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他恃靓行凶》 1、下莺州 武林盟主郭征不慎身中奇毒,昏迷在床十日未醒,看遍名医仍未能好转。 急坏了武林盟的几位长老。 这日,背着药箱的医者抚着胡须叹息道:“是我无能,只能稳住病情,防止剧毒扩散,却解不了毒。现如今,恐怕唯有医仙谷的能人,才有希望将郭盟主从鬼门关拉回来。” 医仙谷中成名的医者,个个如华佗在世,但凡愿意出手便没有医不好的病。 然而医仙谷向来隐蔽,常年不见外人,不入世也不分善恶,向来随心所欲。谷中之人,哪是说请来就能请来的。 况且要请的,还需得是谷中的“能”人,普通弟子尚不在考虑范畴之内。 说到这里,年迈的医者又说:“那医仙谷的弟子,向来有外出历练积攒阅历后再归谷的习惯,听说这次外出的是‘医鬼’别逢青。这别逢青,不过二十几岁,本事却仅次于现谷主,要解此毒,除了谷主和别逢青,再无他人。想来他外出历练一事,也是盟主之幸,若是能把他请来,此毒或可解。” “可这别逢青,现在身在何处?” “前些日子,听说正路过莺州,如今或许还在那里。就算离开莺州,恐怕也没有走远。” 时间可等不得人。 医仙谷的人从不主动揽事,他们没有立场,无论是江湖朝堂、还是正道邪教,都不亲近,救不救人向来只看心情与眼缘,若想请动还需献上足够的诚意。 盟主昏迷,武林盟的事尚且要长老他们掌管操持,盟里有点辈分的人都走不开……如此一来,该让谁去请? 众人一时捉摸不定。 有人便道:“当闻行道闻大侠。” 闻行道,乃现任武林盟主之养子,轻功天下第一,水上踏叶如行舟;武功卓越内力深厚,可称得上是年轻一代少侠之首。尽管年纪轻轻,却是来年武林盟新盟主中最被看好的人选。 年少有为不外乎于此。 闻行道自然不会推辞,临危受命,下莺州,寻医鬼。 ———— 春末夏初,于莺州而言正是好时节。 自古以来,江南地区便分外富饶,怡然自足。而莺州则更甚,有山有水,处处都是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的好景色。走在街上便能感受到贸易繁荣、人流鼎盛,景象好不热闹。 尽管两年前,本国的国都才被外贼逼得朝南退了三座城,朝堂动荡之下北境的百姓哀声哉道,这里却半点儿瞧不出战乱的影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破有一股“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逍遥快活极了。 然而一路风尘仆仆的闻行道,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 事出紧急,为了避免别人成为自己的拖累,闻行道一个人轻装赶路。他一路轻功、跑马交替行了七八日,途中换了三匹良马,沿途不曾懈怠。 直到抵达莺州最大的县城,摇风县。 抵达摇风县时,天气骤然转凉,淅淅沥沥下起秋雨。 风一吹,可谓是凉意彻骨。 即便如此,摇风县的街道上仍旧有行人撑伞来来往往,路两旁的商铺皆开着门,不时有客人进出,行人各自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家国正处外忧内患之际。 虽未来过这里,但关于摇风县传言,闻行道却听过不少。 江南一带距离国都甚远,再加上如今江山非安,十分不好管辖。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在某些地方官员上任,还要找当地的乡绅、宗族寻便利,才能在上任后不被刁难。即便如此,走马上任三五年,仍旧没有当地乡绅宗族的话语权大。 摇风县更甚。 只不过真正掌管这里的,即不是官员也不是乡绅宗族,而是县外五里远丘汀山上的江湖势力——萧然山庄。 也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一庄。 历代的摇风县县令皆胆小,手上没有实权,县城和周围村镇均由山庄管辖。 摇风县并非江南最大的县城,却十分富庶,资源抵得上北地几座城池,南通北达,地处南北交界处,往来的商客很多,其中不乏背着大刀手执长剑行者侠客。 因为有萧然山庄庇护的缘故,这些武林中人不敢在此地造次,因此县城内的人都不惧拿着武器的人。 闻行道进了一家客栈,想打探打探消息。 医仙谷的人出来历练,一般不会在某处停留太久,总是来去随心行踪不定。正如医仙谷的古训一般,谷中弟子亦正亦邪,没有党派,也不参与武林朝堂任何一方的斗争,连救人都只看心情。 若是心情不好,任你是天王老子拿着钱财万贯,也绝不出手。 尽管如此,没有谁敢对他们有意见,原因有三。 一则,医仙谷中人医术了得,谷主更是无人能及,人们难免有求上门的时候,不愿结仇;二则,医仙谷地处险恶,易守难攻;三则,谷中弟子虽然武功一般,但医者善毒无孔不入,惹上他们等于自寻死路。 上次听到医仙谷别逢青的消息,就是从莺州传出来的,如今过去两个月,一直没有别的风声。来的路上,为避免和人失之交臂,闻行道抽空专门去找了买卖消息的飞鸽楼,听闻别逢青仍在莺州摇风县,好奇之余更不敢浪费时间。 客栈一层人不少,闻行道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听着四方来客的笑谈声。 过了一会儿,他把店小二招来。 店小二瘦小机灵,圆滑的很:“这位客官,您有何事要吩咐?” 闻行道摸出几片银叶子,放在桌上:“我要跟你打听个人。” 见到那几片银叶子,小二立刻眉开眼笑,悄悄伸手将其收进了怀里,笑嘻嘻道:“侠士尽管问,这摇风县城内城外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闻行道:“你可知医仙谷别逢青,现在何处?” 听闻这话,小二话语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别神医,正在萧然山庄外……一心求见方小庄主呢。” “方小庄主,方柳?” 小二提起方柳,面上满是恭敬崇拜道:“正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方柳。” 2、求见 闻行道扬眉:“别逢青为何一心求见方庄主?” “有何奇怪?”店小二理所应当,“别说是他医仙谷中人,您就看看这江湖上,有谁不想见我们方小庄主?” 摇风县及周边村落受萧然山庄庇护数十载,这里的百姓对萧然山庄万分推崇。而这份推崇敬畏之心,在方柳掌权之后,变得更甚。 医仙谷是江湖中人人想要得以交好的势力,可在摇风县百姓的眼中,却远比不得他们的方小庄主。 闻行道又问:“你可知道为何方柳庄主不见别逢青?” “据说是惹了我们方小庄主,被拒之门外好几日了。”说到这里,小二颇有些愤懑,“好端端地让小庄主生气,我看是活该!” 未见事实,闻行道不予置评。 倒是其他桌上的客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也扬声愤愤不平道:“我看那神医也不过如此,竟惹恼了小庄主!” 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矣是矣,咱们小庄主多好的人,定然全是那劳什子神医的错!” “那可不是,总不能是小庄主的错吧?” “呸!你说什么呢,小庄主怎么可能有错呢?” “我阐述不清罢了,你也知我嘴笨……” “……” 诸如此类,周围议论的人话中全是对那方小庄主的维护之意。 说起来,江湖中谁人不知,萧然山庄的上一任庄主方振宇已逝去四年,当年方柳十七岁便接手了山庄,可摇风县的人似乎仍是喜欢称呼他为“方小庄主”,而不是“方庄主”。 且每每提起“小庄主”,都是带着崇敬和不敢表露的亲昵。 对于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方柳,闻行道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 盖因江湖中人对他无不称赞。夸他剑法绝妙,十几岁时便已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名扬天下;更夸他容貌昳丽天人之姿,教人见之不忘。 见之不忘? 说起来,几年前裂天掌杜影齐走火入魔之时,便有传闻说他是对方柳爱而不得导致急火攻心。闻行道暗自摇了摇头,心中暗忖,恐怕又是无知者听了传言,夸大奇谈。 江湖儿女拳头论输赢,名声被容貌压了去,与草包何异? 想到这里,闻行道心底不觉对那未曾谋面的方柳看轻了几分。 店小二和其他客人夸赞了半晌他们的小庄主后,这才想起闻行道一般,歉然道:“观侠士仪表堂堂气宇不凡,定是江湖中的豪杰。侠士大方,我也就不忸怩了,想必您是听说医仙谷的神医在此处,特意来寻人的吧?” 闻行道颔首默认。 小二继续说道:“自从医仙谷的人来了摇风县,咱们摇风县内就出现了不少朝廷和江湖中人,专来寻他。这时辰,您只要去到萧然山庄外,就能见着别神医。” 闻行道:“萧然山庄在何处?” “一看您就是第一次来。”店小二讨好地笑笑,指指窗外一处山峦,“摇风县县外五里的丘汀山上,就是萧然山庄所在。” “不过外面下着雨,眼见雨越来越大,侠士不如歇息一晚,明日天晴了再去。” “不必,我有急事。” 说完,闻行道又打赏他几枚银叶子,便朝外走去。 ———— 闻行道策马而行。 从县城城门外往山脚走去,路过了几个村落和大片的农田。行至丘汀山前,雨越下越大。 他在街道上的商铺买了斗笠和蓑衣,却也挡不住这漫天倾盆的雨水。 江南少有巍峨的高峰,丘汀山只是一片普通的矮小山峦。然山体虽不陡峭,可雨水瓢泼,道路泥泞湿滑,十分不好走。 沿着道路往上走时,闻行道下了马,将马拴在路旁的树上,独自往山庄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片开阔处,一抬头,便瞧见萧然山庄古朴恢弘的大门。大门上“萧然山庄”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含着一股杀气,与高耸的院墙交相辉映,显出一种肃穆感来。 风雨朦胧中,最显眼的却不是山庄的大门或墙内的楼阁,而是大门前跪着的、一袭白衣身形挺拔的男人。 习武之人耳目清明,隔了雨雾和一段距离,闻行道仍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出发前曾看过别逢青的画像,正是眼前这人。 跪着? 闻行道停下脚步,心底怪异。 店小二所说的求见,却是这种“求”见? 闻行道十分不赞同。 不远处,看守大门的两名护院目不斜视,似乎对医仙谷的别神医跪在此处见怪不怪。 别逢青也不觉得羞愧或其他,跪在雨中双眼直直盯着紧闭的山庄大门,似在等谁出来。他俊逸的面容略显憔悴枯瘦,眉宇间尽是懊悔阴郁之气,可见近来并不好过。 闻行道走近他,在十尺之外的位置停下。 且看别逢青这般的神情,怕是轻易不会跟他去武林盟救人。然郭盟主危在旦夕,若是请不动,就要估算一下将他绑去武林盟的利弊了。 闻行道拱手,正欲开口,却见山庄的大门处忽然有了动静。扭头看去,原是大门被仆役打开,两名丫鬟率先走了出来。 见到她们,方才还面如死灰的别逢青,此时眼中骤然亮起精光。 闻行道放下手,静观其变。 只见两名貌美的丫鬟撑伞出来后,分别站在了大门的左右两侧,作恭候状。 少顷,一道修长的身影撑伞跨出大门。 那人着一身晴穹蓝的外衫,内搭蚕丝白的衣裳,行走振袖之间飒然若风。他的伞前段向下倾斜,堪堪遮住了上半张脸,故而闻行道只看见他冷白消瘦的下颌,以及那艳色动人心弦的薄唇。 冰肌玉骨皓齿朱唇,只窥见这寥寥一点颜色,便叫人心悸。 他缓步走出院门,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别逢青身前。 闻行道只觉他每踏出一步,都似踩在谁心上似的,分明轻巧潇洒,却留下挥之不去的心颤。 此人武功必然不俗。 院门离别逢青跪下的地方不过二三十尺的距离,那人很快便走到了别逢青跟前,在他头上倾伞,遮蔽了部分风雨。 别逢青在雨中抬首,痴痴地看着他,似怎么也看不够一般,眼神未曾移动分毫。 油纸伞下的人终于出声。 “起来。” 短短两个字,清脆韵雅,似冷冽的风破开平静凝滞的河流,随后又融进这青山上迷蒙的烟雨中去。 别逢青却未动,反而低头伸手欲触碰那人衣角。 撑伞的人便后退了半分。 别逢青动作一滞,他抬头,喉头微动声音嘶哑道:“柳……方庄主,你鞋边与衣角湿了。” 语气小心翼翼,竟似有祈求的意味。 3、进庄 闻行道看不见雨中撑伞之人的脸,却已经可以确定这人便是方柳。 此时,见别逢青这般作态,他不觉皱眉:这方柳究竟有何魅力,竟能让常人眼中难攀的神医低声下气至此? 莫非是会妖法不成? 还是别逢青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 无论如何,闻行道心底不免对方柳又多几丝戒备。 “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人再度开口,声音清浅悦耳,声声醉人,“你何须如此。” “先前是我错。”别逢青仰着头急声说道,“你莫生气。” 伞下那人似是摇了摇头:“不至于生气。” 别逢青清俊面容染上痛色:“可你不见我。” 那人不语。 别逢青便也不起来,眼神痴缠地抬头望。 良久,伞下之人轻叹口气,道:“都说医者不自医,别神医若是在我门前出了事,救治不及,倒教我萧然山庄如何给医仙谷交代。” 别逢青:“我一人承担,不必交代。” 撑伞的人不为所动,似是不喜他这做法。 别逢青便在雨中长跪不起,固执地看向他。 凉风裹挟冷雨,打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又过了许久,撑伞之人再度开口:“罢了。既然还有其他客人,便都进山庄来罢。” 说罢,他抬伞侧首,露出一双形似桃花、神似清泉的含情眸,懒懒地看向了一旁的闻行道。 闻行道终于瞧见了撑伞者的面容。 他泼墨般的青丝随意拢在脑后,容貌昳丽绝尘,眉眼如画齿白唇红,面上的每一处线条皆是极致的完美。他像是世间的痴妄幻化成了真人,举手投足间似戴了钩子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在这茫茫青色烟雨之中,唯有他是一抹艳色,隔着雨雾稍一抬眸,便令人魂牵梦萦不能忘却。 闻行道忽然想起,天下第一剑客方柳的配剑,似乎就叫方柳剑。 以自己名字为配剑命名,何等猖狂? 但他这么做,却从未有人觉得突兀。因为见过他的人,都言道方柳此人,再如何狂妄都不为过。 曾经的闻行道不置可否,如今惊鸿一瞥,他心底徒然生出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他如此狂妄。 怪不得别逢青宁愿雨中跪坐,只为求见他一面。 怪不得世人对他如此称赞,恨不能将他捧到天上去。 这张脸,确实值得。 差点被迷了心神,回过神来的闻行道立时告诫自己,不过皮相罢了。 那人开口:“在下萧然山庄现庄主方柳,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闻行道正色,礼貌而疏远:“闻行道。” “哦?”方柳挑眉,声调婉转,“纵夕刀闻行道?” 闻行道:“是我。” 同天下第一剑方柳、医鬼别逢青一样,纵夕刀闻行道在江湖上亦是大名鼎鼎。 他轻功天下第一,最擅长的却是马上作战。十五六岁时持刀扬名锄强扶弱,初入江湖不久便跻身一流高手行列;十九岁单枪匹马杀进邪教魔天教,取了魔功九重的教主首级,救下正道俘虏四十余人……至此时年二十三,已是武林中公认的高手,是最有望继承武林盟主之人。 方柳显然也听过他的名号,语气有些兴味:“闻大侠,久仰。” 闻行道抱拳,目光沉静:“方庄主,久仰。” ———— 三人便进了山庄。 闻行道牢记自己有要事在身,此行是为了寻别逢青去武林盟救人,然别逢青却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会客厅内。 方柳坐在主座,闻行道和别逢青分别坐在他左右手的副座上。 有几位丫鬟走上前,为三人端来茶水。 闻行道未来得及和别逢青说话,就听方柳淡声道:“别神医淋了雨,恐染了风寒。依风,带别神医下去,换身干净衣物。” 一位大丫鬟便走上前,应了声“是”,而后走到别逢青身旁,说了一句:“别公子,请随我来。” 别逢青却盯着方柳的衣角,说:“方庄主,你也换身衣裳,莫染了凉意。” 方柳的衣角鞋边,不该沾上一丝水渍和秽物。 伺候方柳的貌美丫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似是很得宠,故作娇嗔道:“小庄主还忧心别人呢,且看看自己,这大雨天的非要出门,还把衣衫都弄湿了,可怎么使得?” 说罢,还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别逢青,视他为罪魁祸首。 那位名叫依风的大丫鬟皱眉呵斥:“赛雪,不得无礼。” 赛雪不听她的,立在方柳身侧,固执地看向方柳的鞋与衣衫。 一旁的别逢青闻言,眼中盈满愧疚之意,反省自己不该在雨天求见:“怪我。” 赛雪嗔怒:“可不就是!” “赛雪。” 方柳淡声喊了她的名字。 赛雪顿时不说话了,别扭地站在一旁。 方柳冲别逢青和闻行道颔首,说道:“这丫头从小伺候我,被我惯坏了,不见我换了衣衫恐怕不会罢休。” 别逢青温声说:“是该如此。” 闻行道抱拳:“方庄主且去更衣便是。” 一时半刻,他也无法将别逢青押回武林盟。 方柳:“暂且失陪。” 别逢青目送方柳离开会客厅,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大丫鬟依风再度出声:“别公子,请随我来。” 别逢青终于依言,随她去更换衣物。 闻行道兀自饮茶,望着窗外的雨幕,思索对策。 武林盟的几位长老为此叮嘱闻行道数次,能和谈便和谈,不要结仇。若是列出无数条件,别逢青仍不动心,不同意前往武林盟医治郭盟主,便只有强行将其绑至武林盟这一个办法了。 这个办法是无奈中的无奈。 一来,这样就代表武林盟和医仙谷结了仇;二来,闻行道虽然武功盖世,能压制别逢青,却不能左右别逢青的行为,就怕对方是宁死不屈的人,在为郭盟主医治的时候下毒手,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如今一见,闻行道却有了点别的看法。 纵使他瞧不上别逢青自降身价,对方柳言听计从的模样,却也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好的切入点。 若是能请方柳出面,救治一事定然可行。 4、楼阁 片刻后,伴随着赛雪悦耳清脆的笑声,换了一身银白衣衫的方柳出现在门外。 这一身比方才那装束更收腰,将方柳修长的身姿勾勒分明。他从被雨雾缭绕的长廊中走来,灰蒙蒙的天色映着他绝艳的面容,对比分外强烈。他抿着形状姣好的唇,眼角眉梢微微上扬,似雨中走来的精怪,教人移不开眼。 这已经是闻行道第二次被方柳迷了眼。 方柳没将闻行道的目光放在心上,甚至未曾看他一眼,径直走至主座坐下,悠闲地品茶。 屋内寂静,雨水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 房间中,唯有赛雪逗乐的声音偶尔响起。方柳有时附和,有时出神。 半晌,别逢青都未回来。 闻行道意识到不对,主动开口:“方庄主——” 他还未说话,方柳便抬手,打断了他:“闻大侠此行下江南,来我莺州摇风县,是为何事?” 闻行道单刀直入:“寻医鬼。” “是么。”方柳似乎并不吃惊,漫不经心道,“让我想想,最近有何大事发生。” 闻行道不语,任他猜测,他总觉得方柳似乎什么都知道。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方柳说道:“听闻武林盟郭盟主卧床不起,难不成至今未被医治?” 郭征卧床不起的消息,武林盟没有大肆宣扬,甚至刻意对外隐瞒了部分消息,但有心的势力仍能探查出来。 若想在江湖上混下去,总要时刻了解江湖上的大事。 即便是医仙谷这种与世无争的势力,弟子出来历练之前,也会先了解一番江湖事态,为历练一事行便利。 因此,闻行道并不感到惊讶。 他称赞道:“方庄主可谓长目飞耳。” 方柳:“闻大侠谬赞。” 闻行道又问:“别逢青……” “他今日不会来了。”方柳打断他。 闻行道:“为什么?” 方柳:“让他睡下了而已。”说着,他拿出一个青色瓷瓶,“用他送我的迷药。” 闻行道了悟。 从初见时的印象来看,别逢青对方柳毫不设防,别说是无意中被下了迷药,就算是方柳当着他的面将迷药撒进他的茶碗中,他怕是也会面不改色地喝下。 闻行道敬了方柳一杯茶:“方庄主这是想阻止我请人治病?” 方柳用纤长白皙的手指执起茶杯,慢悠悠地说:“你又怎么知晓,你提了请求,他就会随你去呢。” 闻行道盯着他葱白的指节:“故此,我有个提议。” 方柳勾唇:“嗯?” “想必方庄主也知道,别逢青救不救人,只需你一句话。” “那你,”方柳合上了茶盏,“可要让我看出有趣的戏。” 说完,他一振衣袖翩然起身,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过来一位小厮,恭敬道:“闻大侠,奴才带您去客房居住。” 闻行道:“带路。” 小厮:“是。” 房檐下雨落成珠,庭院内的草木与怪石蒙在水雾之中,耳边萧萧风声与滴答雨声连绵不绝。 他似乎还能瞧见方柳抬眸时的姿容。 ———— 次日。 时候尚早,闻行道和别逢青便都被人叫醒,教下人引到了山庄中的一处楼阁。 别逢青甚至一副药效未退的模样,精神不济浑浑噩噩。 不愧是出自他手的迷药。 传说医仙谷的人各个在药毒中长大,因此这世上多数的毒药、迷药,对他们而言都没有了作用。可如今别逢青送给方柳迷药,用到了他自己身上,效用仍旧拔群。 方柳大约是刻意让小厮掐着时辰去叫的人,闻行道和别逢青迎着还没消退的月色,在楼阁下相遇。 别逢青未看闻行道一眼,一听到丫鬟说方柳在阁楼上,此时正等着他们用膳,便立时急色匆匆上了楼。 闻行道却不急。 他从善如流地看了眼阴暗的天色,又瞧了瞧灯火通明的楼阁,心底思索这位方庄主是要做何事。 迎接他的丫鬟见他没有动作,娇滴滴提醒道:“闻大侠,小庄主有请。” “小庄主?”闻行道说,“为何不直接称呼他为庄主。” 如果说摇风县的人称呼方柳为小庄主是因为习惯,倒能解释得通。但萧然山庄的一众奴仆在上任庄主死后,仍旧称呼其为“小庄主”,便着实有些不应该了。 这问题并非山庄密辛,丫鬟如实回答:“是小庄主让这么喊的,说他少年意气,不想被喊老呢。” 萧然山庄的每一位奴仆,提起他们的小庄主时都心怀恭敬,且难掩喜爱之意。 得到答案,闻行道不再多留,上了楼。 阁楼有三层,每一层都极高,建筑雕梁画栋,琉璃瓦屋檐翻飞。 方柳就在顶层等待着他们。 踏上顶楼,闻行道发现此处视野极好。萧然山庄本就坐落在丘山上,而这座楼阁,则建造在相对最高的地方,后方依靠树木葱郁的山顶,余下三面可以将山庄、以及山脚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是观景的好位置。 此时还是夜幕四合的时刻,东方甚至没有泛白,半夜雨停之后,天色变得极好,不知何时挂了漫天的星辰,一弯淡色月牙挂在天际,为夜色笼上如水的光亮。 楼阁三层的窗户都呈打开的状态,四面通透,能轻易看到外面的风景。无论是极目远眺,还是伫立俯视,又或者仰望夜空,都别有一番滋味。 而比这景色更撩人的,是着一袭墨兰色衣衫,懒懒散散依靠在软塌前饮酒的方柳。他罩衫松松垮垮,内衫的前襟也松散,皮肤白到透亮,与深色的衣衫对比强烈,颈前的一片皮肤显得玉润光滑。 这个人仿佛会下蛊。 他指尖执一白玉杯,美玉做的杯子尚比不得他如葱根的指尖剔透,他半敛的桃花眸中好似含着一汪初春时冰雪消融的山泉,目光分明落不到实处。他的面容一如初见时出尘绝艳,每看一次都惊心动魄,花瓣般的薄唇轻抿,咽下一口清酒。 酒是好酒,景是美景,人…… 楼阁上下都能闻见那勾人醉倒的香。 别逢青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为他斟酒,眼中涌动着骇人的情思。即使方柳未曾看他一眼,他仍旧甘之如饴,好似能靠近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闻行道承认方柳姿容的确无双。 然即便少年慕艾,也不该放下尊严,像是人手上的提线木偶一般,没了思维主见,听之任之。 5、鬼崖兰 方柳身边的大丫鬟依风见闻行道上来,便躬身对他说:“闻大侠,请入座。” 闻行道坐在另一侧,对方柳说:“巳时对月饮酒,方小庄主好雅兴。” “大雨初歇,空气清朗。”方柳摇摇手中的玉盏,盯着杯中美酒,悠然道,“起来饮酒静候日出,不正是好时候?来人,为闻大侠斟酒。” 其他丫鬟上前,欲为闻行道倒酒,闻行道抬手:“不必。” 说完便自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朝方柳和别逢青举杯:“敬方庄主,敬别神医。” 别逢青见方柳举杯回敬,便也拿起自己的杯盏。他的视线从方柳身上移开时,就变回了原本的自己,一派谦润公子周到疏离的模样。 三人喝过几轮,闻行道开口说:“其实闻某此番来访,是有事相求。” 方柳:“请说。” 说完,他浅浅勾起唇角,一副等候好戏的模样。 闻行道摸不透方柳的心思,回忆起昨晚他说的话,明白自己只有见招拆招这一个办法。至少看方柳的意思,他不会刻意从中作梗。 只是不知为何,方柳似乎笃定自己请不动别逢青出手。 闻行道看向别逢青,拱手:“医仙谷常年避世,或许不知,我武林盟郭盟主不慎身中奇毒,闻某奉命,想求别神医出手,救治盟主。” 自从出谷以来,寻找别逢青治病的数不胜数,他拒绝起来早就驾轻就熟。只见他边去拿酒盏,要为方柳斟酒,边笑说一句:“不救。” 闻行道:“别神医有何要求,尽管提。” 别逢青轻扣杯盏,悄然看了一眼方柳侧颜:“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 闻行道岿然不动,淡生说:“别神医不说,怎知给不了?” 别逢青轻笑一声,不作答。 闻行道又问:“听说别神医为别人医治时,会让对方与自己比试?” 别逢青扫了闻行道一眼:“闻大侠久负盛名,武功高强,我不是对手。” 闻行道说:“不禁医毒。” 别逢青依旧不言。 在年轻一辈的武林中人里,闻行道的武功可以说是鲜有敌手,有些盛名已久的前辈也要避其锋芒。高手有罡气护体,别逢青虽善毒,却真没把握在被闻行道擒住之前毒死他。 况且,他也不想耗费时间去救那劳什子的武林盟主。 “叮当——” 一道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闻行道和别逢青循声看去,却见方柳不知何时将手中白玉做的杯盏掷到了地上。白玉杯被磕掉了一角,那一角摔得细碎。 别逢青立刻焦急问说:“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方柳揉了揉眉心:“无趣,且聒噪。” 别逢青想代替他,为他按揉眉心,却被躲了过去。 “有事莫在我萧然山庄讨论。”方柳站起身往窗口走去,“昨夜留二位一晚,如今雨停了,你们下山去罢。” 别逢青急声道:“你可是还生我气?” “嘘。”方柳忽然将冷白手指抵住唇瓣,示意他噤声,随后,他看向窗外天际轻声说,“东方渐白,黎明将至。” 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好听入耳,引得两人都朝窗口的方向看去。 只见东方果然泛起了鱼肚白,地面线与天际交接处天光乍现。只那一线,一层层将浓重的夜色侵染,教人能隐约看到山下连绵的田地和远处的村落。 村子里升起了炊烟,一道白雾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越过白黑交界的线,消散在浅淡的星辰里。 方柳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仿佛出了神一般。直到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万物,从楼阁敞开的窗子里洒在他的脸上。 沐浴在暖金晨光中的人,美好的似真似幻。 闻行道站在方柳侧后方,说:“方庄主可愿帮扶我武林盟一次。” 早有预料他会求自己,方柳抬眼,眉目流转间风姿万千:“凭什么?” “昨日方庄主说想看有趣的戏。”闻行道问,“何谓有趣?” “听说——”方柳侧眸,此时的表情甚至是恶劣玩味的,“鬼涛崖的兰花开了。” 闻行道了悟:“如此,我便为方庄主摘来。” . 鬼涛崖是一处知名的险境,并不在莺州境内,却也不算远。 那地方地形特殊,山与山之间裂了一道峡谷,底下深有万丈。 传说几百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围猎之战,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了此地,后来年遇饥荒,附近寸草不生,又埋了一层荒骨。那之后,万千孤魂夜夜在高原上哭喊怒吼,此地便裂开了一道峡谷。 久而久之,裂开的峡谷之下不知何时有了水源,奔涌的河水从山顶流下来,水声在峡谷间回荡,竟似万人悲泣。 正因如此,这里便有了“鬼涛崖”之名。 经过数百年的变迁,此处地势变换更为险要,站在崖边向下看,崖壁几近垂直,唯有正午的时候阳光能洒进崖底,那些依崖而生的植物无不强劲。 譬如杂草和荆棘,隔着数十尺便能看见一丛。 和这些生命力旺盛的杂草不同的是,鬼涛崖的崖壁上还生长的一种兰花——鬼崖兰。 鬼崖兰未开花的时候,和那些依附在悬崖上的杂草荆棘看起来毫无差别。传说,它是由鬼魂的阴气滋养而生,会开出洁白细长的花瓣,随风在河流的奔嚎声中摇曳,正午阳光洒下来,便美丽孤绝地令人心惊。 它的花期只有半月。 半月过后,花瓣凋落,整个植株会在一天内腐烂,没有第二次花期。众人无法预测它腐朽后种子落在何处,便也无法得知下一株鬼崖兰的真身,唯有在其冒出花骨朵之后,才能分辨。 上一次有人见到鬼崖兰开花还是十年前的事,为了知道它开花的时间,有爱兰者派人日日在崖边盯着。最近有人看到崖下的某株杂草开出了花苞,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州府。 以闻行道的脚程,日出时分离开萧然山庄,上午便抵达了鬼涛崖。 在他离开之前,方柳给了三个锦囊,嘱咐他分别在抵达后、摘花前、回山庄时打开。 当时的方柳嘱咐过后,缓步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掸了掸闻行道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将锦囊递给他,问:“可记住了?” 两人离得极近。 他才是真的呵气如兰,还找什么天下至绝的兰花。 6、执棋 作为一庄之主,方柳每日要忙碌的事不少。 自清晨日出时分,令闻行道去摘花后,他就以忙碌为由,请别逢青回别院休息。 别逢青不知他为何要让闻行道去摘花,他倒是也想为方柳寻觅喜欢的东西。可好容易方柳才愿意与他说话,不将他视为无物,他便不敢多问。 能时时刻刻待在方柳身边,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别逢青走后,方柳回到自己的院落内,品茶听属下述职。 他动作不紧不慢,纤手起落之间,自有一番洒脱的韵味。依风和赛雪两名大丫鬟站在他身后,轻轻摇动摇动熏了香的木扇,缓缓为他扇着风。 属下全程态度恭敬,汇报时简洁明了一丝不苟,一看便是训练有方。 忽然,方柳指尖轻敲了敲桌面,而后手臂撑在桌面上,手懒散地扶着脸庞,勾唇道:“算算时间,以闻大侠的脚程,如今该打开第一个锦囊了。” 他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可看到他勾唇的仆从,却仍旧个个红着脸低下了头。 依风是服侍方柳最久的人,也是他的心腹之一,唯有她始终沉稳,低头问说:“小庄主为何对闻行道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方柳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态度随意道,“考察罢了。” 依风困惑:“考察?” 方柳神色淡淡看她一眼。 依风立刻埋头认罪:“奴婢逾矩,请小庄主责罚!” 依风是跟随方柳时间最长的丫鬟,自然知道,他虽对他们这几个心腹较为宽容,却不喜有人对他的决策刨根问底。她不怕被处罚,只怕小庄主疏远她。 “无事。”方柳执起茶盏摇了摇,轻描淡写道,“转眼,你已跟了我这些年了。” 依风:“誓死追随小庄主。” 房间里其他仆从闻言,同时低头齐声喊道:“誓死追随小庄主!” . 万丈峡谷之上。 抵达写有“鬼涛崖”三个字的巨石处,闻行道打开了第一个锦囊。 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不需摘”。 花不需摘? 若是寻常人翻山越岭兜兜转转后,看到这张字条,恐怕会气愤地将剩下的两个锦囊都拆开,又或者是原路返回,找作弄自己的人讨个说法。 闻行道也知晓,这位方庄主恐怕是故意拿自己当个乐子,意图不明。他沉默片刻,思及方柳说第二个锦囊要在摘花前打开,决定按照他说的去做。 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练武之人眉目清明,闻行道站在鬼涛崖崖边向下望,轻而易举便看到了崖壁上含苞待放的鬼崖兰。 它的植株的确如杂草一般,质朴而不起眼,如果不是其上开出了一点白色的花苞,没人会注意到它。 鬼崖兰生长的地方离崖边有数丈远,壁立千仞,寻常人恐怕下去便不复返,故而无人可以轻易将其摘取。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无人摘花,只是守在崖边观赏兰花孤绝清冷之姿的原因。 闻行道心底估算,确定以自己的轻功能做到攀壁摘花,便气定神闲地找株古木休憩。 静候花开。 ———— 萧然山庄内。 申时刚至,陈平走过了进来:“庄主,别逢青求见。” 方柳放下纸笔,淡声吩咐说:“直接引他去花园。” 他近来事务繁忙,每日只有午后有些闲工夫。 别逢青得知此事后,便在其他时候安心待在院子中摆弄自己的银针和药材。午时过后,便时刻算计着时间,在方柳可能闲暇的时候,来求拜见。 前几日,他的求见皆被拒。 今天是第五日,别逢青仍坚持不懈,方柳心情不错,没有再拒绝他。 萧然山庄的花园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处在山庄中间,花园内怪石假山林立,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路径此处,在花园中间汇成一道小湖。工匠在花园里建起几座雅致的小桥,使其跨过清浅明澈的溪流,溪边是打理得茂密的珍贵花草,湖上则建了一座亭台。 方柳过去的时候,别逢青已经在亭子里焦急地等候多时。一见到方柳,他面上便带了笑,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自从方柳肯见自己之后,别逢青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先前雨中跪坐的病弱早已一扫而光。他穿着得体,面如冠玉,原也是端正俊逸的人物。 在别逢青痴缠的视线中,方柳泰然自若,撩了撩衣摆洒然入座。 “下棋么。”他先一步开口。 “下。”别逢青急切道,“我都随你。” 方柳抬眼瞧他,执起一枚黑子,放上了棋盘。 他抬眸的刹那,看呆了别逢青。 方柳用指尖点了点棋盘,别逢青这才反应过来,拿着白子往棋盘上放。随后,方柳不再开口说话,无论别逢青说什么问什么都不言不回,只与他下棋。 别逢青连输五局之后,方柳不耐地按住了棋盘:“你若不想下棋,那我们改日再聊。” “没有不想!”别逢青立时解释说,“是你太厉害了,下棋一道我实在胜不过。” 方柳淡声道:“知道胜不过,就更该把心思放在棋局上。” 言下之意,让他少看自己。 “我知错。”别逢青将棋子归拢好,温声说道,“我们再来一局。” 方柳捻起一枚黑子,两人再度执棋落子。 这一次,别逢青再不敢有旁的心思,一心一意扑在棋盘上,生怕方柳觉得无趣,起身离开。 棋下到一半,方柳忽然看向天色,询问伫立在一旁的依风:“什么时辰了?” 依风恭敬道:“禀小庄主,快到酉时了。” 闻言,方柳指尖一下下翻转那枚棋子,眸中意味深长。 别逢青见状,问他:“在想什么?” 方柳:“有趣的事。” 别逢青:“可愿说与我听听。” 方柳停下动作,定定看向他。 别逢青连忙笑说:“你若不愿,便算了。” “不必如此慌张。”方柳落棋,“我又吃不了你。” 别逢青怅然一笑,他倒宁愿方柳将他当做盘中餐,也好过他眼中没有自己。 “若有需要,请尽管告诉我。”别逢青再度表态,“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方柳扬眉:“什么都能为我做?” 别逢青笃定:“自然。” 方柳问:“何为?” 闻言,别逢青脸色涨的通红,语塞踌躇道:“我……我心……” 方柳抬手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不甚在意地执棋落下,吃掉他几个白子,将对方的棋局击溃的七零八落。 一个二个,不过是贪恋这一副皮相罢了。 浅薄又无趣。 好在尚能利用。 7、栽花 闻行道抵达鬼涛崖的第五天,鬼崖兰开了花。 他无心多加欣赏,只立时打开了第二个锦囊,取出里面叠着的纸条,打开查看。 上面写着四个字——“连根拔起”。 上一个锦囊还写着别摘,这一个锦囊就让连根拔起,谁知第三个锦囊会不会让他再种回去。如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开始不要摘花就好。 这位方庄主还真是怪诞不经。 虽然江湖上不乏脾气古怪的侠士,但是如方柳这般捉摸不定的,闻行道还是第一次见。且方柳身份与众不同,武功卓绝地位崇高,这更让他的脾性不加以任何遮掩。 也不知忤逆他意愿的人,下场如何。 幸而闻行道向来擅长忍耐,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耐心十足。 想到方柳说第三个锦囊让回到山庄时再打开,他便将锦囊的事放在一旁,思考如何摘花。他轻功卓越超群,即使鬼崖兰开在崖壁上,也有信心能将其摘下。 只是—— 思及此,闻行道看了一眼站在崖壁上的人。 世上有闲情雅致的人还真不少,鬼崖兰只是花苞的时候,就有人守在了崖边上日日看守。他们甚至搭起了棚屋,阵仗排场比风餐露宿休憩在古木上的闻行道大多了。 如今开了花,守在这的人不多时就把消息都传了出去。此时来赏花的人更多,游人聚集在崖边,有人拿纸笔墨题词作画,有人领着仆役带着餐点仿若郊游。 更有人甚至在崖边上搭了棚子,买卖茶点酒水,看起来生意相当不错。 好一副春日踏青的悠闲场景。 闻行道有理由怀疑,方柳让他摘花,还要求他连根拔起,就是为了让他树敌无数。 他眼眸微敛,俯视崖壁上的兰花。 半个时辰后,鬼涛崖上掀起一阵骚乱,惊呼声此起彼伏—— “救命!” “有人将鬼崖兰摘走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兔崽子?!” “……” “人跑了!人跑了!” 兵荒马乱之中,闻行道拿一块湿布包裹着鬼崖兰带泥的根系,运行轻功,如一道残影,疾速往山下掠去。 无人能捕捉他的身影。 . 行至萧然山庄大门前。 闻行道发现依风正站在那处,仿佛等候多时。 他不多惊讶,只平静问说:“方庄主有何吩咐?” 都是聪明人,依风也不拐弯抹角,朝闻行道躬了躬身:“请闻大侠在此处打开第三个锦囊。” 是要他当着丫鬟依风的面,拆锦囊? 依风又言道:“闻大侠有所不知,这每一个锦囊中的纸条,实则都浸泡了不同的药液。” 闻行道:“药液?” 依风笑着解释:“我家小庄主说了,‘一毒二疏三解’,接触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若非在规定的时间限制内接触纸条,那闻大侠今日过后,便会身中剧毒。” 闻行道淡声说:“方庄主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果真将人逗得团团转。 既然方柳能掐准时间,从他出发开始,计划好三个锦囊的打开的时刻。说明他对鬼崖兰的知之甚详,说或许早就看过崖下花开,却还要使唤他摘花。 “小庄主自然英明。”依风语气引以为荣,还不忘提醒他打开锦囊,“闻大侠请——” 闻行道便打开了第三个锦囊,拿出里面的纸条,拆开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鸿雁客栈。 与此同时,一名小厮牵着一匹马走了出来,来到闻行道面前。 闻行道看向那匹良驹,正是他来时拴在山脚下的骏马。 “鸿雁客栈在摇风县内。”依风解释,“闻大侠请上马,我家小庄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闻行道难得轻笑一声,眼中却不见笑意,反而意味不明:“一环扣一环。” 依风神色孺慕:“小庄主举世无双。” 方柳本就兼权尚计,身边还有一众忠心耿耿的奴仆,何愁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只是不知为何,萧然山庄的掌权者从不参加武林大会,对武林盟主的位置也丝毫不感兴趣。 闻行道上马,带着鬼崖兰入了城。 ———— 鸿雁客栈是摇风县内最大的客栈,路上随便找个行人,便能问出来。 闻行道驾马行到客栈前,下了马。 一见到他,就有店小二走过来问说:“敢问,可是闻大侠?” 闻行道点头。 店小二立刻露出讨喜的笑:“怪道小庄主说,您往这儿一站我就知道是谁。方才远远儿一瞧,看您策马而来,嘿,那气势!小的只道您真如传闻一般,气宇轩昂英姿飒爽!” 闻行道神色凉凉瞧了他一眼,店小二顿时不敢再多恭维,伸手引他往里走:“闻大侠,请随我来。” 闻行道阔步跟上。 方柳这样看起来就惯会享受的人,选的自是客栈里最好的房间。 闻行道一进入其中,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熏香。烟雾缭绕间,方柳正坐在窗边的位置,侧首俯视外面来往的行人,就连闻行道进来也不曾回头。 这几日闻行道风餐露宿,衣衫上染了晨露和灰尘,瞧着风尘仆仆。方柳则全然不同,他绫罗绸缎绕了一身,连头上系的发带都精致无比。 丫鬟赛雪站在他身后,满眼向慕之情。 闻行道等了片刻,开口说:“方庄主,兰花闻某带来了。” 方柳这才回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请坐。” 闻行道带着花入座。 “咚——咚——咚——” 三声脆响,是方柳敲了敲桌面。 有几个小厮闻声进了屋,他们各自抱着一精美的花盆,排着队走过来。 方柳说:“放上来。” 几个小厮便将花盆放在了桌子上。 闻行道见状,知道了他的意图,便将鬼崖兰放在了桌上。兰花的根系上尚裹着土壤,缠着蓝布,并为拆看。 接下来,方柳的举动着实惊到了闻行道。 只见他挽起了袖口,露出光洁有力的手腕,用白玉般的手指将包裹着鬼崖兰的粗布扯开,便要徒手去拿那根茎,往第一个花盆里栽种。 闻行道下意识抬手阻止了他。 方柳挑眉。 先前,别逢青因方柳衣角湿了雨而担忧,闻行道尚有些不解,现在见他要用那双手去触碰兰花泥泞的根茎,他竟有些不适。 闻行道摆正心态,冠冕堂皇道:“既是我求方庄主做事,怎能让您亲自动手。” 方柳闻言,仍是用白皙指尖捻起了一点湿泞的泥土,任由那灰棕的颜色在他的指腹晕开。他轻笑,染了污垢的葱白指节,抚上鬼崖兰纯白的花瓣,语气悠然—— “杀人会见血,栽花需捧泥,这是人之常情。” 闻行道心间猛跳几下。 他无可奈何的发现,自己竟从方柳懒散的动作和话语中,读出到了某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过分撩人的危险。 是带血的、不自知的引诱。 8、有趣 方柳此举分明无意为之。 正因如此,闻行道的刹那晃神才更显得可笑。 杀人见血,栽花捧泥。短短一句话,让方柳与众不同的脾性显露无疑,也让闻行道明白他与自己想象中的刻板定义相去甚远。 总归是谨慎多年,闻行道很快便行若无事,一言不发帮方柳栽花。 两人一起,将鬼崖兰栽进了第一个花盆中。 见他们栽完花后,一旁伺候的赛雪立刻拿来丝巾,要为方柳擦手。方柳避开了那洁白的丝巾,赛雪立时满面的愁容,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 依风和赛雪是跟随方柳时间最长的丫鬟,由方柳挑选,前庄主亲手培养。她们看着貌美娇柔,实则都身负武功,尤其是依风,当之无愧的一流高手,一身功夫只在萧然山庄中也排得上前列。 除了她们,还有陈平陈安两兄弟,也是方柳亲自选的心腹。 这四人忠心耿耿,誓死护主,方柳对他们也有几分纵容。 依风性子稳重可靠,赛雪则机灵爱娇,若是有什么情绪,会故意表现在脸上,把握分寸地撒娇。譬如现在,她捏着白丝巾,站在原地噘着嘴许久没有说话。 方柳瞧了她一眼:“什么表情。” 赛雪立刻委屈道:“都说别人家的主子,是嫌弃下面的人不会来事儿,奴婢的主子倒好,反而嫌弃起我多管闲事来了。要我说,既然这位闻大侠想代劳,便让他动呗,何必脏了您的手。” 即使方柳自己不在意,他身边多得是人想让他一尘不染。 方柳:“不得无礼。” “哼。” 因为看出方柳没有生气,赛雪冷哼一声后,甚至瞪了闻行道一眼。 往常的时候,无人敢对闻行道有如此作态,然而现在他有求于人,且这丫头显然是方柳的心腹,不能动。故而他按兵不动,连个眼神都未给赛雪。 方柳看向闻行道:“闻大侠看这兰花如何?” 听他如此询问,闻行道将目光转向桌上那盆鬼崖兰,答说:“好花。” 这是他亲手挖出来的,途中为了确定它没有损坏,便时时查看,故而对其十分了解。众人争相观赏的名花,自然是亭亭玉立、馥郁芬芳。 方柳神色淡淡:“是么。” 少顷,他终于接过了赛雪手中的丝巾,净了净手,而后嘱咐一名小厮说:“端着这盆兰花,在房间里走动一圈。” 那小厮立刻听命,抱起那一盆鬼崖兰,在房间里走动。 随着角度和光线的变动,鬼崖兰的形貌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时而明丽,时而素净,从不同的位置观赏,给人的感觉也全然不同。 但这似乎都不是方柳想要的。 绕过一圈之后,方柳说:“放过来。” 小厮便将东西放回桌上。 方柳问:“如何?” 闻行道仍是说:“好花。” 方柳应该觉得他的回答十分无趣,故而坐在那里,嘱咐小厮将花移植到其他花盆里。自己则悠闲地坐在那里看,赛雪十分机灵的为他递去一把折扇。 摇着折扇的方柳更显悠然,游离于众人之外,半分看不出方才种花时的模样。 那些花盆无一不是精美的瓷器,可无论哪一个,衬着鬼崖兰的素白,都缺少了些风骨。 闻行道默不作声地瞧,等待看方柳要做什么。 只见方柳拍了一下手,外面又走进来几人,这次他们抱着的却是一盆盆名贵的花卉,有兰花,也有芙蓉、芍药、牡丹。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名贵珍花,个个娇艳欲滴,争奇斗艳。 这时,赛雪躬身朝方柳解释说:“其实还有许多人想献上名花,只是那些花难以移植在花盆之中。” 方柳合上折扇递了出去,赛雪接过收到自己怀里,而后指挥那些小厮把名花摆到鬼崖兰的旁边。 至此,闻行道隐约明白了方柳的意图。 只见那种在花盆中素白纤柔的鬼崖兰,与它身旁其他姹紫嫣红的名花相比,竟不怎么显眼。论高洁、论华贵、论雅致、论素典,皆有比它出色的。 方柳:“闻大侠觉得哪朵最妙?” 闻行道斟酌道:“各有千秋。” 方柳反倒笑了:“不如实话实说,这兰花若不是长在陡险的万丈崖壁上,其实也不过如此。” 闻行道:“方庄主说的是。” 方柳指了指那盆鬼崖兰:“故而——” “故而?” “还要麻烦闻大侠,将这兰花种回去了。” 闻行道不语,眯起了眼,内劲逼上了穴窍,气势凌人。 赛雪见状,抽出一把软剑,一步上前站在方柳身边。众小厮也面目一凛,掏出腰间短刀,蓄势待发。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唯有方柳不惧,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用指尖轻撩鬼崖兰的花瓣,一双含水的眸子看向闻行道,饶有兴致地等待他的回复。 闻行道声音冷硬:“有趣吗?” 方柳:“有趣。” 闻行道:“从锦囊到栽花,方庄主究竟意欲何为?” “锦囊一事,不过是想看看,闻大侠是否如传闻中一般信守承诺。至于栽花——”方柳抬眸,“自我十年前见过花开,就一直在想,这鬼崖兰若开在庭院中,可还会有如此盛名。” 闻行道:“所以方庄主便使唤我做事?” “江湖儿女率性而为,有何不可。” 闻行道可不会认为他是率性而为,他所作所为分明意有所指。方柳能掐准花开的时间,让他打开锦囊,就说明他对鬼崖兰早有研究,至少是知道它的花期的。 他这一番作为,背后的原因令人深思。 闻行道敛了内劲,面无表情地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将花栽回去。” “不愧是仗义的正道大侠闻行道。”方柳随口称赞,却并不诚心,“果真能屈能伸。” 说完,他抬手示意,一旁的赛雪立刻从袖口掏出一包药粉,放在了桌子中间。 赛雪代为说道:“此番折腾,兰花怕是要枯死,如何对得起山崖上赏兰的人。这是我们小庄主特地找来的药粉,专活花卉的。” 闻行道拿过药粉,抱过鬼崖兰,转身就要离开。 “急什么。”方柳淡声说,“你讨厌我?” 闻行道不卑不亢:“不敢。” “都写在脸上了,有何不敢。”方柳话头一转,“然你可知,我平生最喜好何事?” “何事?” “我最喜好看厌恶我的人,心甘情愿地跪在我的脚边。” 闻行道冷脸。 方柳惬意一笑,灿若星辰:“逗你的。” 直教人咬牙切齿,爱恨不能。 9、意图 另一边,别逢青再度求见方柳。 仆从早已见怪不怪,告知了他方庄主出门未归一事。别逢青闻言,便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盯着桌面上的黑白棋子出神。 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不去打搅他,任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下午时分,方柳忽然带着几个人出现在了花园里。 别逢青见状,立刻难掩激动地站起身。 方柳身后跟着赛雪,赛雪一进了花园,就娇声吩咐那一排的小厮:“都给我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时候,这些花若是不如之前开的艳丽,我可要找你们麻烦的!” 小厮们皆应和,迅速又四平八稳地将花盆抱进花园里。赛雪则站在一旁,监督他们把那些名贵的花卉种下。 方柳走到了亭子中。 另有其他丫鬟机灵地上前伺候,为他倒茶。 别逢青坐在他对面,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事务忙完了?” 方柳颔首,喝了口热茶。 别逢青又看向在花园中忙碌的人,问说:“这是在做什么?” 方柳放下茶盏,随意答道:“看不出来么,种花。” 别逢青对花有些研究:“我看都是些格外珍稀花卉,不知从来而来?” 方柳:“为了验证猜测,募集而来。” 前些日子,萧然山庄着人在摇风县募集名花,价钱方面绝不亏待。县内的富贵人家一听是小庄主寻花,个个牟足了劲头,将自己花园中的花卉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白送也想入了方柳的眼。 “是好花,不好好养着就浪费了。”别逢青道,“早知你喜欢花,我出谷的时候,便要摘上几朵谷中的山茶和……” “不必。”方柳说,“花没什么好看的。” 别逢青:“……”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生我气了罢。” 方柳:“本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我见解不同,不必深交。” 一月余前,别逢青来到此处,恰逢方柳在客船上游湖赏景。舟上惊鸿一瞥的天人之姿,令别逢青一见倾心丢了神魂,如同害了病一般日夜思恋。 几日后,他报上家门拜见,两人因此结识。 方柳虽对他算不上热络,但也是以客之道相待。直到那日,两人闲聊谈起医仙谷救人的习惯。 方柳问他:“若他日瘟疫横行百姓哀声载道,你救是不救。” 医仙谷素来不将人命放在眼中,这才有了所谓的避世之说。别逢青作为谷主之下第一人,甚是自大:“不好说。” “何谓不好说?” “看心情,这是我谷中约定俗成的事。左右就算天下人都染了病,我医仙谷也照样能幸免于难。”讲到此处,别逢青趁机表明心意,“不过,若是方兄有难,别某倾尽全力也定会一救。” 谁知方柳听了这话,面上笑意不减,却覆手一倾,将杯盏中的酒水倒进了湖中,说道:“既如此,你我本非同林之鸟。” 之后便再不见别逢青。 方柳的转变来得突然且决绝,正如他的人一样。他就像喜怒难料的画师,画作千金难求,旁人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着笔的颜色是阴是晴。 直至今日,别逢青仍不清楚他忽然冷淡的原因,或许是不认同自己的观点。 但他愿意改。 如今终于和方柳重归于好,却没了先前举杯畅饮的自然,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我愿认错,只希冀我们能与原来一样。” “认错……你跪在山门外,果真是为认错?”方柳摇了摇头,他看得明白,故而心硬如铁,“你只是在逼我接受罢了。” 别逢青苦笑:“可我是真的……真的爱慕你。” 方柳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少年慕艾瞧得浅显,你我连见解都不能相合,谈什么爱慕。” 别逢青急切道:“我愿意了解你的想法!” 方柳看向他。 别逢青目光毫不躲闪:“你说什么我都愿意顺从。” 方柳瞧了瞧花园里忙碌的众人,而后语气随意说:“那便去救武林盟主。” 别逢青沉默了一下:“他竟然求你出面……我可以救,但须得把武林盟主送到莺州来。” 他和方柳好容易才勉强冰释前嫌,不想在此时离开摇风县。谁知他走的这段时间,会遇上什么变故。 方柳淡淡道:“路途颠簸。” 那郭盟主被其他医者吊着命已经实属不易,若是擅自挪动,怕是人还没来得及下江南,就要死在半道上。 “你……”别逢青迟疑,“是不是对闻行道另眼相看。” 方柳挑眉:“我只对自己另眼相看。” 别逢青愣神,只觉他满眼都是风情。 方柳又说:“这次,我也会北上。” 别逢青立时:“与我们一道?” “慢你们一步。”方柳放下茶盏,“所以,你救不救郭征。” 别逢青神情坚定:“救。” ———— 用晚膳时,依风和赛雪候在一旁。 赛雪忍不住问说:“小庄主,咱们真要北上去武林盟啊?” 方柳:“当然。” “听说他们那儿乱着呢,可比不上咱们摇风县清净富裕。”赛雪抱怨,“去了之后,不知道要遭多少罪,遇上几位像纵夕刀那样目中无人的正道大侠呢。” 不等方柳说话,依风便训斥她:“整日胡说些什么!” “我哪有胡说,依风姐姐你是没有看到,那闻行道就跟个木头似的,整日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赛雪止不住话茬:“还有那别逢青,脸皮着实是厚,一言不合便赖在咱们这里不走。若是每个爱慕小庄主的都如他这般,那咱们萧然山庄可要养不活人了。” 依风狠狠敲她脑袋一下:“你真是被小庄主宠坏了,什么都敢说。如今天下动乱,离了这莺州北上,总有人不给我萧然山庄面子,你若再这样,出了事怕是来不及保住你。” 赛雪摸着脑袋:“我只是猜不透咱们小庄主的意图罢了。” “意图?”方柳终于开口,“有意图也不会告诉你。” “哼。我就知道。”赛雪负气,“小庄主嫌我不够沉稳呢,有事都找依风姐姐。” 方柳:“你还是少抖些机灵,他的刀不一定比我的剑慢。” 能在江湖上闻名的,能是什么善茬?闻行道也就是有求于人,所以才舍了面子,放在平时不会是好惹的主。 赛雪噘着嘴:“我才不信,小庄主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怎会怕他,又是逗弄我罢了。” 方柳轻笑,摇了摇头。 赛雪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惧。不仅不惧,他还要考察纵夕刀是否能为他所用,在他的布局中成为至关重要的一步。 10、说书 纵夕刀闻行道是武林盟主郭征的养子。 郭征和他的兄弟们早年被江湖中人追杀,曾受过闻父闻母的庇护。虽然后来碍于种种事宜,两方往来甚少,在江湖和朝堂之中各自为政,但郭征等人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听说闻家将被满门抄斩之后,郭征不顾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的默认规矩,带领一众武林豪杰夜袭牢房。当时闻将军的家眷均已受尽折磨,即便得救也是命不久矣,闻祖母把家传的纵夕刀法塞进闻行道怀里,只求郭征救走这当年尚且年幼的闻家独子。 就这样,郭征将闻家的最后一根独苗救了下来,养在自己名下。 彼时的郭征就已经是武林盟的重要人物,闻行道在武林盟中长大,被各个长老教导,将轻功和闻家刀法练至登峰造极。除此之外,他的马上作战更是世人无出其右,因为闻家儿女世代都是在战马上度过的。 郭盟主救命与教养之恩无以为报,闻行道自会竭尽全力为他求医。 回到鬼涛崖的时候,山崖上的众人仍在为鬼崖兰的失窃而慌乱,消息不久就传到了附近的各大州府。一时间,来崖上查看情况的人越来越多。 闻行道站在一株古木上,时时观察下方的情况,寻找种花的时机。 . 闻行道栽花归来时,终于不用再像之前一样急切。他简单用过晚膳,便回了客院休憩。 亥初,丫鬟依风前来拜见,告知他明天即可启程北上,拜访武林盟。 闻行道问说:“方庄主在做何事?” 仅仅是随口一问,不期待能得到回复。 未曾想依风居然答说:“屋里头听故事呢。”依风继续说道,“小庄主还说,闻大侠若是感兴趣,也可去听听。” 听故事?他听的故事绝不简单。 闻行道起身:“请带路。” 依风:“闻大侠请随我来。” 闻行道便跟随依风进了屋内。 会客厅内,方柳正悠闲地吃着热酒,见他进来,眼都不眨一下,只作陶醉状似乎沉浸在故事之中。 屋子中间,一位说书先生正手拿醒木,拍案讲到:“话说那闻行道藏花于古木,眼观六路,片刻不敢分神,恐为他人察觉。直至月上树梢,底下众人耳目迟钝,才下了古木,欲往那崖边走去……至此,鬼崖兰终于成功栽下,当是时,忽而有人连声惊呼‘盗贼在此!盗贼在此!’,众人霎时便往崖边看去,正看到那闻行道蒙着面站在崖边,怀中尚有泥渍!” 闻行道:“……” 原来是他栽花时被围堵的事,被编纂成了评书,说给方柳听。 这时间,离他栽花未过去多久,看来萧然山庄有人潜伏在鬼涛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消息传回的速度,比闻行道回程只慢了一个时辰。 方柳听出了乐趣,冲赛雪招了招手。 赛雪立刻上前,赏了说书人几颗金珠子:“继续讲,赏钱少不了你的。” 说书人笑不见眼:“谢过小庄主,谢过赛雪姑娘。” 方柳又说:“给闻大侠赐座。” 便有小厮上前,请闻行道入座。 于是,闻行道听了小半个时辰的《闻大侠妙取鬼崖兰》。 他甚至怀疑那文本是方柳亲自掌眼过的,否则怎么会字里行间都在打趣他。更何况,方柳虽不看他,可那因吃酒而渐渐染红的眼角眉梢,皆是戏谑的意味。 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人。 闻行道平生第一回体会到无奈二字是何意,却又无论如何生不出气来,只能陪他听着说书人的醒木拍案之声。 ———— 次日。 萧然山庄内早早便有人来来往往。 闻行道趁早便收拾好,对守在他院中的小厮说道:“麻烦通报一声,闻某想拜见方庄主。” 那小厮却说:“我们小庄主早知闻大侠会有如此请求,故而特命奴才在此告知您一句——‘勿扰’。” “呵。”闻行道轻笑一声,“既如此,帮我跟方庄主问声好。” 他已经渐渐适应了方柳的脾性。 山庄内本就戒备森严,闻行道在此待了几日,去过的地方不多。他行至山庄前院,发现大丫鬟依风正在训人。 依风看见闻行道,行了个礼:“闻大侠请去用早膳,早膳过后便可以出发回武林盟。行李车马已备好,路上请小心。” 闻行道:“萧然山庄的人,做事周全。” 依风不卑不亢:“闻大侠盛赞,这是我们的本分。” “不过闻某一人策马便可。”闻行道说,“不需什么行囊车马。” 依风却说:“这是为我们小庄主准备的。” “方庄主?” 方柳要去武林盟? “是。”依风回答,“小庄主不急,会慢闻大侠几分。” 若是闻行道没有记错,从他被义父收养开始,萧然山庄的人就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也从未将手伸到过莺州以北,只守着摇风县城内外这一方天地。 如今方柳要北上,虽然是以其他名义,却由不得闻行道不多想——萧然山庄此番举动,武林盟大平衡怕是要打破了。 闻行道本人倒是无所谓,只是有些门派怕是要坐不住了。 用早膳的时候,别逢青找了过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会面。 闻行道拱手:“别神医找闻某所为何事?” 别逢青朝他扔了一个瓷瓶。 出于武者习惯,闻行道下意识接住,而后露出不解的神色。 别逢青这才说道:“这瓶药一共三粒,每一粒可将垂死之人的性命吊住十日。闻大侠既然急着救人,且先启程,稳住那人的性命才是。” 闻行道立刻猜出了他的意图:“你要和方庄主同路?” 别逢青:“正是。”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友善,与面对方柳时丝毫不同。说话时仿佛谦谦有礼,可神情中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高傲显露无疑。 闻行道淡声说:“若闻某先走,怎知别神医是否会来我武林盟救人?” “方庄主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从来给的不是你的面子。”别逢青不置可否,“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和我们一道,就看那郭盟主撑不撑得住了。” 闻行道默然片刻,拱手道:“那闻某便先行一步。至于诊金,等别神医抵达尚阳城,武林盟自有重谢。” 他离开武林盟已有些时日,不知义父现下如何,只凭那些医者怕是拖不了太久。不如他先行一步,以自己的脚程,将东西带回武林盟后,再返回寻找两人,倒也可行。 至此,闻行道轻装上马,离开了萧然山庄。 11、启程 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势力,萧然山庄必然有许多弟子。这些弟子往往都山庄内门活动,故而客人见到的,多是仆从和丫鬟。 萧然山庄的练武场中,站着一众弟子。 这些弟子之中,有气势非凡英姿勃发的少年,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郎。他们皆身穿习武时的短打,头上系着武缨,腰间佩戴长剑,个个较平日更精英干练,势要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方柳正站在练武场前方的高台上。 仙姿佚貌绝艳态,长身玉立世无双。 教底下众人眼中皆是敬畏倾慕之情。 “明早,我将带领几人离开山庄北上。”方柳开口,“你们待在山庄之中,每日操练休要偷闲。” 众人齐道:“是,小庄主!” 方柳满意颔首,而后环顾四周,点了一个人:“方城。” 一名二十多岁,面容稍显老成的男人走出了队列,抱拳躬身:“小庄主。” 方城大方柳几岁,算是他的师兄,也是萧然山庄年轻一辈弟子中的杰出人物。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暂代管理山庄内门弟子事宜,督促门下弟子好生操练。”方柳吩咐,“若是有急事,便将揽月阁的鸽子放出来传信,那些信鸽好生将养了这么久,该做些实事了。” 方城领命:“谨遵小庄主所言!” 方柳又点出一个人:“陈平。” 陈平抱拳:“小庄主。” “你留在庄中,负责协助远叔负责山庄其他事宜。”方柳说,“陈安随我北上。” 远叔名叫方远,是上任庄主方振宇的师弟,也是方柳的师叔,现在萧然山庄的老人之一。 陈平、陈安两兄弟并非萧然山庄的弟子,而是和依风、赛雪一样,为方柳心腹。虽然他们四人都以奴自称,实则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罢了。 他们四人都是由方柳挑选,经过前庄主之手操练成才,其忠心程度堪比死士。比那些山庄弟子知道更多密辛,一身武功比之方城等一众弟子,只强不弱。 山庄其他弟子不知他们的功夫深浅,却也知道几人的地位和他们不同,故而从不敢怠慢。 同时,他们也钦羡四人能贴身伺候小庄主,被小庄主所信任。这偌大的萧然山庄内,上到亲信、弟子,下到丫鬟、小厮,哪个不是将方柳奉为神祇,可真正被方柳委以重任的,又有几人。 这次出行,方柳点的人不多,依风、赛雪、陈安,以及其他五名山庄培养的暗卫。 暗卫是方柳自己亲手培养,未经过他人手,连前庄主都不曾过问。人数不多一共九名,平日他们便以普通奴仆和弟子的模样,混在山庄不起眼的角落,名字也简单,从石一至石九。 这九人的真实身份,唯有远叔及依风他们四个心腹知道。 这次带走的是前五人。 先前的几日,方柳之所以日日忙碌的原因,便是在安排他走后府内的一应事宜,以确保他外出几月,萧然山庄乃至摇风县上下仍旧正常运转。 他是天生的领导者,习惯走一步看百步。 在如今天下动乱的时候,摇风县仍旧富裕安稳怡然自足,和他分不开关系。 在方柳还未继任庄主,只十几岁的时候,就屡屡帮扶这一方土地的百姓,守护摇风县乃至莺州府的安定。多亏萧然山庄多年经营,才令贼人不敢为非作歹、官员不敢徇私枉法,即便没有碰上风调雨顺的年头,摇风县城内外收成不好,亦不会有百姓因饥困而枉死。 莺州之内,百姓可能不知道皇亲国戚、官员名姓,却不会不知道萧然山庄的小庄主叫方柳。 这里的人敬仰钦慕于他,绝不仅仅只因他才貌双绝。 ———— 次日,准备出发之时,方柳毫不意外地看到别逢青正等在门外。 正因早有预料,他面上便没几分神情,看不出喜怒。 见方柳不说话,别逢青还以为他不喜自己耽误了救人的时辰,便连忙解释说:“我赠了闻行道一瓶良药,能吊住将死之人的一条命。即使我晚些时候出发,也不会耽误救人。” 方柳只淡声说:“你才是医者,愿意如何便如何,不必与我解释。” 别逢青:“我只是不想你对我心生不喜。” “若是不想惹我生厌——”方柳说,“只需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别逢青笑笑:“这是自然。今日起,我便是萧然山庄的一员,一举一动皆听方庄主指令。” “我萧然山庄可请不起别神医这样的大佛坐镇。” “是别某自己心甘情愿。” 这时,依风走了过来,欠身说道:“小庄主,车马行囊已备好。” 方柳起身,吩咐道:“通知其余人,北上尚阳府。” 武林盟的总舵便在尚阳府下的雁山镇。 雁山镇本是中原地区一座极其普通的城镇,论繁荣、论底蕴、论大小,皆不算最盛。自十几年前武林盟选址于此之后,来往的游侠众多,才逐渐发展起来。 然而两年前,大周国的朝廷将国都迁至了尚阳府,一众武林人士便开始低调行事,武林盟也开始默默向其他城镇转移势力。 至如今,武林盟分舵却已遍布中原其他府城,与江湖上的各大门派保持密切联系。 郭盟主便身在雁山镇。 依风很快便吩咐好北上的人,等候在萧然山庄门外。 方柳走出山庄大门之时,山庄内有些地位的人皆出来送行。被方柳尊称为“远叔”的中年男人头一次露了面,站在门前等候。 “远叔。”方柳敬重于他,“您身体不好,还是不要经常出来吹风走动的好。” “只是送送小庄主罢了,不碍什么事。”远叔两鬓霜白慈眉善目,一笑便可见眼角两颊上深深的沟壑,“再者说,我这身子骨壮实得很,只是无法再动武罢了,哪就吹不得风了。小庄主今日北上,是因心有大志,远叔年纪大了也帮不上太多忙,唯有帮您守好这萧然山庄和莺州府,让小庄主再无后顾之忧。” 方柳:“既然如此,便拜托远叔了。” 远叔看向方柳的眼中盈满慈爱,拱手道:“恭送小庄主,静候小庄主归来。” 他身后跟着的一众人便也高喊:“恭送小庄主,静候小庄主归来!” 一旁的别逢青见方柳态度如此,知晓这位远叔是他敬重的长辈,瞧出他结症所在,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子,递给方远:“在下医仙谷别逢青。这是调节体寒的方子,对您身体有益。” 方远迟疑,看向方柳:“这……” 方柳说了一声:“依风。” 依风意会,立刻应声道:“是,小庄主。”而后,她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别逢青,说,“谢过别神医,这是您的诊金。” 别逢青苦笑,看向方柳:“何须与我如此生分?” “什么叫生分。”方柳勾唇,“寻医当然要给诊金,难道我萧然山庄喜欢吃霸王餐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别逢青接过银票,“你愿给,我便收。” 方柳又道:“马车只备了一顶,别神医需策马跟着。” 别逢青笑说:“不碍事,我骑马即可,正好也要认认沿途的药材,不负外出游历之名。” 方柳侧眸轻笑一声,飞身进了马车之中。 轻巧如燕。 赛雪牵来一匹马,将马绳递给别逢青:“别神医请回神。咱们这就要出发了,时间可不等人。” 她的语气似是在抱怨,不喜他如此直勾勾地盯着自家小庄主消失的方向。 别逢青接过马绳,翻身上马。 一众人便启程,北上尚阳府。 12、黄鸽 萧然山庄的这一群下属训练有素,不必方柳多加吩咐,就各自井然有序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依风驾马车,赛雪坐在她旁边,陈安领着暗卫护在前后。 依风说了一声:“小庄主,准备启程了。” 方柳撩开马车的帘子,凉风吹进马车中,青丝随风散开,端的是恣意明丽:“出门在外,不必叫我庄主。” 一众属下立刻明了:“是,方公子。” 别逢青背着包裹,策马跟在马车一侧。 他时不时便要看向马车的窗,期待方柳何时会掀开帘子,让他窥一角颜色。最好他能与自己多说两句话,无论情绪如何。 ———— 他们一行人之所以要慢闻行道一步出门,一方面是方柳不喜匆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还有其他事。 从莺州摇风县到武林盟所在的雁山镇,按照他们的脚程,能走上多半个月的时间。 离开莺州境内,只需再走半日,便会途径飞鸽盟总舵。 飞鸽盟是近几年才发扬起来的江湖势力,分舵驻扎在各个府城,眼线遍布大江南北。仅凭几年的时间,便成为了江湖中最大、最有名头的贩卖消息的组织。盟中贩卖的多是江湖中人的消息,若是要打听朝堂之事,则要付出双倍的价格。 盟中之人的身份纷多,有因为朝廷动荡而家道中落的人,也有被飞鸽盟所救的无父无母的孤儿、乞丐,还有专门聘请来处理外务的杂人。原本是一时兴起成立的组织,因为人员的壮大,而渐渐渗透在每一座府城。 如今世道正乱,有地方歌舞升平,也有地方民不聊生。越是混乱,飞鸽盟的人就越容易浑水摸鱼,探听消息。 他们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方式,每旬各城之间都会有走商的人携着获取的信息奔走,互通有无,若是发生了大事,则会当天把消息送回飞鸽盟。 送急信用的是盟主专门培育的飞鸽。 那飞鸽千里识途,难驯养的很,每个州府都有专门驻扎的训鸽师。萧然山庄揽月阁的那几只鸽子,便是从飞鸽盟以物换物得来的。 这样庞大的一个势力,总舵却不在州府中,而在一处不大的水镇——古苑镇。 古苑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入镇的地方便是一条河流,白墙灰瓦石桥绿水,河边青色的石板路古旧斑驳,曲曲折折没入箱子中。 这几日,江南断断续续的飘雨。 许多时候,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便淅淅沥沥下起毛毛细雨。方柳一行人抵达古苑镇的时候,天色灰青恰好落雨,别有一番风情。 打头的陈安等人身穿蓑衣,停在了古苑镇的牌坊前。 赛雪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依风恭敬道:“公子,我们到了。” 方柳走下马车。 别逢青撑伞迎他:“小心些,莫要着了凉。” 方柳接过伞,道了声谢。 “不必跟我客气。”别逢青问他,“我们来此处意欲何为?” 方柳:“见个熟人。” 说罢,便往里走去。 陈安吩咐五名暗卫留下来看守财务,剩下的人则立时跟上了方柳。 小镇里有人撑着伞来往,只瞧他们行走的气势,就能看出他们都非寻常人。就连缠着父母要买簪花的豆蔻少女,似乎都会些拳脚功夫。 盖因整座古苑镇,住的全是飞鸽盟的内部人员。 外人若要拜访,还需出示请帖,否则便会被视为擅闯之人,被古苑镇的人攻击。如果要拜访的是盟主,则要从镇头的地方,搭乘小舟行至河中心的高塔。 方柳走到岸边的乌篷船前,身后的依风十分熟练地拿出一份请帖,抛给了船上的老者。 老者戴着蓑笠,看不见表情,他接过请帖看了看,然后便驶船靠岸。 靠岸停稳之后,他声音粗哑道:“请贵客上船。” 一行人便飞身上了船,迎烟雨而乘舟,朝飞鸽盟的总舵而去。 高塔所在是一处小型湖心岛。塔前空地上铺着青石板,几名身穿劲装的护卫站在两侧,表情肃穆。 众人刚刚踏上湖心岛,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随后,一道墨绿色的倩影便从塔中飞身而出,站在了院子里。 那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娉婷女子,头戴水绿绒花,画着浓艳的妆容,自带一股成熟的风韵。 正是飞鸽盟的盟主——黄鸽。 方柳:“伞都不打。” 黄鸽哼笑一声:“打伞还怎么与你切磋。” 说罢便出手,直取方柳面门。 方柳一手撑伞,一手运行内力拦截,游刃有余。 黄鸽的掌法了得,却击不中方柳一下,便是从背后偷袭,也能被方柳侧身轻巧躲过。在这个过程中,方柳甚至未曾挪动一步。 黄鸽抬腿扫向方柳脚腕,方柳脚尖微点飞身而起,抖伞落了黄鸽一身的雨水。待到落地时,仍在那个位置,身上未沾一滴雨水。 “你怎的还是如此不解风情?”黄鸽气急,抹着脸上的雨水,“我精心画的妆都花了。” 一旁的护卫连忙为黄鸽递上一把伞,并一方丝帕。 方柳淡淡道:“既然花了妆,就不该在雨中对客人动武。” “切磋罢了,好教你知道,姊姊这些年也是有长进的。”黄鸽擦着脸,“罢了罢了,无论有什么脾气,瞧见你这一张脸,便都气不出来了。天老爷造人时,怎地不把这份精细分我两分,我也不用回回见你都要涂抹半晌了。” 方柳对她的夸赞无动于衷,只强调说:“我是方家独子。” “那又如何,你不愿我做你姊姊不成?”黄鸽想到什么,忽而娇笑道,“不做姊弟,做夫妻可好?我输给你那么多次,早该以身相许了……” 说这话时,她装作坦然,耳朵尖却是红的。 方柳还未回答,别逢青便忍不住皱眉:“姑娘,慎言。” 黄鸽这才第一次把目光转到旁人,她辨认少顷,说道:“别神医,我和柳哥儿说话,又有你什么事?” 不愧是飞鸽盟的盟主,通晓天下事,哪怕未见过别逢青,也能一个照面认出他来。 她口中称“柳哥儿”,再结合他们刚刚的相处,方柳虽称不上多热络,但显然是和对方结识已久的语气。 别逢青心中绞起,他对方柳知之甚少。 在方柳二十载的人生中,他们只相识不到两个月,如方柳这般的人物,过往怎会没有熟识的佳人豪侠。自己来得晚便算了,若是还不能被他信任,如何在他心底占据一席之地? 13、卷宗 方柳皱眉,看了别逢青一眼。 别逢青便笑说:“是我多言。” 见他虽笑着,却心思颇多的模样,黄鸽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时辰不早了,诸位不累吗?我的人已经为你们备好了休息的房间,赶紧的,都给我去歇歇。” 方柳却说:“房间就不必了,我们一会儿就走。” 黄鸽疑惑:“这么急?” “倒是不急。”方柳说,“只是没必要,过来一趟,是为了跟你打听点消息。” 黄鸽用手帕掩面,故作悲伤道:“果真是好冷的心,只有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愿意跟姊姊多待会儿。” 方柳眉眼上扬:“生意还做不做?” “做,当然做。有钱为何不赚?”黄鸽转身朝塔内走去,“柳哥儿随我来吧,其他人在外面好好候着。” 方柳漫步跟上。 ———— 塔内。 黄鸽直接将方柳引到了飞鸽盟最大的书房内。 偌大的书房中书柜林立,就连地上都堆满了卷宗和书籍,一进屋便是扑鼻的墨香。 有两名女子正在收拾那些散落的卷宗,见到黄鸽进来,其中一名立刻抱怨道:“黄掌柜真是的,都说了多少遍了,看过之后将东西放整齐些,日后找起来才好找!” 黄鸽挥挥丝帕:“行了行了,妹妹少抱怨两句,有外人呢,给我留几分面子。去,先端两盏茶来,然后就出去歇会儿,这边过会儿再收拾。” 两名女子便依言端来热茶,离开了书房。 方柳接过茶盏,轻挑眉稍:“黄掌柜?” “我不喜欢他们喊我盟主,听着像武林盟的那些莽夫似的。”黄鸽坦坦荡荡,“我就喜欢人家喊我黄老板、黄掌柜的,我开飞鸽盟可不就为了赚点小钱。” 方柳悠闲地饮了口茶,道:“你若只是为了赚钱,我就不会和你合作了。” “是呢,亏你还记得飞鸽盟是你我一起建立的。”黄鸽语气埋怨,“是谁最后只出了银子,苦活、累活都推给我的?” 方柳:“我是信任你的能力。” 黄鸽闻言,正经了几分:“姊姊知道。” 他们二人建立飞鸽盟之初,不止是为了赚钱。 七八年前,黄鸽还是员外家的娇小姐,天真烂漫豆蔻情怀,每日最开心的事便是摇着团扇和丫鬟们一起扑蝴蝶、荡秋千。谁知后来父亲无辜被卷入一宗命案,叫人推出去当了替罪羊,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不久后母亲也郁结于心,跟着去了。 黄鸽才是二八芳龄的闺阁小姐,没有能耐走投无路之下,为了黄家的一大家子人,险些把自己卖给那年过六旬的富贵老爷做妾。幸而她父母和方振宇有旧,萧然山庄的人得到消息后,派人马不停蹄赶来帮忙。 带队的人便是方柳。 彼时的萧然山庄少庄主才十三岁,比她还矮些,武功却奇高。他冷脸提着剑,干脆利落地把来黄家闹事的人都打了出去,转过头来跟她说话时,又有些腼腆。 飒爽又内敛的漂亮少年,让黄鸽记了许多年。 方柳虽然年纪小,可颖悟绝伦眼界高远,不仅帮黄父翻了案,还给黄鸽指了一条明路。方振宇知道方柳早慧,从不阻碍他的决定,反而总是给予他最大的支持与帮扶。 就这样,两人筹划了两年,最终成功建立飞鸽盟,广纳天下无家可归之人。 后来…… 后来若不是杜影齐那厮,他仍是当初腼腆热心的少年。 如今的方柳初心未变,性子却收敛了起来。 从回忆中回神,黄鸽挥去心头蒙尘,故作轻松眉开眼笑道:“别忘了,飞鸽盟的红利是你自己不要的。” 方柳无奈摇了摇头:“我又不是来讨债的。” 黄鸽哼哼两声:“现在飞鸽盟可是我的一言堂,你要寻消息,还得求着我。” 方柳看她,一双通澈的眼眸天生含情:“那我求你。” 黄鸽:“……”她背过身,去书架上找卷宗,小声哼说,“算了,我何时说得过你。” 方柳:“你在找什么?” 黄鸽道:“卷宗啊,这不是明摆着。” 方柳轻笑:“可我还没有说要谁的消息。” 黄鸽:“……” 分明是黄鸽自己想逗弄方柳,最后却成了她无言以对,被耍的团团转。 偏偏那人还不自知。 方柳切入正题:“我想要武林盟中,有名号之人的资料。” 黄鸽回身:“所有?” “是。”方柳说,“可还齐全?” “莫要小看我飞鸽盟,这江湖势力中,除了那丐帮,就数我飞鸽盟的人最多了。”黄鸽边,边踮起脚从书架上拿来一本花名册,自我夸耀道,“要打探到那些三教九流的内部秘辛或许有些难度,但那些流于表面的消息,再没有比我这里更全面准确的了。有些小事,或许当事人本人都不记得,我这里却好好登记在册呢。” 说罢,她将花名册递给了方柳。 方柳接过,翻了翻花名册,发现上面第一个人便是郭征。顺着往下看去,各个长老、重要弟子的姓名也登记在册。 黄鸽将刚刚赶出的两女子喊了回来,对方柳说道:“花名册上就是目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若要个人详细的资料,可以对着名字,让她们一个个去找。” 方柳一目十行,迅速翻阅名册,点出一些重要人物。 不多时,他手边便堆了一堆卷宗。 黄鸽瞧着那一叠叠的资料,头皮发麻:“你这是想把武林盟给一锅端了不成?” “端他们做什么。”方柳边翻阅边回说,“我是去拜访武林盟,不是去清剿武林盟。” “你真要北上武林盟啊?”黄鸽有些担忧,“武林盟作为牵制各大门派的存在,在江湖中树威已久,里面弯弯道道多得很。就看那昏迷不醒的郭征,从飞鸽盟打探来的消息看,八成是他们自己人动的手。” 方柳仍在翻阅资料,无可无不可地点着头。 黄鸽继续喋喋不休:“说什么武林豪杰齐聚,听起来正大光明,里面的水实则跟朝堂一样浊,这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无论哪里的河流都有脏泥烂沙。”方柳合上了卷宗,语气悠然,“但只要办法得当,让泥沙沉在水底,就又是一股清流,可净衣、能入喉。” “也罢,我知你打小便和寻常人境界不同,便也不劝你了。”黄鸽妥协,“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飞鸽盟永远是你手上的刀。” 方柳弯眸:“我明白。” 14、离去 黄鸽嘱咐两名属下道:“去,将咱们方小庄主挑选的卷宗打包好。” 两人领命照做。 随后,黄鸽问方柳:“可忙好了?” 方柳放下花名册:“挑好了,这些即可。” “还有其他事么?”黄鸽笑说,“若是无事的话,便随我来,我送你几只信鸽玩玩。” 方柳:“鸽子就不必了,山庄里有。” “那不一样。”黄鸽的语气颇有些自傲,“这次这几只可是我亲手喂大的。” “是不太一样。”方柳道,“为那几只白鸽,你换走了萧然山庄七件古董。” “不就是些古董么,莫要小气,你还缺这个?”黄鸽娇笑,走到他身旁欲要挽住他的胳膊,“就随我走吧,我想给你瞧瞧我新养的鸽子。” 方柳闪了一下,避开了她的动作。 黄鸽抿着嘴,颇不高兴道:“回回都躲,我总要挽住你一次。” 方柳朝后院走去,留下一句:“那就试试。” 黄鸽先是闷声绞了绞手帕,见他离去的方向是养鸽子的地方,便立时笑了,抬脚跟上。 走到高塔后面,便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停着十几只的白鸽。这些信鸽比寻常鸽子要灵性,见人也不惧,羽毛油光水滑,一看便养得十分精细。 黄鸽拿起旁边的瓷碗,从里头抓了一小把谷子,洒在地上,飞鸽便抢着去夺食。 一旁的丫鬟立刻劝黄鸽:“掌柜的可使不得,这信鸽每日的用食都是固定的,再照您这样喂下去,咱盟里的鸽子就要肥的飞不起来了。” 她劝说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方柳便也动手,往鸽群中抛了一把稻谷。他姣好的脸上虽没甚表情,眼底却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显然是故意而为之。 黄鸽见状,笑得恣意。 她挥手赶了赶那名丫鬟:“去去,别碍着我们玩乐,两把稻谷罢了,还能撑死谁不成?” 方柳悠悠道:“若是飞不起来,炖了也好。” 飞鸽盟的信鸽颇有灵性,他话音一落,地上的鸽子就飞了大半。 黄鸽睨他一眼:“我怀疑你馋我飞鸽盟的鸽子许久了。” 方柳:“我不重口腹之欲。” 黄鸽便打趣他:“这也不重那也不重,你是仙子不成。” 方柳不言,又抛出一把稻谷,静静瞧着那些飞走的信鸽又飞回来抢食。 乐在其中。 “对了。”黄鸽站在他身侧,道,“我思前想后,觉得仍是要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与医仙谷的人走得太近。” 方柳淡声说:“我未曾有与医仙谷走近的念头。” “我知道,但你没有念头,对方却有。”黄鸽道,“我一眼便瞧出,定是他缠着你。我之所以提醒你,是因为据我所知,医仙谷的人皆有些怪异和疯魔。” “是么。”方柳来了兴致,“你对医仙谷了解多少?” 黄鸽急了:“柳哥儿,我与你说这话,可不是为了让你对医仙谷感兴趣的。” “我省的。”方柳说,“你说便是。” 黄鸽勉为其难道:“其实就连飞鸽盟,对医仙谷的事也不甚了解。因为他们谷中的人太少出世,出来历练的又都脾气古怪,能获取的信息极少。” 方柳闻言,回眸瞧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飞鸽盟收揽消息的能力可没什么问题。”黄鸽不服气,解释说,“怪就怪那医仙谷是前朝就存在的势力,百余年来一直避世而居,我这飞鸽盟才建立了多久?” 一旦经历过朝代更替,消息就会断层。 方柳:“为何说医仙谷的人怪异疯魔。” “为何?只说那别逢青看你时的模样,我就不喜的很。”黄鸽说,“你稍等,我让人将医仙谷的卷宗拿来与你瞧瞧。” 说罢,她便嘱咐丫鬟去拿卷宗。 吩咐过后,黄鸽又说:“医仙谷乃是前朝末年的时候建立,第一任的谷主为宫里有名的御医。传说他是看不下去宫里的尔虞我诈,故而辞官归隐。没想到辞官后,朝廷里有人要对他暗下杀手,于是他便躲到了一处山谷,避世而不敢出。” 方柳颔首:“那山谷便是后来的医仙谷。” “是矣。”黄鸽问,“说实话,你对医仙谷印象如何?” 方柳说:“一般。” 他们的规矩和理念,与方柳背道而驰。 “我就知道。”黄鸽真心实意地笑了,“避世无错,谁人心中都有一处桃花源。只是他们骨子里过于自私偏执,且对人命格外轻贱。” 这时,丫鬟将卷宗拿了过来。 医仙谷的记录只有一卷,展开后,里面的记录也极少,果真如黄鸽所言,飞鸽盟也对医仙谷知之甚少。 “医仙谷的人外出游历,不过是因为谷中人少,没人给他们当病人罢了。”黄鸽指着卷宗上的两个姓名,说道,“你且看这两人——前者十年前外出历练,爱慕一名嫁做人妇的女子,便杀了她夫家一百多条人命。后者三年前出谷,因为不满某客栈的房间,便下毒药了一客栈的人,有人劝他出手解毒,他便说医仙谷的人救人只看心情,他心情不佳,硬拖死了客栈里的无辜客人。” 方柳接过卷宗翻开,判断道:“是与世隔绝久了,渐渐抛弃了伦常。” 医仙谷的先谷主原本只是为了躲避追杀,所以才不出世、不随便为人诊治。谁知经年过去,就成了如今这般。 现在谷中立那些规矩,只是听着潇洒罢了,无非便是枉顾他人性命。医者仁心一词,唯独不适合用在这群医术最好的人身上。 “正是如此。”黄鸽眉头轻蹙,“他们不在乎世俗眼光,只在乎自己的感受,皆是疯子。想来那别逢青也不外如是。” 方柳合上卷宗:“我心中有数了。” 黄鸽:“你又有什么数?” 方柳勾唇不言。 被吊起胃口的黄鸽气得夺过他手中的卷宗,而后又给信鸽洒了一大把稻谷,动作毫不温柔。 ———— 午后。 细雨仍未停歇。 方柳一行人准备离去。 “这便要走了?”黄鸽忍不住抱怨,“你此去北上,山高水长,都称得上是背井离乡了。咱们江南有何不好的,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样样都有,非要去寻那热闹。” 方柳却说:“照你所言,我母亲是漠北人士,我此去也能叫归乡。” “我素来说不过你。” 黄鸽知方柳愿景。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救得了三五漂泊羁旅之人。 黄鸽坐着乌篷小船,送他们出古苑镇。 “雨天总是不止,倒教人愁思连绵。”快到岸边时,黄鸽故作娇态,“总觉得你这一去,不知几载才能再见着人。姊姊我年纪不小了,诗中都写岁月催人老,他年你再回来,我可不愿见你了。” 看似玩笑般的话,不知诉说了多少真情。 “何须等他年。”方柳飞身上岸,与她隔水相望,“总有要麻烦你的时候。” 黄鸽站在船头撑伞轻笑:“那姊姊便等着。” 待到方柳一行人的车马走出甚远,她仍于船头伫立目送,翠绿色的窈窕身影在烟雨朦胧中逐渐看不真切。 15、驯兽 萧然山庄这一行人离开古苑镇后,继续北上。 这个时节的风景甚好,处处柳绿花红花团锦簇,气候亦是宜人。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若是遇到让方柳感兴趣的城镇,便会在城内停留上一日半日。 驻扎留宿之时,方柳便会在周围四处信步游走。 有时他会在城内和附近的村庄闲逛,买些当地的特产放进马车。有时在郊外找处地方,趁着微风饮酒下棋,着人去打听打听当地人的风俗民情。 赛雪机灵活泼讨人喜欢,和陌生人也能谈笑风生,将当地的民情调查的一清二楚;依风则依把路上遇到的风俗和趣事记下,不多时便记满了一整册。 陈安领着一众暗卫,主要负责守夜和处理杂事。 . 但凡方柳走过的地方,总是引得行人频频驻足侧目,惊艳不已。 赛雪和依风皆是面容秀美、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可若是站在方柳身边,便仿佛失了颜色,无人看的见。俊朗如别逢青,也被衬的少了太多的润色。 出尘绝艳不过如此。 行人驻足倒也罢了,甚至有那胆子大的公子哥儿,不知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还会仗着家世凑上来没话找话。 在摇风县的时候,可从没人敢这样。 那里的百姓敬慕方柳到连靠近他都觉得亵渎。 赛雪护主心切,每当有人盯着方柳出神,她便会蛾眉一蹙狠狠瞪回去,若是急了还会拔剑,吓走了不少人。别逢青则走在方柳一侧,欲挡住那些赞叹恋慕的目光。 因为别逢青和他们同路的缘故,一行人也遇到过三两个得到消息、前来拜访求医的人。 这日,他们夜宿客栈,用晚膳时,有位当地的富绅求见医鬼。 别逢青看向方柳。 方柳:“看我做什么?” 别逢青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出手的人不是我。”方柳水波不兴地搅着汤匙,“别神医请随意。” “那便不救了。”别逢青夹了一筷子菜,想要放进他的碗中,“良辰好景,我更愿意和你一起用晚膳。” 方柳放下汤匙,执起银筷一抬,便拦住他的筷子,阻止了他夹菜的动作:“你们医仙谷的所谓历练,便是每日吃吃喝喝么。” 别逢青回答:“谷中对历练向来没什么要求,只要出谷,一切从心。” 两人的银筷相接,你来我往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直到饭菜重新掉进了盘中。别逢青没能得逞,为方柳添菜。 他肉眼可见地惋惜了一瞬。 方柳从容放下银筷,不紧不慢道:“那我要你救人呢?” 别逢青不解:“为何?” 方柳:“一时兴起。” 而且,别逢青实在有些缠人。 别逢青先是错愕,然后莞尔:“如此,我便听你的,去去就回。” 说罢,他饭也不吃便站起了身,随那富绅离开。半个时辰后,他再回来时,带着一箱的金银珠宝。 别逢青将那宝箱推给方柳:“这是诊金,送于你。” “不必。”方柳看都不看,便断然拒绝,“既是诊金,给我做什么。” 言下之意,让他自己收着。 别逢青沉默了一瞬,倏而笑了:“也对。这些珍宝没甚么稀奇的,配不上你。” 说罢,他走到窗边,将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直接从二楼倾倒下去。 琳琅玉石、金银翡翠玎珰落地,碎的碎散的散,日头一照,满地的流光溢彩。街上的百姓先是愣住,然后抬头看向别逢青,见他无甚表情,便开始哄抢地上的玉石珠宝。 街上哄乱声四起,别逢青回头,看向方柳:“什么样的珍宝衬什么样的人,下回我不会再拿这些下贱东西脏你的眼了。” 方柳抬眸,叫了他的全名:“别逢青。”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淡雅如烟,听不出什么情绪,让人觉得分外悦耳之余,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别逢青应声,动作轻柔地将手中的空箱子放在一旁,温和问说:“怎么了?” 他眼中的执念痴态,却和温柔毫不相干。 果真像黄鸽所言,医仙谷出来的人都是一脉相承的疯魔。 别逢青此人,批了张温朗的皮,疯的含蓄内敛。 方柳直视他的双眼,淡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跟着萧然山庄的队伍北上,从现在起,不要违背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别逢青连忙问他:“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么?” “是。”方柳语气云淡风轻,眼底的清泉凝成了寒冰,“还有些厌恶。” 听他这么说,别逢青心中一紧,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反应过来后,他又克制地后退一步,这才开口说道:“怪我,是我没忍住自己的性子。我日后什么都听你的。” 方柳留下一句:“记得你说过的话。” 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之后的路途中,方柳若是倦了别逢青总围在他身侧,便会使唤他去给人义诊。后来甚至让他在县城的街边搭了一个摊子,站在那里为行人诊病。 别逢青听之任之,毫无怨言。 他挺拔俊逸,站在街边义诊时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他对旁人的眼光毫不在意,只时不时抬头,朝坐在酒楼二楼窗边的方柳笑的和煦。 待到别逢青抬头抬得次数多了,方柳便赏赐般瞧他一眼,而后便使人关了窗子。 徒留别逢青站在街边失神。 赛雪见状窃喜,对依风说道:“依风姐姐,小庄主终于不忍那别逢青了。要我说,直接把他赶走才好呢!省的他整日闲的发慌,眼巴巴抢我们的活儿做。” 伺候小庄主分明是她们的事,别逢青却总想着插一脚。再这样下去,她都不是最亲近小庄主的人了。 依风敲了敲她的脑袋:“又瞎说。” 赛雪不懂,她却知晓,小庄主这是在训练别逢青的服从性。只是训练方式独特,和属下、弟子的时候稍有不同。 小庄主在拿捏着一个度,他的手中仿佛握有一根绳子,时而宽泛时而收紧。他限定了界线和奖赏,就像在驯服桀骜冷血、野性未消的山林猛兽。 寻常人绝不会去做如此危险的事。 小庄主之所以手到擒来,是因为那野兽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对他虔诚地顶礼臣服,匍匐在他的脚边。 16、山贼 越过长江继续向北,路过的村子和城镇便不再如江南一般富饶,沿途甚至遇到了一些饿死的游民。 旧国被攻陷之后,外邦还欲继续攻占城池,朝廷派人议和,许出去大量钱财。自那之后,徭役苛税过重,时逢北方大旱收成骤减,底层百姓生活日益艰苦。 方柳看在眼里,着依风继续记录民情,却未曾停留。 夜里路过一处山路,走在最前面的陈安忽然停马,并抬手阻止了后面的人继续前行。 萧然山庄这一行人虽然精简,但都是训练有素。陈安一有动作,一众暗卫立刻便一手勒马,一手搭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别逢青既然能独自外出历练闯荡,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也察觉到不对,将袖口浸染了剧毒的毒针夹在指尖,并靠近了马车,欲守在方柳身旁,免得还要他亲自出手。 依风沉默地坐在马车前,安抚着躁动的马匹。赛雪则满脸的跃跃欲试,抽出腰间软剑,眼神发亮看着前方。 陈安看向前方的山林小路,大喝一声:“拦路者何人?!” 两旁的树林立时传来了树木摇曳的声响。 ——显然是有人早早埋伏在此处。 萧然山庄一行人,车马华贵衣着光鲜,除去坐在马车中的主子,以及那两名貌美的婢女,随行的护卫只有寥寥几人。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他们是好得手的富贵人家。 正是山莽土匪之人最愿意下手的对象。 埋伏的人没有斟酌太久,便浩浩荡荡走出三四十号人,高举手中兵器,前后夹击将方柳他们包围起来。 领头的是个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身材健硕满面胡须。他手持一把方天戟,站在众喽啰的身前,粗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 “扑哧——”那人还未说话,赛雪便禁不住笑出了声,“都过去这些年了,这些没脑子的山匪说的竟还是老掉牙的话,这重复来重复去的,总没甚么新鲜花样。依风姐姐,你说好不好笑?” 依风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当年,她和赛雪被山贼杀了父母夺了钱财,虏上山做童养媳,幸而被尚且年幼的小庄主救下。她们和其他被俘的人一起进入了山庄训练,成了山庄弟子,后来又被小庄主选中,教前任庄主重点培养。 这才从一众人脱颖而出,陪伴在小庄主左右。 听见赛雪的嘲笑声,那汉子先是怒火中烧,可一看清她们二人的容貌,便换了一副面孔,笑得邪肆:“小娘子年龄不大脾气倒是不小,等爷杀了这些护卫,便将你俘做我的压寨夫人,定要在床榻之上好生磨磨你这脾气。” 其他喽啰闻言,皆露出放肆的□□,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当家的可许久没碰过女人了,瞧这两个小娘子皮嫩,正好压回去做媳妇使!” 赛雪冷哼一声,似笑非笑:“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那山贼二当家的闻言狂笑不止:“好!泼辣!爷喜欢!” 余下数十人都跟着起哄,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惊起了一片飞鸟。 “劫富济贫,劫美为妾,再快活不过!” “是极是极!” “这可比前几日抓住的那几个穷酸书生划算多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灵而慵然的声音响起:“二当家的?听你的口气,我还当有多大排面,结果只是个被人骑在头上的东西。” 说罢,方柳撩开马车的帘子,潇洒下车。 霎时间,一众山贼直接看直了眼。 那二当家的习过功夫有点内力,耳目比喽啰们清明,此时更是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呦,队伍里还有这样的美人儿?”他咽了咽口水,激动的面红耳赤,“那两个丫鬟算什么,你们的主子才是人间绝色。公子今日不如跟了我上山去,从此爷只要你一个,吃香的喝辣的供着你。爷虽没尝过男人的味道,但愿意为了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身边的喽啰见状,疑惑地看向他—— 却见那二当家的皮肤肿胀发青,眼耳口鼻皆流出腥臭浑浊的黑血,目眦欲裂,竟是不知何时没了生气…… 再仔细看去,这才发现他的眉心和喉咙处,扎着好几根泛着蓝光的银针,针针扎在穴窍之上。 “砰!” 一声巨响,山贼二当家仰倒在地,口中涌出更多黑血。 这是身中剧毒,不消片刻人便去了! 身旁的喽啰们见状皆慌,拿着武器看向方柳一行人,这才发现那吸走了他们目光的绝色美人身侧,站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此时,那男人正抬手,指尖夹着几根细长银针,目光冷冽。 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那人究竟是何时出的手。 别逢青面色冷凝,盯着那山贼二当家的死尸,眼底黑气涌动。 “这么死还是太便宜他了。” 正当头领已死,一众山贼人心涣散之际,山上又下来一名彪形大汉。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面容粗犷留着胡须,手持重达百斤的巨斧。 一名小喽啰忽然大喊一声:“大当家的来了,为二当家的报仇!” 其余人一齐高喊,扬言要为二当家的报仇雪恨,数十人便朝着方柳一行人冲了进来。一旁早已提起剑的陈安、依风等人见状,迎面而上,与他们打成一团。 在这间隙,那大当家的竟还粗声喊了一声:“马车边儿上的美人给老子活捉!” 战场之外的方柳听了,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活捉?” 他说话时的声音极轻,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下个瞬间,方柳脚尖一点,闪身便出现在那莽汉身前,在场无人看清他的动作。他身上萦绕着清淡冷香,月下抬眸,唇边勾起难察的笑意。 “你有这个能耐吗?” 大当家的几乎被他蛊惑,手中巨斧险些拿不住。 电光火石间,一道剑光闪过,方柳轻盈向前踏了一步。只见他腰间的配剑不知何时出了鞘,剑尖正有一滴血落下,如寒冰上雪梅坠落。 “咣当”一声,巨斧和头颅同时落地。 山贼头领人首分离。 17、书生 方柳出手快如闪电,剑尖一点血迹滴落,剑身未曾沾血。 别逢青却快步走到他身侧,递去一方丝帕,说道:“又何须你亲自动手。” 在他看来,不过一个匪徒罢了,哪里值得方柳出剑。死在天下第一剑的手上,怎么想都是对方沾了光。 及至此时,余下的一众喽啰们终于明白自己碰上了硬茬。 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大部分都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或者被山贼俘虏,这才上山落草为寇的,基本都是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的普通百姓。打劫之时,拼的便是一个人多势众、气焰嚣张,只要先唬住对方,就能占得上风。 自落草为寇以来,普通的富绅和官员从来是他们最喜劫持的对象,劫到便是赚到。 与大势力相比,山贼匪徒还不成气候,故而有两种人是他们劫持时避而远之的:一是有名头的江湖中人;二是皇亲国戚朝堂高官。 盖因这两者,一个能轻易将他们打的片甲不留,一个能带兵清剿贼窝。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劫持到朝廷要员的机率甚小,因此他们最害怕遇到的,便是江湖势力。 当是时,游侠之风盛行,江湖上武林豪杰辈出、武功卓绝者比比皆是,各大门派和世家武功出众的弟子遍布天下,十分不好惹。 那大当家的,也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原本给人做护院时喜欢打熬筋骨,练了些普通的武功秘籍罢了。众人乃是不入流之辈,完全比不得那些江湖中身怀绝学的大侠。 若是劫持一些普通人家,基本是手到擒来,但若遇上武林人士,只会铩羽而归。 更凄惨便如现在这般,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因为山贼胡作非为缘故,这处山路已经很少有本地人路过。方柳一行人数不多,也没有大型江湖势力的气势汹汹,山贼便只以为对方是富裕的少爷外出游玩,不知此处山匪横行。再加上他们这边人数是他们的数倍,这才嚣张出手。 没成想便惹上了武林世家。 一时间,众喽啰如一盘散沙,口中大喊“大侠饶命”、“好汉手下留情”,纷纷扔下武器就屁滚尿流四散逃窜。 方柳接过别逢青递过来方帕,仔细擦擦剑身,而后潇洒收剑入鞘,语气无甚起伏地吩咐道:“尽快解决,留活口。” 众属下高呼一声:“是!” 便自马上飞身而起,拦住逃窜的人群。 不多时,就将那些人打的七零八落。山贼们捂住受伤的地方,倒在地上哀嚎阵阵。 捆住最后一名喽啰,赛雪将他踹倒在地,问其他人道:“你们抓了几个?” 依风等人便报了数字。 赛雪瞬间不开心了,使劲踹了一脚地上的喽啰,恨声说:“都比我多。” 方柳走了过来:“比这些干什么。” “为公子报仇啊。”赛雪理所当然道,“这群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些什么货色,竟还敢觊觎公子!” 如果不是方柳要活捉,赛雪非要杀了他们才觉得解气。 依风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了。山贼喽啰许多都是被赚上山的,留着他们还有用。” 赛雪瘪嘴。 方柳招来陈安:“问问山贼扎寨在何处。” 陈安领命:“是,公子。” 他领人将两个山贼头目随便扔进山林里,然后走到一名喽啰面前:“山贼的营寨在何处,带我们过去,否则——” 喽啰被揍的鼻青脸肿涕泗横流,连忙点头哈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这就带路,请随我来!” 方柳飞身上了马车:“跟上。” 石一等暗卫便拿来几根绳子,将山贼们一个个绑起来串成几排,骑在马上拽着绳子末端,像拉着流放的匪徒一般,拉着他们往前走。 不得不说山贼们还挺会选地方,扎营的地点是座易守难攻的山头。 这群山贼在这里扎寨时间只有几个月,屋子多是简陋的木屋和稻草房,许多石屋只建造了一半。山上平整的地方,则架着许多大锅,看起来是煮饭的地方。 山寨的门口打了个粗糙的木牌坊,上书“山大王”三字,粗俗的文字写的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定是出自他人之手。 山寨里头大约还有三四十人,除了两个一看就练过几把式的人,其他人都是普通庄稼汉,打斗时全拼蛮力,没有一点技巧。 不消片刻,就又被捆成了几排。 陈安抓住那小头目,拷问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打哪儿来的?” 小头目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有问必答:“大当家的是附近县城的杀猪倌,他伙同大二当家犯了事,就逃到山上来了。剩下的人中,有附近村子里被打劫的百姓被迫做贼,还有一些流民是自愿加入的……” 这与方柳猜测出入不大。 他环视一周,看到一根折断的毛笔,被当成了柴火仍在铁锅下,毫毛已经烧的精光。 赛雪好奇问道:“公子在瞧什么?” 方柳淡声道:“瞧那秋毫落在在无知人手中,不过是根木头。” 陈安跟随方柳多年,有时无需他多说,亦能理解他话中深意,他踹了那小头目一脚,厉声问:“你们是不是还劫持了其他人?” 小头目都招了:“前几日劫了三个白面书生……” 陈安:“人在何处,带路!” 小头目便领着他们走到了山寨深处,那里有一座上了锁的简陋草屋:“便是此处了。” 方柳:“陈安。” 陈安拱手:“是。”然后便挥剑斩断了门锁。 简陋的木质门板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屋里面本是漆黑一片,门开了之后才透进去一些光亮。三名被捆绑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在扭着身子互相解绑,此时动作凝滞,应声看过来,面上皆是惊恐的神色。 方柳扬起促狭的笑:“想逃?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名面容俊逸却稍显憔悴,气质儒雅温文、满腹书卷气的书生便立刻说道:“是我提议如此,两位友人这才帮着解绑,与他们无……” 因为背光的缘故,那人最初未能看清说话人的样貌,心乱如麻之下也不曾注意说话人的声音是何等清悦,只以为同窗三人被狠厉的山贼逮了个正着,要命丧于此。 直到方柳抬脚踏进屋中,从灿烂的暖光中缓步走来,那张如画面容便落入说话的书生的眼中。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呆愣愣像个傻子。 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如此盯着人瞧实在无礼,便慌乱偏过头去,满脸通红磕磕绊绊道:“抱歉,是顾某、顾某唐突了,阁下、阁下,不、不是山贼……” 方柳恶趣味来的突然,他故意道:“谁说我不是。” 那书生仍是红着脸不看他,却加重声音,眼神清明语气笃定地又说了一遍:“阁下,不是山贼。” 18、顾择龄 屋中灰尘弥漫,方柳伸手漫不经心地扇了扇,问:“为何如此笃定。” 书生回答:“阁下这般的人物,怎么会是山莽匪徒。” “看来我不像坏人?” “自然不像。” 方柳问:“那你为何不看我?” 书生一顿,低喃着回答:“在下……我,非礼勿视。” 方柳:“你这榆木书生,倒有些意思。” 说完便失了逗乐的兴趣。 即便被人说愚笨不知变通,书生也不恼,只是谦和道:“阁下见笑了。” 其余两名书生一开始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所以低着头,心里头疯狂思索解决的办法。此时听到两人的聊天,这才意识到来人不是山贼,故而也抬头看向门口的一群人。 两人几乎是霎那间,便确定了这行人的领头人是方柳。 无他,只因他太出众了。 是站在茫茫人群中擦肩而过,也会一眼瞧见的惊艳,世人都会醉神于他的容貌气度。 正如第一个书生的所言,他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山贼。再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若是山贼,这方山林都能自成一国了。 随后,他们便发现这群人腰间都配了剑,看那锋芒毕露的气势,应该是武林中人。 这是路遇侠士拔刀相助了? 果不其然,只听那姿容绝世之人唤了句:“陈安。” 便有一名健壮的男人上前,一剑挑开绳索,将三人松了绑。 这三名书生眼下青黑嘴唇干裂,皆是满面憔悴之相。想来被抓来的这几日,备受苛责怠慢,过得并不好。 被救之后,皆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那名分外谦恭羞赧的书生,朝方柳拱了拱手,态度真诚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在下顾择龄。这两位是顾某的好友,分别是陆超陆兄,张园景张兄。” 顾择龄此人,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为人温文尔雅,眉眼之中都写满了知礼谦和,身上有淡淡的笔墨气息,举手投足皆是书香。 他似乎是三人之首,另外两人对他隐隐有些推崇。 但观他的衣衫,却是三人之中最朴素的,只是一身陈旧褪色的粗布。且他应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陆超看面相已经三十余岁,蓄着美髯颇为老成。张景园虽然年轻,但看起来也要比顾择龄大上几岁。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顾择龄的才学出众,教其他二人心服口服。 方柳:“不必客气。我姓方,单名一个柳字。” 书生非武林中人,寒窗十载有余,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将来走的也是朝堂路,对江湖豪侠知之甚少,自然没有听说方柳大名。 顾择龄有礼道:“方公子。” 其人二人也称呼道:“方公子。” 方柳说:“听你们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正是。我与陆兄、张兄乃是同窗,本为潞州府人士。”顾择龄解释道,“我等是前往尚阳赴考的举子,恰巧路过此地。” 潞州比莺州还要靠南些,风土人情大为不同。 方柳闻言,敛眸道:“朝庭开了恩科?” 举人赴试,赴的是会试,也就是春闱。下一次春闱应该是两年后才对,今年才刚刚入夏,赴试未免过早,除非是朝廷开了恩科。 顾择龄道:“方公子猜的不错,朝廷开了恩科,会试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方柳问:“理由是什么?” 历朝历代特恩开科取士,一般都是时逢朝廷庆典,譬如新皇即位之类。但是最近未曾听说过朝堂上有何大事。 以方柳对当朝皇帝的了解,他很可能昏聩到只因今儿个心情甚好,便要加开恩科的程度。而皇帝只要一日在那个位子上,作为一国之主,哪怕下令再离谱,举国上下亦会遵行。 顾择龄三人听见方柳的问题,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缄默片刻,顾择龄答道:“圣上围场狩猎,打到一只玉兔,萧妃娘娘十分喜欢。” 张景园接着说道:“萧妃一笑,圣上龙颜甚悦,便说要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昭告天下时,说什么是因为广寒宫玉兔下降凡尘,降下福泽,乃苍天之命。但只要有点脑筋便能知晓,此番说辞定然经过了文官的润泽,只为了让圣旨听起来不那么离谱罢了。 那兔子分明只是普通的野兔。 陆超总结:“但是听闻一旬前,萧妃娘娘已被打入冷宫了,现在得宠的似乎是几名得了一夜恩泽的宫女……” 一句话,便说尽了皇帝的荒淫善变。 大周国的当朝国君行事荒唐,几乎是举国上下皆知的事。那些皇家的荒诞事,单是传出来的,便能让百姓关上门聊个彻夜,余下还有多少事藏在宫墙内,便就不得而知了。 正是因为国君如此,大周朝才会三世而衰。 他们三人点到为止,未再多言。哪怕此处离国都尚远,也不好如此明目张胆地议论皇家是非,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事。 顾择龄绕开这个话头,对方柳诚恳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但凡恩公用得着,顾某定然全力以赴。” 陆超:“陆某亦然。” 张园景:“张某亦然。” “倒也不必。”方柳对他们口中的报恩不甚在意,“屋内呛得很,先出来罢。” 说罢,便洒然转身,离开了昏暗的茅草屋。 三名被磋磨的虚弱书生连忙跟上。 方柳走在前头,问说:“既是赴考的举子,怎么会沦落到被山贼捉拿。” 闻言,顾择龄颇有些好不意思道:“因为时间紧急,我与陆兄、张兄原本走的是水路。谁曾想船沉了水,幸而船上之人皆无大碍。后来我等转了旱路,舟车劳顿之余,停脚在前方不远处的县城歇息。” 方柳:“而后呢?” 一旁的张园景接话道:“是我不好。若非我心态不稳,劝说两位同窗外出踏春,吟诗作赋调解心绪,我等也不会被山贼盯上。”他看向顾择龄,眼神愧疚,“我倒也罢了,左右此去赴考不见得能取中,顾贤弟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是小三元,前途……” 顾择龄打断他道:“张兄言重了。若真出事,不过是时也命也,与张兄无关。” “哦?”方柳侧眸,瞧了顾择龄一眼,调侃道,“随意搭手一救,竟是难得一见的小三元?万幸,险些将文曲星折在此处。” 顾择龄此人面薄又愚直,再度被方柳的言行弄得面红耳赤。 他慌乱不已地垂首,避开方柳流转的星眸,摆手自谦道:“不敢当,是方、方公子过誉,顾某不过痴读了几年书罢了,哪里称得上文曲星……” 19、下山 顾择龄本应该参加的,是去年二月的春闱。 但时逢顾母不甚染了风寒,顾父几年前便已经过世,家中无人照顾生病的顾母,托给其他人又不放心。他便放弃了去年的春闱,选择在家照顾老母,晚上三年再去赴考。 顾母为此愧疚不已,时常唉声叹气,觉得自己耽误了儿子前程,故而知晓今年有恩科后,便催他赶紧前往京城,莫要再耽误两年。 至于陆超和张园景,一个去年便落榜过一次,一个无甚信心昨年没有赴考。 其实张园景今年亦无信心。 他觉得自己能中举已是幸事,学识还需要继续打磨、沉淀两年。然而的父亲张员外十分看中顾择龄,听闻顾择龄要参加这次恩科,便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一同前去。 张员外的原话是:取不取得中另说,只要跟着择龄,定能学到不少,扩宽你在文人圈子里的人脉。 顾择龄能在这个年纪能考中举人,且还是连中小三元,自然是博学多识之辈。若是能改一改平和的性子,入了朝堂怕是能搅出一番风雨,成为官场上举足轻重的一员。 此时听到顾择龄又在自谦,张园景笑道:“顾贤弟莫要谦虚了,你儿时是潞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现在是文人交口称赞的江南才子,若是参加会试,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陆超附和道:“正是正是。” 文人多抱团取暖、清高自傲,但也不乏惜才之心,会对有才学者备为推崇。 顾择龄被夸赞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他从小到大被人夸惯了才学,本该如穿堂之风,任其左耳进右耳出。可今日,他却忍不住去看走在前方的方柳,想知道他对此是什么表情。 谁知方柳正自顾自地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聊天内容,好似方才故意打趣的人不是他一般。 顾择龄心中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感。 察觉他的视线,方柳回头。 顾择龄便立时慌乱地躲避他的目光。 方柳便不再理会他。 这时,石一走了过来,向方柳行礼之后,道:“禀公子,山寨内一共六十七名山贼,四十二名乃附近村镇的百姓,余下则是外地逃来的游民。” 方柳颔首:“牵着,送到最近的县府衙门去。” 石一抱拳:“属下领命!” 便去捆绑剩下的山贼。 陆超老成圆滑,见状适时说道:“最近的县衙是鲁阳县的衙门,我们三人便是从那边过来的。” 方柳:“既然顺路,便送你们一程。” 陆超目的达成,连忙拱手道:“谢过方公子,待到回城之后,陆某必有重谢。” 张园景也说:“我张家有些家底,方公子若是不嫌弃,此次回城定备上厚礼相赠。” “不必。”方柳神色淡淡,“不过举手之劳。” “谢礼是应该的,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陆超笑说,“若是怠慢了恩人,我们同窗三人还怎么安心备考?” “我说不必。钱财我不缺,你们——”方柳不喜说话时与人推阻,直截了当道,“我也用不上。” 陆超:“……” 即使蓄着胡子,也能看出他的窘迫。 文人向来有傲骨,若是平日被人如此说道,定要拿起笔杆子写上几篇诗赋文章,与对方唇枪舌战,辩出个是非曲直来。 但如今方柳一开口,陆超却立刻反思起自己言行上的过错。 观方柳衣着用度、气质排场,定是武林中颇有势力的人家,自然不缺钱财。江湖中的规矩陆超不懂,只依稀记得说评书的老者提起时,会评价他们直来直往、快意恩仇,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 倒是和读书人的习惯,大为不同。 陆超心中暗道:果真是我错,惹了恩人烦心。 就在此时,牵着马匹走过来的赛雪问说:“二位公子进京赶考,身上还能带着许多财物不成?” 陆超在反思的时候,张园景也在自我省过,听到赛雪的话,他回答道:“只带了赴考的盘缠。” 赛雪揶揄道:“那不就是了,你们能拿出什么谢礼来?” 她家小庄主又曾缺过什么呢? 陆超和张园景尴尬地笑了笑。 赛雪又说:“两位公子听我一言,若是日后再遇见人,可别再跟人家说你家境殷实。否则……早晚要再被绑了去。”她故意冲他们绽开恶意阴沉的笑,“下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吓唬完人,她把马牵到他们跟前,放下马绳便转头离开。 赛雪回到方柳身边。 方柳随口说道:“你牵马过去,可问过他们是否会骑术。” 赛雪一听,语气变回了娇憨:“骑马不就是跨步上马,两手牵绳,我一个弱女子都会,他们若是不会,可该要丢人了。” 方柳轻笑。 此时,许久不说话的顾择龄踌躇出声:“顾某……顾某确实不会骑术。” 不是不善,而是不会,其意天差地别。 方柳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顾择龄一看便没有一点会骑马的样子。 顾择龄道:“顾某家境贫寒,家中未养过大型牲畜,更遑论马匹。因此顾某不曾骑过马。” 承认家境贫寒时,他倒是坦坦荡荡毫不避讳。 方柳看向他:“既如此,顾解元可与我同乘。” 顾择龄连忙道:“谢过方公子。” 另外两个人虽然出行习惯了坐马车,于骑马之道也并非一窍不通。由于马匹数量有限的缘故,他们二人共乘一匹,石四与石五共乘一匹。 下山时,马车行在前方,陈安和石一他们几人骑马跟在后面,马绳上各牵着一排捆了手腕的山贼,拉着他们奔走,场面颇为壮观。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鲁阳县而去。 马车上—— 顾择龄颇为拘谨。 他腰挺得笔直,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不敢逾矩。 可他的余光,却总时不时落在方柳身上。 方柳坐在中间,正拿着卷宗随意翻看,他指节虽葱白纤长霎是好看,却能分辨出是习武之人的手,那是极富力度的瑰丽美感。 马车外—— 别逢青面色沉静,挨着马车的窗子策马而行。 坐在马车上的赛雪咕哝道:“依风姐姐你瞧,又多了三个闲人……” 20、忠直 鲁阳县。 顾择龄等人失踪了三日之久。 当时三人是乘坐马车出去游玩的,可半日之后,车夫驾马车奔回来,告诉他们人不见了,可能是被虏走了。 这可如何了得? 跟来的随从们都急疯了。 张园景家中有些财力,又是几代单传的独子,父母溺爱得很。此番上京赴考,他身边的书童虽然只跟了一个,随行照顾他的小厮却还来了两人,另外还有四个张父精挑细选的、随行保护他的护卫。 至于陆超,他是顾择龄和张园景的恩师之侄,家中倒也殷实。但见张园景的阵仗,便没有多带人,免得路上嘈杂,故而此行只带了一名书童。 顾择龄寒门出身,没有书童一说,一人便轻装上京。 张园景的父亲和陆超的叔叔看中顾择龄的学识,这些书童和随从也是知道的,因此,除了自家公子,他们同样担心顾解元。 张家的护卫两天前便去衙门报了案。 可与师爷讲清楚来龙去脉后,衙门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县太爷和师爷也开始对他们避而不见。要知道,顾择龄三人可是三位举人老爷,官府不可能不重视。 一众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护卫便又去了一趟府衙,给带队的捕头塞了两个大银锭,问他缘由。 捕头掂了掂银锭,小声透露道:“不是我们不想救人,消失的怎么说也是举人老爷。可那三个举人老爷失踪的地方,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贼窝……” 护卫大吃一惊:“贼窝?!” 捕头也是一脸惋惜:“可不是么!那为首的山大王,是个拿着巨斧的狠人,从前是咱们镇里的杀猪匠,长得那叫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后来他跟人争执时伤了人,为了逃避惩处,就伙同自己的兄弟上山落草为寇了。” 护卫问说:“那县太爷就放任他们如此?” “若是可以,谁想放任?”捕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我等也试图去解救过人质,可对方手下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声势浩大个个不要命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实在拼不过。” 听到五六十号人,护卫开始思索回江南搬救兵的可能性。 捕头又说:“县太爷也苦恼许久了。清剿山匪那是我们几个捕快就能办到的事?消息传到上面也没回应,这县城内外正人人自危呢,生怕那些个黑心的杀下山烧杀抢掠!” 护卫早就愁的面色苍白:“那我们主子怎么办?” “不晓得。”捕头说,“说不准没事,只抢了他们的钱财,说不准啊——”他在脖颈比了个手刀动作,“咔嚓——” ———— 十里外的山路。 下山的土路有些难行,故而萧然山庄一行人前进的速度不算快。 尽管如此,身后的一群山贼仍旧跟不上。他们被牵制着徒步走路,跑了没多久就各个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但陈安等人也并不在乎这帮山贼的心情如何,只牵着手上的绳索,稳速前行。若是跟不上的,只有被拖拽的份。 马车内,顾择龄保持一个姿势坐久了,僵直的像个木头。 方柳边翻阅资料,边头也不抬地问:“我有那么可怕?” 顾择龄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连忙摇头回说:“没有。” “那你这么拘束做什么。”方柳瞧了他一眼,“若是不说话,我还当你是块石头。” 顾择龄道:“顾某……不善言辞。” 他面对方柳时本就含蓄,此时见他一直在阅读卷宗,更不敢打扰。 方柳道:“顾解元这样的,到了官场里,怕是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听他说起官场之事,顾择龄冷静了些,他说道:“顾某并非总是这样……” 方柳:“那还是怕我。” 闻言,顾择龄有些情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方柳将手中的卷宗一合,递给了他,道:“劳烦顾解元,帮我翻翻卷宗。” 顾择龄不明所以地坐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卷宗,展开来。 方柳解放了双手,便从马车的格子里拿出一个托盘,放在一旁专门设计的矮桌上。托盘上放着一壶美酒和几只琉璃杯盏,好酒倒入杯盏之中,酒香清冽醉人,颜色在精致的酒盏中剔透而浅淡。 方柳动作潇洒地饮了一杯,眼睛看向卷宗,然后懒声说道:“下一行。” 顾择龄便连忙为他翻开下面的文字。 听闻江湖上的每个武林世家都有自己的秘密。 虽然顾择龄不知道方柳让他翻看的是什么,但他抱着非礼勿视的心态,目不斜视,只手上翻动,眼却不看那些字迹。 不消片刻,顾择龄发觉自己竟没有那么僵硬尴尬了,相比方才,自然了太多。 他悄悄看了一眼方柳旖丽的侧脸,心中不禁浮上柔意。 这位方公子看起来高远又矜贵,但心思实在细腻,将他人的窘境都看在眼里。他的言行总是漫不经心,就连救人似乎也本非出自本意,却真真切切地顾念到了他人的心绪。 是容易令人心生钦佩甚至……倾慕的品性。 顾择龄觉得自己似乎是迷了心,陷入在方柳矛盾又缜密的心性之中。 翻看了片刻卷宗,方柳忽然问:“喝吗?” 顾择龄摇首:“顾某不会喝酒。” 方柳:“这可是五十年的陈酿。” 顾择龄:“酒是好酒,是顾某无福消受。” 方柳不无意外,又兀自饮了一杯,这才说道:“骑马、饮酒都不会,所以才说你经不住官场搓磨。” 顾择龄笑了:“方公子此言,倒像是笃定顾某能取中一般。” 方柳挑眉:“莫非顾解元没有信心?” 顾择龄:“自然有的。” 别的不说,于才学一道,顾择龄向来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高傲,而是因为吃透了四书五经之后的笃定罢了。 两人如此闲聊片刻,倒是显得话语投机,气氛和谐。 在此之前,陆超和张园景说要重金酬谢方柳的时候,唯一没有说话的便是顾择龄。 此时,他却忽然郑重道:“顾某如今一无钱财、二无家世,但是日后,方公子或许有用上顾某的地方。” 顾择龄说的含蓄,其实就是在告诉方柳,他肯定自己此去定能高位取中,且在官场内自主沉浮。 方柳闻言,漫不经心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君王昏聩国之将倾,如今朝廷佞幸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官场之内就是一潭黑臭浑浊的死水。即便如此,你仍要去?” 顾择龄眼神清正,神情肃穆:“正是如此,我才更要去。” 如果天下人避讳危机和黑暗,敝帚自珍,无人踏出肃清朝堂的第一步,大周朝更是无再盛之日。 方柳正眼看他:“死也无妨?” 如果他想做那贤臣,只会落得个如履薄冰,日日被人迫害的下场。君不见史书上多少良臣枉死,奸人苟活。 顾择龄沉声道:“我愿忠直为国,死也无妨。” 方柳摇了摇头,轻笑道:“依我看来,最简单的方法,还是换个国君。” 顾择龄小声提醒:“方公子,慎言。” 虽然他也有此意,但是如此嚣张地说出来,可是会被杀头的事。毕竟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跪惯了,将君权和正统刻进了骨子里。 “都说江南出才子,寒门出贵子,顾解元倒是恰好两样皆沾。”方柳语气悠然闲散,边指挥顾择龄帮他翻看卷宗,边说道,“那我便等你金榜题名、位至权臣,欠我一个人情。” 顾择龄面露喜意:“自然。” “既然如此。”方柳拿起一盏酒,递到他嘴边,“那就先从学会喝酒开始。” 顾择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睫,与精致至极的侧颜,脸上爬上热意。他匆忙地闭上眼,就着杯盏仰头将烈酒喝了下去,然后掩遮涨红的脸,闷声咳嗽了几下,眼泪都快被那股辛辣给逼出来。 这酒虽醇香却极烈,第一次饮酒的人喝的如此快,难怪呛着。 方柳重新拿起自己的酒盏,勾唇抿了一口,提醒道:“翻页。” 顾择龄呛得眼懵,仍乖乖地去翻动手下的卷宗。 方柳便这么边闲聊,边时不时作弄他、让其饮下烈酒,权当路上无聊时的消遣。 21、鲁阳县 张园景家的护卫从县衙门出来后,心中惊疑不定。听那捕头所言,他家公子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若是他家公子有个万一,他们这下属下还能好过不成? 主人生死未卜,自己前途迷茫,护卫心中慌乱不已。出了衙门,连忙走到一旁给其他人报信。 其他随从候在县衙外的石狮子旁,都是一脸焦急,此时听了护卫的话,他们脸上的焦急几乎变成了绝望,口中哀声连连。 亡矣! 就在此时,几人察觉街上似乎有些热闹嘈杂,百姓都伫足,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们意识往街那头看去,却见打那个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那行人中只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其余人皆骑着高头大马,威风逼人。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拽着一根绳索,绳索后面牵着的,竟是一排排被捆起双手的人! 被捆绑的人瞧着贼眉鼠眼的,半点都不像是良家百姓。 一名书童伸手指向那边,惊讶地叫了出来:“哎呀,你们快瞧!” 其他人便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看去。 这一看,其他人也惊了一跳:那后头共骑一匹马的,可不就是陆举人和张举人么! 见到自己家主子安然无恙,一群下属几乎喜极而泣。 那行人声势赫赫往县衙门走来,自然惊动了县衙内的捕快。捕头接到传令,提着刀,领着几人走了出来。 捕头看向那刚刚才见过面的护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护卫摇首:“在下也不知,但我家主子已经安然回来了。” 捕头大惊:“那山匪呢?” 护卫指了指那些被束缚的人:“捕头请看,那里头,可否有眼熟之人?” 捕头瞧了几眼,却未看出什么。 他有印象的山贼,便是那杀猪匠大当家的,盖因他样貌外形极具特色,其他喽啰又哪里识得。 两人说话期间,那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衙门前。 陆超和张园景看家自家书生和随从,只冲他们点了点,没有要走来的意思。 领头的侠士翻身下马,来到捕头面前,拱手道:“捕头大人,在下陈安,乃是江南方家的护卫。我等随公子北上寻亲,路遇山贼抢劫,便捉了山寨几十名贼人。您看,这些山匪该如何处置?” 他说的轻巧,但一想便知,几个人端了整个匪贼山寨,他们的武功必定深厚。 观其气节,定是江湖中人。 捕头连忙道:“侠士请稍等,我这就去请县太爷来!” 陈安点头:“可,那在下便知会我家公子一声。” 捕头:“请便。” 说罢,捕头便转身进了县衙。 陈安走到马车前,恭敬道:“公子,咱们到县衙了。” 依风和赛雪一人一边,拉起马车的帘子,对里面的方柳道:“公子,到了。” 马车里头,顾择龄听闻此言,木着脸将手中的卷宗收好,妥善摆放。 方柳随口赞了句:“做的不错,不愧是心思细致的顾解元。” 顾择龄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如此言语不是因为冷淡,而是一行人马还未至鲁阳县,他便已然醉了。 犹记得路上,顾择龄心中计算着时刻,帮方柳翻了一会儿卷宗之后,即使他不说,也能掐准时间翻页。在醉态之下,他扔恪守自己翻书的职责,且还保持君子的端正,现在更是下意识整理好了卷宗,整齐放在一旁。 他这番举动,倒是令方柳兴味十足。 方柳道:“顾解元,我们该下马车了。” 顾择龄再度应了一声:“嗯。” 便要抬脚下马车。 仔细观察,便能看出顾择龄目光略有些涣散,双眼注视着马车窗边的雕刻纹路。他下马车的步伐虚浮,不甚稳健,幸好最后还算平稳地落脚了。 站稳后,顾择龄抬头,朝马车上的方柳伸出手,意欲扶他下马。 这时,别逢青却翻身下马,走到了马车前,似笑非笑道:“顾解元是么?这里就不麻烦你了,还请与你的同窗一起在旁边等候。” 顾择龄却像未听懂他话中深意一般,摇了摇头。他手未收回,仍是目光清正地看着方柳。 别逢青看似温和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寒。 “怎么?”方柳站在马车前端,瞧了他们二人一眼,“当我双腿不能用不成?” 这回,醉了的顾择龄终是听懂了。 他颇有些赧然地收回手,往后退开一步,为方柳空出落脚的地方。 方柳轻巧落地,看向别逢青。 别逢青立时收起了眼底的情绪,扬起轻缓的笑。 这时,捕头领着县令和师爷走了出来。 县令见到方柳,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在师爷的提醒下,看向顾择龄、陆超和张园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三位举子安全归来就好。” 若是在他管辖的地方,死了三名上京赴考的举人,来年的述职报告与功绩评定,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县令又看向方柳,道:“想必便是这位大侠出手相救了?” 举人功名加身,有见官不跪的权利,方柳却也未曾行礼。但县令猜到了他身份,不敢质疑。 鲁阳县没有能力剿匪,上级官员又不拨人来帮扶,他对那山贼也是一筹莫展。此人姿容气度出色,仅凭几名手下便捉了数十名贼人,出身定然不凡。 如今游侠当道,对待江湖中人须得谨慎才是,免得结了仇,惹来祸端。 方柳颔首,只说:“山贼头领已死,这些人便交给您处置了。” “这……”县令迟疑,“这群匪徒人多势众,且都是亡命之徒,县衙的牢房恐怕住不下。” 方柳淡声问:“鲁阳县不缺人?” 县令闻言思考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师爷凑过来,低声提醒道:“太爷,运河的事……” “啊,对!”县令醍醐灌顶,说道,“上头下令挖运河,正缺人,正缺人。” 说到这里,他立刻吩咐捕快将匪徒几人一间先关押起来,稍后再分别送到运河各处去做工。 县令安排好那一众山贼之后,方柳一行人便离开了县衙。 顾择龄他们三位举人则被挽留下来。 他们三人此去赴考若是取中,日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对于被山贼劫掠一事,县令定要赔些不是,好生安抚一番,免得在官场上为自己树敌,他年升迁受阻。 陆超和张园景面带妥帖的笑,与县令周旋寒暄。 顾择龄却看着方柳一行人消失的背影,眼中醉意未消。 22、同行 天色渐晚,人马皆疲。 故而萧然山庄一行人没有离城而去,而是准备今夜就在此地休憩,明天再启程北上。 陈安以及石一等暗卫去寻找落脚的客栈,顺便整理行装,喂养马匹。 方柳则带着依风和赛雪闲逛。 别逢青坠在他们身后。 鲁阳县不比摇风县富庶,街上可供玩乐的花样不多,但此地的小吃倒是颇为独特,摊贩卖的木质器具也有些意思。 方柳对两名大丫鬟说:“出来一趟,你们有什么看中的,尽管去买,晚间回客栈即可。” 依风向来稳重,极少在意这些外物,更喜欢与人比试,磨炼自己的武功,故而摇头:“谢过公子,依风没有看中的东西。” 赛雪爱娇,的确容易被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吸引,但是什么也比不得陪小庄主来的重要。她语气天真烂漫,道:“公子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方柳摇首:“难得给你们二人放个假。” “放假也没甚么值得开心的,还不如跟着公子逛街呢。”见方柳心情不错,赛雪什么都敢说,“还是说,公子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想甩开我和依风姐姐,独自走走?” 方柳路过一个摊贩,买了两只桃木做的簪子:“若真如此,我便直接命令你们离开了。” 闻言,赛雪吐舌,嘿嘿两声笑得讨巧。 莫看她平日一副什么都敢说的模样,对着闻行道和别逢青也能当面挑刺,但其实她说出口的话,都是方柳允许的。 她跟方柳已久,明白他的心思和喜怒,故而玩闹也有分寸。但凡不该说话之时,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赛雪好奇地问道:“不过,小公子怎么知道鲁阳县缺人,还提示那县令?” 方柳笑而不语,并不解释。 赛雪越发好奇。 一旁的依风瞧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的机灵什么时候能用在正途上?” 赛雪委屈:“依风姐姐,你也知道我的机灵全用在揣摩人的心思上了,怎得还与我拐弯抹角?好姐姐,快告诉我罢!” 依风说:“你忘了咱们一路走来,一直在记录各地民宿和情况么?” “哎呀!”赛雪恍然大悟,“我记得了,先前路过上座城镇时,那边的百姓说,最近朝廷开挖运河,附近几个县城的百姓,许多都去做帮工了。虽说累些,但管顿晨餐,一日就能有十几文钱呢!” 说到这里,赛雪感慨道:“这里的百姓未免太惨了些,为了十几文钱累死累活。” 方柳:“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 赛雪连忙称赞道:“说到底还是咱们小公子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方柳摇头轻笑。 逛了一会儿城镇的街道,方柳意兴阑珊道:“回客栈罢。” 说罢,便运行内力,轻功走出了数丈远。 依风正欲跟上,赛雪却指着她的发髻,惊讶道:“咦,依风姐姐,你头上何时多了个簪子?” 依风摸了摸发髻,然后看向她:“你也有。” 原来不知何时,方柳随手买的两只桃木簪子,竟插在了她们的发髻之中。 赛雪笑的欢快:“谢过小庄主!” ———— 次日。 方柳刚用早膳,依风走进来,说顾择龄三人前来拜见。 方柳净了净手:“让他们进来。” 一旁的别逢青笑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打发走便是,还见他们做什么?” “别神医也是萍水相逢的人。”方柳神色懒懒地看向他,说道,“不如你也走?” 别逢青:“……” 方柳挑眉。 别逢青垂首道:“抱歉,是我错。” 方柳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这时,顾择龄三人走了进来。 陆超作为三人中年纪最长者,率先拱手道:“方公子,又见面了。” 顾择龄和张园景也拱手。 “方公子。” 方柳问:“三位举子来寻方某,所为何事?” 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是顾择龄主动道:“观方公子一行人也是向北而去,想来有些官道是同路。故而顾某三人想问,方公子是否愿意与我等同行?” “同行?”方柳单刀直入,“你们是想寻求庇护?” 方柳说的如此直接,倒显得三人像是来占便宜的。 顾择龄赧然。 其实他的心中还有些旁的心思,只是这心思……着实不敢为外人道。 顾择龄虽然不说,可他的情态落入了同样心思的别逢青眼中。别逢青偶尔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掩饰不住的寒意。 陆超直截了当地承认:“让方公子猜到了,如今好些地方都有祸乱,北上的路途危险,陆某三人皆是文弱书生,怕再出事故,便想着若是方公子不介意,可以一道同行。方公子请放心,我等必不会耽误您一行人的行程,等到了离尚阳城不远,便不会再叨扰方公子。” 张园景也说:“路上方公子若是有何吩咐,请尽管提。” 他们也知道这样贸然上前请求同行实属不该,可昨夜晚膳之时,鲁阳县的县太爷跟他们透露,从这里往尚阳城走的路途中,可不止这一处山贼。 却原来饥苦之下,落草为寇的比比皆是。朝廷的人耽于享乐,认为这些匪徒翻不出什么风浪,故而未曾派人协助剿匪,任他们发展。 便造成了如今百姓难过的境地。 他们三人不过赴考一趟,取不取得中还另说,若是就此没了性命,又该如何是好? 三人思索一夜,决定打探昨日那江湖人士的住处,求个同行的资格。 如若不成,还不如回家去! 方柳听他们说了一遭,面上神情无甚变化,倒教三人的心一沉再沉。 就在三人以为他会拒绝之时,方柳却忽然轻笑:“也不是不行。” 陆超等人立刻露出喜悦的情绪。 顾择龄深深鞠了一躬:“谢过方公子。” “不必。”方柳道,“顾解元若是折在路上,我的人情找谁讨去?”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懂得是何意,见其他人满面疑惑的神情,顾择龄耐不住红了耳根。 . 得益于萧然山庄等人的保护和震慑,他们一行人再没有遇到意外。 转眼便是三日后。 三名举子刚刚经历生死攸关,又面临即将到来的会试,心境大有不同,一路上都在读书、写文章。他们吟诗作赋、批评文章之时,方柳偶尔会搭上几句,倒让三人对他越发刮目相看。 这日,一行人宿在杨柳岸边,几人的属下正在燃起火堆,准备晚餐。 顾择龄他们又在研习文章。 张园景说道:“我写的还是不够鞭辟入里,这等水平如何取中进士?” 陆超:“莫要妄自菲薄。” 张园景摇首:“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确实不是继续考试的料,倒不如呈请做官,去当个教谕,也好过继续硬磨。”说罢,他看向方柳,“倒是方公子才学卓绝令人赞叹,何不参加科举?” 顾择龄闻言,终于敢正大光明地将视线转向方柳,夸赞道:“是矣,方公子博闻强识满腹经纶,偶尔的点评总叫人惊叹,为何不走官路?” 方柳却忽然将石一的腰间配剑抽了出来,挽了个剑花,朝三人身后狠狠一掷。 霎时间,剑锋搅动风声势如破竹,让陆超和张园景吓得瞠目,愣在了原地。顾择龄倒还好,未曾露出惊恐的表情,却也骇了一瞬。 方柳这才悠悠道:“方某不才,更喜欢舞刀弄剑。” 这时,陈安等人才反应过来,连忙抽出腰间配剑,戒备道:“来者何人!出来!” 别逢青第一时间站在了方柳身侧。 方柳却道:“熟人罢了,放下刀剑。” 其余人便立时收了武器,没有一点犹豫和异议。 闻言,被赫住的三位举子扭头,朝他们背后看去—— 只见那篝火未照到的幽暗处,正站着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他站在黑暗中,就像一把开刃的刀,曾经侵染过层层鲜血,浑身皆是生人勿近的气势。 此人手中正提着刚刚方柳掷出去的长剑,武功了得。 他抬脚走了过来,步步生威气宇轩昂,在篝火的映照之下,缓缓现出那张剑眉鹰目的英俊面容。 闻行道:“方庄主,久违。” 方柳:“也不久,尚不到半月。闻大侠脚程甚快。” 23、射箭 顾择龄三人原本如临大敌,以为他们的时运竟是如此不佳,赴考之路要遇上两回劫匪。转而却听方柳和来人互相问候,原来是熟识之人。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安等人训练有素,很快便各司其职,继续忙碌自己分内的工作。 闻行道走过来,看了一眼顾择龄等人。 算是中间人的方柳似乎并没有为他们介绍彼此的意思,反而去吩咐依风将方才打的野鸡烤了吃。 圆滑如陆超,面对江湖大侠时会刻意收敛读书人的傲气,此时拱手道:“在下江南举子陆超,这两位是陆某的同窗顾择龄和张园景,我等此行是去赴考科举的,没成想路上遇到山贼,被方公子一行人救下,这才请求与方公子同行。敢问阁下是?” 闻行道颔首,淡声道:“在下闻行道。” 他只告知了名字,并没有告知身份。既是赴考的举子,那想必对武林中事并不了解,说了也无用。 陆超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闻大侠!” 这位闻行道,仅看气势就不是常人,若是江湖人士,也定是其中名声斐然的那一位。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虽然方公子仍是寻常相待,不见熟络也不见疏远,但他的那些下属在看向闻行道的时候,眼中却有谨慎的神色。 这证明对方并非小角色。 转而,闻行道又看向了别逢青,点头示意:“别神医。” 他虽只说了三个字,但是话里却有催促和询问的意思。武林盟主郭征目前的情况已经稳定,但是时间不等人,万一拖着到最后毒性蔓延至全身,就怕是别逢青也救不回来。 这次闻行道将丹药拿回武林盟之后,武林盟的长老们迟疑了少顷,找了好几名医者确定药丸无害,这才喂郭盟主吃下了药。因为他们这些老者,早年的时候也听说过医仙谷弟子的一些“传奇”事迹,不敢轻易相信这药丸的作用。 说到底,武林盟还未接触过医仙谷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医术究竟如何。所谓的医“仙”,是否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不知为何,请医仙谷的人过来诊治,竟然令他们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境。 别逢青似乎少了几分傲慢,他看向闻行道:“闻大侠。” 闻行道发觉,他似乎比分别前多了变化。 先前的别逢青是个表面温和、实则偏执之人,不在乎世人看法,眼底时常透露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他的这种疯意,在面对方柳时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做出什么事不会稀奇。 可如今,他似乎有了钳制,眼中的偏私被一道界线圈住。 有了钳制就会被束缚、被规范。道德仁义用以规范正常人,不知道是什么,竟可以规范疯子。 想到这里,闻行道看向方柳。 如果说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件事,那应该就是眼前这人了。 方柳察觉到闻行道的目光,抬头看去,毫不避讳地迎着他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 闻行道心说,果然。 这人的手段和智谋实在厉害,相处时需要谨慎。 方柳朝他伸手。 闻行道定定地看了一眼他的掌心,然后与方柳对视,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剑呢?”方柳挑眉,“闻大侠莫非要拿去卖铁不成?” 闻行道说了句:“不是。” 这才手腕一转,将手中剑的剑柄放在方柳手上。 方柳拿过剑,往旁边轻轻一抛,剑身发出一声震颤的响声后,便严丝合缝地没入了石一腰间的剑鞘之中。 他的动作潇洒而流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分明没有看石一一眼,力道也轻描淡写,却能精准地掷剑入鞘。 石一收到剑后,沉默退下。 顾择龄三人不过是多年苦读的白面书生,日夜研习圣人文章、参加学子诗会,何曾见过这种武功,故而皆是满脸惊叹。 刀剑无眼,做这动作若是控制上出了偏差,剑入不得鞘也就罢了,恐怕还会伤了人。 许多读书人都对潇洒的侠客生涯有向往之情,张园景也不例外,他看向方柳的眼神晶亮,忍不住夸赞道:“方公子好身手啊!” 方柳却轻笑:“这把式,练过武的多少都会些,若是不信,张举人可问问闻大侠。” 说这话时,方柳看向闻行道,面露戏谑。 张园景心中侠客梦刚刚升起,正是一枪热血沸腾之时,听方柳这么说,便立刻激动地看向闻行道:“闻大侠也能数尺之外抛剑入鞘?可否展示一番?” 顾择龄觉得他问展示与否有些失礼,若闻行道是个有脾气的,恐怕不能善了,便开口阻止:“张兄。” 张园景这才摸了摸头:“抱歉,是我一时激动,唐突了。” 闻行道:“无事。” 张园景不过是被方柳摸清了脾性,让他牵着走罢了。 说到底,不过是方柳忽然想刁难他。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方柳说道:“既然无事,表演一番又何妨,左右时间还早,闲着也是无趣。”他挥手招来陈安,“去,准备些武器和木桩、靶子来,我们陪闻大侠和三位举人玩玩。” 陈安领命,领着两名暗卫,转身走走近了树林中。 吩咐完,方柳看向闻行道,还不忘随口问一句:“对了,郭盟主现在如何?” 闻行道面无表情:“承蒙方庄主还记着,盟主无恙,只等别神医出手了。” 方柳语气闲适:“出门在外,请称呼我方公子。” 闻行道:“方公子。” 听他提起自己,别逢青看过来,哼笑一声:“都行至此地了,闻大侠还怕我反悔不成?”说着,他的目光凝在方柳,“我答应的事,皆会做到。” 闻行道可不会认为他是在跟自己保证。 他的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对方柳而说的。 这时,陈安等人走了回来,肩上扛着几个原木靶子,手中捉着几只飞鸟。那靶子的边缘尚还十分毛糙,未曾打磨圆润,一看便是刚刚做出来的东西。 依风和赛雪见状,先放下手中做饭的事宜,多点燃了几个火把,将其插在空地周围,围成一圈,照亮了这方天地。练武之人耳目清明,在如此光线之下,便能将猎物和敌人看得清清楚楚。 张陆二人的书童与随从跟着萧然山庄的一行人赶路,本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事惹了江湖势力。平时守夜的任务也不会交给他们,唯一能干的便是做饭、生火。 如今弄不清楚情况,只能帮着打打下手,见他们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 陈安等人将靶子立在远处,然后从行囊中找出几把弓箭,恭敬地递给了方柳。 方柳接过其中一把,说道:“给其他人也送上武器。” 陈安便把弓箭依次递给闻行道、别逢青、顾择龄等人。 顾择龄他们三人不曾拿过弓箭,连开弓的姿势都做不标准,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其余人,学习正确拉弓的姿势。 闻行道看向方柳:“这便是方公子说的‘玩玩’?” 说罢,他未收回视线,抽出一支利箭,搭箭上弓利落一射,便射中了靶心。 方柳稀稀落落地拍了拍手:“准头不错。” 闻行道:“承让。” 方柳轻笑,拉开弓箭:“谁说要让你?” 只听“咻”地一声,弓箭如雷霆闪电一般急速射出,朝着闻行道击中的靶子飞驰而去。他这一击直冲靶心而去,就当众人以为那箭将和闻行道的箭一同挤在靶心上时,利箭却从前一只箭的末端穿透,凌厉的箭锋将其劈成了两半。 至此,靶子上便只剩下方柳射出的那一只箭。 别逢青始终注视着方柳,此时见状,率先笑着夸赞道:“好箭!这份准头和气劲,功力十足!” 唯有将内力附着在利箭之上,快狠且准,才能有这般效果,对射箭之人的要求不可谓不高。 陆超和张园景皆是咋舌。 顾择龄忍不住抚手:“却原来‘风劲角弓鸣’是这般景象,方公子箭法之高绝,令人惊叹。”、 “顾解元谬赞。”方柳看向他,“何不射一箭试试?” “这个……顾某不会。” 顾择龄发现,只要是方柳喜欢和擅长的事,自己似乎都未曾接触过。思及此,他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泄气和无力之感,甚至隐隐有些莫须有的急切。 “但顾某愿学!” 他此话一出,倒是教陆超和张园景惊了一跳。 顾择龄身边的同窗皆有喜好,有好逛那烟花地之人,有好酒好玩乐之人,也有好骑射之人。唯有他,始终醉心诗书,无论别人如何邀请他同乐,他都严词拒绝,只愿将时间花费在文章上。 顾择龄其实不喜那些贪淫好色、花天酒地之辈,对只会享乐的人,亦是向来敬而远之。可对于方柳,他却欲了解他,欲靠近他。 他心中甚至隐隐觉得,哪怕最后发现方柳是耽于享乐之人,玉石金器摔着听响玩儿,自己也不会想要远离他。 幸而方柳不是。 顾择龄擅于看人,他能看出,虽然方柳家世不凡,可他并不是自己不耻的那类人。相反,他总能从方柳眼中看到一丝超脱的品质,那似是种难被世人理解的远见和抱负。 或许,他与自己的志向殊途同归也说不定。 陆超讶异道:“顾贤弟竟也有诗书文章以外,愿意接触的事了?” 顾择龄含蓄地笑笑:“总是沉浸在学问中,你们又要说我书呆子了。” 张园景:“谁敢说你书呆子?只会说你不愧是小三元,和我辈不同!” 顾择龄摇头:“莫要打趣我了。”说罢,转头询问方柳,“不知……方公子可愿教我?” 方柳:“既然是拿笔杆子的手,拉弓可别伤着。” “不至于。”顾择龄道,“顾某不是那稚嫩幼童,有分寸,定然不会伤着自己。” 别逢青闻言眉心蹙起,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方柳先开了口。 “既然如此——”方柳看向一旁,扬声道,“石三。” 石三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务,走到方柳面前,躬身道:“主子。” 方柳手持着弓指向顾择龄:“教教咱们的顾解元,势必要让他今日便能射中靶子。” 石三低头:“领命!” 顾择龄踌躇:“这……这怎么好?” “怎么不好?石三是我一众手下中,弓箭技术最好的人。”方柳挑眉,“难道是觉得,石三配不上顾解元的身份?” “顾某绝无此意!”顾择龄慌乱地摆手解释,“绝无此意……” 他只是觉得遗憾罢了。 倒也是,学射箭而已,怎么敢劳烦方公子亲自教他。 陆超和张园景看出了他的心思,彼此对视一眼。 方柳这般的人,顾择龄心有向往倾慕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也就他敢有心思了,如他们二人一样的普通学子,是万万不敢动心思的。 为了避免顾择龄尴尬,陆超对方柳拱手道:“陆某也对这射箭好奇得紧,奈何射术不佳,能否让石三也教教陆某?” 张园景也开口道:“还有我!” 方柳:“有何不可。” 别逢青却温和地笑了:“顾解元还不和石三去学习,莫要辜负了方公子的心意。” 顾择龄从他的笑中察觉到敌意,只冲他点了点头,便谢过方柳,和陆超、张园景一起,向石三习起射箭来。 一旁的闻行道再度搭箭。 又是一道破风之声,方柳的箭也被劈成了两半。不仅如此,闻行道的箭并未插在靶心,而是将靶子打了个对穿,箭最终钉在了远处的树上。 放下弓,闻行道看向方柳。 方柳歪头,不咸不淡地夸了句:“厉害。” 闻行道:“过奖。” 方柳眉眼轻弯,看不出喜怒,他抬手指向树上的箭:“不知闻大侠能否将那箭也射穿?” 闻行道不语,直接运行武功内劲,动作利落地拉弓搭箭,朝那处射去。 在他搭上箭的那一刹那,方柳却忽然面色一凛,神色冷淡地开弓,同样一箭射出,直朝树木的方向而去。 “吧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方柳射出的箭拦截了另一只箭。 闻行道的箭应声折成了两段,坠落在地。方柳的箭,也在此之后偏离了轨道,落在草丛之中。 方柳侧眸瞧了一眼闻行道,勾唇说:“两败俱伤。” 闻行道看向方柳的眼中,燃起了灼灼的光。 方柳见状,朝陈安等人挥了挥手。几名属下便将手中的飞鸟,尽数抛向了空中。 闻行道明了其意,立时搭箭,射向飞鸟。 被抛向天空的鸟一共五只,大小不一,一经解放便振翅,朝天际翱翔而去。两人同时频频拉弓射箭,箭光在火焰的映照下锋芒毕露。 鸟一只只被打下来,直到剩下最后一只。 闻行道瞄向它,先一步射箭,却见方柳故技重施,再度提弓拦截了那箭。不过这一次,他的箭将闻行道的箭射断之后,直直击中了那只禽鸟。 方柳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 闻行道:“是我输了。” 虽然只是比试弓箭罢了,他却第一次有了棋逢对手的快感。 早听说萧然山庄方柳剑法天下第一,功法绝妙,可他的相貌和脾性却总是让人淡忘这一点。这一刻,闻行道由衷地敬重他,久违地升起一股沸腾的热意。 方柳正眼看他:“你也不差。” 两人其实都未出全力,运行内劲时留有余力,不过是切磋试探罢了。 闻行道正欲再说些什么,方柳却将弓箭抛给了陈安。 而后,他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三名举子学射箭,将闻行道晾在了一边。 24、武林盟 该说顾择龄三人,不愧是没有拿过武器的弱书生。 他们学弓箭的姿势着实古怪。 方柳看得饶有兴致,他身边可少有这般弱不禁风、不善刀剑的人,就连女子,也个个都舞得刀、弄得枪,出手时飒然而英气。 只见陆超尚还能体面地拉开弓,不过箭箭落空;张园景的姿势永远不标准,滑稽的教人啼笑皆非;至于顾择龄,他常年手腕负重练习术法,手臂的力气是有的,却仍显得不甚协调。 石三教的尽职,他们却未学到半点弓箭的精髓。 意识到方柳在看自己,顾择龄慌乱了一瞬,还未瞄准靶就松手射了箭,那箭只飞了一半便下落插进草丛之中。 方柳:“顾解元急什么?” 顾择龄尴尬地放下弓,转头看向他:“方公子箭数了得,顾某怕叫你看了笑话。” 方柳却说:“若不是笑话,我便不看了。” 言下之意,正是因为有趣,才看他们学射箭。 倒也是,若要看那厉害的箭术,无论是方柳自己还是闻行道,都是个中好手,还看他们这些平乏无奇的作甚。 顾择龄又被他说得面红。 方柳忽然问了句:“顾解元年龄几何?” 顾择龄不想显得太小,便说:“还未过十九岁生辰。” “那就是十八。”方柳说,“小三元出身,少年才子,属实厉害。” 顾择龄重新拉开了弓箭:“方公子过誉。” 方柳若无其事地纠正他拉弓的动作,纠正到一半,忽然说道:“我长你两岁,若是不介意,可叫声兄长来听听。” 顾择龄一慌,手中的弓都险些没拿稳。 他红着耳朵看向方柳,很快便发现方柳只是随口一提,不见得多认真,可他仍旧赧然地不知如何开口。 分明平素里,也并非未叫过其他人兄长。 这时,别逢青笑着对方柳说道:“我看顾解元并无此意,既然对方无意,何必强求?况且,让他叫你兄长,说到底还是他占了便宜。” 他语气看起来是开玩笑,眼中情绪却真切。 一旁的陆超却说:“诸位误会了,顾贤弟向来如此,皮薄的很。当初他跟着我家叔伯治书,也是过了许久,才和我熟络。” 方柳本也只是随口一提,此时等的厌了,便不再提这茬,转而继续指挥顾择龄道:“平视前方。” 顾择龄方才还在赧然,此刻只能无奈地转身,手忙脚乱地练习拉弓的姿势。 一箭又一箭。 因为心绪难宁的缘故,他的箭法比方才还要糟糕。 越是糟糕,便越是慌乱。 幸而其他两人的箭法也不外于是,倒不显得他有甚不同。 因他毫无进步,方柳便侧首看向闻行道:“闻大侠说说看,三位举人各有什么不足?” 闻行道便从发力、姿势等方面,指出了他们三人各自的不足。 “陆举人,两脚与肩同宽,肘肩平。” “张举人,拉时吸气,躯体正直,切记目视前方。” “顾举人,注意支撑力,气力来自背部,而非全然依托手腕。” 三人按照他的嘱咐去调整自己的姿势。 陆超和张园景虽然比先前好些,但是仍然打不上靶。 顾择龄总算不负众望,射空了几箭后,终于打中了箭靶。打中的刹那,他立时求夸奖一般,转头朝方柳看去。 方柳拍了拍手,他心中便升起丝丝窃喜。 陆超建议大家不如往前站站:“黑天瞎火的,看不清楚,我等既没有大侠的身手,何必以大侠的难度要求自己?” 说罢他往前踱了两步,这时在一箭射出,这才打上了靶。 张园景有样学样,仍旧未中。 他终是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弓还给了石一,摇首道:“想来我不是做那高手的料,力所不及,何须强求。” 方柳闻言,却悠然道:“张举人此言差矣。弓箭对某些人来说是武器,此时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中不中的,消遣了时间即可。” 张园景拱手:“方公子心境高远。” 陆超看向张顾二人:“既如此,你我不如比试一番?” 张园景:“可!” 听到“比试”二字,顾择龄下意识瞧向方柳,还未与他对上眼神,便被忽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别逢青挡住了个完全。顾择龄微怔,对上了别逢青略有阴寒的目光。 即便不会武功,他也感受到了来自那人的恶意。 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别神医。” 这是方柳忽然出了声。 于是顾择龄便看到,那被称作别神医的人像是会变脸般,神情下一瞬便由阴转晴,笑眼看向方柳,轻声问:“怎么了?” 方柳指了指不远处的靶子:“比试一把?” 别逢青笑:“好。” 便搭箭上弓。 先前别逢青一箭未射,只举着弓站在方柳身旁,似乎就是在等他发话。他就像听话的下属,又比下属多了一份危险和不确定性。 是半路出家,还未到训练有素的程度。 想到这里,顾择龄有些担心方柳的安危。 不知是猜到他的所思所想,还是方柳叫别逢青比试,本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在别逢青的目光瞄准木靶之后,方柳看了顾择龄一眼。 神色淡淡,高瞻远瞩。 似乎一切皆在他的控制之内,包括人的举动、甚至情绪。 方柳若是在官场,绝对是搅弄风云呼风唤雨的那一个,谁都会忌惮这样一位将人玩弄在鼓掌的同僚。因为你无法预测,他的爪牙何时会伸向你。 顾择龄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安心。 毕竟,如方柳这般的人,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智谋,一定会被人……囚于高阁。 思及此,顾择龄冲他点了点头,便扭过头,对陆超说:“陆兄,我也加入。” 陆超大笑:“好,便比个痛快。” 之后,几人便将这当做玩乐,输家赋一首诗,倒也文雅。 唯有闻行道,除了最初与方柳较量的那几下,便不再举弓,只站在一旁。即便如此,也无人能忽视他的气势。 至于为何不开弓—— 人生之乐,便是与旗鼓相当之人切磋。 若是把比武当做玩乐,并无必要。当然,他也不会去干涉别人,只是于他而言,那不过虚度光阴。 荒郊野外的弓箭游戏玩过几轮,依风走过来,对方柳欠身道:“公子,晚餐准备好了。” 方柳点头,然后将手上的弓箭递了出去,吩咐道:“都收了吧。” 便有人上前将弓箭都收好。 用过晚膳扎营休息一夜,便又要赶路了。 ———— 闻行道加入队伍之后,一行人的赶路速度,明显比原先快了一些。 他没有主动要求加快脚程,但看他那浑身上下泄露出来的气势,任谁见了,都知他是要赶路的。 原本还需一旬左右的路,只用了六七日便到。 雁山镇前。 顾择龄三人便要和方柳他们分别,继续北上尚阳府,参加科考。 雁山镇隶属尚阳府的管辖之内,路程不远,哪怕徒步而行,也不过两个时辰。 陆超作为三人中的最年长者,他率先对方柳拱手道谢:“感谢方公子愿意与我等同行,若是没有方公子,我们三人这一路还不知要遇到多少祸事。今日之恩,他日必不敢忘!” 张园景也跟着道谢。 两人表示谢意的言语层出不穷,还留下了各自身份的凭证,言说日后山高水长,或许还有再见的时候。 唯有顾择龄有些沉默。 他们三人的情况,方柳是有些了解的,可对于方柳此人,他们却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不知他的身份,不知他的故土,不知他来雁山镇所谓何事。 仿佛真正的萍水相逢,一转身只是过往云烟。 等陆超和张园景感谢和分别的话说过一轮,顾择龄才看向方柳,缓缓开口,说:“顾某还欠方公子一个人情,方公子日后……记得来取。” 话中深意,当局者自解。 方柳回了他一个眼神:“倒还未曾见过上赶着欠人情的。” 顾择龄腼腆一笑:“那这人情,方公子可会来拿?” “当然。”方柳说,“前提是顾解元真能坐上那个位置。” 顾择龄道:“一言为定。” 之后三人便带着书童和随从离去,赴尚阳赶考。 这一别,不知年月。 . 武林盟的总舵就坐落在雁山镇外,是座建了练武场、依山傍水的大宅子。据说这宅子原本是某位前辈的别院,大而闲置,后来才改成了武林盟的根据地,一转眼便是这么多些年。 好似武林中人,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将根据地建在城镇中,仿佛那样便显得自己与世俗同流合污了一般。 方柳和别逢青到此来访,是作为贵客。 因此,他们刚刚踏进武林盟,便有两位蓄着胡须的长老迎了上来,身后还跟了数位武林盟的弟子。 闻行道为他们介绍说:“这是武林盟的大长老和三长老。” 武林盟一共六位长老,都是对武林盟有极大贡献之人,且都功力深厚,年龄四十到六十不等。大长老最大,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却因为练武的缘故,体态仍旧精壮,他也是长老中武功最深厚的那一个。三长老如今五十二,不善言辞,但对盟主忠心耿耿。 这些,方柳都已了解。 大长老神情有藏不住急切,盟主中毒以来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他眼下老态有些明显,焦急问说:“行道啊,这两位贵客,哪一位是医仙谷的别神医?” 闻行道便说:“这位是别神医,另一位是萧然山庄的庄主。” 他此话一说,那两名老者便都明白了。 先前闻行道就跟他们透露过,萧然山庄的方庄主也会来武林盟。对于这个消息,他们虽然有许多猜测,却因为担忧于郭盟主的事,并没有更深地去思索对方背后的深意,只告诫武林盟的人,近来要谨慎,莫要让外人抓住了什么把柄。 别逢青要客气,对待方柳亦不能随意。 萧然山庄实力莫测,并不好惹。 两位长老只能压下心中的焦急,朝方柳拱手。 大长老寒暄道:“久闻方庄主大名,方庄主果真如传闻一般少年有为、风姿卓绝。” 三长老附和:“是极是极!” 方柳还礼:“两位长老过奖,方某不过一介小辈罢了。” 大长老笑呵呵:“江山代有才人出,方庄主这小辈,我等年轻时也望尘莫及。” 推脱问候了片刻,大长老故作迟疑地说道:“方庄主前来想必也知晓,郭盟主如今正值危难之际,我等恐怕无法招待与你,还望方庄主海涵……” 方柳神色平静道:“无事,先不必顾及我。” “多谢方庄主体谅!”说罢,大长老转而看向别逢青,老态的眼中有别样的神色,“至于别神医,现在可否随我去郭盟主的院落?” 大长老尚还能体面的询问,三长老已是十分着急。他面上满是焦炙,那火急火燎的模样,似乎要将别逢青捆去郭征床前。 谁知别逢青听了他的询问,却将视线转向方柳。 方柳与其对视少顷,而后看向大长老:“请带路。” 别逢青这才说道:“那便走吧。” 大长老见状,侧开身子作邀请状:“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道:果真与行道说的一般无二,那医仙谷的别逢青竟会听从方庄主的话。 如此一来,方柳的身份在大长老心中便又重了一分。 25、郭征 原本,救治武林盟主一事,只让别逢青前去便是。 若是外人多了,反而容易出岔子。 但方柳身份特殊,江湖地位需要仔细掂量,不是说冷淡便能冷淡的。况且,那别逢青完全继承了医仙谷的传统,生性怪异不好交流,似乎单单只听方柳一人的话,对其余人皆是不假辞色。 故而,大长老在短暂的思考后,决定将两人一起带往郭盟主的院落。 陈安和依风跟着方柳,到时便守在屋外,随时等候传唤。其余人等则随着武林盟的属下,去客院安置行李。 从武林盟的大门往内走,一派热络繁盛的景象,弟子都是神采奕奕的面貌。 这些往来之人虽各行其事,见到两位长老及闻行道,皆会停下脚步行礼问好,口中唤道:“大长老”、“三长老”、“大师兄”。 “大师兄?” 方柳模仿那些弟子的语气,侧眸轻喃一声,似是觉得十分有趣。 他说话时音调清越,仍旧是那副轻重难辨的语气,让人摸不透话中深意。天生眼波流转的双眸,看向旁人的神色顾盼神飞,令人很难不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 闻行道向那些弟子颔首示意之时,倒是颇有大师兄的威仪。可一旦回应方柳,就又变成了根木头,不咸不淡瞧不出情绪。 认识闻行道以来,似乎也就那日比试箭法的时候,他眼中燃起了别样的情绪。他好像是刻意在方柳面前收敛自己,用有礼在两人间立起疏离的隔阂。就跟露出一点把柄被方柳察觉,便要万劫不复似的。 说自省不是,说戒备也算不上。 闻行道:“还请方庄主莫要再取笑闻某。” 方柳乐了,却未再说什么。 其实对于闻行道“大师兄”的身份,方柳并不好奇,因为他已经通过飞鸽盟的卷宗,了解透彻如今武林盟的构成。 但写在纸上的东西,和实际中对方在地位、实权上微妙的差距,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百余年前,武林盟初建立,目的是方便江湖几大门派彼此合作、制约。当时几大门派会每年轮换着,推选一名自己门派中武功高强、品行绝佳者为盟主,在重要的时候主持大局。 如今,经过两朝更替岁月变迁之后,无论是朝堂格局,还是江湖势力,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世间万物沧海桑田,江湖上各种大小势力亦是此消彼长,逐渐分割大门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武林盟也不再是几大门派的一言堂,稍稍脱离了原本同盟的性质,成为一支独特的势力,在江湖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而盟主的选拔,也逐渐有了一套严格、完整的章程。 与原本几大门派轮流从自家弟子中推举不同,如今的武林盟主选拔,号称不拘来历、出身,只看实力和品格。实际自然有其他难言内幕。 武林盟每四年举办一次武林大会,这次武林大会,被称之为外选。及至彼时,江湖上不论何等势力门派,乃至逍遥游侠,皆可参与比拼。 若是能得胜前十,便可成为武林盟中人。 不过,胜出的人尚不能直接角逐当届武林盟主的位置。 因为盟主的实力和德行缺一不可,武林盟的人不能很快确认这些江湖人士的品性和能力,还需要继续考证。这些人须得作为武林盟的弟子,在盟中研习三个月,直到内选之时,若是品性过关,便与武林盟推出来的弟子比拼。 比拼胜出之后,还需要通过当任盟主和六位长老的票选,几大门派的掌门也可提出自己意见。在内选中得胜、且通过大部分人肯定的,才能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 如果未通过,那上一任武林盟主则需要继任这一届盟主。 这一番弯弯绕绕的操作下来,早年方施行时,倒是公平公正。 至于如今? 如今,其中的水深得很。 因为需通过票选这个规定,其中可以操作的地方甚多,导致大部分得胜的,都是武林盟自己的人。 而现任的武林盟主郭征,则连任了两任盟主的位置。因为去年武林盟胜出的是闻行道,他通过了所有考核,却自己拒绝了坐上武林盟主的座位。 方柳此行来访武林盟,感兴趣的事之一,便是闻行道拒绝的理由。 闻行道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势必要为闻家人报仇雪恨。他不想通过武林盟的手段报仇,很可能是避免让朝廷和武林对上,不愿让郭征一行人被拉下水。 若是靠自己的力量,则要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当年诬陷闻将军一家的人对抗。这是否意味着,闻行道的手中,其实有朝廷上的势力? 方柳边走边不着边际地想道:武林盟自己的水便已然够浊,还怕沾上什么不成。 况且,若是真不想当武林盟主,当初大可以不参加比拼。赢了才说不想担任盟主一职,多半是为了给郭征行便利,好让他顺理成章地再任几年盟主之位。 ———— 武林盟的前院虽然欣欣向荣、井然向上,盟主郭征的院落前却异常安静。 偌大的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长老、弟子与医者皆低着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想来郭征中毒之事,始终是众人心中的一道刺。 知情的人,就未曾有能安下心的。 医仙谷的医者即将抵达的消息,应该是先一步传来的。方柳和别逢青踏入院落之后,便有几人悄悄用目光打量他们,眼中闪烁希冀的光。 两位长老将别逢青和方柳引至堂屋。 大长老吩咐守在屋门口的人道:“医仙谷的别神医来了,你去把郭盟主屋内的闲杂人等都清场,方便别神医为盟主诊治。” 三长老则说道:“我去再叫些人手,守好盟主的院落。” 不能让治病之事,成了他人的可乘之机。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大长老!三长老!” 然后便响起急急忙忙跑来地脚步声。 接着,一名穿着藕粉色衣衫的少女跑进了堂屋,语气焦急道:“大长老!三长老!我听说医仙谷的人已经到了咱们武林盟了,我爹是不是有救了?!” 少女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模样清丽娇小,腰间别着一根九节鞭,眉宇间满是急切。她似乎不是个耐心的主儿,还不等人说话,自己便环视了一圈屋内的生人。 目光落在方柳脸上的刹那,她视线凝滞了片刻。只见那人姿容绝世气质斐然,好看的眉宇间,尽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风度。 少女很快回过神来,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眼睛发着光:“您就是医仙谷来人吗?” 眼看少女神情激动,似乎想上前一步抓住方柳的胳膊,别逢青先一步站了出来,温声笑说:“这位小姐,在下才是医仙谷的人。” 他虽然在笑,可眼神和语气却不如何友善,甚至眼底含刀。 少女初出江湖少不更事,看不出别逢青言行上的口不对心,还以为他是认真和自己说话,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大长老呵斥道:“琦儿!太不懂事了,这就是你待客的礼仪吗?给我退下!” 被称作琦儿的少女听了他的呵斥,嘴一下瘪了起来:“大长老,怎么连您也说我……” “胡闹!”大长老厉声说,“长辈说话,哪儿有小辈插话的份!” 大长老呵斥少女,分明是想避免她惹怒别逢青。 可少女早就被宠坏了,性格单纯骄纵,没经历过复杂的人际关系,又怎会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自己一心担忧,却无人能理解,不禁抽出腰间的九节鞭往地上甩着泄愤,边甩边说道:“我不过是担心爹爹罢了,也想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为何你们一个个都不愿理会我……哥哥是,大师兄是,连长老也是……” 盟主郭征一直不见转醒,武林盟中的诸项事宜,却不能无人管治。 此处只留下大长老和三长老镇守郭盟主宅院,其他几位长老则操持武林中事。 原本闻行道担了武林盟中的许多要务,但因他要去求医,只能将担子分给别人。而各位长老已是分身乏术,不能处理更多事务,因此便叫来武林盟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分担,这其中便有郭盟主的儿子郭山。 闻行道处理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已久,郭山无他这份领导管理的能力,也对事务不甚熟悉,因此接手时要困难得多。这事不提也罢。 倒是郭琦儿,因为年龄尚小心性不足,无人对她有什么要求,只盼她能安分便好。 这便使得她在漫长的等待中,生出些怨怼来。 这时,闻行道淡声开口:“郭琦儿。” 郭琦儿瞬间便像点了穴一样,动作凝住,生硬地看向闻行道:“大、大师兄……” 显然是百般畏惧于他。 见郭琦儿冷静下来,大长老这才看向方柳和别逢青,歉意道:“琦儿是郭盟主之女,担心父亲安危所以脾气急了些,还望方庄主和别神医宽恕。” “我看不止是急了些,该是骄纵才对。”别逢青眯着眼,勾起唇角,“只希望日后武林盟的长辈好生教导,否则出门在外没了礼度分寸,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却是警告。 如今武林盟最不能招惹的便是别逢青,他所言虽不顺耳,大长老却也只能笑着打圆场:“是,别神医说的是。” 三长老走进堂屋,对别逢青说道:“别神医,请随我来。” 众人便跟着往屋中走去。 听说要去为父亲诊治,郭琦儿连忙收了九节鞭,急声说道:“我……我也去!” 闻行道冷声说:“你在外面候着。” 郭琦儿便停住了脚步。 她一脸委屈,却不敢忤逆闻行道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余人从堂屋走到了盟主屋外。大长老嘱咐好守门的弟子,便邀请他们走进屋内,牢牢关上了门。 武林盟主郭征的房间中,只有一名年愈六旬的医者守着。 大长老介绍道:“这位是魏大夫,是一直照顾郭盟主的医者。” 魏大夫捋了捋胡须,看向两名面生的年轻人,问说:“这二位都是医仙谷的人?” “并非。”大长老解释,“这位是医仙谷别逢青;这一位,乃是萧然山庄的方柳方庄主,别神医的友人。” 听到大长老介绍方柳是别逢青的友人,众人神情各不相同。 闻行道明白,大长老是惯会察言观色,故意在说奉承别逢青的话,只为让别逢青诊治是能用心,避免如同传说中一般随性而为。 因此,闻行道倒是没什么情绪,神色淡淡。 别逢青自然是被取悦了,他看了一眼大长老,俊逸的脸上首次浮现满意的神色。 方柳似笑非笑,倒是没有否认这个说法,给谁难堪,只看着大长老。直让大长老无地自容,慌张避开他的视线。 魏大夫未曾察觉众人的异样,赶紧让开了床边的位置,语气凝重道:“既如此,郭盟主的病症,便拜托别神医了。” 郭征的房间采光甚好,众人一眼便能看清他憔悴的面容。他的脸庞消瘦泛黑,嘴唇青黑干裂,眼下是重重的青紫色,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沟壑极深。 中毒已深的症状具现。 方柳似乎对他的情况有些好奇,上前走了一步:“查出来什么了?” “老夫与其他几名医者诊治不出郭盟主的病症,但这毒药毒性极强,堪称见血封喉。”魏大夫摇首,语气沉重,“若不是盟主武功高深,在中毒的刹那便当机立断封了自己的经脉,怕是会当场中毒身亡。盟主所中之毒,竟是我等生平未见!” 方柳眼神淡淡:“生平未见么。” 那这毒药应该很难弄到才对,下毒之人也是下了大功夫。 “生平未见?庸医罢了。”别逢青远远看了一眼郭征的症状,心中便有了推测,他对方柳笑说,“我马上便为你解惑。” 说完便走到郭征的床前,拿出一包金针摊开在床边,指尖夹出一根细长的金针,将其扎在了郭征的额头。 不一会儿,金针开始嗡嗡直动。 别逢青笃定道:“是天下奇毒之一的‘寻阴渡’。” 26、讨饶 “寻阴渡……寻阴渡……”魏大夫喃喃念了几次毒药的名字,而后惊呼一声,“老夫记起来了!便是传说中见血封喉的天下第二奇毒?” 魏大夫作为有名的医者,浸淫医术五十载,虽然没有见过中天下奇毒发作的人,总还是从古籍上听说过一二。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惊骇不已,不敢相信郭盟主竟是中了这种毒药。 天下奇毒流传已久,却从未出世,他从医这么年,还以为那些剧毒只是口耳相传的传闻罢了。 “算你还有点见识。”别逢青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轻笑了一声,“也就是你们这位……郭盟主么?他还算当机立断,切断了筋脉护住了心脏,否则就算吃了我给的药,也支持不住他活到现在。” 他说的药,是先前给了闻行道那三粒。 原本还以为是中了寻常毒,那三粒药吊命完全无碍。现如今,郭征能活着反而成了件幸事。 别逢青语气轻松,大长老等人却吓了一跳。 大长老连忙问说:“别神医是说,之前您留下的神药可能也难救人?” 他还记得闻行道刚将药拿回来之时,包括魏大夫在内的几个医者辨别了许久药丸成分,最后说他们虽不明白药丸具体是何种药材炮制而成,却可以确定是神药。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原本郭盟主在昏迷不醒的日子里,面色难看的仿佛死尸,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喂他吃了药丸之后,竟然缓缓稳住了脉象。 诸位大夫见状,谁人不惊呼一声神异,只道不愧是医仙谷的弟子,果真不同凡响。 这样的神药,稳住郭盟主的毒性竟是侥幸? 别逢青顺手又在郭征眉心,扎了一根金针,不紧不慢地回答大长老的疑惑:“只能说你们这位盟主武功高深身体强健,不然撑不到我来。到那时,你们需准备一副棺椁,还浪费我三颗好药。” 他说的话绝称不上好听。 大长老闻言僵住:“这……” 这别逢青分明没有一点想救人的意思,谈论郭盟主的生死,和谈论今日的天气无异。 魏大夫作为医者,从医仙谷的医术心向往之,也听过他们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今日见了别逢青,才知道传说八-九不离十。 医术超绝是不假,脾性古怪也是真。 三长老最忠心于郭盟主,听闻此言不禁急了:“别神医何出此言?该付给你真金,我武林盟绝不少给,只诚心请你出手,还请慎言,莫要再说棺椁之类的话!” 别逢青看向三长老,见他火上眉梢,便故意用宽慰的语气说道:“人固有一死,郭盟主有你们这些忠仆,也不算白活。” 生命攸关的大事,他还有心境说笑。 闻行道惯会隐藏情绪,为了请人救养父一命,他对别逢青一直以来以礼相待,十分客套。此时,他眼中依旧不见恼怒或敌意,因为他清楚地明白,放任怒火惹急了别逢青,遭殃的只会是等待被救的郭征。 就在此时,方柳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而浅,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他好看的眉眼微弯,含笑的眸中有清冽的光:“所以说,其实别神医答应我的事,并不一定做得到?” 方柳此言一出,别逢青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他愿意出手救郭征,是因为答应了方柳,和武林盟并无一丝关联。 原本别逢青该和闻行道一同前往武林盟,但他不愿和方柳数日分别,便让闻行道先走,为了说服他,给了他一瓶药丸。 平日里,方柳不会去管他人的事,世人万种姿态,各有各的活法,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所以哪怕发现别逢青和自己观念不合,顶多就是与他绝了往来,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说教,言他作为医者就必须悬壶济世。 若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错事,便阻他一阻。 但是现在不同。 他若是认真训犬,便要约束对方任何行动。 别逢青执着于一事时,毫不顾忌他人眼光,排他且疯魔,只凭自己意愿行事。作为被执念的一方,方柳着实被缠得有些烦了。 纠缠之下,别逢青善恶不分的本性越发凸显,思及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医仙谷,方柳便决定训他为己用。 方柳在乎的并非救人一事,而是他顺从与否。因为别逢青本性如此,你永远无法教会他心怀苍生,但你可以拘束他的言行举止。 被驯服者与下属实则乃是殊途同归,他们可以心怀旁的心思,但绝不能因奉阳违。 别逢青从床边慌张起身,快步走到方柳身旁。他比方柳略高些,立于他身侧垂首凝视他的双眸,抬手想去捉他的衣襟:“阿柳,你知晓我绝无此意。” 他们最初泛舟相遇时,别逢青便总叫他“阿柳”,方柳怠于纠正,便随他去了。 后来别逢青便不敢称呼得如此亲密,每每只敢在心中默念。 方柳不喜人的触碰,一侧身便避开了他的手,面上倒也不见愠色,只淡淡道:“不必这么叫我。” 别逢青便讨饶地笑,温声解释道:“天下奇毒绝迹已久,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皆是几十年未有过消息了。我当时只道是普通毒药,绝不曾想失信于你。” “况且,我给出的三颗药,乃是医仙谷密不外传的救命神药,我此次外出历练也只带了几颗,若真不想救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让他死了便是。”别逢青笑得和煦,说出的话却冷如三九寒冰,“你知道我的,除了你,我看不见任何人的死活。” 他在方柳面前毫不遮掩自己的本性,此番话只听得大长老、魏大夫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闻行道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场戏。 “‘除了’么?”方柳敛着翦水的眸,神色平平,似是觉得这说法寡淡无味,“我当不得别神医这个特例。” “你以外无人当得,我对你绝无二心,不会骗你。”别逢青痴痴看他眉眼,“这回惹了你生气,你罚我便是,再没有下次。” 说罢,他从袖口拿出一把锋利小巧的剔骨刀,握着刀背递给方柳,将刀尖朝向自己。 这一番言语和动作行云流水,旁若无人。 别逢青的言行诡谲,教大长老等人不再多发一言。郭盟主头上可还扎着两根金针呢,他若是忽然发动,那可怎么得了?! 方柳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接过刀的意思。 别逢青笑的更盛:“还是,我自己动手?” 27、郭琦儿 久久等不到方柳的回答,别逢青唇边弧度不变,眼中却微微一凛,猛然将剔骨刀的刀刃朝自己腹部刺去。 大长老和魏大夫等人见状,就要开口阻拦,触及到别逢青如同淬了毒的眼神后,便像被掐住了脖颈,一个字说不出来。 闻行道默不作声,于掌心敛起一道气劲,随时准备在最后一刻阻止别逢青自残。绝不能让他在郭盟主这里出了事。 之所以说是“最后一刻”而不是“当下”,是因为闻行道猜测,方柳不会放任他这么做。 别逢青刺的快且狠,眼见着对自己亦是毫不留情。 就在此时,方柳终于说了一句:“住手。” 别逢青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手中的剔骨刀已经穿透了青白的衣衫,只差一分便刺入皮肉。 屋内众人皆看向方柳,以为他要说些宽解的话,稳住别神医的心境,好让他冷静下来。实话实话,别逢青这般阴晴不定,他们都有些不敢轻易让他为郭盟主诊治。 谁知,却只听方柳启唇,声音冷淡道:“我何时说要罚你?” 正打算顺势讲些好话的魏大夫动作一滞,白色的胡须抖了抖:“……” 原来……原来并非是要劝解,而是盘问么? 怎会如此? 别逢青放下剔骨刀,温声忏悔道:“又是我错,我不该自作主张。” “今日,会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件事。”方柳看着他,眉眼间神色冷清,“若你无法遵循我的规矩,那么日后,也就没了再跟着我的必要。” 他言语认真,让别逢青霎时回忆起他从前避而不见的日子,唇角的笑容凝住,眼底氤氲着深不见底的阴郁情绪。 “不会了。”别逢青肯定道。 方柳这才看向床榻之上的郭征:“天下第二奇毒,是否可解?” 别逢青便一字一句悉心为他解惑,如若不是他手中还拿着那把锋利的剔骨刀,众人还当方才的闹剧只是一场梦境。 “于我而言,只要人未死,毒便可解。”于医术一道,别逢青的恃才傲物展现的淋漓尽致,“只是我尚未摸清他体内毒性分布,且他身体虚弱恐怕扛不住治愈的过程。” 听到他说可解之时,屋内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至于另一半,须得郭盟主醒来,才能完全落下。 方柳闻言,看向大长老:“接下来的事,大长老可与别神医详谈。” 大长老代替众人先朝方柳拱手:“谢过方庄主。”而后,又朝别逢青鞠了一躬:“劳烦别神医。” 一般人,若是见委托之人先谢过别人再答谢自己,定要不悦,觉得自己被怠慢。别逢青却全然不同,他心情甚好,俊逸的面容挂上满意的笑。 满意于大长老将方柳和他视为一体。 察觉到别逢青的态度,大长老心中终于多了几分安心。想来,方庄主便是规范别逢青的那杆秤,用得好了,便能使别逢青好好为郭盟主医治。 可大长老的安心未持续多久,便看到方柳淡淡投来的视线。 似乎自己的心思全被他洞悉…… 这叫大长老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只得赶紧冲方柳露出和善的笑。 怪矣。 大长老惊心。 对方分明只是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庄主,为何仅是冷清一眼,便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迫。今时今日武林中的年轻一辈属实厉害,幸而武林盟中还有闻行道,即便他不愿做武林盟主,但也勉强不算后继无人,否则怕是要被这风云变幻的江湖甩到后头去。 郭盟主的一双子女,实在无法承住大局,若是下一任盟主让武林盟之外的人夺去,届时恐怕又是四年派别对立、权利周旋…… 思及此,大长老不觉心沉。 好在方柳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转而便扭过了头。 大长老松了一口气,问别逢青道:“敢问别神医,现在我等该如何去做?” “急什么。需让他先泡几副汤药缓上几天,再对症下药,进行后续的治疗。”别逢青道,“我先给你们开一副药,每日将人放在浴桶中泡上三个时辰。三日后等人调整好体魄,能撑得住之后的治疗,再来看下一步。” 三长老闻言,急声道:“别神医且快快将那药方写出来罢,我这便吩咐人去准备!” 三长老一直以来都是板正忠厚的人,丝毫未曾意识到方才的几刻钟内,发生了多少风起云涌之事。他只晓得别神医言行奇怪,和那位方家的方庄主似乎颇有渊源,倒是十分听他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萧然山庄的家仆。 而如今,听别逢青说有解毒的办法,三长老又什么都不想了,只念着救人一事。 大长老也说道:“还劳烦别神医尽快诊治,有什么需要便尽管提,我武林盟定全力配合。魏大夫也会协助神医的治疗。” “协助?”别逢青道,“只缺个打下手的。” 魏大夫身为医者,对医仙谷心怀敬畏,佩服别逢青的医术,却也畏怯他、对他的行事不敢苟同。可他定然不敢说出来,只道:“别神医,请多指教。” 方柳这时开口道:“方某不懂医术,便不在此多留了。” 大长老:“既如此,便让人带方庄主四处转转,而后送方庄主去客院休憩。” 方柳扬起唇角,看向闻行道:“不如便由闻大师兄,来做这向导?” 他说话时,刻意加重了“大师兄”三个字。 闻行道一听便知,方柳大约又起了作弄自己的心思。他做事似乎总是随心,但仔细看来似乎又有迹可循,这回却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闻行道:“便听方庄主的。” 大长老颔首:“如此也好。” 闻行道便开了门,做出请的手势。 方柳看了别逢青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房间。 别逢青便如同接收到了命令一般,不敢跟随、亦不敢加以阻拦,只执着地凝视方柳修长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后。与方柳一同消失的,还有别逢青脸上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等候多时的魏大夫才试探地发问:“别神医,可否将药方告知我等?” 别逢青寒着一双眸,看向魏大夫:“无纸笔,写什么药方?” 大长老便赶紧嘱咐下人拿来笔墨纸砚。 ———— 方柳和闻行道走出房间。 院内,郭琦儿正挥着九节鞭,来来回回地走,面上满是浮躁焦虑的神情。 见有人出来,她眼中立时出现一丝光亮,便要抬脚朝两人走来,可看清那人是闻行道的刹那,生生停住了脚步。 郭琦儿语气踌躇:“大……大师兄。” 方柳见状,倏而轻笑了一声,调侃闻行道:“看来闻大侠平日里颇为威严,教人生畏。” 他容貌本就生的绝世,此时一笑更是熠然生辉,颜丹鬓绿,眉眼皆是动人颜色。他是有唇珠的,薄唇上缀有一点绯色。 郭琦儿从未见过这般俊俏好看的人,此时呆呆瞧着他阳光下的侧颜。 闻行道沉声提醒:“郭琦儿。” 郭琦儿便回了神,低声喃喃道:“大师兄训人时,只会喊人名姓,便不会说些别的了么。还让客人看了笑话……” 说罢,她还忍不住又悄悄看了方柳几眼。 察觉她的萌动,闻行道语气严厉:“你在这里做什么?” 郭琦儿果然被他的严肃骇到,收回了视线,老实回答:“……我、我担心我爹。” 闻行道:“义父无事,你回自己的院子好生待着。” 在方柳面前被如此批评,郭琦儿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勇悍来,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无用胆怯的女子:“又让我好生待着?”她抬头看向闻行道,语气不忿又委屈,“总让我待着总让我听话,如今出事的是我爹,你们一个二个却做什么都瞒着我,我担心难道还做错了不成?” 越说越委屈,郭琦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若是不介意,请用。” 郭琦儿眼前出现了一方丝帕,她擦干眼泪看去,发现正是那十分好看的客人,站在自己面前,递出了的手帕。 方柳的神色寻常,但谈不上疏远。 望着他出色的面容,郭琦儿脸颊霎时染上粉色,怯生生地接过了丝帕:“谢……谢谢。” “不必客气。”方柳对女儿家要耐心许多,他垂首凝视她的双眼,说道,“方某虽是外人,但还是想说一句,如今郭盟主已确定可以医治,方某以为,或许武林盟中其他人只是担心你,怕你忧心,才不愿让你知晓更多。郭小姐觉得呢?” 郭琦儿脸更红了,一半是由于那声清越的“郭小姐”,一半是由于羞愧。他是否将自己当那不懂事的小女儿了…… 她嗫嚅道:“方公子说得对,既然我爹无碍,那、那我便回去等候好了,不给大家添乱。” 方柳:“去罢。” 郭琦儿便捏着帕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闻行道沉默。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见识方柳操控人心,那是连他都会觉得危险的手段。正因如此,他才会极力避免被方柳试探。 闻行道倏而想起离开房间前,方柳看向别逢青的那一眼。 除去高深的武功和谋略,美而自知却撩不自知,或许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28、自省 目送郭琦儿离开之后,闻行道便邀请方柳去武林盟内闲逛。 原本守在郭盟主门前的依风和陈安,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稍稍落后,隔了一段距离。 “武林盟的演武场想必不小?”方柳随口问道,“我看着盟中弟子甚多。” “仅是一般。” “一般?” “方庄主是想去演武场一看?不无不可。”闻行道说,“途中会经过武林盟的花园,虽然比不上萧然山庄的幽雅,但也有些看头,可以瞧瞧。” 方柳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便听闻大侠的。” “请随我来。” 闻行道便引着他在武林盟内信步闲逛,一路前往演武场。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之间话不多,只闻行道偶尔会介绍两句。但凡方柳不问,他便都简略一笔带过,态度可谓是不热心也不怠慢。 逛了一圈之后,便来到了演武场。 武林盟的弟子训练时,时常被人参观,甚至也会有其他门派的专门来瞧,被人围观倒也不是什么奇事。除了那些练了不传秘籍的,都大大方方在演武场操练,你来我往的切磋。 方柳瞧了片刻,说:“武林盟中的弟子,倒是个个气势抖擞。” 闻行道便说:“比不上萧然山庄。” 一般人听到这样恭维吹捧的话,定要推辞后,再互相奉承一番。 但方柳不与他虚与委蛇地寒暄,直说:“若我未曾记错的话,闻大侠似乎并没有见过几个我萧然山庄的弟子罢?” 竟是一点也不在乎人情往来之道。 方柳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既然如此问,便是怠于与闻行道做那面子功夫。 他不按套路出牌,闻行道只能见招拆招,冷静分析说:“方庄主手段高明、武功深厚,培养出的弟子自然差不了。” 方柳不置可否,目光放在不远处正在耍长枪的弟子身上,淡淡道:“闻大侠倒是很会说话和做人,可惜的是每次夸人的时候,全没有半点真心实意。” 闻行道一脸平静:“是么。” “不如去照照镜子。”方柳建议他,“一看便知。” “倒也不必。”闻行道板着一张英俊非常的面容,“闻某不太在意这张脸上的表情。” “闻大侠说的是。”方柳道,“话说一旦出口,表情能不能让人信服反而没那么重要,只看对方愿不愿意信了。” 闻行道:“那方庄主愿意信么。” 方柳:“闻大侠自己说呢?” 方柳与人闲聊时,言语中总有一股随性散漫的腔调,悠悠然且洋洋盈耳,令与他谈话者不自觉放下心防,听之任之。 可闻行道早有防备。 无人知晓,他偶尔会想起初见时,方柳于潇潇雨中撑伞的朦胧身影。 随后便想起凌晨被叫去赏月时,他月下的侧颜;想起他神情散漫地笑说“栽花需捧泥”,便让素白纤长的手指染了点点泥污;想起他的随性与善变;想起他的抬眸与上扬的唇角……最后想起他拉弓时射出的利箭,箭箭惊魂,月夜篝火中破风而去。 一旦想起一次,他便自省一次。 ——看看那些恋慕者的下场。 故而心防甚高。 闻行道摇头,跳过了这个问题:“方庄主可对雁山镇感兴趣?” 方柳抬眸:“怎么?” 闻行道:“听说方庄主一路前来,路遇城镇时常驻足。” 方柳便懂了他的意思。 时常驻足,那是闻行道与他们同行之前的事了。之后,一行人马赶路的速度便快了不少,停下的时间自然也不多了。 闻行道这是在感谢他的配合,想弥补不成? “不必了。”方柳摇首,“与你一同闲逛,实在无趣得紧。” 闻行道:“方庄主的意思是?” 方柳轻扬下颌,瞧了眼人群中一直在耍枪的那名弟子:“不如让他做这东道主。” 闻行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长相忠厚、皮肤黝黑的少年之后,双眼微微敛起,没有说话。 他怀疑方柳是故意而为之。 因为那人是武林盟中的重要弟子——武林盟主郭征的儿子,郭山。 郭盟主中毒之后,盟中之人求药的求药、料理事务的料理事务,监督弟子练功的事,便落在了郭山的身上。 但郭山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自己的功夫尚要磨砺,所以与其说是督促、管理其余弟子练武,不如说是和他们一起练武,并将他们的情况及时汇报给各位长老。 郭山和郭琦儿这一子一女,皆没有继承到郭征的武学天赋。 尽管郭山平日练武十分刻苦,在一众弟子中却只处在中上上之流,虽算不上差,可作为盟主之子,却难当大任。郭琦儿年纪小,只在中下,因为大家都让着她的缘故,还当自己很厉害,总是扬言要外出游历江湖。 幸而郭山性格忠善,倒是很得弟子们亲待。 闻行道不信方柳只是随手点兵。 郭山在那一众弟子中并不出众,长得人高马大的不止他一个人,且他既不是武功最强劲的,也不是长相最出色的。一眼看去,只皮肤黝黑这点还算显眼,实在难以令人将目光停在他身上。 凭借直觉,闻行道认为方柳早就对武林盟中的重要人物了如指掌,他来之前应该就做了准备。 闻行道缄默片刻。 方柳笑了:“怎么,不可?” 闻行道答非所问:“他还要练武。” 方柳毫不介意:“那就等他练武结束。” “看来,方庄主不赶时间。” “我既是来做客,还赶什么时间?” 倒是郭山看到他们,放下长枪走了过来,问好道:“大师兄,这位是?” 方才他们那群弟子就在讨论了,究竟是何方来的贵客,这般清贵绝艳,让许多弟子都心思翩翩,无心练武了。 过了片刻,郭山竟然发现那贵客在看自己,然后和大师兄随意聊着天,似乎就是在说自己。这让他不禁有些束手束脚起来,便斗胆走过来问问情况。 然后走近之后,郭山就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了。因为他发觉,闻行道似乎不愿他和方柳接触。 莫非贵客来自敌对势力不成? 闻行道介绍说:“这位是萧然山庄的现任庄主,方柳。” “萧然山庄方柳?”听了闻行道的介绍之后,郭山顿时将刚才的顾虑抛到了脑后,眼中满是憧憬,“可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方柳?” 但凡武林中人,对江湖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有些憧憬和敬仰。 如郭山这样的少年人,更是从小便听着武林豪杰的故事长大。日复一日的练武,也是存了一份热血,渴望有朝一日能比肩一流高手,名扬天下仗剑江湖。 是亦,他自然也听过方柳的大名。 郭山作为武林盟主郭征的儿子,跟着父亲见过不少大人物,其中还包括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可却也有许多势力和游侠,与武林盟并没有来往,萧然山庄便是其中之一。 对于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他更加向往钦慕。 未曾想到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不仅剑法之绝妙响彻江湖,连人都如世外之人,竟让郭山生出几分仙凡有别的错觉来。 方柳承认:“是我。” 郭山连忙拱手:“久仰方柳剑的大名,如今真是失敬了。” 方柳:“不必介怀。” 事已至此,闻行道便尽了东道主的礼仪,继续介绍说:“这位是郭山,郭盟主之子。” 说罢,他转头对郭山说了句:“义父有救了。” 郭山立时便被吸引了注意力,激动道:“当真?!” “当真。” “那我现在是否能看看我父亲?!” “现在还不行。”闻行道说,“大夫正在为义父诊治,你不要去打扰,晚些时候问过魏大夫再去。” 郭山频频点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连忙朝闻行道鞠了三个大躬:“还要感念大师兄南下寻医鬼,才能让我父亲得以医治。” 闻行道却不能受这个谢:“医仙谷的人不是受我请求而来,而是应了方庄主的意思。” 无论方柳如何拿他打趣,他肯说服别逢青行医这件事,都是不可辩驳的事实。若是没有他出面,郭征现下还不知是个什么状况。 因此,他没有向郭山隐瞒这一点。 闻行道从不讨厌方柳,只是警惕他。 “竟是如此。”郭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方庄主大义!” 方柳摇了摇首,不以为然:“不必放在心上。救人的是别神医,你们武林盟将诊金给到他满意即可,谈不上什么大义不大义。” 说罢,方柳似笑非笑地看了闻行道一眼。 闻行道目不斜视。 郭山这才语气爽朗地问道:“对了,刚刚是否是方庄主在看我?方庄主所谓何事,尽管说便是,若我能帮的上忙,定然全力以赴。” 这郭山还真是正统的少年侠士,不过闲聊三两句话,就有为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倒是半点不像武林盟出来的人,反而是有继承三长老衣钵的意思。 据方柳所知,武林盟管事的那几个大多都是老狐狸。 闻行道亦非等闲之辈,虽总是一派严厉的神情,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侠气豪名与武功高深在外远扬,实则颇有城府。 这也是众长老欲推他为盟主的原因之一。 不过方柳倒是觉得,郭山这样的人当上武林盟主也并无不可。 至少目前看来是个忠善简单的,好忽悠得很,也有利于计划进行。 “只是想让你带着逛逛雁山镇。”方柳说,“不过闻大侠说你没功夫。” “有功夫,有功夫的。”郭山连忙道,“阿昌现在也能帮忙看顾盟内弟子练武,我一时不在不打紧。” 方柳含笑看向闻行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闻大侠了?” 郭山憨笑说:“大师兄若是忙,便尽管去,不用顾忌这边,方庄主我会好好招待。” “不忙。”闻行道深深凝视方柳一眼,“我想,我还是一同前往比较好。” 方柳抬眼回视他,不躲不闪:“闻大侠若想去,谁还能拦着不成?” 郭山见他们达成共识,憨直道:“那我跟阿昌说一声。” 便转身走回人堆里。 闻行道还未收回看向方柳的视线。 方柳:“怎么,怕我将你们盟主的儿子拐了不成?” 闻行道却直言道:“他人憨傻,方庄主若是有意,定能将他牵着鼻子走。” 若是让他拿捏住了郭山,那郭征总也要掂量几分。 方柳:“背后说人憨傻,实非君子所为。” 闻行道:“那便当面也说。” “呵。”方柳轻笑一声,“看不出闻大侠也会打趣。” “比不上方庄主。” 29、错觉 去雁山镇闲逛时,方柳未让陈安和依风跟着,遣他们去做了其他事。 于是,便只有方柳、闻行道、郭山三人,走在雁山镇的街道上。 雁山镇不大,早年城中百姓户数也不多,在隶属尚阳城的这些城镇中,只能排之中下。百余年前的武林盟,之所以将地点选在此地的别院内,便是为了低调,掩人耳目。 然而一旦有了势力驻扎,周围的城镇势必会逐渐繁荣。 经过这么年的发展,雁山镇内商铺、酒楼、钱庄、镖局应有尽有,除了城镇本身不大,其余配置皆在中上了。 虽然尚比不上摇风县那般富庶,但也是个好去处。 郭山实在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大约是知道父亲不久便能解毒,故而心情舒畅,言语甚多。这一路上,他口若悬河,不断为方柳介绍各种当地的特产,无论方柳问什么,都尽心竭力仔细回答。 倒是闻行道,只坠在他们身后,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 闻行道只准备在方柳问郭山有关武林盟的机密时,开口阻止一二,然而方柳却好像真的只是来游玩一般,对于武林盟的事只字不提,和郭山谈论的内容要么便是美食、要么便是趣闻。 郭山激动道:“说起趣事,可以去尚阳城瞧瞧。从前,尚阳城便每个月都有庙会,自国都迁到尚阳城后,庙会办得更加盛大。晚间还有灯会,张灯结彩人潮涌动的好不热闹。” “灯会?”方柳问,“郭少侠可曾去过。” “父亲管我管的严厉,平日里总是习武,所以我还未曾去过。”郭山满是憧憬道,“但我记得大师兄去看过,咱们雁山镇离尚阳城极近,一日来去都能玩的尽兴。” 方柳回眸,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便点头:“是去过几次,不过主要是为了处理武林盟的事务。” 方柳:“感觉如何。” 闻行道:“热闹。” 他口中说着热闹,语气却有些隐藏的不喜。约摸是想到了那热闹繁华之下的朝廷纷乱,权宦勾结。 方柳大致能猜到原因,便问说:“尚阳城的宫殿修的如何了?” 闻行道看向他,神色莫名:“具体进度未知,只知仍在大兴土木改造旧皇宫。” 尚阳城正在修新皇宫。 如今的尚阳,又名尚京、尚州,其实原本是前朝旧都。 前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因为昏庸无能导致民不聊生,于是太-祖揭竿起义推翻了昏君的统治。当年周太-祖打下这江山之后,觉得破才能后立,不愿再沿用前朝古都,便在请僧人推算后,选了元京作为新朝国都。 周太-祖是个明君,同时也野心勃勃。 他在世时,先是平了天下,后来便想着抵御外敌甚至开疆拓土。元京的位置比之尚阳城还要往北,其实也昭示着他北征的野心。 然而周太-祖年过四十以后,一身沉疴缠身,旧疾复发,两年后便撑不住逝去了。 现如今,北境失守的城池其实并不包括元京。 只是随着北境城池一座座失守,北境外邦不断逼近,当朝皇帝耽于享乐之余,忽然担忧起自己的安危,觉得再这样下去,元京会十分危险。于是他不听劝阻,也不顾这样做是否会让外邦觉得大周朝软弱易欺,硬是下令迁了国都。 想必周太-祖也不会料到,自那之后才过去百年,仅换了三代国君,大周朝的国度便又退回了尚阳城。 今上惯来骄奢淫逸,嫌弃前朝皇宫久无人住过于老旧,便征集天下的能工巧匠,前往尚阳城改建新宫。半点未曾担忧过在一国之君退却后,边关的将士是如何才稳固了军心,勉强挡住外邦的入侵。 此犹未甚。 今上甚而听信佞幸谗言,觉得是戍边的将士能力不足,才致使他忧心至此,故而对一众武将一再打压。 总而言之,如今的尚阳城虽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景象,但如果说摇风县的热闹是百姓家富庶安乐,尚京便是权势者钟鸣鼎食。 方柳在一处摊贩前驻足,淡声说了句:“很会享乐。” 似感叹又似嘲讽。 郭山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憨笑附和道:“尚阳城的百姓确实很会享乐,听说庙会那日,公子王孙、侯府小姐乃至江湖游侠,皆会去凑热闹。届时无数人提着花灯走来走去,实在是盛景,若是赶上元宵或中秋那日,可要更灯火辉煌了!” 方柳:“听起来,郭少侠对那场景十分向往。” “其实也还好。”郭山便挠挠头,“主要是父亲平日不让我去,说是扰乱习武者的心,因此不免对那场景多有想象,要说是否向往倒也说不清楚。” 说起来,雁山镇虽然繁荣,却不曾有用作欢娱的场所。城镇之中既没有赌馆,亦没有烟柳巷。 来往的人看身段,应该大多都会些拳脚功夫,未曾见什么酒肉之徒。 方柳直问:“雁山镇可有烟花之地?” 郭山闻言,猛然咳嗽了好几声:“咳咳——咳咳咳——没,没有!” “没有便没有,急什么。”方柳勾唇,“只是问一问罢了。” 郭山嗫嚅道:“方庄主平日会去……去……” 话未说完,他脸涨得黑红——像方庄主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与那花街柳巷不搭边,哪怕只是说出来,都觉着是玷污了他。 方柳颇觉好笑:“我从不去那地方,摇风县也没有楚馆秦楼之地。不过是好奇,雁山镇似乎也不见那等场所。” 他不喜骄泰淫泆的风气,因此摇风县内民风清正。哪怕是有想做皮肉生意的,也只找个别院当做“外室”养着,不敢声张。 对于那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去了。 郭山轻呼一口气。 他们二人皆未发觉,方才那一番谈话,使闻行道也剑眉微皱,直到听见方柳的回答后,才堪堪恢复了原本面无表情的模样。 郭山便继续为方柳解释:“雁山镇一直是武林盟插手管辖的,我父亲、还有大师兄皆不喜放纵,所以城内便没有明目张胆的……” 没有明目张胆,便是有偷偷摸摸的。 方柳:“原来如此。” “要我说,若是要去那地方,还不如等庙会时看灯!”说道尚阳城的灯会,郭山又神采飞扬起来,“方庄主不喜欢灯火吗?” “喜欢。谁不喜欢呢。”话虽是如此说道,方柳的语气却是平平,“银鞍白马的年岁,正应该站在火树银花里,偏爱灯火阑珊处的佳人。” 但也要看是在什么背景之下。 盛世便是盛景,当下却只觉荒唐。 因为这句话,闻行道凝视方柳侧颜良久。 方柳感受到他的视线,回头瞧他一眼,确定他听出了自己话中的深意,便轻笑了一声,指着摊贩上的五彩风车:“闻大侠,是否要买一支风车?” 那小商贩闻言,立时笑嘻嘻地报了价。 闻行道还当方柳想要,便在他的注视中,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了小商贩。 几枚钱,换来一支做工精巧的风车。 闻行道将风车递给方柳。 方柳却未接。 闻行道动作僵住:“方庄主?” “还是闻大侠拿着合适。”方柳看向一旁的行人,“你瞧,甚讨稚童喜爱。” 闻行道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却见一旁欲走过来的孩童,躲在了自家母亲身后,冲他做了个鬼脸。 那孩童的母亲便冲他歉意一笑。 雁山镇与摇风县不同,雁山镇的百姓虽然知晓武林盟坐落在此处,却对武林盟的人不甚熟悉,自然也不认识闻行道。他英挺高大,光是站在那里便气势惊人,手中却拿着稚儿玩乐的风车,在这繁华的街上自然是怪异的很,难怪引来瞩目。 郭山也忍不住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闻行道目光如常看了他一眼,郭山便立刻抿住了嘴,面目严肃,再不敢露出丝毫多余的表情。 一看便是平日里被训多了。 方柳:“看来闻大侠也甚是满意,那就麻烦你帮忙拿着了。” 说罢,转身走进了一处茶楼。 郭山不敢看闻行道的神情,尴尬地唤了句:“大、大师兄……那我,我先进去了。” 便立马跟上了方柳。 闻行道鹰眸凝视方柳身影,最后泰然自若地手持一稚气的风车,无视所有人的目光,进了茶楼之中。 方柳点了一盏茶,找了一处清净的位置坐下,闻行道和郭山两人也分别落座。 不多时,便有店小二来为他们斟茶。 闻行道将风车放在桌面上。 方柳:“不举着么?” 闻行道:“方庄主若是喜欢,不无不可。” 方柳摇了摇茶盏:“我以为你会让我适可而止。” 闻行道:“方庄主说笑了。” 方柳轻笑一声,行若无事地抿了口茶。 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油盐不进的人,他甚至比一个月前来萧然山庄求药时,还更像块石头。 到目前为止,闻行道是否可用,尚且需打上一个问号。欲从他口中打听到自己想获取的消息,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只是不知道那郭征郭盟主,是否知晓曾经的那些事。 若是知晓,他醒来之后,倒也是一个突破口。 方柳边姿态悠然地喝茶,边听说书人讲那些陈词滥调的美人关、英雄冢,面上不曾外泄半点思绪。 一旁的郭山见闻行道不曾动作,便为他斟了一杯茶:“大师兄,请喝茶。” 方柳见状,随口问道:“你们盟中弟子,倒是个个都畏惧闻大侠,莫非他平日里会吃人?” “方庄主言重了,大师兄虽然对武林盟中的弟子要求严厉,但也是为我等着想。”身为盟主之子,各方面被人压了一头,郭山却没什么怨言,哈哈笑说,“笨鸟总要先飞嘛,我们本就没有方庄主和大师兄这般绝佳的武功资质,若是再不勤学苦练,这辈子也难有什么出息了!” 方柳看向郭山,认真夸赞道:“郭少侠心性上佳。” 郭山便黑红了一张脸:“过、过誉了!” 闻行道也看向郭山,神色不明。 郭山躲开了方柳晃人心神的双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闻行道的视线,不知所措道:“大师兄……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闻行道移开了视线:“无事。” 只是听到方柳如此诚心地称赞一个人,心中不知为何……竟胀塞了一瞬。 许是错觉。 30、诊断 晌午时分,日晒高照。 街上的行人减少,茶楼停下歇脚寻闲的客人却渐多。 茶楼的台子上,说书人讲完了一段老生常谈的动人故事,有小二拿着盘子走过,围坐的听众大多给了赏钱。 方柳打赏了一角碎银,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表达了谢意。 郭山问道:“方庄主似乎很喜欢听人说书?” 方柳回说:“且听且想,有益于放空思绪。” “说书能放空思绪的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大部分人来这里,花了茶水钱,就是为了听故事的。”郭山笑了笑,“若是让说书人听见了,怕是还当自己讲的不引人入胜。” 郭山理解错了方柳的意思。 他的“且听且想”是一心二用,既能听进去,也能想出来。 不过方柳也并不解释。 闻行道举起了茶杯:“方庄主平日应该也总听人说书,只不过听的故事,比台子上的那些新鲜。” “哦?”郭山霎时来了兴致,问方柳道,“那听的是什么?” 郭山头脑简单,倒也不想想,闻行道是从何得知方柳平日听评书的事,想知道便直接问了。 方柳对上了闻行道的视线。 旋即明了,闻行道这是还记着鬼涛崖摘花一事。 “倒也没听什么。”方柳慢条斯理地说,“也就是些侠客摘花惹众怒,被人围追堵截、险些无处藏身之类的趣事。” “哈哈,那倒确实和说书人常讲的故事相去甚远,茶馆里经常听的都是些才子佳人、江湖游侠的话本,可不兴讲这鸡毛蒜皮的怪闻。”郭山只当笑话听,还津津乐道地分析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花,竟能驱使众人追捧。这采花贼也是可怜,不过摘个花罢了,还要被围堵,也怪狼狈!” “可以问问你的大师兄。”方柳平静道,“他便是那位采花贼。” 郭山:“……” 他的笑意戛然而止。 方柳抿茶浅笑。 这当口,郭山才发觉他刚刚说的话有歧义,他连忙看向闻行道,胡乱解释说:“哈哈……哈哈哈……若是大师兄,那定然是不会狼狈的。至于采花贼一事,我指的是‘采摘花的人’,不是你想的那种采花贼,绝没有说大师兄的意思!再者说,大师兄这般洁身自好,向来不近任何颜色,那花就算天仙,定然也不会下手采的哈哈哈……” 闻行道:“?” 郭山:“……” 可以说是越描越说不清楚。 看着闻行道冰寒的神情,郭山沉寂了下来。 一时间,他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回去之后,怕是练武时要多加练几个时辰了;若是大师兄忽然要找他切磋,那就更惨了…… 方庄主是贵客,向他求救于理不合。 郭山只好忍下胆战心惊,朝闻行道露出一道凄惨的笑。他肤色较深,笑的脸庞扭曲,显得颇有些滑稽。 闻行道斟了一杯茶,未理会他。 “哎……”郭山叹了口气,还要故作打趣一般,跟方柳说,“我完了,大师兄不理我了,这下等爹醒来都救不了我。” 方柳:“有那么可怕?” 郭山沉重点头:“有。” 妹妹郭琦儿在武林盟里头,可以说是人人让着了,但她仍然怕大师兄,大师兄也不会顾及她的面子,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方柳提点他:“既然有,你还当着他的面说。” 郭山:“……” 这回才是真完了……他情绪一上头,脑袋就转不过来,总干蠢事,也难怪父亲和长老们不放心他。 幸好大师兄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方庄主也转移了话题。 方柳:“我有一疑惑。” 郭山:“但讲无妨!” 方柳便问:“你们武林盟的这一代弟子中,闻大侠是最早入门?” “并非如此,武林盟的门中弟子甚多,大家都是统一习武的。大师兄入武林盟之后,当时同一代的弟子已经有了不少人。”郭山看向闻行道,“大师兄,我可有记错?” 闻行道:“无错。” 方柳抬眼看他:“那为何人人皆唤你大师兄。” 闻行道回答:“不知不觉。” 好一个不知不觉。 从方柳进入武林盟开始,就没有听到“小师妹”、“二师兄”之类的话,似乎武林盟中只有一个大师兄。 这时,郭山明白了方柳的疑惑,笑说:“原是这个,我原本也是叫闻大哥的。”他解释道,“盟中弟子的确是按照入盟习武的时间来区分师兄弟,但是闻大哥是大师兄一事,却是公认的。因为他十六岁那年,打败了当时三十岁以下所有弟子,自那之后,就算是年长于闻大哥的,也都叫他大师兄了。” 方柳颔首,似笑非笑道:“纵夕刀,名不虚传。” 此人在武林盟中备受推崇、信服一事,究竟是好是坏,还有的操作。 闻行道:“比不上方庄主。” 三人在外逗留至下午,便回了武林盟。 ———— 方柳和别逢青在武林盟住下。 当晚,几位长老并闻行道、郭征之子女,为他们准备了隆重的接风宴,以示尊重。 之后的三日,别逢青每日为郭征诊脉,观察其泡过药浴之后体魄和筋脉的恢复情况,依情增加或减少药材的用量。 直到第三次泡过药浴之后。 郭征房间内—— 魏大夫坐在床边,大长老、三长老围在郭盟主床前,几人皆面露喜意。 这三日,根据长老们的要求,魏大夫日夜守在郭盟主身边,以便了解他的情况。 泡完最后一次药浴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为郭盟主诊了一次脉,发现他脉象平稳,气血充足了许多,面色也不像原来一样青黑,只是呼吸仍旧微弱。 闻行道引郭山和郭琦儿进屋来,让他们看了一下郭征的情况,等他们知晓父亲情况转好,安下了心,这才又让他们去外间等候。 而别逢青正坐在桌前整理自己的金针,一根根用烛火烫烧,时不时便要朝方柳的方向看一眼。他似乎不需要方柳的理睬,只要能看见他便已足够。 方柳淡声道:“专心些。” 别逢青当他是担心自己,笑说:“放心,金针如己身,不需要时时盯着,也绝不会烫了手。” 方柳便不再管他。 魏大夫见识了别逢青的医术,对他自然更加崇敬,见他烫好了针,便走到他身前询问说:“别神医,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诊治了?” 别逢青未曾回答他,而是走到了郭征床边,在郭征面部的穴道扎下五根金针。 魏大夫:“这是?” 别逢青:“等着。” 于是一屋人便静静等候。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别逢青号了号郭征脉象,道:“可以了。” 大长老等人欣喜若狂。 魏大夫问:“要如何解毒?” 别逢青便又给他们写了一张药方。 魏大夫接过药方一一辨别,读到其中一味药材的时候,停顿片刻:“这……千年雪参可否有其他替代?其他药材倒也好说,这一味实在难寻。” 别逢青:“无可替代。” 大长老问:“武林盟中没有么?” 魏大夫摇头:“从前倒是有一株,后来用了。这样的珍惜药材都是有数的,用一株少一株,若是现在去买,只怕劝人出手也要费些功夫。” “这……” 大长老和三长老对视一眼。 闻行道决断道:“那便去求药。” 魏大夫摇了摇头:“难!明面上的珍惜药材数量有限,私底下的既然藏着掖着,定然是有用,即便知道了也不一定会卖给我等。据我所知,如今明面上存有千年雪参的,便只有燕家了。” 闻行道:“朝暮城的燕家?” “没错。”魏大夫点头,“燕家是巨贾之家,向他们求药,讲情面比讲钱财更妥帖。” 大长老抚了抚胡须:“武林盟与燕家只是泛泛之交。” 三长老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闻行道却看向了方柳。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抵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几日,他专程去了解了许多与方柳有关的消息。 关于方柳,除了他那剑法绝伦的盛名,闻行道还打听到了两个不知真假的传闻—— 一个是他从前就已经知晓的传闻,说那杜家的现家主杜影齐几年前曾去过莺州,后来人便走火入魔彻底疯癫了,方柳正是他入魔的结症所在。 一个恰好与燕家有关。 燕家少主燕折风,使得武器也是长剑。 燕折风此人生性风流潇洒,剑法上佳自诩第一,似乎与方柳极不对付。但凡他途经之地,定要大肆宣扬自己不喜萧然山庄的方柳,说方柳的盛名皆为虚,实则剑法一般,长得还十分难看,而正是因为武功差、相貌丑,他这才天天窝在莺州的一亩三分地,不敢出来江湖走动。 正当两位长老思索之际,方柳饶有兴致地开口道:“若是去燕家求药,方某倒是可以同去。” 观他神情,闻行道猜测他也知晓燕折风的事。 两位长老露出惊喜的神情。 闻行道问他:“方庄主可是认识燕折风?” 方柳轻笑:“从未见过。” 但见一见也无妨。 30-40 第031章 燕折风【三合一】 燕家原是皇商, 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本非什么江湖势力, 因此与武林盟没什么交情。 只是如今的燕家少主自小痴迷武学, 年少时便请了江湖有名的剑客教他习武。后来学成出师, 便一面管理家中经商的事宜,一面结识江湖人士。 燕折风最喜欢结交的是有名有姓、却无背景的游侠,结交之后便游说他们留在燕家做事, 总是给出极高的报酬。 因为仗义疏财,品行潇洒的缘故,时间一久, 与他交好的侠士甚多, 他在江湖中的名声也立了起来。 只是他剑法究竟如何这件事,似乎没有多少人评论, 只说天资上佳功夫不错。 无论是燕折风还是方柳,在江湖中都有些盛名, 如果在这里的是时常关注武林中消息的二长老, 定然多少听说过他们之间、或者说燕折风单方面散播谣言的传闻。 如此一来,听到方柳要一同前去, 他自然是要阻止的。 可在这里的是大长老和三长老。 他们听到方柳要一同去求药,当下只觉得十分惊喜。多一个人便多了一份力量,方庄主身份特殊,对方说不定会给个面子呢?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刚刚出谷没多久的别逢青同样对此事不甚了解。 他不认识什么燕家人,也不在乎什么求药不求药的,只有一点, 那便是他希望能随时随地都留在方柳的身边。 思及此,别逢青正要向方柳提出欲一同前去燕家, 却没成想方柳先一步看向了他。 方柳开口:“别神医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等”么? 别逢青喜欢这个字眼,就好像他和方柳关系不同于常人。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可他却被允许“等”,这是一份令他暗喜不已的独特。 他俊颜舒展,凝视方柳的眉眼道,言语虔诚:“好,你想去便去,我在武林盟等你。” 方柳便轻笑了下。 见他绮丽的眉眼微弯,眼中有光,别逢青霎时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 他愿意听从方柳的任何决定。 大长老此时说道:“那便如此决定了,这次要拜托方庄主和行道一同前去求药了。” 说完,他朝方柳深深鞠了一躬,给足了面子。 “大长老客气了。”方柳道,“只是——” “只是?” “只是不知闻大侠,是否愿意让方某一同前往?” 大长老满脸疑惑,看向闻行道:“行道,你可有异议?” 闻行道凝睇方柳片刻,这才说道:“没有异议。” 在场的人中,闻行道是唯一知晓那个传闻的人,但是他却没有拒绝方柳同行一事。因为他知道,既然方柳已经做了决定,就算自己阻止也无济于事。 方柳总有办法让周围的人心服口服。 “那便这么说定了。”方柳道,“闻大侠,我们明日见。” “方庄主,明日见。” 他们两人便先离开,准备次日启程的简易行装。 目送方柳离开后,别逢青也不想停留,他同魏大夫讲清楚了解药的要求,就回到了自己的客院。一回到房间,便开始心无旁骛地炮制药材——他定要在方柳回来时,送出自己亲手研制的药与毒。 只是一想到方柳收下时的场景,别逢青便兴奋得浑身战栗。 魏大夫梳理好解药的副药材后,便起身亲自到库房中去取。 他年轻时被郭征救过一命,是坚定拥护郭征的人,所以尽管只是医者,在武林盟中也有些地位,拥有去库房的权限。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吩咐其他弟子去拿,是因为副药材也都十分珍贵。毕竟是天下奇毒的解药,更何况还是救命之药,怎么能放心经其他人之手。 众人都离开后,郭征的房间内便只剩下大长老和三长老。 外间的郭山和郭琦儿走了进来。 “大长老、三长老!”郭山面露急切,“我见其他人匆匆离开了,魏大夫面色有些凝重,是父亲的治疗遇到难题了吗?” 郭琦儿也柳眉紧蹙,语气焦急:“大师兄他们三人我不敢问,便只能看着他们走出了屋子。好容易才拉住魏大夫问他发了什么事,他却让我来问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儿!” 大长老安抚他们:“无事,就是有一味药,盟中没有。” “咱们这儿也没有么……”郭琦儿担心起来,“要是武林盟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地方有呢?” 身为长兄,郭山教育她道:“咱们武林盟又不是仙家,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别担心,既然大长老说无事,那就是找到线索了。” 大长老:“山儿猜得不错,行道和方庄主明日要启程,去燕家求药。” 听到又要麻烦大师兄,郭山有些不好意思:“父亲的事怎么好总劳烦大师兄奔波,可有我帮得上的事?” “你和琦儿年龄尚小,秉性也不够稳当,这些事不能放心交予你们去做。”大长老语重心长道,“至于行道,他视郭盟主为父,是自愿为郭盟主奔走,你们不必想太多,反倒伤了师兄弟之间的情谊。” 他一番话,让郭山茅塞顿开。 “阿山懂了,谢过大长老,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监督盟中弟子练武,不让大师兄和诸位长老操心。” 郭琦儿同样表态道:“我也会……也会好好待在屋里。” 三长老拍了拍郭琦儿的脑袋,他还是十分怜爱这个小辈的:“并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别再妨碍大家做事即可。” 郭琦儿:“三长老您讲话依旧如此耿直。” 三长老抚须而笑。 等他们二人都出去了,大长老和三长老对视一眼,这才双双叹了口气。 “先是求医后是求药……”大长老面色沉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郭盟主,“希望这次能顺利解毒,好让盟主早日无事。” 三长老道:“我何曾不是这么想的。” “唉……如今武林盟分舵已经开始出现异样的声音,抹黑郭盟主和我等执法长老。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纠纷不断,就像瞄准了时机一样,趁郭盟主病重这当口一下子全跳出来了。”大长老再度叹息,“再这么拖下去,几大门派的老油条们该找事了,要是实在不行,下届武林大会只能推行道上位了。” “可行道不愿做武林盟主。” “那便舍下老脸求他。”大长老问说,“对了,投毒的人可有消息了?” 三长老摇头:“二长老送信来了,说至今仍未找到线索。” 二长老去追查事情真相,但是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找到下毒的元凶。 两人便又相对抚须叹息。 ———— 朝暮城离雁山镇不远,就在隔壁州府的管辖范围内。只不过两州府之间隔了一座山脉,名曰兴山。山路并不好走,山间有野兽横行、偶也有匪贼当道。 幸而这些对闻行道和方柳而言,不足为惧。 他们这次的目标明确,便是找到燕折风。 千年雪参毕竟是珍品药材,一般的燕家人想必做不了主,唯有找当家人才能求得药。如今燕家正在将权利一步步转移给燕折风,所以找他是最为合适的。 燕折风此人异常喜欢结识游侠,却跟大门派大势力出来的江湖人士结交不多。他分明是巨贾出身,却不喜欢排场,对方排场越大,他便越不愿意理会。 因此,方柳便不准备带其他随行的人。 他倒要会一会这位燕折风究竟是何方人士。 另一边,闻行道想到要和方柳单独出行,在庭院中练了一夜的刀。 次日。 一夜未眠的闻行道冲了凉之后,去了方柳休息的院落寻人。刚刚踏进院中,便见陈安和石一等人正在收拾行装。 陈安见到闻行道,走过来拱手道:“闻大侠,小庄主猜到您会早来,让您直接去屋内找他。” 闻行道便进了屋里。 屋内,丫鬟赛雪正在依风耳边唠叨着:“这个拿上……那个也拿上……哎不对,我觉得这东西也有需要……” 方柳淡淡出声:“我是去拜访,不是搬迁,阵仗弄小些。” 赛雪闻言,拿出手帕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一想到小庄主您又要独自出门了,奴婢这心里头就不安生。届时,谁替小庄主揣手帕?谁替小庄主洗衣做饭?……奴婢只是关心小庄主罢了。” 她也只能担心这些了,因为若要谈到安危问题,小庄主自己比带着他们可安全多了。 依风轻拍了赛雪一下:“行了,不许胡闹。” “哪里有胡闹……” 赛雪放下手帕,不服气地嘟起嘴,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是不敢玩闹过度。 依风无奈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而是把一个包裹递给方柳:“小庄主,东西都收拾好了。” “可以了。”方柳接过包裹,“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在雁山镇里面租个别院住下,不要打扰武林盟的人。” 依风第一时间便明了他话中的深意,领命道:“奴婢明白。” 所谓“不要打扰武林盟的人”,应该换个意思理解——不要被武林盟的人监视他们的动向。 方柳带他们来访武林盟,并非为了让他们当护卫或者仆从。毕竟以他的武功,一人行走江湖,反倒更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让他们跟来,自然有安排他们去做、去调查的事情。 赛雪也机灵又讨喜地笑说:“小庄主尽管放心,我们可不是那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您一出发,我们就搬出去。” 方柳看她一眼:“但愿如此。” 赛雪瘪嘴:“小庄主又不信我。” 方柳未再听她贫嘴,而是看向门口的闻行道:“闻大侠甚早。” 闻行道有礼有节:“方庄主,我们可以出发了。” 方柳:“那便走罢。” 两人各骑一匹马,朝朝暮城而去. 出发的第一日,闻行道和方柳几乎未曾说过话,最多就是三言两语敲定是否要休息,在何处驻扎。但是闻行道却又自觉将打尖住店、燃火烧饭的活计都做了,让方柳一人在外也不用做任何事。 但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关切或者其他,不外是顺势而为,只当一个人赶路,从而减少两人间的交流罢了。 两人之间弥漫着尴尬疏离的气场——尴尬是属于旁观者的,而疏离则是他们二人的。 方柳没有阻止他的行为,任其为之,只偶尔用淡然的、莫测的眼神看他一眼,眼底仿若有所洞悉。 就像在观察陷入自我挣扎的困兽。 待到第三日傍晚的时候,两人才开始谈论些别的东西。 话茬是闻行道打开的。 他方燃起一堆篝火,驱散了山间夜里的寒湿之意,而后对方柳说道:“明早翻过山脉,就离朝暮城不远了。” 方柳修长的指节捡起一根木枝,搅了搅燃着的火堆,声音清冽、百无聊赖:“我还道这一路上,闻大侠不准备再说‘此处留宿’、‘方庄主请便’以外的话。” 闻行道不动声色:“怎么会。” 方柳轻呵,于燃着的火焰中抬眼看他。 夜深露重四周分外幽暗,他那好看的眉眼昏暗中依旧勾人,绮丽绝世的面容在摇曳的微弱火光中朦胧,时而明艳时而隐晦。炙热的橙红色倒映在他的眼中,黑瞳中便有了灼灼燃烧的痕迹,使那双眸一半清冷一半喧闹,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在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某个瞬间,闻行道眸色深了一刹那。 “怎么不会。”方柳神色淡淡,“闻大侠可以数数这一路上拢共说了几句话,莫非是看不起方某?” “方庄主不必拿我打趣,天下谁人敢看不起萧然山庄的庄主?”闻行道泰然道,“更何况闻某不过是一无名游侠罢了。” “无名游侠?好一个无名游侠。” 方柳摇首,似乎想到有趣之事,唇角挂上了兴味的弧度。 莫名的,闻行道升起几丝戒备之心。 那是与强者为敌时才会有的心境,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方柳是他见过武功最莫测、最多谋善断之人,他第一次在同辈人身上感受到莫大的危机感。 若是敌人,便将是一生之敌。 可闻行道潜意识里,并不想与他为敌。 谁知方柳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将自己的包裹丢给了闻行道。 闻行道下意识接住,而后疑惑地看向方柳。 方柳似笑非笑:“不是想减少与我交流么,那就麻烦闻大侠帮忙守好夜,方某这便休息了。” 说罢便坐倚古木,动作潇洒的阖眸入眠。 守夜的闻行道一面观察着四周异动,一面不知不觉瞧了方柳一夜. 既然是上门求药,自然不能打无把握的仗。 次日出了山,两人路遇一飞鸽盟的分舵,便进入其中买了些燕家的消息,又买了燕折风的画像,方便辨别。 因为没有让闻行道知晓他和飞鸽盟渊源的打算,方柳并没有亮出身份,故而飞鸽盟的人也未曾给予他什么便利。 买了消息,两人继续策马沿着官道前行。 闻行道先让方柳查看卷宗。 方柳并不推辞,直接拿过卷宗:“早知如此,何不买两份,方某可不会与闻大侠谦让。” “没必要买两份。”闻行道说,“方庄主看过后,字迹也不会消失。” “呵。” 马蹄声响青丝飞扬,方柳一手牵着马绳,一手执起卷宗查看,别是一番飒沓潇洒的少年意气。他过目不忘,大致扫了一眼燕家的背景,便将卷宗递给了与他骈驰而行的闻行道。 闻行道接过,只一眼便看见其上写着:原是江南人士。 方柳不用看就能猜到他的疑虑:“江南人士却在北地扎根,是不是有些意思?” 闻行道点头:“扎根北地原因是因为大师算了一卦,说朝暮城风水与家族命脉相连,这点更有意思。” 燕家是从燕老爷子那代开始发迹,在燕父壮年掌权时成为了皇商,如今仍在为皇家进贡珍品。 几十年来,燕家的生意逐渐遍布大江南北,住所自然也是如此,正可谓是天涯何处无寓所。但是燕家主家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朝暮城附近活动,只有其他地方的生意出了纰漏、或者需回乡祭祖时,才会动身离开朝暮城。 可见他们是深信卦象的说法。 不过也不足为奇,越是簪缨世家、富贵宗族,便越是偏信风水一说。 方柳评价:“难怪世人总说江南人会做生意,即便在不算富庶的北地,也能成为一方巨贾。” 闻行道一目十行看完了燕家背景的卷宗,将其收入马匹上悬挂的布袋中,说道:“能确定燕家人都在朝暮城,对我们有利。” 就怕白跑一趟浪费了时间。 第三日下午,两人就抵达了朝暮城。 他们交了银钱进了城,本准备直接去燕家家宅拜访,却不料行至一处街巷交界口,却被一名小厮兼几名打手拦住了去路。 两人及时勒住了马。 闻行道锐利的眼看向那名小厮,冷冷开口道:“何事?” 小厮在他如刀的目光下战栗了一瞬,险些腿软给他们二人跪了下去。然而想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小厮仍旧硬着头皮看向目光冰冷之人的同行者,挂上讨好的笑:“这位公子,我家主子请您、请您上楼一聚。” 方柳于高头马上俯视他,眉眼冷清:“你家主子是何人。” 小厮万万未曾想到,这位貌若仙人似的远方来客,竟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先前只顾着沉醉于他打马而过的惊世容颜,却忽略了他腰间的配剑。 这人分明是一位不凡的剑客。 小厮战战兢兢,指了指酒楼某处道:“那……那便是我家主子……他、他于窗边见侠士策马而来,霎时惊为天人,故而心神钦慕之心,欲、欲结交于您,这才叫小的……” 说到这里,两人便已懂。 原来是不知哪家的公子在酒楼看见了街上方柳,不过极远地匆匆看了一眼,便生了心思,立马使唤手下下楼拦人。 方柳甚至懒得抬头去看,只说道:“既然没什么大事,就请让开。” 他口中说着“请”,语气却不见客套。 闻行道神情漠然,好似事不关己,右手却不知不觉搭在了腰间佩刀之上。 这时,楼上的那位“主子”走了下来,未见其人先见其声,声音粗哑:“美人息怒,美人息怒!是张某一见倾心,这才让小厮下来拦人。”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矮而精壮,面容粗狂脸上一道刀疤的男子走出了酒楼门槛。那人腰间配了剑,却学文人的样子附庸风雅,手中摇着一把折扇走来,可谓不伦不类,滑稽得很。 张姓某人下楼来,近距离仰视方柳的面容,霎时间五迷三道起来:“听口音,美人应当是外地来的吧?不如与张某上楼,你我促膝长谈,我与你好生说说此地的情况?” 方柳勾唇,眼中却没有笑意:“促膝长谈?” 见得他笑靥,张姓某人眼都快瞪了出来,他连忙道:“是矣是矣,我与那燕家的少主燕折风乃是知交,对朝暮城再熟悉不过了!” 却听方柳轻笑出声,声音清冽悦耳。 “你配么。” 下一秒,方柳便牵绳操控马匹,逼近张姓某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了他的腰间佩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这一番动作只发生在雷霆之间,在场之人除了闻行道,便没有再第二个人看清。 一时间,小厮并几名随从怔愣在了原地,却无人上前来解救。 那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硬茬,他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有逃跑的意图,对方就会让自己人头落地。他额间淌下一滴汗来,举手做投降状,嗫嚅道:“美人……大侠饶命,我只是与大侠一见如故,这才想请您吃个酒、用顿饭罢了!” 方柳未曾听他那些狡辩的说辞,反问他道:“你方才说,你认识燕折风?” 那人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绷直了腰杆:“是,是!我与燕少主是知交,燕家是朝暮城之主,大侠若不是得罪于燕家,还是放开我为好。” “哦?”方柳挑眉,故意说道,“那燕折风很厉害不成?” “自然厉害至极!”张某人还以为方柳这是心生忌惮,故而才如此问,便说道,“我看大侠也是江湖中人,应该听说过那闻名江湖的天下第一剑方柳吧?” 方柳来了兴致:“听说过,那又如何?” “咱们朝暮城的谁人不知,那方柳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废物,与燕少主相比,无论是长相还是剑法,皆是天壤之别。”张某人语气中满是自傲,“话已至此,想必大侠也该知道,燕少主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了!” 燕折风走到哪里都要说不喜方柳的话,朝暮城自然也不会放过。朝暮城在北地,与莺州相去甚远,还有一道兴山山脉阻隔了寻常百姓的脚步,久而久之,这里竟还真有不少人信了他的说辞。 但看那小厮和护卫的神情,竟也是一副方柳不过如此的表情。 “知道了。”方柳神色淡淡,不以为意道,“既然燕少主这般厉害,那在下改日寻了机会,定要与他切磋一番。” 张某人见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却没有放开自己,反而说要找燕折风切磋,不禁有些急了。 闻行道冷眼看向那张某人,说道:“我怎么听说燕折风不喜人有排场。” 那人不解:“……排、排场?” 闻行道目光扫过小厮和一众护卫。 张某人答说:“这是燕少主与我一见如故,非要送我的人……” 闻行道继而扫过他不伦不类的一身打扮:“你这一身行头也是?” 那人点头。 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和折扇等物,都是燕少主送他的。 闻行道:“看来那燕折风,眼光也不过如此。” 若是燕家燕折风所谓的喜欢结交游侠,结交的都是这般的人,也难怪会不经考证便到处说诋毁方柳的话,任流言在四下里散开。 眼瞎罢了。 方柳轻笑,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推测:“我倒觉得,他是故意看这人笑话。” 比起富贾之家的少主眼拙,花钱买乐子倒更像那么一回事,否则就算这燕家再如何庞然大物,也会倾倒在这一代。 当朝士农工商阶级层层分明,经商之人要做到富可敌国的程度,运气和眼界一样不能少。 就在这时,一道风流博浪的嗓音于他们身后响起—— “果然还是用剑的这位大侠看得透彻。” 张某人扭头向后看去,而后下意识便呼救道:“燕少主,救命!” 原来来人正是燕家少当家的,燕折风。 呼救声刚落,他就被那道声音的主人踹飞了出去,撞翻了几处摊位,最后重重撞击在墙上,口出吐出一口血来。 燕折风再度开口,声音依旧风流,还含着笑意:“没听见么?给你荣华,我是故意为之。” 说罢,他看了一眼小厮和护卫,那些原本拥护张某人的随从,便自觉地站在了燕折风身边,一副听候他差遣的模样。 燕折风还嫌刺激得不够,当着张某人的面,对那些随从说道:“你们整日忍受这……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你们忍受这人的粗俗行为,替他横行霸道,还抽时间给我汇报情况,做的非常不错,回去之后少爷我重重有赏!” 众随从立刻跪了一地:“谢过少主!” 张某人见状,呼吸分外艰难,他抹去嘴角的血,满面不信地问说:“燕少主……为、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想看看给了你好处,任你作,最后会是何等下场了。”燕折风似乎听到了好笑的事,“一个二个的,听说本少爷喜欢结交游侠,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就跑到我燕家门前自荐,当我燕家是什么?” 张某人闻言,被激得又吐出一口血来。 燕折风走过去,捡起他脚边的折扇,轻轻摇了摇:“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想做我燕家的上宾,须得像有这两位来客的武——” 燕折风方才一直站在方柳身后,未曾看见方柳正脸,只知他气度不凡。此时,他边说话,边摇着扇子专门,话语却在触及到方柳面容的刹那,戛然而止。 闻行道站在一旁,清楚看见了燕折风刹那间紧缩的瞳孔。 传闻燕折风是个倚红偎翠的风流人物,红颜乃至蓝颜知己不知凡几,独爱世上各种各样的姣好颜色。会在一个照面间,就惊艳于方柳的面容,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与先前目睹别逢青痴痴然跪在萧然山庄门前不同,闻行道那时感到无法理解,现在却觉得果然如此。 方柳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容貌和气质,武功奇高,脾性教人爱恨不能。 会被他蛊住再自然不过。 燕折风话未说完,手中摇晃的折扇也停顿,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神态憨然地问说:“阁下、阁下是?” 哪还有方才半分风流的情态。 方柳将手中的剑抛了出去,燕折风回过神来,立马手忙脚乱地接住,不明所以。 方柳问:“你不认识我?” 燕折风没有说话。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平素那副玉树临风模样,将剑斜插入土地里,抬首静静看向方柳。 方柳也泰然回视。 “在下,便是萧然山庄方柳。” 燕折风:“……” 这一回,不仅燕折风,在场的其他人皆沉默了。 众随从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街头巷尾探头看热闹的人也是一脸震惊。 作为朝暮城的人,他们一直受燕折风的影响,对方柳貌似无盐一事深信不疑,谁知如今一见……如今一见,竟是这副光景? 若是这副品貌叫做丑陋,这世上大概无人敢出门见人了罢?! 剑法如何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是看不出来,但是相貌如何……只要长了个眼的,总还是有辨别能力的。 难不成是燕少主慕丑? 可想想他平日里的那些红粉知己,也并非丑人啊…… 燕折风无视周围人的目光,摇起折扇,凝视方柳道:“阁下果然是方柳。” 方柳敛眸:“果然?” 燕折风轻笑:“方才公子拔剑之姿,非是常人所能为。能让我觉得剑法绝妙的,天下找不出几个,方柳便是其中之一。” 方柳:“未曾想,燕少主还是个善变之人。” 原先还说他相貌丑、剑法差,这时候打了照面,反倒恭维起来了。 “玩笑,玩笑罢了。”燕折风哈哈笑说,“我若是早一日见到方公子,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柳却说:“不曾发生的事,我从不做假设。” “不曾发生的事……”燕折风重复了一回这话,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忽然笑道,“也是,凭空想那么多假设做什么。方公子这般的人物,若是见过在下,恐怕也会很快抛之脑后。” 方柳不置可否。 燕折风看向方柳腰间配剑,状似好奇地问:“方公子刚刚为何不祭出自己的配剑?” “方某之剑,不轻易出鞘。” 剑一旦出鞘,必定见血。 那个张某人应该庆幸,他没有在朝暮城杀人的想法。 “原来如此,这便是剑客风骨,令人倾慕。”说罢,燕折风看向闻行道,“那么,敢问这位大侠是?” “武林盟,闻行道。” 燕折风恍然大悟:“原来阁下便是在上届武林大会中,放弃了盟主之位的闻大侠。好气魄,久仰大名。” 闻行道不卑不亢:“失敬。” 燕折风问:“二位不远千里来我朝暮城,有何要事?” 闻行道开门见山说:“来向燕家求药。” “什么药?” “千年雪参。” “这东西燕家有没有,本少爷还真不清楚。”燕折风看向他们,“不如两位先来燕家做客几日,我帮你们问问?” 燕折风应该是故意拖他们的时间。 先不论他是否真的不知,就算不知道,这种事只要问一问管家便知,又哪里需要停留几日。 不过闻行道和方柳都没有戳穿他的说辞,只道“却之不恭”。 “既如此,不如下马而行?”燕折风摇摇折扇,“毕竟我可没有骑马。” 两人便利落地翻身下马。 燕折风给被掀了摊位的摊贩扔了几锭白银,这才走到方柳那边,与他并肩而行:“为了表达对损坏方公子的歉意,不如我来帮方公子牵马?” “不必。”方柳心平气和道,“只是要麻烦燕少主一件事。” “什么?” “离我远些。” 燕折风一愣,而后又恢复了倜傥的笑,油嘴滑舌道:“怎么,难不成是本少主哪里惹到方公子了不成?” 方柳瞧他一眼:“方某眼鼻清明,燕少主身上的香味,过于呛人了。” 燕折风生的高大俊美,却满身的脂粉味儿,也不知刚从哪个销魂窟出来,身上的香呛得慌。果真如传闻中一样风流,眠花宿柳应该是常事。 这一回,燕折风没了逗趣的心情,反而显出几分尴尬的神情。他将扇子收起,先是有些苦恼地拍了拍掌心,而后又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上的气味。 可他分辨不出是否有冲人的香气。 过了片刻,他才故作轻松道:“那我离方公子远一些便是,难不成方公子平日里都不去青楼消遣的?” “摇风县没有青楼妓馆。” “那方公子可就少了一项收入来源,这赌坊青楼,向来是来钱最快的地方。” “燕少主开心就好。” 燕折风一路与方柳搭话,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燕家大宅前。不愧是巨贾之家,门庭之前便见浩然气派,进入其中,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处处彰显华贵之风。 有管家迎上前:“少爷,您回来了,这两位是——” 燕折风:“远道而来的贵客,还不摆筵迎接?” “领命。”管家道,“奴才这便遣人着手准备!”. 夜间,三人便在燕家用了丰盛至极的晚宴。 有貌美的女婢为三人斟酒。 燕折风举起酒杯:“千年雪参的事,我已经遣管家去查询,两位便暂且住下,有消息燕某自然会告知尔等。” “先谢过燕少主。”闻行道举杯,单刀直入地询问,“不知燕少主想要什么?” “说这些就见外了。”燕折风笑,“燕某什么都不缺,交个朋友罢了。” 方柳:“燕少主可真喜欢交朋友。” “好客是燕家人的天性,这才有了燕家遍天下的人脉。”燕折风道,“闻大侠和方公子不也是好友?” 方柳:“不是。” 闻行道:“……” 他们的确还不算是友人,可方柳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令向来不在意他人的闻行道有一丝难言的闷意,只是他习惯隐藏自己,因此未被看出异样。 燕折风反倒愉悦了起来:“那就是萧然山庄和武林盟正欲交好?若是有什么好事,我燕家也想分一杯羹。” 方柳敬了他一杯酒:“且等着吧。” 燕折风大笑,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这时,管家忽然敲了敲门,然后径直走了进来。 不等主人家同意就进来,想必是遇到了急事。方柳和闻行道放下了酒盏,思考是否要回避一二。 燕折风眼底闪过不悦的神情:“何事?” 管家恭敬道:“事关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 燕折风几不可见地慌乱了一瞬,余光看了方柳一眼,发现他无动于衷后,手脚霎时冷了下来。他冷眼看向管家:“没看见我在和贵客吃饭?” 管家这才慌了,他跪了下来:“三日前少爷说,只要是和韩小姐有关之事,皆要第一时间告知您……” 听到这话,燕折风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可当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方柳,发现他仍然置身事外时,便笑了出来:“对,我是说过。不过你什么时候见你家少爷执着谁超过十日的?” 屋内一时间几乎冷至了冰点。 方柳闲适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燕少主果真风流。” “也罢。”燕折风松动了,“来都来了,你将事情说出来,也给两位贵客听听。” 管家:“在此处?” 他以为少爷会先让两位客人回避。 燕折风:“不然呢?” 管家斟酌了片刻,吞吞吐吐道:“韩小姐说,说,她不喜风流浪荡的人,让少爷莫要再给她送礼了……” 这话,管家还是捡了好听的说的。 燕折风:“……” 方柳轻笑了出声。 燕折风本还不知该作何表情,见方柳笑了,便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唇角。 第032章 左手剑 管家还当自己难逃一劫, 却不想一转眼,自家少爷便笑了起来。 他将目光转向那先出声、先笑的贵客,心底多了几分审视和慎重——这位少侠想必也是一位剑客。 少爷对剑法的痴迷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燕家本是经商之家, 可自家少爷从十岁开始, 忽然迷上了习武练剑, 老爷就请了一位有名的剑客教导他,每日练剑成了比学习经商更重要的事。待到十八岁剑法学成之时,他忽然又说要游历天下, 老爷知道他年轻气盛轻易改不了决定,就随他去了。谁知游历不过半年,少爷就匆匆赶了回来, 说外面的剑客也不过如此, 比不上他自己。 自那之后,少爷便忽然开始流连青楼楚馆, 去了也不做别的,只扔几把剑, 使唤那最美的妓子小倌舞剑给他看。 要舞得好看就罢了, 还要舞得有气势,月余后, 竟将体魄都锻炼得结实了。那边老鸨正希望自己手下的小姐、哥儿们身条柔软些,这边便锻炼的强劲有力,可少爷又花了钱,还是燕家少主,只能将苦往肚子里咽。 后来少爷又开始广结侠士,仗义疏财, 最喜欢结识的自然便是剑客。一时间,府上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 幸而少爷继承了老爷经商的手段, 即便痴迷剑法、向往江湖,也能将燕家发扬光大。 五日前,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来朝暮城省亲,使剑赶走了街上欺侮她的地痞。自家少爷恰好看到,便霎时“一见倾心”了。 想来其中缘由,也是因为韩小姐的梅花剑使得极好。 收回思绪,管家垂首老实地跪在地上。 燕折风未理会老管家,随他跪着。他举起酒杯敬了方柳和闻行道一杯,语气畅快,竟是毫不在意方才的出糗:“让方公子和闻大侠见笑了。” 也不知他这是因何而执着,非要叫方柳“方公子”,却叫闻行道“闻大侠”。 方柳不甚在意:“不必介怀。” 闻行道:“如燕少主这般的风流人士不在少数。” 燕折风单独为方柳斟了一杯酒:“那方公子方才还取笑我。” 方柳抬眸看他:“方某笑了么?” “笑了。”燕折风凝视他,笃定道,“方公子一笑,我才笑的。” 方柳不语,似乎不觉得如何。 燕折风兀自摇了摇头:“想必如我一般,被当着贵客的面拒绝,还是头一遭。”说完,他看向地上跪着的管家,眼神冷了下来,“还在地上跪着做什么,出去吧。记得帮贵客查一查,咱们燕家是否还有千年雪参存在。” 管家领命退下后,燕折风又笑了起来:“来,喝酒,喝酒!莫要让无关紧要的事,扰了此时兴致。” 他变脸极快,仿佛刚刚的呵斥荡然无存。只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就能让人相信他会是个成功的商人。 见闻行道喝酒时虽然痛快,却不见酣畅之色,燕折风道:“闻大侠好酒量。” “承让,燕少主也不逊色。” “可闻大侠似乎不怎么喜欢饮酒?” 闻行道抿了口酒:“一般,可以喝,但没那么喜欢。” 他的酒量极好,曾经将郭征、大长老等人都喝晕了过去,自己仍旧十分清醒。但是他并不喜欢喝酒,任何放纵的方式都是麻痹精神的毒,误思误事得不偿失。 他有比沉醉酒肉更重要的事。 “哈哈哈。”燕折风笑得豪放,“我还当每一个武林中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各有追求罢了。” “是极,闻大侠通透!” 三人酒过一轮,燕折风不知为何又提起了今日之事。 “其实我往日里去那秦楼楚馆,只是因为其所属我燕家名下,我去找管事的对账罢了。而昨日那烟花巷有重要之事,邀请我去坐镇,这才才染了一身刺鼻的香气。” 方柳摇了摇酒盏,敬燕折风:“年少一席梦,风流哪怕人知?” “……风流哪怕人知?”燕折风垂首重复了一句,而后狠狠灌下一杯酒,“是,风流哪怕人知。” 为何总是这般无关紧要的模样。 仿佛自己永远无法入他眼。 “两人想来也听说过,燕某平素最好美人。”燕折风脸上露出刻意的倾慕之情,笑得明目张胆而又无比牵强,“前些日子,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来此地探亲,我一见倾心便想认识佳人。韩若小姐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 闻行道答:“未曾听过。” “闻大侠可真是不解风情。”燕折风饮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如今这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啊,分别是寒月宫的怜岸仙子,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以及华山掌门亲传女弟子杜子妍。传说各有各的艳丽,各有各的风姿。” “不过,依我看——” 燕折风看向方柳。 “都不及方公子。” 听到此言,闻行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拇指不自觉摩挲杯壁,眼神冷凝。 都是江湖中人,自诩侠气万丈,未曾见过哪个绝顶高手,愿意别人将自己与美人联系在一起的。燕折风说这话时看起来醉醺醺,实则双眸清明,分明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如果说原本闻行道还在怀疑,燕折风对药材一事遮遮掩掩不给个痛快的缘由,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因为方柳。 太不成熟了。 仿佛得不到父母偏爱,就费尽心机捣乱,故意做错事,让父母注意到自己的孩子。 而闻行道不喜他此时的言语和作为,十分不喜。 不仅是因为救命之药。 方柳同样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神情却一如既往,连笑也冷冷清清:“如此说来,这些佳人燕少主都见过不成?” 燕折风摇了摇头:“未曾。” 至今只见过一位,便是那位梅花剑宗的韩若韩小姐。 “那何出此言?”方柳说道,“方某更喜欢有理有据的论述。” “猜测。”燕折风神情风流,言语真心实意却无人探知,“毕竟那韩若小姐便已逊色方公子太多。” 方柳再度朝他举杯:“燕少主抬举了。” 这事便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燕折风泄了气,闷闷喝下一壶酒:“方公子不生燕某的气?” “生气?”方柳不以为意,“言我姿容出色之事么?倒是实情。” 燕折风愣住,而后无可奈何的笑:“想要搅动方公子心绪,怕是难于登天之事。” “向他人学的,燕少主也可以学学,这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喜怒不形于色本事。”方柳悠哉道,“孔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自有其道理。” 不知为何,闻行道总觉得方柳说的人意有所指——似乎是自己。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便见方柳似乎在饮酒的间隙,寂寂地看了自己一眼。 闻行道顿住,竟被那一眼看得心尖发麻。 麻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蚕吞人之感知。 燕折风道:“看来燕某要学之事甚多。” 方柳:“能意识到,总不算晚。” 接下来,三人不再谈论燕折风寻花问柳的私事,而是就江湖中事、天下局势畅谈许久。他们皆是有眼界,有能力之人,对于时局看得透彻。又因为各自背景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见也有些差异,因此高谈论阔之余,又颇有些切磋论道的意思。 一遭酒宴至月上中天,还算畅快。 ———— 之后的几日,燕折风对千年雪参一事避而不谈,反而时不时便要带着方柳和闻行道二人去消遣。 他消遣的途径甚多—— 观赏他养的一院子调皮狸奴;视察他经营的酒馆赌坊;瞻仰他买的各种奇珍异石、名字书画;甚至还叫来了西域的美人表演舞剑……只能说不愧是天下至富之家,玩乐的方式层出不穷,未曾有半日是重复的。 到第三日黄昏时分,燕折风再度邀请他们去青楼楚馆玩乐,闻行道主动询问了千年雪参之事。 燕折风摇着扇子,“嘶”了一声,拍拍脑袋:“哎,对啊,还有这事,燕某想起来了!” 闻行道不戳穿他的伪装:“燕少主想起了就好。” “老管家说,燕家的确有这么一株千年雪参。我让他拿出来,他却说不在本家,需要从其他地方调过来……这,不知二位等的等不得?” 闻行道问:“敢问需要等几日?” 燕折风答:“天有不测风云,若是路上好走些,可能一两日;若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再晚几日也是有的。” 这时,方柳说道:“既然如此,燕少主不如告知这‘其他地方’是何处,直接让闻大侠沿着必经之路去迎接便是,他脚程快得很。” 方柳虽然说话像是调侃,实则却是在帮闻行道。 闻行道向他颔首,表示感激。 燕折风闻言,想了想,道:“方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那地方我可记不清,问一问又要耽误时间了。”他故作思索状,“这样吧,我让管家飞鸽传书催一催,尽量在两日……不,一日半内,就后日清晨,将东西送到闻大侠手中,如何?” 话已至此,三人对结果已是心知肚明。 拆穿反而不美。 方柳弯唇:“那么,今晚又要去做甚么?” 燕折风便自然而然转了话茬:“去朝暮城最大的温柔乡。” 方柳:“我不喜烟花之地。” “不是去享受温柔乡。”燕折风解释,“是去看花魁游街罢了。” 因为燕家的缘故,朝暮城可以说是北地最富庶、风气最奢靡的城镇。北地许多城池的百姓,能温饱果腹、冬暖夏凉,便已是极好的事,可朝暮城的百姓早已不满足于此。 在这里,赌坊妓馆皆是正常,还有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游街,给此地的纸醉金迷再添新意。 “要我说,二位来的正是时候。”燕折风游说道,“来的那日便是花魁选出之时,如今又赶上了游街,何不前去热闹热闹?” 方柳:“从抵达朝暮城始,就没有不热闹的时候。” 燕折风放肆而笑:“确实。” 闻行道心不在此,意图推拒:“便是花魁游街,又有什么好看的。” “闻大侠此言差矣。”燕折风笑他不解风情,“朝暮城的花魁和普通花魁不同,总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可不止一副皮囊。” 闻行道仍旧兴致缺缺,燕折风便继续道:“就说今年的花魁,舞剑無得甚好,使得还是左手剑。当然,只是花架子罢了,绝不如方公子的左手剑出神入化,剑锋若霜雪。” 方柳却看向他,淡声问说:“燕少主怎么知道方某擅长左手剑?” 他早在闻名之前,便只使右手剑了。 燕折风摇扇的动作顿住:“……” 第033章 刺客 “我可曾见过燕少主?” “未曾。”燕折风连忙摇头, 再度否认道,“从来没有!” 方柳洞悉了他的慌乱,只定定地看着他。他薄唇上一点唇珠分外清丽, 眸子如初春的清泉, 明澈而冷寂。 燕折风痴痴看他, 喃喃道:“确、确实未曾。” “那便未曾吧。” 方柳不再问他,转而抽走了他手中的折扇,展开摇了摇。他手的骨相极美, 自有一股名士之风,全无流于表面的轻佻。 燕折风没了折扇,只觉得手也空空, 心也空空。 “那、那便随我去看花魁游街?” 方柳:“劳烦燕少主带路。” ———— 三人便来到了城中最灯火辉煌的街道之上。 夜幕时分, 入目满是橙与红的灯火,这是与乡野人家全然不同的人间烟火气。 这万家灯火, 十里绮罗,永昼不夜天, 是盛世才能窥得一见的场景。因为兴山的阻隔, 也因为巨贾燕家的扎根,朝暮城自成一脉, 再无朝暮之分,唯余靡靡之风。 沿街的所有酒楼、客栈都早早满了座,有钱的公子哥儿们提前订好了最好的观赏位置,怡然自乐地等待供他们取乐消遣的场景。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他们被专门雇佣来的护卫十尺一人的挡在两侧,为待会儿的游街留出足够的位置。 燕折风作为朝暮城之主, 自然早定好了最好的观景视野。 此处是朝暮城内最大的酒楼,酒楼便是燕家的产业, 掌柜的提前将三层最大、视野最好的包房留了出来,熏香洒扫,将奢靡展现到了极致。包房内站了数名美貌婢女,有扇风的,有布置酒菜的,还有单纯候着的。 看来传闻说燕折风不喜欢排场,只是对外罢了,对自己倒是十分宽松,怎么锦衣玉食怎么来。 走出屋子,外面是是单独的廊房,廊坊上挂着绚丽华贵的灯笼。倚在美人靠上,便能清楚地看到街上密集的人群。 方柳摇着折扇,站在此处往下看。 此地生活虽然奢靡,但到底是因为远离争斗,才能怡然自足。 日前也是好事。 燕折风和闻行道两人也走了出来。 燕折风看向街巷不远处的拐角,指着那里,解释道:“待会儿,将会燃放烟火。燃放烟火的过程中,游街的花魁便会从那里乘坐专门制作的花车软轿出来,一路上,边扔鲜花,边接受众人瞩目。这是会有富家弟子遣人投一封信到巷尾的妓馆,暗拍为花魁破题儿的资格,价高者得。” “当然,还有在花魁大比中取得好名次者,也会乘坐小一些的软轿,跟在头名的后面巡游,同样会参与到此次的竞拍之中。” 方柳:“燕少主还真是了解。” “因为这法子便是我想出来的,要从那些富贵权势者手中捞钱,就不能用寻常法子。”燕折风看向闻行道,“当然,待会儿闻大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投标,钱算在燕某头上。” 确实全然没有问方柳的意思。 “这倒不用。”闻行道拒绝,“燕少主可以留着自己享用。” 燕折风余光看向方柳,潦草回说:“我还看不上。” “砰砰砰——” 绚烂的烟火炸开,点亮了天际。 方柳平静道:“来了。” 其余两人便朝街尾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数名美貌的丫鬟,她们手中皆提着一盏灯,走路的姿态窈窕,风韵十足。她们身后便是富丽堂皇的软轿,轿子上半遮半掩的白纱高高挂起,能隐约看见里面一袭红衣的佳人,露着半边香肩,抱着一柄长剑。 风吹过,白纱散开,佳人便捡起轿中的花,朝两侧一朵一朵扔去,时不时露出不胜风寒的娇弱模样,拈花而笑。 花是有数的,因此周围的百姓皆高高举起手,渴望捡到美人的花,说不定明日还能卖给富人家,那些个公子哥儿很喜欢用这种把戏讨佳人欢心。 让花魁头名抱剑而坐的主意,还是燕折风提出来的。但此时,他却觉得有些刺眼,尤其是当着方柳的面。 简直污了剑之义。 不过那些公子哥倒是十分吃这套刚柔并济之美,没过多长时间,就有小厮过来,将目前暗标的最高价钱报给燕折风。 燕折风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封信,笑的轻飘:“尚可,钱没少赚。” 方柳:“恭喜。” “别的不说,提起这些身外之物,天底下没人能多过我燕家。”燕折风道,“若是方公子缺钱,随时可以找我。” 闻言,方柳合上折扇,将扇柄递给燕折风:“那方某就当真了。” 燕折风比方柳略略高些,他垂首,慎重地接过了扇柄:“方公子若是能当真,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底下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三人定睛看去,发现不知哪里来了十几名刺客,趁着热闹嘈杂潜入人群,忽然拔刀朝着花魁的方向刺了过去。 一时间,百姓惊叫连连,慌忙逃窜之中乱成了一团。 花魁的轿子也是东倒西歪,抬轿的人满面慌乱,最后竟弃轿而去,独留佳人抱着剑花容失色,惊慌不已地扭头寻找庇护之所。 那几名刺客训练有素,武功卓越并非泛泛之辈,与街上的护卫打成一团,明显处于上风。他们的目标应该是花魁抱着的长剑,剑剑不留情,并不在乎围观百姓的伤亡。 不过眨眼之间,便有数名百姓在惊慌和踩踏中受了伤。 方柳长剑出鞘,冷声道:“救人。麻烦燕少主安抚人心。” 便轻功飞身而下。 闻行道也拔出武器,直取刺客面门。 燕折风飞到了花魁的软轿上,拿走花魁抱着的长剑,运行内劲厉声道:“城中百姓听令,避开刺客莫要惊慌,躲进街旁商栈内!”而后又看向那几名武功高强的刺客,高呼道,“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说罢便提起长剑,翻身上了屋檐,朝另一条无人的街道而去。 成功将战场转移。 虽然十几名刺客对方柳和闻行道来说,着实不算什么。棘手便棘手在刀剑无眼,刺客在人群之中穿梭,枉顾百姓性命,让无辜的人当了挡箭牌。 燕折风拿着长剑逃走之后,将刺客吸引到了别处,事情便简单多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方柳和闻行道便灭了那些刺客。 方柳专门留了一个活口,捆起来扔到一边。 方柳问:“几人?” 闻行道:“八人。” 方柳闻言,心念一动:“还少一个。”. 燕折风轻功不算好,但胜在机敏,对朝暮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再加上有方闻两人善后,不多时便甩开了那些刺客。 今日花魁游街之事弄得实在盛大,朝暮城到处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想找个暗点的地方躲藏起来都做不到。 燕折风寻了个小酒馆,翻墙进了后院中。院中的架子上摆满了酒壶,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他找了个角落,倚墙站着重重喘了口气。 燕折风一手拿折扇,一手拿长剑,低头看了看剑,又看了看扇子,最后轻轻吹了吹扇子,将其妥善收进怀中。 这可是方柳扇过的扇子。 随后,他看向手中的长剑,低声苦笑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花重金、费一大番功夫将你买来,只不过想向他炫耀一把好剑罢了,怎么还遭上追杀了?” “既然后悔,燕少主何不乖乖将剑奉上?如此,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一道恶毒的声音,阴森森响起。 燕折风循声看去。 只见一蒙面黑衣的刺客出现在了院中,手中提剑站在离他不远处,冷冷地看向他。 燕折风神色镇定:“呵,若听你的,我燕家的面子倒要往哪里搁?” 刺客厉声道:“那便纳命来!” 说罢便朝燕折风刺去。 燕折风翻身,堪堪躲过刺客的攻击,便又感到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忙抽出手中的剑,挡住了刺客这一击。 两人霎时便纠缠起来,兵刃相接,打的不可开交。墙边架子上的酒壶在打斗中碎了一地,醉人的酒香四溢,小酒馆的主人却不敢过来查看情况。 不过少顷,燕折风便处在了劣势,他额前淌了汗,艰难地抵挡对方的攻击。 刺客嘲讽道:“原来传说中的燕少主,只有这点本事?呵,哪怕用了名剑也不过如此。这身功夫莫说混迹江湖了,去富人家随便找个护院,都比燕少主厉害许多。” 燕折风本就有些应付不来,此时听到对方的讽刺,霎时气焰更弱了一分。 是。 他于武学一道确实无甚天赋。 学了十多年的剑,哪怕再刻苦再用心,日日勤学苦练,仍旧没有拿得出手的实力。后来能够“出师”,也不过是将能学的都学了,不会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永远无法成为比肩一代大侠的人物。 所谓的“剑法上佳”之说,不过是因为自卑而不敢认,时常自我催眠的说辞罢了;而身边那些欲巴结他的人,只会将他往一流高手的行列里夸,又怎么敢对他的剑法有所置评。 因此他甚少出手。 刺客见他气焰消了一半,心道好时机,下一招就要直取燕折风命门! 燕折风一时躲避不能,便下意识闭上了眼,还不忘护紧怀中的折扇。 “咣当——” 一声巨响过后,预想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临。 燕折风睁开眼,却见那刺客口中发出痛呼,手臂不自然地下垂,似乎是骨折。刺客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观他脚边碎了一地的釉色碎片,应该是被酒壶砸了臂膀。 燕折风似有所感,怔然抬首。 只见方柳正坐在院子的高墙之上,姿态悠闲地提着另一壶酒,背后是辉煌的灯火与澄明的缺月,绝艳的面容在夜幕中美的惊心。 他唇边挂着浅淡的笑。 “呦,燕少主?” 似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第034章 太微剑 “扑通——” “扑通——” 燕折风清楚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之声, 声声震人。似乎跨越了十余年的光景,回到莺州烟雨朦胧的季节。 那名刺客缓过骨裂的疼痛之后,抬头左右张望, 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是何人, 便已经咽了气。 原来是方柳轻巧落地, 手起剑落,抹了他的喉咙。 刺客倒地之后,燕折风仍在出神。 方柳提醒道:“燕少主?” 燕折风这才回了神, 挥去心间鼓噪之意,面上颇有些羞愧。平日总是对自己的武功夸大其词,最后却要再次被他所救。 “谢过方公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 燕折风犹疑道:“方公子几时来的?” “你们打起来的时候。” “那可有听到……刺客所言之事?” “什么。”方柳故意问, “夸你剑法尚可?” 燕折风顿觉虚惊一场, 连忙摇首道:“没、没什么!” 他实在不愿在方柳面前露短,好似自己过了这些年, 仍旧无甚长进。然他只顾自己松了口气,却并未分辨出方柳语气中的调侃意味。 方柳看向他手中之剑, 目光在剑柄上凝视良久, 这才声音极轻地说道:“太微剑?” 原先离得太远,他对那场合也无甚兴趣, 故而未曾全神去看,没有发现此剑真身。此时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那花魁所抱之物,竟还是一柄绝世名剑。 此剑之名取自太微垣,是星象中的三垣之上垣,位于北斗之南。 太微剑原本是曾经名震一方的大侠之配剑, 那大侠自称是独行剑客,没有门派、没有师承, 只手持一把剑,扬言要杀尽天下该杀之人。自那之后,无论江湖上的恶人、还是朝廷中的奸臣,只要能接近,他皆照杀不误。 这把太微剑,从此号称是“斩天下之恶”的名剑。 “方公子果真识得此剑?”燕折风将剑收入鞘,双手持剑递给方柳,供他查看,“当初派人寻找此剑之时,便想着你一定认识。” 毕竟那独行剑客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存在,后来多少侠士都以他为荣,欲效仿他行侠仗义、舍生忘死的作为。 太微剑之所以被人发现,再度出世,是因为盗墓贼无意中发现。燕折风听说有了太微剑的消息,便立刻遣人去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夺下剑来。 这剑在燕折风手中待了仅一个月,方柳便来了朝暮城,难免让他想到缘之一事。 方柳接过了剑,语气平静:“认识。” “我猜也是。”燕折风笑了,“独行剑客不仅剑法高超声名远扬,还有侠之大义,平生只为锄强扶弱而活,实乃我辈楷模。” “楷模?”方柳轻笑,“你可知独行剑客最后下场如何。” 燕折风闻言一愣,想也不想便回答:“因树敌太多,被陷害围剿而死,死无全尸……” 这几乎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 许多人都期盼做大侠,渴望成为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之人。可一旦入了江湖,人便处处受限制,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不同的势力之中,为名声、人脉、前程、财权种种俗物所扰,不敢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大肆赞扬独行剑客,称他才是真正的豪侠。 “然后呢?”方柳问。 “……然后?” “这世上的恶人,有变少么?” 燕折风沉默了。 “燕少主有所不知。”方柳动作轻柔,抚了抚剑鞘上的刮痕,敛眸道,“当年被仇家杀死的,并非只有独行剑客一人。” 这等密辛燕折风的确不曾知晓,他疑惑道:“还有其他人因此丧命?” “还有为他铸剑的妻子。” “这……” 燕折风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独行剑客之所以不留名姓,不问师承,甚至连样貌都遮遮掩掩,便是为了不连累家人。”方柳似乎对独行剑客十分了解,将往事娓娓道来,“为了自己坚持的大义,他将妻儿托付给亲弟,让自己无后顾之忧。然而百密一疏,最终仍是命丧他人手,还连累了一年难见一次的发妻。” “我不否认他的为人,不否认他做事的初衷,不否认他对世人确实起了一定警醒的作用。但这样以身殉大义的法子,未免过于天真,治标不治本。”方柳将剑拔出几寸,视线凝在剑锋处,“若是世道不公致使妖魔当道,那就去改变这个世道,这才是减少恶人的手段。” 燕折风听得入神:“……方公子为何了解的如此清楚?” “因为——”方柳侧首看他,眼眸清冷如月,“此乃家父之剑。” 是他亲手所埋。 埋在南北交接的山水之间,随独行剑客而去,随豪情万丈的大义而去。 燕折风愣住,半晌没有说话。 方柳是萧然山庄前任庄主方振宇的子侄,关于他的父母,的确未有过任何消息传出。 未曾想竟是这样。 思及此,燕折风皱眉,满面愧疚:“抱歉。我不知道……” 若是早知这背后的许多事,他又怎么会让那花魁抱着这把剑游街?何止是亵渎。 原本只是寻了一把好剑,欲在方柳面前显摆罢了……最好还能与他天南海北地聊一聊江湖上的各种传说。 “无妨。”方柳神色看不出异常,他目光转向高墙之处,“闻大侠,听够了便下来罢。” 燕折风转头,果然看到闻行道正站在墙头,神情不明地看着他们二人——或者说看着方柳,不知听了多久。 被方柳点破后,他轻身下来,站在两人身旁。 态度落落大方。 方柳看向燕折风:“这把剑燕少主花了多少银子得来,方某愿出双倍,请燕少主割爱。” “既然是令父之剑,那就是方公子的东西,何来割爱之说?方公子拿走便是。”燕折风道,“说起来……方公子不怨恨我擅自将剑取来,便已是燕某之幸。” 闻行道问说:“刺客是为太微剑而来,为什么?” 若是只能因为剑名远扬,实在没必要派十八名刺客前来。 方柳:“或许是因为一个传闻。” 闻行道:“传闻?” “传闻太微剑上有独行剑客的剑法绝学,得之便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燕折风疑惑:“闻所未闻。” “因为原本便是个假消息。”方柳扬眉,语气微讽,“这消息是家父之敌故意散播出来的,不曾想真有那傻的信以为真。” 燕折风闻言,神情慎重道:“此事一定要调查清楚。” “是该调查清楚。”闻行道告知他们,“但留的活口自尽了。” 方柳并不意外:“刺客都是死士,一旦被捕,寻死的方式千奇百怪。” 哪怕十几个人都活捉,也不过徒劳。更何况当时的情况,顾不上留那么多活口。 闻行道:“太微剑在你手上的消息不能传出去。” 这回便是因为燕折风毫不遮掩,才会招来敌人觊觎。 “我知道。”方柳看向燕折风,“麻烦燕少主回去后,就说太微剑被另一波刺客夺走,不知去向。” 燕折风点头:“可。” “要见谁和谁说。” “见谁和谁说?” “嗯。”方柳淡淡道,“如同燕少主见谁和谁说‘方柳貌丑无盐,剑法奇差’一样。” 燕折风:“……” 方柳:“说多了总会有人信。” 燕折风垂首,难掩歉疚:“我……万分失悔。” 不知该从何解释。 ———— 这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晚上,最终以慌乱收场。 逃过一劫后,燕折风立时找人善后,安抚城中百姓,补偿伤者和损耗的财物。而花魁游街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次日,燕折风未再找方柳和闻行道出去消遣,而是晃着折扇,在方柳居住的别院外转来转去。 “少爷,您有何事要吩咐?” 战战兢兢来询问燕折风的仆从,这已经第三个。 “无事。”燕折风摇扇道,“退下吧,让其他人也不必来此处。” 仆从退下后,燕折风又开始在院外转着圈走动。他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叹息片刻,时不时遥看窗子的方向,却连客院的大门都未曾迈进去。 “吱——” 院内传来一阵异响。 燕折风循声看去,发现是方柳推开了窗子,露出半身。他坐在窗边的红木椅上,手闲散地撑着脸颊,日光被雕花的木窗分割得零碎,星星点点落在他眼睫。 他扬眸,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 “燕少主在此做什么。” “……散、散心。” “唯独绕着一个地方转?” 燕折风:“……” 若是重逢时,他还能因为心中那点被遗忘的委屈,装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在经过昨晚的事之后,便只剩下不知所措了。 他站在院门口,与方柳遥遥相望。 清风一遍遍吹过院内的草木。 一、二、三…… 待到第十片叶子翩翩然落在地上,燕折风这才在方柳幽懒的目光中,走进院中。 他行至窗边,隔窗垂首看向方柳,两人一站一坐。 方柳微微上仰的视角,显得容貌乖觉睫毛纤长,比平日少了些莫测和疏离。落在他面上的碎光摇曳,堪堪晃了燕折风的神。 “……明早,我会将千年雪参交给闻行道。” “嗯。” 之后便又是鼓噪的寂静。 终于,燕折风合上了木扇,故作潇洒地笑问:“你……那些事,为何告诉我?” 方柳是那位大侠之子一事,若是传出去,怕要惹出许多是非。当然,燕折风绝不会说与任何人听。 “大概因为——”方柳歪头,“我想起何时见过燕少主了。” 燕折风:“……” 下一瞬,燕折风便御起轻功,后退数尺之远。 他“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极快地掩在面前,这才勉强遮住了疯狂上扬的唇角,眉眼间却仍盈有心满意足的喜悦。 “本少爷、我去催催千年雪参之事。” 说完便转身离开,心慌意乱之中,险些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方柳淡声提醒:“燕少主走路时,还是稳妥些好。” 燕折风背对他挥挥手,不多时便消失在院外,背影竟无比轻快. 燕折风和方柳初遇,要追溯到十岁那年。 他随着父母去江南一带祭祖省亲,路过摇风县时,一时不察被贼人掳了去。那贼人知道他燕家独子的身份,为了勒索燕家钱财,将他哄骗走,捆了手脚封了口,扔在荒郊野外的破庙中。 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少时的他被吓得涕泗横流,即便堵了嘴,还是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恰逢小方柳脚腕上绑了重物,负重跑过此处。 燕折风至今还记得,那比自己还小些的精致男童,是怎样云淡风轻地拆去脚上的布袋,右臂一挥抽出腰间之剑,潇洒利落将几个贼人打跑,帮他松了绑。 他边为自己解绑,边如大人一样嘱咐道:“最近匪贼盛行,小孩子若是无父母陪伴,还是不要乱跑。” 可他分明也是独自一人。 燕折风问出了口。 小方柳便语气认真道:“我是习武之人,与你不同。” 说罢,他还为燕折风展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把量身定做的小剑,开了锋,锐利无比。 后来燕家的护卫找了过来,他便重新绑上装满石块的布袋,离开了此处。 燕家一行人在摇风县停留两日,家中长辈怒发冲冠处置劫匪之余,燕折风也从城中百姓的口中得知,那每日绕城跑步的孩童,是萧然山庄方振宇的侄子方柳。这里的人都知晓他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来不俗的武学天赋,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年。 儿时慕强,燕折风钦佩小方柳一剑斩乾坤的侠气,又向往与他成为友人,便在回到朝暮城后,缠着父亲为他寻来剑客为师。 若想成为好友,至少应该本事相当才对。 奈何燕折风没有练剑天赋,学无所成,迟迟不敢再去往莺州相见。直到八年后,他勉强成了入流的剑客,这才兴冲冲提剑,以游历江湖的名义去了摇风县。 抵达摇风县的第一日,他便见到了方柳。 方柳妥善长大,成了令人惊艳不已、过目难忘的少年郎,是最该出现在佳人春闺梦里的颜色。 他腰间仍配有剑,于早春时节含笑打马而过,惊鸿一瞥之下,便模糊了燕折风八年来对友人的定义。 那天燕折风没来得及拦住方柳,还想着来日方长。谁曾想后来,他连续往萧然山庄寄了一个多月的拜见信,都不曾得见。 究其原因,许是记不得他,更看不上他这不入一流的剑客。 羞愧难过之余,燕折风匆匆赶回了朝暮城,再不提外出游历的事。出于委屈和不甘的心境,他做了许多幼稚之事。 可他对剑的执念依然在。 找人舞剑,结交剑客,搜寻天下名剑……诸如此类之事做了个遍。还妄想千辛万苦寻到的名剑,真能拿给方柳看。 就连燕折风自己也未曾预料,他们竟还能相见。 自己也再度被他所救. 过去的这些年岁。 哪里是喜欢剑,分明是喜欢你。 第035章 毒药 次日清晨, 燕折风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送上了千年雪参。 闻行道接过,抱拳道:“谢过燕少主。” “闻大侠不必客气。”燕折风摇扇, 又恢复了往日轻佻风流的笑, 只是眼底却似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悦, “这一届武林大会开始之前,燕某定要前去武林盟赏玩一番,到时闻大侠莫要将我拒之门外才是。” 闻行道:“届时, 武林盟必定好生招待。” 随后,燕折风看向方柳,似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看了大半晌, 只嘴角不住地往上咧, 倜傥摇扇的动作也缓了下来,逐渐显得有些憨傻。 方柳便翻身上马, 手放在腰间配剑之上,说道:“方某等着与燕少主切磋武艺。” 燕折风合扇, 抚掌而笑:“好!” 他要再去找人磨砺剑法了。 ————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便快马加鞭, 一刻不停地赶回了雁山镇。 武林盟中,大长老和魏大夫等人已经按照别逢青的要求, 将其他药材都准备齐全,只差这一味主药了。此时,见到方柳和闻行道成功拿回千年雪参,三长老喜出望外,拉着闻行道就要带他去郭盟主床前。 奈何以三长老几十年的功力,仍拉不动一个闻行道。 三长老回头看向闻行道:“行道啊, 愣着做甚,赶紧与我去救郭盟主罢!” 闻行道问:“三长老懂得如何熬制药材?” 三长老便摇首:“不知。” 闻行道:“那应该将千年雪参拿给别神医, 而非去义父床前。” “哎,是!”三长老道,“是我太心急了,别神医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只差这一味药了,应该将药材送到他手上。” “三长老也是喜出望外,昏了头脑。”大长老抚须,“行道你先将东西给魏大夫,让他带去,和别神医一起熬成药汤。” “是。”闻行道颔首,又说了句,“这次能求到药,全靠方庄主。” 随后,他朝方柳点头示意,便跟三长老去找魏大夫。 郭山和郭琦儿也守在此处等候,他们救父之心急切,只来得及朝方柳问声好,便步伐匆忙跟上了闻行道,往武林盟内走去。 大长老落在最后,朝方柳拱手:“这次求药一事麻烦方庄主了,方庄主大义!” 方柳摆手:“余的话不必多说,大长老既然担心,便去看顾郭盟主。方某不再打扰,这便回去歇息了。” 大长老再行一礼:“此时不便招待方庄主,待盟主醒来,定然亲自前去拜谢。” 方柳便离开了武林盟. 那日方柳前往朝暮城后,陈安一行人在雁山镇租了个三进的宅子,暂时住了下来。 自那之后,每日石一等人都会留一人守在城门,等候方柳归来。这日守在城门的是石三,他一眼便看见自己小庄主的身影,微微躬下了腰,作恭敬状。 方柳勒马在他面前停下:“带我去你们留宿的地方。” 石三抱拳:“是,小庄主。” 租赁的宅子中最大的院落,依风和赛雪早已熏香扫洒,收拾妥帖,随时等候方柳入住。 即便如此,在方柳踏进院落的时候,赛雪仍旧惊喜地急声道:“小庄主回来啦,奴婢这就将屋里再收拾收拾!” “不必收拾了。”方柳知她和依风秉性,房间定是干净的,只问道,“还有谁在?” 赛雪便回答:“只有奴婢和等候小庄主的石三。依风姐姐外出采买,其余人按照小庄主的旨意,调查要事去了。” “备水洗漱。”方柳吩咐,“待其余人回来后,去堂屋开会。” 赛雪欠身:“是,小庄主。” 下午时分,陈安等人陆续回来。方柳也洗去一身风尘,换了一身衣衫,坐在堂屋主座上。 “石四,石五。” “属下在。” “在外面守着,莫要让人探听。” “属下领命。” 石四石五便于屋外,严防死守。 依风为方柳倒好了茶,备好笔墨纸砚,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方柳询问陈安:“可有进展?” 陈安一步上前,恭敬道:“禀小庄主,目前未曾听说武林盟与朝廷有牵连。” 方柳晃了晃茶盏:“那闻行道呢,是否有过异动。” 陈安依旧垂首:“属下无能,闻行道的确每年都有行踪不定的时候,但是他轻功独步天下,无人能跟踪,因此他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皆只能听他一家之言,不曾听过其他说辞。” “不怪你。”方柳心平气和,早有预料,“闻将军之遗孤,若是这么轻易便被其他人探听了行踪,何尝不是毁了闻家的英名。” “但属下听说,郭征先前曾因为郭琦儿擅闯闻行道书房,而大发雷霆。” 方柳目光落在某处,若有所思。 书房乃重地,擅闯自然不可,倒是不能贸然断定些什么。 “还有……” “还有?” “还有那武林盟的二长老,近日总在往尚阳城跑。除此以外,武林盟便再没有其他可称得上异常之事,盟中的重要人物,皆在焦心郭征之事。” 方柳摆手:“退下罢,继续调查,重点‘关照’那位二长老。” 陈安等人领命,退出了房间。 赛雪见谈完了正事,便走上前问说:“小庄主今日想吃些什么?北地的饭菜向来口味重,不如还是做咱们的江南菜系?” “清淡些。” 赛雪便欢天喜地去准备饭菜了。 几名心腹手下之中,她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机灵与厨艺,无论什么菜系皆是一学便会。能照顾主子的口味,是她最自豪不过的事。 “依风,你也退下吧,我独自待会儿。” “是。” 屋内只剩下方柳。 他冥思片刻,便提笔书写起来,梳理目前已知的情报以及日后可用之人。 梳理通透之后,又点了蜡,目视那写满墨字的纸张燃尽,眸中唯余一片沉寂.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租赁的宅邸外,来了拜访的客人。 石四禀告:“医仙谷别逢青求见。” 雁山镇毕竟是武林盟的地盘,武林盟的人不用问,便能皆知晓萧然山庄的一行人暂住在何处。别逢青对武林盟有大恩,自然也会告知他地址。 闻行道已经回去,别逢青找过来并不奇怪。 方柳:“让他进来。” 石四:“是!” 别逢青一进到屋内,便执着地看向方柳:“你……方庄主回来了。” “嗯。”方柳颔首,“别神医来此,所谓何事?” 别逢青道:“解药已经配好,那武林盟的郭征不日便会醒来。” 方柳:“辛苦。” 闻言,别逢青笑的餍足:“动动手的事,何来辛苦一说。”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迟疑,“我……需要回医仙谷一趟。” 医仙谷历练的传统,弟子出谷后,做了任何事都无所谓,是善是恶医仙谷一并承担。但只允许他们在外逗留几个月,最多半年后,便须得回谷一趟。 这些方柳也已知晓。 不过听别逢青的语气,他这一去并非永别,仍要回来的。 方柳道:“那便后会有期。” 别逢青笑得牵强:“我何时都愿意等候方庄主,不知方庄主这回,可等等我?” 方柳抬眸:“什么意思?” “无别的意思,我只是——”别逢青未曾遮掩自己眼底的执恋,“不想你忘记我。” 方柳似笑非笑,并不作答。 别逢青便从怀中摸出两个瓷瓶,递给方柳。 方柳:“是什么?” 别逢青笑:“是我与你初遇后,便在着手配制的毒药和解药,欲送你做礼物的,毒性可以挤入天下奇毒之中。原本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近日在武林盟待着,忽然灵光乍现,便称毒为‘等’、药为‘候’,表明我始终听你所言。” 方柳未动,别逢青便想牵过他的手,将一毒一药放入他的掌心。 还未触及到方柳皓腕,却听他道:“别神医费心,东西便先放桌上吧。” 别逢青动作一滞,只得将毒药放在桌上:“我明日便启程,今晚可否有这殊荣,与你月下对酌、彻夜长谈?” “明日便走?”方柳问,“不等武林盟的人为你践行?” 别逢青轻笑一声:“你该知晓我为何救人,又怎么会在意他们的谢意?” 方柳看他一眼,便唤了依风和赛雪来:“拿几壶好酒,备几样小菜,摆在庭院中的石桌上。” 别逢青内心顿生喜意。 没几日便又到了每月十五,月已渐圆,皎然挂在夜幕之上,照的庭下空明。 酒意上涌,醺醺然之际,别逢青痴望着方柳清明的眼,说起了醉话。 “阿柳,我倾慕于你。” 方柳千杯不倒,轻抿一口烈酒,道:“别神医醉了。” “是醉了,可酒后吐真言。”别逢青眼底执念颇深,“难道一见钟情就不能算爱慕?” 方柳便不再理会,抬眸趁清风赏月,任他借酒胡言乱语,竟还听了几句医仙谷的秘闻。 “我是不懂,那些善恶是非、仁义律法皆不放在眼中,因为医仙谷从没这样的规矩。”别逢青深深凝视方柳的眉眼,“可只要你说,我愿学的……” 他越喝越多,说了这最后一句话,便醉倒过去。 “石五。” 方柳唤道。 “属下在。” “将别神医抬去客房休息。” “是!” 院内便只剩下方柳一人,对月独酌分外清醒。 倏而,方柳拿起桌上一支未用过的琉璃酒盏,动作从容地向其中倒了满溢的烈酒,而后运行内劲,将其扔至高墙之上。 用内力抛出去的杯盏破风而去,却没有被砸碎。因为那里正蹲着一人,隐在夜色之中,稳当地用手接住酒杯。 其内之酒,未洒出一滴。 方柳朝他举杯:“闻大侠便这么喜欢站在墙上,偷听他人讲话?” 闻行道神情自若,仰头饮下满口浓烈,如鹰般的双眸定定看向方柳。 “谢过方庄主的酒。” 第036章 调查 方柳问:“闻大侠深夜来此, 有何指教?” 哪怕此刻正躬着伟健的身躯,鬼祟蹲在墙头上,闻行道依旧能在行踪被发现后, 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这个时刻, 城门早已关闭多时。”方柳饮下一口酒, 勾唇道,“却原来天下一绝的轻功,是这么个用法。” 闻行道在墙头潇洒坐下, 面色从容道:“能用就行。” 方柳便又运行内力,朝他扔去一壶酒,闻行道再度稳稳接住。 “其实该明早来的。”闻行道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义父情况转好, 大长老已召集其他长老回来,听闻别逢青明日回医仙谷, 决定在十里长亭设宴为对方送别。” 今晚,闻行道说话之时, 少了几分刻意为之的防备, 语气中假意的客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提起谁的名字, 都像提起无关紧要的事。 两人竟难得的在夜凉如水的月色下,平和地饮酒聊天。 “既如此,现下来做什么。”方柳语气寻常,听不出是否有讽,“还蹲在墙头。” “忆起方庄主说的话,想来求个结果。” 方柳看他:“结果?” 闻行道沉声说:“令父之事。” “家父之事, 和闻大侠又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站在酒馆墙上,燕折风发现不了也就罢了, 我不信方庄主也不知。”闻行道灌下一口烈酒,“除非是方庄主有意将事情说与我听。” 方柳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 “方庄主的一些举动,我原本无法理解。”闻行道看向他,“现在想来,莫不是为了复仇。” “不对,闻大侠说错了。”方柳神色淡淡,“我与叔父二人,早已将那些参与围剿之人,一一杀尽。” “不愧是方庄主。” “我复仇不须等时间。” 那些个宵小之徒,不必花费他太多光景。 “是。”闻行道颔首,“与我倒是格外不同。” 这是直接挑明,他背地里有所谋划之事。 方柳闻言,极轻地笑了一下,抬眸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闻行道:“方庄主接近我,欲了解什么?” 方柳:“那要看你能说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能说。”闻行道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但若是我们目标一致,方庄主会知晓。” 方柳却道:“你我目标是否一致尚且两说,但动机必定不同。” 闻行道闻言,仰头灌下半壶酒。 他满怀复仇的心思,所谓动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方柳弯眸,眼中清冷如水:“原来说了这些话,闻大侠最后只是来蹭酒的。” “酒是意外。”闻行道垂眸看向他,“如果方庄主仍想调查闻某,可以继续。” 这是在告诉方柳,他知晓自己被调查一事。 他们之间的氛围分外奇异,不似试探,也不似交心,只如拉扯一般寻常交流。闻行道端坐在墙头的身影寂寥,或许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不知不觉而来。 不知不觉而来,被发现后,便可有可无地说些彼此该心知却未挑明的事。 方柳忽而飞身站上了院墙,然后将一坛酒,稳当置于闻行道的头顶。这是会让人觉得冒犯的举动,尤其当头顶酒的人有些身份时。 若是从前,闻行道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与触碰。 可这次他未躲闪也未动怒,只头顶酒坛,扬首迎上了方柳的视线。 那日朝暮城内,举城混乱之中、万家灯火之下,方柳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痕迹。也是那一番话后,他眼中方柳的影子已非昨日,透着摄人心魂的力量。 回武林盟的途中,他便一直在不断思索,独行剑客已然殉道,而方柳的大义归处又是何方。 越是回忆,便越觉得分量颇重、难以磨灭,而方柳清冷绝世的姿容也越发清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才寻到此处来。 “继续调查?”方柳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行道与他碰杯:“恭候。” 他有多年的图谋,且近在眼睫,如今其实并非挂念别人的好时候。 只是不知为何,此心竟一时难定。 ———— 听闻盟主苏醒有望,其余不在武林盟的长老便匆匆赶回。 武林盟欲感谢医仙谷救命之恩,但是别逢青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不想要他们的谢意。他第二日酒醒之后,确定方柳收下了自己亲手配制的毒药,便启程离开了雁山镇。 没理会武林盟的任何一人。 别逢青性格如此,各位长老不好强求,就想着至少要谢过方庄主。 便让闻行道去请方柳来。 谁知闻行道去也未去,便告诉几位长老道:“方庄主言道,等义父醒来再说这些。他帮忙求药,不是为了让武林盟欠下人情。” 大长老不解:“你如何知晓的?” “昨日偶遇,闲聊了些。” 大长老和三长老面面相觑,终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大长老嘱咐魏大夫照料好未醒的郭盟主,便对其他长老说道:“按照别神医的说法,盟主三日后便会苏醒。二长老留下,其他长老先回去,将这些日子的事宜整理好,届时禀告给盟主。” 其余人便离开。 闻行道也准备离开,却被大长老叫住:“行道,你也留下。现下这武林盟,不能缺少你的执掌。” “应多培养郭山。”闻行道站定,“否则明年的武林大会,只能将盟主的位置让给外人。” “我们又如何不知?”大长老抚了抚胡须,“可现下再无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阿山性格是尚可,但若是被推上那个位置,武林盟怕是会处处受人钳制……” 被留下的二长老虽两鬓生白,但眼神格外精明:“行道,若他日你大仇得报,仍不愿继任盟主之位么?” “志不在此。” 他背负深仇大恨,不得不报。 虽感念义父救命之恩,可继承武林盟主,只会让武林盟与朝堂事牵扯不清。至于大仇得报后的事,他还未想过,但总归不是统管武林。 大长老又问:“若只是暂时呢?” 闻行道:“那便与众长老的期许背道而驰了。” 如今长老们一直想改变盟主的选举方式,欲找出一位年轻有为之人,长久地接任盟主之位。只是现在缺少一个理由,一名让人心服口服的人选。 若等他大仇得报后暂时接管武林盟,只任个两三年,还不如现下便培养一位长久的继任者。 除非众长老愿意仍沿用武林大会的推举方式,暂不更改。 大长老:“其实你现在任个几年,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郭征年事已高,早有不服者出现。 上届武林大会,闻行道拿下来头名,又拒绝了武林盟主一职,这才让他继续担任盟主之位。可这法子只能用一次,下回几大门派定然不吃这套了。 若是他能任一届,为武林盟留出培养继任者的时间,便也不需要再绑住他,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事。 只要闻行道将复仇之事藏好,谁又能知晓? 闻行道:“大长老该知道,这也是最不可能的事。” 大长老摇首叹息道:“愿有人能劝服你。” 闻行道神色平静。 “不会有那个人。”. 三日后,郭盟主如期醒来,未曾休息便召集众长老前来开会。武林盟中戒备森严,盟主与长老所谈之事无人知晓。 方柳听着陈安汇报今日武林盟的动向,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无非便是追查下毒者;安抚武林盟中弟子;揪出这段时间来作乱之人。或许还要聊一聊明年开春的武林大会,该如何举办。 方柳挥手:“退下吧,给陈平飞鸽传书去个口信,让他警惕摇风县内生人。” 陈安领命退下。 方柳看向窗外晴光甚好的天色,淡声道:“今日那郭盟主可能会来拜见,准备妥善些。” 依风:“是,小庄主。” 赛雪:“是,小庄主。” 两人便去提前准备了。 至于那郭盟主究竟会不会来?小庄主所言,定然都是对的。 晌午时分。 郭盟主果然前来拜访。 方柳不奇怪,以郭征的性格,对有恩之人不会怠慢,否则当年便不会闯天牢劫囚徒。若是别逢青未走,不管他救人的动机是何,皆会被奉为上宾。 郭征身体尚未痊愈,面色仍有些苍白,因为先前遇害之事,他来拜访时带了些弟子,紧跟其后的便是闻行道和郭山。 拜访方柳时,其余弟子留在了院内,闻行道和郭山进入屋内。 郭征一见方柳,便拱手道:“在下郭征,谢方庄主救命之恩。此乃武林盟之令牌,还请方庄主收下。” “郭盟主不必客气,救人者并非在下。” 两方寒暄了片刻,方柳便收下了令牌,让武林盟欠下人情的机会不多。况且,郭征态度微妙,似乎有事要说。 方柳请几人坐下,依风她们上了好茶和点心招待。 果不其然,闲聊至一半,便听郭征道:“方庄主,郭某此次前来,除了要当面道谢,实则还有一事相求。” 方柳放下茶盏。 “郭盟主请说。” “郭某想求方庄主,与武林盟一同调查一件事。” “何事?” “说来惭愧,”郭征无奈地笑笑,“郭某中毒之事至今未找到主谋。” 方柳道:“郭盟主不必心急。” 郭征沉声道:“武林盟是有些头绪的。” “愿闻其详。” “郭某中毒之前,是在调查赈灾银失窃案。之所以由我来调查,是因为官府偏说银子被武林中人所劫,地点就在尚阳城至雁山镇的途中,要武林盟给个说法。” “原本追溯出个源头便可……结果正如方庄主所见,真凶未调查出来,我反被人下了毒。” 方柳指尖轻点桌面:“郭盟主是希望我协助调查此事?” “没错,我怀疑武林盟中有……”郭征点到为止,停顿一下继续道,“故而,需要方庄主的一些人脉,避开武林盟内‘某些人’的视线。” 方柳饶有兴致道:“有点意思,此事方某便揽下。” 郭征大喜:“实不相瞒,郭某曾见过方庄主的叔父方振宇,方庄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信有尔之助力,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方柳道:“郭盟主过誉。” “还有一事,希望方庄主调查时悄声进行,莫要兴师动众。”郭征沉声道,“二长老那里会继续调查我中毒一事,但方庄主这边的行动,便不要让他知晓了。” 这是连二长老都不信任的意思。 方柳将视线转向郭山和闻行道:“所以,这二位便是我的‘同谋’?” 郭征道:“方庄主聪颖过人。” 闻行道和郭山未参与调查赈灾银一事,也未调查郭征中毒之事。二长老等人继续调查,他们则挂个别的名头单独行动,避免引起旁人的怀疑。 第037章 商讨 郭山握拳保证道:“方庄主放心, 我定好生配合调查,绝不拖您后腿!” “嗯,甚好。”方柳颔首, 目光转向闻行道, “闻大侠呢?” 郭征和郭山便都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迎着几人的视线, 只看向方柳:“听方庄主的。” 方柳满意颔首。 郭征忍着一身沉疴,咳嗽了几声。 方柳道:“郭盟主方苏醒,身体不适, 还是早些回去修养。” “咳咳——”郭征又耐不住咳了几声,“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耐不住了, 如今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郭征似乎对方柳极其放心, 毫不避讳自己行将就木之事。 他与方柳又攀谈了片刻,便撑不住离去。走之前, 将二长老他们已调查到的消息,皆留了下来。 闻行道和郭山与他一同前来, 自然要一同回去, 免得引起他人怀疑。三人便约好,两个时辰后, 此地再相见。 他们走后,方柳招来石三:“你拿着我的信物去飞鸽盟分舵,将二长老所有生平皆找来。要成书册的,避开飞鸽盟的特点。” 二长老已是五六十岁的人,原来看的那些卷宗,未必将他的生平全写进来, 大多仅是些进入武林盟后之事。 既然连郭征都对二长老有所怀疑,此事须得认真调查。 石三拱手, 拿着方柳的信物离去。 有了方柳信物,飞鸽盟分舵万分上心,很快就将东西给了石三。在闻行道和郭山返回之前,石三先一步将其拿回来,交给了方柳。 已是入夏时节。 过了晌午便闷热的很,阳光不留余地灼晒万物,幸而院中草木繁茂,带来些许凉爽之意。方柳虽不喜闷热,但也享受夏日独有的幽静,尤其蝉鸣鼓噪之时,更显得此间沉寂。 方柳换了薄衫在院中悠闲乘凉。 依风便站在他身后,为他摇扇;赛雪做了点心,端来凉茶。 方柳:“你们退下吧,天气燥热,随便找个地方歇歇。” 赛雪娇笑:“奴婢还要为小庄主摇扇呢。” 方柳便不再管她,翻了翻石三带回来的书册,圈出其中一些重点。 待到日暮西沉,橙红落日灼烧了天,赤色云霞遍布西方,闻郭二人再度来到此地。 他们是以其他名头离开武林盟,定然不能大摇大摆走进方柳的宅子里,走正门不可行,只能翻进去。郭山原本还有些赧然,做不到坦然潜入,翻墙时格外小心翼翼。 谁成想闻行道竟是像轻车熟路,带他熟练地翻过了方柳的院墙,稳稳落在院中。 郭山对上方柳含笑的眼,不好意思地挠头,脚不自觉往后挪动一步:“方庄主,又见面了……” 对比闻行道的淡定,可谓天差地别。 方柳未说什么,抬手拿过石桌上的一册书,递给他们。 其上正是二长老的消息。 闻行道接过,细细翻看,没有过问方柳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书册;郭山则是想不到这茬,只觉得不愧是萧然山庄的方庄主,什么都能弄来。 看着上面圈好的重点,闻行道说:“二长老早于义父进入武林盟,所以他的从前事,义父也不清楚。这上面虽记载了一些,但不详尽。” “所以才需要推理和调查,不要以为什么都能随便查到。”方柳丝毫不急,闲适地捻起一块糕点,含进口中,“若是出现命案,凶手还能自己将证据摆在二位眼前不成?” 郭山愣愣看着方柳捻起糕点的指节,道:“确……确实。” 方柳问:“怎么。” 郭山慌忙撤开视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吞吞吐吐道:“……不嫌弃的话,方庄主请用。” 方柳看了眼自己沾了糕点渣的手指,又看向郭山的帕子,弯唇道:“郭少侠还有随身帕子的习惯?” 郭山嘿嘿笑:“是家妹郭琦儿,不知为何,前些日子总道男子也该随身带个帕子,这样才好随时拿给心仪的姑娘,这才非要我也揣一个。”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立刻改口道,“我没有说方庄主是女子的意思……” 方柳不甚在意,也未接过郭山的帕子:“既然是为心仪的姑娘准备,便好生收着。” 说罢,他唤了依风的名姓,依风便递上一方干净的丝帕。 郭山悻悻然收起来方帕。 一旁的闻行道视线落在方柳纤白指节上,他凝视对方慢慢擦净指腹,忽然想到,郭琦儿应该是记着上次方柳拿给她的帕子,因此今日才这么嘱咐郭山。 可方柳并非随身携带方帕的人,那日约摸只是个巧合。 看来回去后,要让义父对郭琦儿多加管束了。 方柳擦净指腹,缓缓问道:“闻大侠又在想什么?” 闻行道回神,视线从方柳的指腹,移到桌子上的点心:“在想,点心看起来很好吃。” 郭山:“……?” 大师兄从前是喜欢吃甜点的人吗? 方柳闻言,并不戳穿他的假话,将盘子轻推向石桌的另一侧:“那便吃吃看,郭少侠也一起。” 郭山摆手:“我就不必了,今日来见方庄主,主要是为了赈灾银和家父中毒一事,我等还是赶紧……” “放轻松。”方柳从容,“坐下,慢慢聊。” 他声音清朗淡薄,没有任何紧迫感,唯有衬着夏日黄昏的悠然。 却让人信服、遵从。 郭山便不由自主坐在了石凳上。 闻行道也落座,正坐在离点心最近的座位上,而后果真拿起一块来吃。 方柳:“如何?” 闻行道:“没有想象中甜。” 郭山哈哈笑:“那岂不是正好,大师兄原本就不喜甜食啊!” “那这盘点心就交给闻大侠解决了。”方柳从闻行道手中抽出书册,看向郭山,“郭少侠,与我讲讲令父调查前后发生的所有事。” 郭山十分配合,讲述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今年春末,中原地区袭来倒春寒,比往年更冷更寒。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不少地方落了大雪,天寒地冻之下,河流结了冰不说,刚种下不久的庄稼也冻死了不少。 尽管后来回了暖,仍旧有不少百姓在那场寒流中逝去。 如今朝廷奸臣当道,朝堂上却也不乏忠臣良将,上书劝今上赈灾、安置灾民。今上忙于享乐,听那些人进谏听得心烦,就挥手拨下二十万两赈灾银,由官兵押去林州城。 未曾想这批赈灾银刚从尚阳城运出,还未抵达最近的雁山镇,就被人劫了去。 押送赈灾银的官兵被杀害得所剩无几,只有两人负伤逃了出来。他们统一口供,说是一批蒙面者忽然从天而降,自称江湖人士要行侠仗义,便杀了人,夺赈灾银而去。 朝廷派了钦差张大人彻查此事,江湖中人到处都是,两个幸存的官兵连劫持者的模样都描述不清,寻找犯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按理来说,二十万银两若要藏匿并非易事,可被劫现场未留下任何线索,及时搜了附近几座城,银两仍不知所踪。 张大人直觉此事不简单。 朝廷那边在等待结果,武林中人他也不敢随意招惹,只好让手下的人想办法。属下说听闻江湖中事,大部分归武林盟管束,不如找到武林盟,让他们给个说法。 此乃郭征调查这事的前因后果——赈灾银是百姓的救命钱,绝不能让江湖中人背负上这样一个骂名。 他尽心去查,谁知才查到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被人下了毒。 方柳问:“郭盟主查到了什么?” 郭山压低声音道:“查到了承安寺头上,顺着往下挖,好像就要牵扯上一些京官儿了。” 方柳若有所思。 这承安寺与少林寺不同,虽然其中也有些武僧,和江湖中人并无往来。寺庙建在尚阳城外,很受官家夫人、小姐的信奉,月月香火鼎盛。 闻行道继续说:“义父当时怀疑,是有人勾结了寺庙中的和尚,将赈灾银藏在了庙中,当时还不能确定勾结之人是否为江湖中人,义父便将这事告知了张大人。” 方柳接道:“可那张大人却迟迟没有下手搜查?” “没错。”闻行道点头,“他说今上信佛,寺庙之地不容随意查看,他没有搜查的权利。” “即便他没有,也可以向上禀告。”方柳断定,“除非他上面的人不愿查。” 说到这里,郭山异常愤慨道:“所以家父怀疑,退一万步讲,就算其中有武林中人协助,但幕后定然有官府的影子!……可他还未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猜测,就中了剧毒。” 从郭征中毒到如今醒来,过去两个月的时间,期间二长老未查到过任何有用的信息,那批赈灾银定然已被转移了。 方柳勾唇:“看来幕后之人,是存心想让武林中人担下这个罪名。” 想必那张大人,现下并不想找到赈灾银,只想找个人定罪。 “是啊。”郭山愁眉苦脸道,“我也是在父亲醒来后才知晓,原来朝廷那边还利用这事要挟武林盟,让我们将总舵迁到别处,远离尚阳城。” 当下的江湖势力不容小觑,满朝文武耽于享乐还来不及,自不会费心与之交锋,在某些时候还会尽量回避,正如武林中人回避朝廷一样。 简单来说,两方看不上彼此,却又忌惮彼此。 那要挟不过试探,若是武林盟不愿,他们也不会如何。可这劫持赈灾银的污帽,却无论如何不能戴在武林人头上。 方柳道:“或许需要些官场上的人脉。” 郭山闻言殷切道:“那方庄主可认识朝堂中人?” “现下没有。”方柳神情散逸,“日后说不定。” 郭山顿时大失所望:“也是……” “不过——”方柳话音一转,递了一块点心给闻行道,双眼清明洞悉,语气揶揄道,“所谓‘日后’,也可以是现下。” “你说呢,闻大侠?” 第038章 信件 作为曾经的闻大将军遗孤, 闻行道手中定然有些朝堂上的人脉。 但是郭征从没有过问过这一点,也没有向他寻求过帮助。他甚至在调查时,刻意弱化了朝堂事, 只为了不让闻行道有负担。 方柳只觉这样的行为最愚钝不过。 手中有刀就该用, 何必畏畏缩缩。 如今又非什么繁荣盛世, 说什么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互不往来,听起来是为了求同存异,其实不过是两方都无法拿对方怎么办, 只好画明了界限罢了。 真要追究起来,恪守这规矩的人又有多少? 朝廷那边不是没有从江湖中召过去的武功高强者,武林这边为了在某些时候行便利, 也不是没有勾结官员的。 只要武林盟、各大门派与朝廷中央明面上看起来还没有关联, 人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互不干涉。 可笑至极。 郭征待闻行道如亲子,为他考虑甚多, 不愿违背他的意愿,让他将自己的势力用在此处。 但闻行道可不是方柳的儿子。 方柳含笑撑着脸颊, 一双眸子通透地看向闻行道, 态度云淡风轻。他正思索无处调查这位闻大侠,这不就撞上门来了, 若能让对方直接说出来,又何必费那么些功夫。 他很愿意做违背别人意愿的事。 郭山显然对自家大师兄的身世不太了解,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闻行道,又看了看方柳,不懂他为什么要问大师兄。 须知大师兄自从进了武林盟之后,年年都在忙武林盟的事, 哪有时间去认识官场上的人呢? 但是不知为何,郭山对方庄主说的话总是莫名信服。因此, 他没有说话,决定全听大师兄和方庄主的指令。 闻行道神情冷静,看向方柳:“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方柳弯眸:“有闻大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郭山小声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方柳回说:“先去承庵寺看看。” “可是,过去这么久,东西应该已经不在承安寺内了。”郭山迟疑,“而且,父亲都无法搜查那寺庙,我们就更没有权力了。” “谁说要光明正大搜查。”方柳轻声道,“令父败就败在太遵从官府规定。” “可。”闻行道拍板道,“挑个日子,我们潜进去看看。” 郭山便全然听从。 ———— 为了此次的隐秘行动,闻行道和郭山重新租了个小院子,作为暂时住所。他们平时外出,也会注意避免偶遇武林盟的弟子,行事十分小心翼翼。 闻行道和方柳已然敲定了潜入承安寺的时间。 在此之前,他们对承安寺详细调查了一番。 据说承安寺的住持和武僧武功了得,尤其是那住持无明,功力深厚无比。他一柄禅杖武得虎虎生风,虽非江湖中人,却很有些名头,时常被当时的江湖高手下战书。 直到承安寺去的达官贵人多了,寺庙也因今上的缘故被看重,所以近年来,便不再有江湖中人上门挑战。 住持无明武功高强,也是郭征调查时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 以方柳和闻行道的能力,皆可无声无息深入寺庙。但仅仅是深入还不行,调查才是最紧要、最麻烦之事。 因为需要掩人耳目,深入调查最好的日子,便是寺庙中最热闹之时——那时大部分僧人皆被其他事吸引了注意力,正方便他们行事。 而最近热闹的时刻…… 便在明日,七月十五。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十斋日”,信佛道之人,皆会在这两日烧香、燃烛、拜神佛。再加上十五这日,尚京会举办一月一回的灯会。 故而每月的这一天,也是承安寺香火最鼎盛的时候。 因为时间上的行动有些赶,来不及做太多准备,带上郭山多有不便。于是此次只有方柳和闻行道便行动,一同前往尚阳城。 郭山武功不济,也怕给两人拖后腿,便乖乖待在雁山镇. 灯会这日,城门比平日晚关些。 方柳和闻行道未进城,直接去了尚阳城外的承安寺。 郭征之所以怀疑承安寺,与承安寺的位置也有关系——承安寺距离尚京十二里地,正处在尚京和雁山镇互通的官道上。 那批赈灾银被劫,消失在这条官道上,只可能是被运到了附近藏起来。而沿官道人烟稀少,除了几个小村子,便只有承庵寺了。 但在最初查案之时,承安寺因其独特的地位,被钦差张大人直接排除了怀疑,错过了最好的排查时机。 这次他们过去,主要是为了大致打探情况,将郭征的猜测定论,顺便理清承安寺内盘根错节的关系。若这过程中,能查到一些其他蛛丝马迹,那自然再好不过。 若是不能,还有下一次机会。 方柳和闻行道抵达承安寺外,一眼便看到有许多华贵的车马停在院门外,人潮涌动热闹得很。 寺院门外的松柏生长繁茂,有矮矮的桃树绕院墙围了一圈,簇拥着庄严的佛寺。几名手持禅杖的武僧站在门外,表情肃穆,使寺庙在炎夏中更显得沉寂肃静。 无论是管家的贵人,还是附近城镇的百姓,说话时皆不敢高声语,恐惊扰了神佛,犯了大不敬。尽管如此,因为来上香拜佛者络绎不绝的缘故,此地仍有些嘈杂。 两人趁着人潮攒动,悄然翻进了寺内。 寺庙内倒是井然有序,大部分僧人在招待香客。每一处院门都有守卫的武僧,这些武僧功夫尚浅,察觉不了方柳和闻行道的动作。 他们两人将寺庙内大致搜了一遍,未发现异常,便开始想办法搜索房间。 这些房间,无人的上着锁、有人的难进入,若是一一想办法搜过去,怕是明日也搜不完。既然要搜,便应该搜那些重要人物的,譬如无明住持的寝屋、禅房之类。 方柳见着两个小沙弥正打扫庭院,便朝闻行道示意,两人躲在房顶之上,听那小沙弥闲聊。 只听其中一个问:“住持大人的禅房,可扫洒过了?” 另一个便答:“未曾呢,方才住持大人说他还有要事,让我们晚些去扫洒。” “那我们便先去无增大师的屋舍?” “可。” 方闻一路跟踪两个小沙弥,来到了一处院落。 从他们的口中,方柳得知那无增大师乃是承安寺的监寺,是寺院中的重要人物。 一般来讲,寺院除了主持之外,还会有六知事,分为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其中,监寺总揽寺院内所有庶务,既要管理库房,亦会监督寺院各堂口,权利了得。 这位无增大师,便是那无明主持的左膀右臂。 幸运的是,无增大师恰好不在院内。 待到两名小沙弥扫洒结束,离开此地,方闻两人便悄无声息潜入了无增的寝屋内。 方柳言简意赅:“尽快。” 闻行道点头。 两人便分别开始搜查屋内的物件,动作小心而敏捷,未发出任何声响。 没过多久,方柳便从抽屉深处,找出一封已打开的信件。他凝眸大致看了看信件的内容,将信收入了怀中。 得来全不费工夫。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柳和闻行道对视一眼,立时将翻开的抽屉恢复原样,而后快步走出屋子。信已拿走,对方发现的越晚,对他们越有利。 拿到信后,他们两人离开了寺内,在寺院外的树林停下脚步。 方柳飞身攀上一株古木,让翠绿繁茂的枝叶挡住自己的身影。闻行道跟从他的脚步,飞身站在树上。 闻行道问说:“方庄主寻到的东西,是何物?” 方柳拿出信来:“互通往来的证据。” 闻行道定睛看去。 那书信瞧着倒是十分寻常,薄薄两页纸,其中提到的都是些无聊事。可悉心一瞧,便能发现其中另有有蹊跷。 方柳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对起来细细查看。 只见那纸张上的字重合之后,有几个位置的字严丝合缝地对上,组成了一句话——“东西已迁移,不必忧心”。 方柳勾唇,目光转向寄来信件之人。 “……刘珏?”方柳道,“有些印象。” 闻行道说:“当朝有位驸马,名就叫刘珏。” “闻大侠对那驸马了解多少?” “不多。”闻行道摇首,“并非好人,也并非什么重要人物。” 方柳将信递到闻行道眼前:“若和这信牵扯上了,还能称之为不重要?” 闻行道沉声说:“我找人打听一番。” “先不必了。”方柳轻笑,好看的眉眼上挑,远眺寺院外接踵的人群,“见到个熟人,或许能有所助力。” 闻行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冷然:“什么熟人?” 于枝叶繁茂的树梢上,仍有细碎的日光,穿过层层枝桠洒在两人面容上。方柳眼睫如扇,日光一照,便在他冷白惊艳的侧颜上落下些动人的影子来。 他笑的漫不经心,缓声答道:“未来在朝廷中的人脉。” 闻行道微微眯起了眼。 “我以为方庄主说的官场人脉,只有闻某。” 第039章 偶遇 闻行道这番疑问实在古怪, 倒还过问起他人人脉来了。 方柳侧眸看了他一眼,眼睫轻眨,眼下蹁跹的扇影也变换。两人对视片刻, 方柳平静反问道:“不然?” 闻行道缄默了一瞬, 而后说:“……无事。” 方柳便回过头去, 再度看向寺庙外之人。注意到目标脱离人群后,他便将信封收入怀中,脚尖一点轻身下了耸立的高木。 闻行道沉眸。 少顷, 他忽视了那份如鲠在喉的烦闷,也飞身下了树,默不作声跟在方柳身后, 装作方到来的客人的模样, 走到了寺庙外。 闻行道定睛看去,只见那不远处的所谓“熟人”, 竟是顾择龄他们一行三人。 为了方便白日深入承安寺,方柳穿了一袭简洁素雅、颜色浅淡的衣衫, 原本该是低调的装束, 穿在他身上,却多了一股高洁淡泊的韵味。他韶颜稚齿眉眼如画, 从翠木繁茂的树林中缓步走来,走向禅意幽远香火鼎盛的寺院,通身竟似带着令人不忍亵渎的佛性。 他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无论是官家的娇小姐、还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皆停下交谈,含羞带怯打量起他来。那些陪着家人来烧拜的男丁们, 也都频频侧目。 承安寺甚是出名,来此地的佳人才子不少, 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嗣的、有求高中的……那些人具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 可他们却从未见过品貌如此惊艳之人。 顾择龄原本并不在意人群中的异常,只与陆超、张园景攀谈。可周围人群实在有些异常,他便余光朝一旁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直了眼,再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直到方柳走近他,在他身侧停下,唇边带着一抹兴味的浅笑,问说:“怎么,分别没过多久,顾解元便对面不相识了?” 顾择龄这才回过神来,耳根染上薄红:“怎、怎会!只是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还当是身在梦中。 出尘之人夜夜入他梦中来,让他不敢相认,也羞于相认。只因那梦中的场景……实非君子所为。 顾择龄越是回忆,越是面红耳热。 方柳打趣:“多日不见,顾解元还是一如往常,脸皮薄的很。” 顾择龄摸了摸耳垂,掩饰自己眼中的热切,垂首谦恭道:“方公子说笑了。” 方柳未再为难他,而是看向另外两人:“陆举人,张举人,许久不见。” 陆超和张园景便一同向他问候道:“方公子,许久不见。” 待到闻行道也走到此处,三位举子的表情明显畏惧、谨慎了几分,开口寒暄道:“闻大侠,许久不见。” 顾择龄如此,是因为察觉到了闻行道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尽管其本人可能都未曾发觉。 陆超和张园景则是因为畏怯。 他们与闻行道并不熟络,未曾说过几句话,只知晓这位被称作“闻大侠”的人一身刚煞血气。而自他加入赴京的队伍之后,萧然山庄一行人便赶路赶的急。想来是似乎有要事要做,却让他们这些文弱书生,着实吃不消。 哪怕吃不消,他们也不敢提出异议,兀自强忍着,才没有在颠簸中晕过去。 正因如此,他们对于闻行道敬而远之。 闻行道扫了周围人群一眼,那些心思怀春的公子和小姐,便都被他眼中的冷厉然骇得转过头去,不敢再打量方柳。 顾择龄问道:“二位也是来承安寺烧香求佛?” 方柳点头:“第一次北上,自然要随处玩玩。恰巧听闻每月十五,尚阳城和承安寺热闹得很,于是便请闻大侠带我随便逛逛。” “是很热闹,人甚是多。”一旁的张园景道,“我们三人方才险些寻不着彼此!” 陆超也搭腔:“此地确实人多。” 张园景又说道:“二位有所不知,陆兄和顾贤弟皆已通过了会试。我等此次前来,是想烧拜一番,为他们三日后的殿试烧拜一番,求个安心。” “主要是陪我而来。”陆超面露羞愧,“顾贤弟再度取中头名,我则险些未在榜上。” “能取中便已是极好。”张园景笑道,“我预料之中落了榜,却只能再等两年了。” 顾择龄便劝慰了他们二人两句。 “多日不见,顾解元竟已成了会元。”方柳缓声说,“三日后的状元头衔,想必也将收入囊中。” 顾择龄忙摆手,不知所措地自谦道:“方公子过誉了,三日后的事尚未可知。” 陆超则说:“既然二位与我等目的一致,不如一起进入寺中?” 顾择龄便期许地看向方柳。 方柳颔首:“左右无事,那便一起。闻大侠以为呢?” 闻行道:“依方庄主所言。” 五人便一起进入了寺庙之中。 他们捐了香油钱后,向僧人讨来香,烧香拜佛求一个好运道。 离开承安寺后,因为看不出方柳的意图,顾择龄忍不住问道:“方庄主既是来玩,是否还要去看尚阳城的灯会?” 方柳:“确有此意。” 顾择龄便显而易见的喜悦起来:“既如此,不如与我等一起?我们原也是要逛逛今日灯会的。” 张园景闻言颇有些不解。 原本想今夜在外头逛逛的其实只张园景一人,因为他落了榜,又要等待顾择龄和陆超二人,不急着返程,便想着这几日好好在尚京玩乐一遭,才不枉此行。 其他两人皆说要温习文章。 张园景转念一想,猜测顾择龄忽然改了决定,定是因方公子。 不过顾择龄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实则早已不需温习什么。昨日闲聊时,他之所以说不去,不过是不感兴趣,认为还是看书、写文章更好些罢了。 所以现下顾择龄又说要去,张园景便不拦他,只对方柳说道:“诚如顾贤弟所言,方公子和闻大侠不如与我们一道?” 方柳道:“不无不可。” 见他们约定好,陆超婉拒说:“陆某便不去了,我若不时时温书,只怕会落到三甲末去。” 于是进了尚阳城后,陆超便先回了他们三人的住处。 其余四人则一同前往城内最热闹的街市。 ———— 尚京不愧为前朝旧都,无论是城墙还是建筑,处处皆有一股威严厚重之感。而现下今朝新都迁过来后,城中风气一转,变得甚是繁华,街上人烟阜盛,宝马雕车往来不绝。 有从周遭村子和县城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好奇驻足在街市前。也有王公贵族,坐在华贵的马车中在街上穿行。 此时方过了申时,天色未晚,灯会还尚早。 方柳对顾张二人道:“不如先寻一处茶楼落脚,休息片刻。” 顾择龄回说:“正有此意。” 四人便寻了一茶楼,要了间包房入座。多日未见,几人边享用茶水,边就近日来的见闻畅谈一番。 顾择龄和张园景本就是科考之人,未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再加上方柳顺水推舟的刻意引导,几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朝廷上的事。 张园景对顾择龄说道:“听闻会试的主考官王大人对你称赞有加,等你入了朝中,应该也会归于他之门下。” 顾择龄摇首,只说:“不急着站队,先看看朝中形势。” 他涉世未深,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那么多城府,故而更要小心谨慎,才能在那吃人的官场上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抱负。 也好兑现……与方公子的承诺。 张园景闻言叹了口气:“我是帮不了你了,想来陆兄也会被下放到地方去。日后便只剩你一人了,这京官儿不好当啊……” 方柳顺势问说:“两位对朝中官员了解多少?” “先前是不多的。”顾择龄回答,“但近日时常与其他举子们交流,便知道了些浅显之事。” 方柳饮了口茶,问道:“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何谓有趣……”顾择龄想了想,道,“譬如翰林院的哪位大学士,又做了首妙极的诗?” “噗嗤!”张园景忍不住笑了出来,“顾贤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满心满眼皆是诗书文章。” 听到张园景的话语,顾择龄窘迫地偷看了一眼方柳,见他神色打趣地看着自己,便踌躇问说:“是、是我何处理解的不对么?” “既是趣事,自然要说那些庙堂之下、诗书之外的事了。”张园景笑着说道,“虽然方公子才华出众,对孔孟之道颇有见解,但也总不能在这样消遣的时间里,还让方公子与你谈论文章吧?” “这……”顾择龄道,“是我读死书,不知变通了……” 方柳:“不愧是将做状元的人。” 顾择龄欠窘:“方公子莫要打趣在下了。” “说起趣事——”张园景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非常地说道,“我前两天从刘举人那里听到了一件。” 方柳便说:“愿闻其详。” 闻行道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静静看向张园景。 备受瞩目的张园景只觉受宠若惊,语气更加认真、玄乎地讲述道:“诸位可还记得,咱们此次开恩科的原因么?” “这个自然。”顾择龄道,“当初还说与方公子听过。” 闻行道是唯一个不清楚此事的,可他脸上没甚表情,看不出一点茫然无知的模样。 方柳余光瞧见他面上木然的表情,便玩笑道:“闻大侠,圣人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是不懂就问,这里谁人会嘲笑你不成?” 闻行道看向他:“方庄主不正笑着。” “是么。”方柳不以为意,唇边好看的弧度未减,随意改口道,“那就除了我,无人嘲笑你。” “闻某是否还要谢过方庄主?” “如果闻大侠想,不无不可。” 闻行道凝眸注视了他片刻,竟果真沉声说了句:“那就谢过方庄主了。” 方柳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受了。 顾择龄看见他们的互动,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之意。 自分别后,他时常梦见方柳,还在梦中……他便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若是可能,他希望当方公子想打趣谁时,能只作弄他一人。 幸而。 幸而方公子对谁都未曾上心。 可同时,他也难过于此。 思及此,顾择龄忽然开口解释起来,他一出声,果真吸引了方柳的注意:“圣上围场狩猎打到一只玉兔,博了萧妃一笑,这才要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方柳颔首,复又眉眼轻扬地问道:“闻大侠可知晓了?” 闻行道点头,冷冷看了顾择龄一眼。 张园景未曾发觉异常,神秘兮兮说:“后来不是说咱们还没到尚京,那萧妃娘娘便失宠了么。结果现下……你们猜怎么着?” 方柳顺势问:“怎么着?” “现下——”张园景压低了嗓音道,“今上又好起南风了!” 第040章 河灯 张园景说完之后, 本以为其余三人会大吃一惊,可转头一看,却发现他们竟没甚表情。 “尔等何不讶异?”张园景疑惑, “难不成事前已经知晓?” “不知。”顾择龄语气温文尔雅, “但总觉得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古往今来, 不少王侯皆是好南风的,有些还将其传成一段君臣相和的佳话。当然,今上并非明君, 做的事或许更无视礼教。 只希望今上能少做些糊涂事,否则遭殃的又是百姓。 “哎……”张园景摇首,“我还当你们会惊讶一番呢。” 方柳问道:“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其他举人定有个听说传闻的途径, 总不能是自己臆想。 张园景思索了片刻, 小声说道:“说是因为有人见到,今上最近招了些傅粉何郎的男子入宫。那些男子, 还是驸马帮忙找的呢……” 听到此处,方柳神色不变, 眼底却多了一丝知悉。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哪个驸马?” “方公子乃江湖中人, 对朝堂之事可能不太了解。”张园景解释道,“今上的大公主年少便夭折, 二公主送去和亲,三公主有些痴傻尚未曾许人。如今唯一有夫婿的便是四公主,剩下的公主都还小呢……” 方柳明悟:“也就是说,当朝现下只有一位驸马?” 张园景点头。 顾择龄道:“便是那位刘珏大人?” “没错,正是这位刘驸马。”张园景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也是尤太傅那一党派的人……” 说到这里, 方柳便懂了,其他两人也知晓了刘珏的定位。 因为这位尤常尤太傅, 可以说是世人皆知的奸臣佞幸。他原本是当朝太子太傅,深得皇上信任,后来太子被废,便让他继续教导其他皇子。 如今皇上做出的许多昏聩决定,背后都有尤太傅的影子。因着今上的偏爱,尤太傅的权利甚至比几位王爷和皇子还大,谁人见着他,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本朝的驸马无法拥有实权,多是挂个都尉的闲职,这刘珏也不例外。 他若是尤太傅那一党派之人,必然会给今上提供不少乐子。既然他如此积极招男子入宫,恐怕今上好南风一事,便与他有关。 只是不知这刘珏和那承庵寺的监寺无增大师,究竟是何关系。 方柳继续问道:“你们对刘珏有何了解?” “听到过一些传闻,譬如他和公主不和,是整个尚京官员圈子里都知晓的事。”张园景看向顾择龄,“顾贤弟可还记得,一旬前咱们和李举人喝酒那次?我记得只有你喝的酒少,所以最后仍清醒着。” 顾择龄点头:“记得。” 李举人是尚京人士,家中本就世代为官,知晓的朝堂中事甚多。因为看中顾择龄的学识,他上次在家中宴请了几人,喝酒后吐露了不少尚京官员皆知的事。 方柳闻言,便看向了顾择龄,等待他的讲述。 终于轮到自己说些方柳感兴趣之事。 方柳的眉眼极美,天生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情,当他看向谁时,便会显得异常专注。想着这份专注现在只属于自己,顾择龄心底便燃起一股热切之意。 他努力回忆那日的场景,说道:“四公主如今二十有四,八年前与刘驸马成亲,两年后诞下一子。自那之后,夫妻二人再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过。” 张园景道:“我听说先前相处便不怎么融洽,公主还在宫宴上下驸马的面子,最后被今上训斥,这才有所收敛。” 方柳问:“今上为何帮着驸马?” 顾择龄先一步答道:“听说驸马是今上先看中,后来才非将公主许配给他的。” 方柳:“既然用了‘非’字,想来四公主并不满意这门婚事。” “的确如此。四公主拒绝过,但今上并未管她意愿,这几乎是举城皆知之事。”顾择龄继续道,“听李举人说,那刘驸马长相阴柔也无甚才华,家中地位最高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但他惯会玩乐,这才入了今上的眼。” 这也难怪四公主不愿下嫁。 十六岁本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华,又怎么会愿意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但是君为上、父为上,哪怕心中再不愿,四公主仍是嫁给了刘珏。 闻行道许久未说话,此时问了一句:“刘驸马最近除了招揽人入宫,还有别的动作吗?” 张园景闻言,疑惑道:“为何这么问?” “在承安寺烧拜的时候,看到一旁的神木上,似乎挂了他的名字。”闻行道说,“莫非他也是承安寺的香客?” 方柳侧眸瞧了他一眼。 还真是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淡定非常。 不过承安寺中确实有这样一株被称作神木的树,树不算高,但枝叶繁茂。枝丫上挂满了系了红绳的木牌,用作向神佛祈愿,木牌上写了祈愿者的名姓和祈愿的内容。 据僧人介绍说,树上的木牌每个月皆会清理一回。 闻行道绝没有见到写有刘珏名姓的木牌,此时不过随口找个理由罢了。张园景和顾择龄没注意那神木,自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张园景想了想道:“没听说过这事,想来若是去也只去过一两次,不算常客吧。” 闻行道点头。 接下来,几人又聊了些闲话。 方柳未再继续问刘珏的事,免得引起张园景的怀疑。至于顾择龄,他谨慎心细,想必已经察觉了异样。 方柳看了顾择龄一样,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还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要帮他关注刘珏此人的意思。 方柳默不作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顾择龄眼底便流露喜意。 张园景与他们畅聊了一番后,脸色都变得红润了,他看向窗外的天色,一拍脑袋:“我们怎么光顾着聊天,忘了时刻,这天色已然暗下来了,是时候去街上看灯会了。”他指着街上匆匆走过的人群,“你们瞧,那稚子皆兴冲冲拉着父母往街市走去,要不咱们也下去?” 方柳瞧了眼窗外:“是时候了。” 于是四人便离开了茶楼,往城中央走去。 夜幕方一降临,大街小巷便张灯结彩,越往城中走,手上提着花灯的男女老少便越多。街边吆喝贩卖各种吃食、玩物、花灯的小商随处可见。灯火阑珊处,却也有乞丐衣衫褴褛,花着脸向行人讨饭,绚烂的光影从来落不到他们脸上。 城中有一条河流穿过,河面上飘着许多橙红的河灯。 方柳未遮掩面容,这一路上,不停有才子佳人频频看他。有那胆子大的姑娘家,甚至羞红了脸,拦在了他面前,欲将手中的花灯送与他。 方柳一一冷淡谢绝。 忽然,顾择龄走到一处摊贩前,停下脚步买了一盏河灯。旋即,他回过身来,将河灯递给方柳。 方柳凝神看他,并未立刻接过河灯。 顾择龄连忙惊慌失措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着,方公子若是手上提着一盏河灯,想必、想必便不会总有人拦你了……” 至于他心底深藏的其他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 方柳无可无不可,正要接过那河灯,闻行道便先有了动作。只见他盯着那河灯看了片刻,旋即走到摊贩前,放下一锭银子,换来三盏河灯。 “既然是出来玩乐,何不入乡随俗,一人提一盏河灯?顾会元买的还是自己拿着,闻某再买三盏便是了。” 说着,他将其中最明亮、最精致的那盏河灯,递向方柳。 40-50 第041章 梦中 方柳先看了看他们二人, 而后又打量了一番他们手中的河灯,只思考了一瞬,眼底便闪过一丝了悟。他瞧了闻行道一眼, 便接过了顾择龄递来的河灯。 顾择龄霎时高兴起来。 闻行道仍然举着那盏河灯, 神色不明地看着方柳。 及至此时, 张园景才意识到气氛不妙。 他左看看顾择龄,右瞧瞧闻行道,发现自己那顾贤弟光顾着看向方柳傻乐之后, 便战战兢兢朝闻行道伸出了手:“闻、闻大侠,不然给我罢?” 闻行道冷眼转向他,张园景顿时不敢说话了。 方柳勾唇, 云淡风轻道:“闻大侠, 方某不喜黛紫,还望记住。” 闻行道闻言, 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河灯,只见其上确实绘有一朵黛紫色的小花。他沉默了片刻, 将手中这盏灯随手递给了张园景。 张园景立时郑重接过, 心境与去看榜时一样紧张。 还未等他松口气,便见闻行道将其余两盏灯也都递给了他。 张园景顿住:“……这是?” 闻行道:“扔了。” 张园景:“……” 张园景只好接过几盏河灯, 将其皆早早放入了水中。幸而小贩便守在离河堤不远的地方,才让他不必拿着三盏灯,站在人群中无所适从。 放完手中的河灯后,他看向方柳:“方公子不放河灯么?” 快放吧!再不放,那闻大侠的眼神就要将你我刺穿了! 方柳不紧不慢道:“不是要写些愿景么。” “是极。”顾择龄笑道,“写了愿景放进河灯中, 才算完满。” 方柳便走向摊贩,给他一角银子, 换来一张粉笺。他用摊上的笔墨写了几个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然后将粉笺放进了河灯之中。 无人看见他究竟写了些什么。 顾择龄问:“方公子写了什么?” 方柳眉眼微弯:“保密。” 就在此时,张园景忽然“咦”了一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方柳看他:“怎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难不成是心虚么。”张园景小声道,“方才我们还讨论刘驸马呢,我这就好像见着他本人了……” 方柳问:“在何处?” “在那边。”张园景指了一个方向,“也可能是晃神看差了,我与那人也不过两面之缘,不一定认得准,只方才见着一个穿红衣的神似他,带着几个侍从走到那边去了。” 方柳凝眸:“是么。” 张园景受了惊吓般,抚了抚胸口:“听说那人并不好相处,尽管咱们说的是尚京人人皆知的事,可若是让他逮到咱们传他闲话,怕是难善了。” 方柳似乎并不在意:“既然是晃神,那便不管了。” “也是。”张园景笑道,“我们现下又未曾说他人之事,将方公子的河灯放下河,才是要事。” 几人便走到了河边。 方柳正要蹲下身子,放置河灯之际,倏而似想起什么。他纤手一推河灯,观其摇摇晃晃混入众河灯之中,而后站起了身。 其他三人皆疑惑地看向他。 方柳语气平静:“我腰间玉佩不见了。” 几人定睛看去,发现他腰间的玉佩确实没了踪影。 顾择龄忙问:“何时不见的?” 方柳:“想来是入城后,只怕要回头找找。” 方柳的神情并没有一丝急切,顾择龄却已经焦急起来。 张园景也道:“今夜人果真是太多了,方公子的玉佩,怕是不知何时被扒手偷了去!” 顾择龄和张园景并非习武之人,自然不会知晓,从方柳这般的一流高手身上偷走玉佩是多难的事,因此替他焦急起来。 唯有闻行道,勘破了此事,只静静看向方柳等他接下来要做甚。 就如同当初方柳嘱咐他摘花一样,他做事总有他的逻辑,一般人看不透。 果不其然,方柳下一刻便看向闻行道,说:“闻大侠不如日行一善,帮方某往南边儿找找?” 南边便是张园景刚刚说见着刘驸马的方向。 闻行道立刻便懂了方柳的意思。 方才还以为他未将刘珏之事放在心上,却原来是有别的想法。 闻行道颔首:“可。” 而后便运行轻功,离开了此处。 张园景第一次见人施展轻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喃喃道:“……那我便去北边儿瞧瞧?” 方柳却说:“不必麻烦张举人,尚京城中人潮熙来攘往,东西恐怕寻不来了。只是我心中到底记挂,因此才让闻大侠去寻一寻,他有些脚上功夫,想必很快便能回来。” 张园景倒是不觉得方柳让别人去找,自己却候着不动,有何不对。在他看来,如方公子这般之人,哪怕身怀绝世武功,也不必事事亲躬亲为。 却不知方闻二人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择龄问:“方公子……与闻大侠似乎很熟络?” 方柳:“尚可。” 见方柳似乎不想多说,顾择龄便提议:“玉佩之事,不如沿着来时的路,再找找看?” “我也觉得,不如咱们分开找找。”张园景附和道,“一刻钟后,无论找不找得到都再来此地会和,如何?” 方柳:“那就如张举人所说。” 三人便分开来,各自寻找那并未丢失的玉佩。 见另外两人走远,方柳闪身离开了此地,朝南边儿而去,行走在街市的屋顶瓦檐之上。很快,他便发现了闻行道的身影,他果然也是躲在屋檐上寻人。 方柳方一落脚,闻行道便听到了动静。 闻行道顿生戒备,手放在刀上,待到回首看到身后之人乃是方柳,便卸了内劲,问说:“方庄主如何过来了?” 方柳未回答,而是顺着他刚刚的视线往下看去:“寻到人了?” 闻行道点头:“正对面楚馆之中。” 刘珏已然进入楚馆中,此地寻不到可以窥探的位置,只有靠近那建筑,才好窃听些消息。 “那便劳烦闻大侠跟着对方了,能探听一点是一点,今日切莫打草惊蛇。”方柳似笑非笑,“依我之见,闻大侠装作客人,进入楚馆是最好的办法。” 闻行道:“不必用到方庄主的法子。” 说完他便御起轻功,飞身去往了楚馆的楼上。 闻行道寻到一处房檐站住,而窗户下方,竟果真是刘珏所在的房间。想必适才他一直在观察,早就确定了刘珏的位置。 方柳也潇洒落脚,寻了个位置,探听房间内的动静—— 只听有一小倌埋怨道:“刘大人可总算来了,您自己数数,都几些日子不来见我了?” 另一人便说:“最近有要事要忙,家中婆娘又胡闹脾气,烦得很。怎么,我不来便无人通你那幽径,所以想的紧了不成?” 小倌便娇笑着同他打情骂俏。 刘珏长相阴柔,声音也略显尖酸,满口皆是污言秽语。正因为他阴郁的气质,使他原本尚算清秀的长相变得并不出众,甚至有些邪性。 眼见屋子里快要翻云覆雨起来,刘珏仍未说出最近在忙何事。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忽然敲起门来,“咚咚咚”响个不停。 刘珏原本都要与那小倌你侬我侬了,此时被打扰自然十分不悦。他冷着一张脸,使唤那小倌去开门,将门外的人放了进来。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 那侍从畏惧道:“是四公主……” 刘珏冷笑了一声:“她又怎么了?” 侍从斟酌着言辞,禀告道:“四公主她让您将最近送去公主府的那些人,都……都挪个窝,否则她就亲自将人赶出去。” 闻言,刘珏立时拧眉,披上了外衫:“走,随我回去!” 便不顾那小倌,走出了门。 方柳算了算时间,道:“我先回去,劳烦闻大侠继续盯着。” 跟踪刘珏,只需一人便够。 闻行道颔首:“我不会打草惊蛇。”. 闻行道跟上刘珏之后,方柳则原路返回河边。 这回,他并没有飞檐走壁,而是沿着街市往回走,还未走到河边,便偶遇了顾择龄。 顾择龄忙问道:“如何,可寻到了?” 方柳摇首:“不必找了。” 顾择龄霎时失落起来:“怎么如此……” 方柳轻笑:“我都不急,顾会元伤心什么。” 顾择龄不知作何回答,只好笑笑作罢。 两人并肩往回走。 尚京夜景,建筑鳞次栉比雕梁画栋,一轮圆月高挂碧瓦朱檐之上。街市上悬灯结彩,入目皆是火树银花的繁华盛景,灯火照的行人脸上都透着红亮。 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喧闹街市,与方柳并肩而行,似乎是梦中才有的场景。 “梦中?” 方柳问。 顾择龄霎时一惊,他太过飘忽,竟是不自觉将心底的话说出口了。 方柳正思索刘珏之事,随口问说:“你梦里梦见了何事。” 梦见何事? 顾择龄侧首,看向方柳美至无可挑剔的侧颜,喉结微动。 他梦见,幽寂夜色里,昏黄烛火下。 有素白的衣衫顺皓腕滑落,有冷清的香气盈满内室,有清脆的水声不绝于耳。水雾氤氲朦胧之中,绝世之人淡然回眸,眼角眉梢尽是香色,便让人再动弹不得,只顾痴痴瞧他。 他还梦见…… 还梦见,自己缓步走近,而后颤抖着心尖儿,去嗅、去吻那香色。 那人便阖眼,由着他生疏地胡作非为。 仅仅只是回忆,顾择龄便觉得头晕脑热起来。 何况那香色本人正站在他面前,冷冷清清地侧首看他,等待他的回答。 “……没什么!”顾择龄忙转过头去,“的确没什么!” 那些梦境实非君子所为,他单想一想都觉得羞燥,又怎么敢说出来?他不会说谎,于是便只侧过头去,红着脸不断说“没什么”。 方柳便未再追问,转头过去,兀自走向河边。 顾择龄忙跟上。 第042章 楚馆 张园景很快也回来此地。 他告知方柳:“未曾寻到方公子丢失的玉佩……” 顾择龄无奈:“若是被人拿走, 又怎会这么轻易被我们寻到。” “罢了。”方柳道,“此次便谢过二位了。” 顾择龄摆手:“不必言谢,我们二人并未真正帮上方公子的忙。” 张园景:“顾贤弟说的是, 我们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方柳:“但也劳烦两位奔波了。” 恰在此时, 天空炸起了绚烂的烟火。 河堤与桥上的行人皆停下脚步, 仰头在热闹的声响中看向夜幕。璀璨的烟花映在摆满花灯河中,河流随风漾起波纹,便将那粲然的一汪倒影搅碎。 直到烟花燃尽, 城中众看客仍意犹未尽。 方柳:“眼看天色渐晚,我也该回去了。” 张园景问说:“那闻大侠要怎么办?” “不必担心他。”方柳不以为意,“他若是没寻到东西, 自会先回去,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顾择龄闻言,迟疑了一番, 这才说道:“待到三日后殿试,今上或许会让一甲进士及第骑马游街, 方公子……能来看么?” “三鼎甲?”方柳注视着河面上的波纹, “看来这状元郎的头衔,顾会元是势在必得了?” 以往谈起此类话题, 顾择龄总是谦逊非常,这次他却郑重道:“成竹在胸。” 苦读诗书,寒窗十数载,为了心中抱负,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十分不易,自不会在最后失败。 况且, 他还与方公子有约。 方柳道:“那便到时见。” 顾择龄喜出望外:“好。” 张园景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 顾贤弟还是回去罢,别熬坏了身子,耽误三日后的殿试。” 得到方柳承诺的顾择龄喜悦非常,这才在张园景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离去. 城门将关。 外城的人匆匆离开了尚京,踏上回程的路,尚京的夜却仍旧热闹不减。倒不如说越是月上中天,这里的灯火便越繁盛,浓郁的脂粉气味飘散在街市上,教人浮想联翩。 若不是此次未着黑衣,方柳会独自再去承安寺一趟。左右无事,他思忖片刻,重新走向了那最繁闹的街巷。 闻行道就是在这时归来的。 他身躯挺拔高大,在行人中格外瞩目,可因着他身上的气势,街上无人敢看他。若是仔细打量,便会发现他鞋尖带着一丝湿意,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方柳发现他之后,却也没有理会,只负手往一旁的青楼楚馆走去。 闻行道走到他身侧,问说:“方庄主这是要做什么?” “闻大侠竟是看不出来么?”方柳扬眉,“当然是要逛窑子。” 闻行道:“……” 方柳:“一起?” 闻行道:“……” 那便一同去,绝不能让他一个人。 两人方一跨进了门槛,还未来得及探查里面的情形,便有一浓妆艳抹的男子走上前来,热情地招呼道:“哟,二位爷,第一次来——” 那老鸨不曾看清来客的面容,便已下意识招待起来。可等走近两人,看清他们的面容和气度之后,他反而噤了声。 无它,只因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为何会来这烟花之地。 方柳十分自然地接话:“寻乐子的客人,不欢迎?” 闻行道顺势拿出一锭金子。 老鸨看直了眼,忙调整表情,笑得像朵花:“欢迎!欢迎!怎的不欢迎?!”说罢,他朝后方摇了摇帕子,呼唤道,“来,闵儿玥儿,招待贵客了!” 闻行道松了手,老鸨连忙接住下落的金子。 方柳瞧了眼老鸨招呼来的小倌,语气轻佻风流道:“只叫这两位陪着,是看不起新客,要赶人走么?” 闻行道知他在做戏,这神态分明似曾相识。 约摸是在模仿那朝暮城的燕家少主。 只是这样轻佻的话语,由方柳说出来,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反而令人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老鸨赔笑道:“瞧客人说的,我这哪儿敢呢,这不是因为夜里客人多,许多公子皆被点走了……” “算了。”方柳道,“先为我们准备一间幽静些的房间。” 老鸨连忙应下,引他们去到了二楼最里的屋子。 进屋后,方柳留下了名叫闵儿、玥儿的公子,老鸨嘱咐人送来酒水点心,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眠花宿柳之地,轻轻一嗅皆是扑鼻而来的熏香,闵儿和玥儿身上尤甚,隔着几尺远都能闻见那呛人的味道。 名唤玥儿的公子,身穿两层极透的薄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媚劲儿。他边一步三摇地走过来,边娇声说道:“玥儿来伺候两……” “不必。”闻行道冷脸打断他的话,“离我们远点。” 他神色过于骇人,吓得玥儿顿时停住了脚步,两公子皆安分了些。 他们平日里甚少碰到这般奇怪的客人,那些来此狎妓的恩客们,哪个不是为了图个一时快活,一来便火急火燎揽着他们往那床榻上倒。 连靠近都不让他们靠近的,实在难得一见。 方柳淡声解释道:“我身旁这位客人心有所属,此次是想向你们取经。” 闻行道:“……” 他没有开口否认,任由方柳给他添了这莫须有的设定。 闵儿接待的客人多了,人还算机灵,明白他们无心风月之事,便问说:“……两位贵客有何想知晓的,只管问便是。” 方柳便笑看闻行道:“闻大侠,问你呢?” 闻行道扭头,对上方柳的笑眼,心霎时漏了一拍。 方柳:“闻大侠?” 闻行道只好转向那两名公子:“平日都会有什么人来此地?” 玥儿和闵儿对视一眼,神情谨慎了些。 玥儿道:“事关其他恩客之事,不好妄加言论……” 闻行道再度掏出一锭金来,放在茶桌边缘。 玥儿顿了片刻,便连忙改口:“但若是不泄露恩客私密之事,倒也不是不可说!” 闵儿也说:“咱们这地方,来的王公贵族可是不少。” 方柳:“比如?” 他们两人便边回忆边报了许多人名,不知不觉便说得起兴。 玥儿说:“说起来,那刘驸马还是咱们这里的常客呢。” 闵儿嗔道:“可他却未曾点过你我,回回都叫那兰公子去伺候。” 这些小倌彼此之间,皆互称“公子”。 方柳便笑说:“这兰公子多国色天香,让那驸马爷总是惦记着?” 他一笑,熠熠生辉,让两位公子面红起来。 玥儿媚笑道:“算什么国色天香,怎么比得过客人您……” 话说一半,闻行道视线冷冷扫过,玥儿便赶紧住嘴。 闵儿打圆场道:“说起来,今夜刘驸马来了又走,那兰公子似乎正空着呢,客人若是想知晓,让人将他叫来不就行了?” “那还愣着做什么。”闻行道说,“去叫。” 看得出他十分不喜风月场所,脸色比平日还要冷硬,无多少耐心可言。 闵儿连忙应声,出门去嘱咐小厮寻人。 闻行道再度挥手,让那玥公子退下。 等人的过程中,方柳闲适倒了杯热茶来喝。 闻行道忽然开口:“方庄主。” 方柳专注饮茶,随意回道:“何事。” “此物,”闻行道在桌上放了什么东西,“物归原主。” 方柳这才分了些注意但桌上那物件——原是张粉笺。 他立刻意识到是何物,遂轻笑了一声。 “倒是果真去拿了。” 只因他选择了顾择龄的河灯么? 有趣,且耐人寻味。 “方庄主料事如神。” 说罢,闻行道将那粉笺翻了过来,露出其上的字迹,只见那本该写着愿景的地方,写有一行字。 ——如此看来,闻大侠又要将轻功用在奇怪的地方。 第043章 刘珏 闻行道自己也不知怎地, 在跟踪完刘珏之后,不自觉去寻找方柳放入河中的灯。 习武之人眉目清明,他又对方柳选择的河灯记忆犹新, 因此很快便在一众大同小异的河灯中, 找出了方柳放下的那一盏, 且没忍住看了其间粉笺上的字迹。 却没想到被方柳罢了一道。 方柳此人不仅武功高绝,还生了一颗玲珑心,他看人看得太准, 就连嘲讽都要预判。 轻易不能招惹。 方柳将粉笺推回给他:“既然闻大侠拿了,便送予你,不必还我。” 闻行道看向那粉笺, 却没有动作, 只道:“若河神有灵,知道方庄主写了这些, 那你的愿景怕是此生难以实现。” “呵。”方柳轻笑一声,“若是河神有灵, 想来也看不完那么多盏河灯。” 闻行道:“看来方庄主不信神佛。” “我之愿景, 自己来实现,哪里需要神佛。”方柳反问, “况且,闻大侠真当神佛如此得空不成?” 闻行道沉眸:“辩不过方庄主。” 就在此时,屋内又走进来一名公子。 这位公子的相貌比方才的玥儿、闵儿要精致些,性子瞧着也更高傲,是最易勾起富家老爷、权臣贵子追逐之心的类型。 但他的孤傲像是装出来的,刻意雕琢的痕迹过于明显, 难以掩饰一身风尘气息。 那公子走到屋中间,朝方柳和闻行道欠身, 态度恭敬高远:“奴家名叫兰儿。” 这位便是驸马爷刘珏的蓝颜,兰公子。 兰儿自报家名之后,未曾抬头,他垂首露出自己光洁的后颈,做出一副顺从却冷清的模样。来此寻欢作乐的人,最喜欢他这副姿态,人前冷清,人后淫-荡。 但今日来的两位恩客,似乎对他毫无兴趣。 他分明摆出了引戮羔羊的姿态,可半晌过去,仍无人理会。他渐渐感到疲倦,还要装作无事发生,保持这个躬身的姿势,不便抬头。 终于,其中一位客人开了口,并非叫他起身,而是问说:“听说刘驸马是兰公子的常客?” 兰儿闻言,终于有机会抬起头来。 待到看清两位恩客的相貌,他脸上浮现讶异的神情。 他自诩是这尚阳城内品貌最出众的小倌,入幕之宾中贵胄无数,恩客千金难见一面。若不是今夜刘驸马点了他,中途又走人,而今夜的客人据说初来乍到、手笔极大,他也不会给这个面子来接待。 却没想到,客人的相貌竟比他昳丽太多。若果真一夜风流,倒是对方吃亏了。 闻行道见那小倌眼神越发飘忽,不知在想什么什么,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回答?” 兰儿被骇了一跳,立时回神:“是!确有其事……” 方柳继续问道:“只他一人来?” 兰儿这才明白,这两位客人并非想与他同度良宵,而是有话要问。 他看了眼两人的腰间,发现他们皆配有利器,一人是剑,一人是刀,想必是江湖中人。再纵观二人姿容气势,武功绝不低。 兰儿慎重起来。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江湖中人,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只能挑能说的来透露。其实作为陪客之人,那刘驸马也不会告知他太多事情,多是些闲碎琐事,偶尔伺候在旁时听一耳朵罢了。 兰儿回答:“有时也会带其他大人来。” 闻行道:“都有何人。” “这……”兰儿迟疑了片刻,笼统答道,“有六部的大人,也有近日进京赶考的学子之类。” 方柳:“看来刘驸马在朝中人脉颇广。” 连学子都要招揽,这是将手伸向了未来的朝臣。大周朝驸马无实权,他此番举动不知是出于他人授意,还是自己为之。 闻行道:“我认为他没这个脑子和胆量,应该是被人授意。” 兰儿低着头,不敢附和。 随后方闻二人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到的都是些零碎的信息,且不辨真伪。但从今日已知的情报来看,刘珏此人虽看起来低调,实则小动作不断。 “行了。”闻行道摆手,“你退下吧。” 兰儿便连忙离开了房间,装作一无所知、无事发生的模样。 外人退下之后,闻行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探听,这才继续与方柳对话。 方柳问:“你跟踪刘珏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为何说他没有胆识?” 闻行道答:“一路跟踪他回了公主府,而后听两人吵了一个时辰架。” “吵架?”方柳起了兴致,“内容是何?” “四公主知道了刘珏为皇帝寻男子进宫伺候的事,质问他自己堕落污秽便罢了,为何还拉上她父皇。刘珏说四公主所管闲事,作为一个女人,就该好好待在府中管教好孩子,别管其他人死活。” 中间还有牵扯出了各种陈年旧事,两人互相辱骂,说的话无比难听。 方柳:“刘珏既然敢如此说公主,想必是有恃无恐,不怕他人怪罪,看来四公主并不受皇帝宠爱。” 说起来,若是受宠,也不会将她赐婚给刘珏。 闻行道继续说道:“两人争执不休,直到公主之子跑出来,大哭一场,四公主才在放过狠话后,带着孩子回自己的别院了。” “刘珏呢?” “趁着夜色入了皇宫。” “深夜入宫?”方柳若有所思,“皇帝对他过于偏宠了。” 闻行道点头:“没有完全准备,我不好跟进皇宫。” 不是所有武功高手都厌恶厌恶官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总有前赴后继往权势上靠的人。因而,皇宫戒备森严,皇帝身边不乏高手。 正所谓寡不敌众,若要继续跟踪,须得从长来计议,不能轻举妄动。 方柳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不知在思索何事。 室内寂静良久,闻行道问:“接下来,方庄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方柳神态从容,“只要闻大侠闲来无事盯紧那刘珏便可。” 闻行道:“那方庄主?” 方柳随口道:“我留意承安寺动静,再乘隙看看三日后的殿试放榜、状元游街的热闹景象。” 闻行道闻言,凝眸看向他。 方柳淡然回视。 “日日看游街。”闻行道神色平平,“不是花魁,便是状元。” 方柳轻笑:“若是哪日闻大侠做了何事,将要游街示众,我也会去看。” “游街示众”这种说法,常常使用在那些罪犯身上,闻行道明白他又在拐弯抹角挖苦自己。他皱眉,抬手挥去鼻尖萦绕的呛人脂粉气味:“差不多了,我们该离开此地了。” 方柳这回没有反对。 他也不喜风月。 两人离开之前,方柳看了一眼桌面,那张写了字的粉笺已不翼而飞。 第044章 刺探 时间过的极快。 这三天内, 刘珏几乎等于是住在皇宫中,从未曾回过公主府,也很少去其他什么地方。正因如此, 闻行道从第二天开始, 便换了夜行服, 两次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潜入皇宫。 三日后,方柳和闻行道坐在尚阳城的酒馆中, 交换这几日调查出来的情报。 方柳问道:“入皇宫之后,刘珏都在做什么?” 闻行道眼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聚众淫-秽。” “呵。”方柳轻笑一声,“果真不负在民间流传的名声。” “避免被皇宫暗卫发现行踪, 我只是在稍远些的位置探查。”闻行道继续说, “即便如此,也能清楚听到、见到数人在那皇帝的寝宫内……” 闻行道点到为止, 不准备再回忆。 方柳:“难怪四公主与刘珏争吵不休。”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方庄主呢。”闻行道问,“有何消息?” “暂时无甚有用的消息。”方柳同样摇了摇首, “那承庵寺的和尚每日不是诵经、便是念佛, 未曾有过其他举动,也不见往外传递信件。” 不过也该如此。 若银子已经被转移, 万事落下帷幕,两方便也不必再沟通,恢复往常才不会引人怀疑,留下更多把柄。 无论是刘珏还是寺院,都十分谨慎小心。 因为若是让外人查到此事,宣扬出去人尽皆知, 到时不仅仅是刘珏等人会遇上麻烦,承庵寺在百姓中的威望也会大大降低, 还赚甚的香火钱。 闻行道:“看来此事并非一时能查清楚的。” “虽然很想说不急于一时。”方柳话锋一转,“但郭盟主恐怕等不及。” 闻行道说:“昨日我与义父见了一面,他说负责调查此案的张大人似乎不再与他纠结赈灾银在何处、被谁所盗,反而开始拿这件事来威胁武林盟,让武林盟总舵尽快搬离雁山镇。” 方柳若有所思,推测道:“既然赈灾银曾经藏在承安寺,而承安寺的和尚又确实与朝廷中人有联系,说明朝廷里早有人知晓赈灾银去向。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上面的人让那张大人查此案,就不是为了寻到赈灾银,而是找个借口,站在道德高点给武林盟施压。” 闻行道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内外勾结,早就安排好了赈灾银的去向,以为天衣无缝不会有人察觉,没想到义父竟然真能查到承庵寺头上,这才痛下杀手。” 方柳食指扣了扣桌面:“这便全都明了了。” 他看向闻行道,两人同时说道:“监守自盗。” 闻行道:“可以猜猜幕后主谋是谁,我不认为是刘珏。” “既然要猜,”方柳道,“就猜的大胆些。” “那依方庄主所言。”闻行道问,“谁是监守自盗者?” 闻言,方柳笑了。 “我猜是——皇帝。” 早听闻皇帝骄奢淫逸,又怎么会愿意从国库拨出去那么多银子,给受灾的百姓。在昏君眼中,全天下的钱财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而底层的百姓不过是一茬又一茬的杂草,活不下去那便枯萎,反正来年还要再长,救他们做什么,无非浪费钱财。 不如说,皇帝如此轻易同意拨款,才让朝中所剩无几的贤臣们受宠若惊。 现在想来是留了后手。这样一来,既堵住了贤臣和百姓的嘴,又没有花费任何代价,还能趁机威胁武林盟,迁走这个心头大患。 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闻行道显然也有相同的猜测,所以并不多惊讶,而是淡淡说了句:“如此便麻烦了。” “是啊,麻烦了。”方柳平静道,“要想调查到皇帝头上可不容易。” 退一万步讲,就算找出了证据,皇帝想推卸责任仍旧是一句话的事。 调查他还不如推翻他来得快些。 闻行道:“但武林盟绝不会就此妥协。” 说到底,对方若想表演监守自盗,随便找个由头推到不知盗贼身上,然后说查不出原因,最后不了了之便也罢了。但谁让他们心太大,竟故意施压给武林盟,想借机解决朝廷的心患。 “那边继续查。”方柳无所谓道,“不过现在,该是看游街的时刻了。” 赈灾银失踪一事,在寻到对方破绽前,只能缓慢调查。 闻行道听见“游街”二字,眼神冷了一瞬,后又恢复往常的平静,看向了窗外。 街市上的行人驻足两旁,正兴奋地张望着,热闹极了。他们所在的酒馆,是从皇宫到放榜处的必经之路,因此状元等人游街也将经过此处。 街尾渐渐浮现高头大马的模糊影子——想来金殿内已经传胪唱名,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将要游街了。 方柳和闻行道身在二楼,从窗口望下去。 看着楼下的喧闹,方柳悠悠道:“看来世人皆喜欢看少年意气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加开恩科后,已然入了秋。” 闻行道冷声道:“我怎么记得那未来的状元不会骑马。” 方柳不觉有些好笑:“的确不会,闻大侠居然还记得。” 闻行道默而不语。 当初和方柳一行人赶路,为了加快速度,他提出过全员骑马的建议,当时的方柳却拒绝了,原因是顾择龄未曾骑过马。与其说闻行道还记得姓顾的不会骑马,不如说他不知不觉记下了方柳说过的每一句话。 “既然不会,便总要学。”方柳云淡风轻道,“顾择龄原先酒也不喝,如今还不是能与你我小酌一二。” 闻行道:“方庄主对他了解得还真多。” 闻行道话中有话,竟还藏着一股子酸味。他本人或许尚未曾察觉,方柳倒是通过粉笺一事的试探,逐渐洞悉。 “大概因为对方坦诚。”方柳看向闻行道,故意说道,“闻大侠藏的太深,想了解可不容易。” 闻行道便不再言语,怕又被方柳牵着鼻子走。 正当此时,街市上更嘈杂了些,原来是状元一行人马走到了这条街上。 远远地望去,打头的是走在前方旗鼓开路的侍从,他们都系了大红色的绒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跟在他们身后骑着马的,便是此次殿试的三鼎甲。 顾择龄不负众望是头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袍脚跨高马,手捧皇榜圣诏,前呼后拥风光过市。 跟在他身后的榜眼和探花同样风光,都身穿御赐的官帽和衣裳,春风满面。 都说那探花郎会钦点进士中容貌最盛之人,今朝的探花的确年轻端正,却比不上走在前头的状元郎俊俏清朗。榜眼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不如何瞩目。 街市两旁的夫人和少女手中拿着花,砸向骑马而过的三鼎甲,欢呼雀跃之声此起彼伏。其中,身上被砸花最多的,自然便是今朝状元。 只见那状元郎骑马的动作生疏却稳当,他目视前方昂首阔胸,儒雅俊朗之余,笑起来还有些腼腆,似乎不太适应此等众人追捧的盛况。 见此情景,路人便愈发热切地往他身上扔花。 方柳撑着脸颊打量远处动静,见状打趣道:“果真这几类人最容易让闺中少女情窦初开。” 闻行道便问:“哪几类?” “闻大侠不读话本的么。”方柳勾唇,“自然是少年将军、新科状元、仗义游侠之类。” 闻行道:“确实不知。” 方柳打趣道:“说起来,闻大侠还能占其中一样。” 闻行道:“方庄主亦然。” 金科进士的高头大马逐渐走近,酒馆下面的人群越发喧闹。方柳摇摇看着那些人马,却似乎未将那些人群与喧嚣放进眼中,眸底唯有一汪冷冽无波的清泉。 他缓缓说道:“当然,除了这些功成名就的,还有什么怀才不遇的书生,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也极其受欢迎。” 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几乎便是在指名道姓说闻行道。 闻行道虽听懂了,也只当做不知:“方庄主倒是十分了解。” 方柳:“手下的丫头有段时间喜欢研究这个。” 闻行道:“原来如此。” 方柳未再与他闲聊,一来怠于开口,二来那游街的人马正逐渐走近。 真如闻行道所言,他们这段时间,竟是时常看游街,先是花魁后是状元,总坐在高处俯瞰下方的喧哗人群。 锣鼓声渐近,高头马上的清俊状元郎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拿下肩上的花,抬首寻找,终于对上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 ——是意中人。 状元郎便在众人的簇拥中,凝视着窗内的人,缓缓笑了出来,发自内心。 渐渐地,往他身上砸花的行人也意识到了状元心不在焉,不知在思谁念谁。看客顺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还真有几人寻到了方柳的身影,望见那绝世之人,登时也心神不宁起来。 方柳便无趣地撑着脸,在他路过酒馆正下方时,无声用口型对他说了句话。 ——状元郎,看我做什么。 顾择龄先是慌乱了一瞬,而后展颜而笑,仍定定地寻找方柳的双眼。待到驾马走过酒馆,实在看不到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朝着皇榜昭示处继续前行。 金秋时节,他皇榜高中,方公子看他骑马而过。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 自顾择龄高中之后,便忙了起来,官场上关系错综复杂,作为新科状元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因此,之后的一段时日,他都没能再与方柳见过面。无奈之下,只有托准备返乡的张园景与陆超,给方柳捎了一封信件。 信中倒也没提别的,只说自己会尽快在朝中站稳脚跟,好与方柳兑现当初的诺言,让他再等等自己。 方柳便回了一个“可”字给他,而后专注于调查承安寺的事宜。闻行道知晓之后,心情出奇好了不少,也愈发认真调查刘珏一事。 出现转折是金殿放榜五日之后。 方柳去寻找其他线索,便遣了陈安和石一潜入承安寺查看。却不想,他们不慎被人发现了踪迹,承庵寺顿时戒严起来。 萧然山庄一行人暂居的别院内,陈安和石一跪下认罪:“属下失职。” 方柳摸着杯沿,沉默思索着什么。 陈安和石一两人皆不敢起身,垂首等候发落。 室内寂静至落针可闻。 良久,方柳开口:“或许是个机会。” 陈安立刻了悟:“听小庄主指示。” 石一:“听小庄主指示。” “原本承安寺的和尚怕是只当赈灾银风波已过,故而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如今你们暴露了行踪,打草惊蛇,他们一定会开始遮掩。”方柳端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这才继续道,“毕竟,承安寺的和尚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刘珏,总要有些好处。” 而这个“好处”,或者是金银、或者是其他,总要留下些蛛丝马迹。 方柳:“你们再度潜入承安寺……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那主持有些功夫,发现你们也无可厚非。” 陈安和石一头埋得更低。 陈安:“请小庄主责罚!” 石一:“请小庄主责罚!” 方柳放下茶盏:“你们一人去石二那里领十五鞭。” 待到小庄主果真责罚他们,陈安和石一才松了口气,异口同声道:“遵命!” “现下是白日,闻行道应该还在蹲守公主府。”方柳吩咐道,“你们将依风叫来,与我一同去承庵寺。” 依风功夫了得,轻功更是在萧然山庄的一众弟子、下属中独占鳌头。 既然闻行道不在,这次的行动,能配合方柳的便非她不可了。 陈安和石一遵命退下,领罚之前,将依风叫去了屋内。 依风进屋,欠身恭敬道:“小庄主。” 方柳言简意赅:“你换身劲装,与我前往承安寺。” 依风领命. 方柳抵达承安寺,发现此处的武僧个个气势迫人,寺院中戒备非常,就连扫地的小沙弥也神情紧绷,与之前全然不同。 这些武僧和小沙弥未必知道赈灾银的事,也不会知晓承安寺做过什么,只是对寺院的归属感,促使他们听从命令,时刻警惕。 方柳和依风各自蒙面,换了不常穿的衣裳样式,穿梭在寺院中。 因为已经来过几次的缘故,方柳记下了主持和监寺等人房间,他没有迟疑,直接来到了监寺无增的住处。 无增的住处房门紧闭,里面不止一人,正在着急地谈论什么。 便听到一人怒气非常道:“老衲方才发现,刘驸马寄过来的书信早已不翼而飞!” 另一人急声说:“何时丢的?!” “老衲如何知晓?!” 这自称“老衲”之人,便是监寺无增。 另一人方柳没有印象,似乎并非寺中之人。 方柳小声嘱咐依风:“你小心在寺庙中转转,看是否有房间守备相较其他更加森严,或者瞧一瞧是否有树下、井底之类的地方,也有僧人把守。若果真有,便立刻过来禀告于我。” 如今承庵寺正处于戒备状态,看守最严密、诡异的地方,便越有可能藏有线索。 依风轻功上佳且心细谨慎,能避免被人察觉,却还不到能来去自如的地步,只能慎行。她点头应下,便按照方柳的指示,在寺庙中寻找疑点。 方柳则留下了听无增和尚和另一人着急地互相推卸责任。 监寺无增质问:“是不是你败露了行踪?” “如何是我!”那人反驳道,“郭征才醒来没多久,我怎么敢轻举妄动。” 这人竟是武林盟的人,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武林盟中有里应外合的叛徒。 “郭征有何动静,还未放弃追查赈灾银之事?” “他当然不曾放弃,毕竟朝廷不仅想让江湖中人背这口黑锅,还欲动武林盟的根基,他不可能无动于衷。郭征只要一日是盟主,武林盟的总舵就不可能撤离雁山镇。”那人说道,“不过他身子不适,每日都在整理庶务,将调查一事皆交于我,每日问一问,我便随便答一答。” 听到这里,方柳已经可以确定屋里的第二个人是何身份——便是武林盟的二长老。 郭征本就对那二长老多有怀疑,这些时日始终在演戏,装作担忧着急的模样,不断试探二长老。二长老不知闻行道和郭山另外查案的事,只当自己藏的很好,骗过了郭征的眼,骗过了整个武林盟。 无增忿忿不平道:“郭征此人果真棘手,早该除去……” 二长老阴森一笑:“呵,若我是武林盟主,哪还有这么多事?” 无增问说:“你既然想做盟主,为何不干脆参加武林大会?” 二长老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我已年过半百,武林盟之人更愿意选择年轻有为的。况且……我要做盟主,也不是做几年便满足了,凭什么武林盟的盟主要时常更换?我要做,便要像几大门派的掌门一样,在这位置上待上几十年!” 没错,这便是他与朝廷、与承庵寺合作的原因。 他要长久地做武林盟主,再把那些不肯加入武林盟的江湖势力全部纳入麾下,为他所驱使。 他要做统管武林的第一人。 房顶上的方柳闻言,在心底冷笑一声:痴心妄想,尚不知能活几年,想的倒还远。 “郭征那家伙好命啊!”无增语气阴郁,“中了奇毒没有立刻去世,还能碰上医仙谷的人外出历练,且还真给他请来了,不是说医仙谷的医者都无视他人性命的么?” 提及此事,二长老也觉得万分可惜,人竟没死:“我听说大长老虽让闻行道去请人,但最后成功将人请回来,却是萧然山庄方柳的功劳。” “萧然山庄?上一任庄主是方振宇么?” 原以为屋内只有两人,待到第三人发声,才发现屋内竟还有第三人。 无论是二长老还是监寺无增,即使没甚动作、不曾出声,方柳仍旧能凭借他们的呼吸,找准他们所在。但这第三人静息的功力练到了极致,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竟让人难以察觉。 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承安寺内日夜敲着木鱼、诵经静心,身怀六七十年功力的主持无明了。 不过还好,除了对方这静息功夫的确令方柳高看外,他并无其他担忧之心。因为以他的武功,哪怕对上无明,亦有胜算。 就算被发现,三人一同围攻,他也能带着依风全身而退。 屋内,无明问过之后,二长老回答:“没错,就是主持想的那个萧然山庄。” 无明缓缓道:“老衲曾见过方振宇一面,绝非常人。而这后继者方柳,老衲虽未曾见过,却听过他不少传闻,竟比他叔父当年更加出类拔萃。那些传闻,想必都是实情。” 无增未与方柳打过交道,二长老虽是武林盟中人,但回盟的时间较晚,回去时方柳已离开了武林盟。正因如此,他们皆对无明这般高看萧然山庄感到讶异非常。 虽然萧然山庄威名已久,可无明主持毕竟是活了七十岁的前辈,怎么会将那区区小辈放在眼中? 二长老问:“萧然山庄的人果真这么厉害?” “呵。”无明嗤笑一声,捋了一把胡须,“你们或许不知,当年的无名剑客也是方家人,可惜锋芒毕露死得太早。” 其余两人闻言果然大骇。 屋顶上的方柳眼中神色也冷了下来。 他心中思忖:漏网之鱼。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无明道,“除老衲以外,皆死了。”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方柳身侧。方柳起先当是依风,但下一刻,他便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与依风不同。 那人竟还要去捉方柳的手腕。 方柳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猛然反身刺向对方脖颈。 为了不被屋内之人察觉,他的动作轻且快,急速逼近对方身前,匕首的利刃瞬间抵在其颈间。这一番雷霆万钧的动作,使得他蒙面的丝巾随气劲散开,露出绝艳的面容与殷红的唇。 两人本就靠的极近,丝巾一旦坠落,呼吸几乎只在咫尺之间。 方柳本人自有一股清淡的冷香,需要靠近后仔细嗅闻才能察觉。而一旦察觉,便会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痴痴然追逐那撩人的气息。 他握刀时神色清冷孤绝,如仙人般居高临下,使得伊人之美更添一份惊心动魄,那仿佛能摄人心魂的容貌气度,只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要融进他岑寂无情的眼底。 死也无憾。 刀尖尚抵在颈前,锋利至极,只稍往前半分便可见血封口。可被刺之人的眼底与鼻息间,却唯余香色而已。 来人是闻行道。 他凝视方柳,沉声低语:“……是我。” 仔细分辨,还能听出那冷硬的声音中,竟有几分轻颤。 第045章 证据 方柳眼底的冷意未消, 他手中的刀刃仍旧抵在闻行道的侧颈。 刀尖之下便是皮肉,闻行道却顾不得冰冷的刀刃,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皮下的血液正在逐渐沸腾, 脉搏与心跳前所未有的清晰, 某种鼓噪、强烈之情, 在一瞬间填满他的胸腔。 方柳微微朝后,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 即便如此,两人离得仍比寻常时候更近些, 闻行道还能嗅闻到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将那精致的面容看得分明。眼前人的眼睫纤长微微上翘,肤若凝脂冷白透明, 眼角眉梢却稍有红意, 唇珠一点胭色,衬着那张脸越发勾人心魂。 闻行道呼吸渐沉渐重。 他心底发热, 不自觉循着那诱人的气息,不顾危险的刀刃, 倾身逼近了方柳。 下一瞬, 闻行道的脖颈上便留下了一丝血印,一滴血顺着脖颈淌下。 刺痛感成功令他回神。 方柳未收回匕首, 而是在咫尺的距离内,盯着闻行道的眼,无声启唇:帮我将面纱系上。 闻行道微怔,心弦又被拨弄了一下,片刻后才捡起坠落在他脚边的丝巾。就连被方柳短暂戴过的丝巾,竟也沾了他的冷香, 令闻行道不禁冷着脸,用指腹悄悄摩挲了一番。 不知眼前人的发肤, 是否如这帕子一般柔。 ……或许,比丝帕更香而软。 闻行道的思绪越发不受控制。 方柳又用唇语催促:系上。 闻行道便听他指示,无视刀刃,拿起丝巾贴近方柳。他未曾为谁做过这种事,动作颇为生疏,僵硬地将手绕到方柳脑后,神情格外认真。 系上丝巾后,方柳的容颜隐了大半,唯余一双洞明的双眸。这半遮半掩之下,却显得他的眉目分外艳绝,非是凡尘俗世中能窥见。 闻行道颈间尚架着匕首,他深深望进方柳的眼中,须臾之间,似乎深谙了一个词。 何谓——刀尖舔蜜。 重新蒙了面,方柳终于收起匕首,而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按在闻行道侧颈的伤口上。 “疼么。” 闻行道不动声色:“尚可。” “闻大侠下回小心些。”方柳撤开手指,动作慢条斯理地用闻行道肩侧衣衫擦净指尖血迹,这才淡声说,“否则刀剑无眼。” 方柳的攻击乃是下意识而为,闻行道不知在想什么,丝毫没有戒备和躲闪的意思,只亏得方柳使武器如操控四肢般熟练,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攻势,否则此时早该鲜血四溅。 他这是在警告闻行道,下回出现便出现,莫要意图触碰他。 方柳不喜他人随意触碰自己。 闻行道眸底的深色渐渐褪去,他毫不在意颈边的伤痕,任其又淌下一丝血痕,神情自若地从怀中拿出一块方帕,学着方柳的模样,蒙了面。 在两人僵持的短暂时间里,屋中三人已聊了不少。方柳可一心二用,用匕首抵着闻行道之余,仍旧将主持无明后来的话听入耳中。 原来这无明大师,当年也是将要参与围剿独行剑客之人,因为他那时便与官府有所勾结。许多时候,他虽不亲自出面,却总有其他办法帮着佞幸伤天害理,手中件件桩桩的脏污事不少。 与他相熟识的官员和江湖中人,不少都在独行剑客的刺杀名单中。正因如此,那些人急吼吼寻到他,请他出手帮忙对付那剑客。 前期无明的确承诺了要出手,因为他只觉得对方是个闲散游侠,就算杀了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就在围剿任务开始的前夕,他忽然得到消息,说那人其实是萧然山庄方振宇的大哥,并非无名小卒。 这样一来,倒不好下手了。 无明知此消息后,未告诉其他人,而是悄然藏在心底。他寻了个法子,以承安寺的名义进宫为皇帝、太后诵经,为今上诵经要诵满七天七夜才可离开,自然便无法加入围剿行动。 谋划时并未大肆张扬,而无明作为背后的推动者习惯神龙见首不见尾,避免让人逮到马脚,因此在当初那些人死后,便再无人知晓他也曾是那事的发起者。 此时,屋内的谈话仍在继续。 无增道:“主持为何告诉我等?” 告诉他便也罢了,此时还有一个武林盟的二长老。尽管此次他们有合作,可对方的立场并不分明,时刻都有背叛倒戈的可能。 “哼。”无明闭着眼冷冷嘲讽道,“此去经年,老衲的九玄杖法已经突破第九重,方振宇也已死的干干净净,就凭那年仅二十初的方柳,能奈我何?” 无增闻言,堪称大喜过望:“主持竟将那九玄杖法炼至九重了?!” 从其语气中不难看出,他对主持无明倒是忠心耿耿,此番惊喜并非作假,而是真心实意。 无明抚了抚胡须:“正是。” 二长老也谨慎了几分,问说:“我怎么记着,主持月余前还卡在第八重?” “前几日突破的。”无明看他一眼,“二长老多来承安寺与老衲叙旧,日后便不会消息滞后。” 那监寺无增日日在寺中待着,也不见提前知晓此事,分明是无明故意隐瞒,哪来的滞后不滞后一说。他之所以要说此番话,不过是敲打二长老,让他莫要心大越过承安寺。 当初双方之所以结盟,是因为无明想在朝廷中拥有更有权势,而二长老想取而代之成为武林盟主,本是各取所需各城其事。但自从合作以来,二长老的野心逐渐膨胀,还未当上盟主,便对各种闲散势力虎视眈眈,甚至看见承安寺从朝廷那里得来的好处后,也起了避开无明单独勾结官府的心思。 无明老谋深算,便是故意等大功练成,好敲打他。 二长老只能忍了,顺势夸赞:“不愧是无明大师,功夫登峰造极!” 听到此处,房檐上的方柳眼中闪过杀意。 闻行道看向方柳。 方柳未看他,只凝视屋内无明苍老的脸,启唇平静道:“我要无明的命。” 闻行道答说:“方庄主请随意。” 杀掉无明,定然会引起混乱,只怕到时又要扣在武林盟的头上。闻行道却未阻止,杀便杀了,后续将证据处理干净便好。 死无对证,便无法定罪。 “宽心。”方柳道,“不会影响武林盟查案。” 他答应郭征帮忙调查赈灾银一事,尽管别有目的,却也已算足够上心。 反正武林盟要的是一个清白,是朝廷不再干涉总舵驻地;朝廷看中的是银子和拿捏武林盟,并非谁的性命。无明死后,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刺杀者是谁,那就换一个人来做主持便可,左右此地仍叫承安寺。 屋内,无明向二长老再三确认,此次有人之事并非武林盟所为。既如此,究竟是何人忽然刺探承安寺? 三人一时想不出头绪。 为免被武林盟的人察觉,他们的密谋未持续太久,不多时二长老便匆匆离去。二长老走后,闻行道未急于离开,而是继续全神贯注窃听下方动静。 无明和无增没有再聊私密之事,他们正谈论寺院内守卫问题,说要让所有弟子轮流戒备。 约摸过了一刻钟,依风落在了方柳身侧,朝他做了个手势。方柳见状,看了闻行道一眼,闻行道立时意会。 三人便暂时抽身离开此地,藏在寺外的树林中,这才放心交流。 依风从袖口掏出一角封条交于方柳。 方柳定睛看去,发现那果真是此次赈灾银的封条,该是贴在箱子外封口的。 看来承庵寺帮朝廷贼喊追贼之后,得到的回报中有赈灾的一部分银钱。想来那赈灾银大头被朝廷收回去之后,小头便赏赐给了寺院。 方柳:“在何处发现的?” 依风答说:“后山脚的高山榕下,土为新翻,应是匆匆忙忙藏到了此处,没留意断了一角封条,盖在掩饰的叶子下。我不敢多留,拿上封条便赶紧过来了。” 后山脚的高山榕下,先前方柳和闻行道也曾探查过那地方。 那里泥土没有翻过的迹象,想必是陈安他们行踪败露后,寺庙的人重新藏匿的缘故,原来的银钱应该没有埋入泥土,而是藏在不知名的房间暗格内。方闻二人暂时还未寻到所谓的暗格,对方倒不如按兵不动,放在旧处总比重新埋藏稳妥,现下反而让他们抓了个正着。 慌乱果然最易让人露出马脚。 方柳称赞:“做得很好。” 依风忙欠身:“谢小庄主。” 方柳将封条以及刘珏的信皆递给闻行道:“有了这些便有了证据,哪怕他们重新挖出箱子,你们到时将封条再给他们埋回去便是。” 如此一来,哪怕不能拿那皇帝和刘珏如何,也能让承安寺撇不清干系,让对方放弃逼迫武林盟的想法,重新井水不犯河水。 闻行道接过封条:“闻某先行一步,回武林盟给义父报信。” 二长老已经走了快两刻钟,他要赶在其之前回去,将对方的内奸身份告知郭征,避免武林盟中的其他人被其套路,也好让郭征放心大胆地寻证据将之定罪。至于封条,便当做证据向张大人施压,让其搜查承安寺,必须立即搜查,且要带着武林盟的人,否则便是心中有鬼。 之后朝廷要怎么处理此事,是否要让承安寺背锅,他们暂时无法干涉。总之,要先将武林盟摘出来,洗干净罪名。 闻行道说罢,却没有立刻飞身离去,而是静候方柳回答。 方柳打趣:“闻大侠想去便去,不必与我报备。” 闻行道沉默片刻,忽然问:“那想来呢?” “尚阳城并非方某管辖,若想来,谁能拦着闻大侠不成。” “只怕方庄主的刀剑无眼。” “那便——”方柳说,“离我远些。” ———— 闻行道轻功比二长老好上太多,且二长老并没有全力赶路,满心以为他背叛一事隐藏的很好,因此闻行道比二长老早回去半个多时辰。 郭征拿到证据,再听闻行道说其所言所闻,深叹了一口气:“我自认待二长老不薄,不曾想他竟有如此野心勃勃,还妄图勾结他人陷害武林盟! ” “这次能发现亦是意外。”闻行道解释,“我从公主府归来去寻方庄主,听闻陈安犯了错,引起承安寺的怀疑,便立刻赶去了寺庙。二长老想必也是听了此消息,坐不住身,这才让我等逮了个正着。” 郭征沉思片刻,道:“若能就此将武林盟撇清,刘驸马的事你暂时先别查了,现在不是你暴露在朝廷眼中的好时候。” 闻行道:“我有分寸。” 郭征拍拍他的肩膀:“这次麻烦你了,自你纵夕刀大成后,我便未曾帮过你什么,反而总要你做事。这武林盟的担子,本也不该你来承担……” “义父言重,此次方庄主帮了不少忙。”闻行道说,“时间不等人,不如立时解决此事。” “也好,待此事了了,我定再去重谢方庄主。”郭征颔首,“你先去寻大长老和三长老,让他们拿着证据找到张大人,向他施压彻查承安寺。不过此次便先只暴露封条之事,刘驸马的信件先压在手里,不要声张是你们拿到,只说仍旧怀疑承安寺,谁知今日随便去逛了逛便捡到封条。” 至于对方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因为张大人心中其实早有了计较。 所有说辞不过皆是为了寻个合适的借口罢了。 闻行道:“我明白。” “至于我,便留在武林盟等二长老回来。”郭征又说,“不仅要拖住他,还要与四长老等人一起定了他的罪。” 闻行道提醒说:“今日,告知所有弟子不要独行,最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证明自己未离开过雁山镇。” 郭征疑惑:“为何?” “主持无明。”闻行道平静说,“恐怕活不过今夜。” 郭征忍不住“嘶”了一声:“……这、这是?” 武林盟以外之人,此时还在尚京这一带、能刺杀无明的,他能想到的唯有一个人,便是方柳了。 闻行道:“正如义父所想。” 郭征不禁感慨:“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便是他中毒前全盛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对上无明,盖因胜算太低。 方才听闻行道所言,那主持无明如今已将九玄杖法炼至九重,武功比从前更高深,方柳竟还要杀他。 论练武的天赋,无论是闻行道还是方柳,都令郭征瞠目且艳羡。若是他们活在郭征那一辈,哪还会有几大门派能风光的时候。 其实早先初初调查赈灾银一事时,若不是闻行道因私事外出,不在武林盟,而郭征自认为他们能解决,便未将其叫回来帮忙,又怎会有后来这些琐事。 若是早让闻行道来调查,定不会大意中毒,也不会耗费这许多时间。 时至今日,还不是让闻行道放下了手中私事赶回武林盟,之后又是求医求药,又是此处调查,费了比原来更多的功夫。 郭征不放心道:“方庄主虽是英雄出少年,在武学上是天妒之才,却也该谨慎些,毕竟那无明并非善类。” “无事。”闻行道沉声说,“我会帮他。” 尽管方柳大概用不上他。 郭征:“……” 一时间他还当自己出了幻觉,竟听闻行道口中听到说要帮他人。 要知晓,因为幼时亲眼目睹闻家惨案的缘故,闻行道自小便沉稳冷寂,一心执念复仇。他甚少浪费时间主动帮扶他人,只会对郭家人伸出援手,因为郭征是对他有救命、教养之恩的义父。 闻行道:“义父不必多想,不过是报答赈灾银一事,寻常钱财想必对方也看不上眼。” 他这番解释,与其说是讲给郭征听,似乎更像是讲给自己的。 第046章 尸首 闻行道寻了大长老和三长老, 将封条给了他们二人,并传达了郭征之言,让他们去寻张大人。至于刘珏寄给无增的信, 闻行道握在了自己手中, 只告知了他们此事。 大长老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 信件放在你那里我们更安心。我和三长老便先去寻张大人,向其施压,争取不打乱郭盟主的计划。” 三长老面色郑重:“事不宜迟, 我们尽快行动。” “好。”大长老应下,看向闻行道,“你呢?” 闻行道:“我去处理其他事。” 去承安寺, 帮扶方柳。 在去寻找方柳之前, 闻行道先去给郭山传了消息,让他现在便往南走, 当夜将自己在他城的消息传出去。他和郭山原本就是以外出有事的名义,偷偷调查赈灾银一事, 如今做出在外地的合理掩饰, 也是顺势而为。 至于他自己,自有人假扮以引开他人视线。 只要证明他们两人今日不在尚阳城和雁山镇便可。 就在大长老、三长老寻到张大人之时, 二长老也回到了武林盟。 郭征和其余几位长老动作甚快。 因为确认了二长老奸细的身份,郭征便不再有所顾虑,给他留情面,直接带人去彻底搜查了二长老的住处,倒还真搜出些对方内奸的证明,包括信件、钱财等物。 正所谓铁证如山。 因此, 二长老回来之后,便直接被缉拿捆绑起来, 接受郭征与其他长老问责。 武林盟中自有一套拷问、惩处叛徒的法子,比之大理寺的酷刑不逊多少,纵使二长老武功高深,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终究抗不过严厉的拷问,将自己的谋算全盘托出。 四长老冷哼一声:“早看你行为举止有异,还当是练功练入魔了,未曾想到原来是心底有鬼。” 二长老双手被绑在身后,困在铁柱上,身上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他吐出一口血来,开口已是气若游丝:“呵,没想到郭盟主,咳咳……还是让闻行道那小子去调查了。是我不够谨慎,以为你顾及身子,所以放下了此事。” “那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不过,我又何曾了解过你。”郭征道,“我在武林盟二十载,做了两任盟主,与你也算是相识多年。你不服我,我不说什么,这江湖上,哪个人不是各有心思?但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下作,勾结外人陷害江湖中人、逼迫我武林盟!” 五长老同样义愤填膺:“如今天下不太平,江湖之中也是牛鬼神蛇混杂,我们武林盟致力于肃清江湖,你却在胡作非为搅起混水来。原先大长老说对你有所怀疑,我还以为你们是意见相左,没想到你真是这样的人!” “呵,事已至此说那么多做什么。”二长老认了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一个悉听尊便。”郭征道,“那就按盟规处置!” 便有人上前,将二长老筋脉寸寸碾碎,废了他一身武功. 另一边。 张大人抵不住一众武林高手气势汹汹的质问,在向上面禀告了此事之后,只能妥协,带人去搜查承安寺。大长老和三长老领着几名武林盟弟子,随他一同前去。 搜查之后,他们果真在指定的地方,挖出了被埋葬的一万两官银。 搜查前,张大人街到密令,让他尽管查,查出证据后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承安寺头上,其他不必多想。张大人本还担心,若是那主持和监寺等人从中作梗,他该如何行事。 未曾想抄查的过程中,唯有两名不明所以的大师站了出来,询问他们是何情况。 这两名大师是寺院中的高僧。 观他们神情,似乎对赈灾银一事一无所知,听说朝廷要搜查,也未曾有什么抗拒之心,只以为是有刺客潜入了此地,很配合地放任了官府彻查。 因此,当被埋在榕树下的一万两官银被挖出来后,他们两人大惊一跳。 其中一位僧人道:“这、这窃贼何时将此物埋进我承庵寺的!” 张大人冷笑:“哼!既是在承安寺发现的,自然是承安寺的人做的,难道还有人故意栽赃你们不成?来人,将承安寺的和尚都拿下!” 此话一出,大长老和三长老便知晓,朝廷这是要完全让承安寺顶罪,摘除自己的责任了。 彼此心知肚明之事,便不必继续追究。两位长老站在一旁,看着官府抓人。 为了避免承安寺的僧人反抗,暴露出与官府勾结的证据,上面特批张大人带了数百精兵,将寺庙围的严严实实。 寺庙中武功最高深的主持无明迟迟未曾出现的缘故,缉拿变得无比顺利。 但不知道为何,张大人心中却渐渐不安起来。 他环顾四周,指示身边的官兵道:“传下去,将寺庙的每间屋子都搜查一遍,不要漏捕任何一名僧人!” 官兵便皆去搜查。 不一会儿,忽然有名官兵匆匆跑来,大声慌忙禀告道:“大人不好!主持和监寺都被人杀了!!” 张大人大惊失色之余,想的竟是:甚好,这样一来,便更好定承安寺的罪,向上面交差了。 他对那官兵说:“快,速速带我去看!” 无明和无增死在了主持的房间里。 他们的喉咙皆被割下一块皮肉,湍湍的血淌了满地。除此之外,死状倒算不上凄惨,因为下手的人过于干脆利落,尸体只瞪圆了双眸,眼中仍残留震惊万分的神色。 张大人:“凶手何在……” 跟随而来的大长老同样震惊:“这剑法怎么似曾相识……” 说到这里,他和三长老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疑惑。 张大人疑惑:“二位知晓?” 大长老道:“像是传说中独行剑客的剑法。” 张大人对江湖中人知之甚少,问说:“独行剑客又是哪位大侠?” 大长老随意解释了两句。 张大人闻言,不解道:“那独行剑客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说是。” “我曾见过被独行剑客用太微剑杀死之人,正是这样,一剑封喉不留余地。若是仔细查看,还能发现伤口处有一丝青色,那是太微剑独特之处,为每一个剑下亡魂留下独特烙印。” 张大人便差使人上前查看,发现尸体伤口处的确都有青色的线。 大长老提醒了一句:“想来二人之死是因为江湖恩怨,遇上仇杀了,正所谓江湖事江湖毕,此事张大人还是不要声张,免得惹祸上身。” 张大人连连点头:“……明白。” 连今上都要设计威胁武林盟,才可能让他们离开雁山镇,其他人又怎会故意招惹江湖中人。若不是上头的大人施压,他都不想和武林盟打交道,一个个皆是喊打喊杀的凶悍武夫。 ———— 萧然山庄等人租住的宅子中,方柳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太微剑。 闻行道忽然出现在院中。 他隔着窗子,看向屋内的方柳,静静看了他片刻之后,这才说道:“看来,闻某来晚了。” 方柳:“闻大侠到此,所谓何事。” 闻行道:“帮你。” 方柳轻笑一声:“不必。” 闻行道问:“方庄主用的是太微剑?” “如你所见。”方柳边擦拭剑锋边说,“是太微剑。” 闻行道:“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方柳停下擦剑的动作,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担心什么,我打不过那主持?” 闻行道平静说:“并非小瞧方庄主,只是以防万一。” 方柳放下太微剑,用指尖弹了弹太微剑的剑尖,悠悠然说道:“那主持无明待在安乐窝里待的太久了,早已忘记与人死战是何意味。九玄杖法炼至九重?呵,若是能碾压对方,倒的确厉害;若是原本便旗鼓相当、或弱于对方,结局只有一死。” 那无明确实有些功夫,却只在他手上走了十几招,便命丧一线。 因为他太依赖于内家功夫。 闻行道语气无甚起伏地称赞道:“方庄主武功已臻化境,天底下罕有敌手。” 方柳对他的赞扬无动于衷,反倒朝他扔了本书。 闻行道一把接住,疑惑地看向方柳。 方柳:“《九玄杖法》秘籍,正所谓尖□□一线、棍杖扫一片,就送闻大侠了。” 闻行道:“《九玄杖法》是一流功夫,方庄主不如自己留着。” “不必。我只使剑,各式各样的剑。”方柳懒散道,“况且,我只习自创的功夫,怠于步他人后尘。” 所谓自创,远难于继承前人功法。 如今世上的许多武功秘籍,都是前辈们一代代摸索改进而来,凝结了无数人的时间和心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但方柳却如此轻易地说他只习自创的功夫,怠于步他人后尘,语气平淡至极,仿佛那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唯有武学天才敢如此恃才傲物了。 闻行道将手中的《九玄杖法》放在桌面上:“谢过方庄主,我只习闻家功夫。” 他习的是闻家的纵夕刀法和御马之术,在闻家人被灭门之后,他也曾对这两本闻家秘籍进行改进,仅仅只是如此,便被郭征夸赞了许久的“天资卓越”、“习武奇才”。 与方柳不同,闻行道即便有自创武功的能力,也不会舍弃闻家刀法,只会不断改进功法,因为那是闻家的传承。 闻行道说:“萧然山庄难道没有传承的功法。” “自然有。”方柳淡淡道,“学是学了,但只有叔父在用。” 他和他父亲都使的自创剑法。 方柳使剑讲究一个快字,而他父亲则讲究刚柔并济。 纵横江湖,谁人没有自己过往和规则,闻行道便不再过问此事,只说:“无明的尸首可在承安寺内。” 如果尚赶得及,他便找人将尸体处理了,避免朝廷的人一时想不开要调查此事,最后查到方柳头上来。虽然闻行道也知晓,以方柳的性格,不可能给对方这可趁之机,但他总想为方柳做些什么,否则心中难安。 “何止无明,无增的尸首也在。”方柳看向那柄太微剑,“太微剑从不杀无辜之人,也从不放过眼前恶徒。” 闻行道:“为何?” “你道这寺庙为何叫承安寺?因为原该是承庵才对。”方柳道,“这里本住的是比丘尼,却让恶僧杀尽了。” 闻行道凝眸沉思:“两具尸首……” 方柳瞧他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玩笑道:“闻大侠难道还想帮我处理作案现场不成?晚了,现在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 闻行道:“方庄主不怕?” “怕甚。”方柳平静道,“斩尽恶人者,只会是独行剑客。” 第047章 赴宴 几天后, 承安寺抢掠赈灾银一案闹得沸沸扬扬。 无论是尚阳城还是附近村镇的百姓,皆是不敢置信:在他们心中正气凛然的佛家高僧,竟是抢夺朝廷赈灾银, 不顾灾民安危之人?! 如此贪图钱财的僧人, 给寺庙中香客祈的福又怎么可能成真?怕不是要福转祸。 一时间, 许多百姓皆扬言要去承安寺闹,让寺中的僧人赔偿他们香火钱。 官府站了出来,说抢劫赈灾银的唯有其中几个大和尚, 剩下的僧人都是不知情者,过几日今上会从其他寺庙再请来一位高僧坐镇承安寺,让百姓们不必惊慌。 赈灾银被劫一事这才算是尘埃落定, 可“追回”的钱财却只有一万两白银, 剩下的却不知所踪。朝廷又追加了几万两,重新派人护送赈灾银南下。 至于主持和监寺被杀一事, 则未曾走漏任何消息,百姓只以为他们被官府处置了。 事已至此, 似乎所有事情都已经解决. 这日, 郭征亲自来邀请方柳前往武林盟赴宴。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整,郭盟主的脸色看起来比先前好了许多, 虽然仍旧有些气虚,但已经可以随意使用内力,武功也恢复到了中毒前的七成。 依风为方柳和郭征倒了茶,识趣退到一旁。 郭征向方柳敬茶:“此次之事,还要多谢方庄主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方柳道,“郭盟主不必言谢。” 郭征哈哈笑道:“方庄主果真是年少有为、侠肝义胆啊!” 方柳:“郭盟主过誉。” 寒暄片刻, 郭征继续问:“方庄主在这雁山镇也待了一段时日了,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雁山镇人杰地灵, 没什么不习惯的。”方柳反问,“郭盟主特地来此,所谓何事?” “为表达谢意请方庄主前往武林盟赴宴。”郭征笑笑,没有一点派头,“敢问方庄主可否赏脸?” 方柳拱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武林盟内。 自二长老之事发生之后,武林盟对内的管束越发严格起来。武林盟内,来往的弟子比从前更精神抖擞,想来这些日子没少□□练。 踏入大门,郭征和方柳还未走几步,忽而一道倩影便扑了上来,伴随着一阵娇俏的笑声,投入郭盟主的怀中。 来人是穿了一声缇色衣衫的郭琦儿。 郭琦儿略施粉黛,瞧着是好生打扮了一番的,她向郭征笑着撒娇:“爹爹,您怎么出门去也不带着琦儿,上次您还答应说要带我玩乐呢!” 郭征厉声道:“莫要胡闹,还有贵客在。” 闻言,她目光游移地看向方柳,而后红着脸从郭征怀中退了出来,似羞似怯地说道:“哎呀,是方庄主,方才、方才竟是没有注意到!” 郭征和方柳两人并肩同行,方柳又是人中龙凤,站在那里便独树一帜,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看了眼自家女儿这难得一见的娇态,郭征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少女心思。 一时间,他担忧起来。 方柳如此出色,爱慕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自己女儿在其中恐怕算不上绝佳之人。可郭琦儿性子娇蛮,又被武林盟的长辈和师兄们宠坏了,脾气一顶一的执拗,若果真动了心,轻易更改不得。 想到这里,郭征又看了看方柳神色,发现他只是平静如常地同自家女儿问了声好,没有任何其他情绪,便知女儿的情思只怕要赋予东流水了。 郭征训斥了郭琦儿一声:“琦儿,有贵客上门,你却如此莽莽撞撞,成何体统?去,将盟规抄五遍,晚膳开始前拿给我!” 郭琦儿闻言,眼中讶异不解:“爹爹,您、您怎么能这样?!” “我是你爹,罚你抄几页盟规怎么了?”郭征走过去,挡住了郭琦儿的视线,“再胡闹,就给我抄十遍!” 郭琦儿瘪了瘪嘴,悄悄抬眸看向方柳,欲向他求救,抄书什么的她才不想做呢。可她一转身,却见方柳只是静静含笑看着她和父亲,没有出手和开口的意思。 她回回一瞧方柳的面容,便要面红失神目光游离片刻,这回也不例外,尤其方柳还笑着……他不该笑的,因为他一笑便让人如见杏雨梨云、花明柳媚,眼底尽是春日。 眼见她越发春心萌动,郭征咳了一声,郭琦儿仍是没回神。 这时,迎面忽然走来一身形傲然挺拔之人,他气势飒爽逼人,令人不敢直视。他走到三人面前,看着郭琦儿冷冷说了句:“又在做什么?” 郭琦儿瞬间蔫了,不敢再胡闹:“……大师兄,我迎接贵客呢。” 闻行道:“贵客何时需要你迎接?” 郭琦儿嘟囔:“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啊……” 闻行道不再理会他,朝郭征和方柳颔首示意。 郭征脾气甚好地笑道:“不闲聊了,咱们进去吧。眼看天色渐晚,再聊下去晚膳要赶不上热乎的了。” 几人便往待客之处走去。 郭琦儿缀最后头,闻行道原本比她快了几步,不知何时走到了郭琦儿身前方,目视前方低声警告道:“日后面对客人时再胡闹,便去练功房面壁思过。” 郭琦儿不服气:“我哪里胡闹了?” 闻行道侧头扫了她一眼:“不用遮掩,你的那点心思,义父和我都看得清楚。不过你们二人不可能成,你最好将心思咽下去,忘干净。” 他这么一说,郭琦儿更不服了,她扭头看向一旁的草木,执拗道:“……我不。” 闻行道似乎是叹了口气,问:“他何处好?” 闻言,郭琦儿瞪圆了杏眸,似是惊讶闻行道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打量了一番走在自己身前的大师兄,不仅感慨道:“大师兄,难道你果真不是人么?” 闻行道冷冷扫她一眼。 郭琦儿顿时抿住嘴,小心翼翼瞅了他几眼,确定他没有生气后,这才凑到他身旁,低声问说:“大师兄,难道你不觉得方庄主煞是好看么?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说着,郭琦儿忍不住红着脸家感叹:“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俊朗,更合我心的如意郎君了。” 闻行道默不作声。 郭琦儿见状疑惑道:“大师兄莫非真不觉得……” 闻行道神色平淡,又问了一遍:“所以,到底何处好?” 这一下,可将郭琦儿点炸了,也没有发现闻行道眼底的动摇。 “他若不笑,是高山白雪;他若笑了,便是韶光淑气。”郭琦儿愤愤不平看向闻行道,“大师兄你说说,又有哪里不好了?!” 平日里郭琦儿哪敢这么与闻行道说话,现下是怒火上头,根本想不起这么多了。 闻行道却也未曾立刻反驳她,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走在前方的方柳倏而回眸,调笑地看着他们二人:“若要夸方某,还是小声些好,否则我倒不知该不该害羞了。” 郭征也是神色难言看着郭琦儿,心想之后后定要将她好好教育一番。当着本人的面,说什么“如意郎君”之类的话,未免太不知羞。 郭琦儿脸颊与耳根霎时爬上粉色:“可……我、我是真心的!” 方柳便笑笑:“那就谢过琦儿姑娘夸奖了。” 郭琦儿脸更红了。 她只顾着羞怯,却未发现方柳与她说话时,只有对姑娘家的尊重,无半分其他意思。 唯有闻行道,看向方柳笑眼,想到郭琦儿方才的话。 他笑是—— “有幸窥得冰消雪融。” “嗯,什么?” 方柳看向闻行道。 其余人也看向他。 闻行道微怔,方才竟忍不住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第048章 母子 面对众人的目光, 闻行道只说:“无事。” 他神色实在过于坦然,似乎方才出声的并非自己一般,便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岔了过去。 方柳倒也不追问, 想来今日对他并不十分在意。 他总是如此, 随缘兴起, 随缘兴衰。 想作弄人时,轻易便能让对方手足无措,还无法生出反抗厌烦之心;怠于理会谁时, 又会让那人心焦、坐立难安,反复思索是不是自己有何处做得不对,因此才入不得他的眼。 总是难以捉摸, 才更让人沉迷。 有人迷恋他的色相, 也有人因他诡秘而着迷. 除二长老之外,武林盟的众长老皆参加了晚宴, 郭盟主、闻行道、郭山、郭琦儿也坐上了主桌。 想来那二长老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日后再见不着了。 江湖儿女从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武林盟在宴请方柳的时候, 也未曾讲究什么太繁琐的规矩。酒桌上,众人不论辈分, 一一向方柳敬酒,感念他从郭征中毒以来,对武林盟的仗义相助。 方柳大方全接,并不推阻,酒量何其惊人,更让几人高看几分。 原本知晓方柳要来武林盟时, 大长老还担忧他是否怀有角逐武林盟主之心,故而多有戒备。如今多次受对方恩惠, 而对方似乎又对武林盟之事不甚在意,因此卸下了心防,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更加热切地招待起他来。 众人交谈的过程中,方柳态度大方有礼,言辞不卑不亢,颇具侠肝义胆不拘小节的豪气,令众位长老越发佩服。 酒过三巡,方柳忽然说道:“一转眼,方某来武林盟已有许多时间了,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闻他此言,众人顿时停了酒。 闻行道更是直接看向方柳。 众长老不好先说什么,郭征则笑笑,挽留他道:“这些天,方庄主尽帮着我武林盟查案了,在此地游玩的时日不算多,何不再多待上月余,好好玩乐一番再说?” 就连一旁的郭琦儿都急了,插嘴道:“方庄主是觉得此地不如南方无趣么?不如让琦儿带你四处走走,好领略一番北地的乐趣!” 说完收到父亲和大师兄的冷眼,霎时合上了嘴,眼睛耸搭下来,神情委屈。 “多谢郭盟主好意,但此间确实有事,待到来年武林大会,方某定然还要前来凑热闹。”方柳道,“到那时,还望郭盟主不要嫌方某叨扰。” 他说的是凑热闹,而非其他,是明说了他无意参与盟主之位的角逐。 不过—— 无意角逐不代表无意推动。 郭征和几位长老对方柳还是知之甚少,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闻行道却已十分明白。 “哈哈哈。”郭征仰头大笑,“如若方庄主真要来,便是第一次参加我武林大会,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烦?到时人多,还怕怠慢了方庄主呢!” 大长老则问:“方庄主如此急着回去,定是事出紧急,是否有我等能帮上手的地方?” 从求医、求药,到赈灾银查案,他们武林盟始终都在欠方柳人情,总要先还上一二才好,否则如何能安心。 方柳似乎就在等这话,他轻笑一声,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相求。” 郭征道:“方庄主请讲。” “此次回莺州,一是山庄有事,二是买了些北地的东西,想早日送回去。”方柳解释,“但郭盟主想必也知晓,我此次北上带的人马不多,因此想要借些武林盟的人马。” “这有何难?”郭征道,“我武林盟别的不说,盟中弟子甚多,护送方庄主一趟不成问题。” “如此,便有劳了。”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另外,不知——”方柳忽然看向闻行道,举起手中杯盏,“闻大侠可否送我一程。” “这……” 一旁的郭征迟疑了。 按理来说,方柳帮了他们这么多,只能护送他回去莺州而已,又算什么大事。可闻行道不同,他好容易处理完武林盟的事,正要去忙活闻家之事,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这时候让人去做其他事? 没成想,还不等郭征思考如何拒绝,闻行道便先看向方柳,说了一句:“乐意之至。” 方柳勾唇,倾温酒入喉:“谢了。” 闻行道也仰头饮酒。 ———— 萧然山庄的人马在雁山镇规整了一番,几日后才出发。 他们一行人马拉了几车的货物,周围跟着数十个护卫,顺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南下,仿佛秋游一般悠然。 方柳偶尔骑马,偶尔乘坐马车。闻行道始终御马而行,行走在方柳身侧。 第一日,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连视线都不曾相触。 闻行道知晓萧然山庄虽然只有寥寥几人,护送几车物资根本不是难事。更何况,那严严实实的马车上是否真的有货物,尚且有待考证。 他明白方柳让自己护送,是别有用心,是另有谋算。 可他没有办法不跳入方柳的圈套。 待到第二日,方柳终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聊的多是每途径一处,此地的江湖势力以及官场水深,偶尔也会说说这里的民风。 这些皆是他来时嘱咐依风调查、记录的事,如今竟还记得清楚,可见他并非一时兴起。这么些天过去,各地的情况似乎一如既往,又似乎有些细微的改变,最直观的便是有些城池中的乞儿和流民变多了。 方柳将江湖和朝廷、百姓放在一起谈论,闻行道明白,他话中必有深意。 但两人皆不挑明。 一行人马走了一旬的路后,赶上了中秋。 天色尚早,方柳道:“团圆佳节,不如找座城停留一日,还有些东西要采买。” 闻行道无可无不可:“听方庄主的。” 他们昨日刚刚路过的是湾桥城,尚且属于北地,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再往前翻过座山,便到这附近最大的州府——湾州府。 既然找地方停留,湾州府便是最好的选择,那里人多而繁闹,也好让队伍小作休憩,喂喂马匹、补充些粮食。 然而翻过青山时,遇上了意外。 彼时方柳和闻行道正骑着马,沿弯折山路并肩前行,却忽然感到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动静。 两人立刻察觉到了这风吹草动,闻行道掌心聚起一道内劲,朝灌木丛中拍去,同时厉声道:“何人在此?!” 身后的一行人马也各自抽出腰间武器,战斗一触即发。 唯有方柳,气定神闲地勒马停在路边,目光淡淡看向路边。 过了好一会儿,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孩童的啜泣声,一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怀中尚抱有一五岁的男童,男童眼中噙泪,似是被吓破了胆,这才呜咽出声,女子捂着他的嘴却未能拦住他。 女子形容是有些许狼狈和虚弱的,脸上、衣衫上都沾了泥灰,看不大清样貌,但只看那气度便不像寻常妇人,她衣裳虽破败却能认出原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手指细腻一看就未做过粗活,而她眼中身处高位的矜贵雍容,是即便身处险境也抹煞不了的。 她想必是男童的娘亲,因为他们二人的眉眼如出一辙。 见到一众手拿刀剑的江湖中人停在路边,女子害怕却故作镇定,紧紧抱着孩子,戒备地看向众人。 大概是看出方柳一行人并非恶人,女子稍稍松了口气,语气委婉冷静道:“诸位大侠,我和孩子乃是逃难至此的,无意冒犯。” 方柳举起手来,身后的一众人便立时收了武器。 “我听你是尚京口音。”方柳说,“何事逃难至此地。” 一女一幼,无马无车,从尚阳城跑到这里来,需要废不少时间和功夫。 女子亦真亦假地解释:“是因为家中出了事,被人追杀,无奈之下随仆从逃离了此地。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了山匪,忠仆护主命丧此地,只剩我母子二人,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先躲在草丛中。” 方柳道:“此地无处藏身,若是不嫌弃,你可与我们一道前往湾州府。” 女子:“感谢大侠搭救,小女名叫辛露,辛苦的辛,露珠的露,这是我儿阿宝。大侠——” “方柳。” 女子顺势唤道:“方公子。” 方柳挥手,赛雪送来了干净的布,让女子和孩童净了净脸。 女子再度携孩童道了谢。 那顶空着的轿子便由他们二人乘坐。 方柳嘱咐依风,给他们母子二人送去了干净的衣衫和食物。 萧然山庄一行人便继续出发。 闻行道在方柳身侧,与他并驾齐驱,问:“那女人的话,方庄主信了几分?” 方柳勾唇:“一分?” 闻行道:“哪一分?” 方柳好笑:“自然是他们为母子这一点。” 至于其他,应该都有润色。 闻行道说:“那方庄主便不怕其中有诈?” 虽是这么问,闻行道的语气却也云淡风轻,丝毫未将那母子二人当做是威胁来看。 “至少遇难也是真的,遇见不平随手相助罢了。况且——”方柳玩味道,“闻大侠不觉得那孩童,颇像一个人么?” “是谁?” 闻行道一来未仔细看,二来一向对人的样貌并不敏感,并未注意到什么。 方柳缓缓说:“二十多岁的妇人,即便害怕举止依旧进退有度,尚京口音,非富即贵,身上穿的是进贡皇家的锦缎,孩子五六岁。” 听到这里,闻行道忽然想起张园景曾讲述之事。 “刘珏?” “嗯。” 是有些像。 那这女子,便该是当朝四公主了。 第049章 四公主 如果那女子果真是四公主, 那为何流落到了这般田地,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前些日子,方柳和闻行道探查赈灾银一事时, 还遇到四公主将寻花问柳的刘驸马叫回公主府大吵一架, 没想到自那过去不过月余, 她竟流亡在外,如此凄惨。 很快,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城门前, 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城门前戒备森严,官兵挡在前方严防死守,一个个检查进城行人, 而旁边则竖起了一块木牌, 上面挂着一张画像,顶上写有“通缉要犯”四个大字。 远远看去, 那画像上之人,似乎便是四公主殿下。 方柳抬手, 令陈安去查看情况。 陈安领命, 不多时归来,向方柳禀告道:“前方张贴通缉令, 说是有贼人易容冒充四公主,刺伤驸马后掠走了公主之子,逃出了尚阳城,朝湾州府而来。真公主与驸马震怒,今上下了令,官府正在全城通缉冒充四公主的‘贼人’。” 冒充皇亲国戚可是死罪。 但现如今在轿子里坐着的那位, 可不像是假公主,一般贼人想培养成那姿态气度, 绝非易事。况且,她在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是将孩子护好,这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为母本性。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真与假,颠倒了。 闻行道看向方柳,却见方柳眼中含笑,兴味十足。 四公主也知晓了自己被通缉,故而掀开一角马车的窗帘,只露出一双眼,小心翼翼看向方柳,眼中满是恳求的神情。 方柳冲她微微颔首,随后赛雪便进入马车内,为母子二人易容。 守城门的官兵不敢惹队伍浩荡的武林人士,因而只随便查了查,看到马车中的女人与悬赏画上完全不同,便放行了。 他们选了一处干净清幽的客栈落脚。 四公主带着孩子走下马车,忍不住低声对方柳说道:“感谢方公子搭救之恩,但我现在身份特殊,不如还是离开队伍,出去寻个山间荒庙住下……” “城都进了,出去更可疑。”方柳神情自若,“只要人够敞亮,就没什么可怕的。” 见他似乎并不担忧藏匿通缉犯人一事,甚至不准备盘问自己,四公主安心不少,跟着他们走进客栈之中。 费了些功夫将孩子哄睡后,她来到了方柳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走进屋中,发现屋内不止方柳一人,那名剑眉星目的带刀侠士也在。 四公主虽然见惯了大场面,却是第一次与江湖人士相处,因此不免多了几分谨慎。 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见方柳这般容貌出尘的男子,他比尚京世家小姐口中常夸赞的那些郎君要俊俏太多,还自有洒脱难言的气质,想来是江湖上鼎有名的大侠,功夫了得。 怎么看,都不似普通人家。 还有那高大英伟的侠士,虽然身穿武林人的衣衫,看似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气势却比朝中的将军还要神武。与他对视时,分明能看见沙场上万马奔腾的景象。 四公主进了屋关上门,也不兜圈子,直接对方柳行了一礼,坦言道:“想必方公子已经知晓,我便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方柳平静道:“你是四公主。” 四公主:“正是,我本名明新露,先前说的是化名。” 四公主并不摆架子,因为母妃宁贵妃外家势大,她又是宁贵妃唯一的孩子,因此自小便千娇百宠长大,在尚京时遇谁都自称“本宫”,可如今在江湖人士面前,她反倒说“我”。 说明她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是个聪明人。 想来即便四公主有母族外家做靠山,有那样一位父皇在头上压着,便也要多些玲珑心思,腹中有为人处世的道理。 若真能为所欲为,当初也不会被迫嫁给刘珏。 方柳和闻行道对她的身世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方柳:“不如坐下详谈。” 明新露便依言,坐到他们对面。 方柳动作闲适为她倒了杯茶,道:“请。” 明新露接过茶,饮下一口,眉眼见恢复了公主的贵气与稳重,这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如今我母子二人身陷囹圄性命难保,幸得二位大侠所救,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便不遮遮掩掩了,正如方两位所见,我是四公主也是逃犯,因为已经有假公主鸠占鹊巢。” 假公主再如何易容,也没有真公主的气度和脾性,既然无人发现,就说明有人帮着掩盖事实。 这人毫无疑问便是刘珏。 只不知今上是否知晓此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四公主冷声道:“刘珏那混账弄出一招狸猫换太子,将我逼到如此绝境,是想要我的命!” 方柳悠悠道:“两位关系竟已恶劣至此。” “本来还算能相安无事。”明新露冷笑,“但我前些日子找人切了他胯-下那二两肉。” 闻言,方柳忍不住摇首轻笑,说:“四公主真性情。” 闻行道倒是没什么情绪,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因为刘珏本也不是朝廷中多重要的人物,是死是活无碍于他复仇的计划。 明新露疑惑:“方公子不觉得我恶毒么?” 她总以为,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路货色,沉迷酒肉声色,且总要共情于烂人。若她此番举动教那些读书人知晓,还不知要被说成多少回心思歹毒、不守妇道。 “恶不恶毒。”方柳道,“那便要看对方做了何事。” 听闻此言,明新露久久凝视方柳。若是寻常人,无论男方是对是错,都要斥她毒妇;若是男方做错了事,也要说她心胸狭隘,无主母气节。 无论如何都是女子的错,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明新露心道:莫非坊间常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便是这般么…… 她不觉得。 更应该是遇上了善恩分明的人。 明新露心底还藏一最大的秘密,事已至此,她被逼到绝路,又对方柳好感倍增,便直接全盘托出。 她道:“今上的名声,两位想必也听过。” 竟是连父皇也不叫了。 方柳:“听过一二。” “前些日子,今上迷上了南风。这倒没什么,古往今来,南风盛行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明新露眼底泛起郁气,“但你们可知,今上怎么突然好了南风?” 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明了他的意思,竟像个下属一般,不由自主替他答道:“听过刘珏寻男子进宫。” “呵。”明新露止不住地冷笑,“那是后来之事了。” 听起来似乎这背后还有其他缘由,方柳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明新露面容仍旧端庄,眼底却难掩恶心的神情,语气刺讽。 “最初,是我那‘驸马’,自荐枕席爬上了龙床。” 第050章 护送 说起这事, 明新露的鄙夷几乎要藏不住,也不想藏。 “我早知晓今上荒唐,也知晓刘珏并非良人, 但我万万不曾想到, 一个是我父皇, 一个是我丈夫,竟也会如此勾结在一起!为皇帝献美人倒也罢了,自荐枕席帮对方品味南风妙处, 实在令人作恶。” 说到这里,明新露将事件始末全盘托出—— 原本明新露是不知道这事的,只知道刘珏自己夜夜留宿南风馆便罢了, 竟还往宫里送人。但是今上在色-欲这方面向来淫-乱, 哪怕没有刘珏进献,还会有其他人为讨他欢心做出此事, 她便也没在意,只想去问候母妃一番。 宁贵妃年事已高, 早就不受皇帝喜爱。但她母族势大, 便是靠这个坐上的贵妃之位,故而也未将皇帝宠爱放在眼里。 皇帝本非明君也无贤能, 宁贵妃又没有儿子,博皇帝宠爱又有何用? 不如关上宫门享自己的清福,那昏君畏惧她母家,平日不会惹她难受。皇后故去,整个后宫只她位份最大,有偶尔得势的宠妃, 也不敢在她眼前造次,因此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明新露入宫去看望贵妃的时候, 她正听小曲儿解闷。 两人结伴去御花园里漫步,却没想到会听到那等龌龊事——皇帝和驸马竟在御花园里便说起了房中事,聊着聊着还谈起了二人初次之事。 明新露和她母妃恶心了半晌,晚上回了公主府,她便将驸马召了回来。 越看那阴柔邪气的男子,明新露越是食不下咽,再想到自己的孩子竟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便再忍不住,着人将刘珏关押起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吵架对峙,刘珏起初不当回事,直到明新露请了净身的人前来,将他衣服扒光,烧起剪刀等物件,这才慌了起来。 刘珏怒道:“你……你个悍妇,要做何事?!” 明新露坐在一旁轻笑:“看不出来么,自是要阉了你。” 刘珏慌张起来:“你什么意思?不怕教父皇知晓,要惩罚你吗?!” “父皇?”明新露道,“你还记得他也算是你父皇?” 刘珏意识到明新露可能是知道了什么,闭口不言。 “惑乱君心可是重罪,你作为皇亲国戚,不但向父皇进谗言,还以色侍君□□后宫,做出如此侮辱皇家名声之事,就没想过后果?” 明新露语气平静,话中却饱含怒气。 她早看不惯父皇的昏庸行径,可自古父为天、君为天,皇帝二十多个儿女中,她又绝不是受宠的那一个,只能对那些腌臜事眼不见心不烦。 刘珏的心思她大概明了,无非是想靠着媚宠争几分权势,恰好自己也是耽于酒色之人,干脆给皇帝多献些玩乐的法子,甚至不惜自荐枕席。 简直恶心透顶。 刘珏似乎还想辩驳什么,明新露不愿再听他胡言,招来人堵了他的嘴。 于是满室便只剩呜咽之声。 明新露平静道:“不必担心父皇怪罪我,你还真当自己多有姿色,能让他魂牵梦萦不成?无非只是个兔儿爷,玩一次就不新鲜了,况且你们的事,我母妃也知晓了,为你净身的人还是向她借的。我真把你怎么样,碍于种种缘由,父皇绝不会、也不能说什么,顶多惋惜丢了个物件,扭头便又是新欢。” 当初把四公主嫁给刘珏,皇帝就已经惹了宁贵妃外家,但是两方都忍了下来,明新露更是连孩子都为他生了。 如今发生这种事,皇帝保不住刘珏。 明新露看了一眼公公,嘱咐道:“动手吧。” 结果便是刘珏被阉。 方柳问:“而后呢,四公主怎地被追杀通缉了。” “将刘珏阉割后,我没有下杀手,将他安置在公主府的小院中磋磨,对外便说他病重。”明新露冷笑,“没想到我那好‘父皇’倒是多情,竟嘱咐暗卫将他救了出去,或许是阉人别有一番风味?” 明新露虽是一国公主,却敢做敢说,难得的是矜贵得体却不失狠厉。 “之后母妃与我通过信,说让我安心,今上不敢做什么。几日后,大概是嫌弃刘珏身子未好爽利,又将他扔回公主府,我懒得理他,乘马车带我儿去探望外祖母,不曾想车夫和护卫早已被他买通,要将我行刺在路途中。” “我习惯谨慎,早年跟人学过些防身的外家功夫,在他们动手前带着煜儿逃走,本想返回尚阳城,谁知对方早有预料,在归程沿途阻我。过了两日,就开始四处张贴榜单说我是假公主,尚阳城的‘真公主’还出来哭诉,说我是贼人,易容劫走了她的孩子。” 如此一来,事情便全部捋清楚了。 只不知皇帝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方柳反问:“现在公主想怎么做?” “我怀疑皇帝是此事的知情者,他早看不惯我母妃外家,从我下手不奇怪。”明新露冷静分析道,“但我母妃定然不知,想必他们也不会让那假公主与我母妃相见,总要有借口阻拦一番。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母妃早晚会察觉到异样,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趟外祖母那里,借外祖母的手传递消息。” 方柳:“若想传递消息,方某可以送你入尚京。” “不必如此。”明新露道,“尚京如今守备森严,我得方公子助力进入其中,也是戴罪之身,还会引起他人怀疑。不如先去寻了外祖母,也好让舅父他们有些准备。” 方柳:“看来四公主心中早就计较。” “我都能看得出如今大周外忧内乱,实乃危急存亡之秋,今上却看不出,还要耽于享乐。”说到这里,明新露眼底显出几分怅然,“实不相瞒,我心中焦忧许久了。” 明新露果真是信了方柳,竟是情不自禁与他说了不少实话。 “方公子既是江湖中人,想必对朝廷并不了解,如今高官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忠孝为国的不多了,祖父与两位舅父是文官,在朝廷中地位是高,却也树敌无数。若家国果真大乱,能做之事又有几何?” 其实这些事,但凡前瞻者都能明白。 可大部分人仍旧只顾眼前的安逸。 方柳问她:“四公主的外祖母现居何处?” “再往前走两座城,现居临堤城。”明新露解释,“外祖母年纪大了之后,身子不爽利,受够了尚京的乌烟瘴气,于是便回了老家休养。” 临堤城并非什么大州府,人烟清净环境幽然,且远离纷乱的北境,靠近富饶的江南,最适合颐养天年。 方柳:“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护送你过去。你说呢,闻大侠?” 闻行道听了半遭,见话题忽然回到了自己头上,只道:“如果萧然山庄的事不急,自然是方庄主说了算。” 真真是隐忍沉稳,无论何时都难见一丝旁的神情。 偏是如此,方柳才要打破他的稳健。 原本他想插手武林大会,捧好操控的郭山坐下任盟主的宝座,如此便能十分稳妥地谋划接下来的事。可因为查案时的相处,他窥视到了闻行道细枝末节的动摇,决定走最险、却能收获最大利益的棋路。 这才叫闻行道与他同行。 闻行道想来也知他另有打算,却不自觉顺着他的指挥往坑里跳。 于是,萧然山庄一行人行程更改,兵分两路前进。一路是石一等人等暗卫领着武林盟弟子,继续护送马车前往萧然山庄;另一路便是方柳和闻行道点了几人,轻装护送四公主,前往临堤城。 50-60 第051章 煜儿 原本落脚湾州府是因为中秋佳节, 可如今这情况,倒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四公主明新露不好抛头露面,整晚守着孩子待在客栈。方柳也未曾出去, 他坐在窗边喝着茶, 眼中沉静, 腹中思忖谋算。 如此,其他人便更不会去外面凑那热闹。 翌日清晨。 街道上官府的排查似乎更严了些,总有官兵来来往往, 盘问商家和百姓。方柳看了眼窗外搜查的人,对明新露道:“四公主觉得,最想阻你回去的刘珏, 有这权利动员各个州府的官兵吗?” 明新露沉默了片刻。 “他没这么大能耐。” 刘珏之所以那样谄媚圣上, 甚至不惜以色侍君,就是因为刘家势微, 自己作为驸马又没有实权。 能做出这等声势的,唯有皇帝了。 “已是无所谓了。”明新露的失落仅仅持续了一瞬, “无论是谁, 现在都是敌人。” 方柳却说:“既然如此,四公主定不会孤单。因为这世上的许多人, 都和你拥有同样的敌人。” 明新露闻言一怔,注视方柳少顷,精神忽然不再那么紧绷,眼中流露笑意。 “方公子说的是。”. 萧然山庄一行人先沿着官道行了半日,这才分道扬镳。 既然决定帮助明新露前往临堤城,方柳心中便已经有万全的计策, 等四公主联系上宁贵妃的外家,大家倒是可以坐下来好生谈谈。 两座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因为还需翻山越岭。 因为四公主为没有内劲的女子,还有一个五岁孩童跟着,因为他们母子二人还是乘方柳的那辆马车。 方柳与闻行道则在前方并肩而行。赛雪和依风驾马车,陈安和石五坠在后面护驾。 加上明新露母子,他们一行只有八人。 人虽少,贵在精,丝毫不必担心山林中可能出现的歹徒。 赛雪帮明新露易容之后,让她看起来唇厚鼻塌,虽然还算清秀,却与原本艳丽大方的容貌相去甚远,因此无人察觉异样,只以为她是普通富家妇人。 中途停下休憩时,明新露摸着自己的脸颊,对方柳说道:“原来世上真有如此神异的易容术,我原还当是话本里杜撰的。” “话本的确有杜撰的成分,因为太理想。”方柳说,“四公主脸上的易容这几日不能卸,卸下之后,需抹一段时日药膏,否则有害。” 一旁的赛雪闻言,解释说:“到临堤城我再把药膏给四公主,现下还不是时候。” 那药膏要现配才好用。 明新露点头:“谢过赛雪姑娘了。” “四公主不必言谢。”赛雪只道,“遵我家主子吩咐做事罢了。” 要知道,她可是小庄主手下最擅长易容之人,此乃她之长处。小庄主能用到,她不知道有多喜悦呢。 明新露轻笑,觉得和他们聊天,心境比在尚京时轻松快意许多。难怪总有人提着一柄剑便要去江湖,去追寻天涯浪迹。 作为公主,她常常需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江湖中人,不免产生了许多好奇。 大多数京官儿都是不爱结交江湖人士的。 一来大周的朝廷更重文,二来世家看中门第和出身,认为江湖中人多为草莽,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结交。但看不上江湖中人的同时,他们又艳羡、忌惮对方武功,一心想招些高手为自己卖命。 明新露最看不上他们这点。 或者说,她看不惯的是整个大周朝的朝廷风气。无奈她虽是公主,却分毫不能插手政事,免得引起她那父皇的嫌恶。 明新露问赛雪:“赛雪姑娘,你能再与我说说江湖上的事吗?” 赛雪见自家主子没有异议,便与她讲了些。 明新露十分有礼,问江湖规矩,也问何谓高手,何谓侠义。 她对天下事见地颇高,看得明白拎得清楚,又不失皇家的沉稳,在皇室中也算十分不同的存在。能如此,想必和贵妃外家的教导有关,总归不是皇帝的功劳。 须知,如今的皇亲国戚,昏庸的可不止皇帝一人。 正所谓上行下效,为皇为父者颠三倒四,下面的皇子皇女便也有样学样,大都顽劣。 太子明辛宇早几年之所以被废,就是因为喜欢拿宫女喂大猫,结果某次玩过了头,自己被咬断左腿,至此失去了储君的资格。至于其他几个已弱冠的皇子,亦无甚大能耐,再往下甚至还有未满十岁便作弄宫女的人。 总之是受宠的猖狂,不受宠的无能。 明新露身处其中,最知道那些皇兄皇弟的性格。他们看不上天下百姓,但也不想想,百姓是否看得上他们。 赛雪本就好说,讲起故事来栩栩如生,明新露听得认真。她对江湖中人多了许多了解,感慨于他们确实如传闻一般,不拘小节仗义言行。 况且,当朝文官都说会武的鲁莽生硬、不通文采,这位方公子却是文武双全。而那闻公子,也有自有当朝大将军都没有的气场,远胜过那些朝廷命官。 再辅以赛雪的描述,明新露不禁感慨——江湖上果真人才济济。 如果那些人乃国之栋梁,大周定不会陷入如此境地。 他们交谈中,四公主的孩子安静老实,时不时便偷看方柳一眼。 四公主的孩子名叫刘麟煜,乳名煜儿。 小煜儿虽仅五岁稚龄,却极有教养,大人谈话时不发一言,抿着嘴不哭不闹。大概是被先前的追杀吓怕了,他一直缩在明新露怀中,探头看人的动作小心翼翼。 小孩心性天真烂漫,他频频偷看方柳,稚童懵懂的双眼圆滚滚。看得入迷时,眼睛一眨也不眨,憨态可爱的紧。 在他又一次探头偷看时,被方柳逮了个正着。 方柳瞧他一眼,刘麟煜立时藏进了四公主怀中,捉迷藏似的不愿露头。然而不过少顷,顽童便又开始悄悄看人。 明新露这才发现自己儿子的小动作,正色教导道:“煜儿,这样太无礼了,快向方公子道歉。” 听到母亲训斥,刘麟煜立时坐直了身子,小大人一般朝方柳拱手,奶声奶气道:“方哥哥,对不起,是煜儿无礼了。” 本是小孩子玩闹,方柳未放在心上,此时见他言行如此正经,不觉好笑:“你何处无礼?” 刘麟煜一板一眼地回答:“煜儿不该因为方哥哥好看,就一直看您。圣人云‘非礼勿视’,所以煜儿失礼,煜儿做错了。” 看得出他被四公主教的很好,半点不似驸马刘珏之子。 方柳垂首看他片刻。 刘麟煜不懂所以不怯,只有些内敛,是可塑之才。 倏而,方柳玩笑一般,弯唇扬眸问说:“小孩,你可想做皇帝?” 第052章 临堤城 方柳此话一出, 哪怕刘麟煜只是个五岁稚童,同样也被唬住了。 刘麟煜抬头看自己娘亲,发现她亦是惊魂未定的神情。 明新露被方柳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惊了一跳, 可反观赛雪等人, 却一脸平静各司其职, 好似方柳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力所能及。 这令明新露心中对方柳又多了分慎重。 原以为对方只是江湖上的世家少侠,如今看来,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有胆识, 手段和能力也远比自己想得多。 想来她也走入了大部分达官贵族的误区,以为江湖侠客大多是有些功夫的百姓,再厉害也比不过官兵和军队, 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可纵观历史长河, 起于微末的帝王还少吗? 刘麟煜尚且年幼,没有四公主那么多思虑, 他只觉得奇怪,童言无忌道:“做皇帝?是像我皇祖父那样吗?那煜儿不要。” 小孩子拒绝时摇着头, 态度竟十分坚决。 方柳:“为何?” 刘麟煜看了四公主一眼, 而后诚实道:“皇祖父……不好。” 方柳:“哪里不好?” 刘麟煜:“就是……不好。” 他不懂成年人的弯弯绕绕,可能还无法分辨皇帝之昏聩, 却也能大概明白自己的皇祖父并非什么善人。 至少皇祖父待他并不好,也不喜欢他娘亲。 四公主闻言,把他抱紧怀中,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年她被赐婚困于一隅,过得看似锦衣玉食、嚣张跋扈,实则满心苦楚。 她的孩子也是如此。 当年刚与刘珏成婚时, 明新露誓死不肯同房,被皇帝知晓后, 连夜拨了个宫里的嬷嬷进公主府。之后的事她不想回忆,无非是调教一番,又被熏了香、下了药,昏昏沉沉跟驸马在婚房里度过三五日,而后便有了煜儿。 她小时候总思念被送去和亲的皇姐,后来发现身在这腌臜深宫,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 明新露是恨的,可也只能忍。 伴君如伴虎,不受宠的想活下去,都是忍出来的。 况且孩子无辜,刘麟煜自小便像她,乖巧听话,除了长相上,丝毫看不出是刘珏的孩子。驸马大概也不怎么喜欢这孩子,日日寻花问柳,对煜儿不闻不问。 不闻不问倒是正合她意。 明新露也不想儿子受他影响,于是将煜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更是因为教养、脾性等原因,越来越不像那个混账驸马。 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明新露看向方柳:“方公子说笑了,煜儿怎么能当皇帝呢。” “世上无不能之事。”方柳的语气轻描淡写,“事在人为。” 这一回,换来了明新露长久的沉默,她似乎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最后,她只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煜儿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确实如此。”方柳道,“不过在此之前,小孩该先改个姓。” “改姓……”明新露闻言轻喃了一声。 若要改姓,自然是随她姓。 “既然是你一手教养的孩子,随母姓不是正应当。”方柳漫不经心道,“恰巧也是国姓。” “说的也是,从今往后,我儿便叫明麟煜了。”明新露轻摸着明麟煜的头,忍不住笑了,“方公子的见地总与世人不同。” 譬如父未亡随母姓之类,在那些酸儒眼中,都是大逆不道之事。 方公子所思所想,始终超过当世之人。 方柳颔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起身道:“该赶路了。” ———— 几日后,他们一行人抵达了临堤城。 与众人想象中的悠闲不同,方行至城前,便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青天白日的好时候,几乎无人出城便也罢了,许久过去竟一个进城者也无。偏偏城门前守了不少官兵,正四处张望,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若说他们是得到朝廷通缉令,如此严防是为了追查假公主,却也不太像。因为比起追查某人,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监管。 监管整座城的百姓。 临堤城不大,四公主的外祖母选在此处定居,调养身体,自有她的道理。这里也就比镇上繁华些,但胜在民风淳朴生活安逸。且临堤城地理位置居中,古往今来都不曾被任何祸事波及。 但越是这样的城池,因为太过安逸,就越容易被控制,被攻破。 方柳看了一眼守在城门口的官兵:“看起来不像官府的人。” “连官服都穿不妥帖。”闻行道也说,“假扮的手段不够严谨。” 的确如此。 那些官兵看起来匪里匪气,好胸驼背毫无正气,怎么也不像经过训练的士卒。 临堤城有县衙,若是连看守城门的官兵都被更换,那县衙内的县令、师爷只怕是已经被控制了。不过以方柳来看,他想控制临堤城这样的城池,只要仔细考察两天便能拿下,也无怪这些“假官兵”能如此惬意地在城门前聊天。 坐在马车中的明新露也发现了这异样,立时紧张了起来。她抱紧刘麟煜,蹙眉凝望临堤城的城门,心底控制不住地担忧外祖母的情况。 若是城中出了事,寻常百姓逃不过,富贵之家更是会被洗劫一空。 外祖母定居临堤城一年有余,住在一处三进的宅子,在这不大不小的城中属于过得极好的人家。如今舅舅他们远在尚京,明新露十分害怕外祖母发生不测。 方柳唤:“依风。” 依风应声:“是。” “你和赛雪带四公主先入城寻亲,装作他城来的平民百姓,不要打草惊蛇,保护好四公主母子。” “遵命。” 方柳又唤:“陈安。” 陈安御马上前:“在!” “你和暗卫去探查四周的村镇,看看附近是否安宁。” “遵命。” 吩咐完,方柳看向闻行道:“闻大侠请随意。” 闻行道问:“方庄主何去?” “我吗?”方柳挑眉,“秋游。”. 其余人皆听方柳吩咐,各有去处,闻行道则理所应当地跟随方柳闲游。 方柳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将“秋游”一事贯彻到底。 临堤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城内城外都有一条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流经过。河流流过临堤城一带,在下游汇聚出一条湖泊,沿河湖的堤坝,是游玩野钓的好去处。 方柳顺着河流向上骑马缓行,时不时环顾四周风光,仿佛全然忘了来此地的目的。 闻行道便也策马跟在他身后。 两人闲逛许久,快要行至山脚之下,方柳忽然看了眼天色,而后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闻行道:“方庄主有何发现?” 方柳心思玲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迹可循,哪怕一时兴起皆有谋算,绝不可能是随便闲逛而已。 “方某倒想问问,闻大侠随我游玩这一路,有何发现?” 闻行道:“河流上游,山林里面,有战斗过的痕迹。” “那便是了。”方柳说,“如今这世道,三山一贼窝五林一匪寇,无论大小寨子都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能颠覆天下。临堤城出了问题,若要寻源头,定然也脱离不了这范畴。” 而与明新露分开进城,还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闻行道:“可我们还没寻到。” “不用寻了,闻大侠也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眼观痕迹耳闻四方,经方才一遭闲游,不可能未发现这山头里的恐怕早就挪窝了。况且——”方柳侧眸看向闻行道,“方某与闻大侠,可不能称作是‘我们’。” 闻行道也侧首,回视方柳:“那依方庄主看,这贼窝如今在何处?” 竟是直接忽视了方柳的最后一句话。 方柳,话中未与他纠结这个,只道:“闻大侠觉得在何处,那便在何处。” 闻行道若是连此事都推测不出,那还是趁早放弃为闻家复仇,自己也歇了推他为盟主的心思,另做打算,再寻个头脑好使的。据说当年闻大将军被陷害一事,乃是皇帝和宠臣一起商量出来的,其中牵连的文武官员无数。 要想复仇,智谋与势力缺一不可。 果不其然,闻行道只漠然一瞬,便回答说:“在城之中。” 若是这附近的贼人挪了窝,那么根据城门守卫的“官兵”来看,敌人的老巢最可能移到了临堤城中。 山林之中曾发生过战斗,树倒草倾,两方人数加起来大约数十人不过百。观守城门者的惬意模样,胜者应该是他们。现在需要理清的是,与之发生冲突的是什么人,朝廷官兵还是其他势力,那些人是战败后无一生还,还是回去搬救兵了。 如果为后者,或许到时还有好戏看。 无论如何,这其中最无能的便是官兵。 方柳和闻行道大摇大摆骑马从城门通行,那假官兵核实了他们身份,便放行了。 待到两人骑马走去甚远,以为两人听不见的官兵们窃窃私语—— “嘿嘿,你们瞧,又有人自投罗网了!” “先前就来了一车寻亲的傻子,如今又来了两个愣头青,一个寡妇两个婢子,那模样……啧啧,都长得不错。不过比起刚刚骑马进城的那名男子,竟、竟差了许多!” “要我说,等咱们寨里酒肉够吃、女人够分,将城里的男丁抓出来做手下,不如也学学曾经的陈胜吴广……” “嗐,想太早了!老大正嫌弃临堤城的百姓太清贫,咱们白费功夫杀了那县令呢!还好,现如今萝卜倒是一个个往坑里跳,今日进城的看起来都有些油水!” 耳目清明的方柳未曾回头,却弯起了唇,眉眼上扬。 闻行道则回首看向那对方柳评头论足者,冷眼记下了对方的样貌。 第053章 杜家 方柳和闻行道在临堤城的街道上策马而行。 四周一片冷冷清清的寂寥模样, 家家户户紧闭院门,街边的客栈与商铺也全都关着,萧条极了。 街上, 唯有零星几个身穿不合体捕快衣裳的人, 正在悠闲巡视。他们时不时就会敲敲百姓家的院门, 要是听到门内有人忍不住惊呼,还会仰头大乐一阵。 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待到穿捕快衣裳者见到有人骑马迎面而来, 更是乐呵,准备拦住两人好生盘问一盘,谁知对方策马而来, 见他们抬手停都没停。 马蹄无眼, 他们只好匆匆躲开,转身恨恨地看着对方远去。 假捕快心道:且得意吧!只要进了这临堤城, 便是笼中困兽,左右跑不了。只不知, 老大准备何时处理城内百姓……. 因为依风沿途刻下了唯有方柳才能看懂的标记, 所以方柳一刻未停,径直御马而行, 停在了一处紧闭的宅院前。 闻行道:“是这里?” 方柳颔首:“没错。” 闻行道便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敲了敲门。 他们倒是可以轻功飞进院中,但是既然作为客人来到此地,首次还是按照规矩走流程为好,不然未免显得失礼了些。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打开, 探出头的是赛雪。 她笑得极甜,忽视了敲门的闻行道, 走到院外帮方柳牵住马:“小庄主回来了,四公主的外祖母热情的很,将小庄主的衣食住行皆安排好了,依风姐姐现下正收拾您今晚要住的房间呢。” 方柳点了点头,抬脚走近屋中。 闻行道落在后面。 明新露的外祖母来到此处定居休养,自然是带了护卫来的,不然家里人不可能放心。走进院中,便会发现来回走动巡视的家仆都会些功夫,应该皆是专门培养的打手。 只是看在方柳眼中,却处处都是弱点。 这些护卫或许能暂时抵御外面那些喽啰,但结局终究是寡不敌众。何况,那些贼人的头领功夫还不知是什么水平,若敌人硬闯,这三进的宅子顶多能抵挡几炷香的时间。 走到前厅,便见明新露正抱着一个耄耋妇人拭泪,明麟煜也泪眼汪汪地趴在老者腿上,声声喊道“曾祖母”。 看到方柳回来,明新露擦干净眼角泪水,站起身来道:“方公子,你来了。”说完,她转头对老妇解释说:“祖母,这位便是路见不平救了我的方柳方公子。” 她直呼老妇为“祖母”而非“外祖母”,可见祖孙两关系亲密。 老妇便朝两人点了点头,感激俯身道:“新露之事,有劳方公子出手相助了。” 方柳道:“邹老夫人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宁贵妃的外家姓邹。 明新露外祖父名为邹承,乃是当朝右相,而她的两个舅舅一个名为邹天泽,一个名为邹天民,官至三品。邹家父子三人皆是朝廷要员,也是朝廷上为数不多立场偏正的官员。 之所以说为“偏”,是因为他们虽想当个好官,想为天下百姓做事,可若要在如今的官场上立身,纯粹的正气并不适用,一位求正只会被佞幸拉下高位,必要时必须用些不光明的手段。 明新露又介绍:“另一位乃是闻行道闻公子。” “姓闻么?”邹老夫人若有所思,“这姓氏不常见。” 她知道的人中,唯有当初的那一家,满门壮烈…… 闻行道不动声色:“但不是没有。” 邹老夫人笑笑:“说的也是,两位少侠都请坐吧,老身此处简陋,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说罢她摆了摆手,便有侍女端来热茶招待贵客。 邹老夫人叹了口气,将明麟煜抱上膝头摸了摸头,然后让下人将孩子带去院内玩耍,接下来他们说的话大概并不适合幼童听。 安排好曾孙,她这才握住明新露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露儿,如今临堤城内的百姓前途未卜,城里头的人出不去,城外头的救兵迟迟没有音信,你不该进来的……” 明新露不赞同:“祖母,我原是身陷险境想寻您帮助的,可如今知道您被困在城中,就算自己无事,我也是要进来救祖母的!” 祖孙两个又互相安慰了一阵。 明新露问道:“祖母,您刚刚说外头的救兵迟迟未到,莫非曾有人出城去了不成?” 邹老夫人解释:“这临堤城是两日前被贼人攻破的,县衙被控制应该还要更早一些。那衙门里似乎有贼人内应,所以县官皆被无声无息制服、关押了起来。当时我发现了不对,便在城门对内封锁之前,让两名侍卫拿着你祖父的令牌去附近州府搬救兵……” 明新露闻言,敛眸道:“或许,是遭遇不测了……” 邹老夫人面露疲态:“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方柳此时开口:“邹老夫人,敢问占领了衙门的贼人有何动作?” “我一直让护卫注意着呢,他们这两日还不曾有什么动作。”邹老夫人道,“但是城内百姓都知道衙门里的官老爷被逮起来了,现下街上闲逛的都是匪徒,故而皆害怕得紧闭院门。” 谁都明白关门只是徒劳,求个心安罢了。若是贼人真想动手,除非出城,否则难逃一劫。 其实临堤城再怎么小,百姓人数也是远远多过匪贼的,大家若是能联手,抄起家中武器,不是没有抵御对方的能力。但城内有血性的人太少,根本无法拧成一根绳,对方刚刚踏进城门他们就跪下了,又何谈反抗? 邹老夫人继续道:“这两日,好像陆续有人主动去县衙那里投奔对方了,原本敌人只有数十人,现在恐怕早已过百。两人侠士好心护送露儿至此,却也受到了此等牵连,老身心底有愧。” “老夫人不必担心,方某有计较。”方柳语气轻松,未曾有分毫身处困境的危机之感,“那贼人可有专门盯梢贵宅的眼线?” 邹老夫人来此休养,定是打点过此地府衙的。 既然匪贼占据了府衙,关押了县令等人,就应该知道邹老夫人是有诰命的京官之妇,身份特殊。如此一来,只要敌人有些脑子,便一定会关注邹宅的动向。 是杀是放,总要有个章程。 邹老夫人闻言,朝外面招了招手,进来一名护卫。 护卫行礼:“老夫人有何吩咐。” 邹老夫人道:“老身年迈,耳目不灵光,你与贵客仔细说说近来探听的府外之事。” “是!”护卫转向方柳,拱了拱手,道,“那些匪贼不知从何而来,自两日前攻占了临堤城,便时不时会有人到邹宅外走动。老夫人有令,让我等尽力弄清对方目的,我曾偷偷跟从邹宅外的贼人,探听对方谈话,按照他们自己所言,他们之所以不急于刺杀、招揽城中百姓,是准备拖延时间增加百姓恐惧心,顺便挑选好苗子。” 方柳:“什么苗子?” 护卫:“练武的好苗子。” 闻言,方柳若有所思。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则满面疑惑。 护卫继续陈述:“他们的头领似乎是个武功高手。” 若要成为武功高手,定要有武功秘籍,除非对方是能自创功法的奇才,譬如方柳。但天才难遇,奇才更少,大部分高手都是师从某门派,以获得高阶武功秘籍。 看来这位头领曾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所以如今说要招练武的好苗子,是要自创门派的意思? 刚思及此,方柳便感觉了闻行道的视线,他侧眸看了一眼,从闻行道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猜测。 一个自立门派的人,从何处寻来秘籍招揽弟子?要么将叛出门派的功法外传;要么盗取其他人的秘籍。否则,便只能让弟子学习那些市面上流通的寻常秘籍,学成之后也只算会些拳脚功夫。 寻常来讲,一个门派的武功秘籍绝不能外传,违反此等规定,便是犯了最重的罪。 这贼人头领会是哪一种? 明新露听了有些担忧:“若是普通人落草为寇倒还好说,这要是武功高手,可如何了得?” “原先你祖父说天下不太平,不愿意我离开尚京太远,我还没什么实感,结果却碰上了这等事……”邹老夫人兀自摇首,“这一方城,竟说攻陷便攻陷了。” 明新露:“在尚京时便听说如今各地山匪成灾,如今一见,果真猖狂。” 邹老夫人叹息:“怪朝廷中……乱,才有如此世道。” 这临堤城的乱象,何尝不是国之乱象。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老夫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方公子属下!” 邹老夫人看向方柳,方柳点了点头。 陈安和暗卫便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方柳:“打听到了何事?” 陈安躬身抱拳:“根据调查,附近村子的人许多都知晓这附近有匪贼,但匪贼似乎看不上农家贫穷,不曾上门打劫。穷家人皆不敢靠近山林,因为接近者有去无回。属下问了许多人,终于寻到一个从匪窝中逃出来的男子,藏在田地中。” 说着,他看向石一,石一立刻意会,将那生人推到厅中间。 那人是个矮瘦精壮的男子,皮肤晒得黑红脱皮肤色不均,塌鼻厚唇,一看便是常年劳作之人。此时他战战兢兢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紧张地扫过满厅的人。 方柳发问:“曾经为匪?” 男子哆嗦点头:“……是、是!” 闻行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陈安回说:“进城时帮他简单易了容。” 赛雪的易容术是这些人中最好的,平时传授了他们不少这方面的法子,因此,萧然山庄的心腹都会些易容的手段。 方柳挑眉,看了一眼闻行道——竟然质疑他手下人的能力。 闻行道八风不动,朝他颔了颔首。 邹老夫人的丈夫、儿子皆在朝为官,最是看不起为匪为寇之徒,她身上贵气十足,拧眉问那男子:“你是自愿为寇?” 男子忙解释:“我、我是被抓上山的,因为山大王缺盖屋、捯饬家具的劳力,而我是附近镇上的木匠。但我只在寨里待了几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山寨里的匪贼与他人打了起来,死了不少人。而后山大王便忽然说要换营地,当时正值夜黑风高,我水性好,悄悄潜进了河里。认识我的只有几个人,可能还以为我死了,便没有寻我。” “可我不敢回家,听说匪寇将临堤城占了……他们势力太大,我害怕,所以这几日一直在外面避风头……” 谁又能预料,如今他还是入了贼窝。 闻言,邹老夫人态度缓和了不少,她让下人为男子赐座,并为他端来一杯茶水:“哎,匪贼不做人,你辛苦了。” 男子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喝了口茶:“不辛苦,不辛苦……” 邹老夫人又问:“那你在寨子中时,可听说过何事?” 男子:“何……何事?” 明新露美眸一瞪:“莫要装糊涂,当然是事关那贼人头领。” 男子一惊:“可、可我知……知道得不多。” 他一个被抓上山没几日的木匠,如何能知晓山大王的秘事?! “堂堂男子,何必一惊一乍,说话磕磕巴巴。”明新露道,“如今你身在困城之中,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不仅能救你自己,还能帮助全城的百姓,若是安然度过此难,让朝廷给你个嘉奖封你为义士,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还不好好把握机会?” 男子闻言,努力回忆起被抓上山那几日的见闻,思考是否有有用的消息。 方柳未插手,惬意品茗,欣赏四公主御下。 男子回忆了片刻,忽然道:“我、我想起了!!” 明新露:“何事?快说!” 男子说道:“看守我的山匪在聊天时,曾同我吹嘘,说他们头领李正武功高强,曾是世家大门派的内门弟子,练的是绝世武功,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他们还说,说那门派叫什么、什么……” 众人并不催促,男子竭力回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叫——岭西杜家还是杜氏之类,功法乃是掌法!” “咣当……啪!” 堂厅中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是赛雪不慎摔碎了添茶的瓷壶。 赛雪立时跪下,垂首道:“奴婢失察!” 方柳放下手中杯盏。 邹老夫人见状,忙摆手招呼下人清扫,口中说道:“赛雪姑娘不必介意,不过是个水壶罢了,快快起来。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赛雪仍跪着不动。 “赛雪。”方柳神色淡淡,“你心不静。” 赛雪认罪:“奴婢有错。” 很快众人便发现,不只是赛雪,方柳的其余属下,皆是满面严肃防备的模样,室内气氛一时沉重诡异至极。 许久,却是方柳倏而轻笑一声:“起来罢,念主心切,饶你一次罚。” 电光火石之间,闻行道想起了曾听过的,与方柳有关的传言——杜影齐早些年曾为他走火入魔。 而杜影齐,便是岭西杜家一脉。 闻行道默不作声攥紧了茶盏。 第054章 试探 赛雪有如此反应, 说明杜影齐与方柳交情不浅。 只有是好是坏…… 唯有当事者自知。 杜家的掌法举世闻名,嫡传弟子所练的《裂天掌》更是绝学奇功。杜家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世家,曾经多次参与武林大会, 多年前还有杜家弟子当过武林盟主。 近些年, 他们与武林盟的关系倒是一般。 既然叫岭西杜家, 管的自然是岭西的江湖事。临堤城也属于岭西一带,只是地处偏僻,无甚江湖人来此。 方柳看向那男子:“那头领名叫李正?” “是!”男子回答, “据说李正因为理念不合,这才自离师门,另寻出路。” “理念不合, 自离师门?”方柳似笑非笑, “说此话者,十个中有九个是被逐出师门。” 男子不懂这些, 只挠了挠头:“据说除了那李正,还有几个小头领, 也都是会些功夫之人, 寻常的那些百姓,他们能一挑十。下面的喽啰经过他们操练, 也能一挑二、一挑三,就算是面对县衙中的捕快,一挑一也能胜的轻松……” 头领几个算是有能耐的,尤其是老大李正,曾师承杜家门下,因此对训练手下很有一手, 这个匪寨与寻常匪寨比起来,要难对付的多。 但这只是在寻常人看来。 明新露和邹老夫人原本还担忧自身处境, 此时见方柳和闻行道表现得游刃有余,似乎男子所说并非什么可怖之事,心境不禁也跟着放松下来。 明新露看了看方柳,又看了看闻行道,问说:“那练掌法的杜家,厉害么?” “厉害。”闻行道说,“老世家门派。” “但李正想必不过尔尔。”方柳则道,“即便他真是内门弟子,外姓人弟子仍学不了《裂天掌》。” 《裂天掌》是杜家、乃至江湖中最厉害的掌法,传说练至最高境界可移山填海,虽然有夸大的嫌疑,可其强横之处可见一斑。杜家人不依赖武器,只打熬筋骨修炼内力,最后练得一身钢筋铁骨,一掌出,隔山打虎威震八方。 如此厉害的武功秘籍,自然不可能随意传授给外人,除了杜家一脉,唯有被赐了杜姓的弟子,才有可能修炼这掌法。 至于李正? 呵。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明新露奇道,“江湖上的规则果真有些意思。” “你怎的和你母妃一样,这时候还有心思放在未知之事上?”邹老夫人拍了拍明新露的手背,“心性稳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情况是否危险,莫要将自己置于危机中。” 明新露只笑了笑。 下面百姓都乱成一锅粥了,可无论是宫里的、还是官场上的,来来去去勾心斗角,只为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她若是不懂得多一些,日后天下大乱,再思索何去何从可就晚了。 说不定便要带一家人浪迹江湖去呢? 几人又盘问了男子一番,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将他安置下去。 方柳摇了摇手中杯盏:“今夜,老夫人和四公主最好睡在下人房里。” 邹老夫人:“为何?” “一来贼人占领临堤城两日,也窥视邹宅两日,迟早要动手;二来,一天之内,邹宅来了三波外人。”方柳弯唇,“对方就是想再观望观望,也该坐不住了。” 邹老夫人焦急:“那该怎么办?” “如果对方是带着队伍闯进来的,那就打回去,把李正擒了。”方柳道,“若是潜进来的,那便随机应变。” 邹老夫人:“对方还会潜进来么?” 难道不是打打杀杀直接闯入? 方柳:“说不定。毕竟知晓了邹府情况,却不知我等底细,不是么?” 邹老夫人与明新露对视一眼,有了些许了然. 临堤城府衙内。 一威猛健硕的壮汉踹倒了靠近他的手下,恨铁不成钢道:“废物!都是废物!” 其他手下纷纷跪倒在地:“老大息怒!” 壮汉又怒:“叫掌门!” 说完“啪”的一声,一掌拍飞了其中一人:“再不济也给我叫县太爷!” “掌门息怒!” “让你们看守临堤城,就是这么给我看守的?”壮汉怒道,“三次都将不知身份的人放入城中,结果三波人都入了邹府?” 一名手下边磕头边解释道:“那三波人,第一波说是来临堤城省亲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第二波也是省亲,只两个人,皆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像远游的富家公子;至于第二波,也只像普通百姓,面糙肌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们都是邹府的人……” 另一个长相偏向阴柔瘦弱的小头领笑道:“呵呵,想不到?!那是因为你们蠢!咱们日日盯着邹府,就是怕他们传递消息请来外援,现在好了,外援直接到了城中。” 手下:“可那几个都不像是官府的人……” 小头领:“不像官府,如果是江湖中人呢?” 这一回,屋内的人都噤声了。 他们可没忘记自己是怎么决定攻占临堤城的——因为得罪了岭西杜家。 老大……也就是掌门李正,原是杜家的弟子,后来不知做了何事,与杜家人发生龌龊,便离开了师门。前几日,他们还在山林扎寨的时候,遇到几名身穿杜家服饰的弟子。 李正对杜家弟子心存怨愤,便带人围攻了那几人。 谁知那些杜家弟子功夫都厉害得很,他们几十人竟然也打不过对方。尤其是老大李正,竟然也处于下风,最后自己人受伤惨重,还让对方逃了两人。 杀人不杀尽,后患无穷。 逃走的人定要回去报信,他们要危险了……岭西杜家离此地有些距离,但要全力赶来,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怕被杜家报复,山匪连夜攻占了临堤城,决定把这里当做自己的营地,将临堤城的一千多百姓收为己用。再小的城池皆有高墙和护城河,易守难攻,定能抵挡杜家来人。 不过李正其实并不多担心,因为杀死的那几个杜家弟子,他在杜家时不曾见过,只记得有个长得还不错,但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说不定杜家人根本未将这些小角色放在眼中呢。 无论杜家有无动作,占领临堤城都是有利无弊之事——现如今官员不顶用,都是软骨头,他们或许能借此机会稳固根基,顺便煽动无知百姓,效仿前人起义,开疆拓土成为一代英雄豪杰! 远的先不提,经历先前那一仗,大家都对“江湖中人”产生了惧意。 就连老大李正都杀不死那几人,可见在武功一道上,并不是人多势众就能胜利。如果这回来的也是高手,那弟兄们……岂不是又要死人? 曾经是因为走投无路,山匪们才去做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如今可没人想死,他们刚刚做了几日的人上人,怎么舍得马上就去死。 李正眯了眯眼:“我问你们,咱们的弟兄可是怂人?!” “并非!” “寨里的兄弟就没有怂货!” 李正:“既如此,那便大刀阔斧地干!” 说完他看了小头领一眼。 他们之所以迟迟不曾动手,是因为邹府那位老夫人——对方地位太高,处置不好便会招来祸事,不好随便动。 如今这情况,倒是等不了那么多了。 旁边的小头领马上心领神会,拿出几管迷香,递给其中一个属下。 李正吩咐:“你们几人,拿着这迷香,将邹府的老太太和今日入城之日,皆给我绑来。” 属下接过迷香:“是!” 这事他们熟,山寨里□□的女人、磋磨的男人,都是这么被迷晕绑上山的。小头领武功不高,但有一身制迷香本事,任他天王老子来了,都能迷晕带走。 ———— 是夜。 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带着孩子,躲在了下人房中。 明麟煜年龄小却听话,顺从母亲意思乖乖睡觉,没有任何异议。这节骨眼上,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祖孙两没有睡意,却也不好点亮灯盏,只能小声说着话。 邹宅主屋无人住,客院倒是住的满。 潜入邹府的一共有十人,都是经李正训练过的人,会些轻功,轻而易举便翻入了邹府的院落内。邹府的护卫倒班值夜,万分戒备地提刀踱步,时刻警惕任何风吹草动。 忽然,有护卫察觉有人潜入,立时大喊一声:“贼人来闯!保护好老夫人和小姐!!” 话音方落,邹府便乱成了一团。 主屋虽然无人,但是样子要做全,免得引起贼人怀疑,因此主院中护卫不少。而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待的院落,有依风和赛雪暗中守护,可以说是绝对安全。 在这样的境况下,夜袭主院的贼人根本得不了手。 匪贼从前作奸犯科时顺利惯了,第一次遇到棘手之人,顿时又急又气。 夜色中双方战作了一团。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哨响,高亢短促。 匪贼皆一凛,其中一人恨恨甩下句:“呸!恁娘的鬼东西,垂死挣扎罢了,早晚端了你们!” 说完便和其余人一同撤离邹府。 见对方逃离,护卫没有再追,转身去下人房间告知主子。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这才带着明麟煜现身主院。 邹老夫人问:“都无事吧?” 护卫禀告:“只有人受了伤。” 邹老夫人:“尔等忠心护主,此事过后返回尚京,重重有赏。” “谢老夫人!” 就在此时,有一家仆急匆匆跑来,大喊了一声:“老夫人!小姐!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邹老夫人:“何事急急忙忙?” 那家仆抖着手指向客院的方向,面容焦急:“……宿在客院的那位方公子,被、被迷昏掳走了!” 明新露惊骇:“你说什么?!” “似乎是迷香!”家仆解释,“有两名护卫也被迷昏了,但只有方公子不见了!” “咚——” 一声清晰的闷响,是闻行道没控制住内劲,一拳砸穿了坚实的院墙。灰尘飞扬间,众人皆看到这位平日波澜不惊的闻大侠,双眼仿佛淬了毒般狠厉,寒凉至极。 在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之下,夜幕寂寥沉静得有些骇人。 下一瞬,闻行道消失在了原地。 陈安等人好似姗姗来迟,对邹老夫人和明新露抱拳,而后也闪身追了上去. 府衙内—— 李正又在训斥下人:“废物!都是废物!一趟竟迷住一个人,简直是白做了一年的山匪!” 那人质是被迷得昏昏沉沉,绑了双手带来的,此时闭眼正做靠在椅子上。 骂完人,李正看了眼被迷魂的方柳,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回过神来,他又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李正方要凑近好生看看,便有一手下边跑边惊呼道:“老大不好!县衙外头有人打进来了,弟兄们守、守不住啊!” “守不住?”李正也顾不上纠正手下称呼,语气严肃道,“来了多少人?” 邹府一共只十几个护卫,加上家仆也不过二十来人,没理由挡不住。 手下哭丧着脸:“一、一人!” 李正:“……” “人质押到房间中好好看守,其余人跟我冲!” “是!”. 闻行道祭出了纵夕刀,眼眸冰寒,下手毫不留情。 其实他和方柳有许多相似之处,就连杀人的手段都一样,武器轻易不会出鞘,出鞘必见血光,且从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 若能一击毙命,绝不等第二息。 闻家的纵夕刀法,本就是用在战场上的武功,敌人是千军万马,绝无情面可留。此刀一出,其势壮烈豪迈,如见大漠孤烟下万马奔腾,振刀之声如雷呼啸。 与他对战之人,往往都未曾看清他出招,便已经身首分离,鲜血四溅。死者中,独有一人,被他砍头后还刀了双眼,那是今日城门前议论方柳之人。 闻行道似乎杀红了眼,又似乎很冷静。 匪徒皆被吓破了胆,只抵抗了片刻便转身逃窜。只是他们四散奔逃的动作,远比不上刀快。 不过转瞬,守在府衙的匪徒便被屠了一半。 这下,不必李正前往,闻行道便已经与他半路相逢。 满地的头颅,即使是奸淫掳掠作恶多端的山匪见了,也只觉得悚然。他们顶多算是恶人,眼前这人,分明是地府中爬上来的修罗! 其他人内力不够深厚,只知晓害怕,不明白闻行道厉害到了何等境界。李正只一个照面,便头皮发麻,脑中只剩两个字——快逃! 他下意识将身旁的属下和小头领推了出去,以挡住那罗刹狠人,又匆忙朝对方打出一掌,而后转身便逃。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对方刀法奇绝轻功卓越,只怕不消片刻,自己就要成他刀下亡魂。 忽然,李正灵光一现:这人之所以杀来,不就是因为他们绑了个人么,只要控制住那个人…… 这么想着,李正匆忙调转方向,朝关押人质的房间跑去。 好容易躲开那凶煞之人,行至屋前,李正刚推开房门,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况,月下一道冷光闪过,他的脑袋也落了地。 死之前,他昏昏沉沉地想到:……是剑光。 跟随而来的闻行道浑身气势顿收。 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向屋内。 屋里,幽暗烛火微微晃动,墙壁上映着屋内人的光影。 那人就连影子都独有风姿。 ——本该昏迷的方柳不仅分外清醒,甚至分外悠然,借烛光把玩匪贼抢来的瓷器。 若果不是剑光闪过,无人会信他前一瞬方才出过剑。 而那两名迷魂绑架他的贼人,皆被堵住嘴、砍去双手,在地上痛苦的翻滚。 他们手上的断面平滑,可见下手之人功力极强,快狠准,喷射出的鲜血染红了墙壁。因着他们痛呼翻滚的动作,血液淌了一地,铁锈味儿在空气中弥漫。 整个房间唯一干净的地方,便是方柳闲坐的桌椅。 见闻行道到来,方柳放下瓷器,剪了剪烛心,屋内稍稍明亮了些。 方柳抬眸,淡声招呼道:“闻大侠。” 灯下看美人。 美人轻声语。 闻行道倏然想到,方柳姿容绝世而武功更佳,怎会着了如此肤浅的道;也想到,方柳若果真出事,陈安、赛雪等人早该心急如焚。 可事实上,急得气血上涌、毫无辨别能力分明是他。 也只有他。 方柳事前定对他的属下有所吩咐,但却未曾告知自己。 闻行道:“方庄主。” 方柳:“闻大侠为何如此匆忙。” 闻行道:“方庄主失踪,闻某心急。” “急什么。”方柳眉眼上挑,“方某不是说了,若对方偷袭,就随机应变。” 聪明人交谈,从来心知肚明,但仍明知故问。 闻行道不语。 “闻大侠真以为,方某会被这等雕虫小技迷惑?” 闻行道定定凝视方柳。 自己既然杀进府衙,便已说明他在极度心焦之下,确实信了这堪称荒诞的可能。 “让我猜猜,莫非闻大侠屠了府衙中的贼人。”方柳轻笑,“那这临堤城满城的百姓,都该要感念闻大侠之侠义了。” 方柳语气笃定,似乎已经亲眼看见满府衙的尸首。 闻行道这才开口。 “方庄主神机妙算。” 方柳不置可否:“怎么个神机妙算法?” “将错就错,假装上钩,引我清剿匪贼。” “这便当得神机妙算了?”方柳轻笑一声,“我又如何能肯定,闻大侠是否会按我计划行事。” “方庄主当然能肯定。因为闻某会来。” 闻行道说。 “且已至。” 除此之外,贼人亦杀尽。 至于原因是何,似乎不必多说。 “是么。”方柳却偏要问,“那敢问闻大侠,你觉得是为何呢?” 他的声音轻灵悦耳,尾调上扬,末字的语气亲昵得仿佛在耳旁呢喃。 极轻,却又极撩人。 为何? 闻行道借着昏黄烛火,仔细分辨方柳眉眼中的淡然和从容。 眼前人,武功盖世颖悟绝伦,无论何事皆能算到。自两人相遇以来,未曾有一件事脱离他的掌握。 那么……为何? 或许李正匪贼一事,甚至喊他帮忙护送车马一事,都只是为了让他承认——承认这个“为何”之后的隐秘心思。 闻行道忆起许久以前,方柳曾玩笑说,他平生最喜好看厌恶他的人,心甘情愿地跪在他的脚边。 认了,便是臣服。 昏黄烛火下,两人寂然相望。一个眸淡如水,一个心绪翻涌。 闻行道收了刀。 却原来早已输得彻底。所谓情之一字,越忍耐,越抵抗,越是暮想朝思不得安宁。 “方庄主,如果你想确定的是此事,我承认便是。只要日后别再做此试探。” 他抬脚,跨过尸首,踩着一地斑驳血迹,稳步走向方柳。粘稠的血沾在他的鞋底,随他的步伐,将屋内唯一干净的地面也染上血红的污迹。 待到行至方柳面前,闻行道单膝跪下。 他单手将纵夕刀举起,刀柄置于方柳面前,仰视他面容。 以刀为喻。 赴汤蹈火,甘为差遣。 “闻某承受不起。” 第055章 精兵 房间内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闻行道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良久, 方柳终于有了动作。他轻笑一声,这才抬起手来,触碰纵夕刀剑柄, 凝眸看向其上被摩挲圆润的纹路。 沧桑, 厚重。 可以想见, 这柄刀曾在几位大将军手中流转,随他们纵横沙场,砍多无数敌国将领、宵小之徒的头颅。 这是属于闻家的荣光和忠耿。 是无上赤诚。 闻行道心甘情愿, 将之献给方柳。 方柳纤长手指点了点剑柄。 “承受不起?” “是。” “那便做我的刀。”方柳道,“当然,不会耽误闻大侠复仇。” ———— 临堤城府衙内的匪贼几乎被杀了个精光。 整个衙门内的活口, 唯余下几个在牢房中看守县令的小喽啰。因为前几日贼人闯进府衙, 将师爷、捕快都砍了,只留下县令当人质, 并专门派人看守。 如今山匪已剿,匆匆赶来的陈安等人负责处理后续事宜。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一前一后, 回到了邹府。 闻行道衣衫上染了血, 但他穿的是黑衣,其实是看不出的。方柳却始终与他隔了几步的距离, 不曾靠近,淡漠而疏远。 直到踏入邹府,闻行道才意识到,他未靠近自己是因这一身血污。 闻行道说:“方庄主杀人不见血?” “怎么不见?”方柳轻描淡写道,“杀得又并非假人。” 闻行道沉默。 方柳见状,轻呵一声:“若是自己杀的, 自然不介意。” 言下之意,别人身上的血迹会介意, 说不定还会嫌弃。 虽然夜已深,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却仍旧等在堂屋,护卫也拿刀严阵以待。现下这情况,若匪贼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们便一日难安寝。 此时见到方柳归来,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邹老夫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无事,仍旧询问道:“方公子如何了,可有受伤?” “谢老夫人关心。”方柳道,“我无事,山匪之事也已经解决。” 闻言,邹老夫人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解决了便好,解决了便好!” 明新露也欣喜,仍不忘问说:“那府衙内的匪贼呢?现下如何了?” 方柳回:“闻大侠出手,已尽数杀尽。” 明新露:“县衙内的官差可还在?” 方柳:“唯县令活着。” 至少还有个活人,明新露松了口气:“那县令如今在何处?” “牢狱,尚在昏迷。”方柳道,“陈安他们处理完匪贼尸体后,会将人带过来。” 至此,明新露才看了看方柳身后,疑惑道:“……闻公子这是去何处了?” 方柳不必回首,亦能知晓闻行道何时没了身影,淡声道:“沐浴换衣去了。” 沐浴换衣?想到方公子说闻行道清剿了匪徒,县衙如今全是尸体,邹老夫人和明新露顿时明白缘何事要更衣——定是衣衫上沾了血迹,因此要去清洗。 邹老夫人心道:这位闻公子是不是顾忌她和露儿,不想将血气带到此处? 果真是个良善人。 邹老夫人:“无事就好。” 明新露真诚地感激他们一直以来的帮扶:“这次的事又辛苦二位了,若我还能作为公主回去尚京,定要想办法为您们争来奖赏!” 方柳:“定是可以。” 明新露疑惑:“什么可以?” 方柳:“作为公主回尚阳城。” 明新露先是一怔,而后笑了。 他如此肯定,仿佛是许下了承诺一般,令人无端心安,也令人无端信任。 明新露便又问:“既如此,那么我们来谈一谈奖赏之事,方公子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金银财权皆可。” “不必。因为方某——”方柳淡声道,“金银财权皆有。” 若说他现在还缺什么,那便是将才与兵力。他需要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忠心耿耿的精兵良将。 军队与门派弟子不同,打仗与比武也不同,所谓武林高手多是独行。单枪匹马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对抗一国之力,但若是将其好生训练,却又比同人数的士兵更强。 不过现在,他已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刚刚思及此,方柳耳尖一动,随即抬眸看向门外。闻行道换了一身赶紧崭新的黑衣,正站在门外阴影处,凝眸看过来。 两人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方柳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与明新露交谈。 他这般平淡,让闻行道恍惚了一瞬,以为之前发生的事不过妄想。可方柳分明说过,说让自己成为他的刀。 邹老夫人瞧见闻行道,让人领他入座。 不知为什么,她越看闻行道越觉得有些莫名眼熟。尤其今夜,闻行道身上杀伐之气外泄,更让她多了份莫名的熟悉感。 邹老夫人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老身立刻派人寄信出去,派官员来安抚百姓。临堤城县令我曾见过,是个无用但还算和善的人,遭此一劫,想必要缓上许久了。” “既然老夫人有定夺,方某便先离开了。”方柳道,“待陈安处理了匪贼的尸首,之后该如何处理,交给官府了。” “应该的。”邹老夫人道,“本就是官府的责任,不能总让你们出力。” 方柳和闻行道离开后,明新露问:“祖母,我的事……” “放心。”邹老夫人握住她的手,“等我给你祖父寄了信,让他派人过来迎你,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回尚京。” “这样不好,我现下仍是被通缉之人。”明新露担忧,“祖母若是与我一道,万一受到连累便不好了。” 邹老夫人年纪大了,万一被逼得需要奔逃,绝受不了东奔西走的颠簸。 她不能冒这个险。 可出了这种事,若真让邹老夫人继续一个人待在临堤城,她同样有所担心。最好的办法是,待外祖父派人过来之后,她和外祖母分开前往尚京。 邹老夫人叹息:“我将情况写明了,你祖父自有定夺。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说。” 明新露:“好。” ———— 客院内。 方柳走进自己的客房内,却没关上屋门。 于满室寂静中,他坐下赏月,似乎是在等候谁。 约摸一盏茶后,屋内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猜到门未关是为自己而留,故而没有敲门,直接站在了方柳身后。 方柳开口:“闻大侠。” 闻行道:“什么?” 方柳:“自己倒茶。” 闻行道听话地为自己倒了茶。 “有什么想知道的。”方柳说,“尽管问。” 闻行道凝视方柳:“方庄主想让我做何事?” “许多。”方柳轻轻歪了歪头,眉眼审视地打量闻行道一番,“不过首先,有几件事需要闻大侠的肯定。” 闻行道:“是什么?” “呵。”方柳笑了,“闻大侠只会问‘什么’、‘何事’?” 闻行道面无表情:“了解方庄主的需求而已。” 方柳不置可否,转而继续观月,望着天际残缺的黄月,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单刀直入地问道:“国都退至尚阳城这三年,稳固军心、抵御外敌一事,是否与闻大侠有关?” 比起以往的漠然和顾而言他,这一次,闻行道没有任何犹豫—— “是。” 猜中了这事,方柳也不见喜悦,继续平静说道:“看来闻家军落在了闻大侠手中。” “方庄主无所不晓。”闻行道说,“闻某手中的确有三万精兵。” 方柳颔首。 三万精兵,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运用得当…… 先前,方柳约见黄鸽时,曾托对方调查闻行道。黄鸽费了些功夫,调动飞鸽盟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挖出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 他根据那些细碎的、隐秘的线索,推测出闻行道手中有朝廷底牌——譬如兵力。 闻家世代都是护国良将,手握兵权,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在军中的威信早已无法撼动。 传说闻父手上拥有一支只听从闻家将领的精兵,个个威武忠心以一敌十。皇帝一方面寄希望于闻家抵抗外敌,一方面又忌惮闻家势力,待到精兵的传闻一出,立刻警惕起来,最后不顾天下局势,和朝中佞幸设计将闻家人杀尽。 其实闻家人最是忠诚,哪有什么精兵? 闻家人死后,手下大军群龙无主,又被朝廷故意断了粮草补给,几十万人未曾战死沙场,险些被自己人害死。军中死伤无数后,副将军好容易力挽狂澜挽回了战局,却又被朝廷派来的人截了功劳,并在他返程时下令追杀。 副将军本就是闻父的心腹,经历过这一遭后,对朝廷失了信心。后来九死一生历经万难,他寻到了方十几岁的闻行道,暗地里投诚于他。 闻行道是天生的将才,两人里应外合之下,皇帝害怕的“精兵”横空出世,成了现实。 可以说,精兵是完全由闻行道操练出来的,他们不是听命于什么闻家,而是听命于闻行道。 此前调查承安寺时,方柳口中所言的“朝廷人脉”,其实指的便是闻行道手中的精兵。闻行道虽身在江湖,却能插手戍边军之事,将边关悄然拢在手中。 刚谈到精兵,方柳却忽然换了个话题:“闻大侠觉得匪贼如何?” 想到迷香一事,尽管方柳被掳走一事是假,闻行道仍皱起了峰眉。 “可恨。” “天下如何?” “动乱。” “那么闻大侠的复仇,终点在何处。” 闻行道缄默少顷:“没有终点。” “因为你未曾考虑过终点。”方柳缓缓道,“你即将打破秩序,却不在意那之后的事。” 闻行道并不否认:“方庄主料事如神。” “我却不同。” 方柳声音极轻,自若而令人心安。 “我不仅要打破它,还要重建它。” 第056章 杜影齐 闻行道久久未曾回神。 他凝视方柳侧脸, 方柳的眼总是云淡风轻,可闻行道却从他潋滟的双眸中看到了果决与大义。 有时闻行道会觉得方柳非此世间人。 他该是虚妄美妙的幻象,来自天上的烟云也好, 来自山林的晨雾也罢, 总不似是来自人间……万物在他眼底都不值一提。 “我该做什么?” 闻行道又一次问。 似乎是被闻行道屡次主动揽事的行为逗乐, 方柳唇角上扬:“闻大侠觉得摇风县如何?” 闻行道回答:“民风淳朴,百姓安居。” 方柳又问:“那是谁的功劳?” 这个问题不必思考,闻行道斩钉截铁:“萧然山庄。” 若没有萧然山庄的庇护, 在如今这世道,像摇风县一样小而偏僻的县城,不可能如现下一般富庶安宁。因为战争主要在北境, 南方受到的波及小些, 因此哪怕大周与外邦打起来,萧然山庄也能平复管辖范围内的动乱, 让摇风县在乱世中也和世外桃源无异。 “可萧然山庄势力再大,也只能庇护这一处的安宁。”方柳侧眸看向闻行道, “因此, 明年的武林大会,闻大侠何不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闻行道:“如你所愿。” 方柳:“不问原因?” “既然闻某的终点是打破秩序, 方庄主是重建秩序。”闻行道神色平静,“那么你我之愿景,实则殊途同归,过程但由操控。” 方柳微敛双眸:“合作愉快。” 闻行道:“合作愉快。” ———— 次日,临堤城县令做客邹府。 临堤城的县令姓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留有两撇胡子,身材富态。大概是这几日被囚、被磋磨的记忆太过痛苦, 他面色憔悴,眼下青黑一片,眼底满是愁苦和惧意。 邹老夫人道:“胡县令受苦了。” 胡县令摇首苦笑:“那匪贼凶悍万分,将我衙门里的师爷、捕快都……哎,幸而城里的百姓无事。” 邹老夫人与他闲聊片刻,安慰了他几句,便让他趁早去处置府衙内的事宜。乱了这几天,整个临堤城极其附近的村镇都受了不少影响,百姓少挣一日的铜板,可能就要走投无路。 将胡县令送走,明新露这才露面,因为她的通缉令也张贴到了临堤城,此时没有易容,不好见外人。 明新露评价道:“这胡县令看起来是个挑不起事的。” 邹老夫人:“总比贪官恶徒好。” “选官自然要选好的。”明新露并不认同,“祖母怎么还要向下比呢?” 邹老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们讨论的人匆匆跑了回来。胡县令看到明新露的脸,来不及惊讶,只顾得上高呼一声:“救命!救命!” 邹府的护卫顿时戒备起来。 只见胡县令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了三名武功极高之人。 之所以说武功极高,是因为在场众人只来得及捕捉到三人身影,莫说他们面容,就连他们动作都没看清,胡县令就已经被打到在地,摔得极狠。 邹老夫人骇了一跳,明新露连忙挡在她身前。 护卫护在两人身前,拔出腰间佩刀,严阵以待。 胡县令刚从匪徒窝里被解救出来,现在又被人擒住,吓得哆哆嗦嗦、满头大汗,除了“救命”什么都不会喊。三人中的为首者并未出手,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将胡县令架了起来。 为首者戴着遮了半脸的面具,上半张脸只能看到冰寒阴沉的眸。他气势迫人,身形看起来倒是龙章凤姿,却给人诡异、不适的压迫感。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却还是第一次遇到邪诡之气溢于表面的人。 明新露心道:莫非是江湖传闻中的魔教弟子? 可若是仔细分辨,却又不太像,阴邪得不够彻底。 不能眼睁睁看着胡县令被抓走,邹老夫人问道:“阁下是何人?” 为首者开口:“与你无关。” 邹老夫人蹙眉:“你既然打到了老身府上,总该有个原因。” 为首者道:“寻人。” “寻得人是胡县令?”邹老夫人道,“尔等挟持绑架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为首者丝毫没有被她所言而威胁,语气变得不耐,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都说了,与你无关。”说罢,看向身边的两人,冷声吩咐,“带走!” 那两人领命,架着胡县令就要往外走去。 胡县令顿时吓得胡乱喊道:“好汉饶命!大侠饶命!” 为首者:“让他闭嘴。” 架着胡县令的人便往他嘴中塞了麻布,对方登时只能发出呜咽之声了。 邹老夫人权衡了一下利弊,望进胡县令恳求的眼神后,仍是忍不住开口阻拦:“住手!” 他们邹家人,在朝为官思天下百姓,胡县令也是天下百姓。若是看他在自己眼前被人带走,然后出了事,自己日后定要后悔。 为首者竟果真停了脚步,他背对邹老夫人歪了歪头,骨骼发出脆响。 跟随他的两人见状,面上皆惊异,对视一眼后,他们竟像预料到什么一般迅速朝后退了两步。 为首者仍旧背对众人,身上气势却徒增,浑厚却斑驳的内力骤然覆盖四周。他回身,眼睛中泛起点点猩红,抬手一掌打向朝向邹老夫人的方向。 这一掌,便是普通人也能感到空气中内力震动,如浪涌席卷而来! 挡在前面的护卫皆被排开,在掌风打到祖孙两之前,忽然眼前有翩跹白衣闪过,一道凌厉剑气劈开了掌风,轻而易举化解了危机。 是方柳亲自动手。 他身侧的闻行道还未来得及出招。 陈安等人见自家小庄主出手,立时现身守在他的周围。几名属下看清了为首者刚才打出的掌风,自然有所联想,看向蒙面者的眼神皆十分警惕。 方柳收剑入鞘,淡薄的双眼看向眼前人。 “杜家主不请自来,何不摘下面具说话。” 世上能被成为杜家主、还有一手好掌法的,唯有岭西杜家的家主。而现如今杜家之家主,便是时年二十八岁的杜影齐。 虽然江湖传闻言道杜影齐前几年走火入魔,险些失了性命,时至今日入魔迹象也不见好转,但是他的掌法之绝妙毋庸置疑。武林人向来强者为尊,只要他大部分的时候清醒,便能坐稳家主的位置。 自初识方柳以来,闻行道便时常思考杜影齐与方柳的真实关系。 最初只是探究,后来逐渐演变为了敌视。 如今,这份想象中的敌视化为了现实。 不知何时,闻行道刀已出鞘。 而他们对面,戴面具之人明显愣住了,周身内力全收。他望向方柳的防线,怔然片刻之后,竟果真缓缓伸手摘下了面上的半张面具。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他眉眼疏朗鼻若悬胆,左脸至鼻梁处却赫然横有一道刀疤,为那张脸增加了几分阴郁。不,不对,阴郁的是他本人的气质,与刀疤关系不大。 当他看向方柳时,就连脸上的疤痕都柔和了。 这人便是杜影齐。 杜影齐痴痴凝视方柳,双眼一眨不眨,似是害怕对方是转眼即逝的梦境。良久,他喉头动了动,这才缓缓开口,呢喃道:“阿柳,你变了。” ……“阿柳”? 一旁的闻行道目似寒冰。 方柳眼底古井无波:“杜影齐,你与从前一样。令人作呕。” 不过眨眼之间,事态变成现在这样,邹老夫人和明新露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明新露问:“这位……竟是方公子相识之人?” 方柳:“不熟。” 杜影齐不语。 他顾得上看方柳,哪里还有心思反驳对方说的话。 随杜影齐来的两名属下低声唤了句:“家主……” 杜影齐回过神,冷眼看向他们,两名属下顿时噤声,他们手中的胡县令却仍在呜呜咽咽。 杜影齐重新看向方柳,他指着被堵住的胡县令,问道:“阿柳,这是你认识的人?” 方柳未理会他,而是看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老夫人,四公主,此地嘈杂,二位可先离开,避免被误伤。” 邹老夫人:“那胡县令……” 方柳唤:“陈安。” 陈安抱拳:“是!” 说完不等方柳吩咐,便走到胡县令面前,将对方拎了起来。押着胡县令的人观察杜影齐神情,见他没有异议,便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安将胡县令带去后院。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便也离开。 离开前,明新露不安回首,担忧地看向方柳,可直到她眼中没了众人身影,方柳也未曾回头看她。明新露压下心中失落,搀扶邹老夫人回到了主院屋中。 院中人少了一半,杜影齐始终盯着方柳,却不敢上前,只问道:“阿柳怎么会在此地?” 方柳漠然:“与你无关。” 正是杜影齐方才与邹老夫人说的话。 杜影齐不仅不怒,反而因为方柳与他对面交谈一事而万分愉悦,自顾自地说道:“我来此地是为了寻人的,未曾想能遇见你,今日不该穿这身衣裳的。” 方柳:“杜家主寻得人并非胡县令罢。” “是,阿柳还如少年时一般聪颖,从前我们玩乐,阿兄便时常输给你。”杜影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情,“我要寻的人已死,故而需盘问临堤城的县令。” 听他句句唤“阿柳”,如今又自称“阿兄”,闻行道手中的纵夕刀发出铮鸣之声,足以窥见主人心境如何。 旁边的赛雪和依风也冷了一双美眸。 唯有方柳,仍旧漫不经心,没有丝毫反应。 “既然只是盘问,为何不直说?”方柳反问,“还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还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这话,方柳刺伤杜影齐脸时也曾说过。 杜影齐痴看他面容,脑海中一阵恍惚。 第057章 过往 方柳初识杜影齐时, 时年十六。 正是青涩白衣少年郎,一剑回眸,名绝四方。 当时的杜影齐只二十三岁, 虽然掌法超强年轻有为, 却还不是杜家的家主。那年杜家的内部争斗严重, 他被卷入其中,中了叛徒诡计,被杀手追杀至莺州境内。 经过多日的追杀奔逃, 杜影齐早已浑身伤痕累累手筋寸断,使不出一丝内劲。 这境遇,一旦被人发现, 可以说是毫无反抗之力, 性命堪忧。为了不让被人寻到,杜影齐只要蓬头垢面扮作乞丐, 流落莺州内的官道上。 一开始还只是假扮乞丐,后来因伤势惨重、饥肠辘辘, 竟也和真乞丐没甚差别了。 方柳常救人于水火, 恰遇杜影齐在萧然山庄管辖的范围内落难,便顺手救了这走投无路之人。 那年叔父方振宇还未过世。 他得知杜影齐身份后, 没有阻止方柳与对方来往,同样仗义地出手相助,将人安置在萧然山庄内。 追杀杜影齐之人不敢在萧然山庄的地盘上有所动作,只能恨恨等来对方身体养好的消息。 于萧然山庄养伤的日子,是杜影齐此生中最好的光景。 只因能与方柳朝夕相处。 彼时的方柳年少聪颖,虽比同龄人心智成熟, 却也有鲜衣怒马的张扬。心似朗日,志如秋霜, 满怀侠肝义胆,仗剑敢指苍天。 放眼整个摇风县乃至莺州境内,就没有不倾慕他少年风姿的。 同是江湖中人,本就容易惺惺相惜,方柳对杜影齐同样赤诚相待。在武学上得到对方几次的指点之后,便真心实意唤对方一句“阿兄”,将其当做异姓兄长看待。 正所谓知音难觅。 那段时间,方柳与杜影齐无话不说,两人谈武功、谈江湖,谈时势造英雄,也谈位卑未敢忘忧国。无论方柳说出何等大逆不道之言、惊世骇俗之话,杜影齐都能理解,两人终日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杜影齐在摇风县停留了两月之久。 中间他伤势慢慢恢复,联系上了当时的杜家家主,处置了追杀他的杜家叛徒,却迟迟不曾返回岭西杜家。 方柳不解,却也没有催促。 萧然山庄还不至于招待不起一个杜影齐。 何曾想,昨日他们二人还高谈阔论策马同游,于摇风县的街巷中潇洒而过。后一日,杜影齐便将他囚了起来。 杜影齐只道一句:“阿柳,你看的太高太远了,我怕留不住你。” 然后便喂了方柳散功之药,把他困在了不见天日的阁楼中。 足足两月有余。 囚困方柳的时间,甚至比杜影齐在摇风县停留的时间还长些。 方柳无故失踪之后,叔父方振宇寻人寻得急火攻心,险些将莺州境内翻个底朝天。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下手之人会是处处护着方柳的杜影齐,只以为是萧然山庄仇家所为。可少年时方柳的剑法便已臻化境,世间无人能出其右,究竟是什么样的仇家,能悄无声息对他下手? 方振宇百思不得其解。 杜影齐做戏做了全套,表面上也演得心急如焚。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极少回到囚禁方柳之地,只等此事过去,成功瞒天过海后再做打算。 然而,他终究没能困住方柳。 即使被下了药、缴了剑,方柳仍寻到了挣脱的时机。他用碎铜片刺伤了杜影齐,冷笑着说:“今日之耻,他日必还。难不成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而后一把大火,烧了这楼阁. 此去经年,杜影齐凝望眼前的方柳,总有种不真切感。 他还以为此生只能在梦中再见。 当年若不是杜家势大,力保杜影齐,他早就该没命,死在方柳或者方振宇剑下。在方振宇的威慑下,杜影齐只好发了血誓,此生不再离开岭西杜家一步,不再窥视方柳一眼,否则杜家全族尽灭。 因着要竭力压抑自己不见方柳,杜影齐在克制与欲念中,走火入了魔。 杜影齐再度启唇:“非是梦中……” 他的阿柳。 比从前更加容貌艳绝,气韵斐然,没了少年时的稚气,眸中的粲然变为捉摸不透的闲散之意,连眉骨都显得漫不经心,一顾便教人失魂。 方柳忽视了杜影齐的喃喃自语,只饶有兴致地看向对方入魔的双眼。 闻行道冷声说:“既然杜家主寻的人死了,就该离开此地。” 闻言,杜影齐这才将目光转向方柳以外的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闻行道,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对方,不知他武功几何。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火烧般的妒意。 杜影齐早就明白,方柳身边定然会有无数人,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欲跟随于他。因为他的容貌之盛、天赋卓绝,乃至心之所向,皆是世间仅有。 当年走投无路身陷绝境,是方柳朝他伸出了手。 他是那年灼灼烈日之下,救了自己性命的甘泉。干净剔透,将自己满身污垢沉疴皆褪尽。 阿柳是我的命。杜影齐想。 可他不会只属于我。 思绪翻涌之间,杜影齐眼瞳泛红,体中的内力也逐渐失控,眼看便要再度入魔。 闻行道抬眼,竖起手中刀。 ——走火入魔滥杀无辜,不错,正是个杀人的好借口。 “杜影齐。” 方柳淡淡出声。 方一听到他的声音,杜影齐便立时回神,眼中红意缓缓褪去。他竟又起了几年前的心思。 方柳侧眸看了闻行道一眼。 闻行道与他对视片刻,终是收起了手中的纵夕刀。 方柳重新看向杜影齐,懒得再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说:“为何捉胡县令?据我所知,你们杜家弟子是匪贼所杀。” 杜影齐:“是,如今匪贼已灭。” “所以呢?匪贼已灭,即便杜家主欲鞭尸,却也并非是捉胡县令的理由。”方柳说,“你只是想泄愤。” 以方柳对杜影齐的了解,他不是为每一个弟子出头的人,匪贼杀害的杜家弟子身份一定有些特殊,否则他不会亲自带人来。 杜影齐先是缄默良久,这才如实回答:“弟子中有一人,像你。” 像他? 简单两个字,令人浮想联翩。 方柳并未露出其他神色,杜影齐此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讶异。 见方柳似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影齐按捺不住上前,想要靠近他。然而只走了两步,他便在方柳的目光下停住脚步。 杜影齐伸手抚过自己脸上的疤痕,语气认真道:“‘像’为旁人所言。将那人寻来,不过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罢了。阿兄心里,无人能抵你分毫。” 方柳漠然敛眸。 “既然是赝品,就应该消失的无影无踪。”杜影齐语气轻缓如劝哄,继续解释道,“阿兄这次来,是为了将人清理干净。” 最近,杜影齐心魔压抑不住,频频想起在莺州的日子,想起住在他心尖上的人。杜家的叔伯察觉到这一点,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专门派人去寻和方柳相似之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准备将其当众处理,给那几个叔伯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少操些闲心。没想到赝品与随行的弟子还未回杜家,便被李正带人刺杀了,唯余两名武功不错的逃了回来。 那个所谓的相似之人也死在了外面。 但还不够。 杜家人都知道,杜影齐的长辈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去寻了个莺州方柳的赝品来,这几日交谈也在说“那假方柳被临堤城周围的土匪杀死了”。为了避免阿柳与那种人相提并论,杜影齐决定亲自来一趟,将叛徒李正与一众匪徒惩治,再将赝品挫骨扬灰。 但是他来到此地之后,发现赝品尸首无存,匪徒也已被杀尽。心魔愈演愈烈,他满心郁火难消,便想拷问临堤城知县一番,看看是谁抢了他杜家的风头。 未曾想到,竟能再见方柳。 或许是天意如此。 知晓了大抵情况,方柳完全失了兴趣,他转身往客院走去,走之前还不忘提醒一句:“离我远些。” 杜影齐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指尖微动,轻喃道:“临堤城……仍属于岭西境内。” 属于岭西境内,便不必遵循当年立下的血誓。 杜家的另外两名弟子站在一旁,小声询问:“家主……如今有何打算?” 杜影齐那泛红的双眸淡淡扫他一眼。 “在临堤城稍作休憩。” “是!”. 客院内。 闻行道跟随方柳一起进了屋中。 陈安等人候在外面。 方柳悠然坐下,自顾自从桌旁的架子上挑了一册话本来看,见闻行道腰杆挺直长刀出鞘,边翻书页边打趣说:“怎么,这里是有敌人不成,闻大侠的刀竟收不回去?” 闻行道定定看他少顷,终是忍不住问说:“方庄主与杜影齐曾为旧识?” 方柳:“差不多。” 闻行道皱眉:“杜影齐做过何事?” “做了何事?”方柳又翻了一页书册,轻描淡写道,“装作知音相交,却转而将我囚困之类。” 此话一出,屋内温度骤凝。 闻行道提起了未入鞘的纵夕刀,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方柳放下手中书页,淡声道:“做什么去。” 闻行道寒了一双眸:“杀了他。” “杀了他?”方柳眉目清冽,“我若想杀他,何尝需旁人出手。” 闻行道不言。 方柳:“坐下。” 闻行道不动。 方柳重复:“坐下。” 这回说话的声音比方才轻些,却更不容置喙。 少顷僵持之后,闻行道终是坐回了椅子上。 方柳又道:“收刀。” 闻行道依言收刀。 方柳这才满意,继续翻看手中的话本,若无其事道—— “原先是遵循协商结果,怠于纠结往事;如今么……留他或许还有用处。” 第058章 离开 听他说留杜影齐有用处, 闻行道眯起双眸。 “卑劣之徒,能有何用处。” “闻大侠何必如此动怒。”方柳打趣他,“与其浪费功夫讲这些事情, 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蓄养精神, 我们也好启程。” 闻行道问:“启程去往何处?” 方柳心中早有决定, 却故作思索:“原想将闻大侠诓骗至莺州境内,如今时事有变,倒的确需要好好想想了。” 所谓将闻行道诓到莺州, 指的便是诱他承认自己心思,将底牌托出,两人开诚布公, 正式结成同盟。 不曾想未到莺州, 这事便已做成。 闻行道猜测:“无论中间过程如何,方庄主最终定会送明新露返回尚京。” 以他对方柳的了解, 对方看似毫无立场,可做的却总是大义之事。明新露遭难至此, 皇室混乱不堪, 方柳不会坐视不管。 “闻大侠猜得不错。”方柳道,“但我这里没有奖赏。” “无需奖赏。” 说完, 两人便没了交流。 他们二人无言静坐,闻行道不知在等什么,几炷香的时间过去,屋中唯有方柳翻书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闻行道站起身:“闻某先行离去,方庄主早些休息。” 方柳未看他, 腾出一只手来摆了摆,示意再会。 闻行道:“明早见。” 说完, 却伫立原地,久未离开。 直到方柳察觉异样,抬起头来说了句:“明早见。” 闻行道这才朝他颔首,离开房间。 屋内冷清寂寥。 方柳将话本翻看到最后一页,而后撑着侧脸,懒懒散散回忆起些过往之事。 当初栽了跟头,是因为轻信。 被困于高阁、内力全失的那段时日,他并没有歇斯底里之类的情绪,除却最初的失望与不解,便只剩下极度的冷静。 囚困他的地方并不在莺州境内,而是在岭西的边缘,楼阁是杜影齐的私产,没有其他人知晓。两个多月里,常进出阁楼唯有一名婢子,只在送吃食的时候才会出现。 脚腕被铁链扣住,行动范围有限,只能透过窗去看繁茂的树木与远处的青山。无趣的日子中,他开始了长时间的自我反省。 反省他素来以诚待人,将杜影齐引为兄长、引为知交,为何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杜影齐要模糊方振宇的视线,除了第一日,大部分时间仍在莺州假装“寻人”,每隔几日才会来此地一趟。如今记得最清楚的,是杜影齐偶尔过来时,定会坐在床边胡言乱语一番,诉说自己深藏的那些龌龊心思。 “都怪阿柳。” “若不是阿柳过于招人,总是惹得无数狂蜂浪蝶,阿兄不会如此疑神疑鬼。” “阿柳再忍忍,等世人皆忘了天下第一剑,我便带你出去。我们去看塞外风光、蜀地山水,春夏时节顺江河入海,处处都有波澜壮阔的景致。” “外面方振宇寻你寻疯了,看来一年半载没办法带你出去了。” “脚链不舒服么?可若是锁住手腕,你吃饭时会不便利。” “阿柳,别生我气。” “阿柳,你再看看我。” 杜影齐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声又一声温柔而无可奈何的—— “阿柳,都怪你。” 怪他? 果真是无能之人,总寻他人之错。 …… 回忆竟也无比聒噪。 停止思索,方柳将书合上放归书架,喊了依风准备热水。 不如沐浴一番,涤除玄览。 来日还有正事要忙. 另一边,杜影齐在临堤城寻了地方落脚。 跟随他而来的两名属下不敢有异议,得知他要住下,便忙前忙后为他收拾客栈的房间。 自从杜影齐走火入魔,晚上便需要燃香才能入眠,床榻之类也需要熏香才行。哪怕是宿在荒郊野外,也要笼罩在香的气息中,否则无法安眠。 一为安神,二为静心。 赠香的高僧也是压制杜影齐心魔之人。 当年他被告知此生不能再见方柳,疯魔后误伤无数杜家弟子,是杜家叔伯联手才将其制服。杜父忙请来得道高僧,接连念了数十日的静心咒,这才唤醒杜影齐心智。 然而,杜影齐坐在香气缭绕的房间中,心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方柳占据了他的所思所想。 经年重逢,他们之间竟已如此疏远,连君子之交淡如水都谈不上。看向杜影齐的眼中,再没有了原来的微光与坦诚,如视陌路之人,疏离漠然。 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 遥想当年他与方柳决裂之时,方柳虽也平静,却仍还有旁的情绪——譬如识人不清的失望。 囚困方柳之初,杜影齐心绪万分激动。 他终于将心上之人囚困,再不必担心对方飞得太高,自己追寻不到;也不必时时嫉恨那些追随他的男女,压抑不断累积的妒意,摆出一副知交的做派。 可随着时间推移,事情发展却并非他所预料。方柳态度寻常,没有愤恨指责,也没有恳求自己放他回去。 杜影齐险些以为他已接受此事,开始畅想余生。 可方柳不愧是武学奇才,他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习惯了散功药的效用,不声不响打通经脉,内力反而再度深厚了一筹,刺伤杜影齐后折回莺州。 杜影齐意图追赶,却敌不过、也拦不住。 之后,他再不曾见过方柳。 这回再遇,让他如何保持心静。 静心香的烟雾在屋内弥漫,杜影齐的心却越跳越快,万分鼓噪。恍惚间,他似乎生了幻觉,眼前浮现方柳的身影。 他隔着迷雾,看清对方眼眸、唇珠,与锁了铁链的冷白脚踝。 杜影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此地乃临堤城,若是自己悄声去邹府看看阿柳,想来算不上违背血誓罢? 才一有了这种念头,他便狠狠闭上眼,重重喘息压抑自己。 不能去。 否则连重逢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想到这里,杜影齐深吸了一口气:能与他在同一城池,已是从前不敢想的奢望。 ———— 翌日。 经历过昨夜之事,邹老夫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在杜影齐离去后,她便遣府上护卫跟踪对方,明确对方去向。虽说是跟踪,但是双方武功差距悬殊,对方绝对会发现。 邹老夫人却不担心。 因为以她的阅历,一眼便看出只要有方柳在,杜影齐就不会有伤人之心。 果不其然,杜影齐发现了邹府护卫的跟踪,却没有加以理会。只看了对方所在的方向一眼,便抬脚阔步走进客栈中。 护卫便也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禀告了杜影齐去留。 短短几日内胡县令两度受惊,几乎生了告老还乡的想法。 在邹老夫人的劝慰之下,他仍旧惊魂未定,来到客院感谢出手相助的方柳。 胡县令抱拳道:“方公子实乃少年英雄,不仅剿灭了贼寇救了满城的百姓,还对我施以援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面对方柳时姿态放得很低,不敢自称“本官”。 方柳道:“胡县令客气了,剿灭贼人并非方某人的功劳。” “是矣,还要感谢闻公子仗义相助。”胡县令先是点头,然后忽而吹胡子一乐,“方公子请看,说曹操,曹操便到,闻公子这不就来了?” 方柳朝客院院门口看去,果然看见闻行道穿了一身灰衣,傲然站在阴影下。 触及方柳视线后,闻行道便大步走了过来。 胡县令道:“下人说主院那边备好了早膳,邹老夫人正在等候,我等正好一同前去。方公子,请!闻公子,请!” 方柳:“胡县令,请。” 闻行道:“胡县令,请。” 三人寒暄一阵,一同朝主院走去。 路上,胡县令频频看向方柳,语气迟疑道:“我听邹老夫人说,昨日挟持我的那名江湖人士……似是在临堤城住下了?” 这里说的江湖人士,便是指杜影齐。 “是么。”方柳不甚在意,“对方到时好兴致。” 胡县令:“这……我斗胆问一句,方公子与那人……” “胡县令。”闻行道眼底寒光乍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沉声提醒道,“江湖规矩都知莫问他人私事,否则容易惹祸上身,胡县令以为呢?” 胡县令背脊发凉,头上渐渐冒出冷汗:“……诚如闻公子所言。”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为了不让彼此关系继续僵持,胡县令只要换个话题继续攀谈:“方公子是哪里人氏?” 方柳:“莺州,摇风县。” “莺州摇风县?”胡县令,“听说是个人杰地灵、富庶安逸的好地方!” 从前回尚阳城朝觐述职,胡县令听上任过那里的同僚提过,说那莺州境内虽然有江湖世家掌管,并非官府说了算,却也不会刁难。那里物阜民丰百姓淳朴,任满三年便能得个好评价,是个极好的任职去处。 比这临堤城要好上太多。 方柳:“摇风县的确富饶。” 胡县令:“我临堤城虽不必说摇风县,却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若是方公子有时间,我作为东道主,可以带方公子好生游玩一番。” “胡县令的好意,方某心领了。”方柳婉拒,“不过不必了,方某不日便要准备离开。” “离……离开?!”胡县令闻言,竟大惊失色,“到何处去?!” 若是方柳现在便走了,那尚停留在临堤城的杜影齐还有谁治得了? 这可如何是好…… “胡县令。”方柳猜到了他惊慌的原因,似笑非笑道,“您才是这临堤城的父母官,不是吗?” 胡县令登时一哽。 方柳又说:“既是父母官,这临堤城,便该由您心系。” 胡县令只好搪塞地笑笑:“哈哈,哈哈哈,方公子说的是啊!” 话是这么说,但他有几条命够这么折腾的? 先不说那已经被剿灭的匪贼,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士,只说忽然出现的四公主,就已经够他头疼了。犹记得昨日光顾害怕,等回过神来,发现通缉画像上的四公主就在邹府上,邹老夫人还说这位才是本尊,那尚阳城里头的……真是想都不敢深想! 思索之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主院堂厅。 邹老夫人招呼道:“你们来了。” 方柳点头:“邹老夫人。” 胡县令笑笑:“刚刚和方公子闲聊,他说不日就要离开了。” 胡县令满心以为邹老夫人会跟他一样,想办法劝说方柳再待几日,未曾想邹老夫人竟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问说:“那闻公子呢?” 方柳:“与我一道。” 闻行道颔首:“的确如此。” 邹老夫人继续问:“敢问二位是去何处?要往南走么,还是北上尚阳?” 方柳回答:“先往南走,再返回尚京。” 闻言,邹老夫人迟疑了片刻。 她似是踌躇,半晌后理了理自己苍白的鬓发,说:“那露儿能否……” 原本,邹老夫人是想等家书寄出,丈夫派人来接自己时,和外孙女、重孙一同作伴返回尚京,只要明新露紧跟自己,晾那刘珏也没胆量明面上做出什么来。 这也是明新露最初来临堤城寻外祖母的原因。 可经过昨夜,老夫人心中竟是没了底。 既然刘珏能做出爬龙床、冒充当朝公主之事,那么自然也可以找杀手买明新露一条命。邹家的护卫抵挡山匪之徒尚可,却绝斗不过武林高手,若还要顾忌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回京之路定然危机重重。 况且,谁也不知道尚阳城内如今是何等境况,那刘珏又是如何在皇帝面前编排露儿的。今上本就不喜宁贵妃,不喜露儿,这次顺水推舟助她“遇难”也不无可能。 如此看来,明新露待在高手身边才最安全妥当的。 正逢方柳最终也要去尚京。 邹老夫人明白自己的请求是强人所难,无非是看方柳屡次行侠仗义,知晓他品性上佳。但为了露儿和煜儿,她舍下老脸,也要求对方一回。 邹老夫人话说一半,方柳已明了她言语中未尽的意思:“四公主若不介意,可与方某同路。” 邹老夫人喜出望外:“那老身便谢过方公子了!” 说罢,她招来一名丫鬟,朝对方说了几句话。 丫鬟退下,不多时便手捧一托盘走了过来。邹老夫人将托盘上的东西拿下来,双手递给方柳。 方柳接过,发现那是一枚翡翠玉牌。玉牌边缘是镂空的花纹,正中间雕刻一个“邹”字。 邹老夫人解释道:“这是老身的玉牌,跟了我几十年了。” 方柳:“太贵重了。” “请务必收下。”邹老夫人诚恳道,“若不是方公子多次帮扶,现下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如今老身却又要麻烦于你,欠你的又何止一两个人情……这玉牌是邹家的象征,日后方公子若是有难,尽可拿着玉牌来寻。” 邹家一朝三大官,在朝廷文官中的地位不容小觑,得邹老夫人这等承诺,便等于是在朝中有了靠山。 方柳没有推辞,收下了玉牌。 邹老夫人又看向闻行道,同样递给他一枚玉牌:“这一枚,虽不是从老身的玉牌,但也是邹家的象征,闻大侠能凭此换我邹家一个承诺。” 闻行道同样接下。 明麟煜年龄尚小,多日的惊吓使他精神紧绷,熟睡后贪了阵床。明新露要看顾于他,故而姗姗来迟。 母子二人过来之时,众人已经上了桌。 江湖儿女没有人情世故的诸多讲究,不设什么大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正事。但按照寻常规矩,男女需要避嫌,不能同席吃饭。 虽说在什么地方便守什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几人用完早膳,邹老夫人送走胡县令,转头对明新露说了让她跟随方柳和闻行道南下的事。 明新露看向方柳,面上的惊喜显而易见:“那便麻烦方公子和闻公子了!” 她口中感谢的是两个人,眼中却只看方柳一人。 方柳:“四公主不必言谢,邹老夫人给过报酬。” 见他如此坦诚,邹老夫人忍不住笑:“是,老身已经给过报酬了。” 明新露却说:“那也是要感谢的。” 她摸了摸明麟煜的头:“来,煜儿,我们是不是要谢过方公子?” 明麟煜便乖巧小声地说:“谢过方哥哥,也谢过闻叔伯。” 明新露笑了笑:“煜儿怎么还唤方公子为哥哥,却是和娘亲、闻叔伯都差上辈儿了,那让方公子怎么称呼娘亲?” “那也要称呼叔伯吗?”说到这里,明麟煜将头埋进明新露怀中,拒绝道,“煜儿不要。” 明新露:“不要什么?” “不要叫叔伯。”明麟煜说,“要叫哥哥。” 童言无忌,听乐了邹老夫人:“告诉曾祖母,煜儿为何不要?” 明麟煜露出清澈赶紧的眼,偷偷看了方柳一眼,而后用稚嫩的声音认真道:“叔伯……老,神仙哥哥……好看。” 这番话,顿时逗乐了在场所有人,尽管他们都觉得明麟煜所言极是。 “罢了。”明新露轻捏他脸颊,“你愿意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吧,只要你方哥哥不介意便可。” 明麟煜闻言,征询地看向方柳。 方柳:“皆可,随你喜欢。” 明麟煜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明新露将他抱起,问方柳道:“方公子,请问我们何时出发?” “整顿几日。”方柳说,“这一路上,需四公主继续乔装打扮。” 明新露点头:“到时候又要麻烦赛雪姑娘为我易容了。”. 整顿三日之后,方柳等人准备启程前往莺州。 临堤城的危机已经接触,匪贼尸首埋在他们曾经扎债的山上,百姓仍旧后怕,却也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生活。 邹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送众人至临堤城外。 明新露抱着明麟煜坐在马车中,朝邹老夫人挥手:“祖母,尚阳城再会!” 邹老夫人眼中含泪:“好,祖母先回去等你和煜儿。” 方柳一行人便离开了临堤城。 从临堤城南下江南,定要横穿岭西境内,否则便是绕了远路,十分不合算。 闻行道却说要换条远路走。 而陈安、依风、赛雪这些属下,也是同样的想法。 方柳未应允:“有近路,何必浪费时日。” 赛雪瘪嘴,刚要说些什么,依风便敲了她一下,她只好讲话憋回腹中。 方柳摇了摇头,策马往前跑去。 闻行道御马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语气笃定:“想必方庄主已经听到了。” 方柳漫不经心道:“听到什么?” 闻行道:“杜影齐的马蹄声。” 自他们离开临堤城,踏上官道开始,杜影齐便隔了一段距离紧跟在后面。 “此地乃是岭西,杜家的地盘。”方柳神色淡然,“他想跟,那便让他跟。” 闻行道:“若是对方居心不良?” “呵。”方柳似是被逗笑,“方某不会在同一人上栽两次跟头。” 闻行道无言片刻,忽然道:“他恋慕方庄主。” 方柳侧眸:“则何如?” “方庄主。”闻行道说,“闻某与他并无不同。” 方柳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 “可我不喜欢你。” “这不重要。左右无论别逢青、杜影齐、顾择龄……还是其他任何人,方庄主皆不放在心上,”闻行道缓缓说,“但我希望,方庄主需要的刀,只闻某一柄足够。” 若不能有其他心思,他至少是唯一可用之人。 方柳意有所指:“那闻大侠这柄刀,需足够锋利才行。” “那便说定了。”闻行道凝视方柳颜丹鬓绿的侧脸,“杜影齐等人或许疯魔,我比之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方柳有令人臣服、痴迷,乃至疯魔的吸引力。 方柳眉目轻扬:“怪我吗?” “怪我。”闻行道沉眸,“怪我居心叵测。” 如别有用心的重犯,干脆承认自己罪行。 第059章 荣康 岭西虽地广, 但方柳等人脚程更快。尽管带着明新露母子二人,仍旧只用三日便离开了此地。 杜影齐摘下了面具,骑马立于山坡之上, 静静凝视方柳远去的身影, 直到对方消失在自己眼前。他久久未动, 似尊雕塑一般,望向方柳消失的方向。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杜家弟子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一下, 生怕触了家主霉头。那位天下第一剑在自家家主心中的地位不可撼动,只是知道有人寻了对方的赝品,便惩处了所有人。 如今家主见了方柳本尊, 又被本尊无视, 最是不能招惹的时候。 良久,杜影齐戴上了面具, 遮住上半张脸。 “启程,回杜家。” 那两人忙道:“是!” 杜影齐策马往反方向而去, 眸中神色深重。 原本不想见便已是竭尽全力, 如今见了,却也只是饮鸩止渴, 反而越发难忍激荡的心绪,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的殊色。 阴暗的独占欲翻涌。 果真唯有折了他羽翼,才能将他据为己有么。 ———— 离开岭西前,闻行道回首看了一眼,眼中神情莫测。 方柳淡淡道:“看后面作甚,看前方。” 闻行道依言收回视线, 目视前方。他知道,杜影齐停止跟踪之事, 方柳定然也已察觉。 因此,闻行道另起了一个话题。 “方庄主。” “何事。” “我们南下去何处?” “寻人。” 闻行道颔首。 方柳侧眸:“怎么不问寻何人?” 闻行道:“因为方庄主定会说‘见到便揭晓’。” 方柳勾唇,直截了当道:“寻荣康。”. 抵达目的地是两日之后。 兴林村是处小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甚好,但是村子并不是富裕。大多数农家盖的都是草房,只有地主家和里正家盖了青砖大瓦房。 他们来到一处村尾山脚下,这里孤零零坐落着一农家。 这处农家也是草房,院外的篱笆矮小,一眼便能看清院中的情况。小院里十分干净,没有像其他农家一样种些青菜萝卜,反而摆了不少锋利的砍刀、镰刀。 一行人下了马,陈安和石一将车马牵至屋后山脚下,割草喂马。 依风上前,扣了扣小院的门扉。 门内无人应答,想来是有事外出,不曾回来。 方柳吩咐:“直接开门进去。” 在外面驻足太久,只会引来村里人的好奇和瞩目。 闻行道心中有了计较,看来方柳和荣康十分相熟,否则不会不请自来,也不会直接进了这农家小院内。 农家地方小、堂屋狭窄,屋内还堆积了各种武器、沙盘之类的东西,只勉强能容下他们这几人落脚。屋内只有两把椅子,自然是给明新露和明麟煜坐,明新露推拒了一番,最后只让明麟煜坐下。 不多时,一步伐稳健之人快步走来,进了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一粗犷的声音哈哈笑道:“方庄主友人遍天下,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来人身躯山一般高大,他蓄着胡须浓眉大眼,容貌刚毅粗犷,手上提着两只野兔以及一只死狍子,一副刚刚打猎归来的模样。 这便是荣康了。 明新露认出了他,心下惊疑:“……可是,荣康?” 荣康曾是带兵的将军。 之所以说是“曾”,是因为他三年前便已经“死”了。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家宅的争斗中。 他是起于微末之人,家中穷困没读过书,但对用兵之道十分敏感。年少时看不惯亲戚做派,自己报名充军去了边关,用了十多年时间,从一个小兵一路杀到了统领的职位。谁知回趟尚京述职,皇帝竟将他那些亲戚也接了过来,美其名曰“团圆”。 荣康不计前嫌地接受了那些叔伯,却反被构陷,说他在乡下时便得了疯病,曾误杀亲父亲母,为大不孝。他还来不及澄清,竟真疯癫起来,伤了家中下人无数。 那时间有关荣康是魔头的传言在尚京甚嚣尘上,下人皆是在荣家被荣康的长枪所伤。而荣康的长枪重达数百石,都说除了荣康无人武得动。 人证物证俱全之下,荣康被下了狱等待判决。 后来,传闻说荣康在狱中清醒以死谢罪,实则是被杀人抛尸,扔在了荒郊野外。 荣康体质极好,身插数刀仍未死绝,反而被他的部下所救。他深受重伤需要医治,部下又怕暴露行踪,只要将他托付给认识的一寂寂无名的江湖人士。 黄鸽的飞鸽盟通晓天下事,知道此事之后,立刻告知了方柳——因为方柳那时在寻找可用之人,故而托黄鸽注意一番。 至此,荣康被方柳救下,将养了一点多才恢复。 讲述完过往,荣康还笑着自嘲一句:“幸好杀我的人只顾插刀,不懂抹喉,否则我今日无法站在此处。” 说罢,他眯着眼辨认片刻:“对了,阁下是?” 明新露:“……” 方柳介绍:“这位是四公主。” 荣康恍然:“无甚印象,恭迎四公主。那这一位呢?” 他指了指闻行道。 从刚才荣康便发现,眼前这人气势惊人,内敛却难掩锋芒。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同类的气息,那便是为将之风。 方柳:“闻行道。” “闻……”荣康摸了摸胡须,“闻闻大将军之后?” 听到他的疑问,明新露再度讶异非常,她从没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一来,闻家被满门抄斩之时,她年纪尚小;二来,她从未听说闻家还有后代活下来。 她迟疑道:“可闻家不是……要知道,大周国姓闻的人不在少数。” 荣康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这有什么,我不也死了么?我看他就是闻家之后,气势像,长得也像。” 方柳嗤笑:“你根本没见过闻家人。” “在我想象中,闻将军一家就该是这样的!”荣康仍旧嘴硬,“小庄主,你别跟兄弟卖关子了,且直说罢,否则憋得我难受。” 方柳承认:“你猜得不错。” 明新露万分震惊。 “竟还真是?!”荣康有些委屈,“小庄主,你不需要兄弟我当将军了?” 听闻此言,闻行道将沙盘摆上桌:“切磋否?” “来便来!”荣康粗声道,“事关用兵之道,除了小庄主之外,还无人能胜过我!” 眼见两人要大战一番,方柳开口:“慢着。” 两人顿时停了动作。 方柳指了指荣康手上之物:“猎物放下。” “哈哈。”荣康将猎物放下,“我竟忘了这事,定是看见小庄主心中太过欢喜了。” 闻行道眼中一冷:“等赛过沙盘,不如再真刀实枪比试一番?” 第060章 深秋 荣康与闻行道先比试了沙盘, 又比试了刀枪。 方柳怠于看他们,就坐在屋中喝大麦茶——荣康在村中生活几年已融入了这里,农家能有大麦茶便很不错。 因为不知方柳什么时候会来的缘故, 这里常备了一套新茶具。 几刻钟后, 荣康颓然地走进屋中。 方柳挑眉:“败下阵来了?” 荣康丧气, 偌大的身躯显得淋了雨般可怜:“……是,都输了。” 方柳没劝慰开解,反倒饶有兴致, 任他垂头丧气。 闻行道慢一步走进来:“承让。” 荣康虽憋着一股气,但输了就是输了,他拱手道:“不愧是闻大将军后人, 在下甘拜下风!” 闻行道:“荣将军不逊色于我。” “快别叫我将军了。我疯癫杀人的事早就天下人尽皆知, 如今只是个已经死了的疯子罢了,若不是方庄主, 现如今我要是能投胎都两岁了!”荣康自嘲一笑,“我应该虚长闻兄弟几岁, 但闻兄弟的武功和兵法在我之上, 我不能占你便宜,你直接喊我荣康罢!” 明新露听了十分不赞同:“如今好好活着, 说那些丧气话做什么?现在的大周国,正需要荣将军这样的将领。” 荣康:“四公主这么认为,皇帝可不这么认为。” “这事……”明新露也哑口无言,她何尝不是被逼到了绝路。 当初他亲戚的事,若不是皇帝掺了一脚,也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再结合闻家之事, 说到底,今上是害怕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将领。 可外邦兵强马壮, 对大周富饶的土地虎视眈眈,若是没有这些在外的将军和士兵,大周的国土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早就会被蚕食。 今上和贪官污吏享受纸醉金迷,不优待边关战士,到头来还要将保疆卫国的将领杀害。 大周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早已扭曲。 荣康又说:“先前我刚接触武林中人时,还想着当初的传闻,说江湖上有魔教纵横作恶。如今来看,怕甚么魔教,尚阳城里分明才是最大的魔窟!” 其余人皆沉默。 因为荣康所说,也是他们的共识。 方柳终于开口:“这次来,是要你北上。” “北上?终是要用到了我么?!”荣康闻言竟十分激动,“小庄主请说,我荣康是个粗人,不会那花里胡哨拐弯抹角的东西,但凡为小庄主所言,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给你办到!” “何必上刀山下火海。”方柳缓缓道,“当初我救你便曾说过,你我互惠而已。” “何止互惠。”荣康粗声粗气道,“我与小庄主分明志向相同,是知己!” 他们都有相同的抱负,他还被方柳搭救,怎能只是简单的利益关系?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事,不是说说而已。 方柳便不再与他纠结这些,只说:“你善于用兵,且对边关形势多有了解,是时候再上战场了。” 荣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如何上战场?我原先手下的兵早已被朝廷拆得七零八散……” 方柳看向闻行道:“这事,可以问问闻大侠。” 闻行道与方柳对视。 他终于明白,方柳这是早就寻了个将才来用,好为他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如果不是自己的忽然出现,引起了方柳的注意和兴趣,那么荣康才是他的首要选择。 但若是那样,方柳原本谋划想必要更复杂、更艰难一些。如今半路杀出一个他,就等于节省了获取军权的时间,直接可以跳到最后一步。 况且,依方柳让自己去做武林盟主的意思,他的计划中不仅有朝廷中人,更有武林中人。 难怪方柳要说,想做他唯一的刀,就要足够锋利。 不过无妨。 只要方柳将他放在首位,他定是方柳手中最锐的刀刃。 “闻家在朝廷中还有精兵在。”闻行道对荣康说,“如果荣将军不嫌弃,可以赴边关,入我闻家军。” 荣康听闻此言大感诧异:闻家被满门抄斩这么多年,闻行道手上竟然仍旧军队实权?这……实在不知该说是闻家军厉害,还是闻行道厉害。 无论如何,有重归军中的希望,荣康便是开心的。这一辈子,如若不能戎马一生,于他而言便毫无意义。 “去,当然去!”荣康连忙答应,随后看向方柳,问道,“不知我是否需要换个名字?” “不必。”方柳淡声道,“只要最后胜了,你曾经被泼过的任何脏水,百姓都愿意相信是他人捏造。” 这便是人心。 明新露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 ———— 于是,荣康便与方柳一行人北上。 此地离莺州并不远,方柳却没有回去,而是飞鸽传书给石五,与归来的暗卫、武林盟弟子等人会和,而后处理暗卫带来的密函。 御马而行时—— 闻行道问方柳:“不回莺州?” 方柳目视前方,神色云淡风轻:“若此间事了,总有的是时候。” 回到雁山镇,明新露和幼子暂且住在了武林盟,先打探消息,再看接下来要作何举动;荣康则悄然北上,手拿闻行道的信物加入戍边的军队。 现如今在北境戍守的士兵,早已在日积月累之下被闻行道手下的人暗中渗透。闻行道虽只在私底下现身北境,始终隐姓埋名,大部分指令都借由明面上的将领下达,可戍边的军中实则已经是他的一言堂。 因此,悄无声息送一个荣康入军,是轻而易举之事。 荣康离开的时候,已是深秋。而来年春天,便是下一届武林大会开始的日子。 步入冬天之后,时光最是匆匆。 闻行道顺势将要参加武林大会的事告知了郭征和大长老。 郭征难得呆傻住了,仔细斟酌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问大长老:“我可有听错?” 大长老也木然摇首:“盟主未曾听错。” 郭征上下打量了闻行道一番:“……我观你是受人所托。然先前不是说,不会有‘那一个人’么?” 此话还是闻行道拒绝大长老时所言,后来大长老讲于了郭征听。 其实郭征也不赞同闻行道继任武林盟主,因为闻行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该在此事上多费心思。但是大长老等人日日忧心武林盟后继无人,便总要念叨一两句“行道如何”,时时期盼着闻行道能改变主意。 如今他果真改了主意,倒让几个长辈不知所措了。 闻行道却平静道:“因此那些人皆非方庄主。” “方庄主?他与你说了什么?”郭征先是疑惑,而后语重心长道,“行道,若你还想复仇,为闻家上百条人命报仇雪恨,还是不要将心思分在武林盟为好。” “义父不如和方庄主聊聊。”闻行道说,“到时便能明了。” 他笃定,每一个与方柳交谈过,知晓他剑指所向之人,都会被他所折服。 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 60-70 第061章 追随 闻行道之所以如此说, 是因为前几日,他与方柳闲聊了一回。 他问方柳,如此精心布局是否与方父有关。 方柳却回他:“儿时是, 如今不是。” 闻行道:“儿时?” 方柳作认真思考状:“约摸七八岁之前。” 他从记事起便知晓父亲是行侠仗义的剑客。 方柳年幼努力习武, 一开始是十分天真地欲证明, 若想完成大义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不必父亲“抛妻弃子”。然他年幼时人微言轻,便想先立了剑意让叔父认可, 谁知还没来得及年少,便失了双亲。 至于后来,则与原来所想截然不同。 闻行道又问:“那与杜影齐呢?” 方柳:“关他何事。” 闻行道:“与我想象中相反。” “什么相反?”方柳挑眉, “难道非要因悲痛之事, 非要负复仇之名,才能懂得要救国救民于水火?” 闻行道不言, 他的确有此猜测。 彼时两人皆坐在椅子上,方柳却悠而起身走向闻行道, 站在他跟前, 抬手轻轻掸了掸他的衣领:“你一日日的都在想些什么?我意欲扭转乾坤,你却问是否与我父亲有关, 又问是否与杜影齐有关。” “唰——” 方柳突然捉住闻行道领口,将他狠狠拽向自己,俯视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散漫轻藐。 “闻大侠,格局未免小了些。” 闻行道昂着头,听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 无比清晰,恍若雷动。 ———— 郭征来拜访之时, 方柳并不觉得惊讶。从他对武林盟中主要人物的了解来看,郭征是最关心闻行道, 也是最尊重闻行道想法之人。 正相反,方柳在等待郭征到来。 郭征连续做了两任武林盟主,在武林盟中的地位和威信非同寻常,若是来年新老盟主皆自愿为方柳行便利,那方柳的布局定然会更加顺利地进行。 闻行道虽不知方柳的具体谋算,但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这才让郭征来寻方柳。 郭征受恩于闻父,后又带人劫天牢救出闻家唯一的后代。这么些年来,他是真的将曾经恩人之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教导。及至后来闻行道成长太快,他教不了对方什么,便又开始操心他为闻家复仇之事。 因此,闻行道不继任武林盟主一事,郭征是万分赞同的。就怕坐上盟主之位,到时候分身乏术,误了他的大事。 原本闻行道与他的想法相同,数年来任由几位长老多次劝说,皆不为所动。 可如今竟…… 其实只要闻行道做了决定,郭征都是不会干涉、也干涉不了的。但闻行道却让他与方柳谈谈,说明日后会发生之事必定波及深远。 郭征独自一人来访,方柳便遣依风备了好酒招待。 寒暄两句,两人碰杯饮下一杯酒。 既然闻行道让他来聊聊,他便开门见山好了。思及此,郭征没有打马虎眼,直截了当地拱手问说:“敢问……方庄主劝行道参加下次的武林大会,所谓何事?” 方柳道:“即使参加武林大会,自是为了当上武林盟主。” “当上盟主之后呢?”郭征问,“方庄主是何打算?” 方柳轻笑一声:“方某以为,郭盟主会问‘是何居心’。” 郭征:“方庄主言重了。” 他能看出方柳无恶意,也潜意识中不愿相信方柳这般芝兰玉树、气质孤绝,会是心有恶念之人。 至于闻行道,想必也是如此思虑。 方柳反问郭征:“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如何?” 虽然对这问题感到疑惑,郭征仍旧答道:“互不干涉。” 方柳又问:“不知郭盟主又是如何看待?”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郭征了。 朝廷和江湖在明面上一直是互不干涉、互不共通的状态,自大周朝开国以来便是这情况,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变过。而对着大周皇帝的昏庸,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割裂,官员瞧不上武林人粗俗,武林人看不起官场污秽。 对彼此的意见越深,割裂也就越深。 因为一直是这个局面,郭征便也没有深想过其中关窍,只专注于天下武林的太平。 见郭征迟迟没有回答,方柳缓缓道:“那方某换个问法,究竟是谁,定下了武林和朝廷不互通的规矩?” “……” 郭征再次被问的哑口无言。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种可能,惊讶万分地看向方柳:“……方庄主不会是想?” 方柳与他对视,眸中沉寂如海:“正是。” 郭征惊心于他的想法:“这……方庄主当真?” “自然当真。” 郭征深呼吸一口气。 方柳任他消化这消息,还兀自悠闲地为两人斟了一杯酒。 半晌,郭征闷头灌下一杯酒,道:“无论方庄主是何谋算,何必将江湖和朝廷牵扯在一起?” 方柳:“郭盟主是觉得,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周国不该被救?” 郭征:“自然应该,可江湖中人又能做些什么?” “怎么,乞子尚知忧国,而百姓津津乐道、惯将行侠仗义挂在口中的武林中人,却畏畏缩缩不敢出面?” “郭某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行侠仗义大多时候不必担忧身家性命,还能获得赞誉和优待,而为国、为抱负,轻易便能粉身碎骨?” 郭征无言以对。 “身负侠之一字,却只看小、不看大。”方柳淡淡陈述道,“江湖存在最初的原因,就是被这般思虑毁掉的。” 其实郭征做了这些年盟主,如何不知方柳所说之事。 如今的“侠义”二字,早不如当年纯粹。 否则当初的独行剑客也不会如此受人追捧——每个人都赞誉他,每个人都想成为他,每个人却都不愿成为他。 郭征叹了一口气:“反抗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这掉脑袋便也罢了,多少人心中实则畏惧皇权,根本无法跨出那一步。许多人都读过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命途多舛时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真正敢于去做的又有几人?君权已经种在了众人心底。” 反抗是十分难的事。 “世道难安,上至权贵下至农家,都在等待被他人拯救。那么,谁是‘他人’?”方柳道,“如今明君已无指望,良臣亦是寥寥,若一味等他人拯救,大周也将变成后人口中的前朝。” 谁是他人? 郭征望进方柳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似乎从他平静的神情中看出了几个字——“我们将会是。” 说到这里,方柳又下了一剂猛药:“武林盟前朝便已经存在,当时的第一武林盟主,为何将位置选在尚京边上,郭盟主可有想过?” 郭征大震:“因为那时……他们便想着谋反了。” 尽管谋的是前朝之反。 他曾在武林盟的书楼中看到过一些书籍,其中隐隐有提到过武林盟选址的缘由。料想是斗转星移,王朝更迭,后来人逐渐忘记了这些事。 见郭征顿悟,方柳悠然小酌一口清酒,而后飘飘然道:“郭盟主,您当初劫牢房的时候,为的是什么?” 能为什么? 为报恩,为救人,更因为不服官场腐败、朝廷勾结。但他们不曾试图改变,所以良善忠坚的闻家满门都去了,未知的角落更有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而他们只能蒙着脸才得以救出一个闻行道。 及至此时,郭征终于苦笑一声:“方庄主不必再说。如今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希望你们完成我辈不敢完成的事。” “郭盟主言重了。” “看来方庄主对大周朝……” 不等他说完方柳便开口打断:“郭盟主错了,方某对大周朝无甚归属感,只在意脚下这方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 纵观历史长河,总要大乱才能大治。以往朝代更迭死了多少平民百姓,血染红城墙也是常事。 与其等待大乱到来,不如在那之前肃清朝堂整顿皇权,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况且,朝廷其实早就对江湖中人万分警惕,时刻都欲拔除我们这些眼中钉,只是不知道如何下手罢了。正如赈灾银一事,只要有机会他们便会借题发挥。”方柳轻描淡写道,“再者,郭盟主如此心系闻大侠,将其视若亲子,想必也知晓闻大侠私下所做之事。闻大侠行事果决,有勇有谋,故而能避开朝廷耳目,但朝廷果真不知他真身么?” 许多江湖中人,江湖中许多人都知道闻行道是闻将军之子,就算闻行道改过一次名,却也未曾改姓,那么朝廷中果真无一人知晓他乃将门遗孤? 恐怕不然。 之所以未曾来通缉他,因为他们一面忌惮江湖高手,害怕惹怒武林盟;一面又看不上武林中人,认为草莽上不得台面,活着便活着罢,既然不能为官日后定不成气候。 郭征自然也能想通其中关窍:“方庄主是想说,造反一事殊途同归?” “不错。” “上位统治者,往往对最开始出现反抗心思的人视而不见。即便如此,反抗之路仍旧道阻且长。”方柳颔首,“然方某却要在他们视而不见之时,一击毙命。” “江湖中人大多武功高强,能以一敌三、敌十,甚至敌百。”郭征语重心长,“方庄主若是想利用这股力量,只怕需煞费苦心,只行道当上武林盟主还不够,那只是立威罢了。既然主导权在方庄主手中,方庄主也要能让人信服且追随才行。” 方柳勾唇,眸光流转看向郭征:“郭盟主认为,方某缺追随之人?” 郭征霎时间愣了一下,险些失了神魂。 方柳说的不错,他姿容绝世剑法卓绝,又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胸襟胆识,通身气度华贵清高,无论是什么人,都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行道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闻行道不是处处受人钳制之人,时至今日,他也仅受过方柳钳制。 想必日后也是。 郭征抱拳:“日后有用到郭某的的地方,方庄主尽管开口。” 他是老了,倦了,但血还未凉透。 第062章 冬雪 这一回, 郭征可谓是心悦诚服。 是他年龄越长,志气越短了。 没过多久,武林盟中的弟子便都知晓闻行道要参加明年春天的武林大会一事。 对此, 他们皆是乐见其成, 路遇闻行道都要说一句“恭喜大师兄”、“大师兄早该如此”、“有大师兄的带领, 武林盟何愁不再现往日光辉”……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仿佛已经看到闻行道坐上盟主之位一般。 虽说即便参加武林大会,也还要与人比试, 最后胜出才有资格做武林盟主,可在这些弟子眼中,只要闻行道有这个意愿, 那盟主之位便是稳稳的囊中物。 有些人, 他不争倒也罢了,一争便再无其他人的机会。 因为闻行道在武林盟中树威已久的缘故, 他备受人追捧敬重。自从得知他将会是下一任武林盟主之后,武林盟弟子年轻一辈的精气神都大有不同, 风气一派积极向上。 另一边, 方柳一行人仍旧住在雁山镇的宅子中。 因为已经与闻行道、郭征达成共识,自此结盟的缘故, 方柳时常会去武林盟与二人交谈,商讨江湖与朝廷的暗潮汹涌,训练门下弟子的服从性和纪律性,自然也发现了盟中弟子的不同。 方柳负手看练武场内的武林盟弟子,对闻行道说:“闻大侠果真名不虚传,只是放出消息罢了, 竟能振奋人心至此。” 闻行道:“不是正和方庄主之意?” 方柳眉眼轻扬:“这倒确实。” 若是拥郭山上位,除了要帮他赢过武林大会的一众高手, 更要多做些铺垫,让人信服他推崇他。 也不难,多加运作便好,只是需要费些时间和功夫。 如今倒能省时省力。 闻行道又说:“不过依闻某看,若不是方庄主总来看他们练武,他们也不会如此积极。” 这些盟中弟子平日里虽然也都是训练有方,矜矜业业勤学苦练,但只要方柳一来,便一个个如开屏的孔雀,非要在此时展示自己最强悍的一面。 简直可聊又可笑。 只说现下,便有好几人看似认真实则心不在焉,边偷偷瞧方柳,边拳下虎虎生风。 方柳约摸是被人看习惯了,丝毫不介意那些目光,如果有谁看他看得久了,他还会点自己身边的属下,让他们和对方切磋一番。若是己方败了,便给对方些彩头;若是己方胜了,也无甚好说的。 多数时候,他还会随口点拨对方一二。 陈安、依风二人是最常被点名去与人切磋的,赛雪偶尔也会被叫到。暗卫在不赶路的时候,基本隐在暗处,反而不怎么露面。 不得不说,陈安和依风不愧为方柳的近卫,在与武林盟弟子的对战之中,鲜少有输的时候。多日以来,唯有几名武林盟的精英弟子能险险胜过他们。 每当此时,胜出的那几人便会兴高采烈地看向方柳,等他指点。 这样的次数多了,竟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只要方柳来看,便定要选几人出来与他的手下切磋。 众人皆十分希冀这被选中的机会。 郭征看过几次后十分欣慰,连连说道:“若要在武学上有所进步,就势必要彼此交流切磋。有天下第一剑方庄主的指点,你们还不多努力一番,不辜负他的付出?!” 众弟子皆言“是,谨听盟主教诲”。 然而郭征不知道,众弟子自己心中却清楚得很——他们如此积极与方柳的手下切磋,不只是为了得到什么绝世高手的指点,更多的却是为了得到接近方柳的机会。 谁人能不渴求靠近于方柳呢? 他单只静静站在不远处,一袭青纱罩衫随风微动,眉眼淡淡一瞥,便已经让人心跳加速,失了神魂。那般的人,淡泊高远遗世独立,靠近他仿佛都是亵渎。 除了闻行道和郭山,剩下的武林盟弟子无人敢与他说话,他们生怕自己何处做的不妥,惹了他不悦。然本该仙人一样的方柳,不仅点了手下与他们切磋,还出言指点他们武功。 众人本就在方柳面前有表现欲,这下更是毫不收敛,势要将自己比武时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这才有了让郭征欣慰的一幕。 今日与往常并无不同,方柳与闻行道闲庭信步行至练武场,静静观赏众弟子练武。约摸几刻钟后,方柳点了一名弟子出来,让陈安与对方切磋。 被点了名的弟子激动地上了比武台。 兴奋的同时他也谨慎万分,心道一定要胜过陈安,让方柳刮目相看,若能得到对方一两句称赞,那便不枉费这些时日的操练了! 陈安也领命,上台与那名武林盟弟子切磋。 方柳站在下方,问闻行道:“谁胜?” 闻行道观察了片刻后,断言:“陈安。” 果不其然,胜者为陈安。 那名武林盟弟子熟了之后,情绪低落,垂首沮丧不已。未曾想他运气上佳,随后方柳开口点拨了他一二,指出他在比武中的缺点与不足。 弟子立时高兴起来,抱拳道:“感谢方庄主指教!” 虽说无法让眼前人看见自己胜出,但能与他攀谈、得他指教,足矣! 然而弟子还没有愉悦多久,便听闻行道冷声说:“习武之道,无论输赢都要戒骄戒躁,你情绪因外界而有如此起伏,武功如何进步?回去好好反省!” 那名弟子一凛,忙敛了喜意,谦恭道:“大师兄教训的是!” 方柳似笑非笑看了闻行道一眼。 面对他的目光,闻行道八风不动,面容镇定自若,仿佛真的心无杂念一般,让人挑不出错处。 方柳便转过头去,继续观察练武场上的弟子。 武林盟可修炼的武功秘籍甚多,盟主和长老皆会针对不同弟子的独特情况,为其挑选合适的秘籍修炼。不拘于拳脚,也不拘于单一的武器。 萧然山庄则不同,山庄内弟子基本都使剑,软剑、长剑皆有。 不过武林盟的弟子虽不弱,每个人皆是一派正气,却少了些纪律严明。 这一点上,还需要闻行道的操练。 原本方柳旁观片刻就要离去,不想这时明新露领着明麟煜走了过来,他便停住了脚步。明新露这些时日始终住在武林盟,扮作普通妇人;而不远处的尚阳城,假公主一事仍旧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几次动怒,在早朝上怒斥底下官员为何连个弱女子都捉不住,皇亲国戚岂是随便谁都能假扮的? 怒罢,便又开始催官员寻人,言说就说翻天覆地将人找出来,绳之以法。 皇帝分明知晓究竟谁才是真假公主,却下了如此命令,显然是已经站在了刘珏那边。 原本明新露的母妃宁贵妃不知晓真假公主一事,同样震怒于有人敢假扮自己女儿、掠走自己外孙一事。她从前甚少管皇帝如何,前些时日却时常利用外家向皇帝施压,让她尽快寻自己外孙。 满尚京都知晓宁贵妃和邹丞相为此心焦不已。 贵妃那时候焦急心切,没来得及思索向来不喜欢露儿和煜儿的今上,竟然会这么配合。 在最近这几日,宁贵妃和邹丞相似乎动静小了些,百姓猜测他们应该是放弃了。想想也是,若是一辈子寻不到人,还不能好好活了不成? 殊不知,宁贵妃和邹丞相父女二人是收到了邹老夫人的来信,知晓了事件原委,也知晓明新露和明麟煜暂时安全,因此放下了心。 心是放下了,怒火却是愈烧愈烈,两人压了许久火气才没有直接去找皇帝和驸马的麻烦。 明新露也是趁着这档口,托方柳遣人帮她送了一份信到邹府上,表明自己身份,并言明自己暂时不会回去。因为邹老夫人还未抵达尚阳城,她也不急着露面,只等先隐藏一段身份,且看那皇帝和驸马还要搞出什么事来。 因为明新露经常需要与家人信件来往的缘故,方柳干脆将石五暂时派在她们母子身旁,直到她回到皇城。 这使得明新露对方柳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方公子。”明新露本就是长相明艳的女子,一见到方柳,眼中的光彩就会更亮一些,“你来了。” 明麟煜也乖巧地喊了一声:“方哥哥!” 明麟煜身穿幼童习武时的短打,看起来憨态可掬。 方柳问他:“在习武?” “是。”明麟煜小大人般态度端正地回答,“煜儿跟随各位师兄师姐学习武功,已经入门了。” 明新露则解释说:“煜儿一看到各位侠士练武便走不动道,郭盟主好客,说煜儿还算有几分习武的天赋,便点了一位武林盟弟子做他的师父,教授他功夫。” 明麟煜附和:“煜儿会变得很厉害!到时候保护娘亲,保护方哥哥。” 方柳逗他:“保护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明麟煜,他思前想后半天,最后说道—— “因为方哥哥救煜儿和娘亲,以后也会救更多人!” 明新露被他的话镇住,随后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煜儿说得对,方公子日后说不定会救更多人。但是煜儿自己若是学成了功夫,也可以救更多人。” 方柳却淡声道:“不学功夫,也可以救更多人。” 明麟煜闻言好奇地看向他。 方柳:“那就去做天下之主。” 明新露:“……” 先前不是句玩笑话么? 明新露迟疑:“可煜儿还小。” 她说的是“煜儿还小”,却不是“煜儿怎么能做天下之主”。因为只要方柳说,她便觉得可以实现,甚至是拿旁人不敢肖想的天下之主的位子。 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明新露也属于胆大之人。 “所以现在不急。”方柳平静道,“但日后之事,早做打算不为过。” 明麟煜似懂非懂,听话道:“煜儿听方哥哥的。” 见他如此乖巧,方柳半蹲下身,将自己配剑上的剑穗摘下来递给他,而后缓缓道:“习些功夫是好事,哪怕只会外家拳脚功夫,只要能靠自己避开祸事便也值得,你记住。” 明麟煜看了眼明新露,得到娘亲首肯之后,他双手作捧状,接住方柳递过来的剑穗,重重点头:“煜儿记下了,谢谢方哥哥!” 方柳站起身:“去吧,去习武。” 明新露便带着明麟煜走向了练武场。 待他们母子离开,方柳欲离去,一转身却发现闻行道仍未收回目光——他正定定地看向明麟煜手中的剑穗。 察觉到方柳的目光,闻行道收回视线。 两人对视。 闻行道率先开口问:“方庄主为何不自己做那天下之主。” 方柳眸中神色淡薄,从容道:“我若想,自然可以做。” 言下之意,他不想做。 闻行道:“天下之主不好?” “好是好,却并非方某所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仿佛是在谈何等大事。聊过一遭,闻行道的话题回到了明麟煜身上—— “方庄主对那小孩过好了。” “闻大侠。”方柳打趣,“莫非要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闻行道面上看不出心情:“方庄主言重,只是一般来讲,剑客剑穗并非寻常之物。” 方柳扬眸:“所以?” 闻行道:“五岁的幼童懂什么。若是不珍惜该如何?” “呵。”方柳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我看闻大侠心胸比幼童还不如。” ———— 郭琦儿知晓方柳常驻雁山镇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前些日子,她被派去隔壁州府的武林盟分舵学习,跟着那边的管事学了一段时间,试着掌管一部分的分舵事宜。学得差不多之后,因为怠于回总舵听父亲唠叨,她在那边又停留了几日。 然后才在哥哥郭山的来信中,得知方柳人在雁山镇。 一接到这个消息,郭琦儿急切匆忙地骑马便往雁山镇赶,一路上都在自责自己回去的晚。顺便腹诽道:真是的,父亲竟然一个字都未曾提到! ……果真是不看好自己和方庄主么? 等郭琦儿回到雁山镇的时候,便已是入了冬的时节。 北地的冬季干燥寒冷、滴水成冰,寒风吹过便是刺骨冰寒,难挨得很。这里不比江南地区,入冬依旧满眼青翠绿意,深秋时枯黄的树叶便已堆满了地面,等到这时候,奇形怪状的枝丫干枯裸露,再遮蔽不了天地。 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尤其方柳这样已臻化境之人,不畏寒也不畏热。可赛雪却早早给方柳房中燃上了上好的银丝碳,且絮絮叨叨地念道:“小庄主何苦来北地过冬,等来年春天不也一样,若是冻着可怎么办?” “当我是什么人了。”方柳神态闲散翻阅书籍,“还能被冻着。” “您就算有内力护体,身子骨不冷,可心中呢?”赛雪讲起歪理总是一套一套,“只看着外面冷风萧萧、枝叶飘零的,难道不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依风走过来敲了敲赛雪的脑袋,让她少说两句。 赛雪见主子心情不错,便也没听依风的话,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继续对方柳说道:“反正奴婢瞧着,这心里头顿生凄苦悲凉之意,别提多难受了!” “凄苦悲凉之意?”方柳说,“你是落榜的失意考生不成。” 赛雪撒娇:“落第考生说不定都比不得奴婢凄苦呢。” 方柳淡淡道:“看在是我身边不好待,改日给你寻个其他去处。” 赛雪一听,赶紧笑着讨饶道:“小庄主息怒,奴婢只想待着小庄主身旁,再如何凄苦也不怕。” 她插科打诨地逗趣儿之间,倒把屋内弄得暖融融一片,在这天寒地冻里头是独一份的和煦。令人心神舒畅,四肢都懒洋洋地舒展,最适宜望着红木雕花窗外的冬景打盹。 依风也忍不住夸赞:“这样一来,小庄主办事时要舒服许多。” 哪怕有内力加身,不畏严寒,总也不如环境舒适,来得心旷神怡。 赛雪得意:“正是如此呢!” 方柳收了翻阅的书籍,递给依风让她放好,而后吩咐道:“倒两杯热茶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退下罢。” “是!” 依风和赛雪照做。 一人放书,一人倒茶,做完之后悄然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 她们俩开之后,方柳端起其中的一盏热茶。他运行内力,用指尖轻轻一拍杯壁,茶盏中的一颗茶梗便飞起,直冲窗边而去。 这过程中,茶水只漾起了一点波纹,很快便恢复如初。 那茶梗势如破竹,以这势头飞向窗户,能直接将窗纸穿出一个洞。 就在其将要刺穿窗纸之前,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打开,一道玄色身影从窗外跃了进来。那人身形高挺,气势外放,腰间一柄开刃染血的长刀,压迫感十足。 来人,正是闻行道。 “请坐。”方柳饮下一口茶,动作赏心悦目,“下回闻大侠若还做这梁上君子之事,便不要再来方某门前。” 闻行道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对面,端起另一杯茶盏。 “下次不会了。”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方柳问:“闻大侠来此作甚?” 闻行道回答:“要下雪了。” 方柳:“什么?” “要下雪了。” 闻行道又说了一遍。 方柳:“闻大侠特地到此,只是为了说此事?” “是,再北一些的地方已经飘了雪。”闻行道点头,“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 窗子尚开着,萧瑟的冷风时不时吹进暖融融的屋中,冷暖交织之间,带来割裂的刺痛之意。 方柳淡淡看向窗外:“那倒的确值得一看。” 不曾想,雪还未下,郭琦儿便先一步前来拜访了。 闻行道皱眉:“方庄主若不想见,可以让她回去。” 说话间冷意弥漫,似乎下一刻便要将郭琦儿赶回武林盟。 “没什么想见不想见,惯是无所谓。只是——”方柳打趣地看他一眼,“闻大侠做梁上君子之时,可有问过方某是否想见。” 闻行道语塞。 方柳便对依风说:“带郭小姐进来。” 郭琦儿穿着淡粉色的裙衫,外面披着火狐的皮毛大氅,看起来清丽又热烈。她一进屋便看见了日思夜想的方柳,面上顿时染了红意:“方……方庄主,许久不见了。” 方柳:“郭小姐,许久不见。” 闻行道出声:“你来做什么?” 郭琦儿这才看到闻行道,顿时惊了一跳:“……大师兄如何在这里?” 房间中原本就只有两个人,郭琦儿畏惧闻行道已久,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显然是心思全都放在了方柳身上。 闻行道反问:“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郭琦儿:“……” 闻行道:“卓州的事处理好了?” 郭琦儿闷闷道:“……好了。” 她匆匆忙忙从卓州赶回雁山镇,只是为了尽快见到方柳。谁曾想人是见到了,旁边竟还有她最怕的大师兄。 这该是世上最扫兴之事了。 闻行道:“跟义父说过了?” “说过了。”郭琦儿规规矩矩地站着,像是被审问的犯人,“爹爹说我做的不错。” 闻行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郭琦儿:“……” 她悄悄打量一旁的方柳,看不出他什么神情,不知会否因为大师兄的话,对自己印象差一些……这么一想,她心情更加郁然。 怎么大师兄总是出现在她和方庄主之间?! 就在此时,方柳挥手招来赛雪:“屋内闷热,为郭小姐除去身上披风。” 赛雪躬身:“是,小庄主。” 说罢,便笑得极甜,去伺候郭琦儿脱下狐狸毛披风。 方柳这般举动,算是替郭琦儿解了围。郭琦儿轻呼一口气,打定主意接下来不再接大师兄的话,否则又要被牵着鼻子走路。 郭琦儿坐了下来,依风为她上了热茶。 之后,两位大丫鬟便退了下去。 郭琦儿余光观察片刻,见闻行道没有说话的意思,立刻看向方柳,笑说:“我今……” “方庄主。”闻行道忽然出声,“窗外落雪了。” 郭琦儿:“……” 方柳:“那便去赏看一番。” 这租赁的住宅主院中有个小亭子,天冷之后,便在亭子四周围了些挡风的帘子。亭边有水塘,冬日天冷,小水塘结了一层冰,倒别有一番景致。 三人一道行至庭院中的亭子处。 赛雪提着银丝炭盆跟在他们身后,往亭子中连放了四盆炭火;依风则石凳上铺上了厚实的白色兔毛垫子,而后便去准备热茶和点心。 亭子掀开了一半木帘子,能清晰看到四周境况。 天上果真飘了雪,最开始星星点点的,看不真切,落在地面上如雪白细小的盐粒。不多时,雪花便大片大片如鹅毛般落下,纷纷扬扬。 冰面、枯枝、鹅卵石上……皆覆了白。雪一层层、一簇簇堆积,重重为万物裹上银色。 郭琦儿举起杯盏,对方柳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闻行道:“若是真心,便该自己作一首诗。” 郭琦儿:“……” 大师兄今日是怎么回事,比往日更常训斥自己…… 幸而方庄主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听方柳道:“莫说别人,闻大侠懂诗么?” 闻行道心说:我懂诗,自然懂。 ——与你初遇,是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但他没有说出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阴沉沉灰蒙蒙,雪落在地面上积起来之后,又显得有些明亮。 见大师兄终于不再怼自己,郭琦儿好奇地问方柳:“方庄主,你们江南地区,可会下这么大的雪?” “曾经下过,但少有人希冀下。”方柳说,“南方那情景,若是下起了鹅毛大雪,百姓没有什么好活头。” 闻言,郭琦儿唏嘘一阵:“那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这下雪天可好玩!” 方柳看向她:“是么,有什么好玩的?” 听他这么问,郭琦儿来了劲儿。交谈有利于拉近彼此距离,她认真解释道:“踏雪、堆雪人、扔雪球……我曾听说,还会有人专门在雪天劫富济贫呢!” 方柳:“那是有些意思。” 他虽是这么说,神情却不见半点好奇。 郭琦儿有些挫败,再接再厉道:“等爹爹应允了,我日后也要在雪天去劫富济贫,行侠义之事!” “劫富济贫?这事是默认富人都是坏人,穷人都是好人。”方柳道,“若是富人便要劫,你我都应当在被劫的行列之中。” “……好像是这么回事。”郭琦儿用力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那就劫坏济良!” 方柳不置可否,吃了块点心。 即便亭子中燃了不少银丝炭盆,却仍有呼啸冷风吹进来。 寒风吹过,方柳白皙的手指关节染上了微凉的红意,双唇却白了几分。他指尖捻起糕点送入口中,咽下糕点,唇珠重新染上灼烧般的殷红之色。 这一刻,闻行道心想。 若是我,便要咬着、含着他的下唇。 亭子中静默了许久。 下雪时很安静,亭子中唯有银丝炭燃烧的细微声响。 许久,郭琦儿打破了沉寂:“方庄主在想什么?” “想什么?”方柳说,“想一入江湖,半生萧索。” ———— 白雪皑皑,覆盖了官道。 古道旧栈,冬风瘦马。 打马而来满身喧嚣的俊朗少年走了进来,抖去满身的雪,随便寻了一处空位坐下,便听旁桌的两名江湖人士正谈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道:“你可知,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儿’是何人?” 另一人饮酒笑道:“自然知晓,可不就是寒月宫的怜岸仙子!” “非也。” “那,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媚儿?” “非也。” “华山掌门亲传女弟子杜若?” “非也。” 这时,一直旁听的俊俏少年郎忍不住道:“这几位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江湖美人儿了,难不成这江湖上还有比她们更好看的人?” 那二人也不恼被人打断谈话,提出问题的好汉豪迈笑道:“当然有!” “是谁?” “萧然山庄庄主,方柳。” “方柳?天下第一剑方柳?那不是个男儿身吗!” “男儿身又如何?你是不知,这江湖上多少江湖儿女,青年才俊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好汉道,“原本我也是不信的,然他前些日子一直待在雁山镇,我有幸窥见过一回,那姿容气度……世间难得一见!” “哦?”少年郎道,“既如此,我可要好生看看了。” “哈哈哈!”好汉笑说,“小兄弟也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少年道:“自然!” 武林大会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开始,却有人坐不住,早早往雁山镇赶去。 这位少年便是十七岁的莫凭,梅花剑宗的小弟子。 第063章 莫凭 因为初雪, 莫凭在客栈耽搁了一日。 次日,还不等鹅毛大雪势头减弱少许,他便背上包袱, 披着披风戴上斗笠, 拿起长剑冒雪出了门。 策马踏雪听起来潇洒, 实则难得很。 莫凭一鼓作气出了门,一来因为他本就是独自外出,先梅花剑宗的弟子一步朝武林盟而来;二来也是觉得雪中带刀乘马, 颇有一番舍我其谁的大侠之风。 谁知…… “咳咳,咳咳咳——” 咳声不断,刺骨冷风裹挟着雪吹进喉咙, 莫凭将披风裹紧了些, 眯着眼仔细辨别前方道路。四下银装素裹,官道被层层白雪覆盖。若不是两旁枯木矗立证明自己尚在官道上, 莫说甚的方向了,怕是要路在何方都分辨不清。 莫凭首次觉得自己莽撞了, 不该不听客栈小二劝说, 贸然出门。 幸而他乃习武之人,尚有内力护体, 不容易出事。只是□□的马儿并非千里的良骥,抵挡不住这天气,渐渐体力不支,鼻孔喷出白气,浮躁难安起来。 莫凭轻拍马头作安抚,又耐不住咳嗽了几声。 回头已然来不及, 他试图寻找能落脚的人家,破庙也可。 然风雪本就阻隔了视线, 让人看不真切官道两旁的景象,村子、旧庙又不常坐落在官道旁,冒雪走了两个时辰,竟是一无所获。 “罢了罢了,寻甚么落脚的人家,还不如一直往前走。”莫凭捏着马耳朵,似是说给马儿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没听客栈里的看客说么,若是跑马,沿着官道往前行个半日便到雁山镇了,咱们虽是没赶上天朗气清的好时候,但一日怎么也能到了……” 马儿自然听不懂,鼻翼张合,又郁躁地喷出一股白气。 莫凭便笑:“瞧,你不也是同意的,那就这么定了!” 说罢马鞭一挥—— “驾!” 朝前疾驰而去。 然他终归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北地的风雪。 眼看又行了两个时辰的路,天地之间除了枯木与白茫,还是不曾看到一丝人烟。及至这当口,莫凭心里没底,以为自己茫茫雪地中跑错了方向;马匹也更加难安抚,频频嘶鸣,仿佛失控。 “再忍忍,再忍忍。”莫凭安抚马匹,“你忍,我也忍,马上就到了!” 然而这回马匹没有如他所愿安静下来,反而高高抬起马蹄,仰头长叫,欲要将他甩下去。察觉甩不下去,便疯了似的,不顾马蹄打滑,急速往前跑去。 “吁——吁——” 莫凭险些摔下来,连忙勒紧了缰绳,高声命令马停下,却无半分效果。最后,那疯马竟要朝一粗壮树木撞去。眼看就要连人带马一起摔倒在地,纵使万般无奈,莫凭也只能从马背上飞身而下。 终是弃了马匹。 “砰!” 一声震天的巨响过后,马狠狠撞在了树干上,发出一声长鸣,旋即倒下,陷在雪中。 诶! 莫凭望着奄奄一息的马,满心惆怅。 要不是爹将宗门里的良马管得甚严,只为防止他偷偷牵马出门,他又何必要去市井随便买马来当坐骑呢。 现下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轻功一般,雪中更难施展,无法借此长途跋涉去赶路。若是轻功卓越,他也不必御马了,踏雪无痕岂非更潇洒些?! 不然寻个高大些的树木,在底下暂时避避风雪? 正当莫凭万分无奈,深觉走投无路之际,莫凭倏而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立时抬头,朝马蹄声响的方向看去,绒绒白雪之中,有三人正策马而来。 莫凭立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高振手臂用力挥手,扬声喊道:“大侠留步!” 为首的人果真勒停了马。 后面两人也停下。 马蹄扬起一阵飞雪,莫凭下意识闭了闭眼。片刻后,他抬起眼皮,看起为首的人。 对方骑着通身漆黑的高头大马,腰间同样配了剑,他身披雪白狐毛披风,头上戴的是斗笠白纱,内里穿的也是一身素白衣衫,单看打扮,似乎要融入这漫天风雪之中。 风拂过,撩起对方面前的白纱,莫凭透过纷扬落雪窥见了他的殊色。霎时,天地间的风雪飘摇、老树古藤皆拥有了更具象的意境,全成了衬他的景。 莫凭迎着来人的目光,恍惚凝视对方绝世容颜,一片素净白茫的景致里,唯有他的唇红极、艳极。是落在雪地上的血,满目苍白中唯有的一点红,光是看一眼,便觉炙烫,艳绝到让人心惊。 莫凭一时说不出来话来。 难道……难道说来者是雪天才会出现的精怪不成? 须臾,“精怪”薄唇微启,出了声:“阁下何人?” 竟是声音也好听得不真实。 莫凭又呆愣了几瞬,这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道:“莫、莫凭!在下梅花剑宗莫凭!” “莫凭。”跟在精怪身后之人念了一遍这名字,问道,“梅花剑宗宗主之子?” “正是。”莫凭忙点头,“我本要去武林盟参加武林大会的,谁知天公不作美,路遇大雪,马发了疯……” 三人看了一眼倒在一旁,一息尚存的马匹,明白他所言乃是实话。 莫凭问:“敢问阁下是要去往何处,能否捎我一程?莫某其他必有重谢!” 那极好看的男子眉眼轻扬,开口问:“重谢是何好处?” 莫凭:“……” 他头一回遇到这么问的人。 既然猜到他是梅花剑宗宗主之子,定然知他地位不俗,怎会少了谢礼?对方想必是故意寻他开心的。 莫凭挠了挠头:“我观阁下也是用剑之人,咱们天下使剑的都是一家人,你我何须分彼此?” “呵。”那人轻笑一声,“我可不记得有阁下这等沾亲带故之人。” 莫凭被他的笑晃了眼,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心一横,粗声粗气道:“……阁下要如何,但讲无妨!” 那人勾唇,却没再为难他,而是看向身后之人。 “方某要去救人,闻大侠偏偏不请自来,非要跟着。如今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好让闻大侠救人,莫少侠若是来武林盟途中出了事,郭盟主想必不好和梅花剑宗的人交代。” 被称作闻大侠的人穿了一身灰衣,身形英挺剑眉星目,气势甚是威严:“此地离雁山镇不过几刻钟的脚程,但凡习武之人,不该出事。” 莫凭:“……” 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可是武林盟的闻行道闻大侠?” 上一届武林大会他虽年纪小,但也听说过闻行道的传闻,传闻说对方过五关斩六将拿下武林大会魁首,却没有选择继位盟主,实在传奇。 武林盟中持刀的闻姓大侠,便只能是他了。 闻行道颔首。 莫凭又看向那如雪中精怪般之人:“敢问……这位是?” 那人垂首俯视,朱唇轻启:“萧然山庄,方柳。” 莫凭闻言,惊得险些跌倒。 “……你就是天下第一剑方柳?!” 第064章 救人 莫凭话虽是疑问, 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 一来,眼前人实在品貌过人,一看便不是那等闲之辈;二来, 跟在此人身后的男人, 可是大名鼎鼎的纵夕刀闻行道。 启程前往武林盟之前, 父亲和那些个长老怕他年轻气盛、惹是生非,专让他熟悉了武林盟中的重要人物的特征——正如闻行道身量八尺、手使弯刀云云。 原先莫凭觉得长辈们未免大题小作了些,如今看来倒也并非无用, 至少让他成功认出了人来。 江湖中人皆知晓,那闻行道在武林盟中,可是仅在盟主郭征之下的人物。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如随行者般跟在身后, 且交谈之间全无尊卑差异, 那眼前人在江湖中过的身份地位,必定不在闻行道之下。 再联想这段时日有关萧然山庄方庄主留在雁山镇的消息, 眼前人的身份便切切实实地对上了。 只是他先前还腹诽,心道那天下第一剑方柳或许并没有传言中那般容貌绝艳、剑法卓绝, 现下便被打了脸。这萧然山庄的方庄主, 分明比传言中更……更…… 于是十几岁的莫凭一时心气上头,便堂皇地问出了口。 然那马上的人却不理会他, 单饶有兴致地垂眸瞧了他一眼,便转身对闻行道说:“闻大侠,既然我等各自有事要忙,便就此别过了。” 说罢,又对另一个人道:“陈安,我们走。” 骑马的第三人立刻领命道:“是, 小庄主!” 听闻方柳话中的意思,是要让闻行道护送梅花剑宗的莫凭前往武林盟, 而自己则带着护卫继续南下。 且方才,他和闻行道说话间似乎提到了“救人”一词。 莫凭顿时来了兴致,不知方柳要救的是什么人。 此时此刻,他已然没有了深陷风雪困境的慌乱,反而生了其他心思——譬如与眼前的雪中精怪,不,是方柳方庄主同行。 因此,不等闻行道做出回应,莫凭便连忙拦住了方柳去路。 他扬声道:“方庄主,莫凭愿一同前往!” 莫凭身为梅花剑宗宗主的儿子,自小被人夸奖剑法卓越功夫上佳,在一众宗内弟子中颇为突出,师兄师姐们也总是捧着他。正因如此,他虽未曾出过梅花剑宗的地界,却总觉得自己武功了得,可与江湖上鼎有名的大侠一比。 他甚至以为,若是自己不受父亲与长老的限制,早些出来闯荡,或许也能像方柳和闻行道一般,在十五六岁便名扬天下,受人追捧。 若果真如此,何至于如今十七岁仍旧默默无名? 不,也不算全然无名。 至少许多人都知晓他是宗主的儿子。 莫凭满腔热血,不料方柳闻言却笑了。 此间漫天风雪仍旧未歇,容貌绝世之人骑于高头乌马上,翩翩白雪覆满他的雪狐披风,有一两片雪花落于他纤长眼睫,缓缓融为剔透的宝珠,映衬他揶揄的笑眼,美得惊心。 莫凭霎时耳根一红,梗着脖子道:“方……方庄主笑什么?!” 方柳未回答他,反挑眉问说:“莫少侠,不冷么。” 莫凭这才忆起自己在天寒地冻里挣扎了许久,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后,仍不忘嘴硬:“尚……尚可。” “冷便去武林盟。”方柳眉眼淡淡,“有酒食,有炭火,跟着我作甚。” 莫凭此人顺风顺水惯了,越不让他做,他便越固执:“今时朔风凛冽大雪皑皑,我方才听闻你们要去救人,多我一人正好可作帮手!” “帮手?” 方柳音调微微上扬,似乎颇觉有趣,短短二字在他唇间百转千回,听得人心尖莫名轻颤。 莫凭一时未回过神来,怔愣愣仰视方柳容颜,不知不觉便痴了去。 “咻——” 空气中忽然传来利刃破空的声响,即便在冷风呼啸中也听得极为清楚,且那利刃直冲莫凭而来,赫得他霎时回神,侧身躲过暗器。 掷出暗器的人并无杀意,更像警告,是以莫凭能轻松躲过。 如今这官道边上拢共仅四人,出手之人不出其内,莫凭气愤地看向后方骑马的两人:“是谁?!” 竟是直接略过了方柳。 闻行道勒紧马绳,马蹄朝前行了两步,冷冷看向莫凭。他本就高大,骑马后更显压迫:“莫少侠,非礼勿视。” 莫凭不明所以:“武林盟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况且,我又视了何物——” 话音刚落,他倏而意识到自己之前盯着方柳出神,有多么不妥。 他气势落了下来,脸色涨红,偷偷看了方柳好几眼:“我……我一心只想救人,无……无其他意图。” 自该如此。 他只是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大家皆是江湖中人,本应互相伸出援手,奈何方柳不同意,他才一直盯着对方看的。绝非是因为一窥容颜后,心绪不宁入了迷。 他自诩为梅花剑宗此辈第一人,剑术和武功自是不差的,无论如何,总能帮上忙才对。 闻行道仍是冷眼看他,方柳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闻大侠不护送他回去?” “何必护送,先前已说过,此地离雁山镇只几刻钟的脚程。”闻行道神色冷淡,“闻某观莫少侠虎虎生风,精神得很,只管沿官道朝北走便是。” “闻大侠轻功了得仍需几刻钟,莫少侠可比不得你,寒冬腊月里怕是要出事端。”方柳状似无意叹息一声,道,“罢了,既如此,莫少侠可先与我等同行。” 莫凭眼中一亮:“此话当真?” 方柳:“自然当真。” 莫凭喜出望外,心道救人之时,定要让方柳刮目相看。 闻行道却眉头皱起。 他与方柳结识数月,仍未完全摸清对方脾性,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当方柳或饶有兴致、或故作叹息之时,定是心中有了计较,又要安排一出“好戏”来看。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柳便侧首望向闻行道,故作困扰:“可莫少侠的马匹受了惊,已排不上用场,现下仅三匹马可用,我与陈安的坐骑又并非良驹……” 言及此,他话锋一转,勾起唇角:“不如,闻大侠与莫少侠同乘?” “不可!” “不了。” 莫凭和闻行道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激动,一道冷然。 闻言,方柳笑得满是兴味,偏他还要用颇为可惜的语气问:“这可如何是好?” 饶是莫凭头脑简单,也听出他在戏耍自己,偏还生不出气来。他只要一看见方柳的眉眼,便晕头转向云里雾里了。 方柳扬起马鞭:“也罢,那两位便自行商讨,方某有事先行一步。” 便扬鞭策马而去,陈安紧随其后。 闻行道扔了莫凭一枚武林盟的令牌:“风雪稍停,莫少侠可凭借此令进入武林盟。” 说罢策马跟上。 眼看三人的背影便要消失在风雪之中,莫凭下意识跟着跑了几步,运行内力大喊道:“你们究竟要救何人?!” 不多时,一阵浑厚内力裹挟着余音绕梁的嗓音而来。 “救个呆愚的小状元。” 第065章 再被困 “状元?” 莫凭喃喃一句, 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乃是江湖中人,怎地和朝廷里的状元扯上关系了? 原先倒是听说过武林中出现什么号称白面书生、玉面诸葛一类的人物,打的是智勇双全、足智多谋的名头, 在一众粗犷武夫中独树一帜, 说起来也算备受推崇。 但那也只存在于百姓之中了。 太平盛世中, 尚有许多人不识字,更遑论当下。平民百姓腹中没有墨水,这才显得只考上了秀才甚至童生的人格外突出, 文曲星下凡了似的。 如今武林中纵横的世家,就算不爱舞文弄墨,哪个不是自小识文断字的?就连他这般如此不好学的, 却也熟读过四书五经。 在他们梅花剑宗, 来做门客之人,少说也得是有些名声的秀才, 甚至于举人、进士也是有的,比如他的老师。 不过状元么…… 现在朝廷竟混乱到状元也投身江湖了? 莫凭很好奇, 抓耳挠腮地好奇。 他更加好奇的是, 方柳和那状元是何关系,又为何要救他? 分明……分明自己这么个堂堂剑宗宗主之子, 都被他抛弃在冰天雪地里了!! 莫凭本就是反骨的年纪,这下更是心绪难平。他一会儿想到方柳出尘绝世的容貌,一会儿想到他淡然带笑的“小状元”三字,一会儿又想到他对自己的不理不顾……当此时,他唇一抿,就偏要跟他们一同前去了。 正如闻行道所言, 如今风雪渐缓,已不像方才那般难捱。不远处不受控的马匹脾气也缓和了, 若是骑马原路返回,再向酒馆中人买匹好马,或许还能沿着方柳等人的马蹄痕迹寻到他们。 说做便做,莫凭驱马追上。 思及方柳再见他时可能的表情,他心中一阵激荡。 ———— 方柳三人一路南下,去了距离雁山镇不远的另一座府城,雍州城。 搭救顾择龄。 雁山镇飘雪后不久,有人悄悄寻到了方柳暂住的宅子前,拿着顾择龄的信物求救,言语间还提及了四公主明新露的外祖父邹丞相。 来人和顾择龄为同年的考生,二甲进士及第,他们二人赴考时便有过交情,取中后又被同一位大学士看中,再加之立场相同,皆渴望拜入邹丞相门下,故而两人走得较近。 如今朝中乱象横生,佞臣当道,却也不是没有忠良之臣,只是相比贪官污吏少一些。盖因不受皇帝重用,还要被人陷害,可谓腹背受敌。 邹相便是其中之一,且颇有权利,邹家一门三朝臣,个个有些手段,可以说是唯一的正派。可以说,若不是朝中有邹相一脉周旋,本朝怕早就只存于史书之上了。 顾择龄荣光加身、初出茅庐,还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对朝中风云变幻并不敏感,因此露出了把柄,叫人知道了他的立场。 皇帝一派的奸臣贼子,从来耽于享乐,不管天下疾苦,对待朝中新人向来态度统一——无能者且随他去;有才者若不能收为己用,定要在他长成之前毁了去,免得又让邹右相收为帮手。 顾择龄不巧为后者,有才又不能为人所用。 且他果真接下了右相投出的橄榄枝。 如此一来,佞臣们便想如何招揽这新状元。无奈顾择龄此人油盐不进,不爱美色也不爱财权,送去的美人和银子尽数退了回来,竟是做足了两袖清风的派头。 那便只能在长成之前毁掉了。 好歹是当朝状元,又无大错,想处置这未来可能成为眼中钉的存在,总要有个不牵扯到自身的借口,免得让右相抓了把柄。 顾择龄虽然不贪财好色,却也有弱点,比如将他抚养长大的孤母。 于是出现了顾母入京寻亲,路遇雍州时身陷困境的情况。而顾择龄连忙前往寻亲,一日后也没了消息。 当朝状元失踪,朝廷总要有些动静,但四公主被人冒充的事还未了结,一番运作之下,竟是除了右相私下派出的人,在无人去寻人。 右相一派也不能大张旗鼓,动用非朝中的势力。 这世道,做好人须得如履薄冰。 一番探查下来,只说顾择龄母子可能已被匪贼掠去。如今匪贼当道,除了国都,哪里不是处处埋伏危机,朝廷大官外出出事也不在少数,算是最正当不过的借口了。 方柳听了,只笑而不言。 目前的消息只是“顾大人”失踪,还不能确定顾择龄现状如何。 方柳不认为顾择龄这么容易便会出事。 只因他虽愚直却并不蠢笨,相反比寻常人更谨慎。有了先前被山匪挟持的经验,未必如此轻易便被捉住,只怕是忧母心切,所以才不敢思考顾母来京寻亲的说法是真是假。 哪怕八成为假,这雍州城还是要走一遭的。 朝廷风云变幻,动身之前,他定然有过诸多准备和猜测. 这是顾择龄第二次被匪贼挟持,绑了手脚关进柴房,断了两天粮水。 顾择龄知晓,对方将自己绑起来,迟迟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待邹丞相一派的人为了救他露出破绽。届时,那些贼人便可以拿这破绽大做文章,打压正派的气焰。 寒窗苦读时,他日夜想着国家大义、黎民百姓,总以为有朝一日能实现一腔抱负,肃清当朝、抵御番邦,让百姓不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然而事实上,朝堂之上比他想象中更黑暗,庸君昏聩无用,奸臣淫乐嚣张。 君臣如此,莫说肃清天下。 难怪先前邹丞相说看好他的才能,欣赏他万死不辞的决心,之后却又说他若想实现抱负必须心硬,抛却现在的谦和。 思及此,顾择龄自嘲摇头,忖道:幸而母亲赴京的消息是假。 两日未饮水进食,又被人敲打一顿,本就是文弱书生的顾择龄,眼前渐渐昏花。 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只听原守在他门外的两名贼人慌乱地拿起武器,大喝一句:“来者何人!!” 而后一阵兵刃相接的响声,便没了动静。 顾择龄耳根一动:莫非是邹右相的人来了? “哒——” “哒——” 门外之人渐渐走近,似乎不止一人,但是脚步声皆轻盈,一听便知都为练武之人。 柴房内阴冷,房门打开的刹那,外面的寒风将满屋灰尘卷起,漂浮空中呛人口鼻。是以,门外人稍等了片刻,才抬脚走进来。 顾择龄眼前有血污,殷红遮蔽了视线,可那个人却无比清晰,一步步走来时,仿若踏着光。随着来人的靠近,顾择龄眼前渐渐起了云雾。 “顾某,是在做梦么……” “做梦?”那人唇齿轻碰,声音轻灵勾人,“状元郎倒是好兴致。” 闻言,顾择龄浑身一震,逸朗的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方、方公子……” 外面风雪不止,方柳又一次披光走进他眼前。 眼前人仍旧如玉,而他却满身尘埃。 顾择龄浑身乏力靠墙而坐,颤抖着伸出了手。 他指节上有细小的伤痕,血痂凝固后又染了泥土,着实不体面。而今日的方公子,穿得是织锦白缎,披得是狐毛绒氅,虽是纯粹的白,却连衣衫下摆都密密地绣着精美的纹饰。 可他仍旧忍不住抬手,缓缓接近方柳。最后,他极轻、极轻地攥着了方柳的衣摆。 血污和灰尘瞬间沾染了雪白的衣角,顾择龄刚回神一般,手微微一抖,几乎就要放开。 方柳却不以为意,任他抓着下摆,轻笑一声。 “状元郎这样可不行。” “我不过南下数月,怎地一回来,你便落得如此下场了。” 顾择龄仰头,扯了扯唇角,眸中唯见天上月。 “方公子,见笑了。” 而后便攥得更紧。 眼前人,便是天上月。 第066章 蜜饯 方柳唤道:“陈安。” 陈安一步上前:“属下在。” 方柳:“衣物伤药。” “是!” 陈安领命, 将包裹里准备好的衣服和伤药拿出来,递给了顾择龄。 因为顾择龄终日只沉浸于诗书,未曾习过武, 故而虽说身量不矮, 身体却是文弱的。如今他被人粗鲁关押, 又饥寒交迫地度过了两日,自然虚弱。 被捉来此地之时,他身穿的是官服。现下外衫被扒了去, 唯余一身被血迹和泥土染污了的中衣,堪称狼狈不堪。 顾择龄看到陈安递来的衣物,先抬首对方柳道了一声谢:“这次又劳烦方公子了。” 说完接过衣物和伤药, 将外套披在了身上, 给自己简单上了药,然后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方柳上下扫了他一眼, 再度对陈安说:“药酒带了么。” 陈安立刻点头,将药酒递给方柳:“带了。” 方柳接过, 对顾择龄说:“背过去, 脱掉衣物。” 顾择龄面色一红,吞吞吐吐推拒道:“……这, 这有失体统。” “待你伤不及性命了,再来谈什么体统。”方柳微抬眼眸,“你肩侧伤了骨头,如果日后不想左臂废掉,最好现在处置。” 听闻方柳如此一说,顾择龄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左臂使不上力, 方才穿衣物的时候,也下意识将力道都分在了右臂之上。先前他浑身都快失去知觉, 寒冷、饥饿、疼痛交杂,竟是没有觉出什么不同来。 可、可若是在方柳面前宽衣……未免过于孟浪了些…… 思及此,顾择龄脸越发红了。 方柳玩味地轻笑一声:“状元郎,想何事呢?” 顾择龄连忙正色,摆手道:“……无、无事!” 尽管面上推拒,他心底竟然隐有期待。 真是。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闻行道一步走上前,冷静开口:“方庄主,疗伤这点小事,我想应该用不到你亲自出手。” 闻言,方柳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既如此,不如闻大侠来动手?” 闻行道:“……” 顾择龄的脸由红转白:“……那便不必了,顾某自行上药即可。” 虽是如此,闻行道却隐隐一步挡在方柳身前,势要阻止他为旁人上药。 方柳左顾闻行道寸步不让,右看顾择龄忸怩踌躇,只觉得眼前二人竟无一个是干脆之人,白白在江湖和朝堂上走动这些时日,顿时无趣,故而将药酒抛给了陈安。 “帮他上好药,而后门口集合。” 陈安抱拳领命:“是,小庄主。” 顾择龄拱手客气地道一句“有劳”,而后看向方柳离去的方向,久未回神. 关押顾择龄的地方,位于雍州城城南的僻静街巷。此地往来的都是穷困之人、地痞流氓,很是鱼龙混杂,城中体面的人很少来此。 闻行道负手说道:“此次能向朝廷命官下手,背后牵扯自然不小,雍州城的官员恐怕皆在其列。” “显而易见。”方柳抬眸,“但暂时与你我无关。” 他们此次前来,只为搭救顾择龄,如今还不到介入朝廷中事的好时机。再者,这事顾择龄或许已经心知肚明,待他缓过来,问问他便是。 方柳抬头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不知何时,雪又下得急了少许,不远处斑驳的灰色房檐上积了厚厚一层,厚重又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瞬就要坍塌。 方柳启唇,淡声道:“倒是有如这天下之势。” 闻行道只看得见眼前之人,未见他眼中之景,问说:“什么?” 方柳轻笑:“无甚。” 忽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你们二人果真在此!” 方柳和闻行道循声看去。 来人乃是莫凭。 风雪天中,他跑得满头是汗,鼻头发红,激动地看向方柳:“如何?便是你不让我来,我还不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寻到了你们身在何处!” 方柳看着他,但笑不语。 因容貌与气质独绝,方柳仿若素来淡然,仿佛俗世千万种情思皆不入眼。莫凭被他如此瞧着,不知不觉面红耳赤,生出几分自己不过如此的荒唐之感来。 ……分明是,被小瞧了! 莫凭来到雍州城之后,四处搜寻才找到此地来,过程中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连马儿都累倒在地,不再听他使唤,这遭追寻令人一身疲倦,仿佛跋山涉水了一般劳累不堪。 为了不显得自己狼狈,开口唤人之前,他还特地先正了衣冠。 如今看来,仿佛都被方柳看透,不留一丝余地。 莫凭心下暗忖:自己果然最是受不了方柳这一副世事皆了然于胸的姿态,日后非要叫他刮目相看不可。 思及此处,莫凭挺了挺胸膛,自以为沉稳地说:“要救何人?” 方柳勾唇:“若等莫少侠搭救,人怕是已经到了黄泉路边。” “妄言!”莫凭反驳,“我这一身本事,方庄主还未曾瞧过呢!” “瞧了又如何。”方柳心情颇好,神色淡淡拿他逗趣,“莫少侠要离开梅花剑宗,为我卖命不成?” 为、为他卖命,岂不是要朝夕相处? 莫凭一哽,侧过头去,言语中却再没了底气:“……我、我一身本事,只买给识货的!” “识货么。”方柳抬眸扫他一眼,“可惜莫少侠这身皮肉,怕是不值几文钱。” 莫凭:“何人说的?!” 方柳轻笑一声:“也罢,总归方某不会买就是了。” 莫凭登时哑口无言。 一炷香过后,顾择龄收整妥帖,站在了人前。 顾择龄未曾在意莫凭,方柳也怠于介绍,于是此处便唯有莫凭一人不尴不尬地站着。偏莫凭自己意识不到,硬生生要往方柳跟前凑,被一旁的闻行道默不作声挡在了两步外。 方柳看向顾择龄:“好些了?” 顾择龄:“承蒙方公子关照,能走动了。” 方柳:“背后之人,你心中可有底。” “自当了然。”顾择龄回答,“只需些证据,便可让雍州城的贪官落马。” 方柳又问:“听说你与邹相走得破近。” 顾择龄点头:“确有其事。” 方柳弯了眼眸:“既如此,朝中如何混乱,你可知四公主并非原来那个?” 顾择龄定定瞧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晓,真正的四公主如今在武林盟,劳烦闻大侠等豪杰照看了。” 闻行道颔首。 方柳笑了:“看来你颇受邹相重用。” 顾择龄:“蒙邹相和宁贵妃信任。” 两人交谈间,回回都只点到为止,仅仅只言片语,彼此便对现下的情况心知肚明。 唯有莫凭一头雾水,仍想走到方柳身旁。 此处不是交换情报的好地方,顾择龄决定先拿上证据,离开雍州城,寻邹相一派的人,将证据呈上。方柳和闻行道、陈安三人则随他前往,以免中途又出差错,若是时机恰当,倒是可以见那邹相一面。 莫凭再度被众人抛在脑后。 顾择龄身遭此劫,怕是受不得旅途颠簸,陈安去城中寻觅来一趟马车。 启程前,方柳扫了一眼他单薄弱气的肩颈,忽然开口道:“状元郎,张嘴。” 顾择龄本时不时看他,此时听他言语,未曾细想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下一瞬,微凉微软的触感掠过他的下唇,捎带一股清冷的香,令人心驰神往。紧接着,便有一块蜜饯塞入了他的口中,蜜饯虽然分外的甜,却远不及方才那须臾的冷香旖旎动人。 过去良久,顾择龄才堪堪回过味儿来—— ……是方柳的手指。 方柳边慢条斯理于顾择龄肩侧外衫上擦拭了下冷白指尖,边敛着双眸,弯唇打趣:“如此文弱,路上莫晕了去。” 顾择龄再度失神,木头般愣愣望着他,仿佛丢了魂。 一旁的莫凭见此,胀红了脸,指着方柳连声道:“……你、你、你!” 莫不是鬼差遣来夺人心魄的! 唯有闻行道,默不作声刀已出鞘。 第067章 前者 方柳耳目清明, 再细微的响声都能发觉,尤其是他人兵刃的动静。他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闻行道按在刀上的手。 “怎么, 此处有威胁你的高手不成?能值当闻大侠出刀。” 这里能威胁闻行道的高手, 数来数去也只方柳一人而已。 虽然他们二人皆知事实并非如此, 甚至对刀出鞘的动机心知肚明,却皆未曾点破。 闻行道默然。 方柳看似并未放在心上,却轻飘飘吐出一句:“收起来。” 于是, 刀便重新归鞘。 另一边,顾择龄堪堪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掩去面上红意:“在下……我等还是尽快离开此地, 雍州城实在不宜久留。” 方柳:“既如此,状元郎何故不上马车?” 顾择龄歉然:“方公子所言极是。” 说罢, 便立时上了马车。 ———— 一行人冒着风雪,一路行至雁山镇附近, 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顾择龄风寒入体, 又历经颠簸,颇有些吃不消。普通马车虽说抵御了一部分风雪, 却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冰冷和疲乏令他昏昏欲睡。 “咚咚——” 忽而响起两声轻响。 顾择龄昏沉中打开了马车的帘子,原是方柳御马行至马车旁,食指指节敲了敲木窗。 想来也古怪,他本是饥寒交迫,掀开帘子该更加难捱才是, 可抬眼瞧见方柳裹在狐毛披风中的侧脸,心尖儿却跟烧了一般, 不一会儿便暖得头脑发热。 “状元郎,又想什么呢?” 方柳调侃。 “无、无甚……”顾择龄匆匆忙忙收回目光,“方公子有何要事?” 谈起正事,方柳神色淡了许多,他问道:“你可有联系右相的法子?” 顾择龄答曰:“倒是知道几位线人。” 方柳又问:“雁山镇可有?” 顾择龄点头:“有。” “如此正好。”方柳言道,“我等武林中人,不便大摇大摆将你送入尚阳城,你且留宿武林盟,再联系右相一脉。” 关押朝廷命官岂是动动手指之事,若非整个雍州城的官府上下沆瀣一气,暗通款曲,顾择龄堂堂新科状元,何至于如此狼狈。顾择龄如今基本已经站定了右相一派,此事非同小可,定要与右相等人沟通。 “也好。”顾择龄颔首,“听闻四公主同样暂居武林盟,她现下可好?” 事关明新露近况,方柳知晓不多。一为低调,二来无事,他有些时间未曾与对方见面。 这时,闻行道忽然冷着脸开口:“方庄主日理万机,四公主的事不如问我。” 顾择龄:“……是么。” 闻行道:“正是。” 于气势而言,顾择龄输了不止一筹半筹。他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看着马车外那些策马扬鞭、与方柳并肩而行的潇洒之人,生平第一次觉得身为文弱书生确实多有不便。 他永远无法与方柳看到相同的景致。 方柳启唇:“状元郎。” 顾择龄:“何、何事?” “若冷,不如放下帘子。” 比起寒冷,顾择龄只是想寻些由头,与方柳交谈片刻。可如今却是被人打断,且无甚理由了。 放下帘子的刹那,他似乎看到那佩刀的闻大侠,眸中风雪愈寒. 抵达武林盟后,顾择龄告知了线人的身份,武林盟派了弟子带口信去寻人。 屋中烧了银丝炭的火盆,暖意融融,方柳脱下狐毛大氅,身后的陈安伸手接过之后,默默退到了一旁。 郭盟主有要事外出,接待几人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闻行道的身上,故而房间中仍旧是他们三人叙旧。方柳原本打算将人搭救出后便离开,然转念一思索,便留了下来。 是时候亲眼看看朝堂之中的风云了。 从四公主被人李代桃僵始,至顾择龄被陷害一事,其中未浮出水面的阴私之事想必更多,那坐在高位上的人们,仿佛等不及了一般,再没有过往贪图享乐时的自在。恐怕是年事已高身体空乏,再加上国力渐衰,逐渐意识到实权不稳,所以行事分外急切,不计后果。 而当今圣上……着实是越来越糊涂了。 方柳执起一杯热茶,抿了一口,眼底流露一丝兴味。 屋中其他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此时,顾择龄忍不住开口问:“方公子想到何事,似乎心情甚好?” “无事。”方柳又抿了一口茶,答非所问,“只是忽然想到,若是家畜越发糊涂,便该宰了。” 顾择龄:“所、所言极是。” 他一触及方柳的眼神便思绪纷乱,此时听不出对方话中深意,又知自己榆木脑袋说不来好听的话,便只能附和。 所幸,他并不在意。 所郁……亦是他的不在意。 方柳看向闻行道:“线人过来还有些时间,可否劳烦闻大侠将公主请来叙旧?” 请四公主一事,去门外任意遣一弟子前往便是,方柳却独独点出闻行道来,实则是想岔开对方。闻行道已经知晓他之抱负,联想到顾择龄身份,明白他是想单独与对方商谈。 屋内只剩方顾二人。 方柳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顾大人,你可还记得与方某的约定?” 听他叫自己顾大人,不知为何有种难以排遣的距离感,顾择龄忙道:“自然记得,顾某说过的话,绝无虚言。” 他三番两次被方柳所救,早就欠下对方太多人情,如今更是……情不知所起。现下无论方柳要他做什么,他恐怕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方柳并非是胡作非为之人,一言一行皆有其道理与仁义。 “方公子只管说便是,但凡顾某能为之事,当竭尽全力。” 闻言,方柳唇角勾起,笑得浅淡。 “我要你拥明新露为皇。” 顾择龄惊得险些打碎手中杯盏:“四、四公主?” “正是。” “……为何?” “合适罢了,莫非顾大人也看轻女人不成?” “并无此意。正如方公子所言,无论品性学识还是外家家世,在适龄的皇子皇女中,恐怕没有比四公主更合适的人选。”说到这里,顾择龄再次保证一般说道,“顾某承蒙方公子恩德,多次被方公子搭救于水火,愿为死而后已,决不食言,只是未曾想过方公子会关注帝王家事……” “我自然无意帝王家事,但若顾忌国与民,便不得不关心。” “方公子大义。” “另外,我无需你死而后已。”方柳神色淡淡,“这世上愿为我去死的人众多,你不是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顾择龄羞赧地垂下了头。 他手无缚鸡之力,在方柳身边,似是最不得用之人。 方柳却继续说道—— “你心中有抱负,若真要为谁而死,我希望你是为国家大义而死。” “就像你当年决然赴考时,偏向虎山行。” 听此一言,顾择龄怔怔望着方柳眉眼,久久未能回神。 相识数月,他如今才明了,方柳不单单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侠客。大周朝纷乱数年,天下何人不渴望安居乐业,于是便有人幻想有明君忠臣、剑客豪侠,一心只想被搭救。 就连他,在科举入朝之前,也于心中暗暗希冀朝中有顶天立地、不屈不挠的贤臣,能与他一道劝服君主贤明,这才投靠于右相门下。可右相在朝为官也有数十载,朝中未曾有过何等翻天覆地变局,内忧外患之难仍旧日益增长。 说到底,他们是未曾想过跳脱出棋盘的棋子,心中有抱负的棋子,寄希望于出现英明的掌棋人。 然人人皆梦前者,前者又是何人呢? 方柳便是前者。 “顾某明了。”顾择龄目光灼灼,“便如方公子所愿,拥四公主为皇。” 我愿为你,为国,舍生忘死。 因为你就是国之大义。 第068章 林大人 不多时, 四公主携其子匆匆赶来。 顾择龄见状,便站起身来作揖道:“见过四公主。” “不必多礼。”明新露举止有礼,态度温和, “我知晓你, 是新科的状元郎顾大人罢?” 顾择龄颔首:“正是在下。” “听说我外祖父与顾大人相熟?”明新露笑笑, “外祖父颇具慧眼,顾大人想必是了不得的少年英才。” 除非面对方柳,顾择龄总能做到谦谦有礼进退有度, 甚少有紧张的时候。 “四公主谬赞。” “顾大人谦虚。” 他们未闲聊太久,右相的人便来到了此处。 四公主远远看见那人,便小声惊呼一句:“竟是林大人亲自过来?” 顾择龄再度作揖:“林大人。”说罢, 他看向方柳, 料想对方并不知晓这些朝廷命臣,便解释说:“方公子, 这位是礼部尚书,林静林大人。” 林大人年逾四旬, 乃是当朝的几位尚书中, 唯一坚定站在邹右相一方的人。 其余几人要么便是奸佞之臣,无恶不作;要么便如墙头之草, 左右逢源。无一例外,皆是只顾收敛钱财之人,多活一日,便多快活一日。 为表诚意,他一介文官,只身一人进入这处别院。在场这些人皆是武林高手, 对付他可谓手到擒来。 林大人先朝四公主行了礼,而后便看向顾择龄。 此次顾择龄被歹人绑架一事, 右相等人忧心忡忡,唯恐正党又损失一员明日良臣。观他并无大碍,林大人终于放下心来。 方柳起身待客:“林大人,请坐。” 林大人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作为朝中重臣,他姑且也算见过许多世间能人,从当朝文官武将,到外域单于美人……却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孤绝脱凡之人。 众人就座之后,林大人便问道:“这位方公子……可是方柳?” 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四公主暂居武林盟,邹右相担忧她母子安危,专门派人了解了许多武林中事,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武林盟。 盖因前朝旧事,本朝自开国以来,与武林便是两不相干之势。朝廷瞧不上平民和草莽,却也多少警惕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时常观望他们的动作。 然而自从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莫说是武林中人的动静,连外邦的侵扰亦视而不见,尽日沉迷声色宠幸佞臣,搜刮民脂民膏。官员自然上行下效,尸位素餐任人唯亲,皆是一片靡靡之风。 于是便到了眼下山河存亡之际。 近年来,以邹右相为首的正派官员,单是面对同僚的陷害便已经精疲力尽,又要忧心外敌侵扰,帮扶边关武将,一时之间根本无暇顾及武林中人。 因此,邹右相一派打探过后,得来江湖消息并不多——除去郭盟主等人主动告知的部分,便只知晓一些坊间便有的江湖传闻。 这传闻中就有莺州萧然山庄方柳之事。 传言中夸赞对方姿容的事,右相等人未曾放在心上,只在莺州在山庄的管辖中,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得之后,心中颇有些怅然。 林大人作为右相的左膀右臂,自然也知晓方柳和闻行道等人。 只……未想过方柳比传闻中更出众。 一直听闻江湖中无非也是打打杀杀、追名逐利,竟真有人以“侠气”立本。 方柳颔首:“正是。” 林大人朝他客气地拱了拱手,然后便又看向闻行道,问:“那这位便是武林盟闻公子?” 闻行道:“是。” 林大人便称赞:“如坊间传闻一般,诸位真可谓少年英才。” 方柳斟了杯茶。 “林大人过奖。” “择龄之事也要谢过侠士们的搭救。” “不必在意,方某同顾状元有旧,理应搭救。” 闻言,一旁的顾择龄目光闪烁,心中泛起烫热之感。 林大人前来,本意是来搭救顾择龄,回朝之后禀告邹右相,细细分辨绑架一事后的阴谋和蹊跷,找出定犯人之罪的蛛丝马迹,最好还能拿到佞臣党羽的关键证据。 但见到方柳和闻行道本人,他不得不在意。 或许是错觉,他竟觉得这位闻姓的少年侠客,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林大人按下心中疑惑,便继续与在场的武林人士寒暄:“我朝游侠之风盛行,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对江湖人士多有耳闻。然百闻不如一见,如此豪情意气,实属少见。” 方柳侧眸:“那么林大人可知,何时游侠之风最易盛行。” “何时?” “——一是国泰民安,二是山河倾倒。” 国泰民安如盛唐,山河倾倒如当下。 林大人哽住:“这……” 这方公子当真直言不讳。 谁说江湖人士皆爱眠花宿柳,不理天下事的? 方柳又问:“年关将至,右相可想过呈何礼?” 林大人只道:“正在筹备之中。” 方柳扇了扇茶盏腾起的雾,悠哉道:“若不嫌弃,我等武林中人愿献上一计。” “哦?”林大人来了兴致,“方公子说来听听。” “今日有些不便,待林大人处理了绑架一事,再来找方某也不迟。” “也好,也好。” 是矣,几人一番寒暄过后,林大人带走了顾择龄。 四公主仍旧不能归家,只好让林大人带去口信,告知外祖自己和煜儿如今一切安好,不必多加挂念. 之后的几日,闻行道几乎日日都要来寻方柳。 或同方柳畅聊天下局势,或只是看他一眼便匆匆离开,总要见上一面才觉得心满意足。 起初,赛雪常常是同依风抱怨个不停,语调仍不忘抑扬顿挫,只说那武林盟的木桩子甚是奇怪,也不知是怎么长的,竟拐到他们暂住的别院扎了根。 依风便去捏她的脸颊,让她少说两句。 闻行道未曾理会她一眼。 他耳目清明,自能将对方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亦能三招致对方于死地。只方柳身旁的侍从和婢女,多是死忠之人,培养不易。 方柳纵着她,怕也是故意容她如此言语。 约是……嫌自己来的烦了。 闻行道凝视方柳垂首看书的侧脸。 屋外风雪连天银装素裹,寒风吹打木窗,声声作响。屋内的银丝炭盆静静燃烧,翻滚着袅袅的热气,驱逐寒意。 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方柳都未曾看闻行道一眼。 看来拜访是有些频繁了。 烦便烦罢。 闻行道没有改变的意图。 不多时,赛雪走进屋中,又添了一些银丝炭。 闻行道目光落在方柳翻书的指节上:“可觉得寒凉?” 方柳又翻了一页。 “凉。” 莺州凛冬时节入眼也是常青的树,远不及北境冷,只有些湿寒。 习武之人自是有御寒的本领,可偶尔来此拜访的宾客不能怠慢,且既然有取暖的法子,便也不需如此浪费内力了。 闻行道脱下外衫,欲将其盖在垂头看书的方柳肩上。 “闻大侠。” 闻行道动作一滞。 方柳终于抬头,用那双好看的眉眼轻飘飘地瞧他:“是觉得我萧然山庄,连件外衫都穿不起,还是你的衣衫料子与寻常人家有所不同。” 闻行道喉结微动:“并非。” “呵。”方柳浅笑一声,“你便无事可做了么?” 闻行道沉默良久,这才缓缓开口。 “来看你,便是要事。” “若你果真如此悠闲,不如将你在朝廷中的势力悉数告知。”方柳将书放下,“于林大人再度拜访之前,也好有个章程。” 他们暂结同盟,二人各自的多年布局缓缓浮出水面,撒网之前,需先探探河水深浅。 闻行道终是将外衫批到了方柳肩上,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有何不可。” 第069章 夜谈 两人畅谈半宿。 若初遇之时, 即便闻行道倾慕于方柳,亦不会将手中的底牌尽数告知。为报闻家之仇,他隐姓埋名布局十数年, 绝不能因一念之差毁于一旦。 然而如今, 他明白方柳志之所向, 便再无后顾之忧。 世人赞方柳,皆说他容颜冠绝天下,剑法天下第一, 又说他性格莫测,恃靓行凶。可乱世之下,来往众生不计其数, 却唯有他有凌云之志, 意图行天下大善。 于私,他愿为方柳手中刀。 于公, 二人目的一致。 没甚么不可说的。 当年今上一心削弱兵权,佞臣上下勾结沆瀣一气, 便寻了名头, 将他闻家的儿女赶尽杀绝。就连如今的朝臣仍是一听闻家之名,便换上另一副面孔。 闻行道被郭盟主救出来后, 本可以更名改姓,可最后他只改了名字,没有舍弃“闻”的姓氏。 为的便是大仇得报之日,以闻家人的身份,将罪魁祸首就地正法。 数年过去,他早已悄然渗透戍边的军队, 并将当初参与闻家灭门惨案之官兵,用各种方法毁尸灭迹。如此顺利, 只因朝廷从来不担心军队的伤亡情况,只在乎将领是否兵权在握,是否危机到了君权。 若是,便让他再无出头之日。 如此施为之下,戍边大军秩序混乱,彼时为了一己私利出卖闻将军之徒,在不同时段无故“暴毙”之后,朝廷也都未曾当回事。 今上要打压的是所有将领,哪里分什么亲派远派。 方柳缓缓摆弄手中杯盏:“正所谓‘一将无用,累死三军’,荣康虽被安插到了军中,边关的将士却并不完全信任他。若要促成大局,恐怕还要闻大侠亲自上阵。” “我知晓。”闻行道为他斟了一杯热水,“还不是时候。” 方柳扬眉,执茶相敬。 “不急于一时,闻大侠,请。” “方庄主,请。” 杯盏交错间,已无需多言. 年关将近。 方柳与闻行道时常彻夜长谈。 如今,四公主虽与右相一派取得了联系,却仍旧携其子长居武林盟,时时观望朝中动向。越是年节,皇帝便越有理由终日沉迷酒肉声色,偶尔为美色怒发冲冠,闹出的笑话甚至流入了寻常百姓家中。 荒唐至极,热闹至极。 荣康从边关传来消息,他已经与闻行道一脉的人里应外合,也寻到了过往追随自己的战友,正一步步架空朝廷派去的军官将领。 诸事尚算顺利。 若说有什么麻烦事,便是莫凭那小子了。 梅花剑宗的人找他找疯了,若不是郭盟主立刻飞鸽传书,他们怕是要将这地界搅弄得不得安宁了。得知莫凭如今身在武林盟,护送他的长老们快马加鞭往雁山镇赶,只为了确定宗主爱子的安全。 可莫凭大概是到了反骨的年龄,知晓梅花剑宗的长老要来寻他,竟躲到了方柳的庄上。 屋顶炭火烧得暖热。 莫凭坐在一旁的客座上,不停追问赛雪:“小婢女,你们的方庄主何在?” 赛雪笑得热络,但笑意不入心:“回莫少侠,我们小庄主事务繁忙,现在不见客。莫少侠若有急事,赛雪可以代为转告,若无急事……” 言至此,她便笑而不语了。 莫凭自不服气,但看她是方柳的大丫鬟,这才压下自己焦躁的脾性,说:“可那武林盟的闻行道不是日日来么?他既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赛雪只说:“小庄主和闻大侠有要事相谈。” 莫凭愤而起立:“我也有要事!” 闻言,赛雪眼波流转,心底暗暗琢磨,是否有将这尊缠人瘟神请回去的法子。 恰在此时,堂屋内传来一道清冷悦耳的笑声。 “莫少侠又有何要事?”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莫凭便不觉喜上眉梢,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正看见一道身披素色狐毛大氅的身影,他一身孤绝傲然,眉目如诗如画,发梢与肩侧落了皑皑的白雪,披风下若隐若现的腰身劲瘦如松。 再端详数次,都是令人心惊的绝世之姿。 赛雪忙满面笑意迎了上去,接过那人身披的狐毛披风,而后知礼地退到了一旁。 方柳整了整劲服的袖口,问:“怎么,你们梅花剑宗有人欲以下犯上了不成?否则方某倒是想不出,莫少侠还能有何要事。” 良久,莫凭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明白他在打趣自己。 他又羞又恨,羞恨自己被姝色迷了眼。 偏偏此时,一只手臂伸出来,取走了方柳发梢落下的雪梅,还颇为有意地道了一句:“看来莫少侠无事,方庄主不如继续与我商讨之前的事。” 莫凭这才注意到,那闻行道竟又在方柳的身旁。 真是阴魂不散。 莫凭立刻反唇相讥:“闻大侠怎么不务正业,终日总缠着方庄主,武林盟竟没有正事可忙了么?那还选什么武林盟主,总归也是闲着罢了。” 闻行道睨他一眼,并未过多理会。 方柳弯眸。 他意味深长道:“莫少侠……当真英雄出少年。” 虽说郭征近两年确有力不从心之时,可梅花剑宗既是江湖门派,就算心底生了其他的心思,明面上也必须遵守武林的规矩。以闻行道的武功和身份,怕是梅花剑宗的宗主来了,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可莫凭却无所顾忌,将闻行道连通武林盟放在一起冷嘲热讽,竟是连武林盟主都瞧不上了。 其实莫凭想得并不深远。 他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不愿在方柳面前落了下乘。 望见方柳眸间的笑意,莫凭晕头转向喜上眉梢,还当他言语意在赞许,便难掩喜意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如此,比不得方庄主。” 方柳笑意更甚。 闻行道见状,便知对方是临时起了兴致,觉得莫凭痴傻有趣。 他心中慌了片刻。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柳便戏弄道:“我观莫少侠骨骼清奇,聪颖过人,可愿同我们一起商讨要事?” 闻言,莫凭激动得朝前走了好几步。 “此话当真?” “当真。” 闻行道视线冰寒,落在了莫凭身上。 “哼哼——”莫凭强装稳镇静,得意的眉眼却不自觉乱飞,“恭敬不如从命。” 他又能与方柳共处一室了。 不不不……莫凭慌忙用力甩了甩头。 必须清心寡欲,淡泊声色,自己断不是因方柳而喜悦。只因他的目标是做那天下第一的剑客,理应要多了解方柳这位眼前的天下第一。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三人前后走进了书房。 落座后,赛雪便捧着热茶施施然走了进来,给在座的三人斟茶,添些精致点心。 莫凭尽力避免看向方柳,视线落在茶盏和点心上:“商讨什么事?” 方柳抿了一口淡茶:“尚未想好。” “……” 未曾想,他竟如此直接。 莫凭无言片刻。 闻行道眼中倒是有了笑意,惬意端起一盏茶,只静观其变。 第070章 行动 炭火烧得滋滋作响。 过了良久, 方柳终于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瞧了一眼莫凭:“莫凭,我问你。” 闻言, 莫凭下意识看向方柳, 竟忘了要避开他目光的决心。可只要对上他清冷的双眸, 先前暗下再多的决心,也不过是妄言。 莫凭只觉心尖儿都要被那眼神俘获。 “你……你问。” 他颤声说。 “抖什么?”方柳好笑,“我能吃你不成?” 一旁的闻行道眼神轻嘲。 似在笑他经不住事, 笑他在方柳面前跌了份儿。 此番年纪的江湖儿郎,哪里又受得了这种事。头脑发热之下,莫凭便心一横挺胸怒吼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可乍一听, 这怒气像冲方柳而去。 莫凭霎时慌了神。 方柳但笑不言。 莫凭直视他的双眸, 语气不由得像服软似的:“我不抖了,方庄主且说……” 方柳这才重新问道:“你为何要避开梅花剑宗的长老?” 提起要来寻人的长老们, 莫凭立时愁得皱起眉头,郁烦之情溢于言表。可他嗫嚅半晌, 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俨然便是一位与家中闹了矛盾的小少爷。 方柳心中有数。 他又问:“莫凭,你可有血性?” 此问题倒是好答, 莫凭神情转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道:“方庄主见笑了,我堂堂男儿郎,何曾少过血性?” 方柳执盏轻笑:“是么?” 见他神情,莫凭犹疑:“……有何错处不成?” “那依你高见。”方柳缓缓反问,“所谓血性, 当为何物?” “自当是刚毅正直、仗义磊落!” “具体些。” “具、具体些?”莫凭挠了挠头,“譬如劫富济贫, 又譬如惩恶扬善?” 方柳淡淡扫他一眼:“做过?” “自然。”莫凭昂首得意,“我此生最仰慕之人,便是太微剑主独行剑客,为此也曾仗剑救过受制于贪官的百姓,斩过匪徒的项上人头!” 听到太微剑之名,一旁的闻行道默默看向方柳。 方柳神色平静:“厉害。” 听闻他夸赞自己厉害,莫凭一时颇有些止不住话茬:“待他日,我独自行走江湖,定要将天下搅个天翻地覆,教各路贼人谈之色变,做那天下侠客之首。朝堂武林,尽在掌握!” “不错,少年志气。”方柳拍着手,眸中却不见几分笑意,“那我倒要讨教讨教,如何将武林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便、那便……”莫凭磕磕巴巴半晌,“待我剑法天下第一,称霸武林之事不就能水到渠成?” 方柳便抬头瞧他:“你且看我。” 莫凭依言,忸怩不安地看向方柳那张惊艳至极的面容。 方柳勾唇:“如何?” 莫凭又开始磕磕绊绊。 “什、什么如何?” “剑法。” “天下第一。” 这个名头不须迟疑,但凡江湖中人,皆知晓如今明面上的剑法天下第一,是那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哪怕是对江湖传闻有所怀疑,也须得光明正大将方柳击败,才能有所分晓。 “那依你看,我可称霸武林了?” “……” 十几岁的少年郎,初出江湖满腔热血,向来自命不凡。不懂人情世故,不辨阳谋阴私,总以为天下轻易便能尽在掌握,于是便开始肆意忤逆长辈,无视江湖规矩。 方柳也曾年少轻狂过,虽说不比莫凭呆傻。 可自他十六岁那年,剑法被他人认定天下第一之后,世间变化却并不大。 至少于他而言。 虽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追随者,也不乏日日上门下战书的对手,可离他的目标仍旧相去甚远。他在莺州府境内说一不二,可若要想主天下沉浮,绝非简单的事。 拥有三万精兵的闻行道,尚且要蛰伏数年才能报仇雪恨。 “可是、可是……”莫凭想要辩驳,“在莺州府境内,方庄主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 方柳淡淡道:“你说的不错,看来你只想在梅花剑宗境内翻云覆雨。” 及至此,闻行道不再旁观:“那还来什么武林盟?” 莫凭无言。 方柳又问:“以你现下的武功,你觉得为何武林盟能高看你一眼,江湖人士能给你几份薄面?” 莫凭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因为家父。” 方柳抿了一口清茶:“可你如今还躲着他们。” 莫凭没了底气:“他们不让我行侠仗义,武林大会开始之前,不正是声名远扬的好时机么……” 闻言,方柳倏而轻笑。 莫凭微怔。 方柳兀自摇了摇头,他眼角眉梢的点点笑意,让清艳如玉的面容美的不真切。正当莫凭为此晃神之际,却忽然察觉到他眼底的凉意——与方才的戏谑调戏全然不同。 “看来,你所谓的惩恶扬善,实则只为名扬天下。” “并非!”莫凭忙急声为自己辩解,“只是、只是顺势而为……” 可方柳和闻行道却不再将他放在眼中。 眼前的两人默然对视,似乎在无声中交流不为人知的事,莫凭被完完全全排除在外。 闻行道甚至眼神凉薄地扫了他一眼。 铜盆中炭火静静燃着,雕花木窗外的寒风萧瑟,门外偶尔传来护卫走动的声响。莫凭只觉坐立难安,渴望方柳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 良久,方柳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瞧他。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桌。 鼻息萦绕清冷的香,方柳伸出指尖,轻轻抵在了莫凭的胸膛上。 “我再问你,你可有血性?”. 莫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武林盟。 只记得一回去,就正撞上了匆忙赶来的梅花剑宗长老,武林盟盟主一行人。宗内长老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确认他毫发无伤之后,这才流露放松的神情,斥责他为何不肯跟随梅花剑宗的队伍。 可莫凭神情恍惚,一言不发。 他已经看不到周遭,只记得方柳抵在自己胸口的葱白指尖。 是失望了么? 对他本人。 对他的心之所向。 ———— 时间步入腊月。 方柳请来郭征、闻行道、顾择龄和四公主等人。 起初,郭征以为他是要谈开年武林大会的事情,可看到顾择龄和林大人,便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尤其是林大人,他乃是右相的心腹,足以直接代表右相的立场。 众人齐聚方柳院落的书房中。 暗卫在院外把守。 郭征开诚布公问:“此次方庄主叫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方柳也并未拐弯抹角。 他招了招手,赛雪和依风便拖着木盘,款款而来。只见那托盘中有几本册子,两人将册子交到每个人的手中,欠身退下。 众人不明所以,打开手中的册子。 郭征:“这是……” 方柳:“一些用得上的消息。” 众人逐页翻看。 方柳缓缓道:“林大人传达了邹相的意思,谈及了朝堂和武林合作的事。眼下,双方目标一致,力所能及和势力范围互补,暂时结为同盟是尽快保全家国天下的唯一办法。” 在场几人面色严肃。 闻行道:“看来方小庄主有决断了。” 方柳:“时机已到。” 顾择龄翻阅过册子的内容:“我观此间录有邹相一派的文官,还有北境驻守边境的武将,还有许多在下闻所未闻的江湖门派……” 言至此,他便停住了。 方柳颔首:“顾大人猜得不错,这些皆是目前我们可能用到的各方势力。” 顾择龄担忧:“皆是可信之人?” “朝堂文官是你们的事,武将自有他人负责。”方柳勾唇,“至于大型江湖门派么……便是武林大会之前,亦能掌握个七七八八;武林大会之后,便是一统江湖之时。” “嘶——”林大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可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若是用来对付朝堂,改朝换代何其容易?! 可方柳似乎无意自立为王。 郭征心有疑虑:“虽说武林盟中人都希望行道能继承盟主之位,可即便他继位之后,也只是压制其他门派。人心难齐,一统江湖谈何容易。” “压制便足够。”方柳不以为然,“人心的事,我自有办法。” 闻言,郭征似是心有所感,定定看了方柳半晌。 好似他便是人心所在。 果不其然,只听方柳悠然道:“年关将至,各地势必要为皇帝进贡珍奇物件,朝暮城的燕家也不例外。虽说燕家少主表明了要来看武林大会的热闹,但待到那时便太晚了。因此,还要劳烦郭盟主派人盯梢,在燕家队伍入京之前,先将燕家少主请来一趟叙个旧。” 郭征:“我记下了。” 一旁的四公主道:“我知晓燕家,传言燕家家产胜过皇家国库,可他们不是一向不参与纷争吗?” 林大人也道:“且左右逢源,从不站队。” 邹相曾经升起过拉拢他们的念头。 毕竟燕家既是皇商,又自成一脉富可敌国,定有大用处。 郭征也有些隐忧——因先前的雪参之事,武林盟已欠了燕家一个人情。时值动荡之秋,各方势力都能嗅到硝烟之气,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请人,必然另有图谋,对方若是不愿意掺和纷争,不见得肯给武林盟这个面子。 毕竟看戏是一码事,身陷其中就又是另一码事。 唯有闻行道眸藏郁色,全无担忧。 方柳气定神闲:“那便告诉燕折风,唇亡齿寒,若他日尚阳城处于存亡之际,隔开一座兴山的朝暮城又能抵御多久的外敌?” 每年国宴之前,四公主都能见到燕家的人,自然知晓他们的性格脾性,故而仍有忧虑。 “若他们还不当回事呢?” “若还不当回事,便直言此话乃萧然山庄方柳所说。” 70-80 第071章 寻人 众人心中思忖:看来方柳与那朝暮城的燕折风有故。 四公主乃是宫中女眷, 顾择龄又是初入朝堂,自然未听说过江湖中的种种传说。可郭征身为武林盟主,对燕折风不喜萧然山庄方柳的事略有耳闻。 听武林盟的长老们所言, 在他中毒昏迷的那段时间, 为求一味必不可少的药材, 便是方柳随闻行道一同去了朝暮城求药。 正想到此处,便听四公主问道:“林大人可知,那燕家护送贡品的商队, 何时能抵达尚京?” “估计就在这两日了。”林大人恭恭敬敬地回道,“今上好享……奇珍异宝,其中皇商燕家呈上的东西又最得圣心, 眼下已经有一部分珍宝送到宫中了。更为珍惜的物件, 则要在小年之前,由燕家主家的人亲自护送到皇城。” 闻此, 四公主看向郭征:“如此一来,近日便要郭盟主多上心了。” 多上心, 自然指的是刚刚方柳谈及之事。 郭征:“大张旗鼓?” ……要他们武林盟直接出面相迎么? 一旁的林大人微蹙眉头:“还是静悄悄的好些。” 闻及此, 郭征斟酌道:“虽说我也听闻,那燕家少主有意参加武林大会, 可那也是明年年后的事了。” 林大人又道:“燕家此行既然为的是朝贡一事……” 未尽之意——他们没有名正言顺让武林盟插手的借口。皇商进献年贡兹事体大,若是武林中人贸然出面,恐被有心之人得知以后大做文章。 四公主在武林盟住了数月,经方柳的提点,郭征未曾怠慢她们母子二人,却也不曾太过热切, 毕竟隔着朝堂和江湖的壁垒。尽管如此,想必她日日与武林盟的人打交道, 也道听途说了不少武林中事,染了江湖儿女的豪爽与热忱。 她灵动的双眸转而瞧向方柳:“话茬既是方公子提的,咱们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屋内众人便都看向了他。 方柳摇首淡笑:“只邀燕折风一人便可,劳烦郭盟主依我方才之言,将燕家少主。届时我与闻大侠先与他叙旧,探探燕家的口风,过后诸位还需共聚于此。” 余下的事,他心中虽有章程,却也要随机应变。 ———— 腊月十六,风雪大作。 一商队浩浩荡荡抵达雁山镇。 燕折风掀开马车的帘子,寒冬腊月里,仍旧轻轻摇着手中题字的白扇。自上次见过方柳之后,他便全然忘却了曾经的芥蒂,也不再将广交剑客,顺理成章舍弃了爱剑如痴的癖好,转而将一把折扇日日拿在手中。 此时,他眺望官道尽头,问一旁骑马的护卫道:“如何?前方可到雁山镇了?” 护卫驾马靠近车窗,恭敬回道:“禀少主,前方就是了。” 闻言,燕折风双眸骤然亮起。 他迫不及待将挡风的门帘整个拉开,霎时间,呼啸寒风便裹挟雪花吹进马车中。此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根本瞧不见前方的路,却丝毫不损他急切的心境。 快了。 就快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快!”燕折风从怀中掏出焐热的名帖,递给其中一名护卫,“且拿着我的名帖,立刻去寻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就说朝暮城燕折风来访,请……求见一面。” 那护卫接过名帖,面上有几分为难。 燕折风:“有话直说。” 护卫便迟疑道:“禀少主,这位方庄主的落脚点……” 燕折风:“……” 几月前匆匆相逢,燕折风只听方柳说对方会继续待在雁山镇内,好参加来年春天的武林大会,当时二人相约武林大会再见。两人有了约定,自己不必再似少年时空空等候,自然满心皆是欢喜,竟忘了问对方的落脚点。 实在失策。 眼见少主脸色逐渐僵硬,护卫自知问错了话,他连忙抱拳道:“属下这便去镇上最热闹的街询问情况!” “还去街上问什么?”燕折风合上折扇,收回自己的名帖,又敲了下侍卫的脑袋,语气迫切,“给爷直接去武林盟。” 他虽不知方柳的落脚点,可武林盟的总舵却是清楚的. 郭山正于城门下巡视。 自前几日各方碰面之后,盟主郭征便将守人的任务交给了儿子郭山,嘱咐他一旦看到燕家商队,便将燕家少主请到武林盟中一叙,还将方柳说过的话告知与他。 此时风雪漫天,入眼一片银装素裹,走小路有诸多风险。车队从朝暮城而来,若是走大路,势必要经过武林盟所在的雁山镇,才能抵达今时的国都尚阳城。 因此,郭山并不担心与商队错过。 他心中只一点疑虑,那便是该如何说服对方。 虽说爹叮嘱了几句,说只要提方柳名讳,那燕折风便会给几份薄面,可郭山到底未曾与燕家人打过交道。因着喜好剑术的缘故,燕折风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可就整个燕家而言,就绝不能说是亲近江湖一脉。 这些时日,父亲、大师兄以及方公子商讨要事时,他虽一直未曾参与其中,却也深知他们与公主那边的人来往密切。武林与朝堂竟私下勾结,谈论的还都是些……堪称大逆不道之事。 便是愚钝如他,也隐隐明了众人寻燕折风的深意。 可燕家毕竟是皇商,理应向着朝廷才是。 请人一叙,并非易事。 郭山忐忑之间,忽见一高头大马从茫茫风雪中而来,顺着骏马仔细往后看,便能隐隐瞧见后头跟着的商队。打头的车马竖着旗帜,上书一个方正的“燕”字。 见状,郭山面色一喜。 那便是燕家的车马! 郭山抬脚迎了上去,其中有辆马车比旁的更显奢贵,想必主人家乘坐的就是这辆马车。他还未曾问候,便见一侍卫率先骑马而来,开口便问:“你可知武林盟在何处?” 语气直冲冲。 郭山拧眉,答道:“我便是武林盟的人。” 侍卫急于在少主面前表现,闻言态度生硬道:“那正好,你且带我们前去……” “住口!”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侍卫回头一看,发现燕折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于是连忙垂首告罪。 燕折风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抛给侍卫:“走吧,以后不必在燕家做事。” 燕家对仆从一向大方,少有苛待做事的人,就算遣散也不会亏待。可一旦被主人厌弃,再想回头便不能了,拿着银钱安静离开已是主人家最后的宽容。 侍卫惊骇,却不敢多问,只能接过玉佩离开商队。 随后,燕折风这才转向郭山,抱拳问道:“失礼了,阁下可是武林盟的人?” 他先时曾见过郭征一面,眼前这人与郭征有几分想象。 郭山见他器宇不凡,通身衣衫饰物俱是价值连城,便对此人身份有了猜想。他一步迎上前,也抱拳道:“正是,武林盟主之子,郭山。” “原来是郭少侠。” “不敢当,阁下想必就是燕家少主燕折风?” “正是。”寒暄过后,燕折风便神情迫切望向他身后的雁山镇,“郭少侠既是盟主之子,想必也知道第一剑客方柳罢?” “知道。”郭山如实回答,“正是方公子告知家父,家父又嘱咐我在此地等候燕少主的。” 闻言,燕折风双眼一亮:“当真?劳烦郭少侠带我去见他!” 郭山心下惊奇,心道自己方才的担忧全然多余,看来这燕家少主与方公子……关系甚笃啊。难怪父亲嘱咐自己之时,一脸笃定,似是不担心。 思及此,郭山正了正脸色,客气道:“燕少主舟车劳顿,武林盟现下已准备好客院,不如先随我去武林盟休憩一番,再去寻方庄主也不迟。” “不必。”燕折风态度坚决,“还请直接带我去见方柳。” 来者是客,且他们还有求于客。 郭山无法,只能点头应允,客套道:“那便随我来罢,今日风大雪大,方庄主想必还在萧然山庄的院落中。”. 方家院落。 因着需在雁山镇待上数月的缘故,方柳不日前已经买下了整座小院,自此在雁山镇也算有了常驻的地方。郭山拜访的次数不多,多是跟从父亲郭征前来商讨正事,反倒是大师兄闻行道日日前来。 俨然比见武林盟弟子还频繁。 郭山之所以猜测方柳在府上,便是因为晨时大师兄就过去了,也未曾听说有事外出。 两人一路走过曲折的长廊,又行过一道覆雪的青石阶,一扭头就瞧见庭院的亭子中,有两道雪中对酌的身影。走得近了,就见石桌旁摆有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正煨着清酒,袅袅热气蒸腾而上,裹挟着醉人的酒香。 可于燕折风而言,那手执酒盏的人,却比雪日的幽幽酒香更醉人。 第072章 狐毛 石亭的几面皆挂了挡风的竹帘, 唯有朝向台阶的一面空荡荡,方便主任人客人进出。 恰好能瞧见燕折风和郭山。 以习武之人的耳目,哪怕有风声扰乱, 有飞雪遮眼, 亦不需下属提醒, 便已经察觉到燕折风等人的到来。 燕折风唯有在“传闻”中武功盖世,实则并非练武的好苗子,身子骨比普通人健壮有余, 却远不及方柳这些习武之人。再者,他或要进宫面圣,在那之前定然不能受了风寒, 因而身后跟着名为他撑伞的小厮。 郭山倒是并不计较风雪沾衣, 肩头不知不觉便落了一层薄雪。 方柳与闻行道听闻动静,同时抬首, 目光转向他们三人。瞧见来人之后,方柳清冽的眼角上扬, 举起盛着温酒的杯盏, 朝燕折风敬了一敬。 当是时,燕折风也顾不上甚的风寒不风寒, 唇边笑意骤然,大步甩开撑伞的小厮,便急匆匆朝亭子走去。 庭院里假山积雪厚重,假水凝结成冰,燕折风一脚踏上连接亭子的小桥时,不慎脚下一滑, 险些栽倒。幸而多少是习过武,堪堪站稳了身子, 不至于显得过于狼狈。 见此情景,方柳眸中流露几分兴味。 不过是眼波流转,便又让燕折风呆了呆,面上笑意更显痴傻了些。 依风和赛雪不知何时过来了。 她们动作利落,一人抱了坛陈酒煨在火炉上,一人往桌上摆放新的杯盏,最后又拿出一竹篮下酒的吃食。待到燕折风匆匆步入亭中,两人便已安置妥当,悄然退下。 进入亭中,燕折风没了动作,只双眼直直瞧着方柳,仿佛如何都看不够似的。 可未细瞧多久,一旁的闻行道便忽然闪身,恰恰挡住他的视线。 燕折风视线不得已转向他。 这时,郭山快步走来,打破了亭中的沉默。他笑容憨厚,先朝方柳和闻行道两人颔首问好:“大师兄,方庄主,怎在外面吃酒?” 闻行道不作解释,只说:“一起。” 郭山早已习惯他的行事,倒也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憨笑应“好”。 闻行道便继续以身遮挡燕折风目光。 方柳唤此人来的目的,他知、武林盟知、右相一脉也知,他们将是一条船上的人。可这并非是对方双眼发直,目光毫不避讳的借口。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着实碍眼。 郭山不曾看出这其中的风起云涌,收到闻行道的邀请之后,就如往常一般,先朝方柳恭敬地拱拱手,便打算邀一旁的燕折风一同入座:“燕少主,您先请。” 这才唤回了燕折风的神思。 随后,郭山又跟方柳说:“方庄主,我在雁山镇城门外接到了燕少主。现下,燕家商队已然入城了,我本欲邀燕少主先去武林盟歇歇脚,可燕少主与方庄主有旧,一定要先来府上拜访。” 方柳拿起一盏新酒,避开闻行道,将那杯酒递到了燕折风面前。 燕折风惊喜且慌乱地接过。 “许久不见。”方柳饮下杯中之酒,道,“敬燕少主。” 见状,燕折风忙将酒仰头灌了下去。 冬日当饮烈酒。 江湖儿女更是如此。 若不是先前多年“眠花宿柳”,尝过千百种酒,燕折风怕是会被这莽撞灌酒的行为,弄得咳嗽不已,失了体面。但此刻也不好受,寒冬腊月里,风雪随酒灌进喉咙,他险些呛出泪来。 “咳……”燕折风清了清喉咙,眼中闪烁欣喜的微光,“阿柳……方庄主,听郭少侠说,你前几日着人寻我?” 来时路上,郭山便与他讲了自己在城门口等人的缘由。但并未说朝廷的事,只说他爹早就想亲自谢过燕家,恰逢方柳与燕少主是旧相识,也想与他叙叙旧。 旁的不提,唯独“方柳想与自己叙旧”这点,令燕折风来时一路上都止不住心间滚烫。此时,喝下方柳递过来的烈酒,再望进那双许久未见的眸子,只觉头热脑也胀,似是连指尖都微微酥麻。 方柳只道:“先落座。” “是、是,是该先落座。”燕折风笑得比郭山更显憨然,“你可觉得冷?我带了红狐狸毛的大氅,虎皮的毯子,燕家独制的银丝炭……” 他一边坐到紧挨方柳的石凳上,一边如数家珍地说起自己带来的物件。 那名撑伞的小厮很有眼色,在燕折风提起红狐狸毛的时候,便转身朝院外跑去。不多时,便有护卫抬着三抬红木箱子,放在亭中未曾积雪的地方。 燕折风朝那小厮招招手,对方行事机灵,逐一打开三抬精致的红木箱子,得意向亭中几人展示。除了干净崭新的狐毛大氅、虎皮毯子,装进镂空雕花铜炉中的银丝炭,还有无数金银玉石堆积在木箱各处。 便是风雪天的天色,亦能瞧见其间珍宝闪烁着璀璨流光。 朝暮城燕家之富庶,可见一斑。 郭山忍不住赞叹一声。 偏方柳笑却未出声,眼中也未见热切,仿佛红木箱子里装着的并非稀世珍宝。他抬眸瞧向燕折风,询问:“燕家朝贡给皇家的珍宝?” “并非。”燕折风摇首,凝视方柳殷切道,“皆是我多年收藏,你若喜欢只管拿去,只会比皇家宝库中的更精美。” 这番自信之言,也只有富可敌国的燕家主家人敢说了。 察觉燕折风刻意的讨好,闻行道眼中戒备更深。尽管先前朝暮城初见,一窥便知此人心思不纯,可那时他还知晓稍作掩饰,作出一副风流不拘的模样。 如今对方仿佛消了什么心结,竟全然不打算再遮掩。 眼见两人四目相视,闻行道忽然开口:“寒冬腊月,燕少主还手拿一把折扇,实在是好雅兴。” 方柳的眼神果然落在燕折风手中的折扇上。 燕折风冷哼一声:“过奖过奖,不比闻大侠。” 闻行道:“注意身体。” 燕折风:“呵。” 两人分坐方柳两旁,话语间夹杂暗讽试探。 一旁的郭山全然听不出,他只想着父亲安排的事务,于是转而朝方柳道:“方庄主,咱们是否现在说那……”言及此处,他抬抬下巴暗指皇城的方向,小心翼翼道,“……那件事?” 方柳拎起酒壶:“不急。” “我帮你。”燕折风心思始终在方柳身上,此时立刻接过酒壶,主动担过了斟酒的任务,“方庄主,这红狐狸是我无意从山间猎来,当时便想着应该是极衬你的,便又想发设法猎了几只制成大氅。” 来雁山镇之前,他数次抚摸着顺滑的狐毛,想象方柳身披一袭火红的模样,站在茫茫风雪中的场景,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抹艳色衬着如诗如画的眉眼。 定是姝色无双。 第073章 鸿鹄 方柳未曾拒绝燕折风好意。 依风虽在小院之外候着, 却极有眼色,见状朝赛雪打了个手势。赛雪明了她的意思,悄然离开, 不消片刻即怀抱一精致长盒前来。 方柳手微抬。 赛雪便抱着长盒翩翩而来, 将其陈列于亭中诸位面前, 依风小心打开木盒,展示陈列其间的长剑。 燕折风:“方庄主,这是……” 方柳将:“ 此乃方柳事先着人准备。 谈及合作, 诚意、利益,缺一不可。既要让燕家上这条险船,总要以礼相待, 将好处摆到明面上。 这柄利剑, 虽不是太微剑那般名誉天下的名剑,却也有些名头。皇商燕家家大业大, 见过的好东西不尽其数,备礼总不能太寒酸。 “方某是剑客, 素来有收集良剑的习惯。”方柳道, “燕少主,小小礼物, 不成敬意。” 燕折风忙站起身,放下折扇,小心翼翼接过那柄剑。 他之所以爱剑,无非是心系方柳,后来重逢,当年心结已然不再重要, 终于放弃不擅长的武艺,不再盲目追逐剑道, 转而换了折扇。 可剑是方柳所赠,那自是另当别论。 若说一开始听闻郭山说方柳寻他,他还只顾喜出望外,此时大约也明白对方有要事相谈。其实只要方柳说出口,又哪里需要此番“礼尚往来”的示好,他恐怕甘之如饴。 燕折风抚摸剑身,目光痴痴望向方柳,道:“谢谢方庄主,燕某……我很欢喜。” “喜欢就好。”方柳道,“燕少主一路而来风尘仆仆,不如暂且住下休养几日,晚间方某同武林盟的人为你接风洗尘。” 燕折风频频点头:“住下好,住下好……” 闻行道此时插了一嘴:“不如宿在武林盟。” 郭山不明其理,便附和大师兄:“正是,燕少主路径此地,武林盟理应尽地主之谊。盟中自有整洁宽敞的客院,可供燕少主一行人休憩。” 也免得叨扰方庄主。 这话郭山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燕折风忽略郭山的话,错眼看向一旁的闻行道。 上回方柳求药,便有此人同行,以武林盟盟主义子之名。那时他虽与对方交流不深,倒也不觉得不顺眼,因为闻行道似乎一心求药,没旁的心思。 如今—— 燕折风瞧见了闻行道眼中的戒备。 来自竞争者的戒备。 闻行道的大侠之名名震江湖,素闻他行事沉稳,若不是自己无意,下任武林盟主的位置不知坐的多稳当。武林盟显然有事相求,他本不该有如此神情,即便掩藏至深。 究其原因。 燕折风轻抚手中剑,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看向方柳,笑意情深:“不必了,燕某与方庄主是旧相识,有意宿在方庄主府上,也好叙叙旧。” 方柳似是无所谓,翻了翻烫酒的小火炉,又看向赛雪,吩咐道:“赛雪,准备一处院落。” 赛雪恭敬:“是,少庄主。” 便抱着空盒退下。 方柳可有可无地答应之后,闻行道眉眼凌厉了几分,。 见状,燕折风心中有了计较,原只当闻行道青年才俊,即便不深交,面上也要过得去才合燕家的利益。 眼下可如何都看不顺眼了. 未免太显眼,萧然山庄在雁山镇的宅子不算大,最后宿在此地的唯有燕折风及其亲卫,其余人等皆去武林盟修整。 晚宴正式,又不失隐秘,郭征同样赴宴。 早些年,郭征与燕折风之父有过几面之缘,但不亲厚。现下有赠药之恩,二人又善交际言辞,寒暄几句后便互称为“郭叔”、“燕世侄”,倒显得不那么生分,双方皆有表态。 几番推杯换盏,作为最年长者的郭征先开口道:“燕世侄颇有乃父之风。” 燕折风敬酒:“郭叔过奖。” “算哪门子过奖。”郭征笑赞,“燕家素有第一商贾之名,做了几朝皇商,天底下哪座府城没有燕家的商行?” 此话不假。 武林盟扎根的雁山镇,萧然山庄所在的摇风县,或是其他势力盘踞之地,都有燕家的铺子。正因如此,虽不比飞鸽盟,燕家也有些搜集消息的门道,自方柳与闻行道秘密求药之后,燕家便暗中盯梢武林盟动向。 对于暗涌的风云,燕折风心中有数,他笑笑:“郭叔过誉。” 虽有数,可总要等对方提起。 况且—— 燕折风瞧了一眼身旁的方柳,自心上人裹着冷香落座于身侧起,他手心便生出薄汗。想多看几眼又怕孟浪,头晕目眩,心间似虫蚁啃噬的痒,早忘记当年如何传出了风流的名声。 他将白日里方柳送的剑佩戴于腰间,不自觉轻抚剑身,终是忍不住,痴痴然多瞧了几回。 闻行道嗤之以鼻。 方柳察觉他目光,未放在心上,兀自等郭盟主的寒暄结束,这才抬眸,道:“郭盟主,该说正事了。” “是,正事。”燕折风猛然回神,遗憾收回目光,正了正神色,“我燕家人喜欢广结天下有识之士,今日有缘与诸位侠士相聚于此,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定当义不容辞。” 话说与众人听,眸中意却只在一人,等的回答亦唯需一人而已。 闻行道开口:“燕少家主大义。” 燕折风似笑非笑:“不比闻大侠。” 郭征处世老道,觉出两人话中风云莫测,但不置一词,只抚须笑道:“燕世侄有此心,还有赠药之恩,日后燕家有何需要,尽可以来找老夫。” “先谢过世叔好意。”燕折风道,“不知可有晚辈帮得上忙的地方。” 郭征答:“的确有。”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天上指了指。 燕折风正色。 及至于此,几人才引出今晚的正题。燕家乃是皇商,却又并非全然是朝堂中人,各方都有人脉,燕折风结交江湖人一事广为人知,是最合适的中间人。 燕折风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方柳面上,意有所指:“天将变?” 方柳抬眸,眉眼弯起细微的弧度,眼底神情莫测,透着一股万事万物尽在掌控的惑人。 他说:“正是时候。” 燕折风闻言,凝视方柳良久,忽而一笑:“也好,你知我,定不会拒绝你。若你志比鸿鹄,那燕某多少也算个钱袋子。” 第074章 去岁 次日。 燕折风领商队前往尚京, 当日便入了皇城,片刻未停。 此后暂无消息。 临年底,朝中官员做了封印仪式, 各自归家过年。 身为翰林的顾择龄, 却因“简在帝心”, 日日被宣进宫讲书。担着公事的名头,无非是帝王见状元郎俊雅清隽,文采斐然倒是其次。 顾择龄站在殿外, 声音清朗地讲书,听殿内笑闹乃至不堪入耳的淫靡声响,不为所动。 忠良言官闻此荒唐事, 不顾已经封印, 递了劝谏君王的折子,于是得罪了乐在其中的皇帝与其面前的红人大太监福林。昏君索性将这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也叫来殿外, 让他听殿内的淫词艳曲,且还要他作出一首艳诗来。 老臣长吁短嗟, 直呼“忠君之心可鉴”、“奇耻大辱”, 便摘了乌纱帽往硬物上撞去。若非顾择龄拦着,险些就要撞死在宫内柱子上。 次日, 老臣便因身体不适告老还乡。 方柳从顾择龄那里得了密信,信中写:顾某不才,如今才知方公子通透。做官前,我以为能做忠臣,到底是年少不知事。若君不君,臣自该不臣, 否则忠只是愚忠。 方柳将这封堪称忤逆的信烧了。 燃尽前,想起初见时顾解元的清正腼腆, 逗弄三两句便面红羞燥的样子,此后怕是很难再见. 各地皆为年节忙碌。 雁山镇三五不时便有大集,周边来城镇买卖年货的村民络绎不绝。并非鼎盛的朝代,寻常百姓难得喜乐,愈贫瘠愈如是。 京中更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方家府宅同样有年意,院中来来往往的弟子和仆从,脚步显得比往常轻快了几分。府上接连摆了几回宴席,多是为武林大会提前来武林盟,听闻天下第一剑暂居城中,慕方柳之名来拜访的侠士。 他日在莺州,方柳并不总是见客,现在却来者不拒。 也不提旁的事,来者是客酒肉相迎。 萧然山庄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众人敬之、仰之、远之,此刻忽能近之,都受宠若惊。等见到传闻中的方庄主,晃神过后,激动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把酒言欢间恨不能以性命相交。 腊月廿九,雁山镇内有今年的最后一趟大集,此后直到正月初十都不再有赶集的机会。 为此,闻行道赶来相邀。 方柳欣然应允,郭氏兄妹同行,莫凭也厚了脸皮跟来。五人未带侍从,结伴去了年集,穿梭于闹市,随手买些小玩意儿。 雁山镇风气豪爽,不乏来往的江湖儿女,可方柳一行仍教人频频侧目。只几人都已经习惯,故而不被干扰。 莫凭因能跟方柳闲逛正偷乐,总拿些商贩陈列的小玩意儿问东问西,引方柳的注意。郭氏兄妹作为东道主,路上讲了许多当地趣事。 闻行道一言不发,沉稳坠在方柳身侧,时不时掏腰包付铜板。 忽而,人群中有人唤了声:“柳哥儿!” 几人回首循声看去。 只见一身着绒黄袄袍、貂毛披风的女子驾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手下。她容貌清丽眉眼多情,别具一番风韵,此时双眸微亮,直直看向方柳,还未走近就露出亲近的娇态。 女子很快走近下马。 方柳倏尔一笑:“黄掌柜的。” “欸,这名头听着可真舒心。”黄鸽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娉婷地走向他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柳哥儿,我可来了,若不是你来信,谁喊我都不再来这教人冷心冷肺的地方。” 她少时曾在北地漂泊,记忆中唯有寒天冻地家破人亡,故而后来只喜“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光景。日后若是死,也要老死在江南烟雨里,最好能同柳哥儿一道,两座墓葬的不近不远。 “知你独爱江南,也就留这一时。”说着,方柳将方才买的手炉递给她,“暖暖。” 黄鸽接过,盈盈笑了:“还是柳哥儿贴心,懂得心疼姊姊。” 氛围竟一时让旁人插不得嘴。 两人寒暄过,闻行道平淡出声,打散了黄鸽缱绻朦胧的情意:“黄掌柜,莫非就是飞鸽盟黄鸽,久仰大名。” “正是。”黄鸽瞧他,面上笑假了几分,与方才的情真意切仿若两人,“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闻大侠了罢。” 他们二人未曾见过面,却都是笃定的语气。 黄鸽不常现身于人前,但天下事江湖人大多逃不过飞鸽盟盟主的情报。而闻行道有自己消息网,自为方柳乱心,又得知了杜影齐一事,便将方柳经年来识得的人都查了查,自然听说过方柳与飞鸽盟亲近。 其余三人大惊:“飞鸽盟盟主?!” 黄鸽捧着手炉,笑而不语。 “原来飞鸽盟与方庄主有旧。”郭山憨笑,拱手道,“我们只知飞鸽盟盟主是女儿家,今日一见果真是女中豪杰。” 莫凭也问了好。 飞鸽盟不参与打打杀杀的事,故而挤进几大江湖门派的角逐中,名号却依旧响当当。大部分门派都愿意与之交好,一来方便获取所需情报,二来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事,谁知无孔不入的飞鸽盟可曾探听一二。 黄鸽都笑着回了:“叫我黄掌柜、黄老板都成。” 郭琦儿好奇地端详她,心生向往之情:“黄掌柜的如此年纪便建立了飞鸽盟,实在是我辈女儿郎的榜样。” 对着女儿家,黄鸽笑意便真上几分:“妹妹过誉,想做你也成的。”说完,转而看向方柳,“我方从尚阳城分舵过来,绕了一大圈中间都不敢多停,只为帮上柳哥儿的忙,若不能在你这儿过上个好年景,咱们情分可就到此了。” 闻言,方柳弯眸:“可以,先邀你逛逛年集。” 黄鸽手一挥:“那我看上的就都买了,记方庄主账上。”说着,她斜睨一眼手中攥着钱袋的闻行道,“旁人的钱我可不依。” 黄鸽的手下牵马,遥遥坠在几人后方。 方柳与黄鸽走在最前方。 黄鸽和莫凭都算初来此地的贵客,郭山絮絮讲着雁山镇的风情,两人时不时应一声,各有心思。 边逛,黄鸽与方柳边用内力传声入耳。 黄鸽悠悠道:“都说北上困顿,可我昨日见那都城内,还不是烟火灯烛明彻暗夜,繁华的很。比之书上写的前朝盛世,又差在哪里?” 方柳:“不过集天下之财。” 黄鸽哼笑:“吸天下之血。” 方柳敛眸目视前方,声音清而稳:“很快便不能了。” “你让我收集的东西找齐了。”黄鸽谈起唯有两人懂的正事,“回头名单给你,不过姊姊觉着还是先别给闻行道看,这天下事唯有军营里我知之甚少,还比不上宫闱里的秘史好打听。身负血海深仇的将军之子又如何,如今养了三万精兵,野心该何其膨胀,真能只为父报仇?我不信他。” 方柳只道:“剑走偏锋。” 黄鸽轻咬薄唇:“柳哥儿,我怕你出事。” 闻言,方柳于一摊贩前站定,执起木架上的一块玉佩,拇指轻轻摩挲两下。一旁的闻行道便向前一步,递给商家几颗银裸子,垂眸对方柳说:“你看上的,不算黄掌柜的所求之物。” 言下之意,方柳想要的还是他来付。 方柳笑笑收下玉佩,旋即继续闲庭信步地往前行,传音黄鸽:“我有分寸。” 黄鸽便知他刚刚意不在玉佩,而为消解自己对与闻行道结盟的担忧,便也内力传音:“他这是什么意思,待客之道?结盟之好?” 说罢,她又瞧了闻行道几眼,只见此人实在莫测难辨,面上寻不出半点能窥探出情绪的破绽,与情报中相去无几。 方柳答:“大概也想做钱袋子。” “也?钱袋子?”黄鸽不解其意。 方柳不言,侧眸看向闻行道,正正与对方的目光相撞,仿佛一直在等着自己回头一般。两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短暂目光相触,各掩其心,反倒觉出些不可说的默契来。 “时下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传音总讲不明白。”黄鸽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说,“柳哥儿,你何不再等等,姊姊哪怕折了几个分舵进去,也要想办法再帮你多查查闻家军,我实在不愿你贸然与探不清底细的人合作。” 方柳眸光深远,答非所问:“惜茵姊姊,可还记得你最难过的光景。” 惜茵乃是黄鸽旧时闺名。 自打旧人接连亡故,黄鸽被方柳搭救,来到江南一带建立了飞鸽盟,已有数年不曾有人叫过了。 黄鸽一时恍然,忆起母亲生前声声念道:“岁大饥,人相食。岁大饥,人相食。我儿啖我肉可好?” 那年时遇大旱,君王还未昏聩至此,却也不是什么明君。朝廷上下只顾享乐无心赈灾,赈灾银不知进了谁家的口袋,到灾民手里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她年幼便因此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去岁,听闻岭南一带又有灾祸,而北伐的将领又弃了一城的百姓,飞鸽盟内不忍看的情报堆了一匣子。 方柳看她。 “我等得,天下人等不得。” 第075章 除夕 明了方柳心意, 黄鸽不再劝说。 知道黄鸽初来雁山镇,与方柳定然有旧要叙,几人又逛了片刻, 便各自离去。 方家府宅, 几位飞鸽盟的弟子先到一步。飞鸽盟与萧然山庄私交甚笃, 依风识得黄鸽的得力手下,妥善安排居住的别院,提供了吃食。 待方柳与黄鸽归来时, 依风和赛雪迎了上来,分别接过两人身上的棉绒披风。 “小庄主,黄掌柜的。”依风手臂挂着披风, 垂首禀告, “飞鸽盟弟子已整理好所需卷宗,现下正候在书房。” 方柳颔首:“好, 着人严守,今日不见外人。” 依风应道:“遵命。” 方黄二人走进书房。 飞鸽盟弟子将卷宗交予二人, 便恭敬拱手退下, 与萧然山庄弟子一同守在门外。赛雪早先便备好了茶点,为二人斟好热茶同样告退, 不作打扰。 黄鸽将卷宗一一展开,至于书桌之上,谈起正事:“前些日子,一收到你的飞鸽传书,我便马不停蹄往北地分舵去了。” “你瞧,这是我们飞鸽盟能寻到的, 有关大太监福林、太子太傅尤常最详细的资料。飞鸽盟做江湖中的生意更多,因此盟中少有做官的线人, 顶多是联系到官员府内下人、府外乞儿。为此,前几日我着门下弟子拿了你的信物,去寻右相一脉的官员,拖他们的门路往这两人府内外安插了几名眼线。” “多有劳烦。” “你我之间不谈这些,你且看看有无用处?” 方柳便执起卷宗细看。 黄鸽又娓娓道来:“福林和尤常是昏君面前的红人,据说面子比王爷还大上几分,与驸马刘珏这等一时受宠的大有不同。这二人仗着狗皇帝偏袒,做的混账事不比狗皇帝少,当年闻家满门抄斩一事,就是他们二人的手笔。” 方柳:“闻行道应当心知肚明。” “谁说不是呢。”黄鸽指着卷宗上的一排人名,“这几个是福林和尤常的狗,分散在六部和军中。虽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比不上三品及以上的大官,培养起来却也不易。” 言至此,黄鸽压低嗓音:“近年来陆续都死了……病死的、猝死的,没一个寻着缘由。” 方柳抬头:“你猜是闻行道所为?” “八成,他们都在闻家惨案里站过队,称得上一句帮凶。” “倒也能猜到。”方柳不意外,“是他性格。” 闻言,黄鸽眉眼一动,便又不放心地多加叮嘱:“闻行道此人心思深沉,深藏不露,几年前便能悄无声息除去朝廷命官。今日,虽说你我与他目的一致,怕只怕事成后他过河拆桥,你与他合作定要多加小心。可省得?” 方柳安她心神。 “我省得,不必担心。” “那便好。”黄鸽点头,“闻行道若要为父报仇,就把福林和尤常留给他处置,咱们只要天下安定的结果。” 方柳将所有资料过目,合上卷宗:“这些时日,我常与顾择龄书信往来,又有右相和林大人相助,暗查之下发觉了一些线索——朝暮城里来抢夺太微剑的刺客,承庵寺与无名无增互通书信的刘珏,大抵都与福、尤二人有关。” 黄鸽微怔:“太微剑……那岂不是?” “嗯。”方柳眸色幽深,“他们或许也与我父亲之死有关。” 两个勾搭成奸的佞臣,自知在天下百姓眼中并非善类,故而一听说江湖上出现人人称赞的大侠,便生怕自己哪日也会悄无声息被取了项上人头,这才聚集一众同样担惊受怕的狗官,设计谋害了英雄。 朝堂上,灭保家卫国征战四方的将军。 江湖外,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豪侠。 昏君贪官苛政鱼肉百姓,强权抹除朝里朝外正直之人,换来他们十年如一日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黄鸽抿唇:“好人短命,祸害长留,没有这种道理。” 方柳不语. 黄鸽畏寒,为了让她在北地过个舒坦的年节,别院里炭火不断,汤婆子、手炉、小火炉应有尽有,方柳还送了几件不同皮毛的大氅供她取暖。 年三十晚上,依风和赛雪备好年夜饭,便遵方柳嘱咐退下,与其他弟子在别处用餐。 堂屋燃着熏香的银丝炭,黄鸽捧着手炉,目光灼灼地观方柳泡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能抵金价的茶叶于沸水中沉浮,悄然氤氲满室茶香,炭火与茶香的热气撩得人昏昏欲睡。 “咚咚——” 这时,有人来访,轻轻叩响门扉。 毕竟是年节,来年尚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方柳有意让山庄的人松快松快,故而未让人守在堂屋外。北地除夕有灯火彻夜,不关院门的传统,守门的弟子见是熟人便不会阻拦。 来访之人一路行至堂屋,无人禀告。 黄鸽捧着手炉站起身,轻蹙柳眉问道:“谁?” 门外静默一瞬,复又响起一句—— “武林盟弟子,闻行道。” 黄鸽眉头皱得更深,眼波一转看向方柳。 方柳从容烫了第三盏茶杯,将其置于桌上:“闻大侠,请进。” 门一经推开,裹挟了冬夜的寒风便呼啸而来,撞上室内炭火煮茶的暖热。闻行道一袭修身黑袍,束着劲壮的腰,英挺身姿几能抵到头顶门框。 “劳烦关门。”方柳倒好茶,抬手拖住杯底递向他,“风大,茶该凉了,闻大侠请坐。” 闻行道挥手内劲化风,关上屋门,走到方柳一旁落座。 黄鸽坐回原位。 闻行道平淡视线扫过黄鸽,似是用几瞬的功夫审视了一番,猜测她从何时开始陪伴方柳左右。随后,视线旁若无人落回方柳身上,见他沈腰潘鬓端坐于前,便不受控地痴看了几分,接过他手中茶盏。 “好茶。”闻行道赞道,“方庄主” 方柳扬眉:“不枉闻大侠除夕来访。” 黄鸽一手捧手炉,一手捻了瓜子来嗑,看热闹似的,似笑非笑:“柳哥儿,我看闻大侠这时间来,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了罢?” 知黄鸽话中有话,方柳未拆穿,只纵着她。他眼底晕开浅淡笑意,瞧闻行道一眼,启唇:“或许?” 三人你来我往,寥寥几言,便知方柳与何人亲近,而何人只是来客。 “来客”闻行道凝视他,缄默片晌。 “是有要紧事,子时之前也算十万火急。” “来祝你新春安泰。” 思前想后,踌躇未决。 思及来年必定风云变幻,安稳的时日许是不多了,今朝若非第一个祝他时时好的人,便不能得心安。于是只好循心来方府见上一面,途中早已轻车熟路。 第076章 莺州雪 说完, 闻行道看黄鸽一眼,随后不避讳地拿出一方锦缎裹着的木匣。打开掐了金丝镶嵌的匣子,里头赫然是一支与木匣相比稍显朴素的木钗, 钗身只雕琢了简雅花纹。 “日前得了截宁神木。”闻行道将匣子送至方柳面前, 面容冷硬却慎重, “如今要事当前,非是仔细打磨的时候,望方庄主不嫌弃, 可以收下。” 黄鸽敛眸,目光落在匣中贵礼之上。 她短暂沉思一瞬:“闻大侠倒是有心,柳哥儿身边从不缺些金银玉石, 可宁神木明神静心, 于习武之人而言,亦是难得一遇的奇木。” 闻行道不言, 略颔首以作回答。 黄鸽便又浮上笑:“说是要事当前,闻大侠却还有闲暇的余力前去雕花, 怪教人羡慕。” 闻言, 闻行道看着方柳,解释了句:“沉思时所做, 不费什么功夫。” 方柳并不推辞,大方抬手接下这份贵礼,道:“闻大侠的好意,方某就领了。” 将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珍宝送出去,闻行道竟显露一丝松快的神情,视线落在方柳似泼墨的发间, 遥想这青丝用他做的钗挽起,该是何种模样。 见此情状, 黄鸽笑意不减,只多了两分真意。 毕竟柳哥儿已然有了决断。 “柳哥儿已经与我说过,眼下朝廷右相一脉,武林盟众弟子与朝暮城的燕家皆是同盟。”黄鸽换了话茬,客套恭维道,“素闻纵夕刀闻行道乃是武林盟公认的大师兄,受盟中弟子敬仰爱戴,武林盟盟主之位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闻行道:“不过人云亦云。” “闻大侠又何必谦虚,那朝廷中的将军之位呢?” 黄鸽消息灵通,早知他身世来历。 闻行道默然。 一旁的方柳莞尔:“所谓武林盟主朝中重臣,大概不是闻大侠所愿。” 闻言,闻行道神色刹那温软,转瞬即逝。他抿口热茶,言语间斩钉截铁:“是,武林盟主,朝中重臣,从不是闻某所愿,但并不是不能做。” “闻某来年会夺下盟主之位。” 闻行道所言,为一“会”字,可见武林盟主确实是他的一念之间,囊中之物。 黄鸽暗自打量,见他面容正气神情凛然,与传闻像又不像。思及此人经年布局,不仅立威于江湖武林,于朝廷兵部亦有人手,到底不能放下戒心。 大局为重,闻行道是局中不可替代之人。 然可为盟友,不见得可为友。 更何况闻行道的心思未想过遮掩,便是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偌大江湖,爱慕方柳之人不知凡几,说得上名号的说不上名号的,这些年黄鸽见也见过百余人不止。可她仍总疑心于那些武功高强,门派显赫者,譬如闻行道之类,是否人面兽心,暗地里意图不轨。 之所以如此,其实事出有因——那便是杜影齐。 黄鸽与方柳相识于微末,被方柳救下性命,更在杜影齐邪念暴露之前。只她那时一直忙于建立飞鸽盟事宜,连古苑镇也不多待,常年在江湖中行走,竟是事后才得到消息。 犹记得彼时杜影齐行事败露,灰溜溜回到杜家,被家中长辈按着道歉,发下不再离开岭西杜家的毒誓。徒留黄鸽满腹愤然无处宣泄,恨不得骑马甩鞭杀到岭西去,与那贼人不死不休。 方柳劝过她数次,这才暂且作罢。 前有一个黑心窝子的杜影齐,后又来一个甩不掉的别逢青。 年初春末,别逢青料峭风雨中跪在萧然山庄门外一事,竟也在江南一带传的沸沸扬扬。分明是厚颜无耻,不分场合手段地相追,却因医仙谷弟子的身份,被世人编得好似一个痴情不改的情郎,白白污了方柳的名声。 所以黄鸽瞧着,这盟主之位板上钉钉的闻行道,唯恐也有步前者后尘的意味。 想起别逢青,黄鸽话锋又是一转:“柳哥儿你可知,前些时日医仙谷有数名弟子离谷,此去路遥,消息方才送到这北地境内。” 方柳敛眸:“数名?” 闻行道峰眉一凌:“有别逢青?” “是,别逢青与其几位师弟师妹。”黄鸽道,“医仙谷向来避世,下面几个名声不显,未在武林中走动过,也就未曾留下甚的名姓。这几人行走江湖或被当做籍籍无名之辈,飞鸽盟暂且还摸不清他们底细。” 日后便未必了。 言至此,黄鸽停顿片刻:“只别逢青有些名头,听说是往北地来了。” 怕是为寻方柳。 黄鸽不免忧心忡忡,她最提防心思不纯之人,尤其如别逢青这般,为人处世不见半点行事章程的。闻行道执杯的手指多用了一分力,捏得指节见白。 唯方柳面色如常,倒茶也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我知晓了。” 黄鸽犹豫:“柳哥儿,你……” 她有心多加提醒,话至唇边还没脱口,便听门外依风轻轻叩门,道:“小庄主,护院传话说有人代主来访,站在街角迟迟不去。” 黄鸽心思一动:“何处来人?姓名几何?” 门外传来低声问询,片刻后依风又开口:“医仙谷,自称为医仙谷大弟子别逢青手下。那人送来一封亲笔信,护院令人留下信便可,那人却道需得看着交到小庄主手中才成。” 闻此,黄鸽不怒反笑:“说什么来什么,主子与手下一个脾性,竟让除夕糟了晦气。什么人都要登客至主人前,哪里还有休息的时日? ” 闻行道站起身:“我将人带离。” “不必。”方柳悠然道,“告诉那人,或将信留下,或让他主人也不必来了。” 依风领命。 不久,便带回来一封信并几句话。 “小庄主,那人言道年底倏然降雪,已波及莺州一带,别逢青一行人按辔徐行,料想小庄主挂念莺州,这才教人先快马加鞭冒雪送信。” 方柳接信的手微顿:“莺州落雪?” 年底光景分明不错。 若是刻意快马加鞭,速度自然比打探消息快些,因此黄鸽也未来得及获取这个消息。若是情况属实,飞鸽盟怕要晚个一两日才能知晓。 方柳展信阅读。 莺州偏南,冬日有过冷的时候,却也十几年未下过雪。信中提及落雪,多写了几句诗情画意赞扬莺州雪景,颇是不知人间疾苦,却能从字里行间窥见雪之大。 黄鸽:“情况不好?” 闻行道观察方柳神色:“若信中所言非虚,看来确实不好。” “是。”方柳将信递予他们,冷而远的双眸似也覆雪色,清冽嗓音更凉, “莺州落雨美,落雪也美。可雨太凉,雪也太冷。” 飞檐覆白,青瓦凝霜,深巷、石桥与孤舟都凄美,合贵人吟诗之心,难合百姓温饱之念。 第077章 回信 屋内寂寥安静。 临街不知是谁燃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响声传至方府各处。 闻行道主动说:“闻某虽在北地,若有可用之处,方庄主可随意差遣。” 方柳习惯性用指尖轻敲桌面, 入神沉思片刻, 忽而问:“闻大侠以为, 摇风县的百姓过的如何?” “自然是极好。”闻行道回答,“我虽只在那里停留数日,却少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 百姓脸上多是富足安乐的神态,想来是萧然山庄庇护的功劳。” 方柳却轻叹:“可也仅限于此。” 闻行道思索须臾,便猜到他这么说的缘由。 江南本就富饶, 又无外人敢侵扰, 在萧然山庄的庇护下,就连附近大大小小十数个村子都富足。哪怕时遇天灾, 只要邻着的州府无碍,摇风县乃至莺州也依旧能平安度过。 然萧然山庄能保几座城镇, 却保不住九州大地。 如今朝廷一再退让, 他日外邦打进来,天下大乱, 江南最后这块富饶的地方也会生灵涂炭。又或者此次天降大雪,莺州附近还有受灾府城,指望朝廷赈灾又是不可能之事,那么平稳度过灾年的莺州府,定然会引得其他府县的流民前往。 方柳望向窗外,轻声说:“要加快步伐了。” 闻行道定定凝视他:“也好。” ———— 自方柳收下信笺, 不过堪堪两日,别逢青其人便赶到雁山镇。此一路虽风尘仆仆, 别逢青入城却未曾停歇,只理了理衣冠便亲自前往方府,登门拜访。 听闻莺州大雪,依风领方柳之命,率一行人南下莺州救灾,等朝廷赈灾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黄鸽随行,临行前为闻行道送上飞鸽盟密函,事关当年闻家灭门之案。 ——此亦方柳之意。 黄鸽并非厌恶闻行道,反倒此前还颇有几分敬佩。 然敬佩不代表可以信任,更何况闻行道之于方柳,是可谓司马昭之心,不藏不躲,不得不防。当年的岭西杜家,正也是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不妨碍杜影齐手段肮脏下作。 一行人走后,府上人烟一少,显出几分不似年节的萧条。 别逢青被仆从领至会客处,抬眼就瞧见方柳端坐于前,手捧书册垂眸细看。天色未晚,屋内便点了油灯,方柳眼睫低垂,灯火隐隐绰绰斑驳于他眼下,侧颜竟似染上羞赧般旖旎的红。 仿佛融融暖意,流转在他眼角眉梢之间。 别逢青瞧得心软。 方柳抬首,方才仿若温存的神情荡然无存,又是以往亦远亦近的疏离神色,眼尾的笑意都像霜染的层林,朦胧冷清,朗月风雪撞入怀。 别逢青痴痴望进他眼眸:“阿柳,数月未见,我日夜魂牵梦萦,终还是见到你了。” 为赶路,他跑废数匹烈马,若不是要遵从师父嘱托,妥善安置医仙谷的师弟师妹们,他必定要早两日回来,何需旁人送信。 “别来无恙。”方柳将书册倒扣在桌面道,“酒还是茶?” 别逢青笑:“同你一样。” “赛雪,为别神医斟一杯酒。” “是,小庄主。” 赛雪先斟一杯热酒,将烫好的酒壶放在桌上,垂首掩门离开。 两人举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别逢青视线落在方柳濡湿的唇上,贪恋着难得窥见的春色:“阿柳,此前我数次寄信予你,为何总也不回?可是太忙?” 方柳未纠正他亲昵的称呼,只淡淡道:“神医大可不寄。” “你知道我并非此意。”别逢青露出讨好的笑,“只你回过我一封,便总奢望再收到几封信笺,阿柳写的字极好。” 只可惜信中寥寥几句,未涉及半点私情。 方柳道:“无事可写,无事可说。” 那些寄来的信笺,回回都要塞十数张纸,几首酸诗,沾了种种情思的琐碎杂事,偶尔也有方柳的画像。除了回信那一回,方柳再未拆开细看,都只草草翻阅,便搁置在一旁。 收不到回信,别逢青也不觉无趣,仍旧寄信寄得积极。 想到那封回信,方柳思忖片刻,问道:“听闻近日众多医仙谷弟子出谷?” “是。”别逢青点头,“阿柳,我如你所说,将谷外事告知师父,他深思熟虑后,便让师弟师妹都出谷了。” 方柳指尖摩挲杯盏。 自己唯一回的那封信,只说不日天下将乱,医者未必仁心,但医术必要实操,医治天下百姓未必不是磨炼医术的手段。 信笺最后,他还写道—— “方某此生少有另眼相待者。 若有,唯德行高,唯一技长。” 此番作为,是思及别逢青虽性情怪异,但医术确实高深,远超寻常医者。来日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局势都瞬息万变,大周朝有不打不可的仗,借别逢青之手,或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见方柳敛眸沉思,别逢青笑着邀起功:“阿柳可知,医仙谷也下了雪?” “如今知道了。” “大雪纷飞,师父道今年是灾年,古来灾年多有民乱,依照朝廷的做派,民间必定死伤无数,饿殍偏野。如此一来,即便我医仙谷弟子又药死一村乃至一城的人,也不容易路出马脚,正是出谷的好时候。 师弟师妹闻言,个个摩拳擦掌欲出谷大展拳脚,是我及时拦住了他们。” 闻此,方柳终于认真看向别逢青。 触及方柳双眸,别逢青激动得浑身战栗,目光灼灼:“阿柳,我随后便将你的话告知了师父,言道既然灾年最不缺的是死人,那何必制造更多死人,不如出谷拿百姓练手磨炼医术,才是医仙谷弟子出谷闯荡最好的结果。” 医仙谷对医毒之术极为自傲,可近年来总归理论多于实练。一来是为了规避早年恩怨,弟子们少有外出,而医仙谷人烟稀少,一脉相承的师兄弟们皆能自医;二来则是因为医仙谷名声不好,外人闻之而色变,除非像郭盟主一样得了寻常医者治不好得病,否则请人多会三思。 方柳:“拿百姓练手?” 别逢青望着他的眼中柔情深重,唇边笑容却诡异:“阿柳,你要理解,总归是往活了医。” 倒也确实如此。 适才方柳并非质问,只是未料到别逢青比想象中更有用处。或者说,别逢青正刻意为之,创造自身乃至医仙谷的用处,然后将其剥开揉碎展示给方柳瞧。 一番行径,似曾相识。 果不其然,有位“梁上君子”看懂别逢青所作所为,今日大约是待不住了,一声微弱的异响过后,角落房梁上星星点点落下些尘灰。 别逢青回首,拧眉看向房梁,厉声道:“什么东西?” 那处空无一人。 方柳施施然浅酌一口酒:“被惊到的壁虎。” 第078章 甜头 别逢青似信未信, 眼底藏有深意:“是么?不如我赠阿柳一撒些毒粉,也好将阿柳周身追逐的腌臜东西灭个干净,不再惹人不痛快。” “不必。”方柳眸如点星, “小虫无害, 且随它爬。” 闻此, 别逢青便一瞬换上虚假笑意:“好,那便忍它一忍。” 言罢又开始痴痴去瞧方柳。 仿佛怎地瞧不够。 方柳不语,早习以为常, 不急着催别逢青离去,便伸手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细细翻看。天色渐暗, 烛火昏黄, 赛雪进来剪了一回灯花,火焰窜动, 暖黄流光霎时盈满方柳双眸。 一江春水,颜丹鬓绿。 别逢青不禁问道:“年节过去便是春, 阿柳往后有何打算, 可还要在雁山镇待着?” 方柳翻动书页:“暂且如此。” “此地无趣,不如随我回医仙谷?”别逢青兴起提议, “途中尽可多观赏沿路风光,阿柳若想我救人,我便一路救过去。” 话里话外,只当人命是工具。 说话间,方柳不动声色又翻过一页书籍,仔细分辨其上所书后, 将书册摊开朝上置于桌案,两指并用推至别逢青面前。 别逢青不明所以, 顺从地垂眸去读。 ——书上写的,竟是医仙谷第一代谷主之事。 别逢青抬眼看方柳,又瞧了瞧书中所写,随后将书籍捧起前前后后翻阅数页。原来不止那一页,整本书皆是有关于医仙谷的情报,内容细碎笼统,却几乎句句属实。 必是飞鸽盟的调查。 翻回方柳停的那一页,别逢青一目十行读过,笑了笑:“第一任谷主是个热心肠的御医,不对——”他故作夸张补充,“是险些被诛九族的前御医。” 往日的医仙谷并非如今这般,第一任谷主为人热忱,蒙冤避难逃至医仙谷。眼下,医术代代相传,先谷主之念却代代蒙尘,从与世无争变成了亦正亦邪。 方柳缓缓道:“先收徒无数,一为发扬医术,二为有朝一日沉冤昭雪。” “是有这样一事。”别逢青唇角含笑,“但先人已逝,又能寻谁去平反旧冤?先谷主医术了得,毒术更甚,若非心慈手软,何至于沦落到那般下场。” 医仙谷后人瞧不上先谷主的心性。 先谷主识人不明,将谷主之位传给心性阴暗之人,此后医仙谷再没出过根正的苗子。 方柳早有预料。 彼时,黄鸽查明医仙谷先谷主之事,以为能助他拿捏医仙谷,却忘了医仙谷弟子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会因敬畏先祖,而遵从先人遗愿。 君王暴虐昏溃荒淫无度,终日沉湎于酒色,不理国事。朝廷官员尸位素餐骄奢淫逸,举国上下聚敛民财,横征暴敛。 此番种种,于旁人而言是修罗地狱,于医仙谷众人而言反倒乐见其成。 正如先前别逢青所言。 ——灾年死人多,师兄弟们兴致勃勃。 与其思前想后运筹帷幄,不如方柳直截了当要求来的妥帖。 “别神医。”方柳淡声唤道,复又改口,“别逢青。” 别逢青若有所觉地抬头,捏着数页的指尖隐隐战栗,一开口,嗓音都透了喜悦的轻颤:“阿柳,我在的。” 方柳眼神清冷。 “此后一年,你……不,我要医仙谷,为我所用。” “纵死,在所不辞。”. 作为交易条件,方柳允诺金银绸缎、药材万千,事后送至医仙谷。 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别逢青所求并非这些财帛,他只求个能常伴方柳的机会。若非与方柳共谋大事,此后即便别逢青有再多奢望,故技重施于萧然山庄外冒雨求见,恐都不能入了方柳的眼,更别说甚么日日想见。 “天色渐晚。”方柳招来赛雪,“赛雪,你在府上为别神医选个住处,待神医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再搬走不迟。” 此后,别逢青姑且算他属下。 便以客卿相待。 赛雪欠身应下,恭正道:“别神医,请随我来。” 一时间,别逢青喜出望外:“好,那我先退下了,阿柳你……你记着早些歇息,莫要过度操劳。有医仙谷在,阿柳所图之事终会成功。” “借神医吉言。” 虽赛雪去别院的路上,别逢青心潮雀跃,久久未能平复,此间行事,是他请教医仙谷一有情郎的师妹,散了十数瓶蛊毒,琢磨出的法子。 如今果真能常伴阿柳身侧了。 “师妹,我心上人对我不假辞色,该如何处之?” “可打得过?” “他是清风朗月的剑客,功夫远在你我之上。” “可药的倒?” “他心细如发谨终如始,不会落入圈套。” “死缠烂打呢?” “试过,无用。” “嘶……师兄,咱们医仙谷最适合强求,可你既打不过他,又药不倒他。若强求不来,则只能……只能瞧他看重何事了。” 看重何事? 别逢青露出古怪的笑:“那便掐着鼻子,暂且做个好人罢。” ———— 两人走后,方柳独自饮酒。 约摸过了几息时间,房内忽然出现一锦衣男子,英伟不凡气势逼人。 方柳勾唇:“梁上君子做的如何?” 闻行道眉头紧锁:“你不该与他合作。” “他?”方柳扬眉,“别逢青?” “别逢青与你谈聊几炷香的时间,只知若你开心他便救人,却不会细想你为何救人,更永远无法理解你抱负几何,做的是利在千秋的事。”言及此,闻行道眸色深远几分,“我曾经亦然,对江湖朝堂人情世故失望至极,只等来日报了闻家之仇,便不想再理会世间之事。” 他日大仇得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他又何干。 闻行道沉声说:“方柳,他配不上你。” 多的是人贪慕方柳绝艳的容色,沉醉于他的身姿出尘、眉眼冷清,想把他护成不染纤尘的样子。 可闻行道与他们不同。 他还爱慕方柳风骨。 着迷于其深谋远虑计之深,心怀天下济苍生。 方柳却问:“今日处置了几名小官?” “两人。” “与闻家一案有关的狗官,皆听命于大太监福林与太子太傅尤常。他们一日不死,除掉再多无名小官,都只能掀起微小的风浪,但我们如今正需要这些风浪。” 说着,方柳缓缓摩挲酒盏,思忖着下一步。 闻行道习惯了他心血来潮般的谈话方式,自顾自接着之前的话题,闷声道:“更不该让他住在方府,哪怕只是一时。” “医仙谷多有用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给些甜头才能驱使他全力以赴。” “不怕它反噬?” 方柳处之泰然,自信,故而自若。 “落子无悔。” 第079章 官场 春节连着元宵, 尚京很是热闹了一阵。 皇帝喜闹,尚京城内常年无宵禁,年节中百姓更是彻夜不眠, 携家人夜游, 赏舞龙花灯。无论商铺还是寻常人家,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前的红灯笼会一直挂到正月结束。 往常是这样。 今年不同往日,元宵节刚过, 街上气氛忽然肃杀起来。御前侍卫领队在大街小巷穿梭,一旦遇到有言行举止异常的百姓,便带刀要上前问东问西。 一时间, 尚京百姓人心惶惶。 方柳能猜到所谓何事。 别逢青的下属能在年前, 就将南方雪灾的讯息送到雁山镇,如今两旬过去, 朝廷再滞后也该收到地方官员的奏折。此外,荣康传来信件, 言道北边战事形势不明朗, 大仗偶有小仗不断,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又要丢掉一城。 内忧外患最易民反, 朝廷不是第一次做这打压民意的事. 皇城,御书房。 “一群混账!废物!朕要你们有何用?!” 大周皇帝周成帝怒气冲冲,将手中一叠奏折摔到最近的官员脸上,随后背手来回踱步,步子显出几分心焦。 多年来,周成帝视早朝如无物, 除非遇到北蛮破城之类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开与不开全凭当日心情。但官员仍要日日点卯, 要事由太子太傅、大内总管福林和邹右相过眼,然后再送到成帝面前。 如这般聚集御书房,便是有不得不开会的大事,来的要么是朝廷重臣,要么是皇帝近臣。 被奏折打中的乃是户部尚书。 户部主管户籍、土地、赋税,此次禀奏,正是江南一带雪灾一事。灾情本是要事,上奏的奏折却被福林一脉一压再压,元宵节前一日才被人想法子送到周成帝眼前。 送信的正是户部尚书。 周成帝大发雷霆,不是因为雪灾的消息被压,而是气恼户部尚书不懂事,就算天大的事,也得让他先把元宵节过了再说。 历来赈灾都是件麻烦事,朝廷上下装作不知,不就能多拖延几日? 现在可好,不得不捏着鼻子商谈此事。 户部尚书是右相一脉,邹右相朝他使了个眼色,户部尚书便五体投地向皇帝告饶:“陛下,老臣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江南受灾严重,地方几次快马加鞭上奏请求朝廷批下赈灾银,情势十万火急啊!” 户部管钱财,可没有皇帝批准,赈灾银一分一厘都拨不下去。 听到老臣提起赈灾银,周成帝心情更差了些。 福林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拱手躬身道:“陛下,据咱家所知,如今国库亏空,这赈灾一事还需多考虑考虑。况且陛下虽爱民如子,可这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不能一有难处就指着父母帮扶,总得自己想办法渡过去。” 太傅适时道:“再者,那一带鱼龙混杂,江湖草莽之士甚多,也不总是听命于朝廷。若非陛下威仪胜天,压得住他们,早该成地方一患了。如今南方大雪,说不定正是老天看不下去,要替陛下惩罚他们也未可知啊!” 一番话说的周成帝熨帖不已。 他寻欢作乐之际,也大约知晓民间有不少江湖门派,其中弟子武功高深行事莽撞,且与朝廷互不干涉。于他而言,这些人不过是稚童打闹,登不上大雅之堂,更遑论影响到朝廷。 周成帝道:“两位爱卿说的有理,朕也觉得如此。” 邹右相急声唤:“陛下!” “住口!”周成帝拿起砚台砸向右相,“右相啊右相,你瞧瞧太傅和福林,你怎么就不能如他们一般为朕排忧解难呢!” 要不是顾忌邹家及其一脉的官员,他早就让这迂腐老头子告老还乡了。 往常,邹相遇到皇帝心情不佳,便不会再多言语,免得失了本就不多的圣心。可眼下事关江南百姓,他不得不顶着圣上不悦,俯首跪拜,劝谏道:“陛下,江南受灾严重,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啊!” 户部尚书等人随之也纷纷跪下。 见他们如此不识大体,周成帝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右相:“朕原还念你让皇商燕家寻来的献礼甚得朕心,没想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好,右相既然想赈灾,钱财是一分没有的,不如找个官员去江南,自己想想办法救灾罢!” 邹相闻言,心痛之余,只觉得愧对于方柳。 让邹家搭上燕家进贡的年礼,本是方柳为邹相一脉博取圣心的计谋,好让他们在对上太傅和福林时,多几分胜算。 正当这时,此前站在后方的顾择龄上前一步,躬身道:“既如此,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顾择龄官虽不大,却是皇帝近臣,只因他才貌皆是人中龙凤。他做官未满一年,表面上与哪一派都避而远之,显出的几分年轻官员的迂腐正直和不懂变通,反倒更令皇帝喜欢。 此番他主动请命,完全符合往日作风,还能为右相解围。 周成帝迟疑:“这……” 顾择龄:“陛下,臣乃江南人士,心系故乡恨不能以身相代,恳请陛下准奏!” 太傅眯了眯眼,开口:“陛下,既然顾大人有意,何妨让他去试一试。臣记得,当日殿试顾大人的策论可谓鞭辟入里,说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能省了赈灾银。” 于是此事便拍板定下。 ———— 顾择龄出发之前,带着右相信件前往方府。 方柳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顾择龄歉意道:“方公子,邹相托我致一句歉,浪费了方公子的锦囊妙计。” “无碍。”方柳不以为意,“燕家仍为皇商最青睐的皇商,便足够了。” 顾择龄低眉:“是。” 比起月余前相见,顾择龄周身气质又萧然了几分,双眸沉沉不复往日光彩。官场沉浮不过半载,便将他打磨的沉默内敛,隐隐窥见城府。 方柳好似随意道:“顾解元。” 听到这熟悉的称谓,顾择龄不由得怔愣一瞬,思绪回到去年初夏。那时,方柳便总喜欢一边称呼他为“顾解元”,一边将他逗弄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 自他三元及第之后,方柳再不曾这么唤过。 顾择龄面对方柳,常常腼腆木讷,此时更是如此:“方公子……” 方柳轻声道:“顾解元可还记得去岁,你我二人山间初遇,你侃侃而谈的志向抱负。” 顾择龄眼中神采乍现。 “自然记得。” “那时顾解元青涩,但存志高远,如今心之所向可有变化?” “不曾更改。” 接着,方柳娓娓说道—— “方某的叔父,曾对方某说过一句话,我将它送予顾大人。其言道,‘这天底下的人,有人只需粟米饱腹,麻衣蔽体;有人却需享受金银玉石,香车宝马。前者是常事,后者亦非过错。’ 诚然,百姓需要私德无缺,清正廉明的人。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希冀所有官员清贫,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极端? 况且无论身处江湖还是朝堂,过刚则易折。 旁的只是手段,只要记得心之所向,即便有朝一日顾解元成了顾大人,又何须恐慌?” 言罢,方柳抬眸浅笑,恰如春风。 “做小顾大人,也没哪里不好的。” 徒留顾择龄心神俱震。 为心上人的笑,亦为方公子的知己之言。 却原来,方柳竟是早早窥探出了自己藏匿心间的几分自我厌弃。 自懂事起,顾择龄便自勉贫贱不能移,厌倦官员尔虞我诈不顾百姓的行事作风,立志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定要做出改变。可进入官场之后,抱负难以施展,反倒将自己变的城府颇深。 与贪的人谈贪事,与好色的谈风月,以寻求一丝破局的法子。 如此一来,怎能不自我厌弃。 可方公子却告诉他,做小顾大人没哪里不好的。 第080章 菜人哀 “谢方公子解我心忧。” 顾择龄撩袍起身, 面朝方柳俯身拱手,深鞠了一躬,目光灼灼如夏日灿阳。 “今日听方公子一席话, 他日不论鹏程万里还是日暮途穷, 顾择龄皆是最初的顾择龄罢了。” 方柳淡笑:“顾大人不必多礼。” 顾择龄坐回去, 继而忧心忡忡道:“此次南下,只我一名朝廷官员,且无一分一厘的赈灾银。只怕我心有良计, 也无法施展,最后苦的仍是百姓。”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 纵使被称作寒门学子的顾择龄,也并非秋困潦倒到三餐不食的地步, 他父亲本就是村里的秀才, 死前留下了笔墨纸砚书册数十,才能保他一路苦读。 闻言, 方柳唤了一声:“赛雪。” 屋门打开,赛雪手持一木托盘, 托盘上放置着一把匕首与一封信件。 方柳先拿起匕首:“此乃方某信物, 江南各大门派皆识得此物,顾大人携此物下江南, 正如携方某口谕,可畅通无阻。” “这……”顾择龄迟疑,未曾伸手去接,“这是否太过劳烦方公子?” “不用介怀,此为计策的一环。” “计策一环?” “将信件交于依风,她知晓该怎么做。”方柳又将信件拿起, 推至顾择龄面前,方才解惑道, “江南,至少莺州一带,雪灾之事不必担忧,摇风县并非初次救灾,急事可寻萧然山庄与鸿雁客栈。” 顾择龄郑重接过两物。 他将信件妥帖收好,并无窥探之心,随后小心握住那柄匕首。匕首精致小巧,鞘上镶嵌红玉,工艺巧拙天工,柄处还力道遒劲雕刻了一个“柳”字。 “字乃家父所刻。”方柳缓缓道,“莺州之外,顾大人可以拿此方信物,寻本地的江湖门派帮忙。马上便是武林大会,但各门派定有长老留下坐镇,顾大人拜访时最好褪去官服,武林中人向来不喜朝廷。” 听闻“柳”字为方父所刻,顾择龄手持匕首的动作愈发小心,心头不觉火热,手心隐约淌了汗。 方柳不甚在意,接着道:“自战乱以来,朝廷自顾不暇,又只知享乐不问民生,年复一年中央集权难以为继,故而对江南一带掌控甚弱。既然只顾大人一位京官肯前往灾区,那传来经常的消息,想必也定要经过顾大人的手了。” 顾择龄:“方公子的意思是?” 方柳眸色深而沉:“从来没有江湖门派施以援手,江南一带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百姓皆唱《菜人哀》。” 顾择龄询问:“……这《菜人哀》是?” 方柳缓缓开口,嗓音冷清如珠玉落盘,分明空缈,却夹杂一缕悲意。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 顾择龄听得脊背发麻,四肢百骸窜起一股入骨的凉意。 菜人歌,乃是人啖人之歌。 若非方柳不计成本施以援手,此番景象必将化为现实。纵然如此,仍旧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在雪灾中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等候他前往援救。 顾择龄深知,适才方柳眼中悲意并非错觉。 料想过往十数年,他定去过那等景象哀绝的灾苦之地,这才铸成一身淡然却悲悯的风骨。 何为侠者,何为大义? 观方公子足矣。 方柳以茶润口。 “月余歌谣传入尚京,如此再过一段时日,顾大人便可在奏折里写道—— 春来冰消雪融,乱葬万人枯骨。一日,无风无雨平地惊雷,乱葬岗忽现嶙峋怪石。其上书曰,‘天罚降于大周’。” 霎时,顾择龄明了此间用意:“周成帝迷信鬼神之说,渴求长生,不拘佛道。” ———— 转眼,顾择龄南下半月有余。 随着奏折快马加鞭入京,尚京城内一日比一日沉寂,百姓愈加谨小慎微。不多时,又有北地来的快马入京,城内宣布恢复宵禁,不复往日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如此,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私底下,许多消息经由乞儿刻意撒播,又经百姓之口一传十十传百,悄然蔓延扩散。 “听说南方大雪,咱们右相数次上折请求赈灾,可惜了皇……头顶上那位不肯出一厘的赈灾钱,似乎就一位姓顾的大人跑前跑后。现在南边那情景……啧啧啧,可惨喽百姓!” “就这些,上头那位至于动怒宵禁?又不是头一回了。” “嘘——我告诉你件事,可不能大声说,据说是天老爷看不过眼,降下口谕,天上的神仙都看不惯咱大周朝的这位了。” “说不准是真的呢,咱尚京城又一位小官疯癫自裁,怎地都查不出缘由,可不就是天老爷看不惯他们鱼肉百姓!”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雁山镇临近尚京城,也受了几分影响,坊市萧条。 来此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也觉出些不同往年的氛围来,初来乍到的小弟子们,还会询问门中资历深的长辈:“从前总听与会的师兄师姐说,武林大会举办时热闹得很,大街小巷商贩云集,茶楼酒馆歌舞升平,怎地今年瞧着静悄悄的?” 长辈若有所觉,讳莫如深。 气氛使然,连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不快意潇洒了。 年少如莫凭,却难得顾不上打探这些。自上一回,他被方柳指尖抵着胸膛,两问是否有血性,便兀自消沉良久。 他日夜自省自问,终于了悟,原来自己空说血性侠义,实则仍是顽劣的小孩心性。一旦明悟,竟不敢再去见方柳,唯有年节时随众人匆匆拜见对方。 武林大会将近,与会的长辈皆已到齐。 这一回,莫凭不曾再避开他们,道歉并听完了所有长辈的叮嘱。听过长辈絮絮叮咛,莫凭好似有了底气,立时前往方府拜见方柳。 然几经碰壁,终是未曾得见。 莫凭憋了一肚子话要讲,偏他不舍得抱怨方柳无情,便只能向师姐韩若抱怨大会无趣。 韩若其人,容貌明艳剑法精妙,名列江湖三大美人之其一,乃是莫凭的表姐,梅花剑宗大长老之女,故而都称之为梅花剑宗大小姐。 无视莫凭话中怨怼,韩若只问道:“小师弟,你来武林盟数日,可见过天下第一剑客方柳?” 但凡修习剑法,就没有不想见方柳的。 莫凭:“……” 一时竟更觉心酸。 韩若追问:“可见过?” 莫凭挺胸提气:“何止见过,方庄主他还、他还……” 韩若:“还如何?” 还能如何? 自然是恶劣至极! 不仅频频拿他逗趣儿,还将他的心尖拨弄得七上八下,飘飘然不知归处。偏偏等他想通之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面难求。 最后,莫凭只能愤愤道:“反正我不好说!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勾了心神去!” “哦?”韩若似笑非笑,“怪道你近来蔫的很,原来是心神被人勾了去?” 莫凭嘴硬:“谁说的?” 那人见都不肯见他! 韩若乐得看戏:“原来如此,看来是落叶有情,流水无意了。” “谁有情了?!” “何人有情?”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一道悦耳清泠。 莫凭似有所觉,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循声看过去,登时看呆了眼——只见方柳姿容卓绝,翩然而立,眉眼之间似有浅笑。 适才的话正出自方柳之口。 闻行道伴其身侧,面容硬朗不怒自威:“闻梅花剑宗弟子租了此处院落,方庄主与闻某特来拜见莫宗主。” 莫凭戚戚然回了神。 原是来见他爹的。 80-90 第081章 梅花剑宗 听闻两人来意, 韩若上前一步,询问莫凭道:“这二位大侠是?” 莫凭介绍:“纵夕刀闻行道,以及师姐想见的天下第一剑客, 萧然山庄方柳。” 两方照面之时, 韩若便对二人身边心有猜测, 此时加以确认,便抱拳笑道:“小女梅花剑宗弟子韩若,见过方庄主、闻大侠。宗主正与长老议事, 我这就派弟子前去询问,只怕须得等上一等才行。” 言罢,便招来弟子嘱咐此事。 “幸会。”方柳抱拳回礼, “此事不急, 我们在此候上片刻便是。” 闻行道寡言,同样抱拳:“幸会。” 在此之前, 韩若早想见方柳一面,好请教切磋一番剑法。去岁她受门派之命前往朝暮城, 离开前才得知原来方柳也曾来过, 只叹有缘无分。 如今正是请教的好机会。 韩若谦虚道:“久闻方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小女习剑十五载, 不敢懈怠,不知可有幸得方庄主几句赐教?” 方柳看向她,弯唇道:“去练武场。” 韩若大喜:“好,请随我来!” 因着武林盟的缘故,雁山镇百姓皆好武功,镇上有数家武场和比武台, 许多宅院也会修建练武场。梅花剑宗租赁的府宅极大,练武场就在会客的花园一侧, 弟子练剑声不绝于耳。 梅花剑宗弟子见大师姐领人过来,纷纷停下了动作。 韩若高声道:“这二位贵客,是萧然山庄的方柳方庄主和武林盟的闻行道闻大侠。今日,我特意请求方庄主赐教,须占用大家一点时间了。” 众弟子久闻方柳盛名,此时能旁听一二,只恨不得代师姐接受赐教,哪会有不愿意的。 可惜他们剑法不比师姐,远没有请天下第一剑指教资格。 练武场空出来后,韩若率先抱拳道一句“献丑”,便提剑舞了一套梅花七式。梅花七式为门内正式弟子的剑法,乃是梅花十六式的基础,练好七式方能继续习十六式。 曾有人钻研梅花七式二十载,才转而修炼十六式,最终成了梅花剑宗最厉害的长老之一。 韩若一套剑法舞完,又道一句“献丑”,而后满怀期许看向方柳。 方柳脚尖点地,衣袍猎猎飞身而去,长身玉立站于练武场正中。他并未祭出腰间的方柳剑,而是拿起一把梅花剑宗弟子训练用的木剑,敛去唇边礼貌的笑意。 他未发一言,转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下一瞬,剑风便似破竹之势震出一道余波,练武场边缘随之戈荡起飞尘。 有弟子惊叹:“是梅花七式!” 只见方柳舞的竟也是梅花七式,从起剑的生涩到融会贯通,再到炉火纯青,竟不过寥寥数息时间。舞剑之人身法飘逸,剑锋凌冽,一眼便知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地。 剑法打完,方柳洒然收势。 众弟子皆屏住呼吸,面对这般近妖的天纵奇才,甚至生不出丝毫妒忌之心,唯余震撼赞叹。 闻行道目光沉沉。 九州之下,方柳是为盛世而生的梦,此生终不会因谁而停。 闻行道懂的道理,莫凭还远远看不透。 莫凭早已怔怔然,遥遥望着方柳持剑而立的身姿,只觉热血沸腾而上,四肢百骸都泛起星星点点的酥麻,接着渗入五脏六腑,非要将他搅得魂不守舍才能罢休。 他思及先前忽然见到方柳,他还曾暗喜对方或许为自己而来,毕竟过去这几日,他在方柳那里吃了几次闭门羹,日日求而不得见。 又思及与师姐的一番话,不知方柳听去了几分。 该是没有全听的,否则方柳不会与自己异口同声问“何人有情”……不对,也不尽然,若是方柳的话,或许真能做出明知故问之事,逗弄他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人。 莫凭面上烧红,暗忖道:方柳果真只当他是毛头小子,从不曾将他好好放进眼里。 思及此,他又低落几分。 韩若的喝彩声打破练武场的沉寂。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观方柳舞剑,一招一式入木三分,令她得以勘破自己招式的不足,受益良多。 若是方才她尚对小师弟有心系之人一事,尚且心存疑虑,眼下便只觉毋庸置疑了。方庄主如此天人之姿,八斗之才,又在江湖久负盛名,令小师弟魂牵梦萦实在合乎情理。 怪道小师弟劝她这做师姐的,千万不要被勾去了心神。 她已然见之神往。 “好剑法!”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江湖代有才人出,我辈中人还是要被这些少年豪杰们给比下去了。” 另一人抚须笑道:“唉,看来老夫该退位让贤了。” 众弟子忙垂头行礼:“宗主,二长老!” 今年,由宗主和二长老领弟子参加武林大会,韩若之父大长老则镇守门派。 方柳持剑抱拳:“见过莫宗主,二长老。” 闻行道:“莫宗主,二长老,许久不见。” 莫宗主朗笑道:“二位不必多礼,刚刚弟子说你们两位来访,老夫怕你们等太久,和二长老抛下手头的事赶了过来,未曾想如此有幸,一来便见到传说中天下第一剑的剑术,实乃是三生有幸啊!” 面对前辈,方柳不卑不亢:“莫宗主过誉了,梅花剑宗剑术玄妙底蕴深厚,方某亦觉获益匪浅。” “方庄主莫要自谦。”二长老笑说,“如今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而年轻一辈中方庄主又独领风流,不知今年的武林大会,方庄主可有意参与?” 此次武林大会,梅花剑宗有五名弟子参加,韩若也是其一。 比起亲子莫凭,韩若才是莫宗主心仪的下一代掌门人,几位长老皆心照不宣。长老们原以为韩若拿不到头名,应当也能跻身前三,若是方柳有意参与比武,三甲怕是不能了。 方柳摇首轻笑:“方某无意大会。” “莫宗主,二长老。”速来寡言的闻行道拱手道,“此番大比,闻某将要一试,今日前来便为知会此事。” 莫宗主和二长老面面相觑。 闻行道曾拿下武林大会的魁首,却放弃了武林盟主之位,如今他又要参与这一届比试,且还特地知会他们这些前辈。 看来这回,是有意盟主之位。 第082章 商谈 事出反常, 莫宗主抚了抚胡须,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闻行道:“正有此意。” 方柳但笑不语。 二长老便伸手道:“二位,这边请。” 莫宗主道:“小若随我们一道。” 韩若抱拳:“是, 宗主。” 闻言, 莫凭急了:“爹, 那我呢?” “你?”莫宗主负手,严厉道,“你留在这儿好好练你的剑, 莫要连一旬后的比武初赛都进不去,丢了梅花剑宗的脸。” 韩若讶异道:“小师弟何时报了名?” 莫凭偷偷瞧方柳一眼,正撞入对方含笑的双眸, 霎时心间一跳, 他猛地转过头去,咕哝着小声道:“就前几日的事, 师姐你别问了,我已经请示过爹了。” 大门派的弟子, 可直接参加武林大会后面的角逐, 但人数有限。若有人数以外的门中弟子想参加大比,便需要同其他武林中人一样, 从初赛开始一场场比下来。 莫凭剑法尚可,但绝走不到大比后半,自然也未被选为五人之一。 原本他不觉得如何,自己方才十六岁,虽不似那些年少成名的豪侠,于同龄人中也算出类拔萃。门派里中选者皆是年长的师兄师姐, 此届未被选中还有下一届,总有他大显身手的时刻。 可现如今莫凭不这么想了。 须知方柳十六岁时, 江湖上便已流传起了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剑客之中更是人尽皆知。莫凭幼时总能听长老们谈论,说那人人艳羡天纵之才的少年郎,怎地就未投在梅花剑宗门下。 思前想后,莫凭禀明父亲,报名武林大会。 韩若担忧道:“比武绝非儿戏,须得签下生死状,小师弟……” 莫宗主一锤定音:“小若,不必与他多说,让他受几遭磨砺不是坏事,早该懂事了。接下来与方庄主、闻小友谈的是事关武林大会要事,他的心性不适合在场。” 说罢,便引着方柳和闻行道二人,前往会客谈事的书房。 莫凭怔怔目送方柳,对方不曾回头看一眼. 书房内。 莫宗主道:“二位请坐。” 方柳、闻行道坐于客位,莫宗主、二长老和韩若随后依次落座。 二长老开门见山道:“闻小友不曾隐瞒,老夫便也直言相问了,小友可是想要这武林盟主之位?” 闻行道颔首:“正是。” 得了准话,二长老喟叹一声,道:“若你有此意,这‘小友’的称呼恐怕再喊不来几回了,不日便该是闻盟主了。” “二长老言重,闻某仍是后辈子侄。” “后生可畏啊!” 两人寒暄一番,莫宗主缓缓开口:“小友武功高强,品行高洁不骄不躁,若为盟主,定能再振武林雄风。只是小友从前拔得过头筹,转而放弃盟主之位,如今却有意角逐,是否——”莫宗主看向方柳,“是否与方庄主有关?” 否则闻行道一人来访即可,何须再来一位举足轻重的才俊? 再者,闻行道在武林中素有盛名,却始终只是武林盟的弟子,未坐上盟主之位以前,江湖地位是比不上方柳这一庄之主的。 二长老附和:“还望二位解惑。” 闻行道与方柳对视一眼。 “莫宗主所想非虚。”方柳慢条斯理道,“方某在北上之前,便已经一一知会过江南的大小门派,言道闻大侠必是下一任武林之主。掐指一算,是去岁夏初的事。” 在场几人莫不惊异。 闻行道不知此事,但他只不动声色垂眸饮茶。 他与方柳相识,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莺州风雨绵绵之际。 血海深仇加之于身,闻行道一向心思深沉,从不轻信于人,彼时对方柳仍有所防备。而方柳跳脱棋局之外,初见便已勘破一切,笃定闻行道终会在他股掌之间。 无人不在他股掌之间。 且心甘情愿。 “这……”莫宗主愈听,愈觉疑虑重重,“方庄主棋盘摆的如此之大,所为何事?” 方柳坦然自若:“不过是想瞧瞧,江湖中人万众一心是何等景象。” 莫宗主心惊,连连追问道:“江湖中人万众一心?方庄主是想操纵各大门派做何事不成?” “各大门派?”方柳轻嬉一声,“小门小派,无门无派难道不算江湖中人?” 闻此,莫宗主与二长老倒吸一口冷气。 旁听的韩若亦心如雷震。 武林盟地位特殊。 ——以浩然正气为根本,有解决江湖纷争之责,又兼具平衡各大门派之任,武林大小事宜皆可出面,且拥有独立于其他门派的弟子。 纵使如萧然山庄、飞鸽盟这般,几乎不参与武林盟议事的门派,亦要给武林盟几份薄面。 习武之人多向往武林盟,无门无派的侠士若进了前十,一般都会选择加入武林盟,成为武林盟的弟子。如韩若这样大门派的弟子,要是得了盟主之位,在任盟主期间便会常驻武林盟,其身后的门派也会多一分话语权。 理论上,武林盟主可号令江湖。 但江湖水深,各门派各弟子均有自己的私心,郭盟主中毒一事还似昨日。纵使盟主能号令江湖,也要担忧人心叵测,门派纷争更需制衡之术。 武林从未真正团结一心。 莫宗主叹息道:“年轻气盛,果真是年轻气盛!方庄主莫要怪老夫直言不讳,老夫与郭征相交数年,愿意听他所言,其他门派可不比梅花剑宗。江湖到底险恶,郭征稳坐盟主之位这么多年,都不敢说能号令江湖万众一心,何况闻小友?” 闻行道却说:“闻某自我办法。” 二长老又劝道:“上一回众门派齐心协力,还是四十年前剿灭魔教。” 莫宗主:“便是那时,有异心的人也不少。” 这时,方柳出声道:“二位前辈对‘万众一心’的理解,怕是与方某有所不同。” 莫宗主疑惑:“此话何解?” 方柳眉眼带笑,不徐不缓说了一段其理难辨的话:“于方某看来,人有异心乃是常事,君子论迹,小人亦然。围笼里的家禽只要不跳出去,啄食、休憩、追逐都不影响最后烹饪入腹。” 第083章 武林大会 莫宗主三人无不赞叹于方柳的玲珑心思。 天底下, 怕是绝无仅有。 莫宗主回顾往昔,从前若有武林盟主号令江湖,所为皆是诸如剿灭魔教之类的大事。一旦魔教势大横行江湖, 各门派难以独善其身, 这才云集响应。眼下江湖中虽不乏魔教残党, 却零零星星不成什么气候,十年之内搅弄不出风雨。 既如此,还有何事能引得整个江湖震颤? 莫宗主与二长老久经世故, 一瞬便想到了许多事,心下吃惊不已。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了然对方也心知肚明, 于是暗暗有了决断。 “老了, 老了,今日听方庄主一席话, 老夫惭愧自称这一声前辈。”二长老抚须长叹道,“闯荡江湖数十载, 还远比不得方庄主看得透彻, 常恨我门中无弟子肖尔啊。” 莫宗主接着说道:“也罢,方庄主与闻小友所图之大, 乃至于老夫亦不敢妄言。但老夫可应承二位一句话,只要无碍于梅花剑宗根基,届时武林盟主的号令我等莫敢不听。” 梅花剑宗在朝暮城更西,天家更替往往逐鹿于中原,他们本不用卷入此类战事。 方柳倏而一笑:“晚辈以茶代酒,敬宗主与二长老高义。” 闻行道亦举起茶盏。 莫宗主笑言:“静观二位行事。” 二长老举杯:“请。” 此间商谈终了, 二人走之后,莫宗主同二长老彻夜长谈不提。 ———— 转眼一旬已逝。 武林大会乃四年一回的盛事, 南方灾情惹得尚京城人心惶惶,但雁山镇却因此终于热闹了一些。 比武的地点与往年一样,定于武林盟总舵附近的一处比武擂台,擂台四周起了几座酒楼茶馆,还有足以容纳近万人观看的空地。锣鼓早早绑了寓意好彩头的红布,大比还未正式开始,对比武感兴趣的百姓便日日来凑热闹,周遭城镇的小贩们闻讯,也都蜂拥而至。 坊市中,燕折风摇了摇手中折扇,信步而行。 周遭热闹,他却只顾得上瞧身旁之人,眉眼自带三分风流情意:“燕某还是第一次见识这般武林盛会,几十里外便是尚京城,武林大会若回回都这么热闹,岂不是早晚成了朝廷的眼中钉?” 方柳身着一袭青色绸衣,眉如远黛唇似丹朱,束起的三千青丝随风而动,一举一动皆有松形鹤骨之姿。 “有些钉子看着碍眼,却轻易碰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无能,尚且自顾不暇,十几载被逼得朝南退了三座城,直至三年前才迁都尚阳城。因此雁山镇离尚京城虽近,却并不属于尚京城管辖,县衙不敢触武林盟的霉头,视而不见已是彼此默认的规矩。 燕折风笑笑:“说的也是,不知街上可有杂——” “阿柳。”别逢青假笑打断道,“我们马上走到擂台了。” 今日乃是武林大会第一日,燕折风和别逢青同宿在方府,知晓对方心思叵测痴心妄想,故而十分不对付。可为与方柳同行,当下只能一道前往大比之地,左右簇拥方柳并排而行,各自仆从紧随其后。 擂台之上—— 武林盟盟主郭征与长老端坐,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几大门派的掌门人,梅花剑宗的莫宗主亦在其中。几大门派偶有变动,座椅数量并不固定,小门小派若能声名鹊起,便可直接在武林盟占据一席之地。 萧然山庄乃坐镇一方的大门派,以往不曾参与武林大会,今年方柳初次与会,武林盟自然为他也准备了一把交椅。 至于身份特殊,但并非几大门派掌门出身的贵客,也可落座观看大比,只是位置不在擂台之上。 燕折风和别逢青便是如此。 两人本是天之骄子,自命不凡,出身便有着高人一等的矜傲,此生未尝一次因身份而落寞。眼下见方柳飞身擂台,与众门派掌门含笑寒暄,姿容绝艳引得台下看客目光追随,竟忽觉黯然萧瑟。 明明年岁相仿,可朝暮城燕家独子也好,医仙谷大师兄也罢,都未能与萧然山庄的一庄之主平起平坐。 须得再往上攀。 攀到一家之长,一谷之主的位置。 身为武林盟的大师兄,闻行道今日异常忙碌,将一切事宜安排的井然有序。随后,他把维持秩序的事交予郭山负责,又把诸如登记名册的杂事交予郭琦儿,这才抽出空来去寻方柳。 方柳与众掌门已落座。 见闻行道前来寻人,众掌门神色各异——他们皆被闻行道和方柳拜访过,知晓这次大会闻行道的盟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身为颇有江湖资历的老人,眼下已有了一位平起平坐的方庄主,来日又要迎来一位旗鼓相当的闻盟主。 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不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众人面上纷纷摆出热忱:“闻小友来了。” 有人半开玩笑道:“依老夫看,如今便该给闻小友摆上交椅,倒省得日后再麻烦了。” 细听还带了些许讽刺。 盟主郭征八风不动:“武林盟的规矩不能坏。再者,承蒙诸位掌门看得起犬子行道,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江湖英雄辈出,说不得就有黑马半路杀出,胜他一筹。” “那得看过了才知道。”莫宗主笑着拿过一旁的初赛名册,说道,“且让老夫悄悄,可有郭盟主所说的黑马。” “正好,到比武的时辰了。”方柳适时开口,“不如方某与诸位赌上一睹,也有趣些。” 众掌门来了兴趣,纷纷问道:“赌什么?” 方柳气定神闲:“便赌最简单的输赢,从初日混战至最后的盟主大比。” 武林大会头几日人数众多,武者资质良莠不齐,比武取的乃是十人混战的法子,一炷香后尚站在擂台上者胜。待到数轮过后,比武的人数锐减,方开始抽签一对一比武,过程中若有未报名者不服比试结果,可随时上台打擂。 赌输赢,比的是习武之人的眼力。 众人正要应下,便听方柳道一句:“诸如且慢,在座皆是内力高深眼力绝佳的老前辈,直接猜便显得无趣了。” 莫宗主疑惑:“……方庄主的意思是?” 方柳伸手,赛雪早有准备般,往他掌心放了一支朱笔。 他素手持朱笔,往大比的名册上轻轻一圈,便圈出一个名字:“自然是盲选,只瞧名字合不合眼缘,旁的不做他想。”说完抬眸,施施然扫过众人,唇边似带一抹浅笑,“诸位前辈意下如何?” 闻行道知他行事自有原由,不等众人回答便挥手招来一武林盟弟子,令其多誊抄几份名册。 莫宗主朗笑带头道:“有何不可。” 其余众人无推拒的理由。 第084章 鸿门宴 郭盟主十分捧方柳的场, 朗声笑道:“既然要赌,总要有些彩头才是。不如这样,待到大比过后, 诸位谁猜中的胜者最多, 便能从郭某的库房中选一样收藏。” 郭征坐镇武林盟数年, 手中很有些家底。 闻言,众人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时辰已到,随着现任盟主郭征的一声令下——锣鼓震天, 鞭炮齐鸣之中,武林大会热闹开场。 热场后,便有武林盟弟子拿着名册上台, 高声念了十个名字, 此为参与第一场比武的赛者。闻行道负手立于擂台一侧,若有比武之人行事过激, 他便要及时出手拦下。 而在此之前,擂台上本该静静旁观的众掌门, 便已拿朱笔圈了各自猜测的胜者。 方柳沉眸静静看着, 才含笑随手圈了个名字。 第一场都是不知名的侠士。 大多数百姓只瞧个热闹,看不出内家功夫的深浅, 故而常常捧场惊呼不已。但对武功高强者而言而言,这场比试实在是没什么看头,便是功夫一般的燕折风,亦看得打了几个哈欠,频频伸长脖颈去瞧方柳。 混战人数较多,为减少死伤, 只许众人赤手空拳应战;待到大比后段,武者一对一较量时, 方才允许使各自趁手的兵器。 正因如此,混战更看重拳脚功夫。 有稍懂些皮毛的百姓,对着比武之人评头论足,甚至因意见不和而大声吵嚷起来。管理秩序的武林盟弟子见状,上前警告一二,争吵者方才悻悻然收声。 众掌门并非第一次见此情景。 稍才清净片刻,百姓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不知何人又侃侃而谈道:“这些人还是差了火候,若说拳脚功夫,果真还是要提岭西杜家。为修炼杜家的独门掌法,杜家弟子自小便吃尽了打熬筋骨的苦,尤其如今的杜家家主杜影齐,道一句铜皮铁骨不为过。” “果真那么厉害?” “那是自然,我有门远亲便是岭西的人,还曾想让自家子侄拜入杜家门下呢!” “……” 台下虽熙熙攘攘,然而习武之人耳目清明,自然将这段话听入了耳中。但凡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少都有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传闻,譬如方柳与岭西杜影齐的恩怨。 有人不动声色观察方柳神情,只见他仍是八风不动地饮茶,还朝看向自己的人轻笑了笑。 ——传闻暂且不知真假,但方柳心性实在沉着。 一炷香后,比试结果已出。 青山派陈掌门笑道:“是老朽赢了。” 早在比武之人站上台时,一众高手便看出此局的输赢,故而并不意外地道着恭喜。陈掌门闻此抚掌大笑,仿佛乐在其中,继续朝方柳:“老朽运道好,说不得要一直赢下去,方庄主,咱们再开一局?” 方柳轻笑:“是该下一局了。” 于是众人便纷纷又落笔。 不多时,第二场比试的十人站在台上。 方柳以手支颊,抬眸略扫一眼,笑意轻漫道:“又输了,看来今日方某运道不佳。” 接连六场,方柳全输。 莫宗主起了个头,众掌门纷纷打趣起他来。青山派的陈掌门甚至还玩笑说,要将青山派转运的法子传授于他,好叫他不必输的如此凄凄惨惨。 闻言,方柳连忙摆手推脱,笑道:“陈前辈莫要再打趣方某了。” 又引得众人哄笑。 一时之间,众掌门之间相处竟比最初融洽了些,气氛轻快不少。 陈掌门提醒:“第七场比试要开始了。” 这一回,方柳拿起名册,在上面瞧见了熟悉的名字。 寒月宫常掌门看向莫宗主:“这莫凭少侠,可是莫宗主之子?” 莫宗主颔首:“正是犬子。” 常掌门便笑道:“那老夫可要圈莫少侠的名字了。” “小儿顽劣,从来没个定性,那点三脚猫的的功夫还上不得台面。” “虎父无犬子,莫宗主可别谦虚了。” 其余掌门皆开口夸赞几句,而后拿朱笔圈了莫凭的名字。 莫凭飞身站上擂台,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眼清俊,却带着几分怯怯然朝众掌门的方向望了过来。起初,众人还当他看的是其父莫宗主,仔细一瞧,才察觉他望得竟是方庄主的方向。 方柳轻执朱笔,朝莫凭挥了挥手。 莫凭抬脚便想朝他的方向走,转而记起自己还在擂台上,方才堪堪停住了脚步。他内力不算浑厚,但这距离之下,屏息凝神还是能听清方柳的话。 然而莫凭一见忘神,下意识盯着方柳阖动的唇瞧,声音反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幸而他还记得辨别唇语。 一张一合说的正是:“押了你赢,别辜负一番心意。” 说罢便圈了莫凭的名字。 莫凭因此双眼乍亮,浑身气势徒然一变,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可押莫凭赢的又何止方柳一人,莫宗主倒是圈了别人。 徒留其余人暗自思忖方柳和莫凭究竟是何交情。 莫凭果然赢得比武。 ———— 混战持续了五日,才将武者筛选过一轮。 这五日内,众掌门场场比武都要赌上一睹,竟快成了习惯。而莫凭作为莫宗主之子,一旦上场便会引得几人议论一番。 方柳偶尔勉励两句,便激的莫凭仿佛打了鸡血,愈战愈勇。 五日后,便该进入武林大会的下半场,须进行一对一的比武切磋。 比试前夜,寒月宫常掌门收到青山派陈掌门邀请,邀他前去方庄主府中聚上一聚。武林大会期间,各大门派掌门难得齐聚一堂,诸如此类三四个人小聚是时有的事。 陈掌门在江湖中广交好友,许多英雄豪杰都是托他的门路相识,常掌门与他也有一些交情。 故而常掌门不做怀疑,携弟子前往。 谁知前脚刚踏进会客的堂厅,后脚房门便“砰”的一声关上。 常掌门心下一凛,一道内力便已汇聚于掌心。 只见方柳正坐在主位温酒,至于邀请他的陈掌门,正神情肃穆和盟主郭征各坐在方柳两侧。不死心再回头一瞧,闻行道带着一众弟子堵住了退路,腰间纵夕刀早已出鞘。 竟是鸿门宴,瓮中捉鳖。 常掌门佯怒:“方庄主这是何意?” 方柳不语,从容倒了一杯酒,运转内力将酒盏抛向常掌门。常掌门眉头紧锁,抬手同样以内力相抵接住酒盏,抛时杯中酒未洒落一滴,到手杯盏却一声清脆响声后,碎了个彻底。 常掌门淋了一身酒液。 方柳这才满意般,笑说:“请常掌门来叙一叙旧罢了。” “叙旧?这便是府上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是有,但要看来的客人是谁。” “怎么?”常掌门隐有猜测,却还是义正言辞道,“寒月宫已经入不了方庄主的眼了吗?” 闻言,方柳轻拍了下手。 只见郭山率人,押着三名男子走了过来,将他们推倒在常掌门脚边。三人明显被严刑审问过,神情恍惚涕泗横流,看见常掌门便要朝他扑过来。 这三人正是前几日参与大比的人。 且都已胜出。 三人武功不弱,有九成的机会能进前十,而武林大会大比前十,便可成为武林盟弟子了。 常掌门心道不好,正要说些什么洗脱嫌疑,便被方柳出声打断。 “方某前几日得到一则消息,言道北境有门派投靠了外邦,还欲趁武林大会往武林盟遣几名奸细,好日后能为番邦做事。可惜,传来消息的人未能审问出结果,还不知究竟是哪个门派勾结了外贼,被捉的人便服毒自.杀了。” “所以方庄主便以为是我寒月宫?” “正是。” “一派胡言!”常掌门怒道,“寒月宫对大周朝、对武林盟,忠心耿耿!” 方柳却对他的狡辩充耳不闻,继续道:“常掌门有所不知,人若是瞧见熟悉的事物,面上会给出相对的反应——熟悉的姓名亦然。若非潜心训练,细微的神情便不可控,善察者一窥便知。” 说罢,他轻笑:“方某恰好深谙此道。” 常掌门顿时惊醒,终于明白方柳为何提议圈名作赌。 “你!赌局是你刻意为之!” 此次他听从番邦要求,安排细作参加武林大会,专挑了门中未修习寒月宫功法之人。在入雁山镇之后,为免隔墙有耳被人察觉,他故意切断彼此的联系,再没见过这三人一面。 他以为自己如此谨慎,计划定然能顺利进行,未曾想竟是出师未捷。 “刻意为之?不止。” “不止?” “议论纷纷的百姓,唇枪舌战的武者,逗弄莫凭引得众掌门关注,也是方某手笔。”方柳漫不经心淡笑道,“毕竟,若要人脸上多露些破绽,总得先分散注意降低戒心,不是么?” 常掌门拧眉追问:“那六场赌局全输,让我小瞧进而松懈,也在你意料之中?” 方柳弯眸:“谁知道呢。” 常掌门大骇,不由得看向被捆的三人,愤恨道:“方庄主好手段,如此轻易便能将老夫处心积虑安排的人揪出来!” “非也,常掌门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方柳摇首,弯眸故作为难状,“常掌门想必不爱梳洗,髯须糟糟乱乱,察言观色并非易事,着实为难了方某一番。” 常掌门惊怒:“你——” 第085章 北境 常掌门身居上位多年, 头一回被小他几十岁的后辈教训的哑口无言。 眼见常掌门不打自招,一直沉默的郭征开口:“前几日方庄主相邀,言道有门派成了外邦细作, 意图混入武林盟搅弄是非。郭某将信将疑, 不信有名门正派能卑劣至此, 未曾想还是小瞧了人心。” “呵。”常掌门不屑一顾,“郭盟主若真不信,便不会让你儿子押了我门中三名弟子, 还设下这鸿门宴!” 郭征却道:“郭某只是更信方庄主罢了。” 常掌门出言讽刺:“他?一个黄口小儿罢了,你我相交二十余载,还比不过一个方及冠不久的后辈。” “常掌门此言差矣。”慈眉善目的陈掌门适时开口, “常掌门都犯下这等罪不容诛的事了, 还计较什么信与不信、交情深浅,不觉得可笑么?” “陈掌门不遑多让, 老夫信了你才来赴宴,未曾想那黄口小儿早连你都收买了!” 素闻摇风县的方柳方庄主, 在莺州乃至江南一带说话颇有分量, 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事已至此,常掌门只恨计策不够缜密, 竟叫人钻漏洞寻到把柄。 “常霖,是你太让人失望了。” 陈掌门直呼其名,不再虚与委蛇假意客气,双眸不觉显出沧桑的老态。 “且不说老朽受过方庄主恩惠,江南各大门派亦与方庄主情非泛泛,信他品性再正常不过。只说当年你我二人相识, 老朽见你心思虽重,却不应该是个城府险恶之人, 谁能料到如今你却投靠北蛮背叛武林盟!” 常霖眼神嘲弄。 “既然大周朝无能至此,这天下为何不能是外邦的天下? 陈掌门久在江南有所不知,自那皇帝老儿放弃抵抗定都尚京,我北境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北境的门派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国都后退三城,国境后退又何止三城,十数座城池皆做了大周朝的弃子!鸣山派甚至意欲整派南迁,为了门派名声才不得不放弃,老夫也不过是适逢其会。” 陈掌门叹道:“执迷不悟!” 常霖冷哼一声。 待两人对峙一番,方柳这才又淡声道:“之后呢?” 常霖反问:“之后如何?” “投靠外邦,逐步控制武林盟,乃至助北蛮得了天下之后,你待如何?” “那我寒月宫便是江湖第一大门派!” 闻言,方柳眸子又冷了些。 说到底不过为名声、权势、地位罢了,偏还要扯上北境无辜受难的百姓。 怨恨大周,勾结番邦,又强调百姓如何凄苦,口口声声百姓不易,却未曾想过百姓一分一毫,反倒将他们当做挡箭牌,为其卑劣行径披上一层遮羞的外衣。 北蛮每破一城,常常屠戮万千百姓,残肢断臂陈尸城门前以作威慑。 方柳不信常霖不知道。 出师未捷,常霖逐渐执念入魔:“无知小儿你说,老夫到底有何不对?!” “对,也不对。” 方柳掷地有声—— “这天下,不见得非是大周的天下,但吾辈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必须得是华夏百姓的土地。”. 常霖被郭山压了下去。 众人围坐商谈后事,方柳此前温的酒派上的用场。 郭征问道:“方庄主,常霖已供认不讳,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方柳抿一口浊酒:“常霖便由郭盟主带走,于武林盟中秘密处置,望诸位及手下弟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不要往外泄露半分。” 郭征颔首:“这是自然。” 陈掌门也符合道:“方庄主还信不过老朽么?” 闻行道自不必说。 方柳轻拍了拍手,便有两人从侧门推门而入,恭恭敬敬立于方柳身侧,道一句:“小庄主。” 两人竟是常霖及其弟子的脸。 “这——”郭征惊骇,“那二人不是被犬子带走了么?” 闻行道拧眉:“是易容术?” 言罢,他走进二人细细打量,竟未发现一丝易容的痕迹。 郭征与陈掌门亦啧啧称奇。 “是易容。”方柳解惑道,“药膏出自别逢青之手,非特殊解药不能解除易容效果。易容常霖的人乃是方某的师叔——方远。” 方远正是方柳叔父的师弟,故称一句师叔。 郭征等人纷纷抱拳:“方大侠,久仰大名。” 方远亦抱拳:“老夫有礼了。” 一言一行,竟是与常霖像了九分。 方柳缓声道:“师叔擅长模仿他人,事先观察了常霖几日。常霖在寒月宫积威已久,习惯于端着一副掌门的做派,即便熟悉之人也不能窥得他全貌,师叔此番易容轻易不会被人瞧出破绽。” 郭征沉吟片刻,问道:“方庄主是想将计就计?” “不错。”方柳将计划全盘托出,“有门派勾结外邦的消息,乃是荣康传信告知,当时只是猜测,还需再去寻证据证实猜测。今下提前拔出这根毒钉,不如趁机埋入自己的钉子,便可方便掌控北境各门派动向。” 陈掌门频频点头:“众人皆知老朽与常霖有旧,若让老朽与其互通有无,甚至可以不必躲藏置于明面上。” “不止如此。”闻行道闻弦知意,“还可令方师叔联络荣康,配合朝廷的军队行事,对北境掌控由一点变为一线。” 方柳星眸含笑,不慌不忙道:“仍需再插入一点,由一线化为一面,方可纵览北境掌控全局。” 似他对江南一般。 届时,棋局便能更进一步。 “哪一点?” “燕家的商队。” 闻行道蹙眉,沉声道:“燕家商队入北境?” 郭征抚掌赞道:“是个好法子。” 他仍记得自己痊愈求药,便是求到了朝暮城燕家头上。 回顾过去半载,无论是燕折风献出绝世宝药,还是不久前借燕家进贡接近朝廷,甚至此次燕折风来雁山镇参加武林大会,都是为了方柳而已。 据说南方雪灾,燕折风亦捐出了许多钱财。 足以见得其与方柳交情之深。 方柳从容道:“昨日,方某便与燕少主谈过,此计可行。” 闻行道便不再多言,视线转而落在一旁的陈掌门身上,眸中流露怀疑。 陈掌门倏而朗笑一声。 “闻小友不必担心,老朽早已追随方庄主多年,必不会背叛。” 思绪翻涌间,陈掌门想起许多年以前,方柳曾言之凿凿向他描述过的太平盛世。 他出身江南一带,早就知晓方柳的鸿鹄之志,私下同江南其余的各大门派皆信服于他。彼时方柳尚且未曾及冠,十余岁沉稳的少年英雄,便已有天人之姿,不世之材。 时至今日,陈掌门仍旧惊叹于其颖悟绝伦,与之令人情不自禁折服追随的魄力。 第086章 女子 次日, 武林大会下半场如期而至。 众掌门彼此寒暄片刻,无人察觉常霖的异常,还道他果真与陈掌门更亲近, 二十载已逝仍要秉烛夜谈。“常霖”笑笑, 不动声色与方柳对视一眼, 继而稳稳坐下。 方远非是首次乔装他人,即便有人耳目清明察觉出细微的差别,亦可说是身体抱恙。 方柳并不担心。 比武第一场, 便是莫凭对寒月宫的一名弟子。 寒月宫擅鞭,对战弟子使的是一条九节鞭,挥起来虎虎生风。莫凭使的是他常用的长剑, 为莫宗主请人锻造两年方成, 不失为一件相当上乘兵器。 两人旗鼓相当,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寒月宫弟子招招狠戾不留情面, 莫凭年龄小资历浅,对战经验明显不足, 只知提剑抵挡, 寻不到攻击的破绽,堪堪一炷香后便落于了下风。 莫宗主早有预料, 倒不见一丝失望之情。 眼看便要分出胜负,莫凭却忽然怒喝一声,浑身内力一震,竟是爆发于长剑之上,剑风凌冽斩断了九节鞭。兵器断裂,寒月宫弟子霎时大乱, 被寻到破绽一击逼退,摔落擂台。 莫凭重重喘息, 额头挂满汗水。 郭征宣布其胜出。 台下百姓喝彩声不绝。 莫宗主亦颇为意外:“果真是战斗才能突破,这小子似是打通经脉,将梅花七式融会贯通了。大比过后多加修炼,剑法必有精进。” 其余掌门纷纷恭贺莫宗主:“虎父无犬子,莫少侠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莫宗主谦逊道:“不需他一番作为,能脚踏实地便很好。” 方才,莫凭挥出的那一道剑风,分明能窥出半分方柳的剑韵,只是尚不如方柳人剑合一的破竹之势。想来那日方柳指点韩若剑法,旁观的莫凭也学到一点皮毛,将之融入自己剑法。 莫凭迟了片刻,才察觉发生何事。 他立时抬头去寻方柳的身影。 方柳正与身侧之人交谈,似有所觉转眸瞧了过来,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微微弯起。莫凭内力皆已耗尽,右手持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抬首双眼满含期许望着他。 此时此刻,于莫凭而言,无论是莫宗主难得的满意,抑或是诸位高手与围观百姓的称赞,都不如那一人的肯定。 须臾,方柳薄唇轻启—— “做的不错。” 简简单单四个字,令莫凭因耗尽内力而苍白流汗的脸,都为此染上了薄红。他撑着剑站起身来,面朝方柳艰难举剑置于胸前,此乃梅花剑宗弟子宣誓效忠时的动作. 武林大会如火如荼的进行。 莫凭走到了比莫宗主预料更远的位置,几番艰难决战之后,已名列此次大比的前十五名。韩若如预想中一般,一路杀入大比前世,最后败给青山派的一名弟子,止步于大比第四名。 至于头名,毫无疑问属于闻行道。 自闻行道参与比武,一路过关斩将不曾有过敌手,许多对手不合一招之击,便被长刀架上脖颈,只能俯首认输。 最后几场迎战各大门派新起之秀,也不过多拖延了几个回合。 似乎是受之前莫凭的启发,闻行道每每胜出,便会朝看台的方向行武林盟的示忠礼。他回回轻易拿下比武,云淡风轻不见狼狈之色,行礼时自有一份飒然洒脱。 众人只当他在朝现任盟主郭征行礼。 唯莫凭咬牙切齿。 方柳好整以暇,从容饮茶。 陈掌门与莫宗主纷纷叹道:“此子武功,已在你我之上。” 约摸这便是方柳选择闻行道的理由之一。 闻行道两次参与武林大会,次次以压倒之势拔得头筹,比其余任何人都更容易立威于江湖。 按照以往规定,胜者还需在武林盟中考察品性,为时三个月之久,武林盟各长老与几大门派掌门人认可其品性,才能正式继任盟主之位。 但因胜出的人是闻行道,又能省去这一步。 闻行道身为武林盟大师兄,武功高强深得郭征信任,实则早已执掌武林盟诸多大小事宜。今朝坐上盟主之位,不过比原来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令其他门派甘愿听召行事。 最后一场大比结束。 现任的武林盟主郭征,当着众掌门的面,将象征盟主的令牌亲手交到闻行道手中。新任盟主继位宴,乃是真正的武林盛事,江湖各路豪杰纷纷来贺。 包括未曾参与武林大会的人。 霎时间,闻行道变得分外忙碌起来。 幸好本就是长于武林盟,应对各种事宜不算毫无经验。郭征成为武林盟的长老,和其他长老一同协助他管理武林盟,只名头和职责稍有变动。 不过两三日时间,以闻行道为首的武林盟便走上正轨。 自此。 武林盟正式易主。 ———— 与此同时,尚京流言四起。 尽管朝廷千防万防,亦未能堵住百姓悠悠众口,《菜人哀》从江南传至北地,“天罚降于大周”亦成为众人三缄其口之言。同是底层百姓,尽管尚京相较灾区繁华许多,人们仍因南方受灾的芸芸众生,而不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更何况,北境前线传信的小兵频频入城,更闹得人心惶惶。 曾经大周都城不在尚阳城,城内百姓虽不如现在富足,却不必过于担忧个人生死。眼下天灾人祸、战事频发,大周朝又是那样一位皇帝,必定不会是为了百姓死守城门之人。 届时,满城的黎民百姓都只是弃子。 或是拖延敌军的肉盾。 所以江南雪灾,果真是大周气数将尽的预兆么?! 随着这种心思愈演愈烈,尚京城周遭的州县府城噤若寒蝉一般的暮气沉沉,武林大会过后的雁山镇表面上亦冷清起来,唯有骑马扬鞭的侠士敢大开大合,穿梭于市井. 周成帝日日大发雷霆暂且不提。 顾择龄乔装打扮,从江南一带快马加鞭返回北地,萧然山庄弟子易容成他的模样,佯装始终驻守灾区的模样。 方府内—— 闻行道、顾择龄、燕折风与四公主齐聚一堂。 方柳坐于主位。 燕折风摇扇轻笑,朝闻行道客气且疏离地道喜:“如今,倒要改称一句盟主了。自继位大典以来,燕某只送了礼,还不曾当面恭贺过闻盟主。” 闻行道泰然处之:“谢燕少主。” 二人在朝暮城便有间隙,如今能相安无事共聚于此,是为方柳的面子。原先两人尚可算平辈,如今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已稳稳压了燕折风一头。 燕折风暗忖,此番归家须从父亲手中接过燕家的家主之位。 也是为了能配合方柳接下来的计策。 四公主明新露坐在方柳左手边,另一侧便是归来的顾择龄。此番顾择龄南下一趟,较往日又沉稳许多,眼底似沉淀了经年的风霜,眉宇间几乎寻不到去岁赴京赶考时的天真。 “顾大人。”明新露询问,“……江南现下境况如何?” 顾择龄答曰:“回四公主,多亏方公子令各路豪杰鼎力相助,灾民均已救援安置妥善,不至于酿成大祸。又有燕家不远万里运来衣物、粮食及消除瘟疫的石灰,使得灾民得以温饱。” 燕折风道:“燕某亦是听从方庄主命令行事。” 萧然山庄有存粮的习惯,其他门派却并没有未雨绸缪储下物资。恰逢燕折风意欲协助方柳,方柳便请他将捐献的银两换成了赈灾的物资,由燕家商队快马加鞭送下江南。 “如此便好。”明新露神情动容,“不愧是方公子。” 这些时日,明新露蛰居武林盟,尽量避免外出,以防碰到别有用心之人。 方柳偶尔会来看望她,为她说明如今朝堂上下的形势,还为她寻来诸如《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孙子兵法》之类的书,其中皆附有方柳读书时的注解,便于她理解其中的治国之策。 其实这些书,明新露主尚在闺中时便已通读过了。 只是不似如今这般细致。 她长在帝王家,祖父又是博古通今的右相,年幼时还曾与祖父探讨书中不解之处。后来及笄成婚,听从父皇之名招了个混不吝的驸马,失望之余,便又会拿起曾读过的书反复翻看,并且一点点教与煜儿。 书读得愈得多,愈明白为何如今的大周朝国不是国、家不成家,愈失望于父皇兄弟骄奢淫逸不理国事。 便也愈无助。 明新露从前未曾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祖父邹相朝堂沉浮数十载,也只是延缓了朝廷官员尸位素餐的速度,除不了腐烂的根茎。身为公主,能保护好自己与孩子都是奢望,更遑论动摇父兄的想法。 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心有不甘。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优势,既有所谓正统的皇家血脉,又能得到右相一脉鼎力支持。若是再有方柳从中相助,她取代父皇之位以后,可将朝堂因天家易主而起的动荡将至最低。 就如同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一样。 方柳想必也清楚这一点。 可她偏是个女子。 须知这世道,本就不许女子懂太多的道理。 正因如此,明新露以为当初方柳所言不过是一时的玩笑话,万万当不得真。直到方柳与她交流帝王之术,这才明白对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高瞻远瞩步步筹谋,几乎将万事都准备妥当。 只要她敢入局,成为棋盘上的一环。 明新露曾为此心生惶恐,问道:“方公子当真觉得本宫一名女子能登大宝?” “四公主。”方柳双眸沉静平和,“眼下与方某讨论赈灾良策的人,先是拥有治国才学、爱民之心的明新露,而后才是一名女子。” “所谓达者为先,不拘男女。” 第087章 自缢 明新露贵为大周朝的四公主, 二十多年来却过得并不如意。 上有父兄沉迷酒池肉林,下有皇弟最长不过六岁,祖父邹相常苦恼于堂堂大周皇室, 竟无一人可堪天下大任。 而他思索苦闷时, 从不曾想到过明新露。 祖父贵为当朝右相, 不曾限制明新露读书习字,也曾认真教她策论文章、夸她灵慧聪敏,胜过男子。即便如此, 他却不觉得明新露一介女子之身,习得圣贤书以后除了当作后宅无聊的消遣,还能做旁的什么事。 如此, 明新露偶尔生出的念头, 便仿佛是大逆不道之事,不能说与外人听。 祖父亦成了外人。 可方柳却说达者为先, 告诉她不拘男女。 明新露沉思之际,方柳又淡淡说道:“四公主之虑, 并非空穴来风。世道如此, 公主登基比起皇子定然困难重重,若公主觉得为难……” 未尽之言, 二人皆明了。 若觉得为难,也可扶持公主之子或宗室皇子。 “不必。”明新露神情果决,斩钉截铁道,“方公子,本宫愿夺取大周皇位,请方公子助本宫一臂之力。” 闻言, 方柳倏然莞尔一笑,似月影照水, 清风拂面。 “如公主所愿。”. 顾择龄疑惑:“……公主?” 明新露恍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抱歉,顾大人。”她歉意道,“方才在想些旁的事情,不小心走神了。” 顾择龄摇了摇头:“无事,公主心系江南雪灾,是百姓之福。” 明新露笑:“顾大人莫要说违心的话,本宫还未做过什么有益于百姓的实事,不过动嘴问了几句罢了。有方公子这般为国为民的英杰,顾大人这般克己奉公的好官,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顾择龄笑而不言,悄然轻抚藏于袖口的匕首。 刻着“柳”字的匕首。 约摸又等候了半炷香的时间,林大人姗姗来迟。 林大人抬眼一望,这会客的堂厅内虽只有寥寥几人,却包含武林之主、朝堂重臣和大周巨贾,此外方府上还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若非因着方柳,怕是很难聚齐这一屋子各有来路的贵客,更遑论令他们坐下一同商讨家国大事。 压下心中思绪,林大人朝众人一一见礼:“四公主,诸位,我来迟了。” 他对待一众江湖中人态度慎重,不摆什么朝廷命官的架子,故而从不自称本官。 众人回礼:“林大人。” 方柳道:“林大人,请坐。” 林大人落座于顾择龄旁边的空位。 这段时间以来,他始终与方柳保持联系,好让方柳立时得知朝堂发生的大小事宜,继而能未雨绸缪。此次接到线人消息,方柳又邀他来方府小聚,他便已提前将近来朝廷重要之事梳理成册。 林大人将书册递给赛雪,由赛雪交予坐于主位的方柳,道:“方庄主,此乃近来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动向,因着江南雪灾的事,大部分官员行事变得谨小慎微,让人抓不到把柄。” 方柳大致翻阅过后,便将之传给右手边的闻行道。 闻行道问:“福林和尤常如何?” 尤常尤太傅与右相针锋相对并非一日两日,近来因赈灾和军饷的事,更是在御书房明里暗里吵了许多次。 但闻行道所问,定然不是这些早就人尽皆知的事。 想了想,林大人回答道:“福林身处深宫,是最不容易打听的人,我只知他前几日又为皇上寻来几名伶人,很受宠爱。至于尤太傅……听说尤太傅一派,有几名官员无故悬梁于家中,待到家仆察觉早已死去多时了,大理寺卿都查不出第二个人的痕迹,只好说是自杀身亡。” 言至此,林大人压低声音,于脖颈处比了一个手刀:“这事诡异的很,再加上天罚大周传言一事,不少同僚私底下都说是百姓冤魂索命来了。” 方柳轻笑:“索命?那该先索尤常的命。” “嘶——”林大人倒吸一口冷气,反应过来之后不尴不尬笑道,“抱歉,方庄主,尤太傅官居正一品,又有皇上的恩宠手握实权,我尚不能习惯方庄主提起他时不以为意的口吻。” 不止是方庄主,新上任的闻盟主提起福林和尤常两位宠臣,也像是在说镇上的恶霸似的,言语中难掩批判与不屑。 燕家的这位燕少主倒还好,尽管散漫风流,却不乏对朝廷命官的敬畏之心。毕竟燕家是陛下钦点的皇商,不算是武林中人,尚且需要仰仗朝廷办事。 方柳只道:“不妨事。” 顾择龄安慰道:“林大人毕竟官场沉浮这些年,一时不习惯也是情有可原。” 林大人不由得发笑:“小顾大人为官半载,该是比本官要敬畏尤太傅和福大总管才是,怎么这话说的也像江湖豪杰似的,不将堂堂正一品的宠臣放在眼里了。” 顾择龄垂眸浅酌一口清茶,掩去眼底神情:“或许如此。” “说起来……”林大人忽然福至心灵,“右相提到过,顾大人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的谣言,乃是方庄主授意散播的,可有此事?” 顾择龄:“正是。” 得到肯定回答,林大人被心中猜测惊的一身冷汗:“近日家中离奇吊死的官员,又与江南百姓冤魂索命的谣言有所关联,莫非、莫非那些官员也是……” ……也是方柳派人所杀? 未语之言不必言明,在场几人皆看向方柳。 只其他人的神色平静,不比林大人那般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即便四公主只知其表,燕折风更是未曾听过天罚的事,两人却都一副对方柳深信不疑的模样。 不等方柳有所反应,闻行道便沉声承认道—— “是闻某所杀。” 闻行道说的过于干脆,掷地有声,似乎暗里处死几名小官,将之伪装成自缢且找不到半分破绽,不过是件再微小不过的寻常事。 以至于是不是得了方柳命令,反倒显得不如何重要了。 霎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顾择龄若有所思道:“莫要错过下手的好时机,若再有一两名贪官‘自缢’,正好能坐实冤魂索命的传言,令本就人人自危的朝堂愈发草木皆兵,如此便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从方才起,林大人便觉得此前一眼能看透的小顾大人,似乎逐渐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似眼下这般,轻描淡写说出取人性命的话,实在不像是顾择龄的风格。林大人甚至在对方身上嗅到类似邹相和尤太傅的气息,有浸淫官场多年磨砺出的城府,一言一行开始透出深藏不露的老练。 分明跟随右相时还并非如此。 是官场果真催人老,还是方庄主调教有方? “不急。”方柳神色从容,“先忙另一件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助四公主回京。” 第088章 补药 闻此, 明新露挺直了腰背。 她隐隐清楚,自此之后每行一步,都将是她取父皇而代之的基石。泱泱大周不该是眼下这个局面, 纵使女子为帝几多困难, 要遭世人口诛笔伐, 她愿往之。 林大人谦恭道:“方庄主有何妙计?” 右相知晓方柳欲推明新露为帝时,因对方的大逆不道而大惊失色,当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花费了两天两夜才消化此事。 林大人更不遑多让。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纠结,都不得不承认比起其他皇子,明新露是最合适继位之人。 如今, 林大人已调整好心态, 能平和乃至积极为四公主铺路了。 “不算什么妙计,只是顺势而为。”方柳娓娓道来, “当初四公主带幼子千方百计逃脱追杀,周成帝与驸马刘珏为绝公主退路, 便寻人假扮了公主, 林大人可见过那名假公主?” 林大人回答:“只宫宴遥遥见过一回,旁的时候都说在公主府里, 照顾身体抱恙的驸马。” 驸马刘珏被明新露刺伤一事,是周成帝亲自下令封锁消息,由经验丰富的太监大总管福林下手处理,不曾传出什么风声。就连宁贵妃和邹相,亦是在明新露传回亲笔信笺之后,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震惊于皇帝和驸马所做之事枉顾伦常。 以至于朝廷其他官员,只当驸马刘珏果真得了重病, 皇上面前又少一位红人。 提起那位假扮的四公主,明新露便不免想起驸马的糟心事,皱眉问道:“林大人可否接近那人,好让本宫能替了假公主去。” 林大人迟疑:“这……四公主,恕下官力不从心。” 他乃是礼部侍郎,礼部司掌礼仪及科举等事宜,新皇登基仪式。寻常来讲,就算属于右相一派,他与公主府亦不该有什么交集。 “不必因此为难。”方柳姿态闲雅,“一力降十会,假公主之事,除去当事人便只有始作俑者知晓。如此,直入公主府取而代之便是。” 林大人见识过武林豪侠的手段,轻功可以飞檐走壁,立时明白方柳是打算潜入公主府,手刃赝品。 闻行道颔首:“此事我来做。” “当然。”方柳眉眼流转,随口戏弄道,“闻盟主轻功卓绝,少言寡语,正适合锦衣夜行做些不好见人的事。” 闻行道作虚己以听状,执起茶盏遮掩微扬的唇角。 顾择龄赞同此计:“既然驸马已是残破之身,于周成帝没了用处,不如一同做掉?” 闻此,林大人不由擦了一把汗:“小顾大人……” 顾择龄疑惑:“怎么?” 林大人忙见礼道:“小顾大人如今……了得啊!” “刍荛之见,林大人见笑。” “顾大人过谦了。” “且等上一等。”燕折风听了许久,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忽的合起折扇砸在手心,“若灭了驸马,是否还须再寻一个人假扮他,好骗过皇城里的人?” 明新露摇了摇头:“这倒不用,当他死了便好。” 她深知父皇本性,连亲生子女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一时宠爱的臣子。且朝堂多得是看不惯刘珏的人,清流嫌他屡进谗言,佞臣又嫌他挡了进谗言机会。 故而,无人会追究刘珏这么个废人,某日是不是死在了府宅深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登得大宝。 方柳似看出明新露心中顾虑,只说:“公主不必忧心,且安心待在公主府内,必要时有顾大人可助公主夺位。” 明新露:“顾大人?” 顾择龄虽有大才,眼下却不过是翰林院的一名清贵修撰,她以为方柳会更愿意借助祖父右相之力。 不过稍稍转念一想,明新露便知晓了方柳用意之深。 资质尚浅不代表能力尚浅,有些事由祖父来做太过惹眼,顾择龄廉洁忠直又受皇帝偏爱,不容易引得朝廷各党派怀疑,是在合适不过的人选。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底下这一帮朝臣老的老贪的贪,便是不能完全连根拔起,也该革去旧臣换新人了。 明新露朝顾择龄颔了颔首:“有劳顾大人了,大周有顾大人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方才算得上未来可期。” 顾择龄谦逊有礼:“公主过奖。” 明新露拍板:“那便如此决定了,闻盟主何时动手送本宫回公主府?” 闻行道回首看向方柳。 方柳摩挲杯壁:“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闻行道这才回答明新露:“那便今夜,请公主同世子准备妥当。” “好。”明新露点头,“本宫不如现在便回武林盟。” “先不急,方某还有些事要问公主。” “何事?方庄主但说无妨。” 方柳缓缓问说:“公主对周成帝的私事了解多少?” “私事?”明新露迟疑片刻,簇起细长柳眉,“……可是,床笫之事?” 方柳泰然:“正是。” 见是这个问题,林大人颇为不自在,不停饮茶。 周成帝私下孟浪人尽皆知,偶有时还会闹到臣子面前,教右相都老羞成怒。但他们这些的清流文人好面子,只私底下腹诽,或者不死心上一上奏折劝谏,还不曾如此大大方方谈论过。 反倒是尤太傅、福林之流毫无避讳,私底下常常琢磨皇帝喜好,为讨周成帝欢心往宫中送人。 驸马刘珏更是将自己送上龙床。 先前方柳便问过林大人这个问题,可林大人却实在给不出有用的答复,悄悄询问邹相也只得了一句“荒唐”。眼下,向公主询问皇上床笫之事,又怎是一句“荒唐”了得。 经过驸马之事,明新露对周成帝早没了父女情分。她细细思索片刻,只道:“父皇向来不怎么喜爱本宫,本宫未出嫁前住在皇宫,一个月也未必能见他一面。若说有什么值得提的,便只剩因父皇沉迷酒池肉林,母妃早年的哀怨了。” 燕折风好奇:“这周成帝便没什么喜好?” 明新露摇头失笑:“从前还能说好貌美的女子,如今么……”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方庄主,莫非是想进贡美人以作奸细?”林大人忧心忡忡道,“可皇上见过的美色不计其数,像是福林又寻来的伶人,若非倾城倾国之姿,多半享乐两日便腻得逐出宫门,定然等不到起作用的时机。” 他倒是明白方柳用意。 皇宫守卫森严,硬闯进去并非万全之策,不如利用周成帝人尽皆知的喜好下手。再者公主处境本就比皇子艰难,来日周成帝之死,必须得与四公主毫无关联,夺嫡才更名正言顺。 眼下周成帝好美色,已到了不分男女的境地,却也不是全然不挑。佳人难寻,否则福林等佞幸不会日日抓耳挠腮,变着法子哄周成帝。 思及此,林大人呼吸一滞。 若说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动摇周成帝的美色…… 林大人视线慢慢移至主位。 容貌绝艳气度滔天,天生灵根慧眼,长了一颗能洞悉万物的玲珑七窍心,未曾有过堪不破的谋略。 有谁能不迷恋方柳呢? 不待林大人深思下去,忽觉脖颈一凉脚底生寒,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浑身胆寒环顾四周,便对上闻行道一双深潭般幽黑的眼,冷目灼灼似有凌厉杀气,刺的人冷汗直冒。 “林大人想得复杂了。” 方柳启唇,将他从冰寒中救出。 林大人劫后余生般,干笑着擦去额头的虚汗,再不敢去多看方柳一眼。幸而其余人不比闻行道擅察敏锐,方才他真以为会殒命于此。 燕折风持扇一下一下轻拍掌心,笑意盈盈不失风流道:“不去安插刺客的话,莫非是阿柳……方庄主此前令燕家放在岁贡的补药?” 方柳勾唇:“正是。” 顾择龄问道:“是什么补药?” 其他人亦是好奇。 猜对方柳心思,燕折风顿时志得意满春风拂面,向众人摇扇解惑。 “岁贡之时,燕家须进献许多奇珍异宝来保住皇商的位子。上一回得了方庄主指教,临年底又往贡礼中添了几样东西,其中便包括滋阴补阳的药——”言至此处,他故作小心将扇面挡在唇边,“以振雄风。周成帝用过之后满意极了,次日还邀父亲入宫,询问那药还有多少。” 顾择龄:“燕少主如何回答?” “便按照方庄主所教,言道此药乃是朝暮城特有的补药,炮制时加入了朝暮城才有的药材。献给皇上的药效温和一些,家乡人还会服用作用更烈的药。待到周成帝讨更烈的药,父亲答须得回朝暮城去拿,皇帝便马上迫不及待要催父亲归家。” 顾择龄转而看向方柳,面红着问道:“……方庄主,果真有这种药?” “寻常补药,不过是效用好上两分罢了。”方柳不紧不慢解释道道,“周成帝素来沉湎淫逸,本就时常进补药物,迟早会因放纵而虚不受补。” 周成帝的几个皇子烂泥扶不上墙,在朝中却都有各自的拥趸,个个狼子野心盼着周成帝驾崩,私底下暗潮涌动。 方柳只是加快这一进程。 顺便将周成帝的命数握在掌心。 燕折风接着问:“那要继续为皇帝供药吗?” 方柳轻摇了摇头:“不用,燕家那边就以朝暮城路途遥远,且补药的药材未到采摘季节为由拖上一拖。周成帝补药成瘾,愈是内忧外患之际,愈是想图眼前的一时之快。 他必定会想发设法,维持深宫内骄奢淫逸的神仙日子,派底下的人寻旁的补药来替代。 届时方某自有献药的人选。” 燕家日后还要做大周的皇商,身为商贾之首以身作则惠及民生,无需继续淌这趟浑水,免得给人留下把柄。 别逢青又到用武之地。 第089章 宫变 闻行道拧眉:“……医仙谷别逢青?” “不错, 方某与别神医已谈过此事。”方柳颔首,“他会亲自调整药方、炮制药材,出自医仙谷大弟子之手的补药, 滋补效用只强不弱。” 医仙谷弟子不拘于世俗伦理, 无什么君臣百姓的意识, 说白了皆是一群疯子,刺杀皇帝都能当是一种有趣的历练。更何况,别逢青习武、善毒且胸有城府, 作为神医入宫献药,或可全身而退。 燕折风自无不可,全听方柳吩咐行事。 几人交谈间, 房门被敲响。 方柳:“请进。” 别逢青推门而入。 他面上挂起温雅的笑, 将手中药包高高举起,朝方柳殷切邀功道:“阿柳, 我将滋补的药制好了,只可惜未见到周成帝本人, 否则可以精准到几时几刻, 再要了那狗皇帝的命。” “咳咳——咳咳咳——” 林大人原本大气不敢出,时不时垂头饮茶, 此时被别逢青一番话惊的呛咳不止。 他原是保皇派,后因看不惯尤常与福林之流,投靠右相多年,还不曾参与过夺嫡之争,更别说助公主夺嫡。眼下卷入诡谲变幻的局势之中,可只要大周朝能安定, 他便不会后悔。 但他仍不适应江湖中人的性格,尤其是谈起打打杀杀时稀疏平常的态度, 若一个管束不好,岂非培养出一群草菅人命的莽夫? 或许前朝与武林默认互不干涉,是有其缘由的。 良久,林大人止住咳嗽,面露歉意道:“……失礼了。” “噗嗤——” 明新露没忍住笑出声。 笑过以后,见几人都看向自己,她用手帕遮住唇角,道:“本宫从前见祖父同林大人商议要事,总羡慕你们处事波澜不惊,如今看来倒是本宫想当然了。” 林大人迟疑:“许是公主暂居武林盟,沾染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品性。” 或还生出看淡生死之心。 这可并非好事。 明新露笑而不言。 别逢青对旁的事漠不关心,只等候主位的方柳开口。 方柳抬眸打量他手中的药包,转头看向明新露:“四公主该回去准备了,闻盟主稍后会去武林盟接公主归家。待回公主府后,须韬光养晦,若非顾大人传信于公主,不要轻易露面。” 说罢,他又看向林大人:“林大人也可离去,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邹相。” 林大人拱手应下. 二人离去后,别逢青落座。 如此一来,屋内便只剩顾择龄一位朝廷中人,与几人格格不入。 方柳先提了他的名字:“待顾大人回京后,且与邹相多加商议讨论,寻个时机将别神医的名姓透露给周成帝。” “可有时间限制?” “半月内,此外方某会继续寻人散播传言。” “好,我明白了。”顾择龄心领神会,“回京之后,我会留意尤太傅、福林及一众皇子的动向,将各党羽情形几十告知方庄主。” 方柳客气道:“辛苦顾大人。” 顾择龄摇了摇头:“是我分内之事,愿为方庄主解忧。” 方柳看向别逢青。 “届时,就麻烦别神医了。” 一与方柳说话,别逢青便难掩笑意:“不算麻烦事,我——” 燕折风不喜别逢青,尤其不喜他望向方柳的眼神。 他们二人暂住在方府上,武林大会初日看了一场武比,之后再不曾坐在一起观赛。燕折风深觉他诡异且难懂,若非都想和方柳同行,晨起怎会愿意一道从方府出发。 于是,燕折风打断别逢青的长篇大论:“方庄主,燕家的商队应当何时进入北境?” 方柳缓缓道:“正要与燕少主说此事,方远师叔已启程北境,待他抵达寒月宫,联络了荣康所在的戍边军队,燕家的商队随时便能启程。” “好。”燕折风踌躇满志,“天下太平之日,燕家商行定要开满大周朝的土地。” 闻言,方柳抛给燕折风一尊木雕的貔貅。 貔貅半个巴掌大小,雕刻并不精细,远比不上燕家库房里的各种奇珍异宝,胜在打磨的还算圆润。 燕折风手抖了抖:“这……” 方柳弯眸:“武林大会期间,从叫卖的货郎那里买来的,祝燕少主得偿所愿。” 燕折风离去时,步伐都虚虚飘着。 别逢青艳羡不已,以为须得有所成就才能得方柳青睐,得他亲手送的礼。回去别院的途中,他口中恍惚念叨着“刺杀皇帝”、“定要成功”之类的话,显得有几分骇人。 屋内只余三人。 闻行道算算时辰,该动身送四公主回京了。 方柳与他已然有了默契,只淡声道:“闻盟主请自便,方某就不细致安排盟主行事了。” “没关系么?”闻行道放下茶盏,道,“今日林大人似乎对武林中人有了提防。” 今朝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对方不会因一丝提防坏了大局,来日天下大定迟早会因此生出龃龉。 方柳遥遥望向窗外天际,目光幽远。 “就怕他们毫无提防之心。”. 闻行道一走,便唯剩方柳和顾择龄二人。 顾择龄垂眸:“……方庄主刚才提到的提防之心?” “不必纠结于此。”方柳徐徐说道,“日后,顾大人自会懂得。” “日后?” “待你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 顾择龄赧然一笑。 十余年来,乡民们赞他为神童,天生文曲星下凡,定能金榜题名,可未有人说过他能做得一朝宰相。若放在从前,他定要谦逊推脱一番,此时此刻却默默接下了。 他必须做到那一步。 想到这里,顾择龄轻抚袖口匕首,隐下心间不舍,双手将之呈出道:“方庄主,江南赈灾之事已了,方庄主的信物可以收回去了。” 方柳视线落在顾择龄的指节。 那指尖微微向内弯曲着,似是想要将匕首拢在掌心。 方柳道:“顾大人似乎很喜欢这把匕首。” 顾择龄喉头微动,嗫嚅片刻才喃喃出一句—— “……不敢。” 方柳冁然而笑:“若喜欢,便送顾大人了。” 顾择龄霎时抬头:“……当真?” “当真。”方柳明澈如琉璃的双眸稍弯,“来日方长,许还有用到的时候。” 得了准许,顾择龄收回呈出去的匕首,一面情不自禁望着方柳的面容,一面用手触碰柄上的刻字与锋利的刃。 方柳饮茶提醒道:“顾大人,利刃无眼。” 顾择龄轻笑,匕首入鞘收回袖口。 他不怕利刃无眼伤了手,只是摩挲着这柄刻了“柳”字的匕首,便如触及方柳青衫落拓的少年光景,可明晰自己心之所向。 于江南赈灾那段时日,顾择龄听过许多方柳的传闻。 全莺州的百姓,莫不以方柳为荣。 同是受了突如其来的雪灾,由北行至摇风县的这一路,百姓风貌截然不同,神情逐渐少了绝望麻木。 尚未抵达摇风县之时,顾择龄时常微服行走于坊市之间,以免被一些地方官员蒙骗。有一回行至摇风县邻县,一女子认出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匕首,大喊着“方庄主的亲信来了”,一街人便蜂拥而至热情招呼,争相邀请他进门款待。 他再三拒绝,才终于推脱。 随后,顾择龄询问女子为何识得此匕首,是否同是江湖中人,却从女子口中得知另一番故事。 五年之前,有水贼为祸一方残害百姓,本县县令是个窝囊度日的糊涂官,将报官的百姓逐出衙门,丝毫不敢出头。水匪愈发猖獗,有人因此家破人亡逃亡摇风县,那人被当地百姓所救,救人者得知缘由后将其送到了萧然山庄。 彼时的方柳听闻此事,率一众山庄弟子前往邻县。 那女子绘声绘色道—— “方庄主策马来到县衙前,眉目慈悲扫过街巷,抬手挥出一道凌厉的掌风,衙门前石狮子像的上便插了把匕首,半个刀尖刺着一张白纸嵌进石头里。 衙门里的捕快吓得关了门,有胆大的百姓就凑上前去看,匕首柄上刻了一个‘柳’字,白纸乃是用朱笔写的状子。 此后半月,方庄主剿灭水匪,拔走了震慑府衙的匕首。” 女子说罢此事,双颊泛上浅粉。 “你若是不信,可去县衙门前瞧上一瞧。” 顾择龄去瞧过了。 以暂且兼任同知的京官之身。 窝囊县令匆忙赶来迎接,捕快跪了一地,却见尚京来的大人不入县衙,而是走到衙门前的石狮子前,从袖口取出一把匕首轻轻推入经年的裂缝之中。 严丝合缝。 霎时,顾择龄仿若窥得五年前的方柳,有幸见他少年意气策马而行。 翩翩少侠,何等的风姿。 之后,顾择龄遵循方柳的嘱咐,前往摇风县寻找依风。 他惊叹于摇风县的人杰地灵,依风姑娘解释是因着小庄主整顿过,还曾遣散了青楼楚馆烟花之地,为那流落风尘的贫苦者分几亩良田,寻个吃饭的活计。 顾择龄又想起那把匕首,终于领会何谓江湖。 方柳便是江湖。 ———— 四公主成功归京,未惊动皇城里的人。 朝廷各党羽各有各的事忙,忙于清算大兴土木昧下的官银,忙于互相推脱江南雪灾造成的伤亡,忙于克扣北境戍边军队的军饷……忙于打听周成帝近来的喜好。 至于太子明辛宇,还要关心年逾五十的周成帝身体如何。 可惜周成帝身体素来不错。 成帝已到知命之年,仍能够夜夜笙歌,少有身体抱恙的时候。朝中那群保皇派的老古董们,一面怨念皇帝只图享乐,一面时不时催太医为老皇帝把脉。 前几日,尚有官员不辞万难,往皇宫中送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医仙谷的神医。 那神医瞧着年纪轻轻,一身本事却不小,才进宫几日就献上一味神药,令周成帝龙心大悦,连连赐下丰厚赏赐。此后,医仙谷的神医便入了太医院,随其他御医一同为皇帝调理身体。 在神医的调理之下,周成帝愈发精神矍铄,太医们把脉过后无不啧啧称奇。 此番种种令太子恨得牙痒痒。 本朝仅有三名及冠的皇子,太皇子明辛宇虽贵为太子,却不如何得周成帝的喜欢。幸而周成帝怕麻烦,他一有废太子的心思,便会有老臣提起祖宗、提起礼制,最后只好作罢。 二皇子生母出身低,没有母家的扶持,不成什么气候。 三皇子明辛哲,乃是太傅之女所生,于所有皇子中最得周成帝的偏爱,成帝几次欲废太子,皆是为了明辛哲。 太子未将二皇子放在眼中,他唯一防备的便是三皇子。 明辛宇烦躁异常:“明辛哲蠢笨无能,哪里有一点帝王之相,尤常当真以为他这外孙能担得起大周?” 太子幕僚开解其道:“太子殿下无需忧虑,只要您一日还是大周朝的太子,纵使三皇子再受皇上的宠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再者,邹相乃是迂腐守旧的老臣,又与尤太傅有间隙,不可能站在三皇子那一头。” “不错,只要邹相一日与尤常不和,明辛哲便一日不是孤的对手。”明辛宇阴恻恻道,“父皇如今老当益壮,身子骨越发强健了,看来孤与明辛哲还有许多年可斗。” 幕僚宽慰道:“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们谈论完此事的第二日。 周成帝薨了。 纵欲过度,马上风而死,当夜陪床的伶人惊叫声响彻云霄,宫女太监两股战战跪了一地。 周成帝之死打的朝堂上下猝不及防。 三位皇子早已出宫建府,得到消息匆匆赶往皇宫之时,皇宫内的妃嫔皇子皇女早已哭倒一片。成帝死的突然,生前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口谕,大总管福林满面哀恸站在乾清宫前,悄无声息朝太子使了个眼色。 福林正是太子一派的人。 明辛宇还算机敏,高呼“父皇”跪倒在门前,痛哭流涕道:“未能见父皇最后一面,儿臣……儿臣不孝啊!” 福林擦擦眼泪,忙扶起太子尖声细语道:“太子千万保重身体,眼下皇上去了,您便是大周朝的天——”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声怒喝:“大胆福林,竟敢枉顾圣意无视圣旨!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奴才!” 福林和太子同时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尤常尤太傅。 此时,尤常竟领了上千私兵冲进皇宫,眼下已将他们团团围住。见状,皇宫的侍卫纷纷拔刀,将福林和太子护在中间。 太子和三皇子剑拔弩张,其余妃嫔与皇子皇女们战战兢兢。 事发突然,双方都不曾有充足的准备,但到底是尤太傅技高一筹,竟在皇城低下豢养私兵。 尤太傅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皇上早就有意另立太子,曾悄悄给了老臣一道圣旨,圣旨上清楚地写明要传位于三皇子明辛哲。” 三皇子明辛哲兴冲冲道:“祖父,何必与他再废话,且将他们都杀了便是!” 尤太傅双目浑浊,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剑光。 一名私兵轰然倒下,死的悄无声息。 下一刻,顾择龄护着邹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顾择龄平静道:“尤太傅。” 尤常冷笑:“顾大人竟投了右相门下,难怪不理会本官的招揽。” 一旁的太子双眸爆出精光,连忙大声喊道:“右相,尤常意图谋反,快快派人将他拿下!” 邹相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下官非是为你而来。” 尤常眯眼,直觉不妙:“那是为谁?” 尤太傅话音刚落,皇宫各处忽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在场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何时皇宫内竟闯进来许多锦衣高手,身法轻盈手段高深,悄然将最外围的私兵杀了一半。 领头的人手持一柄长剑,宫灯之下身影翩若惊鸿。 邹相客气拱手道:“方庄主。” 称作方庄主的人似有仙姿玉色,动作飒爽挽了个剑花,淡声道:“为了邹相的外孙女,大周朝的四公主。” 第090章 夺嫡 宫内对峙的众人皆以为自己幻听, 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四公主? 这世上可还有公主夺嫡登基的道理? 不等众人想个透彻,便见邹相忽然往地上摔了一叠罪状文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太子明辛宇, 结党营私, 私敛民财陷害忠臣, 曾因一乡百姓未按苛税交税,将数十人当场杖毙……三皇子明辛哲,强抢民女, 欺凌臣妻,欺辱宫女太监,十余年间残害至少百余人…… 二人贵为皇子, 却行祸乱朝纲之事, 甚至与北蛮隐有瓜葛,犯下通敌叛国之罪, 枉为大周皇室中人! 四公主德才兼备,爱民如子, 可堪大任。” “你——”尤太傅怒气反笑, “大周朝从未有过公主登基的道理,邹丞相这是在行倒行逆施之事!” 尤太傅话音方落, 他豢养的私兵便又倒了一半。 三皇子吓得躲到了尤太傅身后,余下的私兵将二人护在中间,提剑警惕四周。领侍卫内大臣举刀,率领数十名大内侍卫,护住太子及大总管福林。 皇宫内,夺嫡之人分成明显的三股势力。 福林原也以为邹相率人而来, 是为了营救太子,还当他们有了足以对抗尤常的强劲助力, 未曾想竟是又多了一位敌人。 且是碾压他们的敌人。 此时,福林不得不同尤太傅同仇敌忾,扯着尖声细嗓道:“邹丞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说罢,指着持剑的方柳道,“不仅倒行逆施,还将民间刺客带入皇宫之中,可想过成帝在天之灵如何看待?!” “在天之灵?”四公主从人群中款款走出,穿着雍容华贵的宫服,眉间描摹精致的花钿,“方才二位口口声声‘倒行逆施’,难道父皇荒淫暴政不算倒行逆施?两位皇兄鱼肉欺凌百姓不算倒行逆施?” 尤太傅大声呵斥:“大胆,你……你诋毁父兄,大逆不道!尔等莫不是私自从北境调兵?!还说口口声声说为了四公主,简直就是罔顾伦常!” 闻言,方柳轻笑出声。 尤常怒道:“无耻小儿,你笑什么?” 夜色中,方柳眉眼如画,眼角漾着淡然轻蔑的笑意。 “笑尤太傅避重就轻,翻来覆去只会指责四公主大逆不道,却无法反驳周成帝和两位皇子的罪责。至于从北境随意调遣调兵,势必引来本就不稳的北境局势动荡,尤太傅当真以为,世人皆是你那般不顾大局的人?” 闻行道是有三万精兵,可北境真正能抵御外敌的军队,怕也仅此而已。 方柳话音方落,闻行道提刀走了出来。 紧接着,邹相一方的锦衣人纷纷拿起兵器,朝向尤常和福林的方向。 仔细一瞧,这批“援兵”都身着容易藏匿夜色的黑衣,衣衫款式却各不相同,约摸每几十人为同一组衣着。且他们手持兵器亦种类繁多,有长枪、利剑、大刀、鞭棍……乃至赤手空拳者也是有的。 此番做派,定不可能是北境驻兵。 福林已经开始心生畏惧,可他不能表现出分毫,唯有色厉内荏指着方柳,厉声问道:“非是北境驻兵,又是哪来的私兵?无论私自调兵还是豢养私兵,都是要杀头的重罪,你这个人面兽心者有何脸面指责太子?!” “噗嗞——” 腥臭的鲜血喷了太子一脸。 太子瞪大了眼,怔愣着抬手抹去脸上的液体,低头看向沾满血液双手,以及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福林的头颅。 刀刃锋利削铁如泥,尸体和头颅分割处平滑至极。 血液湍湍流淌,却未曾沾上闻行道的刀刃。 “啊啊啊——” 太子终于寻回声音,惊叫出声。 闻行道神色漠然。 他身后的人站出来,拱手道:“盟主,可要动手?” 闻此,闻行道转而与一旁的方柳对视。 方柳微微颔首,开口道:“动手。” 一声令下,一部分人使出轻功,将宫妃与皇子公主们送至偏殿;一部分人则提起兵器,对上太子与三皇子的党羽。 今日跟随而来的高手,皆是久来闯荡江湖之人,切磋乃至杀人都是常事。私兵与大内侍卫根本无法招架,许多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抹了脖子。 尤常惊得双手颤抖:“你们究竟是何人?” 闻行道冷声道—— “取你狗命之人。” 方柳剑已入鞘,抱臂站在四公主身侧,怡然自若地旁观。 闻行道不着急动手,只提刀一步步紧逼。 尤常则护着三皇子不断后撤,直到被敌人包围退伍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对上持刀者冷若冰霜的眼。不断有私兵死在他们脚下,本就懦弱的三皇子竟吓得尿了裤子,毫无皇子威仪可言。 闻行道冷声问:“尤太傅可记得闻某。” 他眼中有浓烈恨意,尤常瞧得胆战心惊,神情从不明所以至恍然惊骇,不过堪堪几息时间:“闻、闻……你是闻将军后人?!” “看来太傅也不曾忘记,曾被你和福林害死的上百条人命。”闻行道挥起纵夕刀,寒眸如同在看将死之人,“记得就好,废话少说,太傅亲自下去朝我闻家族人请罪吧。” 言罢,便手起刀落砍掉了尤常的脑袋,利落如砍菜切瓜。 于三皇子尖叫之前,闻行道先一步用刀背敲晕了他,太子和三皇子的处置,须之后再由邹相和四公主做定夺。 至此,胜负已分。 听闻皇帝死讯赶来皇宫的臣子们,便是心中再不甘愿,仍旧看清了局势,皆跪在鲜血浸染的地面上,俯首朝四公主山呼“万岁”. 御书房。 “闻家……”邹相叹息,“闻盟主果真是大将军的后人,闻家满门忠烈用兵如神,出了闻盟主这般的才俊也不奇怪。” 先前林大人初见闻行道,便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并将其告知邹相。之后双方几经接触,邹相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闭口不谈装作不知,亦不许其余人谈论此事。 闻行道不卑不亢:“邹相过奖。” 想到往事,邹相心间唯余怅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如今福林与尤常已死,闻家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得报,待到四公主继位后,定会还被污蔑的闻家一个清白,你可想继承先祖遗志入朝为将?” 闻家人个个忠勇无敌天生将才,若闻行道能入朝为将,说不得可以逆转北境战局。邹相相信他推四公主为皇,野心该是不止于此的,应当不会推拒这等邀请。 却是方柳玩笑似的道:“他自然想。方某亦想,麻烦邹相留个位子了。” 他开口,邹相自无不允。 邹相深知,此次四公主能赢得夺嫡之争,并非简单因为太子、三皇子罪状罄竹难书,而是因着方柳认可四公主德才,愿意倾力相助。 方柳选了四公主,江湖乃至百姓便选了四公主。 只是闻行道亦非寻常人,邹相不好越过其本身应承下与他相关之事。 邹相转头看向闻行道:“闻盟主意下如何?” “依方庄主所言。”闻行道目光灼灼,“大仇得报,此后闻某的一条命,唯属于方庄主一人。” 90-100 第091章 留住 许多品级低的小官住在皇城较远的地方, 当晚未能收到周成帝薨的消息,及时赶到皇宫。待次日得到消息,四公主已经成为大周朝第一位女帝, 再无转圜的余地。 礼部得了右相暗示, 早拟好新朝的年号——曰泰安。 泰安元年的第一场早朝, 大大小小的京官尽数入宫觐见新皇,品级低的官员泱泱一片跪在殿外。太和殿内,三品以上官员按品阶站立, 恭恭敬敬弯着腰,不少人额间挂着冷汗。 右相站得离皇位最近,隐隐有之意。 顾择龄身为六品官, 却躬身站在最前列, 俯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明新露道:“呈上来。” 便有新的太监总管将奏折呈上。 明新露拿过来瞧了瞧, 随后让太监将奏本递给前排的右相。右相早知道奏折上写的何事,却仍装作认真仔细翻阅, 而后才抬头看向皇位上的明新露。 明新露问:“丞相看该如何定夺?” 右相俯首报出十数人名, 乃是包括福林和尤常在内的罪臣名单,罪名涉及缔结党羽、鱼肉乡里乃至通敌叛国。有侍卫将殿外罪臣押至殿内, 一众被念到名字的官员齐呼“冤枉”,涕泗横流地跪倒在大殿中。 顾择龄长身玉立,负手冷脸将这些人的罪名一一陈说。说罢,不等众人哭嚎喊冤,便又接着按照《大周律》为几人定罪。 最后,他躬身作揖道:“望陛下明察。” 右相亦顺势说:“请陛下明察。” “就按爱卿所说。”明新露一身明黄龙袍雍容华贵, 正容亢色道,“重罪者满门抄斩, 余下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 此番惩处的,皆是尤常与福林心腹之人。 一名年愈耄耋罪臣闻言,自知已是死罪难逃,忽然冲出来指着明新露和邹相大骂起来,口中义愤填膺说着诸如“女子怎可为帝”、“离经叛道”乃至“死不足惜遗臭万年”的话。 明新露不为所动。 她静静俯视已然疯癫的老臣,耐心等他将话都讲完,才悠悠问:“爱卿,可说完了?” 方柳教过她,盖为帝王者,遇事首先须得沉着冷静。 高深莫测,才能镇得住野心勃勃的朝臣。 自古就连皇帝也怕得罪文人,他们的笔杆子,可以把你写的一无是处,还要传下去遗臭万年。世道对女子更为严苛,平顺一生已经极难,更遑论坐上高位,必定会担上骂名。 所幸这些方柳都早有预料。 邹相与顾择龄也是文人,且还是名誉天下文坛的名人。 邹相成名多年,乃是天下年轻人敬重的大儒,且是明新露的亲生祖父,血脉相连的至亲;顾择龄亦为三元及第的才子,曾在方柳面前郑重发过誓,会如方柳所愿,不计后果拥四公主为皇。 二人是能言善辩之人,方柳已然同他们商议过,须从第一日上朝起,便竭尽全力为明新露博个清名。 方柳则会在民间为明新露造势。 得名士,再得民心,反馈至朝野之上,便是一代当之无愧的君主,可集权于中央。 老臣骂过之后,又有几名罪臣开始哭喊指责,满嘴祖宗之法不可变。 顾择龄答应过方柳,自不会敷衍了事,他保持谦良温恭的神态,站出来一人舌战群儒,最后以一句“先帝是你口中的男儿,他是否顶天立地为民请命?既不能,女子比男子又差在何处?”,将他们一一驳了回去。 明新露笑了笑,下旨将这群人拖下去。 两派党羽眼看大势已去,知晓纵使此次未被杀鸡儆猴,往后却也是再不能于新朝立足了。于是几名未被提起名字的老臣泪沾满襟,纷纷跪下以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品阶更低的小官,则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祈求新皇能到此为止不计前嫌。 革除了一批官员,便要顶上来一批官员。 明新露抬手,太监总管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宣读官员升迁的圣旨。 一时间,朝堂上落针可闻。 眼下局势明了,顾择龄早就站队得了从龙之功,故而他直升六品,调去户部做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在众朝臣意料之中。然而,待太监总管念到武官之时,纵使是谨小慎微的臣子,也忍不住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只因皇上不仅革除了许多戍边官兵,更是将一称作“闻行道”的无名小卒封为镇北将军,官居正二品,给予其统帅三军的权利。 随后,又封名为“方柳”的人三军军师。 封个军师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女帝特意赐下一道空白圣旨,允许军师先斩后奏处置边军一切事务。军师一职不在大周典章制度之中,但新皇对这位三军军师信任至极,使其权利更在正二品的镇北将军之上。 若不算女帝的亲祖父邹相,这位不在朝廷典章制度中的军师方柳,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众朝臣议论纷纷之际,闻行道走进殿内领旨。 闻行道确实是人中龙凤,面容俊毅,身形挺拔,有器宇轩昂的大将军之风。他跪下接旨,脊背挺直如劲松:“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方柳却未曾露面。 众朝臣纵使好奇,也无法见其真容。 新任的兵部尚书俯首询问道:“陛下,这镇北将军和军师可是有军功,而臣当尚未得知?” 明新露笑答道:“眼下没有,日后会有的。” “……日、日后?” 难不成军功还有提前预知的么? “他日收复北境之后。” “嘶——” 朝中众臣骇然。 自北境失守,他们的确做过收复失地的梦,然而一来先帝无意于此,导致众臣子不敢多言;二来朝中没有能驱逐敌寇的明将,边军已数年未赢过一场大仗。 如今却…… 看来顾大人说的不错,先不论这半路杀出来的将军能否收复失地,只凭四公主有这份抵御外敌的雄心,便强过其他皇子太多了。 早朝结束之后,明新露及邹相、顾择龄等重臣近臣,前往御书房商议要事。周成帝荒唐无能,导致他们要解决的乱象还有许多,譬如地方官绅隐匿田产,勾结地方官府小吏们偷税漏税,将自己应缴的份额转嫁到百姓头上一事。 皇宫外,无数驿差携旨奔赴大周各州府,将新帝登基、官员更替的消息,传给各级地方官员。 为了尽早稳固朝野,新皇的登基大典选了最近的吉日。 掐指一算,正是半个月以后。 ———— 方府。 主院卧房内。 夜色渐浓,墙角燃了油灯,方柳正动作散漫坐靠在床榻之上,借着昏黄摇曳的烛火阅读方远和荣康传来的信件,梳理北境错综复杂的关系。 闻行道前来拜访,走的又是梁上君子的路。 方柳头也未抬地道:“做了武林盟主,又当了正二品的将军,怎么仍是偷偷摸摸的做派。” 闻行道于床榻旁边的木椅坐下。 他将面前的杯盏添满浊酒,伸手递给床榻上的方柳,随后顺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自顾自仰头饮下。奈何他酒量如江海,一杯下去醉意上不了头,神色清明的很。 方柳终于抬眸,纤长手指轻动,意味深长转了转执着的酒盏。 闻行道凝视他:“今日,方庄主未去早朝。” “嗯。”方柳笑笑,“新皇早将两道圣旨留下了。” 早朝前夜,闻行道被方柳遣去安排参与夺嫡的江湖高手。 方柳则与邹相、顾择龄、明新露彻夜商谈,故而虽然人未去皇宫,对早朝发生的事却了如指掌。就连今日审讯罪臣的证据,都有他联系飞鸽盟搜寻的痕迹,否则难将罪臣绳之以法。 仿佛压抑许久,闻行道不再恪守礼节,却心口不一地唤“方庄主”。 他沉声道:“方柳,可你让我去了。” 方柳。 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在他舌尖滚烫过千万回。 见闻行道分外严肃,方柳忍俊不禁道:“是,我让你去了。做朝廷重臣的感觉如何,可还快活?” “不如何。” “当真?” “当真。”闻行道望入方柳双眸,“接旨时,还在想你为何不来。” 闻言,方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眉梢染上微醺似的红意,这才慢条斯理地问:“原来如此,那闻盟主可想明白了?” 闻行道接过他手中的空酒盏,说:“方柳,你既然算无遗策至如此地步,那么将军也好盟主也罢,甚至于天下之主的位置,你若想做,应该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方柳笑得悠哉散漫:“抬举我了。” 闻行道未停顿,继续说道—— “可你不曾那么做,一是因为我角逐盟主,明新露坐上皇位,乃是最快最简单的整顿朝野的手段。 二是因为你无意武林之巅,天下之主。” 从始至终,方柳的野心不在钱权。 江湖传言道他恃靓行凶,可他想要的是天下太平的盛世,为此可以潜心筹谋不择手段。若是未曾遇见闻行道和明新露,或许果真会将自己推上武林之巅,乃至天下之主位置。 但他遇到了合适的人。 于是他潜心布局,一点点推他们二人走到合适的位置,眼下已到了祛除顽疾的最后一步。 而最后一步,方柳参军杀敌,用的都是不在典制的军师之名。 “方柳,你随时准备抽身。” 闻行道语气笃定,眼底藏有一丝苍凉。 他知晓方柳是风,非是留得住的人间客。 平心而论,他与别、燕、顾之流没什么不同,都是因为方柳颔首同意,才能追随其至此。然而方柳若决意抽身,那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他们无处去寻他。 恰在此时,街上打更人已经敲响了锣鼓,拉长声调吆喝起来,声音传至府中。 “已是五更天了。”方柳望向窗外明月,星眸幽远,“闻行道,那日萧然山庄外,我抬眼打量了你一番,便知道你我定非相似之人,走得不该是同一条路。” 闻行道执拗:“无法苟同,我心悦于你,天涯海角愿与同往。” 方柳便笑:“世人喜欢谈情爱,权势却更是个好东西,待你好生做过一遭武林之主,当过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再说这些也不迟。” “……你不信我。” 方柳含笑不言,将北境的信件递给闻行道。 闻行道浅浅读过,将其叠好收入怀中。随后,他抬脚走到床榻旁,拉过内侧的衾被细致妥帖地盖在方柳腿上。 “方柳,我可能留得住你?” 一夜的执着追问,令方柳神色惫懒,赤脚踩在他手上。 “现在不能。” 闻行道不恼,又轻手握住为他盖上被角:“好,那我等一等。” 第092章 行军 一朝天家更替, 朝廷风起云涌。 于远离皇城的百姓而言,短时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继续各自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生。于皇城根底下的百姓而言, 朝廷一丝一毫的动荡, 却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计。 先前江南雪灾的“天罚”之兆, 令周成帝及一众佞幸惊骇万分,致使尚京城上下戒严。 一时间,莫说是夜里, 白日里货郎都不再吆喝了,唯有夜里打更人还敢高声语。若是有哪家人的亲戚在官府当差,知晓了事情严重, 只会愈发谨小慎微, 生怕天家一个不高兴便拿底层小老百姓泄愤。 传出旧帝已薨、新帝登基消息的那日,百姓更是风声鹤唳紧闭家门, 青天白日街上唯有寥寥几家客栈酒馆开了门。 直到先帝逝去七日后,大街小巷才恢复往日的热闹。 此时, 宫中朝臣换过一轮, 诏狱内挤满了关押的朝廷罪臣,先前欺压百姓者更是游街示众, 百姓舍不得扔菜叶子,直接拿石子砸得狗官头破血流。尚京城府衙的知府换了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将手底下的官差衙役整顿了个遍,捕快日日巡查欺男霸女之徒,一经逮捕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家纨绔, 皆要押到衙门前受罚。 市井风气清朗不少。 百姓亦渐渐明白新帝不同于老皇帝,非是荒淫无度酒池肉林的昏君, 乃是有心有德的天子。 他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缓步街上,可听到茶馆内的老先生惊堂木一拍,将女帝登基的故事娓娓道来。老先生言其勤政爱民、体恤百姓,有保卫家国收复疆土之心,讲至激动处慷慨激昂,引得行人都驻足。 方柳与顾择龄落座茶馆。 点一壶上好的龙井,配上两碟瓜子点心,听这两鬓霜白的老先生说书。 方柳颔首:“不愧是出自三元及第状元之手的故事,果真脍炙人口,引人入胜。” “过奖。”顾择龄赧然,“是方庄主的主意好。” “顾大人不觉得大材小用就好。” “怎么会,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有些人当官当得久了,习惯于高高在上,早忘了本,我会谨记方庄主的叮嘱。” 方柳笑而不言。 两人安安静静听完一场说书,方柳往小二的托盘里扔了两颗银裸子。 离开茶馆,顾择龄踌躇迟疑片刻,终是问道:“……方庄主,打算何日启程北境?” 方柳答道:“既是军师,自是随大军去。” 那便是等登基大典之后。 新皇赐予闻行道统领三军的权利,此去北境只为收复失地。 本该尽早出发,但打仗须得粮草先行,更何况从别地调兵需要些时日,故而闻行道便要在尚京城待到登基大典,与调来的驻军磨合之后,再谈启程不迟。 顾择龄对行军打仗一知半解,断断续续看过一些兵书,只有纸上谈兵的经验。 他有意帮忙,却也只能暗自轻叹,难得有泄力自责之感。 “顾大人。”方柳忽然淡声道,“顾大人在京城好好辅佐新帝,协同邹相肃清朝堂,便是对北境战事最大的助力。” 顾择龄怔愣一瞬,而后轻笑:“是我着相了。”. 登基大典,大赦天下。 依据大周律法,所谓大赦亦有十恶不赦,囊括谋反、叛变、不敬、不睦……内乱等,此次大赦,亦不包括前些日子捉拿的狗官们。 大典之后,闻行道便率领驻守城外的大军,启程北境。 女帝与一众高官亲自至城门上送行。 近日,经由方柳刻意造势,闻行道闻家后人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年纪稍大些的百姓,还记得当年闻将军尚在时,北境番邦有所顾忌,便是周成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大周朝也曾有过和平安定的时日。 谁知保家卫国的闻家将,会是那般遭奸人陷害的结局,举国上下皆知闻家将冤枉,可举国上下亦无能为力。 往事不可追。 自闻家人被满门抄斩,北境战事再无捷报传来。 如今,听说闻家竟有后人在世,还将受命带领大周军队夺回北境,许多百姓震惊之余同样心怀期盼。 闻行道身穿甲胄,腰挎大刀骑着高头大马,英姿勃发龙骧虎视。他身长本就傲然于众人,骑在骏马更显威严高大,添几分迫人的气势。 正是世人眼中的将军模样。 这一番装束,乃是方柳之意,以振军民之心。 闻行道向天举起长刀,气势如虹:“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众兵齐声山呼—— “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 声音浑厚幽远,经久不散。 百姓也自发高呼口号,就连送行的官员都激奋不已,满腔豪情难以抒发,恨不得写上十首八首诗词。 方柳头戴帷帽,飘逸黑纱遮住绝艳面容,于大军之外纵马旁观。 闻行道回首,与之隔着大军遥遥相望。 他已依照对方所说的。 振奋军心。 方柳似乎还算满意,一阵轻柔春风拂过,吹开他帷帽上的轻纱。闻行道耳目清明,见他黑纱下的嘴角微弯,朱唇轻启:“走罢,大将军。” 启程北境。 ———— 大军行至城外,方柳与闻行道渐渐变为并肩而行。 军队之中,尚有一支特别的队伍,是由武林中人组成的临时精兵。那日宫变夺嫡之后,闻行道以盟主之名,命令各门派共留下八百武功高强的豪侠,剩下的人拿着方柳的信返回各自乡里。 信上所写,乃是对各门派掌门嘱托,若他日北境打起仗来,战事波及了大周境内,务必护好门派附近的百姓。 而这八百编外精兵,只听命于闻行道和方柳,以备不时之需。 梅花剑宗的莫凭亦在其中。 此时,他骑马行至方柳另一侧,昂起头颅。 闻行道侧眸,神色冷淡扫他一眼,道:“打仗并非儿戏,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莫宗主就未曾拦你么?” “拦我作甚?”莫凭不服气,“我行的是为国为民之事,他老人家高兴还不来及呢。” 方柳也未拒绝他随军打仗。 自武林大会后,莫凭剑法有所突破,方柳听说他也在梅花剑宗派出的豪侠之列,只是轻点了点头,评价了一句“功夫尚可,是为合格”,并未加以阻止。 “也是,来日有韩若继承门派,你倒是无所谓如何了。” 说罢,闻行道不再理他。 莫凭气得直咬牙:“镇北将军便很了不起吗?!” 对方实在是未将他放在眼中的做派。 说来可气,闻行道分明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可莫凭一旦与他对上,还从没有讨到过什么好,总是三言两句就被堵得哑口无言。 除去莫凭,还有一位熟人也在随军之列,只比他们走的早了几日。 那便是作为军医的别逢青。 先帝之死,多亏有别逢青的助益,太医院个别太医也隐隐猜到这一点,未免遭人清算,猜到内勤的太医个个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周成帝死后第二日,别逢青便悄然离开皇宫,绕过众人前往方府“述职”。 方柳为他重新安排了军医的身份。 莫凭询问方柳:“怎么不见那个医仙谷来当军医的人?” 方柳回答:“他跟随粮草一道,先行前往北境。” 莫凭得知此事,幸灾乐祸道:“支开好,否则整天见着他神经兮兮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浑身难受。”说完,他想起什么,又转头问方柳道,“那燕家的少主呢?我记得他缠你缠得紧。” “燕折风来信,燕家已派商队往北境去了。” 莫凭喜笑颜开。 “那就好,方庄主你可前别被他骗了。他看起来是一副沉迷风月的浪荡样子,实则也大差不差,当初我大师姐韩若前往朝暮城办事,就曾被他纠缠过一阵子。” 况且师姐从朝暮城回来,曾与他谈起那里的风土人情,随口提到过燕折风敌视方柳的传闻。尽管眼下燕折风不知为何性情大改,从敌视变成赤裸裸的倾慕,可他有风流缠人的前车之鉴,断不是正人君子。 思及此,莫凭只觉方柳吸引总是怪人,令人分外焦忧。 他细细打量方柳帷帽,心道还是这般遮起来好,遮起来窥不到真容,便能少来些乱七八糟的人。 虽说一开口,声音仍是醉人。 前些年重文轻武,大周军队的素质早大不如前,莫说与曾经的闻家将相比,就是同普通百姓比也只是强健了几分罢了。不止如此,小兵未曾被狠狠操练过,亏得闻行道用了五日重塑纪律,否则要比不同门派的弟子显得更散乱。 因此,行径速度比想象中慢一些。 武林中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方柳让他们做了先行军,由武林地位最高者暂当领头的人。而大周的军队走走停停,每日行径四五个时辰,夜里就地扎营休息,十日前行了不到四百里地。 闻行道对此大为不满。 他的轻功之所以独步天下,便是常年来往于北境和中原练出来的,在路上还未曾浪费过这么多时间。 当夜,大军扎营野外。 方柳抬手烤着篝火,道:“稍安勿躁,抵达北境还有时间操练调教。” “路上也不能放松。”闻行道捏捏眉心,“自重整了被拆散的闻家将,我接触的大都是能以少胜多的精兵,倒是高看了如今的大周。” 方柳淡然抬眸:“北境边军素质该好一些。” 闻行道:“这倒不错。” 这时,一名小卒抱着烤热的干粮和肉干,来到两人身旁小心翼翼道:“将军,军师,先吃点东西吧。” 方柳摘了帷帽,薄唇不点而红,双眸低垂眼睫翩跹。熊熊燃着的火光中,他的轮廓仿佛镀了金光一般,姿容绝世不似凡人。 菩萨似的。 小卒心里道。 说话时,小卒不敢看方柳,待闻行道接过干粮肉干,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夜里天凉,军师瞧着身子骨纤弱,未免着了凉,不如我帮军师拿一身袄子吧……” 话方说完,菩萨似的军师便倏而轻笑了一声,灿如星辰艳若桃李。 “不必。”闻行道拧眉沉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小卒忙低着头,怯怯离开了。 方柳将掌心朝上,垂首凝视其间火光照出的影子,弯眸道:“倒确实许久不曾被人在乎过身体了。” 小卒约摸将他当成弱不禁风的文人了。 他是名扬天下的剑客,江湖之中鲜有碰到敌手的时候,因而身形再如何清癯如竹,也不会让人生出此人病弱的念头。 方柳正觉有趣,闻行道忽然伸手覆上他掌心。 下一瞬,一道精纯内力便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缓缓流入方柳经脉之中,将他的五脏六腑暖热,乃至隐隐发汗的程度。 “方柳,我在乎。” 闻行道也不敢看方柳似的。 他凝视冉冉篝火,说罢,掌心复却又源源不断输入内力。 “知道了。”方柳从容收回手,“大将军若是嫌内力太多,不如用在沙场上。” 第093章 边关 大军愈靠近边关, 环境愈发艰苦。 尽管已是开春时节,山林草木已有新芽萌发,北境的寒风却仍旧呼啸刺骨, 吹在面上犹如刀割。官道久不曾维护, 干枯的黄草盖不住地面的龟裂, 道路远处的村舍不见什么人烟。 行径这些时日,闻行道在赶路间隙不断操练士兵,树了必须遵守的严规明律, 军队行径速度日益提升。 未免打扰了百姓,大军扎营之地远离村舍。 闻行道将装水的竹筒递给方柳,道:“依照当前的行军速度, 还有两日便能抵达新雍门关。” 新雍门关, 乃是几年前才建的边塞关隘,旧雍门关早已是北邦的土地。 新雍门关以外, 十余座大小府城皆被敌寇占领,外邦管辖之下, 定下仅针对周人的严厉刑罚, 原大周子民日子过的艰难。每座失守城镇皆派重兵把守,随时侦察百姓言行举止;此外, 北邦还收缴了民间的兵器马匹,明令禁止周人执弓矢兵仗,禁止周人夜间通行点灯。 百姓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灭门之祸。 去年以来,北邦野心更甚,乃至于意图吞并大周, 新雍门关一带战事频频。 方柳掰开杂面烧饼,就着竹筒里的水咽下, 道:“寒月宫所在的府县,距新雍门关只有六十多里,只是不在我们的行军方向之上。” 八百位江湖高手,便是先行去了寒月宫。 闻行道问:“需易辙去往寒月宫吗?” “不必。”方柳摇了摇头,一边慢条斯理地撕干粮吃,一边解释道,“抵达新关之后,方远师叔自会派人来接洽,戍疆边军更纯粹一些好,江湖高手不必强行融入其中。” 闻行道面上听得认真,实则一直注视方柳掰饼子的动作,目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移至方柳吞咽的喉结。方柳进食的动作不紧不慢,即使吃的是随军,赏心悦目。 见他盯着自己吃饭,方柳将竹筒递至闻行道眼前,遮住他视线。 “大将军未见过人吃饼子?” “见过。” “那有何好看的。” “只觉得你不该吃干噎粗糙的粮食。”闻行道将竹筒收好,抬头凝视着他,语气较真道,“纵使看了几日,还是不能习惯。” 方柳将最后一块饼子咽下,兴味道:“那该吃什么。琼浆玉露?龙肝凤髓?” 闻行道英气眉峰蹙起,抿嘴未曾说话。 他果真是如此想的。 习武之人离不开苦练,再多的苦也吃过,又怎会挑剔果腹的食物。这个道理闻行道自然知晓,他曾独身一人风餐露宿,为赶路两日只饮过一壶水。 可大约爱慕一人,便会想给他世间最好的,见不得他衣食住行有半分将就。 “饼子不难入口。”方柳悠悠道,“我亦并非仙人。”. 又行军一日。 最后一夜扎营整休,出了意外。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偷了三包干粮并一斤肉干。 火头军前来禀告此事时,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他们如此多的士兵,竟没有一个人察觉。思及此,火头军生怕将军和军师一个不高兴,就将他给处置了。 所幸方柳未生气,冷静询问道:“几时察觉的?” 火头军答道:“就在方才,那干粮和肉干跟便术法似的,一眨眼便不见了。” 闻言,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便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拂去衣角沾染的枯草尘土。下一瞬,他运行轻功,身轻如飞跃至百尺之外,不过几息时间就没了身影。 火头军头一次见大将军能耐,惊得目瞪口呆,去瞧一旁仙风道骨的军师。 军师八风不动,朝他弯眸道:“站着做什么,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火头军哪里敢坐。 这位来历神秘的军师,才是新皇眼里的红人,手中有新皇御赐的空白圣旨,权利更在镇北将军之上。且军中传言,他与朝廷众多文官往来密切,深得当朝右相邹相信任。 面对如此仙人之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火头军唯有谨言慎行的份儿。 约摸一炷香时间,闻行道去而复返。 手中还提着一个人。 那人个子瘦小,身穿破烂的麻布衣裳,衣服上大片的补丁,枯黄的头发乱糟糟一团,发缝里邋遢地挤着灰尘杂草,面上脏污看不清真容。 闻行道抖了抖。 瘦子怀里掉出几张饼子,一包肉干。 火头军见状,气道:“好啊,就是你这个刁民偷了军队的干粮!” 瘦子闻言,在闻行道手中挣扎几下,大喊大叫道:“废他娘的这么多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越是靠近边城,百姓日子越贫苦,大多数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但也正因常年战乱,能在边城一带存活的百姓,骨子里多少养出了些彪悍好战的性子。 火头军气急:“你——” 瘦子毫不惧怕,一副视死如归的摸样。 引得四周的官兵咬牙切齿,只是碍于将军和军师的面,才忍住没上去揍他一顿。 方柳站起身,道:“你叫什么?” 听到这忽然的询问,瘦子掩在杂乱头发下的眼睛,上下细细扫视了一遍方柳,眼里满是蔑视毫无尊重。 见此,闻行道拧眉。 他手下动作狠厉几分,离得近的官兵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喀嚓声。 瘦子痛呼一声。 方柳抬眸,止住闻行道的动作。 火头军小声提议道:“军师,这刁民敢对你不敬,要不要将他给……解决了?” 方柳摇了摇头。 他不见生气的迹象,双眸澄澈疏离,又心平气和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瘦子还想再骂上几句,可对上那双形状姣好的眉眼,一堆污言秽语噎在嗓子眼。他冷哼一声,别过脸阴阳怪气道:“呵,我可没名字,就是个野孩子,真当谁都跟你们这些大少爷一样吗?” 方柳继续问道:“年龄几何?” “十几岁吧。”瘦子不屑一顾,嗤笑道,“指不定哪一天人都没了,谁还专程去记这个。” “那你父母身在何处?” “死了,我刚出生就死了。” “死因?” “北邦人杀死的,听说肠子肚子流了一地,不过跟我说这些的老头也饿死了。” 一番话,令在场官兵都有了恻隐之心。 此次随闻行道北上的军队,听命于已逝的周成帝,平日里驻守在太平的尚京城附近。大多数新兵自征兵以来,还从未上过沙场拼杀,更别提直面外邦的残忍,大周子民的哀声载道。 看出他人眼中的怜悯,瘦子低着头嗤之以鼻道:“不用可怜老子,你们的可怜能顶个屁的用处!老子多活一日是一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方柳走近被钳制的瘦子,食指抬起他的下巴,看着对方干瘪瘦弱的脸,淡声问:“可想报仇?” “你是说……向北邦人报仇?” “是。” “为何人报仇,为我未曾谋面的爹娘吗?若他们还活着,指不定将老子卖给谁家做畜生了,还不比如今过得潇洒自在。” “自然是为你自己。” “……为、为我自己?” 瘦子满面疑惑,不解地看向方柳。 “我不与你讲那些家国兴亡的大道理。” 方柳抬手,令闻行道将瘦子放下,徐徐说道—— “人若有志,可以是因信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可以是单纯为了自己。若北邦不曾侵犯大周,若新雍门关不曾连年战火纷飞,如今的你或许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正端坐于私塾中苦读。总归不会如眼下这般,偷军队的干粮被逮个正着,无还手之力。 再者,你连生死尚不惧怕,既如此,报仇又难在哪里? 左右不过一死。” 瘦子怔怔道:“你、你说的有些道理,你们这些读书人可真会唬人。你一个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随军来到这新雍门关,也不怕横死在这里。” 方柳弯唇:“在下可不是读书人。” 瘦子被他说的晕晕乎乎,又见他笑靥如花,难得腼腆起来:“那你未说出来的,家国兴亡的大道理是什么?” “士农工商乃至乞儿,只要还是大周国的子民,便与家国兴亡息息相关。”说罢,方柳倏而反问道,“你自是算不得什么好人,偷窃军粮、冒犯朝廷重臣,乃是杀头的重罪,但你可知我为何不生气?” 瘦子果真被激起了好奇心,傻傻问:“……为什么?” “俗语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方柳顺着瘦子方才的话,打趣道:“我这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早在来到北境之前,便猜到了北境百姓的难处。活着都艰难,如何强求百姓知晓礼节荣辱?” 话音落下,久久未曾有人再说话。 闻行道知晓,方柳与瘦子的一番对话,并非只是说给瘦子听——他在借机培养官兵们的信念。行军这些时日,闻行道因官兵素质参差而不悦,方柳其实亦看在眼中。 瘦子被触动。 火头军憋得面红耳赤,最后仍是忍不住大喊道:“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时间,北境荒野上回荡着众人的高喊。 不愧是新皇钦点的军师。 若说离开尚京城之时,他们异口同声的口号只是顺势而为,此时便是由心而生。遍观九州,同是大周子民,为了北境百姓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此仗必须打到胜利为止。 他们终成了一支有信念的军队。 瘦子忙询问:“我也能参军?以往边军征兵的时候,可是看都不看老子一眼的。” “自然。”方柳淡声道,“能神不知鬼不觉,从火头军眼皮子底下偷走干粮,你的本事不小。” 瘦子兴奋地握紧了拳头。 火头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快,谢谢咱们军师,还得跟镇北将军道个歉。” 瘦子:“……军师、将军?” “不必。”闻行道用水沾湿碎布条,仔细擦拭方才钳制瘦子的手,威严疏离道,“你先归到火头军中。” 火头军便将瘦子带走了。 二人离开后,聚集于方柳和闻行道周遭的官兵也散去。 方柳看向闻行道:“镇北将军有何见解。” “甘拜下风。” 说罢,闻行道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他轻握方柳的手,用帕子裹住他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得格外认真。 方柳垂眸笑道:“大将军随身带这些?” “日后不必亲自动手。”闻行道一字一句道,“看我一眼便好,免得污了你的手。” ———— 一日后,大军抵达新雍门关。 驻守此地的官兵来迎,领头的乃是都指挥使王庆,以及此地的知府大人黄仕清。 大周朝重文轻武,建朝以来文官轻视武官久矣,且文官往往比高一级的武官更有权势。但边关又有些不同,此地战事频频,文官虽能牵制武官一二,却更需要武官出兵保护。 故而北境反而武官权威更甚。 跟在王庆身侧的人,便是半月前一道圣旨升为副指挥使的荣康。 众人齐齐朝方柳和闻行道行礼。 黄仕清邀二人前往酒楼小聚,闻行道漠然推拒道:“不必,直接去军中看看。” 王庆表情古怪,毫无动作。 荣康见状,主动说道:“二位大人,请随我来。”随后,他一面带两人往城外驻兵的地方走,一面解释道,“新雍门关乃是大周最重要的关隘,关城内驻兵近千人,关外沙场驻军约有七万余人。” 闻行道颔首:“不少了。” 兵力的确不算少,大周总共约四五十万的兵力,南、北、西方都须兵力防守。北境形势最为严峻,与番邦接壤的沿线较长,新雍门关乃是外邦入境必破的城池,能在此地部署七万余人,想必已经是极限了。 闻家将的三万精兵,便是分布于北境与番邦接壤的沿线,加入各地驻军之中,驻守新雍门关的约五千余人。 到达关外驻军处,许多正在操练的士兵停下动作,看向来人。 圣旨比大军到的快,因此众人都知晓北境新来个镇北将军,将统帅三军抵御外邦。又有一位御赐圣旨的军师,可先斩后奏处理军中一应大小事宜,尚不知其能耐。 能迎来增兵自是好事,可上一任镇北将军便是个草包货色,朝廷又时常克扣边军军饷。以至于他们近年来几乎未打过胜仗,若非新雍门关地势险要,关外尚有拦截敌寇的峻岭,如今早就被攻破城门了。 如今新皇登基,非但不在边军中选人,还空降了两位未曾上过沙场的来指点江山…… 莫非是彻底放弃北境了不成? 若非二位来之前,尚京城往边关运来了粮草,还从其他地方调了一万多兵力过来,他们还要更。 尽管大把的人不服气,但果真见到军师及镇北将军,却仍旧恭恭敬敬道:“见过军师,见过镇北将军,见过两位指挥使。” 王庆点头:“继续练你们的,我跟副指挥使陪同两位大人。” 众人应道:“是!” 闻行道淡淡扫了王庆一眼。 方柳倒是浑不在意似的,于军营中四处转了转,时不时提两个问题,似乎都是与行军打仗无关的事。 王庆见他翩翩君子貌比潘安,与军营里的硬汉莽夫格格不入,猜测应是手握笔杆子的文弱书生。怕不是因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便迷惑了女帝及一众朝臣,以为其有领兵打仗的能力。 军营中,沙场上,向来只凭实力说话。 打仗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说不得过些时日,这两人便会哭着闹着要回尚京城了。 方思及此,王庆便忽觉后颈一凉。 他回头看去,正对上闻行道凉薄的双眼:“王指挥使,公幄在何处?” 荣康领兵住在另一营地。 公幄乃是将军营帐,自然驻扎在主营地,须得问王庆才行。 王庆后背起了冷汗:“将军请、请随我来。” 四人来到公幄前。 几日前,王庆便派人将公幄内外打扫干净,以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到来。 王庆掀开营帐的帐帘,几人朝里望去,只见内里空间极为宽敞——入眼便是推演用的沙盘,以及其后的棕红色帅案,帅案之后竖立一道木制镂空的屏风,屏风后方便是将军下榻休息之所。 王庆道:“将军榻的被褥已经换洗过,皆是新的。” 闻行道巡视一圈,眼底流露满意的神色。 方柳漫不经心行至帅案前,拿起其上放置的舆图查看,随后来到推演的沙盘旁,若有所思。 闻行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他边一同低头审视沙盘,边轻声说道:“日后你便住在此处。” 方柳还未说什么,王庆便急声阻拦:“这怎么能行?” 闻行道淡淡扫他一眼:“如何不行?” “有违军纪,军师有军师的营帐。”王庆自以为体贴道,“更何况,方军师果真要住在营中吗,若是难以适应军中艰辛,不如早日在关内寻个住处。” 闻行道冷声说:“王指挥使,心中若不忿不服,不如说出来。” 王庆一顿,笑道:“这……下官怎么敢?” 他倒是不忿不服,但可不会傻到表现出来,这种角色该让下面的人去做。可惜荣副指挥使与他不是一条心,不将自己这个上峰放在眼中便算了,反倒真心迎合新上任的军师和将军。 闻行道眸色深似浓墨。 两人说话时,方柳不曾抬过头,似对王庆的敌意不以为意。他拿起沙盘上的一枚小旗,夹在食指与中指间轻轻晃动,一举一动皆是风雅韵味,分外赏心悦目。 耳旁清净了些。 方柳垂眸道一句:“快些解决。” “好。”闻行道点头,转头看向王庆,“王指挥使,随本将军来。” 王庆随他走出公幄。 闻行道将人叫去营帐外,显然是为在军中立威。 京中虽有传言传来,说闻行道乃是闻家后人,但万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多时,营帐外便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营中官兵的惊呼喝彩声。 荣康朝外张望。 方柳将小旗置于沙盘一点,漫不经心道:“好奇便出去看看。” 纵五大三粗如荣康,被敬仰之人瞧出心不在焉,也不禁涨红了一张黑脸:“没……王庆很有些功夫在身上,我不曾见过闻大侠,不,是闻将军出手,故而有几分好奇。” 方柳又执起一枚小旗,摇头道:“晚了。” 话音方落,闻行道便走进营帐。 王庆未跟着。 闻行道走到方柳身侧,复又说:“日后,你便住在公幄。” “军师宿在将军帐,那将军宿在何处?” “宿在屏风前,帅案边。” 方柳于沙盘中落下一旗,眉尾轻扬道:“岂不是委屈将军当了我的小厮。” 闻行道推演兵法,将另一枚小旗拿起放在合适的位置,答曰:“甘之如饴,未尝不可。” 第094章 沙场 入住军营的次日, 方柳便按照征兵时的名册,从主营开始挨个点兵。 提及的问题,不单单局限于名姓、籍贯、身长, 尚会问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譬如儿时的喜好、父母的习惯乃至邻里的关系。 闻行道全程站在一旁。 昨日里, 众人亲眼目睹这位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将王都指挥使几招便轻易拿下,着实震慑了这一众武将。武将讲的便是实力, 虽暂未见识闻将军的行军用兵之道,至少承认技不如而甘为人下。 至于军师,则更显神秘莫测。 古往今来, 能做军师的多是读书人。而大周朝重文轻武, 从不缺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却少有看得起武将的读书人, 更缺少熟悉兵法的读书人。 方柳初次现身军营,便如众武将印象中的书生一般无二。 许比印象中更出尘。 翩翩郎君, 清癯艳绝, 一对顾盼神飞的招子,又有满腹诗华的气度。据说读书人不仅得会写文章, 还须得体貌丰伟,若被花了相貌便不能参加科举,而今一瞧似乎并非妄言。 如此之人,真上了沙场,怕是见了血便要昏倒了罢。 幸而瞧着并非病弱之辈,若果真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莫说是当什么军师了,怕不是要武将们分出力气照顾这位公子。 毕竟是新皇钦点的贵人。 方柳只需扫一眼, 便知面前武将的所思所想。 但他并不急着立威,反倒显露出些乐在其中的姿态,晨起专程褪去便于行动的劲装,换了一袭读书人的青色长衫,更显得谦谦君子温如其玉。 比如先前不服闻行道,武将面对方柳反倒还算规矩。 缘由便在于方柳拥有的那道圣旨。 由此看来,一众武将对于新帝似乎并无不满,愿意视其为大周天子。 前线将士见多敌人残害百姓,打仗时最不缺的便是士气,奈何后方朝堂无人响应,头顶将领也多是无能之辈。比起拖欠军饷、消极对敌,只懂寻欢作乐的周成帝,这位公主甫一上任便送来大批军粮,还派来人马,扬言要反攻敌寇夺回北境。 至少是位有血性的天子。 方柳用两日时间,尽数点过了营中众将士,却不曾解释缘由。 夜里。 公幄中。 帅案上燃着烛火,方柳正俯身执笔疾书。 闻行道整理将士名册,边重新整理,边问道:“如何?” 无头无脑一句话,方柳却能解其中之意,徐徐答曰—— “大都忠心,非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泱泱大周,忠于骨肉亲朋。” 周成帝荒唐行事至此,南方一带尚且频频动乱,北境的将士们仍未举兵谋反,无非是顾忌北境严峻的形势。一旦戍边大军离去,恐怕贼寇不日便可破城而入,一路南下直取尚京城。 北蛮嗜血残暴,那时死的就是他们的亲友。 “兵刃相接血溅沙场,十数寒暑的戍边生涯,朝廷有愧于这些将士们。”闻行道敛眸,沉声道,“然自古以来,帝王忌惮他人手握军权,总也有几分道理。” 任何君王平定天下后,一定会打压朝中武将,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方柳写完信件,将其顺手递给闻行道:“眼下却不是理会这些道理的时候。” “正是如此。” 说罢,闻行道将信件收入怀中,转身离开。 方柳泡了壶清茶,斟满两杯。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闻行道重新回到营帐之中,端起另一盏茶仰头灌入。 这回换方柳问:“如何?” 闻行道答:“燕折风邀你一见。” 方柳略颔首。 “过几日。”. 来到营中的第四日,北邦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偷袭。 彼时,恰逢闻行道在操练士兵,便率一众将士们奋勇迎敌,成功将敌寇将领斩于马下,使得敌人溃不成军,四散逃开。 北邦民族乃是游牧民族,族内男女个个骁勇善战,且胯下战马皆是难得的良驹,故能以一当十,每每打得大周将士们兵败如山。 若非后来参军的荣康,居然颇有几分将才,率领将士们数次抵御住贼人进攻,军中伤亡必然更加惨重。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近年来,朝廷拖欠军饷,使得将士们马匹、兵器落后于人,有时连基本的果腹都难以做到,实力自然大打折扣。与此同时,北邦意图吞并大周之心不加掩饰,屡屡派兵找寻攻破关城的时机,反倒士气愈发高涨。 如此一来,大周将士更是再难打什么胜仗了。 今日难得打了个一次胜仗,高声齐呼“将军威武”。 闻行道却未见轻松自得,反倒是微蹙英气的眉峰,显出一丝凛若冰霜的神情。 事后,他将此事告知方柳。 方柳笃定道:“敌人是来试探我等的,他们果然已经知晓大周变了天,军中换了新的将领。” “有奸细。”闻行道沉吟,“只不知在军中还是关城。” “怕不止一人。” “奸细除不尽,贼寇在新雍门关外一日,百姓便不能安生一日。” “走吧。”方柳撩袍起身,“先拜见燕折风。” ———— 先前,燕折风回了趟朝暮城,如今是燕家正儿八经的家主了。 他率领商队先一步抵达了北境。 因着战乱的缘故,北境的商会早被打散,只余下闲散商贾。无大商贾坐镇,燕家又顶着皇商的名头,一时间算是畅通无阻入驻新雍门关。 燕折风买下两间临街的两层店铺,并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随后,他按照方柳的嘱咐,将手下的人分别派去关城附近的城镇,进一步拓宽燕家的势力,还不忘搭上方远和荣康的关系。 燕家世代行商,燕折风亦是耳濡目染。 不过短短半月有余,关城便有了第一家燕家商行。 等候几日,燕折风终于盼到方柳前来,情不自禁侃侃而谈起来,将过去月余建立商行的事尽数告知。虽说他不比闻行道武功高深还懂得行兵打仗,可他总归还有擅长之事,乃是旁人所不能及。 思及此,燕折风意气风发道:“方庄主,打仗总要砸进去真金白银,燕家商行愿意多捐些金银钱财,为大周尽一尽绵薄之力。” 方柳微弯了双眸:“燕庄主有此心,是大周之幸,黎民百姓之幸。” 闻言,燕折风不免忧心道:“方庄主……当真要上沙场吗?” “自是当真。”方柳眼神清明,含一抹浅笑道,“如今我等不正身处这风云波谲的沙场之中么?” “追随你的人中,燕某武功、剑法皆非最好,或许样貌也不见得顶尖,唯独一身铜臭味还值几个烂钱。”燕折风仍是倜傥的模样,似真似假道,“方庄主,若你有难,届时燕某怕便只能拿命救了。” “不必你。” 闻行道倏而冷冷出声。 “自有武功最好的人舍命相救。” 第095章 霍隐 燕折风神情骤然一变, 少了游刃有余的风流。 以往,闻行道虽时常跟随方柳左右,且气场强盛不容他人忽视, 却始终安安静静站在方柳身侧, 少有如别逢青那般直抒情意的时候。 可自这回再遇, 他似乎不再压着情意。 莫非宫变之后发生了何事? 燕折风活了二十余载,向来以玉树临风自诩,唯恋慕追随方柳一事, 令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与方柳多年后的相见,心上人比记忆中更似天上人,令他的奢望都只敢埋在微不足道的笑谈中。 爱慕方柳者不计其数, 譬如别逢青、顾择龄之类的人, 或不加掩饰,或秘而不宣。 只闻行道令燕折风感到过威胁。 可能因从重逢方柳至今, 无论何时求见方柳,总能见到闻行道的身影;也可能是因他既做得盟主, 又做得将军, 是最有用武之地的人。 两个缘由其实相辅相成。 燕折风正色道:“我从朝暮城带来一些锦缎,是西边独有的布料和刺绣, 专供给宫里贵人们的,此回跟来的人中有手艺顶尖的绣娘,正可以给方庄主做几身衣裳。” 闻行道不曾阻止,只提醒道:“方军师不喜黛紫色。” 燕折风皱眉。 他确实不知方柳喜好。 一人唤庄主,一人唤军师,短短几句话, 二人剑拔弩张。 方柳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二位若闲来无趣,但请自行离去。” 两人立时闭了嘴。 随后, 方柳才又问:“燕家主来此地月余,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尚谈不上,但各个城镇都有店铺了。”燕折风认真回答道,“近来忙于打点北境的关系,越是战乱的地区,越有自己的规矩。商贾虽为士农工商之末,可若想能做得成功,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学问的。” 方柳道:“师叔信中讲到,寒州城的燕家商行已经开业多时了。” 闻言,燕折风点了点头:“多亏了方远前辈协助,寒月宫于寒州城深耕多年,甚至与外邦亦有勾结,手底下实属有些权利。” 方柳又问:“关内百姓与关外百姓可有买卖往来?” 自古以来,即便朝廷明令禁止,边境百姓亦可能因着生活所需,进行一些小的贸易往来。 据方柳所知,北境严寒物资匮乏,历来有关南关北的百姓交换物资的情况。如今国境分于新雍门关,新雍门关内外的百姓曾同属一国子民,难免有沾亲带故的人,不排除私下联系的可能。 几年前迁都尚京,新建皇城之中大兴土木,还曾派人从北境运原木回京。 据说关外北邦之人,为赚皇家这笔木材的钱,曾与戍边将领勾结过,放缓了新雍门关的入关要求。 只是贼寇对城中百姓管制严苛,动不动就拿原人命杀鸡儆猴,若两地百姓万一能有联系,应当也是关外的村野中人。 果不其然,燕折风点头肯定:“有,但极少。”他接着解释道,“因为关外百姓被贼寇严加看守,能想办法避开巡逻的人少之又少。其次,还要避开正在打仗的战场,方能从荒郊野岭之地,偷渡入关。” 方柳若有所思:“应当也有番邦人偷渡入关。” 否则寒月宫掌门不会与敌寇勾结上。 更别说关外军中和关内民间,还有来自外邦的奸细。 “正是如此,他们有常走的路,称之为黑路。” 说罢,燕折风抬手换来一位黑面男人,指着对方笑说:“此人乃是我燕家家仆,此前随着寒州城的商贾走了一趟那边黑路。路不好走,大批人马是万万不成的,每每也就出动几人而已,因此只交易贵重的货物,比如北境的海东青、兽皮、兽骨之类。” 燕家家仆鞠躬,语气尊敬道:“老奴走的是百姓的黑路,武林中人尚有旁的黑路可以走,非得是武功高强的人才能翻过去。” “方某将飞书一封,寄给寒州城方远师叔,请他查明有关黑路及关外的事。届时,回信将会寄到燕家府邸,麻烦燕家主收一下,去往军营告知于方某。” 今日他们来寻燕折风,便是为了从商贾的角度,了解一番关内外如何互通有关。 燕折风自然不会不同意。 他也明白,为何方远的回信将会寄到燕家府邸,因为军营中的奸细尚未寻到蛛丝马迹。民间也并不太平,唯有燕府皆是从燕家带来的家仆,又是商人之家,也不容易为人所猜疑忌惮。 待他们二人商谈完,闻行道方徐徐开口道:“时间不早了。” 燕折风忙看向方柳:“不再休息片刻么,我着府上的厨子备了饭菜,眼下恰好到了用膳的时候。对了,厨子是从莺州请来的,做得一手顶好的莺州菜色。” 方柳垂眸,饮了口淡茶:“茶也是莺州细毛尖。” 约摸是品出杯中的茶,他垂眸的精致侧颜,莫名生出一分难见的神性似的柔意,恰如暖春冰消雪融,窥见青瓦白墙的院落里,清风徐徐拂过桃花梨花。 见心上人如此,燕折风喜不自胜,眸藏深情凝视着他,含笑邀功道—— “方庄主猜的不错,正是莺州产的极品毛尖,燕某思及方庄主有段时日未曾回到家乡,如今又来到了更北的雍门关,想必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因此,我特地从燕家主家的库房里,调来一批莺州一带极品的茶叶、食材,随商队带到了此地。 厨子做得莺州菜,用的便有摇风县带来的熏肉。” 须臾,闻行道垂下的左手握紧拳,沉声道:“饭菜还有多久能好?” 燕折风潇洒开扇:“大概一盏茶时间。” 闻言,闻行道侧眸看向身旁的方柳。 方柳放下杯盏,抬眸浅笑。 “那便叨扰了。” 燕折风笑意风流:“乐意至极。”. 习武之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用膳时,燕折风又将话题扯到了朝暮城锦缎上:“如若方庄主不介意,可以将衣裳尺寸告知于燕某,回头我让绣娘为庄主做几身利落舒适的劲装,极利落极适合习武之人。” “燕家主此言差矣。”方柳弯起唇角,“方某眼下是体弱的白面郎君,侥幸当了三军的军师,可不懂什么习武之事。” 燕折风愣了愣。 片刻,他心中有所猜测,压了声音道:“要隐瞒至何时?” “自然是瞒到瞒不下去的时候。” 至于要隐瞒何人,自然是交火的边军和贼军。 明新露当初任用方柳和闻行道时,未曾提及两人的来历。此外,她还特意与武林盟一齐动手,抹去了两人江湖中人的身份,任由朝中大臣随意调查也不会泄露。 “好,燕某明白了。”燕折风保证道,“我燕家家仆向来嘴严,绝不泄露北境之外的事。” 方柳颔首:“劳烦燕家主。” 燕折风忙说:“小事而已,不足为道。” 三人用过膳。 离开燕家之时,燕折风特意拿出一表面雕花缠金的匣子。 “此乃莺州顶尖的毛尖,库房中只剩这么些了,留给方庄主闲暇时细品,望庄主能一解思乡之情。” 方柳未伸手去接,转而道:“你初为家主,便从库房中拿来诸多珍宝,不怕被家中长辈责怪?” “怎么会。” 燕折风望着方柳,眼底深藏至深情意。 “先前我整日沉迷练剑,终日结交江湖中的剑客,时常留宿花、花街柳巷之中,父亲还担心我不愿继承燕家家业。此前,燕家便有一位嫡系爷爷不屑于经商,终日只与友人流觞曲水附庸风雅,为一幅字画便可豪掷千金,令家里人万分苦恼。 如今我忽然醒悟,愿意承担燕家家主的重任,他高兴尚且来不及,何必心疼库房里的那一点东西。 更何况,东西要送于我心……送于助我想通的贵人。” 字字句句,隐含动情与诚挚。 方柳与燕折风对视片刻,终于肯收下这份恰到好处的礼物:“那便谢过燕家主了,燕家商行若是有什么需求,尽可寻我和方远师叔。” 燕折风笑:“方前辈已帮过燕家许多了。” ———— 天色渐暗。 回到军营中。 营中同样刚用过晚膳,将士们分散在军营各处,三三两两互相切磋。见到归来的方柳和闻行道,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闻将军回来了?!” “闻将军!” “闻将军可用过晚膳了?” “……” 将士们大多是粗狂豪迈的嗓门,此起彼伏的问话震耳欲聋。 吵人的紧。 他们之所以如此热情,便是因着早上那一场仗,打得痛快,赢得也痛快。虽说并不是多大规模的战争,但敌寇向来比他们能打,以一敌三都是常事,边军还未曾赢得这么轻松过。 闻行道扫了他们一眼,众人便骤然收声,尴尬地站在原地。 方柳缓缓道:“将士们热情高涨,闻将军便留下来同他们切磋一番,好能指点指点。” 有一名将士便道:“军师不留下么?” 百姓之间常常念叨——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武将多出自于屠狗辈,向来和读书人相看两厌。 可方军师并非如此。 新皇和闻将军都看重于他,他虽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且还未领着众人赢得什么胜仗,却只凭借每日寥寥数次的见面,令众将士们不由自主敬重。 但这敬重眼下尚比不过会武的镇北将军。 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方柳倒不在意众人所思,摇头道:“不了,我先回营帐,你们与闻将军慢慢切磋。” 他发话,闻行道自然得留下。 将士们将他团团围住,切磋询问自己薄弱之处. 夜已深。 闻行道回到帐中。 如之前所言,他与方柳同宿公幄。 方柳睡在将军榻,他睡在帅案后、屏风前的榻上。 公幄内,方柳还未入睡,帐中燃着一豆烛火。 他三千青丝微散开来,亵衣外披着厚实的白色狐毛大氅,垂落的发丝抚上艳绝的容颜,发梢乖顺垂于胸前。他动作随意,单臂撑首坐在帅案之前,翻阅着不知何处寻来的书册,手足腕皓白如雪。 闻行道喉咙微动,怔怔望了他片刻。 半晌,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一边走向帅案,一边问道:“在看什么?不累么?” “从前边军对于番邦的描述。”烛火朦胧间,方柳施施然抬首,“还有飞鸽盟查到的相关卷宗。” 飞鸽盟遍布大周,北境自然也有分舵。 只是北境常年战乱,鱼龙混杂,又远离江南的飞鸽盟总舵,十分不好管理,故而查到的消息不如别处详尽,仅能作为参考。 闻行道单膝蹲在帅案旁,将方柳披着的大氅往他脚边收了收,盖住他光洁的脚腕。 “可寻到了有用的消息?” “暂时没有。”方柳轻摇了摇头,“都是些从前便知道的事情。” 闻行道将帅案上的书册收拾好,道:“那就别看了,今日早些休息。” 方柳直起身,敛眸神态惫懒:“还需梳洗一番。” 见他神色疲乏,闻行道眸光沉沉,倾身凑了过去,道:“我帮你按按。” 方柳未说拒绝的话,他便将内力聚集于指尖,伸手为方柳按揉太阳穴缓解疲乏。按揉片刻,闻行道目光落在方柳又露出来的脚腕上,脑海中似已轻轻握在手心:“夜深露重,不如我帮你洗脚。” 方柳难得凝滞片刻。 闻行道按揉完,身子往后挪了几寸,又认真解释道:“北境的春日,夜里也是凉的,睡前热水泡脚最解乏。” 他说的正义凛然,似乎不见丝毫旁的心思。 方柳抬脚踩在他胸口:“镇北将军这样,却曾被江湖中人称作正道大侠?武林盟主?” 未能得到首肯,闻行道的双手垂落身侧,不曾触碰方柳一分一毫,只保持着半蹲帅案前的姿势,直直凝视对方:“军师称是什么,便是什么。” 方柳收回脚,瞧他一眼。 “我称闻行道。” “那我便只是闻行道。”. 又过了数日。 关外番邦始终未有动静。 军营中,将士们牟着一股劲儿,在闻行道的监督下日日操练。贼寇明明意欲攻下新雍门关,却极为反常的一连多日都不曾来犯,交战双方默契的僵持着。 究其原因,定是对新来的镇北将军有了顾忌。 某日,燕折风相邀。 方柳与闻行道再次前往燕家府宅。 如方柳所料,燕折风特地邀他过来,是因为身处寒州城的方远寄来了回信。上回传书于方师叔,便是请他顺着寒月宫内的线索,寻找有关贼寇和“黑路”的线索,眼下总算有了进展。 三人不多说废话,聚在书房重地。 方柳撕开信奉,拿出里面方远写的信件,仔细阅读之后,流露若有所思的神情。 闻行道问:“如何,可有线索?” 燕折风亦是好奇。 “有倒是有。”方柳并不避讳,将信递给闻行道和燕折风,道,“信中提到了一个人。” 闻行道拧眉回忆:“……霍隐?” 方柳缓缓道:“说是唯一未曾率领门中弟子,从新雍门关的关外撤离关内的江湖门派,现任绛云刀宗的掌门,霍隐。” 燕折风诧异万分:“那便是说,这个名叫什么刀宗的门派,尚在关外贼寇的地界里吗?” 闻行道一目十行看完方远的回信,将其递给频频发问的燕折风。 燕折风从他手中接过信件,边快速阅读边惊讶道:“信中真是如此写的,且……他和江湖门派的黑路有关?这位掌门究竟是好是坏?” “这话可以问问闻将军。”方柳转而看向闻行道,“你们或许有过几面之缘。” 闻行道想了想,回答道:“霍隐年长了我几岁,我尚且年少之时,他也曾参加过一次武林大会。那时,武林盟的长老们对他印象颇好,皆认为他一套绛云刀法使得行云流水,且有正派大侠的作风,来日或能成为绛云刀宗的掌门。” 方柳指尖轻敲桌面。 “须得会一会这位绛云刀宗的霍掌门了。” 第096章 寒月宫 闻行道问:“可是要去寒州城?” “去。”方柳道, “但我一人去即可,军营中尚还需要你坐镇。” 闻言,燕折风担忧道:“这次去便要想办法见霍隐?不如再等一等罢, 寻人查清楚霍隐为人如何, 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闻行道难得认同燕折风的意见:“燕家主说的不错, 不如再请方远前辈仔细查上一查,我们再做打算。” 绛云刀宗弟子,上一回参加武林大会, 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十几岁的闻行道,尚还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其他人,故而对霍隐的所有印象, 大都来自于武林盟长老的交谈。江湖武林人才辈出, 他之所以能记得霍隐,还是因绛云刀法颇有些名声, 所以专程看过武林大比最后的几场比试。 看过大比后,觉得此人不过泛泛, 便再没有关注过绛云刀宗。 早知今日, 他当时定要多加了解。 “不可行。”方柳摇头,“如今边关两军僵持, 敌军随时可能发起进攻,战事一触即发,最好在打第一场仗之前寻到霍隐。” 闻行道皱眉:“还是我陪你去。” 燕折风也想说陪方柳前去,可他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功夫不到家,去了只会成为方柳的拖累, 届时还需劳烦他时时刻刻照顾自己。 如此,他唯有缄默不言。 方柳冷声道:“军中或有奸细, 镇北将军若不坐镇军中,他日贼寇突袭,又该当如何?” 闻行道不再强求。 至少在将心腹调到新雍门关前,他的确无法随时离开军营。 见他们二人皆无异议,方柳这才又继续说道:“此去寒州城,我只在寒月宫停留几日,稍作打听便回来。下回若闻家将聚集新雍门关,军营中有得力老将坐镇,闻将军再与我一同走一趟黑路。” 闻行道颔首:“好,他们马上便能赶到新雍门关。” 他行事从不隐瞒方柳。 故而方柳知晓他最近的一切动向,也知晓他在聚集分散的闻家将。大周国都退至尚阳城的这几年,若没有三万闻家将精兵坐镇边关,贼寇可能早就大举入境了。 这批闻家将的将士们,有二十年前闻家将的后人们,亦有仰慕闻家家风的将士主动加入。 初时,将他们聚拢起来的人,便是另一座关城的都指挥使孙德振。 当初闻行道从雁山镇北上,寻找有关闻家将的蛛丝马迹,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孙德振。那时的孙德振还不是都指挥使,时年将近四十岁,曾一心忠于闻行道的爷爷闻老将军。 前朝及大周朝初期,尚有军队轮换制度,边军和禁卫军须得定期轮换,以保持军队将士们的战斗力,还能防止军队成为某将领的私军。 后来战事频频,轮换反倒加剧了边关失守的速度,闻家将便一直镇守北境抵抗外敌。 时日一久,这才引来了周成帝的猜忌。 落得个闻家满门不得善终。 国境也一退再退。 彼时,孙德振见到神似老将军的闻行道,震惊于原来闻家竟还有后人幸免于难,且是闻将军的亲孙子,霎时间泣不成声。自那之后,闻行道便在孙德振的帮助下,花费十余年时间整顿,方达成了如今三万精兵的规模。 此乃足以起义的人数。 闻家将遗志为一个“忠”字,对于继承闻家遗风的将士们而言,他们永远是忠君忠国之辈。一个“忠”字便是他们至死贯彻的军魂,一旦失了“忠”字、散了军魂,便再难打什么胜仗。 过去,闻家将一面稳固军心,守卫北境边疆;一面寻找闻家被冤枉的证据,协助闻行道报仇。 如今闻家大仇已报,且闻家将未帮上太多忙,将士们的目标便又变了。 ——变为夺回北境。 知晓此事的闻家将的将士们,没有一个不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赶往新雍门关,追随闻小将军驱逐贼寇。孙德振已到知天命的年岁,征战沙场三十余年,寻回闻家后人之后,此生便唯有收复失地这一个心愿。 收到闻行道做镇北将军的消息,孙德振便第一时间传信给闻行道。 随后,便得知闻行道欲聚兵于新雍门关,发兵收复北境之事。 经过军中多年的耕耘,许多精锐闻家将都已有了官职,非是能随意调离处置的小兵。因此,纵使他们心焦如焚,仍需要守着各自的职位,等待调令才能动身。 孙德振不仅要等待调令,还要提拔得力手下接任他的位子。 闻行道之所以耗费了数日,还未曾将心腹聚齐于新新雍门关,便是因为这些原因。方柳前往寒州城,若来去用个四五日,应当正赶上孙德振带援兵赶到。 他便能抽出身来协助方柳了。 思及此,闻行道不由得叮嘱方柳说:“此去若寻不到线索,也无需强求。” “我今日便出发。”方柳态度果断道,“劳烦闻将军透露出去,就说军师身体虚弱难捱北境艰苦,不小心受了风寒,正在关城之中休养。” 他随身携带方柳剑,在众将士眼中,也只是书生拿来防身用。 风寒的说法,亦不会惹人怀疑。 闻行道点头:“好,我会让军中所有将士都知晓此事。” 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奸细。 燕折风轻摇折扇:“既然如此,便说在燕家新开的客栈休养,燕某可以挑个信得过家仆装作是方军师,终日待在屋中。” 方柳颔首:“那边麻烦燕家主了。”. 刻不容缓。 方柳为自己简单易容,便借了一匹燕家的良马,御马出关城。 目送他远走之后,闻行道也没了留在燕家府邸的必要,燕折风亦兴味索然。两人不冷不淡地拱手告别,闻行道便起身赶回军营之中,燕折风则前去安排家仆假扮的事。 方柳不在的日子,军营一如往常。 闻行道忙着操练士兵,严苛整顿军规军纪。 主营驻扎了约两万多名将士,其余每名指挥使御下五千余人,分别驻守在不同的营地之中,抵抗外地拱守主营。闻行道还会给军官们下派任务,着人为普通将士们讲解用兵之法,以免打仗时战场上被冲散了,便不知该自己做些什么了。 随着将士们日夜操练,众人对镇北将军亦越来越钦佩。 除此之外,闻行道还会假意前往关城内,装作关心探望生病的方军师,实则是去联系随军而来的八百位武林高手。这些精挑细选的武林高手,乃是他们大周朝的一张绝佳的底牌,不能轻易让贼寇知晓。 他们驻扎在离军营不远的一处村落。 从前村落中有百余户人家,两国战事爆发之后,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子。 恰好可以做落脚点。 莫凭几次未见方柳,忍不住询问道:“方庄主最近怎么没有来?” 闻行道不欲多言,只道:“有事在身。” “……有事在身?”莫凭喃喃道,“莫不是,莫不是出事了?我前几日去关城中采买,碰到了燕家的燕折风,他派人给我们送了一批粮食,说是方庄主如今无暇顾及我们,才嘱托他来做的。” 闻行道模棱两可:“正如燕折风所言。” 莫凭不信:“闻盟主为何要瞒我?后来我又去寻了别逢青,他说方庄主来北境受了风寒,已经卧病在床许多日了。” 别逢青虽做了军队的军医,然而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性,必不可能大病小病都来寻他。于是方柳便让他暂时坐镇新雍门关,唯有遇到军营中原来的军医无法根治的伤病,才会将伤员送到他这里医治。 对外故而是这样讲的。 事实上从一开始,方柳便没有留别逢青在军中的打算。 一国军事乃是要事。 别逢青还未到让人放心将他放在军中的地步。 此次方柳“身染重病”之事,经由闻行道和燕折风刻意的散播,军中乃至关城内皆有人知晓。将士们很是担心久久未归的方军师,毕竟风寒若严重起来,可是要人命的病。 如此一来,别逢青知道也不足为怪,怪则怪在他并没有急着求见方柳,亲自为方柳诊脉治病。 这说明他知晓方柳无事。 闻行道冷声道:“莫凭,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何方柳不会将你纳入他计划的之中了。” 莫凭怔然:“我……” 他本就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又年少无知关心则乱,所以才没有想明白事情的始末。如今闻行道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反倒令他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清明了不少。 莫凭自问,跟随众江湖豪杰们来到边关,是想杀敌卫国立一番事业。 好让方柳刮目相看。 可不能因年少无知坏了方柳计划。 于是,莫凭垂头:“知道了,回头遇见方庄主,待他愿意告诉我罢。” 闻行道默然片刻,将众高手喊至面前拱手道:“此值大周生死存亡之际,委屈诸位豪杰屈居于这弹丸之地,还请诸位谨慎行事,莫要与外人谈论任何我与方庄主,静候合适的时机。” “闻盟主客气了。” “是啊,我等亦是大周子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江湖中人?” “能为国为民征战沙场,不正是侠者所为?!” “闻盟主莫要担心,我们又不是那黄发垂髫的无知小儿,自会按照盟主和方庄主的指示行事。” “闻盟主……” 在众豪杰的附和声中,闻行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萧然山庄弟子大多已回了摇风县,包括总是跟随方柳左右的赛雪,而其余跟随军队北上的弟子,则是八百武林高手的人选,常驻于远离军营的村落。 方柳是孤身一人。 ———— 策马两个时辰。 赶在城门关闭前,方柳抵达了寒州城。 方远未接到方柳的消息,故而不曾前往城外迎接,须得方柳独自寻到寒月宫总舵。方柳易容之人,乃是常霖曾想安插在武林盟的探子,用得自然也是探子的身份文牒,守城的士兵简单查看便放行了。 入城之后,他下马牵着缰绳,沿市井街巷缓步而行。 方远师叔做事向来严谨,早在抵达寒月宫不久后,便在回信中将寒月宫相关的事悉数告知。不同于寻常的江湖门派,寒月宫虽也在远离城镇之地有分舵,总舵入口却在寒州城最繁华的地段。 他行至一座茶楼前,将马匹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小二,而后一言不发直接走到后厨的位置。 有两名小二装扮的人守在后厨门前。 其中一人瞧见方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客官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有。”方柳拿出一枚从探子身上搜到的令牌,“我找酒馆掌柜的。” 那人一见令牌上的字,立时点头哈腰道:“哎呀,不知是贵客远道而来,我们掌柜的等候您多时了。” 随后,便领着方柳越过后厨,前往后院。 后院没什么特别之处,共三间正房、一间茅房并一间柴房,墙角堆着烧水用的大锅,院子中间一口深井。 方柳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柴房前,朝小二说道:“麻烦师弟了。” 至此,小二更确定他便是寒月宫的弟子。 虽说小二未曾见过对方,但之前师兄师姐们曾提起过,寒月宫中有雪藏的嫡传弟子,乃是常掌门亲自教养长大,甚至会修习寒月宫以外的功法,会被派去执行至关重要的任务。 这名弟子手中的令牌,便是嫡传弟子的令牌。 小二打开柴房,将墙角的部分柴火挪开,打开后方露出的一道门。 通过这道门,穿越一条狭长的密道,便能来到一处足有三进的大宅,茶馆的柴房乃是唯一能通往此处的通道。宅子的正门只做个装饰用,平日里宅门紧闭门可罗雀,即便从正门进入宅子,也会被石砖堵死的第一进门拦住去处。 方柳无法理解寒月宫建宫时的心思。 此番设计只能挡下武功平平之辈,正相反若有江湖高手想包抄围攻,反倒只需堵死了柴房密道,便能轻易断了门派弟子去路,届时能勉强逃出来的,恐怕只有门派内的精英弟子。 大约只是为了保证神秘感。 他亮出令牌,在寒月宫弟子的带领之下,前往门派掌门所在的院落。 正房内,方远模仿常霖的声音和语气,问道:“来者何人?” 方柳未掩饰声线:“回掌门,是我。” 屋内安静了一瞬,立时便有弟子打开门迎人进去。 当初常霖参加武林大会,不仅带来两名伪装成无门无派侠士的弟子,还跟来一行约数十人的队伍。其中几名随行的弟子,已被易容的萧然山庄弟子代替,其他人则暂时未动。 毕竟就算易容得再像常霖,也还是用自己的人更放心。 故而,一直以来帮方远往外传信的弟子,便是易容后的萧然山庄弟子。 方远所居住的院落,亦是如此。 屋中无外人,方远恭敬拱手道:“小庄主怎么来了?” 方柳虚扶他一下,道:“师叔请不必多礼,我此来是为打探绛云刀宗霍隐之事。” “回小庄主,您今日来得正好,两个时辰前我刚查出一些东西。” “是什么?” 方远俯身,娓娓道来。 “此事说来话长—— 自我来到寒月宫,便一直在找寻常霖勾结外贼的蛛丝马迹。荣康说他是从鸣山派掌门那边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匕首飞书至各掌门书房,书信劝他们归顺贼寇。 鸣山派掌门无叛国投敌之心,故而不曾理会,可他却无意间发现常霖有异心,斟酌再三,才匿名传信将此事告知荣康。之所以选择荣康,是在因为边境生活的大人物,多少知晓各个戍边将领的为人。 荣康随军征战的时日不长,名声却是不错的。 可无论是鸣山派的掌门,还是寒月宫的常霖,都未曾真正与北邦人接触过。我翻遍了常霖的私人物品,除了几封语焉不详的信件,便寻不到其他证据了。若说物品还有销毁可能性,可我套过常霖的心腹的话,他也未见过北邦人,互通往来的都是关外汉人。” 说到这里,方远总结道:“因此,我猜测飞书劝人归顺,以及联系常霖造反的都是中间人。此人很是谨慎,行踪难辨,只有常霖等对方音信的份儿。” 闻此,方柳眉峰轻蹙。 “……师叔的意思是?” “不错。”方远慎重道,“经过多番调查,这名中间人很可能便是绛云刀宗的霍隐。” 如此,霍隐便是敌非友。 假若此人为叛国贼,他扰乱武林大会的动机又是什么? 方柳指尖轻敲桌面,兀自思索其间种种关窍。 方远见状,缄口不言安静等待。 良久,方柳忽然出声:“不对,此事尚有蹊跷。”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弟子大喊着“失火了”、“失火了”,慌乱着跑来跑去打水救火。不等方柳和方远出去查看情况,吵嚷声便成了兵刃相接之声,利刃割破喉咙的声音清晰入耳。 方柳推开门,便见一面容英挺身躯魁伟之人,额头和脖颈处青筋浮现,举刀砍掉了一名弟子的头颅。除此人外,尚有十几位蒙面大汉,武功几乎都能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进入总舵之时,方柳暗忖此地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眼下竟成了事实。 领头的人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眸中一片血色猩红。 ——俨然是入魔之兆。 “师叔,率其余弟子退后。” 说罢,方柳长剑出鞘。 第097章 绛云刀 领头之人使得一把宽刀。 比闻行道的佩刀稍短, 却比纵夕刀的刀身更宽。 他身长九尺,挥刀挥得虎虎生风,轻易砍掉挡在他身前的弟子的脑袋, 随后提着滴血的长刀, 一步一步朝方柳的方向走来。 方柳观他神色, 目标应是自己的身后的方远。 或者说,寒月宫掌门常霖。 方柳挽了个剑花:“阁下与常霖有仇?” 来人大约入魔已深,甚至不能理解方柳的问题, 见他开口以为是在挑衅,双眸猩红血色更甚,面部浮起的青筋紫的发黑, 提刀便朝他砍了过来。 方柳脚尖一动, 轻巧避开。 “叮当——” 那人挥下第二刀,方柳抬手以剑抵挡, 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来人比方柳高壮不少,且已显露走火入魔之态, 走火入魔往往内力爆发, 比平时强盛七八成乃至更多。一人癫狂砍杀,一人冷静对敌, 一时间两人打的难舍难分,宽刀竟不能耐何长剑。 持刀之人虽然武功高深,方柳却并非不能将其斩杀。 入魔有利有弊,利在内力暴涨,弊端自然是神志全无,除非功夫内力碾压对手, 否则一旦遇到势均力敌者,便很容易被对方寻到破绽。 此人虽能称一句绝世高手, 可还远不到能碾压方柳的地步,之所以迟迟不曾下手,是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杀死容易,活捉难。 尤其是活捉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 两人刀剑相向,迟迟未分出个输赢,持刀人带来的手下纷纷围了过来,欲帮头领一把。方远自不能给他们偷袭的机会,忙带领萧然山庄弟子,提剑迎了上去。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终于,方柳寻到破绽,趁机用剑身猛击持刀人腕骨。趁对方手腕麻痹之时,一个潇洒的剑花将他手中的宽刀击飞,而后轻身跃起利落地夺过宽刀,回身一刀一剑交叉架在那人脖颈两侧。 “别动。”方柳淡淡道,“刀剑无眼。” 一道细红的伤痕浮现男人颈侧。 男人手下惊呼—— “掌门!” “掌门小心!” 方柳轻睨他们一眼,十几人便缓缓放下手中兵器。 其中一人用商量的语气说:“大侠手下留情!观大侠手段应当并非是寒月宫的人,我等无意与大侠作对。” 方柳未理会他,而是将视线转向男人。 男人宽刀被夺之后,双眸中的血丝渐渐消散,额间和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也逐渐褪去如中毒般的青黑色。 他凝视方柳,开口问道:“阁下并非寒月宫弟子?” 声音粗哑至极。 方柳挑眉,不答反问:“霍隐?” 男人愣住。 “阁下认识我?” “不认识。” “那……” “猜测罢了。” 霍隐垂头,仔细打量审视方柳的脸:“霍某应当见过阁下。” 方柳纠正道:“见过我脸上这张皮。” 霍隐立时意会:“……阁下易容术出神入化。” 见两人仍在僵持,霍隐的手下忍不住提醒道:“既然已经解开误会,这位大侠是否该放下手中的刀和剑了?” 闻言,方柳弯唇,侧眸瞧了他一眼:“何人说误会已解?” 那名手下嗫嚅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眼下,他们只知这位使剑的高手,并非是寒月宫弟子。对方似乎也只知掌门的名姓,除此之外一无所知,的确称不上误会已解。 一刀一剑架在脖子上,霍隐不见慌乱。 他垂眸问方柳:“阁下还想知道些什么?” 方柳漫不经心:“飞刀传信,劝鸣山派掌门和寒月宫常霖叛国,勾结外邦贼寇的人,也是霍掌门?”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闻言,霍隐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方远,眼中隐隐浮现红色。 方远当着他的面,撕开脸上的仿人皮面具,道:“常霖已死。” 几名萧然山庄弟子也撕下面具。 霍隐猛然低头,蓦地撞入方柳明澈灵动的眼中——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探向方柳侧颊的位置,似是想亲手撕开对方脸上的仿人皮面具。方柳手腕微动,架在霍隐的剑刃逼近一分,令对方的脖颈又添了一道血痕,鲜血沿着长剑缓缓淌下。 霍隐止住了动作。 方柳弯眸轻笑:“霍掌门,注意言行。” 霍隐心间鼓噪起来,仿佛以往走火入魔时一般的急促跳动,青筋悄悄攀上刚毅的面颊。他收回手握紧拳手,以抵抗这突如其来般的入魔,可心脏却仍旧震颤不止。 霍隐回忆他的问题:“阁下方才所言,的确是霍某所做。” 说的是劝常霖等人叛国,勾结北境外贼一事。 “动机为何?”方柳继续问,“劝说他们叛国,察觉对方真有通敌叛国的意图,便杀过来灭绝门派?何必做自相矛盾之事。” “阁下不觉得霍某通敌叛国?” “果真这样,便实在是多此一举。” 闻此,霍隐眼中血色加深:“阁下不懂,霍某只是在提前铲除后患罢了。” “铲除后患?”方柳徐徐道,“绛云刀宗驻扎关外北境,清理所谓大周境内可能叛国的后患,于两国交战可有何益处?” “霍某不止杀一派掌门,也杀朝廷意欲通敌的将领,多此一举又如何? 当年贼寇压境,绛云刀宗全门派上下数千余人,共同协助边军抵御贼寇。可朝廷自私软弱,迎战的武将怯懦无能勾结敌军,导致金州城被破城而入,城中百姓死伤无数民不聊生,霍某兄嫂一家死于非命。” 霍隐愈说双眸愈红。 想必兄嫂一家的横死,便是他走火入魔的诱因。 大约是猜到方柳心中所想,霍隐解释道:“兄嫂之死,只是霍某走火入魔的其中一个原因。”说罢,他侧首垂眸看向架在自己脖颈处的宽刀,说,“此刀名曰绛云刀,乃是绛云刀宗的开山鼻祖打造,一代一代传至了霍某这里。而绛云刀法,若想臻入化境,便一定要走火入魔方可。” 方柳听闻过此类功法。 此法虽能令人功力大增,却使历代修炼之人短命,亦使人日渐疯狂。 无怪霍隐会做如此癫狂不合逻辑之事了。 方柳又问:“既要用此方式报仇,为何不迁门派至关内?” 入魔征兆加重,霍隐逐渐目露凶光,青筋暴起。他努力保持清醒,堪称有问必答:“霍某答应兄长,纵使大周覆灭,绛云刀宗也不会迁离金州城!” 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回答,霍隐满目血红又陷入癫狂之中。 方柳用剑柄将人打晕。 方远及另几名弟子忙走上前,帮忙扛起失去意识的霍隐。 绛云刀宗弟子大惊,提刀大声质问道:“阁下要做何事?!” “如你所见。”方柳始终从容不迫,“将要绑架绛云刀宗的掌门罢了。” “你、你这个——” 不顾几人惊怒,方柳轻挽剑花,将淌血的锋利剑尖指向他们。他神情似笑非笑,面上又覆着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笑容诡异异常。 绛云刀宗弟子不敢再动。 掌门亦非此人对手,他们恐怕不合对方几招之力。 “尽可放心,人死不了。”方柳语气轻描淡写道,“师叔,先带人去分舵休养。” 此处所指乃飞鸽盟分舵。 飞鸽盟于北境仅此一座分舵,恰好建在离寒州城不远的城镇之中。 方远拱手:“遵命,小庄主。” 说罢,便将霍隐扛在肩头,驾驭轻功翻出寒月宫总舵。 众绛云刀宗弟子倒想追上去,可方柳执剑冷冷指向他们,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掌门被人绑走,众人一时有些茫然,以至于面面相觑,不知应当做些什么才好。 掌门……似乎没有危险? 静候片刻,方柳收了刀与剑,轻功翻身而去。 离去前仅留下一句“再会”。 ———— 次日。 待城门大开,方柳才离城。 毕竟借了燕家的马匹,总不能弃之不顾,一个人翻城墙轻功离去。 脚程赶不上马蹄,可方远等人出发得早上许多,待方柳抵达飞鸽盟分舵之时,霍隐已被人安排在客房中,阖眸沉沉睡去。 大约是练功走火入魔之故,霍隐断断续续睡了三日才彻底清醒。 期间他偶尔会睁开眼,眼中染尽血色神志全无。 霍隐彻底清醒那日,方柳正悠然坐在他床边,缓缓擦拭佩剑。他脸上的仿人皮面具早已取下,露出原本出尘绝世的面容,低垂的眼睫仿佛搅动春水的柳稍。 “你……”霍隐微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绛云刀宗弟子如何了?” 方柳垂眸擦拭的动作不变。 “不知,方某只劫走了霍掌门一人。” “方——?” “方柳。” “好,谢方公子留我门中弟子一命。” 霍隐恢复正常,全然不见那日疯癫砍人的摸样,直起身拱手客气道。 “倒也不是。”方柳未曾回头,亦真亦假道,“留下绛云刀宗弟子,主要为收拾寒月宫的残局,他们应当很有经验。” 霍隐噎了一下:“是有。” 方柳终于擦拭完佩剑,转头瞧了霍隐一眼,随手将柜子上的宽刀扔给对方。 “若霍掌门无碍,方某便要将你绑架到下一地点了。” “……何处?” “军营。” 第098章 封锁 返回新雍门关时, 方柳借走了飞鸽盟分舵几匹马。 方远等萧然山庄弟子得以策马,先一步前往武林高手暂居的村落。如此一来,方柳便可以通过方柳联系众高手, 不必再亲身前往。 返程前, 方柳再度易了容。 至于霍隐, 则被喂药封锁了内力,独自骑马而行。 方柳策马不紧不慢跟随其后。 生于北境,长于北境, 霍隐对新雍门关并不陌生,自是认得前去关城的路。他时不时侧眸回首,望一眼身后的方柳, 但见他神态从容不迫, 仿佛是在纵马驱赶圈养的羊。 他便是那只羊. 新雍门关。 自方柳离开,燕折风整日里忙来忙去, 心却总不能安定。索性不再纠结,直截了当于燕家客栈宿下, 另寻一间挨着替身的天字号房, 美其名曰坐镇。 好能静候方柳归来。 这日晌午,天朗气清艳阳高照, 天字一号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燕折风摆了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进来。” 小二推门而入,恭敬道:“家主,外面一位姓方的客人来访。” 闻言,燕折风骤然起身,打落了棋盘上的几颗棋子。小二俯身要去捡, 他却并不在意,挥手道:“去, 将人请上来——”话未说完,他一甩衣袖,摇首笑道,“罢了,我亲自去请。” 小二忙让出门。 燕折风行至大堂,便一眼瞧见了方柳,纵使易容后寡淡的容貌,依旧掩不住长身玉立的气质。他身侧站着一名身高九尺的男子,英武魁伟却不显什么气势,反倒给人温厚敦实之感。 方柳道:“燕家主。” 燕折风拱手:“方庄主,可要随我上楼详谈?” “可。”方柳看向霍隐,“霍掌门,请。” 此言一出,燕折风便知晓这人是绛云刀宗的掌门,乃方柳此行的目标。他视线落在对方腰间佩刀上,不自觉比较其刀法与闻行道的深浅,心道莫不是又来了一个碍眼的人。 进了天字号房,方柳先撕去覆在脸上的面具。 燕折风摆手,令小二将隔壁扮演方柳的家仆带来,吩咐了几句便让他铭记退下,完成这一场偷梁换柱的戏。 霍隐静静看着,不做询问或评价。 待房内只剩三人,燕折风摇扇问道:“这位霍掌门,可是要随方庄主一同去军中?” 方柳颔首:“这便要走。” “这么快?”燕折风闻此愣住,停了摇扇的动作,“方庄主归来风尘仆仆,想必路上不曾好好用过膳,何不留下?。” “不必,有更重要的事。” “既如此,我让厨子备些热乎的莺州菜,装入食盒,方庄主带回军中享受。” 说罢,不等方柳推拒,便起身吩咐小二去了。 不多时燕折风匆匆回来,笑道:“稍等片刻,这里的厨子手艺好,马上便能做好了。” 事已至此,方柳不再推拒。 “谢过燕家主。” 见两人皆没有介绍他的意图,霍隐如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分析眼下的境况。 霍隐时年三十二,闯荡江湖已是十年前的事,那时方柳和燕折风年纪尚小,还不曾闯出名扬天下的名声。后来北境战乱,绛云刀宗又处最危险的州府,霍隐几乎再难听到来自中原以南的消息。 但他知道萧然山庄。 此门派地处江南,庄主便是姓“方”。 于是,等待膳食的间隙,霍隐看着方柳问道:“阁下可是萧然山庄庄主之子?” 方柳解释道:“前任庄主乃是方某叔父。” “原来如此。”霍隐恍然大悟,“霍某见过阁下的叔父,大约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方老庄主武功高强,不曾想他的子侄更胜一筹,竟能压制心决入魔后的霍某,可称是独步江湖了。” 方柳瞧他一眼,倏而笑了:“霍掌门客气,方某乃一介文弱书生,并不曾习得什么功夫。” 霍隐:“……” 燕折风顺势说道:“方庄主的确不曾习武,霍掌门想必是记错了。” 霍隐深知,自己绝无记错的可能。 细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几日,期间尚要抛却走火入魔之后昏迷的时辰,交谈更不过寥寥数句,如今只觉愈是企图深入了解,便愈发地不解其人。 唯有跟随对方去往军营,才有可能从其口中得知全貌。 方柳并不在意霍隐所思所想。 待燕家的厨子做好膳食,他便拱手谢别燕折风,一个眼神令霍隐乖乖跟上。途中,方柳又如驱赶羊群的牧民,悠悠然策马坠在霍隐身后,时不时指点一番方向。 燕折风远眺方柳纵马的背影,朝身旁的家仆道:“瞧见了么?” 家仆疑惑:“家主瞧见了什么?” 燕折风喟然长叹。 “瞧见你家主子我啊,就叫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方柳踏入军营,便有将士高喊道—— “方军师回来了!” “方军师身体可全好了?” “平日里要注意身体才是啊,这般体弱可该如何是好……” 将士们嗓门大声音高,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得可谓极快。故而还不等方柳带霍隐前往公幄,便见闻行道一脸严肃,从远处匆匆而来。 众将士见他过来,一面打招呼道句“将军”,一面连忙四散离开了。 行至面前,闻行道凝视方柳片刻,方分出心神审视霍隐。 闻行道漠然:“绛云刀宗霍隐?” “我是。”霍隐审视回去,“霍某是不是见过这位将军?” “见过,武林盟中。” “……武林盟?” 霍隐眯了眯眼。 自修炼绛云刀法第七重后的内容,他时常控制不住自己,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时日一长,过往记忆也跟着变得模糊,思前想后才终于忆起,武林盟中是有一个寡言的天才少年弟子。 “可是郭盟主义子闻行道?” “正是。” 待他们两人说完,方柳才徐徐开口:“可叙完旧了?”说着,他抬脚缓步往公幄方向而去,“叙完便随我来。” 闻行道与霍隐立时闭嘴跟上。 进入公幄,方柳将一只小瓷瓶置于帅案上:“封锁内力的解药。” 若说先前霍隐不明方柳动机,眼下却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萧然山庄的现庄主,成了不曾习过武的柔弱军师;武林盟盟主寄予重望的义子,成了统领万千将士的将军。 怕不是打算夺回北境。 只不知是哪位豪杰,开了这江湖堂而皇之勾结朝廷的先例,竟比他们北境中人更不服规矩。 霍隐盯着解药,迟疑片刻,道:“北邦贼寇意图吞并大周,大军驻守旧雍门关,时刻准备举兵南下。已经能确定的便有十三万兵力,单单从数字上瞧,似乎与驻守新关的大周将士不相上下,但北邦民族自小善骑射,两方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银光乍闪,霍隐伸手虚虚一抓,装了解药的小瓷瓶便握在了掌心。 他抬眼,瞧见方柳笑靥。 第099章 情报 听闻霍隐所言, 方柳与闻行道对视一眼。 自边境战乱以来,大周朝的军队节节败退,还未有将领能摸清北邦民族军队的人数。只偶尔听人叫嚣“三万大军可攻城”、“五万大军轻易拿下旧雍门关”、“五十万大军蓄势待发直指中原”云云。 或是贼人刻意放出的假消息, 或是大周朝臣人云亦云的推测。 霍隐即能如此自信, 坦然给出十三万兵力的数字, 想必关外多年来的蛰伏收获颇多。 方柳打趣:“看来关外这些年,霍掌门做得不止策反关内门派之事。” 寻常时的霍隐,全然不似入魔时易怒易躁, 反倒十成十的好脾气,瞧着老实且谦逊。 “霍某之所以策反常霖,乃是不信大周朝的文武百将, 亦不信贪生怕死的门派。若来日贼寇攻城, 如常霖之类的小人与敌人里应外合,倒不如事先挑出来灭了满门, 便也不必忧心其他了。” “果真如此,是否该夸一句霍掌门大义?”方柳却似笑未笑道, “说着大义凛然的话, 恐怕还是为了灭门之后,从旁的门派里搜刮来的财物及功法, 继而收为己用。” 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调查、铺垫加以威逼利诱,又有十数高手从关外翻越暗路行至关内,只为将关内还未曾投敌的门派灭门。 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霍隐抿唇:“霍某不会否认确有此心。” 方柳但笑不语,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霍隐便继续说道:“可归根结底,一方门派隐藏关外并非易事,贼军驻守的城镇轻易去不得, 绛云刀宗也不过是占据三处村落,挖了堡垒地道才勉强延续至今, 何况还要分出心神探查外邦兵力虚实?” 闻言,方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策反常霖一事,或许有提前清除奸细的道理,却也是为侵占寻个正义的由头。 古来起义者,多靠所谓百姓接济、劫富济贫,关外虽有许多子民仍心系大周,可百姓尚且民生艰难受尽压迫,又如何能支持得了绛云刀宗的反抗。 何况门派掌门时常走火入魔,更适合做这等亦正亦邪之事。 方柳不做评价,不过时势造就罢了。 闻行道虽未同去寒州城,却也从霍隐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观霍隐服下消散内力的解药,他拧眉不悦道:“既如此,暗示常霖派奸细前往武林盟又是为何?” 自认出闻行道,霍隐便知他定会询问此事,故而从善如流回答道:“因霍某不信武林盟,希望能了解武林盟内的动静,仅此而已。” 闻行道冷笑:“不信?霍掌门对武林盟又知晓多少。” “不多。”霍隐直视对方道,“听闻新国都建在尚京城,与武林盟总舵相距不远。故此,霍某才令常霖派了奸细,探查武林盟是否也要如缩头龟似的,夹着尾巴一退再退。” 大约是见惯了溃败的周军、举宗搬迁的门派。 在霍隐心中,武林盟亦不过如此。 闻行道:“此事不必霍掌门操心,届时武林盟自有决断。” 霍隐:“可闻……将军,你自小在武林盟长大,难道就不感到奇怪么?” 不知所云之言,闻行道冷眼相对。 霍隐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武林盟自诩匡扶正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门派之主,然而自多年前合力铲除魔教之后,可还做过一件举全武林门派之力,为天下百姓打抱不平之事?” 闻行道淡声道:“霍掌门懂得挥刀之道,却未必懂得各方制衡之道,若当时武林盟一声令下,难道绛云刀宗便愿意上山入海听从调遣?” 先前郭征当得盟主,为人处世自有他的道理。 江湖各门派人心不齐,各有各的利益考量,举全武林门派之力并非易事。如今这番局势,尚且是方柳一步步促成,天下门派并非武林盟的傀儡。 “是霍某想当然了。”霍隐神情平静接受批评,“实不相瞒,若非常霖返回寒州城多日,却迟迟不曾回信说明奸细是否潜入武林盟,霍某本不打算现在便对寒月宫下手。” 这样一来,也就见不到方柳。 听到此处,方柳施施然挑眉道:“如此,倒要怪我们铲除奸细了。” 霍隐忙低头说:“不敢。” 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三四日,得见其真容更不过寥寥几盏茶的时间,可不知为何,却总下意识顺着对方。 许是方柳能压制走火入魔的自己。 又或许是因其令人不敢细瞧的容貌气质。 “霍掌门心怀大义。”方柳似是称赞道,“可依方某之见,照绛云刀宗如今的行事,此生恐怕难见收复北境的那一日。” 霍隐缄默不言。 方柳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这难题,霍掌门打算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霍某如何不知。”霍隐皱眉,“可霍某更不信大周朝廷。” 说罢,他才想起现下身在军中,曾经的武林盟天才弟子闻行道,如今已是大周朝的一名将军。至于出身萧然山庄的方柳,似乎也任了军中军师一职,且刻意隐瞒了武功高强一事。 实在是两人一身侠气。 谁能料想一介江湖中人,竟能坐到军中此等重要的位置。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霍隐恍惚如受当头一棒,惊疑道:“莫非二位是以武林身参军?” 方柳神态怡然,答非所问道:“关外几十里,有八百江湖豪杰集聚于此。” 闻言,霍隐心间一动。 朝廷与江湖向来两看生厌,常常一城之中各自为营,莫说融入其中一方,便连合作亦是难于登天之事。若两人未抛弃江湖身份,而是以武林豪杰之身,打入大周的朝廷之中,想必需要经年的布局方可。 不待霍隐思考周全,方柳瞧闻行道一眼,含笑道:“霍掌门,还未向你介绍武林盟新任盟主——闻行道,闻盟主。” 闻行道凝视方柳:“但依方军师行事罢了。” 霍隐心神俱震。 今日之事错综复杂,早已超出他预料太多,亦使他不得不承认,方柳格局确实远大于他。 怪道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尽管如此,霍隐仍旧有所顾忌,尚没这么容易交付信任。毕竟他身后是整个绛云刀宗,乃至关外数城内作为暗线的无数百姓,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现下唯能告知敌军人数。 方柳与闻行道不急于一时,左右霍隐眼下在他们手中,暂时翻不出军营之外。二人为霍隐选了一处离公幄近的营帐,以作休息之用。 霍隐当自己是俘虏,不曾想得了谋士待遇,便朝二人抱了抱拳,目送二人离开营帐。 “对了。”行至帐前,方柳倏而回眸笑道,“霍掌门,解药只可解一半毒性。” 说罢,转身潇洒离去。 闻行道紧随其后。 霍隐运行内力,发觉运转仍有凝滞,望着方柳背影轻声喃喃自语:“情理之中。” 相互试探。 都不曾交底. 方柳与闻行道行至两军交战处。 荒凉丘地,往北行几十里地,便是贼寇大军驻扎之地。 方柳抬眸远眺,遥遥望向北境以北,言简意赅将寒州城中发生之事娓娓道来。闻行道并肩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却听得认真,待他讲霍隐之事的清来龙入门,便换作闻行道讲述三日来军营内外种种。 互通有无之后,方柳徐徐道:“十三万大军,闻将军有何对策。” 闻行道回答:“便如那日沙盘点兵。” 二人默契愈深,许多事不必细说便心知肚明,那日说的是他们初来军营,围着沙盘点兵演练一事。 见方柳似有所思,闻行道继续说道:“近几年,与大周新关边军打仗的敌军,一直是被北邦称为神将的呼延勇所率领。若大军南下,必定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 那一战,大周朝损失惨重。 大军节节败退,甚至来不及摸清敌军特点,因此留给后来人的情报少之又少。 方柳若有所思:“近日小摩擦不断,但眼下呼延勇未曾露过面,更不必说赫连皇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能说幸而对方亦不知我们的底细。” 霍隐极其门派扎根于北境,对于北邦敌军的了解,必定远胜于他们。 并非不能派人去查,奈何时间从不等人。 二人并肩而立。 许久,方柳徐徐开口:“都道北境风凉,果然所言非虚。” 闻此,闻行道立时解下甲胄披风,便要为他披上。方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闻行道仍执着将披风搭在他肩头。 “闻将军。” “何事。” “无事,只想起莺州的风雨了。” “待此间战事了,我随你回莺州。” 方柳却笑笑,不再多言。 第100章 画像 霍隐在军中住下。 无论是方柳抑或是闻行道, 在他眼中皆是江湖中人,不曾想二人竟真懂得用兵之法。 且是善于此道。 方军师更是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几次三番用计将来袭的敌军一网打尽。 宿在军营这些时日, 每日的训练及偶尔的迎敌, 方柳皆会将霍隐叫上, 丝毫不心软地磋磨使唤。时日一久,霍隐除却佩服方柳用兵之道,竟不知不觉养成了对其言听计从的习惯。 只是实在不知, 方柳武功高强至此,何必要隐瞒? 眼见军营中将士们,愈发崇拜足智多谋的方军师, 时常担忧军师再度病痛缠身, 于是争先恐后帮他打水洗漱,恨不能连路都背着弱不禁风的军师走。 偏方柳长了一张惹人生怜的脸。 不言不语时, 如同脱俗出尘之人,身形单薄衣袂飘飘, 好似头发丝儿亦飘着仙气;偶尔骑于马上, 笑着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北境的风一吹面颊便渐渐染了红粉色, 瞧着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惹得众将士纷纷劝道“军师歇歇罢”。 分明腰间尚佩了一把剑,众人却只当那是方柳拿来防身的玩物。 害霍隐险些便要忘却,当初方柳是如何将刀剑架在他脖颈,轻描淡写将他“劫持”而去。 如此待了半月有余。 一日,霍隐寻到方柳,问道:“霍某何时能归家?” 方柳瞧他一眼:“霍掌门有要事?” “敢问, 为方军师寻来敌军情报,算不算要事?” “自然。” “那霍某须请辞几日。”霍隐静静望着方柳那双洞察人心的双眸, “解药一事可往后放一放。” 不必解毒,此乃投诚。 方柳弯眸:“看来霍掌门想通了。” 霍隐从容道:“时日无多,已不需要再想。”方军师将霍某放在军中数日,不正是为让霍某了解军中情况,了解方军师志向,主动投诚? 说罢,众目睽睽下,霍隐朝他撩袍跪下—— “霍某此生唯有一愿,便是他日能够驱逐北邦,收复北境。 望方军师成全。” 方柳侧身,未曾受这一拜,反单手将他扶起:“不必如此,霍掌门之心,方某亦有所感,都是为了大周的黎民百姓。” 霍隐站起身,垂眸描摹方柳眉眼:“如此,霍某便去了。” 方柳:“且去。” 霍隐一走,闻行道出现在原地,他沉眸忘了一眼霍隐消失的方向,问道:“不必着人跟上?” “不必。”方柳意兴阑珊地转身,“他会回来。” 既能做出誓不撤退关内的决定,便足以见得霍隐乃是“不肯过江东”之人,自有他的固执坚持。诸如此类之人,只要与他利益一致,谈志向不谈风月,便能换来出生入死的信任. 果真如方柳所言。 不过四日,霍隐携五名弟子折返。 军营非是随意进出之地,何况还有五名未知底细的弟子,故而碰面的地点选在了燕家客栈。 一见方柳,霍隐便拱手抱拳道:“若不嫌弃,可将这五名绛云刀宗的弟子,亦算作武林豪杰之列。” 方柳却摇了摇头。 霍隐急声道:“可是怕他们武功不及其他豪杰?” 弟子们一路上听着方柳事迹而来,皆不解掌门为何如此信任一个相识不久的人,竟然推心置腹至到要将多年搜集的情报尽数带来。本想着打探对方虚实,如今却一来便被人拒之门外,便也纷纷问说:“我等有何不及其他门派之人?!” “并非如此。”方柳淡声客套道,“既然诸位豪杰熟悉北境,不如继续留在关外,里应外合更能体现诸位长处。” 霍隐沉声:“是霍某考虑不周。” 眼见掌门对此人言听计从,众弟子便也没了反驳的余地。 燕折风最懂得人情往来,着小二吩咐道:“去,安顿五位豪杰歇息片刻,给爷好酒好肉伺候着,莫要怠慢了诸位英雄。” 言语中给足了五人面子。 小二领命。 几人被带入另一处包厢,霍隐则朝方柳及其余人拱了拱手,遂携包裹入座。他将包裹打开,只见里面装有数枚身份文牒,其上刻有两种文字,一为大周汉字,一为北邦文字。 霍隐解释道:“此乃关外百姓文牒,凭此文牒可经搜查后入城,然搜查严苛至极,且禁止百姓携带兵器刀具,故而入城颇有几分风险。” 方柳执起一枚,细细查看。 观其上印章,似乎非是仿制的赝品。 一旁的燕折风一拍折扇,道:“此物甚是有用,不知关外行商有何要求?” 霍隐却摇首:“靠近新雍门关的几座城镇,汉人是不得行商的,便是做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亦要经受官兵许多排查。” “行商之事,待收复北境后再议。”方柳将身份文牒分予闻行道与燕折风,“听霍掌门所言,潜入关外城镇并非易事,他日说不得要劳烦熟人引路。” 霍隐颔首:“霍某义不容辞。” 说罢,他又从包裹中掏出几副画像,于木桌之上一一摊开。 闻行道见第一张画像,便断言:“呼延勇。” “不错,正是呼延勇。”霍隐指向另几张画像依次说道,“大周驻守北境的将领们,对于呼延勇极其御下的副将并不陌生,其弟呼延翰正是几位猛将之一。然其子呼延亮,却是近一年方才崭露头角,据说是魁梧勇猛天生蛮力之人,可徒手粉碎巨石。” “噗——”燕折风未忍住笑,摇扇道,“这徒手碎大石之事,哪个江湖卖艺的不曾吆喝过?陈词滥调而已,说出来可就不那么勇武了。” “此言差矣。”方柳却徐徐道,“所谓一力降十会,北邦地广人稀,百姓皆天性骁勇善战。呼延亮若为个中佼佼者,恐怕比武林一流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确实不利于我方将士。” 闻行道问:“霍掌门可见过此人?” 霍隐点了点头,答曰:“遥遥见过一面,旁的不论,此人比霍某尚且要高壮许多。”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心中便有了计较。 几人皆见过大世面,结识的江湖好友不知凡几,霍隐已是他们见过的身量最高者。若比霍隐高壮,身量便要高于九尺,那当真是魁梧如山了。 随后,霍隐又指向令两张画像:“此人乃是北邦王赫连步,旧雍门关便是他与呼延勇带兵夺走的。如今赫连步年迈,据说早年征战不断致使身体落下病根,隐隐有让位其子赫连天德之意。” 北邦民族尚武,若赫连天德想要顺利继任,定要先做出一番功绩。 方柳视线落在呼延亮与赫连天德的画像之上。 100-110 第101章 交战 三日后。 霍隐领着方柳及闻行道二人, 秘密通过暗路前往关外城镇。 诚如先前所言,绛云刀宗所走的暗路艰险,须得是习武之人方能通过。三人皆易了容, 换上张平平无奇挑不出错的面容, 收敛一身强势突出的气质, 身穿与关外百姓别无二致的补丁麻衣,背三个装野菜野兔的空篓子,装作进城买卖的村民。 三人排队经检查入城, 避免守城的卫兵起疑心,途中未曾有过交流。 霍隐走在最前方,北境多有身长过人者, 他佝偻着背仿似农夫, 倒也不显得突兀。 这座县城,乃是距离新雍门关最近的城池, 故而卫兵监管严格至极。入城后,气氛更比城外压抑几多, 街巷行人往来静寂, 卖野味的农家皆聚于一处,由卫兵监管。 方柳三人带来的背篓, 早已被翻得底朝天。 卫兵对入城者监视严密,时不时便要瞧一瞧人数是否属实。严管之下,百姓言行受限,唯敢做些许不甚明显的目光交流。 百姓虽安静,巡逻的卫兵却会彼此交谈,只所说非是大周官话或方言。 幸而霍隐能听得懂, 好译给方柳与闻行道听——多是些琐碎之事,因着靠近打仗的沙场, 卫兵偶尔也提及军营中的伙食,呼延将军的英姿,以及赫连皇子几时前来。 再机密便没有了。 霍隐在几座城镇皆有眼线,多是当年绛云刀宗弟子的家人,其余百姓不敢行此事,世道艰难却也怪不得他们。 潜入敌军城镇,非是一定要获取何等重要的信息,只是成败之关键,往往藏于微末。 月余。 方柳三人几回往返关外。 两军亦有数次交战,从小摩擦至万人之战,只要方柳或闻行道在场,便一定会赢得胜仗,哪怕敌军首领是呼延翰与呼延勇。一时间,周军士气大涨,将士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仿佛预见将来一步步收回失地的景象。 有小将按捺不住问:“方军师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大将军亦威严勇猛决胜千里,咱们为何不趁此机会举兵攻入敌军城镇?” 方柳只道:“时机未到,尚不曾知己知彼。” 那传说中力能扛鼎的呼延亮,以及北邦皇子赫连天德,如今皆未露过面。纵是战场上打过几回照面的呼延勇,也只是试探彼此深浅,不曾拿出真本事。 若因几场胜仗,便掉以轻心,恐怕落入陷阱也未可知。 将士们虽不懂兵法,可两个多月的相处,早已将军师的话奉为圭臬。于他们而言,方军师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谋略战术无人能及。 既是军师说时机未到,众人便深信不疑。 夜里,方闻二人复盘近日战事。 闻行道推演沙盘,道:“敌军愈显急切。” “毕竟皇子将临,而北邦王——”方柳抬眸,“民间传言身患顽疾,眼下不知真假。” 闻行道:“近日观敌军进攻军心浮躁,恐非空穴来风。” 方柳轻笑:“下一仗,便派三百豪杰突袭。” 自他担任军师以来,与闻行道配合默契,周军屡屡发起突袭,规模不大效果显著。长此以往,二人击溃敌军驻扎于旧雍门关外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北邦军队败退几里地,在敌军中名头越传越响。 呼延勇坐镇后方,率兵应战之人乃是呼延翰与呼延亮,二人败北后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大周那劳什子的镇北将军和军师生啖。 尤其是那瞧着弱不禁风的军师,据说几次奇袭计谋,皆出自他之手。 简直奇耻大辱. 三日后。 呼延勇挂帅,于后半夜突袭大周军。 先前两军几番较量,北邦军队屡屡败于下风,长此以往未免军心不振,此仗势在必行。然自方闻二人进入军中,周军较往常早不可同日而语,且二人精通兵法,种种皆在预料之中。 故而,呼延勇不过率领先头部队越线几息时间,便扎入了大周军的陷阱之中。 号角声响起,大周骑兵三面夹击,于敌军前方及左右蜂拥而至。 呼延勇冷哼一声,吹响口哨,复又朝天际放出一支火箭,而后冲入战场厮杀。片刻后,其弟呼延亮与其子呼延翰身骑战马,应信号赶来支援。 北邦尚武,呼延家乃是除皇家赫连外,最骁勇善战的家族。 呼延一家首次三人应战,本以为取胜当如探囊取物,却不知大周从何而来几百骑兵,这几百骑兵未穿大周军的甲胄,穿梭交战的沙场之上,手持全然不同的兵器,使得一身内家功夫,时不时飞身下马轻功对敌,杀敌干脆利落招招毙命。 不多时,便牵制住了呼延亮和呼延翰的援兵。 交战前方,闻行道率领大周军,正面迎战呼延勇。二人都有力能扛鼎的气力,各自挥动半人高的大刀,打的有来有回,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方柳骑马,坐镇后方山坡之上,纵观战局。 牵制敌军援军的骑兵,正是扎营关外的武林盟众豪杰。 大周与北邦打了多年的仗,彼此多少知道些底细,无论周军想击退敌军,还是北邦欲攻占新雍门关,皆需出其不意。 方闻二人,及其代表的一众武林中人,便是战场中的变数。 交手对战之余,呼延勇趁火把和月色,瞧见了山坡之上的方柳。他眯了眯眼,用音调怪异的大周官话,哼笑道:“你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是有几分不好对付,强过之前的软脚虾,但也仅限如此罢了。可惜,勉强算是个人物,终究要在沙场上英年早逝了。” 闻行道未被挑衅,淡定接下对方狠狠劈来的刀锋,冷声道:“此话还给阁下。” 呼延勇呵斥:“呵,无耻小儿!” 话不投机,二人你来我往,出手毫不留情,皆欲将对方斩于长刀之下。如此,一时僵持不下,两人却并不多急躁,似乎心中皆有成算。直至北邦大军后方的数位小将,依次陨落于那几百豪杰之手,呼延勇这才略显急躁。 早听闻大周习武之人众多,颇有些深藏不露的高手,呼延勇知晓不可再拖延,于是长刀一震荡开余波,朝闻行道大喝一声:“算你们有些本事!然老夫亦习过你们大周的兵法,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不知镇北将军当如何应对。” 话音方落,他朝天吹出一声哨响。 须臾,北邦大军之后便冲出一队骑射军,领队之人年轻勇猛隐有贵气,是先前未曾见过的将领。 闻行道敛眸,心中断定此人乃是赫连皇子。 北邦军英勇善战,最善骑射,大周军常常因此困扰不已。此时这队人马,显然更是骑射中的佼佼者,武林豪杰们立时从敌军中撤退。 众将士按照方柳事先所言,成防御架势。 “擒贼先擒王?”闻行道八风不动,冷眸直视,“那也要有这个本事。” 呼延勇但笑不语,长臂一挥。 百余箭矢破风而出! 闻行道早做好防御的准备,却猛然察觉箭雨射出的方向,直至山坡之上。夜色微凉,月影朦胧,冰冷的箭矢在月下泛着彻骨寒光。 山坡之上,唯有方柳一人俯瞰全局。 那才是呼延勇欲擒之“王”。 当是时,闻行道虽心中微紧,理智却并无几多担忧。因他知晓,便是皇子赫连天德及其手下众多骑射兵,射箭再如何精准,亦不能于数里之外,伤及方柳分毫。 直至他察觉,方柳并无丝毫闪躲之意。 昏黄月色笼罩下,一道月白身影轰然从马背摔落而下。 有将士大喊一声:“军师!” 霎时间,大周军群情激奋。 第102章 中箭 赫连天德突如其来的一箭, 令大周军的将士们怒气满腔。 因方军师遇刺,一时间数振臂齐呼“杀”而不止,啸声响彻沙场。呼延勇见状, 立刻率领大军撤退至北邦境内, 并不与激奋的周军多做纠缠。 行刺一事并非一时起意, 呼延勇与赫连天德心中自有章程,故早做好了打算。射箭之人,可以分辨自己的箭是否刺穿血肉, 呼延勇得到,即刻率军撤退。 夜色深重,黑云遮月。 方柳自马上倒下, 再未传来丝毫声响。 闻行道将手中长刀握得发痛, 骨骼声声作响,手背青筋寸寸暴起。他强行按捺, 面上的神情坚毅镇静,未显露慌乱, 亦不曾回头, 率领大周军奋勇追敌,终斩下敌军一名副将的首级。 此若只看杀敌数, 大周似乎小捷。 将士们凭借满腔的愤怒,追敌数十里看似勇猛,可如今方军师遇刺,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其动摇军心的效果,几乎堪比失了半座关城。 须知, 游牧民族虽兵强马壮,却向来无甚战略可言, 若非北邦地域长年粮物匮乏,致使野心十足,又赶上大周朝昏君佞臣当道,大周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有方军师频献良计,又有闻将军率领大军,方才扭转十余年的败局。 此番道理,大周军懂得,北邦军亦然。 呼延勇便是要擒贼先擒王。 ——经过四方打探,他肯定而今大周军的“王”,既是那位瞧着书生模样的军师。 弓箭手确认刺伤方柳,于呼延勇而言,此战目的便已达成,至于己方损失,区区一名能力平平的副将罢了,非是他呼延家子弟,不足挂齿. 将军营帐。 大周军乘胜而归,全军上下却并无多少喜意,闻行道顾不得脱下将军甲胄,匆匆行至营帐前,迟迟未敢掀开帐帘。 后勤军救下中箭的方柳,言道军医早已进入账内多时。 沙场兵刃相接,昨夜心生惶恐之际,闻行道同样心知肚明,方柳乃习武之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弓箭手偷袭虽趁了夜色,那一箭却绝非无法躲开,除非方柳主动不去闪躲。 是,刻意为之。 于是闻行道双目血红,虽觉凉意彻骨,仍右手紧握长刀,振臂高呼“为方军师复仇”,头也不回朝北邦敌军杀去。他刀刀毙命,斩敌军首级无数,心中烦乱却难以消解。 方柳向来计深虑远,也曾假意受伤试探,引得闻行道心甘情愿表明心迹。 彼时为假,可今日一箭,真真切切刺入了血肉。 眼下回想,今日之事处处蹊跷。 方柳分明谨慎,偏偏于夜色正浓时穿了月白色衣衫,或许正是为引敌军注意。 除闻行道,军中少有人知晓方柳会武。 两军数月交锋,北邦节节败退,呼延勇想必早已视“文弱的方军师”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大周军内藏有北邦的细作,此事方闻二人皆知,方柳曾说这细作尚有用处,故而并未将其揭露处置。想必正是此人将两军交火时,方军师坐镇的方位透露,北邦军的弓箭手才有了可乘之机。 自细作始,一步一步,方柳均有预料。 如此,他顺势中箭受伤,当是为激大周军群情激奋,继而也令呼延勇放下戒心。 又做了棋子,闻行道早已习惯,只不觉心焦于方柳将做到何等地步,敌人的箭刃又刺入了骨肉几分? 思索间,一人从将军营帐内走出来,竟是别逢青。别逢青驻守新雍门关,诊治重病重伤的将士,于将士们而言亦称得上军医,且是关城内外医术最为高超之人。 只脾性诡异,不甚好相处。 听闻方军师遇袭,后勤将士便急忙从关城内请来了别神医。 这想必也在方柳预料之内。 别逢青眉头紧锁,提着药箱衣衫不整,大约是匆匆赶来军营。他上下打量闻行道一眼,片刻审视,缓缓道:“阿柳伤重。” 闻行道眸色沉沉,语气了然道:“好。” 人当是无事。 别逢青冷笑一声,他原本因能为阿柳分忧而喜悦,自以为只他知晓阿柳谋划,未曾想离开营帐前,阿柳嘱咐他告诉闻行道这四个字,只道一说对方便知。眼下,见闻行道果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抬脚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去寻百年人参之类,急得众将士更为方军师忧心。 闻行道踏入帐中。 方柳躺在榻上,伤处用白布包扎,胸前晕染大片血迹,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往日昳丽的面容苍白,仿若破碎的瓷器。 习武之人,便是中箭,亦不该如此憔悴。 方柳缓缓睁开双眸:“适才便听见闻将军帐外踱步的声音了。常言道,慈不掌兵,今日将军做得很好,镇静追击敌军,不曾因外事外物心软而乱了心神。” 闻行道不言。 乱不乱心神,唯有自己知晓。 他启唇,说的则是另一番话:“别逢青用了药?” “怪方某太康健。”方柳弯眸,心情似是愉悦,尚有兴致与人玩笑道,“中箭流血半晌,把脉时仍是脉象平稳,无伤大雅,只好服用别神医的药以佯装虚弱,否则呼延勇生疑不入套,这出大戏可演不下去了。” 闻行道静了又静,才问:“伤处可痛。” 方柳转而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闻将军与别神医应是能聊两句,竟都来问方某一介武夫这些问题,习武之人又何时少的了刀剑无眼?若说有何疏漏,当是北邦的弓箭手略逊于方某预料,当时方某该迎着致命处才是,未免如今还要用药。” 他云淡风轻,推着棋盘上的所有人向前走,其中亦包括他自己。 闻行道握拳:“你可曾想过,若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事有可为,杀身不顾。” 言语间,方柳脸色苍白虚弱,眼底却似有熠熠星辉。 “闻行道,那日我与你同行,离开萧然山庄从摇风县北上,经雁山镇、尚京城及至如今的新雍门关,自江湖武林至庙堂朝野,一路上筹谋算计许多,却未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第103章 生死 闻言, 闻行道凝视方柳,久久不语。 方柳缓缓坐起身。 闻行道阔步向前,欲伸手扶他。 方柳神色淡淡, 摆手相拒:“多谢, 不必。” 闻行道于塌前驻足。 二人之间, 方柳坐靠着床榻,矮了站立之人一截。可他即便是仰着头,服药后的面容显出了虚弱的疲态, 眼神亦是清朗,自有风骨。 天下第一剑客,似乎惯来应当是银鞍白马, 飒沓如流星。 受伤也不外如是。 何况预料之中。 上回闻行道因其受伤而心忧, 亦是其刻意为之,只那一次点到为止, 受伤实则为假。然这一回,他却轻描淡写道, 彼时自摇风县北上, 便未曾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侠之大者,以身殉道。 不知为何, 闻行道竟不觉意外。 两人相识至今,他已渐渐分辨不清,是方柳于他而言从来似苍松翠柏、含霜履雪,还是他因方柳之高而一往情深。 大概二者就有。 等闻行道醒过神来,方柳便是他心尖唯一的鹤,人世间的一缕清风。江湖庙堂风云变幻, 愈风谲云诡,愈显其风骨。 于是, 他只叙述般说道:“别逢青医你不成之事,不稍片刻便能传遍整个军营,此事已骗过军中奸细。呼延勇自视甚高,如今以为成功折了大周军的臂膀,又多年未在大周军手下吃过败仗,想必疏忽轻敌,不日该有所行动。 你我皆知,大周并非果真羸弱,军中亦有忠肝义胆之臣,九死未悔之士,只是少了明君、忠臣与良将。” 闻行道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然他并未停顿,垂眸眼神沉静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周皆占了,沙场之上虽刀剑无眼,以方庄主的武功,何来性命之忧。” 方柳不答,反夸赞了一句:“慈不掌兵,善不行商,闻将军今日做得很好。” 指的便是他中箭,闻行道并未回头,率兵追敌一事。 闻行道便又说:“何来性命之忧。” 难得固执。 “雍门关这一战意义深远,四公主大权在握不足一年,身处高位处处凶险。临行前,小顾大人曾转述今上一句话,道——‘君王死社稷,方爱卿尽管去做’。 立了死志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方某。” 说罢,方柳敛眸,笑谈之间,自有风雨任平生的气魄。 “若我死在寻道的路上,千万不必将我埋葬,还写甚的墓志铭。须知他年莺州的烟雨,便是方某的碑文。” 远在尚京城之人,亦要帮着边关的将士们扫清障碍,人虽不在沙场之上,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忧。 譬如顾择龄,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无人不称赞一句文曲星下凡。可到底太过年轻,初入朝堂便卷入夺嫡之争,受右相重用,助四公主治国,成了朝廷中的红人,也成了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亦有刀光剑影,亦有杀人不眨眼。 如此,他依旧处处与旧党作对,否则便是燕家捐了再多军粮,途径各府各县,不知又被哪些尸位素餐的搜刮个干净。 再说戍守新雍门关的将士们。 被迫服役参军也好,一片丹心报国也罢,总归是已下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决心。 于方柳而言,自己与这些人无什么不同。 闻行道缄默不言。 他忆起悸动终于无法忽视那一日,梦中辗转反侧皆是那样的一副姿容——无需如何撩拨,更遑论谄媚,只云淡风轻坐在不远处,便足以教人神魂颠倒。 世间往往着迷他的容颜,推崇他的剑法。 而闻行道沉沦于他云淡风轻,丹心侠骨志存高远,却不绝舍看他立九死未悔之心。 仿佛是洞悉闻行道心思,方柳抬首:“你埋名武林盟,欲为闻家报仇雪恨,重振闻家将一门的雄风,就未曾有过生死不顾的时候?” 闻行道只能答说:“有过。” 自然是有的。 时至今日,当年诬陷围剿闻家的贼人各有了报应,他仍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这热血来源于闻家祖辈的忠义,埋藏在他一心复仇的血肉之中,却是因方柳而点燃,从此燎原之势熊熊不灭。 思及此,闻行道垂眸又言道:“闻某早已是方庄主手中利刃。”他执着凝视方柳,“既是最好用的刀,若事有可为,岂能不代为赴死。” 你愿以莺州烟雨为碑。 可你应当知晓,哪怕只以我半分心意,若它日你身陷囹圄,死在莺州烟雨里的,只会是我。 话中的未尽之言,方柳从闻行道眼中尽数读出。 方柳淡声问:“代为赴死,而后呢?” 闻行道便答:“若果真如此,愿你能偶有忆起我之时。若忆不起,愿往后的莺州,不再有如今年一样清冷的风雨。” 营帐内点了烛火,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照亮二人四目相视的侧脸。 帐外,无闻行道和方柳召见,将士们不敢随意靠近,故而只能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终于,方柳静看闻行道片刻,收回目光,瞧了瞧燃着的灯花,神思缥缈:“那日萧然山庄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闻大侠百闻不如一见,方某便一边试探,一边修改棋局,是因一眼看出你与我殊途同归。” 闻行道沉声:“何为殊途同归?” “自世间举目无亲,却有志于江湖——”方柳终又看向他,语气笃然,“亦可有志于八荒,做方某的同路人。” 被此话击中,心间鼓噪震动不已,心神全凭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动一静所掌控,闻行道一时竟恍惚不已,俊毅面容难得呆楞起来。 他嗫嚅片刻,只道出一句:“我……” 未待他说些什么,方柳定定瞧他,弯唇反问:“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愿为我而死。” 不必思考,答案脱口而出:“数不胜数。” 何止。 为他而死,该是殊荣。 “所以闻行道,你不必为我而死,不如为我而活。” 方柳唤人,总喜欢打趣似冠以相应的名头,譬如神医、解元抑或是家主。闻行道记得他叫过的每一句“闻将军”、“闻大侠”,直呼其名却是难得几回。 闻行道微微垂头,望进方柳的双眼。 ——那双眸中毫无打趣之意,磊落大方,从容却也不失郑重。 几息的对视,闻行道心尖便泛起层层涟漪,逐渐激荡成壮阔的波涛,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连绵不绝的洪水倾泻而下。 他喉头微动:“若半死不活?” 方柳分明坐靠榻上,烛火下的面容苍白到清隽脱俗,此刻却有睥睨的气势,右手手臂轻轻抬起,食指的指尖直抵闻行道心间的位置:“那便从尸骸堆里爬起来,找到我。” 闻行道屏住呼吸。 经年之久,他单膝跪于榻前,握住方柳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将之更紧地按于胸口。心脏稳健炽热的跳动须臾,他痴痴抬头仰视,在方柳似漫不经心的默许神情中,极缓地垂首,若有似无吻过他突起的指节。 “好。” 你在这世间一日,我便为你而活一日。 做你唯一的,同路之人。 第104章 看他 接连几日, 大周军营内肃穆凝重。 原本驻扎关城内的别神医,如今已然住进了军营,便于时时前往主账内查看方柳伤势, 及时熬煮汤药。一时间, 将士们见形势如此严峻, 纷纷忧心起方军师的身体。 如今,大周与北邦正是攻守易形之时。 若错过此次反败为胜的机会,不知须得再等多少年, 才能在等来方军师和闻将军这般的人物,带领众将士夺回旧雍门关。偏偏大周军中藏有奸细,教北邦的蛮人悉知方军师的行踪, 使其遭了敌人的暗算。 将士们不禁回想过去数年, 为守护大周丧命沙场的同袍。 可知这苍茫北境,究竟埋葬了多少大周儿女的尸骸. 关外军营肃穆, 关城内亦不轻松。 一座三进大宅内,燕折风安排好手下事宜, 便快马加鞭往城门外而去。 燕家世代为商, 从燕老太爷那一辈起便做了皇商,朝暮城中燕家一家独大, 可燕折风自小便知晓,燕家能有如此地位,离不开皇家的扶持。士农工商,商籍地位可想可知,所谓皇商,代代忠于当时的皇帝, 无论君王清明还是昏庸。 先帝在位时贪图享乐,骄奢淫逸, 宫中许多奇珍异宝皆有燕家手笔。 燕家并不在意君王糊涂与否,商贾重利,只要能赚取金银玉石,只要他们朝暮城不乱,乘了谁的冬风又有何干系。 至于名声,平日里施恩乡里百姓,广结好友仗义疏财,便总不会差。 提起朝暮城燕家,如何都该是正派。 如今却有不同。 燕折风纵马时想道——方柳清风朗月,不喜医仙谷的做派,或许亦不见得高看几分燕家的家风。 思索间,便已御马来到军营外。 看守的将士认出他,打一声招呼,转身跑去营内通报,又有小兵将马匹牵走,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燕折风往大营中走去。 营帐内,一旁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屋内弥漫浓重的药草味儿,令人头闷眼晕。方柳身披玄色披风,执笔端坐案前,闻行道坐在另一边,似在与他商讨对策。 燕折风不懂行军打仗,听他们交谈两句,只觉云里雾里。 不多时,方柳放下手中笔:“燕家主。” 燕折风便上前一步,急切询问:“阿柳伤势如何?” 其实诸如他、别逢青、霍隐乃至江湖侠士之类,皆算作方柳眼下的心腹,先前便有人秘密送来消息,告知不必心焦,听命令行事。可人到底中了箭伤,传回的消息又三言两语并不多阐述,怎么可能不心生忧虑。 故而,燕折风此番前来,虽有正事,却也耐不住先问一句方柳身体。 方柳抬头瞧燕折风一眼。 闻行道竖耳听八方动静,道:“无人。” 方柳便说:“不必忧心。” 看似客套,却使燕折风躁动一路的心渐定。 他这才又细看方柳面容,一眼望去令人惊心动魄的苍白,自有一番宁折不弯的气节,轻轻落笔都显风骨,弘雅绝尘。 于是燕折风便呆愣愣瞧他,喃喃直说:“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方柳语调轻扬:“自然无事,方某须多活些日子,他日好看泱泱大周,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怎会有人,愈靠近,愈高洁。 从前识小节不明大义,如今恨不能仗剑随行。 “好,燕某虽不通两国交战之事,可若方庄主行大事,却忧心兵粮——”燕折风立誓一般,“我燕家商队岂非白来一趟?” 方柳笑:“燕家主大义。” 不敢多耽误正事,燕折风向二人对过所需粮财,便告辞离开,回去亦该有所忙碌。 还未走出军营正门,忽撞上手提药包的别逢青。 二人本无交情,且会看不过眼对方行径,谁知别逢青斜睨燕折风一眼,见对方面露喜色,轻呵一声,讽然道:“看来你果真不懂。” 燕折风不觉停下脚步,皱眉不语。 别逢青又道:“无用之人。” 素问医仙谷的人向来自我,坑害他人性命是常有之事,不拿正眼瞧人更是小事。但燕折风毕竟出身朝暮城燕家,自小除去君王要臣,还未被谁如此落过面子。 “别逢青。”燕折风皱眉道,“若有要事,就直接说来听听。” 别逢青眼神森冷:“他选了闻行道。” 燕折风起先不解,待到反应过来,随后怔愣在原地,心中泛起绵延痛意,双眼亦是茫然,再不复往日风流多情的摸样。 见他如此情状,别逢青才从多日的忌恨之中,品出几分畅快。 这偌大军营,唯有他察觉出方柳待闻行道的不同,似是那日方柳中箭,二人有过何种交流。从前方柳便待闻行道不同,别逢青只以为此人有用,譬如武林盟大师兄的用处,后来则是镇北将军的用处。 直至被方柳要求,救治百姓与将士,被伤者哭喊“救世神医”、“医德高尚”、“心存良善”……他才渐渐后知后觉,阿柳所看重的,乃是救死扶伤的正直。 这些别逢青曾嗤之以鼻的,世人推崇的所谓侠义。他生于医仙谷,长于医仙谷,藐视人的尊严性命,只信奉不择手段,才能快意逍遥。 可他无法对方柳嗤之以鼻。 若方柳看重侠义,那么侠义便可以是对的。 而闻行道……嗅到二人关系转变那日,别逢青就对他下了毒。 寻常的毒药,自药不倒武功高深的闻行道,因此别逢青仔细斟酌挑选了一番,可还是被他勘破。 被军中将士押走,别逢青不以为意,料想可能受些牢刑。 谁知闻行道倒掉碗中的茶水,一双锐利双目直视别逢青,眼中平静并无惊怒,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事。 别逢青嘲弄:“来向败者炫耀?” 闻行道垂眸打量他一眼,神色淡漠:“有何必要?” 营帐中的将士下属已退下,别逢青眼神越发阴鸷,背负的手捏一根泛青的银针:“他选了你。” 忌恨,妒意,以及根植别逢青骨子中的阴狠,未引起闻行道相同的情绪波动。 闻行道只淡淡瞥一眼他藏于身后的毒针,神色轻描淡写,语气隐含威胁道:“你对他有用,我不杀你,雍门关此役得胜前,收起你漏洞百出的无聊把戏。” “呵。”别逢青收了针,冷笑挑衅,“闻将军今日且笑罢,待到战事终了,我会带阿柳隐居医仙谷,便也有你求而不得的时候。” 闻行道却言:“天下太平,他自有想去之处,无需考虑你我的决定。” 别逢青最嫉恨闻行道之处,便是他常常如此时一般,以一种更亲近的语气,说起一些需与方柳时常见面,才有资格说出的话。 可反驳不得。 初见那日,别逢青本是寻常出谷,随性四处云游,不料摇风县意外窥得方柳一面,银鞍白马惊鸿一瞥,便生出将他藏匿的虚妄念想。他们医仙谷之人,学医并不为什么悬壶济世,从来随心所欲,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最好牢囚于身侧,否则不如摧毁。 于别逢青而言,医仙谷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幽静闲适偏安一隅,他自然想将倾慕之人藏于此间。 也因如此,对于闻行道一番说辞,他不觉得醍醐灌顶,只觉对方自以为十分了解方柳的姿态,高高在上十分碍眼。 医仙谷有何不好? 闻行道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继而说道:“江湖流传时常各路豪杰事迹,提起天下第一剑,总先赞其人剑术如何了得,而后盛誉他容貌,是因见过其人者皆知——方庄主其人,比之容颜的瑰姿艳逸,更有武功盖世,金玉其质。” 别逢青冷笑不断:“闻将军何必拐弯抹角批评在下肤浅?” “我亦醉其姿容。” 闻行道睨他一眼,坦然承认。 “然倾心一人的时机各不相同,而我是在望他如冰壶秋月,见他眸中唯有天下之时。” 最后,闻行道又看了眼淬毒的针,讽道:“别神医,你不如认真看他、听他。”. 别逢青只觉可笑。 何谓看他、听他? 分明自与方柳相遇之初,他便再不能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情深绝不输他人。 直到那日,营中吹响厚重悠长的角声,方柳一身玄甲,御马军前,盔甲缝隙露出苍白双颊与如星眼眸。 对战事漠不关心如别逢青,亦明白大周与北邦孰为天下之主,恐怕在此一战。 他站在营帐一角,听到一将士极力劝言道:“万万不可,军师身体抱恙,穿上玄甲更是负重难行,如何还上的了战场,只怕此去凶多吉少!” 方柳开口,清冽如初。 “我意已决,不必多劝。 呼延勇大可以杀了我,但此后千秋万代,会有人常记我的名姓。” 那一刹,别逢青心动如鼓擂。 第105章 兵临 方柳谈及生死, 处之泰然。 即便他未曾有激昂之语,军中士气依旧因此而愈发高涨。 因最了解北邦,而暂任军中校尉的霍隐, 更是红了眼眶, 刚毅面容潸然泪下。他生于长于这苍茫北境, 随着诸城被北邦攻破,少时也曾颠沛流离,而后多年隐忍, 不止一次北望旧雍门关,期待重新夺回关城之日。 可年复一年,唯有大周朝廷所作所为愈发令人心寒, 后甚至传来皇帝畏战, 改换都城之事。皇帝老儿与他的狗官,浑身胆色都用来鱼肉百姓, 皇亲国戚尚且如此,何况底下的将士。 兵痞兵痞, 烧伤抢掠有时比匪更甚, 历史上的军队大多令百姓恐惧。 皇帝耽于享乐,官员将领上行下效, 畏战无能,只躲在新雍门关厚重的城墙之后。边塞战火连天之地,兵丁们或为了军饷而来,或交不起免徭役的税银,被强制征兵。 军队上下,打仗不为百姓不为家国, 只为凑合活着,不曾有一丝征战沙场的血性。 最后唯有周遭百姓遭殃。 霍隐也曾听说过闻家将的名头。 距今二十余载, 闻老将军的军令下,闻家将与寻常兵痞大所不同,规矩严明令行禁止,且从不做欺压百姓的事,麾下皆是一心报国之辈,深受百姓赞誉。 那时的大周隐有崛起之势。 可惜皇帝昏庸,忠臣良将反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隐身为江湖人士,本就不喜朝廷作为,见此更深恶痛绝。他深知朝廷腐败懦弱,内患不除,满朝文武便无一人会站出来支持收复旧雍门关。自那以后许多年,他有过诸多筹谋,甚至动过当反贼的心思。 不成想等来一个方柳。 两方交心之后,闻行道将过往寥寥几言讲述——讲方柳猜测闻家将仍在,引导闻行道坐上武林盟主宝座,插手江山易主之事,而后以从龙之功军师之位奔赴北境。 方有如今重振闻家将,边军整肃军魂,武林盟、皇商、神医……各路江湖豪杰齐聚于此的盛况。 定不会有错。 霍隐心道:天降英杰,使天下云集,群英响应,今时今日,才是大周崛起击退敌寇之际。 自旧雍门关被呼延破城而入,北邦王便一直想南下直取大周王城。所幸戍边将领士兵虽然实力不济,但新雍门关位置特殊,城墙厚重高耸,且北邦南下只剩此一道壁垒,大周朝廷再懦弱也应有所反抗,北邦若强攻必然损失惨重,又有旧帝遣人送金银丝帛求和,这才有了近几年的“安稳”。 表面风平浪静下,北邦王狼子野心岂是如此便能满足。 故边关仍是战事不断。 直至近两年,贼寇南下之心昭然若揭,边关百姓人人自危,更有文官提前弃城而去。若是方柳不曾到来,恐怕几个月前,呼延勇便率兵该大举进攻旧雍门关,破城而下了。 那夜敌人射出的一箭,“重伤”军中智囊方军师之后,贼军暂未发起大型进攻,小的骚扰却不断,俨然蓄势待发的野兽。 今日酉时三刻,北邦皇子赫连天德挂帅,呼延勇陈兵十万于新雍门关外,大战一触即发。 此前方柳便猜测,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若大军南下,必定是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果不其然是传闻中力能扛鼎的赫连天德。 值此大周生死存亡之际,便有了方柳披上甲出征一幕。 只见层层玄铁,不掩方柳光风霁月之姿,他语气肃然道:“今日北邦兵临城下,是要夺取我大周的良田土地,杀我大周平民百姓,欺我大周老幼妇孺。边关因贼寇而烽火不断,我们的将士,宁死不降,被贼寇乱刀砍死,我们的父母妻儿,苦寒饥旅,天下之大竟无处谋生。” 霍隐随即响应:“为了大周,为了诸位的父母妻儿,当与北邦不死不休!” 众将士—— “当与北邦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夺回旧关!” “夺回旧关!将北邦赶出咱们大周的土地!” 方柳又道:“若北邦果真强悍无敌,为何数百年来居于北寒之地,是中原肥沃之地地不好?非也,是斗不过你我的先辈。敢于赴死是伟,但论断不在于赴死本身,而是有身先士卒舍生忘死之志。今日吾辈以死报国,我却不愿称呼众将士为死士,盖因我大周必当大胜而归,希望诸位英雄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大胜而归!” “奶奶的,杀贼人个片甲不留!” “军师吉言,我等必能全须全尾大胜而归!” 所有人都知晓,与北邦的一场硬仗在前,无人牺牲乃是天方夜谭。 但无人后退,无人怯畏。 世人歌颂闻家将,但皇帝忌惮闻家颇深,这些年来闻行道能指挥三万精兵,其实与造反无异。最初,他的确考虑过造反起义,却更是为了报闻家的血海深仇,嫉恶如仇多于护佑苍生。 如今率领十余万将士,是为天下。 时任镇北将军的闻行道举刀向天:“自今日起,这大周朝的国土,我大周军半步不退!” 众将士齐齐振臂高呼:“半步不退!!半步不退!!” 闻行道:“随我前去迎战!” “是!” 便率兵迎战。 此时此刻,呼喊声响彻军营内外,就连接到消息赶来的燕折风亦觉豪气冲天。 燕折风乃是经商的天才,自燕家商人抵达旧雍门关,打通北境贸易,物资从中原汇于新雍门关内。此番前来便是备好充足粮草,坐镇大战后方,粮草以燕家名义捐赠镇北军。 他仰望马背上的方柳,仿佛穿越时间,望见多年前路过摇风县,那个搭救自己一命的持剑少年。 一如既往高风亮节。 也高不可攀。 ———— 呼延勇从细作那里得知方柳重伤却未死。 虽然筹谋数日,偷袭大周军师的那一箭仍未要去对方性命,但孱弱濒死之人,又能打得起几分精神关注战场,运筹帷幄。因此,呼延一家乃至方赶来前线的赫连天德,均以为方柳此人已不足为惧。 眼下,大周最棘手的便是那个新上任的镇北将军。 赫连天德不曾正面对上过闻行道,单从呼延勇口中得知此人年方二十余岁,思及过往大周将领的畏战怯弱,多少对其人有些不屑一顾。 实则,他更不认同呼延勇如此费尽心机,只为偷袭大周那个肩不能挑的军方师。 北邦民族向来崇武,仗都是骑在马背上打出的,区区一个军师而已,大周的文人最会故弄玄虚摘桃子,谁知会不会是一个躲在武将身后的酒囊饭袋。 虽心中不屑,赫连天德并未表现出来,因为呼延将军一家个个骁勇善战,且有将才,乃是他们北邦南下攻打大周的底气。从前,北邦民族王位乃是兄终弟及,后学习大周礼教,渐渐转变为父终子及,只有皇子们实在难堪大任,才考虑让位于兄弟。 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拿下破关城之功,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故而,当呼延勇言道时机成熟,可以率大军南下时,赫连天德便迫不及待骑马挂帅,兵临距关城外大周军扎营几里处。 细数两军交战,上一次双方十数万将士兵戎相见,还是旧雍门关一战。 赫连天德不禁心道此乃天意。 ——父皇赫连步攻破旧关,成为北邦历史功绩最高的王,如今该轮到他攻破新关。 呼延勇与其子呼延亮拱卫赫连天德左右两侧。 赫连天德抬眼望向前方,大周镇北将军闻行道赫然御高头大马于军前,手持一把冷气森森的长刀,身形高壮提拔,气势肃穆威严,倒确实与从前的大周将领有所不同。 至于那位计深远的军师,似乎并非出现。 相信也是。 即便不曾中箭受重伤,大周应当也不会有披挂出阵的文官。 待将眼前的周军屠戮尽,攻破驻军大营,自然能看到那被呼延将军所忌惮的军师。 思及此,赫连天德顿觉兴奋,眼中隐隐流露嗜战的神色,用不如何熟练的大周北方官话,朝周军那边高声喊道:“那边的人,你便是大周的新任镇北将军?劝你速速投降,引北邦军扫荡你们的军营,再为本皇子大开关城城门迎接你们未来的王师,如此,本皇子可饶你不死!” 听懂大周官话的北邦将士们,皆哄笑起来,囔囔着要闻行道大开城门。 见敌军嚣张至此,大周将士纷纷恨得咬紧牙关。然而军中令行禁止,在闻将军开口之前,他们只能闭嘴怒视贼寇,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闻行道将赫连天德上下打量一番,随后扬声道:“那边的人,你想必就是北邦的皇子赫连天德?劝你速速投降,引大周军扫荡你们的军营,再为大周打开旧关城门迎接上国王师,如此,本将军便可允你不必惨死。” 众将士大笑,压过方才北邦军的笑声。 “你!”赫连天德气极反笑,“上国王师?镇北将军好大的口气,便让呼延将军来会一会你!” 于是呼延勇驾马冲出大军。 闻行道提刀迎战。 两军交战,时常有双方将领先切磋一番的传统:胜,则士气大振;败,则士气衰弱。 先前双方小役不断,将士们交手过数次,呼延勇和闻行道对上的时候却不多,此番乃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手。知晓对方的厉害,呼延勇没有赫连天德那般轻敌,出手谨慎保守。 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形势并未如赫连天德预料,呼延将军轻松拿下闻行道,反倒是闻行道刀刀往命门而去,呼延将军渐渐落了下风。 起初,北邦兵士们高声呼喝,随后渐渐没有声量。呼延勇之子呼延翰早已屏住呼吸,生怕一个错眼父亲便失手。 眼看小兵眼中开始生出迟疑的神色,赫连天德心道不好。 从来都是北邦给大周下马威,绝不能在此时有所逆转,否则再度功成之日只怕遥遥无期。 于是赫连天德提起板斧,振臂高呼道:“呼延将军果真压过了大周的镇北将军,北邦的勇士们随本皇子冲!杀周军!夺关城!” 呼延翰与副将们立即附和:“杀周军!夺关城!” 于是军心振奋,骑兵打头一拥而上。 大周军这边,副指挥使荣康亦长枪向天:“见闻将军占了上风,贼寇竟趁机突袭,大周的儿郎们随本将冲,驰援闻将军,击败北邦军!” 一声声“驰援闻将军,击败北邦军”,气势如虹。 交战侧方,方柳率领一批精兵绕至此处,与众江湖豪杰们汇合。 经历数月征战,莫凭脸上褪去青涩,眼神日益坚毅:“方庄主,我们何时加入战局?” 许多武林人士,扬名之初其实如独行剑客一般,并不怕以身殉道。只是江湖亦有酒肉权势迷人双眼,渐渐遗忘初心。 北境数月,众人似乎寻回初心。 其余武林高手纷纷附和:“是啊,我们何时去助盟主一臂之力?” 方柳从容镇定,遥望战场形势,静候片刻,眼神突然锐利几分:“现在,将士们随我侧方包抄。北邦军不通兵法,打仗多依仗身体强悍,实则破绽颇多,诸位掌门、侠士武功高强,便去扰乱敌方副将。” 至于那个皇子,定会来寻他难处。 众人领命. 呼延勇对阵闻行道力有不逮,呼延翰欲上前相帮,却被赶来的霍隐拦截。 双方将领打的不可开交,麾下将士亦浴血奋战,数万人手起刀落间,飞溅的鲜血不稍微片刻便染红了土地。正当战事焦灼之际,号角声从一侧响起,赫连天德扭头望去,只见不知何时一支周军竟从侧方突袭而来。 更有几百轻功了得的人,悄无声息潜入两军交战深处,对战北邦勇悍的副将。 而打头之人,即便头戴盔甲,亦能从眉眼瞧出颜丹鬓绿的容色。 呼延勇大喝一声:“大皇子小心,是那大周的军师方柳!他竟亲自上沙场!” 想必方柳皮甲上阵一事,是北邦军兵临军营外,大周军上下才刚刚知晓,细作没有机会将消息传出! 分神间,呼延勇险些被闻行道击落马下。 赫连天德举起斧头,朝方柳的方向御马而去,一路拦腰砍断数名小兵,口中吼道:“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且让本皇子拿下他项上人头!” 他转眼便来到方柳面前,扬手举起巨斧,斧刃鲜血横流,挥动间带起一阵腥风。 说时迟那时快,自来到北境,便剑不出刃佯装文官的方柳,拔剑出鞘直击赫连天德章门穴。赫连天德大骇,条件反射仰身往后躲闪,所幸隔着兵甲不曾受到剑伤,可转眼剑风又至,他只能提斧相挡。 剑风震颤之下,他众被隔甲击中章门穴,顿时只觉一股劲从腹部钻入,一时腿软竟然倒下马去。 交战双方均被这瞬息万变震慑。 呼延勇更是惊骇,瞠大双目——狡诈的大周人,他们竟是一开始便被骗了! 方柳驾马持剑,与呼延勇隔着十数交战的将士相望,居高临下睥睨道:“先前还未谢过呼延将军款待,不如在下教教将军,什么是真正的‘擒贼先擒王’。” 说罢,剑风猎猎,斩断落马逃窜的赫连天德的脖颈。 第106章 知州 先前, 呼延勇叫阵对上闻行道之时,便觉力有不逮,只那时以为再如何, 不过落得与以往一般, 两军人马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的情形。 只是错失此良机, 怕要再筹谋进攻新雍门关的时机。 谁知情形急转直下。 大周军师竟个剑术精湛之人,从前种种不过其与那镇北将军一起做戏,专给他们瞧的。以至于他们毫无准备, 不过错个眼的时间,赫连天德便被方柳斩于马下,当场身首分离血溅三尺。 距他们最近的将士皆目瞪口呆, 方柳便顺手取了几名小兵的项上人头。 大周将士们这才回过神, 一时间呼“杀”声震天。 呼延勇唾一句“狡诈”,这厮竟连自己人都骗, 大周戍边将领之中,知晓他会武的人恐怕不足十个数。 恰在此时, 瞧见赫连天德被杀的一名小兵, 用北邦语哆嗦哭喊道:“大皇子、大皇子被杀了!” 此话一出,便以燎原之势向四方传播, 北邦士兵有人激怒有人惶恐,呼延勇便趁机大喝一声:“周人奸诈,竟偷袭刺杀大皇子!北邦的勇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为英勇的天德皇子报仇!” “为英勇的天德皇子报仇!” 周人狡诈,乃是北邦民族的, 北邦军便怒气填胸,视方柳为万世仇人一般。 呼延勇之言, 短暂提振了军中的士气,可随着方柳将一拥而上的敌人一一斩杀,众人便很快发现,一直以来被他们认定弱不禁风的大周军师,分明是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 大皇子虽生来有扛鼎之力,却未必是其对手。 刚才或许并非偷袭刺杀,而是高手过招间的一击致命! 方柳仍苍白着一张玉容,手持长剑血染玄甲,飞溅的红有几滴落在他眉眼。自利剑出鞘,他神色始终肃穆从容,手起刀落之间没有空过一回手,偏每每砍下一人首级,眼中隐隐藏有一丝悲天悯人之意。 不必对视都摄人心魄。 北邦民风彪悍,向来以强悍善武不畏死而闻名,眼下却不得不承认,此时只仰望他容颜都觉得威严压迫,逐渐甚至有些退缩。 大周军亦因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变化振奋不已。 ——方军师足智多谋堪比诸葛,先前佯装文弱定有他的道理在,如今他们只管跟着方军师杀敌便是了! 不多久,又一名副将身受重伤,随着呼延翰亦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声,刺伤他的乃是一名持剑的少年人。呼延勇意识到周人此番前来的高手,绝不止方柳一人,先前几次对阵北邦军受到的若有似无的阻挠,并非他杞人忧天。 怎么会如此,军师、镇北将军也好,训练有素不同以往的大周军也罢,还有沙场上天降似的高手……周朝怎么会有如此多能人聚集于苍茫北境? 只因换了个皇帝? 战局焦灼,容不得呼延勇深思,眼见己方士气愈发消糜,反倒是大周军势不可挡,他终于振臂咬牙道:“撤军!撤军!所有人撤军回旧关!” 仿佛是在等待这一声号令,北邦的将领与士兵纷纷反身折回,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逃生。 溃逃之前,呼延勇趁乱带走了赫连天德的头颅。 岂能就此放过敌人,方柳砍下一名副将小臂,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追击败寇,夺回旧关!” 闻行道高举染血长刀:“夺回旧关!” 大周军山呼—— “夺回旧关!夺回旧关!” 至此,两国攻守易型. 泰安二年。 大周与北邦两军交战,北邦溃败,爆发旧雍门关的夺城之战。 战事持续三日,周军终破城而入,收复旧关。 军营改驻扎点于旧关外,因被北邦占据数年,旧雍门关的关城内鱼龙混杂,日后收复的更多城池同样如此,这些城内的百姓恐怕有一部分不服管教,未免贼人浑水摸鱼,朝廷将新关以北设为北州,迅速派遣官员前来坐镇管治。 来者,便是任北州知州的顾择龄,此次兼任旧关知府。 顾择龄乃是新帝面前的红人,又是邹相一脉的人,满朝文武皆知,此去他做出一番实绩,来日回京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因此,许多家有适龄女儿的官员,皆打听起顾大人是否婚配一事。 为避开这些人,顾择龄赶上任日前半月,便抵达了旧关。 进关城那日,方柳携一众武官前来迎接。 春去秋来,顾择龄已不是当初只能乘马车的寒门学子,为尽快抵达旧雍门关上任,他这一路多骑马。直至城门外重遇方柳率人牵马而行,碧天黄土遥遥相望,见对方安然无恙,霁月清风一如初见。 顾择龄下了马,将马绳交予随行的下官,匆匆向前行了几步。 方柳启唇:“顾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顾择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旧雍门关一役大捷,陛下君心甚悦,顾某身负皇命,一为建设北境,二为宣读圣旨嘉奖诸位。” 此话一出,诸多随方柳前来的将领和士兵喜不自胜。 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官途坦荡? 虽说收复旧雍门关一事,主要功劳当是方军师与闻将军的,可毕竟是载入史册的家国大事,他们这些参与过的将领乃至小兵,都将论功行赏。 且这还只是第一次,待余下城池一一收复,边关战事彻底平定,定要回京再接受正式封赏。 方柳却道:“闻将军率兵攻打北邦一处驻地,尚未凯旋。顾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随我前往知州住处,沐浴更衣之后再宣皇旨不迟。” 顾择龄自无不可。 于是一众人动身前往知州府邸。 收复旧关之前,知州府被北邦人占领多年,因此建筑虽是大周北地的风格样式,其间的许多装饰则颇有异域风情。如今初收复关城,武将在外驰骋沙场,文官却成了稀罕,关城内诸多文书、管理事宜皆由方柳代管。 方柳引人穿过长廊,缓缓说道:“方某分身乏术,府邸摆设未来得及更换,顾大人且忍耐两日。” 闻言,身旁顾择龄连忙摆手,眼神关切:“方公子言重,我出身贫寒,并不在意身外之物,宅子如何都能住得。倒是方公子,来此北境苦寒之地一载有余,既要统领北境将士,又要心系整个旧关,如今竟还要操劳我食宿事宜,千万别累坏了身子,当好生休息才是。” 方柳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透露一份戏谑之意:“许久未见,顾大人不同往日,倒是能说会道许多,方某受宠若惊。” 二人离得不远不近,足以顾择龄瞧明白方柳靡颜腻理,及如画眉眼间的笑意。 顾择龄心间轻颤不敢多看,不着痕迹偏过头去,盯瞧长廊屋檐。 曾以诗经魁的身份取得解元之位,尔虞我诈的官场里沉浮一遭,而今愈发深耕春秋,他自以为已是面善心硬之辈,眼下因方柳一句调笑,便红了耳根,直愣愣道:“……方公子,莫要取笑在下了。” 今日再见,及至此时二人间才似往日相处。 第107章 唇峰 大致了解府邸事宜, 顾择龄安排好随行人,相迎的武官告辞回到营中,便到了享用午膳的时候。 用膳时, 只有方柳与顾择龄两人。 方柳言简意赅介绍:“都是些北境家常的饭菜, 不多精细。” 顾择龄夹了一筷子菜:“很有北地风味, 与江南和京城的菜系相比,各有千秋。” “吃得惯就好。”方柳淡声道,“顾大人要吃上几年。” 提起此事, 顾择龄心生欢喜:“同在北州为官,往后或许有诸多麻烦方……方大人的地方。若不嫌弃顾某愚拙,方大人有事, 顾某亦将鼎力相助。” 待北州失地尽数收复, 彻底灭掉北邦狼子野心,尚且还需几年的时间。 届时, 他应当也将回京。 他们又将是同朝为官。 思及此,顾择龄难得情绪直白热烈:“待来日, 顾某与方大人同朝为官, 定将为民请命、肃清朝堂,辅佐陛下共治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令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方柳闻言不语,神色淡然,唯眼尾似有无可无不可的笑意。 见他不言,顾择龄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羞赧:“……顾某,顾某孟浪了。” “志向高远。”方柳只道, “望顾大人莫负初心。” “顾某铭记于心,石赤不夺。”. 旧雍门关一役后, 北邦军损兵折将,势如山倒,再不复传说中的所向披靡。与之相反,周军士气高涨,忆往昔,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浩荡大军一路向北长驱直入。 三日后,闻行道率兵凯旋。 宣读圣旨前,几人先于知州府相聚。 来者除了方柳、闻行道和顾择龄三名朝廷官员,还有荣康在内的几位武将,以及代表北境各门派的霍隐,代表中原数百江湖豪杰的莫凭。 顾择龄是个文人,生于富饶的南方,没有战乱侵扰,出去那年雪灾,但也算风调雨顺。 他见过死人。 寻常生老病死者有,雪灾时饥寒至死者有,抢夺食粮至死者亦有,他甚至见过灾民食两脚羊。 然此乃他第一次直面杀戮的气息。 先前受人迎接,顾择龄知晓那些人是武将,但他们都收敛了杀伐之气,于是未曾觉得有何不同。而眼前这些人,是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将士,前一日才砍掉了数十敌军的脑袋,又或许险些被人砍掉头颅死里逃生。 方柳冷冷清清端坐,皎皎君子玉质天成,似是分毫未沾染杀伐之气。可顾择龄又清楚地知晓,待到他长剑出鞘之时,何等剑意凌厉飒然,杀人不眨眼。 众人落座,齐齐看向方柳。 方柳抬眸:“这位是北州知州顾大人。” 闻行道便接着开口:“顾大人见过闻某,在此就不必多介绍了。” 于是其余几位武将纷纷自报家门——他们尽量收敛了鲁莽,虽仍旧是不喜文官的,但总要给方军师和闻将军,以及远在皇城的皇上面子。 顾择龄态度谦和地点头,传达陛下对戍边将领的器重和肯定。 莫凭和霍隐紧随其后。 “在下梅花剑宗宗主之子莫凭。” “在下是绛云刀宗掌门,姓霍名隐,生长于北境,在此地已生活数年。” 顾择龄拱手:“久仰两位侠士大名。” 莫凭与霍隐回敬。 顾择龄继续道:“方大人寄回京中的信件,顾某悉数看过了,陛下也十分感念诸位江湖人士的牺牲,莫少侠伤势如何了?” 经历沙场厮杀,莫凭的眼神清澈却沉重:“谢顾大人关心,在下无事,尚且活着。” 收复旧雍门关一战,他与北邦的一名副将对阵,你来我往拼杀,见对方败逃便竭力去追,落入敌人圈套,身受重伤险些断去一臂,终将敌人斩杀,但自身也生死一线。 回程得别逢青救治,险象环生。 战争残酷,沙场刀剑无眼,纵使诸位江湖人士武功高强各有所长,也难免受些或轻或重的伤,以致有三人丧命于沙场之上。 而大周军中,牺牲者更多。 没有谁比上过战场的人更清楚。 毕竟是梅花剑宗宗主之子,莫凭受伤后,其他门派掌门便劝说其返回中原,安心养伤。但莫凭想到方柳甚至刻意受伤设局,以谋求战事得胜,便有大义与无畏挤满胸膛,毅然拒绝了劝说。 豪侠当如方柳。 他们江湖儿女,何惧战死? 顾择龄又赞了几句侠者大义,朝廷必不会忘记众位的牺牲,又说道:“陛下言道,旧雍门关固然重要,其余被北邦人夺走的大大小小十数城池,亦是大周的国土,应尽快收复,辛苦诸位了。” 众人忙说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寒暄一番,便纷纷告辞离去,只剩方柳、闻行道与顾择龄这三位可说一句朝廷重臣的人。 顾择龄此次请来二人,主要便是想讨论江湖人士的奖赏之事,他推心置腹向方柳讨教:“方大人以为,诸位江湖豪杰该如何封赏?” 对于武官将士的封赏,自然依本朝惯例行事。 然而事关参与战事的江湖人士,朝廷亦有其顾虑,怕封赏不足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又怕给这些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武林高手加官进爵,最终会落下祸患。 方柳直言:“若无意官职,只管赏赐金银财宝;若有意入朝为官,便要其彻底割舍江湖身份,再加封赏。” 闻言,顾择龄颔首:“顾某明白了。” 翌日。 顾择龄沐浴更衣,穿戴官袍宣读了圣旨。 ———— 转眼又是两个月的时光飞逝。 大周再夺回一座城池,紧锣密鼓派驻军把守,调任知县走马上任。前线征战不断,许多百姓日夜提心吊胆,身为北州知州,顾择龄忙得废寝忘食,最终病倒案前。 府上郎中看过,道他是积劳成疾,需休息两日。 顾择龄口中应是,待方柳得到消息前来探望,便见他又俯在案前审阅文书,身形瘦高单薄,面色苍白如死人。 方柳也不劝,只在门口长身玉立站立片刻,等顾择龄抬头察觉有人,便上下打量其两眼,挑眉似笑非笑道:“顾大人勤政,身强体壮令方某实在佩服。” 霎时,顾择龄手足无措,急得猛咳数声。 他将案牍合上:“方大人……” 方柳这才抬脚走入书房。 “顾大人不休息?” “咳咳……即刻、即刻便要去歇下了。” “顾大人如此不顾性命,我还当是只打算当一时的知州,势要撒手人寰去了。”方柳闲庭信步走至案前,随手翻了翻文书,道,“且去休息,在下可相帮审阅余下文书。” 顾择龄侧头便能瞧见他脱俗容颜:“……如何能劳累方大人。” 方柳:“顾大人继续宵衣旰食,才是到劳累周遭人的时候。” 闻言,顾择龄羞愧:“劳……劳烦了。” “不必,要做青史留名的贤臣重臣,光殚精竭虑可不行,还是要有一副好的体魄。” “谨遵方大人教诲,顾某自当习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只是谈青史留名便折煞顾某了,方大人才应是万古流芳之人,如今尚京城内到处流传方大人事迹,有人编纂了曲儿,京中百姓们人人传唱。” 顾择龄这般说着,乃是真心实意为方柳高兴,以为天下间除却帝王家,唯有方柳配得此美名。 而帝王家的风云亦有其搅动的手笔。 方柳浅笑不语。 大多数人此生都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机会,于是哭诉不得志,只能匆匆了结此生。文臣武将汲汲营营,皆愿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但他从不是为留名站在此处. 入夜。 方柳手执一支狼毫笔,垂眸认真批阅文书,烛光于他眼下投映翩跹的影。他不曾抬头,边落笔边启唇,微凉夜色里声音更显清泠:“既来了,不如坐下帮忙。” 话音落,书案对面便有一人落座。 闻行道先耐心研了墨,又将未批阅的文书一一翻开,动作小心谨慎,唯有一丝细碎的声响。待整理妥善,则拿起最上方的文书,默不作声低头审阅起来。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 方柳合上最后一本文书,一旁便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的狼毫笔,放置于笔架。 闻行道凝视眼前人:“三日后,周军出征衍城。” 方柳抬眸:“候君凯旋。” 二人相顾无言。 少倾,闻行道最先按捺不住:“未来天下大定,不必动武操戈,方庄主何时丢开手中无用的刀?” “无用的刀?” “别逢青之流。” 实则闻行道欲说顾择龄的名姓,因他知晓,区别于别逢青、燕折风等人,方柳对顾择龄的抱负确有几分欣赏,肯定他廉洁奉公光明磊落,故而时常逗弄却处处解围。 “丢开,然后何为。”方柳左臂懒散支在桌案,右手食指指尖点向对面人的心间,子夜万籁俱寂,唯他声调轻扬尾声慵然,“只留闻将军这一把?” 闻行道如冷硬的石头般,兀自默然片刻,随后试探般捉住方柳作弄的手。 轻触,只觉莹润劲瘦,教人不敢用力,却又十分清楚这是双力挽狂澜的手,绝不羸弱,涤荡天下作恶之人,斩过敌人首级不计其数。 如今便来斩他了。 心尖酥然如同蚁噬,闻行道一根根与他十指相扣,深邃眼瞳流露仿若视死如归的倾慕。 方柳忽而笑了。 他抽回手,徒留闻行道霎时心间空荡,双眸失神,冷峻面容浮现几分不知何时的恍惚,以至于怀疑方才手心莹玉是大梦一场。下一瞬,微凉指尖却按在他唇峰,压下轻微的令人心颤的力道,冷香隐现,耳畔响起清冽带笑的戏弄。 “就寝罢。” 冷香转瞬离去,搅乱一池春水,到底未提丢刀的事。 闻行道喉头微动,抬手轻摸一夜唇峰。 第108章 言官 顾择龄出身潞州, 进京赴考时便有过身体不适。 新帝登基天下未定,他作为宠臣,过去一段时日便焚膏继晷地参加诸多大小朝, 虽身在尚京城, 仍然日日夜夜担忧北境战事。如今前来更寒冷北地, 又马不停蹄忙于朝廷公务,日夜不缀案牍劳形,身体便瞬间垮了下来。 一垮便在床上躺了两日, 病情反倒更严重了些。 方柳遣人去请别逢青,为顾择龄施了几针。 自旧雍门关一战之后,方柳将率军打仗的事宜, 全权交予闻行道和荣康二人。方柳则细管理收复城池后各方事宜的统筹——前线与关城之间, 文官与武将之间,朝廷与武林之间。 幸而如此, 方柳始终坐镇旧雍门关的关城内,如此才能抽出时间, 接手顾择龄知州的公务。 前日, 闻行道帮着处理了一部分公务,但因不久之后又要出兵征战, 故而白日需要练兵布阵,次日依旧是夜幕渐深之时,方能有相见的时机。 此次他安静到来,安静坐下,不声不吭开始处理公务。 待到结束,闻行道整理妥善文书及笔墨, 继而才锁眉关切道:“闻某后日清晨率军出征,届时顾择龄仍未康复, 便将附近的几名知县拽过来,让他们多做些事,莫要什么事都压在你身上。” 白日里,方柳既要统筹各方势力,又兼任知州点卯开衙,晚间还要批阅文书,期间耗费心神更是顾择龄的数倍。 习武之人强健,却并非无坚不摧。 方柳不语,轻按太阳穴。 见状,闻行道起身站至他身后,抬手顶替的他动作。习武练出的宽厚指节,按压穴位时能感到粗糙的磨砺,消去了几分疲乏之意。 方柳轻阖双眸,道:“何处有能用的人?那几名知县方才调任到北州,又未曾与本地乡绅、百姓和异族接触过,叫他们来平白拖累府衙里的进度。” 闻行道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明日再来。” 方柳随口打趣:“闻将军龙威燕颔,体魄果真不同凡响,如今觉也不用睡了,倒教江湖好汉们羡煞。” 闻行道沉默须臾,解释说:“仅是昨夜未睡。” “厉害厉害,竟歪打正着。”方柳被逗乐,挑眉道,“不过在下并非盘问将军,其实不必和盘托出。” 闻行道哑口无言。 夜凉如水,鸦默雀静。 二人默契且静谧,直至将离开知州府衙,闻行道才又重复一句:“我明日再来。”说罢,接着道,“北境防线牢固,北州府初建,无数人妄图于此分一杯羹,来日少不了明争暗斗。百姓日益安定,官场却将乱上一乱,闻某北上行军打仗,恐难相帮,你多加小心。” 方柳:“何处不乱,尚京此时想必也该暗流涌动。” ———— 尚京城。 自新帝登基,便与先帝的荒淫截然不同,勤政爱民虚心纳谏,并恢复先帝荒废数年的早朝,一派明君之兆。今日又是逢五的大朝,大周官居五品及以上的大臣,寅时便等候在宫门之外。 卯时到,宫门开,百官入殿上朝。 邹相权势滔天,阖家权臣门生遍天下,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外家,早朝自是单独排在第一位的。 昔日明新露,今朝泰安帝。 她端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静听一众朝臣禀告要事,偶有臣子因政见不合争执,便静观他们唇枪舌战。登基一年有余,她褪去世人规训的女子柔顺,眼眸幽远神情肃然,皇家天子不恶而严。 忽而,一言官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此言官姓陈,乃是年愈六十的两朝官员,虽是言官谏臣,负责监督弹劾官吏、规劝皇帝,但这位陈大人在先帝时期惯会糊涂避祸,走得避开党争的官路,不犯错不做出头鸟,故而在平平稳稳做官做到了新朝。 泰安帝颔首。 陈言官便道:“今时今日,北境前线屡屡传来大捷的消息,乃是天佑我大周!只眼下北州已有新旧雍门关两座关隘,我大周早已不必惧怕北贼,可现今的北州竟要听方柳一个江湖人士的话,镇北将军更是那什么武林盟主,简直成何体统!” 说到此处,他俯身跪下,情真意切涕泗横流的高喊道:“陛下,出身不正的江湖人士,怎能一直担任朝廷要职,于大周朝百害而无一利啊?!” 月余前,大战捷报传回尚京。 得知镇北军竟从北邦手中夺回了旧雍门关,且杀了北邦皇子赫连天德,重伤呼延翰等武将,满朝上下皆喜不自胜,顿觉时来运转,也到了他们大周扬眉吐气的时候。前些天整日上书恳求陛下收兵,向北邦低头示弱,以金银安抚北邦王以换取和平的求和派,都闭上了嘴。 夺嫡那日,皇宫血雨腥风,便已有官员知晓方柳等人的身份。 他们有些本就是邹相一派的知情人,心照不宣地对那日所见闭口不谈,只尽力辅佐新帝;另一部分官员乃是尤太傅及大太监福林的余党,那日之后便已被“封口”。 于是未参与党争夺嫡的官员,直到此时才恍惚知悉,原来一年多前突然被封为三军军师的方柳,以及那镇北将军闻行道究竟是何许人也。 竟是与朝廷势如水火的江湖人士! 于他们而言,武林人士多生反骨,仗着颇有拳脚功夫在民间作威作福,能不趁灾年揭竿造反便不错了,不曾想竟与皇家有了牵扯。 一时间,诸如陈言官之类,皆认为此事有违纲常。 武将得靠军功,文官靠科举或世家,除此之外更要家世清白,若往后哪里来草莽都能做高官,岂还了得。 但考虑到近来隐有传闻,道今上之所以能登大宝,有这群武林人士的手笔。因此即使心有不满,他们亦只私下提两句从龙之功果然了不得,能让来路不正之人身居要职,品级越过他们这些世家的官员去。 邹相三超重臣,凡此种种皆有预料。 毕竟数百年之前,各世家便是如此抗拒科举制。 小朝时,明新露与众近臣商讨封赏,邹相便私下提醒,它日定会有人拿方柳身份说事,届时他与其子邹天明会与之相辩。 明新露早有预料般,笑道:“祖父安心,方爱卿早与朕书信提过此事。” 果不其然,今日终于被陈言官寻找机会。 旧雍门关已收复,还要那江湖人士作甚,应当尽早将对方打压才是。 “哦?”明新露反问,“陈大人这是要弹劾方爱卿?” 一句“大人”,一句“爱卿”,孰近孰远一目了然,满朝文武垂头缄默。 邹天明适时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武将本就靠军功加官进爵,便是当朝武状元来了,前线行军打仗比不过村里服兵役的渔夫,也得心甘情愿认了渔夫做上峰。” 便有官员继续附和:“正如邹大人所言,英雄不问出处,方军师与闻将军收复北州,实乃天大的幸事,有如此良将何愁大周不兴啊?况且武林人士也是我大周百姓,既是大周百姓,哪里来的来路不正一说?” 陈言官小心环顾四周,发觉几位与自己政见相合的官员深埋着头,显然未有开口的打算。他心中打了退堂鼓,可转念一想,自古帝王家便容易猜忌从龙之功的臣子,何况臣子民心所向麾下兵马无数,不如趁此机会让新皇忌惮那方柳。 许是女流,自泰安帝继位,威严之余待臣下颇有耐心,任人唯贤。 今日,他不如趁机博一个誓死谏言的好名声。 思及此,陈言官心一横,闭眼道:“他方大人纵有将才,那也是沾了陛下的天泽,统管三军还还嫌不够,如今顾大人赴任北州知府,去了竟也要听他差遣,难道将自己当做镇北王了不成?微臣一心只为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实在不愿看到有如此狼子野心之人祸乱朝纲,今日撞死殿中也要掺他一本!” 豪言壮语罢,便要朝柱子上撞去。 众臣一慌,有人连忙口呼“陈大人”去拦,殿内乱作一团。 “拦什么?”倏而,一道清婉稳重的声音响起,“且让陈大人撞给朕看。” 霎时,鸦雀无声。 陈言官顿时撞也不是,不撞也不是,鹌鹑似的耸着肩膀闭着眼。 明新露问:“撞啊,不是要以死相谏么?” 又是落针可闻。 “怕什么。”明新露语气认真道,“若撞死了,朕为你风光下葬;若还活着,就继续当你的谏议大夫,好准备下回撞柱。” 陈言官双股战战。 明新露便笑:“奇怪,先皇在位之时,废除早朝穷奢极侈避见百官,怎么不见‘陈爱卿’慷慨激扬针砭时弊,看来朕做的不对,或许该效仿父皇才是。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陈言官五体投地泪眼涟涟:“陛下,微……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啊!” 他若真有以死明志的勇气,先帝在时便不会当个糊涂官,不过是看新帝要做明君,便将威胁的手段使到明新露身上罢了。 明新露又问:“这金銮殿的柱子,还有哪位爱卿要撞?今日一并撞了,别又看不惯朕下回任用的官员,大朝上再来一次,浪费了大好时辰。” 百官哪里敢言。 只他们此时尚不知,为何陛下会说什么“下回”,直到次日新皇宣布任用大周朝的第一位女官。 这回倒真有不怕死扬言撞柱,当天傍晚家中便收到了工部送来的棺椁。 此后再无人敢明面上说些什么。 事后,邹相入宫觐见,皱眉询问明新露:“此乃方大人之计?” 家人面前,明新露依旧有帝王威严,只眼角眉梢之间不失温婉亲近:“方爱卿运筹帷幄,这仅是其中一计罢了,是朕亲自选的这一计。” 邹相又问:“陛下可知,为何自古君王怕谏臣?” 明新露不以为然:“文人笔如刀,史书之上,朕怕是不会有极好的名声。” 闻言,邹相叹息不已。 “陛下既然知晓,何必还……” “祖父,单朕是女子一事,便已然有无数揣测、曲解乃至贬低,无人敢在朕面前造次,私下的嘴却永远堵不上。如若在意这些,朕不会选择登基为帝。” “方爱卿懂朕。” “祖父,朕不怕,朕要千秋功绩。” ——陛下,展信佳 ——应对朝堂风云变幻,有几计如下…… ——赘述许多,揣测陛下当会选第一条。 ——如此,便只消谨记,不须在意青史一页的诋毁,只管功在千秋。 ——方柳。 第109章 一抔雪 别逢青施针果然有效。 第三日清晨, 顾择龄病情便缓缓转好,脸色较之前有了血气。但未免病情复发,即便顾择龄自认可以上衙点卯, 仍旧被知州府的管家拦了下来。 见自家大人固执己见, 管家劝道:“大人今日虽有所好转, 可病灶尚未彻底清除,还是先将养身体再忙为好。旁的不说,您便不听方大人的话了么?” 此话一出, 顾择龄稍显迟疑。 管家又语重心长劝说:“况且,习武者亦非铜墙铁壁,方大人今日多有劳累, 大人病若传给方大人, 可如何是好啊?” 顾择龄便安生躺了回去。 直至黄昏时分,喝完今日最后一晚药汤, 请来的郎中表示已无大碍,他才沐浴更衣马不停蹄前往府衙。 到时已是夜幕低垂, 北境的风凌冽, 晚间更是隐有凉人的寒意。府衙大门高挂的灯笼昏黄,灰黄院墙肃穆厚重, 瑟瑟夜风卷起黄沙,显得府衙愈发古朴萧瑟。 守门的捕快瞧见知州马车,忙快步走过来,恭敬问道:“可是顾大人来了?” 顾择龄掀开马车的帘子:“是本官。” 捕快便一边帮忙牵了马,一边笑说:“大人们都勤勉,方大人酉时就来了, 闻将军刚到没多久,大人您便来了。” “闻将军?” “是啊, 听闻镇北军明早便要出征了,闻将军今晚还是来帮着处理府衙事务了。”捕快平日里便是个爱与人拉闲散闷的,一时忘形说得停不下来,突然忆起两位大人因顾大人生病才来府衙,连忙改口,“顾大人身体可好了?咱们北州衙门初建,衙门里外的公务太多,竟令大人都操劳成疾了……” 顾择龄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言,快步往府衙内走去。 北州的重要文件皆在书房。 门窗敞开,门窗之后透出橙黄暖光,几盏烛灯将书案照得亮堂,房间四周则晕黄暗淡,墙角摆件的影子随灯盏摇曳。四方天地万籁俱寂,唯有两人翻动文书时细碎的动静,及凉风拂过枯叶的沙沙声。 莹莹烛光下,方柳仙姿玉色,落笔的动作几分清雅,笔触行云流水似能搅动辉映的烛火。 闻行道端坐另一侧。 二人皆未抬首。 顾择龄放轻步伐。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方柳抬眸,一双映衬荧火的眸直直看了过来,漫天星河皆揉碎在他眼中。 无论何时,一旦与那双眼眸对视,顾择龄都会张皇痴然:“……方大人。” 方柳将手中笔放下,似弯了弯双眸,极清浅的笑意一闪而过,如昙花空灵皎然稍纵即逝。 “看来顾大人身体康健了。” 顾择龄拱手:“顾某已无大碍,劳方大人费心担忧。”说罢,又朝仍伏案审阅的闻行道拱了拱手,“劳闻将军操劳。” 闻行道方才抬头朝他颔首,道:“无事。” “举手之劳。”方柳信手拿过一本文书,复又垂眸翻阅,“顾大人大病初愈,何不多休息一日?” 顾择龄抬脚走向书案:“因顾某一人,百忙之中劳累方大人,又耽误闻将军军中事务,顾某心中难安。何况顾某初来乍到,若诸多文书不能亲自过目,总担忧有所疏漏。” 闻言,方柳随手执起一旁未审阅过的文书,递到顾择龄面前。 “既然如此,那便来分担今日的公务。” 顾择龄欣然接过。 因方柳与闻行道皆于书案前忙碌,且案上堆放层层叠叠各类文书,已无空闲的位置。顾择龄只好唤人再点一盏烛灯,挑选一部分公务文书,在另一张桌上批阅。 刚要投身公务,便见方柳又瞧他一眼,而后便抬起右手,用食指与中指夹起书案上一角废纸,运气朝槛窗的位置投掷而去。 “咻——砰!” 伴随着破风之声,则是一声木头相互碰撞的响动。 顾择龄再回头,便见他身后的窗子已然严丝合缝地关上,凉风阻于窗外。分明是最柔软不过的宣纸,竟能做到如此,足以见得内力之深厚。 方柳云淡风轻道:“顾大人病愈,不比常人火气旺盛,当少受些凉。” 说罢,复又埋首。 却不知无意之举,撩拨屋内两个人的心弦。 顾择龄自是受宠若惊,堪堪平心静气了许久,方才能将视线转回手中的文书之上。 闻行道眼眸深邃。 碍眼。 但不能动,不必动. 多了一人,今夜的效率极高。 未过戌时,便已将文书审阅整理妥善。 三人未离开府衙,反倒遣人烫了新茶,围桌于袅袅的茶香雾气中。 顾择龄轻叹一口气:“旧关以北竟还有许多乡绅。” 他还当战事四起,诸如这般的世家乡绅,应十分惜命,早该逃窜中原。 “家产难舍。”方柳不以为意,“况且战时更易趁火打劫,搜刮不义之财。” 官员离京赴任,最怕遇到富绅或宗族势力强的地区,尤其传承数代的宗族,动辄几十上百人为了利益团结一致,便是官府亦敢抗衡,偏还不能拿他们如何。 而北境因战乱,少有大的宗族势力,却着实有些难摆平的富绅。 城池被北邦攻破后,这些乡绅选择留了下来,顺从北邦人的统治倾轧百姓,从压迫与战乱中获取巨大利益。大周军攻打城池时,有些甚至助北邦军负隅顽抗,直接被将士们斩杀。 余下便是今夜所谈论之辈。 其中不乏行过的善,但大多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人,私下不知有没有支援北邦军。闻行道攻破城门那日,他们尽数摆出涕泗横流的摸样以迎周军,看不出是真是假。 闻行道补充道:“亦有大户逃窜出去,听闻北州将定又举家迁回此地,倒是不足为惧。” “多年以来,城中百姓定过得水深火热,乃至于生不如死。”想到黎民苦楚,顾择龄看向方柳,询问道,“是否明日便遣人走访城中百姓,搜查乡绅勾结北邦军鱼肉乡里的证据?” “不止。”方柳缓缓道,“还要让皇商燕家继续去新城经商,以稳定城内粮米酱醋的价格。” 闻行道沉吟:“有官府和军队作为后盾,此事不算难。” 顾择龄:“顾某这便差人去办。” 此事如此处理便算圆满。 只待后续。 顾择龄轻叹:“早知北地百姓过得清苦,直至如今亲眼所见,才明白情况更甚,百姓无粟米饱腹、无麻衣蔽体。遥想尚京城内,悠悠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潞州府上,文人墨客流觞曲水附庸风雅。” “权贵巨贾大都如此,北境亦无不同。”方柳浅抿一口清茶,“儿时曾听闻,有坊间稚子吟诵唐时李约的一首 《观祈雨》,因一句‘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被员外听着,一家人皆被下了狱。为商者奇货可居见钱眼开,为官者尸位素餐贪而骄奢,为一幅字画便可豪掷千金,何其享乐。” 于北境百姓,享乐又该如何简单—— 果腹温饱之余,铺一条卵石小路,斗折蛇曲,两侧栽种果树。几年后,春日绽一片薄红,落英芳草,秋日硕果累累,便是此间绝景不可方物。 顾择龄由衷赞道:“方大人做官,必是一琴一鹤,克己奉公。又有陛下看重,它日必当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此话不对。” “……为何?” 方柳敛眸,反问道:“顾大人,你现在喊在下一声方大人,可还记得在下到底是何人?” 何人? 霎时,顾择龄忆起初遇。 “方……方庄主。” 方柳笑了笑,不置可否。 顾择龄未解其意。 方柳悠悠道:“位列三公,青史留名——那是如顾大人一般,十年寒窗苦读者所愿所求。而江湖中人所愿所求,无非仗剑行侠,自在风流。”他话未说尽,亦不等顾择龄接着询问,便放下手中茶盏,转而问一直沉默的闻行道,“闻将军便要明日出征,还不离开府衙回去修整?” 闻行道抿唇:“等方大人一同离去。” “结伴离开?”方柳不慌不忙地打趣道,“方某可不认识姓闻的孩童。” 闻行道面无表情认下这个称呼:“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方柳被逗乐。 两人告别顾择龄,准备离开知州府衙。 顾择龄送别于府衙侧门之外,望着如水月色下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倏而生出一股冲动。自相识以来,方柳似总对他多有看顾,时常也有打趣和调侃,可绝无与闻行道相处时的亲近。 此番亲近,并非是刻意的贴近亲昵,而是“允许”。 破例众人外的允许。 允其倾听,允其靠近,乃至允其永远跟随。 于是顾择龄朝方柳清雅风逸的背影喊道:“前几日病重有劳方大人关切,不知方大人喜好何物,好让顾某送去以表谢意。” 方柳背对他,摆了摆手,随口道—— “便送一抔雪。” 再眨眼,二人便驭轻功飞檐走壁,没了踪影。 顾择龄望着空荡街巷,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一抔雪……一抔雪……” 可今朝送上一抔雪,来年春日便要冰消雪融。 果真不可追么。 第110章 寒谷成暄 大周军营。 众将士整装待发, 征讨北邦。 方柳早已是大周军心所向,仿佛只要他尚在北州坐镇,便没有打不赢的敌军。虽将统领三军的事宜交予几位将军, 但每次大周军即将出征之际, 他皆会前来军营。 这一回出征, 荣康亦将前往,与闻行道分别突袭两处北邦驻地。歼灭两处敌军后,方可合力更进一步, 谋求已被北邦夺取十几载的衍城。 衍城城墙牢固,城内驻军颇多,此次前去或许数月不得归。 营帐中, 荣康向方柳禀告今日军中事宜。待禀告结束, 他保持拱手的姿势,偷偷瞧了方柳侧颜好几次。 方柳便道:“有话直说, 何必扭捏。” “这……”荣康似是有所困扰一般,小心问道, “方军师, 究竟为何领兵不再出征?” 方柳轻挑眉峰:“难道我不去,你们便赢不了?” “自然不是!”荣康连声否认, “我荣康岂是那般无能之辈!” 方柳淡声道:“如此,又何必多问。”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可……可方军师这不是相当于放弃军权?”讲出口之后,荣康憋得脸成猪肝色,“这话由在下来说或许不妥,毕竟在下亦受了方军师此举的恩惠。可论及威名,论及军心, 方军师远在几位戍边将领之上,只是唤作军师, 做大将军亦无不可,手中军权怎地说放就放了?” 古往今来,便未曾见过几个大权在握之时,主动放权的将领。 就是有那主动释兵权者,多也是因为帝王猜忌,才不得不放弃虎符,以求一个皇威之下全身而退。 军中他人或许不知,但荣康身为早年追随方柳之人,对今上为何能登基心中有数。若不出意外,二三十载之内,应是不会出现君臣离心的情形才是。 闻言,方柳摇头轻笑—— “谈及将士,世人言道‘青山有幸埋忠骨’;谈及将军,世人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本无意成为以万骨铸就的那一位,如今山河将归,这一将又有何要紧?” 他聊谈此事,眼中水波不兴,玉颜芳泽无加。 是荣康此生见过,最肖世外之人。 昔日落魄,得方柳搭救,荣康将之看做恩人,又将之视为其主。他始终以为,以方柳武功之高、谋略之才,来日必将扶摇九霄,睥睨天下。 而今看来,却是他狭隘了。 方柳只需悉心筹谋,便定能得到,而后不甚在意地将恩泽分予他人。 他从来身在九霄,何须多此一举扶摇而上。 荣康抱拳道:“荣康定不负方军师好意,并规矩麾下兵将,大胜而归。” 方柳颔首:“方某静候捷报。” 荣康离开不久,闻行道掀帘走进营帐。 方柳正擦拭剑身,见他进来便收剑入鞘,问道:“准备好了?” “是,即刻整军出发。”闻行道沉稳道,“此外,除几位少年侠士,其余江湖人士皆将离开南下。” 方柳早有预料。 “军中令行禁止,武林中人习惯无拘无束,且多在门派中受人敬重,回去倒能自在逍遥。” “留下来的人,我会亲自训练。” 方柳便揶揄道:“不愧是武林盟主。” 闻行道神色渐柔。 恰在此时,营帐外传来集合的号角,他提醒:“到时辰了。” 方柳便站起身。 二人往大军集合处走去。 于数万将士前,方柳巍然而立,丰姿冶丽,却有不输众兵士的杀伐之气。众人一见他,便霎时士气高涨,手中兵戈蠢蠢欲动。 方柳剑指苍天。 众人便振臂高呼—— “杀!杀!” “杀!杀!” 号角声随即响起. 愈往北,地形环境对北邦便愈有利。 关城再收到周军捷报,已是周军出征后的第三十日。 身为知州的顾择龄最快收到消息。 他手持捷报,匆匆来寻访方柳,初一见面便迫不及待笑说:“北邦驻军狡猾,被周军袭击之后,便在苍茫北境四处流窜。前些日子,终于循着蛛丝马迹将逃军拿下,其中竟然有呼延勇之弟呼延翰,现已被活捉。” 方柳正翻阅黄鸽寄来的信件,闻言合上信件,问道:“顾大人请坐,消息可送往京城?” 顾择龄落座:“未来得及,正想与方大人商讨一番。” “商讨如何呼延翰?” “方大人果真神机妙算。” “衍城守城的乃是拓跋期,此人与呼延勇有势如水火,恐怕不能以呼延翰相要挟。”方柳沉思少倾,道,“呼延家极重血脉,便将呼延翰一并押送去尚京,悉数告知以后待陛下定夺。” 顾择龄欣然:“顾某正有此意。” 方柳提醒一句:“小心呼延家前来劫持。” “好。”顾择龄认真应下,“顾某谨记此事。” 话音刚落,有人轻敲门扉。 方柳:“进。” 小厮便推门而入,为二人奉上茶盏。 捧着被茶水烘热的杯盏,顾择龄有了多留片刻的理由,他环视四周,寻话茬一般询问道:“怎么不见依风姑娘和赛雪姑娘?” “回莺州了。” “原是如此,出走几载春秋,是该回去看看。” “正是。”方柳抬眸,眼神清远,“总会回去看看。” 返程回摇风县的前一日,赛雪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都肿成了红桃子,气得不肯与方柳说话,好久才自己将自己哄好。 因知此去一别。 人当非昨日。 待顾择龄告辞,方柳再度打开黄鸽信件,仔细翻阅。 信中写道,北境战乱多少还是影响了中原地区,幸而如今的皇帝任人唯贤,官府忌惮新帝登基,不敢鱼肉百姓。与此同时,民间又有各大门派出面除暴安良,其中尤以岭西杜影齐之流最是竭尽全力。 时至今日,诸事皆如预料中顺遂. 又是四个月的光景。 前方传来捷报,镇北军成功收复衍城,大胜而归。 方柳及顾择龄前去迎接。 二人率领一众官员,站在旧雍门关的城墙之上,俯瞰下方旌旗猎猎。众将士驻足城门前,齐齐抬头向上望,唯见周军全军上下眼神凌厉气势如虹。 闻行道翻身下马,手中攥着马绳,高声道:“镇北将军闻行道在此,今镇北军大败拓跋期及其残军,收复北州失地,得胜而归。” 方柳将目光移向后方战车,其上载着无数断臂残肢、尸首遗物,他再度剑指苍天—— “如今山河无恙,请大周的英雄们,归乡。” 当日。 犒赏全军,酒肉管饱。 城内容不下数以万计的将士,也怕周军大肆进城惊扰百姓,一众武官跟随闻行道前往城内,其余将士们在城外大营中欢庆。 由方柳拍板,于知州府衙设宴,犒劳诸位大小将领。 武将最是能吃能喝,酒一贯用碗来装,不多久便将顾择龄在内的一众文官喝倒。方柳唤来管家,将喝醉的大人们一一扶去后院厢房内,好生休息。 见文官如此不济事,武将们放肆大笑,互相拉扯道:“瞧瞧,瞧瞧,眼下只剩我们这些大老粗,今夜谁也不许偷溜,都给老子往死里喝!” 话音刚落,方柳似笑非笑,拎起桌上一壶清酒,众目睽睽之下轻功轻盈离去。 溜了? 众人面面相觑。 荣康便开口道:“这……这……方军师自是例外!” “对!方军师例外!” 下一秒,闻行道追随方柳而去。 众人静默。 荣康又高声道:“闻将军也是例外!” “……” 也罢,他们岂敢去灌醉上峰。 另一边—— 知州府最高的屋檐之上。 夜风清凉,方柳拎着清酒,仰望天幕皎皎明月,自在逍遥对壶而饮。有酒液顺着他如玉面容淌下,流过修长脖颈,没入青色衣襟之下。 闻行道追随而来,与他并排而坐。 方柳用手背拭去下颌清酒痕迹,复又将手中酒壶抬高,从壶柄间隙窥视月色,细细欣赏其上花纹:“许久未曾如此畅快饮酒。” 闻行道认同道:“嗯。” 方柳便转头瞧他:“如此,闻将军的酒呢?” “……”闻行道静默一瞬,声音因窘迫而微微暗哑,“忘记了。” 只顾追随心上人,便忘了什么酒不酒。 闻言,方柳被其逗乐,朝人轻摇手中酒壶,教人听壶中清酒晃荡的水声。他玉容展颜眉眼如画,如水月色之下双眸半敛的模样,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魅。 再饮一口,才说道:“闻将军可以一试。” 见状,闻行道瞧他手中对嘴喝过的酒壶,又瞧他唇珠上莹润的水光,久久不曾言语。 方柳摇着玉壶,悠悠道:“看来闻将军心不在此。” 闻行道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片刻,方柳边喝着酒,边语气懒怠地说道:“既想,为何不敢来拿。” 闻此,闻行道猛然抬眼。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一颗心乱如麻。仿佛过去经年之久,他才凑近方柳右侧脸颊,一触即分轻如尘埃,多一瞬都仿佛是亵渎了仙人。 “呵。”方柳轻笑,“如此胆量,整日醋坛子似的,做给谁看。” 言罢,一阵清风凑上前来,便有一朵春夜里含苞的花蕊,沁着极浅淡的馨香落于闻行道的唇。 令他心境如寒谷成暄。 一刹那,千树万树,心花盛放。 111.112 第111章 阳关三迭 仿若含了花蜜。 飘飘然如梦中之际, 牵魂的冷香缓缓远去,方柳将酒壶的壶嘴抵在闻行道的下唇,微微含笑的眉目似皎皎弯月, 嗓音清冽:“闻将军, 脸红些什么?” 有微风拂面, 有朗月天悬。 有好酒, 亦有情思。 以至于往后许多年,朝暮所思山高水远, 闻行道都能清楚回忆这一夜的风月,与彼时彼刻风月不及的心上之人。 仅此一时,人间至幸事。 ———— 一个旧雍门关, 一个衍城, 乃是北州最重要的两座失地。 此前周军得胜失地收复,还不曾大肆庆贺, 唯有朝廷首次封赏之时,众将士才松过一口气。今朝收复衍城, 才总算有喘息的时间, 遥想将来失地尽复、北州平定的盛世之景,不禁满腔豪情涌上心头。 是夜, 众将士酩酊大醉一场。 不知今夕何时。 次日清晨。 临近开衙的时间,管家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三声敲击过后,顾择龄悠悠转醒,他昨夜喝酒喝得头痛欲裂,恍惚片刻才意识到此为何时何地,翻身下床, 道一句:“请进。” 管家便推门而入,禀告道:“大人, 住在府上的官员尚在休息,镇北军的将领们喝了彻夜的酒,方才醉眼朦胧离开了。” 顾择龄反应了半晌,才状似无意一般问说:“是么……方大人于何时离去的?” “这……晚间便未曾见了。”管家迟疑片刻,道,“属下见其提酒飞檐走壁而去,方大人武功盖世,岂是我等能轻易窥见踪影,想是昨日已经提前离开。” 闻言,顾择龄点头。 他们皆公务繁忙,不知下一回如昨日那般饮酒相聚,须得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北州彻底安宁之日。 令顾择龄不曾预料的是,约摸不过两个时辰,便在府衙见到了方柳。他素衣青衫,似寻常一般的清雅超逸,行路似飞燕游龙,步履如风。 因着先前帮忙之事,知州衙门的官吏皆上前问好。 方柳朝众人微微颔首,依旧是教人心驰神往的姿容,有礼却不乏清冷疏离的神态,于是官吏们只问候,再多亲近便会觉得未免亵渎。 顾择龄手中尚拿着本文书,迎上前温雅笑问道:“方大人如何来了,可是军中有什么要事?” “并非要事。”方柳淡声道,“只是辞别。” 顾择龄大惊:“辞别?方大人?” “是。”方柳缓缓说道,“如今的北州,军有能将、官有良臣,治下有朝耕暮耘的元元之民,朝中又得陛下的关注与扶持,已然无方某用武之地。” 闻言,顾择龄恍惚想起,近日几回匆匆相见,伴在方柳身侧的人越来越少,想必皆如依风和赛雪姑娘一样,早早回莺州去了。 如此看来,返京一事并非是无迹可寻。 然寻常官员,自是要调任的文书下来,方可回京述职。 唯方柳有所不同。 收复北州的时日里,他与皇城几乎日日有书信来往,道一句所言直达天听亦不为过。回京之事,想必早已同陛下于信中提过。 想到书信,顾择龄忆起尚在京城时的一件事—— 陛下信任方柳,胜过信任朝中所有官员,乃至胜过信任身为其亲生外祖的邹相。因她心知肚明,虽然邹相支持她爱护她,可时至今日仍时不时困于她女子的身份,致使事情陷入碰壁的境地。 譬如任用女官一事。 当明新露生出用女官的念头,并以此请教近臣之时,其便立时反对道:“不可,这成何体统?!” 明新露不解:“有何不可,朕亦是女子。” “陛下乃是天子之躯,九五至尊,自是与旁人不同。” “既如此,那为何陈胜吴广要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彼时,顾择龄站在邹相后方,不曾开口言语。曾经熟读的圣贤书教导他,邹相所言并无不对,古往今来少有任用女官的朝代。 可少,并非没有。 这般想着,便见陛下拿出一封信,缓缓说道:“朕意已决,不必多劝。此前朕便传信问过方爱卿,你们且瞧瞧方爱卿回信。” 说罢,将信递给身旁太监总管,又在近臣中传阅。 信传至顾择龄手中,他伸手接的恭敬,垂首打算仔细翻阅,入眼看到信中开篇便是—— “此事可为。 女子德才兼备者众。 若成,陛下之功,大周之幸也。” 仅读一句,便觉羞愧。 思及此,面对方柳回京一事,顾择龄正容亢色道:“此话怎讲,方大人才高行洁至此,何处无有用处之地?!” 见他倏而这般激动的情状,方柳戏问:“顾大人不自信能光兴北州吗?” 顾择龄:“并非如此……” “那便是了。”方柳缓声道,“此地,已不需方某驻足。” 顾择龄深觉怅然,无法与之共建北州繁荣昌盛的风光,却也不再多劝,只问道:“方大人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返京?可否太匆忙……”顾择龄皱眉不舍,“若可以,顾某还想招待方大人一番,设宴饯行,以祝大人日后官途坦荡。” “不必依依饯别,无端增添许多怅惘。” 顾择龄无奈,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之感。 一如既往。 行事随心所欲,且从来当机立断,悲欢离合仅属于追随者,仿佛是木人石心。可偏偏,他又是最柔情侠骨之人,持剑杀人衣襟染血都显得清冷慈悲。 顾择龄轻叹一声:“如此,顾某便不再多劝。” “顾择龄。” 倏而,方柳唤了他的名姓。 顾择龄下意识高声应道:“是!” 方柳澄亮双眸直视他:“将来某日,右相之位当由你来坐。” 闻言,顾择龄一怔,忙摆手:“顾某——” 不待他说出自谦之言,方柳清冷声音平淡地打断道:“若无此心,便无须谈令天下海清河晏的话,安静治北州一处地界也罢。” 顾择龄便没了言语。 十数年寒窗苦读闻鸡起舞,为母亲与乡亲期盼的锦绣前程,更为少时便立下的太平盛世之誓。若仅为一方知州,造福一方百姓,怎称得上天下太平。 见他缄默不言,方柳继而娓娓道来一般道—— “此事说来不难。” “邹家现在如日中天,邹相若是佞幸,必定紧握手中权势把持朝纲。然其为忠臣、贤臣,因此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待北州彻底平定之日,顾大人政绩斐然返回尚京,想必便是邹相告老还乡之时。届时,邹天泽应当会出京,官职明升暗降,朝中只留邹天明一人辅佐陛下,削弱邹家作为外家的权势。” 顾择龄真心实意赞叹道:“邹相深明大义,乃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于顾某而言更是如同恩师,倾囊相授。” 对此,方柳认同:“故而他卸任之前,当会推你一把。” 顾择龄明白其话中深意。 哪怕来日,邹天泽、邹天明或邹家其他子嗣再聪颖,邹相亦不会让邹家接连出现两位一人之下的权臣。 如闻行道所料,方柳的确对顾择龄有所看重。 盛世多出现于乱世之后,周朝多年动荡又经历天灾,战后百姓需休养生息的时间。所谓盛世,国家政治清明繁荣昌盛,官尽其职民尽其力。 大周需一位明君,亦需一朝良臣。 “此去山高水长,若还有缘再见,希望顾大人不坠今时之志。” 说此话时,方柳抬眸望来的神色,是顾择龄从前不曾见过的平静与认真。使得顾择龄亦不自觉神情肃穆,语气前所未有地慎重。 “过往的时日,方大人不止一次提及此事,顾某铭记于心。” 方柳终于弯眸轻笑—— “如此,江湖再会。” 彼时,顾择龄尚不懂得他为何会说“江湖再会”,只珍而重之地回了一句“后会有期”。 直至不久之后,尚京传来了消息,道方大人已于日前罢官离去。有心之人前往萧然山庄问询,方知山庄数月前便易了主,如今的庄主乃是一位唤作依风的女侠。 原不是辞别北州。 而是辞别朝堂风云,江湖旧人。 第112章 隐晦告别 批阅到方柳请辞的奏折, 明新露推迟所有事务,遣人立时宣其进宫面圣。仿佛早有预料,宣旨的公公来时, 便见方柳正襟危坐, 似是等候多时了。 皇城中。 自登基为帝, 明新露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一见方柳便迫不及待问道:“为何辞官,可是有谁的闲话传到你耳中?我即刻便去抄了他家!” 连“朕”也顾不上自称。 在明新露的设想中, 待到来日外祖父致了仕,泰安太平盛世的佳话,自当由他们一君一臣来共襄。 方柳倒未曾听过什么闲话。 返京之后, 他便拒了赏赐的府宅, 暂宿在飞鸽盟尚京的分舵中,谢绝所有前来的访客。可他既然能献计, 且是妙计频出,又怎会预料不到京中这许多事? 于是, 方柳摇首轻笑:“陛下, 非是方某从何人那里听说什么,应当说是知晓定会有人说什么。不过这些并非请辞的本因, 毕竟只要方某想,区区蜚语流言又能奈我何。” 闻此,明新露仍旧不解:“那是为何?” “如今方某自当远去,或许余生再无与陛下交谈的机会,在此便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若是方某贪图这些,当初岂会推陛下坐这九五至尊之位?” 帝王多疑。 若是明新露为帝十年以上, 听闻方柳此言,或许会觉得大逆不道, 但如今的她尚且记得当年的逃亡与宫变,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命所归、真命天子。 便又听方柳接着缓缓说道:“方某不过遵从本心,所作所为,林林总总无出其外。” 明新露缄默良久。 一旁的女侍与大太监皆埋头,不敢于此时发出任何动静。 唯方柳从容不迫地端坐。 约摸几盏茶的时间,明新露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朕留不住方爱卿。” “陛下不必多思。”方柳淡声道,“一心想走,从来无人留得住。” 明新露笑道:“既如此,朕便赏你金银财宝。” “财宝便用于安顿牺牲将士的家属。”不待其反对,方柳便继续道,“此举亦是陛下仁德执政的体现,如今卸任的文书尚未送到吏部,方某仍是大周的官员,有些话愿说于陛下听。” “方爱卿请讲。” 明新露态度恭敬认真,侧耳倾听。 御书房中,君臣二人畅谈古今帝王、家国之事。 三日后。 方柳离开。 明新露坚持乔装送其出了尚京。 站在京城磅礴的城墙之上,远眺策马而去的翩翩公子,一抹青白色的背影,虽已远至瞧不清姿容,可通身的气度举世无双,身家仅一柄腰间的剑。 逍遥乾坤,自在风流。 ———— 北州。 方柳辞官的消息并未封锁。 不出几日,北州之人便皆知晓了方军师卸任的事。 一时间,全军哗然。 方柳的功绩是真刀实枪而来,军中、朝中乃至江湖皆有拥趸,眼下正是声量浩大之际,若非当场右相乃是皇帝的亲外祖,他才应是一人之下的权臣。 这般前途坦荡,又有何罢官的缘由? 武人多爽直,有人甚至趁军中轮休,闹到府衙顾择龄面前,询问是否是返京之后,朝中有人触怒了方军师,抑或是有官员恶意陷害,致使其不得不罢官。 未免谣言甚嚣尘上,顾择龄不厌其烦向来询问的武官解释,并拿出京中传回的信件,其中有方柳自请离去的亲笔奏折。 可他忘了将士们竟有许多不识字。 只好又耗费许多口舌,才让他们相信方柳的确已卸甲归园。 那日,离开府衙之人,莫不神色惘然。 顾择龄亦然。 他这才恍然大悟,忆起两次三番提及同朝为官,提及位列三公之时,方柳眼中总似有未尽之言。 因他便想好了去时。 北州、军营,像来时一样,他将一切都安置妥善。仿佛昔日出征之时,意气凌霄剑指苍天的人,仅是一场梦境。 所见所念皆是虚妄. 比镇北军的将士们,闻行道得知消息的时间还要晚一些。 彼时,他正站在沙盘前,思索下一场仗该如何打,已升任指挥使的荣康便冲了进来,粗着嗓子问道:“闻将军,方军师可是不回来了?” 闻行道从沙盘中抬头:“什么?” “方军师卸任了!”见他如此平静,荣康更是急的上头,“属下也是听旁人说的,说顾知府那边收到了皇城的信,道咱们方军师卸任了军中职务,如今已然都离开京城了!” 闻行道默然不语。 少倾,重新看起了沙盘。 这一回,荣康反倒呆住了:“闻将军,您不想知晓方军师辞官原因,以及辞官后的去处吗?” 闻行道又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去他想去之处。” 荣康怔愣:“那是何处?” 闻行道摇头。 “不知。” 听到此处,荣康甚至有些茫然。 若他不曾看错,闻将军显然心慕方军师已久,只要方军师在,便时时刻刻注视着他,眼底情深意切又时常隐忍。如今听闻方柳离去,竟比自己表情的更云淡风轻,却又并非早就知晓此事的模样。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步伐匆匆进入营帐。 荣康肃杀道:“军营重地,怎能不报备直接闯进来?” 来人乃是莫凭。 此前,武林盟众豪杰便纷纷返回中原了,唯有几位少年人。这些少年人中,有几位已决心投军建功立业,余下者则是想在沙场上多经历几番生死,或许能让修习的武功有所精进。 莫凭便是后者。 到底是年纪尚小,他虽然经历过沙场的洗礼,较以往成熟了不少,可一旦激动便又会藏不住事。此时,他眼中噙着泪,眼眶泛红,开门见山问道:“方柳不见了?” 荣康又是皱眉:“怎么可直呼方军师名姓!” “他都舍下我们走了,还叫什么方军师?”莫凭要哭不哭,一副咬牙忍耐的模样,“我追随他到北州,甚至留在军中到了现在,如今他却说走就走,好不逍遥,好不自在。据说萧然山庄都易主了,如今连方庄主也叫不得,我今日便非要叫他方柳了!” 荣康像教训他一番,可思及先前方柳曾经说过,要将这几位留下的少侠当做客人看待,他们没趣了便会离开,于是只好忍了又忍。 只是…… 他瞧了瞧闻行道,又瞧了瞧莫凭。 在他眼中,闻将军也当有这般被“抛弃”的情状才对。 察觉荣康视线,闻行道淡淡回视一眼,吓得荣康连忙恢复了正色,佯装怒气冲冲瞪着莫凭。 莫凭仍沉浸在悲愤之中,以为自己做了诸多努力,仍旧没能被方柳看在眼中,又不肯承认心中诸多不舍、恋慕的小心思,言语便越发激愤:“他惯是会玩弄人心了!” “仔细你所言。”闻行道终于开口,神情威严警告道,“他并非玩弄人心,而是需要人心。众豪杰愿追随他北上,众将士愿追随他拼杀,皆是因仰慕其心中的家国大义。” 莫凭嘴硬:“那有何不同?!” 闻行道身量虚高他几分,自上而下审视他几眼,反问:“你有今日,难道他不曾教过你任何东西?” 莫凭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反驳闻行道,方柳的确教会他许多道理,可他又偏偏对方柳此举既爱且恨。 爱他的姿容风骨,恨他从不曾将自己平等看待。 他之所以如此生气,不过是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方柳将他当做孩子看待,与他从不可能回应自己爱慕之事。可他仍不想放弃,不会回应便也罢了,他总会尽力做得更好,迟早有一日要教对方将他看在眼中。 可如今,方柳洒脱离去,连看他成长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莫凭尚且记得,他们梅花剑宗是最后离开的门派,师兄师姐们离开北州的那日,方柳曾来送过他们一程。送过离别之人,长亭外便只剩下方柳,以及坚持留下的莫凭。 那时,莫凭侧身凝视方柳侧脸。 ——他静静望着远去的车马,眸中古井无波,颇有宁静悠远之感。 莫凭不忍打破此时静谧,方柳却主动启唇道:“若武林高手,权臣贵子与你谈平凡是真,莫要轻信,也头脑一热追随他们去了。” 莫凭一愣:“……什么意思?” 方柳声音清而缓,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他们经历过尘世浮沉,才会厌倦尔虞我诈,反说追求人间烟火,摈弃身外之物。可你既然踏入了这江湖,若就此甘于平淡,一辈子便也寂寥了。” 莫凭撇嘴:“方军师是说我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要多加磨砺?放心,我自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方柳笑而不语。 仔细回想,那似乎是他最靠近方柳的一次。 倏而忆起此事,莫凭逐渐归于平静。 见状,闻行道淡声说:“看来他曾与你说过什么。” 莫凭抿唇。 随后,他突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荣康讶异:“这……” “不必理会。”闻行道垂眸,“他离开之前,定然与人留下过只言片语,那便是单独的道别。” 此时,莫凭才意识到罢了。 荣康闻言回忆一番,惊诧地发现,方柳果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方柳说话从来振聋发聩,令他心悦诚服,故而当时未曾反应过来。 一时间,心中只剩怅然。 想通之后,当有人前来询问,荣康便会将此事说于对方听。 正如闻行道所言。 方柳离开之前,曾与人留下些言语。 这一点,燕折风比其余人了解更甚——因方柳直截了当地挑明了。 离开北州前,方柳曾与他直言,返京之后将卸任军师一职。不待燕折风追问,他便又说辞官离开京城后,不会回到萧然山庄。 面对此番坦诚,燕折风久久不言,唯有接受。 天下虽大,未必没有重逢的时候。 告别时,方柳看着他说道:“比之少年时,燕家主意气风发许多,身家功夫却还差些火候,日后小心,莫再叫恶人绑去了。” 闻此,燕折风怔怔望着他,良久才轻微颤抖着手,摇了摇折扇:“无憾了。”. 别逢青前来辞别。 闻行道漠然:“别神医可以直接离开。” “呵。”别逢青冷笑,“来看看败者罢了。” 爱慕方柳者众多。 起初,别逢青以为闻行道也不过如此,后来察觉他或许被方柳接受,曾万分嫉恨。如今看来,不过又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闻行道冷眼道:“不送。” 别逢青转身离开。 方柳对他说“从来殊途,何必同归”,道他们本非同路之人,此番他回到医仙谷接任谷主之位,誓要将那殊途变成同归给世人看看。 似这般来寻闻行道的人不少,顾择龄来的最晚,乃是得到消息的三个月之后。他匆匆前来,见面只问了一句:“他可曾为闻将军留下只言片语?” “不曾。”闻行道神色平静,“镇北军大胜而归那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在那之前,方柳不曾透露任何离去之意,他向所有人隐晦地告别,谋划光明前程,悉心叮嘱良多,唯独缺了闻行道。 是留给他的余地。 进一步,是陪伴方柳身侧唯一的那把锋刀;退一步,继续做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呼风唤雨的武林盟主。 第113章 【正文完结】 第113章 【正文完结】 顾择龄又问:“闻将军可会放下一切去寻他?” 放弃功名利禄前途坦荡, 不会后悔曾经可以权倾天下,不必担忧辜负故里乡亲们的期盼,辜负母亲多年辛劳抚育, 以至于如他这般踌躇不前。 “会。”闻行道笃定, “但并非此时。” 方柳亦不愿是此时。 ———— 方柳离开的第三年, 北州收复最后一座城池。 战事彻底平定。 多年征战,北邦皇室损失了三位正直年华的皇子,还失了呼延家的几员猛将, 可谓损失惨重。无奈之下,北邦王派使者献上皮革良马,向泰安帝低头示弱, 以求得短暂和平。 此后, 无论是大周还是北邦,都将进行长久的休养生息。 比起北邦, 大周这三年虽因战事吃紧,但两军厮杀的沙场在北境之外, 故而百姓总体生活顺遂, 战事平定不久之后,便会呈现安居乐业之景。 镇北军英勇无畏, 名震一时,朝廷赐下封赏无数。 将士们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当年被征兵的将士拿着积攒的军饷归乡,亦有许多将领选择卸甲归园,回家陪伴多年未见的父母妻儿。 其中便包括镇北将军闻行道。 在闻行道交出虎符之前,朝中许多元老便时常在泰安帝面前进言, 劝其尽早收回他手中的兵符,以免其兵权在手不服管教, 将来养虎为患。也有人反对,道如今天下初定,闻行道三年来致力于收复疆土,用闻家将的训练方法打造出一支强大的镇北军,此时打压恐怕凉了忠臣良将的心。 众人各抒己见,不曾想,真会有人像当年方柳一般,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 莫不是江湖人士皆如此? 如方柳,不争一世之名,不争万世流芳。 不惧后人是否记得名姓。 明新露反倒早有预料,宣闻行道进宫面圣,说道:“既然将军决心解组归田,放弃封王称侯,朕便下旨赐你良田千倾,宅第一座……” 闻行道不卑不亢拒绝:“谢过陛下,但不必了。” 明新露笑了。 “闻将军也不要这些赏赐?” “携太多身外之物,怕寻到他之时,不愿见我。” “罢了。”明新露叹惋,“这几年,你可听过江湖中逍遥剑客的故事?” 闻行道答:“略有耳闻。” 逍遥剑客。 一位自在潇洒的大侠,仿佛从天而降现身于江湖之中,平日里云游四方锄强扶弱,除此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人总戴着半遮面的斗笠,因为剑术了得,雷霆出手迅疾如风,往往不待被救之人看清他面容,便已挟持贼人飞身离开。 偶时有人见他侧脸,便又流传出其人颜如敷粉、缥缈出尘,故而才戴斗笠遮掩的说法。 江湖知情人士,都愿相信此人便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 ——方柳。 这番说法兜兜转转,传到朝堂之上。 近几来,明新露已经许久不曾与人聊起方柳,旁人也默契地不再提及,实际却不曾错过有关于那位的消息。如今,眼见闻行道将放下一切前去追逐,终是忍不住多谈了几句。 明新露问道:“民间虽时常有逍遥剑客的踪影,但待到众人知晓时,他便动身前往下一处地方了,将军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不知。” “若寻到,替朕向他问好。”. 闻行道寻他,又不急于寻到他。 循着逍遥剑客的传说,几程山水走走停停,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却无所谓是否留下英雄侠客的美名。瞧他可能看过的花,踏他或许走过的路,去见山间高千尺的银瀑,去见桥边逐鸡鸭的稚童,追寻方柳这一路行走江湖的蛛丝马迹。 如此,并非殊途,终有一日应该同归。 走到一处繁华州府,夜里城中庙会有卖艺人打铁花,火树银花不夜天,便反复想方柳是否来过。 应当来过,他总不吝于驻足欣赏人间美好的光景。 也听过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评书。 ——方柳的评书。 方柳曾说,百姓苦的时候会做梦,期望能有英雄天降救自己于水火。 现如今,“方军师”便是那位力挽狂澜的英雄。天下百姓口口相传,道若没有传说中运筹帷幄的方军师,便没有大周朝今日的太平。 据说方军师生了一颗玲珑心,有千般巧计万般谋划;又身负不传世的武功绝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当年大周不敌北邦,几乎陷入灭国的境地,方军师忽然现身挽大厦于将倾,成就一番大事之后,又不慕虚名辞官归隐,彻底销声匿迹。 天下将倾时力挽狂澜,海清河晏时仗剑天涯。 万分神异。 方军师的事迹,编做数个版本的曲子与话本,随时间的流逝从流传至大周各地。百姓们并不懂得行军打仗,便按照自己的想法编纂相关的故事,唯一不变的便是《方军师两戏敌军巧夺雍门关》,讲的是其先佯装文弱、再假装中箭,于千军万马中砍下敌军皇子首级一事。 每听到结束,闻行道便会将身上的散碎银子,都赏给激昂的说书先生。 打马路过莺州,忆起北境的岁月,方柳曾言愿葬在莺州风雨之中,便调转马头往摇风县的方向而去。夜里宿在鸿雁客栈,听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睁着眼彻夜未睡眠。 再见萧然山庄,依风已是山庄的庄主,赛雪则为五长老。 赛雪见他,扯着手帕抱怨起来:“小庄主真是的,说怕我又像北境离别那日一样哭个不停,三年竟不曾回来一次,明明去岁还到过黄鸽姐姐那里!” 闻行道不曾搭话,待她发泄完满腹的牢骚,双眼含泪,才说:“闻某会代赛雪姑娘问好。” “不必。”赛雪咬唇,“闻大侠便说山庄一切都好。” 闻行道应下。 继续启程。 某日,他从歹徒手中救下一家四口,想到方柳四处云游,或许也看到了天下之大,民间还需匡扶正义的执剑者,此后更不会停下行走江湖的步伐. 次年。 初春时节,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空中弥漫一层轻薄的白雾,风拂过时带来湿冷的土腥气。 闻行道快马策马,沿着河堤朝山间而行。 倏而,遇到一位牵着孙女的老丈,背着背篓颤颤悠悠往村子的方向走。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头发用红布绳扎了双丫髻,手中捏着一只捆了钳的螃蟹挥动,怡然自乐。 老丈不住地提醒:“仔细些,仔细些,莫叫螃蟹钳子挣脱草绳,夹了你的手!” 女童声音稚嫩:“欸,爷爷!我仔细着呢!” 见状,闻行道拉住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老丈走近,见来人一袭玄色劲装衬的猿背蜂腰,面容英伟俊毅不凡,腰间挂一柄长弯刀,通身莫名有横扫千军之势。思及去年北边战事平息,许多戍边将士卸甲归乡,他推断此人应当是沙场上拼杀出来,这才带了一身血煞之气。 但大周的百姓皆知,镇北军与寻常兵痞不同,故而老丈虽心底隐隐发怵,却还是开口询问:“这位好汉来此地作甚?” 闻行道拍了拍躁动的马,声音放轻:“来寻人,老丈可曾见过一位不似凡人的外乡人?” “这……”老丈犹豫少倾,瞧这好汉不像是恶人,想来并非前去寻仇,便指着河堤上游说道,“我们这地界儿偏僻,外乡人少见,不似凡人的外乡人更少见,若没猜错,好汉要找的人便在上游泛舟垂钓。” 说罢,一旁的小孙女挥着螃蟹雀跃道:“神仙哥哥,给爷爷大鱼,给阿晓螃蟹!” 闻言,闻行道神情柔和地蹲下身:“神仙哥哥钓了几天鱼?” 女童掐手算了算:“三天!也给了爷爷三天鱼!” “好。”闻行道起身抱拳,“叨扰二位了。” “不碍事,不碍事。” 老丈连连摆手。 告别一老一少,闻行道不再骑马,而是牵着马绳往上游走去。河堤柳树枝叶泛青,枯了整个冬季的草丛冒出青芽,愈靠近河堤上游,心境反倒愈发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终于,在绕过一座山坳之后,闻行道见到了静坐河边垂钓的人。 蓑衣斗笠,孤舟独钓。 万物皆爱他。 山间翠色,鸟语轻鸣,春日清冷的风拂过时也温顺。 闻行道驻足,静静凝视那靠岸的轻舟良久,久到山间又下起细密的雨。犹记昔年初见,阴雨蒙蒙,自那之后雨下了整整三载似的,再见时竟也不见停歇。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闻行道牵马缓步朝轻舟走去。 雨点拍打河面,荡漾层层圆圈波纹,去岁枯黄的叶随水流向西飘远。一匹白马正在不远处吃草,轻舟用麻绳栓着岸边的老柳树,方柳端坐一方矮凳,垂钓的鱼竿破旧,身上斗笠蓑衣倒像新制的。 闻行道松开马绳,黑棕色的马便悠哉跑去找草吃。 他没有踏上小而破的木舟,站在岸边有些年头的老柳树下,安静等候。 “哗啦——” 随着水声响起,一条活蹦乱跳的肥硕鲤鱼摔在了岸边。 闻行道弯腰,寻到枯草搓成草绳,将那条鲤鱼穿了起来,挂在一旁的树枝上。 方柳再次放饵甩竿,弯唇道:“闻将军穿鱼的功夫不错。” 梦中才得一闻的清泠嗓音,令闻行道的耳根酥麻,碰过鱼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心跳似乎都停了几瞬。恍惚之间,不知是今日终于寻到梦中人,还是梦里终于寻到意中人。 方柳便回眸瞧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可知为何方某单名一个‘柳’字?” 闻行道摇首:“不知。” “是家母取得名。”方柳娓娓道来,“那年,母亲十里长亭外折柳送别父亲,奈何江湖险恶,故人一去不回。家母悲痛欲绝,读了杜牧的一首《独柳》,念到‘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便有了此名。” 闻行道抿唇,搜肠刮肚寻找安慰的话语。 不待他有所表示,方柳又淡声问:“可知为何与你说这些?” 闻行道一副石头模样:“不知,可——” 倏而,方柳低笑出声,初春的烟雨朦胧之中,靡颜腻理惊心动魄:“无甚缘由,瞧你这般生疏,热热场子罢了。” 闻行道望着他出神:“近来可好。” 从前,我是大侠、盟主、将军。 而现在,你的眼中,我终于是闻行道。 “没什么不好。”方柳悠然道,“可每日骑马青山绿水间,若路遇酒家,便教小二热一壶好酒,备三两肉菜;若不然,以天为被地为庐,江海寥寄余生。” 他走时,未戴宁神木,未着金丝缕,太微宝剑抵作酒钱,金银玉石赠予人间客。往后数年,人间自有明君清官,有豪侠义士;往后百年,纵人心有异,江山再乱,也不必他来续写青史。 老来也作他人诗中的蓑笠翁。 当个闲云野鹤,江湖夜雨独守月满空山,喝个酩酊大醉,不思江山只思渔船。 有人问他何不高官俸禄,有人问他何不军权在握。 闻行道什么都不问。 只追逐他而来。 闻行道望了望天,动身轻功踏上扁舟,站在风向处挡住凉彻的斜风细雨:“雨势渐大,莫要着凉。” 方柳收起鱼竿:“那便跟好。” 闻行道忙上前帮着收拾,边问说:“钓上了的鱼如何处理?” “挂在那里。”方柳道,“自有村民来取。” 想到先前拿螃蟹的小姑娘,以及她口中叫的神仙哥哥,闻行道眼中流露笑意。 确实是神仙般的哥哥。 方柳瞧他:“想些什么,笑得如此怪异。” “没什么。”闻行道摇头轻笑,“适才窥见青山,想是入了春。” 方柳从正了正虚扣在头顶的斗笠,以遮挡风雨,飞身踏上河堤牵那一匹白色骏马。抬眼,见闻行道站得笔直,直面潇潇雨落,便勾唇道:“此处可无多余的蓑笠。” 闻行道牵马追随:“不妨事。” 方柳,我自见你。 便是—— 人间朝岁,山河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