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救》
1. 霍也
“周生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
“说话,你是哑巴?”
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落日西斜,交相辉映的光影将这座城市逐渐分割成明暗两界。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终于熬到下班的白领疲惫地坐进车里,学生们说笑间三三两两登上公交或是地铁,最终分道扬镳,各向一边。
而不被光照到的角落里,狭窄形如羊肠鸟道的偏巷,路人无意经过,听见那传来的厉喝和阵阵叫骂,都只是绕道而行,显然并不想去惹是生非,或者说,甚至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啧。”
又是一拳,狠狠轰击在他的腹部上,十几岁的少年身躯还太过脆弱单薄,周生熠顿时无法承受般弯下腰,摇摇欲坠,险些跪倒在地。
要是换做别人,挨了这么一顿打,早该低头求饶了,毕竟现在的尊严哪儿有命重要?
可他没有。
周生熠是个硬骨头。
一伙儿社会青年或站或立,有染着经典款黄毛的,有纹了满背花臂的,也有把廉价烟抽得整个巷口乌烟瘴气的,都是初中就辍学后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将所有的路堵了个严实。
面前那人看他宁死不屈的模样,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带牙根也泛酸,咬牙低声:“你怎么比我村头拴的那头驴还倔?打了半天我自己手都疼了,你就跟我们大哥认个错,能怎么地?”
周生熠垂头不语,胸膛剧烈起伏,沉重的喘息声听起来支离破碎,仿佛连呼吸都变得不堪重负。他勉强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墙边艰难靠稳,无论对方说什么,全然不予回应。
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明明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可周生熠的表情竟然无关痛痒。
那人盯他几秒,大概也觉得没劲儿,有些气极反笑似的看向别处,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周生熠抬起那张从始至终都低着的、布满血污的脸。
“瞧你这没用的窝囊样儿,你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你家那个老不死知道吗?”
周生熠缓缓掀起眼皮。
全身骨骼近乎碎裂的疼痛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然而短短几句言语却像淬了毒的尖刀深入表肤之下的皮肉,少年被血染得浊红的眸底酝酿出隐晦却深浓的恨意来,叫人心下一惊。
“你……”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给震慑了,那人反应过后,恼羞成怒:“你他妈这是什么眼神?你还敢瞪我,信不信我——”
“怎么了,今天这么热闹?”
就在这时,一道明显在状况外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听着轻佻散漫,还带了些令人不爽的嚣张慵懒,自来熟得很没有边界感。
这声音是……
众人莫名咯噔了下,纷纷回身望来。
周生熠也迟钝地转了转眼珠。
只见不远处的巷口逆光站着个人,身形挺拔高大,肩宽腿长,手里拎了袋什么东西,正像在自家楼下散步那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随着距离渐近,背光把影子往后拉,大家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还很年轻,顶多不过十八九岁,却俨然已经比同龄人褪去更多的青涩,初具了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轮廓线条。五官俊美深刻,眉眼清晰如描,鼻梁高挺,薄唇的弧度自然上翘。
他身上有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剧组的男一号来拍电影的。
抽了半包利群的那哥们儿看得呆住,两根发黄的手指夹着烟忘了抖,滚烫的火星子往下落了两滴,刚巧落到旁边同伙穿起人字拖露出来的脚趾头上,同伙大叫:“操,你搞什么!”
这个同伙就是方才殴打周生熠的人,应该是团体里的二把手,有不低的地位,利群哥见状吓得忙把烟头扔了,低声下气地道歉赔笑。
二把手踹了他一脚,唾骂几句,然后警惕着瞅了对面两眼,感觉是个硬茬,怕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便扭头看向花臂男,问:
“这谁,道上的吗?”
“没见过啊,赵哥。”花臂男这会儿也正纳闷着呢,“长得不像,气质倒是很有道上的范。”
跟手下确认了几遍,不是什么人物,于是二把手的架子立马又摆了起来,不耐烦地冲对面挥了挥手,说:“跟你有关系么?我这打狗呢你凑上来,你是他主人?识相点的就给我滚一边儿去,别凑热闹,否则我连你一起打了。”
那男生闻言眉梢一挑,同时眼眸微不可察地眯了眯,默默观察的周生熠注意到他的右侧眉峰有处截断的疤痕,不算很明显,却添了些许邪肆的野性,有点凶狠,也有点盛气凌人。
周生熠忽然就紧张起来,微妙的情绪在心间蔓延,望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望和渴盼,希望对方可以做点什么。
这样想着,心跳也开始疯狂加速,周生熠死死地盯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但遗憾的是,男生眉宇舒展,居然不甚在意地耸了下肩,淡声说:“好吧,马上就走。”
周生熠呼吸一滞,似乎难以置信,又自嘲地明白这实在情理之中,最终沉默下来,安静地收回目光,轻轻闭上眼,以引颈受戮的姿态绝望等待着接下来将要承受的一切。
男生说完就真的没有停留,从这伙儿不比他肩头高多少的社会青年中擦身而过,朝巷尾的出口走去,还礼貌地:“不好意思,让让。”
利群哥和花臂男悄悄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大声嗤笑,说:“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也是个窝囊废,一句话就吓跑了。”
“可不是,逼养的站那儿凹半天造型,耍什么帅呢,我呸!”
这些人少时不学好,挖苦奚落的难听话却是张口就来,还觉得特别有面子。二把手很满意自己刚才出了阵威风,乘胜追击那样往他脚后跟吐了一口唾沫,出言更加不逊。
“切,想见义勇为?像周生熠这种有妈生没妈教的死剩种,你救了他,也是留个祸害。”
男生脚步一顿,不再往前。
几秒后,他转过身来,唇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神情却很冷淡。
“——他没有妈妈,难道你有么?”
二把手没想到他会回头,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竟受如此羞辱,怒道:“你说什……”
话音未落,甚至没人看清他的速度,一个干脆利落的直拳,二把手已经应声后仰倒飞了出去,砸进别人家门前放的垃圾桶里,腥臭汁水泼溅出来,再一看,人躺平不动了。
在场的其他人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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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了,僵硬抬眼,男生甩了甩右手,开玩笑道:“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好啊,这天儿还没黑呢,倒头就睡了。”
众人:“……”
对不起,笑不出来。
周生熠睁开眼,目光落回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死灰复燃,一颗心被重新吊起。
男生很快就察觉到了,偏过眸来,视线掠过周生熠遍布伤痕的脸;但紧接着周生熠却不太自然地别开了些,这是个很轻微的动作,最后仅存的自尊让他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尤其是这个人。
可出乎意料的,男生没有表现出分毫同情的意思,只是向他走近几步,递过手里拎着的超市给的红色塑料袋,微笑说:“小朋友,帮哥哥拿一下可以吗?很快就好。”
“……”周生熠急促地喘了几下,似乎突然恢复了点力气,伸出手去,接住了那只塑料袋。
他不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被红色塑料袋装着的是个透明盒子,而盒子里的是——
芭、芭比娃娃?
周生熠脑子一瞬空白。
另一边,利群哥见二把手倒地不起,心中大乱,惊慌道:“你是哪片来的?你……你知道你招惹的是谁的人么,你就不怕……”
男生并没给他放狠话的机会,抬起长腿就是当胸一脚,利群哥只来得及发出惨叫,捂着肋下满地打滚,喊着:“救命!我要死了!”
花臂男左右一看,心想今天豁出去了也得找回场子,情急下夺过身后那吓傻了的小喽啰手里的水果刀,想给他背后来个阴的。
谁料男生反应迅捷如豹,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反手就折了他的腕骨,刀被没收掉。
“啊!!——”
这帮人平日不学无术,看似凶狠实际上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完全是仗着人多才敢在这里横行霸道,要单拎出来,一捏一个软柿子。
眼看二哥三哥都趴下了,其他人见势不妙就想跑,却又想到如果今天跑了,回头大哥追究起来,一点事儿都办不好还丢了脸面,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于是杵在那两股战战不敢动。
男生轻轻松松放倒几个有勇无谋的,站在原地揉了揉手腕,狭长眼尾扫过来,还是轻佻散漫的语气:“怎么了,你们也没有妈妈?”
小喽啰们一听,瞬间一哄而散,能爬起来的都连滚带爬地跑,爬不起来的,双目紧闭恨不得就这样昏死过去,简直想把自己哄睡着。
“谢谢。”男生拿回那只红色塑料袋,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弄脏损坏。
周生熠抵在墙边,呆怔看他。
“吓坏了?没事,我不打你。”男生冲他摊手笑了笑,好像很无奈的样子,“本来我也不想回来的,但是没办法,我听见有人说我帅了。”
周生熠:“……”
“天色也不早了,快回家吧。”
男生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说什么,做好事不留名地拎着芭比娃娃走了。快要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周生熠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霍也!”
那道挺拔人影立住,诧异回眸。
霍也挑眉:“你认识我?”
“我知道你。”周生熠喉咙干涩,或许因为虚弱而尾音发哑,“我是十三中的,小你两届。”
2. 兴趣班
十三中。哦,原来是学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生熠觉得霍也脸上的神色更淡了些,好像非但没有因此感到意外的惊喜,反倒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
走出巷尾,拐过七歪八扭的小道,这里是岚江市城中村地带的冰山一角。
楼下门禁系统坏了,几天还没修好,不用刷卡就能上去。电梯更是想都不要想。霍也大步流星,一下迈三个台阶,很快爬上五楼。
这边居民楼的楼道也逼仄狭小,对于他这种个高腿长的人来说,有些透不过气的压抑。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
用钥匙拧开门,入目就是被擦得锃亮反光的木质餐桌,上面摆着几本摊开来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练习册。霍妍正趴在桌边写作业,一看到他就喜上眉梢,喊道:“哥哥!你回来了。”
“有没有认真写作业,嗯?”霍也随手将塑料袋放在鞋柜上,在门口换鞋,一边问她。
“当然有!”霍妍噔噔跑来,踮起脚急着去够那只塑料袋,“你带什么东西回来啦?”拆出盒子里的芭比娃娃,她眼睛都亮了起来,爱不释手地说:“哥哥,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个!”
霍也换好鞋,朝厨房走去,哼笑:“也就今天一口一个哥哥叫得这么甜,平时不都霍也霍也的很顺口吗?你这小孩儿真是个势利眼。”
霍妍遗传了他家的厚脸皮,也完全没有不好意思,一扭头,抱着芭比娃娃就跑回房间。
厨房那边传来炒菜的声音,大概是怕油烟飘进屋里去,门关着。宋建兰满头大汗,手脚却是麻利不停,用锅铲翻出阵阵家的味道来。
霍也推门进去,热浪直扑到脸上,鼻尖几乎是立时就冒出了细汗,“妈。”
“回来啦?我家小七。”宋建兰忙中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很高兴,“今晚想吃什么呀?”
“嗯,番茄炒蛋就行。”
宋建兰说:“你呀,就爱吃鸡蛋,偏偏又只爱吃番茄炒蛋里的鸡蛋,番茄是一点不动。”
嘴上碎碎念着,却把鸡蛋打好了。
霍也闻言只是笑笑,取了门后挂着的黑色围裙,熟练地往自己身上系,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臀线,打好结说:“还有什么没做?剩下的我来吧,你先去休息一下。”
“唉,你看我,这天气太热了。”宋建兰拿手背揩了把头上的汗,喘气道:“等会儿你俩吃饭的时候记得把风扇打开,可别热坏了。”
霍也细听着点了点头,走到水池边洗了几个番茄过来切,他掌背宽大,五指修长,那把菜刀握在他手里就跟霍妍以前淘汰了的过家家玩具一样,好像没有一点重量。
锋利刀刃与底下坚硬的砧板快速且连贯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霍也垂着眼皮,来回动作游刃有余,认真严谨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不像在做切菜这种与他违和的事情,而是在擦枪。
宋建兰拉开厨房门,脚都踏出去了,突然犹豫着停下来,说:“你爸今晚不在家吃饭。”
霍也切番茄的速度慢了一瞬,但只是一瞬就恢复了正常,“嗯”了一声。
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这意味着霍立军肯定又要喝得烂醉回来,醉酒后的霍立军和清醒时的霍立军相比的可怕程度几乎不能相提并论。
宋建兰面露忧色,不过没再说下去,默默转身离开回房间换衣服了。
家里坐主位上的那个人不在,日常饭菜就会寡淡一些,只有两荤一素,其中有两样是霍妍和霍也都爱吃的。
风扇在头顶呼呼地转,宋建兰一边给霍妍夹去了肥的肉,一边吃掉番茄炒蛋里的番茄。
霍妍吃个饭也老不正经,非要把电视打开坐前去看,看一会儿,再过来吃一会儿,如此反复怎么说也不听,每一口饭都得人催着来。
说白了,就是惯的。
但宋建兰和霍也今天居然由了她去,母子俩面对面坐着动筷,双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碗里的白米饭快见底时,宋建兰才捏着筷子,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妹妹今年就要上二年级了。”
“哦,对。”霍也被拉回注意力,“怎么?”
“她们老师在群里讲,开学了要给班里报兴趣托管,学点什么舞蹈啊跆拳道那些,有个一技之长,你说,要不要也给妹妹报一个?”
宋建兰长了皱纹的眼尾往下耷拉着,已经需要抬头才能看清霍也的脸色,她有几分像在商量的语气,小心地说:“我看她们班的好多同学基本上都报了,就妹妹一个人没报,我担心她以后会不会被同学们给孤立呢……”
霍也顿住,看到这样的宋建兰,心里突然一下子就很不是滋味儿。
宋建兰只有初中文凭,十七岁就离家去深圳打工了,年近三十才跟霍立军结的婚。刚结婚那几年她还是有工作的,一几年的时候在景区前台干三班倒,一个月大概能领两千多块。
他们从谈恋爱起就经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婚后怀着霍也七八个月的时候还被霍立军气得大半夜跑到马路边上哭,哭完也看不到人来哄,又没地方住,折腾半天,最后自己悄悄摸着黑回去,到家才发现霍立军其实吵完就睡了,压根儿就没打算出来找过。
再后来,那个景区倒闭了,别的单位都不要年纪大还没文凭的,宋建兰没有班上,只得做家庭主妇,从此面对霍立军更是忍气吞声。
而这样卑微的神情,霍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在自己面前出现,原来不知何时起,宋建兰早已随着他的长大而有所转变。
“报,当然要报。不就是个兴趣班,别人家孩子都有的,我霍也的妹妹凭什么没有?”
霍也说得不以为然,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事,眉眼弯弯,朝宋建兰轻松一笑。
她心里紧绷的弦一松,也笑了起来。
“那行,那行……”
“什么时候缴费?”霍也问。
仿佛早有准备,宋建兰赶紧从餐桌下的台子抽了张宣传单出来,封面花里胡哨的,就见最上边明晃晃地写了两行大字,“每一个优秀的孩子,背后总有优秀的家长在支持——”
霍也放下碗筷接过,在各种喧宾夺主的绘图中找了会儿,才找到需要缴纳的金额数字。
一个学期五千八。
还好,还不至于要她哥去卖肾。
霍也虽然开学才读高二,但实际上身份证的年龄却已满十八,周岁有十九了。
自打小学一毕业,他就背着爸妈满大街找兼职,尽管市面上没人愿意要童工,但也有知道他家的情况,可怜这小孩儿,让他到后厨搞搞卫生、洗洗盘子什么的,多少能有零钱挣。
那时霍也很机灵,干完自己手头上的活儿并不急着走,特意留下来给师傅打下手,没过几个月,便把师傅们勾火颠锅的技术都学了个滚瓜烂熟。老板看他勤快,又能吃苦,慢慢将小半个后厨都向他倾斜,薪资也比之前洗盘子的涨了几倍不止。
初中的时候,霍也经常利用午休和晚自习跑去兼职,干到九点半放学,才跟着走读的同学们顺路回家。兼职赚来的钱,他大部分拿来偷偷给宋建兰补贴家用,再留一部分给妹妹买好吃的、好玩的,剩下的,就给自己买包烟。
霍立军极少关心他的生活,只在乎那张白纸黑字的成绩单,是以好几年都没有发现过。
一开始,宋建兰并不同意,认为这会影响到他学习。面对母亲愧疚自责的眼泪,霍也把烟头踩在脚底藏好,沉默很久,说:“那个王八蛋给你的工资只够交房租和水电,还不允许你出去抛头露面,我和妹妹想要的东西,你无论如何都舍得买来,自己生病了却不敢去医院。”
宋建兰怔怔无言,好半晌,终于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离开之前,她在阳台门口停了一下,分明在年幼时还很高大的背影,已经无法再把霍也整个人笼罩在怀里了。她凝望着,轻声叮嘱。
“我家小七,长大了。”宋建兰说,欣慰又有些遗憾地,却唯独没有的是责怪。
“……烟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以后少抽点。等会儿洗完澡就早点睡吧,桌上给你热好了牛奶,记得喝完。……妈妈走了。”
咔哒一声,门被悄悄关上了。
霍也喉结缓慢一滚。
原来他们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如此,默许仿佛成了某种约定俗成。
可时间久了,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初三那年中考成绩出来,霍立军在几个招生办的酒肉朋友之间问了几圈,都没听到儿子的名字。
霍也发挥失常,落榜了。
这年头上重点高中的门槛越来越高,筛的都不是努力有余但天赋不足的普通人,以他目前的这个分数,别说重高,连上普高都够呛。
霍立军心高气傲,望子成龙,总想山鸡生出小凤凰,又怎么能接受这个结果呢?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霍立军倒了八辈子霉,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用的儿子!”
他在朋友那里落了面子,气得要死,趁着饭局结束,就搁路边找了根粗沉的木棍回家。
当天晚上,整栋楼至今都对宋建兰哭天抢地的闹声记忆犹新,隔壁邻居赶忙上门给父子俩劝架,可惜最后只带走了吓得不轻的霍妍。
后来,霍也在十三中复读一年,还是离市重点的录取线差了几分。霍立军神经质地固执认为是这个学校晦气,于是把他转到了十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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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外的乡镇私立,辗转来回,又复读了一年。
这是霍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霍立军很聪明,这样做意味着他将看不到妈妈,也看不到妹妹。
而此时,他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快要满十八周岁,如果这一次再考不上,那么霍也就会永远失去进入这所重点高中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霍也最终还是考上了。
吃完晚饭,宋建兰督促霍妍写作业,小学一加一等于几的题目,她还是可以辅导的。
霍也起身收拾好碗筷,摞起来放,一并端去洗了,做完这些家务后时针来到八点钟。
现在正值七月底的暑假,霍妍的兴趣托管九月份开学,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弄这几千块钱。不算特别紧迫,但也有限。
宋建兰不知道他卡里的余额不多,以为还有些闲钱,至少可以够霍妍上这个学期的。毕竟霍立军只给儿子交学费,迂腐地觉得女儿就是赔钱货,自然不可能找他要了。
仔细想想,除了正在做的兼职,还有什么适合他的工作来钱快呢?
霍也回到房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映照,就像小时候宋建兰从来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再多的窘迫和困难只会往自己肚里咽,那么今天的霍也亦是不愿向任何人展露他可能也有的脆弱一面。
“嗡。”
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有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霍也原本并不是很想理,奈何就这么放着不管,没一会儿,“嗡嗡嗡嗡——”
三四五六条连着串来,像在催命。
霍也拧起眉,拿起手机解锁,发微信的是个用植物大战僵尸里面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土豆做头像的二货,而且还在持续轰炸中。
这频率,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老大,你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别已读不回啊。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求你了,老大,我这真是江湖救急!!
熊英,岚江私立二中的学生,高一十八班吊车尾中的吊车尾,同时也是他的前桌。属于是翻墙给他垫背,偷鸡替他放哨,打架赤手空拳地只带个书包就敢为他冲锋陷阵的哥俩好。
这个二货别的没什么毛病,就是智商方面有待提高,莫名其妙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熊英那边讲得好像屁股冒火,霍也却依旧淡定从容,慢慢拆了根烟,咬进嘴里,低头倚在房间的窗边点燃,先抽了一口。
霍也身上总是有种危险神秘又令人不自觉想要靠近的吸引力,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带着游刃有余的冷静,只是个简单的抽烟动作,被他做出来就感觉说不出的雅痞。
荷花的清香充斥在口腔,白雾逐渐在空气中扩散、缭绕,将他如画的五官模糊掉。霍也咬着烟垂下眼眸,指尖一碰,这才开始回复。
【零零七】:
有多急,上厕所又没带纸?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你终于回我了!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发了条十几秒的语音过来:“哎呀不是,真有事。我之前不是给你说,我妈前段时间应聘了个家政吗?本来过两天就要去上班了的,谁知道我妈今晚下班突然出了车祸,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医生说她这至少需要坐几十天的轮椅,暂时去不了了。”
他语速快,噼里啪啦跟机关枪似的,还带了点广东口音的塑普。
霍也眯着眼,听了两遍才彻底听清楚。
还没回,那边又发来几条信息。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本来我也想让我妈干脆歇着的,但是合约都签好了,家政公司说临时找不到别人,非让我们赔付违约金——怎么可能找不到,分明就是想要吞了这笔飞来的横财,当我们傻呢!”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老大,这是我家里事,其实不应该劳您出马的。可我妈住院要人照顾,请护工的话实在太烧钱了,能不能麻烦你……嘿,嘿嘿。”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不过老大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去,那些天挣的都是你的,我们家一分不要,怎么样?”
熊英忐忑地等着。
几十秒后,对面简短回复了两个字。
“地址。”
3. 校花嫁到
熊英给的地址在城郊别墅区,虽然不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但房价也相当惊人,仅次于深圳。想要全款拿下这里一套,起码得……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没八位数都下不来。
霍也认真算了算,按现今本科毕业只有月薪三千的行情来看,他就算是不吃不喝,满打满算,想要全款买房,那也得从清朝开始干。
这狗日的现实真是残酷啊。
霍也感叹,他都有点心疼自己了。
八月中旬,霍也正式去户主家交班,这片别墅区叫半城留芳,环山环水,且风景怡人。
刚去的时候门卫没怎么拦他,大概以为他是这里的户主,因为他的长相经常给人一种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假象——谁知霍也却很老实地出示了证明,微笑纠正,他并不是户主,只是来给户主打扫卫生的家政阿姨而已。
门卫一脸呆滞:“啊?”
家政和阿姨像是个被绑定的词组,一如你在路上碰到女警,会下意识喊她“警察叔叔”。
“谢谢。”霍也冲他微微颔首,在对方迟钝发懵的目送中潇洒走入。
他的户主是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偌大的房子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住,难免会有些孤独。
得知了熊英母亲的情况,老太太表示可以理解,这些天相处下来,不但没有质疑霍也的年纪和能力,还十分喜欢霍也。
老太太高兴地说:“我有个跟你一般大的小孙孙,今年也要念高二啦,以往他暑假都会回来看我,今年没来,你来了,就当陪陪我。”
“小七,你叫小七呀?”老太太站在霍也身前才到他胸口,衬得跟小女孩儿似的,抓着霍也摸摸脸,摸摸耳朵,再摸摸手,仿佛他是什么巨大的人形玩偶,满脸都写着喜欢。
“多高啦?跟我的小孙孙也像,我的小孙孙应该也有你这么高啦,唉,我好想他呀。”
“像吗?”霍也任她在身上摸索,低着头笑眯眯地,“奶奶,你的小孙孙可没我这么帅吧。”
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拢嘴,娇羞道:“哎哟我都好久没见他啦,你帅,你帅。”
“我那个小孙孙呀,脾气差得很,有时候跟大小姐一样特别难伺候,而且随了他爸妈性情冷漠,平时啊好难见到他笑的。”老太太说着嗔怪地撇了撇嘴,但眼里却都是无条件的宠溺。
“你就不同了,你看你,又会做饭,还特别勤快,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我的小孙孙这么大啦,还十指不沾阳春水,恐怕连碗都没洗过一个呢,以后怎么找老婆呀?要是哪天你们见了,该让他向你学习学习才行。”
霍也笑道:“这可不行,大小姐通常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让他做,他说不定会讨厌我。”
“不会哒。”老太太信誓旦旦。
“你这孩子多讨喜,他不会讨厌你哒,你让他做,他肯定会做。”
霍也不禁莞尔,只是摇了摇头。
时至九月,市内各大高校陆续开学,岚江二中像倏然进入盛夏的蝉鸣,再次在灼灼烈阳下热闹起来,灿烂光景,仿佛从未有过冷清。
在去学校报道之前,霍也开车先把霍妍送去跆拳道馆,然后掉了个头往回走。
他年龄一到就考了C1驾照,开的是饭店老板的五菱宏光,偶尔会用来帮忙拉货,不需要拉货的时候老板都任他使用。
霍妍想学舞蹈,不想去学跆拳道,因此还闹了两天,直到霍也哄着说,女孩子出门在外得学点防身的技术,不然挨了流氓欺负,哥哥一时半会儿帮不到你,这才扭扭捏捏地妥协。
盯着霍妍进了门,霍也坐在车里跟教练打好招呼,一踩油门重新驶入城市道路。
早上的太阳扎得很,直直射进前窗,让人眼睛都快睁不开来。霍也被照得眼晕,想着打下主驾头顶那儿的遮光板,谁料刚一抬手,右前方的路口就猝不及防冲了辆车出来,等他猛地踩下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往左甩去。
“刺啦!!——”
霍也紧握方向盘,撞在车门上,被安全带狠狠勒了下胃部,险些叫他把早饭给吐出来。
什么情况?
天老爷,路这么宽都不长眼?
这车不是他的,出了事故,当然只能是他赔钱。霍也再怎么好好先生,这会儿也被激起脾气来,解开安全带下车,气势汹汹走上前。
结果没走两步,看清了对方的车,霍也突然踉跄一下,小伙儿原地立正了。
与五菱宏光发生碰撞的是辆迈巴赫S680。
不要说卖肾,就是把霍也浑身上下的人体器官全部都掏出来卖了,也不一定能赔得起。
对方的主驾下来个年轻男人,大概还不到三十岁这样,脸色竟然比他还慌张,连忙跑到后座去弯着腰似乎在问里面的人有没有事。
离得太远,霍也看不清是什么人,但他想总不会比撞到总统更糟糕吧。
点头哈腰给后座那位道完歉后,司机额头上都是吓出来的冷汗了,这才转过身来,匆匆走到霍也跟前。
“等会儿,让我先说。”霍也抬手,还没开口前就打断了他,“我是直行,你应该知道吧?”
“是,是是。”
司机的态度异常好,素质也高,二话不说就将错误承认下来:“我在路口转弯,应该是要让你的,是我减速分心减慢了,我全责的。”
说到这里,两人看了一眼事故现场,原本光鲜亮丽的迈巴赫S680停在那里,左侧的车头深深陷了进去,车灯更是被撞得稀碎,几乎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了;扭头再看,隔壁破旧不堪的五菱宏光小幅度地歪着头,只是右侧车身出现了少许凹痕,后视镜挂了一半,仅此而已。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么看去,倒显得是五菱宏光故意碰瓷豪车似的。
“……”
沉默两秒,霍也理直气壮地别开视线。
“呃,那你看,能不能私了?”对方大概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手足无措地掏出手机。
来了吗,要把钱砸我脸上了吗。
霍也慢慢目移看他。
“不好意思啊,我这边赶时间,实在不方便报警,如果能私了的话——”
“再怎么赶时间,你这破车还能开?”
“……”
破车,是指哪辆。
这句话当然不可能是霍也说的,所以两人慢慢目移,看向了迈巴赫S680的后座。
只见烈阳之下,一条笔直吸睛的长腿率先迈了出来,然后是扶在车门上的,那只白皙矜贵而青筋根根分明的手掌。
他长了张清俊冷艳的面容,整张脸从眉毛到下巴,都精致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被西装款的学校制服包裹着的肩背和腰身宛如玉树般流畅、挺拔,领带打得紧而牢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尊贵又张扬的精英味儿,令人过目难忘。
“砰”的一声,车门被反手关上,力道完全是毫不怜惜的程度。
霍也的眼皮跟着跳了一跳。
他连个余光都没给霍也,对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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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说:“你留在这处理,我自己打车去学校。”
“可是,这……”
“难不成你想让我上学第一天就迟到?”
霍也视线下移,看到他左胸的铭牌上有一小行很漂亮的字体刺绣,第一行写着“岚江私立二中”,再往下,则是三枚立体的簪花小楷。
——高二A班,沈庭御。
哦,原来是校友啊。
霍也走了会儿神,司机那边已经再三跟沈庭御表示了歉意,看沈庭御不耐地站在旁边用手机打车,根本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于是才回过头来继续,擦汗说:“我们这边先加个联系方式吧,可以吗?你就不用报保险了,送去维修后的所有费用报给我,另外赔你精神损失。”
——什么?还有这种好事,哥们儿要不你再撞一下吧,不然这钱我都拿得不安心了。
霍也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十分钟前的火气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情美滋滋。
重新坐上五菱宏光,感觉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霍也本来打算直接就这样走了的,却不知怎么突然鬼使神差地,偏过头往回看了一眼。
那个叫“沈庭御”的漂亮小孩儿站着,果然还没打到车,他似乎很是怕热,才下来不过半刻额角就冒了晶莹的汗珠,冷白侧脸、耳根以及后脖子都泛起薄而艳丽的水粉色。
虽然是个讲话刻薄的人,但这副样子看起来确实更漂亮了,叫霍也根本讨厌不起来呢。
这让他想到十三中的校花程蓉蓉。
程蓉蓉打小就长得漂亮,是不同于小家碧玉的那种,像富贵花一样明艳的漂亮,脸庞圆润饱满,身材凹凸有致,当时还在青春期的很多男生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但公平的上帝既然开了一扇门,就总要给她关一扇窗的,程蓉蓉漂亮归漂亮,性格却是恶劣非常,动不动就发脾气,讲话也特别难听。
有一次,隔壁班的男生跟她表白,尽管程蓉蓉明确拒绝,对方却还依旧死缠烂打;反复无果后,大小姐怒从中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个巨响的巴掌。
真的很响。
就连路过的霍也都觉得脸痛的响。
自那天以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个挨了巴掌的男生应该放弃了,可结果没有。
众多千奇百怪的追求者中,只有他坚持到了最后,终于感动了程蓉蓉,还谈了很久很久。
或许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人爱你妆容精致的脸,也有人爱你青黑黯淡的眼圈,有人爱程蓉蓉外表的明艳,也有人爱那明艳之下随时随地会化作利刃刺伤自己的恶劣。
霍也本来不能理解,然而今日一见,突然峰回路转地感觉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喂,那边的大小姐。”
霍也手肘搁在敞开的车窗上,掌心轻轻按了下喇叭,朝沈庭御的方向探了个头,“现在正是上班高峰期,这里又堵,你打不到车的。”
“……”
沈庭御拧眉抬眼,瞪着他,眸中明显带了几分恼火和怨念,仿佛在说:
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沦落至此呢!
霍也觉得好笑,事实上他就是抵着方向盘闷声笑了出来,声音很低,但沈庭御听见了。
沈庭御收起手机,眼神冷下来。
“你笑什么?”
霍也没回答他,只是把车门解了锁,唇角勾着戏谑的笑意,语气很温柔地向他提议说。
“天气热,要不要上来坐坐?”
4. 坏孩子
岚江的九月天实在太热了。
暑气蒸得人烦躁,连胸腔也发闷,头顶都仿佛是冒着袅袅白烟的。
“……”沈庭御眸色黑沉,抿着唇,忽而微抬了点下巴,纡尊降贵似的走过来。
走到后座,停下了。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一身少爷范,实在跟面前这辆又残又旧、破破烂烂、怕是去卖废品都不知道能值几个钱的五菱宏光很不相关,如果不是打不到车,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坐上去的。
奈何命运弄人,今天非坐不可。
沈庭御深吸一口气,拉开后座的门,正打算坐进去,却突然脚底急刹——
因为这辆五菱宏光!居然!没有后座!!
除了主驾和副驾,剩下的五个座椅都被拆卸得一干二净,堆满了货物和纸箱,迎面扑来的是馊掉的烂菜叶味,冷冻肉的血水味,以及各种可怕且恶臭的食物因天气炎热不晓得躲在哪个角落缝隙里发酵了的刺鼻气味。
沈庭御脸色唰地铁青,那表情简直像是迷了路的公主误入老巫婆的木屋,突然闻见那口大铁锅里正煮着可能放了死人肉的黑暗料理。
但其实这就是夏天里后厨的味道,霍也闻习惯了,嗅觉麻木,感觉不到而已。
他只觉得沈庭御目前为止给出的所有反应都好笑,都新奇,并没有产生过自卑的心理。
“你往哪儿去?”霍也说,“别看了,后面没位置的,劳烦你坐到副驾来吧。”
沈庭御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砰”的一声甩上车门,忍着气坐到副驾去。
霍也听得耳根子痒,心痛说:“同学,虽然我这车是没你那贵,但也是老伙计了,下次关门请你对它轻一点,可以吗?别这么粗鲁。”
沈庭御以为他在套近乎,没好气地。
“谁跟你是同学?”
霍也扬起眉梢,眸中带笑,望着他单手扯开黑色夹克外套的拉链,不急不慢地剥出里面的同款学校制服,左胸的铭牌上刺着行小字。
——高二A班,霍也。
沈庭御:“……”
不仅是,甚至还是同班同学。
沈庭御的视线从铭牌往上移,撞进那双桀骜又风流的桃花眼里,态度由傲慢转为古怪。
他确实应该感到奇怪。
历届以来,能考进岚江私立二中的,不但成绩要好,家境也非富即贵。但这个人吧看起来最多像个二世祖,而且还是落魄了的那种。
“没落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就没富过。”霍也坦荡如砥。
沈庭御:“……”
你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了?
沈庭御看着霍也,霍也回视沈庭御。
霍也眨了眨眼,无辜道:“看我干嘛?系安全带啊,少爷。是需要我代劳吗?”
“……不需要!”沈庭御嗓音低冷,头顶的暑气变成了寒气,一把扯过安全带,扣上了。
霍也瞥他一眼,表扬道:“嗯,你比我妹乖一点。”他启动车子,慢慢松开离合,又补充。
“对了,我妹今年刚上小二。”
沈庭御:“滚。”
五菱宏光还算平稳地行驶在路上,但到底是没有迈巴赫坐得舒服的,每每碾过深坑和小石子儿,车里都要震上一两震,久了屁股疼。
两侧车窗大开着,风灌进来,把空气割得哗哗响。沈庭御冷着张脸,一声不吭,他并不指望这辆秋名山车神还有空调开。
一时没人说话,气氛短暂地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沈庭御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转头问:“你有驾照?”
还有六十秒的红灯,霍也拉起手刹,放松身体,懒散回答:“现在问,是不是有点迟。”
阳光刺目,迫使沈庭御眯起双眼,见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像只在动物园里被游客拔了毛又无法发泄的老虎,霍也很贴心地抬起手,帮他把副驾的遮光板打了下来。
“如果我说没有,难道你会当场跳车然后自己坐十一路车去学校吗?”
“哪里有十一路车?”沈庭御搭上门把手。
霍也拍了拍自己的两条长腿。
“哪里都有。”
沈庭御想给他一脚。
到了学校,霍也刚把车停好,沈庭御就忍无可忍地摔门下车,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显然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架势。
霍也没有计较,毕竟这位大小姐拥有足以让人忽略掉他坏脾气的美貌,又是个财主。
免费修车,还有钱拿。
霍也心里就一个字:“爽。”
岚江私立二中,坐落于市外的城郊,环境清幽僻静,设施先进崭新,算是一所在省内名列前茅的粤北名校,建校历史也有百来年了。
学校采用园林式的特色建筑,用绿化将教学楼和住宿区整个包围,校内主道有宽阔环绕的油柏路,四通八达,可供轿车出行代步。道路两侧是成片林荫,参天大树,严实遮挡住当空的烈日,随处得见途经乘凉的学生。
下晚自习的时候,这里会格外阴森,毗邻着琴房的小树林常常会传来异响,借弹钢琴的音乐声窃窃私语,你来我往。
——什么?哦,当然不是闹鬼,这种时候有教导主任打着电筒来找人,他们就老实了。
霍也所在这届有二十个班,一到四班是尖子班,俗称A、B、C、D班,后面五到十八班是平行班,另外两个,则是需要艺考的班了。
他们继续实行3+1+2的新高考模式,也就是语数外三门科目,并物理、历史择一,最后再从政治、地理、化学、生物四门科目中选择两门组成分科,不分文理,只分组合。
总共12个组合,选择人数有多有少,少数服从多数,人多组班,人少投票,票数过低直接取消,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比如你想选这个组合,但年级里选择一致的人数太少,这个组合班无法成立,那么你就可能面临高考你不喜欢或者不擅长的科目了。
A、B、C班都是物理大班,只有D班一个是选历史的,分布在教学楼西区的四楼,往下三楼是几个平行班,再往下是高一的新生。
明年高三就不会搬教室了,他们将在这里渡过剩下的高中生涯。
上个学期的分班考试结束之后,教室里的书和杂物基本都搬好了,有没搬好的,暑假来收废品的那些人也替他们搬好了。
今天才是星期日,会有很多时间让大家慢慢搬宿舍、教室,顺便互相熟悉一下新面孔。
三件事。
无论哪件都是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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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也看到人挤人的学校门口,没由来的就心生烦躁,并不急着进去,而是靠在车门上掏着黑色外套的衣兜。他想点根烟抽,都咬在嘴里了,可掏遍全身上下,愣是没找到打火机。
“……”白日青天活见鬼。
霍也纳闷儿,他明明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手机震起来了,嗡嗡直响,霍也只好拿开烟,借着树荫挡反光去看。
微信列表满当当的,全是未读信息,你挤我来我挤你,都不知道先看哪个好。最上边有个置顶的群聊,虽然是置顶,却设了免打扰。
群聊名称叫“芭比之魅力公主学院”,但实际上里面多半是大老爷们儿,之所以叫这个名是某次霍妍趁他不注意,偷偷玩他的手机偶然改下的,当时群里发现后都笑翻了,不过也没有再改回去,还时不时把这事儿拿出来炒冷饭。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你们到学校没?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靠,这都几点了,不会还没起吧?班里就这么十来个人,连打麻将都凑不够三桌的!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我以为我已经够晚了,没想到你们这帮孙子还更过分。我要咬死你们,我啃啃啃啃。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还没来吗?
…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有人理我一下吗。
…
【呜呼拉呼_温世一】:
刚醒,马上就来。帮我领一下教材吧。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也帮我领。
【咕咕咕_白飞羽】:
同上。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同上。
…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畜生啊。
…
霍也一路看下来,不由弯了眉眼,脑海里浮现出昔日同窗的画面,好像大家都没有变。
在岚江私立二中的学生眼里,历届十八班从来都是特殊的群体,和其他的每个私立高中一样,就是再繁盛优越的地方,也总会有混水摸进来的鱼。而这群鱼,往往是凭借超常发挥的运气、家庭身后的背景、环环相扣的人脉才得以出现在这里,并非完全依靠自己的实力。
这里是校内不受管束的灰色地带,聚集着大多数令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常年稳居年级总平均分的吊车尾,他们在职高中的地位可能是鸡头,但在这里永远只能是凤尾。
他们翻墙,逃课,打架斗殴,在老师们和其他同学看来无恶不作,是典型的“坏孩子”。
其中,作为“坏孩子”里的领军人物,高一时期的霍也更是被认为是最中之最。
所有人都以为霍也会像历届那样,就这么堕落下去,混完了整个高中生涯以后,便将考去某所名不见经传的大专,最终慢慢泯然于众。
乃至分班考试结束之前,就连十八班的同学们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成绩放了榜。
结果。
被分到A班的,却是霍也这个混子霸王。
听闻消息,举校皆惊。
5. 西装暴徒
以前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好比昔日和你一起翻墙,一起逃课,一起打架斗殴的好兄弟,如今他不知道见鬼的踩了什么狗屎运,一朝跃上枝头变凤凰了,而你却还披着满身的泥泞和脚印,呆呆停留在原地。
所以,放榜当天,全校最掉下巴的,不是尖子班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而是十八班陪他踏过泥泞、又看他涅槃崛起的同桌。
赵岳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每次去喝去玩去网吧几乎从不缺席的这个人,语文考试不写作文,数学做题只做选择,外语阅读和完形填空基本全错,其他科目通通低空飞过,有时候连作业是什么都整不明白的这个人怎么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突飞猛进了。
他知道,作为好兄弟,这种时候应该替霍也高兴的,他应该高兴才对。但偏偏他就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赵岳承认,这种感觉并不好,也很微妙。
于是搬书离校的那天,平时最亲密无间也最无话不谈的两个人,竟然也有相对无言的时候。以碎嘴子出名的赵岳来来去去,差不多跟大半个班的同学都说了话,却唯独忽略了他。
没经历过的人大概不懂这种感受,好像拉开的不仅仅是两个班的距离,而是另一层面上的鸿沟,同时这条鸿沟里,还漂浮着许多说不清又道不明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临走前,霍也眼睁睁看他东奔西忙,第三次把桌上的书碰倒在地,主动开口:“赵岳。”
“……”
赵岳没回头,但动作停滞了下,仿佛只是灵魂一闪而过的挣扎。此后,他的肢体关节像是生了锈,举手投足都有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他听见霍也似乎叹了一口气。
然后又叫,“赵岳。”
霍也缓慢而清晰地,温声继续:“——我要走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
赵岳抱起书,慢半拍转过身来,脸上扬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的笑,仿佛才听见的样子。
“没有啊,唉,就是怪舍不得你的。以后你去了A班,我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应该很难见得到面了吧,哈哈……”
他越笑越干,嘴角慢慢垮下来,最后实在笑不出了,自己也觉得这样子有些尴尬似的。
“恭喜你了。”赵岳说。
“会见面的。”
赵岳一愣,“……什么?”
“我说。”
霍也笃定重复,“我们会见面的。”
见什么面?在哪里见面?曾经是电玩城是操场是网吧,那以后呢,跟你去图书馆吗?
赵岳当时的表情五味杂陈,脸部肌肉是僵硬不动往下垮的,嘴角却强撑着提起来,看上去皮笑肉不笑,非但一点儿都不自然,反而有种诡异又鬼畜的滑稽感。
霍也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解释,拎起书包走出教室。一转身,其他人立马抬起头,不再假装忙自己的事,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的背影。
永远嚣张的,洒脱的,坦然自若的。
其实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赵岳在这一瞬间才终于反应过来,霍也并不靠运气、背景或者父辈的人脉,毕竟他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能考到自己身边,不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堕落,而是因为他从未堕落过。
这才是他和霍也之间真正的不同。
霍也走后,班里其他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都抬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以前真没看出来,也哥深藏不露啊,这次考的分数都快有我三倍高了,怎么做到的?除了手机,还有什么高超的作弊技术吗?”
“你脖子上的是肿瘤吗?这次分班考题都我们学校自己出的,手机怎么查得到。我估计是沾了这次考试不按成绩排的光,他分到的考场上有好几个年级前十呢,应该是给他抄了。”
“真的假的,我跟也哥一个考场,怪不得我看他三门主科都没睡觉呢——哦对了,他这次居然还写了作文的!我以为也哥不写作文的毛病会一直延续到高考呢。”
“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也哥是作弊?万一他是趁我们睡了,半夜挑灯夜读偷偷卷的呢。”
“不会吧,要真是偷偷卷的,那咋没带上赵岳啊?他俩不是同桌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谁知道呢。”
赵岳闻声偏了下头,动也没动,那几个人发现后很快就把嘴闭上了,不敢再乱嚼舌根。
时间线飞速回转到九月初。
手机仍在震动,不过这次是赵岳的,他拿起一看,置顶在最上边的群聊有新消息来了。
【零零七_霍也】:
忘了带火。有谁还在校外的吗?
…
赵岳下意识掏兜,他没烟瘾,但身上经常会习惯性带一两个打火机,专门借火给兄弟。
可摸出火来,又顿住了。
群里除了陡然沉默的他自己,大家还是和以往一样的热情。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我带了我带了!!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这次谁也别跟我抢,我来给老大点火!
…
【咕咕咕_白飞羽】:
不好意思,在你打字的时候,我已经距离老大还有一公里远了。
【咕咕咕_白飞羽】:
#发送位置#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什么!岂有此理!!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什么!岂有此理!!
…
【呜呼拉呼_温世一】:
#发送图片#
…
赵岳眼也不眨地盯着群聊界面,只见底下温世一闷声不响,直接就丢了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合照。
照片上温世一举着镜头对准自己,肩并肩与霍也站在一起,两个人之间靠得很近。
——霍也正低着头,微微侧开脸,鼻梁挺直如峰,下颚线清晰而明显,薄唇轻启着吐出朦胧而缱绻的烟雾,让他模糊了锋利感的眉眼在被抓拍的这一刻变得过分温柔,似乎并没有发现快要怼到脸上的镜头。
而温世一照旧板着那张冷淡的扑克脸,将点燃的星光衔在嘴边,明亮如火种般的视线直勾勾地,与屏幕那边正在看手机的你面对面。
随意的,漠然的,直击心灵的。
他们分明穿着相同的学校制服,却与照片中沦为背景板的众人格格不入,别人穿起来是高中生,到了他们身上反倒衬得像西装暴徒。
群里沉默三秒,整齐划一回复。
【揪你兔尾巴_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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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摇】:
就硬帅。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就硬帅。
…
【咕咕咕_白飞羽】:
就硬帅。
…
赵岳:“……”
手机屏幕中的画面短暂定格,隔壁桌同学笑闹之间扔出一只千纸鹤,赵岳刚巧低了点头错过,于是千纸鹤只轻擦了下他的耳廓,然后呈抛物线从窗口径直飞出了教学楼。
邻近教学楼的下方,千纸鹤随风落到了校门外,与此同时,那张合照里的两个人瞬间生动起来,霍也抬起脸时镜头已经转开了,旁边的温世一并不对自己方才偷拍的举动有任何心虚的姿态,手指微动,继续在群里淡定发消息。
【呜呼拉呼_温世一】:
晚了,都没我快。
…
片刻后,校门外的某片树荫,许久没见的同窗几人陆续来到了。
白飞羽对于霍也转去A班这件事情完全不觉得讶异或者怀疑,只是深感以后无法再与好友时常聚到一起的依依不舍,一见面就戏很多地扑倒在霍也怀里,嘤嘤哭泣:“还会再见吗我的老大?……老大,再见的时候你要幸福,好不好,你要快乐,你要幸福。以后你的世界没有我了,但是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呜呜呜……老大,老大!没有你我怎么活呀老大。老大,你带我走吧,老大!”
他一边哭一边倒,活像生离死别,小狗似的拼命往人怀里拱。霍也怕烟灰烫着他,只好一手夹住烟,另一手捞紧他,情绪稳定得像个带娃多年的男妈妈。
“大你个头,别叫了!”夏芝摇被吵得太阳穴直跳,伸手就去扒拉这块狗皮膏药,两瓣红唇涂得艳丽饱满,声音泼辣娇蛮,“老大只是变成学霸了,又不是不跟我们玩了,能考出十八班这个破地方是件好事儿,你哭丧个什么?”
熊英也说:“对啊,可不是好事儿嘛。我跟老大从小一起长大,你们都不知道,他刚上初中那会儿啊也是我妈口中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呢,那成绩老棒了,要不是因为——”
话到这里,他喉间陡地一梗,赶紧拐了个弯踩刹车,“因为、因为被我带坏了,天天跟我出去玩才把成绩落下来的,不然怎么会陪我在十八班待一年啊。实至名归,实至名归罢了。”
说完,熊英忍不住瞄了霍也一眼,好在后者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默认那般不甚在意。
“我记得有一句诗是什么来着?金鱼岂是池中物,呃,池中物——”夏芝摇边说边卡壳。
熊英口快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哦哦,又岂在……”
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夏芝摇二话没说回头就给他背上来了一记重锤,“去你的!”
“哎,没打、到嗷!嗷!嗷!”
“……”
在惨叫连连的背景音中,温世一平静寡淡的声线突然插播进来,凉凉地说: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夏芝摇闻言动作一顿猛抬头,手下熊英得以脱出牢笼,她也没去管,大喜道:“对!就是这句!果然还得是我们小十一啊,不愧是八校联考语文能上130但数学只有15分的男人!”
温世一:“……”
谢谢你了。
6. 新同学
“咦,对了,赵岳怎么没出来?”
白飞羽找回站相,张望道:“咱们这都过了多久了,那暴龙兽居然连屁都没放一个?”
此话一出,大家才觉出点怪味儿来,因为这属实太不寻常了。毕竟赵岳平时是那种就算你跑到厕所藏着拉肚子,他也要贼眉鼠眼地跟过来问你是不是想背着他偷吃的人。
霍也忽然直起身,脸色如常,道:“他不是帮你们搬教材去了么?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班里报道吧。”他顿了一下,接着借用了某个人的话,严肃说,“上学第一天就迟到,不好。”
白飞羽对这样的“正经话”撇了撇嘴,不过也没就这个问题再继续,只有惜字寡言但感知能力敏觉的温世一轻蹙着眉,多看了霍也两眼。
聊了这么小半会儿,拥挤的校门口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仅有几个濒临迟到边缘而企图挣扎的学生正匆匆往里冲着,同时还不忘避开他们这些悠哉游哉的十八班的“瘟神”。
其中一个包子脸的女同学,急忙擦过去的时候差点儿撞到霍也,霍也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扶住她的胳膊,否则摔到水泥地上很可能是要破相的;然而那女同学眼尖瞥见了,好像被他碰到会比破相更可怕似的,趔趄几步后紧跟着反应极大地躲过了,脸上还很是惊惧的神色。
——这个条件反射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过分,甚至是有些伤人,但霍也的第一反应只是感到有些……茫然无措的不解。
凌厉长眉一落,压住了眼,他本来就有那么点儿凶相,现在眉压着眼的样子确实看起来更凶,也更像十八班那个传说中的“恶霸”了。
尽管吓到她并不是霍也的本意,但对方嘴唇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霍也偶尔也会忘记自己长了一张很会“霸凌别人”的脸,所以看着对方的时候经常极具压迫感而不能自觉,在他宛若睥睨的注视下,那女同学突然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捂紧被风吹起来的刘海,仿佛以此就能留住残存的体面和尊严。
一眼。
只有一眼。
似乎生怕会被找上麻烦,女孩儿捂着刘海瞥他一眼,然后就像鲁迅笔下《故乡》里那只偷了瓜的猹,将身一扭,转瞬间跑没了影儿。
“哇。”
夏芝摇呆了半晌,惊叹:“小飞侠啊。”
霍也:“……”
“咳咳,那什么,老大你别难过。”白飞羽身高才刚有一米七几,这样勾住他的肩膀着实有些吃力,一本正经,“她绝对不是怕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帅了,她不敢直视你而已。”
霍也慢慢转过头,眼神淡漠,有种出家人般的无欲无求,轻声说:“所以,是我的问题?”
白飞羽:“……”
告别了昔日的同窗好友们,原本热闹的教学楼里走着走着,就剩下霍也一个人了。
霍也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其实是不爱笑的,他习惯冲人弯着眉眼,尽量把口气放得再温和一点,就是希望对方可以不那么以貌取人地认为他很“恶”,其实他觉得自己还蛮好的。
但今天遇到的这个包子脸女生,虽然不足以让他沮丧挫败,可除了不解,也还是有一点令人想要叹气的感觉。
带着这样复杂又不太美妙的心情,霍也逆着身后的阳光,不紧不慢地往高二A班走去。
这时西区的尖子班基本人已经齐了,可以窥到其他班的老师正站在讲台上,一边调整腰间的小蜜蜂,一边嗡个不停地说着什么。
从教学楼的左侧上来往高二A班走,是需要依次经过D班、C班、B班的,而像霍也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物,会出现在尖子班的活动范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了,因此,他在前往A班的这条路径上的所过之处简直是万、众、瞩、目。
高二D班的老师讲得口干舌燥,一回身才发现底下的同学们根本就没几个没在听的,眼珠子像磁铁一样吸附在窗外,人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都走到B班了,还伸着脖子望啊望的呢。
那老师当场气得火冒三丈,突然猛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坐前排的同学险些弹起身来,还以为盘古开天辟地了。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叫你们平时摆烂不用功,现在只能在这看,都被人家十八班的考到头上来了,你们难道脸不痛么?”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拍着讲台说。
底下有人偏就不服气,小声嘀咕:“那他是凭真本事考上来的么?这成绩,能有一半的分是他自己写的就不错了,学校也不管管……”
“就是就是。”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俨然坚信这事儿肯定是走了关系的。
老师眼皮直跳,沉默一两秒,等最汹涌的那波议论声过去,才喝道:“好了,都安静!”
一浪接一浪的声潮持续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降下来,可暗流涌动却始终不曾休止。
“……”
老师深吸一口气,双手扶着讲台,镜片后的眼光锐利而冷静,咬字清晰:“你们谁能确定他是作弊或者抄袭了?如果是作弊,那作弊的手法是什么?抄袭,抄的谁的?”
面面相觑。
并没人能说得出来。
老师环顾一圈,继续问:“他所在的考场上有谁是最有可能、也最具价值的,想必你们已经扒得差不多了吧,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也没人承认。
“同学们,凡事是要讲究证据的,不是你嘴巴一张,我牙齿一碰,就能给世界上的任何人定罪。监控录像证明他没作弊,考场的监考老师和同学证明他没作弊,那他就是没作弊。”
老师说:“你们之所以这么义愤填膺,只是觉得自己的地位被挑战,而挑战者,竟然是你们以前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人,这样强大的落差让你们一时无法接受,仅此而已。”
“——我对你们太失望了,这不是作为一个尖子班的学生应该有的心理素质,你们今天所展现出来的,是短浅的目光、狭隘的心眼以及不分青红皂白的猪脑子。”
言至此,全场已然鸦雀无声,直到老师平淡地掷下最后一句:“记住了。”
“你所要求的公平,别人,也理应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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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高二D班的角落里,那个包子脸女生犹豫着看向窗外,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而另一边,常年站在风口浪尖、身处舆论中心的霍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了那个完全陌生的A班教室。
不知道为什么,A班的班主任还没来,只有A班的学生在翘首以盼,等待他们的“新同学”。
这学期从平行班考进A班的有四五个,而且还有一个是转校生,为此原来的座位表重新打乱了,要自己在黑板的智能投影上找名字坐。
霍也忽略掉那些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后排剩下的几个空位落座。
刚一坐下,前面那个男生就抱着桌子往前挪了两步,动作不算很大,可金属桌腿儿在地面上蹭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出卖了他,便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尴尬。
结果霍也看都懒得看他。
心说,现在的小孩儿可真是死装。
虽然霍也自己年纪也不大,数着日子不过就差那么两岁,但他深觉十七岁和十九岁之间的两岁跟任何时期的两岁都不一样,一个是成年人,一个未成年人,那差别可不是一般大。
已经是成年人了的霍也,自然不会跟这群打游戏还有健康时长限制的小孩儿计较,所以霍也在学校里其实脾气相当好。
没过多久,那位姗姗来迟的新班主任终于出现了,霍也远远看去的第一眼,就是在太阳底下锃亮反光的圆脑壳,像颗大灯泡儿似的。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老师,高二年级物理组的组长,名叫张志明,人送外号“光头张”。
江湖中经常流传这么一句话,“熊出没有光头强,岚江二中有光头张。”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祖籍在黑龙江,家里有几代人还真是做伐木工的,后来才迁居到广东。
光头张早年在广州教书,以前普通话没有统一到乡镇的时候,老师都得用当地的方言才好让学生听得懂,他就只好操着一口东北腔的粤语教了几十年的书,到现在也老说不正宗。
偶尔在课堂上,光头张用普通话说着说着突然急了就憋出几句不正宗的粤语,那大碴子味儿经常惹得大家绷都绷不住。
他也不生气,憨笑着摸了摸自己溜儿圆的光脑袋,等同学们哈哈够了,才继续讲下去。
光头张身上有一种老干部的憨实,又接得住年轻人的风趣,在学生中特别受欢迎,久而久之,“光头张”就进阶成了更为亲切的“光光”。
当然,对于霍也来说,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光头张万丈光芒地走进教室,背后还领着个转校生,显然耽搁了这么久,全是为了给这家伙办转学手续去了。
“来,小沈同学,你人比较高,暂时就先坐到后边儿去吧。”
光头张伸出手往霍也的方向指了指,于是冷着脸狂掐书包带的转校生扭过头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一撞,瞬间就擦出了火光。
两人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7. 同桌
光光“呀”了一声,嗅出点儿什么来,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斜眼问:“咋,认识啊?”
又是异口同声,“不认识。”
——“搭过一趟便车。”
这次是沈庭御先开的口,却依旧没赶在霍也嘴巴前头,沈庭御低头瞪他,那凉飕飕的眼风一下子扫过来,霍也连岔开的腿都并拢了。
你还别说。
这小眼神儿可真够辣的。
两道目光先是碰撞,而后交错,一方冷冰冰警告,一方笑眯眯妥协,最终同时扭头看向光光。沈庭御说:“忘了,是搭过一趟便车。”
结果后者完美地会了错意。
——“好吧,那可能我认错了。”
沈庭御:“……”
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这么毫无默契。气氛足有片刻安静,光光站在中间,左右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忽然,噗嗤一声,竟是笑了:“啥意思啊你俩,眉来眼去的,跟老师搁这儿演偶像剧呢?演,接着演啊,我瞅着还挺有意思的。”
沈庭御脸色一黑,撇另边儿去了。
光光没教过霍也物理,但他老婆却是和十八班打过交道的,高一那年,霍也经常因为没交作业而放学后到他老婆办公室写,这两口子都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刚好总爱腻歪,这么一来二去的,不熟的也该熟了。
他老跟人家念叨,一句话,反复说,“霍也这个学生吧,人不坏,就是心野,其实有点儿天赋,但不爱放在学习上。”一说就是一整年。
从事教育行业几十来年,光光从未认为有哪个学生真的会是“朽木不可雕也”,花圃里的每一颗种子都是优秀的,只是优秀的领域稍微偏一点、或者盛放的花期来得晚一些,不能就凭着他人生的这三两年就轻率地定义为“差生”。
其他班主任都说他人年纪大了,这心态就是好,要放这么个刺头儿在班里,那不得天天鸡飞狗跳的,他倒是满不在乎,成日拎着个泡了枸杞菊花茶的保温杯,还笑呵呵的。
那保温杯很旧了,瞧着破破烂烂的,往里摔凹几个洞就算了,还掉漆,偏偏他就是用了十年都舍不得丢。办公室里有几个幸灾乐祸没带到那个刺头儿的班主任问他,“这保温杯莫不是张老师初恋给送的?多久了,还留着呢。”
光光闻言哼了一声,偏头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吐了,然后才慢腾腾地说,这是刚出来教书那几年的一个学生送的,以前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刺头儿,还是个体育生,比现在的霍也可难搞多了,你们猜猜他后来怎么着?
那几个班主任都还年轻,只听说过他在广州教书的事迹,并不太了解,就问,怎么着?
光光嘿嘿一笑,骄傲说,他是那一年的广东省体考状元,全部项目都拿的满分,而且文化还过了一本线,考到北体去了!
于是那几个班主任就默默闭嘴了,再没挑霍也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情也没那么强烈了。
“好了,别闹了,不管你俩认不认识,今后都要做一段时间的同桌了。好好相处,啊。”
光光说完把人一摁,半百的小老头了那手劲儿居然还怪大的!沈庭御本来想再负隅顽抗地挣扎几下,谁知道一屁股就坐下了。
这一坐,实在太过丝滑,以至于重新站起来便显得有些落面儿了,沈庭御只好脸很臭地坐在旁边,跟霍也之间的距离分出楚河汉界。
霍也一度出现幻觉,以为自己读的不是高中而是小学,男女同桌还要画三八线。
啧,真稀罕啊。
那厢的光光三两步走上讲台,前面说了什么霍也都没听见,注意力转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他意有所指,“……这会是你们最后拥有同桌的高中生涯,学习上有什么问题要互相交流抓紧时间,你取我的长,我补你的短,不然等到高三就是查漏补缺,只能单人单桌自己钻研了。”
又是一声冷哼,霍也转过头来,然而沈庭御并不看他,语带讽意地说:“同桌这种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从初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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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有了。”
霍也:“……”
笑死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霍也将他的种种反应都看在眼里,却非但没有感到被排斥被蔑视的不适,反之只是觉得自己遇到一只怕生爱炸毛的漂亮布偶猫,闲来无事逗几句特别有趣儿。
光光站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霍也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喂,这么不想跟我坐同桌?”
沈庭御不吭声,显然已经是默认。
“行。”霍也说。
“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要不要听?”抛出这一根逗猫棒,他停住,不再动了。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忍了三十秒不到,快极限了,沈庭御终于侧过眸怒目而视,还是好奇:“你倒是说啊。”
霍也像是在扮演着逐帧动画,要等沈庭御这一帧出现了,才有他的下一帧。
“——你看,看到讲台没有?”霍也问。
沈庭御:“看到了。”
霍也指着讲台靠里的位置,认真道:“这个班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太少,教室总共才这么屁大点儿,你要不想坐我旁边,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光光的护法,二——”
他话音一顿,往前的食指收了回来,改为拇指往后,字正腔圆地说:“后面的垃圾桶。”
沈庭御:“……”
霍也隐约能够感觉到他想一爪子呼死自己的心情,阴沉冷硬的脸色就像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却还头铁地继续贴脸开大。
“怎么样,选好了吗?”霍也憋着笑问。
沈庭御面无表情地瞪视他,慢慢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不是脏话,胜似脏话。
“……选、你、妹。”
霍也有点惊讶地捂了下嘴,“我妹?我妹不可以啦。”
他拿开手,懒懒靠在椅背上,弯着眼笑得神采飞扬,“你选我吧,我是成年人,不犯法。”
8. 王多鱼
报道这天上午没什么事儿,领了教材叮嘱几句明天升旗要穿校服,已经准高三生了自己警醒着点,把惰性和心思从暑假收回来。
光光一声令下,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收拾书包了,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有的是忙。
该回家的回家,回寝的回寝。
班里大约五十来人,有三分之一是寄宿的住校生,剩下三分之二走半宿,就中午在宿舍里待午休,晚自习放了才走。
其实岚中的宿舍区特别大,寝室完全够所有学生住进去的,但这儿的学生们多数家庭条件都不错,上学有车接送,没车接的附近也有学区房,犯不着去挤那个死贵的六人间,一年到头宿舍还搬个三两次的,多折腾啊。所以最后这么大个宿舍区,入住率也才不到六七成。
霍也一出校门就接了个电话,是户主家那位可爱到没牙的老太太,接起来喂了半天才听清楚,笑着喊他:“小七呀,放学了吗?”
“刚放,正准备去市场买菜呢,奶奶中午想吃点什么呀?”霍也上车打着火,手机放在中控台前面的支架上,顺便把通话免提开到最大。
老太太说想吃虾,还有小鱼丸,那种黄色的小小一个的,她絮叨着声音突然小了,霍也猜是老太太把手机搁在桌面,冲着手机给他隔空比划了——霍也没有跟老太太解释这块小砖头只能听个声儿,没打视频看不见,就一边听着她比划,一边哄着应她:“嗯,嗯,明白。”
“必须得是姓王那家的,叫……好像叫王多鱼,对!王多鱼,他家招牌会发光的,一进去就能望到,很好认的。”
老太太一说到小鱼丸异常兴奋,“我的小孙孙以前特别爱吃这个,他一来我就做这个。”
“少爷要来?”霍也问。
老太太有时候说话颠倒糊涂,说过的不记得自己说过了,没说过的得人自己去话里猜。
“是呀,前几天他爸妈给我打电话,叫他搬回来念两年书,让我照顾一下。”老太太说着就挺乐呵的,大概也觉得荒唐。
她都八十好几了,来个孩子谁照顾谁啊?
霍也放下手刹,起步往饭店开,听完也笑了笑,说:“不好么,反正你也想他,就当回来陪你过晚年了。你照顾他,我照顾你俩。”
老太太嘿嘿直乐。
“他以前小学就在岚江念的,但那会儿才多大呀,被鸡撵了都要哭着喊奶奶救我。那时候他爸妈在外工作忙,半年见不着几次面,我一个人把他带大。后来生意起势了,八九岁差不多,才接走了。就寒暑假来一趟,难见。”
老太太似乎在择菜叶,不时传来轻微的噼啪响声,嘴巴嘟囔着讲故事一样。
环内这段路有点堵。霍也目视前方,偶尔应上两句表示在听,老太太又说:“这孩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给惯坏了,脾气大,平时老跟他爸妈呛。这次可能是真气着了,才要把他丢回我这老宅来,过过苦日子,挫挫他的傲。”
霍也想了下那套市价千万的老宅,就连蹲坑的地方都比他房间大,点了点头。
语气很真挚,“……嗯,是挺苦的。”
开到饭店,车钥匙还给老板,老板却摆摆手没接,跟他说:“不用,你自己留着开,家离学校挺远没车不方便。咱还有别的车,这辆老伙计旧了,你要不开,放着也是吃灰等报废。”
霍也跟这老板相熟有些年头了,什么恩啊情啊铭记于心,也不客气,“谢谢哥。”
“哪儿的话。这后厨你帮了不少忙,比谁都能干,就怕你跑了。”
老板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转头去市场买菜,怕卖光了,第一时间就直奔少爷爱吃的那家王多鱼。这时候都快大中午了,市场人很少,藏在里头的店面也好找。
霍也穿着黑色外套,遮住校服,颀长身躯站在店面前,那体态相貌乍看很是打眼,然而王多鱼的店主连个影儿都没见。
对面卖鱼的阿姨热心,替他喊:“老何有客人!躲里头孵蛋呢?”
“老何?”怕找错了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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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买到少爷不爱吃的,霍也歪着头问,“不是姓王的老板吗?”
阿姨一听,哈哈笑了半天,说:“是这个店叫王多鱼,不是老板叫王多鱼呀。以前也老有人一直王老板王老板的叫,老何一开始还使劲儿解释,现在懒了,管你叫什么都应。”
说话间,老何趿拉着人字拖出来了,脸上留了点胡茬没刮干净,很有大叔范儿,睡眼惺忪的。阿姨啧他一声,嫌弃道:“这埋汰的。”
“要多少斤?”老何没搭理她。
霍也说:“冰箱能放,你多来点吧。”老何就熟练地铲了一大袋,拿去装称。
阿姨对霍也很感兴趣,事实上他虽然长得像个道上混的,但气质却很温和,说话声音柔而低沉。她跟霍也搭话,笑问:“多大啦?”
“快二十了。”霍也回答。
霍也喜欢把年龄往大了报,因为他觉得自己心理已经很成熟,只是被生活累成孙子了。
阿姨又说:“出来帮家里买菜啊。”
霍也“嗯”了一声。
“真懂事儿,我女儿也十八九了,还没帮我买过菜呢。天天就躺家里睡大觉。”阿姨边说边瞧着霍也,越瞧越欢喜,总感觉这孩子身上有种跟别家男孩儿不一样的、非常特别的味道。
——脑子里突然叮铃一响,对了,就是往贤惠、顾家那边靠的,适合过日子的。这么好一孩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于是阿姨支棱起来赶紧问:“哎,有女朋友了吗?”
霍也闻言转头看向她。
好歹这小半辈子也不是白活的,霍也能听不出来这是想牵线么。他模样生得好,性格也不毛躁,打小就很多人想预他,但后来了解之后知道他家境不好,又马上反口推脱着拒了。
人情冷暖,世间百态,霍也见得太多也太麻木了,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霍也朝她招了下手,阿姨以为他不好意思当众说,便凑过来听。谁知霍也倾过身,压低声音,跟她说:“——阿姨,我喜欢男的。”
9. 刁蛮公主
拎起打包好的鱼丸,霍也往出走前还回头笑着礼貌道别:“阿姨再见,先走了。”
阿姨像一座石雕立在那里,肢体僵硬地机械式冲他挥挥手,有种世界观轰然崩塌了般的感觉,一连“哦”了几声,最后惊呼:“哈?!”
霍也买好菜回到半城留芳,房子里正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原来是老太太在打扫小孙孙的卧室,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
“别动。”霍也攥住老太太的手腕,制止了她想要弯腰捡碎玻璃片的行为。
人上了年纪,尤其是到了晚年,身体就会以可怕的速度衰老消瘦,像个被岁月抽干了气的皮球,形态干瘪,皱巴巴的。老太太的手腕宛若半截枯枝,这样攥着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这让霍也想到自己的外婆,他外婆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霍也垂下眼皮,一点儿力都没敢使,将老太太拉起来。
霍也温声说:“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哎,哎好。我刚刚手滑啦,哈哈。”老太太收回手搓了搓衣角,解释道:“这是我小孙孙的房间,他今晚要搬回来,我就想给他弄干净了换床新被单……没故意折腾人。”
霍也瞥了眼床上洁白整齐的被单,并没看出有哪儿不干净来。老太太见了,忙说:“家里这卧室没人睡,专门给他留的,一两个月换一次,就怕他随时要回来。他爱干净,说什么有那个洁癖,让来之前再换一床,打扫一下。”
爱干净,洁癖,脾气还大,从小就被娇惯着没吃过什么苦,听起来真的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爱在鸡蛋里挑骨头的刁蛮公主。
这些形容词的结合倒是让霍也想起了最近遇到的某个人,似乎每个词都能与他相匹配。
不过只走神一瞬,霍也没有多想,哄老太太出去后自己留下来打扫房间。
这个房间的装修风格十分简单,统一相间的黑白配,冷调,刻板,毫无浪漫色彩,甚至有点像是民宿里仅供观赏的样板房,总之没什么温馨的家的感觉,而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
霍也猜,这位少爷可能是个绝对理性且在情感关系上相当淡薄的人。
因为他但凡稍微有那么点儿童心,书架上的玻璃展柜就该有几个公仔手办,而不全是被次序分明地陈列出来的一系列高奢名牌手表。
——好多只百达翡丽。
有钱人的一柜子,普通人的一辈子。
霍也仔细擦拭完所有展柜,一眼也没多看就出去了。时间到了,他赶着去做饭。
下午学校没有安排,霍也把还在跆拳道馆等着的霍妍送回家,说今晚不在家吃,让妈妈别等。霍妍抬头瞅他,问:“那你还回来吗?”
这个问题宋建兰也喜欢问。霍也小时候性格比不了现在温和,其实他反骨得很,成绩考得差了或者讲错话了被霍立军往死里打都要秉承着“三不”原则,不低头、不道歉、不吭声。
半天闹剧争吵完,霍立军叫他滚,霍也就真的一瘸一拐地滚出家门,宁愿跑去公园的长椅上跟流浪猫睡一夜也不回家。那时候他都快跟公园里的流浪猫混熟了,大半夜的霍也抱着小猫委屈说,猫好,人坏,尤其是我爸,我爸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
四个人的家庭,三个人的地狱。宋建兰有时候怕极了他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有时候却又盼望着他能借此脱离苦海,再也别回来。
霍也一顿,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把爱臭美的小女孩儿气得哇哇叫,淡笑说:“要回。”
“到家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女声,语调平淡而清冷,不怎么亲昵,但听着就很有气质。
沈庭御坐在出租车后座里,他在岚江市的那辆“座驾”跟霍也撞了,刚送过去维修,不知道多久才修好,在此之前他只能打车。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沈庭御说:“快到了。”
他的大部分行李还在托运,就剩一个贴身衣物的箱子放在后备箱里。——虽然只是回岚江住两年,沈庭御几乎把家都搬来了,很多东西他用不惯也不想买新的。
电话那头是沈庭御的妈妈,处理事情李洛茵向来雷厉风行,自己儿子说送走就送走了。
李洛茵知道他心里有气,但从来不会软化态度来哄,淡淡说教,道:“是我这些年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变得这样自负,回去之后你要乖乖听奶奶的话,好好读书,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磨平了棱角,别那么扎人。”
“你不自负?”沈庭御冷笑反问,“我爸不自负?沈家除了奶奶,有一个不自负的人吗?”
李洛茵不答,声音也冷下来,连名带姓地叫他:“沈庭御,你在跟我顶嘴吗?”
“……”沈庭御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沈家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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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代就是地主,尽管落魄过一段时间,也很快凭借经商东山再起。这个家族庞大优秀而传统,基本都是高知精英,没有经历过正儿八经的自由恋爱,只有门当户对但相敬如宾的商业联姻,包括他的父母,也是如此。
这就导致了沈家的人都有一种违和又莫名自洽的恶性循环,高傲冷漠如出一辙,言语上强逻辑到有些刻薄,情感方面总以岌岌可危的态度维系,好像天生就不懂爱人。
沈家教育严格,高要求,居安思危,认为情感是一种影响理性的抽象事物,他们在不必要的时候不屑于去获取,甚至自觉并不需要。
而沈庭御就是这样一个家庭里诞生的用于延续后代继承家业的“必需产物”。
老太太是他们家唯一有人情味儿的人了。
话落,李洛茵也沉默几秒,又说:“沈家之所以到现在依旧富足,就是因为父母一代接一代的不懈努力,没了我和你爸,你也就是个普通人,不要忘本。你在岚江读书这两年,别再把自己当少爷,出了事情自己解决,也不要来找我和你爸收拾烂摊子。你是时候独立了。”
“你一年前就把我的卡冻掉了。”沈庭御无波无澜地说,“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扫地出门。”
李洛茵:“会的。等你成年以后,我不再给你一分钱生活费,你去学炒股也好去肯德基打工也好,没饿死就自己看着办。”
“饿死我也不会死在家门口。”沈庭御说。
李洛茵:“随便你。”
母子俩的这段对话平静又淡然,如果忽略掉内容里的尖讽,听起来其实并不剑拔弩张。
“在你高考前的这两年,一个月生活费只给你一千,三餐家里吃,有阿姨做。不要去外面吃那些垃圾食品。”李洛茵大致交代完,气氛就静了下来,却没有马上挂电话。
沈庭御举着手机在耳边,乌浓纤长的眼睫往下垂,眸中晦暗不清,修白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自己衬衫上的纽扣。打紧的领带已经解掉了,校服外套折着丢在旁边,也没挂。
两人好像都有话想说,又没话能说。
半分钟的安静后,李洛茵似乎才找到话题的结束口,说:“不要试图卖掉你房间里的那些手表来换钱,都有编号的,我查得到。”
沈庭御:“……”
沈庭御啪一下就把电话给挂了。
10. 长腿男仆
管家说,原来的阿姨退休不做了,前段时间换了个新的,会过来打扫卫生,还有做饭。
沈庭御没什么反应,说知道了。
车后备箱打开,司机很有眼色地亲自把他的行李拎下来,尽管沈庭御其实四肢很健全。
“谢谢。”沈庭御左手臂弯挂着外套,面色有些冷倦,显得眉眼凌厉,不好相与,头顶上仿佛有片阴郁沉闷的云。
司机开车调头驶离,天色已经擦黑,太阳落得格外快。沈庭御站在家门前,松开行李用右手的指纹解锁,“滴”的一声,门开了。
沈庭御走进去,没急着放行李,低头准备换鞋,嘴里随意喊了句:“奶奶。”
结果回应他的却是低沉的一声,“嗯?”
沈庭御:“?”
这绝对不是老太太的声音。
家里有贼?
沈庭御猛地抬起头,看向厨房,就见一个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的大帅哥也回过头来。
他穿着黑白配色的围裙,后面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掐出完美优越的腰臀线,那简直像是漫画里勾勒出来的。围裙有点短,堪堪遮住他腿根,一双长腿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往上看,肩胸宽而不薄,胸肋中间的部分有条沟壑很显,是紧实精致的肌肉线条。脖子和喉结也是硬朗的,挂着几滴汗珠,从喉结落下来滑过锁骨再渗进领口里面。
袖口被他挽起来了,露出两条不过分白但细腻如瓷的小臂,青筋蜿蜒直上。看起来一拳可以打死十个坏蛋,但偏偏手里拿了一把锅铲。
继续往上,竟是霍也那张俊美张扬得有些自带攻击性和压迫感的脸,可能因为厨房里面太热了,头发被他用手梳到了背后去,只落了几缕被汗浸湿的发丝在鼻梁上,却是每一寸都自然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造型。
沈庭御恍惚有种还没睡醒的荒谬感,目光开始逐渐聚焦,眼前的场景慢慢清晰了起来。
他发现家里的地板已经拖过了,周遭一尘不染,同时桌上还传来阵阵浓郁的饭香,很难想象这些都是自己在学校看不顺眼的那个讨厌鬼同桌做出来的。
而讨厌鬼霍也只是歪着头看他,手里的锅铲还没放下,表情似乎也有点意外的模样。
霍也挑眉,笑了。
“哦,原来你就是我的少爷。”
沈庭御:“……”
沉默三秒,沈庭御转身出门打电话。
“喂?”管家接起。
沈庭御冷声质问他:“你不是说给我找了个新的阿姨吗?阿姨呢,被你吃掉了?”
管家稀里糊涂:“啊?”
“没、没来吗?来了的呀,家政公司那边说都做了快大半个月了。”管家头脑风暴,冷汗当场就下来了,竭力解释:“沈老太太也说新来的这个做得很好啊,应该没问题才对。”
沈庭御不想听这些,说:“你把这个阿姨的基本信息告诉我。我要核实。”
“哦,哦,之前是做月嫂的,家政公司给的工作经历和评价都很好,能力方面应该……”
沈庭御打断他:“我问你男的女的?”
“男,不是,女、女的啊。”管家自己都愣了一下,好像比沈庭御还懵。
沈庭御听着电话看了霍也一眼,霍也就坦坦荡荡站在那里任他看,手里锅铲也没闲着。
“女的?”沈庭御盯着霍也,嘴里说,“你见过一米八几快赶上我了的,女的?”
管家大惊失色:“啊?”
沈庭御身高直逼一米九,别说女的,就是随便来个男的都矮他不止半头。虽然他总是高傲自负常以鼻孔看人,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些人太矮了,抬头也只能看到他鼻孔?
这么多年,霍也是难得可以在气质上以及更多方面与他势均力敌的人,有句老话叫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他们可能天生就感觉不对付。
猛禽都是警觉性极强的动物,他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嗅到危险,嗅到威胁,因为知道对方也有锋利的爪子,而且明显不好掌控。
这是沈庭御看不顺眼霍也的很大原因。
如果今天早上,发生碰撞的只是个愚蠢又贪财的冒失鬼,可能给一笔钱就算了,根本不会记住对方的模样,最多自认倒霉。但对方偏偏是霍也,他就有种不太寻常的异样的感觉。
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老虎,第一次碰到有着同样利齿的,他的同类,另一只老虎。
管家诚惶诚恐,说马上就给家政公司打电话去查,然而这时却突然响起了老太太惊喜的声音,高兴喊他:“幺幺,你回来啦!”
沈庭御周身冷气一泄,往老太太的方向转头看去,声音瞬间变得软了下来:“奶奶。”
这是个温柔而姿态很低的语调,听上去甚至有点儿像撒娇,跟川剧变脸似的,一下子就从老虎变成了——“奶奶,我是咪咪。”
其实刚叫出来他就有点后悔了,家里还有个外人呢,但这完全是沈庭御下意识的反应。
霍也把菜装好端出来,听到这一声忍不住闷笑了几下,他觉得沈庭御好像没断奶的猫。
老太太心急要跟小孙孙抱抱,拖着孱弱消瘦的身躯走快了几步,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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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御怕她被什么东西绊了摔了,赶紧上前把人扶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两个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条手臂,笑得假牙差点儿掉出来。
沈庭御扶住了人,先是拧眉瞪着餐厅里摆碗筷的霍也,不爽地说:“你笑什么?”然后才转过头来,指着他问老太太,“奶奶,他是谁?”
这表情很醋,仿佛咪咪流浪归来,谁知道却发现主人有了另一只咪咪。
沈庭御的占有欲非常强,他绝不礼让。
“哦,你说小七呀,是这段时间帮忙来照顾我的。小陈不是不做了吗?新来的那个家政生病了不能来,就让她儿子的朋友代了。”老太太对风声浑然不觉,心情很好地替霍也解释。
“小七人特别勤快,又能干,把我们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我就喜欢他。你可不要再任性挑人家的毛病了,我还不知道你吗?”
沈庭御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全被老太太噎在喉咙里,现在板上钉钉,也没办法再说了。
说了就是任性。
他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坐实这个罪名。
咬着后槽牙紧了紧,沈庭御重新给管家拨了个电话回去,说不用查了,你们这帮拿着五位数高薪还错办乌龙事的酒囊饭袋。
管家一口气儿还没喘出来,电话又挂了。
“奶奶,洗个手吃饭吧。”霍也依次摆好三副碗筷和满桌子菜,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拉着沈庭御,不容挣脱:“我们小七做饭可好吃了,幺幺你来,来,快尝尝看。”
沈庭御也不敢挣,只得在餐厅落座,奶奶辈分大坐在主位,他们俩一左一右。这样的位置让两个人不得不面向对方。
相比沈庭御的拉不下脸来,霍也倒是说不出的淡定自然,给奶奶夹了菜还能顺带夹给他。
“幺幺,吃小鱼丸,这是小七今天特意去那家王多鱼买的,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可爱吃这个了。”老太太把鱼丸那道菜往左推了推。
沈庭御其实想说我长大了,早就不爱吃这种哄小孩儿的东西了,但他抿了抿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奶奶夹多少,他就吃多少。
因为从小到大,除了奶奶,没有人会拿沈庭御当小孩儿看,包括他的父母也不会。只有在奶奶这里他可以永远做/爱吃鱼丸的小孩儿。
不过沈庭御爱恨分明,他吃完了奶奶夹的所有小鱼丸,就霍也夹的炒蛋几乎一口没动。
他甚至把那个炒蛋戳了个稀巴烂。
霍也:“……”
笑死了。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11. 围裙
这顿晚饭吃得是心思各异。
饭后,霍也自觉起身准备洗碗,老太太却按着他不让动,而是转头,先看向了沈庭御。
沈庭御略感不妙,面无表情。
“幺幺,你也快十八岁了,除了半夜饿了起来偷吃,从来没进过厨房吧?”老太太说。
沈庭御:“……”
他跟老太太解释过很多次,只是那天没吃什么东西,半夜胃痛实在睡不着觉,迫不得已才会去厨房的。就这么一次,结果还被抓了。
可老太太就是不信。
“你妈说你太娇惯了,从小到大,连碗都没洗过一个。虽然可以请家政,但你基本的生活能力要有呀,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帮我下田种地掰苞米了。”老太太年轻那会儿是个女强人,丈夫很早就过世了,一个人辛辛苦苦带大几个孩子。她经常反复说这些故事。
“还有小七,他家庭条件比你差远了,所以他这么懂事,你要多跟他学习……”老太太一手拉着一个,“今晚一桌子菜,这么多碗碗碟碟洗起来不容易,你跟小七一起洗,跟着学学。”
沈庭御面无表情地听完,才开口:“请问会洗碗是什么很难很厉害的事情吗。”
“不难,也不厉害,但你得会。不然你以后不洗碗又不做饭,谁愿意嫁给你呀?”老太太也是个固执己见的性子,这一点就很“沈家人”。
沈庭御不以为然,跟她犟道:“只要我有能力赚钱,谁不愿意嫁给我?”
老太太很不喜欢这样的观念,表情严肃了起来,说:“幺幺,别学你爸妈。很多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比如爱,你结婚必须得是你们相爱。你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有人教你懂的。”
沈庭御想说他并不是很想懂。
然而一转头,对面的霍也以十分乖巧的坐姿被老太太按在那里,时不时轻点下巴,似乎非常赞同——这个强烈的对比就显得这么大了还跟老太太犟嘴的沈庭御更任性了。
而且他甚至模仿着老太太的表情,一起用有些谴责的眼神看了看自己。
沈庭御:“……”
十分钟后。
两个人站在厨房的洗碗池前,面对一大堆脏碗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沈庭御还穿着学校制服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身位较霍也往后一肩,这个距离其实很容易互相撞到。可他没心思去管了,因为确实从来没有洗过碗,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微微垂了眼,瞥着霍也。
霍也拿来另一条围裙,递过去说:“如果不想弄脏衣服就穿上它。”
沈庭御没接,拧起眉,很不高兴。他用挑剔的口吻转移话题:“这是粉色的,我不穿。”
粉白相间的围裙,口袋上还设计了猫爪的图案,看起来很是可爱。穿在沈庭御身上估计就跟霸道总裁cos女仆装一样滑稽。
虽然沈庭御目前还没有继承家业,不算是霸道总裁,但他也无法忍受折损自己的威严。
霍也失笑,又说:“那蓝色呢?”
“蓝色……”沈庭御居然有在认真考虑,人们好像对颜色也有刻板印象,比如认为粉色就该适合女生,蓝色就该适合男生,“蓝色可以。”
沈庭御问:“在哪里?”
“可能在超市里吧。”霍也回答。
沈庭御微笑脸:“你耍我?”
霍也双手扶住洗碗池的边缘,低头笑得肩膀直抖。在沈庭御快要甩手走人的时候,他才直起腰来,委婉说:“真没别的了,我本来也没想给你准备的,少爷要不将就我一回吧?”
沈庭御神色郁闷,挣扎了两秒,视线忽然拐了个弯盯着霍也的胸前。
霍也略一挑眉,跟着他的视线看自己。
“你,脱了。”沈庭御咬字很实,只牵动了下唇角,是主人发号施令的语气。
“我要穿你的。”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霍也说:“好的,少爷。”
于是他们交换了两条围裙,黑白相间的穿在沈庭御身上,粉白猫爪的换给霍也。
“其实我觉得这条更适合你。”霍也一边穿一边说,沈庭御背对着他,叫他:“闭嘴吧你。”
霍也说:“好的,少爷。”
这几句少爷听得沈庭御没脾气,勉为其难地把围裙穿好了,刚系好后面,霍也又递过来一对黄色的塑胶手套,毕竟洗洁精有点伤手。
沈庭御觉得麻烦死了,怎么洗个碗准备工作这么多,不就放水里一泡,挤了洗洁精然后用布擦两下就好了吗?
霍也自然看出来了,趁其不备,一把抓住沈庭御的手,笑着摇头说:“不行哦,要戴。”
沈庭御蹙眉,他不是很喜欢跟同性有肢体接触,不过这一点不悦很快就消失了。他没有挣开霍也,冷淡说:“那你给我戴。”
霍也“嗯”了一声,细致妥帖地帮他戴上了。
整个洗碗过程中两人话都不多,霍也慢条斯理却很利落,手里的碗筷焕然一新。但旁边的沈庭御就不太熟练了,对待餐具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又莽撞的简单粗暴,把人家在洗碗池里折腾得叮叮当当的,响个没完。
霍也顿住,看他一眼,说:“你好,请问你有暴力倾向吗?”
沈庭御埋头苦干,对此充耳不闻。
他还惦记着老太太说他娇惯,那不就是好吃懒做的意思?沈庭御化羞恼为动力,疯狂洗啊洗,管它干不干净,反正就是洗。
半晌后,霍也看着那一堆油得反光,摸上去手指还能感受到滑腻的餐具,叹了一口气。
沈庭御敏感地说:“你在嫌我?”
“没有,不敢。”霍也老实巴交地否认。
沈庭御微微眯着眼,看他几秒,仿佛在确认霍也这话的真实性,然后说:“你最好是。”
“嗯,剩下的我来吧,你先回房间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脏衣服放在卫生间。”霍也态度很好地说,其实早就想赶沈庭御走了,要不是沈家给得太多了,霍也真的会说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小姐就别给我增加工作量了。
沈庭御脱了围裙和手套,一个字都懒得说就回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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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搬完家已经很累了,还被骗过来洗了一大堆的碗,现在只想洗个澡把身上的晦气都洗掉。
霍也送走大小姐,自己留在厨房,趁着大小姐正洗澡,把他洗过的碗又重新洗了一遍。
洗完全部,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厨房,垃圾袋绑好放在门口免得走时忘记丢。这些完成后霍也开始例行拖地,拖了地把脏衣服洗了再拿去晾好,他的工作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还好才刚开学,没有布置作业,不然霍也至少要八九点才能回去,熬夜补是肯定的了。
过了会儿,沈庭御洗完澡出来,只穿了条黑色的运动短裤,上身光着。因为他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反正穿了衣服也会被弄湿。
沈庭御的肌肉线条并不含蓄,相反张力感极强,锁骨平直如青锋,凹陷深的几乎可以蓄水养鱼。胸肋两侧的鲨鱼肌精悍漂亮,往下腹部沟壑分明,削薄劲腰在拧转身时呈现出一个让人忍不住想去扶握的折角。
他一边拿着毛巾胡乱擦头发,一边在几个房间里穿梭寻找着什么,可惜好像一无所获。
沈庭御寻找无果,只好走了过来,有点儿居高临下地瞥着弯腰拖地的霍也。
霍也停住,抬起眼问:“少爷有何吩咐?”
“我需要吹风机。”
霍也往某个方向指了指,表示吹风机在柜子里让他自己去找,沈庭御没说什么,走了。
拖完地之后,霍也拿了个空的脏衣篮走到沈庭御卧室里的卫生间,没过多久又出来了。
放进洗衣机打好,他接着晾。
霍也在阳台晾着衣服,突然沈庭御噔噔噔就冲过来了,一手抓住他就往墙上摁。
“——嗯?!”霍也猝不及防,晾衣杆咣当一声掉在脚边,差点儿条件反射要还手,但看见沈庭御那张貌美的脸又不动了。
沈庭御压低声音,忍气问:“你他妈是不是把我内/裤洗了?”
霍也眨了眨眼,不懂他为什么生气,家里的衣服都是他一个人洗的啊,有哪里不对吗。
“这是我应该做的。”霍也心平气和地说。
这句应该把沈庭御气笑了,他第一次遇到这么荒谬的事,他家的阿姨不会这样做。沈庭御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咬牙说:“你应该什么应该?这个是……这是你能洗的吗?”
霍也被迫贴在墙上,他没想到沈庭御力气还挺大的,很平静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呢?”
沈庭御简直无法跟他沟通,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赶紧还给我。”
霍也摇头:“还不了,我已经洗了。”
沈庭御松开他就去翻洗衣机。
霍也看他翻了半天,问他:“找什么?”
“找你的脑子。”沈庭御头也不抬,可是翻了半天也没翻到,“操,我内/裤呢?”
霍也笑说:“手洗的,我已经晾了。”
“……”
沈庭御就这么僵在那里。
空气中死寂了大概有三秒,霍也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他掐住脖子用力摁回了墙上。
12. 大鸡腿
沈庭御略高几厘米,垂下眼时,眸光被长睫敛去大半。像是画师给角色擦去了眼里闪烁的高光,那反差感给人是截然不同的。
霍也被迫仰了些头看他,这是一个不太明显的示弱的姿势,霍也收着拳头,动也不动。
两人保持对峙许久。
沈庭御虽然掐住了霍也的脖子,实际上却并没有用多少劲,只是单纯地在钳制着对方。
掌心下紧贴着他突出的喉结,呼吸之间正很轻微地震颤滑动,有点儿痒。手指部分笼罩的是他颈侧的血管命脉,有温热的东西在皮肤里缓慢流淌,一跳、一跳的,蓬勃有力,无时不刻扰乱着沈庭御的心绪。
霍也收起所有的反骨和锋芒,扬着眉眼自下而上看沈庭御,唇角勾了好整以暇的笑意。
一种你能拿我怎么办呢的笑意。
沈庭御冷冷盯视了会儿,突然用大拇指在霍也颈侧摁了一下,这一下也像摩挲,带着类似于警告和威胁的意味。
重重拿起,最后却轻轻放下。沈庭御推开他之前说了一句:“霍也,你就是来克我的。”
霍也远在阳台客厅,还能听见房间门被他狠狠甩上的声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怀疑上面可能已经留下了淡红色的指印。
——“啊,好像被猫爪盖了个章。”
霍也这样想着,然后耸了耸肩,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晾衣服去了。
一切做完,霍也赶在九点前回到了家。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沈庭御几乎完全不和他说话,虽然两张课桌是并着的,但书和手肘的距离却像要打车过去一样远。
霍也不跟他玩这么幼稚的把戏,比起沈庭御生闷气来,眼下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
那就是他们被孤立了。
是的,孤立。
源于骨子里的“好学生”的高傲,高二A班的同学们似乎很排斥后来人。从十八班考进来的吊车尾霍也是后来人,从其他学校转进来的沈庭御也是后来人,他们偏偏还做了同桌。
当然后来人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三四个原来平行班的,可这些原来平行班的同学成绩都还不错,存在感也不强——看到这样的局面其实是心有窃喜的,因为有他们两个转移战火和注意力,或许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后来人”了。
霍也打小人缘就好,知道化解矛盾和误会需要时间和耐心,但沈庭御怎么办呢?
他看了眼沈庭御,后者正用笔在练习册上划拉着什么,这一堂是语文课,沈庭御根本没去听,专注地只做自己的题。
霍也突然觉得这个担心很多余。就像沈庭御不爱跟着老师走,习惯自己刷题一样,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孤不孤立他,因为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孤立所有人。
这才是高傲的最高境界,已经唯我独尊。
霍也沉默。
也是一种本事吧,他无敌了。
语文是霍也最拿手的科目,老师在上面讲解分班考卷子的错题,这张卷子他考了将近有一百四,差不多都吃透了,就也没听。
霍也凑近去瞅沈庭御做的题型,沈庭御做的过于专注,并没有功夫注意。那是几篇语文的阅读理解大题,他做完一篇就改,结果改出来满江红,分数总得不高。
“你别看得太快,晃眼就过,还没进脑子呢就开始做了,能对才有鬼。”霍也忍不住说。
沈庭御停笔,凉凉扫来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多管闲事。
霍也假装看不见,就说,就管。做一篇就指出来思路不对的地方,提醒着要踩的得分点是什么,然而尽管霍也语气温和,但在沈庭御听来就是指手画脚,可恶的是,他说得全对。
沈庭御无从反驳,只能下笔更用力,他的字迹狂草遒劲,像是刻出来似的,那张纸面都快被浓厚的墨水浸透划破了。
做阅读理解选择的时候,哑巴了一上午的沈庭御被逼得开口说话了,因为他不认同霍也给出的答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思路没有错。
霍也看沈庭御据理力争,辩驳的样子有种生动又灵气的漂亮,托着下巴笑:“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话了呢。”
沈庭御一看他笑,突然觉得拿着练习册认真反驳了半天的自己很傻/逼,一时间顿感荒谬和无力涌上心头,气极反笑道:“你有病吗?”
霍也没有答话,指间的那支液黑走珠笔仿佛有生命力似的转了个圈。隔壁桌的同学恰好看到了,可能觉得这个动作很帅,就学着自己偷偷转了一下,结果他技术不到家,手里的笔瞬间飞到了过道上——“我糙!!”
同桌不幸遭殃被甩了一身墨:“嘿!张厉你搞什么飞机?”
语文老师听到动静停下来,把两个人都叫上台讲了一道题。张厉从此不敢抬头看观音。
这段小插曲成了背景,霍也帅气地转着笔跟沈庭御说:“其实你的思路是对的,这道题确实是选第一个。我之前做过了。”
沈庭御:“……”
简直难以置信,“那你为什么说我错?”
“因为这是一种能让你以最快的速度开金口跟我说话的办法。”霍也义正言辞。
沈庭御:“……”
他已经没表情了,冷静道:“你有病吧。”
虽然霍也在语文上将了沈庭御一军,但接下来的所有理科,他都不得不甘认败下阵来。
他偏科非常严重,尤其是数学物理,分数极其不稳定,遇到好的会的,可能堪堪达到上游的水平,要是哪一次运气不好,掉到及格线以下也不出奇。
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霍也自小背负了很多压力,留给学习的时间不多,只有基本功算比较扎实的,要是题型稍微出的偏一点他就束手无策了。而恰恰相反,沈庭御对理科很擅长。
于是霍也觍着脸请教他,到了课间就拿来错题本,一直在问——
“少爷,这题怎么做?我找不到思路。”
“少爷,这题我也不会,你教教我好吗。”
“少爷,你看……”
“少爷,少爷?”
“少爷。”
…
沈庭御被一句句少爷砸得头昏脑胀,感觉就像孙悟空被唐僧念咒了一样,好想用金箍棒一棍敲死他,但是又完全拿他没办法。
霍也吃准了他扛不住激将法,要是不肯讲题那就激他,说你是不是不会做呀,你这么聪明肯定三五分钟就解出来了等等,沈庭御一听肯定抢着错题本讲。
一连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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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压榨沈庭御的,沈庭御一边骂他,骂他蠢货,骂他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一边又口嫌体正直地教世界上最笨的人讲数学题,直到被他榨干自己。
沈庭御讲题时有个小习惯,就是每说完一大段话后,会不自觉舔一下自己的唇。
他舔唇的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很自然的性感,如果非要用某个形容来比喻的话,霍也想到的是布偶猫把头埋在盆里喝水,粉嫩小舌一卷,水就上来了,然后开始舔嘴巴周围被打湿的地方,可爱而不失优雅。
霍也很喜欢看他这个舔唇的小习惯,就故意骗沈庭御说很多的话,一直到他口干舌燥。
“要喝水吗?我打好了的,不烫。”霍也把水杯给他推过去,眼神直勾勾地。
沈庭御“哦”了一声,确实渴了,拿过他的水杯倒进自己水杯里,准备倒之前突然停住转过头来,严肃问他:“等一下,你没喝过的吧?”
霍也说:“没有,很干净。”
沈庭御这才倒了进去,仰着头喝水,他喝得有些急了,几滴水漏到下巴处,喉结一动一动的。霍也就这么盯着他没动。
喝完水,发现霍也目光灼灼,沈庭御放下水杯又转过头来,拧眉说:“你看我干什么?”
霍也懒洋洋地,眼也没眨,“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沈庭御瞪来一眼,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中午是在学校饭堂吃的,一下课同学们就疯也似的冲出教室,霍也默默地想,以后老了抢鸡蛋一定不跟他们抢同一个超市。
打了下课铃,他还有一道题没做完,过程倒是解得差不多了,就剩答案还没能推出来。
霍也本来打算做完再去吃饭的,忽然感觉侧腰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戳了戳,偏眸只见沈庭御握着一根钢笔,有点儿小别扭地说:“你还不去吃饭吗?”
霍也停住,身子转过来面向他,伸手拿走那根作案工具,笑着问:“怎么,想我陪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
他堂堂沈大少爷吃饭还需要人陪吗?
“不吃拉倒。”沈庭御起身就走。
霍也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手腕,很轻松就把人给拽回来了,沈庭御被惯性带得往霍也那边踉跄两步,差点儿摔他身上,但尽管如此也死活没回一下头,特别硬气。
“吃,一起吃,我陪你去饭堂。”霍也拽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哄小孩儿似的,也站了起来。
沈庭御不记得饭堂的路怎么走,他毕竟是刚来不久的转校生,又不喜欢询问别人,也不想表现得太无知。
霍也双手插在校裤的兜里,在前面慢悠悠地带路,大家都跑着去饭堂,他俩闲庭信步。
太早去饭堂人多,排队很累,十二点半左右正好,去到就能打饭,还有位置坐,因为基本上都吃完洗碗了。
霍也不喜荤腥,不爱吃肉类,所以今天有大鸡腿也看都不看一眼;而沈庭御却是典型的食肉动物,他不仅想点两个大鸡腿,还想吃三个肉菜,看到霍也这么清淡才收敛了些,挣扎着只要了一个大鸡腿。沈庭御莫名觉得他吃的比霍也多,对比起来自己好像一个愚蠢的饭桶。
但是天地良心,霍也从来没这样想过。
13. 高岭之花
沈庭御的吃相很斯文,细嚼慢咽,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至少霍也目前看到的是这样,他猜沈庭御的家教应该很严,吃东西的时候说话会被掌嘴那种。
霍也先一步吃完,就坐在旁边等,曲起指关节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沈庭御也吃完了,但两个人都没急着走,默契地打算原地休息几分钟。
沈庭御浅浅抿了口水,欲言又止,终于问出这一句:“你为什么不爱吃鸡腿?”
探讨对方的口味喜好其实不太礼貌,因为这算比较私人的事情了,才刚认识几天就表现出过多的探索欲可能会让对方感到冒犯。沈庭御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最后还是问出口了。
霍也闻言,眸光微转看过去,只见他眼神直白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爱吃就是不爱吃,没有为什么。”霍也淡淡地说,“以前没怎么吃过,觉得很好,结果后来一吃就吐,太油腻了,胃受不了。久而久之就不觉得很好,也不爱吃了。”
沈庭御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假的,你不吃肉怎么长的这么高?你看上去挺能打的啊。”
霍也被逗笑了,伸手撩起衣服下摆,给他看自己平坦结实的腹肌,说:“身高是托家族基因的福,我只是天生体脂很低。”他有些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不能打,但很抗揍。”
附近的餐桌吃完了饭没走、一直有在偷偷观察这边的女生们小声议论着什么,看见这一幕音量顿时拔高了几格,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两人毕竟是校内的风云人物,霍也本来就名气不小,新来的转校生也是一炮而红,相貌气质势均力敌,站在一起更加养眼。
青春期的女生或多或少总是叛逆的,尤其会被霍也这种乖张痞坏又意外温柔的男孩子所吸引,既然有人讨厌,当然也会有人喜欢。
沈庭御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就跳了脚探身把他衣服扯回去,脸色很难看地训斥霍也,咬牙说:“你掀衣服干什么?!”
霍也表示很无辜,摊手:“没干什么啊。”
沈庭御还保持着扯他衣服的动作,同时目光阴沉地回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议论声的动静来源——猝不及防地,只听“咔嚓”一声。
有个女生拍照时的闪光灯忘了关,刚好拍下了沈庭御回眸一刹,她吃惊地捂着嘴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叫道:“哎哟我,拍的真帅啊。”
沈庭御:“……”
这个学校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没事,这有什么,你长得这么帅给人家拍两张怎么了,大大方方的。”霍也无所谓地拍了拍沈庭御的肩,意思别紧张,然后从他身后歪了下头,冲对面的女生们友好一笑。
拍照的那个女生愣了两秒,马上举起手机又咔嚓一张,嘴里说:“我的老天奶,一张伟大的脸后面是一张更伟大的脸!”
“靠,他好会啊,我受不了了。”同伴狂锤她手臂说,“发给我发给我!我要去发论坛!”
霍也一手搭着沈庭御的肩膀,另一手冲着镜头笑眯眯比了个耶,这时沈庭御已经把头转回去了,只露出半边轮廓立体的但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侧脸——这几张绝无仅有的合照后来成了这个夏天里不可说的纪念。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其实岚江私立二中的体育课很轻松,简单的热身结束后,基本上就是同学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了。
体委搬来几个大框,里面都是各种类型的体育器材,篮球毽球网球乒乓球羽毛球等应有尽有,下方操场和旁边体育馆作为场地,完全可以容纳十几个班同时上体育课也不会拥挤。
高二A班男生居多,总共五十来人,女生只有十来个。今天和高二B班上的同一节,两个班的男生准备打对抗,各自商量着谁要上场。
有人担忧说:“怎么办,对面有个姓廖的玩得挺脏的,还好些人高马大的体育生,我们都输了两三回了,能行吗?”
“去去去,张厉你怎么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呢?谁还不是人高马大了,我这个暑假去健身房开了张卡,也专门练过的!”体委挺了挺上衣里膨胀不少的胸肌,示意让他们摸摸看。
于是大家都上手去捏了捏,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说:“老赵你不错啊,有点儿东西的。”
“有个屁,全是肉堆出来的脂包肌,练个半小时得吃三碗大米饭吧?”——“我糙,邬震你别胡说八道,我才吃了两碗而已!”
“天啊这个手感,没少喝蛋白粉吧?老赵你都快变成牛蛙啦!”
“我糙!摸归摸,谁揪我奈子?!”
开学近一周了,但高二A班的男生们都没有要主动结交新同学的意思,只有几个课代表跟霍也说过几句话,算是点头之交。
体育课老师一说自由活动,谁有朋友谁没有一目了然,如果你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就会显得格外尴尬。
沈庭御没有认识的同学,偌大的学校里只能抓住霍也,他望向热闹的篮球场,眼神难得有些安静的空茫,或许也想起了自己的兄弟。
突然,一个羽毛球从远处飞过来,在半空中掠过盛夏的绿荫,砸到了沈庭御的胸口上。
沈庭御心头微动,接住羽毛球,转头就见霍也拿着两个球拍架在肩上,扬起的几缕额发被烈阳染了灿烂明媚的金色华光。
“——嗨,打球吗?什么球都可以,我什么都会。”霍也气定神闲地说。
沈庭御单手将那颗羽毛球上下一抛,扬眉问他:“高尔夫球也会?”
“这个不会。”
霍也无奈地笑:“少爷,别为难我吧。”
沈庭御和霍也这边跟俩老大爷似的,打个羽毛球有来有往的,你拍一,我拍二,都不故意扣球偷后场,整个状态非常之养生。
而另一边,篮球对抗赛却异常激烈,男生们情绪高昂,碰撞,远传,三分球,青筋暴起大喊大叫,都杀红了眼,那架势形同斗兽场。
其他不打篮球也不运动的同学,拿着练习册在写作业,一边写一边看,实际上最后也写不了多少,但就是要拿着,心里安慰。
有个B班的女生说:“你们班校花怎么不去打篮球啊?”
A班女生一愣:“校花?方莹今天请假啊。”
“谁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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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方莹了,笨的。”那个B班女生推她一把,后面几人听懂的笑得不行,“你们班新转来的那个高级货啊,你不觉得吗?长得唇红齿白的,洗把脸都能出道了,方莹跟他一比衬得跟小家碧玉一样,真是绝了。”
A班女生反应过来,哭笑不得:“我服了你们这脑洞了。不过话说回来,好像确实是啊。”
“哎,哎哎,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还没人下手先加个微信呗,你加了没?”
A班女生摇头说:“没有,加不上,据我所知班里还没有加上他微信好友的。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性格特别冷,根本就不跟女生说话。”
“嘶,难道这就是高岭之花?”
半场对抗赛下来,分数悬殊,高二A班的男生们满头是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
对面几个玩得脏的一出手,把己方两个前锋位和后卫都搞趴下了,有手肘擦伤的,也有脚踝扭肿的,总之不可能硬上了。
邬震喘着气骂:“我糙他大爷啊,明着不够还来阴的,抢了这波球能单开族谱是怎么?”
“我真醉了,刚那姓廖的傻/逼一胳膊杵我腰子上了,他绝对故意的,我现在还疼。”体委赵家言龇牙咧嘴地说。
张厉抹了把汗,愁眉苦脸:“那咋办,东哥去医务室了,其他人也上不了。咱人不够。”
“见他的鬼,咱们A班没男人了吗?”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不是,等会儿。好像……?
众人突然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回过头,隔了大半个球场的那边,A班的沈庭御和A班的霍也正悠然自得地打着养生羽毛球。
明明都是一米八几看起来特别会打篮球对抗的大长腿,偏偏画风突变,跑去玩小儿科。
众人:“……”
虽然但是,A班最后的男人。
张厉小声提议,“要不……”经过半分多钟的商讨,众人决定暂且放下成见,由赵家言这个体委领头,大步流星往那边走去,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干架的。
沈庭御余光敏锐捕捉,眼眸微眯,却没什么表情,冷静地说:“有人来了。”
霍也背对着他们,不明所以:“谁?”
说着又挥了一拍过去。
沈庭御随手把球拍回来,紧盯着来人的距离越缩越短,周身气息也开始蓄势待发。他话中有几分警惕,说:“A班那帮人。”
“你不是A班的?”霍也到底没接住,球拍在手里打了个转,转身看去。
赵家言此时已经离他很近了,沈庭御掀开球网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几步站到霍也跟前。
气氛不知为何变得剑拔弩张。
赵家言虽然练就了半个牛蛙身,可站在近乎高了他一头的沈庭御面前,气势就陡然矮了半截儿,而且他还冷冷压着眉眼,那眼神真是跟看狗没分别,能把人看到地洞里去。
“……”赵家言梗着脖子仰头,默默咽了口唾沫,尴尬半晌,才干巴巴道:“嗨,打球吗?”
沈庭御:“……”
打你行不行。
14. 对抗赛
“砰,砰,砰。”
霍也单手可以抓住一整颗篮球,宽大掌背几乎裹住半面球身,牢牢不掉。
他一边收放自如地运着球,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场内逼近,那颗篮球到了他手里,好像突然变得乖乖的完全没脾气,主人让东不敢西。
看到霍也游刃有余的背影,高二A班的男生们顿时打起精神来,仿佛迎回了主心骨。他们不自觉在他身后三两排开,于是领队的从赵家言换成了霍也,亦步亦趋,屁颠屁颠。
对面B班的人见势不妙,班长廖正黑着脸冲这边喊道:“什么意思,打不过就请外援?以前也没发现你们有这么孬啊。”
赵家言探个头出来,理直气壮说:“什么叫外援,霍也现在是我们A班的人,不算外援!”
廖正不由骂了句脏话,不说他都忘了还有这茬了,霍也从吊车尾考进尖子班,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的,他当然也有听说过。
不过,廖正指着旁边的沈庭御,说:“那这个又是打哪儿来的?”
沈庭御刚有要蹙眉的迹象,下一秒霍也就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将手里的篮球朝向廖正身前用力一抛。廖正连忙收回食指,条件反射接住了球,霍也懒声说:“我们家属,也是A班的人,这学期才来的,有问题?”
熟悉的人都听出霍也语气变了,他惯来是先礼后兵,如果对方不礼貌,那咱也不用讲理再给什么好脸色了。
廖正的表情也不大好看,冷笑道:“行。”
两队人马准备进场,霍也活动着指关节随口问了句沈庭御:“少爷,会打篮球吗你?”
霍也担心像沈庭御这种公子哥儿,可能不会喜欢出汗量大的运动,他不是说有洁癖么。
沈庭御抬手解着领口最上面的纽扣,闻言转头冷冷看他,那沉默的一秒钟仿佛在用眼神骂人,反问:“会打高尔夫球吗你?”
霍也不带喘气地,“数学考过19分吗你?”
沈庭御:“……”
还真没有。
球落地,对抗开始。霍也跟沈庭御打了个事先没有商量过的默契配合,假前锋和真后卫交替变换战术,各种假动作晃得人眼花缭乱。
霍也在对方以为他要破围防时反手传球给队友,沈庭御接住就是一个远投;队友们抢到篮板下交给沈庭御,对方横冲直撞把空隙挡得密不透风,沈庭御指尖一挑,球飞到霍也手上转身灌了个漂亮的篮,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霍也挂在篮筐上缓了几秒才落地,短袖的校服下摆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小半段劲瘦紧实的少年身躯,利落腰线像把夺魂的钩子,在人心上剜出过目难忘的青春的弧度。
下半场,A班几乎压着B班打。
廖正那帮人爱玩儿脏的,霍也就招猫逗狗似的陪他们玩儿——以暴制暴,以霸制霸。
谁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制他手脚,当场打断施法叫他下不来台。霍也从不把仇憋到十年后才报,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久闻不如一见,对方终于有幸碰上霍也并认识到跟岚江二中扛把子作对的风险,半场下来双方都挂了不少彩,除了骂骂咧咧的廖班长基本老实了大半。
你跟我来阴的,那我跟你来硬的,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就问你怵不怵?
廖正扬言要找人弄霍也,嚷嚷什么他爸是当官的来头大得很,班里同学赶紧把他嘴捂了拖走,隐约能听见他们在一叠声劝,“算了算了小廖总,你就别再给廖董添麻烦了,上回那事儿才刚压下去呢……”
下课铃响,大获全胜。A班的同学们被太阳晒得满面红光却难掩激动之色,互相夸赞着刚才那波天衣无缝的配合,连喝水都是畅快的。
自打这场对抗赛以后,霍也和沈庭御才算是正式加入了高二A班,不再是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生人了,开始真正地融入集体中。
青春期的少年友谊总是在不经意间来得如此简单,又如此心照不宣,或许我根本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我记得咱俩打过一场球,我拍过你的屁股而你笑着拍回来,这就够了。这种交友行为他们称之为——“屁交”。
以上,来源于高二A班某女生的日记,她记录了高中这三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这本日记在后来的很久以后,成为了这一届岚江二中的学生们记忆里,那段阳光正好的青春曾有一个叫霍也的少年他存在过的证明。
时间跑得很快,眨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九月底和十月底的月考先后结束,尽管有很多人盼着霍也考砸翻车,可霍也的成绩两次都在稳步上升,虽说进步空间依然很大,但留在高二A班还是毋庸置疑的。
日久见人心,就算霍也不澄清,身边的流言蜚语也慢慢少了下去。这么一匹黑马的出现不得不让“好学生”们重新正视十八班,不敢再轻易乱下那些“差生”“坏孩子”“问题学生”的定论。
……开什么玩笑,年级排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万一谁被激了不服气,再杀出来一匹黑马怎么办?那大家还要不要脸了。
有人在往上爬,势必就有人会往下掉。
临近十一月,秋末的校运会快到了,赵家言作为体委拿着表东奔西走,像个推销一样连哄带说,威逼利诱,非得叫同学们为班级献出十八般武艺否则不肯善罢甘休。
同学们本来做题就做得脑子乱,被他这么一顿忽悠,每个人都至少报了一项上去,也甭管人家擅不擅长,总之上就完了,重在参与。
张厉最惨,他个戴眼镜的书呆子,被忽悠得雄心万丈然后大手一挥,报了个四百米和三千米,比赛时间还离得特别近,偏偏比赛场地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跑个来回都够呛的。
光光拿回那张填得满当当的表,摸着脑袋惊讶地“嚯”了一声,乐呵道:“不错呀,以往我带的班压根儿都凑不齐人呢,看来咱们班很有体育精神呀,不错,不错不错。”
“报告老师!”赵家言噌地站起来,严肃着脸敬了个礼,“有我体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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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们都很积极!”
全班哄堂大笑,附近几人笑骂着说,赵家言你这狗贼可真好意思啊!
邬震今天打了一上午瞌睡,被他们这顿笑给闹醒了,他惺忪抬头,一下子就看到投影在大屏幕上的表格,一连三个项目都赫然有他的名字在列。他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懵逼地仔细盯了一会儿,看清后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这踏马谁给我报的名?!”
邬震难以置信,看了又看,骂道:“哪个龟儿子给我报了个铅球?扑他的街,老子长这么大连铅球都没摸过!谁这么缺德?!”
再抬头,赵家言还严肃着脸站岗,往那儿一杵就是个兵。邬震气得大叫:“赵家言!!”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光光也忍不住哈哈两声,摇了摇头。
霍也总共报了三个,100米,跳高,还有三级跳。填表的时候,沈庭御问他是不是兔子。
“唔,我想想。”霍也笔尖一顿,好像很认真地在思考,忽然说:“兔子怎么叫?”
“……”
沈庭御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兔子不会叫。
因为校运会报了项目的要练习,所以有项目的晚自习可以晚到一点,从六点四十五分推迟到七点二十,那么他们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下午放学之后练习,还不耽误吃饭和洗澡。
当然除了住校生,走半宿的也可能会选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才洗澡,不一定先回宿舍。
沈庭御只报了一项跳高,练习跟着霍也一块儿的,如果不是每人至少报一项,他或许连这个跳高都报不上。
霍也想,说他是猫还真没说错,天天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趴窝里偷懒,困觉,晒太阳。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他们俩上下学都是一块儿了,毕竟沈庭御被冻了卡,一个月生活费就这么多,他住的别墅在大老远的郊区,车又坏了,成天打车也不是办法,于是就蹭他最嫌弃的那辆五菱宏光坐,霍也负责接送。
其实没多久车修好了的,但沈庭御偏不乐意坐了,就爱使唤霍也,就得坐霍也那辆车。
霍也拿钱办事,毫无怨言,给五菱宏光的副驾驶装了个舒适的坐垫。
哦,图案是Hello Kitty,他亲自挑的。
好险没被沈庭御顺窗丢出去。
虽然不再是同班同学了,不过霍也还是经常会抽空和十八班的好朋友们见面。
白飞羽和熊英照旧一唱一和、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来遇到的奇葩事儿,夏芝摇叼着烟吐槽扣哪个乖乖仔没扣到把人吓跑了,他和温世一也照旧做着这嘻嘻哈哈的闹剧下的忠实听众。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某天放学,霍也帮忙找新垫子的时候路过了最后一间被锁上的器材室,听见里头传来女孩儿惊恐、慌乱且抽泣不止的微弱哭声。
霍也猛地停住脚步。
他眉宇一凝,看向了那把门锁。
15. 器材室
落日余晖,照出锁孔上冷熠熠的光。器材室门窗紧闭,严丝合缝,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日子里无论怎么看都感觉十分诡异。
霍也一动不动,盯着那把门锁,细听里头发出的声音。他敢肯定,刚才绝对不是幻听。
十几秒后,那阵微弱得几不可闻的抽泣声果然又从门缝儿里钻出来了,听起来像是有个女孩儿在含糊不清地哭着说什么不要,却始终不敢放声求救,生怕引来人似的。
这其实有些矛盾。
无助是真的,但不想求助也是真的。
霍也用力拧了下门把手,制造出不大不小的动静以示震慑,沉声问:“谁在里面?”
“……”
无人应答。
空气一下子变得如同死寂。
僵持了两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门外的霍也似乎不再疑惑好奇,而是转身大步离去。
以为他已经走了,里头松了口气,女孩儿没忍住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来。
谁知就是这一声呜咽还没落地,便听门口惊天动地的巨响:“砰!!——”刹那间恍有雷霆万钧破空而入,尘屑漫天扬起,里头两个人捂着脑袋显然吓得不轻。
霍也声东击西,回身一脚踹开了门,高大颀长的影子近乎遮天蔽日,背后带来的火烧云照亮了整间器材室。他逆光而立,脸庞被余晖分割成阴阳两面,一面是强势的冷硬,一面是温柔的怜悯,宛若天神般的出场和救星降临。
借着还未落下的光亮,霍也居然看到的是两张并不陌生的熟面孔。
只见器材室里的某张海绵垫上,躺了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其中男的霍也前不久才打过交道,是高二B班的廖正;那被他强行搂在怀里的女孩儿有张可爱的包子脸,已经哭得肿成了两只核桃眼,嘴唇被咬破了皮,出了点儿血。
——正是开学那天,在校门口险些撞到霍也又惊慌躲开的那个包子脸女同学。
廖正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女孩儿,硬着头皮急声说:“你别误会,我什么都没做啊!”
霍也脸色阴沉得可怕,对廖正语无伦次的解释一言不发,突然抬脚步步逼向了他。那简直是压倒性的风雨欲来的气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激昂而危险的鼓点上。
廖正怕了,他真的有些怕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步步往后退,被迫贴到墙边。
霍也揪住他衣领狠狠挥了一拳,这一拳冲击力太大,霍也一松手,廖正就摔到了地上。
他捂着脸不住呻吟,感到手心温热,一看殷红殷红的,呼啦啦满是鼻血。廖正颤抖着破口大骂,嘶声喊:“霍也,你疯了?!你他妈竟然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连我爸都没有这样打过我!!”
“原来你也有父母,我还以为你是没人养的孤儿呢。”霍也冷冷俯视他,轻声说,“你爸不教你做人,你跑来学校当畜生,嗯?是吗?”
女孩儿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整理好,死死压着自己的领口,听到这句,再憋不住压抑地低着头哭出了声。
如果霍也没有出现,她本来还可以继续忍一忍的。可霍也出现了,就一刻也忍不了了。
廖正双目赤红,破罐子破摔地说:“是又怎么样!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他指着女孩儿大喊大叫,“是高小缘她家有求于我,欠了一屁股债要求我借钱,是她把自己卖给我的!我给了她这么多钱,不过是抱两下,他妈的哭得跟我要强了她似的,出来卖还装什么清高啊?!”
霍也走上前把他拽起来,要用拳头阻止这个畜生再说出什么令人恶心的难听话,可霍也刚一挥拳,半空中就被两只细弱的手截住了。
——高小缘几乎是抱住了他的小臂,布满泪痕的脸上苍白如纸,大概也是鼓足勇气才冲过来的。她几乎手无缚鸡之力,不知道是怎么截住霍也这蓄力一拳的。
霍也硬生生刹住了拳头,怕不小心失手误伤了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廖正差点儿被这一拳吓软了,一时间,三个人都惊魂未定。
“……别打了,求你。”高小缘紧紧抱住霍也的小臂不放,泪流满面,哀声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是我自愿的,别打了。”
廖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肿着脸赶紧龇牙咧嘴地附和道:“听到了吗?你这个疯子!”
器材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喘息声,克制的隐忍的屈辱的,还有一边喘,一边得意地笑的。
廖正虽然仍被拽着衣领,但眉梢却褪去惧色而染上尖锐的讽意,嘻嘻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这么喜欢替人出头,那几百上千万的巨款你来替她还呗?”
霍也眸光很冷,薄唇紧抿,既不说话也没有松手。高小缘哭着摇头,说:“是我家欠了你们的,不关别人的事,求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廖正冷哼一声,看向自己的衣领,高小缘马上意会地去拉开霍也,苦苦哀求:“谢谢你的好意,谢谢。这是我和廖正之间的事,如果你想帮我,就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
霍也还是不说话,但手上的力气却一点点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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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直到高小缘将他与廖正拉开了安全距离。廖正“呸”的吐出一口血沫,整整衣领撑着地面爬起身来,现在都还有点儿眼晕,扶住脑袋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满脸阴鸷之色剜了霍也一眼,然后才跌跌撞撞地走了。
临走前,廖正放话道:“岚江二中可不是十三中,这里有的是你惹不起的人物,你在高楼的风口上挑衅浪尖,迟早要摔得粉身碎骨。”
“……霍也,你等着瞧吧。”
器材室的门被甩上了,“砰”的一声,没比被踹开时轻多少。高小缘闻声瘫坐在地,颤抖着手慢慢低头掩住了脸。
静默半晌,霍也淡淡开口:“多久了?”
“什么?”高小缘抬脸,有点儿愣。
“这样的事情,有多久了?”
高小缘声音很虚,弱弱回答:“没、没有多久,开学以来他只找过我两三次,其实也没对我做什么,我……”
她突然哽咽了,“我是干净的。”
霍也指节微微一松,语气放得低柔,有点安抚的意思,又问:“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高小缘迟疑两秒,说:“没有了。”
霍也盯着她躲闪的眼睛,眸中情绪沉沉如深渊更似明镜,照得人心无处遁形。
高小缘踉跄几步站起来,强作镇定往门口走去,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要回去洗澡了,不然赶不上晚自习了……我先走了。”
她匆匆走出器材室的门口,却没注意迎面撞上个人,也不敢看是谁,囫囵道了声对不起就赶紧离开了。
沈庭御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地拧起眉,全然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沈庭御走近霍也问。
霍也靠在海绵垫上,并没答话。沈庭御细想刚才那女孩儿红肿的眼睛、破皮的嘴唇和颇显狼狈的小脸,越想,心越沉。
沈庭御脸色黑了下来,继续问:“刚才那人是谁?她跟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也微微偏头,觉察到他的不悦,挑眉很慢地说:“少爷好像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不肯正面回答,你心里有鬼。”沈庭御说着走近一步,两人的鼻尖之间只剩下咫尺半米。
但他还在持续逼近。
霍也伸手抵住沈庭御的肩膀,阻止他突破最后的防线,然而沈庭御不依不饶,像是被人背叛了那般恼火,冷声质问:“你有女朋友了?”
霍也:“……”
还真没有。
16. 暗恋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残阳如血。
窗的空隙泄进橙红色的辉芒,一格格铺洒在地面上,万千尘埃在空中翩飞飘舞,让余晖有了肉眼可见的实质。
打火机“咯哒”一声轻响,霍也点燃一根烟咬在嘴边,在器材室的阴影角落里,火星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将他漫不经心的眼眸也擦亮。
沈庭御尽收眼底,唇角一牵,冷冷扯出了几分轻嘲之意:“打架,抽烟,谈恋爱……原来我只是听说,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有种。”
“听说?”
霍也歪头看他,“原来你偷偷打听我。”
沈庭御:“谁打听你了?”
“他们是不是还说我逃课,作弊,玩弄真心而且脚踏几条船?”霍也反问。
沈庭御怔了一下,瞳孔微缩:“你居然还脚踏几条船?”
霍也不置可否,只是眨巴两下眼睛。
沈庭御立马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恼羞成怒似的,他脸色一沉,伸手就想去拿走那根烟。
然而霍也早有预料,甚至还有功夫再抽一口才把手举高,同时身子向后仰倒——
沈庭御一下子没抢到,却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往霍也身上扑去,衣料摩擦发出一阵窸窣响声,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攥着霍也拿烟的那只手将人压倒在了跳高用的海绵垫上。
霍也被他这体型压得闷哼一声,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但又很快舒展开,因为不堪重负唇色抿得些微发白,可望着沈庭御的那双桀骜凤眸中,却荡漾开圈圈温柔而戏谑的涟漪来。
四目相对。
沈庭御像是凝固了般,僵硬悬在他上方。
“……你故意的。”沈庭御咬牙说。
霍也虽然躺在下面,看起来明显就是处于势弱的那一方,但他神色从容不迫,姿态坦然自若,反倒更像占了上风那个。
突然,霍也薄唇微张,将刚才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烟,慢而轻缓地,吐在了沈庭御脸上。
霍也盯着他错愕的眼,“是又怎样?”
声如撞钟,一击即溃。
沈庭御如梦初醒,猛地推开他,碰见瘟神那样弹起身来,还站得远远的。
他不抽烟,家里也没有人会抽烟的,所以一点儿烟味都闻不得。沈庭御被这一口烟呛得抑制不住直咳嗽,看霍也的眼神好像是什么洪水猛兽,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你……”
“沈庭御,为什么偷偷打听我,明明我就在这里,我们已经做了两个月的同桌了。”霍也半坐起来,声音还是温和低柔的,语气却微不可察地冷了下去,如淬寒冰。
他以往从不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沈庭御。
沈庭御再怎么迟钝,也听出来霍也似乎在生气,他一时语塞,霍也又开口了:“跟我同桌还要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怎么,你暗恋我?”
“……”
“……”
沈庭御:“?”
沈庭御像是遭雷劈了,刚冒出来的那点儿愧疚瞬间无影无踪,倍感无比荒谬,连咳嗽都止住了,有些气笑道:“你从哪里看出……”
霍也起身把烟扔到脚下踩熄,二话没说朝沈庭御走近,“……”他周身气场太强,后半句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沈庭御被逼得靠在墙上。
这一次是霍也主动走近,可掌控权依然没落在沈庭御手里。他静静盯着沈庭御,又来了——又是那种蛊惑人心的眼神。
半晌,他才像是抓到了把柄一样,眉眼带着笑意轻狂,轻声说:“少爷,你呼吸乱了。”
沈庭御:“……”
“现在屏住呼吸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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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的。”
沈庭御:“操。”
霍也直起身,冷静陈述:“你看,就凭借你刚才面对我会心跳加速,我完全可以去跟别人造谣,说你是暗恋我已久。而你连自己都对刚才的反应解释不出,如果我添油加醋,你就是跳进黄河又怎么洗得清楚。从此以后,你将会被我冠上同性恋的罪名,——任何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事情,都会被认定为是一种罪名。”
“所以,沈庭御。”霍也淡声说,“你应该知道吧,在别人嘴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干净。”
沈庭御沉默许久,霸道惯了,第一次被人这样硬控,身心都受到了不小打击。
他还没意识到被霍也硬控了,表情纠结地垂下眼,挣扎了会儿,才小声说:“我错了。”
霍也一秒钟冰释前嫌,马上又能笑得无事发生,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好!只要勇于承认错误就是我的好少爷,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走吧,再不训练来不及了。哦对了顺便帮我把烟头捡起来扔了,谢谢少爷。”
说着他就搬起垫子往外走,走到门口发现沈庭御还呆在那里,霍也又说:“傻站着干嘛?”
“……哦。”
沈庭御听话地弯腰捡起烟头,要拿去扔。
刚弯下腰就感觉不对,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沈庭御猛抬头,表情好像想说些什么。
霍也生怕他回过味儿来,能把这器材室给炸了,赶紧说:“少爷,你跟我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态度呀,我说的对不对?”
沈庭御脑子很乱,“……你说的对。”于是继续弯下他矜贵的腰,任劳任怨捡起烟头扔了。
霍也默默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让他打破砂锅问到底。
高小缘的事情,暂时不能说给更多的人听。
17. 校运会
仿佛是再小不过的插曲,那天太阳落下后就被人忘记,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器材室的那件事情像被粉饰太平。
时间赶驴推磨那样快,经过大半个月的准备训练,十一月上旬的校运会迎来了开幕式。
广东的十一月份不算太冷,甚至下午两点太阳出来时还挺热的,这样断崖式的昼夜温差让人们习惯了在秋冬换季“上面蒸松糕,下面卖凉粉”——意思就是上面穿短袖套厚卫衣或者薄绒外套,下半身的布料却清凉无比。
男孩儿体温相对较高,不怎么怕冷,通常就穿短裤短袖,最多披一件校服外套。
但你要说完全不冷吧当然是假的,早上出门迎面扑来的那阵风儿能把人吹尸僵了,光着两条小腿肚子直打摆,你笑我来,我也笑你。
去学校的路上还是霍也开车,他出门前给沈庭御打了电话,问他想吃什么早餐。
沈庭御有点儿起床气,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又冷又倦,清凌凌的,听起来温度很低,说他从来不吃早餐。
“大早上起来喝冰水了吧?”霍也停在三津汤包门店前,抬头看价目表,其实已经想好了。
沈庭御动作一顿,瞥了眼手里还散着些许冰雾的马克杯,只说:“爱喝,别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好像被人猜中也觉得很不爽似的。
霍也给他带了豆浆和小笼包,沈庭御上了车也没说话,最后还是吃了。
沈庭御吃个小笼包也特别斯文,特别注意形象,再难听点,就是偶像包袱特别重。霍也认识他两个多月,他就没有一天是不精致的。
霍也想了一下,每天去接沈庭御,校服虽然还是那两套,但他脚上的鞋和手表却是基本不带重样儿的,搭配还十分讲究。
等沈庭御出门那几分钟,霍也闲得无聊就猜他今天会穿什么,结果没一次猜中过,一天天的跟孔雀开屏一样。
偶尔霍也夸这个表好看,沈庭御就会一点儿都不刻意地多戴两天,故意在他面前显摆。
不知不觉中,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那一小截属于所谓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情不自禁超出同桌的亲密却越来越多。
直到两个人已经完全融入了对方的生活。
开幕式的时候,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毕竟校运会是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涯里为数不多的新鲜事儿,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掏手机玩,还不用怕被老师抓住,直接说,“老师,我们就拍个照而已,咋啦?”便是班主任也拿你没办法了。
第一天下午,霍也有个100米的项目,起跑时很多同学在线外加油,几乎围得水泄不通。
赵家言捏捏他的肩,讨好道:“也哥,这是我拉你报上去的,你也不用太辛苦,尽力而为就好。咱们班都是一群体育菜鸟,头脑发达四肢不协调,跑起步来不左脚绊右脚在全校面前摔个狗啃泥就不错了,尽力就好。”
霍也听完,笑着点头说:“好,那我随便跑跑。”赵家言小鸡啄米,又喊一声加油,看见人家开始清场赶紧走了。
赵家言自己也报了100米,不过是在霍也的下一组,等霍也这组跑完,估计就轮到他了。
霍也高一的校运会没来参加,刚好那几天请了病假,所以当他说完“随便跑跑”,然后枪声响起却如一支离弦的箭飞射出去时,所有人大跌眼镜,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预赛,初赛,半决赛,决赛。无论对手是不是专项体育生,抑或任何人,毫无悬念的。
一骑绝尘。
才到初赛就被淘汰掉的赵家言,远望着他冲过终点线,几乎流下面条泪来。
——这就是你说的,随便跑跑??
喧闹嘈杂的终点线,沈庭御拿着两瓶矿泉水倚在站台边,这会儿太阳很大,衬得他皮肤冷白有种如玉一般的瓷质感,但脸色冷得可以解暑,眉眼间透着几分淡淡的不耐。
周围站了好些女生想找他合照,或者要个联系方式,可看到这张冷脸,都望而却步了。
沈庭御本来想在教室补觉的,但霍也非要叫他在终点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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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太阳这么大,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下来送水呢,而且还要跟那些也是来送水的小学妹站在一起,显得更傻了。
他以为这些女生都是喜欢霍也,特意来看霍也比赛的,虽然他的性质也差不多,但沈庭御就是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众不同。
怎么个不同?因为霍也冲过终点线,谁都不看,只往沈庭御身边来,那么他就是不同。
霍也随手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大半瓶,余光瞥见沈庭御在看别人,便停下来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他似乎在看某个女生。
或许也不一定是某个女生,只是刚好他看的那个方向,都、是、女、生。
霍也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一紧,不经意似的问他:“看谁呢,有你认识的人?”
沈庭御收回了隐隐得意的目光,一面向霍也就没了表情,若无其事道:“没,不认识。”
喉咙莫名也有点儿干了,沈庭御捏起矿泉水瓶正想喝一口,半途却又突然顿住。
定睛一看,这瓶分明是没开过的。沈庭御指尖一抖,抬头就说:“你怎么把我的喝了?”
霍也眨了眨眼,说:“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啊,那是我喝过的,你怎么能随便乱喝别人喝过的水呢?”沈庭御拧眉训斥。
霍也说:“哦,你也算是别人吗?”
沈庭御一下子噎住了。
“不能乱喝别人喝过的水,是因为交叉感染可能不卫生,但是少爷,你一天刷八百次牙还会有卫生问题吗?如果你承认的话,那我现在可以抠喉把水吐出来。”霍也慢悠悠地跟他说。
沈庭御:“……”
霍也跟他对视几秒,没等来回话,于是抬起两根手指作势就要探进嘴里抠喉;说时迟那时快,沈庭御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突然把他推到墙角里牢牢擒住双手,矿泉水瓶没抓稳掉在了地上,剩下小半瓶水洒了出来。
霍也的衣服被泼湿了半边,腰腹的肌肉线条清晰凸显,他眉梢一挑,说:“你故意的?”
18. 难哄
终点线的站台后方,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在学校叱咤风云的恶霸被抵在墙角、擒住双手的模样,显得那么乖巧,弱小,无助。
霍也毫不挣扎,身体放松,眼眸自下而上看人的时候,眼尾那条线有着圆润微弯的柔软弧度,看起来绝无锋芒,神情认真专注。
这样的眼神让沈庭御出现一种幻觉,此时制服了恶霸的自己其实比恶霸更像恶霸本人。
霍也看了眼自己被擒的双手,沈庭御食指到拇指的位置跨度很宽,虎口恰好能牢牢卡住他两只手的腕骨——而且还是在他骨架也大的前提下,这个超高难度的动作沈庭御居然单手就可以做到,啊,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再一抬眼,沈庭御的另一只手,正以过分霸道的姿势横臂抵在他耳际。霍也想,如果他长得稍微再矮点儿,这只手大概会在头顶上。
于是,继那句“你故意的?”之后,霍也依然没有放过沈庭御,又说:“请问这是壁咚吗?”
沈庭御:“……”
“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话落,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你一男的还他妈看偶像剧?”
霍也轻轻“啊”了一声,“我妈看。”
“——唔,而且按照流程,现在女主角应该要害羞了。”说完,他垂下眼,似乎真的有在默默思考。两秒后,霍也像是酝酿好了,这才抬眼用低软的气音装娇,“少爷,你刚才把我的衣服弄湿了,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的?”
不止是跟凶完全不沾边的性格,霍也的声音和长相反差也大,虽然基调是低沉的,但却绝不是那种在男生里常见的低音炮类型。
他吐字温吞,发声位置不算靠后,其实很适合做ASMR有关的哄睡音频。
这样的声线。
想要惹人脸红心跳,实在轻易。
鼻腔一热,沈庭御匆匆收回手,遮住鼻子猛地后退一大步,满目震骇,乃至急火攻心。
霍也那张嘴巴太厉害了。
沈庭御听不得半句,一听就上火。
好不容易被松开,惯用怀柔政策的霍也丝毫不为自己撩拨青春期小男孩儿的卑鄙手段而感到心有愧疚,毕竟他已经是个十九岁的成熟男人了,男人就是要卑鄙点才对嘛。
霍也扬了扬衣服下摆,也没在意,这个天气晒晒太阳就干了。他起身说:“走吗?我今天没项目了,可以早点回家。”
往外走出几步,发现沈庭御没跟上,霍也停住回头,就见他还像熟透了似的站在那里。
霍也忍不住轻笑,“捂脸就有用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少爷,你连耳朵都是红的。”
“……滚,天热,我上火。”
沈庭御气急败坏地撞开他走了,逆着操场上热闹的人群回教室,霍也就不远不近地坠在他后边儿,像条小尾巴一样,甩不掉。
回到教室,霍也刚在旁边坐下,沈庭御又站起来了,霍也问:“去哪?”
“上厕所,去去就回。”沈庭御没好气地说。
霍也“哦”了一声。
手机震动起来,是置顶群聊的消息。霍也才小半天没看,这会儿消息又攒出99+来了。
一个两个的都是碎嘴子,每天放个屁也要在群里说,非得大家给他颁个奖似的。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发送图片#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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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发送图片#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看我拍的老大高光时刻,别人跑100米那脸上的肉抖得跟个什么鬼,五官都乱飞,像山海经撕下来的一样,就是老大才能这么帅。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看我这构图,这光线,够专业不?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妈的,越看越帅!
…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哎哟不错啊,保存了保存了。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不是,霍七你背着我们美容了?我一个月至少去三次,皮肤都没你这么紧致,什么鬼。
【咕咕咕_白飞羽】:
霍七又是什么鬼哈哈哈哈哈哈!
【呜呼拉呼_温世一】:
也是无效改名了。
…
【零零七_霍也】:
又造我谣?
【零零七_霍也】:
群主能不能给她飞机票,踢了。
…
群聊消息往上拉,还有很多照片,分别拍摄于岚江二中的各个角落,朋友就像你看世界的另一双眼睛,他们无处不在。
几乎每一个项目的比赛实况都有,霍也一路看下来,本来只是无意,却突然感觉不对。
或许在每个年级,每个学校,都会有那么几个喜欢哗众取宠的显眼包,无论搁哪儿都能博到不少眼球,熊英算一个,廖正也算一个。
运动项目的名单是公开的,谁谁谁参加了什么一眼就能看到,霍也跟廖正有过节,看名单的时候难免会注意一些。
撞上同一组比赛这种狗血事倒没有,但霍也记得廖正报满了的,按理说这么多张照片不可能他一张没有,除非他找人替了,没参加。
可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天开幕式他是有见过廖正的。人在学校,但没参加比赛,那这家伙去了哪儿?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这时,手机上的时间跳转,下午四点整。
距离沈庭御离开已经过去十分钟,而教室门口还不见他回来的身影。
一般来说,男生上厕所并不需要这么久。
霍也手机往兜里一揣,表情严肃地站起来就往最近的洗手间走,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突然灵光一现,去了高二B班更近的那个洗手间。
刚要进去,谁知拐角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就往暗处拖。
那只手虎口很宽,温热,极有力,且似乎刚刚洗过,还带着少许湿润的水意,一下子能把霍也这么高大的人掌控住,不由叫人心惊。
霍也从小到大打了不知多少架,肌肉甚至形成了被动记忆,脑子还没来得及想清,身体已经条件反射来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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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肘击,听到熟悉的闷哼声时,他险些给人直接过肩摔出去。
当时霍也就想,完了,这下难哄了。
沈庭御被击中右腹,吃痛弯腰,这腰还没完全弯下去呢,又被霍也掰着一条胳膊,做了一半的过肩摔动作。
当然摔是打住了,没摔出去,只是沈庭御的胸膛结结实实往前一撞,贴上了霍也后背。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体温都高,所以沈庭御尽管总是冷着张不好相与的漂亮脸蛋,身体却依旧是诚挚的,紧贴着霍也后背的那片胸膛宽阔温热,能感受到他心跳很快,一下、一下地如擂鼓般敲击着,好近,如此清晰。
这个胸膛贴着后背的体位,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像是沈庭御将霍也拥在了怀里,其实只有霍也知道,他闯大祸了,农民打地主。
沈庭御额头磕在霍也颈边,半晌后艰难掀起眸来,咬牙低声:“我是触发你被动了?”
霍也讪笑,任他挨着没敢动。
“嘶,靠……”沈庭御一把推开他,摁着右腹被肘击的位置半天没直起腰来,脸色煞白地斜愣了眼瞪他,气得不行。
霍也想扶,结果被他甩开了,沈庭御明明惨兮兮的,却还是要保持高贵的姿态。
沈庭御冷笑说:“你挺厉害啊,怎么不干脆一套丝滑小连招给我带走?”
霍也“嘿嘿”两声,摇头:“那不行,你还得给我发工资呢,我上有老下有小,哪儿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有。”霍也狗腿地说,“我不敢死。家里几口人等着吃饭呢,少爷,别炒我鱿鱼。”
沈庭御瞪他好几眼,终于缓过来了,伸手一把将人拽回身前。
没等霍也开口问,沈庭御沉声说:“我刚才在后面没想捉弄你,是想叫你别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霍也眼皮一跳,安静下来,果然听到隔壁洗手间里有什么动静,像是一男一女在说话。
悄悄话,声音不大,却隐约伴随着偶尔几声细微的抽噎,这让霍也立时想到了那天的高小缘——不,好像不是高小缘,高小缘声音没这么细,这是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她当然不是高小缘,但在某人眼里,她难道不是另一个高小缘吗?
霍也那转瞬间的诧异和沉思,都被对面的沈庭御精准捕捉,他冷声说:“霍也,你果然有事瞒着我,那天在器材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霍也拿出手机打开熊英的聊天框,轻敲打字。
【零零七_霍也】:
知不知道高小缘是哪个班的?
【零零七_霍也】:
我们年级的,应该也在西区,女生。
…
那边手机不离身,几乎秒回。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我糙???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老大你没被盗号吧,这年头居然也有你感兴趣的女人?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三分钟,我给你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
…
19. 太子爷
“高小缘,你又在走神。”
同伴不满的抱怨声,将沙池旁边的高小缘唤了回来,她视野重新聚焦,才发现眼前正在比赛跳远的那波人已经换下一组了。
跟同伴道了句歉,高小缘说身体不舒服想回教室坐坐,同伴担忧地说:“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临近高三家里人给你压力大啊,我看你焦虑都快复发了,小缘。”
高小缘患过重度抑郁和焦虑症,这个是她身边相熟的朋友都知道的。
“没有,没事。……我先走了。”高小缘含糊过去,耷拉着眼皮走回教室,这时大部分同学都聚集在操场上,教学楼的林荫大道人很少。
爬上教学楼的时候,高小缘没有从最近的那条左侧楼梯口走,因为那条路径势必要经过洗手间,而且还经过其他三个尖子班。
转过拐角就是高二D班,高小缘习惯低着头走路,却不想,在门口迎面撞上了两个男生。
高小缘仓惶后退,抬头一看,沈庭御长身鹤立站在她面前,身形如玉树般挺拔,垂下眼时带着审视、打量的目光。
任谁被这样的目光一看,都要脊背发凉。
然而只一眼相撞,从旁伸来的修长手掌就把沈庭御给推开了,霍也说:“少爷,别老吓唬人家小姑娘。”接着弯下身子,跟高小缘平视。
高小缘却更慌了,又后退半步。
霍也语气平和,问:“还记得我吗?”
说不记得就太刻意了。
高小缘犹豫半晌,点头说:“记得,你是十八……A班的霍也。你、你找我有事吗?”
霍也直起身,看了沈庭御一眼,然后带人来到比较偏僻的空自习室。
高小缘似乎十分紧张,就一小段路都走得同手同脚的,跟在两个高大的男生后面,像只不谙世事的茫然的小鸡崽儿一样,娇小非常。
门被带上。
高小缘被惊到似的缩了缩肩膀。
——这是被霸凌过的惯常反应,仿佛鞭子一响就知道要挨打了,门一关,意料之中的事情就会发生,已经形成了肢体的潜意识。
霍也眸色一暗,几乎立即判断出,这状态绝不止是高小缘口中的“两三次”。
但他也不想逼问高小缘,非要人家把伤口露出来,而是循循善诱,率先抛出话头。霍也半坐在课桌上,长腿点地,亲和熟稔的姿态令人不自觉放松身体,好像大家都是朋友,坐在这儿只是单纯为了闲聊。
熊英避而不谈的东西,霍也脸色平静地说起自己的过去,开门见山:“我去过专门戒除网瘾管教青少年叛逆的私立学校,在我初三。”
此言一出,高小缘愣愣看他,眼里有不可置信,声音很轻,说:“那不是……那不是很可怕的地方吗?听说这种学校会虐待人,一学期能跳好几个,当时新闻爆出来,迫于社会舆论查封了好多家,现在居然还让办吗?”
“一直在办,只要家长有需求,这种学校就会一直办下去。”霍也温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高小缘惊叹出声:“怎么会……”
“等一下。”
沈庭御突然冷淡开口,两人转头看向他。
“没听说过,这什么破学校。”
“……”
忘了这儿还有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了。
霍也转回头来,继续说:“当时那个学校建在穷乡僻壤的深山,与世隔绝,每个月只能用一次手机,而且前提是你考到了阶段性目标的成绩。拿到手机后,除了在监管下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什么也做不了,联系不上外界。”
“学校里多半是叛逆期的男生,包括我自己也是,老师和家长称呼我们为坏孩子,同时理所应当地对坏孩子进行责打、批评、训斥。”
“一张卷子,考40分是要挨打的,考60分是要挨打的,考99分也是要挨打的,十道题只错了一道,不会有人关心你对的那九道,你只会因为你错的那一道而挨打——因为你是一个坏孩子,那么所有的过错都将被放大。”
“在这里,无时不刻的教鞭会磨平坏孩子的棱角,让他们学会戴上面具微笑,在父母面前声泪涕下地承认自己错了,会让父母满足前所未有的虚荣心和成就感,仿佛教育孩子放下尊严钻狗洞,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霍也微微一笑,声音没什么情绪,说出的话却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一群叛逆期的男生关在狗多洞少的牢房里,你猜会发生什么呢?”
高小缘听得脸色煞白。
一群狗咬一群狗,拉帮结派的有,特立独行的也有,他们明枪暗箭,互相捅刀,表面拿你当好兄弟好朋友,反手就去跟监管员举报。
被举报是要关禁闭的,按照叛逆程度的轻重来决定关几天,这种手段一般是警察局对待犯人用的,很难相信也会出现在学校。
钻完狗洞还不够,只有听话的狗才能吃到骨头,有惩罚自然也有奖励,当你在禁闭室饿得昏绝的时候,或许另一条狗正在大快朵颐。
早上五点起,晚上十一点放,这样苛刻的军事化管理,跟劳改有的一拼。
说是坐牢,其实有时候还不如坐牢。
“除了暴力独//裁,还有一种方式,可以惩罚我们这些坏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霍也说。
高小缘嘴唇翕动,隐隐预料到答案,却还是颤抖着问:“……什么方式?”
霍也踩实了地面,略微前倾,错开肩膀在她耳边极轻地吐出几个字,高小缘浑身一震。
沈庭御不是聋子,也听到了,脸上的神情瞬间阴沉下去,叫他:“霍也!”
霍也没有多说,悄无声息地捏了捏沈庭御紧扣着课桌边缘的苍白指尖,以示稍安勿躁。
沈庭御被他顺了一下毛,尽管表情还是很难看,眉心拧着焦躁难安的川字,但也暂时勉强压着自己保持静默。
高小缘神色恍惚,像是被勾起了什么痛恨又无奈的伤心事,没注意到对面两人之间亲密隐晦的小动作,含泪问:“为什么不报警呢?”
“是啊。”霍也紧盯着她,轻声反问。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
高小缘眼睛睁大,眸底泛着泪花,有点儿呆怔地回望霍也。
像紧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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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壳终于露出一丝缝隙,之后想要完全撬开就显得更加轻易,因为高小缘开始主动敞露自己,也愿意让他触碰脆弱的内心。
“不能,报警……”
高小缘无意识地流泪,喃喃着说:“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爸妈都知道,她们爸妈也都知道。”她讲话的逻辑已经混乱了,甚至于语无伦次地,“你不会懂,廖家权势很大,在岚江只手遮天,廖正是廖家唯一的公子,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要是报警,我们永无宁日。”
“……有人反抗过他,可是没有成功,被逼得退了学。我爸是个老会计,廖家想让过往的账本有漏洞,随时都可以,想让我们家背负上天文数字的空缺,后半生惨死在牢里,他们随时都可以,随时都可以……”
那些羞辱的话语,脸上的巴掌印,被揪扯得皱巴巴的衣服,她们连同尊严被践踏在地。
许许多多不被珍视的女孩儿,长得漂亮也成了引人遐想的原罪,在美好的春天里,十七八岁的花期,这些花骨朵们竟然连绽放都成了这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花枝被人恶意折断,花瓣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要面临凋零,可是她们不敢伸冤,因为清白经不住舆论谣言的反复洗涤,于是只好藏起掉落的花瓣,含泪让自己鲜艳的色彩变得黯淡。
可是没人记起。
这本该是属于她们的春天。
“所以,这么久以来,你们都没敢录下任何有关的证据?”霍也冷静地问。
高小缘被他眼神一定,莫名稳住,轻轻地摇了摇头。几秒之后,突然意识到霍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杏目圆睁,疯狂摇头:“不行的不行的!廖家会找你麻烦的,不行不行……”
“谁敢找他麻烦?”
沈庭御冷不丁开口说:“我还没死呢。”
两人再次齐齐转头看向他,高小缘噙着泪花小声抽噎,“不好意思,帅哥,你是谁?”
沈庭御:“。”
在这么低气压的氛围下,霍也居然忍不住失笑一声,紧急安抚沈庭御,说:“你这个学期才转过来,她不认识你也正常,别气。”
高小缘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是A班的转校生!听说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泄下气去,“我又想不起来了。”
沈庭御左右各瞥两人一眼,眸色沉沉看不出喜怒,最后视线落回了高小缘身上;他不擅于和女孩儿说话,家里除了李洛茵和奶奶全是带把儿的,语气就较霍也格外生硬些。
“我姓沈。”沈庭御面无表情,又挺严肃地跟高小缘这样说,好像多说一个字要花很多钱。
末了,怕她不懂似的,又补半句。
“临山沈家。”
高小缘轻轻“啊”了一声,似懂非懂。
沈庭御:“。。”
怎么感觉这姑娘快要流口水了。
高小缘扭头偏向霍也,小声问:“他是什么大人物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霍也弯起眼眸,也小声答:“临山太子爷跑我们这儿来了,一下忘了这儿是岚江呢。”
沈庭御:“。。。”
20. 尖刺
霍也问过高小缘,害怕吗?
高小缘先是点了点头,半晌后,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紧握着自己的手机,掌心止不住发汗,迟疑着说,要回去商量一下,再想想。
霍也允诺给她一晚上时间考虑。
廖正从高一到现在,残害过的女孩儿少说也有十几个了,她们忍气吞声这么久,就是害怕这些令人难堪的事情被摆到台面上来。
诚然,也不是每一个人淋过雨后,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清誉,只为了给别人撑起一把伞。
她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勇气。
那天回家的时候,沈庭御状态很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本来话也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霍也就是能觉察出微小的情绪。
“少爷,怎么不开心?”霍也趁着等红灯的一分多钟空隙,歪过头来,轻声问。
沈庭御手臂抱在胸前,没有搭理他。
霍也看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挠了挠沈庭御冷冷绷着的下巴。霍妍闹小脾气的时候他也老爱这样。
奈何沈庭御不是好哄的小孩儿,被这个撸猫似的动作冒犯到了一样,偏开脑袋躲了去。
霍也收回手,叹了口气。
他说:“你是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吗?其实我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如果我是,第一次在器材室碰见的时候,我就不会让姓廖的这么轻易走掉。……我有跟你说过吗?”
霍也顿了顿,眸色柔和,“我有个妹妹。”
沈庭御微微动容,却还是没有说话。
“我小妹今年八岁,人小鬼大,特别爱跟我耍小性子。但我知道她只会对我这样,一到我爸面前就老实了,因为除了我,她的那点儿小性子也没别处可使,她很依赖我。”
红灯还剩十秒了,霍也放下手刹,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只是希望,以后轮到她念高中的时候,如果我不能陪在身边,也会有另一个人来替我管这些或许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沈庭御突然开口,听着没头没尾的,却是问他:“那你呢,你也被关过禁闭吗?”
霍也蓦地怔住。
——与此同时,绿灯亮了。
“你一直在说别人,我不爱听。”沈庭御并不看他,偏头望着车窗外,喉结微动。
是冷淡而复杂的语调,又带了点儿沈庭御独有的凉薄气息,他说:“你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所有人,却唯独藏好自己,霍也,这不公平。”
霍也尝试启动车子,可是居然熄火了。
虽说岁数不大,但他驾龄多年,老司机竟也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大概自己也觉得可笑,霍也扬了扬唇角。
后面的车辆开始狂按喇叭催促,他垂下眼把心一沉,重新启动。
还好这次很顺利,通过路口往城郊开去。
没有得到答案,沈庭御又转过头来,目光紧锁着他,说:“霍也,回答我。”
“关过。”
霍也淡淡地说:“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你见过教鞭吗?半米多长,很粗,摸上去的手感结实粗糙,甩到身上之前你甚至可以听到它撕裂空气的声响,再皮糙肉厚的孩子看见监管员拿起教鞭,也会软了骨头。”
“教鞭是比较常规的惩罚方式,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监管员喜欢使用它是因为甩在身上不伤筋也不动骨,更不会见血显得太狼狈,但是青一道,紫一道,打狠了能叫你十天半个月都直不起腰,只能瘸着走。”
像是没注意到沈庭御异样的神色,霍也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边稳打着方向盘,一边无关痛痒地,继续说:“关禁闭之前还有个重要的流程,那就是在思过室‘反省’,反省期间也伴随着惩罚,但用不上教鞭了。”
“当疼痛成为习惯后,就不再能磨练学生的意志了,毕竟总有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这时候适量的电流更能让我们意识恍惚从而低头。”
说到这里,刚好停在了家门口,霍也按开车门的锁,看着他说:“还想听吗?我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关于电击疗法。”
沈庭御紧抿着唇,硬邦邦道:“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那是哪些?”他说,“关于我有多脆弱?”
霍也并没意识到此时自己多么尖锐,近乎是咄咄逼人的程度了,原来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任人搓圆捏扁,无坚不摧的外壳下,拔光了刺的刺猬到底还是刺猬。
“只要被那根黑色的棍子碰到,一般人就很难保持清醒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大脑陷入混沌疲软,身体素质差的可能撑不过十来秒就会晕过去,或者大小便失禁也说不定,在监管员眼里,那时候的自己就跟死狗没区别……”
“够了!”沈庭御打断了他。
霍也突然发现自己呼吸过于急促,便很快抑制住平息下来,恢复了古井无波。他眼眸深沉安静,无人能看透,那眸底是否暗流涌动。
像他们这一类人,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就是“没事”,可真的过去就没事了吗?
霍也呼吸了几个来回,这才带着略微歉意看向沈庭御,说:“对不起,让你听到这些。”
沈庭御胸膛起伏,唇色抿得发白,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善表达,郁结于心的模样。他沉默解了安全带,头也不回甩上车门。
霍也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仿佛瞬间与往日的每一天重叠,都是目送沈庭御的背影离开。
那么高傲,又那么孤绝。
没有回过一次头。
霍也坐在车里,停了十五分钟才走,没玩手机也没抽烟,就这么干坐着发呆。
最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霍也突然觉得这样子很傻,他踽踽独行这许多年,什么时候等过别人回头,真是傻透了。
霍也利落踩下油门,径直开回了市内那片城中村,狭窄,破败,逼仄,这才是他的家。
晚上洗完澡,高小缘发来一条信息,霍也擦着头发点开看了,随后关掉手机。
“我准备好了。”
校运会的第二天,霍也以为沈庭御会因为昨晚的不欢而散选择跟他冷战,不会再做他的破车了,但意外的是,沈庭御照常如约出门。
霍也带的小笼包,照常吃了;霍也带的那杯热豆浆,也照常喝了,没丢,没剩。
他都做好被沈庭御扔进垃圾桶的准备了。
不过日常互动也仅限于此,两人不像往常一样有那么多不必要的闲话唠嗑,平时沈庭御吃着早餐在车窗外看见一条路过的、长得有些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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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的流浪狗,他也要吐槽说“这狗真丑”的。
世界好像褪尽了色彩,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欣赏的价值,变得一点儿都不有趣了。
等待廖正上钩的那几分钟,高小缘在空无一人的自习室里,紧张得掌心直发汗。
从来都是廖正约她见面,还没试过她主动约见面的。廖正收到消息时也诧异了下,却并未怀疑高小缘的动机,而是跟怀里的新女朋友要了一面镜子,然后揽镜自照。
“哎,你说,我是不是又帅了?”廖正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撩拨了几下刘海,还挤眉弄眼的。
“小廖总毕竟是校草嘛。”
那女孩儿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假笑着说。
没多久,廖正哼着小歌来到自习室,高小缘把他迎了进来,谨慎带上门。
这感觉还挺怪异的,之前都是廖正迫不及待地关门,一听到关门声响,高小缘就想眼泪哗哗。可这一次,她才是设陷的猎人,心脏还是砰砰直跳,却不想哭,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手机被放在隐蔽的角落支好,镜头正巧可以把大半个自习室都录到,这个机位是高小缘精心调整了很久的。
不能失手,这次一定要录下他的恶行。
看到高小缘关门,廖正嗤笑,说:“都出来卖了,这么要脸啊?怎么,怕人见着?”
高小缘煞白着脸,惊慌摇头。心里却道你这个大坏蛋,之前确实是怕人见着,但这次我还非要让所有人都见着了,怕丢脸的应该是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大坏蛋才对,什么时候受害者反而要承受口诛笔伐了?
廖正干坏事时也爱说歹话,嘴里不干不净地耍流氓,把人抱上课桌,低下头来就想亲。
高小缘拼命推拒着不让亲,突然声泪涕下开始演,哭道:“不要,我不喜欢这样,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放过我吧……”
欲迎还拒就成,算是情//趣,可这推啊推的一口香不到是什么意思。被推了几下,廖正很没耐性地爆发了,火大说:“你又犯贱是吧!”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找我呢?我不愿意,你这就是在强迫我,是犯法的。”高小缘自说自话地激怒他,哭得人心烦躁。
“犯法?我他妈就是法!!”廖正像被戳中了心里最虚的那个点,声音陡然拔高,踩到尾巴要找回尊严似的,气狠地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高小缘被扇得偏开头,脸上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但或许是肾上腺素在发挥作用,她竟也感觉不到痛,更加激动卖力。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她火上浇油道。
廖正气昏头了,狞笑说:“整个岚江都是我廖家的地盘,只要我一句话,能让你这辈子在岚江呆不下去信不信?”他毫不怜惜地掐住高小缘的脖子往墙上摁,话从牙关挤出来,“我说我他妈就是法,谁敢有问题?”
话音刚落,侧腰就被一股巨力袭击,廖正甚至连痛都没呼出声,人已经摔飞到旁边去。
那简直是惊天动地的一脚。
有那么一瞬间,廖正都快看见走马灯了。
身上骨裂那般剧痛迅速蔓延,他错愕之中抬起眼,只见来人的阴影居高临下地将狼狈残喘的自己笼罩,霍也眉眼狠戾,嚣张挑衅。
“我有问题。”
21. 证据
高小缘赶紧从课桌上跳下来,跑去角落拿回自己的手机,然后噔噔躲到霍也身后去。
后知后觉地,她现在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不用想肯定已经肿起来了。但高小缘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伤痛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象征勇敢的勋章,她做到了。
廖正眼前一黑又一黑,好不容易缓过了那阵剧痛,看见高小缘攥着的手机,再一想她刚才异常的举动,傻子才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彻底变了脸色,惊怒交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这贱//人……”廖正恍然醒悟,双目赤红,“是他指使你的,是霍也指使你这么做的对不对!否则你平时连看见我都腿抖的人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高小缘第一次把嫌恶写在脸上,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臭虫,学着廖正那天在器材室大喊大叫的狠话,葫芦依样说:“是又怎么样!”
廖正被她一噎,怨毒地怒目而视,看上去气得快呕血了。
高小缘攥着手机,就像攥着一块新得来的免死金牌,气焰也随之高涨起来,在霍也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说:“我现在有证据了,你要是还敢威胁我们,我们……我们也可以威胁你!”
“威胁我?哈,你们敢吗?”廖正梗着脖子还在叫嚣,似乎无所畏惧,“你要是敢把这段视频曝光出去,就等同于给所有人看,给全校的人看你曾经多么骚//浪的样子,这副样子要是被你爸看到会打死你的吧,就问你敢吗?”
高小缘嘴唇发抖,挣扎中最终勇敢战胜了懦弱,也从未这么硬气过,一字一顿地说。
“我、敢。”
她站了出来,俯视廖正:“你敢吗?”
廖正半躺在地,指尖痉挛蜷缩。
……其实他不敢的。
上次那小学妹的事儿还没压下去,廖正也没想到,现在的小姑娘气性这么大,不过是碰了她几下,就要死要活地闹自杀,最后出了意外没救回来,父母铁了心要为女儿伸冤,折腾了好大一个烂摊子给廖正他爸。
廖正他爸也是个急性子、暴脾气,身居高位最难防的居然是自己的二世祖儿子,事发后打得他三天没下得来床,安分了好一段时日。
如果这个视频真的曝光出去,有一就有二三四,高小缘站了出来,墙倒众人推,之后其他的受害者还能躲在暗处忍下去?她们怕是等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很久了。
他爸是当官的,虽说有权有势,可绝对经不起这样有损声誉的折腾,一定会打死他的。
但尽管如此,廖正也不肯愿意在这种时候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这比打死他还要让人来得更加无法忍受。于是他嘴硬地说:“有本事你就去交给老师啊,你去啊,大不了你就拿着这段视频去告我,你以为我很怕吗?”
高小缘一下子被他唬住了,仓皇无措地转头看向霍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才好。
霍也拿过她的手机,冷静说:“既然他都不怕了,那我们现在就去交给老师,走吧。”
高小缘有些局促,点了点头。
谁知就在霍也转身的刹那,原本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廖正却突然暴起,像鬣狗扑食那样从身后扑向霍也,用臂弯死死箍住他的咽喉。
霍也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以前初三那年打过的架比吃过的饭还多,可哪怕他已经有所准备,却还是在反身一瞬被廖正扑倒,好在四周都是闲置的课桌,只听“刺啦——”几声刺耳无比的巨响,课桌被碰翻在地,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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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转瞬间扭打了起来,高小缘吓得惊叫。
廖正的拳脚不管不顾,几次三番地想要去抢夺那台手机,可霍也怎么会让他轻易拿到?
高小缘心急着想要不要去找沈庭御,可看沈庭御今天对霍也的态度,两个人明显是吵过架了,而且她隐隐料到,导火索很可能跟自己有关,所以她是怎么也不敢去找沈庭御的。
可是现在这场面实在混乱,不找人来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霍也是为了帮她才会出现在这里,要是因为她出了事,她良心怎么过得去?
但高小缘显然太低估霍也了,他从来不做完全没把握的事,霍也突然喊她:“高小缘!”
“啊,在!我在!”高小缘慌张抬头,就见一个东西自霍也手里飞出,在半空中扬起惊心动魄的抛物线,那电光火石间,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更快的反应,她伸手去接。
——不过一念偏差,五指险险地抓住了手机的一角,高小缘惊喜大叫:“我接住了!!”
廖正跟着她的声音转头,这一走神,霍也掐准时机反手一个漂亮的擒拿术,从后面拧住他的双臂摁在了课桌上。廖正半张脸与课桌紧密相贴,以至于有些变形,他一口气差点儿没能喘上来,气愤地骂:“操,贱//人,放开我!”
霍也慢慢施加压力,垂着眼皮,眸中蕴出几分残忍的怜悯,低声问他:“谁是贱//人?”
廖正咬牙不说话了。
高小缘见状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扶着身旁歪七扭八的课桌才站稳。
廖正老实了,消停了,但霍也却好像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继续用力施压。冰冷危险的气息犹如毒蛇吐信,在他耳边,又问。
“谁是贱//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