也不能确定是了能啊!”凌皓双手抱胸,不由撅起双唇。
“没错。所以方才在路上时,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直到我看到这个……”薛南星指向手边那具焦尸的头颅。
此时,那颗焦黑的头颅后侧,大片皮肉已被剥除,露出刺目的白色头骨,森然可怖。
凌皓俯身细看,头骨表面虽仍沾着些黑灰和深褐色血迹,但不难发现上面一处浅浅的凹痕,“这是……?”
“了能十岁那年与了悟一同上山砍柴,二人同时摔断了左腿,但不同的是,了能还摔伤了头。”
凌皓双目圆瞪,抬起手指,“所以…我们找了一夜的了能,在……?”
薛南星注视着眼前的焦尸,闭了闭眼,“是,就在这里……”
凌皓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脑里“嗡嗡”作响,震惊的话堵在嗓子眼,竟一时发不出声来。
待他反应过来时,眼前已没了人。
不远处,清俊的少年回首看过来,阳光从她身后倾泻而下,打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光晕,虽看不清脸,却有种说不出的明朗。
薛南星招手唤道:“世子,快,拿到人便可结案了……”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转身朝西院方向疾跑而去。
结……结案?凌皓双唇微启,这几日他与薛南星几乎形影不离,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能结案了?
西院外侧不远处果然有一口枯井。井上盖了一个方形石板,原本应是被紧封的井口,此时敞开了一掌宽的缝隙。
薛南星俯身细看,眼神快速掠过整块石板,落在靠近缝隙一侧的几抹指印上。
就是这里了!
她沉了口气,掌根靠在石板侧边,大力一推。
光线一寸一缕倾泻而下,将井壁上凹凸的石砖逐块点亮。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整块石板掉下,浓烈的泥腥味扑面而来。
凌皓围上来,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枯井不深,约莫两丈,一眼见底。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依稀见到井底几处脚印,以及侧边上的一片黑影,似乎是个洞口。
“有人!?”凌皓呼吸一滞,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笃定地颔首,她紧抓住井口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高声唤道:“了悟!我知道你藏在这井中,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你已无处可逃。”
话音如落入深渊的水珠,在井里激起层层回音。
良久,却没有丝毫回应。
“不出来是吧!”凌皓是个急性子,起身撩袍,抬起左腿就往里井里跨。
突然暖风乍起,井口上方竟飘落一片梧桐叶,它摇摇晃晃,缓缓坠向井底。
两人都不由一愣。分明不是落叶的季节,但眼前这片青绿却是义无反顾往井里坠去,仿佛这就是它的宿命。
就在梧桐叶即将触底的一刻,一只手突然从侧壁的黑影中伸出,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柔,将它轻轻接住。
了悟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微光照亮他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10. 修觉寺(十)
了悟爬出井口,双手被反扣,跪伏在地上。此时的他,双目深陷,眼底青黑一片,面容憔悴不堪,双腿往下沾满泥泞,指尖上不知是泥渍还是血渍,宛若鬼爪,与三日前简直判若两人。
凌皓先是愕然,随即想到薛南星此前的推断,很快眼底浮出怒意,“好你个了悟和尚,竟然偷梁换柱骗了所有人!快说!你是如何残害同门的,又为何要对手足痛下杀手?”
了悟闭口不答,只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虚空。
凌皓气不打一处来,撸着袖口厉声下令,“不说是吧,来人!给我……”话未出口,手臂被人轻轻一挡,是薛南星。
“世子,他不说也行,那我先说!”薛南星微点螓首,示意黑甲胄松开了悟。待人跪稳了,她缓缓开口:“五年前,京城相国寺的佛法大会,十年一度,传闻将展出镇国之宝‘千手观音像’。大晋各地的信徒不远千里前往,只为一睹国宝真容,祈求福泽。然而,就在大会前夕,这尊‘千手观音像’竟不翼而飞,令这场盛会不得不宣告取消。”
“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后,这尊国宝居然会出现在京城百里开外的一座山寺里。”她眼风一扫,直视了悟,“那正是修觉寺!”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什么观音,什么国宝,我一无所知。”了悟面无表情,侧脸避开她的目光,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的确,观音失窃与你无关。”薛南星语气依旧沉稳,不疾不徐,“那倘若是玉珠呢?”
陡然听到“玉珠”二字,了悟不由地身体一颤。
薛南星继续道:“当时观音像失窃,朝廷倾尽全力追查,却始终一无所获,为何?很大原因在于这观音像早已被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化整为零,打磨成千颗玉珠,悄然带出城外。而这个工匠……就是五年前来寺中借宿的李姓施主!”
了悟眼底渐生波澜,却仍是一言不发。
薛南星又道:“正所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偷窃国宝,为隐藏身份,甚至不惜自断一指,躲避重重追查逃至修觉寺,却终究难逃一死。是你!”
她抬手指过去,“你与了觉贪念玉珠,联手杀人,企图将玉珠据为己有。你们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待风波平息后便可远走高飞,却未料五年后,也就是了觉被杀的前日,你们起了冲突。我猜,是了觉手脚不干净怕被发现,便想带玉珠离开,可世子殿下恰巧住进寺内,你担心他突然失踪会惹人生疑,所以你不同意。也就是在那时,你起了杀心!”
“而我,从踏入修觉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你的圈套。入寺时我便奇怪,起初开门的小沙弥明明说没有地方给我们歇脚,可没多久又说东偏院还有地方。寺里人皆是对东偏院讳莫如深,那么是谁暗中安排我们住进来呢?”她微微俯身,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是你吧,了悟师兄——”
“你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心,却也留下了痕迹。那日在寺门口,了能突然发狂,小沙弥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叫‘了悟师兄’,而不是跑进寺内才叫人,只因你当时就在附近。”
“你嘱咐了小沙弥改口后并没有马上离开,是想确认我们住进来了。因为这样,你才能多了我这个替罪羊,即便嫁祸不成,也能将一切归咎于‘诅咒杀人’。对吗?”薛南星目光扫过了悟额角的细汗,心中已是有了十成把握。
了悟虽是强行稳住心神,说出来的话却断断续续。“这些全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你、你有什么证据?”
“你要证据是吧!?自然不缺。”薛南星抬手一挥。
了悟随着她的手势看去,这才看到梁山不知何时赶来,怀中微鼓,似是揣了什么东西。
只听薛南星道:“了觉被害那晚雷雨交加,你之所以能清楚听到他与慧能师傅的争吵,不是因为你的房间就在隔壁,而是因为你当时正身藏于了觉房内的衣橱之中。”她一挑眉,“你心思缜密,杀了了觉之后,还不忘检查现场,结果在衣橱中发现了沾有你鞋印的僧袍。慌乱中,你只能将它带走藏匿,却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将其销毁。”
她走到梁山跟前,梁山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件僧袍,交到她手中。
“寺里的僧人都有个习惯,为了避免僧袍混淆,都会在衣袍里侧缝上自己的法号。早在讲法堂着火那晚,我便让人稍稍从你房内找到了这件属于了觉的僧袍,上面的鞋印,就是你杀害了觉的铁证!”薛南星双手轻轻一抖,僧袍哗然展开,一对脚印赫然映入众人眼里。
“不!不!你胡说!”了悟双目圆瞪,指着眼前的僧袍,不住地摇头,“那件僧袍我分明已经……”他猛地一惊,待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你诈我!?”他转而怒吼。
薛南星面色不改,将手中的僧袍递回给梁山,双手负于身后,“接下来的事,就不必我替你说了吧?”
此刻,了悟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本是直挺的背脊终是瘫软下来。
“不必了……”他沉声喃喃,宛若在细数压在心头的大石,“后来我见你验尸、盘问如此细致,生怕你会查到一丝端倪,这才想到替死之法。我本不忍伤害了能,他若能一直疯下去,兴许我会念在他曾救过我,而另寻他法。但那晚……”他紧咬牙关,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他见到了觉的尸体后,竟然将一切都想了起来,我别无选择,只能动手!”
“别无选择?”薛南星嗤笑一声,“你知道我善验尸之术,要替死之计,自然要找一个身形、腿上特征都与你相仿的人,这寺内除了了能,还能有谁?你主动提出与了善一同守夜,实则是为找个时间证人。你提前安排了能前往讲法堂,假借送他离开的机会将其迷晕,并换上你的僧袍。随后,你返回讲法堂,迷晕了善,布置好一切后再叫醒他,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待他去茅厕的间隙,你放火烧人,自己则假扮了能逃之夭夭。这一切部署环环相扣,显然早有预谋,你竟然还敢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简直可笑至极!”话到末了,语气已带怒意。
了悟垂下头,将手指深深插进泥地里,好半晌后,忽然吐出几个字:“不!不对!你错了!”
薛南星不知他何意,一时怔住,错了?
了悟冷笑几声,“是,你错了!哈哈哈,你错了!”他越笑越大声,肩头止不住颤抖起来。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他突然侧过头,目光中带着阴鸷,看向薛南星,“我对了觉的杀心,并非起于前几日,而且五年前,我就想杀了他!”
薛南星顿觉脊背一凉。
“李施主是我杀的,那些玉珠,他了觉根本不配分得一半!”
“是你杀的?”薛南星诧异,“那为何了能如此惧怕了觉,却唯独听你的话?”
“因为那晚,他并未撞见我杀人,只看到了觉埋尸。我见他疯疯癫癫又肯听我的话,不足为患,还能替我散播鬼神谣言。可了觉不同……”了悟目光渐寒,“了觉生性胆小,又贪财怕事,这五年来,一直战战兢兢,隔三差五就说要带玉珠离开。那玉珠遇热则红,乃稀世珍宝,若是匆忙销赃必然会被官府盯上。”
他冷哼一声,“我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能收这批玉珠,但这厮若是留着早晚会出事,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交出玉珠,彻底消失的机会。你们来寺里,只是恰好给了我这个机会。”
“所以,你早就想杀了了觉独吞玉珠?这就是你明明已经得手,却要冒险去东偏院后山的原因?”薛南星追问。
了悟扯着嗓子怒吼,“是!那本就是我应得的!吃斋念佛,诵经打坐,有几个真的心如止水,清静无味!?我做这些不过是人之常情!”
“畜牲!简直冥顽不灵!”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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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原本并列而立的黑甲胄闻令分开,让出一条道来,一张苍白虚弱的脸缓缓出现,竟是方丈来了。
他被慧能搀扶着,艰难地挪着步子,却在看清了悟的脸那一刻,突然定住不动了。
透过他模糊的双眼,薛南星仿佛能看到其中翻涌的愤怒与悲痛,她的心被一把揪住。
了悟满脸惊恐,仿佛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童,伏身拜下,颤抖着身子哭喊道:“师傅,我错了,师傅!”
眼前之人没有任何回应。
了悟见状又抬起身,一边双膝跪地往前挪,一边指着身后的枯井,失声痛哭道:“师傅,我小时候做错事,躲在这井里三日,您就原谅我了。现在我做错事,师傅……还能原谅我吗?”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砸进地里,可任由他如何拽着,方丈仍是紧闭双唇,不去看他。
身旁的慧能怒指过去,“想不到竟是你!?你还有脸求方丈原谅?”
“不,不,师傅,师叔……”了悟扑上前,如同一个无助的孩童,不停重复着,“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们逼我的……”
方丈瞪向了悟,突然一股气从腹腔涌上,他终是忍不住,一口鲜血随着一个“你”字喷涌而出,“噗——”
“师傅!”“方丈!”“师兄!”
几人同时惊呼,方丈应声倒下。
了悟面上闪过一丝扭曲,他指向薛南星,“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假死,不用杀了了能。师傅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都是你!”他怒吼一声,突然腾起身,如猛兽般扑向薛南星。
薛南星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瞬息间就被了悟一把勒住。
“住手!”凌皓喝道,他没料到了悟会突然发难,想出手时,薛南星已被紧紧挟持。
了悟的手臂如铁钳般箍住薛南星的脖颈,他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极小的匕首,在众人眼前扫过,“都别过来!谁敢再靠近一步,我立马杀了他!”说着,又将匕首紧紧抵住她的颈侧。
匕首不停抖动,尽管薛南星已是极力稳住,但那刃尖仍是刺破了她的皮肤,一丝鲜红黏腻的液体沿着刀刃滑落。
薛南星向来胆大,再凶悍的匪徒她也不是没见过。然而此刻,她心中竟是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惧怕。她怕自己还未沉冤昭雪的那日就命丧于此,也怕眼下这道勒住自己的手臂,若是再往下挪两寸,即便是最终获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也是瞒不住了。
一念及此,她用尽全力,将紧扣住了悟的手臂往上顶了顶,微微侧目道:“如今山路未通,你杀了我也跑不掉了。还有你想要的玉珠,杀了我你更别想拿到!”
脖间的力道稍稍松了些,薛南星暗自松了口气。
正想着如何脱身,突然一道呼喊遥遥传来,越来越清晰。
“世子,世子!山道通了!山道通了!王爷他……”凌皓的伺从喘着粗气跑来,一见到眼前的情形霎时噤了声。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薛南星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将后牙槽咬碎,可等不到她咬碎,身后的了悟就已经发难了。
“你骗我!山道明明已经通了!”
“我不知道,我……”
了悟不听解释,扼住薛南星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喉间的话生生掐断。他举起匕首,向前猛刺,将众人向寺门的方向逼退,嘶吼道:“都别过来!退后!我说往后退!”
薛南星根本来不及挣扎,只觉喉间疼痛加剧,几乎无法呼吸。她看到凌皓张开双臂步步后退,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
她被拖着往外走,眼睑越来越沉,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起来。就在双眼阖上的瞬间,她陡然瞥见一道黑影闪过……
11. 修觉寺(完)
薛南星心头一震。
她努力让意识回笼,撑大双眼,去确认那道黑影所在。
没错了。
四目相对之下,她拼尽浑身气力,死死抠住脖间的手臂,猛然张口咬下去。
“啊!”身后之人突然吃痛,却并未松手,耳后一道狂吼随之而来,“我杀了你!”
声音震耳欲聋,仿若被激怒的猛兽。
薛南星整颗心猝然提了起来,难不成赌错了?她本能地闭紧双眼,宛若鹰爪下的幼兔,等着阎罗王的审判。
“噌——”耳侧一阵冷风扫过,一股黏腻的热意撒到脸上。
迎面而来的不是刀尖,是了悟的血。
阎王爷没收她。
脖颈间的手臂陡然松开,薛南星没站稳,一下扑倒在地。
她顾不上爬起来,本能地捂住灼烧的喉咙,猛地深吸几口气,呛出阵阵咳嗽来。
“表哥?你……”凌皓的惊呼声传来,似还想说什么,但又突然悻悻地闭了嘴。
“王爷!”众人齐声拜下。
薛南星知道是另一个阎王来了。她没有抬头,而是揉着颈间,立马去看身后的了悟。
只这一眼,就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此刻,一把龙纹短匕死死钉在了悟的喉间,若是再往右半寸,这短匕就是在她头上了。
了悟双目圆睁,紧捂喉咙,极其痛苦地挣扎着,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几乎能听到喷溅声。
薛南星稳住心神,半跪着身子冲过去,撩起袍角,死命按住了悟的伤口,“了悟!了悟!你说的处置玉珠的法子是什么?可与观音失窃案有关?”
可眼下之人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啊—啊—”声,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只短短瞬息,他瞳孔散大,便没了声息。
薛南星蜷紧双拳,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看着温热的血沿着颈侧淌下,一圈圈蔓延开来,直至感受到掌心的刺痛,才缓缓松开。
了悟一死,五年前相国寺一案便无从可查了。
霎时间,无力感与不甘交织袭来。
“程兄,你没事吧!?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声音断了薛南星的思绪。
她回身看去,凌皓已经蹲到眼前。
薛南星摇了摇头,撑着双膝站起来,余光瞥见地上那滩血氲。不知何时,里头多出一道身影。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撞上一对清冷的眼眸,正是将才被挟持时所看到的。
方才只是远远一瞥,未曾看清,此刻离近了细看,才发现,这是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眼尾细而微挑,本应有几分多情,可偏偏囚着如深潭般的眸光,让人不寒而栗。
在此之前,料她如何也想不到,这令大晋百官闻风丧胆,朝野上下谈之色变的“活阎王”,竟并非面目狰狞之辈,而是这样一个玉质金相,看似朗月入怀的——年轻人。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薛南星负手行礼,“那凶徒了悟已经伏法。只是……”
话未说完,被一声冷哼打断,“意料之中,死不足惜。”
薛南星心中腹诽,传闻果然没错。
凌皓见她愁眉紧锁,以为她仍然惊魂未定,凑过去用肩头碰了碰她,挑眉道:“欸,程兄,你方才是看到表哥来了吗?居然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说完又看了眼陆乘渊。
“隐约看到了。”薛南星低声道:“但,也不确定,只是赌一把。”
凌皓瞠目,“赌?那若是……”他看了眼地上的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赌一把!?陆乘渊微微挑眉,目光越过凌皓,落向那个单薄的少年身上。
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微垂着头,干裂发白的嘴唇紧抿着,似有不悦,脸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血迹,衣袍上满是泥渍和血渍,实在脏乱不堪。陆乘渊清楚这层不悦从何而来,但与他又有何干。
正欲转身,那少年突然抬头,一双杏眸迎上陆乘渊的目光。
春风拂来,撩动薛南星鬓角的发丝,竟流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凌乱美。发丝被风吹得肆意,仿佛长了羽翼,悄无声息地拂过陆乘渊心底最柔软的某处。
他心头一颤,蓦地怔住。眼前这双杏眸,印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居然幻变成十年前那个她。
薛南星躬身一揖,“王爷,世子,若没猜错,那些玉珠应藏于枯井之中。”
“王爷?”“表哥!”
陆乘渊回过神,眼底波澜忽散,寒声回道:“知道了。”转头示意身后。
几名绣衣带刀侍卫闻令而动,有序分散。
原来这就是影卫司突然出现在龙门县的原因,薛南星心弦微松。
须臾,凌皓转念问道:“表哥,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龙门县几家客栈无人,城外驿馆失火,方圆十余里,除了这间寺庙,你还能去哪儿?”陆乘渊懒得看他,揭开影卫司递来的麻布包裹,淡淡扫了眼,仿佛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薛南星只听到驿馆失火几个字,心中又是咯噔一下。那帮人竟是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整间驿馆!?
“又是失火?”凌皓又想到昨晚那场火,只觉头疼。
陆乘渊轻“嗯”一声,徐徐道:“县衙的人在查了,初定是意外。死了几人,据说当中还有一名外县的——逃犯。”
“逃犯”二字不轻不重,说的人有意,听的人有心。
薛南星仍是躬着身,一时看不清表情。
“什么逃犯?”凌皓问道,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自说:“定是罪恶滔天,连天都要收拾。”
陆乘渊不露声色地睨视薛南星,目光停留了好半晌,突然背手转身,漠然道:“也罢,一名杀亲焚尸的女子,也算是死得其所。”声音寒若冰霜。
“杀、杀亲?还焚尸?”凌皓望着陆乘渊离开的背影,打了个寒颤,凑过去问薛南星:“程兄,你断过的案子里,可曾见过此等违背人伦的行径,还出自女子之手!?”
薛南星拱手,往后挪了小半步。“草民只是一小小仵作,不敢多加妄言。不过……”她稍稍顿了顿,“……不过,人谁无父母,为人子女的,想必不会做出这种事。”
“唉!”凌皓略微感叹,“可眼下人都死了,无论如何,希望她下辈子好好做人吧!”末了,不由拉长了语调。
是,眼下薛南星已经“死”了,如今这世上只有程耿星。
她肃然道:“世子,此案涉及三条人命,更是牵连出五年前相国寺国宝失窃一案。事关重大,我会尽快将结案文书、审讯记录和检尸格目一并呈上。”
凌皓抬手,一把拍到她肩头,“好!有劳程兄了!”
“还不走?”三个字从不远处悠悠传来,旁人许是听不出,可凌皓心里清楚,陆乘渊这一句明显带着怒意。
他心下一沉,瘪着嘴直呼:“完了。”然后极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禅房内,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前,一目十行,翻看着手中的结案文书。
眼前这份文书,虽然遵循了普通县衙惯用的格式,但其中用逻辑之严谨,词之考究,说是大理寺的案卷都不为过。即便是直接呈递给圣上,也无丝毫不妥。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子,既懂得蒸骨验尸之法,又能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撰写出如此水准的公文,显然非泛泛之辈。
“竟是半个时辰就写好了,案中细节一应俱在,还有这检尸格目,这、这是人写的吗?”凌皓将手中的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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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格目翻得哗啦作响,满脸的不可置信。
陆乘渊搁下手中的文书,修长的手指轻敲着书案左上角的两页纸,“这……是出自你的手笔?”
凌皓嘿嘿一笑,露出几分得意:“怎么样,是不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我可是头一遭目睹验尸的场面。表哥,你是没见着,那尸体泡了整整一夜,又晾了半日,那股子气味……”
说到这,他不由自主地环抱双臂,仿佛仍能感觉到那股恶臭,“我那时真是怕得要命,但转念一想,我好歹是琝王世子,不能丢了官家的颜面啊。于是,我就拿着这检尸格目,站到一边,埋头奋笔疾书,心里只盼着能速战速决。完事后,我拿给程兄过目……你猜他说什么?”他清了把嗓子,眉毛轻挑,道:“他说我‘记录详尽、条理清晰,颇具天赋’!”
“这就把你糊弄了?”陆乘渊慢悠悠端起手边的茶盏,眉头微不可查地拧了拧。
冲茶的水是临时煮的,茶叶是寺里的粗茶,一条茶梗浮在茶盏中,像长了腿似的绕着盏盖跑,始终不往边上去。
陆乘渊凝视着这条茶梗,忽然冷笑一声,没来由地道了句:“这茶梗借着与茶叶有几分相似就混了进来,可梗又如何与叶相提并论。”
说完,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力道不轻不重,盏中的茶梗却正好随着水珠跳了出来,沾到了案几边缘。
凌皓见他突然哂笑,只以为在嘲讽自己,一屁股重重落到凳子上,负气道:“你们总说我游手好闲,把我带来这穷乡僻壤,让我干点正事。我这会儿干了正事,还破了桩大案,你、你竟然嘲笑我!?”
陆乘渊侧目,“你一声不吭从龙门县逃走的事,我还未跟你算账,眼下你反倒先跟我算起账来了?”
凌厉的目光刺得凌皓脊背发寒,他慌忙避开陆乘渊的眼神,心虚地垂下头。
“行了,功过相抵,不与你过多计较了。”陆乘渊振袍起身。
不计较了?凌皓自以为逃过一劫,暗自窃喜。
陆乘渊没理会他,径直走向书案另一头,单手覆在一个满是尘土的包袱上,道:“我会吩咐高泽把这些玉珠先送回京,你再与我去一趟龙门县。”
“什么?还要再回那破县城?”凌皓腾起身子,仿佛那龙门县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吃人的妖怪没有,不过,“活阎王”倒是有一个。
一想到要日日跟着眼前的“活阎王”,凌皓就脑仁疼。还有那龙门县,虽是个县城,但正街不过寥寥两条。田耕是百姓主要的生计,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任何多余的乐子。若非几年前朝廷在此建下粮仓,只怕仍是个大乡里。
他两眼一抹黑,扶着额头蹲坐下来。
陆乘渊微狭眼眸,“驿馆的火灾还得去看看。”
这场火来得蹊跷,说是烧死了一名女逃犯,却拿不出通缉文书,一应细节皆是含糊其辞,只道人是从奉川逃来。更古怪的是,奉川的官衙似乎急着结案,连夜带走了一具焦尸。
倘若逃犯只是个幌子,那这场火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不是说是意外吗?”凌皓打断他的思绪,嘟囔着嘴道:“这种案子,交给县衙处理不就得了吗?若真不行,就让禹州那位知州大人去办。我看他那副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模样,准是因少了案子操劳才养得这般滋润满。”他愈发觉得自己言之有理,索性站起身,“对,就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他去头疼!”
“人被我拿下了,家也抄了。”
凌皓双眼瞪得像铜铃,“这、这才几天,怎么就……?”
话音还未落地,一道清朗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王爷,世子——”
陆乘渊眼睑倏然一跳,那根茶梗来了。
12. 画屏初会(一)
薛南星是来辞行的,她没进来,只在门口对着陆乘渊行了个礼,道明了来意。
凌皓见状,未理会身后那人的脸色,赶忙大步跨出来,掩上房门。
“这么晚了还要赶路?”他讶异道。
“嗯。”薛南星颔首,即便是知道了奉川的官衙已经离开,她也难保无黄雀在后。“接连大雨已经延误了行程,不宜再耽搁。”
“可是,我只知你姓程名耿星,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一概不知,日后如何寻你?”凌皓急道。
“草民从祈南而来,此行前往京城寻亲。”薛南星早就备好答案。
“你要去京城?”凌皓大喜,忽又想到适才陆乘渊所言,眼眸瞬间黯淡下来。他轻叹一声,“可惜我还要随表哥去一趟龙门县,不然还能与你同行,路上有个照应。”
薛南星抱拳回礼,“无碍,正事紧要。待到京中,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
本是随口而出的客套话,凌皓却听进心里了,他认真回应道:“不必说什么有缘无缘的,我一回京城,定去寻你。你那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别的不说,这京城地界我可是了如指掌,说不定我还真认识你那亲戚。”
薛南星心中飞速盘算,回道:“我与他已是十余年未见,连能否找到都是未知之数,若此行不顺,可能等不到世子回京,就要收拾包袱回乡了。”
“那怎么行?我可还指望着回京后,向你学习那些验尸绝技呢!”说罢,伸手拍了拍薛南星的肩头,顺势就要往怀里搂。
她赶忙抬手抱拳,将伸过来的手臂隔空挡了挡,自然地后撤半步,“不敢当,不敢当。我一小小仵作,何德何能?”
凌皓闻言,不以为然,“程兄,哦不,耿星兄,你这般妄自菲薄就太见外了。经此一案,你验尸断案的本领,我可是看在眼里的。我敢断言,放眼整个京城,就找不出第二个。”他话语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微微侧身,对着虚掩的房门,刻意抬高嗓门,“当然了,除却我那位英明神武的表哥,他自是另当别论。”
说完他又折转头,继续道:“总之,不管你能否寻到亲戚,也不管什么情形,你程耿星就是我凌皓的兄弟,只要你开口,我定能保你在京城大富大贵。其实以你的能耐和才智,何愁无落脚之地,大不了我去与表哥商议,让你入大理寺,多少人抢破头都进不了。”
大理寺?薛南星双眸一亮。
昭王陆乘渊虽是手段狠厉,城府极深,可却比她原本想要借助的任何力量都要强大太多。与其冒险去寻外祖父的旧部帮忙,她宁愿深入险局,自己去查。
薛南星下意识瞥了眼门缝,二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方才她又刻意退开了几步,也不知里头的人听到没有。
“世子殿下此话当真?”她稍稍抬高语调,故作为难道:“可大理寺卧虎藏龙,我这等无名小卒,不知能否入得了王爷的法眼?”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三法司之一,旁人自是不行。”凌皓挑了挑眉,一拍胸脯,“不过我是谁?若程兄你真有此意,我定能替你谋个优差。”
他又凑近,压低嗓子,“方才我见表哥对你写的结案文书甚为满意,我可是头一回见着他眼里的赞许之色,此事指定能成。”
薛南星粲然一笑,拱手行礼,“那草民就先谢过世子殿下了!”
习武之人的听觉敏锐得惊人,陆乘渊细长的眼尾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薛南星离开后,凌皓回到房内,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却没想陆乘渊突然发问,“他,从祈南县来?”
“你说程兄?”凌皓脚下忽的顿住,望了眼门外,心下一凛。想来方才二人所言已是一字不落,被陆乘渊尽收耳底了。
“是。”他点点头,一转念,反过来问道:“对了,这祈南是何地啊?”
“祈南……”陆乘渊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祈南乃大晋最南端,与宁南国交界的小县城。从京城到祈南,少说也得半年时间。”
他说的是从京城到祈南,而非从祈南到京城。若要从京城派人去祈南查探,以影卫司的速度,也至少要四个月——看来此人是铁了心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凌皓见他既然主动开口问了,定是也有此意,于是趁热打铁,“表哥,他三日不到便破了这桩连环杀人案,验尸断案的本事比沈逸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不是说大理寺正值缺人之际吗,何不……?”
陆乘渊一言不发,眸光漆深,难辨情绪。
凌皓见他不做声,又试探道:“不行、不行的话,让他做个仵作也行。”
仍是沉默。
话已说了出去,若是转头就退信,岂不是扫了他堂堂亲王世子的颜面?可他无计可施,只得继续软磨硬泡,“表哥,我都已经答应他了。况且,你们不总说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吗?若他能在大理寺做当职,那我便能向他学些验尸断案的本事,也算是做了件正经事。”
陆乘渊不置可否,只将目光落向案几边,轻描淡写道:“本是一根无关轻重的草芥,可脾气太倔,谎话连篇,留不得。”他抬起手指,漫不经心地朝案几边缘轻轻一弹,原先沾上的茶梗瞬间消失了。
此话来得不明所以,凌皓愣愣地看过去。
“听不懂?”陆乘渊侧眸反问回他。
凌皓被他眼风一扫,瞬间明白过来,错愕道:“你是说程兄撒谎?”
“可是……”凌皓不明白哪句有假,他只知道这几日所见全都是真。他还欲辩解,却被陆乘渊厉声打断。
“来人!”
贴身侍卫高泽闻令而入。
“将这叠文书与玉珠一并送回王府,带本王回京后再做处置。另外……去祈南县查,可有个程耿星。”陆乘渊缓缓踱步走向凌皓,拍了拍他的肩头,“要查得清清楚楚,好让世子殿下死了这条心。”
……
初夏的雨,短促却清脆,一滴一滴,掷地有声。
接连行了近半月,马车终是驶入了上京城地界。
“啊啾——啊啾——”薛南星坐在车内,拢了拢身上的薄毯,“离寺以来,这风寒断断续续的,小半月了也未见好。”
一旁的梁山递上牛皮水壶,“小姐,喝点温水吧,出身汗好受点。”
薛南星接过水壶,却没有拧开,只是轻声道:“应是快到了吧!?”
“嗯。”梁山点头,“方才我问过了,应该能赶在城门关上前进城。我们这半个月一路走官道果然没错,不仅没人再追来,连通缉令也未见一张。”
“欲加之罪,本就立不住脚,龙门县驿馆大火算是让他们交了差。眼下奉川的逃犯已死,我拿着程耿星的身份,越是光明正大,越是安全。只是……”薛南星略微一顿,“为保万全,外祖父早前置办的宅子怕是不能回了。”
“没事,不是还有大理寺吗?”梁山开怀道:“那世子不是答应了让你入大理寺吗?那可是老爷年轻时待的地儿,小姐您去了就是继承衣钵,到时不愁没机会翻案。”
薛南星只淡然笑笑,抬起水壶,轻抿了几口。耳边回响起离开修觉寺时,凌皓的话:“耿星兄,你放心,我既是开了口肯定没问题。只是……眼下我表哥心里惦记着龙门县的案子,还未点头。待我回京,定替你办妥此事。”
此话几分真几分假薛南星心知肚明,她便也不抱指望了。
一股暖流从喉间划入,水很暖,可装水的壶却是冷的。
她将水壶递给梁山,往后挪了挪,懒懒地倚在车壁上。
车帘有一搭无一搭地被风撩起,透过帘外,能隐约看见城门,却看不真切里头的路。
她曾以为,归来便是安宁,可如今却是荆棘满布。那些未解的谜团,未知的危机,今后都只能靠她一人揭开。
马车晃晃悠悠,薛南星浑浑噩噩地睡去。
梦中又回到奉川,她背上验尸箱笼,“这是我在奉川验的最后一人,我一定要去。”
“你这脾气啊,与你母亲一样倔。”程启光嘴上抱怨着,脸上却带着宠溺的笑,“既是去了就不着急,好好验,外祖父就在家等你。”
薛南星转身迈出屋门,身后是程启光对家仆的嘱咐:
“行李都放上马车了吗?”
“别忘了备些玉芳斋的桂花糕,星儿嘴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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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省得她吵。”
“京城可有回信了?”
……
一阵暖风穿帘而入,外祖父的声音越来越远,有些声音却愈发清晰。薛南星睡得不沉,甚至能分辨出梦里梦外。
梦外嘈杂极了,似是有人在争吵,她不愿醒来,阖着眼贪念着梦中的安宁。
车身却陡然一晃,将她彻底摇醒。
薛南星蓦地睁开眼,侧耳去听,这才听清外头的争吵——是梁山的声音。
“你没事吧?”梁山指着地上的大胡子中年男子,转头看向车夫,眉头紧锁,“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车夫的声音断断续续,满是惊惶无措,“方才也不知从哪儿滚来一块石头,我急忙避让,可这个人他、他突然冲出来。我已经第一时间勒马了,可谁知……”
被车夫一指,地上那人似乎被触动了痛处,顿时大声哀嚎,“哎哟,我的腿……疼死我了!你这马车当街横冲直撞,还说是我突然冲出来,我看你们是撞了人不认账!哎哟……疼、疼……”
他这一叫唤,四周的行人纷纷围过来,眼看着越聚越多。
梁山心道不好,赶忙上前去扶他,好言劝道:“这位兄台,我们家公子还有要事,我见你身强力壮,伤势也并不重,不如这样…我给你些银子,你拿去看大夫,咱们就此了结此事,如何?”
“银子”二字一出口,那大胡子瞬间停下了呻吟。他眼珠左右打转,偷偷瞟了眼马车,故作无奈道:“唉,算了算了。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道歉,只当我倒霉了。”说完,他撑起身子,正欲站起来。
“那怎么行?”随着清朗的声音传来,一只手掌轻轻落下,按在那大胡子的肩头,看似力道不大,可他却不由闷哼一声,重重地坐了回去。
薛南星不知何时下了马车。
“公子,这……”梁山左右环顾,面露难色。虽已是黄昏时分,此处也并非主街,围观的人群不算密集,可他这一路被追怕了,唯恐会引来衙差。
薛南星却未多言,径直走到大胡子身旁蹲下来,盯着他捂住的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胡子被看得心底发毛,不耐烦道:“看看看,看什么看!你们是不是想赖账!?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不是你们那些个乡野之地。如果真闹去衙门,恐怕你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兄台,可我看你这腿伤颇为严重,我们赔这点银子恐怕不行。唉——”薛南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虽然我们乡野之人见识浅薄,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还是懂的。依我看,还是得去衙门请仵作来好好验个伤。”
她起身对梁山道:“山哥,既然来了京城,就得守京城的规矩。你且去报官,我在这里等着,待仵作查验过后,不管要赔多少,咱们都认了!”
梁山瞧见她眼中的一丝狡黠,连声应下:“好嘞!”转头就要离去。
可那大胡子不干了,一把扯住梁山的衣摆,“等等,兄台!我、我觉得腿好像没那么疼了。”他迅速翻身,两腿蹬地而起,一溜烟便没了人影。
看热闹的行人一哄而散。
车夫身子一松,赶忙上前道谢:“多谢公子解围!”
“无碍,那人本就是有意讹钱,不怪你。”薛南星思忖片刻,又问道:“不过,我刚才听你提到,是有块石头突然滚来,你避让不及,才让他有机可乘是吗?”
车夫抬手指向马车前轮,果然有一块半拳大小的石头躺在一旁,“喏,就是那块,许是些顽童胡乱扔过来的,真是累人不浅。”
薛南星顺着车夫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一下凝重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俯身捡起那块石头——一个规整的四方形刻痕清晰可见,另有一些斑点随意散乱着。
桂花糕?
她猛地抬头,迅速扫视四周。
此时,暮色渐浓。先前围观的路人早已散去,只得三五行人步履匆匆,赶在宵禁鼓敲响前归家。唯有一人,他步伐从容,不紧不慢,尤显突兀。
薛南星快步跟上,“山哥,你先去街口的客栈安顿下来,我去去就来!
13. 画屏初会(二)
薛南星快步跟上,然而那人有如脑后生眼,突然加快了步伐,眨眼间,便转进街角的窄巷中。
上京城的小巷纵横交错,如细密的蛛网,他却驾轻就熟地穿梭其中。一追一赶间,巷内的光线越来越暗。
拐进一道暗巷,那人的身影戛然而停,薛南星轻舒一口气,正欲开声,只见那人衣袂一扬,疾风扫过,眼前的人影消失地无影无踪。
薛南星站在原地,不敢声张。待双眼适应了昏暗,她这才看清,眼前竟是一条死胡同。
忽然,一个黑影从夜色中剥离,一道剑光突如其来,划破黑暗,剑气如寒风席卷,直逼薛南星而来。
她身形一晃,侧身避开。
黑影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身随剑势而起,在空中翻转,再次长剑挥洒,直指要害。
薛南星闪身斜走,余光隐约瞥见地上一条细竹竿。脚尖轻挑,竹竿应声而起,正正落入她的掌心。她回身挡格,剑气却以千钧之势压迫而来。
薛南星避之不及,被逼的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紧贴墙壁,退无可退。
剑尖嘶嘶破风,即将触及她的鼻尖,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黑影身形一滞,剑风猛地收紧,剑头扭转,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面颊,刺入旁边的墙壁。
“为何不还手?”语气带着薄怒。
寒光一闪而逝,剑身已然归鞘。
薛南星猛地呛咳几声后,道:“忠叔,你持剑,我持竿,你是师父,我是徒弟。还手也没用,倒不如省口气……咳咳”声音明明沙哑,却带着几分俏皮。
此时夜色尽暗,不远处的民宅逐渐点亮了灯火。
迎着昏暗的光线,程忠这才看清薛南星的面容。她面色苍白,额角细汗涔涔,病态尽显。
“星儿,你怎么了?”他伸手探去,手背却被薛南星的额头一烫,蓦地缩了回来。
程忠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都病成这样了还贫嘴。”
薛南星毫无血色的嘴唇勾了勾,“无妨,这风寒断断续续快一个月了。发热了正好,排出风寒之邪就好了。”
程忠心中懊悔,未再多言,急忙领着她往胡同深处去。
巷尾的死胡同爬满藤蔓,薛南星靠近了才看清,藤蔓下还藏着一道小木门。
“叩——叩——”只听三短两长的几声后,小木门缓缓而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翁探出小半个身子。
“这是?”薛南星疑惑。
“放心,这是老爷置办的一处暗宅,无人知晓。来,快进来!”
薛南星方一踏进去,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雅致的小别院。
院中央,一方小巧精致的荷花池静静躺着,隐约倒映出一弯新月。院里头灯点得不多,却被这清澈见底的池水映照得格外亮堂。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她闻声望去,院墙一排皆是绿竹掩映。
“外祖父生前最喜竹,常言道‘竹,君子之风也。其节坚贞,不畏霜雪,其心虚怀,能容百川。’这竹虽不如百花艳丽,却清雅高洁。”
程忠微笑,可眼底却分明流露着悲伤。他轻吸一口气,顿了顿,“来,进屋再说。”
“这些是从老爷腹中取出的?”程忠虽知道薛南星必会想尽办法验程启光的遗体,可亲耳听见她竟然剖验了,还真找到线索,心中不免一惊。
“是。”薛南星将手中的小半张信笺和板块玉佩置于案上,轻轻敲了敲台面,“这玉,暂不知出处。可这信笺……”她手中动作一顿,“我查过史书,前朝皇帝曾设局令承御监制一款宫中御纸,其身光润如玉,吸墨而不洇,书中称其‘滑如春冰密如茧’【注】,乃澄心堂纸。”
“所以,这是宫中之物……”程忠凝眸看向信笺。
“没错!”薛南星语气笃定,“经胃液腐蚀而不糜烂,仍然质地细腻,薄而坚实,唯有澄心堂纸能做到。”刚查到这条线索时,薛南星自己都颇为震惊,为何外祖父会突然与大晋皇室扯上关系。
可此时她看向程忠,对方脸上并未露出讶异之色。
薛南星直截了当问道:“忠叔,你可是知道这信笺的由来?”
须臾,程忠颔首,“一定是他…前废太子!”
“前废太子?不是说圣上登基后就将他软禁在禁宫了吗?”薛南星虽对朝政之事甚少过问,但跟随衙门的捕快查案多年,闲时也多少听闻些宫中轶事。
“他被软禁在禁宫的思罪堂没错,可他一心要害老爷也是真!”程忠紧咬后牙槽,目光透着习武之人独有的犀利,“当年,废太子为夺权势,不惜与宁南王暗中勾结。老爷一纸弹劾,让他的野心化为泡影。先帝震怒之下,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因此怀恨在心,设计陷害老爷,致使程家满门被流放。可谁知他仍是贼心不死,竟然……”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
好半晌,程忠才接着道:“……十年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程家,对我们赶尽杀绝。”
“他若真要赶尽杀绝,为何不在先皇驾崩前,趁自己还未彻底失势时动手?”薛南星问。
程忠迟疑道:“或许,他那时一心想着夺储,忘了……”
“那为何等了十年又突然想起来了呢?我们经年辗转,五年前才在奉川落脚,他一个被软禁了十年的活死人,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薛南星连番追问下,程忠一时语塞。
她垂眸盯着桌上的东西,沉吟良久,突然看向程忠,“忠叔,你有事瞒我。”
程忠心头一凛,低头避开她的眼神,不敢去看。
“方才你听到这信笺来自宫中时毫不意外,似是早就笃定了外祖父之死与他有关。可他已被软禁十年,太子党也要在圣上登基后一年内被肃清。眼下这案子还没个头绪——外祖父为何突然要回京,临终前又是在等谁的信,这玉佩来自何处…疑点重重、一概不知,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薛南星紧盯着程忠,一字一顿道:“你知道答案,对吗?”
程忠只觉得薛南星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灼穿,他突然起身,厉声喝道:“你别再问了!”
一瞬间,屋内静得出奇,夜色昏暗,外间的风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没有风的侵扰,香案上的灯芯烧得肆意,很快就触到了灯油。屋内陡然暗了下来,只留一点儿光亮,照得二人的脸半明半暗。
薛南星蓦然站起身,走到香案边,捻起一旁的铜签,挑出灯芯,“如果事事藏在心里,人是无法往前走的。如今我心中只剩这一点光亮,若不趁灯油燃尽前连根拔起,如何等得到天明?”
“小姐,星儿长大了。”过了许久,程忠终于开了口,“我认定是他,因为他十年前就曾经痛下杀手!因为老爷决定回京就是为了查明此案!”
……
“康仁十二年,黄河泛滥成灾,灾民流离失所,饿殍载道。然而,废太子为讨先帝欢心,在先帝寿辰之际,献上一把‘五谷丰登’的华盖,企图用一派虚假的丰饶来粉饰太平。彼时,作为内阁次辅的老爷,不愿见到先帝被蒙蔽,毅然决然呈上一幅千里饿殍图,为苍生百姓发声。可那废太子煽风点,先帝怒极之下,将程家上下十三口贬为奴籍,流放蜀中。小姐当年虽已嫁人,却不忍见老爷孤苦无依,决然与姑爷同行,带着年幼的你共赴蜀中。但废太子竟然狠下毒手,将程家赶尽杀绝!”
“记得启程那天,星儿你哭闹着要吃桂花糕。城外荒凉,哪里寻得桂花糕?老爷无奈,只好带你去摘桂花,小姐担忧你们的安危,命我随行。也正是因此,我们三人侥幸逃过一劫。”
他声音微顿,手指蜷紧,将愤怒狠狠嵌入掌中,“我们返回时,只见程家十数口人已惨遭杀害,小姐和姑爷被活活打死!那些畜生,他们把尸体堆上马车,连人带车推入山崖,意图毁尸灭迹!”
“我一路追上去,亲眼看到,领头那人的腰间挂着宫中禁军的腰牌!彼时东宫虽已失势,废太子却掌管禁军卫多年,仍能调得动禁卫军。能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太子,还能有谁!?”话到末了,程忠再也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愤然起身,恨不得将那废太子生吞活剥。
片刻后,他情绪稍缓,声音突然沉下来,“后来老爷带走了你,我则四处寻觅小姐和姑爷的遗骸,直至五年前才在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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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重逢。据老爷所言,你们离开后,你突然大病了一场,小半年后才痊愈。也是那场病后,你便不记得那日之前的事了。”
薛南星讷讷地张口,却发不出声,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她与程启光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对于爹娘的死,他不说,她也不去问。她记得爹娘如何教导她,疼爱她,却不记得他们因何而死。
可就在一瞬前,程忠的话颠覆了她的记忆。
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因为她太小了不记事,而是她忘了,或者……是那些事太沉太重,她不敢触碰,藏起来了。
“快、跑——”
“爹!娘!”
“星儿,别出声!”
“唔——”
声音杂乱似细针,一根又一根扎入脑海。她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幻觉,只觉得心里像被灌了冷铅,坠着她直往下沉去。
“星儿,星儿……”程忠颤抖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悲凉,“都是我,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告诉你!”
“砰——”一拳重重地砸向桌面。
夜风将起,短暂的沉默后,黑暗中再次响起脚步声。
薛南星缓缓靠近,跳动的火光映入她的眼里,将她的眸子衬得格外清澈,“不,你应该告诉我。我已经贪晌了十年的幸福,早该醒了。”
“我流的是薛家和程家的血,立的是投身法曹之志,若是蝇营狗苟,逃避一生,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她再次转眸看向程忠,目光里早已卷起千层涛澜。
“所以,外祖父突然决定回京,是为查案?提前替我安排好新的身份和姓名,甚至连户籍、过所都已备好,就是为了护我周全?”薛南星忆起离京前种种,突然恍悟。
“嗯!”程忠回道:“老爷收到京城旧友的来信,信中提及找到了小姐和姑爷的遗骸。所以他才想回京,亲自验骨,沉冤昭雪。可此行凶险,老爷必须先让你与当年的‘薛程’两家毫无关联。”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为何你多年追寻无果,却在此刻被他人寻得?”薛南星切切追问。
程忠摇头,“老爷未曾言明,但想来应是可信之人。或许,这消息不慎外泄,被那废太子的余孽得知,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如此听来,似乎说得过去了。可那澄心堂纸的指向太过明显,她反倒心生怀疑。
据传,景瑄帝即位之初便大举清剿太子余党,亲手斩杀慎王。其手段之狠厉、行事之果断,令朝中上下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如此彻底的清洗,想必经年累月之下,太子余孽已被连根拔除。而前废太子虽留得一命,但在景瑄帝铁腕统治下,怕也只是苟且偷生,恐难以再掀波澜。
可若是有人借废太子及其余党之名作祟呢?
“星儿,你不会想……?”程忠清楚,薛南星接二连三发问,心里定是有了主意,可又不忍见她深入险境。
薛南星却露出许久不见的释然,笃定回道:“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外祖父给我‘耿星’一名,正是希望我能拨开云雾见青天,我岂能有负于他。”
分明是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眸,却早已没了寻常女子的柔情,只剩如炬的目光,坚毅而倔犟。
程忠仿佛见到小姐十年前的模样,心知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言。
……
夜色渐浓,薛南星向程忠辞别,“我爹娘的遗骨还请师父继续追查!此案既是牵涉到十年前,又与大晋皇室有关,要查起来必然不是易事,日后难免深入险境。此处要替外祖父保住,我不能留下。”说完,便踏出门外。
“那你要去哪儿?”程忠轻唤一声,却没有阻止。
薛南星脚步一滞。
是啊,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从前饶是辗转奔波,好歹有个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她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抬眼望向夜空,适才那轮新月已隐入梢头,长夜漫漫,只得寥寥星光……
【注】出自北宋文人梅尧臣:“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
14. 画屏初会(三)
薛南星寻到客栈时已是戌时,远远就看见一道身影在门口踱来踱去。
不用想便知道是梁山。
她快步走过去,还未看清他的脸,就听到抱怨声。
声音刻意压低,从嗓子里挤出来,却难掩又急又气的情绪:“公子,你上哪去了?担心死我了,可我又不敢去报……”戛然而止。
梁山左右顾盼,确定四下无人,小跑两步过来,靠近了才接着道:“……不敢报官。”
薛南星抿唇一笑,“进去说!”
客栈前堂是间脚店,已经打了烊,只在角落里留了几盏油灯。
店内大约十张八仙桌,每桌四把长凳,倒放在桌上。凳腿被昏黄的灯火一照,黑戳戳的影子一根根映在地上,像在堂中的窄道上铺了一条桥。
二人穿过堂中来到后院,是个简单的四合院,稀稀落落的灯火从四面透过来,夹杂着几声低语。
梁山引着薛南星穿过回廊,踏入厢房,刚阖上房门,他忙转身行到桌边,稳稳端起一碗药汤,就要往外间去,“这药都凉了,我先去热一热。”
“不必了。”薛南星一挥手便将药碗接过,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还未尝出是苦是甜,碗已经见了底。
她将空碗塞回梁山手中,轻声笑道:“渴了……”言罢,她从包袱里翻出一张干饼,又从桌底挪出一张圆凳,坐了下来,“也饿了……”对着干饼咬了一大口。
梁山愣愣地看向手中的空碗,浓眉一蹙,喃喃道:“这药可不便宜,也不知凉了可还有效?”
薛南星一口干饼还未咽下,微微怔住,抬眼望向梁山。向来粗枝大叶的他,何时变成了管家婆,竟唠叨起价钱来。
“山哥,可是银钱不够了?”她开门见山。
梁山脊背一僵,早该想到任何事都逃不过自家小姐的双眼。他低下头,支支吾吾,“也不是不够。只是……”
薛南星半侧起身子,“只是什么?”
“只是,这上京城不光是吃穿用度比奉川贵出不少,人人还都跟钻进钱眼里似的,样样都要银两!”话头打开了,他索性将憋了一夜的苦水,一股脑全吐了出来,“这煲药的壶要银子,额外生火的碳要银子,连沐浴的热水都要收我几蚊钱。也不知咱们剩下的盘缠,还能在这客栈里支撑多久?”
“那盒珠钗首饰呢?不是说寻个地方当了吗?”
程启光出事之前,曾给过薛南星一个精巧的木匣,让她收起来带回京。彼时,她不甚在意,将其随手丢进行囊里,尔后,她带着行囊去邻县查案,将木匣也就带在了身上。也因此未被烧毁,保了下来。
有些事仿佛冥冥中就已经注定。
“那可是小姐的嫁妆!”梁山不同意。
薛南星苦笑,“饭都吃不上了,还嫁什么人?况且……”
……况且大仇未报,她哪里有心思谈儿女情长。填饱肚子、养足精神、沉冤昭雪,哪一样都比嫁人来得重要。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垂下眸子,淡淡地笑着,睫羽呼扇,好似在看手中的干饼,又好似什么也没看。
梁山说不过她,只得调转话头,“可咱们在京城也不是一朝一夕,总得有个着落。我粗人一个,随遇而安,即便去做个护院、卖个苦力也无妨。可小姐你不同啊!”
他无奈转身,似乎低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那琝王世子回京没,若是小姐能去大理寺,那我便放心了。”
夜深人静,屋内空旷,薛南星听得真切。
早前在修觉寺,她虽曾想过投身大理寺,可归根到底,只因当时投奔无门罢了。
今夜,从程忠口中知晓了过去种种,眼下又听到梁山这番话,薛南星是真正下定了决心。
一来,当年获罪流放的是程家,父亲薛以言并非待罪之身。朝廷三品大员,全家一夜之间惨遭不幸,无论是否意外,按照常理,大理寺都应当立案,立案就代表有卷宗可查。若能进入大理寺,就能找到当年京郊坠崖案的卷宗,重新彻查此案。
二来,大理寺办的皆是重案要案,若是寻着别的案子查到宫中,那信笺和玉佩的来历便有迹可循。
再者……嘴里的干饼实在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官家饭怎么都得比这口好吃。
思及此,她放下手中的饼,“山哥,你放心,这大理寺我去定了!”
……
翌日,薛南星醒来时,天已经敞亮,许是难得的一夜无梦,整个人神清气爽。她抬手探额,烧也退了。
桌上搁着一个食盒,香气隔着食盒窜出来。
还未动手揭开,她的目光就被底下压着的一张字条吸引。
字迹潦草,歪歪扭扭,短短几个字仿佛使出了洪荒之力。薛南星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公子、别乱走等我——山”
她摇头苦笑:“真是难为你了。”
薛南星简单梳洗完,换了身素色外袍,三两口吃完桌上半凉的早膳,便推门往前堂去。
午市还未开始,前堂的脚店就已经坐了几桌客人,零零散散,悠闲地吃着茶。
薛南星步出堂中,脚尖方才跨过门槛,便见三五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谈笑风生地走进来。
此处不过是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脚店,四周皆是寻常百姓的民宅,而来人却锦衣华服。
薛南星向来警觉,不由得多看打量了几眼,缓缓收回脚步。
店里的小二眼尖,似是瞧见她心中的狐疑,连忙上前招呼道:“客官,您是住店的吧?”他一边介绍,一边将薛南星往店里引,“您别看咱们店只是城南的一处脚店,不比那潘楼街上的酒楼气派。但咱们的茶点都是别具匠心,尤其是‘茉莉香’,从前朝流传至今,京中不少公子哥可都是慕名而来。”
走到方才那几人的邻桌,店小二麻利地拉开长凳,扯下肩头的白麻布,往凳面上啪嗒掸了几下,“客官请上座,可是来一壶咱们店的招牌‘茉莉香’?”
既来之则安之,薛南星笑道:“好,那便试试,一壶两盏。”
“好嘞!”小二仰头向内堂高声叫唤:“一壶茉莉香——”
茶还未上,旁边桌上的茉莉香气,混着不大不小的议论声,灌入薛南星耳中。
“诸位可曾听闻,昭王今日就要回京了。”其中一人挑起话头。
“这么快?这才不出两个月,看来六部的逍遥日子要到头咯。”
“可不是吗?”有人压着嗓子抱怨,“我那在刑部供职的叔父,昨夜还与我约定吃酒,今日一大早就派人来传话,言道这几个月的邀请皆不宜相邀。”
“我看令叔父未免过分紧张了。”另一人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人从龙门县带回京,按例须先经大理寺审讯,尚且轮不到刑部呢。”
“害!昭王的铁腕手段你们还没听过吗?他行事向来果断狠厉,据说此去禹州,一夜之间便将龙门县涉案之人悉数捉拿,就地审理,连知州府邸也抄了,妻儿老小无一幸免。”他轻嘬口茶,继道:“将人犯押解回京不过是走个过场,想来,不必经过大理寺审讯便要移交刑部处置了。”
“依我之见,就地审讯已是宽宏大量了,若是回京再审,指不定要进影卫司的地牢,进了那地方,恐怕早已命悬一线了。”
有人附和,“可不是嘛,那昭王可是屠城的‘活阎王’,他的手段谁人能料?传闻他的府邸内,每到夜里,冤魂四散,哀嚎声声不绝于耳……”
话到末了,越说越离奇,薛南星便没再细听,只消确定昭王一行今日回京就够了。
思忖之际,左侧长凳“吱呀”一声被挪开,转眼间,桌旁已多了一道身影。
薛南星回过神来,只见梁山气呼呼地坐下,面色不悦。
“一大早跑遍了附近的当铺,不知那些掌柜的是否早都串通好了,出的价一家比一家离谱。”梁山从怀中摸出一支翠玉簪,语带愤懑,“这簪子可是先帝亲赐的宝贝,他们竟然以款式过时为由,只肯给一两银子。”
“还有这个……”说着,再次探手入怀。
薛南星抬手按了按梁山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言。
梁山意会,收回了手,可心中怒气未消,索性猛灌了两口茶,一壶茉莉香被他喝出了豪饮烈酒的气势。
薛南星轻轻抿了口茶。如今得知昭王一行已经回京,那便要尽快寻个恰当的机会,再见见这位“活阎王”了。
她放下茶盏,压低声音道:“山哥,你帮我打听打听,从进城到朱雀门的必经之路。”
“那你呢?”梁山问。
“方才听人说,烟柳巷最是热闹,我去走一趟……”
*
离开龙门县后,陆乘渊一行快马疾驰,不过半月就已踏入上京城地界。直至日前,凌皓实在受不住连夜奔波,对着陆乘渊软磨硬泡,甚至搬出太后的名头,这才说服他换乘马车入京。
乌泱泱的车马到达城门口时,天际的晚霞已喷薄而出。
出入城门的百姓见到气势煊赫的影卫司,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走走走!”
“看什么看,都快点、快点!”
马车外,防城司的守卫火急火燎地催促着,车内却是平静如水的另一个世界。
陆乘渊一目十行,翻看着手中的供词。
高泽垂首坐于一旁,屏息凝神,不敢吱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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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陆乘渊合上手中的供词,眼底锋芒渐露。
高泽心下一凛,惶恐回道:“启禀王爷,在龙门县就已经审过几轮,这一路上也未消停,如今人已然奄奄一息……”
“妻儿亲眷呢?”陆乘渊未抬头,缓缓伸手取过案几上的茶盏,拨去浮沫。
“都已按王爷吩咐囚禁起来,可要……?”高泽试探道。
“冷了。”陆乘渊盖上茶盖,双指并起,抵着茶碟轻轻一推,“凡事都要趁热,按以往那样办就行。”
“是!卑职明白。”高泽领命,双手捧起茶盏,将半凉的茶水倒进案几下的小桶。
新茶还未冲好,车身陡然一晃,停了下来,窸窣的喧闹声远远传来。
“表哥——”车帘被撩起,凌皓一头栽进车里,抱怨道:“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全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后头两辆马车里还囚着人犯,不容耽搁,高泽负手禀道:“王爷,是否需要卑职前去查看?”
陆乘渊微微颔首,鼻息间轻“嗯”一声,吩咐道:“速去速回。”
高泽得令出了马车。
陆乘渊扫了眼凌皓,未多加理会,阖上双眸,闭目养神起来。
新出的霞光刺眼,透过帘隙照进来,混着浮动的尘埃,打在陆乘渊精致的侧脸上,隐约在他周围度上一层霞雾。
他身姿挺拔,端坐如松,呼吸平缓而深沉,被这层霞雾一笼,静谧得仿佛一尊沉思的佛像。
而身旁那人——就像佛龛前一只不安分的飞蛾,扑棱个不停。
凌皓如坐针毡,几度欲言又止,不过四尺余宽的车厢被他沾了个遍。末了,他实在忍不住,双手撑膝,将脸贴近陆乘渊,抬起手在他鼻前轻轻晃了几晃。
“有话快说……”陆乘渊突然开口。
凌皓被吓了一跳,这人竟然闭着眼都能看见。他慌忙应道:“没…没什么…就是觉得闷热。没错,实在是太闷热了!”说着又扯了两下衣领。
见陆乘渊闭着眼未看他,撅了撅嘴,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没出息!
“你若不说,那就再也别想说了。”语声淡淡的。
凌皓怔忪,他心知眼前这个人说到做到,登时挺直腰板,“说说说,我说!不就是那件事吗?”
“不说就算了。”声音更淡了。
“欸欸欸,别啊……”凌皓心中着急,猛地站起身,却忘了是在马车里,重重地撞上车顶,“哎哟!”
车内又是一晃。
他一屁股蹲坐下来,捂着头顶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一路上我都提过多少回了,不就是让程耿星进大理寺那事吗?”
陆乘渊冷声冷气,“你既是知道自己问过多少回了,还不清楚我的答案?”
凌皓怎会不知,陆乘渊疑心重,一日未将程耿星的底细彻查清楚,一日不会点头。可眼看着就要进京了,上京城说大不大,万一程耿星来找或是撞见了,他该如何是好?
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堆里,凌皓满脸愠色,却也没辙,只好负气道:“你不同意我自己想办法!”
陆乘渊轻笑一声,“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
话音刚落,车帘再度被撩起,高泽俯身跨入,回禀道:“王爷,前面有人闹事,几个小摊被掀翻,瓜果蔬菜散落一地。看热闹的、捡便宜的全都凑上来,将凤南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不过只是银钱问题,也好办,眼下已经派人在疏散,估摸着快了,不必绕道。”
“何事闹得这么大?”凌皓来了劲儿。
高泽看了陆乘渊一眼,见他不露声色,继续道:“据说…是一位外地来的公子,吃了花酒不给钱,还卷包袱要跑,几名青楼女子追出来与他争执。妓子泼辣,一把扯开那公子的包袱就开始翻找,东西散得到处都是,拉扯间还推翻了几个瓜果摊,这才闹得不可收拾。”
“竟有这等事?哪儿来的乡野鄙夫,竟然吃花酒不给钱!?”凌皓那颗怜香惜玉的心不免愤愤不平。
“说是……”高泽顿了顿,“祈南县来的。”
祈南县?凌皓只觉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管他祈南祈北,我倒要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高泽连忙负手打揖,“这人……王爷、世子都见过的。”
“正是修觉寺那位精通验尸的程公子。”
“耿星兄!?”凌皓猛地瞪大双眼,“我去看看!”一溜烟就钻出了马车。
高泽看向陆乘渊,“王爷,可要……?”
暮色渐沉,车内似乎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陆乘渊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好半晌,车轮重新滚动,一个声音冷冷飘来:“走罢,本王没功夫看戏。”
15. 画屏初会(四)
一刻钟前,凤南街的喧嚣中。
“影卫司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真的是影卫司!”
“别看了,赶紧走吧!”
……
惊呼声此起彼伏。几名绣衣侍卫扶刀而来时,人群已散了大半,只剩那几名妓子和商贩还在与最中间的少年人纠缠不休。
这场闹剧再荒唐,不过只是银钱问题,既是钱解决得了,那便不是问题。
凌皓大手一挥,很快也都打发走了。
“多谢世子殿下!”薛南星紧抱着那堆散乱的行李,满脸愧色:“不曾想,再次见到世子殿下时,竟是如此不堪。”
“耿星兄,可是寻亲不顺?自修觉寺一别,究竟发生了何事?”凌皓问道。
薛南星长叹一声:“说来惭愧!”她将自己进京后的“经历”娓娓道来:寻亲无果的失望,误入胭脂巷的迷茫,被无端讹诈十两银子的无奈,以及被几名妓子追到凤南街的窘迫……叙述详尽,滴水不漏。
此刻的薛南星衣衫褴褛,手腕上带着几道血迹斑斑的抓痕,怀中抱着刚拾起的行李,周身狼狈不堪。
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当日在修觉寺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模样。
凌皓看着她,霎时间心中生愧,倘若当日能执意让陆乘渊留下程耿星,眼前之人也不至于落得如斯田地。
念及此,他宽慰道:“耿星兄,你放心!我堂堂七尺男儿,一诺千金。当日在修觉寺所言,我定会兑现。”他瞥了眼渐行渐近的车马,继续道:“大理寺去不了,那就去京兆府。以你的本事,在京兆府定能大展拳脚,至于那个人,就让他后悔去吧!”
“世子有心了,草民别无它求。只是眼下手头拮据,但求能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好尽早将银钱还给世子。”薛南星语声恳切。
凌皓语带薄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堂堂琝王世子,岂会在乎这点银两?你若是再如此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世子慷慨,是草民小人之心了。”薛南星微微垂首,用眼角的用余光迅速扫了眼车马驶来的方向,然后将怀中堆叠的衣物拢了拢,不经意间露出最外层一本一掌宽的册子。
册子上书有“大晋过所”四个字,左上和右下分别绘有两朵大红海边花,格外醒目。
大晋沿袭前朝的“过所制”,规定百姓迁徙或出行时,必须持有当地官府颁发的“过所”方能通行。景瑄帝重农商,为促进商贸往来,将“过所”的有效期限延长至半年之久,并允许少数偏远地区的官府,按当地特色定制“过所”样式,以便于识别,而大晋最南端的祈南县便是其中之一。
眼下薛南星手中这份,正是由祈南县颁发,是外祖父为她“程耿星”这个身份而备。
她在用这份东西赌一个机会!
昭王陆乘渊此人手段狠厉,城府颇深。他年纪轻轻就已立下赫赫战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约是个极度自信,甚至自负之人。若是贸然求见,即便能顺利呈上“过所”,他也未必相信,不如让他亲眼见到,或许能迎来转机。
行人纷纷自觉让开一条道来,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只余车轮与铁蹄交叠的声音愈发清晰。
薛南星面对着路中间站着,陆乘渊的马车缓缓驶来,不疾不徐。就在马车经过她正前方的刹那,分不清是风吹还是人为,车帘轻轻掀起一角。
晦暗的车厢内,似乎有一道目光斜睨过来,可再定睛看时,车帘又恢复了平整,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马车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直至所有车马消失在街角,薛南星悬着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她勉强勾起唇角,朝凌皓打了个揖,“那去京兆府之事,就全权仰仗世子了。”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薛南星刚直起身,便注意到凌皓身侧不远处,悄无声息地多出一道人影,那人虎头鹰目,胸阔腰挺,抱刀而立,静静地盯着着凌皓,一言不发。
凌皓斜眼一瞥,立刻拧起眉头,转过身朝来人吼了句:“高泽,你知不知道自己走路没声啊!”
“世子殿下,天色已晚,您该回府用膳了。”高泽不急不躁,恭敬行礼,语气却不客气。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凌皓有些不耐烦,摆手示意,尔后迅速转身,朝薛南星手里塞了点什么,“你先在此安顿下来,我明天来寻你。”他扬手指了指薛南星身后,便匆匆离去。
薛南星手中突然一沉,稍一掂量,是个钱袋!
“世子殿下,我……”薛南星追上前。
可只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那人既然有心给了,哪里还会回头。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册子,不免苦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还是高估了昭王?
“程公子,何事如此可笑?”
薛南星猝然抬头,高泽竟还未离开。
他伸手比了个“请”,“程公子,王爷请您进店一叙。”
*
薛南星被高泽领着,进了不远处一间酒楼。酒楼虽大,可整间店空无一人,显然已经被包下。
来到二楼,高泽在廊道最深处的雅室前停下脚步,“程公子,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薛南星向高泽颔首致意后,踏入雅室,门在她身后重新阖上,高泽并未随她一同进来。
雅室中间矗立着一道山水图屏风,暖黄的灯光在屏风上剪出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侧身而坐,轮廓分明,宛如精雕玉琢,他那修长的手指轻取茶盏,缓缓送至鼻尖,稍作停留。
似有若无的雾影撩过,他轻启唇瓣,浅尝辄止。
一举一动,优雅至极。
光影与屏风上的山水完美融合,仿佛那道人影本就是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赏心悦目。
有那么一瞬,薛南星晃了心神。
那道人影忽地站起身,被明晃晃的烛火一照,再投到屏风上时,转瞬间化作一道庞然黑影。黑影越来越大,将另一侧的薛南星囚在其中。
霎时间,先前的赏心悦目消散殆尽,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压迫感扑面而来。
“还要本王亲自请你进来?”那黑影开口。
薛南星心头一凛,迅速绕过屏风,俯身跪下,“草民不敢奢望能得王爷召见,内心惶恐。”
“不敢?”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森然寒意,“本王倒是觉得,你的胆子大得很。”
薛南星只觉背脊一凉,不由将头压得更低了。
短暂的静默后,耳畔传来清冽的水声。
陆乘渊似乎在斟茶,一杯……
“当日在修觉寺,你便已萌生了要入大理寺的念头,是或不是?”
“是!”
“你得知本王拒绝凌皓,是因为对你的身份心存疑虑。于是你精心策划这场戏码,是想让本王见到你那份祈南‘过所’,好打消疑虑,是或不是?”
“是!”
“可一份不明由来的‘过所’证明不了任何事。”陆乘渊话锋一转,淡淡道:“说吧,你打算如何说服本王?”
薛南星沉思着从何说起,只听茶水撞击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杯……两杯……
两杯?
薛南星微微抬眸,目之所及,陆乘渊的双指正轻推茶盏,手指修长如玉,几乎与指尖的白玉茶盏一样色泽。她试探着将目光往上挪了挪,这一眼,便撞见了一双静如深海的眼眸,正直直地看着她。
此刻,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蓦地垂下头。
沉默半晌,陆乘渊才淡淡开口,“起来吧,本王不习惯低头与人说话。”
“是,草民谢过王爷!”薛南星起身,却不敢妄动。直至桌面传来两声叩响,她这才想起桌上还有另一盏茶——是给她的。
薛南星方才跪在地上,心中紧张,不曾察觉,此刻心神稍定,又离得近了,似乎闻到了陆乘渊身上一股干净而冷冽的味道,竟有种不可言喻的熟悉感。
她心弦微松,从桌下挪出圆凳,坐了下来。
她双手捧起茶盏,茶香浓郁,水温而不热。思及自己折腾了大半日,都未曾沾过一滴水,她赶忙润了润皴裂的双唇,又实在没忍住,仰头一口饮尽。放下茶盏后,还不忘捏起衣袖,抹了把嘴角。
陆乘渊扫了她一眼,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似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品茶——更准确地说,是喝水。
薛南星倒不觉有异,揣摩片刻后道:“王爷,修觉寺一案虽已结案,可五年前的千手观音失窃案,却仍是悬案一宗。”
陆乘渊并不意外,轻描淡写道:“窃取观音之人乃工匠李瀚,此人借修缮观音的机会,偷龙转凤,将真品打磨成千颗玉珠偷运出城,不料在禹州境内的修觉寺遭遇不测。如今玉珠已尽数寻回,不日将呈交圣上,由圣上亲自定夺,何来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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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
“王爷,您应该知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薛南星言辞凿凿,“当年千手观音展出一事举国皆知,朝廷派遣重兵把守,礼部、户部皆有官员参与筹划。即便是真的损坏,又怎会轻易被一名工匠偷龙转凤?事后,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来却一无所获,当真只是办事不力吗?”
言罢,她抬眸看向陆乘渊,默了一默,道:“王爷心思澄明,个中蹊跷又怎会不知?”
“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明知道,却放任不管吗?”声音不怒自威。
一股森然寒意侵袭而来,薛南星心道不妙,立马撩袍跪下,“草民不敢!”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了。
薛南星稳住心神,想起凌皓曾说过,陆乘渊五年前不愿彻查此案,只因不信神佛,懒得理会。于是,她硬着头皮道:“那尊千手观音像,传言再神秘,褪去怪力乱神之说,也不过是石头一块。王爷不加以深究,定是有王爷的理由。不过……”
“……倘若窃取观音的幕后主使一直潜伏在六部之中,并且主导了龙门县的换粮案呢?”
陆乘渊斜睨薛南星,眼底波澜渐起。她跪在地上,脊背却是挺直的,即便看不到表情,也依然能感受到她骨子里透出的倔犟。
巧言令色,冥顽不灵,一如当日在修觉寺初见时的模样。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她半晌,吝啬地说了两个字:“继续。”
薛南星瞬间意会,接着说道:“玉珠性状奇特,遇热变红,普通商贩等闲不敢轻易收购。这也是修觉寺一案中,真凶了悟蛰伏五年都不曾出手的原因。但他伏法前,为何还要冒险潜伏寺中,寻找这些难以脱手的玉珠?草民推测,这背后有人指使,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五年前与工匠李瀚里应外合,窃取观音像之人。彼时,王爷正在龙门县查换粮案,那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才借了悟之手行事。”
“那你又如何得知,此人与龙门县一案有关?”陆乘渊问。
“直觉!”明明颇为荒谬的两个字,却被薛南星说得坚定无比。
“直觉?”陆乘渊轻笑一声。
未等他继续开口,薛南星又道:“虽不能凭直觉断案,但能寻着直觉去查案。王爷,若真有这样一个幕后之人,他为何急不可耐?为何不等到龙门县的案件告一段落,王爷和世子离开后才出手?因此,草民才心生猜疑——这玉珠背后的观音失窃案,可能与龙门县换粮案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他,甚至是他们,担心王爷会先一步找出玉珠,进而抽丝剥茧查出端倪,这才冒险行事。”
“修觉寺不过是禹州境内、龙门县外一间偏僻小寺,能够查到这里并非易事。草民大胆推测,王爷从龙门县押解回的嫌犯中,或许就有向他们提供玉珠线索的爪牙。”
话到末了,她将声音抬高三分,一字一顿道:“还请王爷准允草民入大理寺,协助彻查此案!”
薛南星一口气说完,也不知是耗尽了气力,抑或是心里没底,整个人跪伏拜下。
“你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跟谁学的?”方才言语间的戾气竟是散了不少。
薛南星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拱手回道:“王爷英明神武,气度非凡,如画中谪仙,草民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陆乘渊振袍起身,居高临下看向薛南星,“聪明之人,本王很是欣赏,可既聪明又巧言令色之人,就令人生厌了。”
薛南星愣了愣,刚刚松下的心弦一下又绷紧起来。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除了……除了大闹凤南街一事,实属迫于无奈,其余种种,皆是发自肺腑。草民盘缠用尽是真,走投无路是真,对修觉寺一案存疑是真,立志入大理寺投身法曹也是真!恳请王爷明鉴!”
薛南星终于道明心底那句,今日种种,皆因她想入大理寺。
屏风另一侧,硕大的山水图中,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一道瘦削单薄,如山间劲草,另一道,颀长俊逸,若林中修竹。
她低着头,不知在看向何处,他也低着头,在看她。
……
“需要多久?”
“回王爷,争取三个月。”
“给你一个月,若是查不出结果,本王亲自派人送你回祈南。”
颀长的人影消失在屏风上,唯有另一道还怔怔地伫立着。
直到门被拉开,又阖上。好半晌,她才动了动,“什么?一个月?”
16. 画屏初会(完)
薛南星反应过来,拔腿追了出去。
“王爷请留步!”
陆乘渊一袭玄色锦袍,长身玉立,在马车边顿了顿,却又好似没听到般,撩起袍摆,欲抬脚上车。
薛南星冲到跟前,顾不上行礼,火急火燎道:“王爷,草民是否明日就去大理寺应卯?”
陆乘渊一步跨上车辕,头也不回,“本王只答应让你查案,从未说过让你进大理寺。”
话音甫落间,高泽抬手将车帘放下,把薛南星与陆乘渊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高泽折回身,手中缰绳一勒,“驾”!马车绝尘而去。
什么?薛南星喉间一噎。
方才的话断断续续在耳畔打转:“查案可以,进大理寺不行”。
她猛然惊醒,抬起掌根,“啪”一声重重打在自己脑门上,心中懊恼不已——还是大意了,将这“活阎王”想得太好应对,不料被这人故意避重就轻绕过去了。
眼下可好了,入不了大理寺,却要替他查案,折腾一日下来,反倒把自己卖了。
……
大晋民风开化,城内虽设宵禁,但并不严谨。尤其是城西的潘楼街、城南的流云巷一带,不少楼馆得了衙门特许的牙贴,便可通宵挂牌,上灯点火。
此处靠近流云巷,虽不及那头热闹,却也有几家酒馆仍在经营。
迎着街边酒馆透出的光,马车一路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成了一团团烟煴。
薛南星心中郁闷难当,瞥见地上的玄色小石块,想也没想,捡起一块,连着胸中堵着的闷气,一并往那团朦胧里狠狠砸去。
很快一声闷响传来,紧接着,才是石头落地的清脆声响。
“嘶——”黑暗中,有人倒抽一口气。
薛南星呼吸一凝,糟糕,砸到人了!?
她忙抬手扇了扇尘烟,定睛望去,果然见到不远处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似是正低着头,用手背抵住右侧额角。
薛南星几步靠近,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隐约还混着一丝松香气息。
被砸到的是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看年纪不过二十余岁。他一手抵着额角,一手还拎着个小酒壶,想必是刚吃了酒出来,就无端糟了这一击。
伤在头上,可大可小。
薛南星心底发憷,赶忙问道:“公子,可有伤着?”
“无碍,姑娘这一砸倒是将我砸醒了。”声音温润。
那公子揉着头,侧转脸看过来,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姑娘?这二字如雷轰电掣。
薛南星霎时怔住。
她自幼跟着外祖父在外漂泊,为图方便,常做男子装扮,省去不少麻烦,程启光便也由着她。后来她向程忠学了些运气之法,气运丹田,抵住喉咙后部发声,便可以改变本来的声音,与一般少年郎差别不大。之后但凡着男装,她便会用这个法子掩饰原声。
多年来,她早已驾轻就熟,成了习惯。
可方才事出突然,情急之下,薛南星忘了压下嗓子,暴露出原声。加之她属实心虚,语声怯怯,竟还多出几分少女的娇怯。
那公子看清薛南星后,竟也一时怔愣,不知自己是真醉了,还是被砸晕了。他双唇翕合,半晌才挤出一个“你”字。
薛南星硬着头皮拱手行了个男子礼,压着嗓子道:“在下无礼,误伤兄台,实在抱歉!”
言罢,她抬眸看了眼对方额角,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上头绣着几簇鹅黄色的桂花,一边对叠一边道:“伤口不深,应是皮外伤,先用这个止着血。”尔后,又指了指那公子手中的酒壶,“兄台,劳烦借这个一用。”
那公子似还未缓过神,怔怔地“哦”了一声,递出酒壶。
薛南星伸手取过酒壶,轻晃几下,酒水撞击壶身发出清脆声响——还剩不少。她将厚叠的巾帕置于掌心,覆盖到壶口之上,一手按住巾帕,一手紧握壶身,手腕轻转间,巾帕被酒微微润湿。
她轻捏半润的巾帕,抬起手臂,对准那公子的额角按过去,“兄台,忍着点。”
“嘶——”,那人眉梢微挑,又是倒抽一口气。
薛南星侧过头,撇向一边,不忍去看。可想到自己就是始作俑者,她又解释道:“伤口在头部,可大可小。眼下医馆都已打烊,只有先用这法子替你止血。不知兄台可有侍从陪同,在下略通些医理,可以先教他一些清理伤口的法子,待兄台回府……”
薛南星自顾自说着,无意抬头间,蓦地撞见对方的目光。
眼神略有些迷离,显然还带着醉意。这三分醉意掺在原本清澈的眼波中,流转间,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气息微热,近在咫尺,二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薛南星立时退后半步,挪开视线,将声线压得更沉了,“……回府后再好生清理上药。”
那公子好似这会儿才反映过来,抬手按住额角的巾帕,温声回道:“好!”
好?
“好”是何意?那他是有侍从陪同,还是没有?若是没有,是否需要送他回府?
没等薛南星再发问,不远突然间喧闹起来:
“魏大人——”
“怎么喝着喝着就不见人了?”
“不会是喝怕了,跑了吧?”
“绝不会!谁人不知,咱们京兆府少尹魏大人千杯不醉,你、小瞧谁呢?”
几人醉声醉气,踩着杂乱的脚步往这边踉跄而来。
“欸,前头那个可不就是吗?”有人看见了他们。
“大人——”另一道声音传来,稚嫩且清醒,应是侍从在唤。
魏知砚被这朗声一唤,醉意又散了几分,折回身望去。
“大人!”侍从喘着气问道:“大人您怎的出来了?让小的好找了。”
“无事,只觉胸口有些翳闷,出来透透气。却没想……”魏知砚语声一滞,却没想,碰到位有意思的兄台,抑或……是姑娘?
他回过头,想再瞧真切些,可身后哪里还有什么兄台,更别提姑娘了。
“哎呀!”侍从惊呼,“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的伤着了?”
紧接着,几个步履蹒跚的贵公子一拥而上,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一人一嘴说着。
可说了些什么,魏知砚也没听清。他虚虚地握了握掌心,忽地心里一空,低头看去,手中除了那个酒壶,已是别无他物。
方才那簇桂花,那双淬着星辰的眸子……魏知砚苦笑,他定是醉了,醉得不轻。
薛南星匆忙离开后,便住进了凌皓指的那间客栈。倘若这位世子爷真的寻来了,也好将钱袋还给他。
薛南星简单洗漱后,又问小二要了盆水,取出载满酒香的巾帕,慢慢浸入水中。
雪白的帕子像白色墨汁,在水中缓缓散开,露出几簇极为生动的桂花。这帕子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上头的桂花是薛南星母亲亲手所绣,这些年成了她的念想,断不能轻易送人。
她轻涤着帕子,嘴里念念有词:魏大人,您堂堂京兆府少尹大人,自是不缺人服侍,不缺大夫问诊,更不缺一块帕子。草民如今前路未卜,实在不便再多生枝节,今夜不辞而别,还往见谅。他日若有缘再见,草民定当……定当……
“定当如何”薛南星想不到了,二个字重重复复,却始终未接下去。她凝视着水中的自己,除了一身的枷锁,已是一无所有,还能如何向这位魏大人赔罪。
洗净的帕子被展开,挂在四足面盆架上。迎着窗隙透来的月光,泛出一片银白,成了这屋里唯一的光源。
薛南星合衣躺到床榻上,明明周身酸痛,却毫无睡意。她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心里反复琢磨着。
昭王虽然应允了让她协助查换粮案,可其它事宜一概未提。她心中有数,此人断不会轻易就信了她所谓的“直觉”。昭王信与不信,抑或是信几分?她对于他又究竟有多少价值?这一切还得看龙门县押回来的人会交待多少了。
眼下她能做的,也唯有一个字——等。
面盆架上的帕子还是一样的透亮,只是窗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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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了天际的鱼肚白。
薛南星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外间已是晨光微曦,微风不燥。
薛南星洗漱完,刚出到客堂就被人叫住:“耿星兄!”
凌皓果然来了,还赶了个大早。
他快步凑上前,笑盈盈道:“耿星兄,来!我与你说个好消息。”说着,一把抓住薛南星的手腕,把她往二楼的一间茶室里带去。
茶室的桌案上早已沏好了茶,也不知凌皓有何好消息,居然这么早就来了。
未等薛南星先发问,忽觉肩头一沉,人就坐了下来。
凌皓在她对面坐下,分明是自己急不可耐,却道:“耿星兄,你先别急,听我说。”
薛南星有些想笑,勉强压了压嘴角,“好!世子请讲。”
“有些事就是这么赶巧。昨日我回府后,接了个帖子,你猜怎么着?”凌皓一拍桌子,“今年的望月楼诗会提前到今夜了。”
薛南星疑惑,“望月楼诗会?”
凌皓这才想起薛南星初到京城,对京中贵族圈之事不甚了解,解释道:“这望月楼位于潘南街,乃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早年间,圣上不知从何处听闻,此楼中有一望月阁,置身阁中可摘星望月,如临仙境。他老人家一时兴起,便微服私访了望月楼,在望月阁中挥毫泼墨,题诗一首,诗曰、曰……”
凌皓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后,只觉脑袋空空,索性略过,“总之就是题诗一首。至此,那望月楼的东家每年都会举办诗会,邀请京中的文人雅士和名流显贵参加。”末了,不忘得意地道一句:“本世子才情兼备,自然年年都是座上宾。”
薛南星抿唇微笑,转念又问道:“既是年年举办,殿下为何会说昨日得了邀帖是好消息呢?”
“你有所不知,能去望月楼诗会的,皆是才情横溢的贵族子弟。其中就有京兆府少尹——魏知砚!”
“京兆府少尹……魏大人?”薛南星微怔,没曾想短短一夜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正是!他年仅双十就已是从四品的少尹,以他的才干和魏家的声望,入六部是迟早的事。京兆尹赵有常又是个不管事的,如今衙门的大小事务实则都是由他打理。”凌皓吃了口茶,接着道:“此人惯爱咏吟风月,抒怀才情,年年诗会都参加。我与他还算相熟,到时向他引荐一番,你去京兆府之事就水到渠成了。”
凌皓没道明,与魏知砚相熟的,实则是陆乘渊。
魏知砚出生名门,其父曾为当朝太师,长兄魏浔乃威武大将军,七年前虽在北绛一战中战死,但也威震大晋,长姐更是贵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深得万民爱戴。彼时,景瑄帝还是勤王时,魏知砚就常跟着长姐勤王王妃出入王府。
而陆乘渊的母亲乃是已故的荣亲公主,与勤王兄妹情深,走得十分亲近,其父亲陆熠更是与勤王相识于微时,交情极深。因此,二人幼时便常玩在一起。
直至后来陆乘渊父母双亡,被太后带进宫里,二人才少了往来。
薛南星默了片刻,昭王那边的消息尚无定期,凌皓又如此盛情难却,不如先去见上一见,哪怕是去亲眼确认魏大人的伤势已无大碍,也是应该。
只是去京兆府一事,暂时不便提及。说到底,她始终还是对进大理寺抱有一丝期待。
薛南星起身,朝凌皓拱手一揖,“多谢世子殿下挂心,耿星感激不尽。只是,京畿所在,上至晋凌王室,下至权贵恶少,京兆府都难以置身事外,恐怕进京兆府也并非易事。此去诗会,我只当是长长见识,不好扰了魏大人的雅兴。至于引荐之事,不妨待诗会结束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唉!”凌皓叹声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总爱瞻前顾后!”他一摆手,边说边往门外走去,“行了,行了,去了再说!晚些时候,我差人来接你。”话音落下,人也没了影。
薛南星摇头苦笑,这位世子爷还真是来如影去如风,如今也只好去了再说。
可薛南星不知,她这一去,竟还见到了另一个人……
17. 望月楼(一)
诗会戌时开始,凌皓申时就到了。
两辆马车、八名侍卫、六个仆从,将客栈门前连着几户的大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实在不便再让梁山贴身跟着。
薛南星交待几句后便上了马车。
人还未坐稳,车帘就被掀起,凌皓一头钻进来,笑盈盈道:“耿星兄,望月楼在城西,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我怕你闷的慌,特意过来陪你说说话。”
从他坐下的那刻起,凌皓的嘴就没停过,也不知是谁怕闷。
“这望月楼位于城西的潘楼街,那儿因靠着汴河,景致怡人,两岸开遍了酒楼和茶馆。通宵达旦、夜夜笙歌的不在少数。”凌皓早就想一尽地主之谊,自然捡最感兴趣的介绍,“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也都聚集于此,尤其一入夜,这个热闹啊……”
他绕有兴致地说着,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对方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后头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于是叹了口气,讪讪道:“我自是知道你如今去处未定,没心思去这些地方。但今晚之后,待你去了京兆府,一切便会好起来。到时候,本世子亲自带你逛个遍!”
“只不过,我娘不爱我去这些地方,这才让我表哥看着我。但倘若……”凌皓眉头微挑,“倘若我是跟着京兆府的人去查案,那也算有个正经事儿干,便能堵住她的嘴了。”
薛南星收回思绪,看向凌皓,原来这世子殿下如此尽心帮她留在京城,也是有私心。
“不怕与你直说,此番我帮你确实有私心。”凌皓倒是坦荡,“可我是真心想跟你学些本事。记得在修觉寺验尸那会儿,你不是说我有天赋吗?可不能浪费了,你说呢?”言罢,他满眼期待看向薛南星。
“世子殿下乃万金之躯,如何能屈尊去学验尸这些低等活计……”
“什么叫低等活计?”凌皓打断道:“若不是你会验尸,修觉寺那案子能这么顺利就破了吗?他们这样,怎么你也这样?大事说我做不来,小事又说我不该做。”
本是随口一句推辞的话,却没想戳中凌皓的痛处,他两颊微微涨红,语声高昂道:“行!我不做,我什么都不做,就去那潘楼街、流云渡待着,做我的京城第一纨绔,可他们又说什么?说我丢官家的颜面!”
他指着马车外面道:“我那表哥是本事大,我也敬重他,可他那本事我能学吗?我……”剩下的话凌皓没再说下去,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委屈。
从小到大,无人知晓他也有不甘,也曾有过抱负,可偏偏他姓凌。他能做一个安分的富贵小公爷,却不能做一个姓凌的权臣。
好不容易觉得学着验尸查案倒是合适他,眼前这人的本事他也是打心底里佩服,可奈何这人总爱端着说话,听着心烦。
凌皓懊恼地侧过头,看向车帘。可今日无风,马车又行的出乎意料地平稳,车帘纹丝不动——一个两个都像块木头,看着更心烦。
他一拂袖子,干脆阖上眼睑,眼不见为净。
薛南星有些意外,知道他这是认真了。她不由想到了从前,自己求外祖父教她验尸时,也曾这般赌气。既是女子都能学,王孙贵族又如何学不得?
薛南星忽然掩唇轻笑。
“你还笑!?”凌皓偷瞄一眼,撞见薛南星竟在偷笑。
她立刻虚握拳头,清了清嗓子,道:“世子别误会,我这是高兴。”
凌皓转过身,满脸的愠色已是散了大半。
“日后无论上哪儿查案,都有世子撑腰,草民当然高兴。”
凌皓瞪大眼睛,不由扬起嘴角,“你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不敢不敢,世子这声‘师父’言重了。”薛南星摆着手道。
凌皓将身子挪近些,一边斟茶一边道:“师父,你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来,我思前想后,与其跟着我表哥不明所以地东奔西走,不如跟着你学点真本事。这声‘师父’我早就想叫了,你也别顾忌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再这么说就生份了。”话说完,一杯茶也奉到了薛南星眼前。
可她哪里敢喝,勉强扯起嘴角,接过茶盏,又搁回茶案上,“世子殿下,若是行这些虚礼,又何尝不是与我生份了呢?况且,京城乃天子脚下,晋凌皇室一举一动皆会被放大,若是世子冒冒然称呼一介草民为师父,难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此番说辞下来,于大于小皆是在理,凌皓便不再多言,只好道:“那有人时,你便是我兄弟,无人时,你还是我师父。”
薛南星笑着点了头。
听凌皓方才提及昭王,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句:“世子殿下,今日诗会,王爷可会到场?”
“他?”凌皓嗤一声,“他这人不谙风月,以往就不常出席这种场合,更何况他昨日回京后,就径直去了影卫司,眼下都还未回王府。”
说着,他身子后仰,懒懒倚在软垫里,“他不在反而更好,没人盯着我。”
薛南星眸光微漆,竟是昨夜就去了。
凌皓忽一转念,撑起双膝坐起来,“师父,你…不会还惦记着去大理寺一事吧?”
薛南星浅笑,“不敢奢望,王爷自是有王爷的思量。只是听世子所言,今日诗会隆重,不知都有何人出席,随口一问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凌皓轻吁口气。
……
车轮在青石板上转了最后一圈,缓缓停下。
车帘挑起,二人陆续踏出,一个身着月白蟒纹锦袍,龙章凤姿,一个身着竹文淡青长袍,玉树芝兰。
门口的小厮眼尖,见车身精致华贵,来人皆是仪表气度不凡,立刻笑脸相迎。凌皓侧目,示意身后仆从递上邀帖。
那小厮一看是琝王府世子的帖子,一个激灵,立马躬身,高声迎道:“世子殿下,这边儿请——”说完,撇过头示意身旁另一人赶紧去通传。
薛南星跟在凌皓身后进了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巨大木雕屏风,巧妙地将前厅与正厅分隔开来。绕过屏风,便是宽敞明亮的正厅。
正厅坐落在天井之中,宛若一颗明珠镶嵌在玉石之间。东西两侧被弧形外楼环绕,东楼两层,朝主街,西楼则稍高,共四层,二楼南侧有一拱形连廊,将东西外楼连接,颇具江南水乡风韵。
阳光透过天井顶部的透明琉璃瓦洒下,投射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乍眼看去如梦如幻。
“咱们望月楼若从阁楼俯瞰,整个正厅就如皎洁的满月般,因此得了这名。”小厮见薛南星看得出神,该是从未来过,便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这侧外楼足有四层,都是雅间吗?”薛南星指着西楼问道。
“这位公子,咱们这儿的外楼每一层都不同。”小厮略带得意地答道:“这二楼是贵宾看台和茶室雅间,方便贵宾们品茗赏戏。三楼是厢房,间间都是宁静雅致,供客人们酒过三巡后休憩所用。至于四楼,便是望月阁了,阁楼四面开敞,视野开阔,皓月当空之时,达官贵人最喜在此举杯邀明月,共赏美景。可惜上月因一场雷雨,损了琉璃阁瓦,暂时封闭修缮。”
薛南星颔首,遂又环顾四周,仔细端详起来。
今年的诗会定了以“咏石”为主题,四周壁画均已替换成包含“石”的名家作品。
楼内更是处处可见奇珍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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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或通透如翡翠,名曰“碧海潮生”,或散布点点银斑如星辰,名曰“星辰坠落”,或能随光影流动发出七彩光泽,名曰“云梦泽国”。
东楼下设一宽约六七丈,高约三尺的舞台。
据那小厮介绍,每每入夜,京剧、曲艺、歌舞轮番儿地在这表演,当中不乏京里的歌舞名伶。
台上矗立着一块两层楼高的巨大奇石,宛若天外陨石,沉稳神秘。
此石上部尖锐如剑锋,直指苍穹,下部则渐渐收敛,形成一个稳固的基座,表层玄黑如墨,中央有一空洞贯穿,内里嵌满了大小不一的紫色晶石,宛若天地造化之窗,散发着神秘诱人的光芒。
此奇石名曰“紫霄洞天”。
连凌皓这种见惯了宫中宝物的,都惊叹不已,一时看入了神。
“世子,我正思忖着是否要亲去接你,没想到你到得如此早。”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薛南星闻声看去,目光落在一位鲜衣华服的公子身上。此人约二十出头,身形挺拔,面容俊朗,腰悬通透碧玉,通身古雅风韵。
凌皓见到来人,笑着说:“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今日无事便来早了些,恰巧能好好欣赏你这些个宝石。”又转身介绍:“这位便是今日诗会的主人家——晋平侯世子宋源,宋子谦,这位是我在禹州认的兄弟,程耿星。”
宋源拱手行礼,“久仰程兄大名。昨夜去王府送贴,便听云初兄提到,他在禹州遇到一位智勇双全的人才。如今见着,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云初想必是凌皓的字。
薛南星见对方如此客气,连忙回礼:“宋世子实在客气,有幸参与如此盛会,见识这众多奇珍异石,实乃三生有幸。”
“子谦,知砚兄到了吗?”凌皓不忘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
宋源却回道:“知砚兄一早前遣人来信,说是有公务在身,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凌皓闻言,顿时泄了气,竟然来不了了。他转而看向薛南星,可对方神色如常,无丝毫异样。
薛南星此次前来本就只为确认魏知砚的伤势如何,眼下听到他还能处理公务,便也放宽了心。至于去京兆府一事,暂且不提更好。
她在凌皓身侧悄声道:“世子不必失落,我本就是来长长见识。眼下魏大人不在,我倒也得个自在。”
凌皓颔首,“也罢,那便过了今日再说。”
三人又寒暄几句后,不少宾客纷沓而至,宋源便命人带着凌皓与薛南星到二楼景观最好的雅阁,自己抬手告辞,往门口方向迎客去了。
宋源离开后,凌晧侧头对着薛南星喃喃道:“这望月楼是子谦兄母家的产业,因他尚未入仕,这楼中大小事务得空了都会打点一二。他主意多,每年诗会都想不少花式儿,今年说是得了些宝石,便定了这咏石的主题。我原先没当回事,适才一看,还真是开了眼界。”
薛南星颔首微笑,“难怪望月楼环境别致,品味高尚,处处透着精致与考究,原来是出自宋世子的手笔。”
二人正欲入雅阁品茗等待,忽然被叫住。
“……世子殿下。”
二人回头,见一容貌秀丽、举止优雅的女子款款而来。
薛南星觉着此人颇为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
迎面过来的女子面容清秀,五官精致,身着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裙摆层叠,走起来如流水灵动,宛如初绽莲花,清新脱俗。仔细端详,外轮廓竟与自己女装时有着几分相似,只是对方更为温婉细腻。
“薛茹心?”凌皓有些意外。
“姓薛……”薛南星心中一紧。
18. 望月楼(二)
“姓薛?”薛南星心头一紧。
薛茹心走近,向凌皓行了个福礼,柔声道:“世子殿下,许久不见,可还安好?”抬眸间,眼神落到薛南星身上,怔愣片刻后,又移开目光。
凌皓颔首,“薛小姐有礼。薛小姐今日是来参加诗会的吧,为何不在一楼就坐?”
望月楼大厅设置了八围雅座,男女分区,均已放好铭牌,便于今日参加诗会的王孙贵胄、世家子女比试。此刻诗会即将开始,若是来参加诗会,应已经对号入座了才是。
薛茹心莞尔一笑,“民女是特意跟着世子殿下上来的。”她顿了顿,双手绞着帕子,问了句:“不知王爷他......”后半句话声若游丝,两颊泛起一抹红晕。
凌皓身平拿姑娘家最没办法,听薛茹心这般问,又想到昭王那生人勿近的脸,不忍叹道:“表哥他很好。只是他一向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你若是想偶遇他,怕是来错地方了。”
薛茹心眼角一颤,刚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去,却仍笑着回应:“世子误会了。民女知晓王爷不喜热闹,只是问候一句罢了。”
凌皓见她语气平淡无波,这才点了点头,“有心了,薛小姐若是参加诗会,怕是时辰已到了。”
说罢,他抬手一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转身进了雅阁。
薛茹心站在原地,望着紧闭的檀木门,眼底渐渐泛起一层恨意。
刚关上门,薛南星就听凌皓呢喃道:“这薛小姐要真是放下了才好,可我看她适才那模样,倒是未必。”
薛南星问道:“这位薛小姐是……?”
“哦,她父亲是礼部郎中薛以鸣,不是什么大官。不过薛家也算是京城世家,听闻她大伯薛以言曾官拜大学士,可惜十年前遭逢意外,一家数口惨死京郊。本来嘛,这薛家二爷能力平庸,是做不到郎中之位的。可这位薛二小姐是个厉害的人物,容貌才情样样突出,这几年又不知怎的得了太后欢喜,这才在京中世家贵女中排上号。我猜啊,她爹这个礼部郎中,保不齐还是她争取来的。”凌皓答道。
果真是二叔的女儿,薛南星的堂妹。
她曾听程忠提过,当年外祖父获罪后,二叔唯恐避之不及,第一时间提出分家,与大房断了往来。父亲虽然心寒,却也理解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便将薛家大宅留给了二房,毅然决定致仕离京。因而,此行回京,即便再走投无门,她也从未想过回薛府求助。
只是如今再见到有血脉之亲的妹妹,心中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凌皓以为她对昭王与薛茹心的旧事有兴趣,坐到案几边,轻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说来不知是姻缘还是孽缘。去年春猎,本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女才能出席,可太后亲自点了她去,还让她与表哥一路随行。后来他们二人迷了路,临到傍晚才回营。”
“我记得薛小姐回来时,腿上受了伤,说是被野兽围困,是表哥救了她。自那以后,薛茹心便多次往昭王府去,又是送香囊,又是送手帕,说是答谢表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这是对我表哥情根深种了。”
“还有此事?”薛南星不免好奇,“那王爷是何态度呢?”其实昭王已二十有余,薛茹心温婉秀丽,优雅端庄,毕竟也是出身世家,若真是得太后钟意,倒也算般配。
凌皓放下茶盏,眉头微挑,故作神秘道:“不怕告诉你,我表哥如今已二十有三,足足大我四年。可他仍是孑然一身,别说女人了,就连活人都难近他的身。自打姑母去世起,他对谁都是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就差没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刻在额头上了。任何女子钟情于他,无疑是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往冰湖里扔啊!”
他略带感慨地叹了声,又接着道:“料这薛茹心如何示好,如何倾诉衷肠,我表哥都无动于衷。她送来的东西,不是退了就是扔了,路上碰见人家,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
“竟是已二十三了都未曾议及婚配之事吗?”听闻昭王由太后抚养至成人,又深得皇上信任,没理由对这婚事不闻不问。
“太后和皇上屡次提及他的婚事,他总声称自己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你说我表哥如此惊才绝艳,俊美无俦,文韬武略,可怎的就对男女之事少了根筋。时日长了,京中竟有传闻说他……”
凌皓压低声音,“说他好那口。”
薛南星尴尬一笑,这人说话还真是生冷不忌,什么都敢讲。只是当中真假各几分就未可知了,全当耳食之谈,听听罢了。
其实除了这句以外,凌皓所说皆非虚言,自十年前陆乘渊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便好似变了个人。
在宫里的那几年,他对着皇上和太后仍是举止有度,礼数周全,可私底下,与其他人都不曾有任何往来。太后甚为心疼,才常常让性情洒脱无羁的凌皓进宫陪他。
这几年回了京,除了公务,陆乘渊仍旧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然置之,更别提儿女私情了。离开修觉寺那日,他多问了凌皓两句薛南星的事,便是破天荒了,这才让凌皓对她又高看了几分。
见薛南星不再多问,凌皓也没再多言,拉着她在雅阁内转悠起来。
雅阁之内,布置典雅华贵,前方是一扇落地门窗,推开竟是一个布置精巧的露台,栏杆上缠绕着常青藤蔓,一对红木雕花椅并排而置。
坐在红木椅上,大厅舞台景象尽收眼底,又因有藤蔓枝叶巧妙遮挡,楼下的宾客却是看不到露台上的人。
二人一同站到露台,俯瞰而下,楼下布局清晰可见。
舞台前方,错落有致地布置了八张典雅的圆桌,每张桌子周围摆放着四把雕花木椅。桌中央放置着形态各异的小型奇石,或峻峭如峰,或温润如玉。奇石旁,笔墨纸砚整齐陈列,空白书笺铺展开来,等待着才子佳人们妙笔生花。
各王孙贵胄,世家子女依铭牌指引就坐。如今景瑄帝文治武功兼备,教化天下,本次诗会特尊圣谕,破除往昔陈贵,男女同席,共赏风雅。
不多时,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诗会开始了。
一位耳顺之年的长者步伐稳健,缓缓移步舞台中间,立于“紫霄洞天”石前,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之气。
凌皓介绍道:“这位是柳公,京城第一书院——紫云书院的掌事人。”
只听柳公扬声道:“诸位雅士,今宵明月交接,星河灿烂,吾等齐聚于此,共襄诗坛盛事。承蒙圣上恩典,特赐此良宵,让吾等得意畅叙幽怀,挥洒翰墨。今日诗会,主题为‘石’,愿诸君以石为媒,以笔为剑,以墨为马,一展才华。”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着实不像已过耳顺之年。
说罢,他轻摇手中折扇,环视一周后,缓缓下台。
计时的第一炷香还未烧到一半,就有不少才子佳人起身而立,高声吟诵:
“山巅巨石立千秋,风雨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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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摇。岁月悠悠凝厚重,人间万事任风流。”
“这是前翰林学士林友三代单传的独孙,林景钰,他爷爷是个老古董,他爹偏又天生与笔墨无缘,一家子的希望就都落在了他身上。”
凌皓一边听一边介绍,“可惜啊,我看这首诗也作得一般。”说着,负手摇了摇头。
“砚中墨海藏乾坤,石质温存蕴雅魂。笔走龙蛇书壮志,文光射斗映星辰。”
“这是韩峥,他爹是骠骑大将军韩越。可他从小喜文不喜武,把他爹给气的。今日来参加诗会,应是他爹又离京了。”
薛南星捂嘴掩笑,眼眸里露出难得的轻松。
“奇石玲珑映日光,纹理交织似文章。莫道顽石无情物,内含天地万象藏。”笔触细腻,情感丰富,尤其是这句“莫道顽石无情物”似意有所指。作诗人不用凌皓介绍,正是薛茹心。
凌皓听着,面露惋惜,“唉,果真是还未放下。可惜了这满腹才情和一颗真心啊!”
薛南星垂眸不语。
诗会渐入佳境,见诸位才子佳人,或低吟浅唱,或高谈阔论,诗篇如泉涌,佳句频出。
随着最后一轮掌声渐渐平息,宋源登上舞台,立于奇石左侧不远处。
他深鞠一躬,用温润又沉稳的声音道:“承蒙诸位厚爱,拨冗出席本次诗会。早前,在下无意获此奇石‘紫霄洞天’,惊为天物,便迫不及待欲与诸位才子佳人共赏。”
随后他将“紫霄洞天”的传说及由来娓娓道来:“相传此奇石来自仙境‘紫霄宫’,洞中紫色晶石乃天界仙人化身,可聚集灵气与智慧。”
说及此,众人不禁纷纷抬头仰望,似是身临仙境,感受灵气。
薛南星与凌皓也随着众人抬头。
皓月当空,银辉洒落。
就在这宁静祥和的一刻,忽然间,月华之中似出现一道黑影,如同一块沉重的乌云,遮蔽了月光。
“啊——”一声惨叫划破天际,这道黑影裹挟着凄厉的叫声直直坠下。
“砰——”,又是一声怦然巨响,黑影重重摔下,正中那锥形的“紫霄洞天”石之巅。
看身形装束,是一成年男子!
石尖锋利如刀,直插那男子身体中间,将其从背后硬生生折断。
他全身抽搐两下,口中涌出啖啖鲜血,猩红黏稠的液体倒流满脸,只一瞬后便再无生机。
尸体上半身后仰倒挂于石尖左侧,下半身垂挂在石尖右侧,以诡异而扭曲的姿态悬挂于石尖之上。面容因极度疼痛和惊恐而扭曲,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前方,触目惊心,可怖至极。
背脊的鲜血如泉涌般,顺着石尖,染红了奇石的每一寸纹理,如点点猩红的泪珠。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异常。有人拔腿就往外躲,有人捂眼不敢直视,更有甚者呕吐不止抑或当场昏厥。
霎时间,大厅内目及之处尽是混乱,耳闻之声皆是哀嚎。
原本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宋源,被鲜血溅满全身,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颤,脚步踉跄了几下,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恍惚片刻,抬头看向望月阁,蓦地起身,也不顾身上的血渍,迅速冲向楼道口。
二楼雅阁内,薛南星与凌皓皆是一阵惊悸,不约而同相视对望,“四楼的望月阁!?”
二人几乎同时转身,直冲门外。
19. 望月楼(三)
二人几乎同时转身,直冲门外。
薛南星目不斜视,厉声道:“快!兵分两路,即刻封锁西楼和望月楼所有出入口,不许任何人进出!”说着,人已经往二楼连廊奔去。
“还有,还有,你去京兆府,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凌皓吩咐身后的侍从,也快步跟上。
琝王府的人训练有素,见二人周身凌厉之气,即刻应下,飞身冲向楼道口。
转瞬的功夫,两人已经赶到东西楼连廊的中间,薛南星突然停下来。
她仰头望向西楼顶层的望月阁,目光逐层往下,迅速扫视。楼上,除了宋源和两名厮役一晃而过的身影,再无他人。楼下,西楼出口已有两名侍卫把守。
薛南星在心中略加盘算,人是从望月阁坠下的,若是被人推下,除非那凶手会飞,否则只有三种可能。
要么此时仍在望月阁内,宋源已经带人上去,若真是还在,倒也好办。要么已经出了望月阁,藏在西楼某处,今日诗会,西楼厢房皆是门窗紧锁,即便真的藏了进去,眼下西楼已封,也可瓮中捉鳖。
最怕……那人已经出了西楼,趁乱混在宾客之中。可她转念又想,望月阁处于四楼,即便下楼的速度再快,也断不可能快过他们从雅室赶到连廊。
薛南星转眸凝视楼下大厅,目之所及,一片混乱。
无论是何种可能,只要人还在这楼内,她就有办法将人找出来。
她收回目光,转头对凌皓道:“世子殿下,眼下场面混乱,还请殿下先去大厅稳住局势,我去望月阁上看看。至于那具尸体,先找块白布盖上,切勿让任何人移动,等我!”
“好!”凌皓点头,高喊着往楼下冲去,“都别乱动!”
薛南星飞速拾级而上,直至耳畔的嘈杂声渐小,终于行至四楼望月阁门口,可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心中大惊。
望月阁竟然锁了!
两名厮役正撞着门,宋源大汗淋漓立于一旁,一手扶着腰,一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显然还未喘过气来,但面上的惊慌之色倒是散去不少。
薛南星二话未说,径直上前,站到两名厮役中间,猛地往门上撞去。
“砰——”一声巨响,三人一同跌进门内。
薛南星没想到这门一下子就开了,还来不及收力,整个人跌倒在地。她强忍着痛,撑起双臂,可还未完全站起来,眼前一道身影飞身而入。
薛南星定睛看去——是宋源。
他几乎是从地上三人的身上跨过去的,不过转息,就已经扑到望月阁的阑干上,探出身子往下望,隐约带出几声“哐啷”脆响,似乎是石头落地的声音。
薛南星让两名厮役先行查看门后及角落,看看可有藏身之处,自己旋即朝宋源走去。可尚未走出两步,脚下陡然一歪,好似踩到了什么。
她蹲下身,被袍摆挡住的手从脚底摸出一样半掌大的硬物。她将这东西捏在掌心,起身的功夫,已经不动声色地塞进衣袖里。
宋源很快折转身,一手指着栏杆,朝薛南星道:“程兄,你看!就是此处!那人正是由此处被推下的。”
薛南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凭阑下望,果然见到盖着白布的尸体横陈于正下方。饶是离了数丈高,也仿佛能闻到冲天的血腥之气。
她撤回身子,又凝眸看向眼前的阑干。
纵木为阑,横木为干,此处虽是阑干,横木却比往日里常见的宽出两倍,说是案几都不为过。
薛南星指尖摩挲其上,又低头凑近嗅了嗅。
“新漆?”她问道。
宋源怔了怔,才反映过来,点头道:“是,前几日上的朱漆,算是此次修缮的最后一道工序,工匠们上完漆便算完工了。”
薛南星默然未语,只是迎着外间微弱的光,仔细端详起阑干的每个角落来——未见任何松动和剐蹭的痕迹。
不多时,两名厮役将阁内的纱圆灯一盏盏点亮。灯烛莹煌,上下相照,整个望月阁瞬间被照得通亮。
薛南星起身四顾,这才看清周围景象。
望月阁内拢共十丈见方,许是因为修缮,茶台桌椅都撤了,里头一眼看穿,连只猫都藏不住,更别说藏人了。
唯北侧角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形态色彩虽异于寻常石头,却不及楼下展出的那些绚丽夺目。
宋源见她盯着这堆石块,上前解释道:“程兄,这些石块与楼下那些奇石一同由山崎运来,我见不够特别,就暂且存放于此。”
薛南星微微颔首,目光却仍是落在那堆石块上。大多石块整齐摆放,唯有几块稍小的散落在周边。
“程兄,可是有异?”宋源突然问道。
薛南星轻轻摇头,“没事,只是觉得这些石头也算特别,只因楼下那些太过夺目,而让它们埋没于此,有些可惜罢了。”
“是啊!”宋源轻叹,“因此我便将其好生保管在此,想着诗会过后再行处置。”
薛南星移开目光,又问道:“宋世子带人上来时,可有撞见可疑之人,亦或是有何异常?”
宋源摇摇头,不假思索道:“不曾。我们一路上来未见任何人,经过厢房时,门窗也都是紧闭的。”
两名厮役点完灯,恰好走过来,听到二人的对话,也跟着摇头,称未到任何人。
薛南星正思忖着搜楼的法子,望月阁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声音是从楼下大厅传上来的。薛南星往下一望,只见宾客席上,三五人围着,惊呼声从人缝里冒出来:“柳公——柳公——”。
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过去,扒开人群,一位银发老者出现在人群中,他半躺在另一人怀里,应是昏了过去。
薛南星心道不妙。
今日来参加诗会之人皆是身份显赫,背后牵扯的是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凌皓虽是琝王世子,但毕竟无实权,只能稳住一时。柳公德高望重,眼下人晕了过去,定会引起众人不安,即便报了京兆府尹派人来查,也未必压得住场。
如今这局面,怕是只有一人能镇得住。
思及此,薛南星当即转身,朝宋源拱手道:“还请宋世子与草民一同下楼,此处交由他二人看守。”说着,又对两名厮役道:“我会再抽一名侍卫上来,这期间切记不许任何人进出。”
宋源心知兹事体大,眼看着楼下已经乱作一团,他这个东道主等闲不能避而不视,便随薛南星一同飞奔下楼。
望月楼大厅内,凌皓正是焦头烂额。
方才柳公在时还好,众人碍于其威信,不好妄动。但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劳累过度,才说了几句话,人就突然晕了过去。
眼下可好了,柳公一晕,这些人虽未大闹,却皆是躁动不安起来。凌皓心里也没底,凭他一人还能撑到几时。
踌躇之际,凌皓忽觉衣袖被人抓住。他回身一看,当下松了口气。
“如何?楼上可有人?”凌皓急切问道。
薛南星摇头,道:“楼上已着人封起来了,晚些再说,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麻烦。”
她扫了眼宾客席,不由拧紧眉心,“世子,这回怕是要请昭王前来。”
凌皓瞬间会意,可又似想到什么,问道:“表哥这会儿怕是还在影卫司,你初到京城,可知道影卫司在哪儿?要不我派……”
“不可。”薛南星肃然道:“望月楼必须守好,眼下本就缺人,不宜再动。我虽不知影卫司具体在何处,可对京城的地貌图纸却已了熟于胸,知道三法司和影卫司的衙门都在三重宫门外,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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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问便知。”
“好!”凌皓从怀中掏出琝王府的印信,递予她,“后院有马,你拿着这个印信去找表哥。”他看着眼前之人,似有一股莫名的坚定由心底生出。
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他顿了顿,又说了句:“你尽管去,这里有我,暂且可顶一会儿。”
“嗯。”薛南星神色凝重,点头应下,对刚赶到的宋源叮嘱道:“劳烦宋世子对照宾客名册一一清点,离开者务必登记清楚,稍后呈王爷过目。”
话音落下,她紧握手中印信,即刻转身朝门外奔去。
*
影卫司分外衙和内衙,外衙与三法司的署衙和办事大院相接,皆位于东华门以西。内衙的大门设在衙署内,与外衙以一道内巷相隔。
此时,影卫司内衙,刑讯房东侧的静室内。
高泽呈上一张画像,画上的血迹将干未干。
“王爷,给那胡知州看过了,确实是这个人让他查探工匠李瀚的线索。他当时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让他查一个失踪多年的工匠。可那人自称是户部郎中,还持有官印,他便不再怀疑。”
陆乘渊凝眸看向手中画像,画中之人容长脸,眉眼细长,宽嘴直鼻,相貌平平无甚特别,唯下巴左侧,一颗带须的黑痣格外醒目。
然而,这颗痣醒目地有些画蛇添足了。
陆乘渊问道:“人可还有气?”
“有,按王爷的吩咐,一直拿参汤吊着。”高泽回道。
“六部之中,五品郎中以上者,面上皆无黑痣。但能公然称自己是户部的人,还持有官印者,也绝非泛泛之辈。”陆乘渊叠起画像,腕间轻转,画像横亘烛火之上,哧地燃烧起来。
“去了这黑痣,将眉眼画大几分,再拿给无影去查,天亮前给本王一个结果。”
“是!”高泽领命,正欲退下,却听堂前之人道:“等等。”
“祈南的消息何时能到?”火光将陆乘渊的脸分割成明暗两面,让人看不清情绪。
高泽愣了愣,自家王爷不是不知,即便是无影这样的顶级高手,从祈南来回一趟也要三月有余,眼下才不过月余,怎的就着急问起来了。
陆乘渊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负手起身,淡淡道:“也罢,去吧。”
真也罢,假也罢。
陆乘渊微一沉吟,无论程耿星此人身份如何,意欲何为,可龙门县案子的关键,属实被他说中了。
换粮案幕后之人极度谨慎,胡文广帮他做事多年,从未见过真人,只凭密令行事,且密令淬了药粉,皆是阅后即焚。即便胡文广已被审得没了半条命,仍是难觅踪迹。
此次前去龙门县寻玉观音之人,若当真是换粮案的幕后主使所派,那这个人必然就是牵出幕后一切的关键。
他突然对龙门县换粮案如此上心,倒并非只因圣上钦点他去查。而是此案手法与十一年前如出一辙。
十一年前,前废太子与宁南国勾结,主导多起换粮案,拿朝廷赈灾救命的粮食去换宁南的兵马。东窗事发后,宁南国趁虚北上,攻打边城祈南,父亲带兵出征,却以五万大军败于宁南区区三千军马。父亲身为大晋名将,本是必胜的一战,此前传回的明明是捷报,为何人回来时却成了一副冷冰冰的尸骨,当中必有蹊跷!
从前便也罢了,横竖他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可眼下那个人的出现,倏然间让他有一种真相触手可及的错觉。
在另一脚也踏进棺材前,他突然想查个明明白白。
画纸在陆乘渊眼底燃尽,他轻飘飘吹散纸灰,微不可闻地道了句:“程耿星……”
“王爷——王爷——”外间传来崔公公急促的声音,“有、有位程公子闯进来了!”
*
20. 望月楼(四)
影卫司所在不算禁中,四品官以上的家眷仆从准许偶尔探访,送些吃食用度。崔公公是陆乘渊的贴身内侍,从前荣亲公主未出阁时就由他伺候着,后来也一直跟在陆乘渊身侧。得知陆乘渊回京后径直来了影卫司,他心知自家主子不疼惜身子的脾性,忙赶过来服侍。
没曾想,这一来就碰上了大事。
崔公公叩门进来,憋着胸口的喘息,禀道:“王爷,方才有人来报,一位程公子驾着世子爷的‘追风’,手持琝王府印信闯进署衙,声称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王爷。”
陆乘渊眉心微颤,问道:“人呢?”
崔公公答道:“这影卫司是何地?料他持有琝王府的印信,等闲也不能让他进到内衙来。眼下人在外衙的静室里候着,等着王爷发话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精巧的檀木锦盒,正欲呈上,忽觉一阵袖风拂过,眼前已没了人。
“王爷,药——药——”他转身追出去,可陆乘渊早已隐没于暗夜之中。
外衙公堂内一间静室里,烛花“噼啪”响了几遭,衬得屋子里愈发寂静。薛南星心无旁骛,一心想着望月楼的情形,唯恐迟了会生出变故。
不确定的等待尤为漫长。
薛南星坐不住了,在心中把种种急迫的理由都思量好,一咬牙,起身朝门外疾步而去。
静室的门敞开,分明瞬息前还是空无一物,可甫一踏出门槛,薛南星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道冷墙,清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程公子此番是要硬闯影卫司吗?”
夜风里,陆乘渊一身素色曳撒如月华,带着那股干净冷冽的味道,不过今夜好似多了一丝黏腻的腥气。
薛南星顾不得撞进陆乘渊怀里的窘迫,只知刻不容缓。她立马撤后半步,俯身跪下,“事出紧急,请王爷赎罪!”
“说,是何事?”声音中的冷厉散了几分。
“禀王爷,望月楼诗会出了命案,眼下世子已命人封楼,然滞留其中者共二十余人,皆是高阶名门。他们耐心有限,实不宜长时间受困。”薛南星将头往下再压了压,接着道:“且能在如此盛大的诗会犯下命案,背后或许牵连甚广。草民斗胆恳请王爷亲自出面,稳定局势。”
她一口气说完,凝视地面不敢妄动,双拳不由篡得更紧了些。
陆乘渊微敛眼眸,顿了片晌,吩咐道:“传本王口令,今夜无需当值的影鹰卫即刻前往望月楼,封锁所有出入口。另外,叫沈逸带几名大理寺精干人员前往望月楼,一同审讯此案,不得有误!”
“备马!”二字一出,人已径自阔步而去。
薛南星跃身而起,迅速跟上,走出署衙的功夫就已将案子经过简要道明。
陆乘渊沉默地听完,看她一眼,淡淡撂下一句:“跟上。”旋即飞身上马。
*
望月楼位于主街,已至亥时,长街漫漫,空无一人。只得楼阁檐角几串风铃肆意晃动,发出瘆人的脆响。
忽然,铃音中隐约参进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吁——吁——”两道马嘶声响,声彻长街。马蹄高扬间,陆乘渊与薛南星一前一后勒马驻停,飞身下马。
刚踏过门槛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乘渊......?”
在这上京城的皇城外,能直呼昭王名讳的还能有谁。
二人回头,只见两个人朝望月楼门口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众衙差。其中一人稍年轻些,长身玉立,玉树兰芝,另一人年逾不惑,面如满月,体态丰腴。
薛南星一眼就瞧见那位年轻公子右侧额角的擦伤,正是那位京兆府少尹魏大人。而他身侧的,想必就是凌皓口中那位不管事的京兆府尹赵有常了。
“知砚。”陆乘渊微微颔首,目光也落在魏知砚额角。
魏知砚稍作解释:“昨夜与几个同僚吃多了酒,不慎撞到而已,无碍。”
赵有常扶正微斜的发冠,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开口便是一股酒气。
陆乘渊脸色一沉,寒声嘲讽:“事发突然,可扰了赵大人兴致?”
赵有常闻言,两腿发软,连声赔罪:“不敢不敢。今日同乡小侄小登科,京里也没个其他长辈,下官念及同乡之情去做了这主婚人,饮了两杯。”说着,试探着瞥了眼陆乘渊身后,只见一青衫少年,未见大理寺和影卫司的人。
还不算太晚,他暗自松了口气。
陆乘渊懒得多言,扫了眼赵有常身后跟着的衙差,不见背着验尸箱笼之人,问了句:“仵作呢?”
赵有常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俯首颤声道:“........下官方才提的那同乡小侄,正是衙门仵作……”
不用多想,这仵作没跟来,想必不是进了洞房就是已经不醒人事。
“不过我已让人把他从洞房里拖出来,应该正赶过来……对,赶过来了。”赵有常垂眸,手心爬满细汗。
魏知砚见状,帮腔道:“乘渊,人确实在路上了,不如先进去看看。”
大门檐角的灯笼正正好悬在薛南星头顶,照得她眸光清澈,魏知砚说着,目光流转到这双明眸上,霎时愣了愣,似有些错愕。
可来不及多想,只听陆乘渊沉声道:“不必了。”说着,人已经拂袖转身,径直往门内走去。
魏知砚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到薛南星身上,略作停顿,又移开,这才大步跟过去。
陆乘渊与魏知砚踏风而入,二人皆是身高腿长,又阔步而行,薛南星一路小跑至正厅前的屏风,才勉强跟上。
还未进去,就听到屏风后一片混杂,议论声,抱怨声,间或夹杂着低声的啜泣。
靠外的方位突然有人压着嗓子唤道:“昭王来了!?”
方才混乱的杂音渐渐淡去,陆续传来阵阵小声议论。
“是,真是昭王。”
“这场面就只有他能镇得住了。”
“那岂不是影卫司也来了?”
“完了,今夜不知何时才能离开了…”
……
众人纷纷朝门口看来,聚在厅内的三五簇人轰然分散,各自回坐,原先站在厅中过道问话的几人也跟着一分为二,自动让开走道。
薛南星环顾四周,场面还算有序,大多宾客已对着铭牌入座,可厅内的人明显还是少了。
转眸间,她看到不远处的薛茹心。
薛茹心坐在台下,轻声安抚着身旁女子,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投向这边。
薛南星下意识去看陆乘渊,只见他目不斜视,脚下生风。自己也不由地跟着迈大了步子。
往里走,靠近舞台左侧,此时凌皓手上拿着本名册,正与一旁的宋源说着话。
二人好似察觉到周遭的动静,侧头去看,见陆乘渊和魏知砚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身侧还跟着步履略微蹒跚的赵有常,这人怕是又吃多了酒。
凌皓立直了身子,目光越过三人,在一众衙差中寻到了薛南星。
见众人过来,他拧了一晚的眉头,才稍稍松了些。
凌皓大步跨上前,如释重负,“你们来了太好啦!”说着,晃了把手中的册子,一把塞到陆乘渊手里。
“表哥,这是今夜宾客的签名册。方才场面混乱,有几人离门口近,事发后轰得吓跑了,没能拦住。另有几人当场晕厥,眼下已安置在三楼厢房休憩。”
他又扬了扬下巴,苦着脸说:“那紫云书院的柳公也在楼上厢房。”
陆乘渊接过册子,一目十行,迅速过了一遍。
随即,他越过凌皓,目光迅速扫过在场众人,抬袖一挥,扬声道:“即刻起,望月楼一案由大理寺接管,影卫司协办,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语气波澜不惊,却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众人闻言,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陆乘渊将手中的册子递予赵有常,“劳烦赵大人对照名册一一清点,将离场之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是何背景,列明清单。”
这“劳烦”二字听得赵有常冷汗直冒,他颤手接过册子,汗颜道:“下官职责所在,定当竭尽全力。”言罢,转头示意身后众衙差,有序散开。
此时,大理寺少卿沈逸率数名官员和衙役风尘仆仆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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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数名绣衣影鹰卫也鱼贯而入,犹如铁骑踏遍千里,带着一股不可阻挡之势。
沈逸年方三旬,身材魁梧,脸庞刚毅,面上虽带着倦意,但仍是目光炯炯。
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幼饱读兵书战策,又兼习文法,弱冠之年便随父出征。直至五年前他投身法曹,在岐州任县尉,因破获一连环命案受到陆乘渊青睐,被举荐进入大理寺,后又协助陆乘渊破获不少棘手大案,一路擢升至大理寺少卿。
不知是跟随陆乘渊久了,还是多年待在军营的缘故,他周身散发的杀气与陆乘渊如出一辙,只是后者的外形样貌更具迷惑性。
沈逸甫一站定,便闻陆乘渊沉声下令:“此案或涉京中权贵,需谨慎处置。待得天光初破,我将上奏圣上,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断。本王会着影卫司搜楼,你等速速整理笔录,务必在一时辰内将众人证供整理妥当。凡无确凿不在场证据者,今夜尽数带回大理寺,详细审问。至于其他证人……”
他侧身对魏知砚道:“在笔录完毕之后,须登记其家宅背景,由京兆府先行护送归府。同时,将今夜现场所有人名单誊写一份,交予防城司。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京。”
“是!”沈逸接令,动作有序迅速,行事风格多少有些陆乘渊的影子。
魏知砚亦点头,“明白。”正欲离开,却被人一把搂住肩头,往一旁带。
魏知砚险些没站稳,狐疑间只听凌皓在耳侧轻声道:“知砚兄,你可算来了。我有急事寻你。”
这位世子爷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突然举止亲昵,也不知有何贵干。
魏知砚惶恐道:“不知世子有何要事,尽管说便是。”
凌皓瞥了眼身后,不知是怕是瞧见了,压低嗓门道:“实不相瞒,我是有一事相求。”
没等魏知砚再问,他又道:“你方才可有留意我表哥身后那位青衫公子?看着一表人才吧。我跟你说,他验尸查案的本事才真叫一绝。”
“验尸?”魏知砚惊诧,他竟会验尸?
凌皓点点头,“千真万确!我此行去龙门县,在一间山寺中遇见命案,死了三个人,有水里淹的、火里烧的、土中埋的,最后,全凭他一人查出真相。你猜猜他用了多久?”
又未等魏知砚开口,凌皓竖起三根手指,“三天!只用了三天!你说神不神。我敢说整个上京城,在验尸的本事上,就没有能出其右者。只不过……他此行来京城寻亲未果,又遭人坑骗,眼下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你知道我这人向来识英雄重英雄,这不,就想着托你给他在京兆府安排个差事。”
他扫了眼门口,“我看你那的仵作还未到,要不然……”
“凌皓!”一道寒声将他后头的话生生掐断。
凌皓心里咯噔一下。
陆乘渊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陆乘渊语带讥诮。
魏知砚不明就里。
凌皓却仿佛被人掀开肚皮,满脸愠色,可又不敢发难,声若蚊吟地嘀咕了一句:“哼,自己不要的人还不让别人要吗?”
陆乘渊脸色更沉了。
此刻厅内亮堂,魏知砚又看了薛南星一眼,愈发确定此人正是昨夜所见那位有趣的“公子”。且不提京兆府正值缺人之际,若他真会验尸,于公于私,能入京兆府都再好不过了。
魏知砚打破尴尬,温声道:“云初说的没错,眼下这般情形,即便那醉酒的仵作来了也无用。这位小兄弟若真懂验尸之术,不如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陆乘渊未接话,而是微微向后侧目,不知是在下令,还是在犹疑。
薛南星无心揣度方才那几人说了什么,一直蹙眉紧盯着石尖上的尸体。直至感受到陆乘渊的余光瞥过来,脚下登时不听使唤,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
忽的,又似被线扯住般停了下来,能做主的那个还未发话。
沉默一瞬。
“去吧……”陆乘渊淡淡开口。
“是!”薛南星朗声接令,如离弦之箭,冲向台上。
21. 望月楼(五)
薛南星让立于一隅待命的小厮搬来两扇雕花屏风,隔绝开台下惊惧的目光。
一切准备就绪,薛南星站到尸身前,“紫霄洞天”石高约五尺,尸身挂在石尖,恰好与她的视线齐平。
她稍顿一息,“唰”一声掀开尸身上的白布,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死者仰面朝上,双眼圆睁,眼底浸满血色,面部和口鼻覆满暗红色血液,面容和姿态依旧保持着坠落时的扭曲与诡异。
石尖从尸体的背部腰骶部位直插而入,穿透□□,却未完全贯穿尸身,胸前隐约可见断裂的肋骨,似乎随时会破胸而出。
石柱的大部分已被鲜血浸染,现下已经半干,血液在石柱底部扩散开来,形似血色鬼爪,更添几分阴森。
薛南星大致查看了一圈,裸露的肌肤未见其他明显外伤,便请了两名衙差帮忙抬下尸体,又要来两桶加过糟醋的清水,仔细清理起死者面容。
死者容貌逐渐清晰,是一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宽额扁鼻、平眉细眼,只是这眼睛……
捏住巾帕的手戛然一顿,死者双眼上似乎黏着什么。
薛南星放下巾帕,抬起食指,以指腹轻搓死者眼睑。眼睑上很快翘起一层皮,准确来说,是一层胶——易容胶!?
薛南星曾听一些江湖术士说过,为便于行走江湖,他们会用树胶、蛋清、蜂蜜等物混合,加入妆粉调色,制成易容胶,覆于五官上以改变原貌。
然此人身着上好的锦缎,又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位江湖术士。
那他易容来这望月楼到底所为何事?
目光逡巡间,薛南星留意到死者下巴左侧,有一道凹凸不平之处。已有方才的经验,她指腹蘸水,轻微捻搓,又一层易容胶脱落,一颗带须的黑痣赫然出现。
原来这才是死者的真容。
心中惊诧未消,耳侧突然有人低声道:“师父,要开始了吗?”
薛南星转头,只见凌皓提笔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二人在修觉寺时已经同验三具尸体,此刻仿佛已生出些默契,她抿唇颔首,“嗯,有劳世子。”
唱验完死者的年龄外貌,薛南星解开其上袍,清洗着尸身的血渍,解释道:“糟醋有吊伤显影之效,可眼下不好用热糟醋大面积清理,只得先将表面血渍擦净。”
清洗完正面,两桶水已是猩红一片,她让小厮新换两桶,随即与凌皓一道将尸身翻转,背脊朝上。
尸身后背的刺穿伤陡然显现,竟是比薛南星所想更为糟糕。
凌皓适才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下近距离瞧见这片血洞,只觉黏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蹿咽喉,迅速充斥他整个腹腔,一阵酸涩涌上喉间。
“呕——”他连连干呕几声。
“殿下可要避一避?”薛南星问道,如此血肉模糊的刺穿伤,即便她验尸无数,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不、不必。”凌皓摆摆手,“看着看着就习惯……”他硬着头皮又看了眼,只这一眼,却着实没能忍住,冲至角落吐了起来。
陆乘渊查看过望月阁,未见有异,甫一下楼,就瞥见凌皓扶着墙角,人已吐到脸色发白。
他脚步一顿,足尖转了个方向,迈步往堂中的台上走去。
“伤口呈不规整圆形,宽约两寸有余,边缘呈撕裂状,皮肉向外翻卷,与石锥横截口大小相符。”说完,薛南星拨开伤口,往深处细看,一些碎骨混杂在血肉当中,一时难辨五脏肺腑。
她屏息凝神,索性以掌探入,徒手查验起尸身腹腔内部。一举一动乾脆利落,不带丝毫犹疑,仿佛眼前并非一具尸体,而是——面团。
“石锥之尖由腰骶一路贯穿腹腔,破坏多个脏器,腰椎骨断裂错位,连带肋骨断裂,疑刺穿心肺,脊椎严重破坏。”她面不改色地唱报,又迅速查验完尸身其它部位,神色凝重道:
“除致命伤外,暂未发现其它明显外伤。可此人易容来望月楼,又死得蹊跷,我始终觉得他还有话说……还需要详细剖验才是。”
“你是说,此人曾易容?”是陆乘渊的声音,饶是带着诧异,也依旧冷清清。
薛南星蓦地抬头,方才只顾验尸,浑然不觉身后已是换了个人。
她赶忙将手伸进水桶,胡乱揉搓几下。手上血渍黏稠,不易洗净,她索性将手往衣袍上抹了两把,旋即取过方才发现的易容胶,递到陆乘渊眼下,“王爷,您看,这是在死者眼睑和黑痣上发现的易容胶。”
陆乘渊只淡淡扫了眼,目光却被眼前的这只手夺了去,指节纤细若削葱,指腹却微皱,染着淡红,更怪的是,掌中和虎口竟有薄茧。
薛南星察觉到不妥,猛地收回手掌,调转了话头,“王爷,想来要寻画师将他易容前后的模样都画出来,才好辨认身份。”
“不必了。”陆乘渊方才听见易容胶所在,暗自忖度,心中已是了然,“很快便会有结果。”
薛南星疑惑,“王爷知道死者是何人了?”
“你昨夜所言,本王审过了,确有人曾到禹州寻观音像的线索。从禹州知州所述画像来看,那人也曾易容。”陆乘渊盯着尸体面部看了片晌,又道:“亦或,他从来都是以易容之貌示人。”
薛南星似懂非懂,便就着自己懂了的一半问道:“王爷的意思是,他可能就是去禹州查观音像之人?”
陆乘渊“嗯”一声,仰头看了眼西楼的望月阁,又问道:“楼上,你可有看过?”
薛南星颔首,“看过了。那望月阁拢一眼看穿,怕是藏不了人……更奇怪的是,我赶上去时,望月阁是锁住的。”她抬手指向二楼雅阁,一路往上比划着,“当时,世子与我就在这东楼正中间的雅阁,由这南侧连廊跑上去,也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且人掉下来时,世子已第一时间命人封锁望月楼与西楼的出入口了。”
“不仅如此,整个西楼往上,门窗皆是紧锁。”陆乘渊补了一句。
想来影鹰卫已搜完楼。
薛南星眉心紧蹙,“也就是说当时整个西楼,除了死者别无他人。”
二人沉吟片刻,想来要叫望月楼的东家来问问了。
“这‘紫霄洞天’奇石只单侧可见其中的紫晶石,故今日仅开放了东楼雅阁,以便各参会宾客能从正面观赏。早两日前,楼里便出了公告,西楼雅阁和厢房暂不对外,三楼厢房和望月阁也都落了锁。”宋源道。
整个西楼竟是已锁了两日,那死者又是如何上去的?看来不止是凶手的去路不明,连死者的来路也成了谜。薛南星心中的疑窦更深了。
“钥匙何在?”陆乘渊问道。
“三楼厢房的钥匙平日放在账房,由掌柜的看着。若有客人入住,则由带客的堂倌去账房领,用完再还回去,均有登记在册。而望月楼修缮事宜由楼中管事负责,这一个多月,钥匙就只管事手中有。”
“管事人现在何处?”
“告假回乡了……”宋源见眼前二人眉宇间皆有疑惑,又道:“前两日他说家中老母身体抱恙,要回乡探望,我见阁中已上完漆,工期也算结束了,便允了假。本想着也就是几天时间,我又忙着诗会布置,不会上去望月阁,就没问他拿钥匙。”
望月阁出了事,管钥匙的人恰好不在,当真如此凑巧?
陆乘渊声音冷厉,“这望月楼乃是京城闻名的大酒楼,里里外外,雅阁厢房十数间,怎会只得一套钥匙?”
宋源浑身一颤,犹疑片刻,才低声道:“……这钥匙我舅父手中倒还有一套,他是这望月楼的主事人。”
“可他今日不在!”宋源忙解释道:“舅父说这两年诗会都办的不错,对我放心,今年就全权交托于我了。没曾想他这一放手,竟出了这等风波,我真是有愧于舅父的信任。”言罢,他低垂眼眸,面带愧色。
陆乘渊即刻吩咐:“去查钥匙的领用记录,再派人到管事乡下去寻人,尽快审出个结果。”他略一思索,接着道:“还有宋世子的舅父,去府上录份供词,近几日去过何处,见过何人,钥匙如何保管,一一查问清楚。”
*
待在场所有人录完供词,衙差将人送走后,已是四更天。
尸体有待详验,便先行裹起,由大理寺的人亲自送去衙门的停尸房。
陆乘渊在几人之前走出望月楼,上了马车,车却未动。
凌皓先是黄疸水都吐了出来,又熬了这大半宿,他向来养尊处优,哪里遭的了这种罪,眼下整张脸半青半白,被侍从搀着,艰难地挪着步子。
魏知砚却不急不躁,与他一并往外间走。薛南星则落后半步,似在敛眸沉思。
行至望月楼门口,凌皓折转身道:“师父,我怕是不行了,倘若我就这么没了,你可千万要替我报仇……”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糊话,也不知是要报哪门子仇。
薛南星听罢,莞尔一笑,应道:“若是查出真凶,我定第一时间烧信给殿下。”
她的一双杏眸生得极好,眼角尖尖眼尾微扬,双眸清浅,平静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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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笑时如浸在冰雪里的琉璃,冷清清的,笑时,只轻轻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
初夏微躁,这样的笑一如春水初融般来得恰到好处,看在心里能生出花来。
魏知砚先是愣了愣,忽尔又莫名有些不敢再看。他稍顿了顿,朝凌皓打趣道:“程兄若能来京兆府,往后验尸的时日还多着呢,世子殿下可还要再看?”
此话一出,薛南星心头一沉,这才想起验尸前,凌皓搭着魏知砚肩头说了好一会儿话,恐怕正是谈论让自己去京兆府一事。
听魏大人这语气,是答应了?
她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马车,是昨日陆乘渊所乘那辆。高泽已坐上车头,手握缰绳,可车却迟迟未动,不知在等什么。
倏忽之间,薛南星有些心虚,可又不知因何心虚。她默了片晌,只道:“眼下这桩案子牵连甚广,还不知要查多久,往后的事草民不敢多想。”
魏知砚听出当中婉拒的意思,又想起凌皓的话,转而道:“可我听世子说程兄如今暂无落脚之处,京兆府的后院倒是配了值房,可供程兄暂住。京兆府衙也在皇城外,近大理寺,届时你办起事来也方便。”
“对对对,你且先在那儿落了脚,总好过日日从城南的客栈往出跑。”凌皓突然来了劲。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南星断无理由再推辞。且魏知砚所言不无道理,进了京兆府衙,离大理寺也就更近了一步。倘若遇上合办的案子,两道府衙相互借调人也是常有的事。
念及此,她拱手一揖,正欲应下,一道寒声冷不防地传来。
“程耿星,还赖着不走?”陆乘渊撩起车帘,冷声冷气,“是在等本王着人将你抬上车吗?”
薛南星顾不得魏凌二人眼中的惊诧之色,匆忙行了别礼,道了句“告辞”,便转身跃上车辕。
马车辘辘行在上京深夜的大道上。
薛南星人是坐上来了,心底却闹不明白身后之人到底意欲何为。
她思来想去,也只有让自己去验尸这个可能了。
薛南星往车厢挪去几寸,清了把嗓子,试探道:“王爷,此行可是去停尸房?”她借着月色望了眼四下,又道:“可草民的验尸箱笼还在城南的客栈,那些工具草民用惯了,怕是得先去取。”
车室内寂静无声,莫非里头的人已经睡去?
薛南星无奈,转头瞥了眼一旁的高泽,见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般,索性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也阖起眼来。
须臾,车厢内冷冷飘出两个字:“进来。”
薛南星身子陡然一颤,险些跌下车,待稳住身形,方沉了口气,撩帘而入。
车角挂着一盏灯,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随撩起的车帘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陆乘渊翻着手中着寸余厚的供词,头也未抬道:“本王已派人去取你那箱笼……”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和行李。”
“行李?”薛南星不明就里。
陆乘渊放下供词,看向她,“你不是说无落脚之地吗?”
薛南星只觉这双眼黑沉沉的,藏着云搅着雾,读不出半分情绪,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
“怎么?还真想着住进京兆府后院吗?”陆乘渊脸色蓦然森寒,声音却带着嘲讽之意。
此人果然全都听到了。
薛南星心中腹诽,嘴上却恭敬道:“草民不敢答应,只是魏大人一片好意……”
陆乘渊冷声打断,“京畿重地,堂堂京兆府内院岂是无公职者随意出入之地。”
“可魏大人说……”话一出口,薛南星便后悔了,确实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昭王向来冷静自若,此刻连她都能感受到怒意,怕是真的生气了。可说出去的话,哪里还能收回来。
陆乘渊面色更加难看,“他说的你便要听吗?”
薛南星懊悔不已,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她半晌,从来无波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车内再度寂静下来,车轮的辘辘声瞬间被放大。薛南星不知去处,只觉这条路与上京城的夜一般,极深极长,不见尽头。
良久,陆乘渊悠悠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如水,“本王是惜才之人,既然决定用你,定会替你安排妥当。”
他阖上双眸,没去看她,稍默了默,转而道:“今日起你便住进昭王府,待龙门县一案查清,本王自会如你所愿。”
“住进昭王府!?”薛南星脱口而出。
22. 望月楼(六)
“住进昭王府!?”薛南星难以置信,几乎脱口而出。
可眼前这尊大佛丝毫没有再应声的意思。
短短几句,薛南星反复咂摸。京兆府内院无公职者不可入,换言之,无公职者更别想进大理寺,这是变了法子在拒绝她。可他又说了,龙门县案一旦查清,便可如她所愿。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明白了——此案期限一个月,算上从修觉寺回京的这段时日,正好够脚程快的高手由祈南来回一趟。
到底还是对她的身份存疑,说是给她落脚之处,实则是要防着她。
薛南星暗瞥陆乘渊一眼,此人城府极深,指不定还要如何试探她,住进昭王府与住进阎王殿有何区别。
她一咬牙,“多谢王爷好意,草民感激不尽!可草民有位同乡兄长还住在城南客栈,未有着落,他与草民一路结伴同行,如兄如父,若是草民就此撇下他,实在于心不安。”
依旧是毫无反应。
薛南星硬着头皮又道:“况且…眼下草民已经出来一日一夜,若是再不回去给个信,他怕是要担心,万一……”
“若是再吵,便自己走去大理寺。”这尊大佛悠悠开了口,语气平静似水,却一下子堵住了薛南星所有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遑论这刀俎手眼通天。
她拽着拳头,只觉牙都要咬破了,将心里为数不多的咒骂之言想了个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草民……遵命。”
油灯将尽,车内晦暗,相对无言。
摇摇晃晃间,薛南星竟生出些睡意。她轻手轻脚挑开帘角望了眼,长街漫漫,望不到尽头。放下车帘,她瞥了瞥陆乘渊,也不管他是睡是醒,将身子往外挪了几寸,靠上车壁,也闭目养神起来。
许是实在太累,她这一闭目,再睁眼时,已是天光。
曦光冉起,穿过帘隙落在薛南星脸上,她蓦然惊醒,车内已别无旁人。
恍恍之中,似听得一道细而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程公子——”
薛南星掀帘而出,转脸便撞见一张面白无须的温善面孔。来人立于车下,笑意温和,“程公子,睡醒了?”
见薛南星神色错愕,崔公公又道:“老奴姓崔,是伺候王爷的内侍。”
薛南星立时下车,微微一揖,“崔公公有礼。”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心生懊恼,她这一眯眼竟是睡到天色透亮。
“程公子莫急。”崔公公似瞧出她的焦急,微微侧身唤道:“无白——”
薛南星这才看见他身后还立着一名平眉细眼的内侍,手里捧着的正是她的验尸箱笼。
崔公公取过内侍手中的箱笼,回身递给薛南星,不忘宽慰道:“入夏后,天亮得早,眼下刚过寅时。王爷说了,还来得及。”
薛南星稍稍松了口气,可验尸之事从来都是宜早不宜迟,昭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会容她在车内睡足大半个时辰。
她颔首接过箱笼,余光扫过崔公公身后的匾额,不由怔了一怔,原来她心心念念的大理寺已然近在咫尺。
薛南星收回目光,道了声谢,由崔公公引着进了宣政门,穿过前殿便是大理寺大堂。
晨曦初破,透过雕花窗棂,落于朱漆木柱与汉白玉砖之上,映得大堂之内宽敞明亮。正中悬挂巨幅牌匾,“明镜高悬”四字笔走龙蛇,匾额下设高台,台上置紫檀木案几,案上摆放各式判案文书。
薛南星紧随崔公公,一路穿过重重门户,又来到大理寺后殿。殿中设有书架,一张圆桌置于殿心,周围摆设数把藤椅,应是供大理寺官员商讨案情、研习律法之用。
她稍一打量,一眼便注意到圆桌靠右的一间侧室,门楣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墨字赫然在目——卷宗室。她再定睛细看,卷宗室虽大门紧闭,却不像是落了锁。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跟在后头,看似不经意间,已将四下看清。后殿虽不如大堂庄严肃穆,可也是衙内重地,而此时整个后殿之中,除了她、崔公公与那个名唤无白的护卫外,再无旁人。
薛南星暗暗忖度,这一路进来,偌大的大理寺,除了宣政门和大堂门前各两名侍卫把守,再未见其它官员,不免心中生疑。可她转念又想,也对,望月楼一案涉及人证众多,以昭王这般铁腕治军,许是忙了一宿还未上值。
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只要她动作够快,赶在众人回来前,再回到此处,便可先探一探卷宗室。
即便被撞见,寻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好。至于借口,倒也容易找,丢了东西、迷了路皆说得过去,只要不被那昭王抓个现行,旁的人她都有信心应对。
思及此,她加快脚步,走到崔公公身侧,问道:“敢问公公,时辰还早,王爷这是去了何处?”
崔公公看她一眼,略有诧异,回道:“王爷?自是早朝去了。”
薛南星恍悟,她几乎忘了,昭王如今暂代大理寺卿,又执掌影卫司,乃当朝重臣,自然要早朝。
须臾,又听崔公公轻叹一声,“龙门县那案子还未了结,眼下望月楼诗会又出了这等事儿,全压在王爷一人身上,怕是早朝后也没这么快回得来。”
崔公公所言正中薛南星下怀,她眸光一转,也跟着叹了口气,“唉,王爷日理万机,着实辛苦。望月楼一案又甚为复杂,单说这具尸体吧,由数丈高空坠下,直插石锥。石尖由脊背穿出,五脏肺腑俱裂,从石锥上一抬下,登时流了一地,整个腹腔都空了!我实在没法子,就徒手一块块捡起来,再塞……”
“哎哟——”崔公公脸色煞白,立时打断道:“公子可别再说了,老奴气血虚弱,听不得这些。待王爷回来,您再向王爷禀报吧。”
几句话的工夫,三人已走到审讯房后的一间偏院。
崔公公停下脚步侧目唤一声,“无白,你且陪着程公子进去罢。”他抚着胸口,对薛南星道:“老奴见胸闷,就先送到这儿了。程公子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儿,且吩咐无白就行。”
话音落地,崔公公瞥了眼院里头,仿佛隔空瞧见了什么可怖之午,一脸嫌恶地快步离开。
事不宜迟,薛南星转头看向无白,“无白小哥,待会儿我会先剖验尸体,约摸要一刻钟,此间还请您帮忙煮四升热糟醋。”
无白竟是毫不迟疑,点头应下,也转身离开。
支走二人,薛南星微松心弦,随即加快脚步往院内的停尸房去。
转进院内,甫才落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停尸房共三间,其中一间门口,一人身着玄色劲服,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不是高泽还能是谁?
果然没这么简单。薛南星几不可察地沉了口气,堆笑道:“高大哥,又见面了。”
*
陆乘渊五更前便进了宫,赶在早朝前,将龙门县换粮案与五年前观音失窃案的牵连,简明扼要道来。
景瑄帝虽有诧异,却也不多叮嘱,直令大理寺和影卫司严查此案。
朝堂之上,工部与兵部又再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得不可开交。
工部侍郎赵允祁率先发难:“启奏陛下,臣以为修建摘星台乃是国家大事,非但能彰显我朝天威,更能成为万民仰望之胜景,令四方来贺,颂扬我朝盛世!”朝中谁人不知,这个赵允祁往日里是副软骨头,今日做了出头鸟,不过是替人口舌罢了。
兵部侍郎岑巩出列,他不看赵允祁,反倒瞥了工部尚书龚士昌一眼,咬牙切切道:“纵使大晋江山海晏河清,可边境仍未靖。北有乌邦虎视眈眈,南有宁南国贼心不改,军费浩繁,若将银两用于修建摘星台,岂非舍本逐末?且摘星台劳民伤财,一旦开建,必将引起百姓怨言。望陛下明鉴!”
景瑄帝端坐于金銮御座上,睥睨众臣,不置可否。
赵允祁默了默,又道:“岑侍郎常年驻兵西北,怕是对大晋民生不甚了解,摘星台的修建可促进一方经济,带动百业兴旺,非但不会劳民伤财,反而能福泽百姓。”
“你还知道我常年驻兵西北?”岑巩是个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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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听见这些隔靴搔痒的话就来了火,“正是因为我常年驻兵边境,才深知我大晋将士何其艰辛,边境百姓何其不易!若民力皆用于修建摘星台,一旦边关有事,何以应对?”
赵允祁还欲辩驳,却被厉声打断,“够了——”
朝臣无不脊背发凉,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霎时噤声,悻悻退后。
须臾,景瑄帝看向大殿前方离御座最近之人,温声问道:“太师以为呢?”
魏太师年近花甲,须发花白,身形却仍是挺拔有力。他步履沉稳,行至殿中央,双手持笏,微微躬身:“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岑侍郎提及边境军民之困苦,臣亦感同身受。但倘若有法子能彰显国威、震慑敌国,未常不是攘外安内的治本之法。”
魏太师乃前朝中书令、当朝国丈,位极人臣,又深得圣上敬重。魏太师此言,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将主张修建摘星台的意思挑得明明白白,也算给了工部一个台阶下。
龚士昌、赵允祁等人皆是暗自松了口气。
景瑄帝沉吟片刻,随即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的陆乘渊,问道:“昭王,此事你怎么看?”
陆乘渊一袭绯袍,胸前绣金丝狮纹补子,原本清逸冷峻的面庞,添上几分武将独有的肃杀之气。
他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太师所言极是。”
景瑄帝微诧。
陆乘渊不紧不慢继续道:“自古以来,不少功绩显赫的君王举行封禅大典,以告慰天地,展示一朝盛世之景。景瑄十年,国富民强、吏治清明,圣上文治武功,堪称千古第一大帝。臣以为,封禅大典正是彰显国威、震慑敌国的治本之法。”
封禅大典乃国之盛典,非同小可,需仰观天象,以待祥瑞。且不说要等到何时,即使下诏封禅后,单是确定随行队伍,准备百官出行的仪仗,少说也要一至数年。
然封禅大典颂的是天子之功,扬的是天子之威。此言一出,在当朝天子眼皮底下,谁还敢再提修建摘星台这等小事。
景瑄帝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封禅大典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他抬手一扬,“今日先到此吧,退朝。”
*
往常里,景瑄帝下了早朝便会在宣政殿批阅奏折,今日却径直去了昭阳殿,在暖阁里与陆乘渊对弈起来。
才半盏茶的功夫,塌几上便是满盘交错的黑白棋子。
“对朝堂之争向来不闻不问的昭王,今日突然将了魏太师一军。”景瑄帝捻着棋子,笑着看向陆乘渊,“怎的,魏家惹到你了?”
“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陆乘渊执棋的双指一滞,凝眸道:“臣以为,观音失窃案、龙门县换粮案,以及昨夜的望月楼一案皆与工部脱不开干系。眼下他们极力主张修建摘星台,臣不得不怀疑是另有所图。”
景瑄帝默了片晌,忽然问道:“未晚,你老实告诉朕,你对此案如此上心,是为查你父亲之死,对吗?”
陆乘渊蓦地起身,撩袍跪下,俯首道:“未晚不敢隐瞒,此案乃未晚残生唯一的念想,恳请舅舅成全!”
景瑄帝靠在西窗坐榻上,不知是在看棋还是在看地上之人。
东侧的朱窗半开,一道晃眼的白光洒入,落在棋盘上,照得白子愈白,黑子愈黑。
好半晌,景瑄帝淡淡开口,“起来吧,能有念想是好事,你且放手去查就是。”
一局方定,只见一位管事嬷嬷来禀,“皇上,太后一早听闻王爷入宫,思念得紧,催着奴婢向皇上借人来了。”
景瑄帝将掌心的黑子洒落棋盒,笑道:“来得正好,只管借去罢,也不必再还了。”
陆乘渊颔首微笑,“臣输了。”也放回白子,起身告退,随徐嬷嬷迈出昭阳殿。
殿内,景瑄帝又看了眼棋盘,举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燕尾阵成形,如金蛟利剪刺破黑子围剿,反败为胜。
景瑄帝长叹一声,此子若真能走到最后一步,朕便认了。
23. 望月楼(七)
刚过辰时,太后颂完早经,眼下正在西华宫苑中的亭子里吃茶。
苑中有湖,湖上铺就汉白玉曲折栈桥,陆乘渊落后徐嬷嬷一步,走过栈桥,还未抬眼,就听见太后的嗔怪声:“怎么,还得让哀家这个老太婆厚着脸皮去借人才肯来呀?”
“孙儿知错,实在是回京后突发大案,孙儿也始料未及。”陆乘渊毕恭毕敬回完话,缓步行了过去。
晨风自湖面拂起,已是有了几分夏日的微热,可拂过陆乘渊后却带出一股冷冽的寒意。他以手抵拳轻咳两声,“眼下事情说完了,饶是徐嬷嬷不去昭阳殿,孙儿也要赖着过来。”
太后听见这两声轻咳,目色一下子柔和下来,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招着手,“来,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哎哟,你看看你,这是多久没睡了。”太后看着陆乘渊乌青的眼底,满脸心疼,忙拉他坐下。
方才坐下,内侍便递上一个精巧锦盒,与昨夜崔公公手中那个一无二致。锦盒已开,一颗黄豆大小的朱红药丸置于其中。
太后将锦盒推至陆乘渊面前,忧心道:“昨夜城中发生那样的事,你又忙了一宿。看你这一身的寒气,定是又不曾服药。早就听崔海提过你这个毛病,哀家没法子,眼下只得亲自给你送药了。”
陆乘渊以为是崔公公往宫里报的信,只道:“崔海向来爱夸大其词,孙儿不过是公务缠身,时常忘记罢了。”
他抿唇轻笑,捻起药丸,仰头服下,眼底漫上一层悲凉。
太后见他服下药,这才满意地笑了,和颜道:“来,尝尝这新制的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揭开茶盖闻了闻,香气温和绵长,涩中带甜。他怔了怔,诧然问道:“这个时节,皇祖母上哪儿得的桂花?”
太后笑道:“哀家哪有这些个巧心思,是茹心。”她看一眼陆乘渊,见他无甚表情,尔后道:“今日天将亮,茹心便送了这些金桂茶来,说是给哀家尝尝。哀家人是老,可眼不瞎。她赶了个大早过来,一会儿说昨夜见你面色不大好,一会儿又说桂花镇定安神、温肺化饮。这哪里是要给哀家尝尝,分明是猜到你今日要进宫,特意送来给你的。”
话到末了,太后又叮嘱一句:“哀家听说制这些桂花干不简单,这孩子有心,你可别辜负了。”
陆乘渊端茶的动作微顿,“人道‘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注]。桂花是好,其状温润,其香袭袭,但也要是秋日正月之夜的鲜桂才好。如此干桂,孙儿只觉得不伦不类。”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力道不轻不重。
太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默了片刻,摇首长叹道:“唉,哀家何尝不知你心中所念。南星是个好孩子,也是哀家的心头爱,可这孩子命太苦。当年是场无妄之灾,新帝登基后定是要免了程家之罪的,哀家还盼着她能回来。可谁能料到,她这一走……”话到这里,言语已是哽咽,便没再说下去。
其实也不必再说,陆乘渊心知,太后想说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层雾气,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颤。
太后很快平复下情绪,温声道:“哀家正是知道你的心意,才有心让你与茹心多接触。说到底,她也是南星的妹妹,模样也有三分相似。薛家福薄,到了这一辈就只得她们两姐妹。如今南星不在了,哀家也不忍再见茹心受苦。”
太后伸出手,轻拍陆乘渊的手背,劝慰道:“她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薛家现今虽不是高门大户,可只要你愿意,哀家便给茹心抬个县主,也算与你相配。”
一番话下来,归根到底,是盼着陆乘渊能爱屋及乌的意思。
话是说透了,太后却未收回手,而是看着陆乘渊,似是在等他点头的意思。
陆乘渊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声音也跟着凛寒起来,“孙儿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不配皇祖母劳心。”
“你……混账!”太后震怒,拂袖起身,指着陆乘渊道:“你再说自己是将死之人试试?皇帝与哀家费尽心思替你寻医制药,就是为保住你这条命。你不念及自己,也要念及你陆家。陆家满门英烈,岂能在你这儿断了根?”
陆乘渊闻声跪下,垂着眼帘默默听着,不见表情。
太后不是没训斥过陆乘渊,可这般激愤还是头一遭。一旁伺候的徐嬷嬷也是吓得不轻,赶忙上前奉茶。
太后吃了口茶,一口气捋顺了些,见陆乘渊跪着,又是心疼起来。
她抬手示意陆乘渊起身,语重心长,“当年荣亲是钻了牛角尖,魔怔了,才会给你下这毒。此毒不好解,却也并非不能解。这几年徐医正制的红丸,哀家看着还不错,你且先吃着,指不定哪日就能解了。”
太后疼惜他,陆乘渊不是不知,可这份绝无仅有的疼惜,是用他全家包括他自己的命换来的。每接受一次,便是在他心尖再剜一块。
十年了,这颗心早已经剜空。
陆乘渊颔首,唇畔浮上些笑意,却不及眼底。
二人又说了几句,望月楼的案子还等着陆乘渊,他不好耽搁太久,便告辞离开。
湖面光影悦动,如明灯盏盏。
陆乘渊经过栈桥,灼灼亮色却照不进如墨如井的深眸。
*
出了东华门,沿着长乐街往西走,不多时便能见到大理寺的宣政门。
宣政门东侧有一道小角门,探访的家眷由看门的侍卫验过牌子,便可由角门出入。
此时,角门旁伫立着一道倩影,迎着东城墙上落下的光,两颊泛出薄薄红晕。
薛茹心抬手挡了挡,日头渐高,虽不及盛夏的毒辣,却也经不住久晒。
连一旁的侍卫见状都于心不忍,小声唤道:“薛小姐,要不您进来等吧,里头凉……”
话未说完,被另一个侍卫“嘘”声打断,那人朝他猛眨两下眼,示意他别再说了。
薛茹心看见这一幕,心中了然,不羞也不恼,只道:“无妨。”尔后别过脸,脚步微微挪了挪,不再看他们。
从前大理寺的侍卫不会如此对她,甚至好几次不用看牌子就放行了。她心里清楚为何这些人突然如此,但她心里更清楚,这世上,只有她,才有可能让陆乘渊动心。
薛茹心沉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往怀里拢了拢,朝长乐街东侧眺目望去,这一望,便看见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疾步而来。
待人走近,薛茹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柔声细语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目不斜视,越过她往宣政门走。
“王爷,王爷——”薛茹心抱着食盒,一路小跑跟上,“入夏渐热,民女亲手做了些桂花糕,桂花温润,凉糕清热,即能解暑又不至于太凉。”
薛茹心这样的闺中小姐,本就身子娇弱,又在日头下站了大半个时辰,眼下抱着食盒一路追一路说,几步路的工夫,就已是大汗涔涔。
陆乘渊却仿若无闻,径直跨过宣政门。
“王爷!”
身后之人忽然抬高声音叫了声,娇嗔中带着薄怒。
陆乘渊脚步一滞,负手而立,却头也不回,“若是为案子,薛小姐只管告知沈逸的人,若为其它,本王与薛小姐无甚可谈。”声音冷到足以让人心结冰。
他停下来并非因为薛茹心这声“王爷”,而是想起太后那句:她毕竟是南星的妹妹。
多说这一句,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话音甫落间,陆乘渊大步迈入衙内。
*
大理寺内。
从进到停尸房起,高泽一直寸步不离跟着薛南星。这人好似陆乘渊的影子分身,吓又吓不走,唬也唬不动。
薛南星无奈,只好将探卷宗室的念头先放置一边。加之死者与观音失窃案有关,她不敢掉以轻心,便用了足足一个时辰,将尸体里里外外,查验清楚。
停尸房内无笔墨案几,薛南星便以要写检尸格目为由,去了后殿中堂。此话不假,若是昭王回来看不见尸检结果,指不定要如何治她。
薛南星碾墨铺纸,落笔即书,两刻钟便已将检尸格目填列完毕。
她一遍遍扫视检尸格目,越看越觉疑窦丛生。
死者由高空坠落是她亲眼所见,人掉下来时的惨叫声仍历历在畔,再结合尸体致命伤来看,死因绝无可疑。
尸身表面无其它生前伤,喉部以下未见发黑,胃内空无一物,口唇干裂,眼球微凹,内脏也有轻微脱水迹象,即死前并未与人打斗,未被下过毒,亦未曾饮水进食。据宋源所言,西楼及望月阁已锁了两日,那尸体种种表状也都说得过去了。
可怪就怪在,尸体背部左侧,从肩胛至侧臀,整齐排布着五个指甲盖大小的青紫斑块,大小一致,间距相等。
薛南星从未见过类似斑块,思索半晌,只觉应是死者生前曾被压在某个形状奇特的物件上所致,可究竟何物会造成这样的印记,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画下尸身背部的印记,并将疑点一一圈出,想着待昭王回来再问问,他见多识广,许会知晓一二。
人的思绪一旦停下来,便会习惯性左顾右盼,顾盼之间,薛南星的目光又落回那间卷宗室上。
她放下纸笔,佯装久坐腰酸,抻着腰站起身,思忖着寻个机会支开高泽。
才原地踱了两步,还未想好如何开口,那机会自已找上门来了。
无白急匆匆从外间赶来,以手掩唇,在高泽耳侧说了些什么。
薛南星半个字都未曾听清,却见高泽听完后脸色忽变。此人向来面无表情,眼下竟也露出难色,怕是真有急事。
薛南星明知故问,“高大哥,可是出了何事?”
高泽不搭话,一双鹰目越过薛南星去看她身后的案几,随即又扫了眼殿内各处。
薛南星料到他不会回应,是昭王让他看着自己,等闲不会轻易离开。可他适才那番神色,分明是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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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摇。
薛南星趁热打铁,“高大哥,若真有急事,你且先去。”她指了指身后,“王爷回来后定是即可要看验尸结果,我这儿还要些工夫,就不耽误你了。”说着,她转身坐回椅中,又提起笔来。
高泽沉吟片刻,对薛南星抱拳揖道:“事发突然,我等先去一趟影卫司,还请程公子在此静候,切勿擅动。”
言罢,一阵疾风扫过,高泽与无白踏步而出。
薛南星笔头动作一顿,既是影卫司那头有急事,昭王没理由不去,换言之,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
已过辰时,眼下除了沈逸这些外出办事的,其他人皆已上值,出入后殿的也不在少数。但只要不闹出大动静,谁会留意后殿一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仵作。
思及此,薛南星暗暗提了口气,起身绕过案几,一个“不慎”拂袖扫过案面,一本验尸手札和几支狼毫笔哗然散落,带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然而人人皆是各有各忙,果真无人看过来。
薛南星窃喜。她脚尖微挑,一支狼毫便如同生了眼似的,往卷宗室的方向滚过去。
一人一笔,一追一赶间,转瞬的工夫,卷宗室的两扇檀木雕花门就已近在咫尺。
“咔嗒——”笔肚转了最后一圈,正正好卡在门底的缝隙之中。
薛南星佯装无措地逡巡片晌,很快便肯定卷宗室确未上锁。她旋即单膝跪地,一手扶门,一手去勾门底的笔。
未等扶门的手用力推,门一下朝里拉开,一只手猛地伸出来,一把擭住她的手腕,“你是何人?”
薛南星心中大惊,卷宗室内竟然有人!
手腕上力道虽不重,却用巧劲封住了她的脉门,不易挣脱。
她下意识看过去,是一支沟壑满布的手。
下一刻,只觉手腕被往上轻提,她整个人被拉起身,门扉豁然大开,一股混着陈旧纸味的淡淡墨香扑面而来。
门后边探出一个脑袋——鹤发银须,寿眉弯垂,松垮老态的眼皮微微耷拉,一时分不清是睁是阖。
老人逐渐探出身,蹒跚着凑近几步,抬着眉朝她缓缓点头。满腹疑惑间,薛南星定睛细看,才发现这哪里是在点头,他是睁着眼在打量自己。
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由地身子后仰,别开脸去。
腕上的力道突然松开,薛南星胸口提着的气还未咽下,脸颊倏地又被两只厚掌紧紧夹住,晃眼间,头又被强行转了回来。
“别乱动!”老人中气十足,停顿须臾,苍老的脸上居然渐渐堆起笑意。皱纹一涌而上,将上下眼睑挤得更紧了。他笑眯眯道:“小九?你终于来了。”
老人满是欣喜,拉着薛南星就往里走,“小九,你来的正好,师父眼神不好,这会儿正是焦头烂额,你来替为师找找。”
今日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原来是将她当作名唤小九的徒弟了。
薛南星脚下虽拖着步子,眼和心却已飞到这卷宗室的各处。
卷宗室内排满木架,木架上是密密麻麻的线状卷宗,明晃晃的光穿过窗棂,被切成一条条,齐刷刷地落到书脊的金线绣字上。
这里头便藏着十年前京郊薛大学士一家惨死的线索。
此时,二人已走至最里头,停在一张宽大的檀木书案前。薛南星收回目光,压着嗓子问:“师父,您是要找什么,徒儿帮您找。”
“师父”松开薛南星,坐到书案后,一头埋进堆叠如山的案卷文书中,翻出一张单子,贴着脸盯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吊着一对寿眉,急道:“快,替为师找找康仁十二年的卷宗。”
康仁十二年?不正是爹娘遇害那年吗?
薛南星微怔,只听“师父”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当心迟了王爷责罚。”
昭王吩咐的?他要寻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做什么,可眼下却容不得她多想。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折回身朝木架间走去。
卷宗的书脊上标注了年份,皆已按序排列,按照时间线一一查过去,不难找。
康仁十年,康仁十一年,康仁十二年……
薛南星脚下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右上角“康仁十二年”几个字上。书脊上金线绣着的字迹已经褪色,却又是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
这一瞬间,她想笑,又想哭,只觉得忽然有风从窗隙漏进来,吹得她鼻头发酸。
但现下绝非触景伤情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情绪,缓缓抬手。
卷宗放的有些高,一下未够着,她踮起脚尖再去够,三寸、两寸、一寸……就在指尖触及书脊的一刹,一直修长如玉的手倏然覆下来,将她的手紧紧按在架上。
一道寒声由头顶落至背脊,“你在这里做什么?”
[注]取自宋朝高覌国《菩萨蛮·何须急管吹云暝》,原句: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24. 望月楼(八)
薛南星脊背一凛,有种不详的预感。
毫无温度的手,毫无温度的声音,不是陆乘渊还能是谁?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人怎么就来了,莫非他根本没去影卫司,又或者影卫司有事只是幌子?
呼吸倏地紧了起来,薛南星不敢应声,更不敢转身,仿佛只要她不动,便能在下一瞬凭空消失。
可奇怪的是,身后之人也不动,不知在看哪里,在想什么。
木架的间距本就不宽,只容得下一成年男子正身通过。薛南星虽身形单薄,可陆乘渊却是自幼习武,颀长的身形中暗暗藏着精壮。即便二人侧身而立,相距也不过寸余而已。
身后之人周身散发着寒气,带出一股冷冽的味道。薛南星莫名想起昨夜撞进陆乘渊怀里的那刻,也是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冷意。
一时间,她只觉整个人被刺骨的寒意包裹,仿若跳进无底寒潭。
“啊啾——”一个喷嚏猝不及防,紧绷的脊背猛然一松,本能地往后移了半寸,二人离得更近了。
陆乘渊身子一僵,掌根的力道突然松开。
薛南星方才一直踮着脚,本就已经开始发麻,全靠手上的力帮她撑着,眼下陡然松开,一下失了重心。奈何腿脚发麻,根本使不上力,眼看着整个身子就要往后倒。
可身后是谁?那是冰尖,是刀刃。
此刻,薛南星脑中只得一个念头,绝不能撞到他,还是以如此可怕的姿势。
她一咬牙,几近本能地去抓眼前的木架,可木架上堆满卷宗,哪里还有容她借力的地儿。下一刻,双腿几无知觉地踉跄两步,往后倒去。
眼前一黑,倏忽间,一只手由身后环抱过来,以刚中带柔的力道,将她稳稳扶住。
她咬紧牙,抬起眼皮一看,心中大震。
薛南星的身量,对比寻常女子尚算高挑,可比起陆乘渊仍是娇小。此时此刻,她几乎是架在陆乘渊的前臂上,而那只修长的手掌,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她左胸的位置。
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她更不敢动了。
陆乘渊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立时撤了回来。
“小九,可找到了?”一道苍老声音划破尴尬。
旱苗得雨也不过如此。
薛南星如释重负,高声应道:“师父,找、找到了!”应声的间隙,人已如雨后泥鳅滑至过道上。
她强装自若地背过身,理了理衣襟,尔后捂住胸口垫着的验尸手札,长长地舒了口气。
薛南星稳了稳心神,转身一揖,“方才多谢王爷。”
此人竟然还能厚着脸皮道谢?陆乘渊没看她,而是伸手从木架上抽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卷入手中,踱步而出。少见地语声恭敬,“白先生,卷宗寻到了,本王自会细查,先生不必忧心。”
薛南星心下一凛,细查?昭王要细查康仁十二年的案子?先不论他要查哪一桩,眼下整本卷宗到了昭王手里,再要拿到怕是更难了。
她忍不住悄悄瞥过去,试图再瞧得真切些,可那卷宗恍若生风,只一瞬的工夫,便隐入陆乘渊的广袖中。
薛南星又是一凛。
白先生捋着长须缓步过来,和声问道:“可是小九寻到的?”
陆乘渊微微颔首,“是,本王先走了,先生保重。”抬眸的瞬息,眼尾似有若无地斜睨了薛南星一眼。
薛南星被这样的眼风一扫,顿觉不妙,忙凑上前,用二人可闻的声音解释道:“这位白先生眼神不大好,错将草民认成他徒弟了,这才让草民帮他寻个卷宗。”
陆乘渊横眉冷目,一时不想与她废话,吝啬地丢下两个字:“跟着。”
薛南星心神复杂地跟在后面,既有不安,又有不解,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尴尬。
直至跟着陆乘渊上了马车,她才从怀中掏出一本检尸手札,翻出几页检尸格目,垂首低眉地双手呈上,“王爷,这是检尸格目,请王爷过目。”
陆乘渊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上,尔后几不可察地沉了一口气,接过检尸格目,不紧不慢翻阅起来。手中的检尸格目一如修觉寺所见那份,由过程到结果皆是记录详尽,条理清晰,属实是用了一番心思。
他这才转头去看薛南星,见她态度谦卑,言语间的戾气不觉减了几分,“说吧,有何疑点?”
薛南星悄悄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抬眸道,“回王爷,死者死因无疑,确系由望月阁坠落致死。但有几点草民想不明白。”
“人落下时,在场众人包括草民都曾听到他的惊叫声,声音凄厉可怖,绝非自愿,可尸体表面却无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草民不禁怀疑,他是被人下了迷药,将醒未醒时,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被人横抱扔下楼。”
“合理。”陆乘渊合上手中的检尸格目,问道:“能验出是何种迷药,何时所下吗?”
薛南星回道:“时间倒是能推出个大概。宋世子说过,望月阁已锁了两日。从尸状来看,死者胃内无误,器脏绝有脱水,确实符合两日不曾饮水进食的尸状。因而,只可能他进去前就已经被下了药,否则在如此极端情形下,不可能不挣扎呼救。”
她眉心蹙了蹙,接着道:“至于是何迷药,暂无头绪。剖验尸体咽喉及肺腑,察其性状,只能检出毒药以及残留的迷药。死者掉落时仍活着,换言之,即便是中过迷药,也已经过了药效,无法验出。且寻常迷药,如沸麻散、醉鱼草的药效均无法持续两日,除非凶手在这两日掐着时辰不断下药,但这样也太过显眼。”
“彼时望月楼人多手杂,即便西楼的厢房都已上锁,也难免不会有人好奇上楼。只有诗会开始时,才不会有人留意到楼上。因此,凶手只能趁着诗会行凶,并且动手前尽量避免多次上楼惹人注意。”
提及此,薛南星神色凝重道:“草民猜想,凶手是用了一种药效持久的迷药。不仅如此,他对时辰的把握更是精妙,能在死者体内迷药刚刚失效,人还处于混沌中的瞬间,将其扔下楼。倘若醒的早了,死者长时间滴水未进,定会挣扎求水,难免闹出动静。若是晚了,诗会结束前便等不到死者体内迷药失效。”
陆乘渊听罢,默然片刻,眸色倏然沉了几分,“他用的是押不庐。”
薛南星面露惊诧,她验尸多年,也曾读过不少医书古籍,却从未停过“押不庐”之名。
“押不庐是产自苗域的迷药,有催眠麻醉之效,在苗域一带常作止痛之用。服药者会全身麻痹,失去知觉,呼吸脉搏亦会变得极为微弱。药量控制得当,甚至能做假死回生之用。”陆乘渊略微停顿,接着道:“倘若要在特定时辰醒,只需稍稍加大剂量,再提前喂服解药即可。”
“如此说来,凶手只需在这两日拿到钥匙,算好时辰后,潜进望月阁内喂服解药就行,那持有钥匙的人便是本案的关键。”薛南星恍悟,想起陆乘渊昨夜已吩咐人去寻那管事和宋世子舅父,该是很快就能有结果。
陆乘渊颔首,“但此药不易得,本王对他二人的供词并未抱太大期望。”
“可是,不应该越难得到,指向就越清晰吗?”薛南星反问。
“此药由苗域奇草押不芦所制。押不芦稀有,生长于地下数丈深,其形似人,全身含毒,触之者立毙,采之极为危险,制药之法更是吊诡。七年前苗域平定后,圣上便已下令禁用。”陆乘渊若有所思,眸色渐渐幽凉,沉声道:“不过整个大晋,倒是有一人得了圣上特许,可用此物为药引。”
薛南星双眸微亮,“是谁?”
陆乘渊默了一默,缓缓吐出两个字:“本王。”
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昭王身上,也难怪他对此药如此了解。薛南星不假思索,“既是如此,王爷能否想到有谁会刻意用此药来诬陷您?”她问的极快,不带有一瞬的犹疑。
陆乘渊忽然乜眼看她,眼底似有一丝意外,却又很快恢复淡漠,“诬陷本王倒不至于。这世上知道本王用此药的,除了皇上和太后,都已经死了。”
死、死了……薛南星听罢,只觉这话非别有深意,心中突突一跳。这人将如此大的秘密说予她听是为何意,莫非是在暗示她已是将死之人?一股寒意爬满全身,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嘀咕,“当真是大可不必相告。”
“你放心,案子查清前,你还死不了。”陆乘渊悠悠开口。
此人提及“死”字还真是轻描淡写。
薛南星只觉脖颈的刀又架得近了些,不由咽了咽嗓子,腆着脸道:“王爷英明,若是以此诬陷王爷,岂非暴露了他自己知道药性?想必此人是从别处得了这药。”她眸光一转,“既是禁药,宫中会否还存着一些?”
陆乘渊懒得看她皮笑肉不笑的嘴角,颔首道:“有倒是有。”后头仿佛还有半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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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再说下去。
薛南星虽心生疑虑,可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不再多问,方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双手呈上,“王爷,尸体背部还发现了几个怪异的青紫斑块,大小均一,间距相等,应是死前按压造成,草民却想不到是何物。王爷博闻强识,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陆乘渊取过图纸,端详片刻,眉心微蹙,“或许去了便知。”
“去哪?”薛南星疑惑,侧目透过帘隙望了望外头,原来不觉间,马车已驶出皇城。
“你不是想知道死者身份吗?”陆乘渊从角几上的一堆文书中,抽出两张画像递给薛南星。
薛南星接过画像——一张容长脸,细长眉眼,宽嘴直鼻,左下巴有黑痣,另一张则是大眼直鼻,没了黑痣,与死者易容后的模样一般无二。她瞬间明白过来,“是死者?所以此人常以两副面容示人?”
“准确来说是三副,抑或是很多副。”指节漫不经心地角几上叩着。
“一副是去龙门县的模样,一副是平日在京城的模样,最后一副则是死前去望月楼的模样。”薛南星接过话头,随即又问道:“王爷说还有很多副是何意?”
陆乘渊未直接应她的话,只道:“此人在禹州一直以户部郎中自称。今年年关过后,户部确实换过一批人,禹州知州胡文广见他持有官印,只当是新上任的。加之胡文广见他问的不过是一名普通工匠,又并不知晓那工匠身上背着案子,便未曾对他的身份起疑。”
“那他的官印又是从何而来?”薛南星略一思忖,自问自答道:“不过官印可以造假。虽然知州与户部郎中品阶一样,可地方官员向来怕得罪京官,既然胡知州不曾怀疑他,自然也不会细验他的官印。”
陆乘渊轻笑,“你倒是懂些官场人情。”
明明是赞许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就变了味儿。
薛南星勉强勾了勾唇角,又问道:“所以此行是去死者家宅?”
“既是家宅……也是上值之地。”陆乘渊手上的动作停下,又再阖上双目,呼吸却不似昨夜那样平稳绵长。
薛南星不免好奇,既是家宅,又是上值的地方,会是在哪?此人说话惯爱说一半,吞一半,着实让人难受。
薛南星腹诽着,不由瞥他一眼。
陆乘渊从宫里出来就径直去了大理寺,眼下仍是一袭绯色官服,是鲜血染就般的暗红色,衬得他的面容比平时更为霜白清俊。
此人若是不看自己,也不说话,倒是养眼得很。
薛南星忽然有些恍神,只当是自己累过头了,索性如昨夜那般,往外挪过半个身子,双手抱胸,倚着车壁也阖起眼来。
马内光线不亮,又行的极稳,一旦静下来就仿若有种让人发困的神力。她这一阖眼,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恍惚间,车外间或飘进些嘈杂声。薛南星陡然惊醒,毫无意外又撞上陆乘渊阴沉沉的眼神。
陆乘渊微扬下颌,丢了个嫌弃的表情过来。
薛南星立时端坐起身,顺带抹了把嘴角的口水。
此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车头的侍卫隔着帘子唤了声,“王爷,快到了。”
连带着一声声娇滴滴的叫唤断断续续飘进来:
“公子,来呀,进来坐坐嘛。”
“咱们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包您满意。”
“寻常姑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儿的姑娘可比北曲的那些个体贴多了,保准给您别样的体验。”
……
声音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哪里怪。薛南星见陆乘渊正襟危坐,置若罔闻,忍不住挑开车帘瞄了一眼。
此处不正是前两日她来寻妓子的烟柳巷吗?
可眼下车外拉客的妓子,个个内穿女服、外罩男衣,短衫薄薄,若隐若现[注],分明就是做女装打扮的男子。也难怪她觉得方才的声音怪异,原来此“姑娘”非彼“姑娘”。
卷宗室内的一幕忽如潮水般涌上来,她可算知道陆乘渊方才为何不直言了。
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看了陆乘渊一眼,竟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她忙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注:取自《龙阳逸史》中对男妓外形的描写,原文:淡妆巧扮,短衫薄薄,若隐若现。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
25. 望月楼(九)
薛南星鬼使神差看了陆乘渊一眼,竟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流云渡是上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至王权贵胄,下至低等蚁民,无论你是上上人,亦或是陷在深沟的坎精,谁都能在这里找到一晌贪欢的地方。烟柳巷则是流云渡最为杂乱的一条街巷,尤其是寻欢作乐,种类之杂,花样之多,整个大晋无出其二。寻常的秦楼楚馆多集中在北边,称北曲,而各式各样的南风馆则多在南边,称南曲。
马车在烟柳巷南曲的街头停下,陆乘渊一身官服太过打眼,他让薛南星先下了马车,自己则换了身常服才下车。
二人边走边说,几步路的功夫,陆乘渊就已将来龙去脉了解了七八分。
“此人原名贾里政,原是江南一个名为‘翠微班’的戏班子里的名伶,善唱折子戏。五年前随戏班来道京城,后来‘翠微班’散伙,这贾里政便流落至烟柳巷的南风馆了。”陆乘渊如是道。
薛南星心中了然,死者擅易容之术,叫声尖细,想来都是多年在戏班里的缘由。
不多时,二人便停在一家名为楚风阁的南风馆门口。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后头,走得有些忐忑。虽说这十年来她没少扮男装,在县衙里跟着捕快办案时也上过青楼,听过不少荤话,但一想到大家同为女子,也并没有那么难为情。可如今要去的可是南风馆,要面对的是各种男子,心中难免没底。
薛南星低着头踏进门槛,一团红色的香风霎时间扑到她眼前,雪白的藕臂攀在她肩上,小馆撩人地娇笑道:“公子好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楚风阁呀?”竟是比女子的声音还要娇柔。
看这阵势,分明身前才是主子,不知这小馆缠着自己作甚。她顿时面露尴尬,将这小馆的手拨下去,往陆乘渊身后缩了两步。
小馆似乎被陆乘渊周身的凛然之气震慑,手中的红绢纱一扬,“哼,没意思。”摇着团扇离开了。
老鸨很快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将二人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薛南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或者看出了什么,当即有些怕,可当着陆乘渊绝不能露怯。她稳了稳心神,扬起下颌,抬头打量着这里,强装自若地开口道:“给咱们公子备个上好的雅间。”说完,她忽又念及从昨夜到现下,还未有一粒米落肚,便也不再顾及陆乘渊的脸色,又道了句,“对了,再来桌上好的酒菜。”
老鸨闻言,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位玉树临风,风光霁月的郎君所吸引。在风月场上混迹十数年,老鸨到底是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前头这位高个男子绝非普通贵公子,这衣袍布料和刺绣暗纹,哪里是寻常有钱人家用的。
这人的身份定然非同一般。不是朝中叁品大员,就是皇亲国戚。至于他身边这个嘛……老鸨颔首一笑,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亲自领着两人往二楼去。
“果然是轻车熟路。”陆乘渊冷声冷气地嘲讽钻进薛南星耳里。
薛南星想到前日那场戏,憋出一个惨白的笑,朝着陆乘渊抬手道:“王爷先请。”
“二位郎君喜欢什么样儿的小馆?”老鸨殷勤地介绍,一边将坐席铺好,熏香和茶水都备上。末了,她转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当然,若是二位一起,那可是别的价钱。”
陆乘渊低头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淡淡道:“不必了,有你就行。”
老鸨笑容一僵,想到这二人进来楚风阁后就目不斜视、未曾旁顾,猛然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原以为他们只是眼光挑剔,瞧不上楼下那些庸脂俗粉,可眼下点她这个老鸨子是几个意思。她转而又瞥向另一人,跟饿了八辈子似的,谁来这寻欢场里只顾着吃,摆明了就不是来寻乐子的。
只见那老鸨脸色霎时变了变,可毕竟是见惯世面,眼前之人身份不明,不好当即发难。
她稍作停顿,揉着手中的绢纱,娇嗔地笑道:“二位郎君怕是搞错了,此处是南风馆,寻的是小馆的乐子。老身虽还风韵犹存,可毕竟年纪在这儿了,二位若是齐上阵,我这身子骨怕是难以消受哟!”说着,竟是抬起手上的绢纱朝薛南星拂过来。
薛南星刚吃下的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
陆乘渊冷着一张脸,手往桌上重重一磕,只听“啪——”一声沉甸甸的闷响。
手掌移开,其余二人一眼便瞧见桌上多了块令牌,令牌上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大理寺。
二人霎时怔住。
混迹风月之地的人,虽不是个个恶贯满盈,可时日长了,谁没沾染过一些不干净的事。老鸨心虚,顿时吓得不轻,一句话断断续续从齿间挤出来,“大、大人,您这是何意?咱们楚风阁是拿了正牌做生意的,身份虽是低贱些,可都是良人。求大人明鉴啊!”
“拿没拿正牌,是否良人,那是户部的事,本……”陆乘渊轻咳一声,扬了扬双指,接着道:“本官不管。本官此行只想打听个人,你若如实交待自然无事。”
薛南星会意,赶忙从袖中抽出两张画像递于老鸨,“嬷嬷可认得此人?他五年前跟着江南一个叫作‘翠微班’的戏班来了京城,后来戏班散伙,人便到了楚风阁。对了,是唱折子戏的。”
老鸨略松了口气,疑惑地接过画像,才看清下巴带黑痣的那张,立时叫道:“果真是他!方才听公子说‘翠微班’我就猜到了,这几年楚风阁里的江南人也就只有曲澜生了。”
“曲澜生?”
老鸨口无遮拦,直言不讳,“那些官老爷们惯爱附庸风雅,假正经……”说着,她无意间瞥到陆乘渊黑沉沉的脸,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捡着重点说:“所以干咱们这行的,都会给自个儿取个文雅的艺名。但他这名字可了不得,是一个恩客所赐,说他唱的曲儿如水波生于心,能撩人心弦。”
话音甫落,老鸨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反问二人,“不过……二位大人若是要寻他,怕是来迟了,他春分那日就走了。”
薛南星问道:“可有说走去哪儿?何时回来?”
“说是替他那位恩客办点事,顺利的话估摸着一两个月就能回。若是办的好,会有重赏,指不定再回来时就能赎身了。至于他究竟去哪儿……”老鸨想了想,“倒还真没细说。”
“恩客?”薛南星追问道:“嬷嬷可知道这位恩客是谁?”
“他的恩客嘛,来来去去也就那一个,不过次次来都戴着帷帽。”老鸨答道。
“次次都戴帷帽?”薛南星不免好奇。
老鸨带着几分玩味,有意无意地扫了对面的二人一眼,“来咱们这儿寻欢作乐的,谁不是偷摸着来,别说戴帷帽了,戴面具的也大有人在,稀奇古怪的事可见多了,大家伙都是见怪不怪。在寻欢场里,姓名家世、外貌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未必是真,二位大人觉得呢,是不是这个理?”
薛南星心中咯噔一下,一时没接上话。
陆乘渊不想废话,一针见血道:“这个曲澜生来楚风阁多年,怎会只有一个恩客?”
“他呀,也不知该说他是命好还是命不好。”老鸨略一思量,将话头拉回到五年前,“五年前,他初来乍到楚风阁时,就已经过了双十之龄,身无长物,细眼扁鼻,下巴上又生了颗大黑痣。咱们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哪家南风馆会收留个其貌不扬的三等初掳头[注]。不过,他倒是颇有恒心,日日跪在后院门口唱曲儿,足足唱了七日,还真让他唱来了一位贵人。”
“就是赐名给他的那个。”她眸光悠长,回忆道:“那贵客当时也不知怎的,偶然间绕去了后院,无意听见门外有人唱曲儿,曲声当真是婉转优美,在整个南曲都难得一闻。他当即便命人来寻我,说要见那唱曲的人,花多少银子都肯。我心里虽对曲澜生的长相没抱太大期望,可一想到,人家看中的是他那副好嗓子,便将曲澜生带了进来,好生梳洗打扮一番。”
“没承想,他竟精通易容之术,只消片刻工夫,便将那黑痣隐去,双眼也大了一圈。那贵客一见之下,喜欢得很,赐了他‘曲澜生’一名,还慷慨打赏了不少银两。随后几日,那贵客连连光顾,指名要他作陪,但不久之后便不再来了。”
“既是喜欢,为何不来了?”
“后来……大约是小半年后,就改成接出去唱了。”老鸨轻叹一声,“所以我才说他命好。来阁里的第一日就遇到这样贵人,那人出手阔绰,赏赐丰厚,曲澜生也是个懂规矩的,每次外出回来都会主动将赏银上缴。大家好来好往,我也不为难他,便让他在阁里做了个清倌儿。平日里隔着帘子唱唱曲,那位贵客来接,我就随他去了。”
薛南星看一眼陆乘渊,只觉找到了关键人,继续问道:“嬷嬷可知道将人接去何处了?”
老鸨摇了摇头,“貌似次次都是去不同的地儿,曲澜生从不多说,我也不多问。毕竟都是客人的私隐,自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嘛,只管银子收够了,其它的事也懒得操心。”
二人心中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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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沉,此人有意隐瞒身份,自然不会让楚风阁的人察觉端倪,看来还得从曲澜生身边的人着手。
老鸨似乎察觉到不妥,迟疑一瞬,突然嘟囔道:“算算现下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他那事儿理应办妥了才是,怎么人还没回来?”她用团扇掩住半张脸,低声问道:“二位大人,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薛南星还在迟疑如何开口,冷冰冰地两个字从陆乘渊口中飘出,“死了。”
二字一出口,老鸨瞪大双眼,也不知是心疼人还是心疼银钱,不一会儿便泪眼婆娑起来,“死、死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嬷嬷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查明真相。”薛南星安慰道,顿了须臾,又问“曲澜生在楚风阁可还有其他相熟之人?”
老鸨啜泣几声,强忍着眼泪,“他骨子里多少还带着些戏班里养成的清高,平日里除了与我还能说上几句,基本不与人往来。不过去年底,他忽然提出要收个徒弟,说是自己随时可能赎身从良,不愿这身技艺就此失传。那会儿阁里新收了个初蓄发的,曲澜生一看这孩子嗓子条件不错,便很快收了他为徒。”说完,她见二人面色凝重,旋即起身,“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门外很快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有人轻敲门扉,软着嗓子请安,一个看似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倌笑意盈盈地入了雅间。
小倌一进来便巧笑着坐到了陆乘渊身边,温声细语地投怀送抱,添酒满茶。所谓初蓄发,皮肤色泽细腻滑润如处子,满身的香粉味弥漫鼻尖,带着些温软的触感。
薛南星暗暗窃喜,这小倌倒是醒目,一眼便看出谁是主子。
陆乘渊沉着一张脸,寒声道:“没人告诉你进来要做什么吗?去对面坐着。”
小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里绞着绢纱,咬了咬下唇,为难道:“客官,奴家……”
薛南星见他眼泛泪花,我见犹怜,心想着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怕不是被这黑脸阎王吓到了,一时心生怜悯。
她正欲开口安慰,没想那小倌语出惊人,“奴家愚笨,嬷嬷平日里没教过奴家如何同时伺候两个人,不知道二位爷想怎么玩?”
陆乘渊黑沉沉的脸顿时更难看了。
薛南星忙指了指桌上的令牌,解释道:“我们是大理寺的,想问些关于你师父的事,还请如实相告。”
小倌一听大理寺,来问话的,竟然反倒松了口气,“太好了,二位大人尽管问,奴家定当知无不言。”
薛南星先开口问道:“听说你师父常出去唱曲儿,他可有与你说过去哪儿唱,他那个恩客又是谁?”
小倌垂下眸子,轻声道:“师父从不与我说这些,只是叮嘱我潜心学曲,将来也能像他这样得到贵人的赏识。”
“不过……”小倌思忖了片刻,“不过奴家心里明白,咱们南风馆里出来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师傅每次出去都小心翼翼,仿佛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他出去唱曲这么多回,唯有一次,回来后格外高兴,拉着我说了许多话。想来,他那次定是去了个不同寻常之地。”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那次来接师傅的,并非从前常来的那辆马车。”
“那你可还记得是何时?”
“两个月前……”小倌略一思量,“是二月十四,春分前两日。我记得他回来后过了两日便走了,走那天恰好是春分,师傅还特意说了是个好日子,所以奴家还记得。”
也就是说,曲澜生二月十四外出唱曲,唱完曲回来过了两日就去了禹州,换言之,那日来接他的极有可能是指使他办事之人。
“好好想想他回来后与你说的话,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陆乘渊道。
小倌垂眸思索半晌,却记不全了,只记得多数时候曲澜生都是在唠叨那些唱曲的技巧……唯有一句。他倏地抬起头,“师傅说让我好好学唱曲,就可以如他一般,登临仙阁,手摘星月了。”
陆乘渊与薛南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对望一眼:望月阁!
注:取自《龙阳逸史》中关于男妓的等级划分,“初掳头”指的是年龄稍大一些的男妓,大约在二十岁左右。此时他们的头发开始被掳起(可能是指成年礼或某种特定的发型变化),男性生理特征逐渐明显起来,因此被划为次等。
“初蓄发”通常指的是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妓,此时他们的男性生理特征尚不明显,皮肤色泽细腻滑润如处子,因此被视为一等。
26. 望月楼(十)
登临仙阁,手摘星月。
陆乘渊与薛南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曲澜生去禹州前最后一次外出唱曲是去了望月阁。
如此看来,望月楼的东家那儿还得亲自走一趟。
小倌见到二人的神色,犹疑一瞬后,忽而问道:“二位大人,师傅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南星想着这小倌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断不及那老鸨经历得多,怕他若是被陆乘渊骇到反而问不出什么,便先开了口,“你师傅他……死了。”言罢,她又将声音放缓些,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正在查,一定还……”
话音还未落地,却见那小倌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毫无惊惧之色,只轻轻叹了声:“果然出事了。”
陆乘渊嗤笑一声,“有人不领你的情。”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被薛南星听到。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薛南星下意识瞥过去,只见身侧那人视若无睹,优雅地拨着茶盏中的浮叶,头也不抬问道:“说吧,你是如何知道曲澜生已经出了事?”
小倌垂着眸子,咬了咬下唇,似乎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三日前,三日前奴家就猜到了。”
三日前?也就是曲澜生被锁进望月阁的前一日?
“继续。”陆乘渊问话言简意赅。
“三日前,师傅回来过楚风阁。”
“你见过他?”薛南星有些惊诧。
小倌点了点头,“是,那日奴家见到他开了房门,将蝴蝶钗放在妆台上就匆匆离开了。”
“单凭这个你就觉得他出了事?”薛南星问道。
小倌回道:“二位大人不知,这蝴蝶钗是师傅最心爱之物,每回出去唱曲都会带着,回来后就会锁进妆柩小心保管。他那日回来后,匆匆放下蝴蝶钗就走了,却没有锁起来。奴家原以为只是暂时离开,可眼下已经过了三日,东西还原封不动放着,定是出了事才会连蝴蝶钗都不顾就走了。”
陆乘渊眸光微敛,“你是如何知道东西还原封不动放着的?”
听陆乘渊如此一问,薛南星亦察觉有异,“这楚风阁夜夜笙歌,人来人往,难道只有你一人看见了曲澜生?”
“许是其他人未太留意,奴家……”小倌被这二人连番质问,神色立时委顿起来,绞着手中的绢纱,言辞闪缩道:“奴家也只是偶尔瞥见师傅房中有人影。”
陆乘渊将手中盏盖合上,慢悠悠道:“看来在这风月之地习惯了撒谎,那便带回大理寺再审吧。”旋即起身离座。
小倌饶是再老成,毕竟不过是个年方二七的少年,哪里经得住这般恫吓。他一下子从椅子中跌坐在地,又半跪半爬地绕过桌脚,跪到陆乘渊跟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家……虽没见着师傅房中有人,可蝴蝶钗当真是前三日突然出现的。奴家近来日日去看,错不了,定是师傅回来过。”
小馆被吓得抖若筛糠,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师傅是二月十六走的,临走前留了钥匙给奴家,说若是两个月后他还未回来,应该是事情办妥了,他房中的物件便都留给奴家了,算是师徒一场的赠别之礼。奴家算着时间,这两个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这才趁每日无人留意时去看看,不过是……”
未等他说完,陆乘渊将袍摆向后一撤,负手而立,冷着脸斜晲脚下,“不过是想早日鸠占鹊巢罢了,是吗?”
小倌脸色刹白,垂低了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再无话可辩。
可蝴蝶钗是何时出现的,曲澜生房内可还有其它异常,还得继续审。薛南星见陆乘渊面上似有怒气,不愿多言的样子,只好蹲到小倌身侧,温声问道:“想来你师傅将钥匙留给你,也是信赖你,我也相信你二人的师徒情谊不假。想来你方才主动说那蝴蝶钗之事,也是希望官府能早日查明真相。即使如此,那你便好好想想,三日前你大概是何时见到的蝴蝶钗,除了钗未上锁外,可还有其它异常?”
一番话下来,小倌串珠似的泪水总算止住了。薛南星见他一脸楚楚之色,不觉心生感慨,从前自己再如何飘零,也有外祖父在,多少也学了点本事。可眼前的少年,却是真正的漂泊无依,原本应该在学堂求学的年纪,谁又愿意在这南风馆里机关算尽。
她从桌上取过一块巾帕,递予小倌,“先别哭了,哭成大花猫可不好看了。”
“噗嗤——”那小倌不由破涕为笑,“让大人见笑了。”
小倌缓缓站起身,面上厚重的脂粉被擦去,反倒露出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朝气。他一改方才搔首弄姿之态,拧眉想了一会儿,告诉薛南星,“我是这十日才去的师傅房中,每回都是卯时起身后趁着没人,顺带去看看师傅回来没,此前一直未觉有异。”
“直至三日前,也就是四月十六日,卯时我本已经去过了,与平时一样,无甚特别。可那日说来也是鬼使神差,晚上我见客人不多,又无心睡眠,便在亥时又去了一次,这回一去就见着蝴蝶钗摆在妆奁上了。
“也就是说,蝴蝶钗是卯时后、亥时前被放进去的。”薛南星稍一思量,问道:“可还有其他人有钥匙?譬如……方才那位嬷嬷?”
小倌却摇了摇头,“没有,师傅与楚风阁的其他人来往甚少。至于嬷嬷,师傅曾叮嘱过,她只认钱不认人,让我也别与她多交心。既是如此,又怎会将钥匙给她?”
薛南星暗自琢磨,想来也是,若是有他人托付,曲澜生也不至于将钥匙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徒弟。
她转头看向仍是一脸愠色的陆乘渊,拱手道:“大人,这蝴蝶钗来得蹊跷,不如先去死者房中看看?”
陆乘渊侧目扫了她身后的小倌一眼,又睨向薛南星,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青衣小厮快步走入房中,双手将一封烫着火漆的信笺递到陆乘渊面前,低声道:“王爷,影卫司急信。”
陆乘渊接过信笺,拆开火漆,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将信笺递给薛南星,“胡文广死了。”
“死了?”薛南星接过信笺,只见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胡文广无力回天。
“自尽,一早已经发现,太医没救回来罢了。”陆乘渊泠然道。
薛南星明白过来,所以高泽今早急匆匆敢去影卫司,就是为了此事。可从禹州龙门县到京城,胡文广前前后后审了一个多月,却偏偏在望月楼一案的节骨眼死了。更匪夷所思的是,有谁能在影卫司里动手?
陆乘渊冷笑一声,“看来这望月楼的案子,有人不想让本王插手。”
他霍然转身朝门外走去,“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去一趟章府。”
“章府?”薛南星一怔,登即反应过来,“可是宋世子舅舅府上?”
陆乘渊颔首。
“那曲澜生房中可还查?”薛南星追上前。
陆乘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要查,你留在此处继续查就是。”
薛南星心中一动,昭王这是……放心她一个人?
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陆乘渊已经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申时前回王府如实禀报。”
薛南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看着陆乘渊离去的背影,不觉松了口气,没了这个人在身边,倒也得个轻松自在。
薛南星收回目光,看向那个小倌,“带我去你师傅房中看看吧。”
小倌点点头,连忙引着薛南星来到后偏院的一间厢房前。
推开房门,一股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即便两个月无人居住,这香气却丝毫不减。
与薛南星想象中不同,曲澜生的房间十分雅致,花窗上糊着玫瑰红色薄纱,内室与外厅之间隔了一扇珠帘。窗下设着一张书案,书案上零星放着几册戏本子,案前的白瓷瓶中供了两支石榴,如今已经枯萎,落了一桌花瓣与叶片。
薛南星在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几册戏本子上,其中一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扉页上写着“梁祝”两个字。她拿起那本戏本子,随手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娟秀。
“这是师傅最爱的戏本子。”小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前在戏班里就经常唱,后来来了楚风阁,没机会唱折子戏了,就把折子戏改成小曲来唱。”
他顿了顿,又道:“我师傅曾经说过,很羡慕祝英台,至少她是真女子,能与梁山伯光明正大地相爱,还能流传千古。”
“所以……”小倌的声音低了下去,“所以他很喜欢那个蝴蝶钗,愿死后也能与爱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
薛南星心中略觉怪异,成双成对?
小倌说着,从一旁的妆奁中取出那枚蝴蝶钗,递给薛南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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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个。”
薛南星取过蝴蝶钗,仔细端详,这钗的做工十分精巧,数百颗紫色琉璃镶嵌其上,绚烂夺目,栩栩如生,只是……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曲澜生既然如此珍视这支钗,又羡慕梁祝二人能羽化为蝶,成双成对,莫非它原本是一对?
“这钗或许是重要证物,能否先交于我保管?”薛南星问道。
小倌面露悲恸,点头应下,“师傅人都不在了,留在这里也是徒添伤感,若是这钗能帮到大人自然再好不过了。”
薛南星将蝴蝶钗收好,目光在房间内细细逡巡,想要找到能够造成曲澜生背后那些淤斑之物,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榻旁边的一个精致锦盒上。
锦盒约两掌宽,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薛南星走上前,伸手打开了盒子。
“大人,那是……”小倌见状,脸色倏尔一变,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薛南星看向锦盒里面的东西——是一个两指宽的条状物体,用黑色的绸缎包裹着,看起来十分神秘。
薛南星伸手拿起那条状物体,入手冰凉,七分硬三分软,触感十分奇特。
“大人,您……”小倌见她拿起那东西,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翕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薛南星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心中疑惑更甚。
小倌见她不放手,只好声细若蚊蝇道,“大人,您若是喜欢,我……我送您一个新的便是。”言罢,捏紧绢纱,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这到底是何物?”薛南星联想到死者身后的淤斑,只怕自己错过了关键证物。
小倌见她神色肃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身子陡然一僵,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一把将那条状物体塞回锦盒里,猛地站起身来。
“你……”她指着小倌,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这小倌分明只是陈述事实,却比她以往听过的任何荤话都要荤上百倍,简直颠覆了她对男女之事的一切认知。
他索性敞开了话头,直言不讳,“其实无论男女,亦或龙阳,在鱼水之欢中寻求刺激乃人之本性,大人何须羞于启齿。”
这小倌,看着年纪轻轻,怎么……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薛南星一时无言,见无其它发现,也不想过多逗留,交待了几句后续去衙门验尸的事宜便告辞离开。
*
临走到门口,薛南星忽又听到身后有人唤道:“大人,大人——”
只见那小倌气喘吁吁追上来,“大人,奴家名叫如仙,日后若是有任何疑问,您随时来寻奴家就行。”说着,他往薛南星手中一把塞入一个锦囊,“关于师傅那桩案子的,亦或是其它的都成。”
薛南星握着手中的锦囊,七分硬三分软,只觉手心快被火灼穿了,忙将手中之物塞回给如仙。
推搡间,老鸨急匆匆走出来。
薛南星诧异,“嬷嬷?可是想起什么要与我说的?”
老鸨摇着团扇,笑盈盈道:“大人,适才您那桌菜肴……盛惠十两。”
“十两?”薛南星瞪大双眼,“方才那位大人没给吗?”她本就手头拮据,哪里还拿得出十两银子。
谁知那老鸨尴尬一笑,“正是那位大人让我找的您,说是怕您还有别的消遣,一块儿再结。而且……”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还说了,您向来出手阔绰,绝不会少一个子儿。”
薛南星:陆乘渊!
此处位于城西,昭王府在城东,且不说她浑身上下能否搜出十两银子,即便是给了,她哪里还有钱顾马车去王府?难怪这位昭王殿下今日如此“宽容”,给了足足一个半时辰,让她一人留在此处查案,原来早就算好了时间,想让她自己走去王府。
薛南星敛起双眸,只恨不能将陆乘渊三个字在后牙槽里咬碎了。
一旁的小倌如仙见她咬牙切切的模样,有些惶恐,“大人莫生气,这东西您若是不要,我拿走便是。”
“等等,我要!”薛南星不再与如仙推搡,接过锦囊塞进怀里。今夜便要住进王府,这个“活阎王”指不定还要想什么法子来试探自己。
她把心一横,好,既然是装,那便装到底。
27. 望月楼(十一)
已是未初,日头渐高。
柳叶打着卷儿,才初夏就已经有些发蔫,烟柳巷的喧闹声也暂且消停了些。
薛南星望了一眼头顶上白晃晃的日头,又望了眼不知尽头的长街,长叹一声。方才那老鸨得知她不够银子,霎时变了脸色,不依不饶,若非那个名叫如仙的小倌解围,她只怕还没能离开楚风阁。
不过好在是去昭王府,打着昭王的名义应该能先雇辆马车,至于车钱,只能到了再想法子了。薛南星紧了紧身上的袍衫,目光投向街头转角的一间马车行。
她正欲挪开步子,身侧忽然涌来一阵香风,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程公子?”
薛南星转身,微微怔了怔。
女子身姿款款,摇了两下手中的团扇,嗔怪道:“程公子,才过去两日就忘了琴枝吗?怎么,是凤南街那场戏,奴家演的不够卖力?”
薛南星这才想起,来人正是前日她请去凤南街的角妓之一,名唤琴枝。此时琴枝只是略施粉黛,少了几分明艳的风情,乍眼倒还真没认出来。
“琴枝姑娘有礼。”她微微颔首,转念又有些意外,问道:“此处不是南曲吗,这个时辰,姑娘怎会在此?”
“嗯……”琴枝一双凤眸轻转,娇笑两声,“奴家适才经过南曲街头,无意瞥见一位公子与您身形相似,顺便跟过来瞧瞧,没想到当真是您。”
薛南星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由南曲街头走到此处只需一刻钟,而从她与陆乘渊下马车后到现下,少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琴枝仍然在这此,显然并非顺便瞧瞧,而是有心在等她。
她眉头微蹙,疑惑问道:“所以,琴枝姑娘特意在此等我,可是有何事?”
琴枝面上笑容凝滞,一改方才的轻慢之色,“公子心思澄明,果然瞒不住您,奴家确实有一事相求。”她咬了咬下唇,似是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问了声,“奴家适才见您与一位贵公子同乘一辆马车,身后还跟了两名黑甲侍卫,很是威风,想来您的事已经办妥了?”
薛南星知道她指的是昭王,便点了点头:“托姑娘的福,算是办妥了。”
“那就好,那就好……”琴枝嘴里重复着,神色却并未放松。
“琴枝姑娘有何事不妨直说。”薛南星轻声打断。
琴枝轻蹙蛾眉,柔声道:“实则是我有个同乡姐妹,已经失踪三日了。适才见公子您身边那位贵人身份不一般,料想公子定是寻了个优差。奴家便在此处候着,碰碰运气,想着借公子之力帮忙寻人。”言罢,她又长叹一声,“奴家也知道此举唐突,但我也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失踪三日……此事不应该找官府吗?薛南星问道:“可有报官?”
“昨日一大早就去报了官。”琴枝说到此处,心中怒气上涌,“可是京兆府的人压根不在意!起初那些衙差还是好言相待,可一听我们是风尘女子,便以各种理由推诿,说青楼女子,整日抛头露面,指不定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不值得浪费官府人力,还将我们赶出来,让我们别……别脏了衙门。”
她抚着胸口,越说越来气,“是,我们是风尘女子,可到底都是爹娘生的,也是血肉之躯。这帮臭男人,在床榻上那会儿就甜言蜜语,唤你夫人、喊你娘都行,一旦穿上衣服就翻脸不认人。套上那身官服,就当自己高人一等了,我呸!”
薛南星顿时明白过来,普通人家的失踪案向来不受衙门重视,除非出了人命案子,否则有案不立是常有的事。看琴枝姑娘面颊涨红、怒气冲冲地咒骂着,想来是在那帮衙差面前受了不少气,走投无门,才找上了她。
她随即宽慰道,“姑娘先别急,此事我会想办法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那姐妹叫什么名字,具体是何时失踪的?”
琴枝见薛南星愿意帮忙,顿时双目放亮,连忙道:“我那姐妹,名唤梅香,人是三天前,也就是四月十六的夜里不见的。大约是……”
她略一思索,“是卯时左右。梅香有个常客,每回都是卯时过来,那日他来了后点名要梅香,可我们找遍了整个楼,都没见着她,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露过面。起初我也没太在意,以为她临时跟哪个客人出去了。但第二天我从凤南街回来,还是没见着她,问了楼里的姐妹们,都说一整天都没见到她。咱们雨花楼是立了规矩的,出门都得登记在册,梅香一向守规矩,并非是个没有交待的人。”
薛南星又问:“会不会是家中有急事,突然回乡了?”
“绝不可能。”琴枝连连摇头,语气坚定,“梅香是我同乡,她从前的事我多少了解一些。她自小父母双亡,十三岁那年就被长兄卖给一个乡绅做外室,但那乡绅的妻子暴戾无性,对她百般折磨。她实在不忍受辱,才从乡下逃到京城,是绝不会再和那些人有任何瓜葛的。她曾经说过,宁愿在京城一双玉臂万人枕,也不愿再回到那个魔窟。”
琴枝见薛南星眼中流露出疑惑,担心她不信自己的话,又切切叹道:“沦落风尘的都是苦命人,平日里,我们互相扶持,早已情同姐妹。梅香与我又是同乡,更是无话不谈,她绝不会不告而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薛南星默了一默,只听琴枝嘟囔着:“酉时我还见她在前门迎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平白无故消失呢?”
薛南星心中暗自思忖,梅香失踪已经三日,琴枝与她情同姐妹,想必平日里能想到的角落都已搜寻过,再问也是多余。于是她转而问道:“琴枝姑娘,你再仔细想想,她迎客时,可有什么异常之事?遇到了什么人,又说了些什么话?”
琴枝“嗐”了一声,“这烟柳巷人来人往的,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咱们日日迎客,说的无非也就是那几句,‘客官进来坐坐’,‘客官好生俊俏’,‘客官……’”她的声音忽然一顿,转眸盯向薛南星,“梅香她好像说过一句:‘客官,怎么是你?’”
“你可有见到是对谁说的?”
琴枝摇头,“我当时乍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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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她碰见熟客了,可转眼一看,她又是一个人。要不是公子您问起,我都给忘了。”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薛南星将这句话反复咂摸,风月场上的人,即便是遇到再熟的客人,也断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除非她遇到了出乎意料之人。但究竟什么人,是梅香认得,却又是绝对不可能在青楼出现的呢?
心中疑云丛生,她总有一种感觉,梅香的失踪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一股莫名的预感猝然涌上,她展目望了眼南曲街尾楚风阁的方向,又往北曲看了眼,尔后转眸定睛看向琴枝,“梅香姑娘可认识南曲楚风阁的小倌?”
“楚风阁?小倌?”琴枝愣了一愣,不明白薛南星为何突然问这个,可见她神色凝重,于是垂眸想了片刻。
“我们与那些南风馆的小倌向来没什么交集。好好的男子汉,偏要打扮成女子模样,搔首弄姿,我可看不惯那种做派。不过梅香提及小倌倒是没什么成见,尤其是两个月前,她得了一个小倌帮忙,之后还想着去南风馆多谢人家来着,只是被我拦下罢了。”
琴枝说完,似乎才想起薛南星刚刚是从哪儿出来的,虚虚瞥了她一眼,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薛南星倒是不甚在意,一下子抓住重点,“两个月前?你还记得具体时日,又是谁帮了她吗?”
琴枝拧起眉心,思绪一截截地往回拉,低声自语:“具体时日……春分前几日,我们约好了去西郊踏青,顺便去城隍庙祈福。”她语声一顿,蓦地抬高声音,“我记起来了,是春分前两日,二月……”
“可是二月十四?”薛南星听了个起头便心生疑云,又是春分前两日,曲澜生去望月阁唱曲那日。
“没错,就是二月十四。那天梅香出门采买去敬神的用品,回来的路上,在南曲街口不小心撞上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东西撒了一地。随车的嬷嬷一看掉出来的是元宝蜡烛香,觉得不吉利,伸手就要打她。幸好车里的小倌解围,那嬷嬷才罢手。”
薛南星心中一震,语气急切起来,“那她可曾看清车里的人是谁?”
琴枝想了想,“正脸倒是没见着,她只是听声音,觉得应该是个小倌。那人与嬷嬷说话时,将车帘掀起了一个角,她好奇往里瞥了眼,见到他戴着一支紫色琉璃蝴蝶钗,那钗美得惊人。”
“还有,”琴枝补充道,“梅香说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本想再看清楚些,但那小倌刚掀开帘子,就被一只大手往里搂了进去,那人似乎不想被人看到,她也就匆匆道了声谢离开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渐渐转深,心中的猜测已是确定了七八分,只是这梅香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但无论她是生是死,寻人一事都耽搁不得。
横竖去昭王府的路上都要经过皇城外,若是能遇见魏大人,请他先行一步去寻人也是好的。事不宜迟,她匆匆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琴枝姑娘,你我这就去一趟京兆府,快!”
28. 望月楼(十二)
昭王府,书房内。
书案上堆叠如山的文书,皆是望月楼一案的证人供词。
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前,扫视着手中的供词,整个书房只听得见翻页的“哗啦”声。
沈逸与高泽垂首屏息,各立一侧。
直至翻到最末一页,陆乘渊的目光忽地停驻。
沈逸听见翻页声停下,悄摸着伸长脖子,觑了书案一眼,见是最后那页,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这页供词不正是章兆琛的吗?那可是王爷方才亲自去章府审的,自己又一字不落地如实记录,断不会有何遗漏。
他立直了脊背,迟疑道:“王爷,可是章兆琛的供词有何疑点?”
陆乘渊不言语,只将供词合上,推至肘边。
沈逸不解,又把章兆琛方才交待的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遍。章兆琛月初便去了距京百里外的中函一带巡查铺面,昨日赶在城门关上前才进京,连日舟车劳顿,戌时未到便睡下了,府里的人都能作证。至于钥匙,他更是每日贴身保管,这半月以来从未离过身。
思及此,沈逸拱手道:“章兆琛此人虽然圆滑,但章家世代经商,家族鲜少有人入仕。如今能在大晋的大江南北广设店铺,无非是仗着与晋平侯的这层姻亲关系罢了。章兆琛作为家主,为了其族内生意免不了与朝中内府打交道,想来不会在如此重大的诗会上毁了自家产业。且方才可是王爷您亲审,料他也不敢撒谎。”
陆乘渊轻嗯一声,他本就未怀疑是章兆琛做的。凶手是在望月阁上锁期间,提前算好时辰喂服解药。这段时日章兆琛一直在中函,这一点做不了假。
让陆乘渊心中生疑的是另一件事——据章兆琛所言,他从未听过什么楚风阁,年关过后,他一直在外地巡铺查账,待在京城的时日少之又少,更遑论有闲工夫请人去望月楼唱曲了。这几个月来,望月楼都是宋源在帮忙打理。
沈逸见陆乘渊似在沉思,暗自理了理思绪,“如此一来,便只有望月楼的管事最有可疑了。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出事前两日说老母身体抱恙要回乡。依下官看,八成是心里有鬼。眼下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到了大理寺,下官一定严审。”
陆乘渊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忽然问道:“晋平侯府上可派人看着了?”
“派了几个朱雀部的影鹰卫,与侯爷也打了招呼,他老人家倒是配合。”高泽答道。
陆乘渊微一点头,对沈逸道:“那管事是望月楼的人,审完之后自然要告知东家一声。待人审完,本王亲自将消息送去晋平侯府。”
“是!”沈逸拱手应下,“王爷,若无其它事,下官就先行……”
“等等。”
沈逸被一道冷声打断,抬起眼皮,越过堆积的文书去看陆乘渊,只见他似乎迟疑了一瞬,尔后从书案上抽出两页文书,执起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递过来。
沈逸上前接过一看,是望月楼死者的验状。适才从章府过来的路上,昭王就给他看过,此刻又递过来给他,还特意将验状上记录的验尸时辰划去了,这……是何意?
不待沈逸多想,陆乘渊淡淡道:“拿去给白先生,问问他,可知道这验状出自何人之手?”
沈逸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问白先生?这不就是昨夜那个仵作写的吗?”
陆乘渊阖眸吸了口气,而后悠悠地侧目瞥向他。高泽见状,忙朝沈逸打了个眼色,下颌一个劲地往门口扬。
沈逸被这寒光一摄,立时明白过来,登刻躬身往外退去,“下官多嘴,我这就去!”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高泽见沈逸仿若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唯恐这团无名火烧到自己头上,立马主动问道:“王爷今晨吩咐属下,将程耿星单独留在大理寺的卷宗室前,可是怀疑那厮不老实?”
提及卷宗室,陆乘渊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忽觉有人抓着这狼毫尖儿,在他空寥寥的心头拂了一笔。
至于拂动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这感觉来得莫名,他一向自诩澄明的心思竟然生出一刹混沌。
陆乘渊顿了须臾,搁下手中的笔,似乎沉声喃喃了一句:“是不老实。”
高泽耳尖眼利,听到这三个字,只觉自己问到了点子上,带着诧异追问道:“他当真是溜进了卷宗室?”
陆乘渊心中冷哼一声,不单是进了卷宗室,寻的还是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可他默了一默,不紧不慢道:“进是进了,不过是白先生认错了人,让他进去的。”
他稍顿了顿,又道了一句:“本王也未料到白先生会在。”
末了的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像是……在解释什么?
高泽扬起眉头,只觉自家王爷今日有些奇怪,至于哪里怪了,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他咂摸不出味儿来,只当自己方才耳目昏沉,将“很老实”错听成“不老实”了。
陆乘渊默了须臾,好似想到了什么。他从书案的文书下抽出一本陈旧的卷宗,甫才翻了几下,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高泽见陆乘渊神色有异,试探问道:“王爷,这卷宗?”
“康仁十二年的。”声音沉得吓人。
高泽暗暗疑道,康仁十二年……能让王爷如此上心的就只有那件事了。可薛尚书一家死了十年,景瑄帝登基后第一件事是肃清前太子余党,第二件事便是下令彻查此案。但最后此案以意外坠崖定案,薛家十数口的尸首也在出事的山崖下寻到。
这案子早已盖棺定论,现下王爷突然又把卷宗找出来,是要重查的意思?
他心中尽是不解,“王爷,可是薛尚书的案子有疑?但当年此案由大理寺和刑部合查,更是由圣上亲审,最后才被判定为意外。莫不是王爷怀疑……”后头的话高泽没敢再说。
“以当年的勤王和薛程两家的交情,本王自然不会怀疑圣上。只不过程耿星前日提及观音像失窃一案,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件事。”陆乘渊眼底锋芒渐露,只听“啪”一声,卷宗被一掌阖上。
他起身绕至书案前,负手走了两步,“观音像失踪案亦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最终却不了了之。当年的大理寺卿你可还记得是谁?”
高泽沉吟一瞬,答道:“是张启山,程老的得意门生,属下没记错的话,是康仁八年,由程老举荐,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升迁至大理寺卿。”
“记性不错。”陆乘渊看了高泽一眼,接着道:“从前程老任大理寺卿时,他就在大理寺,后来程老任左都御史,他又跟着去了都察院。正因为能力出众,又是程老的得意门生,圣上才会放心将薛尚书灭门案交由他去查。饶是五年前,他在观音像失窃案中办案不利,圣上也不过是将其降职处置罢了。”
“但如今望月楼一案偏偏证实了观音失窃案有古怪,以张启山的能力,怎会查不出猫腻?除非他不想查,亦或……有人不让他查。”
陆乘渊眸中黑沉沉一片,“人有了权利,便会有欲望。他任大理寺卿前前后后近十年,本王不信他只是在这一个案子上做了手脚。”
“所以王爷您怀疑,他不想查,亦或不能查的案子还有一桩,也就是……十年前薛尚书灭门案!?”高泽恍悟,“难怪这张启山降职后没多久便致仕回乡了。”
陆乘渊旋即下令,“让无影去找,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是!”高泽领命,目光瞟到书案上的卷宗,猛地想到什么,问道:“王爷,您是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或者他背后的人有关,所以才用卷宗来试探他?”
陆乘渊冷冷笑了声,“若真是张启山之流派来的,就不会想尽办法溜进卷宗室了。他们留在大理寺内的眼线,另有其人。”言罢,他拿起案上的卷宗,转手扔了过去。
高泽接过来,满是疑惑地打开,随手一翻便发现不妥,“王爷,这卷宗被撕去了几页!?”
“嗯,恰好少了薛尚书的案子。”陆乘渊面无表情,显然方才就已经发现卷宗被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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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明白了。那帮人怕日后被翻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撕了卷宗。若程耿星真是他们的人,不会不知道。”说着,高泽那两道浓眉又拧了起来,“可是王爷派人去祈南查他的底细,又让他住进王府亲自盯着,今日还如此试探……既然王爷不是怀疑程耿星与他们有关,那是在怀疑什么?”
此话一出,陆乘渊竟也怔了怔。他在怀疑什么?他又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或许是看到那张满是程老笔风的验状起,又或许是再往前……
陆乘渊一时默然。
他想起在修觉寺外,第一次见到程耿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血泊里妄想救一个亡命之徒。可唯独那双眼眸,淬着星辰,敛着秋水,澄澈、透亮、坚定,一如当年那个在碧水青山里回头的小姑娘。
……又或许是从看到这双眸子起,他便有了一个猜想,一个他必须要验证的猜想。
高泽又扬起眉头,他终于明白到自家王爷今日哪里不对劲了。昭王殿下向来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沉得像装了个千斤坠。连一向对情感愚钝的他,都觉得王爷的性子实在太冷。可方才两次提起程耿星,王爷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会儿神。
高泽下意识撇头瞧了眼窗外,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落下的呀。诡异,实在是诡异!
“影卫司那头查得怎么样了?”陆乘渊冷不防地问道。
高泽听到这一问,暗暗叹了口气,还好,王爷还算正常。
他赶忙禀报道:“王爷,在影卫司里动手的人找到了,果真是虎部出了问题。一个检事趁昨夜大部分人调去了望月楼,便往牢里递了句话,还解开了胡文广的口封,人一走,胡文广便咬了舌。”他稍一思忖,请示道:“此人可要动?”
影卫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内设朱雀、玄武、白虎、青龙四大部,分别执掌侦察、刑讯、逮捕以及御前特殊任务。四大部各司其职,秉承先贤,忠于吾皇,个中精锐皆由圣上钦点。如今虽只是发现一个区区检事有问题,但能渗透到密不透风的影卫司内来,背后势力只怕还不是一个工部这么简单。
陆乘渊慢悠悠开口,“不着急,留着此子还有用。”他说着,似有若无地扫了门口一眼。
“那……胡文广的尸体?”高泽问道。
陆乘渊轻描淡写道:“此人也算死得其所,便留个全尸吧。剥了皮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目光不经意间又瞥向窗外。
高泽又问:“那家属亲眷呢?”
陆乘渊沉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你第一日跟着本王?”
这怒气实在没由来,高泽不敢言,只应了声“是”,便悄悄抬眼去看陆乘渊的脸色,却见他定睛注视着窗外。高泽满头雾水,巡着他的目光望去,莫非王爷也在看今日的太阳打哪个方向落下?
“什么时辰了?”陆乘渊突然问道,声音冷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果然还是不对劲。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俯首回道:“看日头,应该过了申时。”
话音甫落,窗外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小跑过来,不一会儿,崔公公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王爷,程公子到了。”
陆乘渊微挑了眉,稍稍顿了顿后,朝门口踱出半步,“如何来的,走来的?”语声中的冷厉已散了大半。
高泽缓缓嘘出口气。
“程公子他……”崔公公迟疑一瞬,松弛的脸颊微微颤了颤,“乘马车来的。”
陆乘渊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还不算太笨。”
只听崔公公又道:“京兆府的魏大人亲自送他来的,眼下魏大人和程公子都在门口候着呢,可是请他们进来?”
那抹笑意还未真正泛起,便瞬间消散殆尽。
“本王亲自去迎。”陆乘渊冷声冷气,才走出两步,又往身后丢下一句:“不会动了吗?”
高泽觉得方才嘘出去的气又在胸口聚了起来。
29. 望月楼(十三)
*
未正时分。
衙门里刚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一高一矮两名衙差,抻着腰站在门口望天。
“好在这案子让大理寺接过去了,不过是核对名册上的家宅身份,再送人回府的工夫,就折腾了足足一夜。”高个子打了个哈欠,又拍了拍胳膊腿道:“这魏大人又格外认真,累得我啊,这胳膊腿都直不起来了。”
矮个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得了吧你,连着几夜花天酒地都精神得很,这才半宿的工夫就抻不直腰了?”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吃花酒那是有美人相伴,若是办案子时也有美人在侧,我哪里还……”声音戛然而止,那高个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到对方身后。
他轻拍矮个子两下,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还真有美人来了。”说着,目光又转向那美人身侧,一个不及双十之龄的男子,神色轻蔑地上下打量一番,“可惜啊,带了个姘夫来。”
薛南星与琴枝步履匆匆赶到京兆府,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道刺耳的嘲讽声传来:“哟,这不是雨花楼那位琴枝姑娘吗?怎的,今日不寻妹妹了,改成寻情郎了?”
琴枝愤然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开口的高个子被激怒,厉声斥责:“好你个刁妇,带了个姘夫有底气了是吧,敢到这儿撒野来了!?”
“你!”琴枝被气得语塞,脸颊涨红一片。
薛南星却是不羞不恼。
她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淡然地扫了一眼,而后悠悠道了句:“怎么,京兆府的人都去忙昨夜的案子了,就留了两条狗在门口叫唤。”语声平静如水,只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人”和“狗”二字。
高个子听到这话,霎时怒火中烧,指着薛南星质问:“你说谁是狗呢!?”
琴枝掩唇轻笑,挑起眼尾,“谁应声了可不就是谁吗?”
高个子怒不可遏,登刻抡起拳头,朝薛南星迎面砸来。
薛南星的双手依旧稳稳地负于身后,侧身一闪,面前的拳头猛地砸了个空。高个子一下失了重心,踉跄着向前冲出几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地上的人羞愤难当,爬起来啐了一口,骂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一把推开拦着他的矮个子,撸着护腕,朝薛南星直冲过去。
“你确定要动手?”薛南星眉眼微挑,目光深处竟然带出刀兵之气。
两个衙差皆怔了怔。
“此处可是京兆府衙门口,是皇城之外,天子脚下。”薛南星目光凌厉扫向二人,手指苍天,昂声喝道:“你们家主子看不到,但这堂内的‘明镜高悬’匾额,这头顶的昭昭天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二人被这通身的清风皓月之气陡然一震,挥了半截的拳头悬在空中,犹豫几下,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矮个子一时察觉不妙,拧眉盯着薛南星看了一会儿,猛然想到什么,咽了口唾沫,别过脸低声问那高个子,“你仔细瞧瞧,这小子是不是昨夜跟着昭王去望月楼的那个?”
高个子被他这么一提醒,登时一个激灵。他定睛细看,一对绿豆眼逐渐瞪大,片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还、还真是。”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二人正愁着不知道如何收场,衙门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程兄?”
浮雕影壁后走出一道身影,朱色绯袍带起半斛明媚的暖阳,是魏知砚。他身侧还跟着另一人,看官服品级,应该是个知事。
方才一高一矮两个衙差脸色讪讪,唤了声“魏大人”,便垂头耸耳地退立一旁。
魏知砚似惊似喜,“程兄来京兆府,可是有事?”
薛南星懒得再与那二人纠缠,朝魏知砚匆忙行了一礼,旋即将梅香失踪一案的利害关系简明扼要道来。
话到末了,她自觉自己来得唐突,于是拱手揖下,“只因事出紧急,草民又赶着去昭王府复命,这才贸然打扰,还望大人见谅。”言讫,提了袍摆就要跪下。双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一双手轻轻托起。
这双手同样修长有力,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魏知砚温声道:“此案事关重大,又是京兆府的人渎职在先,理应由京兆府一力担起。程兄又何须多礼?”他略略一顿,声音更亲和了几分,“且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
你我之间?这四个字来得有些莫名,薛南星虽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妨多想,只当是这位少尹大人亲民,便微微点了点头,“那寻人一事便有劳魏大人了。”
魏知砚转头吩咐道:“吴知事,即刻替这位琴枝姑娘再录一份供词,寻着线索再仔细搜寻,无论生死,今日内务必有个结果!”
“是,属下领命!”吴知事应下,往前两步,朝琴枝比了个“请”。二人才甫一转身,只听身后之人又道:“等等……将方才整理的名册拿给本官。”
吴知事听罢,满脸错愕,方才魏大人不是说找个录事送去昭王府吗?眼下又要拿来做什么,也不知那录事出发了没。他下意识折回身,惶惑道:“大人,这名册……”
“这名册重要。”魏知砚打断他,“本官务必亲自送去昭王府,速速去取!”
吴知事心中一紧,半截话堵在了嗓子眼,只好赶忙跑去截人。
魏知砚转眸看向薛南星,“诗会宾客的家宅背景刚整理好,我正打算送去给乘渊。方才听你说赶着去昭王府复命,不如我送你一程,如何?”
薛南星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收起毒芒,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时辰不早了。
她迟疑一瞬,点了点头,躬身拜下,“那便有劳魏大人了。”
*
马车在昭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薛南星跟在魏知砚身后下了马车。她望了眼头顶上的匾额,这里便是昭王府了,也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可如今那份卷宗就在里头,即便知道是地狱之门,也得义无反顾往里走。
她微不可察地沉了口气,全然不知自己的一颦一动皆落到了旁人眼底。
魏知砚读到她脸上一副慷概赴死的形容,心中不免动容,问道:“程兄,你当真要住进昭王府吗?”
薛南星立时展了展眉,颔首道:“嗯,我不过乡野鄙夫一个,幸得王爷不嫌弃,还许我一处落脚之地,自当心存感念。”此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有些心虚,于是顿了顿,又道:“且在禹州时,王爷曾经救过我。”
魏知砚倏尔轻声笑道:“大晋开埠四十年,哪里还有‘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陈观旧念。你若是不愿意,我与乘渊说一声便是。”
薛南星愣了一愣,向丹田沉了口气,故意朗声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以身相许一说,魏大人说笑了。”
脸上的笑意还未收回来,只听一道尖细而悠长的声音传来,崔公公剌着嗓子行礼,“奴婢见过魏大人——”声音一顿,“程公子——”
二人闻声,几乎同时转身朝府门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马车前那道清瘦且疲惫的身影上。
魏知砚上前两步,颔首笑道:“昭王殿下怎么亲自出来了?”
陆乘渊目光漠然掠过薛南星,看向魏知砚,“正念叨着昨夜的案子,就听说你来了,着急出来看看可是有何线索?”
“别的线索倒没发现,不过你交待的事可都是一一办好了。”魏知砚收起笑意,将手中的名册递给他,“昨夜所有宾客的名录都已在此,封楼前离开的人也都已经找到,皆已登记家宅背景。名录也已经誊抄一份,送去了防城司,一个都跑不了。”
陆乘渊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面无表情道:“有劳。”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魏知砚心知陆乘渊惯常冷着一张脸,也未多言语。他默了默,转眸看向薛南星,“你放心,方才你与我说的事,我定会尽力去办。”话音一顿,有意无意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又接着道:“我说的话,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说完便告辞离开。
薛南星蓦地瞪大双眼,愣愣地看向魏知砚的背影。这二人说话怎么都是奇奇怪怪?一个吐一半吞一半,不清不楚,另一个咸一半淡一半,不明不白。明明几句话就能将她为何去了京兆府一事说清楚,眼下却又要陆乘渊误会一茬。
她只觉从昨夜到现在,悬着的心就没有掉下来过,一桩一件,撞得她太阳穴生疼。
“看够了没?”后脑勺猛地传来一道冷喝。
薛南星后背一凛,回过头去,见陆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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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将手里拿着那本名册丢给崔海,冷着脸问:“什么时辰了?”
崔公公抬起眼皮,觑了觑薛南星,低声道:“回王爷,这会儿刚到酉初。”
薛南星自知来晚了,俯首道:“王爷恕罪!实在是草民查到了新的线索,耽搁了时辰。”
陆乘渊道:“查到京兆府去了么?”
薛南星做了个拱手礼,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已然是请罪之姿。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薛南星半晌,她躬着身一动不动,不用看就能想到她此刻的神情,定是那般一如既往地恭敬自持、清冷坚毅,与方才朗声说笑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落在陆乘渊心里,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薛南星只觉得过了好半晌,身前一股袖风拂过。
“进来。”两个字随风飘至耳畔,随即,又如坚冰般掷地。
*
魏府内堂。
“听闻昨夜望月楼诗会上,出了一桩命案。”一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堂前传来。
“回父亲大人,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男子从望月阁坠落,当即而亡。京中不少世家子弟在场,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孩儿也是忙于处理此案,昨夜才未能回府。”魏知砚恭敬回道。
“嗯。”魏太师语声温和,“既然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去查,你就不必过于挂心了,今日早些歇息吧。”
“是,多谢父亲大人。”魏知砚点头应下。忽地,他好像想起什么,迟疑片刻,问道:“父亲,您可还记得程启光老先生有个外孙女?”
魏太师似乎怔了怔,眸光渐渐悠远,默了好半晌才道:“记得。小姑娘成天跟在你和陆乘渊身后跑,要同你们一起去学堂,古灵精怪得很。”
魏知砚唇角不由上扬,笑道:“是啊,十年前不比现今,那时女子不许去学堂,可她偏要去。书院的先生不让她进,她便偷偷换了身乘渊的衣服钻狗洞进去,被先生发现了,连带着乘渊也一并受了罚。”
“竟有此事?”魏太师哑然失笑,“说起来,她还曾经救过你一命。为父如今都未想明白,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儿,是如何背着十岁的你,一路从西郊走回府上来的。”他顿了顿,半是笑谈,半是感叹道:“若不是她懂些急救之法,你当时中了那蛇毒,怕早已一命呜呼咯。”
话说到这里,魏知砚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眼波温软,粼粼漾浅漪,涟漪中映出一对清隽的眸子,眸里藏着灼灼星火。
女孩软糯却倔犟的声音在耳畔浮起,“知砚哥哥,你别睡,陪我说说话可好?”
“知砚哥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你可要仔细听,不能睡着了哦!”
“知砚哥哥,马上就到了,你千万别睡!”
她就这样不胜其烦,絮絮叨叨地念了一路,直至最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晕倒在魏府门口。
……
“还是从前好啊!”魏知砚纷乱的思绪被打断。魏太师立于半明半暗的堂前,长叹一声,“只可惜这孩子……死了。”
眼底的圈圈涟漪瞬间被搅乱,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作一团雾气,敛在魏知砚幽暗的眸子里,久不能散去。
魏太师沉声问道:“你突然问她做什么?”
魏知砚怔怔地凝视着空中的虚无,顿了须臾,待眸中的雾气褪散,才道:“没什么,孩儿只是突然想起,觉得惋惜罢了。若是她还在,想必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死了就是死了。”沙哑的声音添上几分冷厉。
魏知砚垂首不语。
他回到房中,打开床头的雕花木柜,从里头取出一只紫檀木锦盒,盒面镶嵌着细密的金丝,勾勒出一幅祥云瑞兽的图案,边缘处镶有一圈细腻的白玉。
“啪嗒”一声,锦盒被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块微微泛黄的绢帕,布上绣着几簇鹅黄桂花,周围隐约沾着一些洗不净的陈血,乍一看,与这精致的锦盒格格不入。
魏知砚拿起绢帕,几簇桂花恰似星辰点点,落入他眼底。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清俊的唇角浮出淡淡笑意,“若你真的尚在人世,那我便将自己许予你,可好?”
30. 望月楼(十四)
昭王府内布局阔达,楼台连绵。
薛南星垂着头,与陆乘渊错开半丈远,无声地跟着他走,只觉得弯弯曲曲走了许久,眼前才出现一道门槛。
“程公子,进来吧!”耳侧响起崔公公的轻声提醒。
薛南星迈过门槛,方踱出一步便停了下来。短短一日下来,昭王这无名火已烧了几回了,此人喜怒无常,着实让她摸不清脾性。可人在屋檐下,低头总是没错的,何况这回是她自己迟到在先。
思及此,薛南星在门口的香鼎前,俯身跪了下来。
陆乘渊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一滞,悠悠地转过半边身子,目光极淡地扫了一眼沉烟后跪着的那个人。
崔海见状,两道细眉拧作一团,赶忙奉上内侍递来的茶盏,刻意将声音扬高了几分,“王爷,虽是入了夏,可这地上铺的是大理石砖,寒气重得很,王爷吃口热茶暖一暖。”言语间,将“寒气”二个字加重了些,瞅了眼地上跪着的薛南星。
陆乘渊罔若无闻,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璇身坐下,振袖靠着椅背,眸若黑冰,“有人喜欢跪,就让他跪着吧。”
薛南星往地上磕了个头,道:“草民自知有过,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不过此行确实查到了重要线索。”
陆乘渊一手接过崔海递来的茶,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回王爷的话,草民查到,曲澜生房中的蝴蝶钗是四月十六日亥时前出现的,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对。”薛南星抬起身,从出怀中取出蝴蝶钗,“这钗……”
才刚听了个开头,陆乘渊冷声打断,“看不清。”
薛南星顿了一下,只好往前跪行两步,将蝴蝶钗双手递给崔公公。
崔海接过手里,还未呈出去,只见陆乘渊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问道:“尸体背后的斑块呢?”
“还未找到是何物所致。”薛南星语声恭敬。
陆乘渊眉峰微挑,“所以,你这一个时辰你就查到了这个?”
薛南星回道:“还有一事。草民从楚风阁出来后,遇上一名相识的角妓,她……”
香鼎中沉烟袅袅,如雨如雾,叫人看不清跪在当中的青衫落拓。陆乘渊再耐不住性子,将茶盏往案上一搁,寒声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崔海一听,登时出了身冷汗,赶紧朝薛南星递了个眼色,掩起半张脸,压着嗓子唤道:“程公子,快起来回话罢。”
薛南星稍一迟疑,当即行了个大礼,“多谢王爷!”
薛南星跪得膝盖有些僵直,又是猛然起身,缓了半晌,才走到陆乘渊面前,从头细述:“草民在烟柳巷遇上一名相识的角妓,她有一个姐妹,名唤梅香,已经失踪了三日。而梅香失踪的日子,恰好也是四月十六日。草民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细问之下,果真发现了端倪。”
“原来这个梅香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曾经见过曲澜生。彼时他正乘坐马车前往望月楼,梅香不慎撞上了马车,遭到随车的嬷嬷责骂。是曲澜生出言相助。而那时马车内还有另一个人。”
“所以,你去找魏知砚是为了让他帮忙寻人?”陆乘渊唇线微动,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长指松开,轻叩起来。
“正是。”薛南星点了点头,“梅香的失踪很可能与曲澜生的命案有莫大联系,且她已失踪三日,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无论生死,每拖延一刻,我们能追踪的线索就会减少一分,因此务必尽快寻到人,耽搁不得。”
她言辞恳切解释道:“梅香的姐妹琴枝已经向官府报过案,但京兆府的人却敷衍了事。草民这才想到再去一趟京兆府,赵大人也好,魏大人也罢,只求尽快请到人再重新调查此案。”
陆乘渊眸光里的寒色渐次褪去,“继续。”
薛南星颔首道:“据琴枝回忆,梅香失踪前在烟柳巷北曲的雨花楼前迎客,当时她突然对着某人说了句‘怎么是你?’这句话着实有些奇怪。青楼女子对着人客惯来娇嗔,怎会突然以这样的语气对客人说话。于是草民心中生疑,到底有什么人,会是她意想不到的,又或者说,常理之下绝不会出现在青楼门口的?”
陆乘渊指尖轻叩,沉吟一瞬,“女人……和小倌。”
一语中的,与薛南星所想不谋而合。
薛南星不由弯了弯唇角,点头道:“所以四月十六那日,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在雨花楼前撞见了梅香。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被人知晓自己重返烟柳巷,而这个原因……”
她思量一阵,“可能是因为曲澜生发现梅香竟然认出了他。他回想起两个月前,也就是他去望月楼的那日,曾经与梅香有过一面之缘。曲澜生担心梅香那时候不仅看到了他,还可能看到了马车内的另一个人,于是将梅香掳走。”
推论到这里,薛南星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眉心紧蹙,喃喃道,“可他将人掳走后,转头就被迷晕杀害了吗?”
陆乘渊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比起曲澜生,似乎车内的另一个人才是那个真正不愿被看到的。”言罢,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被他这样一点,霎时反应过来,“二月十六那日,曲澜生帮了梅香之后,将车帘撩开了。或许,他其实不在意自己暴露在外人面前,相反,他甚至是希望能被人看到的。”
“王爷,他曾经说过,羡慕梁祝二人,至少他们最后能光明正大相爱,能流传千古。”
陆乘渊双眸微敛,“所以去望月阁唱曲就是他光明正大崭露的机会。”
“正是!曲澜生从前只能偷摸着躲在私宅里,对着一个人唱,爱着一个不能爱的人,更无法公之于众,这种日子他早就受够了。”
薛南星说着,竟习惯性地负手走了两步,“两个月前,他得知要去望月阁唱曲很开心,虽然才刚出发,可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与期待。直到马车撞到人停下来,那种虚荣感促使他撩开了车帘。他不怕被人看到,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是故意的!”
“望月楼一案显然并非一时意起,而是早有部署。曲澜生在禹州未寻到观音像,还被王爷您找到了那些玉珠,彼时他这条命就注定留不得了。那个人在动手杀曲澜生前,得知梅香认出曲澜生,怕自己与他的关系被查出来,所以先对梅香下了手。”薛南星言讫一顿,抬眸看向陆乘渊。
一对明眸里盛着光,忽尔投向陆乘渊幽深的眼底,他一时竟有些恍然。
可这恍然只一瞬便消散了。
陆乘渊移开目光,默了一阵,淡淡“嗯”了一声,自己提起壶,又斟了盏茶,推至茶案的另一侧。
薛南星微微怔愣,这是让她坐下的意思。但想到陆乘渊也并非头一回斟茶给她,再不识相恐又惹他不悦。她便不再多想,道过声谢,顺势坐了下来,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崔海见状,又是一身冷汗。
吃完茶,薛南星见陆乘渊怒气已消,便主动问道:“王爷在章府可有问出什么线索?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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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澜生去唱曲的,可是宋世子的舅父?”
陆乘渊摇头,“不是他。章兆琛这半个月都在中函,昨日夜里才回府,钥匙也都贴身带着。他声称不认识楚风阁的小倌,且年关过后一直在外地,已经数月不去望月楼,这段时日都是宋源在打理。所述种种,一查便知,作不得假。”
“宋世子?”薛南星差点忘了,宋源也算是望月楼的东家,“若他想办法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即便是诗会当时在场,也不能摆脱嫌疑。”
提及此,薛南星心下一沉。案发后宋源第一时间冲上望月阁,虽也合乎情理,可是他不管不顾冲到阑干边的反应着实有些过于慌张,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还有那些奇石,她下意识捂了捂揣在腰间的石头。
愁眉深思的模样落在陆乘渊眼里,他不温不淡道:“晋平侯府已经派人看着了,待那管事到了,本王自会一并审理。”
薛南星抬眸,心中所想竟然都已经被这个人提前安排好了。倏忽间,她只觉得满腹疑窦仿若拧作一团的绳结,正愁解不开时,恰有人递了把铰剪过来,说不上是意外还是安心。
陆乘渊看她一眼,转念问道:“不过,你可有想过曲澜生为何要将这只钗放回楚风阁?”
曲澜生一直以来都小心保管的钗,忽然间就这样放在妆柩上,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薛南星回道:“一是他不再珍视这支钗,二是他想通过这个钗传递什么消息,亦或两者皆有。”
陆乘渊却轻轻摇头:“若是不想要了,扔了就罢了。若要传递消息,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那个徒弟,或者写封密信。如此多法子,他何必要绕这道弯。”
没错,曲澜生若是猜到自己必有一死,何必绕这道弯。薛南星一时答不上话,垂眸深思间,眼底乌青愈发明显。
“别想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陆乘渊振袍起身,往书案后走去,淡淡抛下一句:“本王可不想麾下的马还没开始跑就先累死了。”
薛南星还未反应过来。
只听陆乘渊唤了一声,“崔海,降雪轩可都安置好了?”
崔海嘴角噙着笑意,“回王爷,都安置好了,保准程公子住得舒心。”
薛南星立时起身,拱手行过谢礼,旋即又要跪下。
崔海赶忙上前托住她的手肘,苦着脸小声嘟囔,“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再跪咯。”身上的冷汗怕已数不清是第几回望外头冒了。
薛南星觑了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坐在堆叠的文书后头,难窥喜怒,便也懒得再猜度,对崔公公绽出一个明快的笑意,“也多谢公公。”
陆乘渊没再看她,默了片晌,沉声吩咐道:“崔海,好好教教他王府里的规矩,成日草民前草民后,失了昭王府的体面。”
“是!”崔海应下,低声在一旁提醒,“程公子,今日起您就是昭王府里的人了,还不快多谢王爷?”
“草民……”
“嗯…咳…”崔海捏着嗓子清了清。
薛南星会意,连忙改口,“王爷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定当竭尽全力,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陆乘渊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巧言令色。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抬起眼皮,浅浅瞥了一眼。正前方是一只香楠马鞍书案,案上笔墨纵横,满架牙笺,一张张一册册,应该都是供词与文书。
陆乘渊端坐在书案后的梨花加官椅中,手中翻看着什么,扉页泛黄,厚近寸余,她一眼便认出是那本卷宗。
31. 望月楼(十五)
“降雪轩在王府的东北角,出了正院书房前的西角门,往东走是前院,穿过前院一直往北,最尽头的僻静小院就是降雪轩。”崔海如是介绍道。
薛南星恭敬听着,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直至绕过一屏极其阔大高伟的大理石刻照壁,方敢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
昭王府内竟不是一味地堆砌奢华,反处处透露着风雅之韵。廊腰缦回,院落错落,花草与檐角皆以黑白色调为主,清雅素净。寻常府邸多是牡丹杜鹃,追求素雅的则是种竹兰之类,可一路往里走,见得最多的还是桂树。
薛南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崔公公,王爷是很喜欢桂花吗?”
崔海扫一眼四围星星落落的桂树,悠悠地叹道:“何止是喜欢,这些可都是王爷的念想。”
薛南星循着崔海的目光再次望去,只见那些桂树高矮错落,杂乱无章,有的已经长到丈余高,有的却仅及半腰,参差不齐,仿若随手撒落的种子自然而生。
“既是如此喜欢,可为何好像无人打理?”薛南星费解。
崔海将怀中的拂尘一扬,“这昭王府啊,乃是在昔日的护国将军府上加建而成,咱们王爷自幼便是在这儿大的。儿时就种下一些树苗,后来去了宫里也没少回来看。再往后,王爷常年征战在外,但每每回京,总会带回几株珍稀的桂花,有丹桂,金桂,银桂,四季桂,五花八门,老奴这记性,也记不全乎咯。”
“这些年来,王爷随心所欲地东栽一簇,西种一棵,除了浇水,也不许任何人擅自修剪。时日长了,这些桂树自然而然便长成了这番景象。”
薛南星闻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讶异,原来昭王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爱桂之情。然而,前路茫茫,未知重重,这“阎王殿”能少待一日便早一日解脱。一个月后,办案期限一到,若能寻得线索,定要尽快设法离开此地才是。只不过,怕是无缘闻到金秋的桂花香了。
崔海又抬手往西边一指,“西苑那头有个沉香园,那里的桂树倒是有人精心照料,只是王爷平日里轻易不许旁人踏足。”言罢,他脚步微顿,端着麈尾拂尘,目光扫一眼薛南星,语重心长地提醒道:“程公子,虽说王爷待您特别些,但王爷立下的规矩,还请您务必谨遵,切莫触犯了。”
薛南星愣了一瞬,拱手道:“那是当然,多谢公公提醒。”她心中忍不住苦笑,昭王哪里是待自己特别,无非是怀疑自己的身份罢了,非要说特别,那也是对着她的脾性特别古怪。
薛南星忍不住探长脖子,轻声问道:“公公,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这般阴晴不定吗?”
崔公公忖了一忖,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倒也不是。从前,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阴着,近来才是阴晴不定。”
薛南星:“……”
“王府里的规矩虽不算繁多,但有几条,程公子可得记牢了。”崔海折回身继续带路,语气不疾不徐,“桂树绝不能碰,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另外,正院是王爷的居处,王爷议事多在书房或前殿,这两处,得了王爷应允便可以进,但后殿和厢房等闲不能靠近。”
崔海说着,声音多了几分肃然,“王爷素不喜外人踏入他的寝殿,即便是贴身内侍也不能久留。所以程公子可要将路记牢了,千万别走错了。尤其是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最好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所有紧要事务,只管告知老奴便是。”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
她跟在崔海身后半步,一边走一边看,不知经过了几个院落,越看越摇头。府里静悄悄的,疏花疏木的,连只鸟都不多见。偶尔见到一两个扫洒浆洗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仆妇婆子,见到他们二人只是微微点点头,不出声。
一派清冷寂寥之景,活脱脱一个“阎王殿”。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崔海才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他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唤道:“程公子,降雪轩到了。”
薛南星望院里望一眼,只见一个平眉细眼的内侍碎步迎出来。他先是向薛南星行了一礼,“程公子有礼。”转而又朝崔海恭敬禀道:“公公,您吩咐下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薛南星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早前在大理寺的那个无白么?
崔海见她面露诧异,挑了挑眉道:“王府里除了几个年逾四十的聋耳嬷嬷,并无其他丫鬟女眷。无白你已然见过,王爷安排他住在降雪轩的后罩房,以便随时照应。平日里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便是。”
无白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肤白细腻,声线柔糯,乍听之下与少女一般无二,应是自幼便被净身,进了昭王府,想来也是昭王信任之人,才两次被派来监视自己。
薛南星朝无白点了点头,客气笑道:“那日后就有劳无白小哥多多费心了。”
无白连连哈腰,“公子折煞奴才,您直呼奴才无白就好。”
二人各怀心思地打了个照面,崔海又向无白交待了几句。
薛南星抬眸望向垂花门上镌刻的“降雪轩”三个大字,她是有地方落脚了,可不知梁山眼下境况如何。会想起昭王昨夜说自会安排,却不知会做何安排。她转而向崔海行了一礼,“崔公公,不知您的人去城南取行李时,可有见到我那同乡大哥梁山?”
崔海轻轻抬眼,漫不经意道:“府中正巧缺个护卫,今日他已经来了。此刻就在后院,回头交班时,老奴会让他前来寻你。”
一日未见,梁山竟已成了昭王府的护卫。薛南星心里冷哼一声,不仅派了个人盯着她,还用梁山来拿捏住她。
薛南星双眼眯成一条缝,腹诽着道了声多谢。
崔海将拂尘往肘间一搭,“不必谢我,谢王爷就行。”
崔海离开,无白便引着薛南星进了降雪轩。
院子比薛南星想象中大,布置得素雅干净,倒不似久无人居的样子。正屋里外两间用雕花梁柱隔开,没设屏风,另一头一间耳房打通,放了浴桶、竹屏、衣架。里屋内还有一间小净室,想来是为了天冷时方便沐浴所设。
屋子南北开窗,绕过后罩房便可以看到外墙,要瞒住人进出不难,若要绕去前院,还需待探过地势再行斟酌。
逛完一圈,无白便将提前准备好的吃食端出来,在正屋布了膳。
用完膳,薛南星让无白打了水,放在正屋内的净室,又以身染皮肤隐疾,不惯有人服侍为由,打发了他。
待无白离开后,薛南星阖上房门,首要之事便是检查门窗铰链与锁扣,所幸皆是完好无损。她便将门窗紧闭,又从房内的盆栽里捻了一些尘土,撒在窗沿和门缝之下,方才安心进了净室。
净室内,水汽氤氲,如烟似雾,薛南星终于能解开束胸,任由水流轻柔环抱,让周身的疲惫涤荡一空。渐渐的,两颊泛起淡淡红晕,如桃花初绽,肌肤在水汽中更显细腻如脂,与胸前的半壁白玉几乎融为一体。
她凝视水面的倒影,轻轻抚上那半块玉佩,想起外祖父与父母的未了之案,怔怔陷入沉思。
如今昭王将康仁十二年的卷宗拿出来,其中缘由无非有二。其一,他或许有意重审当年的旧案,其二,则可能是他心中有所顾忌,唯恐他人插手翻查。若是他真有重审之意,那便要搏得他的信任,设法参与此案,方能一探究竟。倘若他是因惧怕他人翻查而收起卷宗……那就更要成为他的心腹,唯有如此,方能接近真相。
可她转念一想,今日两次见到卷宗实在太过巧合。先是高泽与无白离开,将自己单独留在卷宗室前,再到陆乘渊突然出现,当着自己的面将卷宗带走。直至方才,在书房内,那份卷宗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说高泽离开事出有因,那位白老先生也是因为认错人才让自己找卷宗,但种种迹象放在一块儿想,就很令人起疑了。
此刻,薛南星不得不怀疑是陆乘渊想要故意试探她。可他为何要用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试探自己,若他是怀疑自己与薛家有关,那么他到底是敌是友。
她再想深一层,当初外祖父是收到京中的来信后才惨遭不测,来信之人可能是他信任的任何一个人。换言之,京中任何外祖父的旧识皆不可信。昭王身份特殊,与宫中牵连甚广,无论他目的为何,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便多一份危险,断不可掉以轻心。
一思及此,薛南星旋即起身。
外间的天色彻底黯了下去,薛南星只点了一盏油灯,用铜签将灯火拨得极其微弱,借着灯火,在净室的门后裹上束胸。她犹豫一阵,还是从换下的衣袍里摸出如仙给的那个锦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她将那条状之物托在掌心,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思来想去,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靠近微弱的灯火,端详起来。
东西的一端穿了条坚韧的皮绳,严丝合缝地卡在一块半掌大小、软硬适中的牛皮上,接口处是一个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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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牛皮圈,质地更硬,依照如仙所说,转动牛皮圈便可调整角度。
薛南星将牛皮圈转至上宽下窄的位置,那东西卡在里头,恰好能朝着下方,若是隔着衣袍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夸张。
她将那东西放在肚脐下,只凭着感觉稍微比了比,再将皮绳绕在腰间,打了个紧紧的活结。动作一气呵成,她几乎没顾上细看,待东西绑好了,才掌起油灯,低头睨了眼。
“嘶——”,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别开脸,一掌拍在双眼上。
饶是她验过不少男尸,可这浅浅一眼,冲击力绝不逊于拍岸惊涛。
束胸便算了,她常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袍衫,揣着一本验尸手札,有时候觉得太难受,稍微松懈几分也无所谓。可现下却被迫多了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还不知要顶着它晃悠多少时日。
薛南星扶额摇头,一步一叹地出了净室,仰头倒到床榻上,长长地叹了声:都说小人难防,奈何这“活阎王”更难防啊!
*
书房内,烛台影绰。
陆乘渊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而书。
“胡文广的尸体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悬于北城门外,告示也已拟好,只当他是不堪酷刑折磨而亡。明日一早,进出城门的人便会看到。”高泽低声禀告。
陆乘渊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封好信函,声色幽沉道:“本王记得工部的赵允祁曾上报一笔修建北城门箭楼的预筹,你去赵府递个消息,说本王对那笔预筹有疑问,请赵允祁亲自来北城门看看。”
“是,属下领命。”高泽双手接下信函,躬身退下。
话音甫落,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
“王爷,白老先生来了。”崔海细沉的声音响起。
白老先生,名曰白九昭,论年纪,他与崔海不过相差寥寥数载。然自从十一年前那场废太子风波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至此,精神便时好时坏。但他是大理寺的老人,前后历经四任大理寺卿更迭,虽只官至五品寺丞,但此人极其精通律法,博闻强识,颇得大理寺内众官员的敬重,故而人人都尊称他一声白老先生。
平日里道骨仙风的白老先生,此刻却将弯垂的寿眉拧作一团,步履匆匆赶来。他全然不顾礼节,甫一踏入书房便急不可耐阖上房门,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份验状,声音哑而哽咽,“敢问王爷,这份验状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乘渊负手走出书案,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白先生可曾看出这验状出自何人手笔?”
白九昭神情复杂,耷拉的眼皮下渐渐泛起微红,“老朽虽已年迈,目昏耳聋,但程大人的验状,老朽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份验状,尽管与程大人的笔迹有所差异,但验尸的习惯、手法,乃至验状的笔风,皆与程大人如出一辙。即便是当年的张启光,也只能得其七分神韵。”
他又顿了一顿,眼神愈发坚定,继续道:“或许旁人难以察觉,但自程大人初入大理寺起,老朽便有幸目睹其手书验状。他每份验状开头,必书‘初情莫重于检验’八字,以此警醒自己,人命关天,不容丝毫懈怠。”
陆乘渊垂下眸,扫一眼白九昭手里,“本王并不记得这份验状写了这八个字。”他忆起修觉寺那日,程耿星径直定论,呈上的是结案文书,并未附上验状。
白九昭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将验状递至陆乘渊面前,指着验状的首二字“初验”,道:“王爷请看这个‘验’字。”
陆乘渊接过验状,这“验”字果真似有轻微改动痕迹,按原笔划,这“马”字边更像是要书“忄”字边。
“此人显然有意隐瞒,却不慎笔误。若非熟知程大人此等习惯之人,绝难发现端倪。”白九昭不可置信地盯着陆乘渊,枯槁的双手几乎要上前去擭他,“王爷,这份验状墨迹尚新,究竟是何人所书?难道程大人当年并未遇难?”
陆乘渊负手立于,不露声色。
离了书案,堂下幽暗,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光晕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
白九昭见他不言语,又取回验状,趴至书案一隅,掌灯细看起来,口中喃喃道:“这笔迹虽相似,却多了几分清隽之风。若非程大人亲笔,那必是他极为亲近且熟悉之人所写。或许是他悉心培养的关门弟子,抑或是……”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32. 望月楼(十六)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他看向书案上的验状,只觉它不再是一页纸,而是一只手。这只手将罩在他眼前的云雾一把拨开,心中长满倒刺的硬壳,倏忽间被搅开一个豁口,在这一刻,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陆乘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什么时辰了?”声音哑得可怕。
崔海瞧出不对劲,喏喏道:“回王爷话,怕是已经戌正了。”
“戌正……”陆乘渊振袖转身,抛下一句:“备马车,进宫。”
*
马车行得极快,一刻钟后便停在了东华门外。
陆乘渊由提灯的小黄门引着,一路往德政殿疾行。
夏夜凉风穿堂而过,陆乘渊只觉今夜的风声尤其大,吹得他脑袋嗡鸣,思绪纷乱。
拐过最后一道宫墙,两个宫人的低声窃语被风灌入耳里。
“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歇在德政殿咯。”其中一个轻叹着道。
“嗐,那有什么法子呢?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只消贴心伺候着便是。”另一个答话,听那声音,估摸着年纪要大些。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回回……”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回回皇后那边都得打发人来,不是送这送那,就是来打探消息。皇上那心思,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一个小奴才,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哪天不被磨得骨头都不剩才怪哩。”
“嘘!这话可不兴再说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
“王、王爷,奴才见过王爷。”二人见到陆乘渊,霎时噤了声。
陆乘渊并未理会,兀自进到殿前,不多时便得了通传。一个头戴展翅祥纹幞头,红带白銙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迎出来,引着他进了德政殿。
景瑄帝落下最后一笔朱批,从堆叠的奏疏缓缓抬头,“怎么,有急事?”
陆乘渊面上无甚表情,可满身的霜露之气哪里骗得了人。他躬身行礼,“是,外甥的确有要紧之事请舅舅帮忙。”
言语间少了君臣之分,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景瑄帝眸色一黯,想到早上那盘未尽的残局,奏疏下的指节渐渐发白。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说吧,是何事?”
陆乘渊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立于宫灯投下的光晕中,向景瑄帝深深一揖。
“舅舅,外甥斗胆再问一次,十年前薛尚书一家之案,当真没有丝毫疑点吗?”
发白的指节微不可察地松开,恢复了血色。景瑄帝微微抬眸,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珠串,语气平和,“未晚,你对此案的执着,朕心中自是明了。但朕已经多次告知于你,那桩案子,是朕亲历亲审。薛家一门三口,加之程家满门,共计十三具遗骸,皆由张启山亲自检验。他是程老的高足,朕相信他不会……”
“张启山此人并不可信!”陆乘渊打断道。语气虽仍是恳切,但这大殿之上,敢打断当朝天子的,又有几人。
霎时间,殿内侍从纷纷俯身,齐刷刷跪倒在地。
景瑄帝未露愠色,只是微微怔了怔,负手踱出书案,睨向陆乘渊,“有脾气了?”
“外甥不敢,只是心中疑虑难解。”陆乘渊俯首揖下,做请罪之姿。
“有脾气是好事。”景瑄帝轻轻拍了拍陆乘渊的肩头,越过他身侧,一挥袖道:“尔等都退下吧,跪着碍眼得很。”
待内侍们尽数退下,景瑄帝的眉宇间添上几分凝重。他折回身,看着陆乘渊,“你既有所疑虑,想必是查到了什么。说吧,张启山到底如何不可信了?”
“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人动了手脚。”陆乘渊直提要害。
景瑄帝目色一凝。
继而,陆乘渊将望月楼的死者与观音像失踪案的关联一一道来,“望月楼一案恰恰证实了观音失窃案背后有疑,彼时大理寺与刑部携手追查,以张启山的能力,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张启山任大理寺卿八年之久,若当真为他人马首是瞻,又怎会仅在这一个案子上动手脚。无独有偶,十年前一案也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
“所以,你怀疑这桩案子也有问题?”景瑄帝顿了顿,又问一句:“你怀疑他们没死?”
“是,或者并非意外。正因为当年是张启山亲自验尸,那十三具遗体的死因,抑或是不是真的死了,便都存疑。若非有蹊跷,他为何要将此案的卷宗撕去。”陆乘渊语声愈发坚定,“没记错的话,薛程两家十三口的尸首是在出事半月后才找到,找到时,尸身早已腐烂,难辨真容。死者身份全凭张启山一人断言,若他有心隐瞒死因,换尸而验并非不可能。他只需要……”
“尸体的身份并非由他一人断言。”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景瑄帝猝然打断。
景瑄帝转动白玉珠串的手停下来,一字一顿道:“朕亲眼所见,的确是清玄。”
陆乘渊一怔,“但是死因……”
“死因也无可疑!”是不容质疑的帝王之声。
陆乘渊抬眸看向景瑄帝,眼底搅起云雾。他心知景瑄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若非亲眼见到不可推翻的实证,景瑄帝怎会轻易相信薛夫人已死。
霎时间,陆乘渊只觉得方才那只拨开云雾的手,忽尔也飘渺起来。
是他太心急了,从回京后重遇程耿星,见到程耿星写的验状,再到发现那份卷宗被人动了手脚。他太急于想要证实薛南星还活着,才把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却几乎忘了还有一个人与他一样,一样希望他们活着。
而那个人,是共主天下,是生杀在握的天子,又岂会轻易被人蒙蔽十年之久。
眼底那团云雾渐渐化作失望,写入眸中。
景瑄帝将这失望之色尽收眼底,迟疑一瞬后,道:“但朕只能确定清玄的身份,你若能找到实证,想查其他人,朕也允了。”
实证?
陆乘渊心下一沉,即便是那份验状,也算不上实证。他用了十年时间去接受的事,确实不该因为一个猜测就妄下定论,只是……
他沉默地站着,眼前雾蒙蒙晃着落地宫灯的烛光,“我……没有实证。”他稍稍顿了顿,又问一句:“舅舅,可有些事,即便只是猜测就足够了,不是吗?”
景瑄帝并未说话,神色亦是寂寂然。
“您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然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陆乘渊声音很沉,不知是对景瑄帝说,还是对自己说。
景瑄帝怔然,怎么会没有。只是多年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头顶的冕旒,脚下的苍生天下,让他不得不将这份“放不下”与那个人一起埋进青州的坟墓里。
那句尘封多年,被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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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捻进骨血里的话,断断续续又浮上耳边: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心里有我……只要我们曾经并肩,便就够了。
景瑄帝默了好半晌,终于缓缓开口,“你想如何查?”
“开棺验尸!”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
夜色深沉,一轮弯月斜挂天际,清冷孤寂。
陆乘渊回到昭王府时,已过了亥正。他下了马车,立于府门口。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迎风一晃,如静水微澜。
他在门前默了片刻才迈入府门。
崔海在前头提着灯,风灯中的火光不算亮,堪堪只能照清二人身前的寸尺前路,照不清暗夜中的人。
“崔海。”黑暗中,陆乘渊轻唤一声。
“奴才在。”
“府里向来都是如此安静的吗?”
崔海被陆乘渊这么一问,霎时怔住,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家王爷为何忽然问这个。他留意着细听了一阵,四下确实有些太静了,甚至连夏蝉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他微微侧后,将身子躬低了些,“王爷喜静,府里不许下人喧哗。且眼下夜已深,各院的仆从也都歇下了。”
“都睡了吗?”陆乘渊没来由地又问了一句。
崔海自荣亲公主在世时就开始伺候陆乘渊,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眼下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崔海提着灯往陆乘渊靠近了半步,“不过程公子第一日入府,其起居习性尚不可知,奴才不好妄下定论。”
陆乘渊轻轻“嗯”了一声,兀自朝前走去,脚步仍是不疾不徐,却在经过正院时,未加丝毫停留地往北边去了。
越沉的黑夜,思绪越是清晰。
从德政殿出来,陆乘渊心里便生出无数猜想。方才景瑄帝当即已经下令命人去青州开棺,以御前亲兵的速度,三日来回绰绰有余。
换言之,只需要三日,他便能进一步证实程耿星的身份。
陆乘渊不是没有想过,倘若薛南星仍然在世,他会作何反应。但那毕竟只是人在绝望中,生出的一丝妄念罢了。可当有一日,这丝妄念化作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深渊,让昔日那些抓不住的、看不清的念想突生根蔓,他便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地快了起来。
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心间猝然一阵刺痛,一股熟悉的寒意侵袭而来。
他险些忘了,自己身上还有毒!
倘若递回来的消息真如他所想,倘若她真的没死,倘若在府里的程耿星真的是她,他该如何?
他要告诉南星自己快死了吗?可她分明已经忘了自己,又何苦让她再痛一次。
陆乘渊向来不信命,然而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被命运弄人四个字牢牢囚住了,进退不得。
思绪到这里,陆乘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迟疑了。
可再抬头时,降雪轩已近在咫尺。
院里熄了灯,只得那轮弯月孤清的光。
崔公公跟上来,轻声问道:“王爷,可要叫醒程公子?”
陆乘渊立在降雪轩院前,听了这一问,却是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缓缓道出三个字:“不必了。”
33. 望月楼(十七)
晨光鲜亮,透窗而入。
薛南星昨夜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实在太累了,带着纷纷的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继而好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还没醒吗?”声音清朗。
“没呢,王爷吩咐了,等闲不能吵醒程公子。”另一道声音柔细,犹疑一瞬后又道:“要不,世子殿下再等等?”
“我都等多久了。再说了,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世子,王爷有令……”
“开口王爷,闭口王爷,嗐!”
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
五感渐渐清晰,薛南星隐约感觉左后腰有什么东西膈得慌。她下意识向右侧一个翻身,哪知自己睡觉极不安分,早已挪到了床榻边上。
“嘭”一声,猝不及防,她整个人摔到榻下。
薛南星扶额起身,才发现昨夜挂在腹下那个东西,不知何时挪到了左后腰。
外间的人似乎听到里头的声音,隔着门扉扬声问道:“师父,起身了吗?”
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冲入净室重新绑了个死结,迅速穿好中衣和外袍。
她在打通的耳房里简单洗漱完,回到正房束好发,再次确认窗沿和门缝的尘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启了门闩。
甫一开门,薛南星的胳膊就被人擭住。
“师父,没想到你真的住进王府了!”凌皓那张一如朝阳般的脸凑了上来。
薛南星微笑着抽回手臂,行了见礼,转身步入房内,边走边道:“承蒙王爷不嫌弃,委以重任,我自当识时务。”
二人闲叙几句的工夫,无白已经奉来了茶。
凌皓兀自坐到茶案旁的圈椅里,嘻嘻一笑,“我表哥那个人,惯来刀子嘴豆腐心。我早就看出来他对师父你青睐有加,只是碍于颜面,端着姿态罢了。”
他举起茶盏,啜一口茶,挑着眉道:“这茶啊,要抢着吃方显其味。于是,我故意向知砚兄举荐你,让他知晓你并非无处可去。这不,他一听,立马就急了。”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全然忘却自己是如何软磨硬泡求着陆乘渊的了。
薛南星笑了笑,举起茶盏做敬酒状,“那草民便以茶代酒,敬世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嘛,没人的时候,你是我师父,我是你徒弟。”凌皓故作不满地嘟囔着,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仰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豪迈地一搁茶盏,转而问:“师父,昨日查案的进展如何?可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薛南星点头,“知道了,是烟柳巷里一间南风馆的小倌。”
凌皓一听“烟柳巷”三个字,全然不顾后头的话,激动道:“你们竟然去了烟柳巷!?”
薛南星瞥他一眼,“是。不仅如此,还查到烟柳巷一间叫雨花楼的青楼里,有一名妓子失踪了,她很可能见过真凶。”
尔后,她将曲澜生的身份来历,那支突然出现的蝴蝶钗,以及梅香失踪之疑详尽道来。
凌皓是越听越摇头,听到末了,眉头早已拧作一团,“嗐!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线索。”
凌皓扬手一挥,仿佛烟柳巷就在眼前,“想当年,我凌皓、凌云初纵横烟柳巷,往北曲那儿一站,香粉帕子都不知要被砸多少条?眼下去烟柳巷查案,居然不带我。”
他越想越怄,一掌拍在大腿上,“昨日我就该来找你们!都怨我娘,不过是吐了几回,脸色稍稍没那么好看罢了,她便小题大做,硬是将我拘在府中整整一日。”
薛南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勉强压下了上扬的唇角。
凌皓又啜了口茶,不忘提醒道:“下回若是还要去烟柳巷,定要带上我。”
“好。”薛南星颔首,笑着去拨茶中的浮沫,少时,手上的动作却忽地一滞。她似乎想到什么,看向凌皓,问道:“世子,你从前可有同宋世子一道去过烟柳巷?”
“你说宋子谦?”凌皓搁下茶盏,“有倒是有,想来我第一回去烟柳巷,就是被他和几个紫云书院的同窗拉去的。只不过,自两年前他娶了那位龚家二小姐后,就脱胎换骨,心性大变了,好几回喊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他与那龚二小姐成亲后琴瑟和鸣,恩爱得很,且这两年他又一门心思扑在母家的生意上,我们便也不再喊他去了。”
他微微一顿,“想来也是。那龚二小姐虽说只是个庶出,但好歹也是工部尚书龚士昌的千金。反倒是晋平侯府,如今已是日落西山。宋家到他这辈,竟无一人入仕,整个侯府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空架子罢了。子谦若想重振家业,自然得倚仗这层姻亲关系,在朝堂内外打通关节,把章家这门生意稳住了。”
“不过你别说,他的确是个心思活络之人,几年前竟设法让皇上知晓了望月楼,还引得御驾亲临,提下一首佳作,自此,望月楼便一跃成了京城第一酒楼。”
说着,凌皓叹一声,“只可惜啊,这京城第一酒楼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我估摸着,他心里也不好受。”
薛南星听完,默了一晌,将凌皓此番话在心中反复思忖。原来宋源早已娶妻,并且十分倚仗妻子娘家的势力,那么,他定会将自己的特殊癖好隐藏好。若二月十四那日,与曲澜生同乘马车的人是他,那他怕被梅香见到真容,也就都说得通了。
但还有两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
一是凶手如何行凶,倘若真的是宋源所为,即便他能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算好时辰提前喂服解药,他又是如何在诗会上分身,趁曲澜生将醒未醒时,将他扔下望月阁的同时,自己又正正好站在台中央亲见这一幕。
世上当然没有分身之术,但有障眼之法。她再一细细回想,诗会那夜,宋源似乎一直都在楼下正厅,要么是他用什么法子障了众人的眼,要么,就是还有一人,在暗处做他行凶的影子。
二是曲澜生为何要在死前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又或者,这两个疑问是否都是同一个答案?
一时间,薛南星只觉得思绪都浮在水面,触不到底。思索了良久,她又将疑虑拉回最初的一问:“世子,那你们从前去烟柳巷,可有去过南风馆?”
“当然不曾!”四个字斩钉截铁,凌皓毫不犹豫道:“子谦与夫人情深意笃,举案齐眉,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他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他想了想,又生怕被人误解自己有何不为人知的癖好,连忙转向薛南星,神色郑重道:“你可千万别多心啊,方才让你带我去烟柳巷,是去那个什么雨花楼。若是南风馆那种地方就免了,我堂堂琝王世子,岂会是爱好龙阳之人。”
他“咦”一声,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入目之事,一脸嫌恶,“好好的男人,做女子打扮,一个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话到末了,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男不男、女不女……薛南星将这话听在耳中,心虚地咽了口唾沫,“魏大人已经着手帮忙寻梅香了,咱们暂且不必去烟柳巷了。”
她没顾着去看凌皓眸中的失望,而是瞥一眼外间的天色,转念问道:“王爷可在府上?”
“我方才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了,说是望月楼的管事带回来了,表哥亲自去了大理寺审问。咱们可要去看看?”凌皓反问。
薛南星稍一思量,宋源的家世背景,昭王不会不知,也难怪昨日与他分析案情时,昭王已然对宋源有所怀疑。想来审完那个管事,便会去晋平侯府。无论宋源是否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也无论他是否真的是凶手,曲澜生的死法定然还有蹊跷。
思绪到了这里,薛南星回道:“王爷审案,何须你我在场。不如先入去望月楼看看。”
*
二人乘马车至望月楼,见望月楼已被封锁,门口虽未贴封条,但由数名影鹰卫把守,等闲不许人靠近。
其中一名影鹰卫验过琝王府的印信,便带着二人进了望月楼。
推门入楼,二人一路往里走。
明明仍是同一座木雕屏风,同样宽敞明亮的正厅,许是少了人息,薛南星总觉得与前日之景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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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日光景,却似历经沧桑巨变。
阳光依旧从楼顶的琉璃瓦间倾泻而下,然此刻照亮的却是一片寂寥。
方才站定,正厅的角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沉而杂乱,似乎不止一人。
“还有人?”薛南星与凌皓皆是面露惊诧。
很快,角门外又清晰地传来几道人语,“慢点、慢点,莫要撞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有甚好稀罕的,我瞅着这些石头跟我家门前溪边那些也大差不差。”
“你懂什么?世间有人指鹿为马,有人点石成金,都是那些权贵一句话的事儿。这上京城里,什么是废,什么是宝,还轮不上你我插嘴。咱们收了钱,就老老实实搬这些‘宝贝’吧!”
话音甫落,三两人影也从门外钻进来,见到正厅内还站着三个人,蓦地一惊。
薛凌二人上前查看,见是三个工匠模样的壮汉,正搬运些形状各异的石块。
薛南星细看之下,这些石块虽不算常见,但也并无特别之处,远不如前日诗会上展出的那些精美奇特,若要说相似,倒是与望月阁堆放的那些相差无几。
她心生好奇,轻声问道:“请问,这些石块是要搬往何处?”
其中一个打头的见她身后立着一名披甲带刀的影鹰卫,不敢有所隐瞒,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把额间的汗,“回这位官爷,这些石块是与那些奇石一同由山崎运来的,起初都堆放在望月阁里。早前宋世子吩咐下,待诗会结束后就得搬去城南的一间仓库,说回头自有人处理。”
“可如今望月楼出了这等事,官府的人不许我们动望月阁内的任何东西。我们也是无意间发现后院仓库竟然还有一些,便想着先搬走,省得白走一趟。”
薛南星问:“你是说,这些石块原先不在后院,是在望月阁?”
工匠一听,以为她是怀疑自己乱动望月阁内的东西,赶忙解释道:“是,但不知是被谁放去后院仓库的。宋世子只吩咐我们将南山运来的石块搬上望月阁,待诗会结束后再赶紧搬走。我们收了银子也就干这两趟活,断不会没事找事。”
薛南星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疑惑却更甚几分。照宋源前日所言,望月阁的石块虽不算精美,却也远由山崎运来,舍不得扔才放在望月阁妥善保管,甚至命人上了锁。眼下,却有一些随意堆放在后院,所谓的城南仓库也不知是个什么地方。
凌皓见她不再问话,便让影鹰卫先放了行。
几名工匠行过谢礼,便动手去搬,只听其中一人低声抱怨,“也不知是谁搬下来的,也不知道全搬下来得了。如今还留了一半在上头,指不定还得多跑一趟。”
声音不大,薛南星却记在了心里。她抬头看一眼望月阁,眸中染上疑色,“走,世子,咱们上望月阁看看。”
*
望月阁未上锁,门口亦是有人把守。
凌皓甫一进来,就负手在阁内踱了一圈,“我瞧着望月阁修缮了这么久也无甚变化嘛!”说着,又停在阑干边,抬手拍了拍,“不过这阑干倒是加宽了些,都能躺下一个人了。”
一句无心之言,仿若醍醐灌顶。薛南星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西侧角落的石堆上,盯着地上的石块看了半晌。
凌皓转头见她眉心紧蹙,一动未动,于是蹲下来,拾起其中一块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石块与方才楼下那些并无不同啊!”他回过身问,“有什么问题吗?”
薛南星敛着眸,声音分外沉静,“世子,你觉不觉得这堆石块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了?”凌皓扫一眼石堆,“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语声一顿,一只手在石堆边晃了晃,不以为意道:“要说奇怪,呐,这块最小了,算不算奇怪?”
他伸手往薛南星眼前一递,一块半掌大的石头赫然躺在掌心中。
薛南星从怀中也掏出一块石头,摊开掌心。
两石相并,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你何时也捡了一块?”凌皓直起身问。
薛南星原本垂着的双眸猛然抬起,“世子,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34. 望月楼(十八)
*
大理寺,刑思堂。
“两日前望月楼诗会死了个人,你可听闻?”
“小、小的实在不知情啊!”望月楼管事跪在公堂之下,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昨日,几名头戴黑甲官差冲进他家中,还未回过神来,就被快马连夜带回京城。眼下,他跪在堂中抖若筛糠,被沈逸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你若不曾听闻,那本官就告诉你。望月楼诗会当晚,一个小倌从望月阁被人扔下。官府的人上去看过,彼时那望月阁已是上锁,而钥匙……”沈逸负手走到管事身旁,俯下身,“除却你们章老爷,便只得你手中有了。”
管事豁然抬头,一对肿泡眼瞪得溜圆,连连摇头,“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小的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小倌,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去杀人呢?”
“这个小倌曾于二月十四那日,前去望月阁唱过曲,你身为楼中管事,望月阁设什么宴、请什么人,你会不知?”沈逸站直了身子,将手中紧握的两张画像猛地砸到到管事面前。
管事探长了脖颈,仔细去瞧,这两幅画像他自昨日起,就瞧了无数遍,可他横看竖看,饶是掏空脑袋,也想不起画中到底是何人。
“大人明鉴,若是寻常宴席,小的自然知晓。可那望月阁宴请,向来都是东家亲自招待,咱们这些下人只负责与前来订席的侍从仆人打交道。若客人想保密身份,宴席上不用楼里的小厮,也是常有的事儿。”管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东家那儿倒是有本册子登记着,小的曾经见过。”他口中的东家,想来便是宋源无疑。
“那钥匙呢?若不是你,难道还能是章兆琛不成?他月前就已去了中函,而你家乡距离京城不过百里,快马兼程,一日一夜来回足矣,你说说,谁更有可能犯下此案!?”沈逸言辞犀利,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管事被沈逸这么狠狠激了一番,愈发慌乱无助,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极力辩解道:“不、不是我!家母身体抱恙,诗会前三日小的就回乡了。还是宋世子让我回去的,宋世子、邻舍乡亲都能替小的作证。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几位官爷昨天也都亲眼瞧见了。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在这事上做假啊!直至昨日一大早官府来拿人,小的才知道楼里出了事,但具体什么事,小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着,他撩开袍锯,双腿颤抖着向前跪行几步,“况且,小的压根就不会骑马啊!”话音落,他身子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
袍锯撩起的瞬间,他大腿内侧一大片渗血的磨痕赫然入目。
人是影鹰卫用快马带回京的,一日一夜来回,那是影鹰卫的速度。如此快的马速,不常骑马之人定会磨伤大腿,眼下这管事腿间已是血肉模糊,的确不似会骑马之人。
沈逸扫一眼堂下跪着的人,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陆乘渊拱手,低声道:“王爷,腿间是新伤。”
陆乘渊清冷的声音自堂上悠悠传来,“你方才所言,是宋源让你回乡的?”
管事稍稍直了直身子,抬起眼皮,觑一眼堂上,“回王爷话,正是。东家得知家母身体有恙,便让小的回乡照顾了。”
言罢,他生怕堂前二人不信,略一思索,又接着道:“小的原本打算忙完诗会再去找东家,可四月十六那日一大早,东家便来寻草民小的,说得知小的家中有事,主动提出让小的回乡探母。小的当真不是有意撒谎要离京的啊。”
“可偏巧不巧,望月阁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你再好好想想,那钥匙可曾离过你的身?”沈逸转身再问。
管事低头想了想,摸着腰间的绳扣,惶然道:“这钥匙,一直就挂在这绳扣上。这几日,我夜夜守在老母榻前,不曾沐浴更衣,连眼睛都几乎未曾阖上过……”
话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兜来兜去还是自己嫌疑最大,蓦地又慌张起来,哭丧着脸道:“本就不该带着这串钥匙的,早知那日就该把钥匙留在楼里了!”
陆乘渊的目光陡然转了过来,“此话怎讲?”
管事忙用衣袖擦了把鼻涕,“这钥匙从前确实一直由我保管,可望月阁修缮期间,都是放在库房里的,工匠们登记了便可以取用。我走那日,本想把钥匙放回库房,可东家说工期结束了,里头又存着些奇石,放在库房里不放心,等闲诗会这几日不会有人上去,便让我随身带着。”
陆乘渊双指抵着太阳穴,静静听完。片晌,他不急不缓道:“且将四月十六那日,宋源何时来寻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道来。”
管事见陆乘渊这一问语声平静,稍稍松了口气,便回忆道:“四月十六那日,小的和往常一样,辰时回到望月楼,那会儿宋世子就已经在了。也不知他听哪个伙计说的,一见到小的就问我家中是否有事。小的前两日的确收到弟弟来信,说家母旧病复发,可诗会在即,小的哪敢轻易告假。没想到,东家竟然主动提及,让小的赶紧回乡探望。东家都这样说了,小的只有感恩的份儿,哪里会想那么多。”
“不过那会儿望月阁的工期前一日才结束,小的怕临时还有些收尾的活儿,就想着把钥匙留下再走。可东家当即查看了一番,说没什么特别的了,便锁了门,将钥匙给了小的,小的这才拿在手上。小的自然不敢辜负东家的信任,所以这几日都是贴身带着,不敢离身,谁知……”
“如此说来,最后是宋源锁的门?”陆乘渊眸光微沉。
管事连忙点了点头。
“那他查看望月阁时,你可有在场?”陆乘渊继续问道。
“不曾。”管事又摇了摇头,“他允了假后,我便忙着把手头的事务交待出去。是东家自己去楼上看的,不过也就是看一眼的工夫,没多久就锁好门下来了。”
须臾,他蹙起眉头,又嘟囔了一句:“说来也怪,往日里东家从未这么早来过。那日又并非查账的日子……”
陆乘渊听罢,不再言语。
沈逸察觉有异,上前请示,“王爷,可要审那宋源?”
陆乘渊默了片刻,负手踱至门口,望了眼天色。目光再落下时,冷不防落到了薛南星身上。
薛南星与凌皓疾步而来。
陆乘渊看了眼青衫落拓的少年,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到跟前与他一揖,唤了句:“王爷。”
陆乘渊“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檐角上。
薛南星眼波轻转,瞥见堂中跪伏的身影,心中暗自揣度几分后,径直禀报道:“王爷,世子与属下方才前往望月楼,果真有发现。眼下,行凶的手法属下已推测出七八分,但这余下的二三分,还需王爷解答。”
陆乘渊这才移目看向她,“本王适才已审完。那管事的确在四月十六日归乡,钥匙亦是时刻不离身。据他所述,临行之前,是宋源亲自锁门,再将钥匙交予他手。”
薛南星闻言,浮于水面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触到了底。
她眸光一亮,“王爷,世子,我想明白了。”
“依据此前查到的线索推断,曲澜生于四月十六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而次日,即四月十七日,他便遭人下毒迷晕,囚禁于望月阁中。从十七日至诗会当日,凶手精心算计时辰,寻机潜入阁内,提前喂服解药。然后待诗会时,趁众人皆聚焦于一楼正厅,凶手潜入望月阁内,把刚醒来的曲澜生横抱扔下,尔后锁好门,或隐匿于暗处,或混入人群中。然而,此推论疑点重重。”
她神色凝重地望向二人,继续说道:“曲澜生自望月楼坠落之时,我等皆在一楼正厅。他身体横陈,直坠而下,从方位判断,确似被人自望月阁横抱掷出。然而,案发之后,世子殿下即刻下令封锁西楼与望月楼,我与宋世子亦迅速冲上望月阁,却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影。更诡异的是,西楼所有厢房,包括这望月阁,皆是门窗紧闭。王爷随后派人彻底搜查,亦证实了这一点。”
“如此短的时间内,众目睽睽之下,凶手究竟是如何从四楼望月阁将人扔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至一楼混入人群?再者,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行凶之后还要将望月阁锁上呢?”
凌皓托着下巴,“确实有些不合常理。杀人后都是着急逃离,谁还顾得上锁门。”
薛南星颔首,沉声道:“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道门根本没开过!”
“没开过?”凌皓满脸诧异,不由凑上前,“那是谁扔他下去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吗?”
“世子说的没错,正是他自己。”
凌皓本就听得云里雾里,此话一出,更疑惑了。他转头看了陆乘渊一眼,只见那人面容平静,似乎早已心中有数。
不等凌皓反应过来,薛南星接着道:“凶手不过是设了一个简单的机关,就骗倒了在场所有人。”
她垂头在地面扫视一圈,随即蹲下身,捡起几个大小均一的石子,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蹲在门槛边,“王爷,世子,且看这里。”
二人跟过去。
只见薛南星将五个小石子排成一条直线,紧贴着门槛边缘约半寸的位置,每个石子间距一致,形成一道均匀的“一”字形布局。
“这是在做什么?”凌皓也好奇地蹲下身。
陆乘渊则悠悠淡淡道:“案件重演。”
薛南星微微勾了勾唇角,指着门槛道:“假设这门槛之上是望月阁的阑干,而其下方则是望月楼的正厅。凶手只需事先将曲澜生迷晕,将他带入望月阁,并让他横卧于阑干之上。”说着,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长叶,平放至那些小石子上,“就像这样。”
“待曲澜生体内的押不庐毒性消耗殆尽,他便会从沉睡中醒来。人在初醒之际,意识往往模糊不清。若他被迷晕前是睡在床榻上,便极有可能误以为自己仍在床榻上,而在感觉到左后背有异物硌着时,便会本能地向右侧翻身。而他这一翻……”薛南星抬起食指,对着长叶左侧轻轻一挑,叶片随之翻转,飘然落到了门槛之下。
薛南星抬眸,“……便会毫无意外地从望月阁坠下。”
“所以,这就是死者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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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斑块形成的原因。”陆乘渊道。
薛南星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便能如同目击者一般,亲眼目睹死者在自己预判的时间从望月阁坠下。”
她站起身,对陆乘渊道:“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提前给曲澜生喂了解药,再趁他将醒未醒时,把人从楼上扔下。但倘若凶手是用此法行凶,那便不需要提前进入望月阁喂解药。他只需在下毒时算好时辰,让押不庐的药效刚好能在诗会结束前自然消退即可。”
“你说要本王解答的二三分,就是想确认凶手到底有没有可能拿到望月阁的钥匙,以此判断他用各种方法作案的可能性更大,是吗?”
“王爷您方才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二人一来一回,让一旁的凌皓听得不明就里。他看看陆乘渊,又瞅瞅薛南星,只觉得这二人说的简直就不是人话。
“你们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凌皓索性往两人中间一站,叉着腰道。
薛南星见状,轻轻一笑,浑然不知自己这一笑,落在某人眼底,如静水乍起微澜。
凌皓却还嘟着嘴,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你还笑呢!说了半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凶手到底是谁?”
薛南星指了指门槛上排列整齐的小石子,“世子想想,这些石头就这样放着定会惹人生疑。那么在案发后,是谁不管不顾,第一个冲上望月阁,想要把这些石子拿走,那个人便是凶手!”
凌皓心中大震,“是宋源!?”
薛南星颔首,“是。只是他未曾料到,那望月阁的门竟如此坚实,直至我上去了,都还未撞开。所以,在我撞开门摔倒在地后,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径直冲向阑干,扫开那几块石头。而我手中的那块,也是在那时捡到的。”
凌皓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那堆奇石几乎都是大块的,只得这几块小的,原来是拿来垫尸背的!”
“此外,还有一点是他未曾预料的。”薛南星转而看向陆乘渊,“那就是王爷雷厉风行,不仅迅速封锁了望月楼和望月阁,还派人严密监视侯府,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处理那些石块。”
陆乘渊明知她惯来巧言令色,却也怔了一瞬,才问道:“那你可想明白曲澜生为何要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
薛南星想到工匠从望月楼后院搬出的石块,摇了摇头,“一叶障目,就差最后一环。”她顿了顿,眉宇间染上忧虑,“或许要问问梅香……也不知魏大人那里有消息没?”
她念叨着,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去京……”
“不行!”不等她将京兆府三个字说完,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一时怔忪,她话都还未说完,如何就不行了。方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又烧起无名火来。
陆乘渊默了片刻,很快便又端出一惯的冷静从容,“你随本王去一趟晋平侯府。”一顿,声音极淡地道了句:“宋源手上有本册子,有在望月阁订席客人的记录。”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凌皓,“你,去京兆府问问魏知砚,若还无头绪,便让他不必费心了,本王自会派人去寻。”
凌皓一听这话,立刻鼓起了腮帮子,脱口而出:“我不去,我要跟师父一起去。”
“师父?”陆乘渊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冷厉、三分惊讶,以及五分明显的怒意。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暗暗叫苦,只恨不能伸手去捂凌皓的嘴。陆乘渊与凌皓是表兄弟,眼下凌皓当着陆乘渊的面唤自己师父,这不是平白做了昭王的长辈,摆明占了他的便宜吗?
薛南星只当没听见,勉强挤出个尴尬的笑,扯了把凌皓的衣袖,故作轻松地打圆场,“呵呵,世子殿下真是爱说笑。”
她探了眼陆乘渊的脸色,低声对凌皓道:“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寻人一事,无论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比我擅长得多。梅香失踪得突然,如今又毫无线索,饶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倒不如与王爷一同去晋平侯府看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
她见凌皓仍有不悦,又凑近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凌皓紧拧的眉头一下舒展开,狐疑地问了声:“当真?”
薛南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皓转怒为喜,转身就往院外去了,临走不忘撂下一句:“师父放心,就交给我吧!”
薛南星扶额:“……”
她甫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陆乘渊似是不经意,轻飘飘问了句,“说了什么?”
“嗯?”薛南星一愣。
陆乘渊淡淡扫了眼凌皓离开的方向。
薛南星这才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方才我不过与世子说,若能寻到梅香,她那些姐妹定会好好答谢他。”
陆乘渊倏尔忆起旧事,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这般,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星辰。
他默了好半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桂花吗?”
35. 望月楼(十九)
凌皓本就听得云里雾里,此话一出,更疑惑了。他转头看了陆乘渊一眼,只见那人面容平静,似乎早已心中有数。
不等凌皓反应过来,薛南星接着道:“他只不过是在望月阁设了一个简单的机关,就骗倒了诗会上的所有人,让众人都能成为他不在场的证人。”
她垂头在地面扫视一圈,随即蹲下身,捡起几个大小均一的石子,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蹲在门槛边,“王爷,世子,且看这里。”
二人跟过去。
只见薛南星将五个小石子排成一条直线,紧贴着门槛边缘约半寸的位置,每个石子间距一致,形成一道均匀的“一”字形布局。
“这是在做什么?”凌皓也好奇地蹲下身。
陆乘渊则悠悠淡淡道:“案件重演。”
二人跟随着薛南星的指引走了过去。
薛南星微微勾了勾唇角,指着门槛道:“假设这门槛之上是望月阁的阑干,而其下方则是望月楼的正厅。凶手只需事先将曲澜生迷晕,将他带入望月阁,并让他横卧于阑干之上。”说着,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长叶,平放至那些小石子上,“就像这样。”
“待曲澜生体内的押不庐毒性消耗殆尽,他便会从沉睡中醒来。人在初醒之际,意识往往模糊不清。若他被迷晕前是睡在床榻上,便极有可能误以为自己仍在床榻上,而在感觉到左后背有异物硌着时,便会本能地向右侧翻身。而他这一翻……”薛南星抬起食指,对着长叶左侧轻轻一挑,叶片随之翻转,飘然落到了门槛之下。
“所以,这就是死者左后背斑块形成的原因。”陆乘渊道。
薛南星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便能如同目击者一般,亲眼目睹死者在自己预判的时间从望月阁坠下。”
她站起身,对陆乘渊道:“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提前给曲澜生喂了解药,再趁他将醒未醒时,把人从楼上扔下。但倘若凶手是用此法行凶,那便不需要提前进入望月阁喂解药。他只需在下毒时算好时辰,让押不庐的药效刚好能在诗会结束前自然消退即可。”
她稍微顿了一下,“而他算好的下毒时辰,正是四月十三日。”
“你说要本王解答的二三分,就是想确认凶手到底有没有可能拿到望月阁的钥匙,以此判断他用哪种方法作案的可能性更大,是吗?”陆乘渊问。
“王爷您方才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薛南星答道。
二人一来一回,让一旁的凌皓听得不明就里。他看看陆乘渊,又瞅瞅薛南星,只觉得这二人说的简直就不是人话。
凌皓索性往两人中间一站,叉着腰对薛南星道:“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薛南星轻轻一笑。
凌皓却还嘟着嘴,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你还笑!?说了半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凶手到底是谁?”
薛南星指了指门槛上排列整齐的小石子,“世子想想,这些石头就这样放着定会惹人生疑。那么在案发后,是谁不管不顾,第一个冲上望月阁,想要将这些石块拿走,那个人便是凶手!”
凌皓略一回想,心中大震,“是宋源!?”
薛南星颔首,“是。只是他未曾料到,那望月阁的门竟比他想象中坚实,直至我上去了,都还未撞开。因此,在我撞开门摔倒在地后,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径直冲向阑干,扫开那几块石头。而我手中的那块,也是在那时捡到的。”
凌皓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那堆奇石几乎都是大块的,只得这几块小的,原来是拿来垫尸背的!”
“此外,还有一点是他未曾预料的……”薛南星转而看向陆乘渊,拱手揖道:“……那就是王爷雷厉风行,不仅迅速封锁了望月楼和望月阁,还派人严密监视侯府,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处理那些石块。”
陆乘渊明知她是又端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却仍是不由心生微澜,须臾,才转而问道:“那么,第三个疑点呢?”
“最后一个疑点,就是那支蝴蝶钗。曲澜生如此珍视这支钗,却将它随意放在妆台上,仿佛特意想要被人发现。但倘若他是要传递什么消息,为何不用更直接的方式?”这也是昨日陆乘渊提出的疑问,此前薛南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方才看到那份供词。
那支蝴蝶钗是四月十三日卯时至亥时出现的,若曲澜生在申时前将钗放回楚风阁,而后才被迷晕,又如何能在酉时经过雨花楼,被正在迎客的梅香撞见呢?只有一个可能——梅香见到的并非曲澜生,而是扮作曲澜生的宋源。
薛南星蓦然抬眸,“王爷,世子,整个案子中,这支蝴蝶钗起的最大的作用,无非是证明曲澜生四月十三日还没出事,引导我们误判曲澜生被关进望月阁的时间,将嫌疑转移至有钥匙的人身上。倘若去楚风阁的并非曲澜生,而是宋源,那所有疑点便都能解释通了。”
“梅香失踪前曾说过一句‘怎么是你’,此前我以为是她见到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人,譬如曲澜生这样的不该出现在青楼的小倌。而凶手以为梅香认出曲澜生,怕他认出自己,才对她下了毒手。但现下想来,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认识的人,以另一种模样出现了,譬如扮作曲澜生、做小倌打扮的宋源。”
她顿了顿,又道:“而我猜,梅香是见到一个小倌打扮、戴蝴蝶钗的人,就以为是两个月前替她解围的曲澜生,却没想是她认识的宋源,大惊之下才说出这句话。”
一旁的凌皓听罢这一长串的推论已是呆在原地,他的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之事,只觉得此刻被搅成一团糨糊。愣神间,只听薛南星忽然提及自己,“世子,你可知道,从前宋源去烟柳巷,可有去过雨花楼?”
凌皓被她这么一问,终于缓过神来,将方才听入耳的几个词拼拼凑凑堆在一起,这才边想边道:“烟柳巷全是这个楼那个楼的,我也记不得了,不过我确定,他成亲之前没少去,与好些个妓子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说着,他又从脑子里捡起一些细节,笃定道:“反正子谦他绝无龙阳之好,他与夫人甚是恩爱,从前我们还……”
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凌皓曾与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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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一同声色酒肉,是见过宋源孟浪的一面的,料他如何都不愿相信宋源喜欢男人。
陆乘渊没理会他,而是接着薛南星的话道:“若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那她被害的原因就是认出了宋源,而并非认出了曲澜生的恩客。”
薛南星一听这话,愣了愣。是了,这些也无法证明宋源就是曲澜生的恩客。若真是宋源,他掩饰的如此好,要如何证明他喜欢男人呢?若不是宋源,那他又为何要杀曲澜生呢?那个指使曲澜生去禹州找观音像的恩客又是谁呢?
疑团看似理清了,可毕竟都是推测,并无实证,除非找到梅香。
“也不知魏大人那里有消息没?”薛南星念叨着,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去京……”
“不行!”不等她将京兆府三个字说完,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一时怔忪,她话都还未说完,如何就不行了。方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又烧起无名火来。
陆乘渊很快便又端出一惯的冷静从容,“你随本王去一趟晋平侯府。”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凌皓,“你,去京兆府问问魏知砚,若还无头绪,便让他不必费心了,本王自会派人去寻。”
凌皓一听这话,立刻鼓起了腮帮子,脱口而出:“我不去,我要跟师父一起去。”
“师父?”陆乘渊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冷厉、三分惊讶,以及五分明显的怒意。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暗暗叫苦,只恨不能伸手去捂凌皓的嘴。陆乘渊与凌皓是表兄弟,眼下凌皓当着陆乘渊的面唤自己师父,这不是平白做了昭王的长辈,摆明占了他的便宜吗?
薛南星只当没听见,勉强挤出个尴尬的笑,扯了把凌皓的衣袖,故作轻松地打圆场,“呵呵,世子殿下真是爱说笑。”
她探了眼陆乘渊的脸色,低声对凌皓道:“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寻人一事,无论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比我擅长得多。梅香失踪得突然,如今又毫无线索,饶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倒不如与王爷一同去晋平侯府看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
她见凌皓仍有不悦,又凑近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凌皓紧拧的眉头一下舒展开,狐疑地问了声:“当真?”
薛南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皓转怒为喜,转身就往院外去了,临走不忘撂下一句:“师父放心,就交给我吧!”
薛南星扶额:“……”
她甫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陆乘渊似是不经意,轻飘飘问了句,“说了什么?”
“嗯?”薛南星一愣。
陆乘渊淡淡扫了眼凌皓离开的方向。
薛南星这才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方才我不过与世子说,若能寻到梅香,她那些姐妹定会好好答谢他。”
陆乘渊倏尔忆起旧事,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这般,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星辰。
他默了好半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桂花吗?”
36. 望月楼(二十)
“你,喜欢桂花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知薛南星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她又是一愣,“嗯?”
平日里的薛南星对着陆乘渊是恭敬而疏离的,一论及案情,是分外冷静,双目灼灼的。即便偶尔端出巧言令色的花头,也不过是有求于他罢了。
而此时此刻,她微抬眉眼看向他,双眸清透得犹如稚童,纯粹却令人动容。
陆乘渊愣怔了半晌,看着薛南星清透而认真的目光,不自觉地张了张口,“其实,你——”
“王爷!”
刑思堂院门处,忽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声。
“噌——”像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了断,在陆乘渊脑中响起嗡鸣之声。
他漠然转过头,看见尚未跨过院门,却非要先叫自己一声的高泽,忍了许久,才阖了阖双目,深吸一口气。
高泽快步走近了,拱手请示,“王爷,胡文广的家属亲眷皆已处置完毕。”
陆乘渊一听这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又烧了上来,“就这?”
高泽怔怔地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唔,脸色似乎不大好。
他这才想起,方才王爷好像在与程耿星说话,于是他后知后觉道:“属下该死,属下……”他用余光飞速扫过,终于瞥见救星,“……沈大人!”
“属下有些私事请教沈大人,属下告退!”高泽垂首说完,拔腿就往刑思堂里跑去。
可怜沈逸刚命人将那管事带下去,还未来得及吃一口茶,就被高泽一把擭住,连拖带拽地绕到刑思堂的后堂里了。
淬火而出的利剑,饶是烧得再红,一旦浸入冷水,那股子热气便会霎时化为雾气,散发至九霄云外。
陆乘渊瞬间冷静下来,方才那一句他不该问的。越是珍视,便越会谨慎。在未有确切的实证之前,他不该轻易被一个身份不明之人触碰到心中的软肋。
等到陆乘渊收回目光再看向薛南星时,已然窥不见情绪。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分外沉静地垂下眸,问道:“王爷,可是现下就往晋平侯府去?”一如既往地恭敬疏离。
陆乘渊没有答话,拂袖朝院外走去。
*
晋平侯府,正堂内。
“昭王殿下亲自到访,有失远迎。来,请上坐。”宋源恭敬地将陆乘渊迎至上座,又回身朝薛南星比了个请,自己才坐到陆乘渊右侧的太师椅中,问道:“不知是否是楼里的案子有进展了?”
陆乘渊挑眉看向他,“你就不想知道死在你眼前的是谁?”
宋源怔了怔,但很快便皱起眉头道:“嗐,此人死于诗会上,一日不查明真相,望月楼便得多封一日。即便是解封了,想来生意也难复旧观。比起知道死的是谁,在下倒还真的更关心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薛南星闻言,心中一紧,宋源如此淡然,梅香怕是不易找到。眼下毫无证据,不宜打草惊蛇。
一念及此,她不露声色地去看陆乘渊。
“那本王让你失望了。”陆乘渊轻笑一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眼下只查出了死的是谁,所以本王才特意过来,想再问问你。”
“王爷说笑了,这上京城谁人不知昭王殿下断案如神。”宋源奉承两句后,道:“王爷尽管问便是,在下定当知无不言。”
话音落,一名厮役奉来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地道:“死的是烟柳巷一间南风馆的小倌,名唤曲澜生,原名贾理政,你可有耳闻?”
“曲澜生?贾理政?”宋源拧眉摇了摇头,“都不曾听闻。”
“宋兄与夫人恩爱,自是不曾去过南风馆。”陆乘渊啜一口茶,“不过此人曾于二月十四那日上望月阁唱过曲,不知世子可还有印象?”
“二月十四?”宋源垂眸做沉思状,不多时便抬眸回道:“二月十四那日,望月阁上确实有设宴。只不过,望月阁几乎每个月都有宴请,皆是慕名前来赏月吟诗的。那日宴请的是谁,来了什么人唱曲,在下着实记不清了。”
陆乘渊搁下茶盏,“哦?原来,不单止是望月楼的掌事不知,这望月楼的东家竟然也不知。”
这话是已经审过管事的意思。
按常理,偌大的一间酒楼,又并非什么私密的庄子,楼里有什么客人设宴,东家和掌事竟然都不知情,属实说不过去。
宋源捕捉到陆乘渊话语中的怀疑,却也不慌不忙解释道:“王爷平日里来的少,有所不知。自打当年皇上御驾亲临,在望月阁留下墨宝后,这望月阁便一宴难求。尤其是十五月圆前后,几乎每月都有人设宴。那些人,要么是京中权贵,要么就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这些权贵们的玩法,以王爷您的身份,想必也略知一二,花样百出,无奇不有。不过,唯有一事他们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个个都讲体面。若是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合,他们皆不愿透露真实身份,多是派遣家仆来订席。”
宋源微微后仰身子,继续说道:“正所谓‘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乐自在’。客人若是不愿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多问,这些都是楼里心照不宣的规矩。”言罢,动作儒雅地品了口茶。
陆乘渊拨着茶碗中的浮沫,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诗会前几日,宋兄都在忙什么?”
宋源阁下茶盏,叹息道:“无它,都是忙着筹备诗会,有两日还宿在了望月楼。却没承想,遇到了这档子事。”
一番言辞下来,滴水不漏,仿佛提前准备好似的。想来管家口中那本记着订席人名单的册子,他也早有准备。
“也罢。”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朝门口走去,宋薛二人立时跟上。
可甫一踏出门槛,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朝身后的宋源道:“听楼里的管事说,你手头好像有本册子记着在望月阁订宴席的客人名单?”
宋源错愕一瞬,旋即回道:“是,不过那些来订席的家仆大多只是报了个姓氏,我们也不会刻意去核实真假,这册子有与没有并无差别。”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若是想看,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不必了。”陆乘渊轻轻抬了抬手,“既然都出来了,那本王便随你一同走走罢。”说完,他侧目瞥了眼薛南星,“顺道让这些新来的见见世面。”
薛南星会意,拱手揖道:“多谢王爷。”
二人一来一回,宋源便不好再拒绝了,唯有引着二人到了正院书房。
宋源的书室竟是比陆乘渊那间更大些,足有三开间,两暗一明,里头的陈设更是纷杂。
靠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东壁列着四座书架,书架上列着的竟都是些古玩。唯见东壁最靠南侧那座书架的角落,陈列着一摞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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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南星想起凌皓曾说过,宋源身为晋平侯世子,即将承爵位,又是工部尚书的女婿,却未取得一袭功名入仕,想来他并非腹有诗书之人。一门心思放在生意场上的人,喜好古玩那是常事儿,可宋源是在书架上都堆满古玩的人,又怎会有心思阅古籍。
趁宋源正在书案上翻找名册,薛南星不动声色地移步至书架南侧,指尖轻轻拂过书架,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世子这些古玩可真是精美至极,这回当真是见了大世面了。”
言语间,一阵极淡的甜香隐隐钻入鼻腔,薛南星低下头,迅速扫过角落的那摞古籍,只这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宋源很快找到了名册,递予陆乘渊。
陆乘渊本就没想过能从里头找出线索,只将那名册随手翻了两下,就仍给了薛南星,“本王眼乏,你且看看。”
薛南星接过名册,上头的字是一页页过了眼,可并无丝毫有用的线索,反倒是二人寒暄的声音钻入了耳里。
“侯爷近来可好?”陆乘渊先问道。
“父亲还是老样子,从前在战场落下病根,偶有不适,却也还算康健,有劳王爷费心。”
“哦?本王若没记错,侯爷不过跟随老侯爷去过一回北疆,怎的就落下病根了?”
宋源顿了一下,“……父亲经验不足,遭北乌人伏击,受了重伤。宋家历代出英烈,父亲也想承祖父之志报效我大晋,可奈何初上战场就……”
“也是。”陆乘渊打断,“上阵杀敌拼的是勇是谋,若是能力不及,不如琢磨琢磨生意经,倒也安稳自在。”
薛南星险些没忍住要笑出声,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了,原来不单是手段狠厉,说起话来还句句带刀。
一慌神间,忽地传来一道柔若莺啼的声音,“世子,请用茶。”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薛南星微微抬起眼皮去看,只见一双纤细如柳,肤白细嫩的手轻托茶盏,奉至宋源面前。
宋源面色如常,极为自然地抬起手,下一刻,却并未立即接过茶盏,而是在那双纤纤玉手上,微不可察地一拂而过。
待她定睛再去看时,那丫鬟手中已稳托香茗,轻移莲步,朝陆乘渊走去,身段如初春新柳,既柔且韧。
薛南星又不动声色地看了陆乘渊一眼。
陆乘渊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丝毫异样,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淡淡问道:“听闻宋夫人近日喜怀麟儿,不知身子可还安好?”
宋源闻言,眸中多了一丝柔情,微笑着答道:“一切安好,多谢王爷挂念。”
陆乘渊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你二人成亲两年一直恩爱如初,早已成为京中人人称颂的佳话,想必宋兄定会将夫人照料得无微不至。”
宋源抿了口茶,“那是自然。”品茗的动作却不似方才那般儒雅。
二人说话间,那丫鬟面色未变,却有一抹愠色在眉眼间一闪而过。薛南星将这抹愠色尽收眼底,笑而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温声道:“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了。”丫鬟扯了扯唇角,俯身退下。
陆乘渊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负手往外走去,“看完了就走吧!”
“是!”薛南星旋即跟上。
二人出了晋平侯府,上了马车,甫一坐下,便听对方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37. 望月楼(完一)
二人甫一坐上马车,便听对方问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四目相对,车内两人都怔了怔。
“嗯。”
二人又异口同声。
陆乘渊避开她的目光,理了理衣袍。
薛南星狐疑地瞥他一眼,一身锦袍平整熨帖,也不知此人在理什么。
只听陆乘渊淡淡开口,“说吧,看到了什么?”
薛南星回过神来,“宋源的书室里,东壁整座书架皆摆满古玩,只有右侧的角落堆放了一摞古籍,也正是那个角落,我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那味道甜腻,不似寻常花香。于是,我细细看了会儿,那摞古籍书脊未磨,却积满灰尘,显然是从不曾翻阅,可唯得最中间的一本不染一尘。若他真偏爱此书,日日摩挲翻阅,书脊又怎会毫无磨损呢?”
“里面藏了东西?”
“有可能,此为其一。”她微微颔首,心中又将适才所见与先前种种猜测飞速盘桓一番,“其二,此番来之前,我原本还有些怀疑他就是曲澜生的恩客,可方才见到他与那丫鬟的举止……”
她语声一顿,眼底浮上藏不住的鄙夷,“此人碍于龚家的势力,明面上不惹风尘,不纳妾室,背地里却趁着夫人有孕,与一个丫鬟苟且。一面利用夫人的娘家,一面又忍不住偷腥。书室里古玩多过书籍,却在外头附庸风雅,日日张罗着吟诗赏月、舞文弄墨的雅事。”
“一个人的心性断不会轻易改变,遑论喜欢男女。也难怪世子不相信宋源是好龙阳之人,换做是我,我也不信!”
薛南星向来看不惯此等伪君子真小人,一番话下来,竟是有些生冷不忌了。她虚虚地瞥了眼陆乘渊,果然见他正盯着自己,冷玉似的眸子忽然卷起微澜,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他这是在笑?
前几日,薛南星不是没见过陆乘渊笑,可那都是不及眼底的嗤笑、轻笑,哪里是现下这般——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竟像是真的找到乐子一般。
未待薛南星想明白这乐子从何而来,陆乘渊很快又恢复清冷的语声,悠悠淡淡道:“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眼见不一定为实。
陆乘渊对宋源的了解定是胜过自己,薛南星将这句话在心里略一揣摩,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宋源虽功名不成,但能将望月楼打理成京城第一酒楼,绝非仅仅倚仗龚家就可以办到的。且看宋源方才回答地滴水不漏,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从前流连风尘也好,与丫鬟神色暧昧也罢,对着夫人都能日日做戏的人,还有什么戏做不出来。要看透此人,还真不能凭这一言半语下定论。她不得不承认,方才那番言语多少参了些自己的喜恶。
可她再往深一想,宋源对梅香下手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因为见过两个月前那辆马车里另一人,而四月十三那日认出了宋源就是曲澜生那个恩客;要么是因为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四月十三那日又恰好撞见他假扮成曲澜生。
雁过留痕,若是前者,在寻到梅香前,想办法证明他喜好龙阳,想来也能抽丝剥茧,找到他与曲澜生有关系的证据。但倘若是后者,倘若宋源并非曲澜生的恩客,那他到底在帮谁,这证据便不好找了。
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一思及此,薛南星抬眸道:“即便是做戏,但凡人为,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或许从那本古籍里可以找到。”
陆乘渊看向她,“你想如何找?”
“夜探侯府。”
四个字说出口,目光灼灼如星。陆乘渊心头一滞,适才在大理寺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眸中星火转瞬之间便铭于心头流入血脉,滋生出疯长的藤蔓。
陆乘渊只觉得若他再看下去,便不知道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
他立刻移开目光。
“王爷?”薛南星见他一动不动,只以为他未听清,于是将身子凑近些又唤道:“王爷?”
两个字轻且短,不同于以往的敬畏,而是带着五分疑问三分试探两分哀求,仿若一只柔软无骨的手,搅扰着那些疯长的藤蔓。任他如何清明自持,洞若观火,又明知夜探侯府绝非上策,却也在此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他便有些后悔了。可薛南星几乎不给他后悔的机会,立时展眉而笑,“多谢王爷!”
陆乘渊别过脸,见她面上笑靥未褪,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薛南星并未纠结这第二声“好”是何意,一心只想着夜探侯府之事。她将手头的线索快速理了一遍,自顾自喃喃道:“梅香虽还未找到,但其它证据却也并非毫无方向——另一支蝴蝶钗、押不庐的毒、那本不染尘的古籍和莫名的异香……都得仔细找找。”
薛南星想到,方才在侯府,她并未多言,昭王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应该还不至于打草惊蛇。出入侯府时,她暗暗观察过,侯府虽大,但到底不比昭王府布局复杂,一路走出来,她已经大致记了下院落的布置。如今的晋平侯并无实权,府中自然没有府兵,只要避过正院门口的几个守卫,便可潜入书室。
她心中正盘算着,只听身旁之人突然道:“夜路难行,到时本王会派人接应你。”
陆乘渊手下的人哪里能怕“夜路难行”,不过是他随口一提的说辞罢了。没承想,薛南星将这四个字听了进去。
“王爷,不必了。”她一拍胸口,认真解释道:“我打小便在义庄里长大,白日里没少被人骂晦气,所以我都是夜里才出门,走夜路是家常便饭,夜探侯府不难。”
分明是苦涩的过往,可从她嘴里出来,却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般寻常。
陆乘渊蓦地看向她,他从前觉得她这副样子是为达目的,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为了生存,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她与他一样,都是孤伶伶的。
薛南星还欲再开口,却被陆乘渊打断,“晋平侯府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陆乘渊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又道:“你以为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独闯晋平侯府?”
薛南星一怔,右手不自主地握紧了些。
“虎口、掌心有茧,却不厚,学过剑,但也久未操练了。”
薛南星咽了口唾沫。
“一个喷嚏就能摔倒,下盘不稳。”
薛南星想起昨日在卷宗室,又咽了口唾沫。
“身板单薄,先天不足。”陆乘渊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抬起两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两个,两个不会功夫的壮丁就能把你擒了。”
此人说话果然是句句带刀。
薛南星心中腹诽,却也辩无可辩,只好又回了声“多谢王爷”。
*
月光隐遁,深夜寂寂。
可算熬到了戌时,薛南星迫不及待换好夜行衣。
先前昭王只道会派人接应自己,却未言明究竟会派谁。她在降雪轩的院门外犹豫了片晌,还是决定再去找陆乘渊确认一番,以保周全。
“王爷不在?”薛南星大为诧异。
“是,用过晚膳便去了影卫司。”崔公公端着拂尘,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程公子,你这是……?”
“奉王爷之令,去找点线索,这么穿——”薛南星低头看一眼自己,笑道:“不惹眼。”
崔公公狐疑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片晌,又听她问道:“那公公可曾见过高大哥?”
薛南星没料到陆乘渊竟然出府了。她寻思着,既然说的是接应,大抵会派个自己认识的,这昭王府内她认识的高手,除了高泽,也别无旁人了,若能见到高泽,问他一声也是好的。
“他?”崔公公扬手一指,“呐,不就在那儿么!”
高泽回到王府,路过正院前的廊庑。他从影卫司回来,一路上反复琢磨了许久,从前王爷的性子虽冷淡,但也不难揣度。可自打从禹州回来起,是愈发逐摸不透了。早上在大理寺莫名发火且不提,就拿方才在影卫司来说,自己不过问了句王爷去哪儿,就又碰了一鼻子灰。
今夜廊庑里,灯火格外通明,他远远便瞧见崔公公站在尽头处,正端着拂尘与人说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只见崔公公目光移过来,抬手一扬,原本背身而立的人循着方向转过来,朝自己打了个揖——是程耿星?
高泽的眉头一下蹙成一道川字。
是了,这两日,王爷每回烧起无名火来,程耿星都在场。此人虽有些验尸查案的本事,却屡屡触碰王爷的逆鳞,指不定哪日又得罪自家主子,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还是远离为妙。
思及此,高泽匆忙地拱手一揖,头也不回地扶刀离开。
薛南星正欲上前,可廊庑那头的人仿佛见到什么可怖之事,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她低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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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今夜的装束,不过就是寻常夜行衣,胸也束紧了,那东西也戴了,横看竖看,里看外看都是个黑衣少年。
她无奈地摇摇头,也罢,时辰不等人,想来昭王既然开口了,自会有安排,自己只管小心行事就好。
*
薛南星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晋平侯府外。
侯府的正院靠南,她在南侧的墙垣外听了半晌,确定墙内没有人声,便没再多等,足尖在墙根上借力,一个纵跃,跃上院墙。
暮色深沉,薛南星借着夜色掩护,很快寻到了正院。她并未马上潜入,而是纵身跃上更高处的屋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她四下望去,戌时已过,侯府内除了抄手回廊里还留着几盏风灯,大多院落皆已熄灯,但正院外偶有三两护院提着灯巡过。
她又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护院大约每隔半刻钟经过正院门口一次,随后也只是在院外巡视,并没有往书室的方向去。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将手脚上绑缚的系带都紧了紧,趁着护院离开的间隙,从高墙上纵身跃了下去,顺着墙角的阴影,一路摸到了书室门口。
今夜无月,所幸书室外的檐角还留着一盏未燃尽的油灯。薛南星从怀中摸出两根铁线,迎着微光,插入锁孔。
“啪嗒!”锁开了。
她无声地推门而入,又无声地阖上门。
霎时间,四下尽暗,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就连外面的风声都停了。
薛南星从腰间摸出一把火折子,只稍稍吹出一点火星子,借着这丝微弱的光,依循白天记忆,躬身往书架寻去。
很快,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甜香窜入鼻腔,她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火折子一看,果然见到那摞古籍就在眼前。
薛南星目的十分明确,想也没想,便伸手去取最中间那本,怎料竟然一下子没能拿动。
她狐疑一瞬,换了只手,又多加了三分力道再去拿。这回那本古籍倒是动了,可这书架怎么回事?竟然也动了。
“幌啷——”
像一只手,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几乎本能地伸手去扶,可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劲。书架并非被她拉动,而是自己在动!
又是“幌啷”一声,书架停下,自靠墙的一侧裂开了一道豁口,里头竟然藏着一间密室。
薛南星下意识警觉起来,立即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
周遭一片沉寂,伸手不见五指。
她定下心神,确定了暗室里并无声息后,才在黑暗中摸着那排林立的书架,往那道豁口挪去。
那股异香愈发浓郁,薛南星靠着墙根稳了稳,便贴着墙进了密室。
她唯恐光线透出外间,并未马上拔开火折子,而是暗自思索,这书架既然设了机关能自动开,定也能自动关上。
于是薛南星屏息凝神,沿着墙面一寸寸摩挲,很快便触到一个类似烛台的事物。秉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将烛台轻轻一拧,书架竟然真的自动阖上了。
她微微沉了口气,重新燃起火折子。
“呲啦——”
火光渐起,周围变得明朗起来。
在看清周遭的一刻,薛南星不由怔了怔。
这里与其说是一间密室,倒不如说是一间寝室,除却一张帷幔床榻、一个双开门的衣橱、一个茶台以及茶台上的莲花香炉外,别无他物。
四下寂静无声,听觉变得尤为敏锐。
薛南星正欲上前查探,忽闻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糟糕,有人来了!
她旋即将一侧耳朵贴到墙上,似乎是铜锁发出的喀嗒声,声音虽微弱,却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有人摸出钥匙开锁!
能用钥匙开锁的,断然不是普通护院,莫非是宋源?若真的是他,那便极有可能进入密室。
薛南星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可脚步声已经响起,人已经进来了,眼下再出密室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藏。
她迅速扫一眼周围,密室里头八丈见方,一眼望穿,能藏身的也唯有这个衣橱了。
薛南星不再多想,赶在脚步声停下前,熄灭手中的火折子,然后伸手去拉衣橱的木门。
可她还未完全用力,门竟然被推开了,里面豁然伸出一只手臂,拉着她的手往橱柜里一拽!
木门被无声阖上,密室内恢复寂静如初。
……
38. 衣橱
一瞬间,薛南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方才那人将她拽进来之后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而另一只手,此刻正摁在她左手腕的大动脉上,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与她一样在查宋源?薛南星只觉背心都凛凛地出了一层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若是其他人,怕她出声坏了事,大可以一掌将她击晕,何必要扼住她的脉门,且力道极其轻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显然只是在提醒她不要出声而已。
莫非是昭王派来接应她的人?
可方才高泽见到她转身就走,不似要接应她的样子,那还能是谁?
思绪飞转间,微热的气息自耳后传来,薛南星才惊觉这人比自己高出许多。虚掌覆在她唇上的那只手掌温暖而干燥,手指似乎很是修长。
薛南星心中一凛,只觉得这样的身形,这样的一只手,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上京城内,她认识的,有些功夫又敢夜闯侯府的,两个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若不是高泽,那就只有……
衣橱内黑暗无声,呼吸流转。
薛南星抬起右手,凭着感觉用指尖寻到那只手,以指为笔,在那人的手背上轻轻地写下两个字:
“世子”
两个字写完,薛南星感到身后之人的呼吸滞了滞,那只原本轻轻叼着她腕子的手倏地收紧了。
“唔……”
她疼得眼角都泛起泪来。
捂着她的大掌也紧了几分,掌心的温度也随之褪去。
无声的黑暗里即使看不见,就凭当下这一举动,薛南星也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好像是生气了。
所以来人不是凌皓么?
等等,这只手褪去了温度,竟然隐约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冷冽而干净。
薛南星猛地一怔,这人……不会是陆乘渊吧?她定是被密室内的甜香熏昏了头,巴掌大的空间里,竟然没能一下闻出他身上的味道。
可陆乘渊不是去了影卫司吗,怎么会先自己一步,出现在这里?
然而顾不上细思,薛南星很快便感受到异样。
柜子里的空间本就不宽敞,还零零碎碎地装了好些衣物,眼下又硬塞进了两个人。二人即使有意错开身子,也觉得狭小挤逼。
陆乘渊方才那样稍一用力,薛南星本能地往后靠,后背一下贴着他的前胸,霎时间,细微的温热透过衣衫传过来。
短短两日,卷宗室里的那幕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二人离得更近,贴得更紧了,这一次,她逃无可逃了。
薛南星脊背一僵,又涔涔地落下一层汗来。
陆乘渊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终于松开了她。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幌啷”一声,书架开了。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倏地紧蹙起来。
进来的人脚步声轻盈,听起来像是个女子。很快,衣橱的缝隙间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那女子点了灯。
几声轻柔如棉的脚步声后,木门缝隙中窜进来几缕青烟,那股甜腻的异香瞬间浓郁起来,充斥了整个衣橱。白天的那股味道,原来正是那女子燃的熏香。也不知是什么香,薛南星总觉得这味道有种说不上的怪异。
思虑间,脚步声又响起,行到衣柜的时候忽然住了脚,下一刻,薛南星看到衣橱缝隙间透来的那道光忽地亮了起来。
不好!她要开衣橱!
薛南星本能地立直身子,伸手去扶腰间的匕首,却在下一刻被人往衣橱侧壁推了推。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分明是护着她的动作,可薛南星只觉得心头一紧,若是再靠近半寸,便会毫无保留地碰到她的胸口,今夜她可没在怀里揣一本手札。
就在衣柜刚被拉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书架再次响动起来,这次是阖上了。
“官人,奴家还以为你不来了。”衣橱外声音娇嗔,唤的是官人,可衣橱里的二人心知,说话的就是白天那个丫鬟。
说话的间隙,脚步声往书架方向去了,身前的手臂顿了顿,收了回去。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方才衣橱的门缝被微微拉大了些,衣橱里勉强透了些光进来。薛南星回身点头,借着微弱的光,看见陆乘渊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稍微安心了几分。
得到陆乘渊的首肯,薛南星对着面前的木门缝隙,眯着眼细看起来。
“怎么能不来呢?今日你来书房奉茶,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是宋源的声音,俨然与白天温润如玉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丫鬟的声音却是较白天更娇软百倍,湿漉漉地能滴出水来,“院里的嬷嬷看得紧,这几日官人又不能出府,奴家实在找不着机会来寻官人,唯有出此下策。奴家……不会耽搁了官人的正事吧?”话到末了,带了一丝哽咽,饶是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看不到的尚且心里一酥,遑论那个看得到的。
宋源一下就把持不住了,浮起一丝轻佻的笑,手上一使劲,将人揽入怀里。
“不过是寻常问几句话而已,无碍。”宋源盯着那丫鬟雪白起伏的胸口,眼神瞬间迷离起来,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万大的事也不及我的小娇娘大。”
他瞥一眼茶台上的香炉,迷醉地深吸一口,“怎么,今夜是不打算让人睡了?”
“奴家哪里有本事不让官人睡了,哪回不是官人弄得奴家睡不了。”丫鬟语气嗔怪,但声音却是明晃晃的勾引。
薛南星顿觉不妙,这熏香是催情之物!她即刻捂住口鼻,同时别过脸觑了陆乘渊一眼。
可身后之人竟像是一尊佛似的端坐着,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见她回头,甚至愣了一愣。
薛南星急了,若她真是男子倒也不怕,等闲不会吃大亏。可她是女儿身,身后的是如假包换的真男子,二人的姿势本就有些暧昧,倘若这迷香药力强劲,自己、抑或是身后之人起了反应怎么办?
她眉头紧蹙,一时顾不上身份礼节,抓起陆乘渊的手,往他自己口鼻上一按,见他愣愣地捂上口鼻,这才放心回过头去。
陆乘渊捂着口鼻,只露出双眸,那双眸子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眸光清朗,静如深海。
外面裂帛的声音陡然窜起,在幽暗密闭的空间里显得突兀且心惊。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扯开了衣裳,紧接着,淫言碎语不绝于耳。
“几日没来了,这里想不想官人?”宋源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了自己的裤头。
薛南星并非不懂男女之事的深闺小姐,春宫图也不是没插科打诨地伙同着那些捕快看过,验男尸更是不在话下。
可眼前这一切太不一样了!此刻她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呆愣得如同一具石像。
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只修长的手遮住她的双眼,耳畔一热,清冷淡然的声音传来:“别看。”
声音极低,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还有一丝……温柔。
薛南星脊背一酥,她之前竟从未发现此人的声音这样好听,只需两个字便能蛊惑人心。她不由阖上双目,本能地往后靠去,可这一靠,便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贴上了陆乘渊。
清冽的鼻息喷洒在脖间,方才还毫无温度的胸膛,此刻竟然微微发烫,她仿佛感受到那穿透而来的心跳。
杂乱无章、怦然肆动。
他似乎……并非真的淡定。
薛南星惊觉不妙,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她忙僵着身子往旁边一点点挪去,终归是与陆乘渊错开了小半边身子,尔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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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埋进膝盖里。
她本以为不去看会好受些,然而事实证明,若是不看,耳边的声音只会被无限放大,她赶忙又捂住双耳。
可这密室建起来就为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隔音自然是极好的,里头的声音出不去怎么办,便只能在屋里转,转来转去,就又窜进了衣柜里,越滚越大声。娇媚婉转的呻吟裹着玉钩碰撞的乱响,如同海浪般一阵阵拍打过来,淹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愈发燥热起来,衣橱里本就闷热的气氛再度升了温。此时此刻,饶是她努力平复自己,也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鼻尖弥漫的甜香味不再腻到熏人,而是混着一丝冷冽,带着些陈年书卷和新添的墨水味,莹莹绕绕,居然变得好闻了起来。
她猛地想起陆乘渊身上那冷冽干净的味道像什么,像一夜初雪之后,推开窗时吸入的第一口气息,清冷而纯粹,凉至肺腑却让人着迷。
脑中闪过一线轰鸣。
薛南星猛然回神。
她……她方才都想了些什么……
薛南星心虚地去看陆乘渊,只见他牢牢地将自己贴在柜壁,双目紧闭,长睫颤动,那张冰冷的脸从头顶烧到了脖子根……
连见多识广的“活阎王”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她再如何,也不至于对陆乘渊起色心,除非……
是了是了,定是那迷香作祟。
薛南星总算找到了原因,环在双臂下的手暗暗使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唔……”疼!一双玉臂不知被掐出了多少淤青,沸腾的思绪才渐渐凉下来。
二人就这样苦撑了一个时辰才得以脱身。
*
二人翻出侯府时,夜已深沉,陆乘渊走得一路沉默,薛南星垂首跟在后头,也不知说什么。
直至上了马车,薛南星觉得这尴尬的气氛实在诡异,于是寻了个话头,开口问道:“王爷先一步到侯府,可有找到什么,譬如押不庐?蝴蝶钗?”
陆乘渊摇头,“什么都没有。”
难怪那书室的守卫并不严,看来除了偷情一事,宋源不怕被人找到其它什么。薛南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堂堂一个侯府世子,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便无法治罪。眼下也不确定他是否在替别人做事,也不能打草惊蛇。”
陆乘渊微微颔首,“待明日看看梅香是否有消息,再从长计议。”
薛南星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可关于案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她忖了忖,突然问了声,“王爷不是说派人来么,怎的亲自来了?”
陆乘渊似乎有些错愕。他是不放心薛南星,才早她一步探入晋平侯府的,本想搜出古籍里的东西就去拦她,却没承想书架后藏了个密室。然而,待他搜完密室,薛南星就已经进来了,这才……
他默了一瞬,张了张口,却只说了三个字,“不放心。”
“哦。”薛南星沉默地垂下头。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薛南星仍是低着头,“哦,属下明白。”
陆乘渊:“……”
车内再度陷入沉寂。同样是密闭昏暗的空间,一旦沉默,气氛便又诡异地尴尬起来,甚至因为方才的经历,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五内燥热,忍不住要推开窗,任由那股冷冽的霜雪气息窜入她四肢百骸的感觉,又来了。
不行,那邪物的药效太烈,薛南星实在忍不了了。她突然立起身,硬着头皮负手一揖,“属下有些不适,不扰王爷清静了。”说完,也顾不上看对方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马车。
夜风阵阵,车轮辘辘。
车里车外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39. [锁] [此章节已锁]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薛南星仍是低着头,“哦,属下明白。”
陆乘渊:“……”
车内再度陷入沉寂。
同样是密闭昏暗的空间,一旦沉默,气氛就又诡异地尴尬起来,甚至因为方才的经历,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五内燥热,忍不住要推开门窗,任由那股冷冽的霜雪气息窜入她四肢百骸的感觉,又来了。
不行,那邪物的药效太烈,薛南星实在忍不了了。她豁然立起身,硬着头皮拱手一揖,紧着嗓子道:“属下有些不适,不扰王爷清静了。”说完,也顾不上看对方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马车。
夜风阵阵,车轮辘辘。
车里车外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
二人各有各的心虚,甫一到王府,便极为默契地各往各的院子里去。
正院门外,崔海立在宫灯下等着,远远便瞧见厮役提着风灯疾步走来。
“急什么急,失了体统。”他正欲训斥一番,只见那厮役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身玄色长衫,箭袖收得紧,身形修长挺拔,自黑暗中踏风步入廊庑。
这不是王爷么,怎么也穿了夜行衣?
崔海忙迎上去,“王爷回来了。”
“王、王爷?”
陆乘渊眼尾都未扫他一眼,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径直往正院里去。
崔海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从厮役手中夺过风灯,追了上去。
然而他却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都不形于色的昭王,火急火燎地回屋,竟然是为了……
去净室沐浴!?
“啪——”一声,净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崔海还未反映过来,只听门后传来三个字:备冷水!
崔海一愣,冷……冷水?现下尚未至五月,何至于要用冷水沐浴,况且王爷这身子哪里还能沾半点寒凉。
可若是王爷怪罪,或许还能念及旧情,给自己留个全尸,若是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是要诛了九族的。
他抬手扶了扶额角,转身命下人将已经备好的温水送入净室,尔后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老奴该死,今夜王爷若是要赐死奴才,奴才也认了。可奴老奴宁愿死,也不能眼看着王爷……”话到一半,他掀起眼皮去看陆乘渊,蓦地顿住了。
崔海双眼瞪得浑圆,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蹦出,“王爷,您,您的脸,红了!”
陆乘渊何止是脸红,从藏在密室的衣橱里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里出现了程耿星,便会有一簇烈火自他心头纠缠的藤蔓肆意地烧起来,他浑身上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被这烈火灼然焚烧着。
冰霜消融,几近沸腾。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冷水温水,哗声坐进浴池,一头扎进水里。
“嗬——”
一声惊骇的喘息,陆乘渊猛然从浴池中坐起。
水已经凉透了,连带沸腾的血脉一起,终于凉了下来。
陆乘渊从水里坐起一点,手撑住额头,恍惚地揉了揉,开口问道:“宫里可有消息传来。”
“回王爷,不曾。”崔海迟疑片晌,又道:“不过徐太医倒是来过,除了送药,还……”
后头的话他没敢再说,无非就是劝王爷去行宫养伤的那几句,想来王爷也是不愿再听的。今夜的主子本就行径怪异,还是莫要往刀口上撞了。
厮役又拎了几桶热水进来,净室内水汽氤氲,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浴池里的水翻滚着,很快被重新搅热。
陆乘渊隔着水汽问道:“崔海,你可还记得依兰依兰?”
“依兰依兰?”崔海微一思索,“可是那甜香味极重的花儿?”
陆乘渊轻“嗯”一声,顿了顿,声音很低,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带着几分心虚,“方才,本王闻了一些。”
崔海眉间挂起疑惑,若有所思道:“老奴没记错的话,依兰依兰乃产自宁南国的催情之物,性极阳。五年前徐太医曾尝试以此物入药为引,想用其阳性压制王爷体内的寒毒。”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陆乘渊,无奈叹道:“奈何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偏偏又是个无情无欲之人,徐太医这才找了毒性更烈的押不庐来做药引。”
凝着黑暗的目光倏尔一滞,陆乘渊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崔海愣了愣,“……老奴说徐太医找了押不庐来做药引?”
“不是,上一句。”
“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无情……”崔海不由咽了口唾沫,“……无欲?”
浴池中的人豁然起身,旋身穿上亵服。
是了,依兰依兰只在情动之时起效,他这颗心早就被蚀空了,又何至于会对一个少年起了情欲。
他想了想,或许是从适才在侯府里起,不,是从卷宗室里的那刻起,抑或是从凤南街再遇时,抑或更早一些……
在修觉寺那日,他自疾风中看了她一眼,他的心就已经认出了薛南星。
自此,他便没有办法再忽略了。
——
“乘渊哥哥,我娘说过,星星是不死的火花。待这些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清澈的声音自耳畔浮起。
是啊,沉香园里的桂花已经开过好几茬了,他的南星该回来了。
思绪到了这里,陆乘渊忽而失笑了。
他口口声声说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可对于程耿星的身份,为何自己就不愿相信眼见的并非事实?
他可以对皇上说即便是猜测就够了,为何自己偏偏要见到实证才肯罢休?
他可以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要谨慎要克制,为何不肯对自己说一句要无畏要恣意?
这些年的腥风血雨、波诡云涌,让他几乎忘了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无论结果是什么,他只需要亲自去问问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可笑至极。
陆乘渊突然想到什么,正束着中衣的手一顿,问崔海:“你方才说,徐太医来过?”
崔海愣愣地点了点头。
“除了送药,是否还让你劝本王去一趟玉泉池?”陆乘渊又问。
崔海又是一愣,不由伸长脖子去瞧主子的神色,怪了,竟是瞧不出一丝不悦。从前他不是没提过去玉泉池解毒一事,可王爷哪回不是才听个起头就厉声打断,方才他还犹犹豫豫没敢开口,没承想,王爷自个儿说出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陆乘渊又道:“好,本王去一趟。”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了陆乘渊好半晌,眉宇间的愁云才渐渐散开,又惊又喜道:“好,好,奴才明日一早就进宫告知徐太医,还有太后那儿。太后没少为此事操心,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定是要高兴坏了。”
他自顾自嘟囔着,“这玉泉池在天山行宫,少说也得一个月车程,行宫里虽说什么都有,可到底不比平日里惯用的顺手。这几日得抓紧准备起来才行……”
“不急。”陆乘渊打断崔海,“待此案了结了再准备也不迟。”
行宫太远,若这毒真的有法可解,他定是等不及要第一时间告诉南星。他想,等案子结了,他要带她一同去,这样便不必再等了,他们错过了十年,他一刻也不愿多等了。
“是。”崔海点了点头,垂首笑道:“是老奴心急了。”
陆乘渊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月光流转,星星点点落在披满夜露的桂树上,乍一看,竟真像是桂花开了。他哑然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急呢?
陆乘渊收回目光,自塌边的矮柜里取出一只锦盒,转身披上外袍,“崔海,陪本王去降雪轩走走。”
*
“哗啦——哗啦——”
薛南星一回到降雪轩就问无白要了几桶冷水,然后将自己锁在净室里,兜头淋下,直至连着打了几个冷颤才罢手。
她总算冷静下来了,可不知道那个人冷静下来没?
薛南星坐进浴桶里,被半凉的水环抱着。盈盈的水波里,隐约浮现出陆乘渊端坐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饶是脸红心跳,也仍是一副沉静自持的模样,甚至还顾得上伸手来挡自己的眼睛,害她差点被那黑暗里的温柔给蛊惑了。
等等,伸手来挡?她心头猛地一紧。
在衣橱里,陆乘渊一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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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了两回手,一回挡在自己眼前,而另一回……挡在了自己胸前。
薛南星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他到底有没有碰到自己。虽说今夜她刻意将胸束紧了几分,可陆乘渊此人生性多疑,心思缜密,难保他会不会看出端倪。尤其是今夜,他们二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自己又被这迷香扰得心神恍惚,十分不争气地失了常态。
她再一细想,今日的陆乘渊着实有些奇怪,早些时候在大理寺,没来由地说了句“其实你……”,而后又闭口不提了。从侯府出来,说着案子时,又意有所指地道了句“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他究竟想说什么,他想说……其实你是女子?还想说……其实你看起来是男子,但不一定为实?
薛南星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惊。若今夜他真的碰到了自己,叠加先前种种,以陆乘渊的性子,定会百般试探。
这几日一心忙着查望月楼的案子,对于陆乘渊是敌是友,他为何要拿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为何要以此试探自己,她一概不知。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倘若真的被陆乘渊拆穿身份,恐怕要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了。
一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了。
夜是纷乱而深沉的。
薛南星照着前一夜那样,摸黑束好胸,再套上亵服,掌起微弱的油灯,将如仙给的东西调整角度后绑好,尔后将亵服的上身松松系着,裤头却束得格外紧。
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已是汗涔涔一片。这东西明明已经绑过几回了,怎么今夜再看……唉,更觉得难看了。
薛南星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净室,借着窗隙透来的月光,看了看窗沿和门缝的尘土,一切如原样,缓缓舒了口气。
“无白——”薛南星掌灯唤道。
不一会儿,尖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公子,有何吩咐?”
“我睡不着,想趁着这会思路清明理一理案子,指不定要多久。”薛南星的声音顿了顿,略带为难道:“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着吧。”
无白是得了昭王的亲令要看着这位程公子的,此前在大理寺时,他没跟着进停尸房就已经被责罚过了。崔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确定程公子歇下了,自己才能回后罩房,等闲不能再出岔子了。
“公子,没事,奴才也不困,奴才就搁院子里候着,若是公子缺什么,只管唤一声就是。”说完,无白往门槛上一坐,歪头倚到回廊的长柱上。
薛南星摇头笑了笑,掌着灯重新走回堂中,将案桌上的罩灯点着,再用铜签拨得极亮。她随手拿起一本验尸手札,走到罩灯前,迎着灯光,侧身而立。
此刻,薛南星胸前紧束,加之套了件松垮垮的中衣,完全瞧不出半点女儿家的身形。下身则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裤,里面突兀地鼓出一块,亵裤有些微透,里头的东西却是实心,稍一细看,就能瞧清楚形状。
屋里的灯色透窗而出,清晰地剪出薛南星的侧影轮廓,连带那根不属于她的东西,一起毫无保留地映到窗纸上,一举一动展露无疑。
窗影上的“男子”时而负手踱几步,时而扶额做冥想状,时而坐下提笔写几个字。若不是腹股间的那条东西,还真像个举止儒雅的书生,可多了那东西,整个画面便不堪入目了。
*
夜更深了些,陆乘渊站在降雪轩的院门口,负手看向远天,方才还有些晦暗的月色随着越来越沉的夜色明亮起来,连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没了。
其实某个瞬间,他是犹豫不决的。
可一路走来,夜色连带那些陈旧的、弥新的记忆,一同清晰起来,他便不允许自己再犹豫了。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哪怕只是一丝妄念,也不该让它如这些星子般被吞没。
他该无畏一回,一如从前那个教他放肆笑、恣意怒的小姑娘。
崔海在耳侧低声道:“王爷,屋里还亮着灯。不过……”
陆乘渊没听完,兀自往院里走去,然而就在下一刻,在见到窗上那道影影绰绰的剪影的那一刻,他彻底怔住了。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40. 冲突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窗纸上的人影晃了晃,忽地隐没在黑暗中,灯熄了。
夜一下子就暗了,只得天际那团朦胧的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忽一阵夜风袭来,陆乘渊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疾风掠掠的断崖——
风太大了,卷着弥散的尘土,叫人几乎睁不开眼。有人拢着披风来到他身边,扯着嗓子禀报:
“少爷,还是没找到。”
“已经半个月了,皇上今日就要定案了。”
“还找吗?”
陆乘渊怔怔地立在风中,半晌,拼尽全身力气唤了声:“南星……”
可是没有人应他。
他踉跄几步跑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茫茫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陆乘渊讷讷地,又张口:“南星……”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长风自他眼底卷起涛澜,陆乘渊背对断崖,任凭自己被疾风吞没,他想,与其留在没有她的地狱里,不如与她一同葬在这风中。
可就在身子后仰的那一瞬,一道清灵的声音随风灌入耳中——
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那一瞬,他相信了,相信她会回来,他才在这个荒诞的世上,行尸走肉般苦撑了十年。
可她终究是失约了。
与十年前在青峰崖一样,陆乘渊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
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在这条注定死亡的路上,他就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好半晌,陆乘渊自黑暗中抬眸,冷冷道:“命沈逸即刻将宋源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
*
昨夜薛南星听到无白迎出去的脚步声,就猜到是陆乘渊来了,他果然起了疑心。但外间久久没有动静,想来是看清了她的“男儿身”便离开了。她这才熄了灯,摸黑穿好中衣和外袍,合衣而眠。
折腾到后半夜,薛南星实在太累了,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翌日巳时。
薛南星洗漱完,推开窗望了眼天色,昨日还十万分清朗的天,一夜之间竟是蓄起厚厚的云团子。
恍神间,外头忽地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师父,师父,快醒醒,有急事——”
她一把拉开门,“世子?出什么事了?”
凌晧急问道:“昨日你们去晋平侯府到底查出些什么?怎么才过了一夜,宋子谦就进了影卫司的地牢?”
“宋源进了影卫司地牢!?”薛南星心中惊异,昨日压根就没查出任何实证,昭王明明说待寻到梅香再议,怎的突然就将人关进了影卫司。
她忙问道:“梅香可有消息了?”
凌皓摇头,“没有,这上京城都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又看向薛南星,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你们呢?”
薛南星随即也摇了摇头,“昨日在侯府什么都没查到。”
凌皓满脸惊诧,“没找到?这就怪了,我还当是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能定宋子谦的罪。“他五官拧作一团,指了指身后,”难怪侯爷都寻到我府上来了,眼下一个老的、一个大肚子的,正在我府上哭着呢?”
“嗐,表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无凭无据就将宋子谦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天刚亮又丢进了影卫司的地牢里。这会儿宋子谦只怕已经没了半条命了。”凌皓越想越后怕,别的不说,倘若宋源真死在影卫司里,自己府上那两个人怕是请不走了。
一念及此,他拽了薛南星的手腕,快步往外走,“走,咱们去一趟影卫司,可不能出事了。”
是啊,可不能出事了。宋源能够应对自若,定是认准了无证无据,甚至没有动机,根本无法定他的罪。饶是影卫司手段凌厉,逼迫宋源认了罪,也不过是屈打成招,侯爷和世子夫人能闹去琝王府,无非也是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好给昭王扣个藐视法理、审理不公的帽子。而如今梅香下落不明,宋源背后之人也仍在暗处,倘若宋源咬死不认,在地牢里有个三长两短,那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她能想到的,陆乘渊不会不知,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
*
天边云层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二人赶到影卫司时,陆乘渊正在内衙最后一道公堂里吃茶,高泽立于一旁。这里与其说是公堂,倒不如说是刑讯的暗室,臭名昭著的影卫司地牢就在一墙之隔的甬道里。
薛南星跟着凌晧跨进门槛,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袭来。她抬眼看向堂上,壁角架着两个火盆,将这间暗室照得灼目刺亮。陆乘渊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薛南星却闻到他身上黏腻浓厚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原本的清冷之气。
此刻,她忽然觉得陆乘渊有些陌生,比初次在修觉寺见到时还要陌生。
凌晧一见到陆乘渊就憋不住了,冲到堂前,急不可耐地问道:“表哥,到底怎么回事,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我们不知道吗?”
陆乘渊啜一口茶,头也不抬,慢悠悠地道:“影卫司拿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那大理寺审讯定罪呢?”堂下之人突然开口。
薛南星立于堂下,垂头拱手,身子却立得笔直,“大晋律法有云‘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注1]。立法用刑应当守经达权,以体现罚当其罪。即使宋源有嫌疑,在定罪前,他可以坦白也可以保持缄默,大理寺不得在取得人证物证前以推论定罪。”
“噹!”茶盏在案上重重一磕,陆乘渊脸色森寒,“你在教本王做事?”
凌晧与高泽皆是一惊。
“属下不敢。”薛南星稍稍躬低身子,“属下只是觉得眼下并非审讯的最佳时机。”
“哦?”陆乘渊目光落到堂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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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认为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至少,要先找到梅香。”薛南星答道。
陆乘渊的眸色蓦然转寒,“倘若找不到呢?本王要一直等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属下相信,但凡做过,一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乘渊冷笑起来,“不过是无能者的托辞罢了。这世上的悬案冤案,无辜亡魂还少吗,你与本王说疏而不漏?笑话!”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薛南星跟前,居高临下睨视着她,“从前本王觉得你有些小聪明才留在身边,眼下看来,不过尔尔。”
薛南星心下一凛,却不知怎么,忽然自灵魂深处擭了一把力气道:“王爷说的没错,属下愚钝,不知王爷所欲为何,只知律法自有公正,不该以权压法。”
以权压法四字一出,堂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高泽登刻屏住呼吸,凌晧更是险些没呛出一口老血,这个人怎么也搭错筋了。他忙冲到薛南星身边,压着嗓子劝道:“师父,你可别再说了。”
陆乘渊盯着眼前这不自量力的身躯,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人比月还柔和,可目中却透出杀伐之气。
“你不知道本王意欲为何,那本王就告诉你。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听明白了吗?”字字落地,如坠冰窟。
薛南星沉默片晌,就在几人都以为她不再辩驳时,她突然一字一句道:
“属下,不明白。”
凌晧蓦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薛南星缓缓抬眸,直视陆乘渊,“属下知道,但是属下确实不明白。”
“属下自幼长在义庄,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悬案冤魂,正因如此,属下才深知律法二字于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律法,是芸芸众人最容易得到的公正,他们无权无势,能相信的只有律法,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和信念。”
“只有每一份证据都重若千钧,每一份判决都慎重其事,世人才会相信律法的公正严明,才会守法畏法。属下不明白,所谓执法者,难道不是更要以律治恶吗?难道要一面告诉世人律法面前,众生平等,一面又要残忍地掠夺他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吗?”
“属下不过是乡野村夫,不晓朝堂波诡,亦看不透王权迷局,阅过最多的书也不过是《洗冤集录》,被教导的最多的无非是‘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注2]。但属下知道,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话音落,薛南星深深揖下,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属下心知冲撞王爷实在罪无可恕,可眼下梅香下落未明,恳请王爷看在一条无辜人命的份上,准允属下为梅香沉冤后,再取属下这颗人头。”
外头一场急雨落了下来,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声,搅得天地一片晦暗。
“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声音自头顶落下,泠若寒冰。
[注1]摘自《尚书·吕刑》
[注2]摘自《洗冤集录》
41. 证据
薛南星当然知道他会杀了她,但不是现在,否则他也不会听自己说这么多。
凌晧这头却忍不住了,“表哥,别、别,这小子不过是一时脑子犯浑……”说着,他又蹲下身,对薛南星道:“你赶紧再求求表哥。”
陆乘渊不言语,薛南星也不出声,凌晧几乎要急哭了,“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薛南星踯躅一瞬还是闷声开了口,“属下……”
堂外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后头的话被忽如其来的风雨声淹没。
高泽带着一身湿气进来,“王爷,龚士昌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高泽先是一愣,又看到凌皓与地上跪着的人,当即噤了声。
陆乘渊自眼风里扫了高泽一眼,平静地道:“知道了。”
“龚士昌来这儿要人了?”凌皓诧然。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径直往门口走去,得走到门槛处,忽见远处苑角里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在风烟雨幕中肆意飘摇。
他顿住脚步,冷冰冰丢下一句,“程耿星,找不到证据你这颗人头也不必再留了。”
-
“师父,你知道方才有多险吗?真的吓死我了。”凌皓见人走了,赶忙凑上来,拉起薛南星道:“你就不怕吗?”
怕,薛南星当然怕。她怕外祖父的案子还未查出头绪就掉了脑袋,但方才那一瞬,她更怕心中的信念崩塌殆尽,怕无颜面对外祖父。
薛南星还记得那一年,她跪在尸腐味极重的义庄,接过外祖父手中那把解尸刀时,学的第一句就是“人命至重”,她不能忘。
她淡淡笑了笑,“若王爷真要因此要了我这条小命,我也认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不知道他方才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好在那姓龚的来得及时。”凌皓顿了顿,嘟囔一句,“不过他怎么来了这儿?”
“龚尚书不是宋源的岳丈吗?宋源突然被囚进影卫司,他过来替女儿讨个说法也合情合理。”薛南星道。
凌皓托着下颌,“是,要人也好,讨个说法也罢,他来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不该来影卫司啊?”
薛南星诧异地看向他,追问道:“此话怎讲?”
凌皓思量一阵,“昨夜去侯府拿人的是大理寺,早上侯爷和宋少夫人来我府上时,也只说让我帮忙去大理寺说情。按他们的说法,宋源是被囚在大理寺的审讯室,由沈逸在审。若是宋少夫人往龚府递的消息,那龚士昌理应去大理寺才对啊,怎的来了影卫司?”
“或许他已经去过大理寺,得知宋源被押来了影卫司?”
“不会。”凌皓摆了摆手,扫一眼外间,压低嗓音道:“大理寺我去过,沈逸一直在审‘宋源’,不过那人又不是宋源。”
他见薛南星目露疑色,解释道:“我一大早去大理寺时,确实听说表哥和沈逸连夜在审宋源,不见任何人。我没辙,就想着去影卫司找高泽问问情况,谁知一进内衙竟然见到宋源就跪在这儿。”
凌皓朝薛南星脚下指了指,“当时人就跪在这儿,像是刚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满脸满身都是血,看得我浑身发麻。表哥和高泽什么都不说,我便只好赶去问你,看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薛南星蓦地转身看向门口的一片空茫,眸中尽是错愕与不解。原来这才是陆乘渊夜审宋源的理由,他并非真的要刑训逼供,可他方才为何又……
她回头问凌皓,语声带着懊恼,“世子适才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我……”凌皓瘪着嘴,“你也没问呀!”
“……”
薛南星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
凌皓快步跟上,“师父,去哪儿?”
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为了保住这个,去找证据。”
“上哪儿找啊?”
活人会撒谎,但是死人不会。既然整个上京城都找不到梅香,不如一切重新回到望月楼一案上。
薛南星目不斜视,“去望月楼,看看曲澜生还想说什么。”
—
出了内衙,陆乘渊沿着甬道在风雨里走着,高泽撑着伞跟在一侧。
“禀告王爷,虎部那个叛徒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递进了宫里。”高泽顿了顿,“但是并未见到有人出宫往龚府里递信。”
“没有人?”陆乘渊微敛双眸,问道:“那隼呢?”
宫中虽严禁豢养信鸟,但隼是大晋神鸟,宫中设有神隼台,由专门的内侍喂养。这种鸟在禁中被养了数代,能识人辨方位,若真被有心人用来传信也未必不可能。只不过,能将隼训来传消息,必然不是寻常内侍。
“王爷的意思是,是内侍的大珰传的消息?”高泽脑中一个激灵,“莫非这背后是宫里的主子?”
陆乘渊颔首,“宦官这等人物,游走于深宫各处,周旋于君臣之间。如今东西二宫明争暗斗,皆与前朝关系甚密,禁宫的思罪堂还囚着一位。要查出这隼是谁训的不难,但要查到养隼人背后是哪位主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泽垂着头琢磨半晌,问道:“王爷,卑职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要引蛇出洞,为何王爷要放任世子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带出去?好在王爷留了后手,提前命卑职盯着龚府和宫里,否则,若是世子不慎透露消息,那便前功尽费了。”
陆乘渊轻笑一声,“除了程耿星,凌云初还能将消息透露给谁?”
“但程耿星这个人……”
高泽话未说完,就被陆乘渊一个眼风扫了回去。
陆乘渊侧目斜睨他,寒声道:“不是有你盯着他们吗?”
高泽浑身一凛,“卑职该死,擅作主张,请王爷赎罪。”
陆乘渊别开目光,隔着雨幕看向甬道尽头,“引蛇出洞,不引又怎么知道王府里的这条不是蛇呢?”
高泽恍悟过来,“所以王爷是想一箭双雕,利用虎部那个叛徒引出宋源背后的主使,又故意让世子将消息递给程耿星?”
他思索着道:“程耿星一早并无无异状,是从世子口中得知王爷拘了宋源后就径直赶来了,加之他并不知道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动过手脚,如此说来,此人当真不可疑了……”话到末了,不觉生出几分愧意。
陆乘渊不再言语。其实即便是经历了昨夜一瞥,亲眼见到程耿星的男儿身,他也并未再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抑或龚士昌之流有关,他这么说,无非是顺水推舟,打消高泽的顾虑罢了。
但有一点高泽说的没错,这步棋他终究是冒险了,倘若宋源只是一枚弃子,他这步棋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打草惊蛇。可这场雨停后便是盛夏,盛夏过后就是他与南星分别的时节。
此案牵扯出的愈发复杂,他没有时间再从长计议了。
*
这场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一个时辰后,雨势渐微,夏阳挣脱云层,洒下半斛光,天际豁然破开一道裂口。
离开影卫司,薛南星与凌皓径直到了望月楼时,远远就瞧见门外站着三个粗衣壮汉,正探着头朝里头张望,看模样似是杂工。
可没几句话的工夫,几人便被门口的影鹰卫赶走了。
薛南星微感异样,上前问道:“方才那几人是做什么的?”
影鹰卫回道:“那三人自称是望月楼的杂工,说早前宋世子吩咐下,要在诗会结束后将望月阁内的石块都搬走。王爷早就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尤其是望月阁,更别提要从里头搬东西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骤然敛起,朝凌皓道:“世子,跟过去看看。”旋即朝那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很快,两人跟着在街角的一间茶档停下,见三人叫了盅粗茶正吃着。
薛南星与凌皓亦叫了盅茶,在邻桌坐下。
“没想到都三日了还不让进去。”中间一个酒糟鼻斟了碗茶,看年纪像是领头的。
“头儿,我看要不就算了,我瞅着这些石头跟我家门前溪边那些也大差不差,无甚好稀罕的。”旁边一个微胖的塞了口糕点,不以为意。
“你懂什么?世间有人指鹿为马,有人点石成金,都是那些权贵一句话的事儿。这上京城里,什么是废,什么是宝,还轮不上你我插嘴。咱们收了钱,就得老老实实将这些‘宝贝’搬走。”
旁边一个包头巾的道:“就是,别的不说,活不干完就没银子结,我可还等着这些未结的银钱吃酒哩!”
微胖的那个却仍在弱声弱气地抱怨,“早知道前几日就全搬走了,也不知那宋世子还留了一半在上头作甚,眼下可好,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封。我看这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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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银钱指不定有没有着落呢!”
……
听到这儿,薛南星放下茶碗,反复咂摸着这几句话,搬一半留一半……在望月阁留下一些石块好解释,无非是要掩饰垫在曲澜生后背的那几块石头,可宋源为何要先搬走一半呢?
她思索了一阵,压低声音道:“世子,眼下咱们在明,不好闹出大动静。但宋源这侯府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若是不暴露身份,单凭一个茶客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我囊中羞涩……”
话没说完,只听“啪”一声闷响,眼前多了个鼓鼓的钱袋。
凌皓理了理腰间的玉带,抬着眉头,“够了吗?今日本世子就要让大家抢着来推我的磨。”
凌皓站起身走到邻桌,在凳子上坐了,把手中的钱袋往桌上一搁,“你们是望月楼的杂工?”
那包头巾的和微胖的杂工盯着桌上的钱袋,吞了啖口水。中间的酒糟鼻倒是淡定,他咳了两声,“是又如何?公子这是何意?”说完,扫了一眼钱袋。
薛南星坐下,左右顾盼,掩着半张脸道:“这位大哥,方才我家公子无意间听你们说要去望月楼搬什么石块,可是前几日诗会展出的那些奇石?”
酒糟鼻默不作声地吃了口茶。
薛南星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在京郊新建了一个庄子,前段时日听说晋平侯府的世子从山崎运了不少奇石进京,就想着待诗会结束了,找宋世子购置一些放到自家的庄子里。可谁知今日一来,发现那望月楼出了事儿,楼也被封了。眼下又找不着宋世子的人。这不,恰好听几位大哥说起,就想着打听打听,上哪儿可以找到这些奇石。”
酒糟鼻听罢,这才搁下茶碗,去看凌皓与薛南星。
旁边那个微胖的杂工憋不住了,“这位公子可算是找对人了,咱们还真知道。只不过……”
可未待他将意图表明,那酒糟鼻手肘一拐,撞了撞他,“咳咳……”
凌皓勾起唇角,抓起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哗哗哗一阵响,随即从里头摸出一锭银子,啪一声搁在微胖杂工眼前,“你最实诚,拿去!”
那杂工喜出望外,颤手拿起银锭,塞进后牙槽里一咬,惹得另一边那个包头巾的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虽说望月楼这趟活宋世子给的够多,可眼下这锭银子可抵得上一个月的工钱了,不拿白不拿。
“我、我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城南的仓房!”包头巾的抢着说道。
微胖的也不示弱,“是,城南仓房,就在同福楼附近,挨着南湖边上。”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几腚银子你二人拿去分了。”凌皓丢出几腚银子,看得二人两眼放光。
看着那两人乐呵呵地捧着银子,酒糟鼻这下彻底不淡定了,可眼见能说的都被那二人抢着说了,他的眉头鼻头霎时皱成一团。
薛南星从凌皓手中要过几腚银子,往桌中间搁上一锭,“不知这些石块是何时运过去城南的?”
“我记得,四月十六日!”酒糟鼻眉头舒展,抢先答道。
薛南星笑着将银子给他,又问道:“宋世子为何要先搬一部分去城南的仓库?”
几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那微胖杂工挠着头道:“宋世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四月十六那日,咱们去了望月楼,那些石块就已经堆在望月阁门口了。”另外二人都跟着附和。
薛南星思索片晌,将手里剩的几腚碎银摊开,又问道:“几位可有城南仓房的钥匙?不知能否带我们先去瞧瞧?”
酒糟鼻两眼一转,“钥匙只宋世子和同福楼的掌柜有,可我也不知道掌柜的许不许人进去瞧。”他又瞥了眼薛南星手中的银子,堆笑道:“不过,带二位去一趟不成问题。”
“那同福楼的掌柜怎会有钥匙?”薛南星疑惑。
这回凌皓开了口,“同福楼也是章家的产业。”
薛南星满腹疑窦猛地一沉。
四月十六日,宋源清出部分石块后就锁了望月阁,而后又去了楚风阁,再掳走梅香。搬走的石块、城南仓房、同福楼、南湖边……梅香……
零星的线索一个个串起来。
她蓦地看向凌皓,“世子,我可能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42. 验血现形
同福楼坐落于南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栈分为东西二栈,东边朝着上京城,西边挨着京郊南湖,内有堂室、廊庑、楼台、马厩,极具规模,因其临湖照水,坐拥湖景之美,又位于出入城的必经之道,颇受来往商贾的喜爱。
此楼毕竟是京城出名的栈楼,掌柜的日日与人打交道,多半是人精,不比那几个杂工拿银钱便可以套出话来,到底还是得靠权势来压。薛南星思虑一阵后,还是去京兆府请了魏知砚一同前来。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一见到魏知砚那袭绯色官服便百般殷勤地迎了上来。
“咱们楼确实有个旧仓房,就在西岸。几位大人,这边请——”掌柜的抚着两撇八字须,将人往后院带去。
一行人绕出同福楼后院,沿着湖岸走了约摸半盏茶工夫,便在一间破旧宅子前停下来。宅子墙垣脱落,荒草丛生,若非落了新锁,旁人只当是个荒废的老宅,压根不会想到这是间仓房。
掌柜很快开了锁,推开门,抬手扬了扬空中的尘土,折回身道:“咳咳——几位大人,便是这里了。”
魏知砚微微颔首,先一步进去,凌皓拉着薛南星跟上。
茶叶香、酒香,夹杂着淡淡的霉味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薛南星快速扫一眼仓房,与残破的外表不同,里头的陈列倒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茶叶与一坛坛的酒,除了进门口的一丈方地,几乎没什么落脚的空处,更别提见到什么石块了。
酒糟鼻的杂工也跟了进来。他瞟一眼仓房里,又退出门,狐疑地上下左右打量几眼,这才跟进来,走到凌皓与薛南星跟前,一脸不可思议道:“公子,这、这不可能啊,前几日我们明明就是将那些石块搬进这里的。”他指了指仓房最里头的墙角,“喏,就是堆在那儿。莫非已经被宋世子卖给别人了?”
魏知砚闻言过来,从京兆府来的路上,薛南星已将心中的猜测告知与他。他四围扫一眼,抬指捻了把手边最近的木架,“锁是新落的……这些也是新摆进来的。”
说完,他转头问那掌柜的,质问道:“四月十六日,宋源命人搬进来的那些石块呢?”
“石块?草民没见过什么石块啊!”掌柜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他见几人皆是神色肃然,憋屈道:“这间仓房离同福楼虽近,可到底不是挨在一块儿。早前楼里扩建了几间库房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算算也一年有余没人进来了。若不是前几日世子过来,说迟些日子要往楼里的库房入些新酒,让草民先把库房里的东西滕来此处,草民也不会过来。”
他又仔细回想一下,喃喃道:“可那日草民来的时候也没见着什么石块呀!”
“掌柜的可记得宋世子是何时来找的你?”薛南星问。
掌柜垂下眸想了想,“好像是四月……十七?对,四月十七,我记得两日后就是望月楼的诗会。那日世子来得格外早,说是望月楼那边还要准备,让咱们快点将东西搬过来。”
“他看你们搬完了才走?”薛南星听出各中蹊跷,又问道。
“是啊。”掌柜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什么,双手插袖,努着嘴道:“说是着急,可这都过去好几日了,也没见世子入什么新酒过来。咱们这些日子取酒取茶都得绕过来,多少有些不方便。”
魏知砚见薛南星不言语,低声问:“可是想到什么?”
薛南星敛起双眸,目光落在方才酒糟鼻杂工指着的角落,嘴角忽而噙起一丝讥诮,“我在想,他独自一人一夜之间要做这许多事,还真是为难了。”
言讫,她转身往仓房里看去,见最后那排木架后还留着一道木门。
“宋源曾说过,望月阁那些石块虽不及诗会展出的那些精美,但到底是远从山崎运来,诗会过后会好生处置。可他为何要在四月十六日急着先搬走一部分石块?”薛南星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只得一个原因,那就是石块中有他必须要销毁的证据。”
“曲澜生的尸体上,除了后背的几块瘀斑,就只剩面部和手部的少许擦伤为死前伤,而这几道伤口确实与石块擦伤的性状相符。从愈合情况来看,应是诗会前三至五日造成……”
待走到木门前,薛南星转头看向魏知砚与凌皓,“所以,搬来这里的石块就是他杀害曲澜生的铁证。”
“可眼下也见不着有石块啊?”凌皓急问道。
她回身启了门闩,将木门拉开,抬手朝外间一指,“在这里!”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湖光澄澄,整片南湖不过在门槛外半丈开外。
只听薛南星接着道:“四月十五日望月阁工期结束,宋源将曲澜生迷晕,藏在石堆中。十六日打算趁着望月阁上无人,将曲澜生搬到阑干上,垫好石头,再锁上门。可从石堆里搬出曲澜生后,宋源发现他的脸和手背被石块擦伤,混乱间,他并不确定哪些石块沾上了曲澜生的血迹。他一时没法子,只好将所有可能碰到的石块都先清理出来,只留下一部分用作掩饰。”
“宋源原本打算扮成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就来城南仓房处理这些石块,可不料在烟柳巷撞见了梅香。情急之下,他只好将人掳走,但是那些石块多留一日便会多一日危险,必须尽快清理……”
“于是,他便将梅香带到了此处?”魏知砚接过话头。
“大人英明。”薛南星眸光灼然,“一夜之间,他要清除证据,又要毁尸灭迹,没什么比将人和物扔到这湖里更快的办法了。”
“所以四月十七日宋源并非是来得早,而是前一日他根本没离开!”凌皓也恍悟过来。
“来人!”魏知砚转身吩咐,“寻几个有经验的捞尸人来搜湖。”他顿了顿,沉声道:“从靠近仓房的这片搜起。”
“是!”几个衙差领命。
薛南星怔然望向门外,目之所及是茫茫湖水和满地雨水泥泞,即便那日留下了拖尸的痕迹,也被早间的那场急雨冲得一干二净了,她还是来晚了。
她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睁开眼,对魏知砚拱手揖道:“大人,早上那场雨下得急,屋外的痕迹怕是都毁了。在找到梅香的尸体前,我想再试试。”
“试试?”魏知砚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颔首,“试试看我的直觉。倘若杀梅香是一时起意,那宋源必然不会提前备好凶器。方才听那掌柜的意思,这间仓房原本已经空置许久,亦不会有现成的凶器。彼时,他最容易得到的利器便只有那些石块,遭石块袭击而亡定会在现场留下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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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地面干净,不似有血迹……”
“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
薛南星请几个衙差将所有木架酒坛搬出仓房,又让掌柜的烧几个火盆,备几坛酽米醋和酒。众人虽有不解,却也听从魏知砚的吩咐一一照办了。
很快,地面被清空,火盆也烧旺了。
薛南星把火盆里红彤彤的火炭倒出来,尽可能均匀地铺开在地面上,然后将窗户推开透气,在旁静候。
地面是由一块块地砖铺砌而成,火炭在地砖上忽明忽暗地烧着,过了好一阵子,渐渐熄灭了。这时薛南星取来扫帚,将地上的炭灰尽可能地清扫干净。
此时酽米醋与酒坛就放在门口,薛南星清扫完碳灰,将其中一个酽米醋坛抱起来,均匀地泼在地面上。
“世子,酒!”薛南星朝凌皓使了个眼色。
凌皓瞬间意会,有样学样,抱起一坛酒均匀泼了。
地面刚刚被炭火烧过,一块块地砖还热得发烫,酽米醋和酒一泼上去,立刻白汽蒸腾。几人捂住鼻子,并肩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汽氤氲的地面。
很快,一部分地砖开始变色,渐渐显现出了成片的鲜红,形如血沫。薛南星半跪在地,揩起一点血沫状的液体,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果然是血。”
她转头对魏知砚与凌皓道:“酽米醋和酒遇热化气,能将地砖缝隙中残留的血液带上来,使之显现于眼前,哪怕过上十天半月,血液早已干透,这一方法依然可行。”
眼前这片血迹就这样一点点呈现出来,不是一丁点,而是很大的一片。凌皓盯着地上的血迹,早已目瞪口呆。
“梅香曾在这里遭受过攻击,不但流了血,很可能整个人还在地上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否则血迹不可能蔓延这么大片。”薛南星也盯着地上的血迹,眼前浮现起梅香躺在冰冷的地面,双目圆瞪,无助且悲凉的模样。
薛南星没见过梅香,却从琴枝口中得知,她是一个不甘命运折磨,不足双十的妙龄姑娘。前一日她还想着去城隍庙祈福,即便沦落风尘,她也心有所往。然而,只因撞见了不该撞的人,就惨遭毒手,甚至直到死去的那刻,她可能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隐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将满腔忿怒强压下去。
“师父,你不用掉脑袋了。”薛南星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撞,只听凌皓在耳边低声道。
却不知这声“师父”被魏知砚听了去,“师父?”
凌皓倒是坦然得很,“知砚兄你方才也见到了。”他忽然抬臂,将薛南星往臂弯里一圈,扬着眉道:“我这声师父叫的不过分吧!”
另外二人皆是一怔。
未等薛南星自己从凌皓臂中绕出来,她肩头的手臂被人轻轻拨开。
魏知砚拨开凌皓搭在薛南星肩头的手,说笑道:“云初兄乃琝王世子,与乘渊是表兄弟,贸然认师父,你可有告知乘渊?”
凌皓一听,满脸愠色地努了努嘴,“管他做什么。”
“不过,若是如此,我倒是与耿星同辈了。”魏知砚说着,目光落向薛南星。他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43. 蛊毒
魏知砚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薛南星本来并未留意去听这二人说些什么,眼下蓦地被他一看,只觉心头被灼了一下,烫得她赶忙收回目光,竟是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魏知砚的长姐是当朝魏皇后,也就是凌皓的皇婶,陆乘渊的舅母,理是没错。可这几位都是皇亲国戚、朝中权臣,她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耳边没由来地响起陆乘渊冷声冷气的两个字“师父?”薛南星不由心中一凉,早上已是顶撞了这位昭王殿下,人在屋檐下,可不能再得罪他了。
薛南星望了眼外间的天色,那场急雨仿佛一下子将积云落尽了,此刻日暮西沉,竟喷薄出霞色满天。
她忖了忖,影卫司那头还不知是何情境。眼下总算找到证据,梅香的尸体怕也很快就能寻到在此之前,还是先行向昭王禀告一声为好。
思及此,薛南星弯身朝魏知砚施以一揖,“魏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王府禀告王爷,寻梅香一事就有劳魏大人费心了。”她见魏知砚点了头,旋身又对凌皓道:“世子,梅香姑娘在京中无旁的亲人,只得雨花楼那些姐妹,所以认尸一事……”
“我明白。”凌皓拍了拍胸口,“安慰姑娘家的事就交给我了。”
话音落下,凌皓仿佛有什么着急的事,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踱步而去。
—
马车停在同福楼的马厩里,魏知砚坚持要送薛南星一程,二人便一同往同福楼方向走去。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际的霞彩就散了,暮色一点点浮上来。
薛南星垂眸盯着脚尖,身旁之人似乎走得格外慢,她心里虽急,却也不好加快步子。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张了张口,觉得该说些什么,凤南街那晚误伤魏知砚,怎么都该正式道个歉,这两日又唐突地找他帮忙,似乎又该好好道谢。她一时踯躅,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可下一刻,身旁那人先开了口,“不知前日所提,你可考虑好了?”声音很轻,轻得像夏夜的晚风。
薛南星怔了怔,这才想起前日昭王府前,他曾问自己是否真的要住进王府一事。可如今人已经住进去了,她想查的案子还毫无进展,陆乘渊又将卷宗放在王府里,即便是日日绑着束胸入睡,那也得继续待着。
她寥落地笑了笑,“左右我都是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就不劳烦魏大人了。”说着,她抬眸看向魏知砚,他的神情被夜色隐去,只留一道被暮霭剪出的轮廓,精雕玉琢般深邃好看。
魏知砚眉心微动,脚下的步子更慢了。他默了一瞬,倏尔轻声道:“其实,你并非一个人。”
薛南星又是一怔。她想了想,也是,白日里查案有昭王和世子在,夜里睡觉还有个无白看着,饶是外祖父不在了,也还有梁山和忠叔如亲人般看护她,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眸中的寥落散了些,她浅浅笑道:“大人说的没错,日日跟着王爷查案子,还能得大人和世子的倾力相助,不能算是一个人。”
魏知砚也垂目笑了一下,还好,她提及了他。
他将目光转向湖对岸起伏的山峦,暮色染着未褪尽的霞霭,将那座山的轮廓映衬得格外清晰,如一头沉睡的雄狮。这是城南郊外的狮子山,薛南星不知道,但是魏知砚知道,十年前,她离开京城前,曾经在这里救过他一命。
——那次他被毒蛇咬伤,虽及时清了大部分蛇毒,但也有细微的毒液入了血脉,令他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
这七日虽漫长,可脑里反反覆覆出现的都是那个小姑娘明朗的模样,耳边响起的都是那句“知砚哥哥,别睡了,快醒醒……”
于是他醒了,可她却不见了。
父亲说她死了,死在青峰崖下。
他将绑过他腿伤的桂花帕子藏好,却没想过十年后能在另一处再见到一样的帕子。帕子的主人褪了年幼的稚气,但身上那股坚韧无畏更胜从前。
秋日里常常思念的那个人,如今在夏夜的长风里,竟也时时地想了起来。
魏知砚收回思绪,微微垂下眼眸,“其实,那晚……”
“大人,到了。”
魏知砚抬头才发现,二人已经走到了同福楼的马厩前,马车也已经备好。
这段路实在太短了。
那头薛南星已一步跨上车辕,恭敬地揖了一揖,转身进了马车内。
魏知砚自嘲般笑了笑,其实他想说,他早就认出那晚在凤南街的人是她,他也早就认出了那块桂花帕子。
—
薛南星回到王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问过府门前的守卫,得知昭王申时便回府了,想来此刻应该在书房。
虽说不知者不罪,可早上冲撞了陆乘渊,薛南星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误会了他,也不知昭王殿下怒气消了没。
她一路揣摩着措辞,一路往正院方向走去。戌时的更鼓之音刚停下,王府里就已经一片沉寂,昨夜还通亮的廊庑今夜却只留了零星的几盏风灯。
薛南星方踏进正院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院内各屋的檐角点了罩灯,书室和房内却是漆黑一片。
她停下脚步,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了一眼
书室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薛南星心下一沉,饶是昭王不在,崔公公也该在,即便崔公公不在,书室的门也不该开着。
她忽地忆起初入王府时崔公公的叮嘱“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切忌来正院”,可一转念,今日不过是二十三,也算不上月尾。
薛南星心里犹疑着,脚下却像被一根线扯着,不由自主地往里迈去。
越是靠近书室,心中的疑虑越甚几分。
薛南星试探着推开门,“吱嘎”一声轻微的门响犹如石破天惊,她惊出一声冷汗。可片晌后,屋内却并未传出其它响动。
她稳住心神,往里走了几步,死一般的沉寂中渐渐传来有人粗重的喘息,难耐中夹杂痛楚,而那人……却像是在生生忍耐。
有淡淡的熟悉气息逼近,越是离得近,那股味道越是清晰,冷冽至极,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
再往里走,却见地上似乎也有一道人影,借着窗外透入的光,薛南星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陆乘渊。
他背靠书架而坐,湿透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鬓发贴上惨白的脸颊,下颌微仰,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微张的薄唇间透着沉重的呼吸。
“王……王爷?”薛南星不敢置信。
眼见如此狼狈的陆乘渊,她心里一堵,随即又突突乱跳起来。
陆乘渊一向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连定人生死亦是淡漠从容,没有弱点,不见软肋。是以,此刻见他如一条困于冰窖里奄奄喘息的鱼一般时,她竟涌上一股认知崩塌的无措感。
“王爷,你怎么了?”
薛南星蹲下身,下意识伸手去把他的脉,可就在指尖触碰到他的一瞬,手腕被一把攥住。
陆乘渊似乎看清了来人,嘴唇翕张,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已经弱不可闻,却带着强烈的气势,直逼而来。
薛南星被这气势震住,仰首望着陆乘渊,蓦地一惊。
离近了她才发现,陆乘渊的脸并非只是苍白,而是像一块寒冰,又像一张蝉翼,薄到几乎透明,脆弱的皮肤下,血脉纹路清晰可见,如猩红的藤蔓般,正自脖颈往上一寸寸蔓延。
而那双眸子,本是清如月黑如曜,此时却红到几欲滴血。
一股隆冬霜雪的味道窜入鼻息,躲无可躲地,让她有一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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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眩。
薛南星一咬牙,伸手将陆乘渊的衣襟扯开,露出他的左胸。坚实的胸膛上早已布满血纹,更可怖的是,密密麻麻的血纹下,两条尾指大小的凸起正慢慢蠕动,如同两条贪婪的虫,一点点侵蚀着陆乘渊的心脏。
果然,陆乘渊不是受伤了,而是……中了蛊毒。
她早年曾听外祖父讲过一些边塞奇闻,据说苗疆边塞有一种蛊毒,名唤寒心噬魂。此蛊虫寄生于心脏之中,以食人心血为生,每逢月隐之日苏醒后,会疯狂噬咬宿主心脉。
联想到崔公公此前的叮嘱……
昏暗中,薛南星心跳一滞。难怪陆乘渊身上时常带着冷冽之气,也难怪他曾说过自己会用押不庐做药引。押不庐产自苗疆,想来所制之药,正是用来压制他体内蛊虫的。
可那药呢?为何毒发了却不用药,人都去哪儿了?
“王爷,药呢?崔公公呢?”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空洞的眼神。
薛南星努力克制内心的慌乱,扶住陆乘渊的肩头,“王爷,告诉我药在哪儿,我这就去取。”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动,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了张,“本王说……”
“滚是吧?”薛南星打断他,见陆乘渊这副明明快死了还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觉有些恼人。
薛南星忽然起身,近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书案前,竭力稳住颤抖的手点燃油灯,自顾自地道:“对不住了王爷,若是换了平日,我一定滚,可眼下不行。“
她一边喃喃一边翻找,“左右我这颗人头已经是王爷的了,不该说的说了,不该看的也看了,横竖这条小命是留不住了,不如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话语间,她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余光落到手边的一册卷案宗——康仁十二年。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躺在手边,触手可得。
卷宗在手边,笔墨在眼前,薛南星知道,她大可先誊抄一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眼下这般境况,只要她够快,应该不会被发现。
可是陆乘渊呢?
—
脸颊上忽的一阵温热,陆乘渊感觉有人抬指轻抚,似是在确认他的安危。
“王爷,你怎么了?”那道温热转至腕间,这声音……是程耿星。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滚……”陆乘渊自骨血里挤出一丝气力。
“王爷,药在哪儿?”
陆乘渊感觉到那个人扶住自己肩头,坚定地看入自己的眼眸,可他不愿被他看到。真是可笑,他分明知道了此人并非南星,怎么会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而张皇失措。
“本王说……”
“对不住了……不该说的……不该看的也看了……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倔强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传来,陆乘渊还想赶他走,却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早在凤南街重遇时他就知道,这个瘦削单薄的少年有自己的风骨和韧劲,然而没想他能顽固至此,明知留下必死无疑,却还是冥顽不灵。
奇怪的是,他竟然会为早已知道的事实方寸大乱。
翻箱倒柜地嘈杂声中,陆乘渊似乎听到了内心深处枷锁断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楼宇坍塌般,先是微不可察的一道裂纹,继而摧枯拉朽,所有积压的情绪瞬间成倍反噬,五脏俱焚。
他抬手捂住了唇,几乎同时,一口热流喷在了掌心。
猝不及防,他苍白的指缝瞬间被浸成了黑红色,这道黑红顺着苍白的、经络分明的手掌淅沥淌下,触目惊心。
薛南星猛然回头,瞳仁微颤。她转眸看一眼窗外,抬了抬脚,复又放下。
高高在上者,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脆弱袒露于人前,自己好奇走进来该死就算了,决不能再去惊扰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来不及了!
44. 身份
“王爷,王爷,醒醒!”薛南星见陆乘渊毫无反应,并起双指触上他颈部动脉,传来的是透入骨缝的阴寒戾气。
还好脉搏还在微弱跳动,只是晕了过去。
薛南星收回手,猫着身子将陆乘渊的手臂绕至自己肩头,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尔后沉了口气,使劲将人架了起来。
好在她自小力气就比一般女子大,加上这些年练剑学会了运气之法,架起陆乘渊不算太难。
薛南星将陆乘渊抬至书室侧房的竹榻上,脱掉他湿透的袍衫,再将方才从他屋中抱来的被衾一张张裹在他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床榻边,喘了口气。
适才薛南星撬开了陆乘渊寝殿的门,翻找了几个柜子都不见有药,去了正院的后罩房才得知崔公公进了宫。在崔公公回来前,她必须想办法先让陆乘渊的身子暖起来。
于是她以王爷要沐浴为由,命厮役烧些热水和火盆。可煮热水烧火盆都需要时间,为避免被下人发现,只得先让陆乘渊在书房里待着,用这个法子给他保温。
然而不给他温度,一块冰裹得再严实也还是一块冰。可她能想到的,替陆乘渊驱寒的法子就只剩……
她将目光移向床榻上的人,唇色惨白至发青,脸上爬满蛛网状的血纹,细看下已经开始呈现红黑色。
薛南星的心猛地一沉。
无论他是敌是友,至少现下,在曲澜生与梅香的案子上,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让凶手伏法,揪出幕后主使。
薛程两家血案牵连甚广,陆乘渊是她眼下能触及的,唯一的希望,他不能死。
左右此人是晕过去了,只要撑到厮役备好热水和火盆就行,应该不会被发现。
思绪倏然清明,薛南星不再犹豫,迅速脱下外袍,继而是中衣、亵服……
她俯下身来,微微阖了阖眼睫,掀开被衾,一头钻进了最里层。
满被窝的冷冽气息逼来,夹着黏腻的血腥味。
呼吸不由放缓,她朝着面前那个已然快要坚持不住的人靠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嘶……”透骨的寒气似撒欢的虫蚁,很快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蔓延致全身的骨血。
她却下意识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不再有丝毫保留,仿佛要用全部的温度去对抗这刺骨的寒。
怀中这个几乎毫无人气的?阴冷身躯,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欲求不满地吞噬、汲取着周围的每一丝温度。
薛南星又将掌心敷在陆乘渊的左胸上,手冷了,便再搓热,不够热,她就朝着上头哈气。怀里的人仿佛不再是陆乘渊,而是一只在隆冬里摔碎了壳,带着浑身血丝被冻僵的雏鸟。
她心里只想着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或许是某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寒虫似乎终于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嚣的势头稍稍缓了下来,黑红的血纹渐渐转为鲜红。
薛南星紧绷了一晚的弦总算松了些。
然而她这头刚松了口气,正欲坐起身,那头崔海就撞了进来——
崔海刚进到正院,在门口隐约闻到浓重的寒霜气和血腥味,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一眼便瞧见书架底下的黑血,登时被吓得三魂飞去两魂。
“王爷,老奴有罪,老奴该死,没能护着王爷,王爷……”崔海哽咽着往侧屋寻去,方掀开帘幕,声音忽然一顿,他差点没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下巴。
“程公子,你、你……”他指着薛南星,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公公,来不及解释了。药呢?”薛南星伸出一只手,急问道,身子却仍是躲在被窝里不敢妄动。
崔海见她神色异常肃然,又将目光滑落至她怀里的人,这才回缓过来,慌忙解下腰间的绸带,从中掏出一个红漆小药盒。
“药,这儿、这儿!”崔海取出盒中的暗红色药丸,“今日还未及月尾,怎的就突然这样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起陆乘渊,却被薛南星一把压下。
这一反应实在突兀,可眼下这些被衾就是护甲,哪里能让人轻易掀开。
于是她只好扯了个理由,“里头好不容易添了些温,可别让凉气再钻进来了。”末了,她伸手接过药丸,“公公,我来吧。”
崔海看她一眼,松了手。
服完药的陆乘渊并未立刻醒来,好在身上的血纹已经开始慢慢褪去,胸口的寒虫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崔海见陆乘渊已无大碍,便命人进宫传徐太医,又让哑婆子将书房清理干净。
他这才与收拾妥帖的薛南星一同出了书房。
—
“老奴是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小姑娘呢?”崔海阖上书房门,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抑或是别的姑娘?”
此言一出,薛南星怔了怔,方才崔公公进来时,自己并未坐起身,后来穿衣也是有意回避了,他是如何猜到的?
“你放心,你掩饰得很好,旁的人等闲看不出,尤其你还……”崔海将目光往薛南星下半身落了落,似乎微微呼了口气,才转而移开目光。
“实话告诉你,老身原本没往这处想。尤其是昨夜在降雪轩亲眼见了你那出‘皮影戏’,饶是怀疑你的出身由来,也愣是没想过你会是个女子。可方才一见后,再将早前的种种串起来,可算是看明白了。”
崔海负手往院里走几步,“这男子嘛,到底是不懂女子,尤其是像王爷这样从不近女色的。但你别忘了,老身可不是真男子。老身打小就开始服侍荣亲公主,公主从幼时到及笄,再到后来生下王爷,都是老奴在旁伺候着。这女儿家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模样,老身最清楚不过了。”
他又叹了声,停下脚步,“这女子啊,再怎么扮得像男子,也到底与男子不同。”
薛南星下意识挪了挪腿,沉着嗓子道:“如何不同了?”
崔海挑了挑眉,“方才王爷的身子冷成那样,你冻手冻脚地替他捂着,可脸却是红。”
薛南星心头一紧。
她强压着心头的慌乱,辩解道:“我自幼长于南方,性情内敛,即便同为男子,赤身裸体相对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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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在。”顿了顿,又道:“也不惯被人看着穿衣。”
崔海一笑,直言道:“你也不必否认,是男是女,验过便知。左右老身是个残破之身,是男是女都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说着,他扬起下颌,“来……”
“等等!”薛南星急声喝住,欲言又止,“公公,我……”
崔公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她真是男子,早就主动让他验身了。薛南星一时间有些懊恼,离开奉川后,她便一直谨小慎微,却没想一连栽了两回跟头。
一回是在凤南街上,被魏知砚误认作是姑娘家,可那夜月黑风高,好歹暂且蒙混了过去。再一回就是眼下,这回怕是再难蒙混过关了。
她抬起眼皮瞥了眼书房,陆乘渊就躺在屋里,若他醒来后得知自己是女子,只怕脖子上这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头是彻底保不住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来。或许崔公公念在她救了王爷一命的份上,替自己暂且守住这个秘密。
她阖了阖眼,豁然俯身跪下,“公公心思澄明,可民女入了王府实属巧合,绝非刻意为之。”
崔海不由一怔,即便他已经猜到了,可眼下听她亲口承认,仍不免有些诧然。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若是当年的薛家大小姐还在,只怕出落得就是这副模样了。王爷怕不是生了念想又被生生掐断,才落得现下痛不欲生。
崔海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薛南星目光黏在地上,“民女确实叫程耿星,祈南人氏。幼时丧父丧母,被一守尸人收养在义庄,机缘巧合下学了些验尸的本事。养父去世后,衙门嫌我是名女子,不肯让我做仵作。彼时,一个同乡大哥……就是梁山,要来京城寻营生。我想着京城天大地大,也没人知道我是女子,或许能寻到一席容身之所,于是便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京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岂料我们途径禹州龙门县外的修觉寺时,竟然碰上了一桩大案,机缘巧合下,这才识得了王爷与世子。”
“民女命苦,自幼飘零无依,除了验尸也无旁的本事。梁大哥虽与我同乡,但到底不是亲大哥,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最后还得靠自己。若是能跟着王爷,破几桩大案子,月奉赏银定是少不了,有了银钱,我这后半辈子便不必再漂泊。人往高处走,何况是送到眼前的机会,民女这才斗胆向王爷自荐。后来种种,想必公公也略知一二了。”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试着去解王爷体内的蛊毒。”她将崔海眸中的惊诧收入眼底,目光灼然道:“不过在此之前,得先解了王爷的心结。”
45. 玉佩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像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如今,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
陆乘渊听是戌时,微微一怔。他适才醒来时见到窗上霞光,只以为是天刚亮,没承想已是日暮。
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足够办很多事,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
崔海守了一夜,端了盏温水递给他,“王爷,适才徐太医来请过脉……”
陆乘渊接过茶盏,目色淡淡的。
崔海道:“徐太医说,王爷此番提前毒发,乃因情绪波动而起。这蛊虫寄生于心脉之中,心神不宁则血气翻涌,蛊虫便随之苏醒。以往王爷虽也曾经历毒发而不服药,但此次情势大不相同。”
“观王爷脉象,此次蛊虫对王爷身体的侵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若不尽快前往玉泉池进行调理,蛊虫苏醒的次数恐将增多,届时即便是他,也难以再压制王爷体内的毒势。”
“压不住便罢了。”陆乘渊说得极为轻巧,对前一日提及的赴玉泉池一事避而不提。
崔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乘渊扫一眼立在一旁的高泽,吃了口茶,顿了顿才问道:“可有其他人来过?”
高泽将陆乘渊这个眼神在心里略一琢磨,王爷虽昏睡了一日,他可不敢闲着,一早便照着王爷昨日的吩咐,将宋源“请”到了影卫司的静室,又处置了虎部那个叛徒,龚士昌那头也让无影盯紧了。
他自以为猜透了陆乘渊的意思,拱手揖道:“回王爷,无影方才来递过消息,龚士昌那头暂无异动,昨日王爷吩咐下也都已经一一……”
“本王问你了吗?”陆乘渊自眼尾睨向他。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郁闷地垂下头。
崔海醒目,一下便瞧出陆乘渊究竟想问什么,弓着腰道:“回王爷,还有降雪轩那位,也来过。”
陆乘渊眼尾微挑,“哦,他居然还敢过来。”
“是啊。”崔海一本正经又声情并茂,“老奴也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昨夜老奴从宫里取药回来,进了书房便发现一地的黑血。老奴当即被吓得不轻,谁知见到那程公子,他竟敢……”
“他竟敢怎么?”陆乘渊啜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海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他竟敢擅自将王爷抬到侧屋的床榻上……”随即又由床榻边划向身后,声音越发尖细,“还在书室里翻箱倒柜,连王爷寝殿的门都给撬了……”
听到这里,高泽原本垂低的鹰目已经瞪得溜圆,手也不觉扶上腰间的刀柄。
陆乘渊指节发白,手中的茶碟几乎要被生生捏碎了。程耿星……竟然撬了他陆乘渊的房门!?
一口气还未顺下,又听崔海道:“王爷的寝殿连老奴都不敢擅入,他私自闯入不得止,竟然还上了王爷的床榻——”
“……咳咳……”
陆乘渊方吃进的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
还未待他开口再问,一旁的高泽实在忍不住了,匪夷所思道:“这厮爬上王爷的床榻做什么?”
“算这厮醒目。”崔海卖完关子,这才端出早就备好的说辞,“他见王爷浑身冰冷,知道得先替王爷暖身,可又不敢轻易惊动旁人,于是他便撬了门,将能找到的被褥、被衾一股脑地全都搬过来,裹在王爷身上。”
“老奴冲进屋里,见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和……裹成粽子似的王爷。”
听到这里,陆沉渊一时怔忪,转而又有一瞬觉得好笑。他想笑程耿星自诩聪敏,却傻到以为用几张被衾裹着他就能暖身,又想笑他自己,竟然以为程耿星是要趁机带走卷宗离开。
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说不上的温软被唤醒。不由自主间,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修长苍白的手覆上左胸口,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确认。
高泽见陆乘渊眉宇间聚起团云,又默不出声,越想越觉得程耿星此人留不得,扶着刀就要冲去降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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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崔海见状,连忙伸手摁在他那跃跃欲试的刀柄上,“高侍卫,你这怒气冲冲地,是要做什么?”
“那小子见了不该见的,公公,您说我要做什么?”高泽反问。
“嗐。”崔海一拂袖,指着外间道:“若程公子真有异心,又何必想法子救王爷,更别说眼下还待在降雪轩等着你去拿人了。”
“可是他……”
“够了。”陆乘渊厉声打断,“闹够了没?”
崔海懒得再看高泽,转头朝陆乘渊禀道:“王爷放心,老奴已经千交待万交待他,昨夜之事只当没看见。程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轻易说出去。”
陆乘渊坐到塌边,由着内侍蹲下身替他套上鞋袜,“本王身上这毒,你以为那些人不知道吗?可那又如何,知道的人越多,才越会忌惮本王。”
说着,他移目看向高泽,“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大好……”
高泽愣了一下,拱手道:“还请王爷点拨。”
陆乘渊站起身,悠悠地道:“脑子不大好使。”
“我……”高泽一个字还没宣出口,只听“哐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硬物掉在地砖上了。
三人同时低头看去,见一清月色的小物件躺在床榻角落,甚为眼生。看掉落的位置,应该是陆乘渊方才起身时,从被褥里带出来的。
崔海年纪虽长,可眼明手快,立马弯身去捡。离近了瞧才发现,是半块通透的昆仑玉。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榻上,是了,定是降雪轩那位的。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呈给陆乘渊,“王爷,是半块昆仑佩……玉蝉图样的。”
陆乘渊明眸微颤,“玉蝉昆仑佩?”
—
知道了抛尸的地点和方位,魏知砚专门命人寻了城外几个经验丰富的捞尸人,天还未全亮,梅香的尸体就被找到了,连带着沉尸点湖底的石块,全都捞了上来。
薛南星验完尸回到王府,已过了申时,她径直来了正院却得知陆乘渊仍未醒来。
待她回房写完验状,夕阳已落了大半。外头静得寂然,仿佛这府里的主子没醒,下人也都没了声息。
忙完手头之事,薛南星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她抬袖一闻,登时被熏得眯起了眼。昨夜实在太累,她懒得沐浴就躺下了,今日一大早又赶去城南验了具腐烂不堪的水沉尸,这一日下来,还有凌皓止不住地在她身边呕吐。
薛南星赶紧让无白打了热水,将门窗锁好,进了净室。
她坐在浴桶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水中的自己,猛地怔住了。
胸前空空如也,那半块玉蝉佩呢!?
昨夜她并未沐浴,回来后合衣就睡了,唯一一次脱了衣服就是在陆乘渊书房的侧屋里,可她明明记得起身穿衣时还见到过,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咚咚咚……”
未待她细细回忆,外间猝然响起几声敲门声,薛南星听得一惊。
无白的声音隔着门扉传进来:
“公子,王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