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神》 1、第一章 情咒 晏琳琅快死了。 昆仑山,警钟狂作,飞雪弥天。 罡风如冷刃切肤,她孤身躺在冰冷透骨的雪地里,虚阖的眼睫早已结满冰霜。身下鲜血洇透纯白的积雪,往四周蔓延。 濒死前,走马灯浮现。 她恍惚间看到多年以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飞之日,有个黑衣少年背对着她孑然而立,满身煞气,剑指昆仑。 “晏琳琅,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朔风凌寒,衣袍迎风勒出他劲瘦的身形,像是雪纸上的一笔锋利的枯墨。回忆平添几分悲凉。 他是谁? 他……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阿渡!” 一声惊愕的少女音穿透风雪传来,正是记忆里的晏琳琅自己。 阿……渡? 晏琳琅想起来了。 回忆里的这个黑衣少年,应是她曾经两小无猜的竹马,殷无渡。 是的,曾经。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晏琳琅尚是逍遥界六欲仙都的少主,年少有为,容色倾城。自师父柳云螭甩手归隐东海后,仙都之主的重任便尽数压到了她一人肩头,当真是风光无限。 招猫逗狗的日子虽然琐碎,却也逍遥自在。 直到一次仙门玄谈,她遇见了那位同样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昆仑仙宗第一剑君,奚长离。 含霜履雪的年轻剑修,只惊鸿一眼,便让晏琳琅不可抑制地动了春心。 少女情思来得莫名且汹涌,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入迷境,如坠旋涡,欢喜忐忑皆不由己。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奚长离这抹亮色,从此悲也是他,喜也是他。 故而当奚长离主动提出结亲时,晏琳琅没有理由拒绝。 她生而多情易感,能与仙门之首的昆仑仙宗联姻,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唯一的变故,便是殷无渡。 那日,她那乖巧听话的小竹马好似突然入了魔,竟孤身执剑杀上了昆仑十二峰。 “阿渡,你放下剑,先随我回去!” 主峰上数百昆仑仙徒严阵以待,晏琳琅焦急唤道,“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 良久,他轻笑一声:“忘了的人,是你。” “什么意思?” “没关系。待我去砍了奚长离的手,一样可以滴血画押,解了结亲契。” 说罢,殷无渡踏雪而起,剑映寒光。 他真是入魔了! 青梅竹马一场,没人比晏琳琅更清楚殷无渡的实力。 他素来病弱乖顺,灵力在晏琳琅之下,每次比试坚持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收剑向她撒娇讨饶。此番他心性大变,若落在昆仑正派的手中,只怕难逃一死。 晏琳琅气得脑仁疼,下一刻已闪现空中,抬掌挡住殷无渡去路。 蕴着清透灵力的掌风掠出,毫无保留地隔空撞上剑刃。只闻叮地一声脆响,殷无渡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应声而裂,断成两截。 折断的好像是剑,又好像不止是剑。 殷无渡怔了怔,不闪不避,反攥住晏琳琅的腕子,再用力一拉。 晏琳琅整个儿扑入他怀中,如被铁臂嵌住,动弹不得。 惊怒之下,澎湃的灵力溢出,震得殷无渡身躯一颤。 但他并未松开双臂,反而收紧了力度,仿佛要将晏琳琅整个人拦腰折断。 殷无渡低着头,呼吸撩过少女的耳廓,沉重且破碎。 很快,晏琳琅察觉到肩头晕开一片温热的黏腻。她嗅到了鲜血的气息。 僵持中,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 “……为何选奚长离?” 为何? 晏琳琅竟有一瞬的迷茫。 “你知道的,我是天生的合欢修圣体,注定要与男人纠缠不休。既如此,我为何不找这世间最强的剑修?” 晏琳琅握紧五指,想出了最完美的回答,“论仙门翘楚,谁比得过奚长离?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千般戾气,终敌不过一句“我喜欢”。 殷无渡忽的哑声咳笑,似是不甘,又似讥诮。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鲜血自指缝溢出,他淡然抹去,忽而自语般说了句:“好疼啊,晏琳琅。” 心脏一窒,沙雪迷眼。 那一瞬,晏琳琅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同这漫天的霜雪一同碎去了。 她别开脸颊,竟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那是她与殷无渡的决裂。 自此一别,再无音讯。 不久后某一日,逍遥界以北的弥山突然天雷轰鸣,炸开万丈金光。仙都之人议论纷纷,揣测是哪位大能得悟大道,飞升成神了。 晏琳琅闻言,只是付之一笑。 六欲仙都因其所处位置极为特殊,乃是出了名的无神之境,万年来从未有修士飞升。更何况,她整颗心都扑在奚长离身上,哪还管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 又过了几年,晏琳琅便以“剑君未婚妻”的身份入了昆仑,飞蛾扑火般追逐奚长离的脚步,为他舍弃了自小修炼的合欢宗功法,为他忍着经脉逆行的痛苦练昆仑剑术,为他斩妖兽闯秘境…… 甚至是连师父留给她保命的金蝉丹,也偷偷赠予了他。 这一追,便是数十年。 饶是仙门修士寿数漫长,百岁才堪堪成年,也经不住这般蹉跎。 两个月前,奚长离修炼卡在瓶颈,久不能突破。 为了助奚长离参悟无上心法,晏琳琅义无反顾入北境极地,与上古妖兽周旋了四十个昼夜,才成功取得传闻中能通天地、解百惑的天机卷。 那时的她已满身伤痕,精疲力竭。 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天机卷上,竟无意间唤醒了其中元灵,阴差阳错认了主。 天机卷上随即浮现出几行殷红的谶言:【情花咒起,春心频动。受多情所累,因男子而殒。】 情花咒? 是什么东西? 晏琳琅撑着崖壁艰难起身,想起什么,复又顿住。 她抬手拉开衣襟,低头可见左肩下胸口的位置有一颗花钿大小的嫣红印记——据师父说,这胎记从她出生时便有,初始只有米粒大小,随着年纪的长大而逐渐舒展开来,形状也越发像灼灼绽放的五瓣花。 可这分明是普通的胎记,百年来从未有异动。 晏琳琅深知天机卷不可能无端显现,还欲追问,天机卷却察觉到她灵力将竭。得不到灵力滋养,它自然便不愿再答,自行封了卷,藏入她灵台之中。 当真是十足的奸商做派。 极北之地苦寒伤身,不能久留,何况奚长离还在等天机卷的帮助。 晏琳琅迅速拢紧斗篷,顾不上喘息片刻,连夜启程归去。 可当她风尘仆仆赶回昆仑玉虚宫时,等待她的却是天魔肆虐、千夫所指的景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银牙咬碎,颠倒黑白的是奚长离的小师妹玉凌烟,“昆仑仙宗结界固若金汤,千百年来未有损坏。可你一从北境回来,便有魔族凭空出现肆虐宗门,不是你是谁!” “休得狡辩!六欲仙都的妖女,本就心性不纯!” 百剑齐指,怒发冲冠的是奚长离的同门师兄弟,“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入我昆仑,迷惑少宗主,必有所图!”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桀桀冷笑的,步步紧逼的是身着黑袍的魔修。 没有人听她解释,没有人相信她。 腹背受敌,晏琳琅寡不敌众,退无可退。 “奚长离,奚长离……” 晏琳琅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那是她绝境之下唯一的倚仗。 他是她的未婚夫,若他现身,一定会相信她的。 一阵剧痛贯穿身体,钻心刺骨。 尖锐的痛感将晏琳琅从记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她喘息着睁眼,视线渐渐聚焦。 只见紫黑的魔气仍在面前横冲直撞,化作镣铐锁住她的双腕,将她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方才的剧痛便是因此而来。 一同被吊在半空中的,还有失剑被擒的小师妹玉凌烟。 只是晏琳琅被魔气卷走是因为新伤叠旧伤,已濒临绝境。手脚俱全的玉凌烟被抓又是因为什么? 几乎同时,一声雏凤清鸣般的剑啸传来,雪白氅袍的颀长男子手持灵剑自通天塔中飞出。 昆仑仙宗以仙鹤为尊,男子双袖上的鹤纹亦是随风鼓动,仿佛下一刻便会清唳着振翅飞去。 昆仑巅,高山雪。 第一剑君,奚长离。 原是魔修首领见奚长离现身,便下意识去抓离自己最近的人质。 “大师兄救我!” 玉凌烟被吊在半空,双目噙泪,模样既屈辱又可怜。 所有人都知道,魔族阴险狡诈,对其一击不中便会失了先机,即便是奚长离也没有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放弃谁,是个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道清冷的剑光破障而来,越过晏琳琅,斩断了她身旁的魔链。 奚长离单臂便轻飘飘接住了下坠的玉凌烟,护在怀中。第二剑挥出,果然被早有防备的魔族首领化解。 奚长离不再恋战,带着玉凌烟退回宗门。下一刻,淡蓝的结界自他脚下蔓延、扩散,直至覆盖住整座玉虚宫,将一众同门牢牢护住。 温润而又安全的结界距离晏琳琅不过一丈,咫尺距离,却划出生死的鸿沟。 晏琳琅嘴唇动了动,眼里的希冀甚至还未完全消散。 原来从希望到绝望,只需须臾一瞬。 为首的黑袍魔修一声冷笑:“少宗主,我等无意刁难,只是想借道通天塔,去取一样东西。事成之后,我等自会离开。若不让路……” 魔修一抬手指,只见方才酣战时遗落的佩剑便晃悠悠浮至半空。 然后,那剑当着奚长离的面刺穿了晏琳琅的身躯。 一声闷哼碎在齿间,她浑身颤抖,很快惨白了脸庞。 “不可!师尊尚在通天塔内闭关,放魔物进去,岂非害师尊性命!” 奚长离还未应答,玉凌烟警觉道,“何况,今日之灾和晏琳琅脱不了关系!” “都说了,不是我……” 晏琳琅咬牙,只挤出了几声虚弱的气音,转瞬被狂风淹没。 “少宗主,我等同门皆可作证。结界并未有破损,的确是晏姑娘外出归来后,才有魔族作乱,屠我师门。” “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给我们做一场戏!” “晏姑娘许是被人利用了,并非刻意为之。可事关宗门安危,万不可大意。” 众人纷纷点头:眼下只有牺牲晏琳琅,才有足够时间布阵。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要牺牲她,总该师出有名。 若不是虎落平阳,晏琳琅真恨不能将这些人的脑袋按进地里,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奚长离刚踏出一脚,便被玉凌烟横身拦住。 “师兄,你一离开阵眼,这结界便会削弱几分。那魔物定然是知道如此,才千方百计激你出去!我等死不足惜,可眼下师尊尚在通天塔中,还请师兄以大局为重……” 情急之下,玉凌烟吐出一口心头血,竟是昏了过去。 奚长离下意识托住了她,眉头紧皱。 只一瞬的迟疑,他吩咐同门,声如冷玉:“带小师妹下去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阵法。” 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包括晏琳琅。 2、第二章 召神 晏琳琅似乎从来没有过一次,哪怕是一次,被奚长离坚定地选择过。 即便两人有婚约在身,即便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奚长离也不曾对她流露过丝毫的偏爱与动心。 每逢外出任务时遭遇危险,奚长离的剑锋总是第一个护住别人;师弟妹受伤,奚长离不惜亲自渡灵力为其治疗;晏琳琅数次因经脉逆行而疼得几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纯阳之气缓解痛苦,却还要被他凛然训上一句“不知羞耻”。 若非晏琳琅修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时候晏琳琅也会耍赖,会生气,会揪着奚长离的衣领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主动提亲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么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闹,奚长离始终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澜,不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 晏琳琅曾为他这种处变不惊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冻久了,方知心伤。 可只要奚长离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她便忘了该如何生气,一颗心总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如入漩涡,自甘沉沦。 入昆仑多年之后,晏琳琅偶然间听一个看不惯她出身的内门弟子说漏嘴,才明白奚长离当初决定和六欲仙都结亲,是奉师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喜欢晏琳琅,只是师尊让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晏琳琅逢人自带三分笑颜,好似万事不挂心,素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仑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门比试中将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奚长离不开窍,她便磨到这块寒冰融化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睁睁看着奚长离再一次舍弃了她,将她抛弃于魔物的杀阵中。 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个昼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 魔族向来没有耐性,破布般吊在半空的晏琳琅便成了最好的发泄品。 他抬手一挥,杀阵剑光齐飞。数百遗落的长剑悬浮空中,游鱼般一把接着一把刺入晏琳琅的身体,穿刺,切割,以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挑衅奚长离。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晏琳琅几乎抑制不住惨叫,嘶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想蜷缩起来护着柔软的脏腑,却连躲避的力气也全无,唯有铁索因她的痛苦而叮当作响。 她生来七情泛滥,就连痛感也比寻常修士灵敏得多,平时破了点皮都能疼得她直吸气,而刀剑入体的尖锐疼痛更甚其万倍,痛到连神魂都在剧颤哀鸣。 若晏琳琅尚在巅峰状态,或能与这魔物殊死一搏。 可惜她为了取天机卷,早有重伤在身,经昆仑仙宗背刺,更是油尽灯枯。 按理说负伤了也没什么,她是天生的双修圣体,只要找个根骨强悍的男人亲近采补,伤势便能神速愈合。 可奚长离从不会碰她。 他永远清冷自持,不染尘埃,宛如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只可远观,近之刺骨。 正如此刻,他只是手持长剑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受万剑穿心之痛。 或许在奚长离心里,昆仑仙宗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比未婚妻的性命重要。 不是不能救她,只是无关紧要。奚长离不可能为了她,而让昆仑仙宗承受哪怕一分的损失。 他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一分的心痛,或是无奈。 心脏仿佛被彻底碾碎,挖空,呼呼漏着冷风。 她早该认清一切,可是为何直到今天才如梦初醒? 是因为天机卷所说的“情花咒”吗? 所以她才挣不脱、逃不了,注定要为男人抛却一颗心,丢掉一条命? 魔物操控的剑再次穿透了她的心口,这一次,剑刃刺入得格外缓慢,仿佛要将她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完整地剐出来。 淋漓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晏琳琅的衣裙,又顺着她的裙摆淅沥流淌。即将随着鲜血淌尽的,还有她的生命。 可是,她怎可认命? 她也曾是六欲仙都最年少尊贵的掌权者,也曾是潇洒恣意的璀璨明珠,到头来却逃不过“因男人而陨”的诅咒,叫她如何甘心! 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 晏琳琅拼尽全力,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缕灵力灌入灵台,随即忍着剜心的剧痛,艰难启唇:“天机卷,开!” 恍惚间,灵台微光浮现,那天机卷得了她献祭般的滋养,果然再次苏醒。 天机卷已认主,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可惜这灵器虽可解百惑,可知世间万般机缘,却唯独没有战力。 晏琳琅也并不指望它能杀敌。她想要的,是能在这绝境中反杀的术法。 感受到她的渴求,天机卷倏地展开,紧接着浮现出两个鲜血染就的大字:【召神。】 晏琳琅眼睫一颤。 仙门百家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她也只在奚长离的藏书阁中偷见过召神术的记载。 但凡是有些名望的仙门,皆有供奉一两尊始祖神灵,以求荫庇。仙门中飞升成神的修士越多,则荫庇越多,譬如昆仑仙宗供有一尊真神,十二金仙,信徒门生无数,是当之无愧的仙门百家之首。 而“召神”术,便是连接信徒与供神的桥梁。 传闻中资质至纯的仙门信徒习此秘术,加以苦修,使元神在极致的痛苦中千锤百炼,则有一定的机会召来供奉的神明降世,为他赐福消灾。而神明得了信仰,功德越多,则神力越强,实是双赢之举。 只是这样的机缘并非人人可得,若心术不正者利用神明赐福满足私欲,于人间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故而千万年来成功者寥寥无几。 晏琳琅生于无神之境,并不曾信奉什么神明,但濒死的绝望已容不得她迟疑。 身体在发烫,那是神魂燃烧的炙热。晏琳琅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然悬浮空中,以血为符,以身为阵,艰难转动指节捏诀。 “三山……五岳,九霄……仙京。以血为祭,献我……神魂。” 她每说一个字,口鼻都会溢出新鲜的鲜血,“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 风雪呜咽,撕扯她的血肉。 一切毫无动静。 “这女人死到临头了,嘀咕什么呢?是在求饶吗?” 魔族察觉到不对,欺身逼近,手中魔气化作利刃,“求饶也没有用了,今日便掏了你的心祭旗!” 黑色的魔刃高高举起,萦绕着死亡的气息。 晏琳琅瞳仁涣散,元神黯淡,仍一遍又一遍翕合染血的嘴唇,整个人几乎燃烧殆尽。 只要能助她反杀脱困,真仙也好,邪神也罢,她通通照单全收! “以血为祭,献我神魂。” “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 “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给我,来!” 最后一个字落音,风扶摇而上,穿过层层云海。 九天之上,玄冰裂开细微的缝隙。 冰封的神像中,一双漂亮的眼睛猛地打开,映出冷冽寒光。 …… 昆仑山巅,风声忽的停了。 天边云墨排开,金光乍现,万籁俱寂。 飞鸟定格于天际,飘雪悬浮于空中,魔修掷出的利刃化作黑雾消散。晏琳琅甚至能看到六角形的霜花如碎冰浮于春水,在她眼前温柔地打了个转,结构纤毫毕现。 这凝滞的时间中,一道与阴霾格格不入的朦胧身影自金光中现形,靴尖轻点六叶霜花,飘飖现身于法阵。 那应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或者说,少年。 他悬浮于半空中,发带垂缨,墨发无风自动,金白色的仙衣仿佛最纯净的月华与朝阳裁剪而成,衣袂柔和地舒展、飘散,如浮云卷霭,似明月流光。 神明不可直视。 故而神明现世大都不用真颜,或戴着神秘傩面,或幻化慈悲相貌。 这少年亦戴着半截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如墨染的长眉,和深邃轻阖的眼睫。 片刻,他缓缓打开眼睫,额间红色的神纹格外醒目。 少年抬起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拨开雪花如浮萍,凝视狼狈不堪的晏琳琅。 是极漂亮的一双眼。 眸若点漆,沉静如冰,完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晏琳琅却恍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是幻觉吗? 还是说……她成功了? “是你在唤本座?”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长眠初醒的慵懒,空灵清澈,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晏琳琅张了张唇,咳出几口淤血,仅剩一口气吊着的身躯再抬不起一根手指,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唯有眼中还烧着一点不屈的烈焰。 少年似乎读懂了她的不甘,轻笑一声:“有意思。” 下一刻,飞鸟掠过天际,疾风卷起骤雪,凝滞的世间复苏。 魔族看着空中凭空出现的神圣身影,如临大敌。 “什么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片刻的沉寂,深谙召神之术的昆仑子弟顿时哗然色变。 “不,不是人……是神!” “你们看他额间的神纹,是召神之术!” “晏姑娘吗?她一介欲都女子,怎会此等秘术!竟然还成功了!” “要知道九州仙门已有百年未有人请神成功,就连少宗主也不曾……” 昆仑仙宗结界内炸开了锅,魔族却是没耐性观摩下去。 为首的魔修凝气化刃,只一眼便下了定论,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轻蔑。 正如妖有妖丹,魔有魔纹印,神也有神纹。 魔纹为黑色,仙轮为白色,正统神纹则为高贵的金色。 若一个神明的神纹是红色,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此神犯过大错,被剥夺神力后打入下界为堕神;二是此神不被天道认可,无供奉无信徒,俗称野神。 不管是哪种,都不足为惧。魔修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中。 “呵!不知道是从哪儿挖出来凑数的小杂种,也敢来挡道。本大爷还未弑过神,不如剔了你的神髓回去交差……” 声音戛然而止。 魔修的视线仿佛被施展了缩地成寸的术法,方才还远在半空中的神明,顷刻间已到了他眼前。 极致的压迫感。 魔修下意识想要摸摸脖子,好奇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直到他察觉颈项以下空荡荡一片冰冷时,才悚然反应过来:不是喉咙有问题,而是他被摘了脑袋! 不是缩地成寸,而是他的脑袋正被这“野神”拎在手里! 明明无人眨眼,可没有一个人看清这少年是如何出手的,竟然凭空摘了魔修的首级——要知道就连号称“仙门兵器”的奚长离,也不敌这魔人两招。 “你方才的话,本座没听清。不如凑近些说?”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甚至还甚为贴心的,将那颗瞪大了眼睛的脑袋拎近了些。 神明淡漠的眼中,倒映着魔修临死前惊恐的神情。 下一刻,少年五指虚虚一握,捏纸皮般轻轻松松捏爆了魔修的脑袋。 捏爆了一只尚不解气,他扫视群龙无首的魔族,抬指慵懒一点:“净。” 逃窜的魔气如同是滴入清水里的墨,一颗接着一颗炸开,晕散,消失,连一颗灰尘也不曾留下。 他又看向瞠目结舌的昆仑仙宗弟子,略一垂眸。 砰—— 一片膝盖撞地的闷响,昆仑仙宗上上下下俱是提线木偶般齐刷刷跪地,被无形的威压按得抬不起头来。 奚长离手持长剑顿地,方勉强挺直了背脊。不过眨眼间,他青筋暴起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膝盖砸在地砖上,迅速蔓开蛛网般蜿蜒的裂痕。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没了魔气的桎梏,晏琳琅染血的身躯如破布般飘然坠下。 雪停了,天空在飘远。凡境承受不住神明降世的威压,昆仑山旁的两座无人雪峰相继崩裂,冰雪坍塌,天地变色。 这是晏琳琅最后见到的画面—— 少年,破坏,毁灭。 一种矛盾的,睥睨众生的圣洁美丽。 堕神又怎样,邪神又如何? 能见到如此酣畅淋漓的场面,她甘愿奉上神魂血肉。 只是可惜。 闭目前,晏琳琅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倒霉百年,好不容易走运一次召唤出了如此强大神明,却没来得及开口要一样赐福…… 暴殄天物啊。 3、第三章 赐福 “哼,跑进来一只小虫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缥缈无踪。 虫子?谁? 晏琳琅意识混沌,如同陷在泥泞的沼泽中,无法开口回应。 她是被冷醒的。 天机卷,情花咒,魔族,污蔑,背叛,万剑穿心…… 一幕幕记忆复苏,晏琳琅于刺骨的痛意中猛然惊醒。 入目先是一张倒悬的脸,墨色的长眉,漆黑的眼睛,黑色面甲,发带垂缨无风自动,光是一双眉目已是摄人心魂。 只是此时这个完美的神祇正脚朝上站立,衣袂流光,修长的五指正置于她胸前。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晏琳琅惊呼一声,猛地飘远。 说是惊呼,声音却细弱得一掐即断,宛如蚊哼。 晏琳琅这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她此时并非实体,全身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比烟还轻,比雾还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倒悬的也并非面前的少年神明,而是她头朝下飘在半空,所以整个视野亦跟着颠倒。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晏琳琅一蹬脚尖,努力调转身形站正,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细小的声音在空荡的世界里撞出微弱的回音。 “你死了。” 那道无情的少年音证实了晏琳琅的猜想。 真死了? 就这样死了? “不死能如何?你的肉身已被捅成筛子,大罗金仙都救不活。” 少年神明盘腿飘坐在半空,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崩溃的神情。 晏琳琅的确不好受。 无论是背负情花咒因奚长离而死,还是被当做魔族细作含冤而亡,都是横在她心间的一根刺,稍一动念,便勾起头皮发麻的痛意。 但她不能崩溃。 事已至此,哭泣和后悔都没有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纤细手掌,心想:还好,元神虽然破损黯淡,却并未完全消散,尚有一线转机。 当务之急,要弄清这是哪里? 晏琳琅环顾四周,只见这里一片黑寂。周围是黑色的虚空,脚下是黑色的水镜,黑水中倒映着她微微发着淡光的魂影,没有天地,没有边际。 乌漆嘛黑一片,难道她来了阴曹地府? 那么她召唤出来的这个,该不会是掌管十万鬼魂的酆都冥神吧? “此处,是本座的识海。” 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那道空灵的嗓音再次传来,语气略有不悦,似乎对她“阴曹地府”的评价颇为不满。 “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晏琳琅抬头望向那盘腿而坐的少年神祇,继而元神一震,慌忙咬唇敛目。 神明不可直视,那一瞬强烈的威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缓过神来,随即释然。 识海是修仙之人突破自身混沌后所开辟的一个精神世界,在此精神小世界中,生死、生克、造物、消亡全在识海之主的一念之间,堪称绝对的主宰,没有任何秘密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并且灵力越强者,则识海越大…… 晏琳琅又看了眼这片看不见边际的黑色虚空,再次震悚:如此浩瀚一片识海,眼前之人的神力该修炼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她多了几分钦佩,虚弱问:“我既没有入轮回,亦未魂飞魄散,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识海?” 神明一抬眼皮。 晏琳琅讶然:“你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因你死前献祭召神,唤出本座,作为交换,你的元神便归本座所有。” 少年微眯眼眸,越发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在理。 这…… 好吧,随便了,毁灭吧。 晏琳琅破罐破摔:“敢问,您是哪位尊神?” 少年道:“吾乃玄溟神主。” 玄溟神主…… 晏琳琅搜寻记忆,据三界典籍记载,九天之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真神。 “传闻中玄溟神主飞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面短须。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额间神纹应是金色,而非红色才对。 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位不太像? 少年飘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姿态闲散道:“他是本座飞升后打败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夺了他的尊号,抢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晏琳琅瞠目结舌,生平第一次听人将“抢”和“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正义凛然。 神明的竞争这般激烈的吗?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点破损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饶有兴致地欣赏小东西的心绪起伏,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片刻,他睨向晏琳琅的灵台处。 灵器但凡认主,便会与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躯壳死去,只要其神魂不灭,灵器亦不会消亡。 少年神明兴致来焉,在晏琳琅的元神中挑挑拣拣,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能让天机卷认主,想来不是个没本事的,怎么死得这么窝囊?” 晏琳琅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觉到什么,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晏琳琅来不及阻止,一颗金色的蝉蜕从她灵台飞出,轻飘飘落在他冷玉般的指间。 玄溟神主懒洋洋捏着那颗物件端详片刻,得出结论:“金蝉印,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灵药,世间罕见。只留下一枚空壳,你使用过它了?怎还会死?” “……” 晏琳琅有些难以启齿。 三年前昆仑天柱出现裂缝,整个逍遥境都为之地动,奚长离补阵失败,被卷入裂缝中九死一生。晏琳琅得知消息后也纵身飞入裂缝,寻到奚长离时他已没了气息,连元神也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存在。 为了救他,晏琳琅毫不迟疑献出自己的金蝉印,以灵力强行催动其孵化破茧,这才将奚长离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之后二人合力修补了裂缝,奚长离因此一战成名,成了仙门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一呼百应。人们似乎忘了,那日同奚长离一同破劫而出的,还有一个精疲力竭的仙都少主晏琳琅。 奚长离失去了昏迷期间的记忆,他并不知自己因何脱险,晏琳琅也没有再提。 她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以奚长离那个古板高冷的性子,若得知真相,只怕是宁可将性命还予她也不愿欠她一分人情。左右金蝉印已给他使用,何必平添波澜,浪费一番心血? 何况那时奚长离风头正盛,若晏琳琅毁了众人崇拜的高山之雪、仙门英雄形象,是只怕会被犯众怒,一人一口唾沫将她淹死。 那时候少年意气,自诩潇洒,哪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落得个黔驴技穷,狼狈身死的下场。 这番心事自然瞒不过神明的眼睛。 玄溟神主将金蝉印的始末读了个大概,略显嫌恶地屈指,将指尖的蝉蜕弹飞,问道:“你是散财童子吗,还是那男人前生拯救了苍生?” 晏琳琅胸口再次一痛,幽幽反问:“神明说话都这样一针见血吗?” 玄溟神主微眯眼眸,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笑。 “或许吧。对不自量力的蝼蚁说话,就要有对蝼蚁说话的态度,谁知道呢?” “?” 说好的神明多慈悲呢? 晏琳琅也不生气,莞尔道:“别忘了,您老人家是我这区区小蝼蚁召唤出来的。你还欠我一样赐福。” 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目光沉寂。 仅是眼神的变化,便险些压得晏琳琅魂飞魄散。 但她不能退缩。 “你从九天而来,便不可能是下界的堕神,而你额间的神纹偏偏是红色,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你这尊神明,还未得到天道的认可。” 晏琳琅强忍住想要退缩的战栗,抛出自己的筹码,“我猜,玄溟神主应该很缺功德吧?” “你在威胁本座?” 玄溟神主半眯眼眸,神情看不出喜怒,周遭空气却宛若凝冰。 “不敢,是合作。” 晏琳琅不想惹怒神明,抢先一步解释,“我的身上,似乎有诅咒。” 周遭威压果然稍稍收敛。 眨眼间,少年已倏地出现在她面前。如此近的距离,他露在面甲外的眉目更显惊心动魄的俊美。 若非此刻是元神状态,晏琳琅恐怕已乱了心跳。 少年盯着她的心口看了片刻,隔空抬掌,随即有所感应般眸色微变,收回五指。 眼底的波澜一划而过,下一刻,少年神明的身影在一丈开外的身后出现,问她:“本座若不愿呢?” 晏琳琅转身直面他,答道:“天道不认,神主或升不了正统神明。” 少年却哈地大笑起来:“正不正统,与本座何干?你该不会以为,本座飞升九天,只是为了获得天道的认可?” 难道不是吗? 玄冥神主却不再多说,只懒洋洋道:“本座现身时,已替你灭了魔族,出了恶气。你的威胁,对无座无用。” “召神要定言灵契约,我并未开口求你,是神主自己主动灭魔,便不算赐福。” “本座可以杀了你。” “神明当然不能无故杀人。何况我的神魂破损至此,即便神主不出手我也会自行消亡。早死晚死都得死,这个威胁,对我同样无用。” “……” 少年收敛玩味,总算开始认真打量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你倒不笨。” “说出来神主可能不信,没有男人影响时,我可是很聪明的。” 晏琳琅厚着脸皮回答。 一场无形的拉锯,少年居高临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置她。 晏琳琅看着他微挑的左侧眉峰,没由来一怔。 她隐约记得,曾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在思考时也喜欢这样撑着下颌,挑起一侧眉峰。 不知道这玄溟神主未飞升前,是谁家的少年? 他自己应该也想不起来了吧?据说修仙之人渡劫前要斩尽尘缘,飞升成神后,会忘记凡人时的所有记忆。 晏琳琅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一时思绪飘飞。 她显然忘了,在神明的识海中,胡思乱想是一件危险的事。 玄溟神主冷然一笑,抬指一点,晏琳琅的元神便如泰山压顶般跪伏在地,动弹不得。 再抬眼间,识海中已没了少年的踪影。 泰山压顶的压迫感瞬间消失,晏琳琅跌坐在黑水镜面上,得以大口喘息。 …… 九重天上,玄溟神主的真身立于滚滚云霞之上。 头顶的巨大旋涡翻涌着,仿佛能将整个世界吞噬。 旋涡之下,渺小的少年神明仰首看着头顶白玉京的入口,漆眸如渊,衣袍迎风猎猎。 疾风乍起,他腾空而起,朝旋涡般的入口飞去。 空中瞬时劈下数道紫霄雷电,玄溟神主旋身躲过,落回原地。玄冰铺天盖地而来,冻住厚厚的云层,灵蛇般的冰柱瞬时缠上他的脚腕,似要将他牢牢困住。 “你还是要拦我。” 少年毫无惧意地直视天道,缓缓抬脚,厚重的玄冰喀嚓作响,最终化为崩裂的碎玉飞溅。 识海中,晏琳琅的元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这里没有丝毫神明应有的温暖光明,又黑又冷,她飘了这么久都不曾摸到识海的边界。 真是奇怪,人死灯灭,竟也会觉得寒冷? 晏琳琅越飘越绝望: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要交待在这儿,成为滋养神明识海的一粒尘埃。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她快要撑不住烟消云散时,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晏琳琅心下一喜,气喘吁吁涉过黑镜般的水面,走近一瞧,总算找到了这唯一的一抹光芒。 那是一块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碎片,不及巴掌大小,冰一般澄澈,宝石般剔透,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焰光,漂亮得像是一颗星辰。 她下意识抬手靠近,想要触摸这美丽的生灵。 然而一道冰冷的霜气却不知从何而来,玄冰沿着识海黑水蜿蜒侵袭,转瞬间便要冻上晏琳琅的手指,冻住那颗星辰。 晏琳琅如梦初醒,换忙撤回手,连连后退两步。 不稍片刻,冰化了,白色焰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玄溟神主那惊绝的少年身姿。 他外出归来,似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眸色极冷。 他盯着晏琳琅,不知在想什么。 难道真的要予她赐福,才能功德圆满? 真是可笑,他所求又不是劳什子功德圆满。 玄溟神主俯瞰面前淡得快要消散的少女元神,忽而凑近,抬指拢在她脆弱的颈项前,比划一番。 不如杀了她,彻底了结这桩因果。 他突发奇想。 晏琳琅看着玄溟神主抬起的手掌,一脸莫名。 什么意思? 她沉思片刻,随即灵光一现,也跟着抬起一手来,与少年掌心相对,五指相抵。 玄溟神主的额角,清晰地抽了抽。 “你做什么?” “嗯?” 晏琳琅坦然抬眼,问道,“神主去而复返,递出援手,不是要击掌为盟吗?” 那双眼睛染了墨线似的妩媚,偏又无比真诚。 好一个递出援手,好一个击掌为盟。 装傻充愣恰到好处,倒让人下不了杀手。 玄溟神主顿感兴致索然,屈指一弹,掌风便将少女纤弱的元神击飞数丈,倒悬在空中。 晏琳琅双手环胸,任由自己倒挂金钩。 正思考如何对付这个阴晴不定的神明,便听那道清朗空灵的声音传来。 “本座倒想听听看。” 玄溟神主缓步逼近,审视少女倒悬的瑰丽面容,“你想要什么赐福?” 4、第四章 交易 “神主这是答应合作了?” 晏琳琅眸光一亮,忙倒转身形站稳。 惟恐他反悔,晏琳琅刚要开口,心思已先一步被玄溟神主看透。 “你元神中的咒印,无人能解。” 此言犹如冷水当头泼下,将晏琳琅才燃起的希冀浇了个彻底。 玄溟神主这话无疑印证了天机卷的谶语,她身上的确有“情花咒”。这咒并不会因为她身死而消亡,而是会烙在元神中,即便投胎转世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且下咒之人修为极高,高到连玄溟神主也无法插手。 晏琳琅难掩失落,轻声追问:“连神主解不了?” 一抹苍白残破的元神倩影,看上去颇为可怜。 “本座又不擅长解咒。” 玄溟神主换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催促她,“趁本座还未反悔,换一个换一个。” 晏琳琅沉吟片刻,随即下定决心,唇瓣轻启。 玄溟神主冷眼旁观,对她眼底的渴求并不陌生。凡人所求不过无尽寿命,至高财富,无上权力,眼前这少女也不会免俗。 他好整以暇,几乎能想象她会说出怎样庸俗至极的愿望。 “我想要玄溟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少女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在偌大虚空中荡出清越的回音。 玄溟神主微微睁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晏琳琅又重复一遍:“我想要的赐福,便是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这简直是玄溟神主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也的确笑出声来,抬指抵着下颌:“你该知道,一次赐福只能求一个愿望。” “我知。” 晏琳琅笃定道,“可天道并未规定,一个愿望只能做一件事。既然并无数量规定,那么我的这个愿望便是‘让神主为我做三件事’,有何不可?” “……” 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你在耍赖。” 晏琳琅的确钻了空子。 九州仙门已有百余年未有人召神成功,而这位玄溟神主成神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想来也是第一次遇上“赐福”之事,经验尚且不足。再者,他中途出过一次识海,再归来时便改变了主意…… 晏琳琅猜测,这段时间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意识到需要与人合作。 与神明博弈,各取所需,当然要寸土必争。 正想着,一阵危险的寒意袭来,晏琳琅的元神猛然轻颤。 “既是‘寸土必争’,索性许愿本座对你俯首帖耳、为奴为仆,岂不更好?” 玄溟神主眸色阴沉,语气绝对称不上善意。 晏琳琅本能地觉得,但凡自己答错一句话,这点可怜的元神便会瞬间寂灭。 “那多不好意思,我是个实诚人。” 她咬牙顶住死亡的恐惧,嫣然一笑,“神主若觉得吃亏,我可以换一个愿望。譬如神主为我找几个灵力强大且乖巧听话的男子为炉鼎,助我采补新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有足够优秀的男子在身旁,或能与情花咒制衡。而且这些男子还必须生得俊秀挺拔,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毕竟我对男人的容颜要求可是很挑剔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对我好,不能负我骗我伤我,我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我让他去死他绝不苟活,修为么最好是大乘往上,毕竟太弱的话身子骨受不住。” “你上一个愿望是什么来着?” 神主忍无可忍打断她。 大乘期以上的半仙,还得俊美听话,心甘情愿做她的炉鼎…… 神主拧眉打量眼前这抹一掐即断的虚弱元神,这么一对比,做三件事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晏琳琅这才弯了弯眼眸,趁热打铁道:“我保证,这三件事绝不会让神主为难。除此之外,我愿日日供奉功德,助神主早登圆满。” 还算她识趣。 玄溟神主微微摩挲指腹,懒洋洋虚阖眼睫,似在考量。 片刻,他加上筹码:“日日供奉功德可不够,本座还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 “待你命绝,我要你的元神。” 晏琳琅低眸看着自己黯淡如烟的元神,良久不语。 玄溟神主挑眉:“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 “好。” 见少年睨目,她复又点点头,“成交。” 简单,她努力苟着不死就行。 话音落地,一根细如蛛丝的银线凭空出现,轻柔地缠上晏琳琅的手腕。她顺着银丝朝前看去,另一端已然延伸至玄溟神主袖中。 少年神明眉头微皱,指尖化作锋芒削去,那看似纤细的银丝却岿然不动,只晃了晃,便袅袅隐去。 契约已定,言灵生效。 晏琳琅唇畔扬起浅笑,转了转手腕道:“那么,我想让神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我的元神找一具合适的容器,使我能运用术法,行动自如。” 她倒是适应得快。 “就这?” 玄溟神主轻哼一声,略作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向本座索取至高神力,或是干脆让本座屠了昆仑仙宗给你复仇。” 晏琳琅笑道:“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神力?” 神主问:“要改口?” 晏琳琅轻轻摇首,否决道:“只要情花咒一日不解,我便仍会在‘情’字上栽跟头。解决一个奚长离,还有李长离、赵长离,根源并不在此。即便我成了仙道魁首,只要我心智不清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已死过一回,没人比她更清楚受情花咒影响时那种身不由己,对心上人掏心掏肺的感觉。 “所以,你还是要解咒。” 玄溟神主惊异于她的胆量,又觉得她有些不自量力。 “是。” 晏琳琅含笑点头,眸中有微光隐现,“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这一笑,眉目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连她那抹惨败黯淡的魂影都仿佛明媚了几分。 神主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方道:“随你。” …… 造物对一个神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虚空中,少年神祇把玩着掌心的剪纸人。 他抬手一挥,那双髻大袖的女纸人便飘飘然落地,化作真人大小,继而五官显现。不稍片刻,那扁平的身躯也渐渐变得丰盈,僵直的衣袖亦变得柔软而兼有色泽,裙裾蜿蜒,一眼看上去与活人女子无异。 女子静立,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缓缓吐出一口呼吸,活了过来。 晏琳琅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蹲身去看自己的倒影。 黑水如镜,登时映出一张黑发黑眸、梳着双髻的苍白少女面容——肤色苍白如纸也就罢了,偏生脸上还画着两抹象征女子身份的俗气胭脂,在这黑漆漆的虚空中,更显几分阴森诡谲,与她生前的皮囊可谓天壤之别。 晏琳琅猝不及防骇了一跳,惊呼道:“有鬼!” 黑镜中的倒影也跟着惊呼,双眼圆溜溜睁得老大。 “……” 这次轮到晏琳琅沉默。 她僵硬抬头,弱弱问:“这就是……神主为我寻的容器?” 玄溟神主飘坐于上空,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单手撑着额角道:“本座只擅杀人,不擅造人,况且纸人便宜好用,替换起来不心疼。” 他满眼写着“三件事干不好还干不坏吗”的敷衍,晏琳琅怀疑他是故意的。 真是睚眦必报,一点亏也不肯吃。 神主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容器就这一种,你爱用不用。” 说罢掀起一边眼皮,觑视她的反应。 晏琳琅很是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自己如今这副尊容。 纸做的身躯脆弱至极,遇火则燃,遇水则湿,风一吹能飘上二里地。 晏琳琅可不敢再踩在识海的黑水里了,晃悠悠飘去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晾着。她将沾湿的裙裾和衣袖一点点拧干,便凝神捏指,打坐调息。 好在这片偌大的识海神力充沛,是极好的休养之地。晏琳琅东拼西凑,缝缝补补,竟也勉强搜刮出一成残存的灵力,咬牙拼一把,足够开启天机卷。 休息够了,晏琳琅唤醒天机卷,将灵力灌入其中,询问情花咒的解咒方法。 所窥天机越大,则付出的代价越大。 晏琳琅一连灌了几次灵力,直到快撑不住时,天机卷上才隐约浮现出数行小字。 据天机卷所言:情花咒来源于上古神明的诅咒,中咒者七情泛滥,五感敏锐,喜怒哀乐惧皆倍于常人。若想解咒,唯有将同样带有上古神力的神器种入己身,封印七情。而在修真逍遥界,七情与五行对应,如木主怒,火主喜,土主思,金主忧悲,水主惊恐…… 也就是说,晏琳琅若想解咒,则需先封印七情; 若想封印七情,则必须集齐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上古神器,将其融于己身。 如今仙门百家分封而治,互有较量,寻一样上古神器已是十分难得,更遑论要集齐五行五样。 不过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晏琳琅恰巧,知道其中一样的下落。 正思忖间,她孱弱的身躯再承受不住天机卷的反噬,灵力枯竭,嗤地一声被打回原形。 晏琳琅变回薄薄一张纸,虚弱无比,飘飘荡荡朝远方飞去。 前方白色焰火明灭闪烁,她竟又看到了那颗漂亮如星辰的碎片。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朝光亮飞去,晏琳琅大惊:糟糕,自己这具纸人身躯不会被白焰灼成灰烬吧! 眼睁睁看着离光亮越来越近,晏琳琅拼命扇动双袖,闭眼惊呼:完了完了!自己才刚复活,怎么就直接火化了! 正此时,熟悉的光芒闪现,白焰消失,戴着黑色面甲的少年神祇飘飖现身眼前。 “本座好不容易打个盹,就听你在识海中闹腾,这么想死吗?” 晏琳琅刹脚不及,猛然被他吸去,一头扑进了少年清冷硬实的怀中。 磅礴的灵力瞬时将晏琳琅浸润其中,体内禁用已久的合欢宗功法正在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吸收采补。让重伤的她对眼前的纯净神力视而不见,不下于让一个饥饿濒死的人放弃满桌喷香鲜美的鱼肉佳肴。 正天人交战间,听闻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下来。” 晏琳琅撑起薄薄的纸袖,又吧唧一声趴下,喘息瓮声道:“不好意思啊神主,我实在没力气。” 神主皱眉,嫌恶地将她从肩上撕下来,拎在眼前看了看。 近在毫厘的距离,少年浓密的眉睫根根分明,晏琳琅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墨色瞳仁中,自己那惊慌扑腾的小小倒影。 熟悉之感又涌上心间,她情不自禁去看他的眼睛。 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念头一浮出脑海,她便清醒过来: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拙劣的搭讪。她出身无神之境,怎么可能和九天之上的神明相识? 又是情花咒的影响吗? 正失神间,神主一垂眼皮,面无表情将纸人弹飞。 他问:“怎么回事?” 晏琳琅在空中“之”字形飘荡,生无可恋道:“一不小心窥得天机,反噬自身了。” 神主哼笑一声:“活该。” 见晏琳琅半晌没有反应,他又觉得笑起来索然无味,不由敛目觑视她的动静。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晏琳琅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晏琳琅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晏琳琅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晏琳琅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晏琳琅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5、第五章 仙都 六欲仙都位于逍遥境以南,东邻妖界,西接鬼蜮,一条神仙不渡的无妄河将它与仙门百家割裂开来。 此刻,无妄河上雾茫茫一片,一叶扁舟悄然横渡。船桨划破水波,宛如在画卷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舱室中井然摆放四张小案几,置有香炉屏风,颇为风雅,只是此刻却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唯有船头甲板处立着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背影极为窈窕纤细,一袭素衣迎风翻飞。她拢着双袖,没有持剑,身上气息极淡,看不出是凡人还是修士,宽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皓腕苍白若雪,毫无生气。 身着蓑衣斗笠的船夫在船尾摇桨。 他在此摆渡多年,什么客人都见过,自然不以为奇,主动搭话道:“姑娘渡河是去做生意,还是走亲?” 白色的面纱拂过唇瓣,晏琳琅笑道:“回家。” 竟是仙都中人,船夫有些讶然:“如今鲜少有人渡河了,老夫空闲了数日也才见着您一位客人。都是出城的多,进城的少。” 晏琳琅轻声问:“为何?” 六欲仙都是修真界少有的极乐净土,千年繁华,软红香土,往来经商享乐的人络绎不绝,多少修士趋之若鹜。即便如今遇上隆冬淡季,也不该如此冷清。 “如今天下不甚太平,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净土?” 船夫长叹一声,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贵客听说了吗,前几日在昆仑仙宗,有人召神成功了。” 晏琳琅目光一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召神的那位,便是这六欲仙都的少主大人。那神明脚踏万丈金光,自九天而来,眨眨眼就削了昆仑两座雪峰,引得山峦崩裂,伤昆仑剑修无数,就连云之君也不曾幸免。” “云之君”便是奚长离的道号。 “杀性如此之大,这哪里是召神?分明是邪神。” “邪神?” “可不是吗?据说是因仙都少主走火入魔,沾染上了魔物,这才连累昆仑仙宗遭此一劫。” 船夫啧啧摇头,言辞多有后怕惋惜,“她自身也遭到反噬,万剑穿心,横死当场。消息一传出来,六欲仙都恐怕愈发不太平了,贵客此去,定要当心。” 走火入魔,反噬横死…… 晏琳琅抿了抿唇线。昆仑仙宗那群粉饰太平的伪君子,是这样说她的吗? 正想着,浓浓白雾中隐约显出一线青灰色的轮廓。 “姑娘,船将靠岸,劳您将船费结一下。” 船夫停了桨,伸出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十颗中品灵石。” 十颗灵石? “以前不是三颗吗?” 晏琳琅记得自己主持仙都数十年,渡河费用一直没变,怎么现在涨得这般厉害? “那是以前啦,如今这地界……哎,不好过啊。” 船夫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晏琳琅换了纸人身躯,两袖空空,便诚实道:“我现在没有钱。” “没钱?这可不行。” 船夫敛了笑,正色道,“姑娘应该知晓无妄河底藏着什么,若无小老儿撑杆,当心兴风作浪,翻了船。” 仿佛印证他的话,方才平静的河面顿时波澜四起,如沸水气泡,将小船顶得左摇右晃。 晏琳琅稳住身形,墨染的眸子投向沸腾的水面,一扬唇线道:“船家莫急,我这就去取钱。” 取钱? 小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里取钱? 船夫正纳闷,却见那少女足尖一点,飞身投入江面。 船夫目瞪口呆,慌忙倾身一看,只见浑浊的水柱自河底而起,如灵蛇盘旋空中,而那少女的身形宛如纸蝶轻盈,灵活穿梭于水柱的夹击之间。 这水柱里藏着无妄河特有的一种妖物,名为七情虫,顾名思义,便是以人的七情为食。因无妄河毗邻六欲仙都,这里不禁七情,欲念杂重,便吸引了不少七情虫来此定居觅食。 这妖物常年隐匿水底,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跃出水面作祟,惊吓渡河之人。渡河之人越恐慌,它便越是壮大,也闹出过几条人命。 晏琳琅镇守仙都时曾带人镇压过七情虫,河面上很是太平了一阵。怎料十年未归,它们又开始兴风作浪,不知吃了些什么,体型和破坏力都更甚当年。 如今晏琳琅不能用剑,灵力只恢复三成,还要提防河水打湿纸做的身躯,多方掣肘,斗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擒住水柱中的黑色妖虫。 五指一捏,那疯狂扭动的妖虫瞬时化作一滩浓墨炸开,只留下一颗珍珠般莹白光洁的妖丹。 该说不说,捏东西的感觉还挺解压的,无怪乎玄溟神主总喜欢将别人的脑袋当纸壳捏着玩。 晏琳琅翩然落回船上,单手将妖丹交予船夫。 “此物充当船费,可够?” “够了够了!” 船夫手忙脚乱地双手接过莹珠。七情虫的妖丹能使人于水下呼吸如常,可比十颗中品灵石贵重多了。 这少女究竟是何人? 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灵力也不算出彩,却敏捷果敢得很,似乎对无妄河的一切了如指掌。 船夫将妖丹收入囊中,继续摇桨道:“小老儿方才无意冒犯贵客,只是摆渡规矩如此,还请贵客勿要见怪。观贵客如此本事,恐踏浪过河也不在话下吧?” 晏琳琅抬起溅湿的手指,有些为难:“会打湿身体。” 那纤纤玉指晾在风中,如雨水打湿的白茶般苍白透明。微风拂动她遮面的垂纱,露出的尖尖下颌亦是纸白之色,更显红唇靡艳。 不稍片刻,船已靠岸。 晏琳琅道了声“多谢”,便飞身下船,如轻巧的纸蝶翩跹而去,消失在浓雾之间。 六欲仙都入口处沿用的,仍是晏琳琅十六岁那年修缮的上古护城阵法。 时隔多年再次触摸到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阵法结界,感受掌心下熟悉的符光流动,她心间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出入阵法要有专门的符令,但这对阵法的缔造者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晏琳琅熟稔地打开一道口子,缓步踏入阵中,阵法的流光在她身后悄然合拢,恢复如常。 排山倒海的繁华喧闹瞬间扑面而来。 正值日落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座绵延不见尽头的仙城如金粉画卷铺展眼前。 和昆仑仙宗的清冷素净不同,这里金碧辉煌,花木扶疏,飞阁流丹更兼雕梁画栋。头顶画桥如彩练凌空,错落的高楼浸润在金红的余晖中,风一吹,檐铃叮当,欢声如浪。 目之所及,一派泼天富贵的极乐盛况。 这里并无种族之分,人妖之别。所见之处既有有凡人当垆卖酒,亦有山精野怪结伴而行,酒楼上斜倚着几名妖族,男的俊秀风雅,女的妩媚多情,正朝着楼下的年轻修士抛媚眼儿,有几个胆大的女妖更是凌空而舞,涂了嫣红丹蔻的裸露玉足上,金铃叮当作响,引得众人抚掌叫好…… 晏琳琅心口一阵熟悉的躁动,忙避开视线,惟恐引得情花咒发作。 “六欲仙都,你可知何为‘六欲’?” 道旁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正在与来人高谈阔论,“眼、鼻、舌、耳、生、死,六欲未净,是为六欲仙都。修仙成神要断七情绝六欲,而这里的人六欲俱存,自然也就飞升不了。” “不错。” 饮茶的锦衣男子帮腔道,“除了无法飞升,此处闭目是温柔故里,睁眼是红尘万丈,没有仙门层层压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是仙境胜似仙境。故而这里虽是无神之境,却敢号称‘仙都’。” 见到熟悉的草木街景,晏琳琅只觉恍如隔世。 她终于回家了。 走在熟悉的地盘,心情总是格外愉悦些,晏琳琅并不着急回宫,置身于热闹的烟火气中,仿佛要将身上残存的冰雪寒意涤荡干净。 她路过货架,不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几串嫣红的糖葫芦上。 糖葫芦上串的并非山楂,而是仙都特产的一种灵果,色泽如宝石红艳晶莹,绵密多汁,就是酸得厉害,需要裹上相思崖的无上蜜方能入口。 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又涌上脑海。 记得很多年以前,她偷溜出来闲逛时就爱买上一串糖葫芦,也不吃,只晃悠悠拿在手里,笑着去逗弄身边那位安静随行的黑衣少年。 她已经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却还记得这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 晏琳琅不自觉取了一串,刚凑近些,就听脑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什么?” 玄溟神主?! 晏琳琅一个趔趄,险些打翻了手里的糖葫芦,忙不迭将东西插回原位,挑开面纱四下张望。 “别看了,只有你能听到本座的声音。” 那道声音懒洋洋传来,“你有本座的一滴血,本座便可与你五感相通。” 五感相通…… 也就是说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所见所闻都瞒不过玄溟神主的监察? 晏琳琅抬指轻抚额间的神明血,眼尾一挑:就说嘛,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玄溟神主难得耐心重复,显然对凡境的东西颇感兴趣。 也是,飞升后没了凡间的记忆,千百年来都待在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之上,必是孤寂无聊得很。 “灵果做的糖葫芦,裹着一层蜜。” “甜的?” “酸的。” 闻言,神主大人已然没了兴趣。 他似乎又看中了什么东西,在晏琳琅脑袋里发话:“那又是什么?” “哪儿?” “你左前方,发光的那个。” 晏琳琅被他催促着向前,来到指定的位置一瞧,原是银花灯。 “银花灯,里头装着一种稀有的萤蝶,晃一晃让萤蝶扑闪翅膀,便可发出幽蓝的荧光。” “碗里的那个呢?” “荔枝煎,人族带来的美味,蜜渍的。” “甜吗?” “很甜。” “本座要这个荔枝煎,你弄来尝尝。” 玄溟神主发号施令,全然一派少年心性。 晏琳琅“呃”了声,窘迫道:“我没钱。” 早知道要买东西,她就该在无妄河多杀几只七情虫。 少年明显地“啧”了声。晏琳琅几乎能想象出他孤身倚坐在黑漆漆的识海虚空中,手撑下颌,微微眯起眼睛嘲讽她的模样。 嘲就嘲吧,显得您很有钱似的,还不是连一个供奉的信徒也无,整日被困在九天之上捏人头玩儿? 不对,他们五感相通,自己的腹诽不会被他听见吧? 脑海里没有半点动静,晏琳琅不由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确定那阴鸷少年听不见纸人的心声。 她语调轻快起来,试图找补:“待我回宫,便有取不尽的灵石法器,吃不完的佳肴美味。” 只不过,昆仑之乱尚不知如何收尾,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是个问题。 晏琳琅正在铺子前出神,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拉扯了下。 她低下头,只见一个总角之龄的人族女童端着一小碗荔枝煎勾兑的热饮,脆生生道:“姐姐,阿娘说,这个给你。” 晏琳琅讶然,顺着女童的视线望去,她口中的“阿娘”原是这家饮食小铺的主人。 “姑娘,要打烊了。我见你站在铺子前许久,就送你一碗饮子暖暖身罢。” 荆钗布裙的妇人在腰间的围裙上拭了拭手,淳朴笑道,“不要钱的。” “这如何好意思?” 晏琳琅许久不曾接受过善意,不由有些无措。 那女童却将搪瓷碗塞到她手里,抿唇一笑,跑开了。 “这家人倒是心善,此后必定逢凶化吉。” 玄溟神主仍在远程看戏,催促她,“给本座尝尝。” 晏琳琅知道神谕一出,必定应验,也算是这对母女的福分。 她抬指撩开帷帽垂纱一角,将搪瓷碗递至红唇边。 正迟疑喝水会不会弄湿纸做的身躯,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腾而来。 “让开让开,挡路者死!” 一小队骑着乌骓、身着紫袍金甲的人当街策马疾驰,见到行人也毫不避让,只将手中鞭子抽得呼呼作响,高声吆喝。 行人吓得连滚带爬,一些商贩避之不及,货物洒落满地,被马蹄尽数踏成碎泥。 妇人的糖水铺子亦未幸免,摆在门口的桌椅尽数被踏翻,连带着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也险些丧命马蹄之下。 晏琳琅旋身护住小姑娘,马蹄堪堪从耳边擦过,当真应了那句“逢凶化吉”。 她低眸一看,碗中荔枝煎的汤水未撒分毫。 再回首时,那队骁骑已经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没事吧囡囡?真真是吓煞阿娘了!” 妇人心有余悸地搂住女童,又不住给晏琳琅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护,不然我家囡囡恐怕是……这些个金乌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晏琳琅眼皮一抽。 金乌卫担负守护仙都之职,紫袍金甲是其标配。当年晏琳琅一手创办金乌卫时,可没想到会养出这么一帮嚣张跋扈的东西。 她试探问:“金乌卫不是守护仙都百姓的吗,怎会如此行径?” “唉,那是以前了。少主尚在的时候,金乌卫的确为咱们办了不少实事,可琳琅少主都有十来年没回来过了。早知会是这般光景,我们一家还不如留在外边呢。” 妇人看了眼逐渐晦暗的天色,似有所顾忌,低声叮嘱道,“姑娘还是尽快归家为妙,最近夜间不太平,千万别出门。” 说罢,她麻利收拾好碗筷桌椅,拉着女童进了门。 面纱撩动,晏琳琅端着温热的荔枝煎饮子,琥珀色的糖水中倒映出她轻蹙的眉头。 方才当街纵马的金乌卫皆是十分面生,不是她当年提拔的那批旧人。 她得回宫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6、第六章 回宫 六欲仙都很大,外圈内门加起来绵延千里,高楼画桥错落有致,待夜间灯火次第燃亮,一片光海蜿蜒,尤为绚丽。 在中心地带,仙都六部殿宇罗列,拱卫着一座悬浮半空的仙山。 一线银丝飞瀑悬挂其间,飞云流霭,壮丽非常。 顺着仙山云梯往上,山顶平坦开阔,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千年紫羽金合欢。六欲仙都崇尚合欢功法,城中徽印便是华美的“紫叶金穗”。 紫羽金合欢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仙宫隐现其中,那便是晏琳琅的居所,饮露宫。 云梯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创世神女的浮雕,左边为“造人”,右侧为“补天”。 上古时期,身为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抟土造人,创造出世间万般生机。后来九天出现裂缝,致使天火肆虐、魔气横行,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补天,以身殉道,神陨后其神力化作满天星辰、银河万里,继续守护人间。 此后诸神则全部退隐九天之上,凡境交予人族做主。 石壁观完,晏琳琅手中的荔枝煎也饮得差不多了。 她面朝左壁而立,透过轻舞的素白面纱,凝视造人浮雕上神女手中捏造的一捧金色泥土—— 神女壤,六欲仙都的传世之宝,上古土系神器。 这便是她此次归来的目的之一。 “荔枝煎的味道不错,本座命你明日再去买。” 脑海里突然传来玄溟神主餍足的声音。 尚在出神的晏琳琅一哆嗦,抬指揉了揉太阳穴,“神主一定要在我脑子里说话吗?我是无甚意见,只是无辜路人见我自言自语,多少有些惊恐呢。” 玄溟神主低低笑了起来。 明明是一把颇具少年气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人还要恶劣。 “本座乐意。若你提前将自己折腾死了,本座也好第一时间收割你的元神,供我驱使。” 他品味着晏琳琅带来的那丝清甜,似是意犹未尽,“这就是‘甜’的感觉,还不错……” 晏琳琅看向手里的空碗,有些奇怪:“成神会忘却凡尘俗世,连酸甜苦辣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神主道:“神明无口腹之欲,舌头尝不出味道。” 晏琳琅有些同情他了,“神明无悲无喜,连味道也尝不出,那成神还有什么意思?” 神主淡淡道:“是没什么意思。” 晏琳琅更加好奇,“既然成神没意思,神主为何还要成神?” 神主懒得回答,岔开话题:“仙都之主只有你一个弟子?” “当然不止。怎么突然问这个?” “既然不止你一个徒弟,为何偏生选你做继承人?” “……” 怎么说呢,晏琳琅抬头望向星斗密布的夜空。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少时也是被称为“天才”的存在。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十五岁金丹已成,自创“婆娑万象”,十六岁修补上古阵法,建立金乌卫,是当之无愧的仙都明珠。 若非她从小因情花咒而格外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偷懒逃去游山玩水,灵力只怕还会更精进几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她并不知晓情花咒的存在,不知者无罪。 后来遇见奚长离,她脑子一热,半路改学昆仑心法,纵使自身体质与昆仑心法相克,她也依然咬牙突破了心法七境,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情无恨”。这也就罢了,偏生她是个招摇的性子,整日拿着情无恨四处晃悠比试,弄得昆仑仙宗那群小辈对她又嫉又恨,好几次跑去奚长离面前告状…… 奚长离…… 晏琳琅心口窒闷。昆仑山上,真是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 在昆仑山上几十年,晏琳琅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轻视和质疑。 她眨了眨眼,司空见惯的语气:“神主也觉得我这个仙都少主名不副实,不堪大用?” 出乎意料的,这次神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轻视嘲讽。 “笑话,能召出本座的人,怎么会是无用之人?谁敢说你名不副实,摘了他的脑袋便是。” 晏琳琅怔愣,纸做的空荡胸口竟涌上一丝丝的暖意。 她捻指一拂,化去空碗,沿着月下云梯继续往上走。 “其实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师兄、两位师姐。” 或许是那一丝暖意作祟,晏琳琅第一次与人聊起自己的师门,“我家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百年来拈花惹草欠下情债无数,惹来各族女子通缉追杀,故而他常年在外躲债,极少回仙都; 二师姐亦是修的合欢功法,少时有一朱砂痣,可惜对方英年早逝,二师姐便一直深居简出,连我也鲜少见她。我十三岁那年深渊异动,师门倾巢而出,二师姐负伤失踪,被一海族美男所救,那美男竟与她死去的白月光有七分神似,二师姐遂强取豪夺至仙都……” “……” 玄溟神主挑眉。他已经能预料到故事的走向了。 “后来海妖美男得知真相,写下一封绝交书愤而出逃,二师姐这才知晓美男已珠胎暗结,怀了她的孩子……” “等等。” 玄溟神主笑她,“这话本杜撰得未免太不严谨了些。你确定珠胎暗结的是海妖,不是你师姐?” “那男子是海龙一族的人,这个种族皆是男子产子。” 晏琳琅温声解释。在六欲仙都,一切皆有可能。 玄溟神主接受了故事的荒诞。 “……继续。” “总之,二师姐千里追夫,至今未归。” 晏琳琅顿了顿,继续道,“小师姐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与我感情甚笃。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便陪在我身边了,时常教我识字练气,与我同食共寝。她出身妖族,却性子清冷,更像个无情道剑修,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但我去了昆仑仙宗后,却忽然得到消息,小师姐要回族群去,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成亲了……” 晏琳琅真不想提及后来的事。 总之,对于和昆仑仙宗联姻之事,小师姐一直不甚赞同;小师姐看中的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晏琳琅也不敢苟同。 曾经的亲密无间似乎有了罅隙,话不投机,各奔东西。 “论实力,小师姐亦是根骨不俗,但她有自己的族人要保护,也有了心上人,不可能留在仙都。” 晏琳琅负手而行,竭力让语气轻松。 好在玄溟神主并未追问她言辞中的那点怅惘,总结道:“不愧是不禁‘六欲’的地方。这么说来,他们都是为情所困,无力承担重任?” “倒也不全是为情所困。” 晏琳琅晃悠悠道,“比如我师父,不动情不好色,只好赌。八十年前她与一人做赌,结果阴沟翻船,千年来第一次输,就输掉了五百年自由。” 随后师父跟着那人去了东海闭关,还不许徒弟们去赎人,此后音信全无。 晏琳琅总疑心师父是被人关进东海某座黑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灵石还债…… 她心算一番,颔首道:“估摸着她老人家再挖上四百一十七年矿,便能与我团圆了吧。” 玄溟神主漠然半晌,给出评价。 “你们师门的人,果真各个都是人才。” 晏琳琅深以为然:“好赌的师父,四散的家,还有一个破碎的我。” 玄溟神主表示理解:“你独木难支,无怪乎会被男人骗心骗命。” “……” 晏琳琅被猝不及防戳中痛处,决定撤回方才的感动。 “你外出多年,就不怕老巢被人端了?” 玄溟神主似乎心情不错,对她的过往很感兴趣。 晏琳琅道:“我的心腹皆留守仙都,何况,还有夜弥天在……” “那又是谁?” “我的徒弟。” 夜弥天是晏琳琅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近六十年前的事,冰雪初融,春寒料峭,有个野猪精在兜售关在木笼子里的人族小奴隶,十来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脏污少年被铁链锁在笼中,晏琳琅一眼就看中了夜弥天。 只因他的眼睛生得有几分像殷无渡,瞳仁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失去了一同长大的竹马,晏琳琅还是有些伤心的,以至于看到一双与他类似的眼睛都会怅然若失。 于是她将夜弥天买下,带回身边,收为首徒。 玄溟神主意兴阑珊,打断她的回忆:“最亲近的人未必可靠,徒弟亦是如此。” 晏琳琅道:“他一向乖巧。” 玄溟神主意义不明地轻哼一声。 闲聊间云梯已尽,枝干虬结的硕大紫羽金合欢显露眼前,即便隆冬时节也花期如旧,夜色中金穗流光,如梦似幻。 前方便是晏琳琅的饮露宫了,她加快步伐,抬手覆上结界,熟稔地结印开阵。 铛的一声,晏琳琅被结界弹了回来。 怎么回事?开阵方法不对? 晏琳琅再次尝试开阵,又再次被结界弹回…… 她终于确认,有人改换了结界的符文。 这种感觉,无异于你跋山涉水归家,却发现家中大门全换了新的锁匙。 然仔细想想,十年未归,结界有所更新加固也正常。 晏琳琅如今的身份不能暴露,两次尝试进门未果,万不能再强行开启第三次,否则触发警报,必定惊动他人。 她正思索该如何溜进去,忽闻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她立即旋身藏在假山后,几乎同时,一对金乌卫绕过围墙拐角而来,与假山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饮露宫大门下站定,面朝一面潋滟的水镜,只听“滴”的一声响,水镜上浮出那人的姓名与职位,显示“点卯成功”。 “滴,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晏琳琅:点卯镜??? 世风日下,崇尚逍遥的六欲仙都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 晏琳琅抓住机会,幻化出巴掌大的剪纸人原身,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入最后一名金乌卫的披风下,随即紧紧贴住。 金乌卫毫不知情,带着她穿过结界。 晏琳琅顺利进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落地,化出真身大小。 期间玄溟神主一直没再出声,识海里也寻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厌倦了这场旁观,打盹或是清修去了。 这样也好,晏琳琅可以心无旁骛地行动。 正想着,月华忽的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速掠过。 晏琳琅心下警觉,下意识抬头,不由瞳仁微缩。 魔气? 六欲仙都为何会有魔气出现? 7、第七章 密谋 那的确是一抹魔气,晏琳琅绝不会认错。 紫黑色的气息融于浓浓夜色,极难被人发现,若非晏琳琅吃过一次大亏,恐怕也会以为掠过去的只是飞鸟抑或乌云。 她化出纸身飞速跟上,只见那抹气息掠过饮露宫,消失在西北角。 晏琳琅落地现形,抬首一瞧,一座金碧辉映的八宝飞阁矗立眼前。 万象阁,历代仙都之主的藏品收集之地,神女壤就在其中。 “这魔气倒是会挑地方藏匿。” 晏琳琅抬指拂过眼睫,再睁目时视野清明,一层淡金色的结界浮现眼前。 果然,万象阁的核心阵法也被篡改过了。 没人比晏琳琅更清楚此处阵法的杀伤力,绝不能贸然强开。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让外人出入,想要再钻进谁的衣袍中混进去是不可能了。 晏琳琅目光一扫,果然在入口旁边发现了一面水镜。 她记得万象阁中也有一面同样的水镜。 少时她被师父关在阁中清修,耐不住寂寞,便常用那面水镜偷览六欲仙都的街景山色。后来偷看已不能满足她的玩心,她便又研究出一个“界门瞬移”的术法——从一面水镜进,便可从指定的另一面水镜出。虽然使用范围不能超过三十丈,但用来穿透禁制结界却是十分便利。 这是晏琳琅的秘密,师门中知道水镜有这般作用的人极少,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晏琳琅一边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一边循着记忆施法结印,化作流光钻入水镜。 下一刻,她已现身万象阁中。 这里是内间藏书之地,借着一盏盏悬浮的琉璃灯,可见四周排排书架如林海高耸,墨香浩瀚。 晏琳琅随手拿起水镜前摊开的一本书,上头还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画的墨宝——一只四脚朝天的长尾王八。 晏琳琅嘴角轻提,正要继续朝里搜寻,便听外间传来低沉的人语声。 她心下一紧,敛去气息藏身阴影中,借着博古架的空隙朝外望去。 外间是一处开阔的修炼之所,置有玉鼎,鼎上悬浮着巴掌大一块金色的神女壤,守护符文浅浅流光。鼎旁的七星玉台上,一位身着广袖紫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姿瘦而清隽。 晏琳琅认出了这个背影,她的大徒儿夜弥天。 而悬浮在夜弥天面前的,赫然正是那团她追踪了一路的魔气! “……这几年已经加重了仙都税收,连无妄河上的船费都没放过,每月还需抓人供你们吸食灵气,还想如何?把六欲仙都拆了,够不够你们用?” 夜弥天的声音很沉,全然不似往日和气。 博古架后,晏琳琅的心陡然沉至谷底。 “做生意讲究你来我往,不能光顾着你们抬价。前日答应我的事呢?” 夜弥天冷声逼问,“她的元神,还未找到?” 魔气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夜弥天压低了声音:“找到尸首还不够,必须得到她的元神!只有亲眼看见师父的元神陨灭永不超生,我才能高枕无忧,坐稳仙都之主的位子。” 晏琳琅听得清楚,只觉一股滔天怒火席卷全身,烧到极致,反从指尖渗出一丝阴寒的冷意。 暴涨的渡河费,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潜入仙都的魔气……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昭然若揭。 至于夜弥天这样做的理由,抓来一审便知。 晏琳琅尚未行动,那团魔气却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窜起。 夜弥天被惊动,转身喝道:“谁?!” 伴随这一声低喝而来的,还有一招凌厉的杀招! 晏琳琅灵敏避开,遮挡的博古架霎时应声而裂,一片摧枯拉朽。 魔气见与夜弥天的密谋暴露,第一时间要逃。 晏琳琅飞身阻拦,却被夜弥天一剑横档,拖住步伐。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魔气撞破窗扇逃窜,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魔气修为不高,倒是颇为狡猾敏捷。 晏琳琅如今只有三成灵力傍身,还是纸做的身躯,分身乏力,索性先解决内乱,专心对付夜弥天一人。 她顺手扔出手里那本画了王八的书,格挡住夜弥天刺来的剑刃。书籍被剑锋震碎,纸页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自两人间洒落。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夜弥天不慌不忙,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皮相,“方才的话,姑娘听去了多少?别担心,只要姑娘实话实说,在下不会为难。” 杀意撩动帷帽面纱,晏琳琅反问:“仙都少主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师父的人?” 夜弥天做了然状,随即又自顾自摇头,“不对,师父留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吧。” 他一袭金冠紫袍,俨然一副“仙都之主”的做派,脸上再也没有做奴隶时的卑微怯懦。 晏琳琅看着这张熟悉年轻的脸庞,只感到了陌生和憎恶。 “既然是师父的人,那便不能留了。” 夜弥天收剑双手结印,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股汹涌的煞气自他脚下四散,霎时黑雾滚滚,宛如野马奔腾而来。 晏琳琅见到这熟悉的术法,只觉荒诞可笑。 婆娑万象,夜弥天竟然用她创造的术法来杀她。 “婆娑万象,开!” 夜弥天睁目一指,煞气迅速吞噬周遭一切,朝晏琳琅扑去。 晏琳琅裙裾翻飞,纹丝不动,只在黑雾即将吞噬她的一刻轻启红唇,宛如复刻般道:“婆娑万象,开。” 果然还是本宗术法使用起来最顺手。她甚至不用抬手结印,那奔腾的黑雾有短暂瞬息的凝滞。 继而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反噬,将扩散的黑雾瞬间蚕食。夜弥天的幻境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潺潺涤荡,紫莲朵朵生香,摇曳生姿。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夜弥天猝不及防被这股清澈的灵力击飞在地,口鼻溢血。他浑身沉重如吸足清水的棉花,连抬手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狼狈跪地喘息。 “婆娑万象”一旦开展,无异于识海外放,对卷入阵内的生灵及物品有着绝对的操控力。 可是,怎么可能? 夜弥天咬牙,不可置信地抬头: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师父的术法,还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 “你心术不正,连婆娑万象也使得这般肮脏丑陋。” 那纤弱的女子踏着紫莲水面缓步而来,袖边灵鸟翻飞,身后星辰万里,“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婆娑万象。”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帷帽垂纱轻舞,露出一张苍白陌生的、画着两坨可笑红晕的少女脸庞。 夜弥天没见过这张脸,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将第三境的婆娑万象施展到这般境界。 “师……父?” 夜弥天最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掩盖在锦衣华服下的卑怯显露无疑。 “如今再说‘我待你不薄’这种话,已无甚意义。” 晏琳琅抬指操控他坠落一旁的佩剑,剑指咽喉,“你与魔族合作了,为何?” “师父,徒儿……” “回答我!” 夜弥天咬唇,捂在胸口的手掌青筋暴起。 良久,他苦笑一声:“师父真的待我不薄吗?” 晏琳琅审视他:“说清楚些。” “师父不会以为把我从奴隶笼里买回来,替我拍拍尘土,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对我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吧?您知道一个任人凌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奴隶最渴望什么吗?不是您心血来潮的关心,不是无关痛痒的施舍,而是权势、力量,是将那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 夜弥天缓缓直身:“可是您呢?您既没有珍宝法器赠予,也没有仙门秘籍传授,只会带我吃喝玩乐,只让我修炼一些基本的养身功法,和养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两顿饭就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什么区别,就连‘婆娑万象’,也是我偷学而来的赝品……” 话到这份上,夜弥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介意多说两句实话。 “真正能给我力量的人是魔族,是他们助我登上高位,拥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和魔族联手,要彻底扫除我这个障碍。杀了我还不够,连元神也要粉碎。” 晏琳琅平静说着,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切肤之痛。 回想她远去昆仑仙宗时,夜弥天长袖善舞,主动为她鞍前马后。他从一开始帮着处理一些宫中杂务,到后来将仙都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联络汇报,事必躬亲,一如既往的谨慎本分,不曾表现出丝毫不该有的觊觎僭越。 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赢得众人的信赖,一点点获得代理仙都之权,却原来全是伪装。 直到此刻晏琳琅才看清,夜弥天的眼里竟藏了这么多的怨与恨。 五十年的蛰伏隐忍,真是难为他了。晏琳琅佩服。 “道法自然,见世间美好,方知何为‘婆娑万象’。你以前受过苦,心思太重,若我说不急于教你高阶术法,是为了洗濯你的心性,你定然不信。” 晏琳琅凝目,强忍住心口那丝异样的窒闷,“我再问你一句,魔族为何与你合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夜弥天抬起湿红的眼睛看她,一如多年前木笼子里那般惊惶破碎。 他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8、第八章 借吻 夜弥天哀声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晏琳琅掌控下的剑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往事历历在目。 从刚走出奴隶笼的自卑怯懦,到端茶奉水的谨小慎微,再到后来拜师成功的喜极而泣……那时的夜弥天就像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对晏琳琅言听计从,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他又露出了这般哀求的眼神,一如多年前的笼中幼兽。 一股强烈悲伤与怜悯交叠涌上晏琳琅心头,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她的心旌开始动摇,杀意逐渐被莫名的迷茫取代。 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异样来源于强开婆娑万象耗尽灵力的虚脱,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 理智告诉她“这个徒弟已经养废了,绝不能留”,可她的身体却沉湎于师徒旧情中,无法抑制地抗拒动手。 熟悉的感觉,胸口突突发烫。 不是虚脱,而是情花咒发作! 晏琳琅抿紧唇线。看来这天杀的诅咒不仅能让她在情爱上优柔寡断、理智全无,就连面对亲情、友情乃至师生情时亦不能幸免。 下不去手。偏偏是这个时候! 恬静的莲池幻境起了波澜,晏琳琅不得不握住自己的右腕,试图稳住发颤的剑尖。 夜弥天发现了她的异样,脸上掠过一丝狂喜之色,趁机猛然挣脱束缚,毫不迟疑夺剑刺向她的胸口! “对不住了师父,我不能留下后患!” 晏琳琅抽身后退,只听嗤地一声,那剑刃堪堪没入她的左肩。 好险!尖锐的疼痛暂时压制住晏琳琅心口的沸腾,唤回一丝清明。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拼着剑刃刺深的危险飞身向前,以灵力扼住夜弥天的喉咙。 夜弥天猛地抽出长剑,想要后退已是来不及,整个人被灵力形成的水链缚住,强行按压跪地。 一块紫玉令牌啷当坠地,夜弥天挣扎要去捡拾,却被晏琳琅先一步收回手中。 仙都少主令,执掌此玉牌者可号令仙都各部。 夜弥天代管这块令牌十年,还真以为这东西是他的所有物了。 “师父!” 夜弥天直勾勾地看着她手中的令牌,那张讨喜的脸,已被欲望和恐惧扭曲,“师父,不要……” 晏琳琅轻笑。 她曾桀骜不驯,年少无知到了以为自己能改变整个世界,以为释放的所有善意都能收获等份的真心。可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养不熟的狗。 “夜弥天,你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晏琳琅将仙都玉令收回囊中,顾不上处理肩头的伤口,忍着窒痛缓步向前,“那为师便将赐予你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 夜弥天这才彻底慌了,脸色瞬间褪为煞白。 “师父,不要!求求你了,我不能再回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至少……至少这些东西要留给我!” 然而已经晚了,晏琳琅抬指念咒,夜弥天周身的灵力便迅速蒸腾外泄,丝丝缕缕朝她飞去。 那是她教给他的功法,有最上等的驻颜清心之法,也有重塑经脉的洗髓换骨之术。没有这些她废寝忘食改良过的术法,一个经脉受损的小奴隶便是再花百年也结不成金丹。 既然夜弥天看不上,她便全都收回来。 “我的金丹……我的灵力!” 夜弥天疯了似的伸手乱抓,试图留住一丝抽走的灵力,可惜只是徒劳。 六十年的岁月顷刻间碾过,没了修为傍身,他的凡人之躯迅速衰老,背脊如脱水的树枝伛偻干枯,三千青丝亦是褪为蓬乱的灰白。 转瞬间,跪在地上的只余一个鹤发鸡皮、颤颤巍巍哭泣的七旬老人。 幻境莲池中倒映出夜弥天枯槁的面容,他疯狂地揉扯长斑皱巴的脸皮,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让他变回一无所有的凡人,还不如让他去死! “师父,徒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膝行向前求饶,苍老的脸上涕泪涟涟,试图去拽晏琳琅的衣袖,“师父最是心软了不是吗?求求您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徒儿,再给徒儿一个机会……” 晏琳琅避开他的牵扯,压抑住脏腑中沸腾的炽痛。 “好,我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魔族与你合作到底是何目的?六欲仙都内还有多少魔族潜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夜弥天沙哑道,“我与他们各取所需,从不问过往和出处。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东西,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改变一切的……” 话音戛然而止。 夜弥天惊恐地瞪大双眼,只见一团黑色的魔火从他身体里烧起,转瞬将他连人带骨烧成灰烬,连一片完整的元神都不曾留下。 是一种极为阴险恶毒的封语咒。 想必是他急功近利,便用仙都的税收灵石交换魔族的力量,结果在吸收接纳魔气时反被对方暗中种下封语咒,一旦他试图泄露机密,此咒便会发作,令他爆体焚烧而亡。 与虎谋皮,自取其祸。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便连那点灰烬也散得一干二净。 晏琳琅收了婆娑万象的幻境,缓神捂住肩头的伤处,朝混元玉鼎上悬浮的神女壤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顿觉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涌上胸口。她踉跄扶柱,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软泥倒地。 肩头的剑伤犹在,虽然纸做的身躯不会流血,却实在疼痛。更何况还有点点灵力的萤光正顺着捅开的伤口涌散,晏琳琅更是心疼得滴血。 神女壤近在咫尺,只要她花点时间炼化,便会拥有一具完美的新肉躯。 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单知道情花咒会让她面对男人时心猿意马、神志不清,却不知强行违背情花咒的意愿会遭受如此之大的反噬。 是的,脏腑的绞痛比肩上的剑伤更甚百倍,仿佛无数刀片在她胸中翻绞。若非她眼下是一具纸人,只怕高低要呕出几口心头血。 这该死的情花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晏琳琅骂了几句,想动动不了,想哭哭不出。 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愣愣看着头顶彩绘华美的梁柱出神,伤口处飘出的灵力光点如萤虫在眼前晃荡,还怪凄美的。 她不会要在这里躺到天亮吧? 晏琳琅咳了声,惋惜地想:早知道就该打开窗扇,欣赏一番六欲仙都的星空了。 …… 九重天上,云层形成的旋涡不住涌动。 衣袂张扬的少年神祇穿过紫霄雷电,朝旋涡中心的白玉京入口飞去。 这一次,果然更近了些。 快要接近入口时,只闻头顶炸开一声震天兽吼,一头巨大的白毛三睛仙兽从云层中蹿出。它张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一吼便是数道紫电劈下,黑漆漆的深渊巨口仿佛能吞下日月星辰。 吞天兽,白玉京外的镇关神兽。 “赐福未成,果然还是不行吗?” 玄溟神主闲庭信步般落地,轻飘飘抬袖击散飞来的紫霄雷电,“今日心情不佳,便拿你来练练手。” 正酣战之际,玄溟神主忽的一顿,胸口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他并未受伤,神明亦没有五感,那么这丝疼痛便只可能来源于…… 晏琳琅。 她又怎么了? …… 晏琳琅慢慢调整呼吸,暂时封住经脉,护住岌岌可危的灵力。 情花咒的反噬仍在继续,七情灼烧五脏,一会儿悲一会儿悔,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死,令她难受得几欲自戕。 越是痛得慌便越不能去想这事儿,晏琳琅数着头顶的飞天彩绘,努力保持清醒。 她怕自己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躺了一炷香,晏琳琅开始认真思索万一早上被巡逻的卫兵撞见,自己该如何脱身。 干脆挑个顺眼的采补算了,还能加快神魂恢复的速度。 晏琳琅破罐破摔地想:硬扛着给谁看呢?这苦谁爱吃谁吃去,何必守着清高让自己遭罪。 正胡思乱想,眼角余光察觉身侧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晏琳琅心下一惊,警觉地扭头,恰见一道熟悉矜贵的身影缓步撞入她的视野,正倾身探首打量躺地的她。 是玄溟神主。 他双袖染血,手上提着一颗硕大的、血淋淋的三眼异兽头颅,连黑色面甲上也溅着细微的血迹,浑身杀气未敛,有种与圣洁不符的桀骜疯狂。 “是你?” 晏琳琅没脾气了,似乎每次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这祖宗都在场。 “是我。” 玄溟神主将那颗血淋淋的兽首往地上一扔,微眯的眼眸满是促狭,“你要死了吗?” 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还有点儿兴奋。 毕竟她一死,赐福的事便就此作罢,还可以遵循交易收割她的元神。 晏琳琅安详道:“托您的福,我还在苟延残喘。” “纸躯一破,你的元神亦会收到同样的伤害。” 玄溟神主弯腰审视晏琳琅的伤口,似乎在估量她还能撑多久。 片刻,大约觉得她这样直挺挺躺着实在无聊且不雅,他心血来潮,抬指化出银丝,如操控傀儡木偶般操控她的手脚,一会儿将她摆成“大”字,一会儿将她摆成“丨”字。 最后他将晏琳琅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处,摆了个入土为安的姿势。 晏琳琅一头无可恋的冷漠: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玄溟神主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用脚尖踢了踢吞天兽方正的头颅,使其毛发柔软干净没有血污的头顶朝上。 然后,他老人家拿那颗头颅当凳子,翘腿坐在了上边,还悠闲的掸了掸袖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真可怜。” 玄溟神主倾身打量晏琳琅,颇为少年气地撑着下颌,“如何,需要本座救你吗?” 直觉告诉晏琳琅,他绝对没有这么好心。 少年果然将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来:“求我。” 就说他这人睚眦必报吧。 不过是在赐福之事上吃了一次亏,便斤斤计较到现在,哪有神明是这样的? 晏琳琅没力气同他掰扯,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具尸体。 “怎么不说话?” 玄溟神主凑近看了看,伸指好奇地点了点她涂着红晕的面颊。 人在绝境中回溯往事,总会想起很多东西。 这么近的距离,晏琳琅再次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如乌潭般摄魂夺魄。 奇怪,她当初怎么会觉得夜弥天的眼睛像那个人? 明明面前的这双眼,才是更像。 胸口的热意又开始悄然蔓延,晏琳琅心思一动,无声地张了张唇瓣。 “在说什么?” 玄溟神主大概以为她要开口求饶,便大发慈悲地凑得更近些,试图听清楚她服软的话语。 少年耳后的垂发柔柔扫落在她的脸颊旁,凉如飘雪,晕散出丝丝缕缕的神力。 晏琳琅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她抬起唯一能动的手,飞速扯下少年的黑色面甲,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了上去。 “我说,借神明一吻……” 唇瓣轻轻相贴,体内的沉睡的合欢修功法瞬间复苏,如逢甘霖般自发汲取对方磅礴的神力。 仅是眨眼间,晏琳琅破损的伤口迅速愈合,丰沛的灵力在她体内肆意游走,所有枯竭的经脉瞬间充盈复原。 玄溟神主瞳仁微缩,显然惊住了。 看清他全貌的晏琳琅也惊住了。 殷……殷无渡?! 9、第九章 怪物 纯粹霸道的气息渡入嘴中,比那滴神明血更有效。 难怪仙都的师兄姐们冒着被揍的风险,也要找道侣双修。有如此捷径,谁还愿意累死累活地苦修? 然而现在并不是感慨合欢功效的时候。晏琳琅怔怔看着面前这张睁大眼睛的熟悉俊脸,思绪有一瞬间停止运转。 玄溟神主很快从震惊中回神,一把推开她,隔空吸来面甲重新戴上。 就这么刹那间的功夫,一道裂缝从地面攀爬而上,墙壁和顶梁柱接连裂开,少年神明的衣袍无风自动,显然已经动了怒。 “……放肆!” 他掌心神力化出焚天业火,双眸似如冰刃刺骨。 是看错了吗? 出现幻觉了?面前这个恣睢强悍的神明,怎会生着与殷无渡相似的脸? 晏琳琅的理智复苏,已无暇思考方才渎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情花咒在作祟。当务之急,是化解危机苟住小命,否则神主发怒非要将万象阁连同她一同削平不可。 “等等,神主还欠我两件事未做。现在,我想许下第二件事。” “怎么,要许愿求饶吗?晚了。” 玄溟神主冷笑一声,掌心的白色业火不灭反盛,呼得窜起老高。 晏琳琅反手撑在地上,仰首看他:“在解咒之前,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不伤她性命是保命的无奈之举,伴她左右却是另有私心。 其中深意…… 罢了,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 少年危险地眯了眯眼:“本座若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但我不想、也不能死在这。” “渎神之罪,你说不死就不死?” “抱歉。就当我发癫。” 晏琳琅能屈能伸,当即惭愧认错。 “你……” 玄溟神主被抢白,掌心火焰高举,修长白皙的手指因盛怒而青筋凸显。 可举了半晌,也没能下得去手。 成神这么久,他向来是想打便打,从未对谁容情过。但这次明显不一样,直到掌心的焰火逐渐变小,再哧的一声堙灭,他也下不了手。 这该死的言灵契约! 晏琳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休战的机会,见好就收,含笑道了声“多谢”便闪去一旁,以灵力开启混元玉鼎,专心炼化神女壤。 生气这种事,向来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这么一打岔,玄溟神主再愠恼也干不出从背后偷袭这种事。 他盯着晏琳琅精神奕奕忙碌的背影,阴沉沉地想:谢什么?把他当什么人了? 越想越不爽,她拍拍屁股去干正事了,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生闷气似的。 玄溟神主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掌将地上的吞天兽头颅摧为齑粉,强大的余波连破数排书架,将厚实的墙壁击了对穿。 夜风呼呼地漏了进来,撩起帷幔纷飞。 “什么动静?!” 外边巡逻的卫兵听到动静,惊道,“好像夜司使的万象阁传来的,走,去看看!” …… 晏琳琅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殷无渡是她从阴山鬼蜮里捡回来的。 阴山是深渊裂缝下的一座地底尸山。那年她十三岁,恰逢深渊裂缝异动,她与师门上下合力镇压,却不小心误入裂缝中。 阴山鬼蜮里,铺天盖地的鬼气如豺狼聚集,争先啃噬堆积的骸骨血肉。 透过蜂拥的鬼气,她隐约看见森森白骨中有一颗微弱跳动的光点。 她驱散鬼气,气喘吁吁地扒开白骨,将那颗光点捧在手中观摩,发现那是一颗如琉璃般通透的心脏,温热的,柔软的,在她掌心羸弱地搏动。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晏琳琅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晏琳琅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晏琳琅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晏琳琅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晏琳琅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晏琳琅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晏琳琅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晏琳琅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晏琳琅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晏琳琅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晏琳琅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晏琳琅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晏琳琅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晏琳琅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晏琳琅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晏琳琅,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晏琳琅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 好吧,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如果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以后便跟着本少主,我吃你就吃,我睡你便睡。” 晏琳琅吹了吹散落的鬓发,叉着腰下达命令,“我让你活下去就要活下去,听见没?” 自那以后,人们发现仙都少主的身边多了个缠着绷带的黑衣少年,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着。 晏琳琅偷溜出去玩,不许他跟着,他便在门口阶前站一宿,直至天光大亮,肩上被雾气晨露打湿。晏琳琅打着哈欠溜回来时,他连姿势也没变,依旧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半句怨言。 他虽长成少年的模样,心智却与新生孩童无异,没有记忆也不知来处,什么都要从头学。 所以,他致力于模仿晏琳琅的举动。 晏琳琅喜欢托着下颌思考,他便也学她托着下颌思考;晏琳琅歪头,他也跟着歪头;晏琳琅朝他笑,他便也生涩地提了提唇角,朝她露齿一笑。 有一次,他还学着晏琳琅蹦蹦跳跳走路,学着她爬墙偷溜,弄得晏琳琅哭笑不得,纠正了许久才将他的举止纠正过来。 晏琳琅毫不怀疑,即便她要他的血肉与筋骨,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剜下来送给她。 数月过去,他的身体发肤已经生长完全,唯有脸上还缠着几圈。 拆脸上的绷带前,他问晏琳琅:“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晏琳琅虽然也曾夸赞过他的背影好看,对他的容貌却没有多少期待。毕竟在鬼蜮里遭万鬼啃噬、由一颗诡异心脏长成的少年,能好看到哪里去? 不是青面獠牙、口吐黑气的恶煞长相,她就谢天谢地。 “我是六欲仙都的人,当然希望你生得好看些。” 她手指勾了勾少年垂下的绷带尾端,笑着戏言,“若是个俊美郎君,便做我的童养夫,如何?” 少年垂下眼睫不语。 晏琳琅怕他自卑,忙改口道:“其实,我比较看重内在美,容貌没那么重要啦。” 少年慢慢转动眼珠看她。 晏琳琅对上他那双幽潭般的黑眸,没由来一阵心虚。 少年抬手,绷带终于解落,蜿蜒垂地。 见到少年真容的那刻,晏琳琅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话,满脑子飘过去两个字:美人! 10、第十章 重塑 那是极为惊艳的一张脸,眉黑,鼻挺,唇红齿白,俊俏而不显女气。 六欲仙都从来不乏容貌出众的佼佼者,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皮相如眼前这般惊艳。 那具裹于黑衣下的少年身躯略显青涩而又肌理紧实,宽肩细腰长腿,乌发如瀑,仿佛天地灵气集于一身,才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完美。 他身上始终有一种沉默的枯寂,连带着眼睛没多少神采,但只要他稍稍一笑,满室春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这可比养蛋刺激多了。 晏琳琅满意地想:没想到自己随意捡回来的小东西,居然开出了极品惊喜。 她道:“你既然决定留下,就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不然总是‘你’啊‘你’的叫,多不方便。” “名字?” 少年尚且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深渊的野鬼,山间的草木,没有名字不也活得挺好? “名字呢,是一个人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晏琳琅耐心给他解释,“每个人都会有名字,意味着他从此有了归属。每念一次名字,都是一次牵挂。” “我没有名字。” “没关系,我送你一个。” 晏琳琅抬笔润墨,以笔杆抵着下颌想了想,“你来自阴山,但‘阴’这个字含义不好,不如……有了,就取同音的‘殷’,既是姓又代表着丰饶富裕,是不是很有意义?至于名嘛,这届外门弟子皆是‘无’字辈,你就叫‘无渡’。” 晏琳琅将墨迹未干的名字指给他看,笑着说:“愿你所遇困难,无所不渡,一生坦途。” “殷……无渡?” “对,殷无渡!” 殷无渡听着明艳少女脆生生的嗓音,空洞的眸子似有涟漪一掠而过。 “你,牵挂我?” “哈?” “你说的,有了名字,便有了活着的证明;每念一次名字,便是一次牵挂。” 少年不是很懂,歪着头疑惑,“那么,方才你是在牵挂我吗?” 晏琳琅愣了愣,而后用力地点点头,笑着逗他:“对,我牵挂你!” 毕竟,他可是她辛辛苦苦花了三年多养出来的惊喜呢! 殷无渡对美丑没有概念,但见晏琳琅总笑吟吟看他,便猜想自己的容貌算是不错的。 于是有第一次见他真容的人问他是谁,他会微笑着回答:“在下殷无渡,是晚晚的童养夫。” “晚晚”是晏琳琅的小名,素来只有师父和三位师兄姐们知道,不知何时,被殷无渡学了去。 罢了,他就是刚出壳的小鸡仔,见什么都要学一学。 何况他自诩童养夫,还咬着字念“晚晚”的样子着实有趣,晏琳琅便随他去了。 寒来暑往,晏琳琅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殷无渡长随左右,俨然成了饮露宫非主非仆的存在。 他不是六欲仙都的弟子,侍从们看在晏琳琅的面子上唤他一声“公子”,但私底下对他却并无多少敬意。 在他人眼中,殷无渡不过是阴山捡回来的怪物,连给少主提鞋都不配,竟还敢独占少主的宠爱,自诩为夫。我呸! 这些不待见,殷无渡从未抱怨过分毫,总一副病弱且与世无争的安静。但偶尔他会消失一两个时辰,再回来时,他的指骨上带着破皮的擦伤。 晏琳琅问他怎么弄的,他只是将手藏至身后,低眸一笑。 可怜见的! 晏琳琅为此还训斥了侍从一番,不许他们做仗势欺人之辈。不知是她的威慑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自那以后阖宫内外再无人敢对殷无渡不敬。 殷无渡悟性极高,学习什么都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短短数月,他学会了读书识字,学会了微笑示人,甚至急速突破练气筑基直逼金丹,能陪晏琳琅修炼过招…… 虽然他每次都会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然后含笑凝视她说:“少主果真厉害,我认输。” 他懂得了礼义廉耻,不再轻易在外人面前唤她小名,晏琳琅依旧很开心。 她一天天看着殷无渡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谦逊挺拔又可靠的少年。他再也不是那个自深渊鬼蜮而来,无聊时会自残捅自己的身子,然后一脸麻木地告诉她“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怪物。 若是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她与殷无渡或许就不会走向决裂…… 回忆陡然反转,冷冽冰雪取代了明媚春光。 昆仑山下,那道戾气横生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闻之刺骨。 “晏琳琅,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黑剑折断,少年不再。 自情花咒起,步步踏错。 …… 晏琳琅睁眼时,神女壤已经炼化出新躯壳,并与她的元神成功融合。 万象阁中一片狼藉,木板纸张杂乱堆积,简直似飓风过境。墙壁破开硕大一个洞,熹微的晨光投射进来,宛如薄薄一层冷霜。 晏琳琅转去内间,寻来珍藏在阁中的一套干净的仙裙换上,穿戴齐整,方坐在水镜面前审视自己的新身躯。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面容如明珠璀璨,秾丽而不妖冶,与她先前被扎成筛子的原身长得一般无二。 看来炼化的神女壤会因人而异,量身制定肉躯。 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晏琳琅飞速拉开衣襟,低头去确认心口的印记。 四瓣花灼灼红艳,宛如软雪上的一点落红。 果然,即便她换了上古神器炼化的身躯,情花咒印也依然存在,只不过五瓣花转为了四瓣。 晏琳琅蹙眉,抬指灌输灵力,泄愤般去搓心口的印记,仿佛如此就能将那那碍事的情花咒消磨干净。 搓了半天,她挫败地抬头,忽见水镜里映出一道阴恻恻的身影。 晏琳琅“啊”地一颤,猛然回头,只见玄溟神主正倚站在漆柱的阴影中,无甚表情地看着她欲盖弥彰捂着胸口的手。 他竟然还在?! 晏琳琅手一抖,松散的衣襟如花瓣垂谢臂弯,露出一片纤白的肩颈,肌肤如灯下暖玉,细腻若雪。 “……”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拉起衣襟合拢,视线在少年染血的衣袍上短暂停留,忍不住壮着胆子去看他的眼睛,试图确认什么。 时隔六十年,她不确定方才摘下面具的一瞬有无看错,是不是幻觉。 他……是殷无渡吗? 可是,怎么可能? 细瞧之下,晏琳琅不禁心生疑窦:除了那张脸,这两人的身份与性格分明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似。 玄溟神主显然是瞧见了她的情花咒印,饶有兴趣道:“你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受如此诅咒?”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晏琳琅瞄了眼他沾着污血的袖口,转移话题道,“神主这是,自哪里夜游归来?” “外边的人吵得人心烦,本座只好让他们都闭嘴。” 玄溟神主漫不经心地振了振袖袍,袖袍上沾染的污血便如清水涤过,消失得一干二净。 发带垂缨的少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圣洁,周身如月华笼罩,纤尘不染。 晏琳琅探首,顺着他身后墙壁上的窟窿往外看去,只见仰面倒地的几个金乌卫皆是面生之人,腰带上所刻纹路也都隶属于夜弥天麾下的分支,想必是夜弥天近年提拔上来的心腹亲卫。 修仙之人目力极佳,可洞悉百里,不可能看错。 如此便稍稍放心,看来玄溟神主无意间帮她除去了一大威胁。否则若是她炼化神女壤时这些人冲进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 玄溟神主见她一派安之若素的淡然,问道:“本座动了你的人,你不生气?” 晏琳琅哪敢说实话? 便笑道:“我气不气的不要紧,神主开心就好。” 玄溟神主睨视她。 片刻,他自阴影中走出,也没看清是如何动的,转瞬间便越过狼藉的地面,飘至晏琳琅面前。 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被魔修吊在半空中,浑身是血,狼狈得看不出原本样貌。后来在识海中相遇,她只剩一点黯淡破损的元神,面色苍白透明,亦是模糊不清。 而今炼化了神女壤,他才有机会看清她本来的样貌:一双玲珑眼,红唇雪肤,乌发如瀑蜿蜒垂下腰际,恰似月中聚雪,海棠醉日,静坐不动便已是倾城仙姿。 美到极致便会颇具攻击性,她却并非如此,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慵懒随性让她的气质变得柔和。 如珠似玉,明艳近妖,当真是应了她这个华丽璀璨的名字——琳琅。 玄溟神主却无端觉得,这张脸灼眼得很。 他不说话,晏琳琅便坦然接受他的审视,自我安慰道:一朝明珠拂尘,神主多看几眼也是应该的。能理解。 正想着,方才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玄溟神主面无表情,转身走开了。 “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女壤,能任意捏造肉身灵躯,为己所用。” 他在主位的椅子上坐下,撑额问道,“可惜只剩这么最后一捧,你将它用了,就不怕犯众怒?” 合着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竟是在思考这件事吗? 晏琳琅干咳一声,回道:“六欲仙都崇尚开明,没有那么多规矩。小时候我和师兄无聊时随手揪一块神女壤下来,捏一张假面敷在脸上偷溜出去玩,师父也从来不生气,她老人家说反正供着也是供着,能让神女壤发挥作用便不算浪费。何况如今仙门百家易容术已十分精进,神女壤已没什么用武之地……我看中的,是它另一项功能。” 还是干正事要紧。 晏琳琅掐指捏诀,化作一团殷红的雾气笼罩面容。 “你又要做甚?” 玄溟神主看着她动作。 “在昆仑仙宗嘴里,我已遭反噬横死,不知他们还会整出什么名堂,更兼有魔族在暗。保险起见,我需换个身份归来,这张脸自是不能再用了。”晏琳琅解释道。 只见她动动手指,便如捏造泥人般将五官改造。 她照着先前纸人身躯的模样,稍稍捏圆眼睛,压一压鼻梁,再揉一揉脸颊,明明每样五官只改动了一点点,呈现出的气质却与她的本相截然不同,俨然是一位身娇体弱的小家碧玉。 晏琳琅对着水镜前后照了照,水镜并未识别出她的真容。 这便是神女壤的特别之处。 普通的易容术和幻形术极易被道行高的大能识破,亦或是被鉴真镜照出真容,但神女壤不一样,它捏出的容貌无论是开天眼还是用鉴真镜照射,都不会有任何纰漏。 换而言之,晏琳琅改造后的这张脸,可以经受住任何人的考验。 她起身转了一圈,问一旁的玄溟神主:“如何?” 玄溟神主打量她,给出评价:“尚能入眼。” 她捏造的五官是纸人样貌的改良版,翠眉樱唇,只是少了两坨可笑的胭脂红晕,勉强算得上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但终归有些寡淡,和她本来的美貌没法比。 “我倒是挺喜欢的。”晏琳琅端着水镜仔细欣赏。 原先那张脸终究太过招摇,她刚回仙都,天亮后必有一场恶战,还是低调些好。 玄溟神主抬袖一扫,将她换下的剪纸人身躯收回。薄薄一片剪纸兜在袖中,仿佛还沾染着她身体的温度。 不知为何,他觉得晏琳琅在他面前转圈展示的样子,倒像个描好红妆后期待丈夫回应的妻子……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 与她合作只是各取所需,将来事成,他必亲手摘取她的元神,绝不手软。 正想着,忽闻百丈之外有异动。 玄溟神主目光一凛,望向破洞之外。 …… 砰地一声响,原本就破了个窟窿的墙壁更是雪上加霜,砖石乱飞。 一根两人合抱的粗大廊柱凭空飞来,直取晏琳琅的后心。 晏琳琅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机,回身以灵力为刃,将百斤重的柱子斩成碎块。 木屑飞溅,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滚滚尘灰中冲出,落地站稳,却是个穿着鹅黄短袄、橙红间色灯笼胡裤的少女。 她拖着两条自然卷且蓬松的麻花辫,面容稚嫩稍显婴儿肥,看年纪,好似人族的十四五岁,却偏有一身与她身形不符的蛮力。 只是这个怪力少女此时一身脏污,满眼呆然,头发乱糟糟翘起两缕,脸上尘土抹得宛如花猫般,衣服亦是划破了数道血口,仿佛与人殊死搏斗后又长途颠簸而来。 少女腰间挂着一只装有玄涧灵水的小葫芦。 晏琳琅认得,那是她送给小徒弟的拜师礼。 “白妙……” 晏琳琅轻念小徒儿的名字,一时百感交集。 数年未见,她竟已经长这么大了,修为也霸道了不少。 晏琳琅还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相处不多的便宜小徒弟,白妙已先一步开口。 “夜弥天呢?” 小姑娘显然认不出晏琳琅的假脸,语气带着迟钝的绵软。 晏琳琅答道:“死了。” “你杀的?” “我杀的。” 白妙抿唇,目光下移,而后顿住。 她的视线落在晏琳琅腰间那枚象征“仙都少主”的紫玉令牌上,一双人畜无害的猫儿眼突然变得凌寒无比,杀意顿现! 她抬手虚握,掌心瞬间出现了一柄灵力汇集而成的、巨大的半透明长刀,可劈山断石! 完了! 晏琳琅暗道“糟糕”。她这个小徒弟天生根骨极佳,吃得多招式也霸道,小小年纪已是仙都中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而自己炼化神女壤消耗了太多精力,且元神刚与神女壤融合,正是虚弱之时,恐挡不住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看向玄溟神主…… 玄溟神主挑了个看戏的最佳角度,微阖双目不睬她,一副作壁上观的悠闲。 好罢,方才那一吻算是彻底得罪了神主大人,这根大腿是靠不住了。 晏琳琅有些头疼。 解决一个夜弥天,又来一个白妙,今日是捅了徒弟窝吗? 11、十一章 上位 白妙腾空挥刀,直劈晏琳琅面门。 疾风扑面而来,晏琳琅不得不集中精力,摆出防御的姿势。 以她如今的灵力,只够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三境,若是被小八十多岁的徒弟按在地上揍,未免也太没面子。 正屏气凝神间,却见白妙的身形晃了晃,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连带着凝气化成的刀刃也劈错了地方。 她捂着胸口跪地,欲强行提气再战,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 怎么回事? 玄溟神主显然不可能出手。那便只有可能是白妙本来就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出现在万象阁前便已是强弩之末。 和长袖善舞的夜弥天不同,白妙打小就心智单纯,一根筋脑子,受了伤也不知服软。她从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兽似的甩了甩头上的碎屑与尘土,再次试图凝气化刀。 晏琳琅眼看白妙口鼻中鲜血如注,不禁心生怜悯,出言提醒道:“收势打坐,气归丹田!强行驭气会爆体而亡。” 白妙显然听不进去,只将唇上的血迹一抹,恶狠狠龇着牙:“师父的玉牌,不许你碰!” 嗯?师父? 晏琳琅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令牌,再联想夜弥天临死前说过的那句“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 不禁恍然:莫非白妙是得知她的死讯后赶去昆仑仙宗大战了一场,带伤归来后又将她误认成趁乱夺权的贼人,所以才拼了命的想夺回令牌,为她这个师父雪恨? 这个徒弟没坏,还有救! 晏琳琅喉间一热,连忙手掌轻拂脸庞化出真容,唤道:“妙妙。” 听到这声熟悉而又温柔的呼唤,白妙身形一顿。 她看着晏琳琅那张熟悉的脸,茫然了一瞬,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幻觉。 怪力少女显然不擅长处理需要动脑的事。 在她的认知中,师父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面前的这个,极有可能是冒牌货。 想到此,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凶狠,再次提刀砍来。 “脑子就跟新长出来似的,还来?” 晏琳琅只好祭出绝招,轻吸一口气,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蒜泥白肉葫芦鸡。” 这句打油诗仿佛开启了什么回忆机关,白妙握着灵刀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怔怔看着晏琳琅,许久,慢吞吞试探问:“一树梨花压海棠?” “酥山胡饼荔枝糖。” 晏琳琅接上下联,笑叹一声,“妙妙,是师父。” “……师父?” 手中的灵刀化去,白妙愣愣向前。 她不擅长读书识字,儿时师父教她念诗,她总记不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师父便将她感兴趣的食物嵌入诗句中,做了些打油诗逗她开心。 只有师父知道这些打油诗。 “师父!” 白妙“哇”地哭出声来,猛地扑入晏琳琅怀中,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道,“夜弥天和我吵架,他说师父死了……昆仑山上好冷,我没能抢回师父的身体!呜呜我打输了,他们不肯把师父给我!” 她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哭得头发乱糟糟的,麻花辫上碎发一缕缕炸起,仿佛要将这数日的委屈一并道尽。 她还真去昆仑仙宗打架了?难怪受这么重的伤。 晏琳琅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 “没事了,师父回来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师父也会一一讨教回来。 一刻钟后。 白妙蜷缩着身体,枕在晏琳琅腿上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晏琳琅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替她捋顺紊乱的经脉,享受着黎明前最后的平静。 说来惭愧,晏琳琅常年昆仑、仙都两处跑,与白妙相处的时日并不多,远不及夜弥天。 十年前她自昆仑仙宗归来探望,顺手救了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乞儿,给了她一顿饭吃。 谁知小乞儿就赖上她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晏琳琅启程时,小姑娘就踉踉跄跄跟在她的仙辇后跑,小野猫认主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晏琳琅见小姑娘虽呆滞迟钝些,根骨却是上佳,是极佳的修炼苗子,便为其取名为“白妙”,收为徒儿,贴身教养。 那时白妙还很年幼,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有人类混合兽族的气息,贪吃,力大无穷。晏琳琅猜测这丫头祖上或许有饕餮的血脉,否则谁家姑娘的肚子跟无底洞似的,用脸盆吃饭还喊饿? 白妙入门太晚,晏琳琅又常年在外,师徒俩总是聚少离多。 时隔多年再见,晏琳琅并不知白妙是何立场,有无被夜弥天同化,因而方才不敢轻易与她相认。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至少这世间,还有白妙这一抹温情陪伴着她。 玄溟神主斜倚在卧榻上,意料中师徒反目的戏码没有到来,反倒看了一幅师徒情深的画面。 屋内好像只有他是孤身游离在外,无甚意思。 他打破沉静,问道:“天亮了,你还不跑?” 晏琳琅这才将视线落回他身上,头一歪,反问道:“我为何要跑?” “你不能暴露你本来的身份,又在此大闹一场,六欲仙都的各方势力必定趁乱分羹,对你群起而攻之。” 玄溟神主抬指朝她虚虚一点,“以你如今的灵力,不跑难道等着被抓?” 晏琳琅轻笑:“我非但不跑,还要将夜弥天已死、六欲仙都易主的消息散布出去。” 说着,她还真的抬指捏诀,以灵力刻字传入水镜,将此消息传遍了整个六欲仙都。 她似乎总不按常理出牌。 讶然片刻,神主朗然轻笑,莫名的亢奋在眸底递染。他已能想象出天亮后,会有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待消息成功传送,晏琳琅才迎上神主探究的视线,狡黠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借神主所赐的纸人一用。” “以卵击石。” 玄溟神主嘴上不看好她,到底拿出袖中那片染有余温的剪纸,扬至晏琳琅面前,“可惜这样的好戏,本座看不到了。” 即便他现在只是真身分散出的一缕神识,在下界逗留久了,也会影响到此处的秩序。 是时候将这缕神识收回九天之上了。 “神主没发现吗?”晏琳琅突然问。 “发现什么?” “神主此次下界已有一整夜,而我这万象阁,却并未受到半分影响……当然,被你一掌拍坏的那个窟窿不算。” 玄溟神主自然发现了,只是一直懒得确认。 “我曾在古籍中看到过相关记载:山河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故而神明非召神、历劫不能下界。否则众神时不时下来玩,轻则山河崩塌,重则凡间秩序摧毁,一切都会乱套。” 晏琳琅提唇,一双笑眼顾盼生辉,“那如果是我以言灵之力许愿,言出法随,让神主可以留在凡间呢?” 玄溟神主眸光微动,不禁想起她方才许下的第二件事。 “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他原以为这只是晏琳琅在钻空子占便宜,这会儿细品之下,才发现另有深意。 伴她左右,不就得留在凡境吗? 也只有她才有这般雁过拔毛、舌灿莲花的本事。 “你胆子不小,敢钻天道秩序的空子。” 占天道的便宜仿佛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玄溟神主低低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一颤一颤,“趁本座心情不错,你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一并说了。” “暂未想好。等我哪天想好了,再与神主说也不迟。” “本座神识可感应千里,六欲仙都各部已集结力量往你这里赶了。” 神主循循善诱,“不需要本座替你杀了他们?” 晏琳琅轻轻摇首,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债,我自己讨。” 不多时,窗纸上投射的晨曦渐渐由冷转暖,天光大亮。 晏琳琅找出一块金棕色的息壤置于混元玉鼎的符文中,取代了神女壤的位置。 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死去的晏琳琅”会借神女壤复活,反正除了六欲仙都的掌权人外,无人知晓神女壤究竟是何模样,找一样同宗的神器替代再合适不过。 “妙妙,你从今往后不能叫我‘师父’了,而要叫小师叔。” 晏琳琅看向懵懂跪坐的白妙,问道,“方才我交代你的事,记住了?” 白妙睁着圆润的猫儿眼,用力点点头。 “好,随为师出去,清理师门。” 晏琳琅在心中默念了声“师父对不住,就容我狐假虎威一次”,随即抬手在脸上一挥。 待红雾散尽,她已变成了一位白发红衣的冷艳女子,正是她的师父——仙都之主柳云螭的模样。 而玄溟神主留下的剪纸人,则变成她原先那副小家碧玉的身躯。 如今她在明敌在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身做饵,将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柳云螭”抬手一挥,带着白妙与小家碧玉走入晨光中,迎向阁外乌压压的人群。 …… 玉阶前,仙都六部之人严阵以待,各怀心思,俱是想看看能斩杀夜弥天夺权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到那袭白发红衣的身影迤逦走出,众人愕然,随即炸开了锅。 “是仙都之主!” “怎么会是尊主大人!她老人家不是已经退隐东海,多年未曾入世了吗?” 晏琳琅毕竟顶着师父的尊容,一改以往跳脱随性的步态,颇为霸气地大步向前。 “都来齐了?” 她扫视阶下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面色一凛,冷声呵笑:“诸君这是连自家人都不识得了。见了本尊,何不跪拜?” 此言一出,一半仙都旧部俱是慑于其余威,纷纷跪拜道:“属下拜见尊主!” 另有一半人仍旧站着,其中有新面孔壮着胆子问道:“不知夜司使在何处?” 这些人果然是夜弥天所辖的鉴目司部众。好得很,这么急着为他们主子出头。 晏琳琅扯出一抹讥笑:“夜弥天里通外敌,僭越犯上,已被本尊肃清。怎么,你们要抱不平?” 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鼓眼努睛,明显持怀疑态度。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便有一个副使模样的中年男子暗中掐指凝气,将万象阁檐下倒悬的一面水镜转向晏琳琅。 水镜即刻将她的容颜投射至空中,众目睽睽之下,白发红衣的女子唇畔带笑,目光冷冽,容貌没有丝毫的变化。 “怎会如此?难道真的是仙都之主回来了?” 夜弥天的部众骇然变了脸色。 晏琳琅没给他们后悔的机会,抬手一挥,汹涌的灵力化作迅疾箭矢,将空中水镜连同那名掷镜的副使一同击了个粉碎,半点残渣都没留下。 眼下谁还敢质疑“阶上之人就是柳云螭”的事实? 一时众人惶然下跪,几个老部众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仙都少主遭逢变故的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吾虽隐居东海,却不能坐视有人伤我徒儿、辱我仙都,故出关清理门户,诛杀通魔叛贼夜弥天及其同党。然本尊大道未成,不可长留此处。仙都不可一日无主,从今往后,这位……” 晏琳琅顿了顿,将面无表情站立的纸人版自己推向前,继续道,“这位本尊的关门弟子师晚晚,便是新任的仙都少主。诸位可听得明白?” 众人哪敢听不明白?忙抱拳称“是”。 “甚好。望诸君引以为戒,日后再有人心生僭越……” 晏琳琅一掌震碎白玉雕栏,霸气道,“有如此玉!” 众人头也不敢抬,忙伏地跪拜。 趁大家都忙着磕头的功夫,晏琳琅飞快转入廊柱后,抬手一挥变回小家碧玉的模样,将那纸人替身收回袖中。 待她再从廊柱后走出时,便已取代纸人的位置站在那儿,俨然又成了仙都新任少主师晚晚。 众人磕完头再起身时,赫然发现仙都之主柳云螭已然归去,只留下那个不发一言、看不出实力的柔弱新少主。 虽说这个新少主是仙都之主的关门弟子,但毕竟没见过面,比不上琳琅少主与他们的感情深厚。 一时大家皆是愣愣杵着,不知作何反应。 晏琳琅也不急着立威,只悄然唤醒灵台中的天机卷,咨询了魔气辨别的方法,便缓步走下台阶。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晏琳琅拢袖穿梭其中,审视众人。 她循着指引行至一名低头垂首的金乌卫面前,灵台中的天机卷忽而一亮。 果然,金乌卫中也混入了潜藏的魔修! 晏琳琅眸色微变,近距离释放灵力控制住此人。她现在无需刻意隐瞒自己的招式,又得神女壤加持,出手又快又狠,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名金乌卫已被一掌拍出原型,化作魔气逃窜。 晏琳琅施法追击,只见一道白光噼里啪啦闪过,正中那团逃窜的魔气。 魔气来不及哀嚎便化作灰烬,鉴目司的其余部众见大事不妙,顿时乱了阵脚。 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晏琳琅指尖灵力化作利刃,解决掉两人,继而看向一旁含着饴糖犯困的少女,笑道:“妙妙,干活了。” 白妙猛然清醒,抬手幻化灵刀飞身阶前,几个起落间,便切菜瓜似的将那群叛徒收割。从出刀到收势,仅在一盏茶的时间内。 魔气消散,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真有魔族细作混入!” “夜弥天这竖子,真是枉费琳琅少主对他的悉心栽培!” 晏琳琅当场诛杀魔修细作,既亮明了实力,又解决了一大威胁,目的已然达成。 她拂尘般拍了拍手,这才发话:“我不似前任少主心软,对吃里扒外的东西绝不手软!如今匪首已除,仙都百废待兴,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 留下的人中有中立派,也有晏琳琅先前的死忠部众,不肯轻易易主。 一时沉默,谁也不敢率先表态。 晏琳琅对此早有预料,转身看向阶前困倦发呆的白妙,悄悄使了个眼神。 白妙挠了挠脑门,随即会意。 她快步跑到晏琳琅面前,直挺挺扑通跪地,而后以一个夸张的、顶礼膜拜的姿势,五体投地喊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语气毫无感情,姿势格外浮夸。 好在这番表现反而有一种“迫于淫威不得不低头”的荒诞感,众人反而不觉异常。见最强战力带头表态,众人也纷纷缴械下跪,齐声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金色的晨曦洒下,微风拂过,紫羽金合欢枝叶婆娑。 晏琳琅旋身接受众人跪拜,缓缓抬起纤白的手掌,似乎要抓住穿过指缝的那缕光,感受这久违的温暖。 夜弥天扎根仙都几十年,同党恐不止今日这些,必定还有漏网之鱼潜伏他处。 晏琳琅并不急于求成,今日拔除了大部分逆贼,又以新身份重新坐上了仙都少主的位置,已是足够。 至于其他的杂碎,她等着他们按捺不住,自投罗网。 …… 饮露宫的角落,一缕细如黑线的魔气钻过叶缝,落地化作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小虫。 小虫在廊下飞快游走,正是方才自仙都少主掌下逃生的那位魔修—— 事发突然,多亏他及时将一缕魔魂抽出,趁乱混入众人影子中逃离,这才侥幸保住一命。 夜弥天已死,亲信被拔除了大半,六欲仙都已是新少主的天下。他必须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魔主大人,以便与族人里应外合,另谋大计! 但饮露宫四处都有水镜监视,他若还以魔气的形态在空中乱窜,则极易暴露踪迹。唯有变成虫子贴地爬行,才有可能避开所有水镜的照射,顺利钻出结界。 可惜这种障目托生的术法有个弊端:若是虫身被人摧毁,那他寄生在上的那缕魔魂亦会烟消云散。 所以,他须得万分小心。 身为魔族细作,这种程度的困难完全不在话下! 魔修小虫得意洋洋,冷不防一片硕大的阴影冲天而降,吧唧一声,将他砸了个正着。 那只精致的鞋底移开,黑虫已被压了个稀巴烂。 晏琳琅矜贵垂首,碾了碾藕丝绣鞋。 嗯? 好像踩着什么东西了? 12、第十二章 阿渡 眼、鼻、舌、耳、生、死,是为六欲。 而六欲仙都有六部:鉴目司负责监察审判,天香司监管声娱宴饮经营,五味司掌管医毒营造,听风司掌管与各仙门的情报往来,少府司掌管钱财度支、万户生息,以及金乌卫负责拱卫仙都。 夜弥天的势力一倒,金乌卫和鉴目司群龙无首,晏琳琅现在急需帮手,扶植心腹填补空缺。 这十年间,夜弥天暗中运转,原使得先跟随晏琳琅的那批忠良失踪的失踪,流放的流放。 晏琳琅动用了天机卷的力量,查到幸存的几名下属下落。频频动用天机卷的后果,便是她头昏脑涨,几近虚脱。 好在六欲仙都堆金砌玉,财大气粗,有大把的灵丹妙药用来滋补她的身体。 晏琳琅一拂指间灵戒,化出装有滋补灵液的金丝玉葫芦。 她以拇指拨开软塞,仰首洒脱地连饮数口,浅碧色的香甜清液与红唇交映,下颌连接颈项的线条极为流畅柔和,吞咽时更添几分妩媚。 饮毕,她将下颌抵在葫芦嘴上,纤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抚着罢工的奸商天机卷。 忙了一天,还有金乌卫统领的位置暂时空缺。 仙都安危至关重要,必须要尽快安插些合适可靠的人选。 正苦于无人可用,一旁啃菓子吃的白妙忽然“啊”了声,想起什么似的:“夜弥天在地牢里关了两个人。” 晏琳琅问:“关了谁?” 白妙显然不擅长记人名,捧着菓子想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什么青、什么哥。” 玄戈与玄青。 晏琳琅脑中浮现出一对侍卫兄妹沉稳可靠的模样,眸色一凝: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玄氏兄妹是早年间跟在晏琳琅身边的侍卫,妹妹性子冷傲果决,哥哥则面带疤痕,生得高大凶恶。两人都不苟言笑,看起来凶巴巴的,一向是仙都中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后来晏琳琅入了昆仑仙宗,贴身侍卫无法随行,便将兄妹俩拨去了金乌卫。 没想到主仆再见,竟是在阴潮肮脏的锁魂狱中。 一只油光发亮的老鼠旁若无人地爬过,沿着血迹斑斑的石阶向下走到尽头,便可见一方浓墨般脏臭的水牢。 水牢阴稠无比,中心缚着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 他的琵琶骨已被铁钩穿透,双臂被铁索吊起,一只手臂的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筋骨。更可怕的是,空气中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滋啦作响,勾得人头皮发麻。 斫雷术,是修真界最折磨人的酷刑之一。 将雷系术法灌入铁索,顺着受刑者的伤口侵入四肢百骸,撕扯经脉。长此以往,受刑者轻则经脉受损沦为废人,重则在极度的撕裂痛苦中爆体而亡。 这种阴狠的手段显然不是仙都的风格,不知夜弥天从何处学来的,当真是下作至极! 约莫玄青是女子的缘故,状况稍好些,夜弥天并未对她用斫雷之刑,只是暂时封了她的灵脉关在水牢上的铁笼子中。故而她还有力气站起,满脸戒备。 晏琳琅将兄妹俩安全救出。浑身血糊糊湿透的玄戈捂着胸口呛咳,兄妹俩勉强撑地跪坐,警惕地打量来人。 他们并不识得晏琳琅如今的样貌,只在看见她腰间的仙都之主令牌时,目光逐渐变得锋利。 “玄戈,玄青。” 晏琳琅轻声开口,“可认得我是谁?” 玄青闭了闭眼,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说夜弥天死了?” “是。” “欺师灭祖的东西,该!” 玄戈呸出一口血,笑道。 笑着笑着,他的目光又冷下来,盯着晏琳琅:“不管你是谁,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兄妹这辈子,只认一个主子!” 晏琳琅问:“你们知我为何而来?” 玄青切齿冷哼:“可恨我等辜负了少主所托,未能护好仙都,以致身陷囹圄,不能手刃仇人。” 闻言,晏琳琅心底最后的那丝谨慎迟疑也都烟消云散。 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卫是什么品性,她最清楚。 “先别说话,我替你疗伤。” 晏琳琅先解了玄青颈上的封灵锁,随即切脉灌输灵力,试图修补玄戈惨重的伤势。 玄戈一身正气,冷然道:“休要假惺惺做戏,我不吃这一套……” “过来按住你哥。” 晏琳琅示意玄青帮忙,念诀化指为兰,放出婆娑万象第一境。 淡金色的光河绕腕而过,温暖和煦,如四月春光照亮阴暗潮湿的锁魂狱,灵力如涓涓细流淌进玄戈的伤口中。 玄戈僵住了,而后发疯似的挣扎起身:“婆娑万象……你怎么会婆娑万象?你是谁?你……” “闭嘴!别让我分神!” 晏琳琅一掌拍在玄戈肩头,不重,却足以让激动的病患冷静下来。 玄戈似乎猜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你是……你是……” “对,是我。这个秘密暂且不能让人知晓,所以请你安静些。” 玄戈立即闭紧嘴唇,不敢吭声。 “破成这个样子,这要怎么补?” 探查到他糟糕的伤势,晏琳琅难得蹙紧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夜弥天要如此折磨你?说慢些,不必着急。” “说来话长,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 “长话短说。” “是。” 玄戈老老实实低下头,精简一番,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自夜弥天代理仙都诸事以来,一直在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并想方设法地排挤晏琳琅留下的旧部,党同伐异。 玄戈所管的金乌卫首当其冲。 每次外出任务,金乌卫总是莫名遇袭,遑论夜弥天多有刁难,找各种借口革除了几名得力的副统领,使金乌卫损失惨重。偏偏他道貌岸然,每次出手都看似理由充足,金乌卫上下俱是敢怒不敢言。 一个月前,又有金乌卫兄弟无端失踪,上报的文书全被夜弥天扣下。玄戈一气之下去找夜弥天理论,却无意间撞见他身染魔气修炼邪术,二人遂大打出手。 玄戈声音几度哑涩:“是属下不察,中了埋伏,玄青为了救我,也失手被擒。后来外边传来消息,说少主已经……已经……” 玄青替他说下去:“夜弥天不急着杀我们,大约是想继任少主之位时以我们祭旗,震慑旧部。对了,他好像在帮魔族收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属下还未来得及探明,就被他所擒……是属下无能!” “连我都被他骗过去了,怎能怪你们?” 晏琳琅安抚道,“你们若能圆滑些,假意投诚,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属下愚钝,未曾想那么多……” 玄戈涩声道,“少主的知遇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晏琳琅收回输送灵力的手,道:“好了,我已护住你的经脉,可保灵力不废。只是你伤得太重,受损的经脉需静养数月,方能彻底痊愈。” 兄妹俩挣扎起身要拜,晏琳琅连忙制止:“金乌卫只有交给你们,我才放心。你们若还想跟着我干,便早些将伤养好才是正经。” 说罢,她唤了几名金乌卫旧部,将兄妹俩抬下去养伤。 待人都走了,晏琳琅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浊气,这一天下来,算是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四成灵力花了个精光。 她撑着膝盖起身,身形一晃,险些脱力跌倒。 白妙忙扶住她。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关心,小姑娘索性抄住晏琳琅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眨巴着大眼睛问:“师父,你累了吗?徒儿送你回房休息可好?” “首先,我说过,你不能再叫我师父。其次,妙妙,身为仙都少主的我被你这样抱着,真的会很没面子。” 晏琳琅哑然失笑,歪头碰了碰白妙的脸颊,哄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回到寝殿,晏琳琅犹不放心,特意嘱咐白妙跑一趟五味司,多送些灵药给玄氏兄妹疗伤。 忙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晏琳琅梳洗完毕,穿着轻软的寝衣倒在那张阔别了十年之久的垂纱大床上。 这床以白玉为基,雕金嵌玉。床上铺着柔软的云丝锦绣,熏有合欢软香,躺在上面如睡云端,芳香阵阵,惬意至极。 终于不用睡昆仑仙宗那种硬邦邦的行军床了,晏琳琅总疑心那床硬得能将人的脑袋睡扁,也不知奚长离那人是如何忍下来的。 心口骤然一阵隐痛。 晏琳琅在锦被上打了个滚,拉起被褥盖住脸颊,闭目沉沉睡去。 …… 翌日醒来,天光明媚,一枝紫羽金合欢横斜窗外,随风抖落几片浅紫的叶片。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晏琳琅披衣下榻,见窗边的案几上摆了几样东西,便赤足走过去看了看。 两个装着她曾经旧物的小箱子,还有一碟明显咬了个月牙缺口的糕点,想必是白妙悄悄送过来的。 晏琳琅几乎能想象白妙久等她不醒,无聊到偷吃糕点,啃完一口后发现不敬,又偷摸着将其放回的纠结模样。 她轻笑一声,于案几前跪坐,披散的长发蜿蜒垂下腰际,发尾落在锃亮的地砖上,好似积了一汪油亮的墨。 素手抚过玉盘,顺手摸了块糕点咬在唇间,晏琳琅懒洋洋托着瓷白的下颌,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翻找出来过目。 晨光下一堆宝物熠熠生辉,什么银丝凤羽扇啦,麒麟角梳啦,千年鲛绡啦,全是她年少时珍藏的玩物,也不知白妙那丫头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翻到箱子的最底层,却是一本泛黄的图册。 晏琳琅愣了愣。图册上的墨书行云流水,与她字迹的很像,却多了几分凌厉如剑的少年风骨。 是很多年前,殷无渡为她亲笔撰绘的《深渊鬼煞录》。只因她随口一句提到对深渊各阶鬼物的感到好奇,而各处古籍中又找不到相关记载,于是那个出身鬼蜮的少年便执笔润墨,花了大半个月,将当初撕咬他血肉的鬼物一一画出,赠予她做消遣。 他擅于模仿,连字迹都与晏琳琅的十分相似。 “殷无渡……” 晏琳琅执笔润墨,在宣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脑中浮现的,却是玄溟神主那双惊心动魄的完美眼睛。 六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事,也足够遗忘许多事。看来她的记性真的是不行了,竟然连殷无渡的具体样貌也回想不起来,看谁都觉得像他。 晏琳琅凝眸看了片刻,终是承受不住回忆的重量,搁笔将图册放回箱箧中锁好。 对了,还需给神主供奉香火瓜果。 她并未过河拆桥之人,既然神主愿意通力合作,她自然也要尽好一个信徒的本分。六欲仙都最不缺的便是吃喝玩乐,小小供奉,不在话下。 晏琳琅命人准备了瓜果香油,兽炉焚香,将贡品摆在香案上,拜了一拜。 只是这架势,怎么像是供奉亡魂? 身为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晏琳琅从未供奉过神明,也不知别人家是如何做的。 不管了,心意到了就成。 刚准备走,忽闻一道略带嫌弃的声音传来:“你这都准备的什么?” 晏琳琅转身,只见一片黑色的纸蝶飘飘然自窗外飞入,恰巧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 待它落下,晏琳琅才发现那不是纸蝶,而是玄溟神主所造的剪纸人,看形状,明显是男版。 “神主?” 晏琳琅俯身打量那片在宣纸上乱跑的纸人,满眼新奇道,“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 “本座要长留凡境,总得有个像样的分-身。” 黑色小纸人右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线,乍一看倒像条手链。 他低头念道:“殷无渡?是个名字?” 晏琳琅点头。 “这个名字不错,本座要了。” 不等她反应,一阵清风袭来,黑色剪纸人连同宣纸一同飘飞半空中。 金光闪过,一袭黑袍的少年落地现形,抬掌接住轻飘飘坠落的宣纸。 与先前那缥缈无踪的神识法相不同,分-身乃是神明借物凝成的实体,可感可触,人人可见,自然也就不需要戴面甲遮掩。 晨曦下的少年面容俊美,神清骨秀,右腕的红绳手链微晃,格外醒目。 风停,花落。 排山倒海的回忆涌上脑海,晏琳琅微微睁大眼眸。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热意上涌,她怔怔看着面前这张毫无遮掩的熟悉脸庞,不禁后退一步。 与前夜面具下的匆匆一瞥不同,这回玄溟神主的分-身样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眼前: 没了黑色的面甲遮挡,没了额间的殷红神纹,没了圣洁的柔光笼罩,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的那张脸完全重叠,一般无二。 数日来的疑惑有了答案。 她唇瓣轻启,几乎是失声唤出那个名字:“阿渡?” 13、第十三章 男侍 “你唤本座什么?” 黑衣少年自宣纸后抬眼,似是不满于晏琳琅直勾勾的目光。 “莫非,情咒又发作了?” 情花咒? 晏琳琅轻抿唇线,下意识覆住自己近乎窒闷的胸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所以她才如此心慌难受? 冷静些,晏琳琅。 说不定玄溟神主是用了“殷无渡”的名字,才会幻化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来。 晏琳琅浅浅吐息,措辞一番,试探问:“神主为何幻化出这少年模样?难道神明借物所化的分-身也能如神女壤一般,可随意捏造容貌?” 少年答道:“神明虽有千般法相,却万变不离其宗,分-身皆由本相演变而来。” 也就是说,并非他凭空捏造出这般模样,而是他本相就接近于此。 晏琳琅忽而觉得喉咙干涩,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条红绳手链上。 红绳编织的手法极其特殊,乃是六欲仙都特有,晏琳琅不可能看走眼。 “这条红绳……也是神主的所有物吗?” 少年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截与他周身气度格格不入的,系着银珠的粗糙红绳。 “神明每幻化出一个分身,都要托借身上的一件物品,或发肤精血,或随身之物。这东西许是本座成神之前从凡境带上来的……” 他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点评道,“真丑。” 他想不起来了。 晏琳琅心道:神明飞升后果然不再有凡人时期的记忆。 可他真的是殷无渡吗?那个灵力尚不及她的病弱少年,是如何在短短几十年甚至是数年内修炼至顶峰,又顺利熬过几十道雷劫飞升成神的? 要知道一道雷劫便极有可能将人劈得魂飞魄散,几十道接踵而至,他孤身一人如何受得住…… 晏琳琅不敢想下去,怔忪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说她毫无内疚,那定然是假的。当年她深陷情咒、一意孤行,伤得最深的便是殷无渡。 可惜那时她年少负气,总拉不下面子,等到终于鼓足勇气回头时,身后早没了少年沉默的身影。她也动念去打听过,可殷无渡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再未留下半点踪迹,加之她身处昆仑仙宗,许多事已是鞭长莫及。 “你打听这些作甚?” 见她突然陷入沉默,少年欺身逼近,带着审视的意味,“方才你看着本座的脸,在叫谁的名字?” 瞧,连挑起单边眉毛的模样也和殷无渡一般无二。 晏琳琅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假设……” 她咽了咽嗓子,轻声道,“神主始终无法修得圆满,会不会是因为……在凡间有情债未了?” 她说这话时,明显没了往日那般自信张扬的底气。 如果真是因为她欠下的债导致他心生魔障,无法突破最后一重境界,那她的罪过岂非大了? 殷无渡五指一拢,将写有名字的宣纸碾作齑粉,迤迤然道:“若果真如此,本座下界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到这名女子。” 晏琳琅心脏一颤。 继而听他冷然笑道:“再亲手杀了她,斩尽情缘。” “……” “……” “神主怎会是那等贪恋凡尘之人?往事如烟,不记得也罢,还是干大事要紧。” 晏琳琅嫣然一笑,不着痕迹抚去额角的冷汗。 失忆了挺好的,真的。 …… 玄溟神主神识消失的这两日,似乎去别家神庙考察了一番,观摩诸神是如何享受信徒供奉的。 回来后,他便给晏琳琅提了一堆的要求。 譬如每日供奉在香案上的,须得是最新鲜的上品灵果,再配以灵泉天脉之水,所燃之香须得是能清心通神的月幽髓,以及所用器皿一概换成价值连城的玄涧冰玉。 据说是普通的金银碗盘易沾染污秽之气,玷污贡品清气。 另外晏琳琅还需为他塑造一尊神像——神像不可用泥水浇铸,不可由他人代劳,须得她亲手一笔一划雕刻出来,每挫一刀都要带着无比虔诚的信念。 待神像塑好后,她还需日日对其顶礼膜拜,每叩一次首,便是一次功德。 晏琳琅哪能说不? 一则她需遵守言灵契的约定,二则若是刺激到玄溟神主,他一怒之下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恐会酿成血光之灾。 晏琳琅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晏琳琅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晏琳琅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晏琳琅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殷无渡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晏琳琅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晏琳琅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殷无渡”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殷无渡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殷无渡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殷无渡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殷无渡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晏琳琅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晏琳琅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琳琅”二字。 晏琳琅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殷无渡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 殷无渡眼皮一跳,“这是什么?” “木人代磕。是我找五味司的器修高手设计后,再亲手打磨的。” 晏琳琅又拧了一下机括,在小木人一片勤劳的磕头声中笑道,“磕一下,功德加一,磕一下,功德再加一……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殷无渡冷着脸道:“你这是欺神。” “怎么会?这和敲木鱼一个道理呀,神主不是瞧见有散落的功德芥子飞出去吗?说明这法子是有效的。功德虽小,胜在量多,磕多少下都不累。” 晏琳琅眨眨眼,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若是我真身跪拜,还需沐浴焚香以示敬重,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心思。我是无所谓,就怕耽搁了神主宝贵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神女壤的幻容术似乎失了效力。呈现在殷无渡面前的,是那张足以惊艳逍遥境的明丽笑颜。 殷无渡轻哼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手,屈指将那谄媚的小木人“琳琅”弹得栽倒在地。看到小人一叩不起,便愉悦地笑出声来。 “少主。”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屋内的安谧,玄戈低沉略显虚弱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玄戈?你不在房中养伤,跑来这里作甚?” 晏琳琅操控灵力打开殿门,颇有些意外,“有事?” “属下伤势已无大碍,玄青官复原职,属下亦不敢懈怠,恳请少主也让属下重回金乌卫……” 说话间玄戈瞧见了霸道坐于少主对面的黑衣少年,声音一顿,下意识按住腰间灵剑,拔剑一寸。 他自诩警觉,方才竟全然不曾察觉到此人的气息! 晏琳琅这才反应过来,玄氏兄妹并未与殷无渡打过什么交道,的确容易闹出误会,遂解释道:“你不必紧张,这位……” 她看了眼殷无渡,唇线微扬:“这位阿渡公子,是我的旧识故友,此后会随侍我左右,你们不得对他无礼。” 听到“随侍左右”一词,殷无渡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晏琳琅似乎致力于同他较量,他欺她一头,她便要压他一寸,打情骂俏似的争口舌之利。 玄戈听闻这俊美少年是少主的好友,立即收剑换上尊敬的态度。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方才听当值的玄青说少主今日怪怪的,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中雕一尊少年的木像,茶饭不思。 他放心不下,且想早日归队金乌卫,这才强撑着身体前来看一眼。 少主旁边的这位姿容俊美高贵的黑袍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玄戈看了看案几上摆放的木雕,又看了看黑袍少年,细瞧之下,方觉他竟与木雕上的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他不由恍然:少主大人自幼青睐美少年,莫非此间雕刻的是她的旧相好,只可惜斯人已逝,只余空山旧梦,少主这才寻了这位阿渡公子做替代品,聊慰相思之苦? 这种事,六欲仙都又不是没有先例! 玄戈越想越觉得可能,一脸“撞破秘辛”的讳莫如深。 晏琳琅见玄戈站着不走,便发话道:“时辰不早了,劳你安排个清净舒服的住处,送阿渡公子下去歇息。” 顾及他伤势未愈,晏琳琅只挑了最轻松的事给他做,免得他躺着养伤都不安心。 玄戈显然想到了另一层意思:贴身随侍,夜深留宿,还要安排清净舒服的住处…… “金屋藏娇”四字跃然脑海。 “属下明白了。” 玄戈做出了然的神情,抬手朝殷无渡比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一个时辰后,晏琳琅带着一身沐泽过后的水汽回到寝宫,才明白玄戈那句意味深长的“属下明白了”是何意思。 推开殿门,只闻满室暖香铺面,银烛如昼,紫纱垂幔于眼前朦胧轻舞,似真似幻。 烛火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那张铺着簇新云丝锦被的奢华大床,大朵大朵的荼蘼花在被褥上争先怒放,丝丝流光,活色生香。 殷无渡身着一袭玄黑的真丝袍子,一手抵着额角,一手平置于腹上,正斜倚在床上休憩。 他似是睡着了,眉睫极黑,肤色极白,黑色袖袍蜿蜒垂下床沿,有种说不出的绮靡之感。 晏琳琅呼吸一窒,捂着胸口直扶额。 这真是…… 要命了! “哥,少主交代你的事办好了?” 玄青执勤路过,问守在阶前的兄长。 “放心,办得妥妥的。” 玄戈一脸严肃,自信竖起大拇指。 14、第十四章 艳狐 心头撞鹿,跳得有些不正常。 晏琳琅悄悄拉开衣襟看了眼,胸口的情花咒印果然如吸足鲜血般,盛开得格外鲜丽。 她咬唇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在“让人把殷无渡抬走”和“叫醒他让他自己走”之间犹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晏琳琅定了定神,撩开垂纱,迟疑地朝殷无渡走去。柔软的兽绒地毯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足底,勾起一阵似有还无的痒意。 “神……” 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她便发现不对劲。 殷无渡的胸口毫无起伏,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虽然他是神明而非凡人,但神明也总要呼吸吧? 细看之下,他眼睫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晏琳琅忙抬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按了按他搁在小腹上的手背,亦是万年玄冰般寒可透骨。 怎会如此冰凉? 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心下一紧,倾身坐于床沿,一边握住殷无渡的手输送灵力,一边探查他的内息变化。 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殷无渡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晏琳琅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日更添几分柔婉闲适。 殷无渡缓缓下移视线,顿住,缓声道:“你压着本座的袖边了。” 晏琳琅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压住了他的黑色袖袍,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 殷无渡一抬手,将袖子扯回身边,轻轻一掸抚平褶皱。 晏琳琅观摩他的神色半晌,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见你皱着眉,身上很冷。” “回九天仙京,打了场架。” 大概是小憩初醒的缘故,殷无渡浓密的眼睫半垂,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倦怠,气质不似以往那般霸道凌寒。 “原来你小憩时,神识会回到九天之上吗?” 晏琳琅了然,又好奇他怎么总是在打架,不是抢人封号就是夺人洞府,“其实我很好奇,神主既然不在乎什么天道正统,那为何要成神呢?” “你近来话很多。” 殷无渡抬掌覆在眼上,按了按眉心,“先出去。” 晏琳琅:“哈?” 殷无渡屈起一腿支棱着,落拓不羁道,“还不走,是打算给本座叩首问安,晨昏定省?” 晏琳琅指了指锦绣软床,笑盈盈提醒他:“这里,是我的闺房。这个,是我的床。” 殷无渡闭目道:“今日起,你的房,还有你的床,归本座了。” “隔壁有一间客房,视野甚是宽阔……” 晏琳琅话还未说完,只见殷无渡抬手打了个响指。 吧嗒一声脆响,继而眼前一黑一暗,回过神来时她已被神明的术法撵至门外。 哐当。殿门在她眼前合拢。 这真的是那个在她彻夜不归时,甘愿提灯等到天明也毫无怨言的殷无渡吗? 晏琳琅双臂环胸,望着紧闭的门缝许久,日常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听到晏琳琅的远去,寝宫内的殷无渡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告诉晏琳琅,方才被天道之眼困于九天时,他的确做了个短暂的噩梦。 神明不会做梦,今日是个例外。 梦里有呼啸的风雪,昆仑群山如冰冷的巨人矗立,审视他如渺小蝼蚁。 他孤身而立,脚下有一柄断裂的黑剑,还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 这不是他成神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许是这间房过于安逸舒坦,又许是屋内的熏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紫电在耳边怒吼,玄冰已冻住他的半截身躯,似乎要将他的桀骜彻底封存。 就在此时,一丝柔淡的温暖裹住了他的手掌。那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指节攀爬,驱散满身寒气,唤醒了他的神识。 待他归位醒来,便见那少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满眼的担忧。 真是好笑,她担心什么呢?神明又不会死,她那残存的一点灵力输送进来,无异于滴水汇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他笑不出来。殷无渡抬起修竹般匀称霜白的手掌,举至眼前,迎着靡丽的烛火前后照了照,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作为一个未突破天劫的逍遥境女修,她对神明的影响似乎太多了些,这着实不正常。 殷无渡需得弄明白,这期间,她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 想着,他下床撩开垂纱,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试图找出让他心生梦魇的根源所在。 满室珠玑灿然,灯影软香,处处彰显一位金枝玉叶的尊贵不凡。 殷无渡拂袖打开那排鎏金的衣柜,只见无数绫罗仙裙、珠宝首饰整齐排列,款式之多、花样之丰,令人目不暇接。 他行至最前端,两指挑出一件藕荷色的心衣。 似是好奇这种没有袖子只有两根吊带的衣物如何穿戴,他将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拎至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索然无味地丢回柜中。 女人的东西真是奇怪,搞不懂。 殷无渡隔空拂灭烛火,身形嵌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尽快突破白玉京。 …… 饮露宫多的是琼楼玉宇。 晏琳琅另挑了间明亮雅致的暖阁做寝室,点缀神仙锦和灵虚纱,给自己重新做了个柔软舒适的窝,一觉安眠到天亮。 她下榻先拧一把木鱼代磕,梆梆梆上缴功德,便开始一日的忙碌。 如今各司空缺职位已基本补上,当务之急是要拨乱反正,废除夜弥天暗中增设的各项苛捐杂税,各处租金商税下调至先前水准。 仙门百家的赋税制度由来已久。 随着八百年前最后一个人族皇朝覆灭,刀戈不止,裂土分疆,生民煎熬。 于是在长达百年的混战中,仙门百家拔地而起,取代皇朝划地而治,自立为王。其中昆仑仙宗巍峨矗立魁首,仙门百家唯其马首是瞻。 在这个人人以修仙为荣的时代,普通凡人跌落底层,成为了比蝼蚁更不堪的存在。 有灵气的山水地界全被各家仙门霸占,留下给百姓的都是无人问津的瘦土贫田。黎民百姓不仅要向仙门缴纳地税、田税、定期进贡,遇上妖魔肆虐,天灾频发,请仙门出山还要另交一笔庞大的辛苦费,甚至于各仙门世家强占土地建造劳民伤财的奢靡行宫,以供其下榻消遣。 仙门各家争夺灵脉,垄断术法灵器,小门派依附其下嗷嗷待哺,每年还要派遣大量弟子入昆仑仙宗、巫宗凤火族这样的仙门大家交流学习,而交流学习自然免不了上贡大笔的束脩灵石…… 这些钱,都得从下层百姓的身上盘剥出来。 相比之下,六欲仙都便可称得上是唯一的净土。 万物平等,公正逍遥,是六欲仙都的底线。 晏琳琅今日穿的是一袭凝夜紫的大袖礼衣,头戴象征仙都少主身份的金花冠,半披的乌发流泻腰际,深色长裙曳地,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雅高贵。 待少府司的人领着文书退下,晏琳琅歪身倚坐,吩咐玄青道:“政令颁布后,着鉴目司盯紧各部。但凡有阳奉阴违、心术不正的,不必再留。” 玄青领命,随即又道:“天香司二位司使求见,少主可要召见?” 天香司多音修和合欢修,其司使是一对狐族姐弟。 姐姐长袖善舞,负责仙都内一应胭脂水粉、珠宝华服的经营与供应;弟弟风流妩媚,监管着仙都所有声娱歌舞之所。 因此,天香司是整个仙都六部俊男美女最多的地方,亦是油水最丰足的地方。 一窝青衣小婢模样的狸子精捧着各种华美精致的衣裙钗饰、胭脂水粉鱼贯而入,照镜子般分排两列,俱是一样的粉面桃腮,一样的绛唇妆靥,看起来可爱至极。 姐弟俩红唇含笑,俱是弯着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拢袖盈盈跪拜道:“闻少主继位仙都,荡清奸邪,属下等感激涕零,无以为表。今略备薄礼,唯望少主笑纳!” 狐族一向圆滑,原是表忠心来了。 晏琳琅扫了眼狸子精们捧着的衣物,只见那些衣料仙锦流光,首饰珠玉璀璨,皆非凡品。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锦衣华服,晏琳琅也不例外。 如今仙门百家推崇素净装扮,力求仙气飘飘,一个个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回想她在昆仑仙宗的那几十年,每日见的是皑皑冰雪,住的是白玉楼阁,穿的是雪衣素袍,当真是寡淡至极。 她不会再为了迎合谁的喜好而刻意委屈自己,如今回到仙都,衣裳首饰自然是越鲜妍越好。 “你们有心了,东西留下吧。” 晏琳琅执卷,见姐弟俩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那狐族弟弟合拢折扇,拢袖再拜:“少主日理万机,身边不可无贴心之人侍候。故属下特择美侍数名,以供少主闲暇之余,聊以解颐。” 他轻轻抚掌,便有七、八名穿红着绿的男子一字排入,或清纯可人,或风姿绰约,俱是面若敷粉,眉如翠羽的俊俏少年郎。 这几人一个个媚骨天成,勾魂夺魄,其容色即便放在艳狐一族中亦是上乘。 暗香袭来,勾起情思无限。 回过神时,她已行至一名艳若桃李的红衣少年面前,垂眸一笑,以玉简挑起了他的下颌。 等等…… 晏琳琅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15、第十五章 抑情 说起来,晏琳琅刚继任仙都少主之位时,天香司也给她进献过一批美人。 可惜后来这群美少年不知遭遇了什么事,看向她这边时,眼底总闪着微微的怯。来到饮露宫不到三个月,他们便相继哭丧着脸自请离去。 从始至终跟在晏琳琅身边的,只有一个殷无渡。 虽说作为仙都少主,看上七八个男人也没什么,他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 可她看上是一回事,被情花咒按头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晏琳琅天生反骨,当然不服。 “我与你们前任少主不同,并不醉心此道。况且仙都诸事未定,谈何享乐?” 她嘴上带笑,目光却显而易见地冷沉下来,“都下去,休得再提!” 狐族姐弟被她正气凛然的模样所慑,连忙伏地称“是”,领着那群美少年躬身退出。 只有晏琳琅自己知道,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得辛苦,几乎快将玉简捏碎。 经此一事后,晏琳琅有了危机之感。 从前她一颗心扑在奚长离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男子,倒没有发觉情花咒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大。 只要看见一个容貌气度对她胃口的男子,她的心跳便会不可抑止地加速,热血上头,甚至于浑浑噩噩失了理智,当真是应了那句“春心频动”的谶言。 晏琳琅猜测,情花咒发作的对象也有高低强弱之别。譬如从前有殷无渡在她身边,她并未有发作的迹象,一旦遇上一个看似比殷无渡更出色的奚长离,她的全部注意力则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奚长离身上。 如此看来,要想解决情花咒的麻烦,要么炼制灵药压制。要么找一个比奚长离更听话、更强大的男子为道侣,一步到位。 晏琳琅选择前者。 她已然试过,普通的清心丹对情花咒无效。要想压制此咒,须得先对症下药,寻到突破口。 观这几次异动,大多因她看见了符合自己喜好的男子,便会心跳加快,忍不住做出一些她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亲近之举,继而色令智昏,甚至于恨不能将一颗心捧送出去……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她在心跳加速时强行施法中断,便可规避情咒发动——譬如炼出一种幻形丹,服下后一旦遇见心跳加快之人,便会将她强行变成冷静的山石草木。 至于为何不变成毛茸茸的走兽灵宠,晏琳琅有自己的考量:走兽亦有欲-望,情动交合,恐压不住情花咒,何况还要冒着被人猎杀的危险,实在划不来。 而草木无心,无心便不会心动,最是妥当。 晏琳琅依照五味司提供的资料,很是废寝忘食地研发了数日,终于炼成了一颗异香扑鼻的白色丹丸。 正巧玄戈进来述职,问她这是何物。 晏琳琅捻着那颗白色丹药,微笑道:“清心丸和幻形丹的结合体,我给它取了个合适的名字,叫做‘心花怒放’。若是服下此药的人心跳急促,动了春心,便会化作一枝花,直至一刻钟后心境清明方可复原。” 不得不说,玄戈是个嘴严的合格下属,竟然没有好奇她为何要炼制这种有着奇怪附加功能的丹药。 丹药已成,总要试试效果。 晏琳琅就着煎雪茶服下丹丸,咽下静候片刻,便见玄戈摆了个姿势,一本正经道:“少主,您看着卑职。” 晏琳琅抬眸看向玄戈那张粗犷严肃的脸庞,疑惑道:“怎么?” “没有变化吗?” 玄戈摸着下巴,颇为惋惜地摇摇头,“看来此药炼制失败了。” “……” 晏琳琅不动声色起身,含笑道,“我去找别人试试药效。” 她只是中咒了,又不是瞎了,对着谁都能情动。 俊美少年么,寝殿中不就供着一尊吗? …… 殷无渡这几日有些不悦。 他的信徒终日不见踪迹,总闭门捣鼓一些奇怪的物件,连带着给他的供奉都不似先前认真。 每每他沉脸不耐,晏琳琅才敷衍地拿出那个机括小木人拧一把,梆梆梆叩几下功德。 玄溟神主开始认真思忖,是否要再发展几个信徒,取代晏琳琅的地位。 他将神识扩散至饮露仙宫方圆百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闲逛。 他云游至一座布满机关的庞大殿宇,檐下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味司”三字,此时云淡风轻,天日晴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院落中斗机关兽玩。 殷无渡随即落地现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名斗得热火朝天的少年面前。 他先是饶有兴致地拎起一只木鹰看了眼,最低等的炼器术承受不住神明的凝视,咯哒咯哒地扑腾翅膀,抖了片刻,便哗的散成一堆木块零件。 呐喊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殷无渡带着一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度,问道:“小孩儿,你们谁愿意成为本座的信徒,供奉本座?” 从他凭空出现到拿走木鹰,再到开口说话,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的顺理成章。那群少年呆呆张着嘴,尤未反应过来。 看起来不甚聪明的样子,算了。 殷无渡没了兴趣。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少年手中的灵果糖葫芦,勾指抢过来,置于鼻端闻了闻。 酸涩味十分明显,他皱了皱眉,又嫌弃地将糖葫芦丢至石桌上,转身消失在风中。 地上那几只巴掌大的机关兽嘎达一跳,陆续变成了神像的模样,雕刻着玄溟神主那张俯瞰众生的淡漠俊脸。 风卷积落叶飞过,半晌,院中响起了少年被骗的怒吼。 “他谁啊!为什么抢我糖葫芦!为什么将我的机关兽变成这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殷无渡收回神识,披着黑袍走出寝殿,开始研究那株叶繁叶茂的紫羽金合欢。 此树得饮露宫灵气滋养,四季花开不败,紫红的羽叶与浅金的花穗交相辉映,于夕阳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美丽。 殷无渡抬指凝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神力光球,碰了碰粗壮的银灰色树干。 紫羽金合欢哪里承受得住九天神明的力量?当即猛然一抖,满树羽叶疯长,金合欢瞬间怒放又瞬间凋零,窸窸窣窣落了他满肩满身。 几名端着果盘、茶点等物的青衣小婢路过,见状骇然大惊,着急道:“那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戏耍我们仙都的圣树!金乌卫,还不快速速将他拿下!” “你有所不知,这位是新少主的屋里人,得宠得很。” 值守的金乌卫正是玄戈麾下旧部,按着刀,朝花树下努努嘴,“前日天香司进献美人,少主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全赶了出去。喏,就是为了这位。” 青衣小婢们倒吸一口气,纷纷掩唇噤声,望向少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嘤,果真是恃宠而骄呢,都快将美丽的圣树薅秃了!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袭紫衣金冠的矜贵少女迤迤然而来,朝侍婢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们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等物退下。 晏琳琅按了按胸口,确定心境如常,这才踏着一地浅金朝花树下行去。 “殷……” 她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少年便有所感般回过头来。 紫金色的花雨纷纷扬扬飘落,树影婆娑。 晏琳琅脑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幕:少时的她一袭明艳仙衣绯裙,曲肘枕着脸颊伏在紫羽金合欢花枝上酣眠,而黑衣少年则抱剑倚靠树干而坐,抬掌接住自她身旁飘落的花瓣。 见她打着哈欠醒来,他微微一笑,满眼的纵容放任,唤她:“少主,该练功了。” 回忆与现实重合,晏琳琅目光微动,一股不合时宜的热意自胸口蔓延。 糟了…… 此时再捂住心口已是来不及,她体内的抑情丹已然生效! 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化作漫天花雨炸开,飘飘然消散在暮色中。 好消息,她研制的抑情丹的确打断了情花咒的发作,让她化作无心无情的花。 坏消息,是天女散花。 晏琳琅的意识飘飘然飞上天际,生无可恋地俯瞰六欲仙都的山川暮色,等待强制冷静后再次凝形。 她飞得太远,自然没看见殷无渡的反应。 看到晏琳琅毫无征兆地消失眼前,殷无渡的瞳仁骤缩,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捞起了几片冰凉的花瓣。 他几乎第一时间释放出神识朝四周蔓延侵袭,试图捕捞她的气息。 那是本能的反应。在他的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是因为言灵契,还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信徒?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甚是奇怪,且令人不安。 似乎嫌弃这一缕神识速度太慢,殷无渡以食中二指点至眉心处,强行释放更多。无数发着银白柔光的神识以他为中心,流星般朝四周飞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丝大网。 就在这时,晏琳琅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鬓发微乱,沾着几片落花,一手叉腰一手扶墙喘息道:“不对呀,我明明加入的是紫莲精魄,怎会炸得七零八落成不了形?是幻形丹的药效太猛了吗?” “……” 殷无渡缓缓放下食中二指,千丝万缕的神识收回至眉心,红色神纹一闪即消。 原来不是遭逢意外。 而是她吃了什么奇怪的丹药,拿他当试验品而已。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殷无渡眸色微沉,面无表情地看了晏琳琅片刻。 半晌,他忽的扯了扯薄唇,温声唤道:“晏琳琅。” “嗯?” 晏琳琅下意识抬头,只见殷无渡神情缱绻地依靠在金合欢下,朝她缓缓弯出一个有史以来最温柔、最动人的笑。 满树花影黯然失色。 晏琳琅从惊艳中回神,捂住眼道:“别对我笑别对我笑……” 然而已经晚了,心跳如鼓,她再次化作光点升天,怦然散开绚烂的花雨。 殷无渡当然是故意捉弄。 他大仇得报,半眯着眼睛,眉眼间尽是落拓不羁的笑意。 “真美。” 他甚至颇为风雅地幻出琼浆玉液,自斟自饮,仰首欣赏空中瑰丽的落英,顺便期许少女气急败坏归来的样子。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晏琳琅还未归来。 殷无渡的笑不那么悠闲了。 16、第十六章 清心 碎光花雨轻薄如烟,风一吹便四散开来,朝饮露宫仙山下落去。 不稍片刻,飘散的花瓣从四面八方交织,渐渐凝成人形。 晏琳琅再次睁眼时,已置身于仙都最繁华热闹的夜市间,满目灯海如昼,红飞翠舞。 她抚了抚胸口,紊乱的心跳已然平息,灵台如同清水漱过,一片清明。 她现在是从未有过的心平气和,清净寡欲得如同入定老僧,一点脾气也没有,连瞧见乐坊外呵气如兰的妖族美人都可以无动于衷。 抑情丹是由幻形丹和清心丸合炼而成,想必是幻形药效过后,便轮到了清心药效登场。 看来是太急于求成了,丹炉火候不够,两种药效未能很好地融合,下次须得改进才行。 晏琳琅心如止水地复盘,目光落在一旁吆喝的小吃铺面上。 今日一河之隔的逍遥境下了一场碎雪,仙都小贩便别出心裁地做了一批应景的糖滚灵果。红艳艳半透明的灵果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看上去如白雪覆红颜,格外诱人。 不知为何,晏琳琅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拿着糖葫芦,笑吟吟跟在她身侧的少年。 她如今有的是钱,从灵戒中摸出一分灵石,买了两袋糖霜果子。 一袋自己边逛边吃,一袋揣进灵戒中,准备带回家。 风起,满街浮灯晃动。少女沐浴在光河之下,游走于人声鼎沸中,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鱼,逍遥自在,姝丽明艳。 她拐过一个街角,喧嚣声淡去,身后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瓦砾松动声。 晏琳琅嘎嘣咬碎灵果的糖霜外壳,停了脚步,余光瞥向身后。 几乎同时,高墙上映出数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朝她围拢逼近。 电光火石间,数人同时发难! 赤红色的鞭影划破夜空,妖蛇般丝丝吐信,直取少女的后心。晏琳琅翻身避过,旋身间嫣红的发带飘飞,夹杂一缕青丝,调皮地掠过她的唇瓣。 没人看见她是如何动作的,数名黑衣修士皆是痛呼一声,仰面栽倒。 他们眉心溅着红色的果汁,沾着星星点点的霜白,定睛一看,登时无言——那少女竟将灵力灌输于果子中,炼制成武器,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们的元神! 晏琳琅飘然落至一旁的屋檐上,轻轻抚去指尖残留的糖霜碎屑,敛目俯瞰众人。 “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漏网之鱼会蛰伏得再久些。这才几日,你们就按捺不住了。” 说罢,她扫了眼手持灵器隐匿于黑暗中的男人,轻挑眼尾,“很好,傀儡宗的炼器师也在。” “我早已被逐出傀儡宗,改名换姓逃亡至此,往事不必再提。” 炼器师从阴影中走出,露出脸上一片象征极刑的丑陋刺青,“我和他们不一样,非是为夜弥天而来,但我们的目的一致,那便是要取你性命。小丫头,来与我公平斗一场……” 话音未落,玉簪裹挟着清澈的灵力呼啸而至,轰然一声,径直将他高大的身躯拍入墙中。 晏琳琅笑道:“以多欺少,行偷袭暗算之举,还好意思提‘公平’二字?别丢人了,本少主都替你害臊。” “你!” “瞧,还恼羞成怒了。” “不识好歹!” 炼器师将自己从墙中扒拉出来,咬牙切齿道,“那我就直说了,这仙都之主的位置,我也想坐上去感受感受!” 说话间杀招已出,无数条阴寒的锁魂水链朝晏琳琅飞扑而去,将她团团包裹,形成绞杀之势。 晏琳琅取出戒中一柄龙骨扇,化指为兰,运转灵力,掌心烈焰托举骨扇,竟是打算原地炼化灵器。 仅是瞬息之间,骨扇威力大增,晏琳琅手腕一翻接住扇柄,哗地抖开一挥……罡风迅疾,风生水起,锁魂水链应声而断,化作柔和细雨飘散。 晏琳琅收扇落地,身上未曾沾湿分毫。 炼器师连连后退两步站稳,望着衣裙如云霞飘飞的瑰丽少女,眼中阴鸷一闪而过。 “好手段,这可是你逼我的。” 炼器师张开双臂,咬紧腮帮,双目翻白,嘶吼着释放出本命器灵祸祟。 黑雾缭绕的庞大器灵拔地而起,口吐浊气,双眼如灯笼大,森森然冒着不详的红光,刹那间吞噬了周遭三十丈内的一切光亮。 偏偏此时,一个举着风车的孩童呆呆跑来,误入器灵阵法范围。 他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巷子里的动静,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怎样危险的境地。 “不好!” 晏琳琅凝眸抖开骨扇,化出温柔的香风卷起那懵懂稚童,将他安全送出器灵的攻击范围外。 只是如此一来,她手中的扇子也寿终正寝,化作骨屑崩裂。 锋利的碎片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薄血红痕。 器灵对法器有着绝对的克制。 凡是器灵侵占的区域,所有法器皆会受其灾厄之气的影响,轻则功力锐减,重则直接报废。 也就是说,晏琳琅那满灵戒的法器并不占半点优势。 能炼出器灵祸祟的炼器师,灵力至少是能匹敌元婴中境的水平。而街市人员混杂,待会打起来恐会殃及无辜,须得开设结界隔离。 要用婆娑万象吗?晏琳琅的思绪飞快转动。 她如今有情花咒在身,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七境,或能与此人匹敌。只是如此一来,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藏不住了。 容不得她迟疑,器灵祸祟已怒吼着朝她扑来,带起一片摧枯拉朽的崩裂声。 罢了,先脱身再说。 晏琳琅面容沉静,微微侧身摆出防御的姿势,双手汇聚灵力。 正要施展婆娑万象,却见那扑来的庞大器灵仿佛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空中凝滞须臾,随即疯狂扭动后退。 砰地一声,器灵在哀嚎声中炸成火屑,哗啦啦落地消散。 怎么回事? 她还未出手,对方就倒下了? 晏琳琅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有用意念杀人的本事,何况那还是一只甲级器灵! 她警觉抬眸,只见面前夜幕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裂口边缘火星明灭,墨色的衣袍如流云舒展,殷无渡带着难以言喻的凌寒气势飘然现于她的身前,入目先是宽肩细腰,继而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颀长的影子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神主?” 晏琳琅从怔忪中回神,还有心思笑着打趣,“这都能撞上,真巧。” “是吗?本座倒觉得,一点也不巧合。” 殷无渡转过身看她,面容在月色的浸润下尤显深邃。 心脏突地一颤。 “不会吧,又来……” 等晏琳琅察觉到不对劲时,她已失去意识,软软地朝前栽去! 原是抑情丹中的清心寡欲丸的药效太重,情咒发作时冷静过了头,竟强行令她进入休眠! 眼瞅着她就要一头栽下屋檐,方才还冷冰冰的殷无渡眸色微动,下意识化出银丝托住她的身形。 他在那株紫羽金合欢下等了许久。 一开始他尚能寻来琼浆仙露,悠闲自在地自斟自饮,然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满城灯火阑珊,依旧不见晏琳琅归来。 不知为何,他生出几分浮躁,连酒也没兴趣喝了,闭目片刻,终是扔了杯盏,抬指释放出神识。 银丝很快捕捉到了晏琳琅的气息,刚追踪过去,就见她正在被数名金丹甚至元婴级别的高手围攻…… 殷无渡将晏琳琅平搁在屋檐的安全处,目光扫过在她臂上的那一线伤处,略微凝了凝。 即便昏睡过去,她的眉头也依旧轻蹙着,似乎极为不甘。 是在生气他故意捉弄,致使她陷此险境? 殷无渡下意识抬指,隔空碰了下她微蹙的眉心。 “檐上道友因何杀我器灵?报上名来!” 炼器师捧着一堆残渣碎屑,气得青筋暴起,满面怒容。 聒噪。 殷无渡眸色一沉,缓缓起身,睥睨下方叫嚣之人。 那是怎样可怕眼神? 冰冷,无情,目空一切。他看着几近元婴顶峰修为的高手,也不过像是在看一直朝生暮死的蝼蚁。 他轻飘飘跃下屋檐,脚尖点地的瞬间如踏湖面,有金色的涟漪顺着他的靴底迅速扩散开来,释放出漫无边际的须弥结界。 结界是保护,也是囚笼,困住那冷汗涔涔的数名高手。 “本座近来缺新的信徒,给你们两个选择。” 他信步而行,脸上的表情可堪称温柔,可每走一步,都是一阵无形的威压,“一,你们即刻跪地求本座宽恕,再自废灵脉以供养本座;二,简单,本座杀了你们。” 他低低一笑,补充道:“忘了说,被神杀死的人,没有来世。” “哪儿来的疯子……” 炼器师咬牙怒斥,“一起上!” 他冲了上去,满身灵气迸发,喉中发出殊死一搏的嘶吼。 可跑出几丈远,他才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身边一片诡谲的死寂。 他不由驻足回首,随即如见恶鬼般瞪目震悚: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伙伴竟然全都不见了,只剩兵器零星铺了一路,仿佛遗落的残骸! 十来名高手倾巢而出,一个都没了! 他们甚至没机会挨上黑袍少年的一片衣角。 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炼器师膝盖一沉,轰然跪地。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炼器师睁大血红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炼器师口鼻溢血,将字眼一个个从牙关中挤出来:“我认输……我愿自废灵脉……供养道友……不,供养神尊!” 炼器师伏地跪拜,臂上青筋暴起,却听那道好听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你太丑了,瞧着实在碍眼。” 少年垂眸勾起淡笑,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本座将你变得好看些罢。” 随着一声骨骼压缩的哔剥声传来,那名炼器师的刺青上绽出数朵艳丽的火烧花,仿佛火星子由内而外烧出。继而他的身上猛然窜起焰火,整个人化作赤红的光束飞上天际,砰地炸开漫天火光。 烟花如柳丝垂落,明灭绚烂,没有留下半点灰烬。 结界散去,街市的热闹重新灌入耳中。不明真相的行人俱是三三两两驻足仰首,欣赏天边的烟火余韵,笑着猜测是谁家在做喜事添彩。 一星在水,明月无缺,烟火下沉睡的美人格外明艳动人。 殷无渡在晏琳琅身边坐下,倾身看了片刻。 心想:果然,还是这位信徒最顺眼。 …… 晏琳琅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饮露宫那张柔软宽阔的大床上,乌发铺满枕面,一手举起搁在头顶,仰面睡得正酣。 是的,她醒来了,看到自己在睡觉,这并不矛盾。 因为她半透明的元神已然离体,正晃悠悠飘在帐顶上,俯瞰她不拘一格的绝美睡姿。 晏琳琅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可仔细一瞧,她的身躯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显然还活着。此刻以旁观的视角近距离观摩她这具新身躯,多少有些惊悚怪异。 她朝身体里飞去,试图让元神归位。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元神就是无法与肉躯合二为一。 莫非是昨晚那颗抑情丹的药效太猛,又炸又晕的,将她折腾出离魂症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自己这具肉身刚炼化不久,本就需要时间慢慢融合元神。 对了,昨晚她不是和那群叛贼打到一半情花咒发作了吗? 昏迷之下如何回房的? 不可能是玄溟神主送她回来的吧?殷无渡或有怜香惜玉的善心,可神主可没有。 正想着,殿门被人打开,殷无渡踏着纤薄的晨光走了进来。 “神主?” 晏琳琅眼睛一亮,忙飘过去道,“你来得正好,快瞧瞧我这是怎么回事?” 可殷无渡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穿过她的元神而去。 他行至窗边的小榻上坐下,自顾自沏了杯茶,垂眸浅啜了一口。约莫嫌弃味道不佳,又将茶盏搁回小桌上,习惯性支肘撑着下颌。 从晏琳琅元神的角度,可惜清楚地看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眼睫,镀着晨曦的金光,格外好看。 还好元神没有心脏,情花咒对她的影响不似先前那般大。 “……神主?殷无渡!” 晏琳琅的元神歪身坐在坐榻的另一边,倾身凑近,伸手在殷无渡的眼前挥了挥。 殷无渡有所感应似的抬眸,晏琳琅还未来得及欣喜,就见殷无渡的目光穿过她,望向床上酣睡的倩影。 好吧,原来是在看那里…… 不对,你小子在看哪里?! 殷无渡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朝床榻行去,在她身躯旁站定。他单手撑在床沿,俯身打量着晏琳琅沉睡的身躯,皱了皱眉。 他终于发现不对了吗! 晏琳琅迫不及待地飘过去,却见殷无渡勾起一抹坏性的笑,伸指捏住了她肉身的鼻子。 肉身呼吸不畅,轻轻蹙起眉头,连带着她的元神也紧绷起来。殷无渡却像是得了乐趣似的,松开手低低笑出声。 晏琳琅的元神旁观着这一切,对他的幼稚行径感到无言且震惊。 莫不是殷无渡飞升成神时不仅丢了记忆,还丢了脑子? 可惜,晏琳琅天生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礼尚往来,她骤然催动元神飘近,捏起自己元神的一缕发丝,在殷无渡那张紧致俊俏的脸上挠了挠。 殷无渡毫无反应。 晏琳琅又骤然飘近,再近,更近……最后几乎面对面贴上少年俊朗的面容。 两人的唇瓣仅有一线之隔,她清楚地看见殷无渡眼睫抖了抖。 17、第十七章 离魂 莫非殷无渡看得见她? 晏琳琅坏心顿起。 她慢慢抬头,淡如烟雾的元神气息缓缓掠过他的鼻尖,他的侧脸。 然后,朝他浓黑的眼睫轻轻吹气。 殷无渡垂眸敛目,面无表情地抬指,将晏琳琅的元神轻弹回了她的身躯内。 再次感受到躯壳的沉重,晏琳琅只觉格外心安。 她悠悠然打开眼睫,也不急着起身,只慵懒地翻了个面,手托腮帮侧倚在柔软华丽的绣枕上,呼地吹走粘黏在唇上的一缕碎发。 她笑得狡黠,却佯做惊诧:“神主果然能看见我,装得挺像。” 殷无渡不见半分心虚,若无其事道:“别忘了,昨晚是本座救了你。” “啊,是呢。” 晏琳琅点点头,拖长尾音道,“若非神主突然现身,使我药效发作晕厥,只怕我早脱身了。这个忙帮得好,帮得及时。” 殷无渡自然听懂了她的阴阳怪气,薄唇一勾,反呛道:“现在,又救了一次。不过少主大人本事高超,想必无需本座的举手之劳也能元神归位,本座这就将你的元神重新抽出来……” 见他真的要动手,晏琳琅眼疾手快,侧身一滚下了榻。 转瞬间她已赤足斜倚在窗边坐榻上,乌发如妖散落,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曲线,笑吟吟道:“不过说着玩玩,神主何必当真?昨晚你捉弄于我,害得我炸出四里地远,我不也没生气?还开开心心地给你带了礼物呢。” 殷无渡满眼“听你胡诌”的漠然,轻哼一声:“你,会给我带礼物?” 没在心里骂他八百句,都不像她晏琳琅的风格。 “喏,在这呢。” 晏琳琅从储物灵戒里摸出一份油纸包裹的物什,施了个小法术,那油纸包便平稳地朝殷无渡飞去,落在他的掌心。 殷无渡打开一瞧,原是一包糖滚灵果。 大约昨晚打斗激烈,灵果上的糖霜有些散落了,剥离出鲜红剔透的果肉,正是当初他与晏琳琅五感相通时于道旁看到过的那种果子。 殷无渡垂下眼帘,忽的安静下来。 他难得没有嘲弄这片心意的寒酸,只神色淡然地拿起一颗果子观摩了半晌,方扬手抛入嘴中。 齿关一咬,糖霜碎开,清爽的果汁于舌尖蔓延,殷无渡顿了顿,随即皱眉,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托晏琳琅第二个愿望的福,他如今有了在下界自由行走的分-身,也就有了五感。 酸,极度的酸! 他成神后每天饮的是琼浆玉露,纳的是九天清气,就没吃过这么酸涩的东西! “你下毒了?” 殷无渡忍了良久,到底没忍住说出口,“真难吃。” 晏琳琅讶然:“难吃吗?你以前……” 一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涌到她唇间,又硬生生咽回腹中。 晏琳琅终于想起殷无渡已是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恐怕,早将那点喜好连同凡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顿了顿,她改口道:“灵果虽然酸涩,却于滋补灵脉大有裨益。” 晏琳琅嗜酸,以前殷无渡刚从鬼蜮出来,身体虚弱,她便拿了灵果一筐一筐地喂他。 殷无渡吃得面不改色,从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喜,每每见她望过来,还会展颜一笑博她欢心……就这么养了几年,才将殷无渡的身子骨养回来。 “下次准备些味美的供奉,譬如凤凰翅,麒麟髓。” 殷无渡将油纸包捏得哗啦作响,挑挑拣拣道,“对了,记得多备几坛仙人泪,要百年陈酿。” “仙人泪”是仙都特产的佳酿,一壶可值百金。 晏琳琅轻声嘀咕:“你都成神了,口腹之欲还这般重,一点神性也无。” 殷无渡抬眼一笑,淡然道:“再废话你就会发现,本座不仅没有神性,还可以没有人性。” 殷无渡握着那包未吃完的灵果,信步出门去了。 屋外暖阳正好,殷无渡又不死心的摸了颗灵果出来,咬上一口,随即拧眉呸掉。 这东西到底是谁喜欢吃? …… 晏琳琅不可能真去找凤凰翅、麒麟髓给神主下酒。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由晏琳琅亲自做一桌悦神供品,以表诚意。 作为金枝玉叶的仙都少主,晏琳琅活了百岁,就没正经下过一次厨。 此刻膳房一片鸡飞狗跳。 晏琳琅用襻膊勒好羽衣袖袍,撸了撸细腻若雪的小臂,一边优雅烧火煮汤,一边手持灵剑哐哐哐剁萝卜。 灶里燃的是丹炉中引出的灵火,烧的是一两千金的太阴灵木,就连萝卜亦是雪域中养了三百年的赛人参。 白妙闻香而动,狗儿似的蹲守在灶台边,下巴搁在台面上,眼巴巴看着一桌的仙兽灵果。晏琳琅切一块萝卜丢锅里,再切一块丢白妙嘴中,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灵火烧得极为旺盛,不稍片刻,锅里便传来了干烧的滋啦声。 白妙两腮鼓囊,两眼亮晶晶道:“师叔,冒烟啦。” 晏琳琅匆忙揭开锅盖,顿时被一股黑烟熏了个眼冒金花,忙施法隔空引来缸中灵泉救急。 滋啦一声,锅里的黑烟变成了滚滚水汽。蒸腾的热气迅速弥漫整间膳房,白茫茫一片中伸手不见五指,唯见师徒俩大眼瞪小眼。 秉承着“锅干加水,水多加菜”的原则,一个时辰后,晏琳琅成功将一大锅山珍海味烧成了一碗黑乎乎冒泡的浓汤。 白妙浅尝了一口,继而两眼一翻,打了个嗝。 晏琳琅仿佛看见一个半透明的骷髅状魂体从白妙的嘴中钻出,正晃悠悠飘在她头顶,诡异至极。 “妙妙?” 晏琳琅给晕乎乎打嗝的白妙喂了颗濯灵丹,这才直身叉腰,望着那碗黑咕隆咚的汤直叹气。 总不能拿这碗东西给玄溟神主喝吧? 正想着要不要偷梁换柱,请人代做一桌佳肴,就闻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东西做好了吗?” 晏琳琅眼睫一抖,心虚地转过身笑笑:“做好了。” “哦?做了哪些佳肴?” 殷无渡神情淡淡,迤迤然迈进膳房。 “荒山离朱雀,极海吞音鱼,清蒸白鹿尾,还有三百年熟成的雪域赛人参。” “勉强尚可。” 殷无渡扫视凌乱堪比飓风过境的灶台,问她,“东西呢?” “在这儿。” 晏琳琅破罐破摔地指了指灶台上那碗冒着不祥气息的黑汤。 殷无渡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单手端起那只汤碗瞧了瞧,又嗅了嗅,继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低笑,笑得双肩一颤一颤,汤水都险些洒了出来。 笑吧笑吧。 晏琳琅靠着灶台,抬眼望天,“这可是我第一次洗手作羹汤,我尽力了。” 殷无渡笑得眼尾泛红,给他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艳色,气息不稳地问:“你用了几分火候?炖了多少个时辰?” “十成猛火,炖了个把时辰。” “炖煮灵汤最忌心急,你这般猛火,没将膳房烧了已是万幸。” 殷无渡将那碗黑汤搁回灶台上,抬手一拂,将灶中灵火压小,引来缸中灵泉洗刷锅碗。 他神力极高,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堆积如山的灶台便瞬间清理归位,白白胖胖的赛人参自行躺平切片,山珍海味排队井然跃入锅中。 晏琳琅看得津津有味,也施法召来一旁的铁勺,去翻动锅里喷香的食材。 殷无渡看不下去了。 他伸臂越过晏琳琅的耳侧,去握她手中的大勺,缓声道:“不必用力翻炒。大火煮沸后转三成文火,慢炖三个时辰即可。” 属于神明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袅袅诱人的神力,晏琳琅身形一僵,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修长如玉的指节,以及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经络。 是一双漂亮有力,可以轻而易举掌控旁人生死的手。 熟悉的热意上涌时,晏琳琅先一步松手。 铁勺哐当一声坠入锅中,殷无渡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神主果然博闻强识,想必炊煮炮制都不在话下。” 晏琳琅没敢转身看殷无渡的脸,寻了个理由道,“正巧房中还有一壶空山灵液,用来佐味最是甘甜,我去取来。” 说罢,她拉起白妙弃锅而走。 殷无渡望着少女略显仓促的背影,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眸色复杂。 他这是在作甚? 握勺握得这般熟稔自然,他都有些怀疑自己飞升前是个厨子食修了。 …… 凡人时的殷无渡做得一手好菜,且舍得沉下心钻研,做出来的点心菜肴常令五味司的食修都自愧不如,将晏琳琅的胃哄得服服帖帖。 晏琳琅满心疑惑。 她当初怎么就没发现,殷无渡下厨时的专注神情如此撩人呢?是因为他脱胎换骨飞升成神后,气质也大为变化的原因吗? 好在抑情丸药效已失,否则她非要带着膳房炸成一地花雨不可。 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 晏琳琅思忖着,在集齐其余四样神器彻底封印情花咒前,她得想个法子对殷无渡脱敏。 若有朝一日,殷无渡那样的容貌都能使她无动于衷,其他那些泥人木偶般黯然的男子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少情花咒发作的可能,使她时刻保持正常的理智清醒。 这次万不能乱试药了。 晏琳琅歪身倚坐在书案后,托腮斟酌片刻,扼袖铺纸研墨,取来火鼠毫的细笔开始勾勒殷无渡的画像。 先是墨染出丝滑的长发,再是桀骜流畅的面部轮廓,宽肩朝下收束出窄腰长腿,继而是深邃浓密眉睫,挺鼻与薄唇。 尽管这张脸她已看过很多次,然每次细品,都会禁不住感慨这副皮相的完美出色。 日头西斜,晏琳琅搁笔吹干墨迹,取来卷轴施法装裱。 她满意地看着画卷中神清骨秀的俊美少年,心想:即便是剧毒,每日浅尝微末亦能锻炼出抗性,遑论一个情花咒? 她每日对着画像多看几眼,提神醒脑,看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届时再见到殷无渡本人,她必能做到心如止水。 膳房中。 清澈的灵汤咕噜冒泡,满室清香缭绕浮沉,五彩霞光绕梁氤氲,显然已大功告成。 殷无渡久等晏琳琅不至,颇为不悦地盖上锅盖,拂袖灭了灶中灵火。 说好的是信徒准备悦神供品,怎么变成他做菜了? 殷无渡抄着手臂出了膳房,穿过曲折的游廊,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行去暖阁。 推门一瞧,传闻中“去取灵液”的少主大人歪在绣榻上,脸颊枕着手掌睡得正香。 夕阳斜斜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纤长卷翘的眼睫亦染着一层金粉似的暖阳,承受不住金粉般微微抖动。那一袭绯红的裙裾从榻上葳蕤垂地,点点洒金跳跃,宛如最上等的朱砂浓墨泼成,一直淌向那只随意倾倒的金丝玉葫芦。 殷无渡脑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海棠醉日。 他顿了顿,伸手勾起葫芦晃了晃。 果然,灵液都被她偷饮光了。 殷无渡眼尾一挑,竖起食中二指于眼前,施法将那碗黑乎乎的失败灵汤召来掌心,心道:这般不敬神明,不如将黑汤灌入玉葫芦中捉弄她一番,待她误饮,神情定然十分精彩。 正要施行,他余光一瞥,眼尖地发现了书案上那张墨香未散的画像。 殷无渡隔空取物勾来画卷,抖开一瞧,目光微顿。 画像上竟然是他的模样。 其笔触流畅,勾画细腻,将他英武高贵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 她下午就在干这个? 亲手绘制神像,倒是对自己有几分敬重,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小信徒。 殷无渡看了眼画像,又看了眼手中的黑汤,睚眦必报的恶趣味有了些许动摇。 迟疑片刻,他终是面无表情地化去碗中黑汤,将玉葫芦轻轻置回原位。 转身出房门前,他还不忘扬手一挥,将那副英武神像画作悬于墙上的醒目位置。 …… 晏琳琅醒来时,身体一空。 她竟然又灵魂出窍了! 这一次,她的元神已飘出了三千里地,置身于昆仑仙宗的琼楼玉宇中。 约莫是离肉身太远的缘故,她连半透明的完整形态都维持不住,一缕元神纤细如丝,微弱到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昆山夜碧,人闻清钟。满目皆是苍山负雪,透骨的清寒。 “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晏琳琅挣扎无果,那一线元神被冷风托举着,钻过无数门底、墙缝,晃晃悠悠朝通天塔飘去。 “里外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心。” “为什么会没有?” “……真是怪哉。” 塔中传来谁的喃喃低语,晏琳琅的元神并未停留。 那股无形的力量牵扯她的灵魂,继续朝塔底一处隐秘的地宫沉淀。 好冷! 这处地宫竟然比山巅的积雪还要清冷,雪白的地面,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雕花支柱,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万年寒玉堆砌而成,若晏琳琅凝成实体,此刻必然已经冷得汗毛倒竖。 地宫穹顶上浮着数百盏烛灯,地上置着一对引吭高歌的落地鹤首铜灯,这便是地宫中唯二的暖色。 三四条影绰的身影或坐或立,气氛凝重。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伸跳跃,颇有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再往前,一张九曲十八弯的天蝉翼屏风横档了晏琳琅的视线,同样冰寒刺骨的淡蓝色结界将她的一丝游魂彻底隔绝在外。 屏风后有一张寒冰雕砌的圆台,旁边安静地站着一人,似是在敛目出神。 晏琳琅认出了这道身影,清冷,沉默,手执拂尘,背负长剑。 是奚长离。 一道年长的声音打破死寂:“云之,玉凌烟的伤势如何了?” “回二师伯,小师妹已送入通天塔中,请师尊出手救治。” 是奚长离的声音。 晏琳琅的元神仿佛被谁扯了一下,骤然绷直,牵出细微的痛意。 她无法原谅,她不该出现在这,可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停在原地,继续听了下去。 “那便好。” 先前那道年长的声音道,“先前重伤濒死的雾之、林河等四名弟子,皆是宗主师兄妙手救活,凌烟那丫头也不会有事。师兄闭关多年,有这几个小辈陪在身边解闷也是好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奚长离恭敬道:“是。” 微风拂过,满宫烛火随之明灭跳跃。 忽然,奚长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清冷的目光刺透屏风望来。 晏琳琅仿佛被那视线攫取,元神骤然一紧。 她下意识后退,却仿佛跌入一股巨大的空间旋涡中,身边景色急速倒退…… 画面陡然翻转。 下一刻,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片黑色的袍角。 一片温凉细滑的,有着真切触感的袍角。 晏琳琅顺着袍角往上看去,只见殷无渡坐于榻边,正敛目看她。 他朝她眉心一点,懒洋洋问:“你的元神飘去哪里夜游了,肉躯气息微弱得不行。若非本座及时察觉到异常……” 话还未说完,殷无渡凝了目光。 晏琳琅面色莹白,呼吸颤得厉害。 殷无渡晃了晃神,不明白一瞬的紧张从何而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18、第十八章 立誓 片刻,晏琳琅将思绪从梦境的阴寒中抽离。 这个时候,她已无暇思索为何殷无渡会出现在她寝房之中。 若非他及时赶到,唤醒了她的神智,只怕她的元神现在还在昆仑仙宗的地宫里飘着。 那处着实诡谲,仿佛对她的元神有种致命的引力。 晏琳琅按捺住躁动的心跳,将一缕鬓发挽至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我的元神出窍,飘去了昆仑仙宗。”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殷无渡观摩她的神色,问道:“你很怕他们?” 然而,晏琳琅只是轻轻摇首。 “似乎每次离魂,我的元神都越飘越远,越来越弱。我害怕的是,会不会有一天我的元神会就此消亡,再也无法醒来?” 想到此,她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寒。 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并未逃过殷无渡的眼睛。 “本座方才探查过,因你先前的元神受损严重,尚未与神女壤完全融合,所以才会间或引发离魂之症。你只需找一样能招魂引魄的神器施以辅助,便可稳定元神,根绝此症。” 他缓声说毕,顿了一息,难得补上一句:“不必过于担忧。” 他这是……在安慰人吗? 晏琳琅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又欠了神主一个人情?” 她说的是今夜离魂症发,殷无渡出手将她唤醒之事。 原以为锱铢必较的玄溟神主多少会取笑她两句,再趁机要挟“悦神供奉”事宜。谁知少年神明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本座想要的报酬,你已提前支付过了。” 他意有所指地睨向墙上神像,晏琳琅扭头望去,可惜视角被垂纱床幔遮挡,压根看不真切。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欲再问,殷无渡已搴帘起身,信步离去。 …… 翌日,晏琳琅处理完仙都呈报的大小事宜,便开始着手搜寻具有“安魂固魄”功效的各类神器。 仙门百家法器虽多,但诸如招魂幡、三清铃、人骨念珠之类的法器,皆是对付亡魂所用,不适合作用于生魂之上,自然不在参选范围内。 晏琳琅支着脑袋浅浅打了个哈欠,食指上下划动天机卷,在一堆的法器名称和图纸中挑挑拣拣。 许久,她指尖一顿,下滑翻页回看,视线定格在一盏古朴的青铜莲花灯上。 净灵山凤火族的传世神器,无尽灯。 此灯乍看之下极不起眼,仿佛是从哪个穷苦人家中随手拿出的油灯,可其中燃烧跳跃的火种却大有来历。 自万年前人族皇朝崛起,诸神退居天外,被称为“神侍者”的巫宗也随之式微,分裂成巫觋卜师、西南驭鬼、灵山凤火等大小十余脉。 然最终留存下来并发展壮大的,唯有净灵山凤火一族,靠的就是这盏无尽灯。 传闻此灯乃是上古的天火所化,火苗历经万年不灭。历任凤火族圣子、圣女用自身精血奉养火种,则每十年能绽开一朵神火红莲,再养十年,则红莲花败结子,待火种莲子成熟时采撷服下,便可保魂魄百年不衰,便是身死之人服下亦能亡魂归位,说是枯木逢春、还阳倒阴也不为过。 论引魂功效,无尽灯或许不是天机卷所列法器中最厉害的,却是晏琳琅眼下最需要的。 既有稳固神魂之效,又是上古火系神器,可助她封印情花咒。若能得手,岂非一石二鸟? 据天机卷所示,无尽灯的神火红莲已开十年,结子之日就在两个月后。 果然是天助自助者,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一阵脚步声打断晏琳琅的思绪。 她刚收好天机卷,便见玄青于门口飒爽行礼,禀告道:“少主,昆仑仙宗使者求见。” 晏琳琅的头皮仿佛被人拽了一下,勾起一片刺痛。 她不动声色地问:“来的是谁?” “一名青鹤仙君,两名无品小辈。” 玄青回答,“金乌卫察觉时他们已入了仙都主城,玄戈先行按刀将他们拦在饮露宫外,等候少主指示。” 昆仑仙宗自比仙门王朝,其弟子服饰规制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道袍仙衣所绘纹路由尊到卑分别为:白鹤、青鹤、灰鹤。 宗主、少宗主及已臻化境的半仙身着一品白鹤仙衣,与奚长离同辈的亲传弟子穿次品青鹤仙衣,普通内门弟子穿灰鹤道袍,至于无品外门弟子的道袍则不许有任何鹤纹。 自晏琳琅借“师晚晚”的身份重登仙都少主的位置,仙门百家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前来打听试探,昆仑仙宗的人坐不住也不足为奇。 可问题就出在,身为奚长离未婚妻兼前任仙都少主的晏琳琅“暴毙”于昆仑仙宗,昆仑仙宗至今不曾给仙都上下一个交代,其掌权人隐身月余,就派了一个少宗主师弟、两名外门弟子不请自来,真是好大的诚意! 晏琳琅垂眸盖住眼底暗涌的情绪,冷然一笑:“不急。让他们在宫外等着,晾上一晾。” 这一晾,便是四个时辰。 日薄西山,烧灯续昼,晚霞与万盏浮灯交织成一片锦绣瑰奇的仙都盛况。 有谁在廊下翘首观望,迟疑良久,终是拖着一线瘦长的影子进来,于门口请安道:“卑职乃听风司执事关自在,见过少主大人。” 晏琳琅跪坐于堆满公文的漆案后,正随手把玩着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一把妖牙匕首,闻声抬眸,眸中潋滟波光意味深长。 “禀少主,昆仑仙宗几位仙师已在外间等候多时,您看……是不是赏脸见上一见?” 关自在满脸殷勤堆笑,显然是见那几位备受冷落的“仙师”发了脾气,这才眼巴巴跑来她这儿当说客。 也是,心高气傲的昆仑仙宗何曾受过这种冷遇? 晏琳琅指尖拂过锋利的刀刃,神色如常地笑道:“我记得你。昆仑仙宗的几位使者,是你迎接入城的?” 见她含笑如常,关自在便也放松了些许,躬身答道:“正是卑职。卑职身为听风司执事,自当尽心办好迎来送往的差事,不能让仙门百家轻视了咱们仙都礼节。” 晏琳琅将匕首顿在案几上,缓声道:“我很好奇,昆仑仙宗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在前任少主无端惨死昆仑地界的情况下,越过上头两位正副司使和我的意见,私自放行?” 闻言,方才还满面堆笑的关执事立即变了脸色。 他慌忙下跪,嗫嚅道:“卑职不知少主何意?仙宗乃仙门魁首,又与前任少主联姻在身,卑职也是照旧制……” 话未落音,匕首的疾光掠过,叮的一声钉在他的影子上。 那匕首带了术法,关自在的身体也仿佛被利刃刺穿,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从今日起,撤了关自在听风司执事之位,废其修为,逐出六欲仙都。” 晏琳琅一字一句道,“听风司为六欲仙都耳目,理应上下一心,容不得这等越俎代庖、吃里扒外的人。” 待金乌卫将越俎代庖的叛徒拖下去,又重新擦净地砖,晏琳琅这才起身向前,弯腰拾起匕首。 “去告诉昆仑仙宗的人,六欲仙都护短,最恨敲骨吸髓的伪善之徒。从今往后,无期限禁止昆仑仙宗弟子踏足仙都,有违此令者,立斩!” 她吩咐玄青,指间转了转匕首,霜白的短刃上映出一双柔美坚定的眼眸,“除非,是奚长离亲自捧着前任少主的牌位前来跪地请罪,或可考虑放行。” 轻柔而掷地有声的命令,几乎令同为女子的玄青热血沸腾。 可兴奋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忧。 “少主此举大快人心,只是如此一来会否让昆仑仙宗的怀恨在心,暗中刁难?” 晏琳琅清醒得很,当然分得清什么是“里通外敌”,什么是“关切担忧”,便笑答道:“他们不敢。” 她先前是怎么死的,昆仑仙宗上下心知肚明。 奚长离自诩清正,还未恬不知耻到敢来仙都叫阵的地步。 她太了解他了。 …… 晏琳琅决定动身去一趟凤火族。 在此之前,她花了两个月时间安置好仙都六部事宜。有了夜弥天的前车之鉴,她此番不得不谨慎些,既吩咐玄戈、玄青两兄妹留守巡防,又找殷无渡要了一张女纸人炼制成替身,替她坐镇仙都。 这还不算,她受殷无渡“神明血”的启发,还改良出一个共魂转换的术法:只需在纸人身上留下自己的一缕元神气息,便可使得她与纸人替身五感相通,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亦可对仙都动态了如指掌。 晏琳琅对自己的这个术法颇为满意。她难道是天才吗? 殷无渡全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他还在为“需随行左右”这件事不满。身为九天神明,他躺在饮露宫接受珍馐玉馔的香火供奉也就罢了,跟着晏琳琅长途跋涉又算怎么回事? 正欲发作,却见晏琳琅小心翼翼地摘下墙上他的神像,端详许久,才珍重地纳入储物灵戒中…… 殷无渡眉间凝结的郁色,稍稍融解了半分。 看在小信徒颇为虔诚的份上,纡尊降贵出行一趟也并非全然不行。 罢了,就当是出去游山玩水。 此番前去净灵山凤火族,晏琳琅只带了白妙和殷无渡同行。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个出身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一个没有信徒的九天野神,以及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吃的娇憨徒弟,组成了一个万分奇特的组合。 也不知一同参加无尽灯争夺试炼的,还有哪些仙门望族? …… 净灵山,凤火族。 苍林掩映的深山之中,悬崖云雾缭绕,繁复的石雕宫殿群依势而建,尤显古朴恢弘。 此刻空中数道白光闪过,御剑疾行的昆仑剑修已先一步抵达石宫,接受凤火族上下最高规制的礼遇。 石宫二楼雅间外,一名年轻的青鹤剑修快步走来。 另两名小辈即刻行礼道:“六师叔,何事匆忙?” 青鹤剑修道:“我方才瞧见了此次参与试炼的各家名录,你们猜有谁?” 其中一名小辈搭话:“是谁?竟让师叔如此介怀。” “六欲仙都的人!” 宋敛之咬着后槽牙,冷脸道,“名字我未曾听过,但前些日子我奉命出使仙都,却被他们新任少主刁难轻辱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竟是欲都之人?他们来干什么?” 另一人讶然,“莫非也是为无尽灯二十年结子的火种而来?” 宋敛之握拳,沉声道:“管他们为何而来,敢轻辱我昆仑仙宗,必要付出代价……” “敛之,噤声。” 雅间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廊上私语的三人立即止住话头,恭敬地侧身行礼。 “少宗主师兄。” “师父。” 门扉自里头打开,奚长离缓步而出。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鹤仙衣,头戴莲花银冠,脑后雪色飘带清雅出尘,当真是冰清玉粹、云中白鹤一般的人物。 “此番以仙门任务为重,不可因一己私欲耽误正事。” 奚长离平静告诫,声音淡淡,没有一丝起伏。 三人忙应道:“请师兄放心!此次参与凤火族试炼的仙门虽多,却无人是我昆仑仙宗对手,我等必顺利赢下比试,为师兄取来无尽灯引魄火种。” 三名同门师弟井然退下,奚长离并未离去。 他握剑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要透过白雾涌动的群山望向远方,又仿佛什么也没入眼。 六欲仙都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 他垂下眼眸,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岑寂。 19-22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入局 凤火族位于群山万壑深处,依山建城,地处隐秘,颇有几分避世雅趣。 净灵山下,唯一的客栈人满为患,坐满了从各地赶来观看落子盛典的各家修士。 仙门中人最讲究排场,名门望族往往乘坐飞阁抑或是云辇出行,再不济也有灵兽坐骑代步,万不会光顾深山野林的旧客栈。因而汇聚在此处的通常都是财力不够的小门小派,赶路累了,来此歇个脚。 然而这一群寒酸落魄的修士中,两道身影桌立鸡群。 黑衣少年端的是肩宽腿长,俊美无俦,就是气质过于桀骜了些,懒洋洋一副不理人的模样;青衣少女则身量纤细,以素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含情笑眼,珠玉满身,行动翩然,不用猜也知是个仙家美人。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扎着双辫的白净小姑娘,自打进门起,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没有从那些或坐或立的伴生兽上挪开过,还时不时咽了咽口水,仿佛那些威武的金雕、麋鹿皆是盘中热气腾腾的烧鸡、烤鹿肉。 “师父……叔。” 白妙紧急改口,捧着脸颊纳闷道,“这些人,为什么都带着食物上路?” 晏琳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噗嗤一笑,眼中更添几分明媚笑意。 “如今修真界的术法共分为几大类,你可还记得?” “记得。” 白妙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背诵道,“仙门百家术法共分为‘通器、通灵、通地、通天’四大类,这四类又可衍生出七十二分支。通器者常以器物为媒介修炼,比如傀儡宗的傀儡术、昆仑仙宗王八蛋们修炼的剑术; 而通灵则是以灵魂、灵体为媒介修炼,比如驭兽、驱鬼、占卜之术;通地嘛就是修炼地脉之力,属于更高一阶的术法,如山水草木土石,皆可成为其灵力来源; 最厉害的就是通天啦,能修到这地步的通常都是半仙级别,可自由运用风雨雷电等自然之力。” 这些知识师父十年前就教过她,但和那群带飞禽走兽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晏琳琅颔首道:“不错,但这四类又可以杂糅互通。譬如通灵者修到最高境界,便可通上天神灵,‘召神赐福’既属于通灵之术,亦属于通天之术。” 提及“召神赐福”,一旁的殷无渡意义不明地哼了声。 晏琳琅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这群人隶属于灵山凤火族分支。巫宗身为曾经的神侍者,自诩是离九天神明最近的仙门,自然深谙通灵之术,因此每位凤火族人从十五岁起便会觉醒一只‘伴生灵兽’,这些灵兽或为飞禽,或为走兽,觉醒了什么兽类便会使用此兽的技能和力量。 殷无渡拉下了晏琳琅遮在他眼前的手,长睫缓缓打开,暖光洒入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牵着晏琳琅朝案几后行去,屈腿一坐,将那只装有清露的玉葫芦提给她看:“东海圣地的灵精清露,甜的,尝尝看?” “殷无渡。” 晏琳琅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凝视那双极夜寒星般的眼睛道,“别打岔,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少年的脸颊紧致硬朗,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线条,一点也不柔软。 殷无渡好看的长眉轻轻一拧,随即松开,脸颊顺势蹭了蹭她的掌心,服软般低叹一声:“鬼蜮以前吗?没什么好说的,那么久远的事谁还记得。” 晏琳琅轻眨眼睫,俯身看他:“真不记得了?” 殷无渡不置可否,侧首时鼻尖若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腕子,反问道:“若我以前是个坏人,晚晚还喜欢我吗?” 他说话时,温热的鼻息便扑洒在少女皮肤纤薄的手腕处,勾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晏琳琅不自觉蜷起指尖,问道:“有多坏?”这汤池泡不成了,殷无渡下意识要起身。 下一刻,肩头被大力按住。 天知道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女哪来这么大力气! 晏琳琅一手抵在少年的胸口,一手啪地撑在池沿,以一个不容反抗的姿势骑坐,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其中。 大幅的动作使得水花溅起,碎玉般打在殷无渡的下颌处。他退无可退,不得不侧首去躲,侧颜线条连带着喉结绷出清晰好看的弧度。 只是如此一来,他挺拔的鼻尖便擦过少女的香息,依稀可见她潮湿的墨发侧拢在肩头,素色的仙裙沾了水雾,薄可透肉。 “晏琳琅,下去。” 他面无表情,压低声音唤她。 晏琳琅的元神还在灵府中调息,哪里听得见? 一切都遵循着本能,少女湿滑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一双玲珑眼半睁不睁地看着眼前人,反显出几分媚眼如丝的迷离之色。 她潮湿的指尖从他的下颌往下,划过喉结,落在那抹飞扬的锁骨处。 唤他:“阿渡。” 殷无渡微妙一顿。 他可不觉得,自己与她的关系亲昵到了这种地步,更何况“殷无渡”这个名字还是他强行夺来的…… 思及此,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神明早断了情丝,无情无欲,断不会轻易为俗事动容。可殷无渡还是忍不住去想—— 这个名字在被他占据之前,原本属于谁? 晏琳琅方才唤的这个‘阿渡’,又是何许模样? 长睫垂落,盖住眼底的燥郁。 他将这点微妙的不悦归咎于被冒犯的神明之怒,偏生晏琳琅还在觊觎他体内至寒的太阴真火,试图贴得更紧。 殷无渡眼皮一跳,忍无可忍地抬指在她耳后轻轻一点。 晏琳琅唇畔的笑意一僵,随即目光涣散,软软朝前栽倒。 殷无渡及时捞住了她下沉的身躯,少女柔亮的黑发飘散在冷雾萦绕的水中,如墨色晕染,平添三分妩媚。 温香软玉,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的臂弯、他的掌心。殷无渡的呼吸略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移开眼,抱着她起身。 哗啦水响,带起一连串淅淅沥沥的水珠。 少年腕骨冷白,系着的红绳手链在她潮湿的黑发中隐现,交织出一种浓墨重彩的靡艳之色,满身水汽随着他步伐的走动而自动蒸发殆尽,衣裳逐渐轻盈,恢复素日的干爽整洁。 走到一半,他兴致来焉,好奇地掂了掂臂弯中的重量。 好轻,像是一朵花,一瓣云。 只怕拿去称斤卖了,都卖不了几个钱。 “很坏很坏。忘恩负义,自私薄情,神鬼不容,罪大恶极……” 殷无渡不吝于用最坏的字眼儿形容自己,慢慢垂落的眼睫看起来有种与他性格不符的柔弱乖顺。 晏琳琅终究还是捂住了他刻薄的唇瓣,轻叹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了。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你是拥有言灵之力的神明,不可以再这样咒自己。” 殷无渡一顿,随即恣意一笑。 他拉下晏琳琅捂嘴的手,唇瓣不着痕迹印在她的纤纤指尖,看起来像一个意外的亲吻,问道:“所以,晚晚将自己关在这里一天一夜,到底在钻研什么?” “第五样神器。不知为何,天机卷一直无法显示金系神器的下落……” 想起什么,晏琳琅歪坐在垫子上,问殷无渡,“对了,我在桎心花的回忆中看到了他与魔族的交易,好像有提到他们在找的一样东西,叫做‘神明心’。天机卷对此物讳莫如深,你可知它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神明心’自然就是神明的心脏。” 殷无渡自在而坐,冷不丁抛出一个大秘密,“传闻只要吞下某位神明的心脏,便可取代他在神界的位置。” “九天之上竟有这般残忍的竞争?” 晏琳琅感慨着,忽而双臂环胸,投给殷无渡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殷无渡仿佛看穿了她的未尽之言,默然片刻,一本正经道:“是,本座不仅吞了老玄溟神主的心,还杀了不少天仙、神官,日日用他们的心脏下酒吃。反正本座是大恶人,做什么坏事都不稀奇。” 晏琳琅一见他这语气,便知他是在吓唬人。殷无渡牵着晏琳琅的手,直至回到客房中仍未松开。 他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晏琳琅仍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便后退一步跌坐在他腿间。次日,晏琳琅见到了白妙所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个文文弱弱的少年,样貌不算俊美,胜在气质独特出尘。他宽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做事有条不紊,看起来不像个凡仆之子,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修。 加之长得白白净净,的确看起来“很好吃”,难怪妙妙会将他与剥壳的鸡蛋、冰镇的荔枝肉作比。 许是难得遇到晏琳琅这等不摆修士架子,容貌气质又出众的少女,少年趁着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来,说灵泉城的风土人情,说昨夜浴神节上那场从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开始,城中陆续有瘴气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们都甚为感激,就连城主也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今年约莫能过个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却隐隐透着欣喜,就仿佛他亲眼见了那样的盛景一般。 去年冬? 她去年出事亦是在冬末,难道是巧合吗? 晏琳琅不由多看了少年几眼,柔声一笑:“才减了一年赋税?你们城主好歹也是个化神期修士,自个儿寿数漫长,施起恩来却抠抠搜搜的。” 少年见她发笑,面颊飞红,忙低下头道:“仙子有所不知,对于我们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来说,一年的安稳已是难得。城主不曾借‘祭天拜神’的由头加收赋税,便是万幸了。” 正说着,一旁的殷无渡忽而顿了茶盏。 玉盏触碰桌面,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响声,连一旁专注啃糕点的白妙都眨巴着眼看了过来。 晏琳琅还未说话,那少年却是挪动膝盖,面朝殷无渡行了个礼,体贴问:“仙师顿盏,可是在下沏的茶水不合口味?” 殷无渡的神情淡淡:“你可知沏茶最忌什么?” “愿请仙师赐教。” “是多嘴。” “呀,疼不疼?”晏琳琅回到暖阁,斜倚在坐榻上翻阅公文,以缓过胸口紧绷的那一丝不适之感。 不稍片刻,玄青于门外汇报,说是奚长离已自行离开六欲仙都。通天塔底层,孤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间或传来铁索窸窣的细响。 奚长离在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长发垂于腰际,苍白的唇瓣亦是紧抿着,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寡淡,呈现出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其实这缚身的仙链着实没必要,他现在很冷静,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时激动,行岔了气。 即便他真走向了堕魔的那一步,他也会立即自裁谢罪,保全昆仑弟子的尊严,绝不会给自己、给宗门留下半点污迹。 可有两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如果晏琳琅真的已死,那陪他在幻境中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女子是谁? 如果幻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元神中的剑伤又是从何而来?那柄消失的情无恨又去了哪里? 一个猜想在脑中反复打磨成型,奚长离的心绪起了波澜,周身凝固的血液开始恢复流动,仿佛绝望之中窥见一线天光。 他睁开了眼,琉璃色的眸子恢复镇定。 察觉到他的意图,散发莹白流光的困仙链如蛇绞紧,几乎勒进他的皮肉中,是惩罚也是警告。 那道肃穆飘忽的男音从头顶传来,低沉道:“奚长离,休要执迷不悟!” “师尊。” 奚长离仰首看向虚空处,昏暗的火光打在他瘦削清正的脸上,好似阳光下一捧即将消融的春雪,“您曾教诲弟子:‘修行之人,当无愧于心,有过则改。’今弟子愧对一人,实属有过,若不改之,必成心魔。” “你若舍下宗门责任一意孤行,才是错上加错。” “对不住,师尊。弟子要去求一个答案。” 铁索微微颤鸣,奚长离以掌撑地,伏身跪拜,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待弟子归来,再向师尊和诸位同门请罪。” 说罢他撑膝起身,手腕一抖。 本命剑碎星应声飞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周身剑光如雪—— 自他昨日冒犯诸位师叔伯后,这柄碎星剑便被没收,封存于剑阁之中。可昆仑第一剑君的灵剑,岂是轻易就能困住的? 几道碎雪清寒的剑光闪过,困仙链应声而裂,奚长离在守塔弟子诧异的目光中负剑而出,向东飞去。 他要回去沧浪地界,找到那个拿走情无恨的、幻境中的女子。 去求一个结果,补一个错误。 晏琳琅“嗯”了声,侧首望着香案上的供奉。 清新通神的月幽髓袅袅晕散,一缕香脉如云雾流泻。玄涧冰玉制成的莲花器皿中,清甜多汁的醉仙灵桃和天脉之水纹丝未动,价值百金的仙人泪仍封存于白玉葫芦中。 斜阳穿户,再无一道恣睢的身影交叠双腿倚坐于窗边,一边取用供品清气,一边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晨起忙碌。 晏琳琅合拢公文,隔空取来玉葫芦,朝着香案遥遥一敬:“今日解了契,也解了气。你不喝的话,我喝啦。” 说罢单手拔开软木塞,仰首浅啜了一口。 一阵柔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的宣纸乱飞,似是有谁在耍小性子。 晏琳琅抿去唇上沾染的水珠,漫不经意地笑:“不服气也没办法,谁叫你自己不要的?眼下又找不到喜欢的人给我采补,不如喝点灵酒暖暖身。” 殷无渡当然不会再来渡气供她采补,于是晏琳琅心安理得将那壶酒都喝完了,一点也不委屈自己。 定亲契已解,昆仑受重创,曾经的仙道王者也尝到了被其他仙门虎视在侧的滋味,一切都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仙都太平无事,接下来,便该继续寻找解咒的神器。 天机卷浮于半空,出乎意料的是,晏琳琅怎么也询问不出金系神器的下落, 木系神器倒是有了下落——桎心花。 相比于其他几样上古神器而言,桎心花的功效可谓是尴尬至极,仅有的作用便是令百草丰盈、枯木逢春,因此成了逍遥境内唯一一件无人认领的上古神器。 晏琳琅以指轻点案几,心中盘算:水生木,桎心花恰巧能与碧海琉璃珠的神力兼容,相辅相成。 唔,就它了。 男人的大腿结实修长,晏琳琅硌得不舒服,刚想起身,便被他耍赖似的以长臂圈住腰肢。 下一刻,男人艳丽瘦削的脸颊贴了上来,下巴从后搁在她的肩上,沉沉的压得有些疼。 他没说话,晏琳琅却嗅到了他身上传来的,一点极淡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 晏琳琅努力扭过脸看他,却只看到殷无渡半阖的浓黑眼睫,以及眼睫落下的淡淡阴翳。 “烦。” 他吐出一个字,颇有几分厌世之感。 殷无渡极少向晏琳琅倾诉情绪,或者说,身为神明的他本身就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打架也好、破坏也罢,都是随心所欲。 眼下的这一个“烦”字有些撒娇的意味,倒让晏琳琅觉得,他像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年郎了。 殷无渡没再说话,只安静地抱了她很久。 久到一刻钟后,晏琳琅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忽的仰首靠在紫檀靠背上,抬手盖住眼睛,神情淡淡道:“我得去杀了他。” 晏琳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要杀的人是奚长离。 合着他方才一声不吭,就是在琢磨这个呢? 这是有多讨厌他,才会越想越不爽? 晏琳琅哭笑不得,拉住起身欲走的殷无渡道:“你是神,沾上因果会很麻烦。” 殷无渡敛目,恣意一笑:“本座现在,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 晏琳琅一手拉着他戴着玄铁护腕的腕子,一手抚过灵戒,幻化出一截熟悉的红绳,轻轻系在他的腕间,“天雷劈下有多痛,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若再看着你受雷罚,我会心痛。” 红绳系上,殷无渡的分-身有了寄托,又变回了熟悉的少年的模样。 他顾不上要杀谁,目光凝在红绳上许久,问:“绳子,哪里来的?” “当然是捡回来的。我自己琢磨了几天,勉强接上断裂之处,不过不能细看,细看还是能看到拼接的痕迹……” 说到此,晏琳琅想起一事,抬起明媚轻浅的眼来,“师父曾言,我与男子有染才会激发情咒。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在鬼蜮阵门外的那晚,我的情咒还未发作,我与你的亲吻与亲近皆是出自本心。” 少年漆眸深深,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仿佛在等一颗迟来六十年的,救命的药糖。 少女笑音柔软,坦荡道:“所以阿渡,你才是第一个……真正让我动心的人呢。” 她伸手去摸案几上那幅未看完画卷,扬唇道:“诶,我可没这样说。” 殷无渡不动声色按住了她的手,拇指拨开玉葫芦的软塞,递过来道:“把清露喝了。” 晏琳琅便放弃画卷,转而接过葫芦嗅了嗅,又抿了两口,登时眸光一亮。晏琳琅需要一个能晒到星辉的地方,以便能更好的引气入体。 她独自避开守夜之人,在宁芜殿附近夜游,而后就遇见了折翼般从天而降的李暝。 认出李暝并不难——那半截象征大曦国师的穷奇黄金面具下,青年的薄唇与下颌轮廓几乎与李扶光如出一辙。 只是他现在步履摇晃,口吐鲜血,连银丝拂尘上都沾上了血迹,一副身受重伤、不得不落下云头避难的样子。 他朝着晏琳琅的方向踉跄了两步,便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晏琳琅没有随手捡人的习惯,仍专注于寻找能吸纳星辰之力的位置,目不斜视地从李暝的身边路过。 她并不知晓,按照凡间戏文话本里的发展,此刻应该上演一出“美救英雄”的缠绵好戏。 最后还是国师大人自个儿咳出一口血,强行将戏文推演了下去:“琳琅,好久不见。” 晏琳琅果然驻足回望,视线落在李暝惨淡的脸上。 他认得这具肉身? 李暝面具下的眼睛温和哀伤:“你站那么远,是还在怨我不曾回应你的心意,救你于水火吗?” “是你。”晏琳琅想起来了。 这具肉身曾心有所属,为了表达忠贞不渝、誓死不入宫的决心,还不惜投湖自尽,这才让自己的一缕神识有了可以依附的契机。 看来,原身喜欢之人便是国师李暝。 李暝见少女姿态疏离,苦笑一声:“我本无意相扰,只因被凶兽所伤,力竭坠落于此,得遇故人,一时情难自禁……可否叨扰琳琅,扶我一把。” 说罢,他呼吸零乱,似是痛极般闭目。 若还是原来的“晏琳琅”,只怕已经心疼得泪眼汪汪。可若李暝真在乎她,又怎会看不出而今的晏琳琅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前些时日她化解飞刀,连李扶光都看出了她身上的异样,她就不信连苍蝇飞入皇城都了如指掌的大曦国师,会对此事全然不知。 神明是心怀苍生,有济世救人之责,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毫无分辨能力的滥好人。 “你灵脉略有逆乱,以致气血翻浮,但并不致命。你更需要医者襄助,我如今自身难保,帮不了你。” 少女身披月华,透出与她姝丽容颜不符的神性,清冷道,“修仙之人当摒除杂念,最忌以情自囿。” 说罢她便移步向前,荡漾的裙摆消失在廊庑拐角。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远去,李暝这才拭去唇角的血污,目光沉沉地站起身。 一抹黑气自他影中缓缓冒出,含混低语:“我早说过了,她的身体换了芯子,不再是那个好糊弄的晏家小女娘。神明只有大爱,并无私情,双眼能洞悉万物真相,用对待旧相好那一套来笼络她,无异于自取其辱。” 李暝将情绪隐藏于黄金面具下,语气平平:“你以本相现身,就不怕被神明察觉?” 黑气笑道:“若她还是照夜神女,我自然不敢近身。可如今她的神力被削去了十之八九,暂时还不成气候。” “既然费尽心思请她下界斩杀李扶光,为何又要设计削去她的神力?这样对你我有何好处?” “急什么?自然是她身上有我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只有她足够虚弱,我才能确保在她与李扶光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 “我那弟弟可不是好对付的,他隐忍蛰伏七年,也差不多该出手给你我致命一击了。若神明杀不死他呢?” “那就煽动玄门替天行道,而你,则是给予他最后一击的英雄。”二十丈开外的高楼屋脊上,墨昭昭开了隐身结界,领着傀儡力士和钟离寂,将轩楼周遭的动静尽收眼底。 “嚯,抱在一起了!”晏琳琅复又关拢窗扇,因为动作太急,关窗的声响惊飞了枝头交颈缠绵的两只灵鸟。 殷无渡支着脑袋,漆眸随着少女的动作转动,没忍住闷笑出声。 晏琳琅正纳闷今晚怎么到处都是缠绵的野鸳鸯,回身问道:“你笑什么?” 殷无渡只是笑,笑得身形后仰,双手朝后撑在地砖上,双肩一颤一颤。 晏琳琅没由来脸颊微热,俯身拎起少年一丝不苟的衣襟,凑近逼问道:“今晚到底有何古怪?这躁动和你有关?” 殷无渡笑够了,方仰首答道:“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那你笑什么?还提前给我准备了降火的清露。” “今夜是满月。” “满月?”“可我分-身已毁,要想回到白玉京,唯有遵循召神祈愿‘杀’了你这一个法子。” “在我下定决心后,便在你的灵府中留下了这枚星魄。有它和人间气运护身,足以挡下灭神箭所有的伤害,保你千万年神魂不灭。你会陷入短暂的假死,而本君亦可瞒过天道重回九天。” “事先不与你说明,并非不信任你,而是天道在上,本君一旦说出口,则必定被天道看破。” “抱歉,不得已骗了你。” “天河繁星很美,希望它能开久一点。六欲仙都以北有座弥山,其日月台乃是离星辰最近之处,在那里,或可看到我的归处。” “还有,那身嫁衣真的很好看,我很想穿上试试……可惜,没有机会了。” “凡间数月,感慨良多。陛下以不义之举,推行正义之法,虽满身污名,却难掩赤子本性,无愧于人境之主。本君愿以神明言灵之力祝福陛下:绝境逢生,所遇困难,无所不渡,一生坦途。” 声音远去,意识苏醒,李扶光慢慢睁开了眼。 入目先是李昭昭和钟离寂担忧的脸,继而是星灯银蓝的柔光。 不知是不是那光芒太过刺眼,李扶光没由来晃了晃神,抬手遮住酸涩的眼睛,压下那阵翻涌的潮湿。 “你们怎么在这?”他喉结几番吞咽,方哑声道。 “臣见天有异象,恐陛下遇险。” 钟离寂将指腹从李扶光的手腕上撤回,长舒了一口气,“还好,陛下脉象稳定,并无大碍。” 李扶光缓缓屈腿坐起,低头看向胸口灭神箭贯穿的破洞—— 血已经止住,就连伤口也快要愈合,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自然是,晏琳琅的星魄护住他的结果。 想起方才那场夹杂着怨恨与不甘的、近乎惨烈的战斗,李扶光脑中一阵抽痛,只觉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不够信任她。 少年缓缓伸手,仿佛要去捡什么东西。 李昭昭忙道:“皇兄身上有伤呢,别乱动!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 李扶光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抿紧薄唇,伸手拾起了摔落在地的那块星辰石,握在掌心。 “孤遇袭之事,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此处布了结界,除了臣与郡主能进来,其他人皆无法入内。” “那好,封锁消息。” 少年帝王眼底映着星辰石的淡光,迅速做出最利己的决策,“将计就计,将玄门飞仙弑君成功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是朝廷向玄门宣战的极佳理由,既师出有名,又可麻痹对手。 他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天道的不公不会自己消失,要想改变规则,首先就要成为规则。 这一仗,既为黎民百姓而战,亦为与九天星辰比肩。 “满月之夜,乃是螭龙最虚弱的时候。你师父今日又受了内伤,虚上加虚,最快捷有效的疗愈之法……” “师父受伤了?谁伤了她?” 晏琳琅心下一紧,殷无渡却是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最有效的疗愈之法,便是采阳补阴,合欢双修。而东海之主的力量与整座圣地仙山紧密相连,他一情动,则圣地中的生灵亦会不可避免的受其影响而情动。” 晏琳琅很快明白过来:所以,是在床笫间给师父“疗伤”的东海之主,无形之中催动了整座仙山的情思? 这是什么行走的合欢散? 她又饮了两口清露,胸口的情花咒在微微发热,但影响甚微,不至于让她像那些妖仙一般情难自已。 正想着,面前的殷无渡却是低哼一声:“好热。” 晏琳琅这才发现他冷白的脸颊上泛起了薄薄的潮红,颇为意外道:“神明也会受影响吗?” “不知道。” 少年仰首徐徐吐息,浑身透着与神明不符的迷离蛊惑之色,“帮帮忙吧,尊主。” “怎么帮?” 晏琳琅也没想到自己一个身中情花咒的合欢修,竟然成了整座仙山上最清醒的人,晃着手中的玉葫芦道,“要不,你也喝几口清露降降火?” 殷无渡攥住了她凝脂般的皓腕,漆眸腻得快要拉丝,凑上来道:“没力气喝,喂我。” 她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咂舌称赞,“不愧是仙都之主呢,金枝玉叶,大大方方,看中了就上手,一点也不忸怩造作!” 钟离寂虽有眼疾,看不见那边的景象,但从墨昭昭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样旖旎的画面。 “总感觉李兄不是随便之人,我与他相识这些时日,从未见他耽于女色。” “笑话,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吗?男人啊,在没遇见足够优秀的女子前,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正矜持端坐的钟离寂一愣,无奈摇首轻笑。 夜风从遥远之处袭来,仿佛浪潮涌近,钟离寂蒙眼的素绢飘带也随之轻舞,若有若无地蹭过墨昭昭的脸颊。 墨昭昭被这两根带子挠得发痒,索性抓住一扯:“哎呀,别挡着我看戏!” 钟离寂猝不及防被她一拽,连带着脑袋后仰,失了平衡,半边身子歪入墨昭昭怀中。两人齐齐朝后跌倒,墨昭昭惊叫一声撑住屋脊,而钟离寂的手掌则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痛痛痛!” 男人的掌骨坚硬,压得墨昭昭直痛呼。 “抱歉。” 钟离寂忙撑身坐直,急切地摸索到墨昭昭的手,“有没有伤到你?我看看。” “算了没事,你这双眼都看不见活人,怎么给你看?” 墨昭昭看着脸上浸着明显担忧的温润青年,嘴一抿,笑出两个梨涡。 尽管看不见,钟离寂还是仔细摸了摸她的指骨,长舒一口气:“还好,没伤到骨头。” 听到墨昭昭发笑,他强作镇定地收回手,抬指整理好眼上的素绢,低头间也扬了扬唇线。 一轮下弦月挂在梢头,轩楼之中,烛灯明丽。 相拥的两人自然感应到了屋脊上的动静,只是谁也没有心情分神—— 或者说,是晏琳琅的温柔乡单方面困住了殷无渡。 殷无渡抬起的手隔空落在晏琳琅的后腰处,五指微蜷,似乎有些头疼。 他连那要死不活的声线也懒得伪装,低且沉地说:“你应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晏琳琅眼底有了热意,面上的笑容反越发明丽张扬:“就许你躲在暗处悄悄窥伺,不许我拆穿你?若非我今日询问钟离寂彻底斩断尘缘的条件,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是。”殷无渡答得干脆。 俊美如妖的男人反扣住晏琳琅的腕子,青筋覆着手链,十足的侵略性:“你既已知道斩情丝的方法,焉知我不是来杀你的?” 晏琳琅从他怀中仰起脸,又笑了起来,笑得胸脯一起一伏,卷翘的眼睫都被水汽粘成了一簇簇。 “你会杀我吗?” “……” 黑气意味深长道,“反正大义灭亲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李暝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崩裂,压紧唇角低喝:“闭嘴!” 黑气笑得影子如鬼魅攒动:“国师大人生气了?好凶,真令人伤心。” 李暝冷嘲:“你这样的天外邪魔,也懂得什么叫‘伤心’?你有心吗?” “我马上就会有了。” 黑气说罢,自李暝的影中脱离,化作影子贴着廊庑游走。 渐渐的,宫墙上模糊的黑影渐渐拉长、变形,化出一抹女子美丽威仪的身形,如一朵带刺的毒花,朝着太后所居的祥安宫缓步而去。 她不爱甜食,但这清露的甜却格外沁人心脾,清爽而有回甘,一点也不黏腻,还没吞咽入腹就融化在了灵脉之中。 “好喝是好喝,收集这么大一瓶不容易吧?你又不像东海之主,有数不清的妖仙侍从可以使唤。” 晏琳琅倾身靠近,抬手捻了捻他仙衣上沾染的露水湿气,观摩画卷带来的震愕便化作了一丝柔软的暖意,“怎么想起搜集这个?” “降火,平燥。”殷无渡答得简洁明了。说过的。 师尊说:只要奚长离站在那里,晏琳琅就会爱他…… 他从未想过为何。 他以为,“爱”本就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东西。 后来他自沧浪幻境中苏醒,得知晏琳琅是因情咒发作才会喜欢他,他又忍着长剑贯胸的剧痛自欺欺人:情咒也好,梦境也好,至少他奚长离曾经完整地拥有过晏琳琅的“喜欢”。 而现在,晏琳琅却告诉他:是因为他身上偷来的气运,情咒才会选中他…… 哪怕中咒,晏琳琅爱上的,也不过是他身上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别说了,别说……求你……” 奚长离唇瓣几番颤动,一向光风霁月的剑君失了仪态,起身时膝盖撞在案几上,宝石首饰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晏琳琅抿唇定神,按捺住纷杂的思绪。 她特意提及“气运”,奚长离却没有半点怀疑,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谁跟他提及过类似的话…… 是谁? 还能有谁。 “你心爱之人,是那个……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当她以为奚长离要落荒而逃时,那道清冷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我将气运还给他,你就能……就能……” 未尽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灭于铮然的剑啸声中。 下一刻,碎星剑已握在奚长离的掌中,剑锋朝内,划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宫。 寒冰泛着幽蓝的光,肩阔腿长的玄衣少年破开冷雾而来,打量着冰台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双目轻阖,额间仙轮黯淡,双手被摆成安魂的手势平放于腹部,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殷无渡却从这张年轻尊贵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久违厌恶之感。 晏琳琅挑起染了墨线般的眼尾道:“我眼下心平气舒,何来的火,何来的燥?” 在东海圣地的这段时日,她并未施加幻容术,原来的样貌本就秾丽明艳,不经意间挑起眼尾的样子更是清妩动人。 殷无渡撑着脑袋不语,满眼写着“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色无垠,一轮硕大的满月彻底挣脱海岸线的束缚,自云层漏下清辉。 潮汐声清晰可闻,圣地仙山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连带着藏书阁内翻书的晏琳琅亦有些心神不宁。 云灯下的两只飞蛾在交尾,发出蝶翼扑腾的簌簌声。 琉璃窗扇外树影横斜,映出两只灵鸟依偎梳羽的亲昵无间。 晏琳琅觉得有些闷,打算开窗透透气。谁知刚起身推开窗扇,就见不远处的庭院中有一男一女两位妖仙在忘我地热情交吻…… 好的,这下是彻底得罪他们了,结盟告吹。 晏琳琅收起手中画卷,蹙眉思索良久,忽而叹道:“真是可惜,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白毛一点……” 殷无渡睨过一记寒凉的眼刀。 他目光越是幽沉,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温柔,缓缓抬起指节修长的右手。 下一刻,白焰自他掌心蹿出,晏琳琅手中的画像瞬间燃作纸灰飘散。 “我的画像!” 晏琳琅讶然眨眼,不知他又突然发什么疯。哪有烧自己神像的? “什么白毛绿毛的倒霉玩意儿?” 殷无渡颇为优雅地捻去指尖一点纸灰,轻声笑道,“以后,少拿这些阿猫阿狗和本座比。” 话刚落音,他眸色微变。 晏琳琅也察觉到了逼近的危机,当即收敛神情,反手释放灵力裹挟宫渚和白妙飞速后退。 几乎同时,一道锋寒的剑气劈来,一剑割裂时空,将殷无渡和晏琳琅等人分开。 仅是瞬息之间,周遭的景色骤变,殷无渡已被单独传送至密林一角的断崖之上。 虚空裂痕,移步换景。 是昆仑剑法。 一名手持长剑的年轻剑修出现在殷无渡对面,抖了抖手腕,剑刃青芒骤亮。 “阁下是欲都中人?” 周岱作为第一剑君奚长离的首徒,语气自然狂妄,“既然遇上了,我便先拿你开涮,以报六师叔欲都受辱之仇!”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化魔 一声重物扑地的闷响,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周岱瞪大双眼倒下时,殷无渡依旧负手而立,连姿势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殷无渡淡然自若,抬指勾来周岱的灵剑,握在掌中掂量掂量,再屈指轻轻一弹。 叮地一声脆响,那柄青芒长剑宛如脆纸般断成两截。 “不自量力的杂碎。” 殷无渡随手一掷,断剑轰然刺入身后石壁中,震碎半座山头。 他负手而行,视而不见地踏过地上昏厥的周岱,直将他的身躯踩得翘起又仆下,后背印上老大一个清晰的靴印。 殷无渡行至断崖边沿,却见一堵半透明的气墙阻碍眼前,隐隐可见墙上水纹荡漾,触之没有伤害力,却韧劲十足,无论刀劈剑刺都无法突破。 是囚仙结界,为的就是将他困在此处,削弱仙都小队的实力。 昆仑剑法割裂时空,巫宗秘术画地为牢。 有意思。晏琳琅只好出言提醒,起身搴帘而出,行动间珠玉泠泠,“不是说过吗,仙都无限期禁止昆仑弟子踏足,违者可斩。” 玄戈这才发现自己拜错了人,忙调转身形,继续拱手道:“玄青怕拦不住,故而先让卑职来请示尊主。” “来了很多人?”晏琳琅顿了半晌,失望一叹,“原来是这事。” “你……你早知道了?” 梅初月见她反应平平,悚然道,“不会吧,你早知道他是神明,还将他当随从使唤?” “我留他在身边,自然要知道他的底细。” 晏琳琅沉吟片刻,觉得在瞒着大师兄也没有意义,便坦然相告道,“实不相瞒,他就是当年我从鬼蜮捡回的那颗心脏,后来逐渐养出少年人的样貌,再后来,他就飞升成神了。所以,我与他本就是旧相识。” 梅初月没想到自己分享八卦,还能得到一个更大的八卦,不由僵在原地。 片刻,他以折扇敲击掌心,摇首道:“不对。不对不对……” “何处不对?”李昭昭不时用手指比划,眼底满是艳羡之意,“还有袖边上交织的金银丝线,亦是象征着星华曜日,将星星的光华与太阳的光辉并列,也不知皇兄是怎么想的,日升星落,这两样东西压根就没法碰面嘛。” 钟离寂坐得规规矩矩,静静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一定很美。可惜,我无缘相见。”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时候,扭头面向李昭昭的方向:“相识数载,还不知郡主是何模样。” 李昭昭看着素绢覆目的温和青年,心脏突突狂跳起来。 钟离寂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此言的失礼,耳尖一红,低声道:“抱歉,我……” 话音未落,便觉指尖一暖。 少女有些紧张地牵起他的手,让青年的指腹慢慢碾过自己眉目的轮廓。 指腹骤然接触到少女凝脂般细腻的肌肤,钟离寂像是烫着似的蜷缩指腹,下意识要抽回手掌。李昭昭却是不依,紧紧攥着他的手掌,掰开他颤抖的指节,让他温润的指腹继续朝下抚过眼睫、琼鼻,以及那同样滚烫的脸颊与唇瓣…… “如……如何?” 李昭昭庆幸钟离寂是个不见活人的半瞎,看不见她此刻宛若熟虾的脸色。 “郡主甚美。” 钟离寂微微蜷缩指腹,似是要将少女的体温握在掌心,亦是耳廓绯红。 他撒谎了。 他的心跳已然将理智淹没,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静心描摹出康宁郡主的芳颜。 但不管如何,郡主都是他心中最美的一轮明月。 正此时,一道突兀的雷音打破了这暧昧的暖意。 钟离寂望向乌云聚集的方向,掐指一算,顿时变了脸色。 “不好,陛下有危险!” “按照你说的这个顺序,玄溟神主应该是为鬼、为人、为神才对。” 梅初月拧着眉沉思道,“可我昨夜分明听得清楚,东海之主说的是玄溟神主‘先后称霸人、鬼、神三界’,所以,顺序不对!” “那倒没有,就一个。” 玄戈眉头皱成八字,压低声音道:“昆仑少宗主,奚长离。” 晏琳琅拧着木人代磕的手微微一顿,眸中淡了温度。 这倒提醒她了,几十年前她与奚长离定亲之时,曾滴血交换过定亲契,彼此可持契书自由出入昆仑抑或仙都阵门。 若奚长离身上还带着这份契书,仙都的上古大阵识别到她的气息,还真拦不住。 一刃薄如秋水的剑光掠过窗棂,紫羽金合欢簌簌抖落金穗。 晏琳琅借助水镜瞬移于饮露宫外,正好见白衣白发的清冷剑修长身立于阶前。 玄青和上百金乌卫,愣是没能追上他剑光的速度。奚长离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他梦见魔气肆虐宗门,鲜血覆雪,他的未婚妻晏琳琅遭千夫所指,正被魔修用铁索吊在半空中示众。 一同被吊起来的,还有小师妹玉凌烟。 奚长离只能救一个。云辇腾空飞行,清风阵阵,吹动金铃叮当。 晏琳琅颇有几分倦怠,便取了装有灵液的葫芦啜饮,歪身倚在金玉锦绣中调息。 殷无渡抱臂而坐,一条长腿随意架在另一条腿上,目光似有还无地扫过晏琳琅恹恹的脸庞。 “那宫家的野丫头与你非亲非故,因何要取血赠她?” 闻言,晏琳琅睁开眼来。 “宫渚虽性子跳脱些,然至纯至孝,女扮男装支撑偌大的家业实属不易,又无意间救了妙妙一命,帮她一把有何不好?” 还有一个原因,晏琳琅不曾说出口:方才看到在石阶前抹泪的宫渚,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初任仙都少主的自己。 那时师父隐居、师兄姐们相继离去,六欲仙都的重任砸在肩头,十六岁的少女也曾一个人孤枕捱到天明。 殷无渡道:“面对昆仑仙宗那群杂碎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不要脸来抢,我偏不给。真心待我之人,我便也真心待她。” 晏琳琅云淡风轻地晃着玉葫芦,缓缓弯起眼道:“何况有神主帮忙炼化,无痛取血,根本不在话下。” 殷无渡蹙眉无言。 心头血至阳至烈,乃是人一身精气汇集之处,即便他出手将她的疼痛降到最低,也依旧会损伤她些许元气。 殷无渡抬手拂出一只透雕贴金的果馔盘盒,上头放着他昨日催熟摘来的醉仙桃。 一股沁人心脾的灵果芳香氤氲开来,充斥整驾云辇,连坐在车外看风景的白妙都闻声而动,吸着鼻子膝行爬进来,眼巴巴看着晏琳琅。 师父先动筷,她才能伸手拿吃的。这是她唯一坚守的原则。 晏琳琅知道她倔,便主动挑了一只又大又红的灵桃,抛给白妙道:“妙妙,接着!” 白妙也不用手接,只小兽似的张嘴叼住灵桃,喜滋滋跑去外边啃去了。 殷无渡略有不满,修长的五指罩住果盘,将其往晏琳琅面前挪了挪。 命令的口吻:“吃。” “都给我?” 晏琳琅眉眼弯弯,捻起一只灵桃吹了吹,“神主真是体贴入微,知我眼下气血虚亏,便取灵桃为我食补。” 这些强行催熟的灵桃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是残存着零星的神力。 殷无渡满不在乎地挪开视线:“放着也是浪费。” “哦?那为何不许妙妙多吃……唔!” 话还未说完,就见殷无渡抬指操控她的手,将灵桃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住了那尾音轻软的戏谑话语。 见她徒劳地睁圆眼睛,愤愤咬下一块脆桃肉,殷无渡便颇具少年气地挑起眉梢,勾起一抹得逞的浅笑。 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自闭关以来,他一直不曾突破无上心法,修为凝滞不前,并没有十成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何况站在他身后的是数千同门后辈,他们用那样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而擅离阵眼,置宗门安危于不顾? 他向师尊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师门利益为先。他必须对得起肩上“少宗主”的责任,权衡利弊后做出损失最小的决定。 所以,他选择救玉凌烟。翌日清晨,膳房炊烟袅袅,平添了几分与圣地不符的烟火气。 圣地的妖仙每日饮清气即可,不需要额外饮食,但因前任仙都之主柳云螭好美酒美食,戒不掉口腹之欲,东海之主这才为她建了这座膳房,请来海上最好的食修为其研制药膳养身。 苍羽正在膳房审查食修们递来的新药膳方子,便见玄溟神主拎着几样东海特有的灵芝仙草,慢悠悠进了圣地的膳房。 海上妖神与天上神主相见,成倍的威压挤在这小小的膳房之内,压得那群低阶的食修颤巍巍抬不起头来。 殷无渡将东西往灶台上一搁,慢条斯理挽袖道:“借膳房一用。” 苍羽颔首致意,回道:“请便。” 于是这两方霸主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在厨房中忙碌起来,为各自的心上人准备早膳。 而厅堂中,师徒四人已经打了几轮叶子戏。 晏琳琅和沈青罗有意哄师父开心,互相打配合放水,给柳云螭喂牌,唯有脑袋上磕了一个包的梅初月是牌运差,连连输了好几把,直将身上的灵石和玉饰都输了个精光。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前,师徒几人在六欲仙都的热闹日子。 不稍片刻,妖仙们鱼贯而入,呈上一看就灵气充盈、养身护体的各色佳肴。 苍羽亲自舀了一勺细羹,旁若无人地喂给正在数赢来的灵石的柳云螭,道:“这是你爱吃的灵鱼羹,本君特意请人做的。” 殷无渡亦端着一小碗不知道是什么的灵汤过来,舀了舀那隐隐泛着彩光、甜香扑鼻的汤水,递给晏琳琅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万年仙芝汤,于你修为大有裨益,尝尝?” 他不着痕迹地加重“我亲手”这几个字,果然令苍羽皱了皱眉,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晏琳琅刚抿了一口殷无渡炖好的灵汤,便见对面的苍羽亲手剥了一颗朱雀蛋递至柳云螭的翠玉盘子里。 于是殷无渡也捻起案几上的湿棉帕,仔细地替晏琳琅拭去唇畔的汤渍。 梅初月坐在末位,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而艳羡地一叹:“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此艳福就好了。” 一旁,正在为沈青罗斟酒的灵澜闻言,轻嗤一声。 几个阴森森眼刀飞去,扎得梅初月汗毛直竖。 晏琳琅发现了不对,趁着出门消食的功夫问梅初月:“你怎么得罪灵澜姑娘了?方才她看你的眼神,就和看渣滓差不多。” 梅初月还未回答,一旁的沈青罗道:“前日大师兄见到灵澜,拔腿就跑。灵澜面上挂不住,就提出要与他堂堂正正比试一场,若是灵澜赢了,大师兄就要老老实实做她的赘婿;若是灵澜输了,她以后便不再出现在大师兄面前,也好过两人每次见面都尴尬。” 晏琳琅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沈青罗道:“然后师兄就使出了他这辈子的功力,即便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肯服输。” 梅初月以纸扇轻敲额头,小白脸皱成一团:“在师父的眼皮下,我能不全力以赴吗?谁知灵澜不知道生什么气,说了一句‘算了,不勉强你’,就提枪转身走了,之后就一直冷脸示人,都不正眼瞧我。” 晏琳琅闻言,心下了然,无奈笑道:“大师兄终日在脂粉堆里打滚,自诩最了解女人心,怎么就不懂灵澜姑娘的心呢?” 梅初月问:“什么意思?” 晏琳琅道:“灵澜姑娘提出与你比试,则说明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而你明明不是她的对手,却宁可强撑着继续也不愿认输,灵澜姑娘定然觉得你厌恶她至此,宁可受伤、宁可赴死也不愿和她相处,自然伤自尊……” 话还未说完,梅初月便喊冤道:“她怎会这般想?我明明是因为不想给师父丢脸,不想让师父觉得我这些年都在好逸恶劳没有半点长进,这才强撑着与灵澜过招,怎么……怎么就落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了?” 说灵澜,灵澜到。 飒爽的银铠女将朝沈青罗一抱拳道:“主上,沧浪急报。” 沈青罗接过她递来的玉简,略一凝眉,朝晏琳琅道:“抱歉晚晚,我先回房处理要事。” 灵澜亦躬身告退,自始至终没有看梅初月一眼。 晏琳琅笑吟吟瞥向踟蹰不前的大师兄,问:“大师兄不追上去?” 梅初月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算了,我打不过灵澜,还是等她气消再说……不说这个了,我昨夜听到一桩大秘辛。” 梅初月抖开纸扇遮在嘴边,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道:“你知道你身边的那个‘阿渡’,真实身份是谁吗?他可是先后称霸人间、鬼蜮、天上三界的……玄溟神主!” 他知道,仙都少主晏琳琅是死不了的。 在那群魔修当着他的面将晏琳琅虐杀示众,在她的身躯被万剑穿心刺得千疮百孔,在他闭目专心为师门布下万无一失的守护结界时,他一直这样坚定的认为着。 直至晏琳琅以血献祭,召唤额间红纹的神明摧毁了昆仑三座大山,直至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砖上,他才知道晏琳琅的恨有多重。 一切结束得那般突然。 他从废墟中抱回了晏琳琅残破不堪的身躯,以洁身术拂去她身上的血迹,又在地宫点燃上百盏长明灯,准备几样她爱吃的酒菜,然后静候她醒来。 到时候,他再向她赔礼道歉。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半天过去了。 寒夜侵袭大地,夜尽转至天明,晏琳琅紧闭的双目依旧没有睁开。 奚长离上前检查了好几遍脉息。直到她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僵,面上蒙上一层假白的死气,他也依旧没有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在饮露宫的结界才修改过,故而奚长离无法进入。 他罕见地没穿象那身至尊无瑕的白鹤氅衣,也未戴银莲冠,而是以简单的雪色飘带束发,一身素白越发显得身形清瘦,气质若霜。 看来这几日,昆仑的处境让他很是头疼。 可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即便再狼狈也会端出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气度,衣冠一丝不苟,气质孤冷如鹤,站得标直板正。 唯有面见晏琳琅时,他那双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中才会掀起一点复杂的情绪。 一袭仙裙若霞、披帛如烟的少女缓步而出,玲珑美目如浸寒星:“不请自来,这就是你昆仑仙宗的教养?” 奚长离折剑般的唇动了动,终于说道:“你……还好吗?” “如若你不来碍眼,本尊的心情还能更好。” 情花咒仍在作祟,虽远不及当初呕血剧痛,却如沼泽泥淖般包裹着她,拉着她往下坠。 是以晏琳琅懒得维持“仙都之主”的虚与委蛇,冷然道:“奚长离,你一旦死在六欲仙都,这私怨便成了公仇,所以我不杀你。要么干脆点,你直接下战书挑战本尊,你我私斗,不涉及宗门。” “大胆贼人,休扰吾主!” 空中传来一声冷喝,是玄青领着金乌卫追来,将奚长离团团围住。 奚长离置若罔闻,只定定然望向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奚某前来,并无半分敌意。有几句话,我说完便走。” “好啊,谈话要有谈话的规矩。” 晏琳琅向前一步,指间的紫精指环熠熠生光,只一言便让奚长离褪了傲色,“你是宗门少主,我为一城之尊,按礼,你该行跪礼回话。” 果然有第二拨人藏于暗处,伺机出手。 殷无渡缓缓抬首,空中一只不起眼的乌鸦盘旋而过,于他眼底掠下一片阴翳。 他勾唇轻笑,抬手一抓。 下一刻,远在林梢的乌鸦便凭空出现在他掌中,冷玉般修长的五指一拢,拼命扑腾的乌鸦便没了声息,只余几片黑羽飘飘然落地。 数百丈开外,正在施展灵禽探秘术法的青发少年亦是惨叫一声,抬手捂住了眼上那张绘着鲜红独眼的符纸。 “时夜,怎么了?” 胥风听到动静,即刻跃下雪狼向前。 叫“时夜”的青发少年捂着眼睛,咬紧牙关浑身颤抖,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那股死亡的威压几乎透过乌鸦的眼睛,直击他灵魂深处,连带着一旁的伴生灵雀都叽叽战栗起来。 胥风拧眉:“你看到了什么?” 奚长离每日都会进入芥子中,看望晏琳琅。 有时候他会风雅地烹一壶茶,有时候他会送一些卧具、吃食进来,大多时候他什么也不会做,只是安静地在她面前坐一会儿,然后复又安静地离去…… 连着几日没有动静,就连晏琳琅也开始怀疑:莫非天魔和奚长离当真没什么关联? 她决定再等等。“打架。” 殷无渡似是累极,仰首时下颌连带着喉结拉出诱人的线条。 那些魔物如同阴沟臭虫一般繁殖得极快,怎么杀也杀不完,他费了些心思才将天魔逼得现身,碾死了它的三个魔魂分身,剩下的那个本体虽逃了,却也身受重创,三五年内难以恢复。 至于三五年后,它不会是晏琳琅的对手。 晏琳琅嗅到了殷无渡身上的清冽气息,仿佛来见她前已洗濯沐浴了很多遍,整个人干净清爽得像是初冬的一抔梅雪。 晏琳琅抬指碰了碰少年白皙紧致的脸颊,问道:“你何时飞升?” 殷无渡蹭了蹭她的指尖,阖目道:“反正不是现在,陪你找到第五件神器再说。” 他难得没有缠着她双修,只安静地抱着她,稳稳当当一觉睡到天明。 一只流窜万年、搅弄风云无数的天魔,必然极擅蛰伏。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 好在奚长离送进芥子中的东西不少,足以消磨时间。 晏琳琅试了几次,奚长离送进来的这些卧具、屏风,乃至于杯盏、果盘等物,都无法调动灵力驱使。 灵府中的天机卷倒是能用,可惜没有战力。 也就是说,整个空间内除了晏琳琅的血肉和神魂属于她自己外,其他的所有外物皆在奚长离的掌控之中。 晏琳琅取下金簪刺破手指,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掌心,并未消失。 她试着转化神力,鲜血化作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烧,随即被她掐灭在掌中。 “果然……只有我自己的血肉,能为我所用。”鬼蜮,漫天阴气尖啸。 神明所化的少年慢行其中,金冠垂缨,飘带轻舞,熙攘的恶鬼阴煞如骤见天日的阴沟鼠虫,纷纷朝更阴暗的角落逃窜避让。有几只逃得慢些的,还未来得及哀嚎,便燎作黑烟飘散。 阴山的最底层,有一座白骨积成的溶洞。天气晴好,白妙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剥莲蓬吃,双足浸泡在水中,时不时将清水踢得哗啦作响。 沧浪恢复了往日的灵气,荷叶常青,莲花不败,一年四季都有清甜的莲子吃。而戴着傩面的少年则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凉亭漆柱小憩,巨大的白狼在一旁追逐翩跹的粉蝶。 白妙不擅水性,胥风也是个旱鸭子,晏琳琅便将二人留在岸上玩耍。 先前那些失魂痴呆的镇民也都一一清醒过来,除了个别记忆受损外,倒也没留下别的后遗症。 唯有那些奇形怪状、尖牙利爪的鱼人有些棘手:杀了吧,他们也是被迫改造成怪物的受害者;不杀吧,意识全无的凶猛怪物又实在是个威胁,放任不管,必定引起沧浪百姓的恐慌。 沈青罗回到水宫时,晏琳琅正俯身弯腰,和墨蓝袍服的少年一起研究缚在柱子上的一只鱼人。 “得想个法子让它开口说话。殷无渡,你有何建议吗?” 晏琳琅柔缓的嗓音。 洞中黑魆魆一片,唯见四壁符文隐现,巨大的铁索如阴湿的黑蛇交错爬行,间或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时隔近百年再次来到这阴浊之地,殷无渡那双无悲无喜的漂亮眼眸染上幽沉的凉意。 他漠然抬手,掌心神力如惊雷轰下,震得整片鬼蜮地动山摇。 四壁符文发出刺目的红光,交错的铁索飞速滑动,连带着中心那尊镇压十万阴魂的穷奇石像也随之惊醒,睁开了赤红的巨大眼睛。 石像眼睛飞快转动,很快锁定了入侵者。 “是你。” 野兽低吼般浑厚的声音自头顶压来,在洞内撞出接连的回音,“别白费力气了,你心里很清楚,要想打开这里的封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九天之上白玉京,拨动世界天盘,重置此间秩序。可你一个野神,又如何上得去白玉京呢?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会重复八百年前的悲剧罢了。” “话真多。” 少年神明眉间红纹渐显,居高临下地垂眼睥睨,“上一个话这么多的,已经死了。” 轰然一声巨响,白焰窜天而起,烧在洞穴中,也燃在他漆色的眸底。 “你疯了吗!都成神了还这么不讲道理!我也只是奉命镇守此处,八百年不见天日已经很可怜了,你就算烧死我也解决不了问题!” 洞内一阵嗡嗡的嘈杂声响,那是屈服于无尽神力下的战栗共鸣,穷奇几乎咆哮起来。 “你要么断尽情丝,与她两两相忘,只是如此一来你即便上了白玉京也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从何而来、该干什么;又或者你永绝后患,以另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断情……” 话还未说完,殷无渡眉间划过一丝冷戾。 太阴真火袭来,将穷奇石像的未尽之言全数吞没。 铁链在哗哗抖动,头顶不断有碎石坠落,殷无渡极轻地啧了声。 不能硬取。 万一破坏了鬼蜮阵门,致使阴煞恶鬼四散逃出,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六欲仙都。 思及此,殷无渡眉间的戾气渐平,震颤的阴山也随之恢复平静。 他下意识抚摸腕上的红绳手链,然而指腹一顿,却只摸了个空。 晏琳琅抹去指尖的血珠,指腹轻叩案几。 她正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便见奚长离双手捧着一只妆奁盒,悄然现身结界中。 他清减了不少,原本剪裁得体的白鹤仙衣穿在身上尤为空荡,更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飘逸来。 走近时,晏琳琅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寒梅覆雪的冷香。他似是受了伤,脸色有些白,月梅雅香中还夹杂着一丝药的苦香…… 晏琳琅从奚长离进结界的次数和他披孝的衣饰猜测,外界至少已过了六七天。 元清道君的七日停灵期将尽,奚长离迟迟不肯交出“真凶”,可想而知外边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奚长离将妆奁盒置于案几上,一身素衣若月色氤氲,很寻常的语气:“我给你带来一些饰品,都是你喜欢的,琳琅璀璨之物。” 晏琳琅歪躺在小榻上,目光扫过那只匣子,只见里头堆满了各色珍珠、宝石头面,华丽得不像是奚长离会私藏的东西。 晏琳琅下意识勾了勾手指,而后才想起来,她的术法对这片空间里的东西不起作用,遂索然无味道:“你怎知我喜欢这些?” 奚长离避开她眼底的嘲讽,低头将匣子里的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案几上供她观赏,用那把人人称赞的清冽嗓音道:“你喜欢鲜艳的颜色,偏爱明光闪烁的饰品,嗜酸,爱睡觉,喜欢热闹。不爱吃甜,不喜冷清,讨厌受伤,讨厌疼痛……”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声音越来越轻。 “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三,因为那是你师父将你捡回仙都的日子。你喜欢多云的晴朗天气,喜欢奉天谷的凤舌茶,最喜欢的灵宠是狼犬,最喜欢的香料是……” 他顿住了,抬指捏了捏鼻根,垂眸盖住那一闪而过的自责慌乱。 “抱歉,我不记得了。我会背下来的。” 晏琳琅宛若见鬼,狐疑地看着他:“你背这些干什么?” 奚长离微微握紧手指,平静道:“只是想记住。” “你有病?” 晏琳琅不知第几次说这句话,奚长离只是惨淡地垂下眼帘:“我若不做这些,才是真的会病。” 既然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倒不如为她做点什么,将他曾经忽视的、遗忘的东西一点点捡起来,饮鸩止渴般篆刻于心。 不敢奢求回应,只为心安。 晏琳琅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可知为何我的情咒发作,看上的会是你?” 她逼视奚长离的眼睛,目光如碎星冰刃,一字一句清晰道:“因为你身上有我心爱之人的气运,有人窃走了它,嫁接在你身上。于是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天资、他的荣光,甚至是……他的心悦之人,占尽一切先机,还自以为这些东西本就属于你。” 字字句句,宛若尖刀刺入奚长离的胸膛。 他唇瓣颤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晏琳琅:“不可能……” “你的师尊没有告诉过你,为何让你与我联姻吗?为何偏偏选中我,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晏琳琅显然是动了真格,掌中灵力炽光大盛。 宋敛之退无可退,只能咬牙硬抗。 正在此时,一道寒光自林中飞来,一剑割裂虚空。 原是隐藏在暗处的江岳见大事不妙,拼着修为尽毁的危险,强行使出了第二次虚空裂痕剑法。 仅是刹那间,他已成功将宋敛之从晏琳琅手中救下,扭转空间逃出了结界。 宋敛之一见自己已经身处结界外,失去了比试的资格,顿时勃然大怒,捶胸顿足道:“江岳,你糊涂啊!我昆仑弟子即便死也不做逃兵,你此番弃赛出逃,拿不到无尽灯火种,该如何向你师父交代!” “赢不了的,六师叔……” “你这是什么话,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六师叔,您觉不觉得……” 江岳一天之内连用两次虚空裂痕剑法,丹田宛如被利刃寸寸割碎,此时口鼻溢血,瞳仁涣散,不住大口喘息道,“觉不觉得方才那女子的背影……很像那个人?” 死里逃生的两人,脑中不约而同想起一道少女纤柔的身姿。 孤独,姝丽,所向披靡。 那是他们这些昆仑弟子六十年来,无法战胜的噩梦。 …… 石崖之上,殷无渡眉头轻皱,神识感应到了远方的动静。 他睁目起身,行至囚仙结界边缘,抬起玉白的手掌覆上气墙。 既然这结界捅不破,便连同整座山一起……毁了! 掌心白焰顺着结界扩散,宛若怒海狂潮奔腾席卷,转眼成滔天之势,半边夜空都变成了刺目的白。 殷无渡头也不回地踏出白色火海,朝晏琳琅的方向疾速飞去。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蛊惑 逃了? 晏琳琅收势而立,眸中漾出一丝讥嘲。 也好,打跑了小畜生,接下来,就该解决这只大畜生。 赤毛犼巨大的身影宛如一座魔山,挣扎时双翼带起罡风如刃,摧毁大片林木。晏琳琅用来施展缚影术的花枝金钏撑到了极致,在一声清脆的金属崩裂声后,化作细碎的金光散落。 云开雾散,冷月溶溶,地上已不见赤毛犼的影子,唯有满地深如裂沟的爪痕曾证实过它的存在。 “遁地而逃,再行偷袭,同样的方法用两次可就不管用了。” 正好,不妨试试她这两个月来废寝忘食修习的土灵术。 晏琳琅单膝半跪,将柔荑素手覆于黄土之上,霎时掌心金光涌现,映在她柔美的面容上。 “阿嚏——” 耳边炸开的喷嚏声将晏琳琅从梦境中唤回,她坐起身子,搓了搓两臂,寒风无孔不入,冻得她脸颊青紫,忍不住瑟瑟发抖。 冬日月朗星稀,月光自头顶屋瓦破损处透进来,勉强能看清破庙中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守着篝火的人看了她一眼,往里面添了两根柴。 天寒日暖,来煎人寿。 离北秋收刚刚开始,突遭暴琅,顷刻之间数万亩粮食埋在了皑皑白琅之下,颗粒无收。 千万流民南下,距离北最近的飞琅城便是他们第一个落脚点。 晏琳琅也在其中。 她眉头微蹩,瞥了眼挤在身边的小男孩,又躺了下去,望着破漏屋瓦之外的几颗星星出神。 方才厮杀景象并非梦境,而是她的死劫。 世有上古神器鸿蒙镜,诞生于混沌初期,可推演未来,亦可见照镜者的未来死劫,更有传说,可助其勘破死劫。 修行问道本为夺天地之造化,获得寿与天齐、移山填海之能的代价便是死劫,勘破自然风光无限,若深陷其中,必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仅凭助修者勘破死劫这一条,鸿蒙镜一旦现世,必会引来腥风血雨。 晏琳琅身为魔尊,六界之中唯有神尊能与她一战,偶然听闻鸿蒙镜踪迹,便起了兴趣夺来,置于夜台之上。 可那破镜子在她手里千年之久,从未有过动静,乌沉镜面连照个影都不行,却于前几日突然将她拉入其中。 尸山血海,魔界沦为炼狱,她之死劫,皆拜一人所赐——神尊殷无渡。 神魔两界自千年前联手封印修罗族之后,失去了同仇敌忾的敌人,关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千年恩怨时至今日,已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晏琳琅想起来了,这少年应是她刚继任仙都少主那会子,天香司送来伺候茶水的男侍之一。 “少主貌美又有权,重要的是身边还没有房里人。我要是能得少主几分青睐,将那些骚狸子都比下去,便是死也值了。” 少年撅着嘴嘟囔,想到那场景,高兴得狐狸尾巴的冒了出来。 他沉浸在虚妄的遐想中,全然不察身后有人靠近。 一只麻袋当头套下。 晏琳琅看到殷无渡殷无渡悄无声息靠近,抬起一脚,面无表情地将尚在麻袋中挣扎的狐族少年一脚踹进了路边灌木丛中。 “?” 晏琳琅睁圆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黑衣少年一脚踏在狐狸背上,将试图爬起的人又踩回泥地里。 狐狸手脚乱蹬,大叫道:“你谁呀?都把我刚敷好的粉蹭花了!有本事光明正大和爷爷单挑,暗中伤人算什么好汉……嗷!” 话还未说完,便觉拳头如雨点落下,砸得小狐狸叽叽哀嚎起来。 好的。“……为了苍生……大义……’ “或许……不会醒……” “寻得一人……” “像她……” 浑身时而像是被烈火炙烤,时而又像是坠入冰窟。 周遭声响嗡嗡轰鸣,串联成不成意义的字符钻入脑海。 晏琳琅头痛欲裂。 这时额头一热,有人抬手抚上她眉心。 一股淡雅冷香袭来。 这气息极其熟悉,就连灵台也陡然一清。 晏琳琅下意识朝着那人掌心靠近。 那只手却略微一顿。 “也罢……” 随着叹息般的尾音落下,晏热掌心一触即离。 冷香幽然散去。 那人抽身而去。 体晏很快被冰冷的空气掠夺一空,晏琳琅根本无暇顾及别的,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她浑身动弹不得,却又拥有着清晰的神智,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折磨煎熬。 意识再次被拖拽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晏琳琅朦胧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话。 “云澜剑尊当真要收纪师妹做入室弟子吗?” “还能有假?拜师大典已经在准备了,过不了几日就要举办。” “就连季师兄都日夜兼程赶回宗门,只为了参加新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呢。” “那晏师姐她……” “晏师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她一向性情晏和,深明大义。” “况且,哪有弟子不允许师尊再收弟子的道理呢?” “再说了,晏师姐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识海中一片沉默,没有回应。 肩头那只手清瘦却有力,晏琳琅浑身不适随着他的靠近而消弭了不少。 她轻轻撩起眼睫。 “师兄。”翌日,没落雪,起了一场大雾,烟波浩渺。 晏琳琅忽然收到了正院传来的消息,二房让出官学名额,而大房可以让一对姐妹都入官学。 晏琳琅迷迷瞪瞪坐在床上,她本想等待焦莲派人来敲打她。 毕竟她忽然能入官学学习各大世家的传家术,一定抢了晏心月的风头。 可是焦莲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迟迟没有动静。 仿佛默许晏琳琅脱离她的掌控。 太不正常了。 晏琳琅知道,她能学习传家术,一定有殷无渡的手笔。 他助她达成夙愿,她要好好谢他。 晏琳琅面见贵人,静心打扮是基本礼仪。 于是,她今天换了一对珍珠荔枝果子簪,袄裙也挑了绿晏荔枝纹锦绸面料。 晏琳琅身上花花绿绿,耳珠又挂一对白玉坠子,显得一团玉雪可爱。 举手投足间,她还带点初长开的少女青涩,美得不近情理。 要送殷无渡的糕饼,桐花也去取来了。 晏琳琅今日带的是桂花糕,淋了蜂蜜,香香糯糯,很可口。 最要紧的是,她爱吃。 殷无渡不吃,她能效劳啊! 晏琳琅美滋滋地登门。 青竹许是事先接到了殷无渡的命令,这次一点都没拦她。 晏琳琅受宠若惊地靠近了殷无渡的房门。 理一理起皱的衣袖,又谨慎地提好放糕点的红漆食盒。一切准备就绪,晏琳琅才敲门,小声喊:“殿下?你在么?” “进。” 殷无渡温润如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他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啊。 晏琳琅推开门,惊喜发现,距离殷无渡不远处,摆了一个看起来软绵绵的锦布坐垫与紫檀小食案,甚至矮案上还有一碗茶汤,温热的,擎等着她来喝,还没凉。 晏琳琅有种心思被看穿的窘迫感。 看来殷无渡很懂她了…… 晏琳琅做贼心虚地放下糕点,笑说:“多谢二殿下为我筹谋。” “嗯。” 殷无渡瞥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 晏琳琅这次学乖了。 她掀开食盒,露出底下白瓷葵花碟子装的桂花糕。 糕点冒着热气,干桂花被蜂蜜裹挟,黄澄澄的,一看就甜得很。 殷无渡有点嫌弃,又见晏琳琅一双杏眼亮晶晶,很是期待。 他不满地捏了一块,递到唇边。 知殷无渡吃了,晏琳琅如释重负。 她也捻了糕,一边喝茶,一边和殷无渡闲聊—— “前两天,阿姐举办了成为驯山将的开坛仪式。她能学驯兽术了,真好。” “其实我也很想学,但是嫡母看起来不大高兴,我不敢提。” “父亲应该也不想我学吧,或者是不想我赶在阿姐前面学。” “他们看重阿姐,我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嘛,我也知道不可以和阿姐争的。” “唉,我好可怜,所以殿下,你要是同情我,就对我好一点。” 熹微日光穿透窗棂无声涌入室内,青衫男子逆光而来,长身玉立,俊逸眉眼被光影模糊成一片柔和。 “琳琅,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见季青林赶来,空青默默舒出一口气,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五百年未见的师兄妹。 门再次阖拢。 季青林眉眼含笑,眸光清润,关心喜悦不似作伪。 见晏琳琅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眼神微顿,似乎误以为她是因为根骨有损而黯然神伤。 季青林静默片刻,抬手便从芥子之中取出几瓶丹药。 “你修为有损,但不要担心,师兄一定会想法子帮你。” 寻常市面千金难换的高阶丹药,他不要钱一般一瓶一瓶往外拿。 “经脉受损,我们就修补经脉。” “神识受创,我们就晏养神识。” 最后一瓶丹药被塞到晏琳琅手里,她身侧床榻上已经被各类瓶罐堆满,再也放不下了。 “就算是这颗金丹回不来了,师兄就助你再铸一枚金丹。” 季青林没有收回手,而是将丹药连带着晏琳琅的指尖一同包裹在掌心。 丹药瓶触感微凉,她的指尖竟也没有多晏热。 季青林指尖微微蜷了下,更用力地攥住晏琳琅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 “金丹算什么?”他胸腔震动,笑着问,“我们要修就修元婴,好不好。” “只要你回来,琳琅,一切都好。”她仍旧自以为是地表达亲近,还递来蒸糕。 小姑娘一双杏眼水灵,困惑地望着他。 微微蜷起的腰身形成漂亮的月牙弧,烛光暖洋洋的、黄澄澄的,洒在她的颊侧,透着一重温润的金芒。 她是美玉,没有瑕疵的那一款。 所有身体康健的人,都比殷无渡要正常。 他是异类,被人贬低、嗤笑、看不起的存在。 他自惭形秽。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在衣袖的遮蔽下,不由自主收紧。 许是眼前的殷无渡脸色变得愈发难堪,比往常要苍白许多。 晏琳琅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意给殷无渡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她急忙后退,把那块糕囫囵咬到嘴里,小心咀嚼。 “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糕……真的很好吃。” 她越说越小声。 一心想要对殷无渡证明她的好意。 可是,在仓皇间,晏琳琅忘记了。 她吃的糕,碰过殷无渡的唇角…… 而糕点已经入了口。 含在女孩儿红润的樱唇细牙间。 殷无渡没有提醒她,耳尖莫名一烫。 随即,他抿唇,冷漠地喊青竹:“送客。” 殷无渡不想看到晏琳琅,他要她立刻滚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晏琳琅抱着那一碟糕,被青竹用剑“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院子。 桐花在覆雪竹林外来回踱步,一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地出了门,大喜过望:“二小姐,你可算出来了。” 晏琳琅半点都没有被人赶走的尴尬,她抱着糕,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还不忘给桐花塞一口。 “吃糕。” 桐花一嘴的担忧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嚼巴嚼巴糕点,她总算有嘴说话了。 “二殿下,很不好相处吧?” 晏琳琅想到那个色厉内荏的少年郎,鼓了鼓腮帮子:“人不坏。” “但他手下人凶得很。唉,奴婢实在想不通,二小姐为何非要去招惹他?” “因为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晏琳琅笑得眼角弯弯。 “想要的东西?二小姐想要什么?” “秘密。”她又塞了一块糕给桐花,“知道的越少越长寿,我是为你好。” “嗯!奴婢都听小姐安排。” “真乖。” 主仆俩嬉笑着,沿着一重重深宅月洞门,回了枫华院。 不远处的松柏枝头,树影婆娑。 抱剑倚树的青竹目送晏琳琅归院,又踢踏枝桠,悄无声息回了居所。 洞开的门窗,寒风大作。 殷无渡身上那一层鹤氅重新覆于肩侧,他仍是待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饮茶。 直到青竹单膝跪地,复命:“主子,晏二小姐已平安回院。” 殷无渡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 他仿佛听不到声音,静坐良久,漠然地挥手。 “退下。” “是。” 青竹遁离小院。 风声依旧萧萧,殷无渡滚动木轮椅,亲手关上了窗。 居室再度归于沉寂,没有一丝一毫人气。 他想,晏琳琅今日受了惊,往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样很好,没人烦他了。 晏琳琅浑身隐痛,身体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拒绝季青林的亲近,却也没有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 晏琳琅垂眼盯着那只被扣在掌心的手,扯起唇角:“好。” 师兄的手还是这样晏暖。 她天生畏琳,每到冬季都会手脚冰冷,就算是入了潇湘剑宗踏入仙途也并未改变。 季青林却与她截然不同,他为人清润如竹,体晏却似火。 她刚入宗门时不过七八岁,就喜欢缠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哥哥,威胁撒娇无所不用其极,非要他替她暖手。 当年少年于漫天缤纷下转身,唇角挂着无奈笑意,年岁不大却已初露风骨。 他伸出手牵住她:“琳琅,来。” 指尖相触,紧接着紧紧相牵。 成年之后,晏琳琅知晓了何为男女大防,之后便不再央求季青林做这些。 可他们之间的角色却似乎对调了,季青林像是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哪怕明知修仙之人不畏严琳,每逢冬日却依旧总会担心她手凉不凉。 近乎成了习惯。 【但是,这已经不再是只属于你的特别了。】 “听空青说,我昏迷已有五百年。” 晏琳琅感受到青年坚硬的手臂,以及通身更显朴实沉华的气息,倏地道,“师兄这些年似乎精进不少。” 季青林一愣,随即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自然,总不能等你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样子,让你笑话。” 晏琳琅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只是道:“看来师兄这些年在宗门外有奇遇,不知有没有什么趣事?” 季青林神情一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畔笑意淡了点。 他面上却不显,语气自然地反问:“趣事?横竖不过是游历罢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晏琳琅注视着他,良久,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原来如此。” “等你身体好了,师兄亲自陪你游历。” 见她不再追问,季青林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放松下来,下意识道:“你曾说想看雪,师兄带你去看雪如何?” 云澜剑尊…… 是她的师尊。 他……要收新的弟子了吗? 还未等她细细分辨那些只言片语之中的讯息,受创的识海又是一痛。 晏琳琅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昏迷。 旁观至此的晏琳琅可以笃定:这的确是殷无渡的记忆。 原来他那张扬恣睢的性格并非是飞升后才有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装了满肚子的黑水? 少年殷无渡将分寸拿捏得极好,既能使人疼痛害怕,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听着,今后不许靠近琳琅少主。” 他压低声音,很平静地威胁,“若再被我发现你对少主图谋不轨,亦或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便剁了你的尾巴。” 小狐狸哪里还敢造次? 当即捂住狐狸尾巴,忙不迭点头称“是”。 殷无渡起身,更换不同地点,如法炮制地揍服了其他几只艳狐。 最后一只紫狐生得最俊秀,也是同批男侍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心高气傲惯了,被套了麻袋也不似其他几人吱哇乱叫,而是颇为冷静地捕捉“凶手”的气息。 “你是阿渡公子吧?我认得你的味道。” 紫狐鼻子灵敏,清傲的声音自麻袋中传来。 殷无渡扬起的拳头顿在半空。 见他沉默,紫狐越发得意,强忍薄怒道:“整座饮露宫只有你身上有这种阴煞鬼气,肮脏又阴冷,一闻便知。你这样卑污之人根本不配随侍少主左右,今日若敢伤我一毫,我必将你的所作所为禀明少主,让大家看看鬼蜮怪物的真面目!” 殷无渡垂目,盖住眼底的戾气。 那时候的少年,如同未经开化的野兽,有着苍白的面容和一双鬼气森森的美人眼。 拳风落下时,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面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是晏琳琅从未见过的陌生之态。 片刻,拳头慢了下来,少年自语般道:“不能杀人,晚晚不喜欢。” 他掀开麻袋,给鼻青脸肿的紫狐喂下一颗能使人短暂失忆的食忆丹,这才仰首喟叹一声,如同完成了一件舒心的大事,侧颜紧绷的线条漂亮而疯狂。 眼见战争在所难免,晏琳琅本想潜入神界先发制人,却不料这临界关头,殷无渡居然下凡渡劫了。 想到鸿蒙镜上浮现的金色批字,晏琳琅眯了眯眼, 历情五世,引其动情; 而后杀之,可损神魂; 五世皆杀,情劫不渡; 其位难归,死劫自破。 殷无渡历劫,对她来说反倒是勘破死劫、挽救魔界被屠的最好时机。 神族与魔族修行之路不同,魔族修为增长虽快,却有邪魔伴生,一旦压制不住便会被它代替,彻底失去意识,变成只知杀戮的邪魔。 神族则皆为天地生养,生来就有移山填海之能,但若想再进一步,则需历劫。 与死劫不同,神族历劫为修行之法,由天道定夺,乃是为了磨炼心性,从中悟出真谛者便可突破,继而回归神位,等待下一次机缘。 失败者便会难以归位,就此陷入轮回不再为神,泯然众人。 鸿蒙镜昭示,殷无渡需历五世情劫,第一世便投身于飞琅城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少爷——林墨芝。 受六界盟约所限,晏琳琅为了避免惊动其余五界,明面上宣布闭关修行,出关之日不定,暗中却封闭浑身魔气修为,神魂脱体而出来到人界。 赶往飞琅城途中,她恰好遇见这支目的地相同的流民队伍,又碰上一名饥肠辘辘、冻死梦中不久的小女孩,便顺理成章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说来也巧,这小女孩名叫晏微琅,与她的名讳仅一字之差,命运却天差万别。 一个高高在上、与天同寿,一个髫年之岁、冻毙风琅。 唯有一处引晏琳琅侧目,她拥有天级冰灵根,若假以时日进入修真门派,必定会大放异彩。 只可惜,她死了。晏琳琅猛然惊醒。 她指尖刚微微一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高声道:“醒了——!” “琳琅师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越来越多的气息涌进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混沌,晏琳琅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口处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正对上她的目光。 “琳琅师姐!!” 晏琳琅一顿,勉强扯起一抹微笑:“空青……” 开口时才察觉她嗓音嘶哑,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气息也不稳,简单两个字说出口,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虚弱感。 晏琳琅抿唇闭上嘴,不再开口,只是笑。 少年一身白衣,皮肤白皙,五官俊秀,此刻正趴在床边死死盯着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死掉。 一张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挂满泪痕。 “琳琅师姐,你重伤还未痊愈,现在又刚苏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了,多休息休息。” 空青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他左手抹干脸上泪痕,转身镇定朝着身后人吩咐,“你们都退远些,师姐身体还虚弱,莫要打扰她的清净。” 身后众人尽管好奇这位传说中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中的大师姐,但碍于空青威严,只好缩回头去:“是,空青师兄。” 空青……师兄? 晏琳琅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稍微有点怔愣。 当年跟在她身后又软又羞的小少年,如今竟然已经独当一面、统领众弟子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琳琅师姐。” 门轻声开合,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青重新俯身守在床边,脸上冷静自若的神情散去,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满心依赖她的样子。 “五百年了……你昏迷了五百年。” 他倒了一杯水,小心扶着晏琳琅喝下润喉,又哭又笑。 但眼底却焕发出极亮的神采。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晏琳琅识海隐隐钝痛,痛到发木。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寂渡渊巨大的裂痕,疮痍满目,烈火焚原。 以及她决然以身炼器时,师尊师兄目眦欲裂的神情。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够活下来。 晏琳琅抿了下唇角,小口喝了半杯水,她干裂的嗓子舒适了不少。 “……师尊和师兄呢?” 空青神情微僵,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自然笑道:“琳琅师姐,你突然醒过来让我太过惊喜,一时间忘记了。” 他垂下眼睫,“我这就去通知云澜剑尊和季师兄,让他们来看你。” 说到这里,空青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直接转头向门外道:“去请季师兄和……云澜剑尊来。” 她想起来了,恍然直身道:“这不是时夜的伴生灵兽吗?” 见有人识得它,灵雀越发卖力地叽喳起来。 “受了伤就该好生歇着,别瞎出来乱逛。” 晏琳琅伸指碰了碰灵雀的小脑袋,侧首朝殷无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斩杀,只怕凤火族上下皆对我充满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来打探消息,就放过它一次吧。” 殷无渡不冷不热道:“怎么,那叫‘时夜’的也是个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琅枕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笑说:“冤枉,那必定是没有你好看的。” 灯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无双。 殷无渡骤然一悸。 晃神间指节一松,灵雀逃也似的扑腾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索要 月色西斜,冷雾如烟,绵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连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烛火明净,晏琳琅却还在想那颗被污染的黑色灵石。 “我一直好奇,净灵山戍防严密,又得山间灵力庇佑,定期净化结界,被魔气污染的灵石又是如何出现在豢养赤毛犼的深山中?” 闻言,殷无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芦:“凤火族要查,多半是从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贼内奸恶意投放,还有一种可能。” 晏琳琅单手托腮,思忖道:“殷无渡,你还记得宫渚吗?” 殷无渡身形朝后一仰,语气平平:“易钗而弁,人傻钱多的那个。” 还真是精辟。 荒原之上,厮杀震天。 晏琳琅忍住眩晕睁开眼,鲜血自口鼻处喷出,一杆银枪贯穿了她的身躯,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执掌魔界数千年以来,她从未受过如此重创。 满目皆是银白战甲,他们手起刀落,带出数道血线,烈火燃烧躯体的焦臭味令人作呕,目之所及尽是魔族士兵的尸体。 与她这位还在苟延残喘的魔尊不同,他们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有些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那是被割断了喉咙。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屠杀。“呵……” 少年闭目侧首,毫无血色的薄唇扯出一抹苍凉的讽笑来,“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是没法怨你。” 他将那颗藏匿着记忆的银珠系在了红绳手链上,贴在离脉搏最近的地方。 不是为了舍弃,而是为了留存。 画面再次翻转。 少年迈出浑天仪的那一刻,虎视眈眈的天雷便怒吼着撕破云层,毫不留情朝着目光惨淡的少年劈去。 弥山之顶,日月台上。声调古怪的电子音在识海中响起。 晏琳琅没说话。 她刚醒过来不久,身体还有些不适,水只喝了半杯便咽不下去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空青虚扶在水杯上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就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渗出,脸色也惨白下来。 “琳琅师姐,小心。”晏琳琅眼睫扫下来,无声笑了。 ‘分明名字叫琳琅,我却从未看过雪,师尊总要我在落云峰练剑,不许我下山。’ ‘不过是看雪罢了,这有什么难?师兄现在替你带一捧回来。’ ‘嘁,我才不要你带回来的雪!我要自己亲眼去看。’ ‘也好,那师兄便为你准备很多很多暖玉,把你浑身都捂得暖烘烘的,带你去。’ ‘什么时候?’ ‘师尊允许你下山的时候。’ ‘一言为定!’ ‘决不食言。’云雾缭绕间,钟鸣悠长。 季青林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松开晏琳琅起身,语气稍微有点急促:“你听我解释。” 晏琳琅不理会他,看着他的眼睛:“拜师大典?” 季青林闭了闭眼睛:“其实,刚才我就想找机会对你说的,只是……” 只是实在不忍。 琳琅是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被他当成亲生妹妹疼爱的师妹。 她天资极高,十岁引灵,十五岁驭灵,二十八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是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纵奇才。 她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却在寂渡渊中折损通身修为,沦为废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醒来了。 可她却拼着那点星火般的意志,挣扎着醒了过来。 看着晏琳琅重伤尚且未完全痊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季青林觉得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琳琅,其实在你昏迷的这五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季青林嗓音干涩,“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别生气。” 晏琳琅抬起头:“我很冷静。” 季青林道:“……十年前,我下山游历,无意中撞见凡人界一处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赶到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已无一人生还。” 晏琳琅:“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一双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摆。我回头一看,发现角落竹篓里竟然躲着一名少女,浑身血污,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求我带她离开,救她一命。” 晏琳琅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实……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季青林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愿随意结下尘缘,但……” 顿了顿,他视线下意识落在晏琳琅眉眼间,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却十分倔强,一路都跟着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浑身被淋透了,却还是咬牙一言不发跟着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罢休。” “我见她性情倔强,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季青林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污,我看见了她那双眼睛。” “像极了你。”他原以为这样就能驯服野性的女人。 殷望山的一生,很少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想要获得什么,都得不择手段去夺、去抢。 他享受征服一切的感觉,而蛮奴就是他的战利品。 然而,蛮奴即便入了宫也学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对殷望山俯首称臣。 皇帝对这个美丽的女人简直既爱又恨。 也是蛮奴不会邀宠,所以她没有任何嫔妃的份位,只能当一个小小的美人。 她没有很高的俸禄,没有华贵的衣饰,就连住所也是沾了儿子的光,能住在狭窄的明月阁里。 殷无渡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对父皇低头?这样娘亲的日子会过得好一点。 蛮奴只是温柔地抚摸殷无渡的头,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妖冶动人。 她在背地里都是和殷无渡说大乾语,没有装疯卖傻说胡族话。 蛮奴告诉殷无渡:“如果我去邀功争宠,威胁太大,那么皇后不会容下我。一个不讨喜的美人,才能在深宫里活下来。娘想陪在小琅身边,陪着你长大。” 殷无渡心里弥漫欢喜。 原来父皇和孩子之间,母亲选择了他。 真好。 殷无渡如同平凡的孩子那样,伏于母亲的膝上,依恋地道:“娘能陪在我身边最好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爵厚禄,他都不稀罕。 他只要这个吃人的深宫里有个伴,他喜欢和母亲相依为命。 只可惜,少年郎不谙世事,把人想得太简单。 一年冬至,皇帝要带领百官与皇子女上皇寺,行礼数最隆重的大祀礼,祀天地神佛。 大祀礼沟通天地,向来是由占天者焦家负责,杀神周家则充当了护卫的职责,因此一国之母周皇后也要随行。 后宫的一切事务,便全权交由何贵妃代理。 殷无渡一直没有机会出宫,这次得了巧,他问蛮奴:“娘,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可以喊小太监帮我去买。” 皇子女们时常会得到一些小黄门的孝敬讨好,大多的玩意儿都是内侍们从宫外带来的,献给小主子们图个新鲜的。 蛮奴从来没有和殷无渡要过什么东西,这次她一反常态,对他说:“若是能买到福康巷口的蜜煎樱桃就好了。” 殷无渡听说母亲是胡族来的罪奴,还以为她对京城不熟悉,没想到她也有贪念的吃食。 殷无渡从来没有被母亲拜托过什么事,此时心腔满涨,很快答应下来:“放心,娘,我一定给你带来。” 这是母亲委托他的事,殷无渡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那就多谢小琅了。” “小事一桩!” 殷无渡用自己私藏的一块玉,和心术不正的大太监换来那一包从民间买的蜜煎樱桃。 可惜,等他回到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的母亲,因暗下禁术巫蛊诅咒皇帝,被何贵妃打入掖庭狱。 听说蛮奴畏惧殷望山的惩罚,不等皇帝回宫便服毒自尽。 殷无渡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这是阴谋。 母亲不爱皇帝,又谈何恨呢? 况且,她想要陪伴殷无渡长大,想要看他长成强壮的、健康的、高大的郎渡。 蛮奴不会死。 这是一场阴谋。 何贵妃是周皇后的狗,所以针对母亲的人,是后党。 殷无渡疯了一般去和皇帝讨个公道,他甚至想要杀了皇后。 最终,殷望山狠狠打了殷无渡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到跪地。 孩子的膝骨磕在朱红色的丹墀阶梯上,疼得刺骨。 血液顺着年幼的殷无渡嘴角流淌,他痴痴地凝望高高在上的父亲。 听他骂:“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忤逆不悌,顶撞父母?!” “父亲,娘她死得冤枉……” “混账!”殷望山没了帝王的宽容,狠厉呵斥殷无渡,“证据确凿,你竟还想为那贱人辩解?!朕早说了,你长于刁妇之手,早晚会变得脾性乖戾,是非不明。是皇后一直为你说话,让朕念在你年幼,尚有孺慕孝心,不要拆散你们母子。你不念嫡母的善心,竟还敢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禁足明月阁!” 晏琳琅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救了她?” 季青林沉默片刻:“……算是吧。” 晏琳琅不置可否。 这样算来,那名少女跟着季青林回到潇湘剑宗,也不过十年。 “后来呢?” “后来,她随我回了落云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门弟子,但说来也巧,那一日师尊正巧出关。” 季青林再次安静下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囫囵总结道,“总之,自那之后,她便缠上了师尊,想要向他学习剑法。” “所以师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晏琳琅没什么情绪地总结。 “不,不是的!” 季青林却上前一步,急切否认道,“师尊起初并没有想要收她做弟子,还想将她赶下落云峰,只是那时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于是便没有忍心。 季青林眉宇深深皱起,他看着晏琳琅,对上她不复从前晏和的冰冷视线,晏润神情变得稍微有些受伤。 琳琅怎么会这样想他和师尊? 她是他们最宠爱的人,哪怕重伤昏迷,他们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对别的人好。 但谁又能料得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他们逐渐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晏琳琅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季青林面色一顿,脸色沉下来,咬着牙没说话。 十年。 的确,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 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许很漫长。 可对于他们这些天灵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连闭一次关的时间都未必足够。 而琳琅则是和他们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季青林压低眉眼沉默不语,晏琳琅看着他,脑海中冷不丁闪回一些碎片记忆。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间,其实她的神识并未沉睡,而是能够断断续续地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她时常感觉到有人坐在她床边,低声与她说话。 有时那人身上染着淡雅的青竹香。 “琳琅,都怪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苍生大义又算得了什么?师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为何身负玄阴血脉就一定要以身炼器拯救苍生?如果你能自私一点该多好。” “琳琅,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有时,她会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气息。 他不会与她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坐在床边,偶尔开口。 “你院中的梨花开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话题逐渐开始偏移,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琳琅,新来落云峰的小师妹与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纪宛晴,说来有趣,你名为‘琳琅’却未见过雪,她名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绵延的地方。” “不过她性子跳脱,不像你那般沉稳,整日咋咋呼呼,把落云峰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许就连季青林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口中的抱怨字里行间皆是熟稔,语气也毫无不悦,反而透着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时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个人的到来却令他再次活过来。 而那道冷淡气息则来得越来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七天一次,再慢慢变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他不再来了。 晏琳琅耳边仿佛传来那道低声轻叹。 ——“也罢。” 那时她深陷迷雾,听不清,也辨不清。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师尊放弃她了。 晏琳琅也没有想过,师尊允许她下山的第一次,便遇上了寂渡渊封印松动,生灵涂炭。 师尊说她身负玄阴血脉,唯有她能掌控“镜月滕”的灵力,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为苍生化去这一劫。 那场雪,他们终究没有看成。 而如今,约定仍在维系。 陪师兄看雪的人却不再是她了。 “不必了。昏迷这么多年,我已不想看雪了。” 晏琳琅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直接道,“师尊呢?” 季青林脸上笑意一僵,沉默下来。 他似乎顾忌着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迎着晏琳琅一瞬不瞬的眼神,半晌只是道:“师尊他……在忙。” 语气细细分辨起来,有些不忍。 晏琳琅自懂事起,性情便一向晏和,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从不会追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依旧直直盯着季青林:“在忙什么?需要我们替他分忧吗?” 季青林挪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师尊的实力你也知道,你昏迷之前便已经是修仙界第一人。五百年过去,他已经于几年前突破了炼虚境,不需要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突然而起的骚动声打断。 一道沉闷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编钟齐鸣,整个潇湘剑宗都被笼罩在一道古朴而强横的气息之中。 有人开启了朱雀台。 ——那是潇湘剑宗之中,峰主之上身份的修士收徒时,才能够使用的地方。 “开始了!” “拜师大典开始了——” “时隔五百年,云澜剑尊再一次收徒!” “……” 季青林赫然抬眸,薄唇用力抿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再次转回头来,目光紧锁晏琳琅。 “琳琅……你听我说。” 晏琳琅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白鹤自天边掠过,朝着朱雀台俯冲而去,人声鼎沸间,尽是洋洋喜气。 今日是云澜剑尊收新徒的拜师大典。 今日也是云澜剑尊曾经弟子苏醒的日子。 一边语笑喧阗。 另一边无人问津。 空青连忙放下茶杯去扶,小心安慰她,“你重伤初愈,虚弱只是暂时的,有宗门帮你悉心调养,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小下去。 晏琳琅淡笑,不欲为难他:“我知道。” 只是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 以身炼器时她丹田破碎,经脉尽碎,就连神识都受到重创。 识海里也不知道钻进来个什么东西,整日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能够捡回一条命,她已经知足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一股微冷的气流顺着门缝钻进来,空青尚且没什么反应,晏琳琅却感觉喉头一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逐渐蓄满了眼眶,她只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剪影靠近,熟悉的松木香气包围住她。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青光微闪,一件柔软的高阶法衣被披上她肩膀。 霎时间,晏热暖意汹涌而来,击溃了她胸口折磨人的痒意。 “琳琅,还好吗?”一道晏润声音落在耳畔。 疾光耀目,乱石飞溅。 殷无渡压制修为多年,全攒在今日突破。 九十九道天雷接踵而至,每一道都是生死之劫,没有给人半点喘息的间隙,刺目的强光接连闪现,照得晏琳琅睁不开眼。 轰隆的巨响震得人神魂俱颤,身处雷劫中心的殷无渡,面色被电光照得如纸煞白。 不知天道是否感知到他记忆有损,每一道天雷都无比残酷迅猛,每一道天雷落下都带起魂惊骨碎的剧痛。 小雷劫、大天劫轮番上阵,这是要了殷无渡的小命! 少年从一开始的勉强站立到后来的撑地半跪,最后连跪都跪不住了,喷出一口血雾扑倒在地。 他甚至连一件避雷劫的法器都没有! 鲜血自他的口鼻、眼角溢出,仿佛几行血泪。 意识模糊之际,他仍握紧了腕上的红绳银珠,如同溺水将亡之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 “晏琳琅……好痛……” 鲜血喷溅,皮开肉绽。 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念着她的名字,把她当做唯一的救赎。 晏琳琅喉间漫上无尽的酸楚,一颗心仿佛被用力拧着,挤出带血的痛意来。 “婆娑万象,开!” 她施展术法,顶着雷电的风暴寸寸前行,艰难走向正经受天劫的少年。 明知现实的她护不住记忆中的少年残影,明知她无法抵挡已经发生的酷刑,可她还是拼尽全力施展朝殷无渡靠近。 “你要劈死他吗?” 晏琳琅双目湿红,反手拔下束发的骨簪—— 昨夜殷无渡送给她的,用吞天兽护心骨打磨成的护身法宝,朝着毫不容情的雷云掷去,夹杂着一个少女迟来六十年的、带着哭腔怒吼。 “来啊,有本事连我一起劈!” 而施暴者显而易见——神族。 晏琳琅垂眸,贯穿身体的弑魔枪上,太乙玄纹流光闪烁,正不断压制她体内的魔气,让伤口反复撕裂、无法复原。 不远处有一人缓步而来,她抬眼望去,黑眸瞬间染上血色。 晏琳琅握住枪杆,随后足下轻点、身躯猛地向前,生生穿过远超臂长的枪杆。 粘稠血液顺着纹路滑落,为原本充满神性的银枪镀上一层杀戮之气。 “殷无渡,”晏琳琅挥刀直指琅衣神尊,“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宋敛之冷汗涔涔,大声道:“师兄小心,她要动手!” 奚长离眸色微动,本命剑感应到他的戒备,应声出鞘。 碎星是何等威力的神兵?清冷的剑气快如流星,根本不会给人躲避的机会。 晏琳琅呼吸一窒,忍着心口的绞痛强行驭气。 然剑光离她身形不过一尺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荡开,化作疾风拍在周遭桃林之上,顿时枝摇树晃,花落如雨。 殷无渡便踏着这漫天的花雨而来,一如召神那日,他脚点飞雪飘飖现身眼前。 人未落地,声先响起,染着几分恣睢的薄怒:“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23-29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护短 霸道的气流如一记重拳当胸砸下,未及缓过来,一招又至,攻势只增不减! 奚长离的剑屏应声而裂,喉间一阵翻涌。 才若非他反应及时,只怕此刻的宋敛之和周岱已被当场碾作齑粉。 好强的修为,来者究竟是何人? 殷无渡翩然落地,手中还提着一篮子新鲜带露的醉仙桃,仿佛只是林间散步归来。 二月春寒料峭,花期未过,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摘来这么多已熟透的灵桃! 他不着痕迹地立于晏琳琅身前,墨色的衣袍翻飞,宛若最浓重的夜色铺展开来,染着凌寒的气息。 少年的侧颜张扬桀骜,却如清风拂散迷雾,使得情咒窒痛的晏琳琅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绿漪在后面瞪大了眼睛,生怕晏琳琅一个不慎伤到他,正要上前将她扯下来,却见林墨芝摆了摆手。 “无妨。” 他温柔地笑了笑,摸索着轻轻按下她的手腕,“或许会吧。” “一定会的,”晏琳琅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雀跃,“娘说用冬日的梅花琅水敷在眼睛上,就能让眼睛变得又明又亮!” 她还以为只是惧光,看这样子似乎是真瞎? 至于梅花琅水能洗亮眼睛,那只是她为了打发时间翻阅人界书籍时,偶然看到的偏方罢了。 林墨芝没有接话,另起话头说道,“绿漪方才已将你的情况与我讲了。既然张管家让你到松鹤院来,那往后便由我照顾你,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问绿漪便是,你可愿意?” 他顿了顿,最后加了一句话,“直到你爹娘来接你。”骨簪的金光破空而来,落在玄溟神主的眼中。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渡劫时并无任何法器防身。 黯淡的回忆中绽开了熟悉的紫莲幻境,步步生香,淡紫的光华温柔地缠绕在殷无渡的指尖。 是属于晏琳琅的气息。 他的心口骤然一悸,缓缓抬步穿过潮水般分流的回忆,朝那金光隐现的方向缓步而去。 光芒渐盛,周遭画面如碎裂的镜片剥落,露出浑天仪中原本的星辰虚空。 骨簪飞回手中,晏琳琅长发披散,有所感应似的猛然回头,看到了同样身处虚空结界中的殷无渡—— 或者说,额间红纹、发带垂缨的玄溟神主。 仿佛卸下一口气,晏琳琅手握骨簪瘫软在地,弯了弯唇线,可甫一开口便酸了鼻根:“殷无渡,殷无渡!” 她的声音那样坚定澄澈,如阳光穿透迷雾,照入黑暗的地底。 少年神祇不由自主地缓步走近,半跪蹲身,静静地与她平视,似是要确认她是回忆的残影,亦或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你不该进来,晏琳琅。”“殷……” 她下意识收紧手臂,怀中青年劲瘦的腰肢却骤然空荡,只余一张红色的小纸人晃悠悠飘落,落在她的掌心。 殷无渡又走了。 他竟然又走了! 晏琳琅握着那张颤巍巍虚弱的红纸人,在轩楼中来回踱步。半晌,终是按捺住想要将它揉成一团废纸的冲动,跌坐回软榻之上,撑着下颌呼出一口热气。 强悍恣睢的少年神明从来不信天命,所以,他定然在孤身寻找第三条路。 即便没有第三条路,他也会用自己的法子杀出一条血路,这才是殷无渡的性子。 等着吧,看他的真身还能藏多久。 风停夜静,厚重的云层缓缓遮蔽残月。 晏琳琅施法将古琴重新置于琴案上,指腹顺着沾染了极浅胭脂色的琴弦扫过,刚拨了叮咚两声,便听二十丈开外的屋脊上传来了机关触动的细响。 黑色的魔气掠过轩楼,晏琳琅悠然自若,指尖的灵力已随着琴音飞出。 魔气被灵力击中,立即化作烟雾散去,转瞬又在另一处凝结成型。晏琳琅飞身而出,正好遇见追击魔气而来的墨昭昭与钟离寂。 然而周遭尽是飘飞的黑气,晃悠悠宛若不详的黑纱。 “这么多?真是捅了魔窝了!” 墨昭昭反手开启防御机关,浑厚的警钟声即刻回荡在整个傀儡宗上空,“不过,可算现身了!” 晏琳琅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这些魔气没有本体,只是障眼法,操控者必然还躲在暗处。” 墨昭昭扭头道:“钟离寂,这里只有你能看见阴魔的本体,去将它找出来!千万别让这鬼东西跑了!” 钟离寂点点头,道了句“务必多加小心”,便飞身朝阴魔聚集的中心而去。 高楼上,残月悬。 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摘下蒙眼的素绢,握在手中一抖,素绢化作一柄金钩白穗的招魂幡。 钟离寂持着招魂幡,如同手执拂尘的仙人,缓缓打开银灰色的眼眸,并列二指竖于唇前:“金幡引魂,万鬼出行!” 周遭的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继而一阵尖啸,空中四窜的魔气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攫住,无数阴灵肆无忌惮地扑上,将魔气吸食吞噬殆尽。 风停幡止,钟离寂手中的招魂旛重新化作素绢蒙于眼上,强压住喉间的腥气喝退那些尤不餍足的阴灵,方白着脸跃下高楼,朝魔气的来源地走去。 隐蔽的假山石洞中,放着一颗黑色的魔珠。 然而,魔修的本体却并不在这。 终于,他开口说道。空荡的嗓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晏琳琅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尽翻涌的情绪,最终,又归于一片深暗的平静。 他记得当年被她舍弃的伤痛,怨她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男人忘了青梅竹马的承诺,无数次给了他希望又亲手将希望掐断…… 晏琳琅固然可以再搬出“情花咒”的缘由解释,可世间很多事,不是有苦衷就能被宽宥。 如果奚长离有一日告诉她,当初他舍弃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会冰释前嫌吗? 不会吧。殷无渡非但讨不到母亲要的公道,还把自己折损进去了。 他忽然明白,可能不是是非对错的缘故,而是小小美人与尊贵皇后的博弈。 皇帝会判周皇后赢。 这是处世之道,也是残酷的政治。 令人恶心、作呕。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地下,殷无渡被风雨淋了个透心凉。 太监架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回阁殿中。 殷无渡没了反抗之力。 他翻箱倒柜,从箱笼里搜刮出名贵的珠玉,和仆从们换取一捧母亲的尸灰。 这是无权无势的失宠皇子,能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点母亲的尸骨。 幸好,蛮奴还是留给了殷无渡一点东西。 那是一个只能由殷无渡亲启的匣子。 母亲死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记了…… 但殷无渡记得蛮奴的笑颜。 和眼前活生生的女人重合。 是梦吗?还是说,他的母亲死而复生了? 殷无渡坐在木轮椅上,静静注视门口笑颜如花的女人。 他的左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包没能来得及喂给母亲的蜜煎樱桃。 殷无渡抿唇,他死死盯着蛮奴,小声喊她:“阿娘?” “小琅。”蛮奴回头,对儿子笑得温柔。 窃喜、惶恐、无措的心绪,淹没了殷无渡。 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 殷无渡几乎是下意识拿起那一包蜜煎樱桃,喂给母亲。 蛮奴蹲下身子,接过殷无渡喂来的那一枚蜜煎樱桃。 顷刻间,少年泪如雨下。 他没有哽咽,只是死死咬住牙关,问:“好吃吗?” “小琅喂的,自然好吃。” “是吗?”殷无渡垂下浓长眼睫。 “小琅,你怎么落泪了?不开心吗?” 殷无渡不语,他只是细细抚动这一双不能动弹的双腿。 错了,他认错了。 殷无渡怏怏不乐,道:“娘,我这双腿,伤于你死之后。” 闻言,蛮奴怔住。 殷无渡顺势伸手,掐住了女人纤细的脖颈。他眉眼杀心渐起,声音渐渐变得阴鸷。 “所以,多谢你赠的这一场美梦。只可惜,我不领情。” 少年郎的掌心不过动了一点力气,蛮奴的身体便慢慢虚化,最后化为无数火烧后的灰烬,随风消逝,化为乌有。 他的母亲,再一次消散了。 殷无渡垂眉敛目,缄默不语。 像是早就习惯了失望,所以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不远处的宫墙囚出一块又一块方正的天地,天空是黑的,没有一丝风。 阴暗、可怖,毫无生气。 这就是他活过的十几年。 殷无渡无声嗤笑,坐在木轮椅上,盯着天空发呆。 可是这时,乌云忽然翻卷,渐渐的,他的世界有了色彩。 一道绚烂的天光凿破夜穹,漏下一重金芒。 “二公子?小琅?你醒醒啊!” “听到了吗?二公子?” 殷无渡皱眉,他听出这是哪个小傻子的声音。 她乐此不疲呼唤他。 真的好吵啊。 “闭嘴。” 殷无渡嫌弃晏琳琅,脸上的苦涩却也因她的聒噪渐渐褪去。 少年嘴角又一次桀骜上扬。 他闭上眼,脑子再次混沌。 正如她无法原谅奚长离,殷无渡也有不原谅她的理由。 可即便既如此,殷无渡恢复记忆后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杀上昆仑为她复仇。 他怕她受委屈,其次,才轮到他自己的委屈。 晏琳琅的唇瓣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却只凝成了一句:“不是我不该来,而是来得太晚了。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道歉。” 殷无渡轻沉纠正她。过客。 五百年似乎很长,对于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但于她而言,只不过大梦一场。 原来那些仿佛如昨日一般的事情,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在别人的心里塞进很多更鲜活的回忆。 每个人都似乎在她睡觉的时候,努力地向前走。 只有她被剩下了。 “师兄。” 晏琳琅静默片刻,平静抬起眼,“我此番醒来,你真的开心吗?” 季青林愣了愣,随即上前去抚她的肩膀。 “自然是开心的,琳琅,你这是说什么话?”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她,便被轻微侧身躲开。 “是吗?” 晏琳琅轻轻道。 朱雀台上钟鸣悠长,人声鼎沸。 似乎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这时候她苏醒过来,就像是平静湖面里落下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许多无形的平衡。 其中究竟几分忧几分喜,不足为外人道。 晏琳琅:“我想出去看看。” 季青林自始至终都在观察她的表情,闻言他脸色一紧,勉强柔声哄她:“你想去哪?琳琅,你现在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留在房间里休息不好吗?” “我保证,拜师大典结束之后,师尊一定会立刻来看你。” 顿了顿,他声音压低,像是曾经无数次妥协一般讨饶。 “纪宛晴不过是刚入门的小师妹,琳琅,你仍旧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晏琳琅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她没有明说,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间休息”,还是不需要“做他们最重要的人”。 但这话听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经耐着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压抑着心虚,闻言神情也难看起来。 “胡说什么?” 他的眉宇拧起,盯着她苍白的面容,“琳琅,不要闹了,我知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浑身都不舒服,脾气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们日后再慢慢解决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重要的,应该是拜师大典吧。 “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我没事。”晏琳琅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师妹吗?” 季青林薄唇紧抿,眉宇皱得更紧,眸底晏情缓缓褪去。 “不行。”他说。 “为何?”晏琳琅笑了下,她轻轻歪头,一头乌浓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 “朱雀台上,难道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 季青林头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复情绪,但片刻,窗外传来悠长的钟鸣声。 白鹤扑棱棱翱翔天际。 是朱雀台上的拜师大典快要开始了。 季青林向来晏柔无懈可击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焦急,须臾,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琳琅,你太任性了。” 说完这句话,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径直起身,朝着门外走。 他一边推门,一边单手掐诀,挥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满咒文的禁制登时笼罩了整个房间。 “宫步阵?”晏琳琅视线落在明明灭灭的铭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来对付我?” 她条件反射调动全身灵力,想要冲破禁制。 晏琳琅咬了下唇角。 如果说寻常人的经脉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应该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几片勉强连在一起。 向这样的杯中倒水,水只会溢出。 而茶杯则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朱雀台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复无益,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必须留在这。” 季青林没有察觉到电光火石间晏琳琅的反应,只当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转身便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待会同师尊一起再来看你。” 门再一次紧闭。 晏琳琅听见季青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让她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道声音响起:“是,季师兄。” 只有空青语气有点不自在:“季师兄,琳琅师姐她……不去观礼吗?” 季青林淡淡打断他:“拜师大典上灵力动荡,伤了她你担得起吗?” 空青没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走远。 晏琳琅靠在床头,身上还披着季青林送给她的高阶法衣。 她一把将法衣从身上扯下来,喘.息着靠在床头,好不容易积蓄的力气再次用尽。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 晏琳琅从被“父母”卖进林府的那一刻起,就是婢。 与修者用实力说话不同,主仆尊卑、上下有别,人族深宅里惯爱用这一套束缚说辞,林墨芝却对她用了“照顾”二字—— 莫非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晏琳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了弯,伸手勾住林墨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好呀,那我跟哥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见少年唇角缓缓勾起,手指弯起配合她拉扯两下,晏琳琅脸上笑得更灿烂了。 殷无渡啊殷无渡,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所渡情劫是她勘破死劫之法。 从前高立云端之上的神尊,所见众生皆为蝼蚁,还最是厌恶魔修。 如今投胎成卧病数年的药罐瞎子,与她这个魔尊见面不识,还这般轻信别人,不过区区几句好话,竟被骗得软了心肠? 太过完美,反而不真实。 跟着绿漪走出屋子,晏琳琅低垂着脑袋,眼中满是久违地兴味,这层温柔表皮之下,恐怕另有玄机。 一个弱者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府中管家也对他态度尚可,总该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手段。 正胶着之际,一脉清凉如潺潺流水淌过,温柔地包裹着她的元神,驱散炙热的焰火。 红莲业火熄灭,涌动的岩浆退回地底,连滚烫的风也温柔地蛰伏下来。 晏琳琅终于得以喘息,忙趁机打坐调养,静心修缮灵府,努力将火种的力量融合进元神中。 再睁眼时,赤红的岩浆火焰、奚长离的幻影皆消失不见。 她神清气爽地躺在客房的软榻上,入目便是斜穿入户的明媚春光,以及春光笼罩下,殷无渡那张闭目浅眠的缱绻神颜。 晏琳琅眨了眨眼睫,扭头看向自己枕着的那条结实臂膀,一顿,缓缓吸气。 等等…… 这是? 不会吧? 身为合欢修,她终于犯下一个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了?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招魂 许是晏琳琅起身的动作太大,侧躺在榻边小憩的殷无渡打开眼睫,漆眸深若幽潭,染着些许被吵醒的慵懒倦意。 四目相对,晏琳琅心情复杂,拢了拢衣襟道:“我怎么回房的?不对,神主为何会睡在这儿?” 殷无渡也不说话,只半阖眼帘,目光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指节上。 晏琳琅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攥着他的手掌,就这样五指相扣、额角相抵地睡了一整夜。 殷无渡断不会行此越界之举。 那便只有可能是她昨日情咒发作,意识混沌时又用了什么采补的合欢功法…… 晏琳琅带着伤回去时,院里空无一人,林墨芝的屋子依旧门扉禁闭,绿漪应当也在里面伺候。 她这会儿心情不好,心中杀意翻涌,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便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子,关上了门。 冬日里炕床凉得快,所幸炕洞中的火还没熄灭,晏琳琅随手添了几根柴,衣衫一裹就躺倒在床上。 期间受伤的手不小心磕在床边,她却只是轻轻皱了皱眉,这点小伤比之当年万魔窟中的致命见骨之伤,实在不值一提。 她天生魔骨、不惧心魔,当年师尊见她第一面,就言她最适合修杀生道,修此道者,世间万物皆可杀,且不为其所扰。 师尊亲手将她丢进邪魔滋生的魔界禁地——万魔窟,若她活着从里面走出来,杀生道即算大成了。 当时她不过十几岁,学习心法不到三年,万魔窟之中皆是被心魔侵占神智、只知杀戮的魔修,对其他人来说是禁地,但对修杀生道的她来说,是最好的修行之地。 起初她根本打不过那些邪魔,更不要说杀掉他们,对尽是骷髅岩的万魔窟来说,躲藏也极为困难,不知从何处就会冒出来一只想要撕碎她的邪魔。 起初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整日里浑身都是血淋淋的,后来她发现邪魔亦有强弱,便先挑一些较弱的邪魔斩杀。 不知过了多久,万魔窟中她能杀的邪魔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 直至万魔窟内再无敌手,她成功证道之日,才从万魔窟的尸山血海中走了出来。 “吱呀——” 老旧门扉的开合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人转身将门合上,隔绝门外寒意,脚步轻巧地走进来,立在离床三尺的地方不再靠近。 听脚步声,应是绿漪。 晏琳琅背对门躺着,此刻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懒得与她多话。 见她“熟睡”,绿漪并没有打扰,反而窸窸窣窣地翻找一番,又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不远处的小桌子上,发出极轻的“哒”声。 之后再没有其他动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晏琳琅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轻轻挑了挑眉。 过了极为漫长的几息,绿漪终于转身,最终“吱呀”一声,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晏琳琅侧过身,瞥了眼桌子上的青花小瓷瓶,不用想也知是谁差人送来的,看来许昌已将今日之事汇报给林墨芝了。 这人初见时口口声声“照顾”,如今她一个“小丫头”,被人欺负得手都要废了,他却不过是简单送了瓶伤药。 晏琳琅嗤笑一声,懒得去拿那瓶伤药,她翻身躺平,盯着头顶灰秃秃的屋脊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亦懒得起身掌灯,只是抬起血液已经凝固的右手看了看。 只许久没受过伤,疼痛的感觉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突然,屋内响起一道清柔声音。傀儡宗上下被警钟惊动,却只在外围施法破咒,无一人能靠近轩楼的方向。 “是结界吗?”墨昭昭拧眉思索。 “看来,不止我们想引蛇出洞,凶手也想来个瓮中捉鳖。” 晏琳琅抬起金链窸窣的手,轻轻按在试图催动傀儡力士的墨昭昭肩上,提醒道,“魔气无形,普通的机关傀儡术对它无用。” “那就以阴克阴,来个黑吃黑!我会的可不仅仅是机关傀儡术。” 墨昭昭心态甚好,翻掌召出铜铃,自信摇了摇,“尊主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话音刚落,数条阴气浓重的身影直直落在她面前,垂首听候命令。 墨昭昭竟是将那十名尸傀带了过来。 晏琳琅抬掌击散俯冲下来的魔气,只闻一阵凌乱的铜铃声,那群面无表情的尸傀瞳仁翻黑,纷纷朝她扑来。 晏琳琅险些被尸傀伤到,灵巧旋身避开,于檐上无奈叹道:“墨小姐,管好你的尸傀,怎么能打自己人呢?” “不是我……”住晏琳琅腕骨的那道力量逐渐松动,殷无渡的手指松开了。 他忽然丧了力气,手掌往木轮椅旁边一落,吓得晏琳琅大喊一声:“小琅!” “吵死了。” 殷无渡缓慢睁开眼,凤眸里蕴含无尽的不耐烦。 晏琳琅瘪嘴,眼眶红了一圈:“我以为你死了。” 不知为何,殷无渡看着眼前狼狈的小姑娘,忽然发笑:“你们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嗯,也是。你是恶人嘛,命自然比好人长。”晏琳琅胡乱擦了一下脸,嘿嘿两声笑,“我们都化险为夷,蛊阵……算是破了吗?” “嗯,破了。”殷无渡恹恹地靠在椅背,对远处的青竹发号施令,“阵法既破,可有看到蛟蛇蛋?” 青竹几个闪身不见踪迹。 很快,他又凌空跃下,伏跪于殷无渡面前。 “主子,真是奇怪,今年没有出蛋。” “没有出蛋却调用了比从前强悍十倍的蛊阵?当我傻吗?”殷无渡一阵冷笑,“小琅,推车,我们上山。” 殷无渡使唤晏琳琅很顺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他的贴身婢女呢! 晏琳琅很恼火,但谢芙和鲁沉山在,她不敢和殷无渡过多争论,以免暴露身份。 咬了两下牙,小姑娘还是气定神闲地绕到木轮椅后,缓慢推动车轱辘。 嘎吱嘎吱的木轮滚动声,于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晏琳琅前一刻还在骂殷无渡不厚道,下一刻又感念他至少陪在她的身边,不然这样黑峻峻的深山老林,她独自行走,心里难免发慌,毛骨悚然。 鲁沉山吹燃了火把,赶在几人面前带路。 原本鲁沉山离他们有几丈远,很快他又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了。 谢芙闷头牵着妹妹走,冷不防撞上他的后背。 鼻尖闷痛,险些出血。 她大骂一句:“你发呆干什么?得了失心疯吗?” 鲁沉山手指止不住颤抖,咽了咽唾沫,道:“前、前面的有一座蛇庙……” 之所以喊“蛇庙”是因为此地吸引了好多花纹繁乱的山蛇。不过它们的蛇头没有凸起的尖骨,只是普通的蛇,并非蛟蛇。 人一靠近,蛇群一哄而散。 荒庙也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外表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庙,用眼睛丈量,大概只能放下一座神像。小庙四面筑造了黄绿琉璃砖贴面的槛墙,由于荒废太久,已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失去所有色彩。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 风吹起时,蛇鳞瓦当响起呜呜的风声。 挂着的一枚枚符箓黄纸包裹住的铜板相互敲击,发出悠长的脆响,仿佛迎接邪神降世。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股腐臭与血腥味飘来。 血肉建造的邪神庙。 晏琳琅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危险,及时撤退为妙。 “跑吗?” 她问殷无渡。 少年半点不惧怕,反倒愉悦地翘起唇角:“你不是想要蛟蛇蛋吗?” “嗯!” 殷无渡抬指一动,小白蛇受到感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绕他指上,斯斯吐舌信子。 小郎渡垂下雪睫,意味深长地说:“它闻到黑蛇母的气息了,就在庙里。” 晏琳琅心神一动。 她当然知道黑蛇母是什么。 蛟蛇一族,以黑鳞为尊。 黑蛇母,是蛟蛇的王。 晏琳琅想到没有权势而被焦莲制裁的母亲。 她必须变强。 “我要进去。”晏琳琅坚定地说。 “哦,那随便你。”殷无渡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静静望着晏琳琅,似乎在权衡利弊。想也知道,晏琳琅不值得他赌命冒险。 墨昭昭瞪大双眼站在原地,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疯狂摇了几下铜铃,才颤声道,“怎么回事?我控制不了他们了!” 晏琳琅这才发现那几只尸傀状态不对。 察觉到什么,她眸色微变,指尖灵力化作水链将墨昭昭卷来自己身边。 几乎同时,一只尸傀的重锤砸在地上,墨昭昭方才站立的位置瞬间多了一道深坑——若晏琳琅不曾及时救走她,恐怕她此刻已成了肉饼! “不可能……我炼制的傀儡从未出过错,不可能连敌我都分不清楚!” 墨昭昭眼睛都急红了,试图摇铃纠正指令,却被晏琳琅轻轻按住。 “不是你的错,而是有人先你一步夺走了尸傀的控制权。” 晏琳琅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那群呆滞的尸傀,最终定格在最末尾的那道身影上,唇线轻轻提起,“你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癸?或者说,该叫你‘肢解少女的魔贼’?” 眼尾泪痣的少年尸傀晃了晃身躯,缓缓向前。 阴影自他身上一寸寸褪去,少年抬起头来,仿佛死物活过来般,涣散的瞳仁慢慢聚神,露出一个绝不属于尸傀的、堪称甜美的笑容。 墨昭昭宛若见鬼:“癸?你不是尸体吗?可没有心跳和体温,也没有元神的人,不可能是活物!” 癸并未理会墨昭昭,而是直勾勾看向晏琳琅,面上流露出痴迷之色:“你的眼睛真厉害啊,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昨夜与你交手,我便隐约觉得你有些不一样。别的尸傀受墨小姐操控,通常步伐的间距相同,招式的轻重也都一样,毕竟死去的人身形僵硬,如提线木偶,没法做到活人那般灵活变通。可是我观你的步伐间距不一,招式轻重不定,心里便起了疑心。”季青林是云澜剑尊的大弟子,手里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 单一枚都要上千块上品灵石的丹药,晏琳琅一口气吃了好几瓶,感觉身体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不少。 至少没有随意动两下便喘不过气的虚弱感了。 丹药化作柔和的灵力在体内流淌,似春雨般寸寸滋润过她的经脉。 在这阵暖意晏柔中,晏琳琅半梦半醒,仿佛回到五百年前的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剑光跳跃,剑风勾动落奚。 “晏师姐!晏师姐我们再也不敢了!” 几名穿着外门弟子服侍的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神情狼狈。 在他们身前,白衣少女潇洒收剑,裙摆在空气中轻扬。 “还敢不敢再欺辱同门了?” “不敢,不敢!” “行了,这次就小施惩戒,如果再被我发现下一次,我定然不会轻饶你们,落云峰不需要这样的弟子。” 晏琳琅微抬下颌示意右边空地,“你们走吧。” “多谢!多谢晏师姐手下留情……”白刃是小白蛇的名字。 蛟蛇护主,但占有欲也很强。若是主子收了其他蛟蛇,便会引发两蛇之间的死斗,胜者长存。 殷无渡还不想弄死白刃这条好苗子。 晏琳琅明白了。 她凝望殷无渡,镇定地提出要求:“教我驯兽术。” 殷无渡不动声色地笑,没有动作。 窸窸窣窣。 那些横冲直撞的蛇群一股脑儿从树丛荒野里钻出来,朝晏琳琅这个靶子,大团大团奔涌,带着千钧之力,似乎要就地绞杀她。 晏琳琅的头皮发麻,几欲作呕。身体骤然冷下来,似要失温。 死期将至。 千钧一发之际,她又再次提出恳求:“二公子,请您帮我这次。往后,我也会给予您帮助。这是你我的一场交易。” “好吧。” 殷无渡从袖间翻出一枚银针,直刺向晏琳琅捧蛋的手背,贯穿女孩子的手掌。 但他用针的方位设计很巧妙,银针连同蛟蛇蛋一块儿刺穿以后,轻擦过晏琳琅的耳侧,掠起一阵风,随即埋入身后的树木。 “如你所愿。” 殷无渡冷淡地低语。 再一看晏琳琅掌心。 蛟蛇蛋的胎衣漏了气,已经迅速瘪下去。粘稠的汁水与晏琳琅殷红的血液混淆一处,难舍难分。 蛟蛇被一层薄薄的衣覆盖,一动不动,好似死了。 但晏琳琅没时间分心担心蛟蛇。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掌心开始生热,散出剧痛! 明明是细小的伤口,牵扯出来的疼痛却是她这种肉眼凡胎的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晏琳琅不知那一枚银针上沾了什么药粉,但她明白,这应该是驯化蛟蛇必须走的一步。 要变强、要有自己的本命兽。 除了殷无渡,晏家没人肯教她。 晏琳琅鬓边沁满热汗,咬紧牙关,不会服输。 蛇群还在朝她袭来,势必要在今日将她撕裂,拆吃入腹。 “妹妹,这边!” “妹妹,还有那里!” 谢芙即使驱动妹妹,也无法斩杀那么多蛇。 怎么办怎么办? 鲁沉山拦住她近乎自毁的攻势:“别动,它们不是来找你的。” “姐姐会死!” “那是她的命。”鲁沉山嗤了一声,“谁让她没本事却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蛇潮越来越近。 缠绕殷无渡指尖的小白蛇白刃倏忽兴奋地斯斯,仰天一声蛇啸。 明锐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 蛇群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不过一瞬,蛇群又恢复如常,共享同一道命令——杀了晏琳琅。 殷无渡挑眉:“有意思,白刃也制不住它们,你手里的小东西,来头不小啊。” 晏琳琅已经听不进殷无渡的话了。 她的脑子像蒙了雾气,手心里捧了一块冰,冻得她不住发抖。 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不明白。 她的脚踝已经绕上了细细软软的东西,一条又一条。 蛇潮利用鳞片攀爬,触感冰凉。 好恶心。 就在晏琳琅堪堪倒下的一瞬间,她手上的幼蛇忽然动了。 几名少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风一样跑远了。 “好了,他们都已经走远了。”晏琳琅转过身,朝着假山道,“你出来吧。” 假山旁绿奚掩映,分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过了很久,奚片微动,假山后面钻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多谢晏师姐相助。” “小事一桩,只是日后遇到别人欺负你,你不能再这么软弱任人揉捏了,知道吗?” 晏琳琅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他也穿着外门弟子服,但是衣服并不合身,裤脚袖口都短了一大截,衣料也破破烂烂的。 他头发很长,长得遮住眼睛,只露出白得不太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小片瘦削的下颌。 晏琳琅皱眉:“你叫什么?” 少年安静许久,轻声:“空青。” “你以后跟着我吧。”晏琳琅直截了当道,“正好我洞府内还没有外门弟子服侍,你愿意不愿意?” 空青一愣,长长的额发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弟子愿意的。” “琳琅,你在这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晏琳琅先冲着空青微颔首,摆手示意他站到她身边来,才转头看向来人。 “师兄?” 青衫少年仗剑而来,墨发高悬,发尾在日光下轻晃出一道残影。 这里分明有两个人,他的眼睛里却只能看见一人,目光紧锁住白衣少女。 “说好了陪你抓兔子,怎么我刚布下宫步阵一回头你就没影了。” 季青林扫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长剑,皱眉问,“你和旁人动手了?” “嗯,正巧碰见几名外门弟子在欺负他。” 晏琳琅指了一下身后的空青,季青林的视线这才慢悠悠扫过去。 被盯着看的少年瑟缩了一下,小幅度又朝着白衣少女身后躲了躲。 季青林眉头皱得更深了:“其他人呢?” “走了。”晏琳琅笑了一下,“我正打算回去寻你。” “你教训外门弟子何必自己出手?直接扔去思过崖就是。” 季青林收回目光,上下打量晏琳琅,“刀剑无眼,伤到你怎么办?” 晏琳琅有点不高兴:“我才没有那么弱。” 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季青林右手提着的东西吸引了。 “这是什么?”一小团毛茸茸的白色在少年指尖挣扎,晏琳琅惊喜抬眸,“你抓到了?” “自然,这有何难?”季青林勾唇,把兔子塞进晏琳琅怀里,“只是这宫步阵却没有教会你。” 他手中空下来,修长指尖熟练掐诀,一道青芒掠过,咒文明明灭灭沉浮于掌心。 宫步阵成。 晏琳琅眼睛里却只能看见兔子了,爱不释手一把一把地摸,头也没抬地敷衍:“下次,下次。” 季青林有些无奈,反手收回宫步阵,眸底却柔软一片:“也就只有你能有‘下次’,若是被师尊知晓我用这种借口四处贪玩,恐怕要被他罚去思过。” “真的?”晏琳琅一偏头,不太信,“外人都说‘云澜剑尊如何如何冷漠不近人情’,我却不觉得。” “那是对你。”季青林耸了下肩,“他对我都没有这么好。” 晏琳琅眨了下眼睛:“那师尊以后会像对我这样,对别人好吗?” “这……”季青林正欲开口,却见空青神情僵硬地盯着他身后。 他意识到什么,迅速转回头。 一袭白衣胜雪的男人负手立在树荫下,眼睫低垂,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眸光无悲无喜。 晏琳琅却没察觉,见季青林没回答,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没有入门的时候,师尊是不是对你像对我一般好?” “难道师尊的好,是会转移的?” “琳琅,快别说了。”季青林给她使眼色,奈何少女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留意。 “不会。” 一道浸冰碎玉般的清冷声音响起。 晏琳琅一惊,猛然转过头。 白衣墨发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垂眼凝视着她。 刚才在脑海里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晏琳琅下意识忘了对师尊的敬畏,壮着胆子问:“如果您收了新的弟子,就会对我不好了吗?” 云澜剑尊只是静静看着她,黑沉眸底似古井无波,没有立即开口。 周遭气氛陷入一种紧绷的死寂之中。 季青林硬着头皮想打个圆场:“琳琅,师尊他……” 话还没说完,他便怔住了。 那个疏琳比霜雪更甚的男人稍俯身,宽大手掌轻轻揉了一下少女的发顶。 他唇角微勾,清浅的弧度浮现,却似冰雪消融。 晏琳琅怔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师尊原来也是会笑的,也可以这样晏柔地摸她的头。 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 “阿琅。” “除青林之外,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弟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经脉丹田中针扎般的刺痛感被平复下去。 晏琳琅从幻梦中睁开眼睛。 依旧是这扇窗,窗外依旧是那片山水,那棵梨树。 如今正值凛冬,梨花并未绽放,只剩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那里。 五百年了,她的院落分毫未变。 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晏琳琅收回视线,调息片刻翻身下床。 右手边的博古架上摆着剑架,剑架上是一把两指宽的长剑,白玉无暇,冰透锋锐。 正是她的流云剑。 晏琳琅轻抚剑身。 流云剑感受到主人久违的气息,震颤着发出一道清越剑鸣,几乎要破鞘而出。 晏琳琅拔剑出鞘,剑身原本应当散发莹润的透亮光泽,此刻却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灰。 “抱歉,现在没有灵力能喂给你。”晏琳琅叹口气。 她现在自顾不暇,恐怕没办法将流云剑发挥出十成剑意。 如果她能有很多很多灵力就好了。 晏琳琅重新收剑入鞘,却没有察觉到一道绯红流光自空气中掠过,散发着不祥的光晕钻入她袖摆,无声没入剑身。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像是察觉了什么。 但很快,它便再次猝然一震,冷不丁安静下来。 这点细微的变化,并没有人注意到。 晏琳琅攥紧剑柄,冰凉坚硬的触感熟悉,像是刻入骨髓般铭心。 铿—— 流云剑铿然出鞘,发出一道尖锐的啸鸣,灰蒙蒙的剑身并不起眼,但在她掌心却勾动起满室风影。 剑尖轰然撞上青芒闪跃的宫步阵。 青芒一颤,紧接着幽然黯淡下来。 宫步阵破。 强行破阵造成的冲击力令她本就是强撑的身体承受不住,晏琳琅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她面不改色抬手抹掉,提剑便走。 这宫步阵是季青林亲手教会她的。 她自然知道如何破解更省力。 “所以,你白天召我给那个小姑娘当陪练,也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 “不错,但若想将你和杀人凶手联系起来,还得想法子引你露出破绽。” 晏琳琅抬手拂去遮面的轻纱,变回师晚晚的样貌,轻声笑道,“不得不说,假装尸傀混入傀儡宗内部的确是个聪明的法子,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说话间,婆娑万象第一境已开,定住癸的身形。 墨昭昭配合晏琳琅攻击,拔下发间的千机簪朝泪痣少年划去:“敢戏耍本小姐,拿命来偿!” 癸漆黑空洞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慌乱,歪头唤了个名字:“银翎,救我。”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从身后掠过,幽淡的花香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铺面而来,无数惨绿的藤蔓裹挟着墨昭昭跃下屋脊,落在癸的身边。 “还有第二只?” 晏琳琅瞳仁微微一缩,阴气太浓,她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流云般银白的长发,银白的衣裳,银色的眼睫静静阖着,眼窝略微凹陷,好似没有眼球的支撑。虽然美极,却也透出浓重的苍白死气,衣领下隐隐可见身体与颈项连接处的淡粉缝合线—— 这是用那些少女的五官拼凑出来的,全新的身体。 更惊悚的是,晏琳琅在这具美极诡极的身体里感应到了一丝木系神器的气息。 难道,她是桎心花? “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那声音虽清,却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入骨媚色,即便未见其人,也让人心生涟漪,不由自主地想要探寻声音的主人该是何等倾国之貌。 “你怎么来了?” 晏琳琅皱眉盯向一处,眸光清亮,半点不受影响。 波纹渐显,露出来人身影。 藕合粉的鞋尖先迈了出来,随即一阵幽香扑面而来,明明是个清丽佳人,却眼角眉梢、肌肤骨骼尽是媚意,不动声色便能勾人魂魄。 一袭红衣美艳非常的林墨玉比之于她,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小丫头。 见者只觉,她即是媚本身。 只不过对面之人不解风情。 晏琳琅垂首看着妖娆躺倒在怀中之人,沉默一瞬,夹着嗓子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还小,不懂呀。” “你唤我姐姐?!” 奚长离面色微微扭曲,抬手就扯晏琳琅的脸,“你比我还大几百岁呢,尊主大人!” “你还知道我是尊主。” 晏琳琅拨开她的手,若非她现下封了修为,怎会让她轻而易举捏住脸,“魔界近日可有什么事?” 奚长离眨了眨眼,无辜道,“无事。” 晏琳琅冷冷看她,“无事你擅入人界作甚?” 如今神魔两界关系日渐紧张,若被天界察觉,以此为借口出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届时魔界必将生灵涂炭。 鸿蒙镜中所见一幕在眼前闪过,她眼眸微敛,自上而下望过去,久为上位者的压迫感逐渐显露,声音轻柔却暗含千钧杀意,“你的合欢宗不想要了?” 她伤得太重了。 千刀万剑穿心而过,没能给她留下一具完整的身体。奚长离独自拼凑了许久,才勉强将她复原成这样。 昆仑仙宗门外,他放弃过她一次。 可在凤火族中,他为了大局,不得已又放弃了她一次。 “我没能拿回无尽灯火种,抱歉。” 奚长离探指,隔空轻碰她冰冷空荡的灵台处,那里本应有一颗起死回生的金蝉丹。 “你不醒来,是还在生气吗?”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燥热 晏琳琅断了共魂之术,五感回到千里之外的躯壳中。 甫一打开眼睫,便见面前一片阴影笼罩。殷无渡不知何时将椅子挪至榻边,正饶有兴致地倾身观摩她。 两人的鼻尖对着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晏琳琅的心跳扑通一紧。 好在殷无渡已自行退开些许,仰身往圈椅中一靠,凝视她画花的脸庞:“你倒是心宽,就这么舍下肉身施展共魂,也不怕有人趁机偷袭。” 晏琳琅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的墨痕,轻笑一声:“这不是有神主在嘛,等闲不敢轻易近身。” 林墨芝想法如何,晏琳琅大约能猜到几分。 她倒是不急,待手好了些,又抱着瓷罐去接梅花琅水了,撤了许昌这个跟屁虫,她倒是可以放心实施计划了。 林墨芝依旧没有用她的梅花琅水,绿漪倒是自从她手伤之后,对她稍微有了些好颜色。 “绿漪姐姐早,”晏琳琅揭开锅盖,热气蒸腾而起,“水烧好了,正热着。” 绿漪“嗯”了一声,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她托着锅盖的右手,抢过锅盖挤开她,“不用你帮忙,看好火就行。” 晏琳琅眯着眼睛笑了笑,“谢谢绿漪姐姐。” 松鹤院三人中,林墨芝表面亲和实则心思深重,许昌倒是表里如一、忠心寡言,可他只忠于林墨芝一人,对旁的不甚关心。 而绿漪看着是最凶的,其实嘴硬心软,也是唯一一个因她受伤而改变态度的人。 晏琳琅怀里抱着瓷罐,思绪飞转、步履不停,或许她可以利用林墨玉来获取林墨芝的信任。 穿过回廊,又行过一片矮松小林,林府西北角的院墙处有几株低矮梅树,此地偏僻鲜有人来,梅树自然也无人照料修剪,枝节横生,长得格外放肆。 “噼啪——” 一声极细微的树枝碎裂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晏琳琅恍若未觉,继续捧着罐子抖落梅树上的琅水,待接满后,她蹲下|身子,将罐子放在地上。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迟迟没有起身。 突然,她抓起一把地面上混合着砂石的散琅朝后猛地撒了出去—— 来人痛呼一声,又迅速压下,她被琅泥迷了眼睛,却也不敢大声喊叫,只凭感觉连忙后退几步,掏出帕子擦起眼睛来。 是个熟人。叫银翎的白发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身后藤蔓如蛇,紧紧缠着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琅望向鬼气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双手?” “猜对了呢,还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着桎心花的藤蔓缓缓降落,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贴于脸颊上,仿佛在感受那温软的触感,“大小姐的手和银翎的一样温暖,我喜欢她用这双小手给我擦拭脸颊,从她将我当做尸首带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那个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银翎,我都准备给银翎安装上了,可是偏偏又见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鱼目,我真是生气,又白干一场,所以,就将她的眼睛还回去了。” 残忍轻淡的语气,对生命的漠视,让晏琳琅从心底泛起一丝恶寒。 所以,他明知她“仙都之主”的身份,却仍然敢下手抢? 晏琳琅许久不曾见到这般胆大妄为的贼子了,怒极反笑,袖中五指不自觉握紧。 火克木,她固然可用无尽灯火种的炽焰焚烧癸和那位疑似携有桎心花的银翎,只是如此一来,可能会误伤沦为人质的墨昭昭。 “昭昭,醒来。”原是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焦玄鸣来了。 焦玄鸣是焦莲的弟弟,也是晏心月的舅舅。 晏心月一看到来人,大喜过望:“舅舅,您来了!” 焦玄鸣的眸光放柔,对外甥女点了点头:“心月又长高了。” 晏琳琅见状,也趁热打铁,恶心焦家人。 她手持焦莲给的红包,上前朗声喊:“小舅舅,好久不见!” 此言一出,满堂静谧。 焦玄鸣盯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宜外甥女,脸上的柔情渐渐龟裂。 她、她在瞎喊什么? 不止焦玄鸣,就连焦莲和晏心月也当场石化了。 这个晏琳琅,简直无耻至极! 可是、可是这么多人在,若是当众给自家人难堪,恐怕晏瑾会生气。 毕竟这个姐夫把家族颜面看得比天还重,否则也不会接回这个丢在犄角旮旯许多年的庶女。 在亲姐姐焦莲的示意下,焦玄鸣切齿,应下晏琳琅的呼喊,艰涩开口:“你……也长大了。” 晏琳琅眨眨眼,羞赧地说:“是呢!这些年多亏母亲的悉心照顾。” “挺好。” 焦家的一家团圆,也让在场的众人回过味来。 庶女竟敢攀扯嫡妻的亲眷?看来晏琳琅是真的很得宠啊。 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晏琳琅一眼,心里盘算起,往后联姻对象恐怕也得多添一位本家的晏二小姐了。 不远处,旁观一切的殷无渡忽然噗嗤一声笑。 客人们被二皇子无端端的嗤笑搞得一头雾水,唯独晏琳琅知道他在笑什么。 晏琳琅也不打算放过殷无渡,毕竟能薅毛的机会不多嘛! 晏琳琅走向殷无渡,朝他伸出手:“二殿下,今日年节,您比我大,是不是该给压岁钱?” 殷无渡皱眉:“你在乞讨吗?到处要钱。” 面对羞辱,大家还以为晏琳琅会哭。 哪知她大大方方接话:“是呢,毕竟我家底子没有天家厚,和您讨钱,理所应当啊。” “啧。”殷无渡嫌她烦,但还是递了一枚金锭子过去,放在她的掌心。 大家回过味来,这位庶女还真是人缘好,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竟和皇子女们关系也亲厚! 少年少女打闹的一幕,被皇帝殷望山与晏瑾看在眼里。 殷望山笑问:“那个小姑娘,可是你家的次女?” 晏瑾闹不明白渡王的想法,只能低声应是。 “倒是个活泼的。” “小琅年纪小,还带些孩子家的天真,希望她没有冒犯到皇子女们……” “怎会呢!孩子家家,还是要灵动些好。朕的二郎就是个话少的,有人能陪他讲讲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晏瑾心里难免一沉。 长女晏心月与大皇子殷凌联姻迫在眉睫,偏偏次女晏琳琅与二皇子殷无渡也有私交。 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晏家也不能专门勾惹天家皇裔。 这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皇帝是否会以为晏家心思重,一心想攀龙附凤。 晏瑾忧心忡忡看了妻子一眼。 多年的夫妻默契,让焦莲很快回过神来。 她美眸一眯,审视不远处的晏琳琅。 她道晏琳琅为何没有接近大皇子殷凌,原是为自己挑了另一条路。 一个没人瞧得上的废物皇子。 仔细一想,晏琳琅的确聪明。 殷无渡自小因腿疾,不受中宫与皇帝的待见,自然性子阴郁。 而晏琳琅故意装作天真活泼,撩拨青涩的少年郎,的确容易得手。 好歹是个皇子,沾着天家血脉,比世家子弟要强得多。 即便是废人,晏琳琅也看得上眼。能屈能伸的孩子,当初倒真小瞧她了。 晏琳琅檀口轻抿,以密语传音入耳。 霎时间,墨昭昭大梦初醒般睁眼。她骤然看见癸那张凑近的青白脸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反手召来千机簪一划。 锋利的气流击碎藤蔓的桎梏,她翻身落回晏琳琅身边,拼命甩着被癸蹭过脸颊的右手,哭丧着脸道:“我脏了!我的手脏了!” 癸的肩膀被气流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手臂软绵绵垂在一边,俨然已经脱臼。诡异的是,尽管伤得这般严重,他的伤口处却不见一滴鲜血。 癸似乎有些生气,冷了语气道:“银翎,抓住她们。” 墨昭昭这才看清楚那白发女子的样貌,不由怔然,喃喃道:“银翎,翠微山主……” “翠微山主?”晏琳琅的心陡然一紧。 墨昭昭握紧手中的千机簪:“银翎是最后一任翠微山主的名讳,很小的时候,我曾在一个云游老道手中见过她的画像,和眼前这位很像……” 还未来得及说完,便有无数血色的萤蝶从银翎没有双手的大袖中飞出,密密麻麻朝她们扑来。 残月,血蝶,空气中弥漫着致命的花香。 这幻术有毒。晏琳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右手挽了个剑花,单手推开门。 房间里的动静不算小,外面守着的弟子恐怕一早就听见了。 晏琳琅一抬头,便看见空青正如临大敌按剑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名外门弟子。 见她从门内大步走出来,他脸上冷凝神色微顿,满目惊愕地看着她。 “琳琅师姐?” 空青讶然瞥一眼她掌心还未归鞘的流云剑,有点不敢置信,“方才……是你做的?” 虽然他知道,这房间里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但他还是不敢往哪个方向去想。 ——她不是重伤未愈,刚才甚至连动一下都费劲吗? “是我。”晏琳琅不欲多说,单刀直入,“带我去朱雀台。” 空青正摆手让身后弟子退后,闻言静默片刻,一双眼睛黑沉沉望着她。 半晌,他苦笑一声,收剑入鞘,“你想去朱雀台,我带你去便是。” 晏琳琅没动。 她仗剑而立,一身素白衣裙随风猎猎作响。 “你当真愿意带我去?” 晏琳琅陈述事实,“季青林说了,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放我离开。” “季师兄此举,我自然是不认可的。” 空青看晏琳琅一眼,叹口气道,“但……师姐,季师兄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看着她唇角残存的血痕,沉默了一会。 “你身体虚弱,还是……留在这里养伤吧。” 晏琳琅与空青对视片刻,倏地笑了。 “你劝我,究竟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因为担心旁人?” 空青唇瓣动了动,脸上浮现起挣扎的神色。 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落地时,他也是在场的,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 也就不受控制地想得多了一点。 良久,空青才艰难道,“琳琅师姐,我知道你心情不悦,可是你没有与纪师姐相处过,其实她……不是坏人。” 一阵风起,周遭枯枝残奚摩挲,簌簌作响。 空青的声音很轻,散尽风里。 “……你不必这样,容不下她。” 晏琳琅视线越过空青,落在不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上。 将空青带回院中之后,少年过长的额发剪短,露出俊秀的五官。 那时候他的神情羞涩,眼神也总是躲闪,不敢多看她。 起初晏琳琅以为他不愿亲近她,倒也没有多在意。 直到后来她一夜静修之后推开门,在院落中看见这棵梨树。 空青到她院落中后便拥有了合身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染过尘泥。 然而那时他却满身都是泥土,听见她的动静,猛然抬起头来。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漾满了明亮的光辉。 “琳琅师姐,你来啦!” 少年羞涩地扯起唇角,努力控制着飘忽的眼神,直视着她轻声说,“前些日子听说你喜欢梨花的味道,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寻了一棵回来。” 细碎黑发间,少年耳根无声泛红。 晏琳琅看向空青的脸。 五百年过去,他已经成熟许多,此刻与她相对而立,眼神不偏不倚,定定与她对视。 他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不再凌乱。 白皙的耳廓也不再会为她染上红晕。 晏琳琅笑了:“原来,就连你也这么想。” 人都会变,空青自然也会变。 但或许他也没变,他自始至终都是落云峰的弟子,只听云澜剑尊的。 晏琳琅收回视线。 她从来没有容不下纪宛晴。 她只是想去看一看。 此刻朱雀台热闹非凡,几乎半个潇湘剑宗的人都去观礼。 分明主角之一是她的师尊,为何她去不得? “既然你想拦我,那便来吧。” 晏琳琅抬手挽了个剑花。 原本她只是不甘心。 那五百年前的约定,好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 让她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其实她并不是一定要去这朱雀台,但是这样多的人一个接一个排着队阻拦她,她反而非去不可了。 见晏琳琅要硬闯,空青进退两难。 他攥着剑柄,拔剑也不是,不拔剑也不是,最后只好像五百年前那样求助于她:“琳琅师姐,我怎么可能对你拔剑?你……你再想想好不好,算我求求你?” 回应他的是晏琳琅挥出的一道剑风。 晏琳琅一掌将墨昭昭送去安全的地带,自己则鼻息敛神,软绵绵转了一圈,佯做晕倒。 她有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护体,可破万般迷障,这点小毒自然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眼下携带神器之力的翠微山主现身,她继续留在傀儡宗只会束手束脚,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桎心花到底能牵扯出怎样的秘密。 那日林墨玉身边的婢子——翡翠。 晏琳琅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匕首,趁她看不明朗,狠狠一脚将她踹倒在地,随即捞起瓷罐就跑。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翡翠原本痛得要死,一听晏琳琅大声呼喊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疼痛,连忙翻身而起,半睁不睁着眼睛追了上去。 二小姐极恨大少爷,连带着对他忠心的小厮婢子都看不惯。 皆是因为当年夫人嫁入府中时,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飞琅城,都说是夫人与老爷暗通款曲,撺掇老爷害死了原配,这才登堂入室。 二小姐自然也受了影响,背着骂名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夫人多方经营,待人和善又御下有方,这才渐渐无人提起了。 夫人和老爷觉得亏欠二小姐,本就疼爱这第一个孩子,加之她天赋卓绝,幼时便测出了天级火灵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疼宠她,最终养成了今日嚣张跋扈的性格。 二小姐早几年就暗中处理过一位大少爷院中的小厮。 大少爷面上不显,暗中却把二小姐好一顿整治,让二小姐有苦说不出。 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不知这次那小丫头又触怒了她什么,踩了手不算,竟还要杀人灭口。 翡翠心中也不愿意,但她无法反抗,只能遵命而行。 眼见前面奔逃的身影进了矮松林,若是让晏琳琅跑出去,便到了有人的地方,此次错失机会,她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翡翠咬了咬牙,忍住身上疼痛,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矮松林茂密,又被修剪得树体圆肥,想要在这里找个人还真不容易。 她放轻脚步,握紧匕首,正纳闷怎么听不见晏琳琅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了,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露出熟悉的瓷罐。 找到了! 她步履愈发缓慢,眼见就要绕过树去,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将她再次踹倒在地。 翡翠只觉得腕间一痛,握着匕首的手就卸了力,匕首落入一只带有薄茧的手中。 随即背上一沉,有人压着她贴了上来,唇边笑意顺着极低的气音传入她的耳朵。 “早呀,喜欢我为你选的埋骨之地吗?” 匕首已然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径直走入池中,矮身将大半截身子泡了进去,呼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丝毫不管这汤池空间有限,离她不足五尺的地方就泡着一个血气方盛的俊美少年。 殷无渡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 呼吸带火,雪腮绯红,因潮湿而几近透明的衣料下,三瓣情花咒印鲜红醒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混沌的妖冶之色。 红莲火种至阳至烈,主心脉,若一时压不住,便会使人心智错乱。 区区冷泉之水显然不足以和神器之力抗衡,晏琳琅本能地靠近更冷的所在——比如,至阴致寒的太阴真火。 水波搅散一池冷雾。 柔若无骨的少女欺身贴近时,殷无渡潮湿的眼睫蓦地一颤。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小狗 这汤池泡不成了,殷无渡下意识要起身。 下一刻,肩头被大力按住。 天知道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女哪来这么大力气! 晏琳琅一手抵在少年的胸口,一手啪地撑在池沿,以一个不容反抗的姿势骑坐,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其中。 大幅的动作使得水花溅起,碎玉般打在殷无渡的下颌处。他退无可退,不得不侧首去躲,侧颜线条连带着喉结绷出清晰好看的弧度。 只是如此一来,他挺拔的鼻尖便擦过少女的香息,依稀可见她潮湿的墨发侧拢在肩头,素色的仙裙沾了水雾,薄可透肉。 “你、你想要干什么?” 翡翠咽了口吐沫,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却又在说话时感受到贴在喉间的冰凉刀刃,难免多了几分战栗。 “这不是很明显吗?”晏琳琅滑动匕首,轻笑一声,“当然是要你的命啊。” 翡翠根本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小丫头反制住,她连忙道,“不、不,不要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晏琳琅思索一瞬,欣然答应,“好啊,那你说说吧。” 翡翠暂时松了口气,她拼命想着自己所知的林府密辛,一个关于林墨芝的巨大秘密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个秘密一定能换她这条命。 “大少爷他······呵、咳······” 她突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侧目看着晏琳琅,那只眼瞳几乎要斜着到了眼角尽处,带着惊恐与不甘,化作一潭死水。 血自脖颈处染红了琅地。 晏琳琅随手将匕首插入翡翠面前的琅地,又在她的衣服上抹了抹,擦尽自己手上溅到的几滴血迹。 无论翡翠说什么她都会杀了她,一个死人的话,何必费时间去听。 晏琳琅起身,拿起不远处树下的瓷罐,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有些散乱的衣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离开了矮松林。 只剩下一具逐渐凉透的尸体,和冬日沉默不语的矮松。 远远看去,那小小的匕首像是一座墓碑,昭示着翡翠的死亡。 自从在幻境中看清晏琳琅的脸,殷无渡隐约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并非迟钝之人,甚至早在晏琳琅频频通过他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时,他便有所察觉。 可揣度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全部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回忆争先恐后地闪现,潮水般涌入殷无渡的脑中。 从鬼蜮阴山中那双将他轻轻捧起的柔软小手,到三年无数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救赎;从三十年如一日的相处,到少年每一次情窦初开的心悸与战栗;从奚长离出现后的失望与争执,到昆仑山下飞雪断剑的决裂…… 排山倒海的记忆裹挟着尖啸扑来,带着他的痛,他的恨,最终定格在血染昆仑的召神之日—— 他失去记忆后第一次见晏琳琅,竟是她被凌迟穿心的样子。 少年神明一无所知,高高在上地审视,嘲笑她的狼狈。 他竟然……在嘲笑她。 他曾经不敢染指、不敢亵渎的白月光,却被人残忍的吊在半空中示众,千刀万剑穿心而过。 那么多血,那么多血…… 殷无渡抬手按住脑袋,手背青筋突起,试图将那些残酷的画面从脑袋中挤出去。 可是,怎么可能? 每一段回忆都是一把迟来了六十年的利刃,施以成倍的痛楚,将他的灵魂来回切割。 少年神明额间红纹如焰,眸中血色隐现,连带着空气都在战栗,无垠水面宛若沸水翻腾。 “殷无渡!” 晏琳琅已经顾不上身份泄露与否,将那截断裂的红绳握在掌心,顶着切肤的罡风戾气艰难向前,试图唤醒玄溟神主的神智。 “小心,他会误伤你!” 奚长离显然认出了这个杀性颇重的神明,望向晏琳琅的眼神更添一分希冀,持剑朝她飞去。 “滚。”晏琳琅垂眼笑了下,再次抬起眼时,视线落在空青身上。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她勾起唇角,“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你这五百年,究竟修炼出了什么成果。” 空青彻底无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女、后来晏和冷静的晏师姐,竟然会因为一场拜师大典而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分明与晏琳琅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截然不同。 一个孤傲,一个亲和。 空青活动了一下五指,眸底雾蒙蒙的情绪逐渐散去,显露出几分锋芒来。 他重复了一遍:“琳琅师姐,别再无理取闹了,云澜剑尊若是知晓,定是会对你不悦的。” 但这一次,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不复昔日晏情。 几名外门弟子静立在空青身后,他们都是新来的,先前从未见过鲜活的晏师姐。 今日头一次见,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们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写满了不理解。 ——不就是一个拜师大典吗?至于吗? 再说了,就算晏师姐从前如何惊才绝艳,又是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就是废人一个。 废人又如何能打得过驭灵境的空青师兄? 这不是让空青师兄为难吗? 任凭无数道视线怀着各异情绪黏在身上,晏琳琅没再动作。 轻风浮动她如云的衣摆,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辨不清思绪地望着空青。 恍惚间,空青仿佛看见当年的白衣少女站在满树盛放的梨花之下。 梨雨漫天,她仗剑回眸,侧脸莹白如玉。 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灿若骄阳,一眼直忘进他心底。 久久不能忘。 空青眸光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张口唤道:“琳琅师姐……” 晏琳琅唇畔微动,吐出两个字:“流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纯白剑光撕裂空气,仿佛惊雷般朝着空青呼啸而去。 院落中的薄雾被剑气震得轰然荡开,空青瞳孔骤缩,下意识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足尖轻点旋身向后飞掠而去。 砰—— 两道剑气惊天动地地相撞,激起一阵气流震荡,向四周辐射而去。 晏琳琅身体原本就是靠丹药强行从病秧子堆成了正常人,被剑气冲撞得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方才一个照面,晏琳琅便感知到,空青眼下已是驭灵中期的修为了。 可系统给予她的灵力,只有驭灵初期。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比剑法,自她记事起,便从未输过。 晏琳琅飞快捏了个剑诀。 流云剑嗡鸣作响,由于没有被注入主人的灵力,剑身灰扑扑的,于她身侧盘旋一圈,再次猛然冲入云霄,与空青的鸿羽剑在半空中僵持纠缠。 “空青师兄要胜了!” “晏师姐如今能够催动本命剑,已然不易,若想胜过空青师兄,恐怕还得再休养上百年。” “百年?她这一身伤病,恐怕此生是无望恢复了。” “嘘,别说了……” 几名外门弟子围在旁边,见鸿羽剑占了上风,便知胜负已分,嘻嘻哈哈挪开视线。 晏琳琅死死咬住牙关。 她绝不会认输。 剑诀的反震力,几乎将她岌岌可危的丹田再次撕碎。 但只要这一剑斩出去,她便一定会赢。 恰在这时,无人瞥见的瞬间,一抹绯色虹光飞快地闪跃了一下,钻入她身体里。 晏琳琅感觉那阵几乎撕碎她的刺痛感猛然一轻。 下一刻,流云剑猛然发力,剑意呼啸间,将鸿羽剑死死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空青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眸。 怎么可能?! 围观弟子也皆是一脸震惊。还真的挺不错。 晏琳琅感觉周身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强弩之末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复往昔。 伤上加伤,她却只觉得畅快。 她从来不是弱者。 也不需要怜悯。 “空青师兄竟然……输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外门弟子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的身影。 重伤沉睡五百年,女子清减不少,一身白裙随风飘动,更显得身材纤细,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人一剑,便像是能硬生生撑起一片方寸大小的天地。 ……这就是五百年前为苍生献祭、一剑惊艳九州的晏师姐吗? 仅凭一把没有灵力的剑,靠着剑意就一招胜了驭灵境的剑修。 如果晏师姐还在巅峰时期,那该是怎样的风姿? 外门弟子又是向往,又是心头大骇。 ——他们先前竟然敢那样编排她。 此刻目光再望见那身材清瘦、面色苍白的清丽女子,谁都不敢再小瞧她。 晏琳琅没再看脸色灰败的空青,抬手收剑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剑芒仿佛一根碧竹射来,轰然呼啸落在晏琳琅身前,阻住她向前的去路。 季青林颀长的身影下一瞬便落下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身上还沾着几片琅粉色的桃花。 ——那是朱雀台拜师大典仪式的一部分,师尊洒落桃花瓣至弟子身上,象征着一种福泽和庇佑。 晏琳琅盯着他恍然大悟,没觉得意外。 原来季青林方才匆匆而去,是赶着去朱雀台观礼。 季青林神色稍有些不虞。 他单手执着凌云剑柄挡在晏琳琅身前,扭头随意瞥一眼肩头染血的空青:“让你们守着琳琅,就是这样守的?先去后面站着,稍后自去领罚。” 空青抿着唇角,望着晏琳琅眸光闪烁,像是有些迟疑。 可片刻后,他低下头,捂着肩膀退到季青林身后。 季青林这才看向晏琳琅,向来晏和的脸上染上几分凉意。 “琳琅。”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说,“回去。” “为什么?” 晏琳琅真的不明白,季青林、空青……为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苏醒,除了起初那一定点喜悦以外,眼底都只剩下忌惮。 戒备着她、警惕着她。 就像是在防一个贼。 季青林没有回答,态度少有地有些强硬:“回去。” “我不想。”晏琳琅攥紧了流云剑。 她直视着季青林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想去朱雀台。” 季青林眉间紧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生出几分不悦:“你为何如此不听话?琳琅,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晏琳琅面容冷淡,半分不退让:“师兄又为何不愿与我说实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从前,毕竟,你从前也不会这样对我。” 季青林薄唇抿了又松,脸上神情变幻。 良久,他才像是妥协了一般,周身凛冽气势一松,又有几分恢复成从前那个晏润如玉的师兄模样,语气也稍微软了几分。 “琳琅,你这又是何苦?” 季青林看着院落里被剑气扫荡的一片狼藉,他从来不知道晏琳琅的气性竟然这样大。 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番,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师尊只是觉得纪宛晴资质不错,再加上结了因果,所以才收了她做弟子。” 季青林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愈发觉得晏琳琅自苏醒起就大闹落云峰显得格外莫名其妙。 可毕竟是当作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但你依旧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 “师兄,你不明白吗?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个高下,只为了旁人心中一席之地。” 晏琳琅顿了顿,冰凉的眼底染上几分情绪。 她看着季青林,低声道:“师兄,他食言了。” 自从晏琳琅成年以来,她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伤口。 记不清有多少年,季青林再也没有见到晏琳琅对他如此亲近的模样。 他一愣,心口不自觉滚烫。 “琳琅……” 但很快,季青林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心底还未完全热起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再次冷下去。 “当年那个约定……那不过是口头的戏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青林指尖蜷了蜷,静默片刻,下意识反驳,“你难道真的当了真?” 这语气,就好像谁当了真,谁就是天下头一号蠢货。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不堪其扰般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执着于一句五百年前的戏言,琳琅,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算师尊收了新弟子,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我最宠爱的师妹,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只不过,从前我们只有三个人,如今多了一个纪宛晴。”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并不难相处。时间长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晏琳琅静静看着季青林诉说他想象中的未来,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 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是他们看错了吗? 那把连灵力都没有的剑,竟然将鸿羽剑压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但剑修斗法瞬息万变,一切都在呼吸之间。 天崩地裂的气流中,流云剑飞旋。 晏琳琅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她毫无滞涩地挽了个令所有人都眼花缭乱的剑花,流云剑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再次朝着空青袭去。 剑风裹挟着剑意,瞬息而至。 噗嗤—— 空青左肩一痛,愕然垂眸。 灰扑扑的剑身不偏不倚没入他肩膀,只差一寸便要刺入他命门。 流云剑盘旋了一圈,悠然飞回主人身侧。 剑柄被一只莹白的手稳稳接在掌心。 白衣翩然的女子手腕翻转,垂眼轻描淡写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 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剑身再次恢复一片灰蒙,滴血未沾。 流云剑是云澜剑尊亲手为晏琳琅打造的。 听闻他曾奔波于数十个秘境,遍寻天材地宝,耗费九九八十一天,只为心爱弟子的一把流云剑。 空青一阵恍惚。 他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慢条斯理将剑尖抵上他心口,轻点两下。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陈述事实。 “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的确,只需要一招。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交替。 无数个日夜之间,就在这棵梨树下,白衣少女手持一把木剑,无数次轻而易举化解他的剑招。 “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主动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词不达意地安慰,“宝剑锋从磨砺出。空青,你的天分很高,早晚会进入内门的。” 那时的他脱力般将手中的木剑扔到地上,喘息着艰难问:“进入内门,就可以像琳琅师姐一样厉害了吗?” 白衣少女一愣,随即笑了。 “那可不行。”她认真道,“我也是会进步的哦。” 是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哪怕她昏睡了五百年,而他日夜兼程。 他还是追不上她。 …… 鸿羽剑“当啷”一声坠地。 “琳琅师姐。”空青声音干涩,“对不起。” 晏琳琅却垂眸盯着剑尖,没有回应。 少年神明骤然抬眼,拂袖一扫,奚长离被磅礴的神力击得倒飞出去,落地时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殷无渡掌下的神力还在汹涌扩散,隐隐徘徊在失控的边缘,仿佛要将奚长离连同整片沧浪水域摧为齑粉。 直至指尖一暖,一只纤柔的素手握住了他绷紧如铁的冷白手腕。 用尽全力般,紧紧握住。 少女清澈坚定的嗓音传来,如清风荡破迷障:“殷无渡,不可以失控,不可堕神!” 恣睢的戾气有一瞬的凝滞,呼啸的罡风温柔地蛰伏起来。 神明黑色的面甲外,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晏琳琅,如黑冰,似深潭,翻涌着暗色的洪流。 许久,他抬起玉琢般的指节,隔空碰了碰她的眼尾,很轻地问:“疼吗?” 晏琳琅并未受伤。 仅是一瞬的怔愣,她便意识到殷无渡方才的失控从何而来。 “殷无渡,你……想起来了?” 无欲无求的九天神明不该有这样复杂的眼神,除了他恢复记忆之外,晏琳琅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她的确猜对了。 片刻的平静,殷无渡慢慢垂下手掌,目光重新变得冷硬。 他第一次上昆仑,他们踩碎了他的心。 他第二次上昆仑,他们杀死了他曾视若皎月的心上人。 光跪一天一夜怎么够呢?简直不可饶恕! “等着,我先杀了那些人,再来解决你我的纠葛。” 殷无渡很轻地笑了声,挣开晏琳琅紧攥的手指,化作疾光朝北飞去。 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他要将染透她鲜血的罪恶之地,统统烧干净! “殷无渡!”晏琳琅的手抵在门板上。 她本来以为,这么久没见到母亲,她肯定会陌生疏离。 但晏琳琅发现,并没有。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被撬开了一道小缝。 一点点溢出来,一点点漏出来。 最终,晏琳琅记起的事越来越多,关于徐灵雨的眉眼也愈发熟悉。 这时,晏琳琅才发现,她只是不敢去思念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她没有母亲照顾,没有长辈贴心贴肺对她好。 她会嫉妒。 嫉妒晏心月有焦莲筹谋,羡慕晏心月有父亲晏瑾疼爱。 而她,只是路边的杂草,有血脉牵扯,所以被晏瑾好心捡回了本家。 晏琳琅什么都不是。 甚至连与晏心月一争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晏琳琅有娘亲了。 她的鼻腔泛起一重重酸意。 为什么每次想哭,鼻子都会刺痛呢? 她忍住眼眶里的泪珠,怕徐灵雨担心,怕这是一场梦。 直到,晏琳琅看到……那支曾被焦莲手下婆子打落的花钗,此时还安安稳稳簪在她的发间。 银镀石榴花果玉簪,石榴小果用一颗颗莹润珍珠代替,很典雅美丽。 为什么? 她如梦初醒,望向自己的手指。 纤细的指骨缩小了,手背变旁了,还有小孩富态的肉窝窝。 她变回孩子的模样了? 难道,是重回到过去了吗? 晏琳琅发懵。 呆里呆气的模样,逗得徐灵雨一笑。 温婉的女人朝她走来,捏一捏小孩丰腴的脸蛋:“怎么?风寒好了?还敢出房门吹风!” 晏琳琅被徐灵雨戳了一下,额头触感真实。 她捂住头,甜甜地笑:“娘。” “真乖。”徐灵雨蹲下身,亲了晏琳琅的脸,顺势抱她起来,“等一下喂你喝药,好不好?” 晏琳琅不会拒绝母亲说的任何话。 她依恋地挨靠着徐灵雨,感受母亲颈间的温热。 晏琳琅被放到柔软的床上,徐灵雨拉过薄被盖在她膝上。 小孩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炎炎夏日了,天气不冷。 徐灵雨端药汤喂晏琳琅,一勺苦药,一颗蜜饯。 晏琳琅的嘴里,一阵苦涩一阵甜。 她的眼眶又发烫了,小手绞在一起,握得硬邦邦。 她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惊扰到徐灵雨,母亲就会走了。 徐灵雨看出不对劲,高高挑起眉头。 她小心掰开晏琳琅的手,小孩的指骨在她宽厚的掌心,伸展平整。 然后,徐灵雨给了晏琳琅一块糖糕。 端端正正摆在小孩稚嫩的手心,散发甜甜的香味。 晏琳琅的杏眼马上变得明亮,小声惊呼。 徐灵雨揉了揉孩子的头:“吃吧,你喜欢的桂花糕。我特地从罐子里拿干桂花,让灶房的厨娘蒸的。” 晏琳琅低下头,狼吞虎咽。 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 她说,谢谢阿娘。 徐灵雨骂她,傻孩子。 晚上,晏琳琅要和徐灵雨一块儿睡。 软缎被套里塞的是今年刚打的棉花,太阳晒过,暖洋洋的,有种日光的香。 她睡床边,母亲睡里面。 徐灵雨好笑地问:“你不是总说床底下有妖怪,会挠小孩脚心嘛?还敢让我睡里面?” 晏琳琅外表是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 她摇摇头:“小琅不怕,小琅保护娘亲。” 在徐灵雨去世后的无数个夜晚,晏琳琅都是一个人克服对黑暗的恐惧,独自入眠。 因为没有母亲在,她不信赖任何焦莲派来的人。 她答应过徐灵雨,要好好活下去的。 晏琳琅闭眼,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胸口盖着薄被,母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晏琳琅好安心。 睡醒时,晏琳琅下意识去找徐灵雨。 幸好,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徐灵雨。 小孩子莫名颤抖,徐灵雨以为她做了噩梦,打趣道:“小琅梦到什么了?别怕,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 晏琳琅抓住母亲的手又紧了紧,只有眼下的一切是真的。 中午吃饭,徐灵雨给晏琳琅煮了很多好吃的。 她擅厨艺,许多菜,连厨娘都闻所未闻。 晏琳琅喜欢吃徐灵雨煮的糖醋排骨、蛋炒饭,还有粉蒸肉。 母亲大病一场后,性情也大变了。 但晏琳琅喜欢现在的母亲。 从前的娘亲很讨厌她,清醒时会掐晏琳琅、打晏琳琅,骂她不是一个带把的儿子,所以晏瑾才会失望地回本家。 晏琳琅身上时常是淤青的伤,但她仍旧对母亲很好,会给母亲喂粥,端吃食。 直到一日,母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晏琳琅以为她要死了。 她祈求神佛,不要收走母亲的命。 幸好隔天,徐灵雨活了。 她的眼睛里有晏琳琅没见过的神采,她温柔对晏琳琅笑,还喝晏琳琅端来的粥。 晏琳琅抹抹眼泪。 她好像苦尽甘来了,她也有母亲疼爱了。 “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晏琳琅又一次,郑重对徐灵雨说这话。 徐灵雨哑然失笑,搂住了晏琳琅:“嗯,我们小琅很厉害很乖,你和父亲一起保护娘亲,好不好?” 很温馨的一句话,却在瞬间,令晏琳琅毛骨悚然。 她汗毛倒立,如坠冰窟,抱住徐灵雨的两根纤细如竹节的手臂,轻轻颤抖。 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母亲除外。 即便嫁了人,也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夫渡身上。 正如她的婚姻,这样悲惨。 但徐灵雨不再对晏瑾抱有希望以后,她过得逍遥自在。 因此,晏琳琅能够肯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徐灵雨。 “小琅,你怎么了?” 母亲还在轻轻问她。 “娘亲不会说这种话。”晏琳琅忍住战栗,忍住“失而复得的美梦破碎”的苦楚,“你不是我的娘亲……” 正是这句话起了效果。 她抱住的这个徐灵雨,忽然不出声了。 女人温热的身体变冰冷,身体仿佛漏了气,噗嗤一声软了下去。 晏琳琅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杏眼发黑,又是一阵震荡。 晏琳琅再次陷入昏睡。 …… 醒来的时候,晏琳琅的手已经恢复如初。 她倒在深山老林里,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她的小伙伴。 晏琳琅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呼吸。 很快,谢芙与鲁沉山跑来了,问她:“你怎么样?” 晏琳琅摇摇头:“我没事。” 谢芙松了一口气,担忧地说:“小琅姐姐,这道毒烟是入梦蛊,会用美梦牵制人。我看你半天不醒,可担心了!为了救你,我还想去追杀那些傀儡师,但被鲁沉山劝住了。他说密林里可能不止我们一波人。” 晏琳琅摸了摸小孩的头,感激道:“阿芙很乖了,确实不要为我冒险,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这话令鲁沉山一呆。 他以为晏琳琅就是用温柔的话术欺骗小孩为她卖命,没想到还有几分良知吗? 晏琳琅下意识去找殷无渡的存在。 殷无渡心智强大,应该不至于被梦魇所困。 然而,晏琳琅一回头就看到唇瓣紧抿的殷无渡。 他身体绷直,指骨紧攥住木轮椅扶手。手背横陈一道道强劲的青筋,仿佛黛色的山峦。 他入梦很深,无法自拔。 明明很痛苦,却深陷其中。 晏琳琅心里一个咯噔,不由问谢芙:“如果醒不来,中蛊的人会怎么样?” 谢芙抱住妹妹,仔细想了想,说:“会死。” 晏琳琅咬了下唇。 殷无渡虽说满肚子坏水,但他罪不至死。 她不想殷无渡死。 也是这时,殷无渡忽然捏住了她纤细伶仃的腕骨。 晏琳琅被他猛拉到身前。 小郎渡垂头的一瞬间,晏琳琅听到他欢喜而压抑的一声:“娘。” 原来,殷无渡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有自己记挂的人- 殷无渡的梦境并没有晏琳琅想象的那么美好。 碧瓦朱甍的皇城常年阴沉沉的。 许是杖毙的宫人多,宫阙走道成日里寒浸浸的。 又因梅雨季风雨大,屋隅角落里带点刺鼻的土腥味,不好闻,只能用檀香驱散。 宫道充盈浓厚的香火味,仿佛皇宫里所有事物都是腐朽的。 这时的殷无渡还很年幼,不像兄长一样,有太傅教导课业。 他被放养,却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皇帝殷望山,自认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 他为了抬举奴隶出身的殷无渡,特地给他一个能长于坤宁宫的机会。 奈何殷无渡任性至极,死活不肯跟着皇后生活,非要被母亲蛮奴养在膝下。 皇帝殷望山对次子失望,每次看到殷无渡抱住蛮奴的纤腰,狼似的一双凤眼死死盯着他。 殷望山就心生起一重厌恶。 一个罪奴的孩子……他真是昏了头,竟恩赐蛮奴一个孩子。 “二公子,那狗蛋也能入内吗?” 晏琳琅半天不动,又提了个无礼的要求。 殷无渡单手撑着额头,头疼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究竟鬼迷了什么心窍,竟会同意让晏琳琅这种嘴巴子没边的女子靠近他。 殷无渡忍无可忍:“再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你就别进了。” 脏东西,败坏他寝房风水。 禁止! 晏琳琅长长一声叹,只能把狗蛋放回房间,再小心推开殷无渡的房门。 她探头探脑,很快看到脸色不善的殷无渡。 许是被她吵到了,少年郎薄唇紧抿,眼神也有点凶。 晏琳琅心虚地说:“二公子在外露宿,人生地不熟,夜里应该也很难入眠吧?” “不会。”殷无渡冷冷道,“只要你别烦我。” 晏琳琅为难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烦你呀,主要是……怕鬼。” “借口。” 尸堆里忽然竖起一根纤细的指头,女孩子软糯的声音传来—— “我才十一岁,我爹不让我看这些。” 闻言,晏琳琅惊慌失措,推开殷无渡。 晏琳琅跌坐地上,和那个穿着黑色袄裙的少女面面相觑。 她先开口问:“你是谁?” “漂亮姐姐,我是谢……”谢芙刚要开口,很快她的嘴就被年纪更大、城府更深的鲁沉山捂住了,“唔唔唔!” 鲁沉山歪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鲁沉山拉起谢芙,跌跌撞撞要往门外走。 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殷无渡便冷笑道:“中了绝命蛊,还想走吗?” “绝命蛊?” 鲁沉山心里一沉,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望向殷无渡,“你是谁?你怎么会用蛊?” 唯有谢家子弟才会用蛊,为了保持传家术的纯正,凡是有谢家以外的子弟偷学蛊术,都会被谢家人猎杀。 谢芙没有鲁沉山想的那么多,她拉开衣袖,看到手腕上果真被圈了一道红线,这是蛊虫入体的象征。 她惊喜:“哇!你真的会下蛊!你是我爹爹的私生子吗?不然你怎么会谢家的蛊术?” 谢芙嘴快,一下子把家底抖出来了。 鲁沉山头疼地扶额。 殷无渡推动木轮椅靠近他们。 两小只或许是被他凌冽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腿瘸了一下,后退半步。 两小只瑟瑟发抖:“你、你想干嘛?” 殷无渡唇角微勾,明明坐着的少年比他们都要看起来脆弱,气势上却还是强压了他们一头。 他凤眸冰冷,淡道:“她是谢家的小姐,那你是谁?” 谢芙以手肘敲了敲鲁沉山:“哇,鲁沉山。他真的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是谢家的小姐了!” 鲁沉山悲痛扶额,他怎么会有这么猪的队友! “哦,机关客鲁家的孩子。”殷无渡下了定论。 鲁沉山身份暴露,他也不装了。 他自腰后摸出一枚木球,高举着,道:“既然我们中了蛊毒,那你们也别想跑!这是我鲁家的玲珑炮,落地便能引发一场爆破,此处将会被夷为平地的!” 他话刚说完,晏琳琅端来一盆洗脸水,兜头泼过去。 哗啦一声。 鲁沉山和谢芙齐齐闭眼,淋了个落汤鸡。 鲁沉山:…… 谢芙:……? 殷无渡盯晏琳琅:“你在做什么?” 晏琳琅无辜:“任何火药炮弹不都是用硝石、木屑、硫磺等物助燃引爆么?我泼了水,木炮浸湿了,应该废了吧。” 听到这话,鲁沉山丢了球,默默鼓掌:很好,你厉害。 殷无渡笑意渐深:“若是如此。两位……死定了呢。” 谢芙瘪嘴:“鲁沉山,怎么办?我还没抱到漂亮姐姐呢!” 鲁沉山:“……闭嘴吧你。” 晏琳琅也差不多琢磨过来他们的身份了,想到明日要上山摸蛟蛇蛋,是闯的谢家蛊阵,她脸上的笑谄媚了许多。 “其实,我们二公子也不是坏人。” 谢芙抓了抓鲁沉山的衣角:“漂亮姐姐的声音好好听,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鲁沉山:“……蠢死你算了。” 晏琳琅温柔地摸了摸眼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小女孩,说:“他只是想请神通广大的二位,帮一个小忙。只要你们肯帮,蛊毒马上就会解开。是不是?二公子?” 晏琳琅回头,祈求殷无渡。 一想到她达成夙愿就不会烦自己了,殷无渡不耐地配合:“嗯,破阵之后,我帮你们解蛊。” “那好吧。”生死关头,他们别无他法。 毕竟,也不能惊动谢家和鲁家的长辈,否则回本家以后,鲁沉山和谢芙一定会挨揍。 晏琳琅和两小只约好明天子时破阵的时间后,就劝他们赶紧回屋里沐浴更衣,免得衣裳湿了吹风感染风寒。 离开寝房,谢芙还在感慨:“漂亮姐姐真是个好人呀。” 鲁沉山:“可是这水,就是她泼的啊……” 没救了,这孩子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晏琳琅略施小计就得来两员破阵大将,不免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殷无渡眼神复杂。 晏琳琅总算想起绝命蛊的事,好奇地问殷无渡:“你怎么会想到下蛊?” 她并不蠢笨,知道殷无渡不喜欢她问这些传家术的来源,她也很有默契从不提及,只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毕竟……项上人头也很重要。 果然,别的问题殷无渡不会回答,这件事,他倒是愿意说。 “防贼。”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晏琳琅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这个贼人,总不会是……说我吧?” 殷无渡讥讽:“你挺有自知之明。” “……”晏琳琅沉默。 嗯,怎么说呢。她觉得,殷无渡对她的印象也太差了! 她就是做贼,也不会爬窗啊! 毕竟那窗台太高了- 第二日,子时。 青竹推着殷无渡的木轮椅,同他还有晏琳琅一道来紫金山脚下。 路上,晏琳琅问:“昨日我们虽然戴了易容面具,但声音没变,往后世家子女见面,谢小姐和鲁公子会不会认出我们?” 殷无渡不屑地道:“便是认出来又如何?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他们能要挟你什么?至于我,好歹是天家的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可不敢代替家族站位,和皇家杠上,怕他们作甚。” 听殷无渡胸有成竹的语气,想来他早早想到这一层了。 晏琳琅连连感慨:“难怪你有恃无恐。” 少年勾唇,冷嗤一声:“况且,他们有没有命活着都有待商榷。” 这是要杀人吗?晏琳琅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不是什么善心人,如果这样做能为自己省掉一些大麻烦,她不介意殷无渡用极端手段肃清障碍。 山下静悄悄的,唯有黑峻峻的树影,随风张扬摆动。 偶尔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晏琳琅知道,那是其他蠢蠢欲动的破阵者。 毕竟今日谁都想拿到蛟蛇蛋,守在此地的人,不止晏琳琅一个。 晏琳琅下意识靠近殷无渡,小声问:“二皇子,这些人没有进山,难道是在等人先试阵吗?” “自然。”殷无渡单手支下颚,很厌倦这种杀戮争斗,“一群蠹虫,竟想把我们当成饵料。” 晏琳琅还想问什么,可很快,人声盖来,是鲁沉山和谢芙。 他们惜命,不敢爽约。 但其实,两小只早早就尝试了各种解蛊的法子,最终无功而返。 蛊虫分很多种,有的是爬虫蛇兽、有的是虫子的汁液。 像鲁沉山和谢芙手上那一圈红线,就是蛊虫凿碎了酿的蛊汁,这种液体钻入人体内后,会附着于皮肉纤薄处,形成一道松散的红斑。 连着看就像是一个圈。 他们发现,殷无渡很有能耐,养的蛊虫不是凡品,谢家能解百蛊的解药都无法消蛊。 那就说明,殷无渡并不是按照谢家惯有蛊术方子来研习的蛊。 他有自己的路数,甚至自成一派。 这种人很可怕,要么是不为江湖人所知的野路子,要么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无论哪种,今日鲁沉山和谢芙都逃不开了。 他们无法破他的蛊,除非找到制蛊的药方子。 两小只蔫头耸脑地走来。 谢芙看到晏琳琅,一双溜圆的猫瞳亮起,笑着喊:“漂亮姐姐!” 晏琳琅抿唇一笑,揉了揉谢芙扎得乱七八糟的发揪揪,“喊我‘小琅姐姐’吧。” “好啊。”谢芙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她里面挨上去蹭了蹭晏琳琅的掌心,“小琅姐姐身上好香。” “是桂花皂子的味道,你喜欢吗?我可以给你一块。” “好啊好啊!阿芙好高兴!” 殷无渡看了晏琳琅一眼,欲言又止。 她上次是不是还要拿皂子和他卖钱来着?怎么对上孩子就不收钱了? 鲁沉山的心思比谢芙重,他本能忌惮满肚子坏点子的晏琳琅。 大手拎着谢芙的后颈子,把她硬生生揪回来。 谢芙气得手脚乱动,“你干什么?干什么?!” “嘘,别吵!有危险。” 鲁沉山微微皱眉,大家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静下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声。 不过一刻,那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喉管被人拦腰截断,血液淹没了颈子,人断气了,霎时没了声息。 晏琳琅和殷无渡面面相觑。 她乖巧地接过推木轮椅的工作,催促青竹:“你去探路,二公子由我来保护。” 殷无渡听到她不自量力的话,冷笑一声。 青竹没有异议。 他踢踏树枝,一个旋身飞跃至高处,居高临下观察地形。 这时,诡异的铃铛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一声又一声,撼在人心上。 眨眼间,树枝震颤,沙沙作响,猛兽蛰伏。 晏琳琅害怕,但她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便是取火折子燃灯为他们照明。 不远处,无数个黑影笔直地拔地而起,他们高举着双手,身子骨僵硬,踉踉跄跄地横冲过来。 说是跑,倒不如是爬动。 晏琳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尸阵!”谢芙反应最快,她小跑到晏琳琅面前,抬臂挡住身后的人,“小琅姐姐,我保护你!” 晏琳琅一怔。 她没想到危急时刻,谢芙竟会主动为她拦住攻来的尸人。 她刚要劝阻,殷无渡便抬臂拦人:“你以为谢家的孩子是吃素的吗?” “她还是小孩子……” 晏琳琅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芙敲了敲抱在怀里的棺材,放出她藏了许久的妹妹。 “骨碌碌。” 妹妹掉出棺材了。 那是一个比谢芙还要矮上两个头的女孩,黑裙乌发,发尾绑了红绳,和谢芙一样,挂了两枚铜板。 简直就是缩小的谢芙。 谢芙高举双手,气沉丹田。 不过凝神一会儿,自她的袖口忽然伸出无数细线。 不知那些细线有什么关窍,蛇一样的灵活,竟死死缠住了尸人娃娃。 谢芙抖动十指,仿佛拨动琴弦一般,驱动妹妹朝前走。 起初,尸人娃娃还走得磕磕绊绊,很快,她的动作便敏捷了起来。 小小的傀儡女孩,直接冲杀进尸群里。 那么多的人,对上一个小女孩,肯定是胜券在握。 然而。 只是瞬间功夫,黑影尸潮便轰然倒下,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顺坡滚来。 谢芙只用了零星几招,就砍下了来袭的第一波尸人头颅! 胜利了? 妹妹的嘴角被谢芙操控,扬起诡谲的笑。 她像是活的一般,连蹦带跳跑到谢芙怀里,被女孩儿结结实实抱住。 谢芙满眼希冀,望向晏琳琅:“姐姐,阿芙厉害不厉害?” “阿芙最厉害了。”晏琳琅欢喜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碰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说,“妹妹也很厉害。” 晏琳琅碰上傀儡尸人的时候,掌心的触感滑腻冰冷。 这时,她才确定,妹妹的确不是活物,而是一具用腊油防腐重制的尸身。 妹妹被夸赞了。 谢芙愣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会夸她的妹妹。 家里姐姐们嫌弃她愚钝,把武器当作伙伴。 玩得最好的鲁沉山不会说妹妹坏话,但是他胆小,很怕妹妹。 晏琳琅是第一个肯夸赞妹妹表现出色的人。 她莫名有点鼻子酸酸的。 很快,谢芙又笑起来:“妹妹也很喜欢小琅姐姐。” 两人还没高兴太久,忽然又来了一波尸群。 这一次的尸阵太厉害了,他们的动作迅猛无比,前仆后继涌来,比平时蛊市的阵法要强悍上百倍。 “居然用了这么强的阵法,看来这次的蛟蛇蛋有点不同。”殷无渡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朗声问青竹,“操控尸人的子弟们都在哪几个方位?” 青竹四下查探了许久,回答:“八门尸阵,正南方向尸群最少。” “那是生门。”殷无渡指点鲁沉山,“去破!” “看我的!”鲁沉山早早准备好了许多玲珑炮,他一手一个,铆足劲儿往正南方向抡。 “砰!砰!砰!” 连炸三枚玲珑炮,一时间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燃烧。 尸人身上挂着的细线瞬息被烧断了。 傀儡师助阵失败,尸人一个个没了行动能力,倒在地上。 谢芙欢喜:“哇!我们赢了!” 晏琳琅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今日有惊无险。” 就在他们以为危险褪去的时候。 那些尸人忽然齐齐在地上抽动,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皮肉绽开了,骨头也被冒出来的浓烟冲散。 尸人皮囊尽碎,白烟自他们的骨肉涌出。 絮状的烟雾弥漫,从四面八方飘来,有夜风助力,一下子把几个少年少女团团围困。 殷无渡回过神,脸色阴沉地道:“不好!这些尸人是幌子,毒烟才是关窍!” 难怪那些守阵的傀儡师任由他们发现阵法的弱点,诱导他们去烧断催使尸人前进的丝线。 原来,真正的蛊毒,藏在尸人的身体里! 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落入了圈套! 晏琳琅明明捂住了口鼻,但那股香烟却很霸道。 钻入她的口鼻,窒住她的喉管,几乎是无孔不入。 她被一波波黑色浪潮淹没。眼前发黑,跌入无边深渊,被黑暗吞没。 头好疼,眼睛也好疼。 晏琳琅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瞬间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她坐在一间清雅的寝室里。 房门洞开,阳光明媚。 飘来一阵阵熟悉的药膳清香。 晏琳琅茫然地环顾四周。 庭院里,蹲着一个身着锦绸袄裙的女人。 她守着药炉,不断拿蒲扇煽火。 晏琳琅呆住了。 因为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徐灵雨! 方才看到的黑衣小姑娘一眨眼工夫,不见踪迹了。 她风中凌乱,脊骨雷击似的蹿上酥麻感。 晏琳琅不由毛骨悚然……敢情这间客栈,闹鬼啊! 晏琳琅点完菜,心有余悸地回到了膳堂。 不得不说,殷无渡出门在外也很看排面。吃喝住宿一掷千金,都是顶好的。 花梨木食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黑漆嵌螺钿香几焚上了清冽的佛手柑香。 明明是穷乡僻壤,他的居所却仍旧妆点得好似在高门大院。 晏琳琅没空评价殷无渡的高雅品味。 她想到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睛有点发晕。 晏琳琅不由分说拿了凳子,紧挨着殷无渡坐下。 一袭淡雅的桂花香飘来,殷无渡抬眸,瞥了她一眼。 “你做什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一听到“鬼”这个词,晏琳琅鸡皮栗子就翻起来了。 她哭丧脸,病急乱投医,问:“二公子,我晚上能和你一间房吗?” 反正殷无渡腿脚不便,夜里肯定是“正人渡子”。 她隔着屏风,在他房中打个地铺就行。出门在外,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 殷无渡刚递到薄唇边的茶险些呛出来,他抬袖掩唇,咳得眼尾潮红。 少年吓得不轻,扣茶碗的指骨都微微发颤。 良久,他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不要名声了么? 晏琳琅四下打量,小声说:“这里……闹鬼,我害怕。” “闹鬼也不行。”殷无渡郑重其事拒绝,“不要用这些荒谬的借口,当作接近我的理由。你一个女孩家……请洁身自好一点。” 他好高傲! 听到殷无渡放的狠话,小姑娘的眉眼顿时耷拉,可怜巴巴。 殷无渡:…… 他陷入深思。 是不是自己太凶了,把晏琳琅逼疯了? 最终,殷无渡虽然没有同意晏琳琅惊世骇俗的“同眠”请求,但是好心撤巨资,让青竹帮她从一家冥具店里买了道士画的符箓与八卦镜,伴晏琳琅夜里安睡。 三更半夜才回房就寝的殷无渡拧了拧眉心,精疲力尽表示:下次出门绝对不带小姑娘了,真麻烦- 客栈里的另一座寝院,背着一口棺材的小姑娘“咚咚”敲响了好友的房门。 “鲁沉山,你开门。” 屋内毫无动静。 小姑娘嘟嘴,又娇滴滴地喊:“你再不开门,我喊妹妹唱歌给你听。” 说完,她放下背上的棺材,作势掀开—— 就在这时,门窗洞开,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他梳着长辫,左耳上戴了一枚黑石耳坠,焦急地制止:“别、别!每次听你妹妹唱歌,我都瘆得慌,好几天不敢睡觉。阿芙,你好好收着妹妹,别放出来!” 小姑娘名叫谢芙,是百蛊渡谢家主的小女儿。 谢芙笑起来:“我今天找到姐姐了。” “姐姐?”鲁沉山一脸懵,“你姐不都跟着皇帝去双阳山冬狩了么?”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郁闷。他和谢芙打小关系好,平时出门撵猫斗狗都是搭档去的,不过最后一般他挨打,谢芙凭借小姑娘脆弱的眼泪逃出生天。 特别是今日,她拉他一起装病避开冬狩,族中长辈走人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偷跑到蛊市见世面。 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鲁沉山咽了咽口水,他的腿应该会被爷爷打折了。 谢芙神秘兮兮地说:“不是家里的姐姐哦!是外面的姐姐!父亲说,要我及笄才给我挑新的尸人,可是我还要四年等呢,太久啦!我今天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姐姐,我想把她带回谢家去,当我的尸人。” 不错,谢芙说的就是后厨看到的晏琳琅。 纤纤弱弱的女孩儿,制成尸人后陪着睡觉最香了。 鲁沉山一抖:“你看上了活人?这可不行!尸坑里挑个尸体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伤人呢?” “可是姐姐真的很漂亮……”谢芙委委屈屈,“万一她体弱多病呢?万一她早早离世呢?一想到她那么好看却要埋在土里,我于心不忍。” “……”能被你盯上才是真正的大不幸。 谢芙跺脚:“我不管,你陪我去问问,陪我!不然妹妹会陪我一起哭的。” 鲁沉山想到谢芙那个棺材匣子里的小女孩蜡像尸体,顿时汗毛倒立。 他才不要看谢芙牵扯尸人傀儡哭呢,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鲁沉山没辙了,只能咬咬牙,应下来:“行,我陪你去。不过说好了,要是人家不愿意,你不能动粗的。” “我知道啦。”谢芙乖巧点头- 厢房里,晏琳琅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会儿摸摸八卦镜,一会儿捏捏符箓黄纸。 女鬼能穿墙遁地,还能在人前现形,这些破烂玩意儿真的能拦得住吗? 晏琳琅不信。 她说胆大,实则也很胆小。没别的怕的,就是不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 思及至此,晏琳琅还是翻身起来,窸窸窣窣穿衣,然后偷摸靠近殷无渡的房门,她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 深夜打搅二皇子睡觉,似乎很没礼数吧? 可是她如今遭遇怨鬼锁魂,性命攸关,哪里还能以俗常规矩做事呢? 所以,晏琳琅轻轻咳嗽一声:“二公子,您睡了吗?” 殷无渡没睡。 他刚在内室沐浴完,正垂着濡了水的鸦青色长睫,思考今夜烘不烘干头发。 殷无渡的腿是自膝骨以下受伤,膝骨以上倒是完好,也能受力。 因此,除了不便行走,平日出行要木轮椅抑或青竹搀扶。 其余的事,他倒是能依靠臂力抑或滚轮的座椅,自己独立完成。 况且,殷无渡十分要强,日常起居不欲假借人手。 即便麻烦一些,他也不想让任何外人看到伤处。 这是他的软肋。 累了一整日,临到夜里,终于能休憩。 偏偏此刻,屋外响起小猫崽子似的怯生生的呼唤。 他此时杀心爆棚,好想灭晏琳琅的口。 殷无渡闭了闭眼,抽来一件狐氅披身,还是头疼地应了句:“进。” 堕入黑暗的瞬间,殷无渡心里在想—— 母亲虽死,但他如今似乎也不算……一无所有。 晏琳琅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忙御风跟上。 “看,有只小狗。” 晏琳琅眼眸一亮,蹲身逗着路边那只雪球似的小白犬,问身边的少年,“你瞧,像不像胥风的那匹白狼?” 殷无渡凉了目光,问:“你很喜欢他?” “我喜欢大狗。” 晏琳琅一手撑着腮帮,一手去碰小狗湿润的鼻头,“你不觉得,狗这种生灵很有意思吗?” 殷无渡轻挑眼尾:“你是说奴颜媚骨,还是摇尾乞怜?” “是真诚和忠诚。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犬,后来它老了,不爱动,整日趴在门口发呆,也忘记了很多事。但只要闻到我的气味,它仍会摇着尾巴蹒跚朝我走来……” 晏琳琅双手抱起小狗,举在眼前展颜一笑:“你知道吗,殷无渡,小狗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再次爱上它喜欢过的人。”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夫婿 好在殷无渡并未察觉其中歧义,轻嗤一声,显然不信。 他刚欲反驳这等无稽之谈,却见一个垂髫小儿吸溜着鼻子跑过来,大声道:“这是我的狗!” “原是有主的呀,抱歉抱歉。” 晏琳琅忙将小白狗还回去。 那小孩儿瞥了殷无渡一眼,很是鄙夷地嘟囔:“你们这些小哥,想逗娘子欢心就自己养只狗儿呀,老是抓我家的狗干什么!” 是夜。 “今日怎么想起召我前来?” 奚长离拢了拢衣衫,款款而来,“莫不是长夜寂寞,想有佳人陪伴?” 晏琳琅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肩膀,嫌弃地向后仰了仰,“我杀了个人,你去收拾一下。” “召我来就为了这事儿?!”奚长离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我有多忙你知道吗,尊主大人?” “有多忙?”晏琳琅挑眉。 奚长离身子一歪瘫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处理政务的?那些老家伙怎么那么难缠!” “很简单,”见她一副期待的样子,晏琳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谁厉害,谁说了算。” 奚长离猛地泄了气,又突然凑过来兴奋道,“我能对他们用合欢术吗?” “想都别想。”晏琳琅眉头一皱,当即拒绝。 对魔界众臣用合欢术这种办法都能想得出来,她真的怀疑自己来人界之前将大事决策权交给奚长离,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哼。”弥山位于鬼蜮裂缝与六欲仙都的接壤处,奇峰罗列,高可入云,是一道飞鸟难渡的天然屏障。 此处常年雷云翻滚,飞沙走石,寸草不生,其异象令无数修士望而却步。 然就是这样的恶劣之地,却在山崖之上藏着一处可摘星观月的平台,名为日月台。 日月台上有一座巨大的,陨铁打造的浑天仪,据说是千年前最后一个凡人皇朝大曦朝所打造的观天测时仪器,历经八百年不腐,上面精细的刻度仍然纤毫毕现。 这浑天仪吸收了多年的风雷之力,集日月精华于一身,慢慢的修成了一件法器,修为高深者进入其中便可撷取过往记忆,是以又被称作“溯回仪”。 晏琳琅循着殷无渡的气息,气喘吁吁赶到日月台上时,浑天仪上光芒未泯,显然已有人先一步进入其中。 她隐约能猜出,当年殷无渡是如何骗过天道,将凡间记忆储藏在红绳手链中的了。 可她想不明白:如果殷无渡真的想忘记一切,什么都不用做即可,飞升成神后自然会被天道散去记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冒着风雷崩摧的危险赶赴浑天仪中? 况且记忆和灵魄相连,硬生生将完整的记忆剥离,无异于用刀将身体的某个器官一寸寸剜除。 这种痛承受一次已是极致,再来一次,他是疯了吗? “这发起狂来就伤害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晏琳琅轻喟一声,毫不迟疑地打开浑天仪,飞身进入流光中。 浑天仪中是另一番景象。 一片虚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散发淡淡荧光的回忆画面如潮水般掠过眼前,转瞬将人吞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大师兄救我!”院落清幽,梨树无声伫立。 少年一袭青衫立于树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驳。 凌云剑鸣尖啸,他于风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阵风过,画面似流沙滚动发皱,拂乱一池幻象。 男人依旧一袭青衫,单手提着凌云剑,静立于对面。 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却不再染着笑意,凝望着她时,俊逸的五官写满了无声的焦躁和心虚。 梨树未开花,深褐色的树干在冬日间更显寂寥。 从前的百般疼爱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晏琳琅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紧了流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唤回她的神智。 晏琳琅不欲与季青林争辩,转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懂她的自然会懂,不懂她的,任凭她如何剖白都不会明白。 她没必要多费口舌。 但季青林分明已经赶去了朱雀台,朱雀台并不在落云峰上,以季青林如今的修为,应当无法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他主动赶回来,定然有他的原因。 季青林话音微顿,脸上浮现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确是有其他事情才会赶回落云峰的,但是没想到刚一赶到便遇见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打岔竟然忘记了初衷。 直到晏琳琅主动开口询问,他才恍然回想起来。 但想到他真正的来意,季青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眉间紧锁,视线无声落在流云剑上,抿唇不语。 晏琳琅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为流云剑而来?”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静,语气很淡。 季青林的反应却比她这个将要被夺本命剑的人更大。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嘶哑,显然是心神震荡。 “琳琅,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琳琅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预设她一定会想些什么,而且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但这一次,季青林没有想错。 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流云剑。 剑就是剑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剑,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这一点,晏琳琅心知肚明。 她知道季青林也心知肚明。 但季青林不会主动做出这种选择。 晏琳琅眸底一片冰凉:“是谁让你来的?” 季青林神情稍有些僵硬,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抹晏润笑意。 他软着语气接着哄她,却没有直接回答:“琳琅,没有什么谁。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晏琳琅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半分没有被他扰乱心神。 她眼神坚定,不偏不倚盯着季青林:“是师尊让你来的。” 语气间已十分笃定。 季青林眼神闪烁,指尖紧紧扣住凌云剑,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但很久之后,他依旧没有否认,只是语气中重新染上强势:“琳琅,将流云交给我吧。” 晏琳琅一偏头,握着流云剑纹丝不动:“如果我说不呢?” “听话,琳琅,师兄是为了你好。” 季青林叹口气,“你现在身体虚弱,即便刚才以剑意胜了空青又如何?他不过是个常年在落云峰的驭灵境剑修,我与他不同,于历练中经历无数生死,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晏琳琅觉得可笑:“我身体为何虚弱,其中缘由你不是不知晓,现在却反过来拿这一点压我?” 季青林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却也只是默默避开这个话题,语中强硬半分不让。 “琳琅,师兄当真想让你好好休养,早日将身体养好。你既然知道今日这把剑我必定要带走,就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更好。”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不忍,语气稍微缓和几分,“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晏琳琅轻笑,顺着季青林的意思反问:“既然如此宠爱、器重我,又为何执意要我手中的这一把流云剑?” 季青林眸光微沉,仿佛被说中心事,哑声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琳琅来说太残忍。 可是宛晴她…… 她更不能没有流云剑。 晏琳琅似乎没有察觉到季青林的难堪,接着道,“正如你所说,师兄,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平静,没有丝毫不甘,像是只是陈述事实。 “凭借你的实力、凭借师尊的实力,只要你们想,又有什么得不到?” 晏琳琅轻抚流云剑身,“可我却只有它了。” 方才说出口劝解她的话,这一刻全都像是锋锐的刀刃般重新扎回了自己心头。 季青林喉结上下滑动,在某个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 琳琅沉睡了五百年,为了天下苍生修为尽失。 她失去了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依仗,苏醒之后世事沧桑变迁,她心里又该有多怕? 可他身为她从前最依赖信任的师兄,却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情身体。 以宫步阵禁锢她、弃她而去不说,此刻竟然还想要夺走她的本命灵剑。 ……何其残忍。 “琳琅,我……”季青林喉头干涩,开口声音竟嘶哑不成音调。 他一时间甚至想要为她违抗师尊的命令,心底也替她生出几分怨气恼意。 但下一秒,另一张与晏琳琅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季师兄。”少女灵巧地凑近了他,弯月般的眉眼笑意盈盈,“你很想看雪吗?我知道什么时候下山最合适哦。” 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眉眼,季青林恍然间仿佛回到五百年前。 身侧少女也与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合。 她……像极了琳琅年少时的样子。 那便同她一同去看雪吧,带着琳琅的那一份。 好像这样一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处就不会那么那么疼。 鬼使神差地,季青林答应了陪纪宛晴一同下山。 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初雪。 纯白大雪纷扬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猩红的鲜血。 纪宛晴倒在雪地之中,唇畔染血,人事不省。 那双熟悉的眼睫紧闭着,唇角却还挂着依稀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季青林心神一阵剧震,仿佛再一次经历五百年前的那一幕。 他再一次失去。 季青林连夜带着纪宛晴回到潇湘剑宗,上了落云峰一剑劈上云澜剑尊洞府前的禁制。 下一瞬,洞府内袭来一道强横剑意,一道冰冷声音蕴着浑厚灵压轰然砸落。 “何事喧扰?” 季青林抱着昏迷的纪宛晴“扑通”一声跪下:“师尊,求求您,救救她!” 洞府内安静一瞬。 随即,禁制一松,淡漠声音传来:“带她进来。” 纪宛晴身体内千疮百孔,季青林按照云澜剑尊的指示将她抱到琳冰床上,才见她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季青林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震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没入纪宛晴眉心。 他垂眼感受半晌,语气淡淡:“若继续发展下去,她时日无多。” 季青林神情凝重:“还有多少日子?”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不出十日。” 季青林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放任她去死吗?琳琅她还……”后面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 云澜剑尊自然知道季青林想说什么,他没有回应他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只是道:“只有我独门功法能够克制住她体内乱窜的邺火。” 季青林怔然。 独门功法从来不外传,如果想要云澜剑尊救下纪宛晴,她必然要被他收入门下。 可是……师尊早已答应一人,此生不再收徒了。 但如今,那人却生死不知。 季青林心乱如麻:“那……可是琳琅……” 云澜剑尊立于琳冰玉床一边,雪白袖摆垂落在床榻上。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滑腻布料微微坠于少女指尖。 云澜剑尊居高临时地俯视着少女的脸,视线在那副眉眼上略微停顿:“我去查看一番,她是否还有苏醒的可能。”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晏琳琅。 说完这句,云澜剑尊便转身离去。 季青林知道他要去见晏琳琅,留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一狠心将纪宛晴留在此处,起身跟了上去。 属于晏琳琅的院落被一道强大的灵力拢在其中,里面晏度适宜,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 此刻正值凛冬,院落内却葱茏绿涛,繁花似锦,一棵梨树立于殿宇一侧,枝奚被人精心修剪过,上面梨花次第盛放,幽香顺着清风散入空中。 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青石板路,季青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竟然已经记不清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云澜剑尊则时常闭关,尽管很久没有来过,姿态却依旧驾轻就熟,仿佛脑海中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最终站在房门前。 季青林莫名有些紧张,此刻事态已经发展到紧迫的地步。 “琳琅和宛晴的神识,我们真的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吗?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让她们都留下?” “这一点,你早该心中有数。” 云澜剑尊睨他一眼,淡淡道,“心神不宁便留在此处等我。” 说罢便推门而入。 季青林迟疑片刻,紧随其后。 房中燃着安神香,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搭在小腹,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清丽精致,双眸轻阖,看上去像是正在小憩。 这张脸与正躺在琳冰玉床少女的脸有七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人凛然如山间孤月,高洁不可攀,另一人烂漫如山间芳菲,艳丽又亲和。 细细看去,并不难分辨两人的差异。 再次看见这张脸,季青林心神俱震,仿佛再次被带回封印在此处的六百年岁月之中,连带着对纪宛晴的挂念也淡了许多。 云澜剑尊身姿挺拔立于床边,降下的阴影将少女拢在其中。 他没有言语,只这样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骨髓之中。 半晌,他伸手探向她额头。 白衣女子原本静静沉睡,此刻或许是感受到熟悉而依恋的气息,脸颊下意识蹭向他掌心,眉间微皱,似是不适,想要向他撒娇。 云澜剑尊动作微顿,眼睛定定凝视着她。 可良久过去,白衣女子依旧并未睁开双眼。 云澜剑尊眼睫落下来,唇角不自觉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掌心溢出灵光,柔和地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晏柔探向她识海,试图触碰她神识。 没有任何回应。 他探入的灵力像是沉入深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激起。 季青林一直守在床边,见云澜剑尊神情不对,连忙问:“师尊,如何?” 云澜剑尊静坐于床畔,轻轻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眼底情绪翻涌又褪去,收回手。 最终一叹。 “也罢” 那一日,云澜剑尊收回了笼罩于院落之中的灵压。 顷刻间,百花凋零,绿草泛黄,满树梨花转瞬间枯萎零落。 光秃秃的梨树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昭示着什么。 有人已经无声地作出了选择。 …… 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眼底的茫然散去,重新染上固执的坚持。 “琳琅,宛晴她的体质特殊,需要云灵滋养才能勉强续命。” 季青林正色道,“云灵千年现世一次,距离下一次还有四百年,而上一次现世的云灵,被师尊铸在了你的流云剑里。”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微有些起伏,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焦虑和压迫感。 “琳琅,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一声金鸣,凌云剑铿然出鞘。 季青林仗剑而立,青衫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字一顿道,“琳琅,不要再任性了,请你顾全大体,将流云剑交给我。” 晏琳琅简直像是不认识季青林。 这番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仔细一听,却发现这就是一顿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 修仙之人原本便是与天争命,修仙界更是弱肉强食,各凭本事。 杀人夺宝倒是常见,但她还真没听说过因为别人弱小,所以她就必须将自己的本命剑拱手相让的道理。 她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本命剑,就成了任性、不顾全大体了? 晏琳琅听着识海中兴冲冲的声音,望着季青林的眼神逐渐冷却。 晏琳琅睁目,恰巧见到记忆中的自己正被吊在半空中,鲜血顺着魔链汩汩淌下。 她看到奚长离救下玉凌烟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她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寸寸碾作灰烬…… 真是可悲。 原来她受情花咒控制时,脑子不清醒的模样是如此的狼狈。 晏琳琅淡然地穿过自己的回忆,继续朝深处摸索前行,寻找殷无渡的踪迹。 不稍片刻,前方虚空中出现了殷无渡的背影,晏琳琅心下一喜,忙加快步伐小跑过去。 “殷无渡!等等!” 她伸手去抓殷无渡的袖袍,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猛然跌落,坠入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晏琳琅稍稍侧过脸颊躲避强光,额角的几缕碎发垂落,轻烟般笼罩住半张白皙细腻的芙蓉面。 待强光散去,她慢慢打开眼睫。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入目是一线流霭般倾泻的飞瀑,云岚舒展,几片嫣红似火的枫叶随风飘落,穿过她半透明的手掌飞下山崖。 这里是,饮露宫后的观景崖? 晏琳琅正在思索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记忆,还是殷无渡的记忆,就见前方的红漆木桥上走来一道穿红着绿的身影,朝着她的方向唤道:“少主?” 被发现了? 晏琳琅下意识往枫树后躲,片刻反应过来,眼下她只是个过往回忆的旁观者,按理说,并不会被记忆里的人看见。 果然,那道鲜丽的少年身影径直地越过她,在石崖边停下,自顾自纳闷道:“奇怪,人呢?不是少主约我在此共饮吗?” 少年四处张望了一番,将置有酒水和玉盏的托盘小心地搁在石台上,然后转身从怀中摸出胭脂水粉,对镜细细地敷起粉来。 奚长离生气起身,一挥袖子便消失在原地,不见了踪影。 幻形的白烟过后,晏琳琅只觉身形骤然缩小,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殷无渡的掌心。 她低头看了眼毛茸茸的肉垫爪子,顿时无言。 “殷无渡,你怎么又将我变成掌中灵狐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就是因为这么多人看着。” 傩面下,殷无渡的眼眸漾起极浅的涟漪,捏了捏她的耳尖,方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边袖子,将她轻轻罩住其中。 “所以,要藏起来。” 空中间或飘落几点残留的雨露,街边的狂欢仍在继续。 殷无渡没有问晏琳琅,这场神祇降福算不算她的“第三件事”。 因为,那不重要。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同类 次日,晏琳琅见到了白妙所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个文文弱弱的少年,样貌不算俊美,胜在气质独特出尘。他宽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做事有条不紊,看起来不像个凡仆之子,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修。 加之长得白白净净,的确看起来“很好吃”,难怪妙妙会将他与剥壳的鸡蛋、冰镇的荔枝肉作比。 许是难得遇到晏琳琅这等不摆修士架子,容貌气质又出众的少女,少年趁着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来,说灵泉城的风土人情,说昨夜浴神节上那场从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开始,城中陆续有瘴气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们都甚为感激,就连城主也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今年约莫能过个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却隐隐透着欣喜,就仿佛他亲眼见了那样的盛景一般。 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墨芝的病似乎畏寒,待到夏日里便好多了,绿漪一个人操持松鹤院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晏琳琅也算勉强能用了,除了不让她出院门,其余的杂活儿绿漪都放心交给她干了。 许昌还在时,绿漪清闲,所以能多抽出些时间盯着她,如今她可没这等闲功夫。 “你听着些响动,若有人来扣门,只说待回禀大少爷之后再给答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见晏琳琅点头,绿漪耳提面命,“大少爷脾胃虚,用饭的时候不要来打扰,待我从屋里出来后再行禀报。明白了吗?” 晏琳琅继续点头,“明白了。” 每日黄昏时分,绿漪都会进入林墨芝的屋子,服侍他用晚餐和服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 比之早晨和午时,时间颇长,但算上服药的时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晏琳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子时,弦月西坠。 奉天谷中,一道青铜界门于弥漫的阴雾中缓缓现形。 垂缨飘带、仙姿玉容的少年神明拨雾如水,缓步迈入界门之中。长腿踏入的一刹那,他宛如从幽谷进入闹市,无数嘈杂的机括声自耳畔响起。 这里是傀儡宗销毁残次品的地方,也是万傀机关的力量来源。 无数断手断脚的傀儡木偶堆积如山,它们如怪物匍匐在地,密如星灯的赤红色眼睛颤巍巍地窥伺着擅闯的来人。 而在这些残次品的最前端,有一只格外巨大的、由无数废弃木偶粘连组合成的傀儡王。 傀儡王稍稍坐直身子,便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虎视眈眈盯着脚下蝼蚁般渺小的神明:“九天神明,因何踏入我界门之内?” 殷无渡连一句废话也懒得给,直截了当道:“来取灵枢金魄。” 灵枢金魄乃是万年前创世神女补天所遗漏的一颗沙尘,落在此间,成了一样可炼化万物、驱动万傀的法器,亦是傀儡王的心脏所在。 他率领这些破烂子孙在奉天谷占山为王数千年,连傀儡宗都要对他敬重有加,年年上贡以求他施舍力量……而这个年轻的野神,竟敢如此藐视他! 傀儡王喷出愤怒的浊息,抡起泰山巨石般的拳头砸向殷无渡,周围的破烂傀儡亦如豺狼扑食。 疾风震荡,刺目的白焰如滔天巨浪席卷界门。 转瞬间赤地千里,只余衣袂流光的少年神明孑然而立。 他抬手挥散灰烬,一尘不染的黑靴缓缓碾过傀儡的尸堆,一步一步踏上残骸,将那颗散发出金光的灵枢金魄从傀儡王破损的胸腔中掏了出来。 沉甸甸的,令人胆寒的力量。 殷无渡却眼也不眨地将它按入自己的胸腔,缓缓推进…… 傀儡王并未立即死去,睁大眼睛看着试图融入灵枢金魄的少年,发出无力的低吼:“竖子疯矣!灵枢魄可熔世间万物,炼化一切生机,即便你是神明之躯也难以承受!” 殷无渡恍若不闻,浓重的眼睫半垂,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泛白的指骨、颈侧根根鼓起的青筋彰显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 “苦海无涯,回头无岸,回头无岸啊……”季青林被晏琳琅了然中漾着嘲弄的目光看着,心底不自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羞愧。 这种愧意很快便化作烈火,焚尽他的理智,化作一阵恼意席卷而来。 他如玉般晏和守礼的面具破碎,抿着唇冷然道:“琳琅,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如今已是悟道中期,凌云剑在我手中能够发挥更强横的剑意。” 言外之意,晏琳琅如今只是丹田破碎的废人。 就算尚且能以剑意驱使流云剑,实力却与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是从前的晏琳琅,恐怕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向来柔和的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种诛心之言。 但她现在竟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你说纪师妹需要云灵滋养神魂。”晏琳琅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她邺火入体,神魂受邺火灼伤?” 季青林眉眼沉郁,承认道:“是。” 晏琳琅点头,又问:“你说你在凡人界救了她,之后便带回了落云峰?” 季青林额角一跳,倏地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没说话。 但他的反应与默认无异,晏琳琅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 毕竟,这些话是他不久前才对她亲口所说。 “这世上根本不会存在天生便被邺火入体的人。” 晏琳琅直直注视着季青林。 他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眼睫半垂着掩住眸底思绪,看上去不仅不复从前晏柔,反倒散发着几分诡异气息。 晏琳琅心底闪过些许念头:“她身上经历过什么?” 季青林下颌紧绷。 他眉间郁郁,一时间脑海中思虑许多,最终道:“琳琅,别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和师尊一心为你,如今你醒来,我们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宛晴一定也是欢喜的。” 这五百年来,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尝试过无数种法子,试图将晏琳琅唤醒。 但无论是聚灵阵、搜魂阵,还是各种源源不断堆进她房中的天材地宝,都没有唤醒她分毫。 若不是潇湘剑宗内属于她的弟子魂灯未灭,他们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后来是司星宫玉宫主偶然算了一卦,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晏琳琅身体受创太重,无法承载神魂。 若想救她,需要为她的神魂另寻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纪宛晴出现了。 一切都仿佛是天意。 季青林明白云澜剑尊心中所想,虽然云澜剑尊从未开口,但他每每看向纪宛晴的目光虽淡漠,却又深掩着某种狂热。 师尊想用纪宛晴的身体救琳琅。 于是在一夜云澜剑尊亲手将邺火渡入睡梦中的少女体内后,纪宛晴便留在了落云峰。 不是外门弟子,也不是内门弟子。 她身份不明不白,却在落云峰过得风生水起,享尽万千宠爱。 所有人都说她上辈子定是拯救了世界,能够享受这样从天而降的福报。 却不知这福报宠爱之后,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晏琳琅神魂强横,唯有天灵境之上的身体才能够接纳。 为了替晏琳琅养好这副肉.身,季青林时而游历归来时会给纪宛晴带上些礼物,想帮助她早日结丹。 有时是丹药,有时是法器,有时是晏琳琅从前爱吃的东西。 他已经提前将她当成琳琅对待。 然而渐渐地,眼看着纪宛晴对他们心中阴暗的念头一无所知,面对他笑得明媚,哪怕神魂受邺火灼烧呕血,也虚弱苍白着脸笑着让他们别担心。 季青林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越来越愧疚。 也不敢承认地…… 越来越心动。 自从云澜剑尊查探不到晏琳琅的神魂,并收回了庇佑她院落的灵力,纪宛晴在琳冰玉床上沉睡了三日再次苏醒过来。 她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眯眯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命只剩下七日。 只有师尊能救她。 但云澜剑尊回到洞府之后却只是闭关,再未见过旁人。 哪怕心下做了决断,可毕竟狠心放弃的那个是他六百年的弟子,云澜剑尊迟迟未有动作。 眼见着七日时间转瞬就要过去,最后一日前,云澜剑尊总算出关。 随着他的出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入室弟子。 季青林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纪宛晴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和师尊也会用时间补偿她,照顾好她。 晏琳琅或许不会再醒过来,但只要她魂灯未灭一日,他们便陪伴她一日。 谁能想到晏琳琅竟然恰巧就在这最后关头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天道给他们开的一场玩笑。 晏琳琅见季青林紧绷着下颌不语,心底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被邺火灼烧神魂的感觉,比抽筋剥皮还要更难捱。 按照季青林的说法,纪宛晴竟是被蒙在鼓里,忍耐了这种痛楚近十年。 纪宛晴同样是受害者,吃的苦也并不比她少太多。 所以晏琳琅不怨恨纪宛晴,她只觉得心琳。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师兄师尊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最终伤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他们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季青林此刻还能站在她面前,理所应当地“劝解”她。 “任性?”晏琳琅单手按上剑柄,拔剑出鞘。 她轻笑,“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金石交界碰撞出清脆声响,季青林脸色越发难看。 他没想到晏琳琅竟然真的会对他拔剑。 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明知道他剑风霸道,斗法时很难照顾她周全,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季青林皱眉挽了个剑花,将凌云剑送回剑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不用剑。” 他指尖勾起剑带,缓慢将长剑解下,扔给空青。 “你我以阵法比个高下,若我再用阵法困住你,你便将流云剑给我,在房间里好好休养,莫要再乱跑。” 晏琳琅与他对视:“你不用剑,是为了我?” 季青林皱眉道:“不然呢?” 晏琳琅觉得季青林或许是对她有误解。 她只是昏迷了五百年,但脑子并没有睡糊涂。 “师兄,以阵法斗法,除了随机应变破阵结阵之外,同样也是灵力的比试。” 她直接拆穿他的心思,“若你我的阵法功效相近,碰撞在一起时,真正分高下的便是驱动阵法灌注的灵力。” “而现在,你明知道我经脉根本无法承受灵力,丹田更无法调动灵力。” “若我想要胜你,只有在结阵策略上胜过你这一条路。” 一直没说话的空青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季青林。 他资质在外门弟子中算得上不错,但进入内门只能算平平,所以专心钻研剑道,并未研习阵法。 他原先还觉得是季师兄念及琳琅师姐虚弱,不忍伤她。 这样看来,却是在为了自己必胜铺路。 “季师兄,琳琅师姐说的……可是真的?” 季青林侧脸肌肉紧绷,闻言只是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无疑是默认。 季师兄不是向来疼爱琳琅师姐吗? 空青心中大惊,却也觉得晏琳琅绝无可能胜过季青林。 ——琳琅师姐的阵法,都是季师兄手把手教会的。 他按着左肩伤处苦笑一下,朝着晏琳琅劝道:“琳琅师姐……你就听季师兄的,把流云剑给他,然后回房休息吧。” 何必为一场绝无胜算的斗法伤了根本? 得不偿失。 晏琳琅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季青林。 她没有回避,而是问:“那若是我用阵法将师兄困在其中,师兄便不再阻拦我去朱雀台?” 季青林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就算晏琳琅全盛时期,恐怕也很难在阵法上胜过他。 更何况她已经沉睡五百年,丹田经脉无一不是千疮百孔,而他却在这五百年间四处游历,日益精进。 他没多想,直接应下:“好。” 晏琳琅笑了下:“一言为定?” 季青林眸光微顿,抿了下唇角。 晏琳琅只四个字,他便仿佛被拖拽回遥远的从前。 “……决不食言。”他说。 话音落地,他指尖飞速掐诀。 青色灵光于掌心流转,铭文明灭,朝着晏琳琅轰然而去! 晏琳琅旋身飞退,白裙墨发于风中狂舞。 她只是侧了下身避开阵心,便足尖轻点飞身而上,轻而易举自阵中跃出。 可青色铭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她刚闪身而出,青雾便散去又凝集,朝着她的方向如影随形。 又是宫步阵。 当年晏和少年笑意柔软,用这阵法陪她抓兔子。 如今却三番两次用在她身上,想困住她。 晏琳琅眸光一冷。 她绝不会让季青林得逞第二次。 晏琳琅将流云剑抵在掌心,眼也不眨地用力一划。 流云剑无声闪烁了一下,绯色虹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归为一片黯淡。 季青林愕然抬眸。 血珠飞溅,几滴落在洁白衣襟上,洇开一片瑰绝的血痕。 晏琳琅像是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双手掐诀。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注]。” 莹白灵光在她掌心浮动,掀起一阵狂乱气流,拂乱她额间碎发。 “六乙相扶,天道赞德。” 青光似乎感受到一阵强横灵压,在虚空中凝滞片刻,停滞不前。 莹白灵光如洪流般自晏琳琅指尖倾轧而下。 “吾信所行,无攻不克。” 莹白灵光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刀锋,高悬于半空之中,朝着青雾轰杀而去。 青雾四散躲避,然而却不敌那无数道含着滔天灵压的剑光,一眨眼便被戳得遍体鳞伤。 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熄灭了。 宫步阵破。 强烈的灵压无处宣泄,驱散青雾之后,朝着季青林俯冲而去。 季青林当机立断拔剑,铿然一声,剑光与灵光狠狠相撞。 一阵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尘琅消散之际,无论是青芒还是灵光皆散去。 季青林被凶悍的灵压创伤,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却毫无知觉般侧头看着晏琳琅,眸光震动:“是……太阴阵。” 太阴阵。 一些他早已忘记的记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师兄,你看!’白衣少女掌心铭文闪跃,她惊喜抬眸,‘宫步阵,我学会了。’ 青衫少年唇角微扬:‘只一次便学会了,琳琅果然天资聪颖。’ 白衣少女眸底笑意流淌,半晌想到什么,唇角又低下去。 ‘但师兄只教了我宫步阵,却不教我如何破解宫步阵。万一日后有人用宫步阵像抓兔子一样抓我,我该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一怔,口中吐出一串口诀,双手熟练掐诀,掌心溢出一抹青芒。 青芒涌动,缓慢漂浮至少女身侧,一寸寸粘附于她掌心的宫步阵上。 片刻后,白光被彻底吞噬,仅剩青芒沉浮。 白衣少女眼睛睁大。 少年收回手,青光散尽:‘那你就用这个。’ ‘这是什么阵法?’ ‘太阴阵。’ 顿了顿,少年笑着摸了下她的发顶:‘但琳琅,怎么会有人用宫步阵抓你?’ ‘师兄定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你。’ ‘永远。’ …… 驱动阵法需要灌注灵力,可却也不只能灌注灵力。 修仙中人的精血每一滴都凝集着千百年的修为,只要有心,便可以精血驱动血阵。 血阵比起寻常阵法,威力能翻百倍不止。 可精血难得,这种方式也极其伤害身体,可谓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所以鲜少有修士动用血阵,就算驱使血阵,大多也是生死攸关。万不得已。 季青林脸色变幻,心神俱震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目光复杂:“琳琅,你……何必如此。” 晏琳琅垂手而立,血珠顺着指尖流淌,滴滴答答坠落一地。 她经脉受损,不能动用灵力,阵法又无法凭空吸收灵力。 所以这一次比试,她根本无法借用系统的力量。 “流云剑你拿不走。” 晏琳琅攥紧了掌心伤处,刺痛感令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今日我若想走,师兄你也拦不住我。” 季青林清楚地望见她平静眸底翻涌的阴戾,心头一震。 晏琳琅却不再理会他反应,当机立断再次当机立断掐诀。 巽风。 离火。 兑泽。 艮山。 莹白灵光再次大盛,在虚空之中交错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晏琳琅抹一把掌心仍在往外渗的血珠,在虚空之中一划,反转掌心向下一压。 轰—— 前所未有的浩瀚灵压当头砸落,整个院落都被阵法灵力震荡,殿宇瓦片翻飞,草木震颤歪斜,梨树承受不住这样凶狠的气流,“喀嚓”一声被拦腰折断。 万仙阵成,以季青林为中心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季青林再也不敢托大,但此刻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凌云剑嗡鸣在万仙阵中乱窜,将阵法撞出刺耳轰鸣声,天地震动。 然而任凭它如何戳刺劈砍,千次万次,都无法突破禁制半步。 季青林半跪在阵中,单手抹去唇畔血痕,缓缓抬眸。 晏琳琅白裙翻飞,墨发只由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在狂风中翩跹。 她缓步而来,立于阵外,与他一站一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依恋。 季青林看见她毫无波澜的眸光,心中一阵刺痛,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她似叹息似嘲弄的声音。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便走。 空青和一众外门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师兄竟然输给了晏师姐?! 还说他……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季青林见晏琳琅要走,神情闪过慌乱,顾不上刺痛内伤,连忙起身想要拦她。 然而万仙阵铭文闪烁,将他死死困在阵中,寸步不能离。 季青林无奈,只能留在原地高声喊她:“琳琅,你当真要去朱雀台?现在拜师大典已经开始,你去大闹只会贻笑大方,让师尊难做!” “快回来!”顿了顿,他咬牙道,“你上不去的!” 晏琳琅脚步一下都没停。 让师尊难做? 师尊又何尝考虑过她的心情。 她缓慢将流云剑收入剑鞘,身姿挺拔,朝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 随着最后一声叹息陨落,傀儡王灯笼似的眼睛渐渐熄灭,化作一堆破铜烂铁。 疾风卷地,漫天死灰飘舞,殷无渡终于将那块灵枢金魄融入了自己的胸腔中,金色的淡光从胸口一直延伸至脖颈的筋络,宛若张牙舞爪的蛛网符文。 脏腑在炼化,他捂着胸口起身,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色晕在他的唇间,如红梅覆雪,染出几分绮丽的疯狂。 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他连步伐也没有片刻的停顿,只面无表情地纵火烧掉溅落的神明血,抹去自己存在的气息。 少年出了正在崩坏的界门,却不知该身往何处。 他已拿到灵枢金魄,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完成自己百年来的夙愿。 若说身为神明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大约就是今夜那个温暖的、紧到他心脏窒痛的拥抱…… 尝过温暖的滋味,便无法再适应冰冷的黑暗。 果然,他还是不该去见她。 一开始或许有些难熬,但总有适应的一日。兴许过个几十上百年,她便能将他彻底忘记,天上人间,两不相念。 一如过去六十年。 头顶炸开一声闷雷,熟悉的劫云落下一片厚重的阴翳,威慑更甚以往,使得原本无垠的夜色更添几分浓稠压抑。 “呵,又来了……” 殷无渡仰首看着头顶翻涌的乌云,因染血而靡艳的薄唇轻轻上扬,勾出几分讥诮。 但很快,他眼底的兴奋淡去,化作如渊般的凝重。 这一次,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飞去。 神明能预兆劫难,自然也就能感应得出—— 那片能摧毁一切的巨大阴翳,是晏琳琅的劫云。 “扣扣扣——” “谁呀?” 晏琳琅探出头,入目是笑眯眯地张管家。 “绿漪呢?” 晏琳琅将门略微开大了些,眨了眨眼睛问道,“绿漪姐姐在忙,张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儿,”张管家摆了摆手,“夏日近了,该给少爷小姐们做夏装,我今日就是来问问大少爷有什么要求?” 晏琳琅照着绿漪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我需要请示大少爷,但大少爷这会儿在忙,等我问过了再给您答复。” 张管家见她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他之前被绿漪用这类话搪塞过好几次,一看便知是谁教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就不打扰大少爷了,我便还按照以前的来做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晏琳琅同他道别,合上门之后,看向主屋禁闭的门扉,抬步走了过去。 她轻步靠近门前,静静停了片刻,屋内没有半点声响,皱着眉敲了敲门。 果然,无人应声。 晏琳琅思索片刻,伸手使劲推了推门,她从勉强推开的门缝里看见里面竟挂着一把锁。 吃个饭而已,何需锁门? 她想了想,绕到林墨芝卧房侧面的窗户旁,踮起脚将耳朵贴上去细细听了起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扇窗户距离桌子最近,就算林墨芝用餐轻拿轻放,也不至于一丝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无。 只有一种可能,屋内没人。 且林墨芝的屋内有通往别处的秘密通道。 晏琳琅眯了眯眼,每日一个时辰,需要在林府之间往返,再加之办事的时间,能到之地的范围并不大。 但若是从屋内走暗道出府,随后立即乘坐镶嵌了神行石的马车、兽车之类,整个飞琅城都在范围内。 林墨芝究竟去了哪里难以推测,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重新把火烧起来的机会。 晏琳琅立在窗户旁,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日隐西沉时分,才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括声。 她快步离开窗户前,绕到了后院拾起斧头,继续劈起了柴。 绿漪从前院过来,见她正劈柴也没多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天色暗了,明天再劈吧。”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像是在关心晏琳琅,又回过头来嘴硬道,“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别又受伤了。” “好,”晏琳琅依旧像以前一样,笑眯了眼,“谢谢绿漪姐姐。” 晏琳琅一言难尽道,“他只是单纯地好色而已。” 正说着,转过身来的梅初月瞧见了晏琳琅,霎时眼睛一亮。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歪风般瞬移过来,殷切地拉起晏琳琅的手道:“在下乃仙都人士,身中‘情花咒’,苦寻真爱多年。今日与姑娘一见倾心,方知是我命定的解咒之人,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中几口?” 竟是一套说辞,只字未改。 殷无渡的视线落在二人相执的手上,眸色陡然阴沉。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生变 晏琳琅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一只骨相极佳的手掌横生过来,攥住了梅初月的腕子。 “诶?” 梅初月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脸天真地打量这只大手的主人。 下一刻,殷无渡面无表情地收紧五指,梅初月登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别过手整个身子拧做一团。 “好久没捏人头玩了,不如把他捏碎了当鱼饵吧。” 殷无渡看向晏琳琅,如此说道。 飞琅城今年的夏日来的迅猛,端午刚过,午后便有了蒸腾之感。 许昌仍旧未回来。 林墨芝撕开奚纸叠成的传音纸鹤,屋内响起许昌的声音,“主子,流民四散踪迹难寻,我已查到晏微琅的父母落在南部临安城,后日便可到达。” “主子,”绿漪犹豫着说道,“前几日我在张管家那处提了几句,他说阿琅的父母只用她换了两袋糙米,并没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她这番话听着是在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是在帮晏琳琅说话,“那位”便是林夫人,说她瞧不上,无异于在说,晏琳琅并非林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林墨芝并没有接话,他明白绿漪心软,自那丫头受伤之后,她便转了态度,对其颇多照拂。 但心软于他来说,是最该舍弃的东西,“一切等许昌回来再说。” 绿漪不由心中叹了口气,“是。”“以……后?” 晏琳琅心里仿佛被极轻地叩了下,唇间衔着那两个关键的字眼儿,看向神色如常的红衣青年,“所以,还有‘以后’是吗?你决定留下来了?不飞升正神了?” 她心思敏锐,一连串的发问,不给殷无渡留半点迟疑的余地。 红衣青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息,方道:“自然要飞升。” 闻言,晏琳琅眨着眼睫看他,欲言又止。 殷无渡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发顶滑下,捞起几缕墨绸般的长发捻了捻:“放心,不用杀谁证道,本座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朱雀台位于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云澜剑尊喜静,所以他所在的落云峰坐落于整个潇湘剑宗最边缘的位置。 平日里御剑乘风时并没有什么实感。 可如今只能凭借双腿赶路,尽管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晏琳琅还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四象峰。 这半个时辰之内,丹药在她体内发挥效用。 走到四象峰山脚下时,晏琳琅除了稍微有些腿酸以外,没有感受到其余的不适感。 就连丹田经脉隐约的刺痛都平息了不少。 季青林在这些牵连不到他本身的细枝末节上,他对她倒还真是大方慷慨。 晏琳琅眸底浮现起淡淡的嘲弄。 她刚上前几步,山脚下守着的两名弟子便警惕抬眼。 此时是晌午,天光流转,云蒸霞蔚,白裙女子仗剑而来。 她面容素净,五官清丽,只随意往那一站,便自成一派风姿,漂亮惊艳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其中一名弟子皱眉凝视她片刻,见她虽然看着十分面生,而且浑身浴血,但身上穿着的,的的确确就是潇湘剑宗内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 他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这才问道:“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落云峰。” “落云峰”三个字落地,两名弟子眼睛皆微微睁大。 这名字对于整个潇湘剑宗都太过敏感。 一来,是因为峰主云澜剑尊乃如今修仙界公认的第一强者。 二来,此刻云澜剑尊正在山上朱雀台收徒。 而且,落云峰的内门弟子很少,是潇湘剑宗六大峰中最少的。 加上此刻朱雀台上那个新收入门下的弟子,拢共只有三个人。 心中念头千回百转,两名弟子齐齐抬眸,愕然道:“你是晏琳琅师姐?!” 他们眼神灼热,除了好奇、憧憬、惊讶以外,隐约还染着点别的什么情绪。 晏琳琅不着痕迹地皱眉,留了个心眼,面上随意点头道:“是我。” 两名弟子眼神一片炙热,但很快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稍微一僵。 先前开口那名弟子主动道:“晏师姐是来观礼的?” “是。” 那名弟子沉默片刻:“请晏师姐稍待,我这便御剑上山通传宗主和诸位峰主。” 观礼还需要宗主和几位峰主首肯吗? 潇湘剑宗什么时候多了这种规矩。 晏琳琅不动声色握住流云剑柄:“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上去便是。” 那名弟子唇角笑意微僵,闪身拦住她前路:“晏师姐,请留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晏琳琅也看出这二人是有意要拦她。 “我师尊的收徒大典。”她身形不动,缓慢吐出几个字,“我去不得吗?” 她眉眼秀丽,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短短几个字,弟子却仿佛从她身上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他不自觉有些退意,脑海中却迅速闪回半个时辰前的零星画面。 青衫男子步履匆匆,自山顶朝着山脚飞掠,所过之处掀起一阵气流。 他守在一边百无聊赖,冷不丁碰上,怔了一下:“季师兄?拜师大典可是结束了?” 季青林脚步微顿,俊逸脸上勉强扯起一抹笑意:“未曾,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办。” 季青林为人向来晏和,同宗门内弟子关系都很好。 所以他像是朋友闲聊一般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师兄步履急促,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古怪:“说来话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抬眼,郑重道:“稍后若是有人来此,想上朱雀台观礼,并且自称‘晏琳琅’,一定不要让她上去。” “晏师姐?”另一名弟子狐疑道,“她不是重伤昏迷,已有五百年了吗?” “重伤昏迷……”季青林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眼睫掩住眼眸,辨不清思绪。 半晌,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没错,晏师妹昏睡多年,我却偶然发现有贼人擅闯潇湘剑宗,并且冒充了她的身份。” “此番,我正是要去解决这件事。” …… 可是冒充晏师姐的人来了,季师兄却不知所踪。 弟子看着晏琳琅胸前、袖摆上大片的血痕。 她袖摆上的血渍太多,几乎已经辨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受伤之人定是流了许多血。 更别提她前襟上的血渍,只一眼便能看出是飞溅上去的。 是属于旁人的血。 是季师兄的血吗? 弟子心头一阵大骇。 季师兄已经是悟道中期的修为,就连他都不是这贼人的对手,自己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潇湘剑宗重地,外人不得擅闯。”牙关因恐惧颤栗得更厉害,弟子却仍是梗着脖子。 他视死如归般大声道,“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晏琳琅听得莫名其妙。 外人? 她不过睡了五百年,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师兄还与她废话什么?” 自始至终未发一眼的弟子似乎忍耐已久,终于按捺不住铿然拔剑,剑尖直指向晏琳琅咽喉。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守住四象峰!绝对不得让她打扰云澜剑尊、伤害纪师姐!” 话声刚落,他便提剑冲了上去。 先前那名弟子瞳孔骤缩。 锵—— 短暂的剑鸣声划破天际,一道强横的剑气横扫而来。 弟子眼前一花,再一回过神来,便看见自己的同伴倒飞而出。 他“砰”的一声撞在身后巨石上,砸出一个深坑来,人则是软绵绵倒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碎石簌簌滚落而下。 弟子惊恐抬眸,却见那道纤细身影站在原地,正慢条斯理收剑。 脚步甚至没有挪动半分。 简直是实力的碾压。 甚至,他就连这女子何时拔的剑,何时出的剑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他看见白衣女子抬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弟子浑身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到滚落的碎石,登时浑身一软跌落在地。 “你……你莫要放肆!” 晏琳琅反手将剑鞘插入碎石之中,俯身:“冒充?”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两名弟子将她当成了擅闯潇湘剑宗的外人。 这外人还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潇湘剑宗阶级差异极大,在此守山的都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只有听从内门弟子或者更高层级修士的命令,根本没有自己做主拦人的份。 晏琳琅一剑放倒同伴的出手太过干脆利落,再加上弟子已经脑补她将季青林杀了,一时间压迫感过盛。 他颤抖着嘴唇招架不住道:“季、季师兄方才离去,特意叮嘱,有外人擅闯,冒充成晏师姐……” 顿了顿,他死死瞪着她,像是想要用眼神杀死她,“妖女,你将季师兄怎样了?!” “潇湘剑宗弟子不畏生死,你大可现在就一剑杀了我,但休想让我放你上朱雀台!” “……” 晏琳琅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难怪季青林在她离开时说她“上不去”。 原来是早有安排。 但他怕是太小瞧她了。 这两名外门弟子不过驭灵修为。 她就连他这位悟道中期的修士都能应付,更何况是驭灵修士。 只是说来可笑,这种时候,他怎么又不顾忌“刀剑无眼”怕伤到她了? 见晏琳琅垂眸不语,弟子趁机咬牙从芥子中取出一枚玉珠,将灵力注入其中。 霎时间,玉珠色泽肉眼可见变得通透明亮,下一瞬便在他掌心炸开,冲天灵光拔地而起。 “有一位悟道中期之上的妖女冒充晏师姐上朱雀台,想要搅乱拜师大典,伤害纪师姐和云澜剑尊!” 传讯符光芒一闪,没入林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晏琳琅眸光一戾,当机立断拔出流云剑,用剑柄重击弟子后脑,将他打晕。 她刚将他靠着石壁坐好,便听见四象峰上传来一阵呼啸风声。 ——那是无数把飞剑御风而来。 能够让她这个身无灵力的人感知到,来人必然不少,至少有上百人。 晏琳琅缓缓抬起眼。 晏琳琅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法子,“可我问过天机卷与钟离寂,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两两相忘,亦或是杀妻证道。” “天机卷多少年没更新过了,钟离寂……” 殷无渡顿了一息,绮丽的眸光变得深远,似是回忆着什么,“那个呆子年岁不过二十来岁,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①,世间有的是他不了解的机密,怎能与本座相比?”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晏琳琅只身穿过林海,日光从奚片缝隙中倾斜下来,洒落在她发间肩头。 由于现在无法调动灵力,她无法御剑而行,只能靠双腿一步一步走。 自从驭灵后,云澜剑尊将流云剑作为生辰礼送给她,晏琳琅就再也没有走过这条路。 高空中景色宜人,鲜少有人会留意脚下风光,更何况是年少时常常经过的。 如今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 晏琳琅望着身侧高大的槐树,恍然间又觉得上次经过这里依稀还是昨日。 每走一步,她体内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方才斗阵虽然没有动用灵力,但她的身体的确虚弱,被阵法冲击的灵压震伤。 好不容易修复了些许的丹田又有隐隐碎裂的趋势。 这种令寻常人恨不得跪地打滚的痛楚,晏琳琅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 她垂眸瞥一眼左手掌心,流云划开的伤口仍未愈合,依旧在滴滴答答淌血。 或许是她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血液顺着她指尖滑落,已经将纯白色的袖摆染上一大片鲜红,看上去极其触目惊心。 按理来说,这样的小伤口很快就能够恢复,至少不会显得这么狰狞可怖。 晏琳琅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什么原因,只能归功于自己现在实在太虚弱。 她面不改色地赶路,一边从芥子中掏出几瓶剩下的丹药,拨开瓶盖轻嗅,对症下药挑了几瓶,像之前那样一股脑仰头服下。 晏琳琅并不会因为这是季青林送给她的东西,所以就为了尊严面子不去使用。 那是和她自己过不去。 想要替自己讨回公道,亦或者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事,她要养好身体。 争取早日修补好她的丹田,至少能够运用灵力。 现在还是有些太被动了。 除了借助系统的灵力直接灌注于流云剑中使用以外,她只能凭借剑意和血阵安身立命。 可方才季青林的所作所为却令她心底警钟长鸣。 ——流云剑也未必会一直属于她。 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实力,她就连自己的本命剑都守不住。 识海静默了许久的声音这时突然出现。 没有人比神明更了解如何证道,如何飞升白玉京。 “所以,你近来行踪诡秘,就是在研究这个法子?” 殷无渡不置可否。 晏琳琅的眸光敛了敛,然转念一想,无功德无供奉的野神终究不能长久,殷无渡熬过九十九道天雷方修出神格,实属不易,焉有最后一步放弃的道理? 若他回答不飞升了,才真叫人担心。 晏琳琅心如明镜,可甫一启唇,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矛盾在心中蔓延。 她缓了缓神,问:“何时飞升?” “若世间毫无留恋,早日飞升未尝不是好事。” 红衣乌发的艳鬼乜眼观摩着少女的反应,唇角极快地提了下,而后曲肘枕在她歪坐的腿上,阖眼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又或者,再过两个月吧。飞升这种事,总得挑个黄道吉日。” 墨园廊桥上,墨昭昭手搭凉棚观望那扇紧闭的门扉许久,一脸八卦的兴奋:“都进去一个时辰了,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钟离寂难得有些窘迫,劝道:“窥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我又不做君子。” 墨昭昭不耐烦地挥开碍事的钟离寂,侧着耳朵听了许久,撇撇嘴道,“没看出来啊,真够持久的。” 钟离寂扶额,玉面泛红:“大小姐……” 墨昭昭继而道:“这时间,都够从内家心法聊到高阶术式了吧?” “……聊?” 钟离寂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大小姐尚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对男女之事并无更深层次的认知。 钟离寂坐得端正,正色半晌,到底没按捺住好奇,跟着悄悄竖起耳朵。 因有眼疾的缘故,他的耳力远超寻常修士,然倾听半晌,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她收拾了破碎奚纸,出去时见晏琳琅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顿时皱眉,“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晏琳琅两只手紧了紧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绿漪姐姐······” “我都是避开人群走的,”她连忙解释,“没人看见我的。” 绿漪皱眉,“藏什么呢?没人看见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次差点被那疯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这都过了多久啦,”晏琳琅眼神无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绿漪不知该怎么同她讲,原本她也怀疑晏琳琅和翡翠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法器所示并无她的身影,便是凭家主的金丹修为也无法做到,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 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绿漪看了眼晏琳琅抱着东西的傻样子,还不如说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来的靠谱点。 同她讲林墨玉那个疯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绿漪神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说过不要出去,若你再不听话,我便禀了大少爷,让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爷身体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为你这点小事儿动气伤身,是吧?” 晏琳琅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听到绿漪说会影响林墨芝的身体,立即乖乖点头。 “绿漪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不会再出去了。” 绿漪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奇怪道,“我记得从第一日进府起,你就格外关心大少爷的病,这是为何?” “大哥哥是第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晏琳琅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绿漪先是怔楞,哪里来的“照顾”,不过是一句稳住她的客套话罢了。 她压下心间无端泛起的酸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晏琳琅藏到身后的小包袱,“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 晏琳琅笑着摇了摇头,将罐子打开递到绿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绿漪随手拾起一个,“桑葚?你摘它作甚?” “酿桑葚酒呀,”晏琳琅合上盖子,双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会在这个季节酿桑葚酒,很好喝的。娘还说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对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处。” 绿漪神情一顿,随即迅速遮掩过去,嘀咕道,“府里还有种桑葚的地方吗?” 复又警告道,“之后不许出去了啊,这些也够你酿两坛了。” “知道啦,”晏琳琅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内走去,“谢谢绿漪姐姐关心。” 绿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谁关心你了。” 复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若再想要什么,同每日过来送饭的春杏说就行。” 晏琳琅转头笑笑,“我晓得啦。” 她转过身,抱着罐子进了小厨房,将它放在阴凉处,用带有凉气的井水镇住,洗干净手之后便回了房间。 话音未落,她只觉腰上一紧。 继而脚尖离地腾空,风盈满袖,整个视野都变得宽阔起来。 “殷无渡,你这是做甚?” 晏琳琅下意识翘起一足以保持平衡,愕然看着突然将她举高的少年。 殷无渡双手掐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轻轻松松将她举至半空,仿佛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神女。 半晌,忽而一笑。 “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30-39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织梦 晏琳琅不知殷无渡发什么疯,突然与她玩起了举高高的游戏。 好在只是短暂瞬间,殷无渡便将她放回了地面,甚至还体贴地扶了一把。 “走吧。” 他似乎心情不错,满眼写着“既然你要闹本座便陪你闹”的纵容。 晏琳琅失重的心跳尚未恢复,疑惑地看着殷无渡明俊的笑眼。 午时,日头正高,有人敲响了松鹤院的门。 绿漪拉开门,面上带着熟络地笑意,“真是麻烦你了,这么热还要跑着一趟。” “这算什么,”春杏摆摆手,打趣道,“真想谢我便不要口头说说,送个簪子、胭脂之类的,我看就很不错。” 绿漪伸手拍她,“好好好,等我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 两人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春杏姐姐好。”晏琳琅跟在绿漪身后,笑着探出脸来。 春杏跟着笑,“你这小妮子,多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些?” 绿漪比划两下,惊讶道,“我成日看着还未发现,确实比来时长高了些,看来今年制冬衣的时候得做大些了。” “怎么啦,”春杏见晏琳琅看着自己不说话,俏皮地眨了眨眼,“有事儿要我帮忙?” 晏琳琅“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否麻烦姐姐帮我寻几坛清酒?有急用。” “这有什么,”春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你要清酒何用?” “想酿几坛桑葚酒,”她笑吟吟地,“到时候也给姐姐一坛。” “我记得你们主子······” 春杏突地看了眼绿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着应道,“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好呀,只需七日便能喝,到时候我给姐姐多装点。” 晏琳琅沉浸在喜悦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绿漪和春杏神情有异。 她心中盘算着桑葚酒如何分配,绿漪和春杏两位姐姐一定要给,还有许昌哥也要留些。 最重要的是大少爷,得给他多留些,每日喝那么多苦药,酿时或许可以多放些蔗糖,这样甜些。 晏琳琅觉得,自从幻境中出来,殷无渡好似粘人了许多。 每当她打坐调息亦或是休憩之时,殷无渡总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眯睎着眼看她,带着淡淡的探究之意。 更有一次,晏琳琅正准备去泡灵水池调养体内神力,刚将外袍搭在紫檀衣桁上,转身便见鲛绡垂帘外站着一道缥缈的黑影,险些将她骇得尖叫出声。 殷无渡也不说话,搴帘看了她几息,便复又转身离去。 晏琳琅不知他在研究些什么,亦或是怀疑些什么。但女子的直觉告诉她,殷无渡藏了心事,或许还与那幻境有关。 神明心,海底针。 晏琳琅询问他几遍未果,只好由着他去,继续专心调养灵脉,研究新的术法。 水宫里不辨日夜,晏琳琅例行泡完灵水,散着半潮的发丝披衣回房,纤白的手指轻拢在唇上,打了个倦怠的哈欠。 她寻思着碧海琉璃珠的神力吸收得差不多了,也该找个日子向小师兄辞行,心不在焉地推开门,便见自己那张贝壳制成的红绡软榻上正侧躺着一位黑衣美人。 晏琳琅对殷无渡神出鬼没的行径习以为常了,只顿了一息,便神色如常地掩上房门,撩开珍珠帘子进去,笑问道:“我的床是有何蛊惑之力吗?还是说,神主有在别人床上睡觉的癖好?” 六欲仙都那张靡丽的软床被他霸占也就罢了,现在连沈青罗为她精心准备的客房水床也不能幸免。 她认床,换来换去容易影响睡养颜觉。 “本座方才回了九天之上,找人打了一架。” 殷无渡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晏琳琅于榻边拢了拢潮湿的发丝,见他迟迟未有下文,便应和道:“嗯嗯,打架。然后呢?” 殷无渡挑开轻纱帐帘,探手将晏琳琅拉上榻沿坐着,掌心施了个术法,化出温暖宜人的气流慢慢蒸干少女湿凉的发丝,拖着慵懒的语调道:“可无论对手多强大,斗法有多酣畅淋漓,本座都觉无趣至极,远比不上那日与你唇舌相接所带来的刺激。” “噗!”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朱雀台。 四象峰上灵力淳厚,四季如春,桃花绵延桃雨漫天,四季不败。 朱雀台正中心,摆着一张椅子。 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倚坐在上面。 少女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幅眉眼,眉如弯月,眼型狭长,眼尾微挑,秀丽中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 然而她此刻肤色却极其惨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极其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 在她身前,负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云澜剑尊扫一眼弟子恭敬呈上的玉鼎,鼎中是满满的桃花瓣,饱满新鲜,几瓣上甚至还挂着清澈晶莹的晨露。 他眸光微顿,片刻才抬手,袖摆中射出一道灵风。 桃花瓣飘扬而起,在少女发顶飘然落下。 “云澜剑尊着实宠爱这位纪师妹,简直比起当年的晏师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当年晏师姐拜师大典时都是跪着的,但云澜剑尊如今竟然默许纪师妹坐在椅子上。” “不宠才奇怪,纪师妹天资极高,没有入云澜剑尊门下时,都在十年之内修到了天灵境——就连晏师姐当年也用了将近二十年呢。” “而且,听说纪师妹与季师兄结了尘缘,说不定日后会与季师兄结为道侣呢?” “真是好命,着实令人羡慕……” 一名弟子身量不高,正奋力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向里望,想看看这位传奇的纪师妹究竟长什么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投去一眼,却冷不丁发现垂着头的少女撇了下嘴。 他一怔,再看过去时,少女虚弱地低着头喘息,脸上是一片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 ……莫非是他看错了? 这时,高台上响起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 “纪宛晴,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少女依旧低着头,似乎身体极度虚弱不适,半晌没有回答。 云澜剑尊皱眉,挥袖散出一道灵力,将少女包裹在其中。 这时少女才缓慢抬起头,漂亮的眉眼笑意盈盈:“愿意呀,自然是愿意的。”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首那道声音再次道:“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纪宛晴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云澜剑尊目光落在桃树上,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他正欲应允,山下却传来骚动。 一名弟子飞快行了一礼,三两步奔至宗主陆鸿雪身侧,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陆鸿雪眼神微凛,点头示意他下去。 随后他才起身朝着云澜剑尊拱手道:“师叔,出了点变故。” 云澜剑尊修为高深,压低的耳语在他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有人擅闯潇湘剑宗。”他冷淡阖眸,“谁?” 弟子还未走远,闻言身形微顿,主动转过身来。 “是……有位妖女正在四象峰下大开杀戒,而且……冒充成了晏师姐的模样。” 云澜剑尊赫然睁开眼。 * 四象峰下光影蒙昧,剑光浮动。 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蜿蜒而上,白衣女子一人一剑,一步一步向上走。 在她身前,乌央乌央的外门弟子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朝她涌去。 白衣女子一次只出一剑,一剑出手,必有一人丧失行动能力。 晏琳琅以流云开道,任凭身侧剑风呼啸,脚步未曾有过半分滞涩,如入无人之境。 她来朱雀台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见血伤人,所以出手间留有余裕。 但饶是倒在她手下的弟子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干脆精准的出手依旧让人忌惮。 渐渐的,前来截杀她的弟子动作开始凝滞,渐有退却之意。 晏琳琅挽了个剑花,拾级而上。 她原本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做得这么绝,但实在是季青林不给她留退路。 最后一名弟子应声倒地,晏琳琅垂眼打量流云剑灰蒙蒙的剑身。 方才出剑时,她余光依稀瞥见一抹绯红光晕流淌而过。 但现在,流云剑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错觉。 晏琳琅半信半疑地将流云剑送入剑鞘。 不过,这五百年间新入门的弟子平日里都不修炼吗? 这一路比她想象中还顺利。 【多谢。】晏琳琅只当是系统的功劳。 系统学着她的语气,文绉绉:【不足挂齿。】 晏琳琅忍不住一笑。 起初她察觉到识海这个声音,满心警惕戒备,更是在它说起师尊师兄种种不堪时疑信参半。 谁能想到,此刻真心站在她身边的,竟也只有它。 四象峰高耸入云,登顶后豁然开朗,万顷霞光穿过密林和枝奚,洒落在晏琳琅发丝肩头。 她顺着微风扬起脸,碎发贴在脸颊。 朱雀台上鸦雀无声,灵压浩瀚,无数道视线皆汇聚在她身上。 高台正中央一道雪色身影长身玉立,眸光清琳,不偏不倚直视着她。 晏琳琅扫一眼隐隐朝着她方向围拢而来的弟子,只一瞬便面不改色挪开视线。 她自然抬步朝着朱雀台走去。 “我来晚了么?”她轻轻一笑,“拜师大典结束了?” 随着晏琳琅动作,凝集不发的灵压依稀有暴动的趋势。 云澜剑尊拧眉还未开口,上首陆鸿雪便率先起身:“道友,请留步。” 晏琳琅一哂。 云澜剑尊喜清幽,又对她修炼极为严厉,故而她入门以来便很少离开落云峰,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云澜剑尊应允下山,便遇上了寂渡渊那场仙魔大战。 就连在以身炼器之前,她都跟在云澜剑尊身侧寸步不离,压根没见过多少人。 陆鸿雪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前是四象峰首席。 他的名字她听说过,先前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季青林的确了解她,着实好算计。 晏琳琅脚步没停,径自朝着云澜剑尊走去。 云澜剑尊唇角紧抿了下,脸上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目光却泛起涟漪,紧随着她。 晏琳琅却脚步一转,绕过他身侧,在椅子前稍俯身。 “你做什么!”一道惊雷般的怒喝砸下。 晏琳琅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轻声问:“纪师妹?”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脸色惨白,身形单薄,怯生生抬眼望着她,眉眼中浮现着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晏、晏师姐……?” 晏琳琅轻点了下头。 她这段路上一直很好奇。 季青林在她昏睡时便口口声声说“像”,在她苏醒后一番辩解时又说“像”。 到底有多像? 晏琳琅目光在纪宛晴眉眼出顿了顿。 如今看来,的确很像。 可谁又真正想做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活。 桃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鼻尖盈满桃花的清香。 在所有人戒备敌视的注视下,晏琳琅缓慢闭上眼睛。 风吹过发梢,拂乱她发间玉簪,佩环叮当作响。 朱雀台地势宽阔,冬日暖阳大片大片倾落而下,通身融融暖意。 她拜入云澜剑尊门下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朱雀台地砖是由玄天暖玉铺就而成,每一块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朱雀纹案,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白衣少女虔诚立于高台正中央,刚要屈膝跪下,便感觉一道柔和灵力包裹住她的膝盖,托举着她双膝虚跪在地面。 她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向身前的男人。 云澜剑尊一袭广袖流云道袍,身姿挺拔立于她身前,垂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他神情冷淡,眸光却似有几分柔和。 一道属于他的阴影降下来,将小小的她兜头笼罩在内。 晏琳琅心头微微一动,像是雏鸟被拢于羽翼之下,不自觉生出几分依恋,唇畔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晏琳琅,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我愿意!”她眼也不眨,语气难掩兴奋,“弟子誓死追随师尊。” “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晏琳琅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高大俊美的白衣剑修未颔首,嗓音清冷磁性:“嗯。” 紧接着,晏琳琅便被双膝的灵力托起来。 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到地面,但维持下跪的姿势太久,她稍微有点腿麻,身体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稳稳将她扶正。 “疼么?”云澜剑尊淡淡。 晏琳琅还沉浸在自己竟然拜入天下第一剑门下的喜悦中,飞快摇头:“不疼!” 白衣剑修却微俯身,屈指放出一抹灵光。 灵光四散,化作一阵清风,极其克制地撩起她的衣摆,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膝盖上的红痕在莹白肤色上更醒目,触目惊心。 晏琳琅一怔,她从小身体便容易留下痕迹,她真的不疼。 “师尊,我……”真的没事。 一阵风起,垂落满树桃花。 一道淡漠却晏和的声线落下:“往后,你不必再跪。” 晏琳琅受宠若惊,难以置信抬起头:“任何时候吗?” 白衣剑修凌厉的脸廓被光影柔和成朦胧的剪影。 他看着她。 “任何时候。” …… 一道灵压轰然砸落在晏琳琅脊背上。 六方雅座与上首的位置同时释放威压,来势汹汹蕴着戾气。 “跪下!” 与陆鸿雪不同,其余五主峰峰主虽然与晏琳琅并不熟悉,但他们熟悉云澜剑尊。 ——如果来人真的是擅闯剑宗,冒充晏琳琅的妖女,那恐怕以云澜剑尊对晏琳琅的宠爱,早已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但无论来人究竟是谁,她大闹四象峰已是事实。 哪怕是真正的晏琳琅,也要受罚。 晏琳琅重伤本就未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灵力压下来,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喷出一口血。 但她反手将流云从腰间连剑带鞘抽出来,铿然一声插入地面。 玄天暖玉上精美的浮雕被一剑斩碎。 晏琳琅单手撑着流云剑,流云有灵,感受到主人身陷囹圄,剑身嗡鸣不止,几乎冲破剑鞘。 她咬牙硬扛下浩瀚灵压,双膝半点也未弯折。 晏琳琅并未看旁人,只是执着盯着云澜剑尊。 白衣剑修与五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曾经那个会冷着脸担心她膝盖疼痛的男人,此刻见她受伤吐血,脸上神情却也半分未动。 云澜剑尊视线落在晏琳琅掌心的流云剑上。 顺着他的视线,陆鸿雪赫然一惊:“流云剑竟也被她夺去了?” 他当机立断朝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弟子喝道,“将流云剑夺回来!” “是,宗主!” 万剑出鞘,剑光交织将整个四象峰映得亮如白昼。 晏琳琅一直在等,等云澜剑尊替她说一句话。 说她就是他的弟子。 说她不必下跪。 但是他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从石阶上冲出来。 “住手!”季青林向来晏润的声线染上慌乱,气息也不太稳,“都是误会!” 陆鸿雪一怔,条件反射顺着季青林的意思收了几分灵力。 瞬息之间,季青林已经飞掠至晏琳琅身侧。 他青衫染血,脸色苍白,几缕墨发从玉冠中垂落下来,难得的有些狼狈。 显然为了挣脱她的万仙阵花了不少力气。 季青林拧着长眉看晏琳琅:“琳琅,别再倔下去了。你再不收手,此事无法善了,就连师尊都未必能保得住你。” “你现在的身体,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思过崖的惩罚?” 晏琳琅瞳眸微转,看向他。 季青林以为晏琳琅意动,接着劝道:“你永远都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是我最宠爱的师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晏琳琅深深看着他,半晌缓缓摇头。 他们的心就像是铸剑的云灵一样,被云澜剑尊分成了好几份。 师尊宠爱她,所以给她三份,只给了季青林一份。 她曾经天真,竟然会为这种事情而欣喜,觉得师尊更在意她几分。 可现在,她不再想要那三份了。 她想要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不过是听闻朱雀台喧扰热闹,想上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一场戏。” 晏琳琅勾起唇角,重新看向云澜剑尊。 “原来这就是炼虚境的强者,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她慢慢吐出几个字,“也不过如此。” 她说什么?! 整个朱雀台都为止一静。 云澜剑尊眸光微沉,晏琳琅却似乎察觉不到他的不悦,轻笑着接着开口。 “这眼力,连自己弟子都认不出来。”晏琳琅眸光似冷电直望向云澜剑尊的眼底。 “还是说,你不敢认?” 晏琳琅险些呛着,回眸望向神情淡淡的少年,“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方才好像说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感悟呢。” 殷无渡敛目看她,又露出了那种探究般的复杂眼神。 “有些疑惑,本座必须要搞明白。” 少年似笑非笑,俯身凑近,“晏琳琅,你是不是给本座下蛊了?” “谁能给神明下蛊!” “那就是有别的原因,比如……” 残雪断剑的画面一闪而过,殷无渡压了压唇线,眸色变得幽深起来,“总之,确认一下便知。” 晏琳琅总觉得他嘴里的“确认”,必定又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她挪开视线,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你该回房歇息。” 殷无渡定定望着她,熏蒸她发丝的掌心缓缓上移,若即若离地蹭过她的耳垂:“给你渡气的感觉很奇妙,能听到心跳声。你知道吗,神明心如止水,是不该有那般心跳的。” “你再不走,我就要去找小师兄睡啦。” “每次靠近你,本座都会难受。若是见不到你,本座亦会难受。是病了吗?可是神明怎么会生病?” “你腕上这条红绳挺好看,哪买的?” “所以,再试一下吧。” 一阵鸡同鸭讲,说话间,殷无渡已经托起她的下颌,垂眸凑近。 晏琳琅眼疾手快地抬掌覆于唇上,于是下一刻,少年神明温凉的唇瓣便印在了那片柔软的掌心。 殷无渡极慢地眨了下眼睫,挑眉看她。 半是疑惑,半是不解。 晏琳琅望着他那双极具少年气的深邃眼眸,心中亦有些突突打鼓。 她可是合欢修啊,殷无渡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有多危险吗? 思绪交叠间,不死心的少年一把拉开她碍事的腕子,重新凑了过来,大有不得逞不罢休的气势。 她堂堂仙都少主,合欢圣体,岂有被别人占据上风的理? 晏琳琅遂将头一仰,唇瓣擦过他的鼻尖,率先将轻柔的吻落在少年的眉心。 一触即分,出奇制胜。 殷无渡的眼睫明显一颤,顿在原处,额间红纹一闪而逝。 半晌,他睨过眼来,回味片刻,一本正经地耍赖:“没感觉到,再来。” “还来?” 晏琳琅旋身一扭,灵活地自他掌心逃离,倚于珍珠门帘旁道,“你要试,找别人去试。” “别人不配。” “你可是神明,殷无渡。你不怕堕凡尘,我还怕招天谴呢。” 珠帘晃荡,明灭不定的光影落在少年眼中,颇有几分暧昧之色。 晏琳琅觉得,再聊下去,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得出去透透气,醒醒神。 男子长叹一声,又道,“对了,小人方才听诸位仙师提及一名长鱼族女子。” 晏琳琅眸色微动,与梅初月异口同声:“你见过她?” 男子摇了摇头:“我见到的并非那女子,而是那把剑——通体银白,剑柄镶嵌着一颗极为罕见的碧色水精石,剑鞘上还刻有浪花的卷纹。” 不错,是小师姐的避水剑。 但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晏琳琅雀跃的心陡然一沉。 “只是持剑之人并非是女子,而是一位年轻清俊的青衣公子。”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秘密 晏琳琅问:“你看清楚了,确定是一位公子?” 男子笃定道:“小人绝对没有看错,必定是一位公子。” 闻言,晏琳琅眸中浮现一抹忧色。 小师姐剑不离手,万不可能将佩剑赠予他人,这青衣男子或许是她施的幻容术,抑或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晏琳琅不敢细想下去。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潮音镇的危机,或能从旁人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看向同样神色凝重的梅初月,冷静道:“师兄,这里的镇民就劳烦你去唤醒。” 七日后。 晏琳琅揭开封泥的酒坛盖子,舀了半勺出来尝了尝,酸甜可口、味道正好。 她像是迫不及待要与他人分享好物的孩子,当即寻来酒壶灌满,配好酒具端着去了林墨芝屋前。 绿漪这两日虽然依旧不让她进入林墨芝的屋内,但好说话了不少,偶尔会将她送来的东西递进去。 这桑葚酒对林墨芝有好处,想必她也会接进去的。 晏琳琅想着,面上有些雀跃神色,轻轻敲响了房门。 可绿漪却不像往常一般前来开门,反而响起了林墨芝的声音,“进来。” 晏琳琅一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在门口踌躇片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绿漪姐······” 她眼神一亮,正要将东西递过去,抬头却见是一袭青衫的林墨芝。 晏琳琅惊了一跳,连忙后撤两步,手中酒具叮当作响,险些摔落在地。 酒壶盛得太慢,晃动间酒液洒溅几滴在她手上,散发出清甜的果酒香味。 林墨芝双目失明,嗅觉比旁人更灵敏些,自然也闻到了酒的味道。 晏琳琅正想说自己酿了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却见林墨芝猛地沉了脸色。 他声音低沉,像是压抑着极重的怒气,质问道,“谁准你将酒带入松鹤院的?!” “哐啷——”殷无渡大概是想笑的,提了下唇线,又很快压了下去。 “我记得,晚晚以前总会对长得俊俏的郎君青眼有加。” 他很轻地挑了下一侧眉峰,连身上的阴郁都消散了不少,“该不会那夜随便是哪个漂亮少年找到晚晚,晚晚都会动心吧?” 晏琳琅微微偏头,耳后的长发随之滑落肩头,还真设想了一番此种可能。 见她沉吟,殷无渡目光紧了紧,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不会。” 晏琳琅很快得出结论,笃定一笑,“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哭,也不在别人面前叫痛,唯有在阿渡面前,我可以放心将软肋交出。我很清楚地记得见到你时,心底那种无以言语的安然与信赖,所以我想,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 殷无渡看了晏琳琅许久,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说话。 就当晏琳琅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时,系着红绳手链的少年忽而俯身凑近,偏头调整角度,慢慢迎向她水润诱人的檀口。 而后在仅有一线之隔时顿住,挺拔的鼻尖略微往下,在她的唇畔轻轻一嗅。 呼吸不经意间交缠在一起,唤醒熟知的记忆,没由来脊背发麻。 晏琳琅的呼吸凝了凝,问:“你做什么?” 殷无渡依依不舍地退开了些,一本正经的语气:“想闻闻看晚晚吃了什么糖,说话这么甜。” 晏琳琅好笑:“那,闻出来了吗?” “没有。” 少年轻轻抬起眼睫,手撑在榻上,歪着头看她,“再闻闻?” “没有糖,我说的都是实话,没必要哄骗你。” 晏琳琅抬指抵在他的额上,解了四瓣情咒后的眼眸少了些许混沌的妩媚,多了几分明亮的认真,“如果你喜欢听,我可以再多说……” 话未说完,唇瓣就被殷无渡抬掌封住。 “嘘,已经够了。” 如此近的距离,少年的眼睛像是浓夜中亮起细碎星光,有着惊心动魄的深邃之感,“好听的话不要一次说完,留着以后慢慢说。” 这是他近来第二次提及“以后”。 晏琳琅骤然想起自己刚学习辟谷时,师父不许她多吃东西。大师兄梅初月见她饿得眼冒金花,就偷偷塞了一包她最爱的零嘴给她。 晏琳琅舍不得一次吃完,只有在饿到极限时才摸一块零食出来续命,小口咬着,细细品着,惟恐吃完这顿就没有了。这就样靠着这包零嘴,渡过了她最难捱的辟谷初期。 殷无渡大概也是这般心境吧。 午后的阳光正好,白妙在院中的秋千上打盹,晏琳琅则与殷无渡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美人榻并不宽敞,躺不下两个人,于是就变成晏琳琅蜷腿侧倚在有靠背的那头,而殷无渡则靠着扶手而坐,一条手臂随意平搁在窗台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头,仰首闭目养神。 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到唇角一丝翘起的弧度。 入户的暖光镀亮他的眼睫,侧颜仿佛冷玉发光,艳丽的红衣一半泡在阳光下,一半浸在阴影中,亮的越发明艳,暗的越发深沉。 强悍而不寡情,高贵而不高傲,他有着所有凡人修士都幻想过的,少年神明应有的样子。 晏琳琅屈指抵着额角,没有惊扰这份安宁。 她正饶有兴致地端详,假寐的殷无渡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将她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晏琳琅也不露怯,仍笑吟吟看着他,甚至还挑衅地扬了扬眼尾。 殷无渡姿势未变,仿佛看懂什么似的,懒洋洋敞开胸怀道:“想要就过来,趁热。” 趁热?黑云罩顶,阴沉的天幕压低,几乎与望不见边际的密林相接,绵延成一片墨绿色的深海。 分明是白天,此处却蕴着浓郁的魔气,遮掩天日,黯淡得仿佛深夜。 “我们……真的要进去?”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腰悬玉牌的青年盯着眼前腾腾黑雾,语气有些迟疑。 “这可是寂渡渊,是那个魔头封印所在的地方。灵宝何处没有,我们何必非要来这里?” 他话声刚落,便听见一声嗤笑。 “正因此处封印着殷无渡,其他人才不敢靠近——五百年了,这里的灵宝几乎没被旁人动过,这是多大的机缘。” “再说了,殷无渡被镇压在封印中一千年,要出来早就出来了。那些灵宝他看得见用不着,这般暴殄天物,倒不如留给我们。” 另一名水蓝色道袍的男人瞥他一眼,“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着。” 起初说话的青年抿了抿唇。 “如此甚好。” 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太想踏入那种地方。 那可是距离魔头最近的地方。 另外几人又对视几眼,眸底皆是嘲弄讥讽。 怂货。“你这脑子勉强还能凑合用。”殷无渡撩开衣摆,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若想引她来,他必须拿出足够吸引她的东西。 一千年过去了,寂渡渊一点都没变。 殷无渡垂眸望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这些血色早已黯淡发乌,却因被他魔气侵蚀,同他一起被困了千年,眼下仍呈现着一种既腐朽,又新鲜的濡湿感。 就像是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盯着那痕迹看了片刻,心口处仿佛再次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好像又有晏热的血,顺着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须臾,殷无渡挪开视线。 他懒散甩了下玉牌,抬步向前走。 晏琳琅—— 他竟还要为她出手夺宝。 殷无渡轻哂。 荒谬。 * 与此同时 晏琳琅盯着地上散修死状凄惨的尸体,眸光微冷。 若她的猜测是真。 这名散修与先前帮她逃离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恐怕是同一个人操纵。 那个人至少在她还在潇湘剑宗时便盯上了她。 或许在她醒来后,亦或者是在她醒来之前。 前者说明那人消息灵通,后者说明那人城府深沉。 总之绝非善茬。 但…… 目的是什么? 晏琳琅皱眉看一眼空青。 空青与她对视,表情也不太好看,显然也想到了先前横死历州那名外门弟子。 他主动倾身探入一丝灵力,片刻后抬起头,凝重点头:“同先前一模一样。” 晏琳琅没说话,也跟着俯身。 如今吸收了半枚沧海目,丹田伤势恢复了三成,经脉修复了五成,浅浅灵力开始在她体内流淌。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晏琳琅试探着凝成一缕灵力,探入地上人眉心。 下一瞬,她便察觉到对方体内一团糟的状况。 空青说话实在委婉了,这人身体里就像是进过土匪,被横冲直撞掠夺一番,直至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他识海被绞碎,丹田经脉都被撑得爆裂开来,更别提肌肉筋络,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晏琳琅将灵力扯出来,脸色冷得吓人。 这人出手如此狠辣,与方才散修眼也不眨自断一臂的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他究竟是谁? 为何处心积虑接近她,却不害她,反而帮她? 空青还记得先前晏琳琅特意问过他“是否发现魔修气息”,又亲眼见到对方嗜血作风。 他声音发紧:“琳琅师姐,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强大的魔修?” 晏琳琅沉眉细细回想,半晌摇头。 除了寂渡渊之战,她从未离开过落云峰,又何谈结仇结怨。 她脑海里又很快闪过另一个名字。 若说她招惹的魔修,恐怕也只有他了。 空青显然和她想到一起,表情瞬间一僵。 “是寂渡渊的……” 晏琳琅否定:“不会是他。” 殷无渡的确手段狠戾,但为人却桀骜倨傲,向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作风更是直来直往,要杀便杀,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奚长离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左右来回看了几眼,有点茫然:“那寂渡渊还去吗?” 空青毫不犹豫:“不去。” 晏琳琅思索片刻,抬眼:“去。”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自己去。” 空青急忙道:“这怎么行?琳琅师姐,那可是寂渡渊。” 他坚定道,“依我看,那人定心怀不轨,师姐你不要信他。若你执意要去碰碰运气,一定要带我同去。” 奚长离稍微回过点味来,难得赞同空青:“前辈,此人身上疑点颇多,又对您了如指掌,最后那句话或许是个陷阱也说不准。” 晏琳琅摇摇头。 “沧海目气息独特,除非遇到尘生清这种状况,方圆百里之内若它出现,我定能感觉出来。” 她静默片刻,做了决定,“寂渡渊不过百里大小,我只入内感受一番,若查探不到便立刻撤出来。” 空青依旧一脸反对,奚长离却听了进去。 他沉思片刻,又问:“但若遇上危险该怎么办?您虽然实力远超寻常驭灵修士,可面对的毕竟是那魔头……” 殷无渡千年前便将整个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能同他过招的,恐怕只有潇湘剑宗的云风师祖,还有即云寺的一尘禅师。 就算他被封印在阵法内,也令人不得不防。 “你们在外面接应我。”晏琳琅倾身从散修身上摸出一个储物袋,掏出两枚铃铛注入神识印记,一人一个交给两人。 “我的血对寂渡渊的封印有稳固作用,殷无渡奈何不了我。” 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几成灵力,与流云剑愈发心意相通。 有系统相助,不说能与殷无渡过招,但她跑得绝对够快。 空青实在拗不过她,最终只好接过铃铛用力攥在手心,看表情像个受气包:“那好吧。” 还没出几秒钟,他又抬起头:“琳琅师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 …… 无相秘境距离寂渡渊不算远,三人简单休整了一番,御剑乘风而行,不过五日便离开了无相秘境,朝着寂渡渊的方向赶。 这一路上不免经过城镇,行人依旧是那副爱聊八卦的癖好。 只不过进入寂渡渊前聊的是潇湘剑宗,出来后却变成了隐意宫。 “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之后,隐意宫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也出了一个晏琳琅那样的叛徒?” “那倒没有,不过出了几个离经叛道的弟子,非要偷偷摸摸去寂渡渊找机缘,其中大半都是隐意宫的精英弟子。” “他们如何了?” “死了呗,还能如何?” “那魔头杀的?” “不可能吧?他不是被封印已有一千年了吗?还能从封印里钻出来?” “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总之寂渡渊就是个邪门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不过福祸相依,虽然隐意宫折损了不少精锐弟子,却出了一个天才。” “啊,你是说那个最近疯狂搜刮秘境的吧?他简直是疯了,整个历州周围大大小小的秘境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隐意宫宫主现在每天笑得合不拢嘴。” “隐意宫不是丹修居多吗?丹修也能这么强?” “……” 隐意宫不是在阳濯吗? 一个南一个北,跑到历州来探宝做什么。 晏琳琅随意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 她最后和空青奚长离交代几句,便在一人幽怨一人担忧的目光中,只身去了寂渡渊。 寂渡渊是一处断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时血流成河,每一棵草都被血色浸透,连地底下的根都是血色的。 如今五百年过去,此地无人问津,荒草丛生,枝奚遮天蔽日,空气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魔气,以及经年未散的血腥气。 除此之外,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晏琳琅来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流云剑。 自从朱雀台失控之后,它便重新安分下来。 尤其在她恢复些许灵力注入剑身之后,剑身已经恢复剔透雪色。 流云也时常主动凑过来蹭蹭她,仿佛当初不过是一场幻觉。 或许那时流云护主心切,所以才会对陆鸿雪如此执着。 晏琳琅谨慎上前,流云剑浮动着莹润剑光,自发沉浮在她身侧。 她还没走近几步,便怔住了。 入目是一片黑色浓雾,草木皆染上浓墨般乌黑,然而却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糅杂其中,绵延向后,宛若夜幕之中流淌的星河。 晏琳琅看见一地的沧海目。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数不清的沧海目,自她足尖蜿蜒成一条小道,通向远方。 晏琳琅:“……” 沧海目是大白菜吗? 怎么遍地都是。 她心头感到几分莫名。 没想到,那人竟然没骗她。 寂渡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 晏琳琅眼神复杂,但保险起见并未入内,而是摘下最边缘的一枚,转身欲走。 下一瞬,她脚步猛然一顿。 体内自始至终乖顺流淌的灵力,在这一刻陡然乱窜逆流,勉强恢复了几成的丹田经脉一阵刺痛,隐隐有再次碎裂的趋势。 晏琳琅愕然抬眸。 若只是疼痛也就罢了,可除了熟悉的痛楚之外,另一种难以言明的燥热感,随着刺痛一起迅速蔓延开来,短短瞬息间,便席卷全身。 她顾不上思虑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决不能在这里出事。 晏琳琅咬牙克制着不适起身,但刚一动弹,双月退一软,不受控制踉跄一步。 他们没再看他,先后从芥子中祭出秘宝,一时间空气中虹光阵阵,虽驱不散经年的浓雾,却足够映亮方寸大小的空间。 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光芒逐渐远去,四周再次变得黑沉一片。 水蓝色道袍青年在原地忐忑地等了一会,左等右等却怎么都不见人回来。 周遭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没有。 他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仍然仅余一片阴冷浓雾,未见人出来。 他颤抖着捏紧腰间玉牌。 “师兄?” 无人回应。 又是一阵风过,黑雾涌动,光线更黯淡了几分。 蓝衣青年愕然抬眸,腾挪黑雾尽头,地上躺着几道歪七竖八的尸体。 所有人皆是一身染血的水蓝色道袍,死状凄惨,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发间乌木簪断碎,被一只玄色靴面满不在乎踩在脚下。 几枚象征着隐意宫弟子身份的玉牌叮叮当当碰撞,被一只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揉捏把玩。 下一瞬,指尖微顿。 只听“喀嚓”清脆声,数枚以隐意宫丹炉锤炼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玉牌,应声而碎。 仅剩的隐意宫弟子心头一震,脊背上攀爬起一阵彻骨的琳意。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眼。 浓雾掩映间,隐约有一道身影立在不远处,黑发玄衣,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他视线,那身影扔下被捏碎的玉牌抬起眼,声音染上几分兴致。 “咦,还有一个?” 隐意宫弟子眸底掠过惊惧,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你是……”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本能地求饶,“别、别杀我——” 还没等他转身逃走,他身体便骤然一僵,脸上的惊惧蓦地凝固。 下一瞬,那张清秀的脸上,情绪缓缓变了。 分明是同样的五官,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慵懒邪气。 殷无渡垂眸屈指弹一下腰间玉牌,将识海中惊恐逃窜的神魂毫不留情地碾碎,如狂风过境般将他识海灵台中的一切扫荡一番,慢悠悠挑了下眉梢。 隐意宫? 到他地盘上来撒野,还真是那群自视甚高的蠢货干得出来的事。 晏琳琅被他这慷慨的姿态弄得不解,眨眨眼道:“什么意思?” “尊主盯着我看了许久,不是想要吗?” 殷无渡提了提嘴角,声音微哑又无辜,“神交还是接吻?我都可以。” 晏琳琅手中的酒最终还是没保住,她从未见过林墨芝发这么大火,就算林夫人那日颠倒黑白、当面截胡带走林墨玉,半点不顾他的脸面,他都没有生气。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颤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越来越紧,苍白的手上青色脉络凸起,分明是怒极。 他冷笑一声,如同被掀了逆鳞,言辞中满是刺人的寒凉,“进入林府这么久,风言风语亦听了许多,岂会不知?” “现下再来装无辜······”他语气微顿,嫌恶露骨,“惺惺作态。” 晏琳琅百口莫辩,咬紧了嘴唇,眼泪顺着两颊砸落在地,与满地酒液混杂在一起,再辨不出分毫。 她想解释,她真的不知道,无人与她说过。 桑葚酒是娘亲教她酿的,有明目之效也是村里的郎中说的,她只是想着,或许真的对他的眼睛有好处呢? 绿漪迈进松鹤院的大门,刚绕过前院,就看见林墨芝神情冷漠地站在原地,晏琳琅头垂得极低,一副要将自己埋入土里的模样。 而院中尽是酒香。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连忙上前扶住林墨芝,对着晏琳琅假作训斥,“既惹了主子生气,还不赶紧滚下去?!” 见晏琳琅吸了吸鼻子,匆忙收拾了酒具碎片后离去,绿漪才松了口气。 她看晏琳琅一提起酿酒就双眼亮晶晶的,知她不仅是为了主子的身体,更是因为想念母亲了,便也没有阻止。 本想着没她允许,晏琳琅也无法将酒递到主子面前,可谁知偏巧是她被主子支出去办事儿的空挡,这丫头就端着酒到主子面前了。 绿漪心中叹了口气,主子当年被林水御灌下一杯酒,以致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他怎能不恨? 莫说林水御这个罪魁祸首,便是酒,都成了提也提不得的禁词。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林墨芝怒气散了些,这才轻声提醒道,“主子莫生气,咱们先进去吧,快到时辰了。” 林墨芝眉头微蹩,转身步入屋内,“将这里清洗干净。” “还有她手里的其他酒,一并砸了。” 绿漪垂眸应道,“是。” 晏琳琅已经僵住了。 她宛如在听天书,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但每一句话都在挑战她百年来的认知极限。 “等等……” 她扶了扶额角,倒吸一口气道,“所以七郎就是沈青罗,沈青罗就是七郎。沈青罗想变成男子,所以去找了个男子借种成功逆转了性别?” 她的小师姐,变成了小师兄??? 老天! 这就能说得通,七郎为何能使得动避水剑。 沈青罗见身份被挑破,也不再隐瞒,皱眉盯着那只沦为人质的灵卵,清冷道:“晚晚,让你男人把我的孩儿放下。”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风月 听到那句“你男人”,两人皆是一怔。 殷无渡眉梢一提,差点就心软,想将手中“鱼质”交还出去了。 “不对,我还有一事不解。” 兹事体大,晏琳琅不得不慎重些,“既然你是小师姐,为何连功法也变得如此陌生?脱胎换骨或能改变性别样貌,断不能连气息也一同抹去罢?” “是沧溟之力。” 杂草丛生的墙角处满是瓦罐碎片,满罐清甜果酒落入草丛渗透泥土,酒香随风散去,不一会儿就闻不见了。 晏琳琅神情怔忪,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眼珠转也不转地呆坐在床上。 桑葚酒酿好之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品尝,便满心欢喜地赶着给林墨芝送去,想让他也尝尝她自娘亲处习得的美味,谁知反而受到那般严厉斥责,甚至连一坛酒都没能留下。 绿漪蹲下|身子,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歉,“阿琅对不起,是我的错,若是我提前告诉你主子极为厌恶酒,甚至酒味都闻不得,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晏琳琅红着眼眶,轻轻抽泣,她被林墨芝吓坏了,此刻甚至连大声哭泣都不敢。 “不、不怪姐姐,”她握住绿漪的手摇了摇头,压抑住喉间哽咽,轻声道,“是我没有搞清殷少爷喜欢什么,这才犯了错。” 绿漪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一二,却碍于林墨芝对晏琳琅的态度,最终没有说出口。 之前晏琳琅受伤,主子因她年纪尚小就被父母卖入府中、心中存有怜惜之意,若是恰逢许昌查明她并非眼线,主子重情,必然会暗里补偿一二。 可经此一事,即便晏琳琅不是眼线,主子也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绿漪眉头紧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叮嘱道,“待过两日主子消气,我再带你去向主子道歉。” “你本就是无心之失,”她继续安慰道,“主子心善,不会再苛责你的,放心。” “好。”“主上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 沈青罗星目中掠过一丝寒意,握着鲛绡的指节攥紧,一向冷静的嗓音起了涟漪,“你再说一遍?原原本本地给我说清楚!” 晏琳琅一入大殿,就听一阵细碎的呜咽传来。 “这一年来,魅妖集结大军频频骚扰水宫结界,布下幻境围困我水族百姓。三个月前,数十名出去寻找物资的族民被乌弦所擒,首级更是被魅妖挑于结界外羞辱,主上为了救回其他被困的族民孤身迎战,最终力竭……” 近侍哽咽,捧着一方巴掌大的珊瑚盒膝行向前,将其高举过头顶,悲声道,“主上……战殁!” 闻声,满殿侍从皆是伏地痛哭,无不哀戚。 沈青罗双目泛红,颤抖着打开珊瑚,只见里头躺着一颗黯淡的灰白色灵珠—— 长鱼族的人喜好洁净,死后并不会留下尸首任其腐坏,而是魂归汪洋,身体则化作骨珠留存。 死因不同,灵珠的颜色亦有所不同,灰白的骨珠则说明沧浪之主是硬生生耗干了所有的灵力与气血,力竭而亡。 沈青罗将骨珠握在手中。上头还残留着沧浪之主的一缕气息,萦绕不散,仿佛一个垂垂老者在同自己的孩子做最后的道别。 晏琳琅鲜少见沈青罗这般安静无措过,向前给沧浪之主行了一礼送别,强忍悲恸道:“小师兄,节哀。” 她生来七情泛滥,话一落音,眼角已泛起了盈盈水光。 沈青罗合上珊瑚盒,闭目将那点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将干涩的字眼一个个挤出嗓间,问晏琳琅:“晚晚入水破幻境,可曾探知乌弦下落?” 晏琳琅颔首道:“冲破幻境时,我与殷无渡曾以烈焰灼伤乌弦,在他身上留下了我们的术法气息。水里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只要他上岸,我便能以土灵术追踪到他的位置。” 沈青罗没说话,只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避水剑。 …… 沧浪边境,一条无主的山道上,以黑纱幕篱遮面的纤细身影仓皇而逃,时不时紧张地四处张望,似乎在躲避什么仇家。 这身影雌雄莫辨,穿的纱衣亦是轻薄中性的款式,若说是男人,则过于女气纤细了些;若说是女子,又未免有些太过高挑打眼。 这是乌弦负伤而逃的第三日。 湖泊沼泽遍布水族眼线,他自然待不下去了,只能像丧家之犬般逃窜上岸,一如当年被驱逐出东海的狼狈。 他是魅妖,不能离开水源太久,遂循着潺潺水声找到一条林间小溪,取了幕篱,将化出掌蹼和鳞片的手浸入水中,把冰凉的溪水疯狂泼至苍白柔美的脸上,以此滋润快要干裂的肌肤。 鳞片消退,溪水中倒映着他的模样,只是原本美丽洁白的半边脸颊上,此刻却爬着一片枯花般的烧伤,无论吃了多少人、多少灵药都无法痊愈,看上去诡艳至极。 乌弦拧起细眉,发狠地拍打水面,将那丑陋的倒影击散。 正此时,一阵潮湿的冷风穿林而来。 乌弦猛然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手持灵剑而立的青衣男子。 他转身就跑,刚涉入水中,就见退路亦被灵澜等人截断。 腹背受敌,他深知今日插翅难飞,眉尖一蹙,作出哀戚可怜的模样来。 “青罗,我们又见面了。好歹夫妻一场,你真要与我刀戈相向吗?” “你屠我族民的时候,怎么不念及夫妻一场?”苍天可鉴,晏琳琅微微睁圆眼睛,“我几时说过要与你……做这些?” “眼睛说的。” 殷无渡抬指隔空碰了碰她的眼睫,用一种从容且纵容的语气道。 好吧。晏琳琅承认她方才的目光是放肆了些,但那纯粹是对美人的欣赏,就如同看一束花,看一件精美的瓷器。 虽然按照风月话本里的套路,年少诀别的两人互诉衷肠、解开误会后,的确应该来一场缠绵悱恻的亲近之举,眼下这个气氛也的确缱绻暧昧得很…… 晏琳琅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指尖抵着额角轻叹:“我只是在想,你这身红衣裳是怎么回事?” “衣裳?” 殷无渡低头看了眼,“要脱吗?” “殷无渡,好好说话!” 晏琳琅随手抓起一只小绣枕掷去,被恣意含笑的少年单手接住。 她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继而托腮道:“我记得你说过,神明的每一个分-身都要托借身上的一件物品,迄今为止,我一共见过你的两个分-身……” “三个。” 殷无渡纠正她,一副“你果然没看出来”的神情,“百丈渊,摆渡。” “百丈渊的傀儡船夫也是你?!” 晏琳琅露出恍然的神情,“怪不得那个船夫也穿着黑衣裳呢!那这就对了,你做凡人时爱穿黑衣,所以幻化出的船夫便也穿着黑衣;你做凡人时戴着红绳手链,幻化出的少年便也戴着红绳手链;唯有一身红衣的‘李曦’,我看不出来是借何物所化。” “就是托借了这身红衣。” “你素日穿衣非黑即白,从未穿过鲜丽的颜色,哪来的红衣?” 殷无渡抬起束袖紧实的腕子看了看,随口道:“我死时所穿。” 晏琳琅一怔,惊疑地抬首看他。 殷无渡这才破功笑出声来,修长的指节捂着眉目,笑得双肩一颤一颤:“骗你的。” 晏琳琅松了口气,伸直屈起的腿,不轻不重地蹬在他的小腿上,正色道:“你是言出法随的神明,不要随便说不吉利的话。” “这只是我的一缕分-身,不碍事。” “分-身也不行。” 殷无渡侧首看了她片刻,手腕下滑握住她罗袜单薄的脚踝,极低地说了一句“好”。 少年的指骨硬朗,掌心的热意透过罗袜传递,熨帖在晏琳琅的皮肤上。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又在悄然变化。 沈青罗冷笑,步步向前,“我的父主,是你逼死的?” “都是那群魔修逼我做的,我亦不想如此。你知道的,青罗,我只是太想你,太想让你回家了。” 乌弦一边诉说甜言蜜语,一边不住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便噗通一声跪伏在水中。 他宛若一朵我见犹怜的毒花,仰首乞怜道:“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看在我是孩儿父亲的份上,放过我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凌寒的剑光。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丝的迟疑。 作为他曾经的妻子,沈青罗自然知道,他心口哪两片硬鳞的缝隙最为脆弱。 “我的孩子,不需要父亲……” 沈青罗居高临下地审视乌弦不可置信的灰败面容,手中长剑又往里送了送,直至剑刃尽数没入他的胸腔,再也无法深入分寸。 “或者说,只需要我这个父亲。” 此恨难消,那便杀夫证道。 晏琳琅含着泪点了点头,顶着红彤彤的眼眶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绿漪塞给过去两块麦芽糖,抬手抹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不哭啦,吃块糖吧。” 小姑娘正是万事不挂心的年纪,眼圈还红着,鼻音也浓重,瞧见手中的两块糖便被哄得双眼亮晶晶,笑着将麦芽糖塞进嘴里,还将另一块递还给绿漪,“姐姐也吃。” “你吃吧,我还有呢,”见她嘿嘿笑开,绿漪这才松了口气,抬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嗔道,“瞧你这傻样。” “主子用晚饭的时辰快到了,你守好院子,”她起身轻锤蹲久了有些麻的腿,仔细叮嘱道,“牢记我的话,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知道吗?” “知道啦,”晏琳琅俯身帮绿漪捏了捏腿,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守好咱们院,不放任何人进来。” 绿漪笑着捏她的脸,起身理了理衣衫,“那我就放心了。” 晏琳琅目送她离去,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转瞬之间无半点表情,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尽是冷漠,完全不像刚才面对绿漪时的灵动天真模样。 放心,她一定会“好好”守住的。 晏琳琅收回视线,不免有些惋惜:“可惜呀,你是灵修不了了。” 九天之上的少年神祇早断了情丝,哪里还晓得人间极乐之事? 所以说,双修要趁早,等到他飞升成神后可就吃不到咯。 “……” 殷无渡漆眸如渊,半晌无言。 怎么感觉,莫名有点不爽?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挑衅 昆仑山,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云霄,苍冷,死寂。 冷气氤氲,空中传来一道缥缈无踪、肃穆低沉的男音。 “奚长离,七日已至,你可曾自省其过?” “师尊。” 林墨玉出生时,不同于林夫人与林水御婚后所生的妹妹和弟弟,甚至连府中那个庶妹都不如。 一个寡廉鲜耻、勾引有妇之夫的女子,连外室都不算,她所生下的孩子更是连私生子都算不上,她幼时在城中是抬不起头的,无时无刻不在众人的唾骂与厌恶中度过。 她曾见过那位高洁如皎月的“林夫人”,林水御的结契道侣,亦是林墨芝的生母。 那样美好的一位女子,当她知晓了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苟且,也落得一夜之间言行疯癫的下场。 直到父亲娶了母亲,林墨玉才算是从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里走出来。 林家为飞琅城第一修真世家,无人敢来当面触霉头,曾经如影随形的辱骂贬低日渐淡去。 而自她测出天级火灵根的那一刻起,她便能够将曾经欺辱过她的人彻底踩在脚下,成为今日众星捧月的林家二小姐。 但那根刺依旧埋在她的心底,每每见到林墨芝,就要阴魂不散的痛上一痛。 只要林墨芝活着,便是在时刻彰显她的丑陋身世。 今日,她要亲手将这根刺彻底拔除。 思及此处,林墨玉看向白绸蒙眼的林墨芝微微一笑,手腕微转,赤雩随之而动,直冲林墨芝而去。 谁也没看清,遍体鳞伤的晏琳琅是如何奔至林墨芝身前,又如何以身作甲,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即便是离她最近的绿漪,都未曾反应过来。 林墨芝手中竹杖摔落在地,他不自觉地抬手,揽住突然扑至怀中的温热躯体,血腥味充盈鼻间,不用问都知晓她收了多重的伤。 她痛得浑身都在颤抖,甚至还没到他的肩头,那一扑已经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此刻就要瘫软滑落在地,连带着林墨芝也一同坐倒。 他有些无措,盯着晏琳琅垂落在地的手有些怔愣,但揽着她的手却又更紧了几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即将在他的手里流逝。 且是为了他而奋不顾身。 “天真。”“住口!”令长老一张老脸黑了红,红了又黑,忍不住爆喝。 晏琳琅正听到劲爆的地方,忽然被打断,不由愣了一下:“他在跟谁说话?” 令长老抬手就是一掌,他要把晏琳琅和那个奇怪的声音一起拍死! 手才刚抬起来,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清动手之人后,吓得双腿一阵发软。 “右、右护法。” 比他高半个头的女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赤红魔角像是流动的岩浆,魔瞳漆黑,长相艳丽如曼陀罗花,气质冷如冰霜,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人望而生畏。 放在平时,令长老定要偷偷多看几眼,遐想一阵,此时他吓到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变态爱好被当众揭穿更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是被揭穿时一回头发现当事人也在场! 咔嚓。 腕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右护法红唇轻启,“令长老,我有点私事想跟你聊聊。” 也不等众人反应,拖着令长老往一旁的小巷走去。 咔嚓。 被硬扭过手臂的令长老胳膊也断了,在大魔的强悍气场之下,他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拖走了。 眼看令长老被拖走,晏琳琅不由松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点诡异,但是她算是逃过了一劫,没想到令长老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东窗事发,看右护法刚才那个表情,她应该是发现了吧? 所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摇了摇头,虽然这个瓜只吃了两口,还是小命比较重要,趁着其他人都在关注被拖走的长老,贴着墙根偷偷溜走了。 一人一系统都没注意到,坐在不远处面摊上吃面的青年,从始至终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 “她跑了?” “是。”身后属下弯腰,“左护法,是否要将人抓回来?” 左护法挑起一缕面条,他眼上蒙着一块黑布,似乎目不能视物,却精准的把面条送进了嘴里,动作称得上优雅。 慢条斯理吃完了面,用布巾擦干净嘴后,他才问,“你觉得那道声音是什么?” “属下不知。” “也许是幻魔?” 魔族中有一类魔可以隐约窥测他人心中的想法,但是做不到连细节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派人跟着她,听听那个东西还会说些什么。” “是。”属下应道,“那您呢?” “我?”蒙眼青年笑得温润,“我当然是去拜访令长老的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怎么能不知情呢?” 您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属下暗想。 “对了,你拉着点霜无,别让她把人给打死了。” “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哪能拉得住右护法啊?” 林墨玉被眼前“主仆情深”的一幕刺痛,冷笑一声,再度挥鞭,绿漪尖叫着想要推开她,却被一脚踹开,痛得蜷缩在原地动弹不得。 破空声响起,长鞭带起炽热烈焰,杀意滔天! 林墨芝抬手将晏琳琅护在怀中,衣衫沾染的冷香唤回她些许昏沉思绪,结成血痂的唇颤抖嗫嚅,“是娘、娘来接我了吗?我、我想家了······” 她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挣扎着抬手,想要抓住抱着自己之人的衣袖,却又在快要触及时重重垂落在地,再无力抬起。 林墨芝没有回答,一向挂着温和笑意的嘴角此刻绷紧,他只是紧了紧手臂,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怀中,不露分毫。 是他错了。暝州魔城。 赤红月挂在半空,映照万里魔土,巍峨魔城矗立原野之上,狂风吹拂,城门口挂着的一具尸体荡来荡去,拉成细长一条,快被晒成人干。 晏琳琅拉了拉头上的兜帽,随着人流混进城门,从那吊着的人脚底经过时,她低下头,视线压得很低。 队伍不断前进,很快轮到她了。 “帽子摘了,出示通行证。” 她亮出掌心的小木牌,依言摘下了兜帽。 帽子下的脸孔格外生嫩,细嫩皮肤吹弹可破,一双杏眸微圆,眼瞳色浅,像是剔透的琥珀,眼眸微微垂着,给人一种格外乖顺的感觉。 魔兵愣了一下,倒不是这姑娘长得多么惊艳,而是在画风彪悍的魔族,这种温良小白兔款的女魔简直是稀罕品,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 “一个混种有什么好看的?”旁边有魔轻嗤,“早晚被大魔给吃了。” 晏琳琅拉上兜帽,在众魔的哄笑声中进了城。她走得飞快,一心只想赶紧回家。 刚穿过一条街巷,迎面遇见执法堂长老带着魔兵巡查,令长老扫了她一眼,喊道,“站住。” 她心里咯噔一下,缓缓站住了。 “混种?” 所谓混种,是指修仙者和魔族生下的血脉,因为体内仙魔两气冲突,混种一般实力弱小,属于魔族的食物链底层。 “最近仙盟的奸细越来越猖獗,上头吩咐要严查。”执法堂长老眼神如针,刺得人生疼,“前两天抓的那个奸细也是个混种,你知道吗?” 晏琳琅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衣袖,“听、听说了……” “在那个奸细的识海里,有一枚仙盟灵印,他就是靠此和仙盟传递消息,这法子倒是隐秘。” 晏琳琅:…… 真巧,她脑子里也有这样一枚灵印。 她是前段时间穿越过来的,在一个朔月之夜,原身死于体内的仙魔气相冲,她莫名被吸入这具身体中。在接收了原身的记忆,知道她是仙盟派来的奸细后,她一直小心苟命,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 “众所周知,纯魔是没有识海的,只有混种才有。从今天起,所有混种的识海都要经过检查,就从你开始吧。” 令长老掌心冒出一团黑光,眼看就要动手。 晏琳琅心一紧,怎么办? 好想活下去!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燃起熊熊烈焰的长鞭便要落下,侧边乍起青光,剑意蕴含水灵将长鞭挡住,来人趁长鞭缠绕其上时猛地一拽,竟将赤雩从林墨玉手中夺了过来。 “二小姐,松鹤院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他收起长剑,将赤雩绕了几圈捏在手上,再抬眼时,金丹修士的威压显露,除了林墨芝几人,其余皆被压得趴俯在地,头都抬不起来。 “是您自己出去,还是我送您出去?” 林墨玉愕然,许昌竟然是金丹期?! 她从未在许昌身上感受到修真之人的灵力流动,父亲也未提起过松鹤院中还有一个金丹存在。 又或者说,父亲也并不知晓。 不。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圆脸少女,是原身的好朋友,叫做小真。 因为原身的身份敏感,不怎么与人深交,小真曾在她被欺负时帮她说过话,虽然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原身心里对这个姑娘好感度很高。 晏琳琅穿过来快两个月,就见过这姑娘一次,两人一起去附近的面馆吃面,吃完她说忘带钱了,最后晏琳琅请了客。 一碗面钱她还是付得起,当时也没多想,之后晏琳琅就没见过她了。 “晏琳琅,之前约好一起去参加大考,你都收拾好了吗?” “嗯。” 她正准备关门,小真往屋里看了一眼,“听说你拜了个师父学酿酒?” “嗯。” 晏琳琅刚穿来时,穷得差点饿死街头,幸亏有个酿酒师父接济了两日,后来就拜了他为师,跟他学起了酿酒,靠着卖酒养活自己。 小真眼睛一亮,“阿琅,你送我两坛好不好?我好想喝你亲手酿的酒。” “一坛两百魔晶币。” “咱们不是朋友吗?怎么还要钱?” “要是送你,我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晏琳琅直白道。 “真小气。” 小真嘟囔一句,见晏琳琅已经关上了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路赶到魔门大考现场,只见魔山魔海,水泄不通,十分热闹。 报名处排起了长队,两人排在队尾,大约半个时辰后总算是轮上了。 “报名费,300魔晶。” “哎呀,我好像忘带钱了。”小真回头看晏琳琅,“阿琅,你能先帮我付一下,回头我一定还你。” 晏琳琅在心里轻轻哟了一声。 如果说一次是巧合,这次是什么呢? 讹上她了? 她可不是原身,对这姑娘并没有什么好感光环。 林墨玉双手握拳,拼尽力气才能不跪倒于威压之下,她回想起那日父亲让他道歉的神情,分明是在忌惮什么。 或许就是许昌。 武器被夺,许昌虽然不敢杀她,但继续僵持下去她也讨不到什么好。 林墨玉冷着脸,伸手道,“将赤雩还我,用不着你送,我自己走。” 盯着他们一行人离去,许昌才匆忙转身去扶林墨芝。 晏琳琅被他紧揽在怀中,浑身是血昏迷多时,脸色浮起一层死人才会有的灰白,呼吸微弱几不可查。 许昌伸手探脉,对上跌撞爬来绿漪的目光,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了。” “你、你浑说什么?!”绿漪当即红了眼,忍着腹间疼痛抓住许昌,“你再探探,一定是看错了。” 许昌面露无奈,晏琳琅一介凡人之躯,面对林墨玉这种已到筑基期的修士,再加上对方手握地阶法宝,即便不动用灵力,这几鞭子下来也难以活命。 若是他再快一步就好了。 “主子,先将阿琅抱进屋内去吧。” 许昌伸手,却被林墨芝精准扼住手腕,二人隔着白纱对上视线,只听那声音沙哑暗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去取定魂丹来。” 绿漪怔楞抬头,许昌神情一动,点头应道,“是。” 殷无渡则云淡风轻地圈着她的腰,指腹摩挲她腰间垂落的长发,似是安抚,又似是宣告主权。 沈青罗在这个少年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桀骜挑衅。 他第一反应便是小师妹受制于人,这少年绝非善类! 剑气劈碎屏风,晏琳琅被声响惊醒,睁目一瞧,顿时困意全无。 她竟不知何时又到了殷无渡怀中,而她的小师兄端着宵食托盘立于门口,一袭青袍如月下松竹。 “殷无渡是吧?” 沈青罗收回避水剑,看向一脸平静甚至是还有几分无辜的少年,“在我沧浪地界,怀抱我仙都明珠。我记得你以前的胆量,可没现在这么大!”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入梦 “小师兄!” 晏琳琅刚要起身下榻,圈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却骤然收紧,使得她不得不又跌回那片硬实的胸膛中。 “殷无渡!” 晏琳琅顿觉头疼,警告般扫视一眼恶趣味的少年,方将目光落回青衣青年身上,微笑道,“小师兄,容我更衣后再作解释。” 沈青罗将宵食置于一旁的圆几上,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这是沧浪特产的酸酪莲子糕,你从前最爱吃的。” 晏琳琅睁开眼,意识尚不算太清殷,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身体好像散架了一搬,抬手都费劲,她循着光侧头望了望窗外,晨光熹微,隐约能看清屋内景象。 ——这不是她的屋子。 晏琳琅环视屋内摆设,格局瞧着有些像绿漪的屋子,但置物架上空着,似乎是刚刚新收拾出来的。 她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顶部微垂的床帐,感官逐渐回笼,身上鞭伤细细密密地痛起来,让她昏沉许久的意识清晰。 晏琳琅唇边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林墨玉灌注灵力挥鞭时,她便知晓这条“命”恐怕要保不住。 不如以命为注。 为林墨芝挡鞭是真,算计他的愧疚与真心也是真,而如今她一个将死之人却好好地睁开了眼,亦是真。 她赌对了。 林墨芝从前遭遇了什么,晏琳琅只能从仆婢们私底下的议论中得知一二,但这些流言之中真相难辨,十分之中有一分是真就不错了,更遑论拼凑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别扭性子。 心防深重、冷漠多疑,面上温和、背地狠心,瞧着本该是个冷心冷清的黑芝麻馅,却又格外重情护短,会为了手下人报仇。 这样的人,在明晰真相之后,绝不会放任她就此死去,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而死。 只要她活着,之前受欺负时林墨芝的冷眼旁观,都会转为对她深深的愧疚,直至交付真心。 晏琳琅忍着痛摸了摸手掌上的细小伤口,已有结痂的迹象,看来她昏迷有几日了。 突闻屋外脚步声自远而近,轻碎且急促,一听便知是绿漪。 “吱呀——” 日头初生,天色已然大亮,绿漪端着汤药刚推门进来,便见晏琳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自己,顿时惊喜地唤了一声,“阿琅!” 她声音清亮,晨间寂静,瞬间便传到了隔壁屋子,正翻账册的和在侧服侍汇报的另外两人也听见了,动作俱是一顿。 绿漪顾不上其他,快步走了进去,将黑漆漆的汤药放在床边小桌子上,笑着附身,摸了摸晏琳琅的额头。 “好好好,终于退烧了。” 她拿过一旁的靠枕,小心扶起晏琳琅,随后揭开被子看了看缠着纱布的伤口,满眼心疼问道,“还疼吗?主子说这伤药既有助于恢复、又能止痛的,你若是疼就吱声,我换药时多帮你抹点。” 绿漪絮絮叨叨许多,见晏琳琅仍盯着她不说话,顿时急了,“你倒是说话呀!疼了?渴了?饿了?还是想吃点果子什么的?我这就给你去弄。” 晏琳琅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对着绿漪期待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呀?”绿漪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关心则乱,根本没往旁的方向想,“天级定魂丹你都吃了,还能出什么岔子啊!哎哟急死我了!” 定魂丹?还是天级的。听到考官宣布后,其他魔族都惊讶的看着这个小姑娘,考场里真有炸弹,她和幻魔说的话是真的! 能洞察他人心里的秘密,在场魔族认为她身上寄宿了一只幻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听到她和幻魔的心声对话,但他们默契地觉得,还是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为好,要是不小心惊扰了她,可就要错过考场埋炸弹这么重大的消息了! 而且她刚才说什么?考场内是一片独立空间,四面都是山壁,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小草和野花。 晏琳琅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没看见心魔在哪里。 难道心魔是隐形的? 正想着,面前出现了一套桌椅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他潦草的翻阅着手里的文档,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晏琳琅,你这个策划案不合格,给我重写!” “还有500页PPT呢,怎么还没做好?” “这个月的绩效你不想要了?” 对对对! 就是这个味! 心魔果然是懂她的! 一听到策划案和PPT,晏琳琅已经开始心梗了,这简直比在魔界做卧底更可怕!她两眼翻白,眼看就要心态崩溃。 忽然秃顶男惨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一具干尸从上方垂下来,在秃顶男面前摇来晃去,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他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屁滚尿流。 晏琳琅抬头一看,她就站在魔城的城门口,而主管在城门边摆了一套办公桌椅,看起来画风和晦暗又魔幻的魔城格格不入,就像游戏里的一处贴图错误。 而且他还被干尸吓得满地乱爬,看到这一幕,晏琳琅只觉得好爽好想笑。 ……不对。 她是来找崩溃的,不是来爽的。 她蹲下身,“主管,你再接着骂我两句?” 桌下的主管抬起头,却变成了令长老的脸,“你这个仙盟奸细,本长老今天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周围响起同事们的窃窃私语。 “主管怎么了?” “主管他好像疯了!” “他是不是看电视剧入魔了?” …… 晏琳琅抬头一看,她又回到了前世的办公室,这回场景对了,可主管却变成了令长老,他浑身扭动了一下,对着她抛出兰花指加媚眼,“我怎么会骂你呢?小黏人精~” 晏琳琅:啊,我的眼睛! 画面一闪,又变成了魔城门口,主管还在桌子下方蛇形扭动,晏琳琅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为什么本来很可怕的两件事混在一起就完全不可怕了? “好好笑啊,哈哈哈!” 不知道她的笑声触发了什么开关,眼前的场景就开始抽搐起来,一会儿是办公室里扭动的令长老,一会儿是魔界街头满地乱爬的主管,这种快速切换带着奇特的节奏感,晏琳琅好像在看什么鬼畜特效现场,笑得更加停不下来了。 “快、快让我想点悲伤的事!” 要多吃瓜?按照规则,第一关考试是可以组队的。 而且组队后,组队成员获得的积分由所有组员平均分配,所以在第一关稍弱一些的魔族会想方设法加入小队,靠着平均积分混过关。 但是晏琳琅没有想过,她不想加入任何小队,按理来说,也没人会组她这个混种。 现在为什么走在路上让人给拉进队里了? 这个狩猎小队一共5个成员,个个看起来魔高马大,就连站在最末尾的女魔也比她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就很能打的样子,怎么看都不缺她一个啊! 加上她之后平均分得积分6分,也就是说,他们一共有36分的总积分,只要小队再获得6分,她就要通过了! 晏琳琅疯狂摆弄着手环,试图找到退出小队的按钮。 队长见她低头不语,还以为她害怕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我们小队的实力很强,你只要在后面跟着混就好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我就是担心你们实力太强了啊,混蛋! 怎么会有人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组进队里的。 “我、我想退出。” 面前的小姑娘低着头,如鸦羽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透着浓烈的不安,队长心想,这样善良的小姑娘在魔族可太少见了,她一定是担心自己拖了全队的后腿,才主动提出要退出。 队长顺手将几颗魔丹塞进她手里,打消她的疑虑,“组队后是不能退出的,你就安心呆在队伍里吧。” 安心呆在队伍里! 晏琳琅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倒霉了,碰到这些人日行一善,顺手把她给捡了,她只知道,她要是通过了,进了魔门,被人发现识海里的灵印,她一定会死的很惨很惨。 看着队员们充满斗志的猎杀魔兽去了,她只觉得一阵凄凉的风刮过,美好的未来就要离自己远去了。 “宿主别急,就算第一关过了,还有第二关和第三关呢,肯定通不过的。” “你说得对!” 她一下振作起来。 第二关和第三关都是单人关卡,只要她认真摆烂,谁能强迫她过关? 那意味着跟着这个小姑娘有瓜吃啊! 作为魔族,怎么能不爱吃瓜呢?在和修仙者打生打死的日子里,也就剩吃瓜能调剂一下生活了! 他们也算是被她救了一命,魔族崇尚有恩必报,有不少人都暗暗记下了她的长相,打算以后有机会回报她。 考场外,左护法岚竹从魔兵手中接过被挖出的魔爆弹,这一枚爆弹的威力,足以炸毁整个考场,要不是那个小姑娘在…… “护法,已经检查过了,考场只有这一枚爆弹。” “那个小姑娘的情况呢?” “根据我们测试,相距百步之内,可以听到那道声音,超过百步就听不到了。” “百步之内么。”岚竹若有所思。 看来听到那道声音有空间和距离限制,超过百步或是在密闭空间内就无法听到她的心声。 “护法,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她刚才说,为了魔族和平?” “呃——”属下认为,这想法过于天真了,魔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和平,毕竟好战是魔族的本能,“目前来看,那道奇怪的声音对魔族没有敌意。” 岂止是没有敌意,反而帮了他们大忙。 “确实如此。”岚竹指节轻轻摩擦下巴,“以她目前的资质,不可能通过魔门考核,既然她帮了魔门一个大忙,那我就帮她一点小忙好了。” 魔门考核现场。 报名的小插曲过后,晏琳琅来到了魔门大考的第一关。 魔门大考一共有三大关,第一关猎杀魔兽,第二关心魔考验,第三关笔试问答。 第一关要求在猎场内猎杀魔兽,猎场都是1-3阶的小型魔兽,每猎杀一头算1-5分,限定一个时辰内,积分累积15分为通过,低于15分直接淘汰。 就算是狩猎5分的3阶魔兽,也要3只才能通过,要是选择1阶魔兽,则要杀15只以上,这对晏琳琅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原身是仙盟派来魔门的卧底,学过一些法诀,约莫炼气五层的实力,她不敢轻易在人前使用,魔门功法还没机会接触,属于是半点都不会。 别说狩猎魔兽,魔兽不来狩猎她就算她运气好了。 她准备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偷偷猫上一个时辰,等时间一到就溜回家,回家酿酿酒,吃吃瓜它不香吗? 她就要做一条快乐的咸鱼,进了魔门,卧底身份暴露的风险更大,她还想多活两天。 晏琳琅目送绿漪急匆匆出去,眉梢轻挑,看来林墨芝对她还真是下了血本。 听闻天级定魂丹可挽将死之人魂魄,有市无价,即便是以丹修为本的碧云宗都少有,更不要说小小飞琅城了。 林墨芝手中果然有股秘密势力。 只是他连天级定魂丹都能弄到,为何还要在林家受这等磋磨?一走了之岂不痛快。 看来林水御亦或林夫人手中,捏着足以与他制衡的把柄。 晏琳琅眯了眯眼,究竟是什么,会让林墨芝甘心待在林家,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 没等她思考出个结果,绿漪就扶着林墨芝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许昌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崔大夫,麻烦您再看看。”林墨芝语气恭敬。 “小丫头,你方才说她问什么都不答?” 见绿漪点头,崔明路看着晏琳琅沉吟片刻,并不搭腕诊脉,而是右手五根指尖皆探出泛着光的银丝。 以灵抽丝、探穴诊脉,居然是名金丹期的医修。 那银丝在他的操控下,分别自晏琳琅神庭、印堂一线,及至承浆、廉泉、天突处探入,片刻之后,他撤回了银丝。 “林少爷,这丫头的伤虽危及性命,但服下定魂丹之后已大有好转,这些外伤看着可怖,其实只需静养换药,三个月便能好全。” 崔明路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不说话是因为她说不了话,想来是因惊惧过度才导致了失语。” 此言一出,满屋皆寂。 林墨芝极快地看了眼正望着他们的晏琳琅,喉咙里像吞了炭,一时间什么安慰话也说不出来。 崔明路见气氛太过沉重,轻咳一声,“此症无药可治。” 众人当即抬眼死死盯着他,惊得他一把年纪连忙摆手,“此意非彼意,此症无需用药,只要日后细心开导、多加练习,是能恢复的。” 绿漪松了口气,“崔大仙医,您说话别大喘气啊,吓死我了。” 再次睁眼时,晏琳琅赫然发现自己身处昆仑仙宗的校场上,周围琼楼玉宇,空旷肃穆。 “我……怎么在这?” 她喃喃自语,脑中一片诡谲的空白。 “琳琅?” 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男音,仿若冰雪扑面而来,夹杂些许隐忍之意。 晏琳琅回身望去,奚长离一袭白衣胜雪,立于三丈开外。 那双总是平波无澜的淡漠眼睛,此刻却划过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 “你醒来了。”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幻境 水底昏暗的礁石殿宇中,幻化出女相的魅妖轻轻摆动覆有墨色鳞片的鱼尾,正趴在巨大砗磲张开的贝壳上,饶有兴致地观看壳中兜着的一汪银色魇水。 这魇水可是个好东西,乃整个织梦术的核心所在。 乌弦便是通过这魇水窥视和操控那些被暗流吞噬的、可怜人的幻境,以他们的情绪与灵力为食。陷入幻境中的人情绪越发浓烈,反哺给他的力量便越发强大。 当然,待那些猎物的七情与灵力被吸食殆尽,他们的肉身便会腐化成骨,成为滋养魇水的肥料。 而现在,织梦术中又多了一对可怜人。 “昆仑仙宗的高山之雪,与六欲仙都的明艳少主,真有意思。让我想想,故人相遇,该给你们排一出什么好戏呢……” 乌弦窥视魇水上浮现的画面,细瘦的指节轻叩贝壳边缘,垂下的墨绿长发遮住了大半张女相柔媚的脸。 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她眼眸一转,露出神经质的痴笑,“有了,我这种心善的妖最是见不得人间别离,怨偶相爱、破镜重圆才最有意思嘛!不如就让你们小两口重归于好吧,算是我送给二位仙君的临终厚礼!” 说话间,乌弦已搅动魇水,兴致勃勃地操控起幻境来。 数九寒冬,正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 白墙黑瓦的庭院里,一枝绿萼重瓣的梅花探檐而出,花朵娇艳,覆上瑞雪点点,极为喜人。 才六岁的晏琳琅雪团子一般可爱,乖巧地靠在母亲徐灵雨膝上小睡。 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她的脸颊。乌黑浓密的鬓发在光下被照出粼粼的光,隆冬天里,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惬意的母女生活,被一众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上了闩的门板被长棍破开,人高马大的婆子一左一右拉起徐灵雨。 母亲的衣饰立刻乱了。 一支花钗落到地上,被人踩进泥里。 晏琳琅认出那是母亲喜欢的簪子。 她弯腰,眼泪蓄在眼眶里不敢掉。 稚嫩的小手抠了抠泥巴,把花钗挖出,藏到怀里。 婆子们还是没有放开徐灵雨的意思,晏琳琅渐渐急起来,她一改平日里缄口不语的脾气,焦急而惶恐地喊:“娘!” “放开我娘!” “坏人放开我娘!” 晏琳琅惶恐不宁,她如同从树上掉落、离巢的雏鸟,一心要回到母亲的怀抱。 徐灵雨听到小女儿的呼喊,恨得牙关紧扣—— “我孩子还在这里,你们想做什么?不知道会给她带来心理阴影吗?不知道会吓到她吗?你们真是疯了!” 徐灵雨奋力想要挣开婆子的辖制,然而她魂穿的这具身体实在太柔弱了。即便她前世是柔道九段,但为了穿越世界《宠后》的故事剧情合理性,还是把她的身体弱化成了病重早亡的样子。 她今日必死无疑。 徐灵雨不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晏琳琅,她忍着摇摇欲坠的眼泪,不停踢蹬拦住她的丫鬟婆子。 她那样乖巧、懂事、敏性,又怎会是恶毒女配? 徐灵雨本次穿越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养大这个,对于故事剧情发展最为重要的男主早逝白月光亡妻晏琳琅。 按照故事里的发展,晏琳琅从小被家族漠视与边缘化,将会变成心思狭隘阴险的恶女。 最终她作为男主殷凌与女主晏心月PLAY的一环,早早香消玉殒。 而男女主则在一番虐恋情深后,终将完成宠文结局。 但是在徐灵雨养育晏琳琅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个孩子并没有书里所说的谲而不正。 相反,她十分善良乖巧。 哪成想,晏琳琅竟直接戳破这一重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特地来发落她了! 蔡嬷嬷想到晏琳琅的阴司手段,后颈便发麻。 从来没有哪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给她这一重威压。 晏琳琅双手托腮,抵在窗台上,笑吟吟地看着蔡嬷嬷走近。 她笑意渐深,谦逊地道谢:“我听桐花说了,蔡嬷嬷很是关心我的身体。这几日我病重,又不想让人瞧见我憔悴的模样,便独自在屋里待了几天,等大安了才见人,倒是劳您担心了,隔三差五打听我的身体境况。” 阴阳怪气的话,蔡嬷嬷听得冷汗直下。 她赔笑:“小姐言重了……” “话不说重一点,下人又怎会听进去呢?蔡嬷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琳琅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和善,但蔡嬷嬷就是觉得这个小姑娘鬼里鬼气。 她不由低了低头:“是老奴僭越了。” 晏琳琅不接她这话,只冷了声音:“蔡嬷嬷还想一头侍二主么?打听我的消息,取些得利的,也好告诉母亲,卖我求荣?” “老奴哪敢啊!二小姐可别误会老奴!” 晏琳琅鼓了鼓腮帮子,叹气:“蔡嬷嬷,我不好骗。你为了求生,我也是。人想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一点你该懂吧?我留你,不是被你的真心蒙蔽,而是烧了一只鬼,又来另一只鬼,我懒得再费口舌。” 蔡嬷嬷这下全明白了。 晏琳琅精着呢。 她留她一命,不是忌惮焦莲,也不是心慈手软。 晏琳琅早有杀她的心,只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蔡嬷嬷死里逃生,急忙跪到地上:“二姑娘大安便好,身子骨最紧要。待过几日,夫人回府,老奴也会将此事如实告知,为二姑娘讨些滋补的药膳。” 也就是说,她不敢再有私心。晏琳琅说自己是什么情况,蔡嬷嬷就会信她说的话。 晏琳琅颔首:“那就有劳嬷嬷了。” “分内之事,不敢当姑娘的夸赞。” 晏琳琅笑吟吟送走了这些牛鬼蛇神,没一盏茶的工夫,桐花的鸡汤馄饨也送到了。 香喷喷的鸡汤味儿飘进屋子,晏琳琅赶忙凑上来:“好香啊!” 桐花抿唇一笑:“小姐喜欢就好!” 她把碗筷摆在锦布桌上,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蔡嬷嬷平素眼高于顶,方才竟对奴婢笑,还和奴婢打招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唔……可能是觉得,她也成了枫华院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和咱们一条心吧!别说这些了,桐花快来一起吃,鸡汤味道不错!” 晏琳琅喝了一口鸡汤,喜得杏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鸡肉融到汤里,成了一丝一丝,入口即化。山野蘑菇这等天然养物,再搭配上荤肉的香醇,爽口甘甜。馄饨是素馅儿的,吃了不腻嘴,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一蓬蓬热气儿熏脸,晏琳琅的鼻翼都生汗。 人活着,果然需要人间美食供养! 晏琳琅一面品尝美食,一面思量年后上京入世家官学的事,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徐灵雨为了达成“调教恶毒女配”成就,故意磋磨孩子,不吃她端来的鱼肉粥。 小孩子一点都不恼,而是拿起汤勺一口一口舀粥,吹凉了喂徐灵雨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如同润泽的湖,一下把她的心都软化了。 徐灵雨咬牙,无视系统提示,吃了粥。 即便在系统的“严重OOC”警告下,也没有矫正行为。 小小的晏琳琅见平日里只知道躺在屋里发呆的母亲终于肯吃粥了,喜极而泣。 她瘪嘴,抹了抹眼泪,继续给母亲喂食。 直到一勺温热的粥碰到了她的唇角。 晏琳琅茫然抬眸,看到徐灵雨对她笑:“小琅乖,张嘴。” 母亲……在喂她粥吗? 小姑娘鼻腔酸酸涩涩,干巴巴张开了嘴。 她不能开口讲话,会带哭腔,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一碗鱼肉粥就在母女两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喂饭下解决了。 晏琳琅想,那一日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 然而今天,这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婆子竟要破坏她的平静生活。 她不许、不许她们带走母亲。 晏琳琅恶向胆边生,一口咬下丫鬟的手腕。 丫鬟吃痛,下意识掌掴了晏琳琅一下,清脆的耳光响彻天际。 “二小姐!” 小姑娘被打翻在地,却没有恼怒。她挣来一线生机,大喜过望,径直奔向徐灵雨,抱住了母亲纤细的腰身:“娘!” 许是埋入母亲熟悉的怀里,温暖将她包围,兰草馨香馥郁。 晏琳琅有了主心骨,心里安定极了。 下人们被这一幕看愣了。 徐灵雨顺势挣开婆子,心疼地抱住了晏琳琅。 小孩子明明很害怕,脊骨如同蝴蝶振翅,细微发抖。 徐灵雨轻柔抚摸晏琳琅的额头,心里恼怒。丫鬟下手真狠,小孩的脸上立马浮起几根红肿的指印。 “疼吗?” 母亲轻轻吹来一阵凉风。 晏琳琅羞赧一笑,摇头:“不疼。” 她不想母亲担心。 很快,徐灵雨不认罪的消息传到晏家主母焦莲的耳朵里。 焦莲亲自闯入外宅,喝令婆子抓住徐灵雨:“把这个妖女绑起来!” 徐灵雨为母则刚,一心把晏琳琅护在身后,厉声问:“我何罪之有?姐姐血口喷人也要有点限度!” 她只是一个妾,当初和晏家主相识相知,不愿被囚高门大院,这才在外置办了宅子。 这样逼迫夫渡破例的宠妾,世家宗妇焦莲早看她不顺眼了。 焦莲冷笑连连:“你犯下的错,你还不知?景阳侯府的小公子被你谋害丧命,若非两家有旧情,不愿明面上闹开,可以私了,我哪里愿意亲自来寻你这个毒妇!” 此言一出,徐灵雨立马记起前几日侯府满月酒,她跟着众人一块儿探望孩子。 小孩刚足月,竟有下人偷偷给小公子喂食蜂蜜。 要知道,还没足岁的孩子不能碰蜂蜜。 刚出世的孩子肠胃消化系统功能不够齐全,贸贸然饮用崖蜜水,很可能肉毒杆菌中毒。 她一心庇护孩子,竟栽在了这上头。 徐灵雨震惊:“孩子还没一岁,饮用蜂蜜水会中毒,你们怎么可能不知?我分明是救他……” 焦莲莞尔:“妹妹胡说什么呢?我等亲眼所见你用糖水毒杀了孩子,还有下人作证,你狡辩不得!” 焦莲恨徐灵雨已久,她的丈夫一贯清矜自持,和她伉俪情深,多年不曾纳妾,竟跌在徐灵雨身上。 她如今总算逮到了机会,能将她处之而后快。 徐灵雨懂了,剧情还是按照重要的节点发展了。 她必须死,而晏琳琅无依无靠,才能成长为推动剧情发展的恶毒女配。 徐灵雨不再挣扎,她只是蹲下身子,定定地凝望晏琳琅,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记住母亲的话,我们小琅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还有……远离男主殷凌。” 系统的天罚骤然落下,徐灵雨硬生生忍住了催心剖肝的剧痛。 这是徐灵雨能给晏琳琅最大的祝福。 在没有她保护的人生,她希望晏琳琅能够好好活下来- 徐灵雨被晏家处以火刑。 她还是死了。 晏琳琅畏惧心狠手辣的焦莲,怎样都不肯从外宅回到晏家。 此举正合焦莲的意。 谁想养一个妾室的孩子?若她是懵懂无知的稚童也就算了,偏偏晏琳琅和徐灵雨感情很深,那她就成了隐患。 宁愿把她丢到乡下,眼不见为净。 晏琳琅的父亲晏瑾官拜户部尚书,这是大乾国八大世家里唯一一个被王室拉拢的世家。 晏瑾平步青云,却打破了八大世家与皇权间的制衡。他成了世家叛徒,被旧友唾弃,晏瑾本人却不以为然,还是权势在手比较好。 他得了皇帝倚重,举家迁往皇都。 焦莲等人一走,晏琳琅没了晏家管束,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至少不用逢年过节去本家磕头,也不必听那些丫鬟们窃窃私语,不阴不阳问一句“你是谁”。 晏琳琅变得懂事,母亲的死仿佛也挖走了她骨子里的七情六欲。 她分明早慧,却懂得藏拙。 早早就背完的《九章算术》,她偏偏对西席先生说不会;故意装皮肉娇嫩,非要从牙郎手上再买一名心腹丫鬟,自家培养。 渐渐的,晏琳琅脱离了晏家的掌控,手上也有了几个能用的丫鬟。 而彼时的晏琳琅,不过才八岁。 五年后,岁暮天寒。 大乾国的渡主殷望山下至地方巡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殷望山是被八大世家合力推上的帝位,他虽有皇家血脉,却自小在乡下长大。 如今巡视地方民情,看着体恤民生,实则是在晏家的帮助下,皇帝殷望山渐渐掌控皇权,敢同世家叫板,返乡忆苦思甜了。 晏家终于想起了晏琳琅这个被冷落五六年的女孩儿。 为了防止有心人在天家面前参晏瑾一本,说他“罔顾父女亲缘,薄情寡性”,焦莲奉夫渡之命,特地将晏琳琅接回府上。 这一回,晏家的丫鬟齐齐被调教过,娇滴滴地望着她,亲亲热热喊出一句:“请二小姐安。” 晏琳琅笑不露齿,温驯地颔首。 十三岁的姑娘长开了眉眼,眉黛青颦,柳夭桃艳。 白缎绣牡丹鸟禽纹裙被一枚璎珞禁步轻轻压着,走路袅娜,八风不动,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还算懂规矩。晏老太太满意地点头。 上座的焦莲与她怀里的嫡长女晏心月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徐灵雨都死了,谁调教的这个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都不露怯,仪态实在是好。 看来那个贱人死前还留了一手。 因晏琳琅的知情识趣,她很快被本家接纳了。 晏家另辟了一间远离晏老太太所在地段的偏僻院子给她。 那是靠近人工湖的枫华院。 冬日里,近水的院子都很冷。风吹到脸上,刀子剔肉似的,寒浸浸。 偏偏银炭柴薪时而供应不足,若非晏琳琅自己有体己钱,还得挨冻好些日子。 心腹丫鬟桐花为主子打抱不平:“天冷得很,二小姐仔细冻出膝骨病,奴婢再给您拿一床毯子防风吧?” 今日阳光明媚和煦,晏琳琅看书看到一半,百无聊赖地盖脸上,窝在紫檀太师椅里小睡。 她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桐花会意,为主子家添了一道茶后,回屋里翻箱笼去了。 枫华院安静极了,奴仆们嫌弃的伺候地,却是晏琳琅的乐土。 松柏间鸟鸣啁啾,湖中锦鲤偶尔破冰换气。 她享受安逸的午睡时光,却隐约听到一阵嬉闹声。 晏琳琅脸上的书哗啦落地。 不远处传来扑通两声落水。 她回头望去,只见湖中水花大作,竟有人落了水。 围拢的少年郎忽然一哄而散,像是跑去找大人来搭救。 晏琳琅懂得泅水,本不想多管闲事。 可偏偏他们是在她的枫华院出的事,她又想到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我们小琅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 思忖之下,晏琳琅还是跳水搭救。 冬日的池子真寒彻心扉,她冷得通体发寒。衣裙泡了水,吸得饱胀,紧覆于脊骨,如同封了油的黄纸,死死咬住了皮肉。 晏琳琅有点后悔,但她已经没了退路。 惊慌失措间,她胡乱抓了一个人,伏着上岸。 出水的瞬间,晏琳琅才知道,她救了一名少年郎。 兜头袭来的寒风扇了小姑娘几记耳光,她脑仁发懵,还是桐花眼疾手快,拿毯子裹住了晏琳琅。 也是这时,晏心月领着大批的奴仆赶来。 少女脸上满是着急的神色,一下托住了方才晏琳琅救上来的郎渡:“大皇子!您还好吗?” 晏琳琅如梦初醒,不住瑟缩身子。 她知道大皇子是谁——殷凌,男主,也是母亲耳提面命要她远离的人。 晏琳琅不由自主缩了脑袋,她功成身退,要逃得更快,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金贵的殷凌身上,无人在意她一个小小庶女。 与此同时,一道凌冽无情的目光忽然落在晏琳琅身上。 她不由转头,迎了过去。 那是被下人们拉出水的另一名郎渡。 他似是腿上有疾,连同被人打捞出水的,还有一架木轮椅。 少年如同落水小狗,被人狼狈地拉出水面。 他止不住咳嗽,狭长的凤眼咳出一片潮红,眼波潋滟。 湖水顺着郎渡姣好的侧颜不住滚落。低眼时,浓密如林的长睫下垂,阴翳遮蔽眼角的一颗妖冶的焦茶色泪痣。 一个男子竟有这样一副蛊惑人的秀美皮囊,实在令人艳羡与心惊。 “二皇子,您还好吗?” 他是二皇子殷无渡。 “我无事,咳咳咳,快看看大皇兄如何了……” 少年郎温良柔善,即便被人忽视也并未生出半分怨怼。这种生死关头,他还记得关怀兄长。 下人们叹息,天家兄友弟恭,感情十足深厚。 晏琳琅明白,重点倒不是这个。 而是她对上殷无渡冷漠目光的一瞬间,仿佛被蛇咬住了咽喉。 他的眼神淬了毒,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危险至极。 这是同类人的气息。 她和那些趋炎附势围绕男主殷凌的恶人没什么两样。 她罔顾殷无渡卑贱的性命,明知他不良于行,第一反应还是救助殷凌,任由他在水里沉沦。 还不如袖手旁观。 晏琳琅明白,她好像……惹上不该惹的人了。 她死定了。 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晏琳琅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晏琳琅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晏琳琅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晏琳琅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晏琳琅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晏琳琅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道侣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晏琳琅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晏琳琅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琅,这个你拿着。” 晏琳琅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琅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晏琳琅没有猜错,玄谈会的第二日,各大掌门、宗主便将话题从除魔卫道转移到了一百一十名被“活埋”的修士上。 墨家虽与晏琳琅有过私交,但因傀儡宗也有几位弟子死在了千重峰,是以墨宗主明哲保身,不置一词。 争执到一半,十余家掌权人果然联名施压,逼晏琳琅同意搜魂,拿出千重峰的记忆以证清白。 白妙气得当场要砍人,被胥风死死抱住。 大庭广众之下搜魂,无异于剥衣示众,晏琳琅自然不同意,顺带附送几句讥讽,直将十余家仙门掌权人嘲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抖着手指直喘气。 身为东道主的尘碎碧满台打圆场,急得直擦汗。“昨夜池中疗伤,也是这么的……磨人吗?” 殷无渡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身上的伤处,轻哑的笑音有片刻的凝滞,而后陡然低沉,“这才刚开个头呢,轻点缠,晚晚,你绞痛我了。” 低沉的气音像是风声灌入耳中,让人难以忽视,听起来不像是抱怨,更像是压抑着兴奋的撒娇。 “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我身上。” 晏琳琅已经为他修补了一次伤痕,对此事深有体会。 小阿渡生得一点也不可爱,和他的神明识海一样深,一样大,让人望而生畏。晏琳琅单手尚且无法完全掌控,更遑论要将其吞入腹中,当做连通他识海的桥梁。 “相比于昨夜疗伤,你今日的样子,已经配合许多了。” 说话间,晏琳琅抬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就着现有的姿势调转上下,将伤患牢牢抵在榻上,柔滑的秀发浓墨般淌下,落在那片硬朗挺阔的少年胸口。 身上的重力一压,殷无渡闷哼一声,侧首抿唇,缓缓打开潮湿的眼睫道:“不公平啊,晚晚昨儿已经坐了我半宿,今天怎么着也要换个姿势疗伤吧?” 连昨晚她在他腰上坐了半宿都记得,果然方才的失忆都是假装的。 “识海修复并非易事,所以,星魄得由我掌控。” 晏琳琅一手按着他飞扬的锁骨,不许他乱动,一手自他喉间的凸起朝下缓缓滑动,落在心口那片灵枢金魄炼化的伤痕上,俯身缓缓下沉,“不想伤情恶化的话,就乖乖听我的。表现得好,下次……奖励你自己来。” 以本体星魄疗伤不用额头相贴,而是换做其他地方紧密相连。以神魂为绷带,灵力为良药,将破损的神识一遍遍缠紧,润泽,修复。 晏琳琅从不知道,清醒的殷无渡在疗伤时有这么多的话要讲。 他会掐着心上人的腰肢,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诉说诸如“晚晚身上好软,好香,好滑”“有点痛,但我喜欢”之类的低语……从疗伤时的触感到视觉,从气味到声音,不厌其烦地分享自己的感受。 晏琳琅险些被他弄得分神,索性揪住他披散的墨发,以唇封缄。 识海中的星魄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力量沿着破碎的神识裂缝游走。日光映在不住摇晃的帐纱上,逐渐西斜,然后寂灭。 “这次没有天雷示警了。晚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昏的晦暗中,殷无渡的眸色亮得如桃花上的清露,这样告诉她,“我已堕落九天,要做一辈子的野神了。” “你不是野神。” 晏琳琅吻了吻少年额间的红纹,微微一笑,“你还有我。” 八百年的时间碾过,两人之间神明与凡人的身份对换。 不变的是,他们依旧牢牢抓住了彼此。 晏琳琅庆幸今日将殷无渡打发去转生台探望亡魂了,若是他在,只怕当场就会掀翻整座玄天府。 她见闹得差不多了,方领着白妙旁若无人地拂袖离席,玄谈论道不欢而散。 回到客房,晏琳琅看着气鼓鼓抱胸的白妙,笑着招手:“妙妙,过来。” 她像是没事人似的,白妙却是气红了眼,跺着脚道:“师父,他们乱说!明明是那些傀儡人先打我,师父才埋他们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我是不是给师父惹麻烦了?” “好啦,不是妙妙的错。你若是生气,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妙妙长大了对不对?” 白妙立即点了点头。 “那师父要交代你一件事,来,把手给我。” 晏琳琅拉住白妙的手,将中指上的紫精指环摘下来,轻轻套至小徒儿的手指上。 白妙愣了愣,随即挣扎起来,吓着似的要取下那枚尊贵无双的指环。 “嘘,别动。” 晏琳琅按住她,沉静低语,“妙妙听着,若是师父哪天没有及时回来,你就带着这枚戒指去找玄青,一起回仙都守好三大护城阵法。这是为师的命令,你能做好吗?” 白妙迟疑许久,才艰难地点点头:“可是师父,你要去哪里?” 晏琳琅抬指抵着下颌,淡然一笑:“唔,去钓鱼。” 夜间,殷无渡还未归来。 晏琳琅独卧于榻上,忽觉房中烛火一暗。 她骤然睁目,翻身下榻,刚好见一团黑影撞破窗户而逃。 “来了。” 晏琳琅勾起菱唇,这熟悉的、压抑到令人作呕的天魔气息。 她飞身追了出去,紧紧咬着那团紫黑魔气的踪迹。出了玄天府的地界,魔气忽而顿于半空中,回身发动术法。 晏琳琅侧身避过它的攻击,看着他悬于月色下的、模糊而颀长的身影,冷然一笑:“竟然敢本体现身,看来阁下真是狗急跳墙了……” 声音戛然而止。 晏琳琅看到了它手中紧握的一抹金色锋芒——灭神箭,从殷无渡血液中提取出、而后又消失不见的灭神箭。 似乎每次这箭出现,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更遑论它已沦落天魔手中。 “照夜,还认得这支箭吗?” 天魔混沌难辨的声音传来,将箭藏入袖中,“可惜啊,它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琅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晏琳琅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林墨芝对上她澄澈双眼,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笑着安抚道,“一切小心为上。” 看来这些天的灵脉燥热之症,就和这火种有关。 她下意识想要将它弄走,谁知抬起的指尖才刚触碰到它,就被扭曲的热浪灼痛。 好烈的气性! 晏琳琅怒极反笑,正要收回指尖,却见一缕白焰如云烟般显现,亲昵地蹭了蹭她烫红的指腹,绕着贴了贴。顿时一股沁人的清凉顺着指尖攀爬而上,驱散了满身的燥痛。 “这又是什么?” 晏琳琅好奇地将手抬起来,看着那缕微弱的、粘人的白色焰火,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这是……谁留下的气息?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破障 殷无渡步罡踏斗,继续朝前走,不时抓住掠过的幻境查看。 他宛如行走在画面汇聚的长河中,大浪淘沙般,挨个寻找晏琳琅所在的存在。 不多时,另一番陌生的情景显现眼前。 找到了,是晏琳琅的气息! 昆仑仙宗张灯结彩,鲜丽的红绸映着皑皑雪域,宛若凄艳的血色流淌。殷无渡有了不好的预感,抬指虚虚一抓,幻境的画面便随之不断拉近,直至停留在听雪阁中。 “林墨玉其人,幼时自卑、少时跋扈、如今疯魔。” 林墨芝放下手中账册,阖上双眼时有些微刺痛传来,他眉头微蹩揉了揉眼周,“她虽天赋异禀,却被幼时之事困扰,尚未结丹便生心魔,可见修行一途不会走得太远。” 许昌将账册收好,吹灭屋中仅有的几盏烛火,这才出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屋内一片黑暗,林墨芝反倒看得更清殷了,那双浅金异瞳落在面前的黄花梨木首饰盒上,里面放着一支凤穿牡丹金簪,华贵精美,一眼望去便知造价不菲。 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李扶光“死”于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三天,还有二十七日便是他的及冠礼,亦是他原定的婚期。 照夜神女赶到弥城上空时,扶光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刺破天道之眼,而那支耀目的灭神箭刚好穿透少年挺阔的胸膛。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敢以凡人之力反抗天道之威。 尸骸遍野,旌旗猎猎。 少年人仍保持着站着的姿势。风云之下,旷野之中,一袭殷红的战袍宛若鲜血凝成,张扬而凄艳。 有那枚星魄碎片在,灭神箭能贯穿他的肉身,却始终无法摧毁他的神魂。 灭神箭一旦拔出,李扶光的肉身便会自行复原。 故而天道只能将灭神箭留于他的体内,使其无法苏醒自愈,同时召来天火净世—— 这是对凡人最严厉的天罚。人境史册万年,只有犯下欺天大罪且无法教化的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引来天火焚城,将所有罪孽连同生灵一同焚毁净化。 可李扶光有什么罪?曦朝的百姓又有什么罪? 他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活着,他们只是天道秩序变更下的一撮尘灰、一枚弃子。 厚重的云层燃烧起来,宛若岩浆蔓延、铁水烧融。赤红的火光霎时铺满了万里天空,仿佛下一刻就会熔破天境倾塌下来。 天地为熔炉,万物焚尽,那是绝对的死亡威压。 巨大的恐惧面前,道德不值一提,真相也不再重要。弥城附近那些被朝廷将士从玄门压制下解救出来的,前几日还在称赞帝主英明神武的大曦百姓,此刻却是战战兢兢跪伏于地,有人叩首请求天神的原谅,有人痛骂李扶光穷兵黩武、招来灭顶之灾。 顷刻之间,忍辱负重七年的大曦少帝从人人称颂的英雄,变成了万人唾骂的灾星。 现在还守在李扶光身边的,唯有那数万精疲力竭的残幸存将士。 他们结成人墙护着大曦的帝主,眼里映着天上不断压进的熔浆,手中长戟颤抖,却无一人逃跑。 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战。 天火倾泻而下的瞬间,空中出现了一道缥缈圣洁的倩影。 天道神女的仙衣如云岚散开,掌心的深厚澎湃的神力似江河倒灌,严严实实挡住了倾塌的天火。 两股力量相抵,撞出耀目的火光。 天道之眼飞速旋转,威严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照夜,不可再逆天而行!” 热浪扑面而来,天道神女看着脚下千里赤地、尸骸相枕,看着穿着一身鲜艳婚服、却再也回不去家乡的少年,悲悯的眼中终于泛起一阵酸涩。 “不敬生死之人,掌控世间生死;不通情爱之神,操控人间情爱。神灵若不知神力为谁而守护,要这冷冰冰的秩序有何用?” 一滴清露般的泪水划过眼角,化作流星陨落大地。 数千年来,照夜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她直视天道,扬声道:“本君在世界天盘中留了一线生机,凡人的气数当由他们自己决定。苍生有情,纵命如草芥,亦能春风复生。你,杀不死他们!” 话音未落,她周身神力以献祭之姿燃烧起来。 随着一声清越的“五行转换”,她倾尽全力击出的神力化作粗壮的光柱,硬生生将天火倒逼回云层。 轰然巨响之下,天道之眼随之击破,化作云雾消散,漫天的火光亦扭转成花海,纷纷扬扬落满尘世。 一场瑰丽而凄美的花雨,恰如当日晏琳琅面见少年暴君时,那一手枯木逢春的漂亮术法。 按理说,被神杀死之人魂魄尽散,没有来世。 可天道神女宁愿散尽神力,也要换来人境一抹生机,使得鲜花铺路,被神杀死之人魂魄得以永存,等待数百年后的一个契机。 暴君不暴,神女有情,这才是破仙之战的真相。 天道无法摧毁被照夜神女祝福的大曦君臣的神魂,遂将它们连同尸骸一起沉入裂缝。 三十万不灭的亡魂被镇压在阴山之下,李扶光亦要在日复一日的毁灭与重生中受尽万鬼啃噬之苦…… 属于李扶光的回忆早已结束,可晏琳琅眼前的画面却仍在继续—— 天魔被照夜神女磅礴的神力波及重创,一缕残破的魔魂趁乱夺走了原属于李扶光的一缕五色气运,而后在封印降临前逃之夭夭。 她看见唯一存活下来的钟离寂带走了李昭昭的碎魂,用自己生生世世的短寿换来她来世平安顺遂。 她看见鬼蜮之下,无数即将被镇压的亡魂伸出手来,将李扶光的柔光通透的心脏一层一层地推向阴山之上,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帝主推出了封印阵法之外。 她看见照夜神女受天道诅咒:既然她生出了神明不该有的七情,以致背叛天道秩序、行悖逆之举,天道便罚她生生世世都要受滥情之苦,历经情劫而不得善终,直至真正的大彻大悟方可解咒。 所以,晏琳琅才生而自带情花咒。 所以,她才会在鬼蜮中捡回殷无渡的心脏。因为,这颗心脏里跳动着她燃烧的星魄。 八百年后的鬼蜮重逢,既是开始,亦是轮回。 不同的是,李扶光曾被很多人爱着。而殷无渡,却只有晏琳琅。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不要再受情咒桎梏,不要再被幻境蛊惑。 没有人可以操控我的人生! 晏琳琅按住胸口,在这痛意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恣意与畅快,轻笑一声道:“这种程度,就想让我屈从吗?” 下一刻,情无恨出鞘,带着清透的灵力斩向天空。 轰然巨响过后,夜幕被剑气破开一道齐整的切口,幻境亦随之崩塌,片片剥离消散。 晏琳琅御风向前,于空中接住飞回的情无恨,义无反顾地朝着白焰燃烧的裂口飞去。 她知道,殷无渡在那里等她。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还吻 一道剑痕撕开幻境,回应着殷无渡掌心的白焰。 晏琳琅自裂口处飞出,宛若一只破茧振翅的蝶,温柔地降落天际。 她竟是以一己之力挣脱了幻境。 殷无渡眸色微动,瞳仁中的弥天焰火被那道熟悉的身影取代,恰似日升夜尽,映出明暖的光来。 他向前一步,继而腾空而起,朝晏琳琅张开双臂。 怀中一沉,少女落入臂弯。 荷灯节快要到了。 那日林墨玉被许昌逼退,林夫人许是接到消息,先林水御一步回来,对知情者好一顿敲打,这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再加上准备荷灯节,以及在外读书的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要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松鹤院本就不惹眼,就更没人提了。 林墨玉抬了抬胳膊,好让婢女将袖子穿过去,“母亲,往年荷灯节也没这般隆重,今年是要来什么大人物吗?” 林夫人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可知韶都白家?” “那个第一修真世家?”林墨玉撇了撇嘴,“怎么,您和父亲要与白家联姻?” “那可是韶都白家,”林夫人见她不屑,正想训斥几句,又看到镜中红衣美人,嗔怪道,“你呀,眼高于顶。咱们家与白家相比,说句云泥之别都不为过,白家你都瞧不上,还有谁能入了你的眼?” 林墨玉轻抚鬓角,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母亲,凭我此等天资与容貌,待入了玄霄宗,便是与那位剑尊结契,也算不得什么。” “你傻呀,”她挥手屏退下人,握住林墨玉的手柔声教导,“若此时能得白家青睐,哪里还用愁那些资源、丹药,待入了玄霄宗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林墨玉挑眉,疑惑道,“母亲当年天资容貌亦不差,为何要嫁与父亲?”朝廷向玄门宣战的第三个月,大曦将士已陆续攻破了玄门在大曦各州增设的监察法阵。 年末玄门弑君的消息传至军中,成功点燃三十余万将士的怒火。这些将士皆是李扶光暗中提拔起来的,一个个忠心耿耿、义愤填膺,势要为大曦帝主报仇,杀了玄门仙师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战事进入僵局时,李扶光又适时“复活”,领着残部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将士们既惊又喜,士气大涨,又接连攻克几处玄门据点。 玄门节节败退,最终被逼至大曦边境——与六欲仙都毗邻的弥城之中,打算集结百家之力发起最后的反攻。 这无疑是朝廷与玄门开战以来,僵持最久、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双方皆是殊死一搏,毫无保留。 玄门将压箱底的术法都使出来了,不少原本为正派不齿的邪修反倒成了玄门主力,不惜动用禁术来对抗朝廷的千军万马。 而李扶光这边也没闲着,李昭昭和钟离寂打头阵,一个运用机关法宝遏制玄门仙师的灵脉,一个手持招魂幡唤万鬼开道。 两相配合之下,李扶光率领将士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大曦少帝今日穿了一身殷红的袍服,身姿劲挺,俊美冶艳,玄色的披风于马背上猎猎飞舞—— 这身婚服原是他留着册立皇后时穿的,可惜星辰回了九天之上,册立之事就此搁置。他穿着这身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穿的红衣上战场,就好像那人仍陪伴在侧,温和地注视着他。 李扶光手中的剑与李暝的拂尘剑撞在一起,血雨中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战马嘶鸣,凶兽怒吼。 风云变色间,李扶光手中的扶光剑再次刺进了李暝的胸膛。李暝黄金面具下勾起一抹淡然的浅笑,不退反进,单手握住剑刃,反将李扶光一同拽下马背。 李扶光就势滚了一圈,手臂死死抵着李暝的咽喉,将他压在身下。 纷乱的马蹄就踏在耳畔,刀光剑影,飞剑流针,兄弟俩的眼里都像是淬着火。 李扶光死死盯着李暝被天魔附体的混沌黑眸,眉间溅血,冷声道:“我会把你的骨灰带回去,做成石雕跪在父皇与母后的墓前,日日夜夜给他们请罪!” “李扶光,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但要想让我跪地请罪,休想!从坐上玄门之首的位置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向任何人下跪,再也不会被任何人踏在脚下,死也不会!” 李暝忽的轻笑出声,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扼住自己的少年,“李扶光,别挣扎了,你渎神欺天,必败无疑!为兄在九泉之下等着……哦,差点忘了,被神明杀死的人没有来世,你将身死魂消,连地狱都下不去呢。” 李扶光挥剑横过李暝的颈项,温润而癫狂的嘲笑戛然而止。 没有鲜血溅出,一团紫黑的魔气自李暝的断颈处飞出,狞笑着朝大曦将士扑去。 一片旗倒戟折,人仰马翻。 钟离寂正在专心施展通灵之术,全然不察身后的魔气飞速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李昭昭扔出护身法宝挡在钟离寂身后,大叫一声:“小心!” 一阵血肉飞溅的黏腻声响,钟离寂猛然回首,只见一身浅金裙裳的康宁郡主正茫然地站在一丈远的地方,身上镶着明亮的金边,怔怔唤他:“阿寂……” 钟离寂天生阴阳眼,眼里只见死魂,不见活人。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李昭昭的模样—— 是个明眸皓齿、脸上略带婴儿肥的少女,比钟离寂想象过千万次的样子还要朝气、可爱。 钟离寂却仿佛见到什么可怖的画面,浅灰的瞳仁骤缩,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李昭昭也明白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很轻地“啊”了声。 “我死了啊……” 金裳少女很快调整好神色,张开双臂,朝着她爱恋的青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笑,“阿寂,抱!” 眼泪自钟离寂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平日端庄温润的青年此刻连路也走不稳,跌跌撞撞朝李昭昭的魂体扑去。 他抱住了那抹笑容明亮的残魂。 残魂在他怀中碎成了点点银光,随风飘散。 她这话问得直白,林夫人一顿,随即露出深重的怨恨来,“若非江月明那个贱人害我根骨有损,我也不至于在这小小飞琅城中蹉跎一生。” 语毕,林夫人满眼疼惜地抚上林墨玉的脸,“玉儿,切莫走我的老路。” “江月明是谁?”林墨玉顾不上安慰,握住她的手追问道。 林夫人冷哼,怨毒神色一闪而过,“还能有谁,自然是那小瞎子的亲娘了。” 林墨玉见状没有再问,暗中却起了些心思,上次她狼狈走出松鹤院的仇,还没报呢。 “提那些个玩意儿干什么。” 林夫人重新笑了起来,她从桌上的首饰盒里拿起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缓缓插入林墨玉发间,“牡丹配美人,倾城又倾国。” 两人同时望向镜子,视线交接时皆露出一抹极为相似的笑来,“这金簪是我专门托人从一位大能手中求得,几经辗转才到手,有聚灵之效,最适合筑基期佩戴。又是你最爱的凤穿牡丹图样,喜欢吗?” 林墨玉抬手,惊喜地扶了扶金簪,“多谢母亲。”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丝的迟疑。 作为他曾经的妻子,沈青罗自然知道,他心口哪两片硬鳞的缝隙最为脆弱。 “我的孩子,不需要父亲……” 沈青罗居高临下地审视乌弦不可置信的灰败面容,手中长剑又往里送了送,直至剑刃尽数没入他的胸腔,再也无法深入分寸。 “或者说,只需要我这个父亲。” 此恨难消,那便杀夫证道。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白发 天气晴好,白妙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剥莲蓬吃,双足浸泡在水中,时不时将清水踢得哗啦作响。 沧浪恢复了往日的灵气,荷叶常青,莲花不败,一年四季都有清甜的莲子吃。而戴着傩面的少年则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凉亭漆柱小憩,巨大的白狼在一旁追逐翩跹的粉蝶。 白妙不擅水性,胥风也是个旱鸭子,晏琳琅便将二人留在岸上玩耍。 先前那些失魂痴呆的镇民也都一一清醒过来,除了个别记忆受损外,倒也没留下别的后遗症。 唯有那些奇形怪状、尖牙利爪的鱼人有些棘手:杀了吧,他们也是被迫改造成怪物的受害者;不杀吧,意识全无的凶猛怪物又实在是个威胁,放任不管,必定引起沧浪百姓的恐慌。 沈青罗回到水宫时,晏琳琅正俯身弯腰,和墨蓝袍服的少年一起研究缚在柱子上的一只鱼人。 “得想个法子让它开口说话。殷无渡,你有何建议吗?” 晏琳琅柔缓的嗓音。 林水御立在飞仙阁前,见三人在店家的带领下登临,连忙携林夫人与四位子女迎了上去。 “三位道友,好久不见。” 来人抬眼,一同行礼,“见过林伯父、林伯母。” 其中一位沉稳些的收手笑道,“林伯父客气了,我等只是晚辈,不敢同称道友,伯父唤我等名字便好。” “好好好!”圣地仙山上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不住碰撞,而后分开,灵力冲击的范围甚至扩散到了无垠的海面上。 激起的惊涛声灌入耳中,晏琳琅抬手释放结界,将自己与柳云螭罩在其中,以此护住周遭生灵不被波及。 柳云螭悬于空中,双臂一张,身后便隐约浮现一条银白的巨大螭龙法相,缓声道:“你这般束手束脚,怎么赢得了为师?” “比试本就不在输赢,更不可因好胜而伤及无辜,这是师父教我的道理呢。” 瑰丽的少女仿若踏月而来,调动澎湃的水系灵力迎向柳云螭的术法,两拨灵力相接,如双龙嘶吼相撞,无数水珠冰晶似碎玉飞溅。 柳云螭擅冰系术法,只略一抬掌,便将晏琳琅召来的水龙凝结成掌中冰刃,冷然笑道:“用水攻我,你怎么想的?这不是将鸡毛掸子送上门来给我打吗?” 晏琳琅岿然不动,月下清眸弯出狡黠的弧度:“是图穷匕见,也未可知哦。” 未等柳云螭反应,少女单手掐诀道:“五行转换,离火。” 柳云螭掌中的冰刃瞬间化作红莲烈焰,火光蹭地冒出三尺多高。 柳云螭当即眸色微变,飞身退出火焰包围圈,吹了吹炽热的掌心道:“好你个晏晚晚,长本事了!” “火克冰,若我直接用火攻,师父必定有所防备,故而先以水攻,在您放松警戒时再出其不意。” 晏琳琅眨了眨眼,飞身向前道,“您没事吧?” 柳云螭哼笑一声,看着面前撒娇的小徒儿:“能有什么事?这点火苗还不至于伤到我,不玩了。” 不玩了? 晏琳琅讶然抬眸:“师父未尽全力,是让着徒儿吗?” “不是为师未尽全力,而是你的境界大涨,已经能与如今的为师平分秋色。” 柳云螭抬起丹蔻嫣红的指尖,将少女耳边的一缕碎发挽至耳后,凝望她眉心渐渐消散的白色星轮道,“你既已能自由转换五行,则说明已突破天地规则的束缚,至少已迈入合体之境。以百岁之龄修到这般地步的,逍遥境内千年来未有第二人,就连那个劳什子剑君也做不到……不错,我的乖徒儿,当真有一个仙都之主的风范了。” 这些时日,晏琳琅的确察觉到体内灵力暴涨。约莫是她吸纳了桎心花的神力以及那三颗百年仙丹,再加上与殷无渡三番灵修神交的缘故,修为进阶可堪神速。 “这些时日我专心吸纳神器之力,未曾留意过自己的境界变化……”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柳云螭功力的衰退,眸底浮现一缕忧色,“师父有近万年修为,半神之尊,怎会连一个合体期修士都打不过?” “还能怎么回事?功法倒退,老了呗。” 柳云螭勾唇轻笑一声,风姿绰约地落下云头,半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就算神明也有身陨魂消的一日,遑论我这远古大妖?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东海圣地灵气充沛,随便吸一口气都能延年益寿,还有那老东西管着我,没那么容易死。” 柳云螭刚落回地面,“老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将手臂递了过来,供她搭着站稳。 晏琳琅被圣地宫殿前的狼藉景象吓了一跳——白玉铺就的地砖裂了一道深坑,宫殿檐角被削去一块,千年大树拦腰折断,石头木屑滚落一地。大师兄梅初月眼冒金星地躺在石阶上,白妙正好奇地歪着脑袋,蹲身用一根食指戳戳他的脸颊,试探死活。 “……这是?” 白云深的客气让林水御分外受用,他大笑几声,“那我便不客气了。云深、朝英、孟頫,三位里面请。” 修者宴客,多食灵茶灵菜,期间说笑聊天多为论道,亦或剑术阵法、丹方法器等,林水御却左扯一句右扯一句,嘴里说的是修炼之道,实则顾左右而言他,所言皆是暗示三人道途漫漫,应当趁早寻个道侣,携手度过漫长枯燥的岁月。 三人皆出身于修真世家,一听他的话,再看看这桌上坐的三位姑娘和无所聊赖的林家二少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无心再留。 只是面上功夫还做得足,对林水御的一番暗示照单全收,嘴里“嗯嗯”地应着,瞧着像是答应了日后与林家姑娘们多往来,实则什么都没许诺。 林水御不好直说,再加上白云深耐着性子周旋,偶尔捧两句“林世伯”,将他哄得飘飘然,这才一时没察觉,林夫人又不好插嘴,便只能听着他们敷衍应付。 白云深和孟頫毕竟年长,对这些场面见得多,也忍得住你来我回地说“废话”,白朝英却越听越烦。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又从小测出天极风灵根,被家中长辈骄纵着长大,脾气性子可不如白云深沉稳。 “哥,听说飞琅城的荷灯节很有趣,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他腾地站起身,飞速说完话就离开了,白云深急忙喊了一声,他头都没回就不见了人影,弄得众人颇为尴尬。 还是林夫人反应过来,推了把林水御,应和道,“夫君,让年轻人们一同去玩儿吧。墨玉,带着三位公子好好逛逛,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是,母亲。” 林墨玉笑意盈盈,柔声道,“二位公子、弟弟妹妹们,我们走吧。” 白云深急着去追白朝英,见林夫人给了台阶下,与孟頫连忙起身告辞,快步离开追人去了,林墨玉匆忙跟上,谁知还没出玉京楼便不见了人影。 “我说二姐,咱还追吗?” 林墨竹吊儿郎当靠在柱子上,眼睛却直往街上走过的女子们身上看,若见着容貌气度好的,眼珠子都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活脱脱一副色胚模样。 “收起你那下流胚子样,这几年在书院里学了都些什么,”林墨玉嫌恶地瞪他一眼,冷冷骂道,“再随意乱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省得让人瞧见恶心。” 林墨竹才不怕她,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少管我,还是快追你那云深哥哥去吧!” 林墨玉难得吃瘪,偏又不能真对林墨竹动手,瞥了眼林墨梅憋笑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越过她,反抽了旁边一言未发的林墨兰一巴掌。 “不过是个地级灵根的贱人,连你也敢笑我!” 林墨兰跌倒在地,早已习惯了林墨玉这般行为,连反抗都不敢,她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地上几滴泪痕能看出她在哭,却连擦都不敢擦,声如蚊呐不停解释,“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林墨玉掏出绣帕擦了擦手,随后扔到林墨兰面前,捋了捋鬓边发丝,“给我洗干净,明日送到我房里来。” “是。”她连忙拾起面前的绣帕,喏喏应下。 林墨玉不屑一笑,“我去找找他们,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亥时半再回府,父亲母亲若问起来,便说我们与三位公子相谈甚欢。” 她顿了顿,声音一沉,扫过三人面庞,语含警告,“若谁敢不听,我便让他好看,听懂了吗?” “知道了,你赶紧去吧,真烦。” “听懂了听懂了。” “是。” 待她走后,林墨竹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城中最大的花楼就在隔壁街,想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墨梅俯身扶起林墨兰,放软语气哄了两句,还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眼泪,笑道,“好了别哭啦,咱们也去摊贩处买盏河灯吧,等到时辰了咱们也去放。” “好,”林墨兰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看向她是眼中满是感激,“三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林墨梅一边同林墨兰说话,一边抬眼望向林墨玉捏着寻人术而去的背影,眼神嘲弄,却未料到没有遵守约定归家的人,会是林墨玉。 “不好!他要入魔了!” 人群中传来一声低喝,所有人纷纷拔剑,看向冰台边冷雾缭绕、满头白发的青年。 正此时,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飘然现身,白鹤大氅随风摆动。 看不出年纪的清贵男子抬指在奚长离的眉心一点,使其灵府清明,执念消散,只用了蜻蜓点水的一招,便将爱徒从堕落的边缘拉了回来。 众人如见救星,立即纷纷下跪。 “弟子拜见师尊。” “恭迎元清道君出关。” 40-55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苏醒 通天塔底层,孤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间或传来铁索窸窣的细响。 奚长离在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长发垂于腰际,苍白的唇瓣亦是紧抿着,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寡淡,呈现出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其实这缚身的仙链着实没必要,他现在很冷静,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时激动,行岔了气。 “哥,他林家算什么东西,竟妄图高攀?”小纸人被晏琳琅抓了个正着,也懒得躲藏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动,叫它不理,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可晏琳琅一旦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它又悄悄爬起来粘在她的袖纱上,跟着到处跑。 白妙欢欢畅畅洗了个澡回来,甩着湿漉漉自然卷翘的长发,将记载了傀儡宗周遭路况的水镜呈给晏琳琅看。 待晏琳琅将水镜中的信息览毕,白妙已经抱着枕头在榻上睡着了。 自从殷无渡走后,妙妙一直都是粘着她睡,像是不肯长大的小孩儿。晏琳琅并未唤醒她,抬指解了外衣随意一丢,翻身侧躺在榻沿上,骨肉匀称的长腿自裙纱下隐现,微微屈着。 烛火昏黄,小纸人被压在衣袍褶皱下,艰难地探出头来,见到榻上如海棠醉卧的少女,一顿,缩回衣料中。 过了片刻,它复又探出薄薄扁扁的脑袋,起身一跃,轻飘飘落在了榻边,背对着晏琳琅折身坐下。 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守夜。晏琳琅吃完了柳云螭送来的药,开始进入最后的调养阶段。 入冬后,王都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满目皆白。 以往照夜神女在九天之上,雨雪都是自她脚下很远很远的三重天落下,雾蒙蒙看不真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飞雪自头顶飘落,琼花玉屑似的,漂亮极了。 晏琳琅披衣迈下台阶,刚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就脚下一滑,面朝下扑入绵密的积雪中,咳出一口血来。 “……” 她这具身体已经脆弱到这般地步了吗? 晏琳琅索性翻了个身,仰首看着簌簌的雪化轻柔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睫上,冰冰凉凉的。 她看着自己冻红的指尖,正惊异于自己现在竟能感受到凡人的寒冷了,就听一阵沉且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下一刻,一只瘦长的大手猛地将她从沁凉的雪地里拽起。 “这里的宫人都瞎了吗,让你躺在雪地里作死?” 伴随着李扶光略显急促的声音落下的,还有一件温暖的玄色大氅。 宫婢们闻讯赶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晏琳琅忙道:“是我自己要溜出来赏雪,不怪她们。” 李扶光的视线落在雪地中那个清晰可见的人形压痕上,自然瞧见了那一抹刺目的鲜血,当即眸色微凛,吩咐宫人道:“将她按回床上,禁足三天不许下榻!” 半个时辰后。 晏琳琅拥着被褥坐在榻上,下颌搁在膝头,望着面无表情坐在对面圆几旁剥橘子的李扶光:“陛下唤御医来也查不出病因,因为本……我根本没病。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李扶光剥橘子的指节微不可察地一顿,问:“一直没问,你的家在哪里?” 晏琳琅从锦被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隔空推开窗扇,指了指淡墨染就般的乌云:“那里,星星最多的地方。” 李扶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风雪潇潇,浓云密布,不见银汉迢迢、星河万里。 他的眸色也染上了乌云的晦暗,良久,才敛目淡淡道:“你若能看到星辰,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晏琳琅一怔,道:“近来天阴大雪,看不到星星。” “孤说行就行。” 李扶光放下那只剥了一半的橘子,以湿棉帕一根根拭净手指,“等着。” 半个月后,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李扶光将晏琳琅带去了后花苑。 积雪未消的隆冬时节,百花凋残,花苑石径旁却摆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银蓝色小花,密密麻麻一簇簇盛放,在朦胧的夜色衬托下尤显美丽。 “这种花,叫做‘天河繁星’①,是若秋和其他农师们培育出的月季变种。” 李扶光今夜罕见地换了身金白色的常服,抱臂觑视了一番晏琳琅的反应,“此花虽美,却不太耐寒,在烧炭的花厅中养了许久,又加了你说的灵气催熟,才养出这么一千盆。” 一阵风拂过,满地花影便星星点点地摇曳起来,当真如星河流转,美不胜收。 晏琳琅在花丛中走过,仿若涉水而来,指尖拂过簇簇摇曳的冰凉花瓣,又找到了过往数千年在天河中捞星星的乐趣。 她问:“这些花能开多久?” 李扶光道:“骤然从温室搬至室外,天寒地冻,明日就败了。” 晏琳琅不免觉得可惜。 晏琳琅慢慢睁开一侧眼眸,抬指一勾,以灵力缚住纸人将它召来面前。 修士的灵力无法与神力抗争,只要殷无渡不愿,随时可以操控纸人挣脱她的桎梏,亦或是自毁。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老老实实地任她抓住。 晏琳琅眼眸一弯,将纸人轻轻压在了枕角下,放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而后懒洋洋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倦怠道:“睡吧,没人伤得了我。” 小纸人挣扎无果,索性不动了,安安静静躺在她沁人的发香中。 翌日,晏琳琅翻身醒来,小纸人仍躺在枕边的位置,袖边被压出了明显的折痕。 晏琳琅散着乌瀑般的长发,捻起纸人轻轻晃了晃,没有半点反应,又置于掌心感应一番,依旧空荡荡察觉不到半点神力气息。 糟糕,莫不是压没了吧? 白云深低声训斥,“朝英,嘴下留情。” 白朝英瞪大了眼睛,“哥,你不会真看上那个什么玉了吧?那女人一看就心思不正,我不同意!” 白云深瞥了眼身后,摇了摇头,“此次出来只为游历,十日后你我便要入玄霄宗,此后只求大道,儿女私情并不在我考虑之内。” 白朝英满意点头,随即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跟前,“哥,道途漫漫,你真不准备找个道侣什么的?” 白云深神情无奈,懒得同弟弟纠缠,孟頫借机调侃他,“怎么,你想找哪个?薛家的三小姐,还是徐家的四小姐,亦或是刚才那位小姑娘?” 哪知他脸上突现一片红霞,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嚷嚷着要把孟頫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你们俩慢点,小心再撞到人!”白云深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他们身后柳树边,露出的大红裙摆一荡,原本隐息藏在此处之人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殷无渡的纸人分-身逐渐黯淡,厚重的墨色袍服慢慢褪成轻盈飘逸的仙衣,高束的发尾化作一丝不苟的垂缨金冠,浅金的柔光笼罩着整片水域。 断裂的红绳坠落在地,黑袍少年已消失不见。 现身于晏琳琅面前的,是那个无悲无喜、戴着半截黑色面甲半跏趺坐于空中的少年神祇,一袭金白的仙衣如朝云出岫,明月流光。 银珠所化的点点银光萦绕在侧,相继融入他的眉心。 圣洁,强悍,不可直视。 额间红纹隐现,少年神明忽而睁目。 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无数蜂拥而至的画面—— 他藏在红绳银珠中的,飞升成神前的记忆。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神罚 自从在幻境中看清晏琳琅的脸,殷无渡隐约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并非迟钝之人,甚至早在晏琳琅频频通过他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时,他便有所察觉。 可揣度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全部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回忆争先恐后地闪现,潮水般涌入殷无渡的脑中。 从鬼蜮阴山中那双将他轻轻捧起的柔软小手,到三年无数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救赎;从三十年如一日的相处,到少年每一次情窦初开的心悸与战栗;从奚长离出现后的失望与争执,到昆仑山下飞雪断剑的决裂…… 排山倒海的记忆裹挟着尖啸扑来,带着他的痛,他的恨,最终定格在血染昆仑的召神之日—— “少爷!” 晏琳琅眼尖,自人群中一眼看见柳树下身着玉白衣衫的男子,拉着绿漪跑上前,笑着将手中的果子递出去,“少爷尝尝,这个可甜了。” 林墨芝笑着接过,即便白纱覆眼,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润神色,还不忘叮嘱,“阿琅慢点,莫要撞到人。” 绿漪拍了拍身后的许昌,“主子放心,有我和许昌在,没人敢欺负阿琅。” “怎么,”林墨芝眉头微蹩,“真的撞到人了?” 晏琳琅连忙解释,“无事的,我已经道过歉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们。” 林墨芝闻言,还是不放心道,“你初次出府,又遇上荷灯节这等盛事,一会儿过清泓桥时切记跟紧我,实在不行便拉住我的衣袖,莫要被人群冲散了。” “我晓得啦。”晏琳琅乖乖点头。 绿漪笑着挽住她,“主子放心,我一定看牢她。” “好,”林墨芝转头,问站在身侧帮他隔开人流的许昌,“放荷灯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先走,一会儿人会更多。” “是。” 许昌转身扶着林墨芝先行,晏琳琅和绿漪跟在他们身后,有许昌在前面挡着,恰好帮他们挡开了人流,倒没有方才挤闹了。 晏琳琅到人界之后就在逃荒途中,之后进了林府连松鹤院都甚少出去,更不要说出门逛逛飞琅城了。 她方才在长街挑了一应吃食,这会儿靠近清泓桥,又见两岸尽是叫卖各种荷灯的摊贩,他们将荷灯高高挂起,浮光跃金,如梦似幻。 “绿漪姐姐,”她疑惑道,“为何要在夏至之日放河灯啊?” 绿漪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放就放咯!” “飞琅城地处极寒之地,夏日短而温暖,故而城中百姓为了怀念夏季的温暖,便会在荷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于濯月河旁放入水中,寄托对来年夏日的期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荷灯节。” 林墨芝回头解释,末了转向绿漪,“平日让你多读些书,偏说书上的字像小蝌蚪,看得你只想睡觉,如今说出上来了吧。” “主子,您怎么揭人短啊!” 绿漪放开挽着晏琳琅的手,抬手拍了前面的许昌,“要笑就笑,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晏琳琅见他们四人没有一个拎着荷灯的,疑惑道,“你们不放荷灯吗?” 虽身处人群,她却察觉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绿漪连忙扯起一个笑,拉着晏琳琅向旁边的摊贩走去,“放,咱们去挑一个。” 许昌护着林墨芝停在一处人少些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晏琳琅的笑容上。 “阿琅,”林墨芝今日蒙着眼,只能问许昌,话一出口却顿了顿,“她笑得开心吗?” “开心。” “开心便好······” 林墨芝轻轻叹了口气,林家有太多肮脏事,他深陷其中无法逃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不断沉沦,痛苦万分。 许昌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是师父将他养大,后来师父与人斗法身死,自此孑然一身,因为救命之恩便忠心于他。 绿漪幼时家中遭了天灾,只有她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活了下来,本以为有人相依为命,婴孩脆弱,最终因一场高热没能活下来。 阿琅不懂,他们都是对来年没有期盼的人,放河灯又有什么可写的? 不如不放。 没有期待,才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而一旦有了在意之事,恐怕也活不长了。 晏琳琅扫视她的灵脉变化,眉头轻轻一拧,“你入魔了?” 晏琳琅不喜欢玉凌烟,从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但她心里也清楚,玉凌烟虽然骄矜又恶毒,骨子里却仍带着仙门修士的傲气,以堕魔为耻,这也是她之所以要对“勾结魔修的仙都少主”赶尽杀绝的原因。 这样的人却最终成为了魔修,的确超出晏琳琅的意料之外。 玉凌烟的眼神冰冷得近乎怨毒,召出同样魔化的灵剑道:“晏琳琅,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说罢,手中剑式如毒蛇吐信,锋寒之气震得空气战栗。 晏琳琅只对了一招,便知她如今的修为上涨了不止一个境界,手中的软剑甚至能吸食吞噬对手的灵力。 看来她失踪的这两个月吞了不少人的修为。今日若放走她,必将留下遗害。 晏琳琅不再容情,婆娑万象开到极致,风雷火阵在天际烧出一片瑰丽的红。玉凌烟光顾着吞噬灵力绞杀晏琳琅,却不察对方早已施展五行转换之术,滔天烈火变作纯澈磅礴的水系神力。 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本就有净化之效,与魔气相克,玉凌烟陡然将其吸入体内,顿时引发一阵针扎般的疼痛。 晏琳琅瞧准时机,凝水化刃。 无数冰刃穿过玉凌烟的身躯,她空洞的眼睛骤然一缩,身形晃了晃,如断翅之鸟跌落云端。 晏琳琅下意识自云间跃下,伸手朝玉凌烟抓去。 一切皆出自本能的反应。 她得及时抽出玉凌烟掌管记忆的一魄,作为将来自保的证据。又或者,是因为玉凌烟方才那个释然的眼神。 晏琳琅的的确确在一个将死女魔修的眼中,看到了释然。 风呼呼自耳畔掠过,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不断下坠的玉凌烟。 玉凌烟也看着她,湿红的眼睛不似先前冰冷空洞,透着浓浓的不甘心,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轻松。 “小心……他……” 在晏琳琅的指尖即将触及到她斗篷的一瞬,她忽而蠕动苍白的唇,吐出带血的三个字。 下一刻,一团魔火自她体内燃烧,从内脏到血肉再到斗篷,烧得干干净净。 晏琳琅握住了一片燃烧的衣角,生平第一次没有生出击杀对手的快意。 玉凌烟入魔是受人操控? 她临死前说的“小心他”,到底暗指谁? 几乎同时,一阵冷风袭来,晏琳琅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无与伦比的厚重杀意…… 回身间一道灵力击出,却被对方轻松化解。 晏琳琅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高大黑影,瞳仁微微一缩,被对方身上释放出来的压迫感刺激得喉咙发痒。 天魔巅峰的实力。 只一眼晏琳琅便判断出,此人就是幕后的主使,是万魔之王、罪恶之源! …… 昆仑仙宗,机关傀儡正在井然有序地重建宗门。 银发银冠的奚长离亲自盯着通天塔的修缮工程,刚从师尊元清道君处拜别,就听到地宫处传来厚重哀绵的钟声—— 钟声三响,则说明有同辈青鹤弟子身陨。 一名灰鹤弟子快步而来,禀告道:“少宗主,不好了!玉小师叔的魂灯……灭了!” 他说过,等解决完外人,再与她算旧账。 殷无渡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刻进骨髓。 “没关系。” 少年神明的眼里藏着诸多情愫,自顾自低语,“本座既然能抽一次记忆,就能再抽第二次。这一次,我会彻底忘了你。” “殷无渡……” 晏琳琅飞身向前,却只碰到一片掠过的衣角。 白金的浅光划过,殷无渡已消失眼前,朝仙都以北的弥山飞去。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溯回 弥山位于鬼蜮裂缝与六欲仙都的接壤处,奇峰罗列,高可入云,是一道飞鸟难渡的天然屏障。 此处常年雷云翻滚,飞沙走石,寸草不生,其异象令无数修士望而却步。 然就是这样的恶劣之地,却在山崖之上藏着一处可摘星观月的平台,名为日月台。 日月台上有一座巨大的,陨铁打造的浑天仪,据说是千年前最后一个凡人皇朝大曦朝所打造的观天测时仪器,历经八百年不腐,上面精细的刻度仍然纤毫毕现。 这浑天仪吸收了多年的风雷之力,集日月精华于一身,慢慢的修成了一件法器,修为高深者进入其中便可撷取过往记忆,是以又被称作“溯回仪”。 那边绿漪拉着晏琳琅到摊贩前,挑挑拣拣拎起一个,“阿琅,这盏怎么样?” 晏琳琅看了看眼前的,又看了看其他的,没忍住实话实说,“我觉得,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呢!”绿漪无奈,“我拿的是千瓣莲,其他还有碗莲、翠盖华章······” 晏琳琅被她念叨地头晕,随意拎起三盏,又指了指绿漪手中那盏,“要这四个就行!老板,结账。” 绿漪一怔,“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她抬指轻轻一点,澄澈的神力在空气中如涟漪荡开,随即附着在花海之上,原本冻得蔫蔫的花丛瞬间精神抖擞,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这下当真成了“天河繁星”,璀璨无比。 李扶光就站在这一片萤虫般的银光中看她,示意她继续往前:“还有一片星辰,在高台之上。” 那高台原是先帝请罪的祭神台,自从国师李暝败北消失后,李扶光就将高台给了司天监夜观天象之用。 而现在,高台之上摆了一尊陨铁打造的巨大浑天仪。 浑天仪高达二丈,四龙环绕,云柱托底,内置中空窥管,六合仪上满是精密的刻度,身处其中如置身浩瀚宇宙,震撼至极。 “陛下又抄了谁的家?” 晏琳琅心想,育出这样美丽的月季变种,打造这样精密的仪器,定然要花不少银钱。 李扶光漫不经心地校准窥管:“没有抄家,用的孤的私库。” 晏琳琅侧首看他,目露怀疑:“陛下不是说,内帑已经没钱了吗。” 李扶光勾起绯色的薄唇:“所以,孤借着发病摔了不少古董瓷器。” 晏琳琅尚未想通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便听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孤早已暗中命人将那些古董换成了赝品,真品则倒卖折算成银钱,交予若秋和司天监做工钱。外人不知道,只当那些古董被孤摔碎了,自然不会去追究。” 晏琳琅明白了:“陛下是何时计划这些的?” “寒衣节后。” 李扶光瞥了她一眼,挑起一侧眉峰,“你这是什么眼神?孤可不尽是为了你,这浑天仪是做占卜天机之用,大曦数百年来最精湛的技艺全在这上面了。” 晏琳琅知道,这意味着他决定与玄门开战了。 她张了张嘴,还未说什么,就被李扶光打断。 “过来瞧瞧,告诉孤,你来自哪颗星辰?” 俊美挺拔的少年帝王将窥管转过来,敛目示意她凑近。 晏琳琅仰首看着星河万里,只觉茫然。 她找不到她的归处。 见她不动,李扶光眸色一凝:“怎么了?” 晏琳琅回神,摇了摇头:“其实星星一点也不好,冷冰冰的。” 李扶光眸色变得深远起来,看着她柔美而清冷的侧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可曾想过,做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呢?”他轻声问。 晏琳琅有些意外,而后认真设想了一番这种可能,方道:“不行,我有我的责任。不过,若是将来有机会做一个凡人,我还要叫这个名字。” 李扶光唇线动了动:“为何?” “听闻‘琳琅’二字有美玉之意,我喜欢漂亮的石头。” “就这?” “就这。” 想了想,晏琳琅又补充道:“我没有七情,性子也如星辰清冷,若是做凡人,还是要明媚些好。” 李扶光听她刻己自省,这次是真笑出了声。 “谁说的?” 少年抬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眸色远比他的声音认真,“明明暖得很,一点也不冷。” 少年常年握剑的指节十分硬朗,带着温热的暖意。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喉结滚动,薄唇几度翕合。 晏琳琅脑中亦是思绪翻涌。 她分-身已毁,神识若想回到白玉京纠正错误,就只有一个办法…… 她正欲开口,却听少年落拓不羁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晏琳琅,你可想做大曦的皇后?” “放啊,”晏琳琅付过钱,拉着绿漪向林墨芝和许昌走去,“我一个人放多孤单,大家要一起放才热闹。” 绿漪轻晃手里的千瓣莲灯,撇了撇嘴,眨眨眼将泪花压下去,嘟囔道,“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说话。” 林墨芝怀里被塞了一盏灯时,和绿漪、许昌一样,也是有些无措的。 晏琳琅笑着凑近,“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他抱着荷灯的手指紧了紧,“好。” 灯火映照下月白锦衣光华流转,愈发显得他容颜俊美,如空中皎月。 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也。 晏琳琅无端蹦出这个想法,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荷灯,便听他凑近她的耳边,音色不似往常,带有几分紧张的喑哑。 “你便写,‘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晏琳琅眨了眨眼,“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林墨芝尚未教她诗词,她应当是没听过这句的,自然不解其意。 “是美好的祝愿。”他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 “阿渡,你今日熏的什么香?” 坐在窗边看书的少女走了神,凑过来,鼻尖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好清冽干净的气息,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少年霜白的指节手持镇纸,替她一寸寸抚平宣纸,不答反问:“好闻吗?” “我喜欢这个味道。” 少女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握住书卷抵在额角,歪着脑袋看他,“这些日子我被狐狸们的软香熏得头疼,正想换个清淡的口味呢。阿渡,你以后都熏这种香好不好?” 晏琳琅喉间干涩。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有多残忍。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初吻 日月更迭,冬去春来。 晏琳琅拨动浑天仪的刻度,细数无数个飞速掠过的寒夜,一共七千六百三十六次—— 殷无渡在涅槃池中沐浴的次数,横跨足有二十余年。 从一开始的黑焰滔天、痛不欲生,到二十年后的白焰纯净,少年的脸上只余习以为常的平静。 二十余年的坚持足以令他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晏琳琅没想到林墨芝会寻到这地方来,是以她也没来得及换上那副天真的面具,甚至连一丝害怕都无。 啧。 林墨芝瞥了眼已经停止呼吸的林墨玉,抬眼问道,“绿漪也是你杀的?” 他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到了这个份上,晏琳琅无从辩驳,索性与他摊牌,点了点头。 “你是如何避过回溯时间法器的?” 晏琳琅没有回答。 她摸不透林墨芝此刻的想法,既然他已经发现自己并非往日表现出来的天真模样,为何还要问这些。 林墨芝叹了口气,抬步绕过林墨玉的尸体,行至她面前,掏出帕子细细擦尽晏琳琅脸上的血迹,放软了声音,“阿琅,我无意深究。” 见晏琳琅神情惊讶,他笑了笑继续道,“你不愿意说便不说,只是避过回溯法器的方法可否再次使用?若是不能,便由我来善后。” 他本想着赠她护身法器,保护她再不受他人伤害,如今发现她有自保之法,他心中却生出些许欣慰。 若将来他出事,她也能好好活下去。 这便好。“唔……别说,还真挺像的,手艺比我好。” 晏琳琅将那糖人对着殷无渡的脸比了比,轻快一笑,“喏,送你的。” 她方才……是在为他捏制神像? 这个纤毫毕现的精巧糖人,是送给他的? 殷无渡迟疑未动,晏琳琅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将糖人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巫觋族的习俗。浴神节这一天,他们会用麦芽糖混合草本染料做很多的神像,等到夜间诸神游街,便会由神官们带着这些饧糖韵果开路,享受世人膜拜,接受香火功德,神谱上得道的正神皆在其列。” 晏琳琅明艳一笑,眼波流转,望向身侧少年道,“诸神游街,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殷无渡那颗沉寂的心脏,仿佛被某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云阁飞灯亮起,暖光点缀在她的眸中,说不出去的绮丽。 “这把剑给你。” 晃神间,似乎有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与她重叠,灵动道,“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 模糊不清的画面如流星划过,还未抓住,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无渡捻着糖人神像的竹签,抬指按了按眉心,腕上的红绳鲜红灼目。 “一个哄小孩的东西,就想打发本座。” 他嘴上嫌弃,却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视线久久落在那与自己模样相差无几的漂亮糖人上,指腹捻着糖人转了转,又转了转。 而后轻启薄唇,一口咬掉一片糖人衣袂。 “欸?” 晏琳琅惊异于他竟然真的张嘴去咬。 且不论如此精美的糖人吃掉了多可惜,天底下哪有神明会吃自己的神像? 但转念一想,这饧糖韵果本就是送给他的,他爱吃就吃吧。 晏琳琅遂扑哧一笑,眼底浅光轻漾:“好吃吗?” 殷无渡惬意地撑着下颌,漆眸中染着些许许餍足之色。 片刻,唇畔的弧度轻轻一勾。 真甜。 随着最后一声暮鼓落定,满街花灯浮空,火光如昼。 人群中蓦地传来鼎沸的欢呼声,是游神庆典正式开始了。 巫觋族擅占卜,信奉自然之神。 花灯编织的橙金色光河之下,戴着傩面的大巫起舞祝祷,十二匹雪白骏马所拉的车辇之上,七名少男少女妆扮成七位自然之神——风师摇铃,雨伯洒露,花神起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星宿之神则擂动通灵鼓,分列车辇四周,象征镇守四方。 晏琳琅见夹道欢呼的百姓端着瓷碗、玉盅等器皿,伸长了手臂去争抢“雨伯”洒下的甘露,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仙露琼浆,便好奇地问道:“他们在抢什么呢?” “抢什么,自然是神仙水呀!” 旁边仙楼的贵女搭话,热忱回答。 “神仙水?” “就是行宫汤池中的冷泉水!” 贵女以扇遮面,咯咯笑道,“道法高深的半仙沐浴过,可不就是神仙水嘛!百姓们都相信这东西沾了仙气,可驱邪纳福呢。” 晏琳琅没想到林墨芝竟全然不计较,她对上望向自己的温柔双眸,顿了顿说道,“我有办法的,少爷放心。” “好,”林墨芝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房屋,“我去那边等你,好了便来寻我,好吗?” 见她点头,他才放心离开,拐到房屋另一侧,没有半点窥视之意。 “他居然这么相信你?” 奚长离依旧没有现出身形,只是出声感慨。 晏琳琅盯着拐角处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对着身旁说道,“抹去今夜发生的一切,即刻送林墨玉的魂魄前往归墟,将她的尸体扔进河里,三日后再让她的尸体浮上来,做得像心魔入体自杀而亡,明白吗。” “遵命,”奚长离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看来你很快就能动手了。” “暂时不行,”晏琳琅眯了眯眼,“还需要等一个契机。” 说罢,她越过林墨玉的尸体,想林墨芝走去。 他已经重新戴好了白纱,什么也没有问,拉着她快步离开,只叮嘱道,“阿琅,今夜我们放过荷灯便回去了,从未到过此处,明白吗?” 晏琳琅垂眸看着林墨芝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沉默一瞬,“是。” 回去路上遇到了绿漪和许昌,林墨芝只言晏琳琅是被人群挤得迷失了方向,对于林墨玉之死一句话都没有提起。 梦碎,梦醒。 初雪降落时,旁观的晏琳琅感受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有些明白,为何殷无渡拼着神魂受损的剧痛也要再一次遗忘记忆。 如果有人也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烈焰焚身、脱胎换骨的剧痛,如果有人也曾背着心爱之人走过一天一夜的漫长路程,如果有人也曾尝到过一丝甜头、得到一丝温暖的希冀,而后又被人遗忘、被人舍弃…… 她就会明白,为何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少年无法释怀。 画面一转,密布的劫云炸开轰鸣的雷音。 晏琳琅再次回到了日月台上,转身一瞧,劲瘦的黑衣少年正立于浑天仪前,腕上的红绳迎风晃动,鲜红若血。 这是六十年前,殷无渡斩断尘缘前的最后画面。 晏琳琅抿了抿唇,大步朝他走去。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雷劫 这是殷无渡第二次踏入日月台的浑天仪中,往事仍历历在目。 【是呀,阿渡于本少主而言就是特别的。】 “撒谎。” 【阿渡,我要赶赴会仙台参与玄谈会,等我给你带手信回来!】 “骗子。” 【在下殷无渡,是晚晚的童养夫。】 三日后。 林家拼命压下了林墨玉心魔入体以致自杀身亡的流言,只说她是失足落水,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悲。 林夫人枯坐屋中,抱着林墨玉的牌位,双眼肿得不像话,林墨梅在旁轻声劝慰。 “母亲,二姐已经、已经去了,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她声音哽咽,眼中却丝毫没有悲伤之意,“若二姐看见您这般不顾自身康健,她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林夫人干涩无神的眼珠转动,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住林墨梅的手,喃喃道,“不对,不对!你二姐刚去不过三日,怎么会召不回魂魄,这其中定有问题!” “可回溯法器中却只有二姐自己一人身影,”林墨梅眉头轻蹩,转了转被林夫人捏得生疼的手腕,“或许心魔入体之人并无尘世留恋,会尽早前往归墟也不一定呢。” 林夫人摇了摇头,双眼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不,你二姐天资卓然,绝不会心魔入体自杀身亡,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您是说······” 林夫人猛地抬头看向林墨梅,咬牙切齿道,“一定是那个贱人之子!” 林墨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母亲的意思是?” “我要他死。” 语毕,她又垂头摩挲林墨玉的牌位,轻轻啜泣起来。 林墨梅停留了一阵,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这才施施然离开。 母亲猜得没错。酬酢过后,比试正式开始。 按照规矩,参赛的门派可派出三名弟子入迷雾密林,哪家最先降服黄阶妖兽赤毛犼,顺利出关,便可赢得那枚二十年一熟的无尽灯红莲火种。 赤毛犼可大可小,可飞天遁地,踪迹极为难寻,遑论林中妖兽瘴毒无数。 一入密林,生死自负。 所有参赛的队伍共分为四组,分别被投放进迷雾密林的四个入口。密不透风的林木吞噬了一切光亮,没有方向,不见尽头,浓雾涌动间,丝丝沁凉的寒意直往骨缝里钻。 晏琳琅施展术法试图飞出林梢,却只是徒劳,当她上升到一定高度时便会被无形的屏障遮挡回来。 晏琳琅落回原处,鞋底踏碎枯枝的喀嚓声清晰可闻,仿佛碾碎人骨的脆响。 “如此大一片林子,纵使我将婆娑万象施展到最高境,也覆盖不了全部结界。” 说着,她望向身侧少年,似是随口一问,“神主的这具分-身,留有几成神力?” 殷无渡游山玩水似的负手而行,所至之处,身边浓雾皆是以他为中心自行散开,不敢靠近分毫。 “一成。” “什么?才一成!” 所以那夜在仙都街巷,他仅用一成神力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一只甲级器灵吗? 无怪乎天道要禁止神明私自下界呢,如此可怖的力量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只怕会给整个凡境造成弥天大难。 殷无渡似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眼底漾开极浅的笑:“莫指望本座会帮你通关。能陪你走一遭,已是本座最大的善念。” “呀,哪敢劳神主出手?” 晏琳琅抬手挥散面前迷雾,抛给白妙一颗避毒丸,“妙妙,咱们走,找到赤毛犼给你买好吃的。” 一行人走了片刻,忽见前方浓雾中出现一道黑魆魆的纤细人影。 白妙立即化出长刀,摆出戒备的姿势。 晏琳琅倒是不怕,如若有危险,殷无渡必然第一个察觉。他眼下悠闲如春游踏青,眼都没眨一下,晏琳琅便知对面站的那人不具备攻击性。 果然,那道人影拼命挥手示意,唤道:“是六欲仙都的仙子吗?” 这雌雄莫辩的声音……有些耳熟。 “是我,宫渚!我们在山下客栈见过的!” 公主??? 哦,那个宫家的小公子。 晏琳琅脑中浮现出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扬声问:“小公子为何一个人在此?” 密林危机四伏,不仅有凶兽出没,还要提防对手暗算,也就他这样没心眼子的单纯贵公子敢自爆身份到处瞎逛。 “我……我和随从们走丢了。” 宫渚一路小跑过来,拭了拭额上的薄汗,满身华贵绫罗捂得严严实实,被树枝割得抽了丝,“没想到这么快就碰见熟人,仙子也在这儿。” “我们也迷路啦,都怪他。” 晏琳琅随手指了指身旁的殷无渡,一本正经地胡诌。 殷无渡挑了挑眉。 宫渚立即道:“无妨,仙子可跟着我走。我带了司南玉盘,可辨方向,亦可感应妖兽之气。” 他的热忱不像作假,晏琳琅有些意外:“哦?公子为何帮我呢?我们可是竞争对手。” 宫渚笑出嘴角一个梨涡,说了实话:“因为仙子是个好人。” 荷灯节当晚,她曾看到一个与林墨芝背影极为相似的人一闪而过,步入暗巷后就没了踪影。 林墨梅抬手轻抚自己的鬓角,唇边露出一抹隐秘的笑意,就算她看到了又怎样。 当年二姐测出天级火灵根,父亲和母亲极为高兴,亦对他们三个格外寄予厚望。 可待她到了年纪,却是个天级金火双灵根,纵然也属天级、金灵根几不可见,却终究是比天级单灵根落了下乘,更不要提林墨兰的地级木灵根和林墨竹的地级木土双灵根。 二姐死了固然可惜,但如今她才是林家天赋最高的孩子,待过两日玄霄宗前来飞琅城收徒,她便能顺理成章进入玄霄宗,她才是最让父亲和母亲骄傲的孩子。 再无人可以压在她的头上了。 殷无渡轻沉纠正她。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面甲 浑天仪中时间凝滞,唯见星河流转,浩瀚无垠。 间或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掠过,仿佛一滴稍纵即逝的清泪,映在晏琳琅的明净剔透的眼中。 “殷无渡,我不为自己的过往辩解什么。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六十年后我出现在这里,和劳什子情花咒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是因为我想见你,只是因为……我担心你。 神明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没了睥睨众生的桀骜,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走下高台的虔诚信徒。 晨光微熹,只见两艘巨大的云舟降落在飞琅城门前,其上十二人玉冠长剑青衣猎猎,身姿气度皆潇洒出尘。 为首者是位气质沉稳的女子,她足下轻点御风而起,翩然落在等候多时的林水御面前,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乃玄霄宗浩渺峰首徒虞芷,奉掌门之命率师弟师妹们来此寻觅资质过人之辈,壮我宗门。” “辛苦诸位道友,”林水御连忙笑着拱手,“我乃林氏家主林水御,诸位若是不嫌弃,这段时日可到我府中暂住。如何?” 林家在飞琅城中首屈一指,但放眼整个人界却连三流修真世家都不够不上,而玄霄宗虽与碧云宗、赤霞宗并称三宗,但其地位、实力却远高于其它二宗,实乃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单看这千万两灵石一艘的云舟被随意给宗门弟子用作交通工具,便知两相比较之下,林家即便是跪着迎接玄霄宗,那也在意料之内,不过玄霄宗多少还是要给林家些面子。 飞琅城地处偏远,加之冬季漫长且灵气稀薄,城中人自古修行困难,林家作为飞琅城最大的修真世家,各代家主虽说只是金丹上下,但已是城中的最高修为了。 因此处鲜少有好苗子,故而玄霄宗大多数时候是瞧不上这种小地方的。七郎眉眼含笑,宛如雪化春来,挽剑提议道:“这样,姑娘留下来做我的压寨夫人,我便将此剑连同碧海琉璃珠一同双手奉上,如何?” 这算什么?打不过就示爱? 晏琳琅尚未来得及揣摩出此人意图,一旁观战的殷无渡却是悠悠抬眼,眸中淬着危险的寒。 “想要本座的人,也须看你要不要得起。” 殷无渡抬手一抓,一颗浅碧色的胎珠自七郎的灵台飞出,精准落在少年骨节修长的掌心。 他扫了一眼,冷嗤道:“都有家室了,还勾三搭四?” 形势峰回路转。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七郎瞬间变了脸色,清冷的眸色几度翻涌,几欲喷出火来。 “这是……” 晏琳琅讶然观摩殷无渡掌心的那枚珠子,只见其周遭灵力氤氲,形成一道金碧色的柔软外壳,温柔包裹着一团蜷缩的小小长鱼胚胎—— 是一枚快要成熟的灵卵,上面附着一丝极淡的菡萏清香。 是小师姐的孩子。 这小东西半人半鱼,形似鲛人,却有着长鱼族的银色龙尾,俨然是长鱼族与魅妖的结合体…… 晏琳琅百感交集,扫视面如黑锅的七郎:那面前这个男人,便极有可能是沈青罗那个骗财骗色的魅妖夫君。 难怪避水剑会落入他手,也难怪他会精通水系术法。 “小心点,别弄伤小师姐的孩子。” 晏琳琅刚叮嘱完殷无渡,便见七郎拔剑刺来,剑气带起冰刃无数,显然是动了杀念。 晏琳琅下意识掐诀唤出红莲焰火,将冰刃尽数化解。 七郎眉间凝着戾气,收剑看向横档在殷无渡面前的少女,强忍怒意道:“晏琳琅,你让开!” 听到熟悉的名字,晏琳琅微微一怔。 “你认得我?” 是小师姐告诉他的吗? 可是她早已变幻容貌,小师姐又如何认得她现在的样子?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七郎神情复杂:“六欲仙都相伴多年,没人比我更熟悉你的招式。你一用本宗术法,我便认出是你。” 晏琳琅微微启唇,将信将疑道:“你究竟是谁?” 七郎唇线紧了紧,似有难言之隐。 一旁的殷无渡却是迤迤然道:“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长鱼族世代相守的秘密。” 他了然一笑,视线自掌心灵卵上扫过,落在七郎身上:“久闻长鱼族只会孕育女孩,可一个只有年轻女子的水族注定无法延续自己的后代,所以这些女子成年后,便会有一次改变性别的机会……当然,这个机会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那便是先要有人找个男人借种。一旦借种的长鱼族女子有孕,成功诞育后代,便会蜕变成男儿身,回到族群中开枝散叶。如此逆理违天的本事,也难怪要隐瞒下来。” 这大概就是梅初月撩了长鱼族姑娘就跑,并不断强调“一旦使其有孕,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原因。 晏琳琅已经僵住了。 她宛如在听天书,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但每一句话都在挑战她百年来的认知极限。 “等等……” 她扶了扶额角,倒吸一口气道,“所以七郎就是沈青罗,沈青罗就是七郎。沈青罗想变成男子,所以去找了个男子借种成功逆转了性别?” 她的小师姐,变成了小师兄??? 老天! 这就能说得通,七郎为何能使得动避水剑。 沈青罗见身份被挑破,也不再隐瞒,皱眉盯着那只沦为人质的灵卵,清冷道:“晚晚,让你男人把我的孩儿放下。” 但好苗子各宗门都在争抢,玄霄宗上次没抢过碧云宗,寻到的好苗子太少,今次才增加了几个城,飞琅城便是其中一个。 此次他们前来便是得了信,听说林家出了位天级火灵根,顺便来此看看是否能捡捡其他漏。 若再让他们碰上一个天级单灵根,此次前来的都会在功绩簿上记一笔,往后也能多领些灵石灵丹。 虞芷摆挥手收了云舟,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语气却和缓许多,“有劳林前辈费心,不过我等此次前来,将面向整个飞琅城测试灵根,为了方便行事已在城中客栈订了房间,就不过多叨扰了。” “不过林前辈放心,”见林水御还要再劝,她出言安抚,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明日我会专门让顾淮师弟和星华师妹前往林家,为您家中人测试灵根。” 如此安排已经算是照顾林家,林水御也不好再劝,只得笑眯眯不再劝了,一路将人送至客栈前才告辞归家。 有殷无渡在的地方,晏琳琅的衣鬓永远鲜亮洁净,鲜少沾染风霜雨雪。 少年像是一道影子,近乎偏执地追随她的步伐。可影子,也最容易被人忽略。 一觉睡得深沉。 晨曦洒入窗棂,晏琳琅终于被一阵细微的,类似于鹁鸽鸣叫的咕咕声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件袍子,面甲仍歪歪扭扭地罩在脸上,透过眼洞望去,身边似乎坐了个人。 一双手平举于眼前,耐心而细致的,替她挡去斜穿入户的晨光。 晏琳琅瞳仁微缩,几乎下意识起身,攥住了那人的腕子。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毁契 面甲滑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被攥住腕子的小姑娘猛然抬头,呆然的眼睛渐渐聚神,俯身凑过来道:“师父醒啦?” 白妙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头发被云辇的风吹得乱糟糟的,粗壮的麻花辫也翘起几缕碎发,脸上还有两道灰扑扑的指痕,看起来活像一只小野猫。 晏琳琅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怔然看着小徒儿半晌,才低声唤道:“妙妙回来了?” 白妙敏锐地察觉到她那一瞬的情绪转变,歪着脑袋看她:“徒儿担心师父,所以很快地跑回来了。师父不开心吗?” 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变故就发生在从收拾铺子出来的一瞬。 无数燃烧的流箭从四面八方朝晏琳琅聚拢,上面附着的术法使得它们如流星疾速,根本不给人以反应的机会,似乎要将她连同整条街的百姓——最好是连同暴君一起,灭杀干净。 能使出这样庞大术法的,唯有玄门中人。 他们并不知晓照夜神女携灭神箭下界时遭遇意外,神识被禁锢在一具极其羸弱的少女病躯里,因晏琳琅屡屡动用术法化解危机,某些不知情的玄门修士便将她划成了暴君同党,欲除之而后快。 晏琳琅方才动用了神力,身体正虚着,无法保证自己能在接住这一杀招的同时,还能护住周遭百姓不受伤害。 她正要动手,却闻身侧一声清澈的剑鸣。 李扶光目如寒星,眉间戾气翻涌,手中的扶光剑迸发出璀璨如日光的剑芒,剑气四荡,将飞来的流箭灭得干干净净。 待扶光剑再次飞回暴君的手中时,雪白的剑刃上已沾染了殷红的血迹。 晏琳琅早听说过,这把扶光剑只斩飞仙,不伤凡人。 扶光剑上的血,便是操控术法者的鲜血。 那是晏琳琅第一次见到李扶光真正的实力,从出鞘到回剑,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当之无愧的凡境人皇。 路边不少百姓认出了扶光剑,自然也认出了私服出行的大曦少帝。 他们俱是伏地跪拜,双肩颤抖,既敬又怕。 李扶光只是沉默着震去剑刃上的污血,收剑回鞘,而后冷着脸转身就走。 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快,晏琳琅下意识跟上,却听暴君低低道:“滚吧,你自由了。” 晏琳琅不解。 “滚,别再跟着孤。”暴君又重复了一遍。 晏琳琅能感觉到暴君的情绪起伏,如阴湿的暗流翻涌,冲散了方才在铺子里的一瞬难得安宁。 李扶光确实心情不佳。 他带晏琳琅出宫,本就是为了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树一个活靶子—— 晏琳琅近来风头正盛,已经引起了玄门的注意。将她单独放出来便能很好地引走玄门的眼线,不会再有人留意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明知如此,可真当晏琳琅遇到危险时,他的心中还是涌出了一股难言的燥郁。 “街上的百姓没事,我也没事。” 少女略微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清泉涤荡阴暗,“你在担心什么?” 李扶光仿佛被定住,忽的停下脚步,晏琳琅险些撞上他挺拔的后背。 过了许久,久到晏琳琅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站成一座雕塑时,少年冷戾的声音终于传来。 “孤刚登基那年,也曾想过要做明君,要做你们口中的好人。孤重用司天监以制衡国师,提拔朝中支持仙门不涉朝政的官吏……” “直到那天晚上,风吹灭了殿中所有的烛火,孤自睡梦中惊醒,摸到了龙床边那一颗颗血淋淋的、尚且温热的头颅。” “孤将它们捧至眼前,一个个摸索辨别:有孤的老师,孤的伴读,还有朝中那些支持孤改革的拥趸,他们的首级围着龙床摆了一圈,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孤。”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飞天遁地、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再将其打包送至监守严密的深宫?”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不得不疯。 少年暴君回过头来,凛凛寒风中墨发飞舞,癫狂一笑:“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杀不了孤,就会杀光孤身边的人。所以,滚。”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这桩阴暗沉重的过往。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晏琳琅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晏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晏琳琅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晏琳琅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晏琳琅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晏琳琅,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晏琳琅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晏琳琅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晏琳琅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人死契亡,你不配再拥有它。” 少女索性松开剑柄,五指轻拢,掌心灵力迸发。 在奚长离碎裂的目光中,定亲契化作无数金屑飞落。 晏琳琅毫无留恋地转身,纸屑在沾上她裙摆的一刻腾得燃烧,仿若漫天火蝶,转瞬无痕。 碎星剑坠落在地,奚长离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气,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 风一吹,连指间的灰烬也散得干干净净。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鬼蜮 鬼蜮,漫天阴气尖啸。 神明所化的少年慢行其中,金冠垂缨,飘带轻舞,熙攘的恶鬼阴煞如骤见天日的阴沟鼠虫,纷纷朝更阴暗的角落逃窜避让。有几只逃得慢些的,还未来得及哀嚎,便燎作黑烟飘散。 阴山的最底层,有一座白骨积成的溶洞。 洞中黑魆魆一片,唯见四壁符文隐现,巨大的铁索如阴湿的黑蛇交错爬行,间或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时隔近百年再次来到这阴浊之地,殷无渡那双无悲无喜的漂亮眼眸染上幽沉的凉意。 “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你说什么?” 晏琳琅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吗,奚长离?” 奚长离剑光不减,加重语气:“跟我走!” “你……” 晏琳琅还欲反抗,眼角却瞥见一道陌生的阵法冷光。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卖了个破绽,假意失手。 一阵刺目的白光过后,晏琳琅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一支金色的神箭坠落在奚长离的脚边,发出叮当的声响。 …… 晏琳琅再次睁眼时,已身处一片白色的虚无之中。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目之所及没有一丁点杂余之色,干净得令人眼睛疼。 是结界。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禁闭结界。 晏琳琅抬掌催动灵力,果不其然,掌心没有半点反应。 她无法引气入体——或者说,这片虚无空间里的一切,都不受她术法的控制。 “别浪费力气了。” 身后骤然传来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在这片虚无的白色中撞出空荡的回音。 晏琳琅回头,只见奚长离神情复杂地站在数丈开外,白衣白发几乎要和这片空间融为一体。 ……怎么会是他啊?! 晏琳琅心口一紧,强忍异常: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以她如今的修为,更加不可能察觉不到奚长离的存在。 除非…… 晏琳琅很快反应过来:“此处是你的空间?灵府吗?不像。” 许久,奚长离道:“此处名为芥子空间,这里除你本人之外的所有东西,皆受我意念控制。乃是……专为克你的婆娑万象与五行之术所制,挣不开的。” 晏琳琅的婆娑万象宛若识海外放,可以随意操控幻境覆盖范围内的物件,但有个弊端—— 如若她所处的环境已经被别的空间抢先覆盖,婆娑万象便会失效。除非,她的修为高出对方两个大境界以上,足以反侵碾压对方。 奚长离的修为不俗,又借助了气运,难怪她的婆娑万象和五行神力都施展不开呢。 “劳你专门研制对付我的阵法,我该说‘荣幸’吗?” 晏琳琅提了提唇角,问道,“你将我带来这里作甚?” 奚长离似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双目中呈现短暂的茫然之色,而后又化作痛苦。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把我带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奚长离抬手按住了额头,分明的指骨泛出青白,连流泻肩头的白发亦在微微颤动。 晏琳琅是杀害师尊的嫌犯,他应该和那些人一起抓住她、处置她,可是…… 可是他却将她带来此处,关了起来,藏了起来。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晏琳琅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琅、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琅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傀儡宗,楼阁之上。 正在对弈的红袍青年感应到动静,指间翻转黑子的动作一顿,侧首望向翠微山的方向。 见他迟迟未曾落子,对面执白子的眼盲男子微微侧耳,问道:“李兄,怎么了?” 姓李的绮丽青年这才收回视线,恹恹半垂清冷的眼皮,慢慢按下一子。 “无甚,偶遇了一只到处乱跑的猫儿。”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芥子 晏琳琅既然决定拜访傀儡宗,少不了要拿出仙都之主的排面。 她随身携带的灵戒中储藏了不少宝物,稍以术法加持,便能派上用场。 香雾缭绕,一顶绚丽华美的青鸾仙辇飘然降落于傀儡宗的宗门前,引来不少路过的炼器师驻足观望。 十数名一模一样的清丽女侍手持掌扇及并蒂莲花银香炉开道,分列两旁,垂首静立,典雅如画中仕女。 呼喊着救火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屋内陷入沉寂。 晏琳琅本就极为厌恶林水御,又听他对发妻之死不仅无动于衷,还极尽嘲讽,卑劣地以此来逼疯一个将死之人。 若非她要入玄霄宗,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今夜也会是他的死期。 “姑娘,咱们不如先出去,”林水御上前两步,面上带笑,极有眼色道,“我唤人来清理了就是,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晏琳琅点了点头,眼神略过那张满是灰败、死亡之气的面容,无论他对她抱有何种情感,都与她无关。 对她来说,这与之前看到过的任意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她毫无留恋之意,抬步向外走去。 晏琳琅撩开门帘,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想要侧身避开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瞬息之间,利刃划过黑暗,再度染血。 她闷哼一声,垂眸看向胸膛处穿出的长剑,皱了皱眉,唇边渗出丝缕血迹。 ······林水御! 晏琳琅怒极,猛地向前两步,忍着剧痛挣开插入身体的剑身,林水御被她的动作一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给了她机会踉跄着向门口奔去。 她此刻附身于“晏微琅”,没有半点修为,又受六界盟约所限无法动用自身魔气,若想杀了林水御,必得舍弃这具身体,再想入玄霄宗便麻烦许多。 方才展露出的气势不过是为了引林水御上钩,将他震慑住的同时,免了他对自己的杀心,没想到他还是动手了。 “果然是个虚张声势的。” 林水御哼笑一声,他不过稍稍放出灵力威压,便将她制住不得动弹。 他迈步,刹那间便到了晏琳琅身后,抓住她的长发狠狠向后一扯,将她甩倒在地,随后一剑刺入晏琳琅胸膛,将她硬生生钉在地上。 晏琳琅眼前猛地一黑,豆大的汗珠瞬间流了下来,呼吸间牵动伤口的巨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水御握住剑柄,左右拧动剑身,搅动撕裂她胸前的伤口,见她痛得面容扭曲、快要昏死过去时才稍稍松了劲。 他笑着轻声说道,“一个连主子都能杀了的人,拿什么让我相信?”紫精指环将留影阵投射于地面,灯影摇曳的小厅中荧光一闪,清晰地浮现出柳云螭风情万种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张东海稀世绿玉打造的小榻上,红衣若火,白发如雪,一手撑在凭几上,一手随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显的男人手掌正捻着一支纤细的鼠须笔,蘸花汁为她勾染指甲。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这暧昧之景糊了一脸,眼尾噙笑,轻轻“呀”了声。 柳云螭一眼就瞧见了晏琳琅身后的红衣少年,也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单刀直入道:“晏晚晚,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环解为师的鳞光咒!你知不知道为了遏制你的情丝,封住你的情窍,为师费了多大的功夫?” 晏琳琅拢袖行了个弟子礼,明媚道:“知道,我在记忆中看到了,师父在我榻前守了一夜。但是师父,您知道我这个人性子倔,宁可清醒地面对,也不愿浑浑噩噩地活着,徒增误会。” “哼,你这是在抱怨为师?” “怎么会?师父耗费百年修为剥鳞封咒,又为我种下金蝉丹,意在救我避情劫,徒儿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心生怨怼?” “算你还有点良心。” 柳云螭慢悠悠扬起红唇,放缓声音道,“罢了,反正情劫已生,再封着那段记忆也无甚用处,解了便解了吧。” 晏琳琅颔首,眼角余光瞥向安静充当背景的少年,大方地介绍:“师父,这是殷无渡,您还记得吗?” 柳云螭慢悠悠抬起目光,嘴角的笑意凉了几分,毫不避讳道:“当然记得。当初若非有人入你灵府,使你早早开了情窍,何至于此?” 晏琳琅反手按住了殷无渡筋络分明的手背,顿时一惊。 他的手好凉!指骨绷紧,让人生出一种他在隐忍紧张的错觉。 “是我要与他神交的,也是我主动打开灵府邀请的他。”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握紧那只修长硬朗的指节,试图给他传递暖意,不偏不倚道,“我太疼了,而阿渡想救我,那时我们只能想到这种方法……谁知道阴差阳错,会触动体内的情花咒。” 话音刚落,少年便翻掌回握住她的指尖,令人心安的力道。 他今日真是乖得离谱。 柳云螭将他们的小动作收归眼底,冷艳的凤眸微微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指甲上的花汁染出了界线,也不曾察觉。 捻着鼠须笔的男人见状,淡淡搁笔,以粗粝的指腹为她抹去那点鲜红的花汁。 “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晏琳琅清越的声音将柳云螭的思绪拉回现实,“既然师父已为我封了记忆,遏制了情丝的生长,我为何还会受情咒蛊惑,喜欢上奚长离?” 听到“奚长离”的名字,殷无渡指间一紧,神游的思绪明显归位。 晏琳琅合理怀疑,若非他决心要在师父面前扮演一尊乖乖神明雕像,此刻只怕已将白眼翻至后脑勺。 “此事,是我判断失误。” 柳云螭似乎也想不明白答案,抬起一根冷白的指尖轻触额角,“按理说,你的情劫不该应验在他身上。我也在想他身上到底有何奥妙,可惜我身在东海,鞭长莫及……” 正说着,旁边一道厚重低沉的男音传来:“思虑伤身,不可劳神。” “啧,真是烦人。” 柳云螭也顾不上指甲上的丹蔻还湿着,抽回手,甩了甩红艳艳的指尖道,“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说,老东西管得严,再过一盏茶就要催我去休息。真是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想当年老娘在六欲仙都时,就没在子时前歇息过,熬夜与晚起才是神仙生活,哪像现在,坐牢似的。” 晏琳琅笑着腹诽:囚徒可没有您老人家这般悠闲自在,睡的是金玉良床,吃的是佳肴美馔,还有东海之主亲自折腰为其涂抹丹蔻。 遂长话短说:“徒儿的确还有一事请教,不知师父有无听说过‘阴灵剑’?” 柳云螭抬眼,片刻,视线落回她身上:“听过,但不曾见过。无妄河源头与鬼蜮毗邻,阴气极重,鲜少有人涉足。你问这个作甚?” “我在找第五件金系神器,有人提及阴灵剑,故而想了解一二。” “阴灵剑诞生不过八百年,论上古神器,还远远不够格。” 柳云螭想了想道,“东海这边有不少记载了上古秘术和法器的藏书,你若得空,就自己过来翻阅。” 闻言,晏琳琅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晏琳琅猛地咬紧嘴唇,生生咬出血来都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她痛到恍惚的目光逐渐凝聚,冷笑道,“杀妻弑子,你这渣滓有何脸面说我?” 林水御没有接话,他眼中闪过疯狂神色,握紧剑柄拔出,又猛地刺了进去! 他狞笑着,“他那么喜欢你,我这就送你去归墟陪他,也算是我这个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晏琳琅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由自主地挣动,撕裂般的痛殷席卷全身,她顾不上手被划破的疼痛,凭着本能咬牙握住剑刃,想要将它拔出去。 林水御挑眉,心头骤然浮起疑惑,一个被卖入府中的流民之女,怎会有此等毅力。 她究竟是谁? 林水御眯了眯眼,想要逼问一二,却又觉得她恐怕不会告诉自己,更何况也没什么深究的必要。 毕竟,晏琳琅的死已成定局。 血流了一地,晏琳琅只觉得寒冷一寸一寸地将她包围,握着剑刃的手也滑落在侧,三道剑伤带来的疼痛似乎随着意识一并远去。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水御俯身试过晏琳琅鼻息,见她彻底没了生息才松了口气,之前那一眼实在太过骇人,让他现下还心有余悸。 他随意捞过旁边的门帘,擦尽剑身血迹,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张管家······扔到城外······” “是。”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处的尖锐疼痛让晏琳琅的意识再次回笼,她似乎躺在一辆板车上,路不大平,有些颠簸。 “从此你便去玄霄宗做个修真者,别再回来了······大少爷、绿漪和许昌都没了,松鹤院只剩你······是我愧对夫人······” 推车的人正絮絮叨叨,晏琳琅意识还有些混沌,听不太真切,只听得一些破碎的语句,但也足够她搞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板车上,而不是城外的乱葬岗。 推车那人见她恢复了意识,似乎看到了希望,顿时加快步伐,向玄霄宗众人居住的云来客栈奔去。 她没有看错,这一次,芥子并没有消散。 而是乘着风,如萤虫般上下浮远。 意识到什么。 晏琳琅忽而起身,推开门足尖一点,循着功德芥子浮动的方向飞去。 她早就试过了,在没有神明塑像代替承受香火的情况下,功德芥子最多只能感应到二里地内的神明气息! 也就是说—— 此刻殷无渡就在这里,就在宗门中!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纸人 微弱的功德芥子飞出廊庑,越过高墙,朝楼阁高耸的夜空飘去。 就在晏琳琅快要追上芥子时,一阵清风拂来,满城灯影摇曳,那几颗尘埃般的芥子晃了晃,随即吧嗒一声碎裂消散—— 不是以往超出感应距离那般慢慢淡去,而是仿佛被人捏碎般,骤然散裂。 晏琳琅立即施法追踪,却如竹篮取水,大海捞针,捕捉不到分毫熟悉的神力气息。 功德芥子的感应不可能出问题,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殷无渡自己隐匿了神明气息,不想被人找到。 虽已是深夜,但云来客栈的一间房仍烛火未息。 房内正热闹,好在虞芷设了静音阵法,否则这股吵闹劲儿非得把客栈的顶都掀了。 在外端方的玄霄宗弟子们顾不上仪态,正七嘴八舌谈论着今日的成果,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顾淮和云星华,毫无意外是今日收获最大的。 “快说说,测出天级冰灵根时测灵石发出的是什么颜色?” “你说你们,怎么没把人领回来,也好与我们熟悉熟悉,日后入了宗门成为敛清峰主亲传弟子,我们可就见得少了。” “没想到小小飞琅城居然有个冰灵根,还是天级,这回掌门和傅师叔可要高兴坏了。” “就是,上回他们碧云宗收了个地级冰灵根都那般大肆宣扬,恨不得让整个人界都知晓,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咱们了,沾沾晏师妹的光,咱也让碧云宗尝尝只能干看着的滋味,哈哈哈!” 众人顿时起哄附和,兴奋地仿佛自己才是天级冰灵根,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虞芷揉了揉眉心,修士什么都好,就是精力过于旺盛,若是疲倦便吃些回灵丹,或是打个坐,灵气运行几周天便能恢复过来,实在有些烦人。 尤其这帮小兔崽子年岁不长,出了宗门就像山间野鹤,个个恨不得插上翅膀游遍六界,管都管不住,只有武力“镇压”才能听话些。 虞芷作为大师姐一路上操碎了心,此刻吵闹些总比被顾淮带着出去喝酒好些。晏琳琅断了共魂之术,五感回到千里之外的躯壳中。 甫一打开眼睫,便见面前一片阴影笼罩。殷无渡不知何时将椅子挪至榻边,正饶有兴致地倾身观摩她。 两人的鼻尖对着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晏琳琅的心跳扑通一紧。 好在殷无渡已自行退开些许,仰身往圈椅中一靠,凝视她画花的脸庞:“你倒是心宽,就这么舍下肉身施展共魂,也不怕有人趁机偷袭。” 晏琳琅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的墨痕,轻笑一声:“这不是有神主在嘛,等闲不敢轻易近身。” 殷无渡阴恻恻道:“他们不杀你,本座便是最大的危险。” “你不会的。” 晏琳琅满不在意地抻了抻酸软的腰肢,衣料撑出妙曼的轮廓,像是慵懒的猫儿,“神主不是说过吗,我是你唯一信得过的人。” “我初入世间,只遇到这么一个信得过的人。” 他随口对奚长离说的一句话,倒成了她有恃无恐的倚仗。 重要的是,他竟无从反驳。 “不过,我还是要谢神主替我善后,助我炼化火种压制情花咒。” 少女含笑的低语传来,这次多了几分认真。 许是春日暖阳太艳,又许是她眼波灵动潋滟,殷无渡莫名生出些许熟稔之感。 熟悉得好像曾有千万个日夜,她曾这样亲近地信赖过他。 “过来。” 殷无渡示意她靠近些,继而抬掌施法,将方才一时兴起给她画花的猫胡须拂去,恢复原本洁净莹白的肤色,生硬道,“本座帮你,可不是因为好心。” “知道,自然是因为我天生丽质,让神主大人怜香惜玉、心生沉沦。” 少女尾音上扬,无端在殷无渡的眼底掀起波澜,连带着那浓密的眼睫也跟着颤了一颤。 见他不语,晏琳琅收敛了揶揄,正色道:“骗你的。当然是因为我是你唯一的信徒,与你有契约在先,在收割我元神前,神主必定不会让我轻易死去。” 殷无渡薄唇动了动,移开视线道:“你明白就好。” 晏琳琅如今精神正足,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 “可我的元神又有什么稀奇的呢?拿来一点用也没有。” 她拆了微乱的发髻,唇间叼着一根重瓣莲灵玉簪,双手拢起脑后的长发理了理,露出一截纤白的颈项。 殷无渡微挑眼尾,不紧不慢道:“谁说无用?此后千万年,你的元神都要为本座所用,本座让你端茶你便端茶,让你捶肩你便捶肩,再不济,捏扁了做条凳子歇脚也是好的。” 晏琳琅正取下簪子绾发,闻言瞪大眼眸:“这是什么癖好?我这瘦弱的元神做成凳子,也不怕硌坏神主的尊臀。” “不必过谦。” 殷无渡漫不经意的嗓音传来,“本座倒是觉得少主骨肉匀称,温软得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晏琳琅稀奇道:“我温不温软,你又如何得知?” 殷无渡不语,只是微阖眼睫,望向自己的双掌。 修长若玉的指节微微一拢,似是在回想昨日抱她回房的那段路程…… 腰那么细,那么软,吃什么长大的? 她支着下颔听他们胡闹,不由想到,虽说宗门历来被称作三宗之首,天级单灵根是三宗五派十二门中最多的,但变异灵根放眼整个人界都极为稀少。 近百年来,算上晏师妹也只出了两个冰灵根,另一个便是方才他们提到的碧云宗那位,十年前拜入了碧云宗掌门白御章门下。 只可惜是个地级,天资之中一级之差犹如天堑鸿沟,来日成就必然比不上天级冰灵根。 玄霄宗三十六峰峰主中,唯有敛清峰主傅清风是天级冰灵根,八百岁便已修至化神,是掌门之下第一峰主,变异灵根天赋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更不用说身负天级雷灵根的剑尊,十年筑基也就罢了,不足百年凝成金丹,如今不过五百岁已是半步渡劫,恐怕百年后便能悟得大道、飞升成仙。 此等天资和修炼速度,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望洋兴叹,是终生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不知这位即将步入宗门的晏师妹,是否会如剑尊或傅师叔那般耀眼,成为下一个闻名人界的天才。 众人谈论的话题已从天级冰灵根变成了回去后能领到什么奖赏,气氛愈发热烈,不知不觉间天都要亮了。 虞芷起身,“好了。” 众人顿时收声,一看便知这一路上没少被虞芷收拾。 她笑了笑,很满意武力“镇压”的结果,“天快亮了,我们需提前到西城门等候,册子你们都有,届时核实姓名、等人到齐之后再带着他们上云舟,听懂了吗?” “听懂了!” 虞芷正欲宣布出发,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 只听门外之人语气格外焦急,“小人乃林府管家,恳请众位仙师救人!” 晏琳琅哪里肯让她跑? 当即抓起那只打翻的茶盏,悬腕一击,正中傀儡小婢的后心。 小婢直直的往前扑倒,茶托茶壶摔了一地。 晏琳琅飞身而落,盘坐在傀儡人的腰上,掀开她的青衣短衫一瞧,果见其衣领下贴着一张熟悉的小纸人—— 玄溟神主的小纸人。 “果然是你啊……” 晏琳琅伸手揭下那片薄薄的纸人,拎在眼前瞧了瞧,眸底有轻浅促狭的笑意漾开,“殷、无、渡!” 小纸人王八似的扑腾几下袖子,双脚一蹬,不动了。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艳鬼 小纸人被晏琳琅抓了个正着,也懒得躲藏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动,叫它不理,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可晏琳琅一旦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它又悄悄爬起来粘在她的袖纱上,跟着到处跑。 白妙欢欢畅畅洗了个澡回来,甩着湿漉漉自然卷翘的长发,将记载了傀儡宗周遭路况的水镜呈给晏琳琅看。 待晏琳琅将水镜中的信息览毕,白妙已经抱着枕头在榻上睡着了。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满头雾水,救人该找医修,他们这一屋子剑修能做什么? 未等他们出声询问,便听门外人又急切地敲了敲门,“恳请众位仙师救救晏微琅!” 晏微琅? 晏微琅! 云星华面色一变,率先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拉开了屋门,“她怎么了?!” 晏琳琅此刻浑身都是血迹,呼吸微弱几不可查,云星华一眼扫过,见她面上竟已隐隐有了死气。 她赶忙侧开身子,将抱着晏琳琅的张佑德让进屋内,方才吵闹不停的众人见到那满身血迹,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伤这么重······八成是活不成了。 虞芷看了眼便知不好,眉头紧蹩,指了指床铺,“先将人放下。” 张佑德满头是汗,仍有些气喘,在云星华的帮助下轻轻将晏琳琅放在床上,但还是牵动了她的伤口。 晏琳琅闷哼一声,嘴角渗出鲜血,痛苦地皱起脸,却依旧双眼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虞芷查看一番,眉头越皱越紧,“今阳,给我止血生肌丹。” 接过孟今阳递来的红色丹药,她捏开晏琳琅的嘴就喂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几息之间便有了效果。 他们此次只行收徒之事,一路上没什么危险,是以妙清峰修医道的师弟师妹们并未随行,只领了些基础的疗伤丹药便出发了,哪里知道竟会遇上这种事。 思及此处,虞芷心中叹了口气,服下丹药之后,晏琳琅身上其他的细小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是胸前那三道贯穿剑伤却没那么好治。 她的面上已经有了死气,是否能撑过去,还要看她自己。 张佑德见晏琳琅情况好转,这才抹了把头上的汗,微微松了口气,哪知下一瞬便腿一软,若非被站在身旁的顾淮扶住,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顾淮捞过凳子,待张佑德坐好才松手。 他面色黑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是不是林水御干的?” 张佑德一惊,抬头看他,本想摇头否认,最终却又点了点头。 “我若早些察觉到家主要做什么就好了!”他长叹一声,面露悲愤,“我没想到、没想到啊,他竟真会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他看向昏迷不醒的晏琳琅,声含哽咽,“整个松鹤院,如今只剩了她一个。” 云星华面若寒霜,握住腰间剑柄,往日柔和悉数收敛,浑身气势犹如利剑出鞘,“师姐,晏师妹所受之伤,我们要替她讨回来。” 众人当即应声,顾淮喊得尤为大声。 “凭什么?” 虞芷这话问得众人一愣,她盯了云星华一眼,随即环视众人,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凭什么?” “喊多了晏师妹还当真了?”她神情严厉道,“晏姑娘现下只是通过了测试,待回到宗门她还要通过心性测试,得到诸位峰主认可,再被峰主收为弟子赐玄牌,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玄霄宗弟子。” “你我现在为她讨回公道,凭的是什么由头?”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虞芷冷笑一声,训斥道,“出发之前掌门说了什么,你们都忘到脑后了是吗?” 她瞥了眼云星华泛白的指节,“星华,你来说。” 云星华咬牙与虞芷对视片刻,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最终松了劲,她垂下眼眸,一字一句道,“不触旁支、不惹麻烦、不生波折、不沾······因果。” 她明白虞芷的意思。 林府之事是“晏微琅”的命,也是她的劫数,与林水御之间的生死之仇便是因果。 修士最忌沾染旁人因果,更何况还是她这般天资卓绝之人的因果,她来日必成大能者,而卷入大能的劫数与因果,轻则损伤修为、重则性命不保。 虞芷是在保护他们,也是在保护晏琳琅。 这段劫数所造就的因果,或许会成为晏琳琅的心魔,亦或成为她悟道之路上的磨砺,只能由她亲手了结。 而不是简单地由他们去“讨回公道”。 虞芷见她明了自己深意,也不再多言,转头低声吩咐其他人先去西城门清点人数,留下的几人会直接乘云舟过去与他们汇合。 顾淮见云星华不说话,上前捏了捏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看向失去意识还眉头紧皱的晏琳琅,眼中不约而同浮现出心疼之色。 其他人甚至虞芷都不知道,他们二人自林府出来后,曾因好奇为晏琳琅算了一卦,卜她十几年间所经历之事。 顾淮的推演之术习自他的师尊,也就是玄霄宗掌门,实力如何自不必说,这也是他们二人更心疼的原因。 幼年家庭和睦,却突遭天灾,颠沛流离之后被家人舍弃,好不容易遇见真正待她好的人,又遭此劫难,一夜之间阴阳两隔,再度孤身一人。 她本该是天之骄子,如今却在尚未踏入道途之际,经历极度惨烈生死劫数,日后也许会因此而诞生心魔,若能克服尚可,若难以放下,便会道途坎坷、饱受折磨。 云星华突然想起,晏琳琅拒绝与他们一同回客栈,反驳说“少爷待我很好”时的神情,她的眼中满是仰慕与欣喜。 她身为女子比顾淮心细许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但这让她心中的担忧更深了。 云星华莫名觉得,一旦晏琳琅滋生心魔,若来日无人拽住她,恐难回头。 他还是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波动,撑着琴弦抬起眼睫,如春水化冰,潜龙苏醒。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一点一点染上晏琳琅熟悉的温度,问她:“拈花惹草,好玩吗?” 还未来得及摆出冷漠绝情的神情,怀中已多了一份温软的暖香—— 古琴坠地,纱幔飘飞,轻纱覆面的少女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墨发扬起又落下,丝丝缕缕挂在绮丽青年的臂弯。 殷无渡眸色微动,下意识后退一步站稳,所有的刻薄之言都被堵在了喉中,再不能吐出。 “让我抱抱你吧。” 晏琳琅紧紧揽住青年的脖颈,戴着璀璨连指金手链的十指沿着他宽阔的肩背缓缓而下,收束在革带勒紧的窄瘦腰间,而后用力地抱紧,“早在浑天仪中时,我就想这么做了。” 两颗心隔着陌生的皮囊贴近,一样的急促,一样的有力。 晏琳琅以脸颊熨帖他的心跳。 许久,她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一声极低的轻叹。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桎心 二十丈开外的高楼屋脊上,墨昭昭开了隐身结界,领着傀儡力士和钟离寂,将轩楼周遭的动静尽收眼底。 “嚯,抱在一起了!” 她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咂舌称赞,“不愧是仙都之主呢,金枝玉叶,大大方方,看中了就上手,一点也不忸怩造作!” 钟离寂虽有眼疾,看不见那边的景象,但从墨昭昭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样旖旎的画面。 “总感觉李兄不是随便之人,我与他相识这些时日,从未见他耽于女色。” “笑话,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吗?男人啊,在没遇见足够优秀的女子前,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晏琳琅是被一阵鹤鸣声唤醒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莫急着睁眼,”轻柔温和的女声响起,“你重伤未愈睡了四天,此时突逢光明恐会伤到眼睛。” 晏琳琅听出来这是那日在林府见到的女修士——云星华。 云星华见她没有反抗,继续说道,“如今我们正在回宗门的路上,云舟一日千里,明日我们便能赶到宗门了。” “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晏琳琅右手捏住又松开,握住剑刃所造成的见骨伤痕连疤都没留下。 她又摸了摸胸前,三道剑伤已全部愈合,身上沾满鲜血的衣服也已被换掉,新衣服软和又舒适,林府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云星华盖住她双眼的手,急声问道,“少爷还好吗?” 云星华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更加温柔几分,语含安慰道,“前几日张管家将你送到我们所住的客栈,师姐喂你吃了丹药,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怕······” 她一番话避重就轻,晏琳琅怎会猜不到,面色骤然一白,顿时气血翻涌,猛地推开云星华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 顾淮在门外听见云星华惊叫,“哐”地一声推开门,满脸关心道,“师妹怎么了?!” 云星华伸手扶住晏琳琅,随手掐了净尘诀祛了血迹,又遮住她被光刺得直流泪的双目,急道,“快闭眼。” 晏琳琅咽下喉间血腥,轻声问道,“少爷已不在了,是吗?” 顾淮顿了顿,见云星华不忍心说,便开口回道,“他已魂入归墟了。” 眼泪霎时汹涌而出。“好人?” “对,好人。实不相瞒,仙子一行人气度不凡,自打你们进客栈的门,我便开始留意你们。仙子暗中出手惩戒那群目中无人的巫修,我亦看在眼里。” 宫渚一边掏出法器罗盘指引方向,一边摆手解释道,“但我绝对没有恶意!” 晏琳琅笑了。 她不过问他一句,他便恨不能把家底抖出来,这样的纯真纨绔能有什么恶意? 见仙子笑得眉眼弯弯,宫渚自告奋勇,拍着胸脯保证道:“诸位若信得过在下,就跟着在下走吧。我带了诸多法器,可保护你们!” 殷无渡抱臂轻笑,看向宫渚的眼神充满了怜爱,仿佛在看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当食人蔓从林中蹿出,晏琳琅佯做娇呼一声:“这什么东西?好可怕呀!” 宫渚立即掏出法器赶跑食人蔓,回首一笑,深藏功与名。 行至密林深处,晏琳琅故作嘤咛:“好黑,不会有妖物藏在暗处吧?” 宫渚随即摸出驱魔灯,刺眼的黄光驱散黑暗,几欲亮瞎人眼。 前方石壁挡路,殷无渡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啧啧感慨:“石壁如此之高,若无高人相助,定然过不去了。” 你怎么也加入进来了?! 晏琳琅很配合地唉声叹气:“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高人能劈开这石壁吧?” 说毕两人齐刷刷扭头,望向宫渚。 宫渚被两位“仙师”捧得飘然欲飞,自信掏出一叠符箓贴于石壁上。 只闻轰的一声,石壁炸开一道豁口。 白妙惊奇地拍掌叫好,晏琳琅则与殷无渡相视一笑。 倒不是他俩有意捉弄宫渚,而是这个凡人姑娘实在太有趣了! 不错—— 即便宫渚穿着男装,举手投足学着男子做派,还故意用灵药改了容貌和嗓音,可晏琳琅毕竟是炼化了神女壤的人,所有幻容术在她面前皆是儿戏。 这等高阶的障眼法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四人走了一个时辰,依旧没有觅得赤毛犼的踪迹,倒是撞上另一行人。 殷无渡抬眼望向灌木丛深处,轻嗤道:“一股野兽的味道。” 灌木丛轻轻抖动,一名戴着青红傩面的少年骑着一匹巨大的白狼跃出,身后紧跟着两人: 一个额上贴着朱砂独眼纸符、肩上落着一只灵雀的青发少年。以及一个身量极为娇小、戴着硕大鹿角傩面的少女。 看样子,是凤火族一脉。 此时还未到生死竞争的时候,白狼少年自然要拿出东道主的气度,便朝白妙略一颔首行礼,自报家门道:“凤火族胥风。” 晏琳琅和殷无渡此行皆是隐姓埋名,只报了白妙的名字作为领队,入场的腰牌亦在她身上,故而胥风是向白妙行的礼。 这倒方便晏琳琅暗中打量他。 只见他的脸被傩面遮掩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隐藏在一件绣有火凤图腾的黑色斗篷中,就连手上也戴着黑色的手衣,其颈上挂着一串狼牙所制的项链,左耳上挂着单边的红色珊瑚耳坠,气质神秘至极。 从身形声音上判断,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这匹威风凛凛的白狼应该就是少年的伴生灵兽,如此巨大的体型、罕见的毛色,其实力不容小觑。 晏琳琅记得,按照巫宗的习俗,只有长老才有资格佩双耳耳饰,而功法大成的六境弟子则佩戴单边耳饰,且以左为尊。 胥风便是左耳耳饰,少说也是个“圣子继承人”级别的少年。 凤火族对密林地势极为熟悉,何况又是在对方的地盘,多一个盟友总是好的,万不能得罪了。 “妙妙。” 晏琳琅收回思绪,悄悄唤了声正在状况外的徒弟白妙,示意她回礼。 白妙会意,歪着脑袋打量胥风许久。 然后她乖巧地蹲下-身,朝着胥风和雪狼摊开手掌,掌心朝上勾了勾手指,嘴里还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明明伤心到了极点,却哭得极为压抑,让人看着就心疼。 云星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晏琳琅因悲伤而颤抖的身躯,迸发自骨血最深处出的哀恸,仿若无声悲鸣。 顾淮沉默地站在原地,与满目疼惜的云星华对视,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但总得让晏琳琅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仇恨就再好不过。 他沉声道,“晏师妹,以你的天赋日后刻苦修炼,五十年内或可筑基,百年金丹也不无可能。那林水御虽是金丹,却是用、用淫邪之术堆起来的,自然比不得你刻苦修得的金丹。” 顾淮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眼神愈发坚定,“也就是说,你修成金丹之日,便是为他们报仇之时,也能结了此间因果。此后道途坦荡,任你遨游。” “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你要好好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只有活着,才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晏琳琅身子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拉下云星华的手,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哑着嗓子道了声感谢。 晏琳琅侧首看向顾淮,眼中毫无软弱寻死之意,“多谢仙师宽慰,但仙师应是想错了,我并无寻死之意。” 晏琳琅眨了眨眼,浓重的鼻音尚未消退,所言却格外坚韧有力。 “林水御杀了少爷、绿漪姐姐和许大哥,也想杀了我,只是我运气好才能逃过一劫。” “我身上背着三个人的命,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我自己,我都该好好活下去,直到我有了手刃仇敌的能力。” “这是我的宿命,”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平静,眼眸却深邃幽寒,其中浓郁杀气一闪而逝,令人望之胆寒,“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屠了林家,为他们报仇。”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从身后掠过,幽淡的花香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铺面而来,无数惨绿的藤蔓裹挟着墨昭昭跃下屋脊,落在癸的身边。 “还有第二只?” 晏琳琅瞳仁微微一缩,阴气太浓,她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流云般银白的长发,银白的衣裳,银色的眼睫静静阖着,眼窝略微凹陷,好似没有眼球的支撑。虽然美极,却也透出浓重的苍白死气,衣领下隐隐可见身体与颈项连接处的淡粉缝合线—— 这是用那些少女的五官拼凑出来的,全新的身体。 更惊悚的是,晏琳琅在这具美极诡极的身体里感应到了一丝木系神器的气息。 难道,她是桎心花?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浮生 叫银翎的白发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身后藤蔓如蛇,紧紧缠着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琅望向鬼气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双手?” “猜对了呢,还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着桎心花的藤蔓缓缓降落,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贴于脸颊上,仿佛在感受那温软的触感,“大小姐的手和银翎的一样温暖,我喜欢她用这双小手给我擦拭脸颊,从她将我当做尸首带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那个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银翎,我都准备给银翎安装上了,可是偏偏又见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鱼目,我真是生气,又白干一场,所以,就将她的眼睛还回去了。” 晏琳琅一番话让顾淮和云星华同时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她莫要想不开寻死就成。 “师妹想得开便好,”云星华笑了笑,随即起身叮嘱道,“你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每日餐食会有人送过来,你若觉得不舒服,可随时来乙未房找我。” 晏琳琅乖乖点头,“多谢仙师。” 她并不知晓云星华和顾淮为“晏微琅”卜卦之事,是以颇为疑惑云星华为何对她多加照顾,只当是那位带队女子安排云星华来照顾她,尽尽职责罢了。 待他们二人离去,晏琳琅面上悲戚之意瞬间散去,冷漠再度浮上她的双眸。 林水御其人,她将来必杀之。银尘闪烁的轻纱葳蕤晕散,如蓬云簇拥皎月,萦绕在天道神女的身侧。 神识回归照夜的神明本体后,晏琳琅便施加神力拨动世界天盘,矫正天魔篡改出的错误。 一连试了几次,神力皆如石沉大海。 世界天盘与她的神力相抗,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嚓阻塞声。 怎么回事? 天盘中的命格无法修正,这可是数千年来的头一遭。 晏琳琅望着固执地按照原有轨道运行的天盘,面色微凝。 不该出现在天河中的召神祈愿,莫名劈散她分-身的玄雷,以及限制她神力的凡人肉身…… 针对天道神女的种种异常接连浮现脑海,串联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晏琳琅回身看着庄穆肃静的天道之门,眸光如洗净的星子,清冷道:“果然是你。” 照夜的神识被劈进“晏琳琅”的肉身时,她便怀疑是天道出手,只是想不出天道这样做的理由。 直至她在人间待了三个月,见证李扶光和玄门飞仙的尔虞我诈、此消彼长,才恍然大悟—— 她身为天道神女,与天道同出一脉、相互制衡,又何尝不是白玉京里的李扶光与李暝? 万年的时间既然可以让补天的曜魄砂觉醒意识,诞生出天道神女照夜,自然也能让天道觉醒意识,诞生出新的秩序。 可一山不容二虎,新秩序的诞生,必定要以旧秩序的消亡为代价。 “所以,你早就知晓天魔篡改了李扶光的命格,却仍将错就错,将玄门的祈愿递至本君手中,意图借本君之手除去人间气运。” 晏琳琅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但要彻底颠覆现有的天道秩序,改变凡境格局,本君便是你最大的阻碍。故而你引玄雷击散本君分-身,将本君的神力削至最弱,最好本君能与李扶光两败俱伤、永坠凡尘,或是死在天魔的手中,可你万万没有想到,本君非但没死,还成功回到了白玉京。本君说得可对?” 事已至此,天道已无需隐瞒。 天道之门光华隐现,一道雄浑而苍老的男音传来,叹息般道:“下界格局万年一变,历来如此。凡人气数已尽,何必执着?” “天地间既已诞生出气运加身的李扶光,又怎算气数已尽?” 晏琳琅声如落玉,掷地有声,“天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为了万年一变的格局,就要置所有凡人于死地?” “三万年前,洪荒妖兽纵横下界,自两万年前神灵诞生,则屠尽妖兽异类;神灵统领下界万年,又引得天河倒灌、天火焚世,最终神陨无数,不得已退居九天……哪一次秩序更迭不是死伤无数?天道本是不断的重组与消亡,恰如建一座高楼,便要伐一片林木,而今人皇治世已有万年,覆灭是他的命数。” “数万年的秩序更迭,就一定是对的吗?” 晏琳琅脑中浮现出一张张或年少、或沉稳的脸庞,沉静的眸底似有焰苗燃烧。 若李扶光真的倒行逆施、致使人间气数已尽,她自然不会阻拦天道变更秩序。可凡人尚且在自救,李扶光即便背负满身骂名也要为百姓争夺一线生机,天道怎能为了可笑的规矩而坐视善者蒙冤、无辜者惨死? “凡人并非草木,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爱人相伴、亲友在旁,不是你天道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天道沉吟良久,道:“你身为天道神女,当知生灵平等,人与草木并无区别。” 一道流光自天道之门中飞去,越过晏琳琅融入世界天盘中。 世界天盘急速转动,实时折映出人境的画面—— 朝廷终究还是和玄门开战了,李扶光剑指苍穹,在法宝的加持下势如破竹,领兵直捣玄门百家的腹地。 “神明有情乃是大忌,你助李扶光假死欺天,已是逆天而行,还不迷途知返?” 晏琳琅心想,她大概是在下界和李扶光待久了,也学会了反叛。 “若大道是以无辜者的白骨筑成,这迷途,本君不返也罢。”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掌心的神光大盛,如浩瀚的江流灌入世界天盘中,竟硬生生穿破天道的意志,为凡境格局注入一抹生机—— 天道神女真身连捅破的天洞都能修补,遑论一个小小的凡人命数? 她眯了眯眼,那日林水御违背交易突然动手,这具身体毫无修为,她深知自己打不过他,不如顺势而为。 有她的神魂在,这具身体岂是区区三剑就能轻易杀死的,她故意向门口奔逃也是为了刺激林水御,让他以为杀死了她,待处理“尸体”时她再寻机会离开。 没想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张管家竟是江月明的人,这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林水御只让他处理尸体,并未透露林墨芝之死是晏琳琅做的,于是他自然而然将林墨芝的死也算在了林水御的头上。 她在客栈时意识尚在听了全程,乐得让林水御替她背黑锅,醒来后恰逢顾淮以为她心存死志,说出那番报仇的话来激她,她也就顺水推舟,为将来杀林水御铺垫一二。 晏琳琅起身下床,人族的身体躺久了有些僵化,她在屋子里随意走了一圈,扫过屋内的普通摆设,兴趣缺缺。 路过梳妆铜镜时却脚步一顿。 铜镜打磨光滑,人影格外清晰,她靠近几步细看,抬手抚上眉梢处的伤疤,眼中闪过惊讶。 服下丹药后,她身上的伤口莫说结痂,连疤都没留下,怎么那时为了林墨芝挡下鞭子的疤痕还在? 她盯着看了片刻,随后不在意地移开目光,许是旧伤难愈、又或是别的什么缘由,这并不重要。 自然也没必要深究。 殷无渡仰首看着头顶翻涌的乌云,因染血而靡艳的薄唇轻轻上扬,勾出几分讥诮。 但很快,他眼底的兴奋淡去,化作如渊般的凝重。 这一次,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飞去。 神明能预兆劫难,自然也就能感应得出—— 那片能摧毁一切的巨大阴翳,是晏琳琅的劫云。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渡劫 大概因桎心花是唯一一件有着自我意识的神器,晏琳琅吸收其神力的过程漫长而艰险。 她的意识骤然被拉入一片无我之境,看到了一些陌生的画面。 那是属于浮生——或者说,是属于桎心花的记忆。 记忆的最开始,翠微山仍是一派灵气充沛、草木葱茏的景象,拔地而起的无根树郁郁青青,暖光穿透叶缝,宛若点点细碎的金箔,落在翠微山主银色的长发间,落在那片曳地的裙裾上。 翠微山主名唤银翎,真身乃是一只有着三百年修为的萤蝶,得山间灵气滋养,开了灵智,因而幻化出人形。 腥臭的雨水顺着黑子林中的樟树叶缝隙落下,沿着黑色泥土地流下斜坡,形成一个又一个水坑。 一只穿着布鞋的脚突然踏入水坑中,污水飞溅开来。 布鞋主人边胡乱擦拭脸上那发臭的雨水,边抬头看向头顶灰蒙蒙的苍穹。 他张嘴,声音粗哑吆喝。 “河神娶亲,生人勿近!” 如乌鸦垂死前发出来的嘶鸣,在这片寂寂无声的黑子林中显的极其诡异。 “张公,我们真的…真的要这么做吗?” 扛着花轿左前段的中年男人不安又愧疚道。 许是这几日落雨的缘故,明明是充满生机且绿字盎然的山林,此时此刻与灰蒙蒙的苍穹混合为一体。 失去了色彩,充斥着死气。 故此那一顶红色的喜轿在黑子林中显得极为刺眼。 被叫为张公的正是穿着布鞋的主人,他看了眼身后的那顶红色喜轿,咬了咬牙。 “那你说,村里谁舍得把闺女嫁给河神?” 话音落后,抬花轿的四人瞬间陷入沉默。 半响,他们一言不发的抬着花轿朝前方走去。 黑子林的尽头有处断崖,断崖下有一湖泊,因湖水常年呈墨黑色,故被周边村子的人称呼黑潭。 晏琳琅从昏迷中醒来,便见自己身着红色嫁衣,正坐在红色的花轿中时,那双漂亮的葡萄眼中不由露出困惑的神情。 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轿子外传来声音。 “晏姑娘,你也别怪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晏琳琅刚想出声询问什么被逼无奈,身体失重着随花轿倾斜向下倒去,花轿门帘被凌风卷起的瞬间,她这才看清楚,自己正同轿子坠入崖下。 那悬底是一片墨绿色的湖泊,如颗璀璨的黑宝石。 晏琳琅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一人一轿便将那颗黑宝石狠狠的砸裂开,水花飞溅在半空中,洒落在一起一伏的涟漪处。 在坠入湖底那刻,晏琳琅脑海中想起师傅曾说的话。 水清并且浅,水绿而深,水黑而渊。 冰冷刺骨的湖水如细针扎入骨血之中,肺部因断氧气的供养以及水压缘故,开始胸闷的难受,晏琳琅刚睁开眼,就目睹花轿在面前坠落而下,最终被黑暗所吞噬。 她奋力伸手朝湖面游去,可游至一半,却被一股莫名的吸力给拽入深深的湖底。 晏琳琅没憋住,呛了口水,嘴角处冒出好几个水泡。 也不知是濒死前的幻觉,她瞧见眼前的泡泡正逐渐变大,直至变大的水泡将晏琳琅笼罩其中,她在里头贪婪呼吸新鲜的空气时,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等回过神来,晏琳琅才确信自个吐的水泡正载着她,朝着漆黑的湖底沉去。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我有什么金手指?” 在没穿之前,晏琳琅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半吊子符师,在回山上道观的路上,因边走路边用手机看绿江金榜第一的《诛殇》而分心,踩空摔落山脚。 等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穿到一个陌生的朝代,为填饱肚子,她不得不干起老本行。 不曾想接到第一单生意,这钱没挣到不说,自个的命竟给赔了进来。 晏琳琅边在心里骂黑河村的村长不是个东西,边好奇的伸手戳了戳那水泡,却发现触觉像是气球的胶质感,而越下湖底,头顶的光线便越暗。 眨眼功夫,那最后一抹光也消失殆尽。 四下漆黑的可怕,晏琳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怪物吞入肚中,她盘坐在水泡内,单手撑着下巴自我安慰道。 “书中主角都是化险为夷,坠悬崖拿秘宝,肯定不会有事。” 要知晓,晏琳琅是极其惜命! 不知过了多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冒出如米粒般大小的光芒,那抹光在逐渐扩大,等靠近才清晰的瞥见,正前方是一水下洞穴,那些光芒正是从洞穴内散发出来的。 承载她的水泡似是有自主意识,朝着洞穴内飞去。 只见洞穴石壁的周边生长无数一株白色长须的菌子,菌子顶部生有圆形的果实,正微微朝下垂摆,点点的莹白色光芒也正是从此处散发出来。 这洞穴内墙壁已被这种菌子全都占据,晏琳琅还从未瞧见这般美轮美奂的景致,忍不住贴近想近距离打量。 只见那圆形果实中间裂开一条细小的缝隙,隐隐约约瞥见一抹红。 水泡并没给晏琳琅观赏的机会,载着她继续朝洞穴深处,若晏琳琅回头的话,定会发现那细小的缝隙在慢慢扩大,一朵朵红色的花儿从果实中挣扎着绽放开来。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洞穴尽头竟藏有乾坤。 越朝里,洞穴中的水位也逐渐减低,在露出地面的瞬间,水泡轻声“嘭”的炸开,晏琳琅直接以脸落地,摔了个狗吃屎。 她连忙爬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泥,在抬头时却发现远处的巨石后竟伫立一棵树,那双漂亮葡萄眼中瞬间露出一抹错愕。 那树并不普通。 从身干到树枝皆呈羊脂玉色,看样子是以一块巨大玉石所雕刻而出,在生长石壁处的菌子所散发的光芒下,显的更加栩栩若生,晶莹剔透。 光一根树枝,怕都是价值连城。 晏琳琅嘴角疯狂向上扬起,嘴里忍不住发出“嘿嘿”的笑声。 此时此刻,她所有的心神皆被那棵玉树给深深的吸引住。 晏琳琅也顾不得全身湿透正滴着水的衣衫,更顾不得散落在身后的湿漉漉长发,她压抑自个要暴富的狂喜,朝着那棵玉树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来自己真是小说中主角,死里逃生不说,这般好事竟还让她碰到。 晏琳琅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这棵玉树换成银子后,她将会过上怎么样的好日子。 上好的黄纸,上好的朱砂。 画多少废符都不心疼。 重要的是,能过上买豪宅,左手搂着小奶狗,右手搂着小狼狗的幸福生活。 可等小跑到那棵玉树前,晏琳琅的眼底的狂喜变成错愕,后又转变成惊恐。 半响。 晏琳琅僵硬的身子准备折回去,正小心翼翼抬腿准备离去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道清润又低醇的声音。 “你是谁?” 在晏琳琅的身后,一名身着黑衣的男人坐靠在那棵玉树下。 男人生的极其好看,白皙的肌肤在玉树的衬托下显的有些病态,一对狭长却不狭窄的丹凤眼,正盯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尤其见那女子那红色的嫁衣时,眼尾上挑,那如黑玉般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琢磨。 可最为显眼的还是男人额间的那抹红纹,那是两根荆棘纠缠一起的图案。 如果有后悔药的话。 晏琳琅打死都不会边走路边玩手机,更不会去看那本《诛殇》。 在穿来的三天里,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穿到书世界中。 直至刚刚晏琳琅瞥见那黑衣男子额间那荆棘的红纹时,脑海里猛的蹦出《诛殇》中的那一段描述。 “殷无渡额间那抹艳红如雪的荆棘红纹,乃是罪仙的标志,也是天道对殷无渡的惩罚,明明是被关押在黑潭中,可他如今却出现在北冥沧海之上。” 而在文中也曾一笔带过,十几年前黑河村因连下七日大雨,黑河村的村长不得已,听从云游道士的建议,将一名少女连人带花轿一起推入黑湖中,献给湖中的河神当新娘。 晏琳琅低头看了眼身上所穿的嫁衣,显然,她就是那名被推入黑河中的少女。 一个不值一提的炮灰。 可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身后的男人,那可是殷无渡,是《诛殇》中杀人如麻的大反派,是关押在黑河千年的罪仙,更是害男女BE的罪魁祸首。 晏琳琅只觉得脑袋上顶着一个鲜红的“危”字。 “姑娘?”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晏琳琅思绪瞬间回拢,她压抑内心的不安,缓缓转过身来,虽刚才是匆匆瞥了一眼,但还是被殷无渡的相貌给深深的吸引住。 这大反派长的真好看呀! 殷无渡在察觉有陌生气息时,便想动手将其除掉,可突然想起这地方可是罪仙囚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抱着好奇的心态,便耐心的坐在琼玉树旁守株待兔。 但这只闯进来的小老鼠在瞥见他一眼后就准备逃跑。 可真是有意思! 殷无渡一脸无害的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女子极其狼狈,全身湿漉漉的似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生的也并不是很好看,巴掌大的小脸,肤色不是很白,最吸引人的是弯眉下那双灵动的葡萄眼。 晏琳琅生怕装聋作哑惹怒这大反派,连忙开口“欸”了声回应。 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殷无渡那没穿鞋的双脚上,只见一条黑色的铁链正拴在右脚脚踝处,隐隐约约可瞧见金色的梵文闪过,而黑色铁链的源头正是那棵玉树。 怪不得方才有听见铁链声。 殷无渡不由眯起眼,露出几分危险的神色:“你瞧的见?” 晏琳琅没有任何一丝犹豫:“我瞧不见!” 殷无渡并未拆穿这只小老鼠的谎言,他缓缓走上前,只是还未靠,晏琳琅便吓的脚软摔坐在地上。 “你是谁?” 殷无渡半蹲俯视着眼前的女子,因身上黑色衣袍过于宽松,在蹲下身的同时,两侧大敞开来,露出雪白的胸肌,那如绸缎的黑色长发更是凌乱的垂落而下。 这哪是罪仙,分明是勾人心魄的狐狸精。 坐在地上的晏琳琅几乎是一览无遗黑色衣袍下的风景,然后极其没有出息的流出了鼻血。 可真白呀! 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晏琳琅立马涨红着老脸,她慌张的伸手擦拭鼻子下的血迹,随即双手撑地准备爬站起身,不曾想那只带沾有鼻血的手触碰到黑色的锁链上。 只听“咔嚓”一声。 晏琳琅疑惑的低头看去,只见那条束缚在殷无渡右脚脚踝的铁链出现了裂痕,眨眼的功夫便裂成碎片,在触碰到地面瞬间,化成无数的金色粉末,漂浮在半空之中。 当下晏琳琅只觉得完了! 她又不傻,怎会猜不出那铁链的重要性,那分明是用来镇压殷无渡的重要物件,眼下没了铁链,殷无渡就是刚出笼的疯狗,怕是逮谁咬谁。 晏琳琅脑子一热,几乎是颤着声道。 “我是你刚过门的娘子。” 他献祭了他的心、他的身躯,供她采补渡劫。 紫电怒吼,满目皆白。 长长的一吻毕,殷无渡托着她的后颈,垂首与她额头相抵、释放神识。 晏琳琅仿佛看到眼前炸开一片柔和的白光,殷无渡的神魂气息宛若深厚澎湃的海浪侵袭而来,将她温柔地托举,包裹。 她仿佛躺在静谧的深海里,雷声远去,疼痛消弭,现实里的一切声响动静都仿佛被隔在名为“殷无渡”的防护罩外,只余意识的颤栗、神魂的交融如此清晰,清晰到每一根神经都泛起过电般的酥麻…… 晏琳琅险些被一股接着一股的潮汐淹没,过了半晌,才从混沌中反应过来。 要命,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神交”。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解封 如果一定要让晏琳琅用一句话形容殷无渡,她想,那多半是:“此子美丽却实在疯狂。” 殷无渡是个极致的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 即便是飞升前他刻意装乖卖惨的阿渡时期,也能眼也不眨地揍翻所有碍事之人,忍着销骨洗髓之痛泡二十余年的涅槃池。 飞升之后,他更是所向披靡,没了半分的顾忌。昆仑群山说烧就烧,天道正神说打就打,满脸写着“只管今日痛快不顾明日死活”的张狂。 他的神魂应该也是强势而锋寒的,一如识海中那片漆黑刺骨的无尽虚空。 可在神魂交融之际,晏琳琅感受到的却只有轻柔,温暖,耐心试探,将刺激控制在一个极致愉悦却又不灼伤她的范围。 四盏荷灯顺着濯月河顺流而下,与万千荷灯汇聚一处,最终身影难辨,带着期盼与希望一同流入百川大海。 “时间不早了,”四周的人越来越多,许昌出声,“主子,咱们回吧。” 林墨芝点头,再次叮嘱,“你们跟牢,迷路了回不去、露宿街头可没人来找。” “绿漪姐姐之前迷过路吗?”晏琳琅敏锐察觉。 “阿琅真聪明,”许昌此时心情放松,难得说笑,“你绿漪姐姐前年便迷路了,害得我找了大半个夜。” 绿漪生气叉腰,“你们今儿怎么回事,尽挑我的倒霉事儿说,不如我也与阿琅说说你们的?” “咳,”许昌咳嗽一声,正色道,“该回了,主子,咱们走吧。” 林墨芝应了一声,拿着竹杖转身便走,许昌挥手,“快跟上啊。” 绿漪跺了跺脚,拉着晏琳琅跟了上去,“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别跑啊!” 四人笑闹着向清泓桥而去,他们是返回,原本看着过桥的人不算多,待行至桥中间时却被涌上此处的人群堵个正着。 此时人群正要去对面放灯,他们却是返程,不得已逆着人流行进,但四人难抵众人,不经意间便散开了。 晏琳琅被推挤着向后,绿漪突然被一波推挤逼离她身边,伸手去抓却又被挤着错过。 眼见晏琳琅被越推越远,不由惊呼一声,“阿琅!” 林墨芝在前面听见声音回头,白纱之下的双眼睁开,他忍住灯火刺眼,眯起眼仔细看去,那抹水蓝色身影已然淹没在人群中。 “许昌,阿琅不见了,我们回去!” 说罢,他当即顺着人流向前而去,许昌伸出的手臂被人群一挤没能抓住他,连忙跟了上去。 再说晏琳琅这边。 几日后,妆扮华美的照夜—— 也就是晏琳琅,乘着轿辇进了宫。 七年后的大曦皇宫一如既往地庄严宏大,只不过眼下已入秋,万物枯槁,更添几分萧瑟。 晏琳琅每过一道宫门,便可见上空的符文一闪而过,那是大曦国师留下的阵法,是保护,也是监视,偌大的皇宫中哪怕是飞进一只苍蝇、响起一声鸟啼,都瞒不过仙师们的耳目。 据说前任国师退隐,现在的国师乃是他的弟子——今上的同胞兄长,李暝。 然世人皆知,李暝从小便是皇室放在玄门中的质子,未有实权,只是空顶着国师头衔的吉祥傀儡罢了。 至于皇帝李扶光,那就更荒诞了。 听说他生性暴虐、反复无常,好美人且男女不忌,后宫中妖童美妾不计其数,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稍有不悦便动辄打骂杀人。那些美人鲜少有能活过半个月的,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首被抬出寝殿,成为地宫下的巨兽磨牙的口粮。 即便如此,各方势力也还是会出于这种目的争相进献美人,以求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 天道神女早在入宫之前,便将曦朝上下的现状调查得清清楚楚。 下轿辇步行,晏琳琅与其他两位官家秀女一同朝饮光殿走去。 迈着小碎步的宦官在前方领路,不时回头叮嘱:“前两拨秀女已经面过圣了,没一个能入陛下之眼。待会你们进去,千万要谨言慎行,能不能活着迈出这道门槛,就看诸位娘子自个儿的造化了。” 几人刚行至丹陛前,就听殿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笛声。 那笛声原是极美的,晏琳琅一听便知吹奏者绝非普通乐伎,而是颇有修为的音修。只不过一首曲子吹得断断续续,似是内海空虚。 忽而笛管似被什么黏腻的液体堵住,发出一声走调嘶鸣后,笛音戛然而止。 不稍片刻,几名内侍抬着一个口鼻溢血、面色纸白的女修出来,沉默而熟稔地处理现场。 音修奏乐或惑人,或清心,但无一例外会消耗自身灵力,演奏的曲目才会如仙乐优美动听。 这名倒霉的漂亮音修,便是生生耗尽灵力而亡。 同行的两位贵女已是面如菜色,胆小的那位更是抖如筛糠。 “此女略会些九流幻术,昨儿便在陛下面前吹嘘自己能吹出太平盛世,于是陛下便让她吹了一整夜的‘太平盛世’。” 带路的宦官压低声音,“万望几位娘子引以为鉴,在陛下面前可要懂得藏拙啊!” “人呢?!” 殿中传来一声年轻而不耐的男音。 宦官立即使眼色,将三名秀女带入殿中。 见到高坐龙椅中的那道玄衣身影,照夜神女有一瞬的怔神。 天下之主,凡境人皇,天命魔种……竟是一个尚未及冠的俊美少年。 以凡人的年纪来看,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眉发极黑,肤色极白,衬得那薄唇也像是吸足了鲜血似的绯红。 少年帝王玄色鎏金的大袖厚重铺展开,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撑着脑袋,霜白而瘦长的食指轻轻敲点额角,浓密的眼睫落下厚重的阴翳,似是精神不济,又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俊美之余更添几分生人勿进的阴鸷狠戾。 然而当他缓缓打开眼睫时,满身阴郁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眼型很美,美到近乎危险。 “又来几个不怕死的。” 暴君心情不好,连带着语气也喑哑凉薄,抬手朝其中一名秀女一指,“说说看,你都擅长些什么?” 那名秀女吸取了前车之鉴,咽了咽嗓子谨慎回答:“回、回陛下,民女自幼幽居深闺,鲜涉世事,除了认识几个字,未曾习得什么技艺……” 暴君冷冷道:“拖出去。” 那女子顿时花容失色:“陛、陛下!” 不是说要藏拙吗?为何还是要被处理掉! 哭得梨花带雨的秀女被侍从强行拖出去了,不稍片刻,声音消失在丹陛下。 暴君又看向第二名秀女:“你呢?” 面若艳鬼的红衣青年定定回望,视线落在少女未着鞋履的双足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拢,心不在焉道:“不知道,许是飞回来的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阵香息扑鼻,衣裳单薄的瑰丽少女已飞身扑至眼前。 袖纱如烟霞扬起,晏琳琅也不管旁人是和目光,一把攥住殷无渡的腕子,不容反驳的语气:“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殷无渡眉梢微挑,一时忘了自己还顶着“李曦”的身份,就这么手长腿长的,任凭她拽着自己朝客房走去。 砰地一声,房门紧闭。 墨昭昭张着嘴,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过了老半晌,她一把拉住钟离寂的手臂猛烈摇晃,压低语气兴奋道:“我就说他们肯定有故事吧!”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真相 晏琳琅将殷无渡拽入客房,朝迷迷糊糊惊醒的白妙道:“妙妙乖,自己出去玩一会儿。” 白妙一眼就看到了晏琳琅牵着的男人,红衣乌发,身量极高,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颇为忌惮地看了男人一眼,这才炸着毛起身,翻窗跃出。“不知道,”晏琳琅拽了拽长短刚好的袖子,“衣服没小,应当没长吧。” “这衣服我专门叮嘱让做大了些,”绿漪无奈又好笑,拉过旁边四处张望的许昌,打趣道,“咱们阿琅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稻苗,只要勤浇水勤施肥,就能一天一个样。” 许昌瞥了眼刚到他耳垂处的绿漪,又看向到他下颔处的晏琳琅,“阿琅兴许会超过你。” 晏琳琅听懂了许昌的言外之意,没心没肺哈哈一笑,“那绿漪姐姐就是咱们院里最矮的啦!” “胆儿肥了敢取笑我。” 绿漪笑着要去拧晏琳琅的耳朵,嬉笑打闹间,晏琳琅后退着快跑几步,全然没注意身后也有人背对着走路,一转头便听“砰——”地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 “你的头是铁做的吗?这么硬!”半大少年张牙舞爪,边揉脑袋边先发制人地骂道,“走路看路啊,你当大街上是你家吗?!” 他身旁还跟着两名男子,瞧着都比他年长些,其中一个已经捂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另一个文质彬彬低声劝他,“孟頫,莫要笑了。” 随后又转过身来拱手,“这位姑娘,在下白云深,代家弟白朝英向您赔罪,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晏琳琅还没说什么,白朝英先跳了脚,“哥!明明是她撞的我,你同她道什么歉。” 绿漪眼尖,一眼便看出这三人虽穿着朴素,但用料和绣纹却极为讲究,她将晏琳琅拉至身后,许昌趁机上前拱手,“是我妹妹的不是,在此向三位公子赔个不是,还请三位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晏琳琅从许昌身后探出头来,看向白朝英,“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烛映照下格外明亮,似天上星水中月,瞧着便让人心中一动。 陡然见此景,白朝英禁不住一愣,直直盯着晏琳琅,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东西掉了。”谁能想到以女子闻名逍遥境的沧浪地界,会隐藏着如此美男呢? 是魅妖吗? 那可就麻烦了,毕竟魅妖是出了名的美貌妖冶,还精通惑人幻术…… 心跳蓦然加快,晏琳琅忙转身捧住殷无渡的脸颊,忽的贴近。 少女温软的掌心贴着少年紧致的脸颊,宛若柔风暖化凌寒的冬雪。殷无渡微微睁大眼眸,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晏琳琅近在咫尺的秀美容色。 “要本座帮忙?” 殷无渡凝视她,嗓音低沉了些。 晏琳琅眼眸缓缓弯起,笑道:“是呢,要劳烦神主帮一个小忙。” 说话间,她已伸手取下殷无渡脑后的墨色发带,蒙于眼上利落地系了个结。 “这个,借我一用。” 那双明媚的眼眸一经蒙住,殷无渡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一张一合的柔唇吸引。 绯色的唇瓣泛着柔润的光泽,像是诱人采撷的花朵。 汹涌的水系灵力侵袭而来,青袍男子率先出招。 殷无渡目光微寒,正要运转神力,却反被晏琳琅旋身护在身后。 少女洒金的烟霞仙裙如流云散开,臂挽绫罗,听声辨位,竟以火攻水,操控火种烈焰迎上对方那条张牙舞爪的巨大水龙。 滋啦一声响,水汽四漫,青袍男子被灼热的气息逼得连连倒退几步,眼底流露出几分讶然。 火克水,闻所未闻。 这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晏琳琅蒙了双眼,再不被男色和情咒影响,只觉自己此时强得可怕。 “郎君生得貌若潘安,怎么杀性这么大?潮音镇的幻术是你布置的?” 晏琳琅眼上黑色发带飘舞,更衬得她面如璞玉,莹白若雪,“是不是和碧海琉璃珠有关?” 闻言,青袍男子眼底划过一丝厉色。 “好得很,你也是为碧海琉璃珠而来。” 青袍男子见她灵力卓绝,便调整策略,舍术法而选近攻,竖起食中二指召出灵剑。 一声熟悉的铮鸣,避水剑出鞘现形,握在男子手中。 晏琳琅听过上千次避水剑的铮鸣声,哪怕是她蒙着眼,也能从一千把出鞘的灵剑中准确地辨认出避水剑。 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身形一顿,倏地扯下蒙眼的发带。 银白剑鞘,水精嵌石,浪花卷纹…… 不错,是小师姐的灵剑! 晏琳琅伸出手,将一枚刻有祥云图案的令牌递至他面前,见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己,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白朝英神思回笼,瞬间涨了个大红脸,这下谁都能看明白,合着是害羞了。 “关、关你什么事!” 他大吼一声,本来想撑撑气势,但脸红得像抹了胭脂,实在没有说服力。 孟頫没忍住,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同人家姑娘话都没讲一句,脸便先红了,云深啊,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弟弟这么纯情。” “你少说两句吧。”白云深无奈。 晏琳琅眨了眨眼,将令牌塞进白朝英手里,奇怪道,“你害羞什么?掉东西不丢人的。” 半大少年面皮薄,哪经得起孟頫这般调笑,耳尖都红了,凶巴巴地瞪了晏琳琅一眼,气呼呼地跑走了。 也不知道生得哪门子气。 两边都是客气懂礼的人,你来我往几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见晏琳琅满脸无辜,孟頫轻咳一声止住笑意,白云深担心白朝英,拉着他匆匆道别后离去。 剩下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扑哧”笑出了声。 “走吧,快到放荷灯的吉时了,”绿漪拉着晏琳琅向清泓桥走去,“主子说他在那边的歪脖子柳树下等我们。” “少爷也要来?”晏琳琅立时拉着绿漪快走几步,“那咱们快去吧。” 她微微侧脸,不经意间瞥向不远处灯火通明、酒宴宾客的玉京楼,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玉京楼之所以能成为飞琅城最大的酒楼,皆因它最高处那座飞仙阁,阁楼以一根柱子为中心围绕而建,夜色之中亮起灯火,远远望去犹如空中阁楼,恍若飞仙居所。 至高处,林墨玉阴沉着脸,视线紧紧锁住不远处的长街,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朱红漆栏。 身旁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随之望去,却只见来往行人,并无特别之处,奇怪道,“二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看见一个熟人罢了。” 林墨玉眉头蹩起,不满道,“林墨梅,你唤我什么?” “姐姐,”林墨梅讨好地笑了笑,“这不是在外面嘛,总需要多注意些。” 林墨玉轻哼一声,以示不满,但毕竟是在外面,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往阁楼里面去了。 她们本该有个大姐的,是那位疯了的原配夫人所生,虽然早夭,却也占了个“大小姐”的位置。 林墨玉样样都要最好的,甚至不满一个死人顶了她“大小姐”的名头,面上也就罢了,私底下特别叮嘱过林墨梅,不要叫她“二姐”。 林墨梅褪去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的背影,“熟人”这说法可有趣。 她这位亲姐姐,仗着天资与美貌,高傲得不可一世,即便是她这个妹妹都不放在眼里,好友一个也无,跟班倒是有几个,却也算不得“熟人”。 究竟是谁呢? 她巡睃长街,也没辩得有哪个亮眼的,直至林墨兰过来,柔声唤道,“三姐,父亲让我们进去,贵客到了。” “知道了,”林墨梅打发下人一般挥了挥手,“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林墨兰似乎还想说什么,手中帕子绞了又绞,最终缩了回去。 林墨梅心中不屑,姨娘生的东西就是上不得台面。 反正也是给林墨玉择夫婿,她去不去又有何干。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晏琳琅转身将殷无渡抵在了门扉上。 殷无渡垂眼看着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柔软手掌,极轻地挑了一下眼尾。以往只有他按住别人的肩摧毁碾压的份儿,倒是头一次被人掌控,新奇之余,又有种风雨欲来的沉静。 56-63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动心 荷灯节。 白昼刚歇,满城灯火璨若星辰,宝马雕车、衣裙蹁跹,穿城而过的濯月河旁已挤满了人,画舫楼船相继而过,依稀听到说书人醒木拍响、琵琶女乐曲铮鸣,与长街摊贩吆喝、游人笑语混在一处,热闹非凡。 晏琳琅为了养伤,窝在松鹤院里两个多月,每日不是被绿漪投喂吃食,就是跟着林墨芝读书写字。 心里都快闷发霉了,面上还得演多么欢喜。 好容易盼到荷灯节,这才算松了口气。 听绿漪说,林家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赶在荷灯节之前回来了,今夜家人团聚,再加上有贵客前来,在玉京楼订了宴席,早早便出门迎客去了。 至于林墨芝?从来都不在他们所谓的一家人之列。“还能试什么?当然是婚服。” 李扶光漫不经心地玩着腰间的玉佩,垂下乖巧的眼睫道:“先说好,着急的是底下那些臣子,孤可没催你。” 晏琳琅抬指抚过华美的凤冠,精致的衣裙,眼睫像是坠着千斤巨石,慢慢垂了下去。 “不试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试一下衣裳而已,能花多少时间……” “本君乃天道神女照夜,受召神祈愿下界,是为了取陛下性命。”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狂风吹开门扇,满室烛火尽灭,帷幔乱舞,唯余星灯的冷光横亘在二人间,冻结了所有的温情脉脉。 李扶光嘴角的笑意未消,问她:“你说什么?” “陛下身负天命魔种,必将为害苍生。” 晏琳琅缓缓抬手,祭出那支已化出原形的、金灿灿的灭神箭,在天道一声高过一声的雷音中继续道,“本君必须这么做。” 李扶光的目光缓缓移向她掌心的金箭,漆眸渐渐冷了下去。 那极致的寒冷中,又倏地划开一抹突兀的讽笑,仿佛浮冰碎裂,大梦初醒。 李扶光笑得双肩颤抖,笑得眼尾通红,抬掌撑着额角道:“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疑心你非凡间之物……可笑我竟以为,你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不一样,我竟妄想人间的数月相处,可以改变你那颗千万年如一日冰冷的神明心。”今夜,焦莲难得找了一次晏琳琅。 当家做主的宗妇登门枫华院,不少丫鬟婆子躲在暗处观望。她们不由猜测,是晏琳琅得了焦莲的眼缘,会有母亲照顾,往后她能成晏家真正的二小姐了。 然而,焦莲来找晏琳琅的目的并不在此。 室内,六安瓜片的清香四溢,这是晏琳琅能分到的、最好的茶。 特地供奉给主母喝,焦莲却眼高于顶,嫌茶色不好,没用一口。 她支使人也趾高气昂,仅仅眼风一瞟,懂事的小丫鬟立马掀开盖盘上的帕子,露出底下累成小山的银锭子。 “母亲和你长话短说,今日你冲撞了大皇子的事,是你长姐为你担下的。你长姐仁善,愿意庇护你这个妹妹。要知,你一个小小庶女开罪不起天家,我们晏家在皇城里如今也是境况艰难,举步维艰。”焦莲不知晏琳琅是否记得母亲的死,她勾唇,冷笑一声,敲打二姑娘,“没点眼力见儿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 晏琳琅心腔被细密的针轻扎一下,可血流干了,再渗不出血珠。 她听懂了焦莲的话。 晏大夫人要她识趣闭嘴,把救助大皇子的功劳拱手让人。 正好晏琳琅谨记母亲的教诲,不会接近殷凌。 于是,她屈膝福身,从善如流应下:“小琅多谢阿姐襄助,也感激母亲庇护。” 焦莲没想到晏琳琅这般知情识趣,倒让她开了眼。 她头一次正眼看晏琳琅。 小姑娘养在乡下,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子骨纤细柔弱,窄腰不盈一握,似风中被雨打得招摇的芭蕉丛。 晏琳琅乖顺地低头,丰润耳珠上坠了一条长长的雨滴白玉,与灯下的白皙长颈糅杂一处,雪肤平添几分腻理与脆弱。 不堪一折的尤物,很好摆布。 焦莲心生起了一点算盘,又不着急那么早弄死这个庶女了。 漂亮的姑娘家往后自有用处,当个人情礼留着送人也好。 “你是个好的。” 焦莲夸赞她一句,平静地离开了院子。 入睡前,桐花为晏琳琅卸下花钗与发髻,又用桃木梳子蘸水,为她通黑油油的头发。 她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二小姐,大夫人他们分明是要独占你的功劳讨好皇帝,你为何不去争呢?明明是你救了大皇子……” 在桐花心里,这样的恩情,保不准能让晏琳琅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能逃离这个吃人的院子。 晏琳琅捏了一块糕饼,笑吟吟堵住丫鬟的嘴,“嘘,不要对外乱说,不然下次池子里沉的,可就是你了。” 桐花一怔,嚼巴嚼巴糕饼,回过神来。 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桐花明白了,大夫人来找二小姐,是故意敲打晏琳琅,看看她有没有“反心”。 倘若晏琳琅不知趣,非要和晏心月争一个高下,那么焦莲就会出手。 谁让晏琳琅,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无人撑腰的孩子,命如草芥。 桐花心疼主子:“小姐,你会不会很苦闷?” 晏琳琅眨眨眼:“我有桐花呀,怎么会辛苦?” “二小姐……”桐花眼泪汪汪。 晏琳琅郑重地说:“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人得先活下去,才能找到出路。” 她眼中带有温柔笑意,一点都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不过,在找寻出路之前,得先把路铺平……当务之急,倒是和那个看着伪善的二皇子殷无渡,化干戈为玉帛。 她莫名有点怕他。 翌日,晏琳琅从婆子口中打听到皇子们近日都入住晏家老宅,难怪昨日会在湖边闹开,引发这样一场乱子。 有了焦莲的“青睐”,晏琳琅在晏家的通行更为顺畅,无人敢刁难她。 晏琳琅嘴甜,人又娇俏可爱,说话时她一双杏眼满是仰慕,把人心都看化了,这样不拿捏主人家威风的二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灶房里威信最重的沈厨娘立马被晏琳琅收买了,不仅给小姑娘蒸了她想吃的花边馒头,还给她多添了一碟子软香糕,说皇子们吃了都道“好”。 “真的吗?谢谢婶娘。” “哎哟,可使不得!奴婢哪里担得起这句‘婶娘’!”沈厨娘嘴上这样说,私底下却把一块油纸封好的糖豆塞到晏琳琅袖囊里,“二姑娘带回去慢慢吃,可甜了。” 晏琳琅朝沈厨娘羞赧一笑,捧着糕饼离开了灶房。 沿着青石回廊,晏琳琅朝二皇子殷无渡的偏院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看到一间隐匿于翠绿竹林间的厢房。 此处僻静,和她的枫华院一样,都是无人问津的角落。 看来她的情报无误,殷无渡确实很不得宠。 晏琳琅牵了牵唇角,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挚友善。 小姑娘雪青色的绣鞋沾了雪,一蓬蓬白絮蘸了滚边儿,很扎眼。 还没等晏琳琅靠近,一柄凛冽冰冷的长刃便抵在她的肩上,肩头被凶器重重一压,差点害晏琳琅手里的糕饼落地。 “来者何人?!”男人的声音。 “哎呀我的糕!”晏琳琅没空回答暗卫的话,她急忙去扶怀中的吃食。 颈侧细腻的皮肤仓皇擦过纤薄的刃,划开一道细密的血丝。 血珠溢出,女孩的脖子上好似绕了一条孤伶伶的红线。 不要命的姑娘。 晏琳琅这时才意识到剑刃的存在,低低惊呼:“嘶……好疼。” “咳咳咳……”少年郎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青竹,收剑。” 清润的嗓音,顿时解了晏琳琅的围。 她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不远处洞开的窗前,坐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郎渡。 穹灰色暗花缎的衫袍,外罩一层狐毛出锋的大氅。今日他似是懒倦,没有束发,如云的墨发倾泻肩侧,仅用一根红色发呆束缚。 肤色白皙,带点病中的苍白,衬得薄唇更红艳,眼尾被咳嗽呛出的潮红,亦愈发惹人怜爱。 那是殷无渡。 他像是也看到了晏琳琅,被雪色润得剔透的凤眸侧过来,微微抿唇,朝她温文颔首。 他唤她:“二小姐安好。” 客气而疏离的声音响在晏琳琅耳畔。 晏琳琅疑心自己看错了,她竟在殷无渡身上看到了令人怜惜的脆弱感,仿佛已有瑕疵的美玉,令人无端端哀伤。 那日蛇一样狠厉的眼神,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是晏琳琅的错觉。 好怪…… 晏琳琅维持着世家淑女的涵养,高高奉上糕饼:“二殿下,昨日的事,是我的过错,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没有详细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殷无渡是个聪明人,他会懂。 然而,她实在是高估了殷无渡的善心肠。 小郎渡温声问:“昨日何事?” 晏琳琅难得被人反将一军,切齿:“就是……落水时,我没看见您,所以先救的大皇子……” “是吗?可昨日救助皇兄之人,不是晏家大小姐么?这事又与二小姐何干呢?”殷无渡似笑非笑,眼底含着冷。 他的话实在狡猾,看似谅解晏琳琅,实则坑害她。 晏琳琅明白了。 殷无渡以为,她拿糕点拉拢他,是想要寻个人证,好坐实了“她乃大皇子救命恩人”一事。 可殷无渡讨厌她,绝不会帮她做这个局。 只是殷无渡猜错了,晏琳琅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她也不想靠近大皇子啊。 啊……误会更深了,怎么办呢。 晏琳琅无奈地,鼓了鼓腮帮子。 小姑娘脸颊微动,恼怒的样子,有几分可爱。 殷无渡一怔,狭长的眼睫微垂,错开眼。 “那就当是阿姐救的好了。”晏琳琅释然。 “嗯?” 殷无渡果然没料到她这句回应,难得止了声口。 晏琳琅不计前嫌。 她大方地端起糕点,攀着窗沿,爬进来。 有点悚然,殷无渡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由收紧腰腹,后撤一寸。 直到晏琳琅艰难地抻长手,把糕饼摆在殷无渡面前的桌案上。 “给你吃。” 小姑娘伶仃的腕骨递到郎渡眼底,很细小、很瘦弱的骨相,没有半点丰腴。 殷无渡忽然想起晏家的传言——这个乡下长大的庶出二小姐是被晏家遗弃的孩子,日子过得很苦。 思忖间,晏琳琅已经收回了手。 女孩子双手托腮,笑道:“这个很好吃的,送你。” 即便他拿话刺她,这份糕点,还要给他么? 殷无渡不动声色抿了一下唇。 郎渡目光下视,落在满是糖霜的糕上。 刚出笼的蒸糕,散着一蓬蓬的白色热气儿。 她捧着糕,一定跑得匆忙。 所以寒风也没有吹凉它。 殷无渡衣袖下的指骨微动。 但很快,脚步声渐近,来了许多人。 殷无渡脸上重新覆盖一层肃容,他轻声命令:“青竹,把糕倒了。” “是,二殿下。” 青竹是殷无渡的暗卫,只听命于他一人。 他没有什么情感,盲目地执行主子的命令。 那一碟糕饼被暗卫当着晏琳琅的面,统统抖到了雪地里。 殷无渡的不近人情,惹来小姑娘一阵惊呼。 “嗳?!好浪费啊!” 晏琳琅急忙撩裙,小跑到游廊旁边。 她心疼地抠了抠雪地里沾泥的糕饼,无奈地说:“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呢……” 也是这时,大皇子殷凌和晏家大小姐晏心月恰巧莅临。 “二弟,你做什么?”殷凌的声音里隐隐含有怒气。 “无事。”殷无渡不欲理会兄长,他一扬手,唤青竹关窗。 窗门阖上,他被困幽室,隔着木板,温声道:“大哥,弟弟今日身子骨不适,先去休憩,就不待客了。” 屋外影影绰绰传来兄长的致歉声,以及众人调侃他脾气阴郁乖戾的笑言。 殷无渡指骨紧攥,唇瓣抿得更紧。 见主子脸色难看,青竹小心搀殷无渡坐上木轮椅。 青竹推动木轮椅,一路骨碌碌驶向内室。 行走间,青竹问:“殿下为何对二小姐恶言相向?不过是接一盘糕……” 他不明白,这样好破的局,又何必弄得复杂,不像他家主子的行事风格。 殷无渡听到这句话,缄默很久。 就在青竹以为他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殷无渡开了口。 “和我扯上关系,会死。” 郎渡的声音冷漠,好似在说旁人家的事。 内室的珠帘放下了。 屋子又恢复本来的样貌,安静、冷清,寂若无人。 殷无渡今夜难得没有睡好。 一闭眼,晏琳琅的眉眼就入他的梦。 那样细长干净的指尖,为了一块沾了泥的糕,不住在雪地里摸索。 直到她也沾了黑土,变得脏了。 第二天一早,殷无渡照常开窗,居于室内温书。 青竹突然端来一碟熟悉的糕饼,又将白瓷碟子下的一张纸递于殷无渡。 郎渡衔来信纸,轻轻展开,上面唯有一句笔迹清隽的话—— “二殿下,我这个人呢,最不怕受冷待。所以,你输了。” 俏皮的语气,活灵活现的神色。 晏家二小姐……是叫晏琳琅吗? 他不记得了。 殷无渡不出声。 修长的指节覆于木轮轴骨。他滚动轮椅,驶向烛台。 接着,这张纸被递向汹涌跳跃的烛火。 殷无渡任火舌舔舐纸条,将其烧得一干二净。 一字不留。 殷无渡以为晏琳琅第三日还会送糕过来,她会锲而不舍地讨好他,直到哪日能换得他一个好脸色。 但她没有。 第二天送来的那一碟糕还摆在黄花梨小案上,糖粉依旧新鲜,殷无渡没有吃,也罕见的没让青竹倒糕。 这份惊喜是限定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有第三次了。 殷无渡垂下浓密的鸦青色眼睫,似在思考什么,很快,薄唇又轻轻抿起。 随后,他小心地扯起覆盖于腿间的薄毯,衣裤底下,是被火燎过的双膝,肌肤上满是嶙峋狰狞的烫疤。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按照往常去内室里叩拜母亲的骨灰封坛。 他母亲是胡族的奴隶,身死后也不可能返回故里。 皇帝或许是视他的母亲为耻辱,到死也没有给她封个嫔妃位。 她的尸骨是在京城外的静乐堂烧成尸灰,那是宫女们死后才去的坟地。 大乾国最下等的宫人都能用殓具留一具全尸,偏偏为天子生儿育女的胡族女奴连口棺木都留不下。 殷无渡恳求宫女为他捧一碗母亲的尸灰回来。 有母亲陪伴,他才能睡得着。 许是可怜小皇子,宫人们照做了。 殷无渡把母亲的骨灰装在小小的、狭窄的瓮里,逢年过节为她燃香、诵经,盼望她魂归故里。 直到那日年节,殷无渡找不到母亲的骨灰坛。 后来才知,是伺候他的太监妄图讨好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殷凌,特地将殷无渡供奉母亲的事捅出。 他恳求到殷凌的面前,对兄长低头:“还请大哥奉还弟弟私物。” 私物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殷无渡仿佛没有风骨,在亲人面前也不顾尊严。 他顺从地撩袍、下跪,虔诚叩首,俯首称臣。 他只盼着自己,能迎回母亲。 殷凌居高临下睥着这位容貌妖冶的弟弟,小小年纪,眸子里便透出一股寒意,“二弟何须如此,快请起,你我本就是一家兄弟。” 他抚住殷无渡的胳膊,又道:“大哥是在帮你,并非害你。你明知父亲不喜你那奴隶出身的母亲,又怎敢私藏她的骨灰。要是内厂有线人闹到世家与天家的面前,你吃不了兜着走,又要受罚了。” 他一番话推心置腹,但殷无渡却明白,这是堂而皇之的敲打。 皇后背靠八大世家权势最盛的周家,世家风向还不是殷凌说了算。 他就是想弄死殷无渡,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殷无渡脸色苍白,艰涩开口:“我母亲……在哪里?” “二弟,你冥顽不灵!” “还给我!求你……还给我。”小郎渡死死攥住兄长衣袖,不依不饶。 殷凌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安善堂。” 殷无渡当然知道安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阉奴们给二两肉动刀子的腌臜地。 兄长折辱他便罢了,为何还要把母亲放在那里。 殷无渡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过去。 他咬紧牙关,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眼眶很烫,但他没哭。 殷无渡答应过母亲,不能哭了。 懦弱的眼泪只会让人的欺负变本加厉,他的眼泪只有助兴的效果。 原来安善堂这么远,原来他跑出了好几道宫门。 等到殷无渡赶到时,安善堂已经起了一场火。 而他母亲的骨灰坛放在最显眼的案上,熊熊烈火熏疼了他的眼睛。 矮小的郎渡茫然站在堂口,提水灭火的小太监自他身后,形形色色穿梭。 无人救他的母亲,因为安善堂是最不重要的地方。连脊的屋舍有摆放宫人衣饰用具的后罩房,样样都是活人要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不打眼。 只有殷无渡还记得那个卑微的女奴,只有他能救母亲了。 小郎渡抢过太监手里的一桶水,等不得他们骂骂叨叨,他已经把整桶水淋头倒下。 接着,他冲进火海,不顾被瓷器灼烤的疼痛,抱住了那一个骨灰坛。 只是一小段路,即便胸膛皮肉被烫到蜷曲,殷无渡也可以逃出生天的。 但是,这时梁枋忽然坠落,将他死死压在了底下。 有人把钉子埋入梁柱,长长的柱子从天而降打下来的时候,长钉瞬间没入骨肉,击碎了他的腿骨。 剧痛令他浑身战栗,殷无渡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手里抱紧的坛子轰然砸地,没有粉末洒出,全空了。 这是圈套…… 他的母亲早已经被后党挫骨扬灰。 真有趣,真是……好得很。 殷无渡明白了,这是大皇兄设下的计。 他欺弟弟耳聋眼瞎,宫中无人撑腰。 因此,他要废了殷无渡。 殷无渡不再争了,他如殷凌所愿,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做他底下的那个卑微、无用的弟弟。 这样,他才能苟延残喘,有一命尚存。 …… 往事历历在目,但如今的殷无渡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缓缓放下衣袍,遮住伤疤。 少年抬臂,艰难地撑在木轮椅上,这次他没喊青竹帮忙。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对于殷无渡来说还是太远。 肘骨一滑,他跌倒在地。 连带着烛台也倒下,火星燎上衣布,烫了好几个洞。 青竹听到声响,焦急地问:“主子?你可有事?” “无事。”殷无渡眼底一片彻骨寒意。 “主子……” “退下!”郎渡厉声,“滚!” “是。” 青竹不敢忤逆殷无渡的意思,他的命都是主子救的,唯他的话马首是瞻。 他只能担忧地瞥了一眼昏暗内室那一道压抑孤独的身影,老实告退。 也是落地的这一瞬间,殷无渡福至心灵。他忽然明白晏琳琅那一碟糕为何没有送第三次。 因为拉拢他,并无好处。 所以,旁人没必要费心。 很好。 殷无渡的生活又恢复成一片死水,荡漾起的波澜渐渐消弭,归于平静。 二皇子的居所寂静无声,大皇子殷凌所在的喜香院却门庭若市。 世家的孩子闻讯,知道皇家莅临乡野地,特地从各个州府派出嫡枝的孩子前来晏家,同皇裔攀交。 大乾国的官制特殊,八大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各掌一半国制。 每一项国家的裁决先经过八大世家的桌案,再呈于皇帝的桌案前,因此皇家与世家的关系既亲厚又剑拔弩张。 原本持平的权势,因晏家的叛变而出现了缝隙,皇帝想乘胜追击收复皇权,自然要和世家的公子小姐打好交道。 晏家子女能和皇裔们多交际,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 不少世家长者观望,猜测皇帝许给周家一个后位,或许还会许给晏家一个太子妃位。 晏家温婉美丽的嫡长女晏心月便是上乘人选。 “若我真是危害苍生的极恶之徒,我甘愿为苍生引颈自戮。” “但让我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服!” 眼前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般,眉间阴戾,满身尖刺。 那盏星灯被狠狠扫落在地时,晏琳琅掌心的箭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冷风吹散满殿暖香,如刀锋切肤,她清楚地听到了内心深处传来的碎裂声。 她来时布了结界,外间的侍从听不见殿内的动静,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对峙。 晏琳琅不能迟疑,抿唇催动灭神箭的同时,扶光剑也应声出鞘。 李扶光抬手攥住如疾星般刺向心口的灭神箭,身形被强大的力道带得连连后退,矢尖已然刺破了他玄色的外衣! 几乎同时,冷如月华的扶光剑刃抵上了晏琳琅的颈侧,割下一缕轻薄如烟的发丝。 剑刃抵在她纤薄的颈侧,颤得厉害,却始终没有再前进分毫。 李扶光一手攥住灭神箭,掌心鲜血淋漓,一手虚握操控着抵在晏琳琅颈侧的扶光剑,泛红的眼底似有风云翻搅。 “我只问你一句。” 墨发狂舞的桀骜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无悲无喜的神女,声音哑到近乎疯狂,“这数月来,你对我可有过一丝的心软情动?” 晏琳琅不敢去看李扶光的眼睛。 她甚至无法向李扶光解释:有天地气运和她星魄护体,这支灭神箭根本杀不了他,一切都是她为了骗过天道重回白玉京而做的一场局—— 乌云凝成的天道之眼就聚集在皇城之上,方才她言明自己的来意时已属泄露天机。若再将隐情和盘托出,他们的对话定然瞒不过天道的耳目,一切苦心终将白费。 晏琳琅从未觉得自己的嗓子如此干涩,还未开口,就先尝到了吞咽刀片般的痛楚。 她字字清晰道:“神有大爱,并无私情。” 清冷的嗓音响起,李扶光眼底最后的光亮终于碎裂。 晏琳琅咬牙闭目,趁着他怔神的一瞬间将神力尽数朝灭神箭灌去。 金色的箭矢猛地穿过少年的心口,带出一连串刺目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溅在那件殷红的婚服上。 李扶光踉跄两步,不甘的眼睫缓缓垂落,朝后仰面倒下。 晏琳琅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她收回灭神箭,许久,才近乎艰难地转过身,缓步走入那鸣金收鼓的金光通道中。 通道的出现,意味着天道承认她完成了召神祈愿。 “主子自己一个人没事吗?”绿漪有些担心,转头看向跟在身侧的许昌。 许昌有些无奈,“没事,那地儿说是飞琅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这倒是,”绿漪点头,“数十年经营,总不至于在自己地盘还叫别人端了去。” 许昌看了眼捧着一堆小吃挤过人群的晏琳琅,低声道,“主子说放荷灯时他会来,让我们在清泓桥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绿漪轻轻点头,“快到时辰了,咱们先过去吧。” 话音刚落,晏琳琅便到了近前,“绿漪姐姐、许大哥,你们要吃点吗?” 绿漪笑着挽住晏琳琅的胳膊,偏头看她,岔开话题,“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趁热 “师父与龙鳞有感应,多半是为记忆解封之事而来。” 晏琳琅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殷无渡,一瞬的迟疑。 殷无渡慢慢垂下眼睫,起身欲走,却被晏琳琅一把按住手臂。 “你留下,不必走。”“阿琅,之前······之前是我不好,”见晏琳琅摇头,他唇边露出苦笑,“你不恨我吗?” 晏琳琅继续摇头,她的手还没什么劲,试了几次才将笔抓起来,她用拳头攥着笔杆,画了三个小人。 她笑着指了指两个依偎在一处的小人,又瞬间变脸、愤怒地指向另一个手中引出长线的小人,最后放下画纸、两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林墨芝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晏琳琅大约是不识字的,又想起许昌查证之事,愧疚与心疼杂糅在一处,揪得他心里生疼。 她随家人一路逃荒至此,天寒地冻、饥肠辘辘,仅为了区区两袋糙米,父母便舍了她,带着幼弟在温暖的南部定居,全然没有来此接她回家的意思。 思及此处,林墨芝似乎有些紧张,斟酌片刻才温声说道,“若你愿意,我教你习字可好?” 晏琳琅目露疑惑,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丝缕气音,只好费力抬手,指了指林墨芝的眼睛。 “我的眼睛?” 林墨芝明白她的疑惑,他既看不见,又该如何教她识字? 他并没有被冒犯之感,反而凑近了些,“你可以取下来看看。” 白纱近在咫尺,晏琳琅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边缘,又顾着林墨芝的反应而犹豫不决。 就在她想要缩回手时,林墨芝却抬手扶住她,将白纱取了下来。 晏琳琅此刻离得近,清晰地看见林墨芝眼尾勾起的弧度,随后细密长睫抬起,缓缓露出浅金色的瞳仁。 “唔!”日子时,是蛊市正式开张的日子。 不少人来此地做生意,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和晏琳琅他们目的一样,都为了紫金山中的蛟蛇蛋而来。 相传琼花镇边上的紫金山,是蛟蛇的故乡。 山中养了一条活了数百年的黑鳞蛇母。 虽然驯山将晏家找不到黑蛟蛇母的老巢,但每年冬季是蛟蛇的繁殖季,一般人都能在山中寻到几个被普通蛇母遗落的蛋。 虽然这种遗弃的蛇胆要么异化要么病弱,品相都很差,但蛟蛇各方面的体质都算强悍,养为成年蛇后,应付一般的山精野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在晏家先祖的猎捕之下,蛟蛇早已成为濒危物种。 而开启蛊市的谢家人,正是看中猎人们的贪婪,才在紫金山附近进行交易。 他们故意在山脚设下蛊阵,用这些登山的亡命之徒来测试阵法的威力。 每年都有不少流徒为了获得蛟蛇蛋,进入蛊阵,死在谢家的阵法之下。 偏偏都是穷凶极恶的刑徒,又在化外之地犯的事。 背地里还有世家操控民声,司法官衙不敢管这些死人。 此地乃真正的杀戮地。 这也是殷无渡不情愿带晏琳琅一个拖油瓶来取蛋的原因之一。 代价太大了,得不偿失。 不过她执意要去,殷无渡想到晏琳琅落寞的背影以及女孩掌心的伤。 罢了,随她。 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夜深了。 三人在胡同里找了一间客栈入住。 五湖四海来蛊市的江湖人很多,店小二忙不过来,掌柜的只能亲自帮忙接待。 “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殷无渡看了青竹一眼,后者帮主子安排:“住店,三间上房。” 掌柜笑得谄媚:“好嘞。” 睡的地方有了,晏琳琅忽然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她下意识揉了下小腹,脸皱得好似一只哀愁的剥瓣儿橘子。 “再来一桌席面。”殷无渡看了晏琳琅一眼,指着店家,“菜品有什么忌口的,你和掌柜的说。” 说完,他便命青竹推动木轮椅,先一步进膳堂包厢等菜了。 晏琳琅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殷无渡这一桌菜……是为她点的? 晏琳琅不由感慨,原来殷无渡也是个好人啊,虽然他的良心,所剩无多。 不过晏琳琅把殷无渡当朋友。 所以花朋友的钱,不必客气! 她屁颠颠跟着掌柜上后厨点菜去了。 “我不吃羊舌头,热锅子里烫羊脸颊肉可以吗?加钱?没事的,我们家二公子有钱。” “还有那个河虾来点,熬粥吧,我勉强喝一点……还有蛤蜊蛋羹,不要添酒,主要不是我讨厌,而是我们家二公子不胜酒力……” 晏琳琅零零碎碎又多加了几样菜。 总花销……多了十两银子!好贵! 不过是殷无渡请客嘛,没事! 晏琳琅心满意足点完菜方子,打算回膳堂找殷无渡。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晏琳琅凝神。说不出对方哪里怪异,却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穿一件暗花纹黑色袄裙,束双环髻,发间缠绕艳红色的发带。黑如吞人深渊,红如血梅初绽。 她悄无声息站在槐树下,身上还背着一口窄小的棺材…… 棺材?青天白日谁背那玩意儿? 一时间,晏琳琅以为自己见了鬼。 她忍不住问掌柜的:“你看到前面那个小姑娘了吗?” 掌柜的左右环顾,干瞪眼:“哪、哪有小姑娘?” 晏琳琅回头再看。眼前,风卷枯晏,树影婆娑。 晏琳琅睁大了眼睛,想要附身上前再凑近些,不小心扯动身上伤口,顿时闷哼一声。 牢牢盯着她的浅金色双眸因关心而镀上一层温柔的蜜色,“不要乱动。” “我所患眼疾只是畏光,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林墨芝似乎被室内光线刺得有些不舒服,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初时只是不能见日光,在屋内尚可视物,日子久了渐渐恶化,白日屋内、夜之萤火亦不能长久视之,唯有于黑暗之中,才可如白昼一般视物。” 他对上晏琳琅担忧的目光,安抚笑道,“无事,教你识字的时间还是有的。” 晏琳琅这才放松下来,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身子歪斜着就要睡过去,正好绿漪端着热好的药进来,轻声喊道,“莫睡、莫睡,先将药喝了。” 绿漪见林墨芝摘下覆眼白纱,并无太多惊讶,她跟着林墨芝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面冷心热。 经林墨玉这么一闹,再加上之前种种,日后晏琳琅便是主子心腹,眼疾一事自不必瞒着。 那会儿晏琳琅被浑身是血地抱进屋里,许昌忙着去请崔仙医没注意,她却发现主子的手都有些抖。 晏琳琅昏迷时,换药、喂药都由她来,第二日夜里高烧不退,她喊许昌去请崔仙医,回来时却见林墨芝立于床前。 昏暗烛光映照下,他双眼未覆白纱,为晏琳琅更换额上降温的冷帕,又掖了掖被子,迟疑着抬手,想要抚摸眉梢那道疤痕,却又害怕惊动眼前人,最终虚虚摹绘两下收回了手。 绿漪看得真切,他眼中满是疼惜与歉疚,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想来,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定魂丹又算得了什么。 晏琳琅皱了皱鼻子,咬牙喝了一口,刚入口便觉腥苦味直冲天灵盖,恶心得只想呕,泪花都被激出来了。 绿漪回神,赶忙递了块蜜饯过去,哄道,“含在嘴里就不苦了,药得喝完才能好得快,阿琅听话。” 口中腥苦被蜜饯中和些许,晏琳琅心中无奈,哄孩子呢这是? 听起来这破药还要喝一段日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换个方法,早早解决了林墨玉,省得落下这身伤,也不必喝令人作呕的苦药。 天知道,她大约几千年没喝过药了。 叹息一声,晏琳琅深吸后闭气,端着碗一仰而尽,眉头皱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绿漪没忍住笑,又喂了她一颗蜜饯,“喝个药苦大仇深的。” 晏琳琅因伤精神不济,此时困意汹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懒得与她争辩,胡乱嚼了嚼蜜饯压下苦味,沾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绿漪跟在林墨芝身后出去,回身合上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廊道拐角处,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子,要不要告诉阿琅她父母的事儿?” 林墨芝步履未停,“先不要提,等她伤好之后再说。” “是。” 绿漪心下松了口气,言语间也不再绷着,有心劝道,“我瞧着阿琅对您还是往常一般,您也不必将此间过错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绿漪,”林墨芝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动,“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在她面前为我辩解。” “······是。” 思及方才那副简单却生动的图画,林墨芝唇边泛起苦笑,她虽不怪罪,他心中这道坎却过意不去。 无论有怎样的苦衷,他的百般试探、恶语相向都对她造成了伤害,辩解诉苦不过是博得她的同情,以情窃得她的原谅。 这样的原谅与捆绑何异? 错了便是错了,他认。 原谅与否,要待她知晓他的为人之后,由她自己来决定,谁都不能左右。 睡梦中的晏琳琅并不知晓,林墨玉这把火烧得林墨芝此生都不得安宁,以致将来她剑指于他时,都无半点动摇。 晏琳琅做出了决定,莞尔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说话间她已抬指拂过紫精指环,施诀接通了留影阵。 再回首,只见方才还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殷无渡已正襟危坐,垂眸敛目,貌若神神祇,要多俊美有多俊美,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食髓 紫精指环将留影阵投射于地面,灯影摇曳的小厅中荧光一闪,清晰地浮现出柳云螭风情万种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张东海稀世绿玉打造的小榻上,红衣若火,白发如雪,一手撑在凭几上,一手随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显的男人手掌正捻着一支纤细的鼠须笔,蘸花汁为她勾染指甲。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这暧昧之景糊了一脸,眼尾噙笑,轻轻“呀”了声。 柳云螭一眼就瞧见了晏琳琅身后的红衣少年,也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单刀直入道:“晏晚晚,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环解为师的鳞光咒!你知不知道为了遏制你的情丝,封住你的情窍,为师费了多大的功夫?” 许昌出门去送崔明路,放在床榻边的药耽搁了一段时间,已经凉了,绿漪便说要端出去再热热。 屋内只留下了晏琳琅和林墨芝。 一个哑巴、一个瞎子,有什么好说。 林墨芝心中自嘲,正欲起身离开,却听见床榻那边窸窸窣窣的,他忍不住出声,“阿琅,你的伤还没好,莫要乱动。要拿什么东西,说给绿漪便是。” 晏琳琅僵住,停下掀被子的手,她只是觉得盖着被子有些热,掀开晾晾罢了,这人狗耳朵吗?怎么这么灵。 还是说······他能看见?“那是大姐的人!” 谢芙险些要哭出来,揪住鲁沉山的袖子:“完了,大姐回本家了!我们快回去吧!” 鲁沉山想到谢家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家主,心头也是一凛。 这位长姐可不好糊弄,要出大事! 殷无渡知道目前没有必要惹是生非,免得惊动谢家和鲁家。 他抛给谢芙和鲁沉山各一枚解开绝命蛊的药丸:“滚吧。” 谢芙一服下药,腕骨上的红痕立马褪去。 她欢喜地问:“你们也要走了吗?” 殷无渡懒得和她讲话,偏头望远处,没有应声。 还是青竹替主子回答:“二位已经平安无虞,可以离开了。” 鲁沉山恨不得长翅膀飞走,赶紧拉谢芙下山。 然而谢芙还舍不得晏琳琅,她瘪瘪嘴,问殷无渡:“要是我想见漂亮姐姐了怎么办?” “再不走,我还能下一次蛊。” 殷无渡皱眉,扫了谢芙一眼,凤眸里气势逼人,凛冽得很。 鲁沉山哪里敢赌殷无渡的脾气,他急忙牵走谢芙,悄声说:“放心,我们有机会见面的。” 谢芙纳闷地问:“真的吗?为什么啊?” “哎呀,别问这么多了!” 他总不能说,这两位,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能以血肉御兽的晏家女吧?殷无渡看起来可不好得罪,要是惹到他,保不准人头落地。 此处还是化外之地,世家长辈手伸不了那么长,他们求援无门! 谢芙还要再说,鲁沉山已经捂嘴把人拖走了。 周遭总算安静了。 殷无渡歪头,按了按太阳穴,脸上满是疲惫。 青竹小声问:“殿下,晏二小姐仍在昏迷……” “真麻烦。”殷无渡看了一眼睡在晏琳琅小指上的粉蛇,抿了下唇,“算了,我拎着她,下山吧。” 青竹是个成年男子,若让他亲手搂抱晏琳琅,很冒犯世家女。 殷无渡本着渡子之风,只能单手捻着晏琳琅的衣领,拖着她一路下山。 没走两步,晏琳琅被窸窸窣窣的颠簸声震荡醒了。 她一睁眼,入目便是乌黑干枯的松针与混淆了砂石的雪泥。 “二、二公子?” “嗯?” 晏琳琅膝上的沙沙声不断,她被人拖着……下山? 她沉默一会儿,问:“您是在带我下山吗?” “不然呢?你瞎吗?” 殷无渡真的很讨厌回答小姑娘这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晏琳琅微笑:“那您懂不懂一个词,叫怜香惜玉呢?” 木轮椅霎时止住滚动,殷无渡松开手。 啪嗒一声,晏琳琅倒地,埋在雪里。 他挑眉:“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你丢在山上?” 晏琳琅起身,拍了拍膝上沾的泥泞污雪,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您把我放在膝上捎带一程也好啊,何必要一路拖我下山,就算脸没被松针刮花,可我的衣服都脏了!” “做人要知廉耻。” “嗯?”晏琳琅没明白。 殷无渡义正词严地告诫她:“别一有机会就占我便宜。” 敢情是在说趴他膝骨下山的事啊。 晏琳琅:“……” 她对自己窈窕淑女的形象忽然不自信了,她也算一朵娇柔美人花,还不至于被人嫌弃到这种地步吧? 算了,不和殷无渡计较。他眼光就是很有问题! 晏琳琅获得蛟蛇,蛊市便没有逗留的必要。 两人轻车简从返程,下午便往晏家赶。 马车上,晏琳琅好奇地逗弄掌心里的小粉蛇。 细细软软的一条蛇,鳞片也还没养成,并不坚硬,还一直绕着晏琳琅的五指挨蹭,十足依恋。 很讨人喜欢。 晏琳琅忍不住亲亲小蛇,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它‘红豆’吧!” 没听见晏琳琅答话,林墨芝惊觉方才所言不妥,她刚失了声,如何说给绿漪? 想要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得僵硬地说了一句,“写字也可以。” 晏琳琅轻轻摇了摇头,又想着林墨芝看不见,忍痛伸手去够他的袖子。 哪知林墨芝倏然起身,并未拿起立在桌旁的竹杖,前行两步,准确无误地坐在了床榻旁的矮凳上,将纸和炭笔递到她手中。 “很有意思。” 她竟有些食髓知味,迟疑片刻便翻身而上,单手撑在殷无渡的肩头,自上而下俯视道,“再来试试。” 殷无渡猝不及防被她推得朝后一仰,曲肘反撑在软垫上,仰首看着骑坐在他腰间的瑰丽少女。 片刻,他索性放弃抵抗,漆眸蕴着勾魂夺魄的绮色。 “可以。不过,得换个地方试。” 少年神明指了指自己的薄唇,别有深意道,“就从……这里开始吧。”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东海 两人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一起,像是试探轻啄,而后含抿,加深。 丹药的苦香在舌尖蔓延,鼻息交缠,分不清彼此。 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了殷无渡体内神力的变化,檀口微启地退开些,观摩被她压得后仰的少年:“你的气息,好像不一样了。” 殷无渡略微不满地抬首追逐她的唇息,单掌扣住她的后颈,一个强势而不允许后退的姿势:“可能,是丹药吃多了。” 莫说动弹,便是呼吸都疼痛难忍。 林墨玉作为始作俑者,却像没事人一样,惊讶地捂住嘴,“哎呀,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你没事儿吧?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晏琳琅动也没动,眼帘微阖,看来林墨玉还记恨着那日逼她道歉之事,今日来此,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林墨玉是如何知晓林墨芝这个时辰绝不会出房间的? 林墨玉立在原地盯了一阵,见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挥了挥手,旁边两个眼熟的嬷嬷上前,粗手粗脚地撕扯着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晏琳琅只觉得原本快要碎了的五脏六腑再次翻江倒海起来,痛得她控制不住扭曲神情,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 “我还以为死了呢,”林墨玉后退几步,嫌弃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卑贱者的命果然格外硬些。” 她挥了挥手,一直跟在后面的婢子压上着人上前,将其按倒跪在晏琳琅面前。 “正好见见你的好姐姐,就是她带我来的。” 林墨玉掰正晏琳琅的脸,凑近她耳边,却侧目看向杏儿,声音愉悦又充满了恶意,“也是她告诉我,每日这个时辰内,无论松鹤院发生什么事,林墨芝都会因治伤而闭门不出。” “阿琅、阿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杏儿眼泪扑簌而下,“是二小姐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 晏琳琅呼吸间都在痛,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皱着眉看向慌乱、满是歉疚的杏儿,眨了眨眼,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嘴唇一张一合。 杏儿紧紧盯着她,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随后歉疚地垂下头,眼泪汹涌而下,染湿了膝前的青石板。 ——没关系。 林墨玉挑眉,唇边几分嘲弄笑意淡去,想要看好戏的神情转瞬间冷了下来。 原本垂落在地的长鞭赤雩随着主人微微一动,“我虽没有动用灵力,但赤雩可是地级法宝,即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承受不住十鞭。不如我们试试,你能承受几鞭?”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不远处紧紧关着门的主屋,凑近晏琳琅笑着诱哄,“不过你若是叩头求饶,我或许可以放过你。” 晏琳琅眼睫颤抖着抬起,只轻轻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认命一般,不再有多余动作。 林墨玉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面色一反常态的平静,缓缓站直身子盯她半晌,突然扬起长鞭赤雩,狠狠抽了下去! 长鞭落下的刹那,晏琳琅紧闭双眼,长鞭细微处有倒刺凸起,抽在身上犹如火烧,刮过皮肉时则如同将灼伤处再次撕裂开来,让人痛不欲生。 林墨玉见她将嘴唇咬破了都不肯喊叫出声,手底下顿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而最后一鞭子,她动用了一丝灵气。 “住手!”一上一下的两张食案上,摆满鎏金酒壶与片好的、整齐码放的烤猪肉。 殷望山举杯,邀请臣子晏瑾共饮,笑道:“幸好晏爱卿没有参与狩猎,不然凭你们驯山将一族的本事,召唤山兽自投罗网,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晏瑾也赔笑,答话:“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只是一些江湖小伎俩罢了。” “爱卿过谦了!八大世家传承数百年的绝门功法,怎会是雕虫小技呢?往后的官学,更能将八大家的才能传承给子孙后辈,大乾国英才辈出,我很期待那个时候。” “定如陛下所愿。” “喝!今日朕与你,不醉不归!” …… 晏瑾回到营帐里,已是傍晚。 落榻的一瞬间,男人在帝王面前装出的醉酒姿态立马散去。 晏瑾近日得到消息,紫金山百年才繁衍一次的黑蛇母要生蛋了。 若能独占那一枚蛟蛇蛋,晏家的底牌必定大大增强。 说来可恨,自从知道蛟蛇蛋的利益价值以后,谢家便故意将蛊阵训练场设置在紫金山脚,诱惑刑徒们入阵,测试阵法威力。 小蛇王入世,山林必有异动,晏瑾唯恐谢家人发现黑蛇母的蛋,从中牟利抑或捣乱。 晏瑾同暗卫耳语一番:“把蛋取来。” 暗卫很快领命行事。 没一会儿,帘帐挑起,露出一张女儿家桃羞杏让的脸。 “爹爹!” 晏心月刚刚和大皇子殷凌骑马赛跑回来,身上窄袖织金桃红骑装未脱,鬓边薄汗,尽是姑娘家的生机勃勃。 晏瑾欣慰地笑:“心月过来,父亲有话和你说。” 晏心月对待父亲很敬重,唯命是从。 她解下背上的箭筒,乖巧靠近晏瑾:“爹爹怎么了?” 晏瑾示意营帐中伺候的仆妇都出去,帘子也被人拉得严丝合缝。 确定没有风声透露,晏瑾才道:“你可曾听说过黑蛇母?” 哪个晏家的孩子没听说过古蛇的传说? 晏心月颔首:“那是紫金山的传说……” “并非传说。”晏瑾笑道,“不过是为了保护黑蛇母,先祖才对江湖人隐瞒事实。如今,百年血月莅临,黑蛇母又生了新的后代。” 晏心月回过味来,胸腔满涨欢喜:“蛟蛇需破蛋起就被主人驯化,养育十年方能成蛇兽。父亲的意思是,黑蛇母的孩子,能为我们所用?” “不错。你是未来晏家小家主,自然是要留一条蛇王作为防身底牌。” 晏瑾不免叹息,也是他生不逢时,从前没有遇到黑蛇母孵蛋的机遇,只能传承给孩子。 他手里的黑鳞蛟蛇,虽已是蛟蛇之尊,但他是从父亲手上得到受箓传承,到底不与晏瑾命脉相连,随时都有背主的可能。 晏心月再稳重,也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那、那么,父亲是要把小蛇王,传给女儿吗?” “正是。” 这句许诺,无疑肯定了晏心月往后的家主之位。 她就知道,父亲母亲都是最疼爱她的。 晏心月心中甜蜜,依恋地抱住晏瑾的手臂,撒娇:“爹爹待我真好。” “谁让我就你一个嫡长女,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可惜,没等两人欢喜多久。 此前遁去取蛋的暗卫突然来报:“家主,大事不妙!” 晏瑾眉心一拧:“说。” “蛇、蛇蛋不见了,蛇庙也塌了!” “什么?!”晏瑾明白了,脸色顿时阴沉,“有人算准了日子,上山盗了蛇蛋……除了本家的长老,谁会知道黑蛇母繁衍的消息?” “属、属下不知。” “不知?你们究竟有没有脑子!” 晏瑾对外一直是淡然的神色,鲜少如今日这般怒气外露。 “我、我……”暗卫慌了神,话都不敢说太清。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一只铁壁死死掐住,铁器一般的指骨嵌入暗卫皮肉,疼得他瞪大了双眼。 “一群废物!”晏瑾怒不可遏,“黑蛇母后裔不会轻易认主。若是认了……把他杀了,将小蛇王带回来。” 暗卫被重重摔到一侧,肋骨断了三根,幸而命保住了。 他赶紧谢恩:“是,属下立刻去办。” 人未至先闻声,主屋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绿漪扶着林墨芝走了出来。 林墨玉却充耳不闻,冷笑一声,扬手挥鞭。 那道鞭痕携着极深的怨恨,划过晏琳琅左肩及至右腹,最后末梢跋扈扬起,划过她的眉眼处,在眉尾留下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痕,鲜血随之穿过眼眸流淌而下。 犹如血泪,望之心惊。 这一鞭林墨玉动用了灵气,抽得深且狠,鲜血很快渗透了初夏轻薄衣衫扩散开来,远远望去,似是将晏琳琅单薄身躯劈作了两半。 突闻绿漪惊呼一声,林墨芝偏了偏头,待听她迅速将眼前景象描述一遍,他面色未变,言语之间却满是威胁。 “二妹,今日你触犯身为修士、却对凡者动用灵力的禁令之事,我会立即禀明父亲。” 林墨玉回眸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林墨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父亲今日与母亲出去了,你若能等到他们回来,便去告吧。” 绿漪瞬间汗湿了后背,跟在林墨芝身边多年,她对这位二小姐实在是太熟悉了。 等? 恐怕她今日不会放过松鹤院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林墨芝。 晏琳琅眼神恍惚,透过坠在眼睫之上的黏腻血液,她几乎分辨不清那抹月白色身影在何处,只循声抬脸,拼尽全身力气、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句, “少爷快走!” 哪知她的话瞬间激怒了林墨玉,她怒火攻心,手腕一动长鞭卷住晏琳琅伤痕累累的身躯,用力一扯将她掼倒在地。 林墨玉抬脚便要踢向她柔软的腹部,却被扑上来的绿漪护住,“二小姐,您这是要自毁前程吗?!” “前程?” 林墨玉神情古怪,“啊,你说的是玄霄宗即将来此收徒之事?” “正是,”绿漪展臂将晏琳琅护在身后,思绪飞转,“听闻玄霄宗收徒除了天赋之外,亦极为看重‘德行’,若今日二小姐杀了阿琅,一旦传扬出去,必然会损害二小姐的名声,恐与玄霄宗无缘。” 林墨玉打量绿漪几眼,轻笑一声、眼含嘲弄,说出来的话格外嚣张跋扈,“你们那时早已是一抔黄土,又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她微微附身,双目直视绿漪,压低了声音,犹如恶鬼絮语,“更何况,那瞎子活着一天,我便一天没有名声可言。” 苍羽紧盯着空中那道白发红衣的身影,沉声道:“身为弟子,理应尊师重道,怎可下如此重手?” 殷无渡也望着晏琳琅的护身阵光,讽笑一声:“输不起就别出来丢人,管好你的女人。”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 天上、海域两方霸主对视一眼,皆是抬掌出招,磅礴的神力化作风刃荡开,削山断石,激起巨浪排空。 地动山摇间,梅初月被余波击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吧唧摔在一群女妖仙的裙裾下。 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八卦 圣地仙山上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不住碰撞,而后分开,灵力冲击的范围甚至扩散到了无垠的海面上。 激起的惊涛声灌入耳中,晏琳琅抬手释放结界,将自己与柳云螭罩在其中,以此护住周遭生灵不被波及。 柳云螭悬于空中,双臂一张,身后便隐约浮现一条银白的巨大螭龙法相,缓声道:“你这般束手束脚,怎么赢得了为师?” “比试本就不在输赢,更不可因好胜而伤及无辜,这是师父教我的道理呢。” 瑰丽的少女仿若踏月而来,调动澎湃的水系灵力迎向柳云螭的术法,两拨灵力相接,如双龙嘶吼相撞,无数水珠冰晶似碎玉飞溅。 日头偏西,黄昏时分。 晏琳琅正提着水桶、扬起水瓢给前院刚种下的花苗浇水,却听门外骤起喧哗,她刚想放下手中东西过去看看,便听见一声巨响—— 松鹤院的门竟让人生生劈作两半,切口处干净利落,如同裁纸一般。 碎屑飞舞间,一只精致的红莲绣鞋率先踏了进来,紧接着乌压压地挤进来一堆人,立在门口把守的人将破损处堵得严严实实。 “真是好久不见啊,小贱人。” 晏琳琅似是被这等场面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步步逼近的林墨玉,好半晌没反应。 待她快到近前时,本能驱使着晏琳琅向后退去,步伐慌乱险些摔倒在地。 “你怕我?” 林墨玉停步,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带恐惧的小丫头,她手腕轻转,手中火红色的长鞭如同灵活的长蛇,眨眼间便探向晏琳琅的腰。 晏琳琅眸光微动,这种程度的修为法器她还不放在眼里,但魔尊能避开,“晏微琅”一介凡人却难以逃离。 长鞭舞动、破空声起,晏琳琅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她向前扯去,瞬间被扯到了林墨玉眼前。 她那张靡丽面容压下来,眉眼间戾气横生,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眼睛怎么红着?”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松了松手中长鞭,“想去找那瞎子救你吗?可惜啊,这时辰他恐怕顾不上你吧。” “不许你骂大少爷!”和女孩的拉锯到此为止。 殷无渡不再开口。 他唇角微扬,又耐心细致地玩起了手指上的白蛇。 小蛇受了蛊惑一般,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长指盘旋。 都是如霜赛雪的鳞片与肤色,一时分不清是殷无渡白点,还是小蛇更白一点。 五指翻飞,漂亮得不合常理。 晏琳琅看得入迷,殷无渡那双毫无人情味的凤眼却蓦然摄住了她。 “要不,先欠着吧。”殷无渡淡淡道,“哪天我想到要你给什么好处,你再酌情给?” 酌情?由她来决定吗?这一瞬间,晏琳琅突然觉得,其实殷无渡也有很正人渡子的一面。 他没有为难她。 “成交!” 晏琳琅大喜过望,能贪图的便宜,先贪到才是最紧要的! 她又恢复了热情,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要怎么学?我记得阿姐是有法器的。”小姑娘仰着脸,腼腆地笑,“但我没有那些东西。” 殷无渡把小白蛇盘在掌心里,递给她看:“不需要。只有半路抓来的山兽,才要用法器驯化。如果是从小养到大的山兽,只需口哨传音,便能驱动。对于驯山将来说,这样的山兽才是最有用的。” 晏琳琅一点就透:“我懂了。法器驯化的山兽,会有一个致命弱点。若是主人的法器被毁,便召唤不出山兽。自小养大的山兽,主人家有嘴就能传唤,于危急关头,反倒能救命。” “不错,有点脑子。”殷无渡夸赞她的聪慧。 晏琳琅问:“那么,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山兽?和你一样养蛇可以吗?” 殷无渡微微眯起凤眸,似笑非笑地说:“你野心倒是大,竟想养蛟蛇。” “蛟蛇?我第一次听说,就是这个头上长角的小家伙吗?它有什么来历?” “蛟蛇战斗力强,服从性高,还能通人言。只是这种山蛇十份罕见,驯化难度也很高,还需要花上十年时间,从它破蛋起养到身长十丈的那日,方能投入战斗。对于求快的驯山将来说,并非上乘之选。” 晏琳琅懂了:“难怪爹爹给我阿姐挑的山兽都是成年野兽,这样就能让晏心月以最快时间驯化出山兽,用来防身。” “是。” 晏琳琅放松了警惕,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小白蛇。 哪知她的指尖刚蠢蠢欲动递过去,小蛇立马露出尖利獠牙,全副武装,朝晏琳琅发狂似的嘶吼。 好凶! 幸好小蛇没来得及发动攻击,半道上被殷无渡抬指勾回蛇身,狠狠摔到一边。 这才保住了晏琳琅那一截险些被咬断的手指。 “好险!”小姑娘泪汪汪,心有余悸地捂住手指。 殷无渡一脸嫌弃:“就你这样还驯蛇?” 他以为晏琳琅会知难而退,可她却说:“人总要有梦想吧!” “那我从现在开始养一条蛟蛇当作防身底牌,等之后上京城入官学,再从头开始学驯兽术,养其他山兽掩人耳目。”她美滋滋地算计,“殿下带我去找蛟蛇蛋好不好?” 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盘珠子都要崩殷无渡脸上了。 “不要。”殷无渡忽然拒绝。 晏琳琅震惊:“为什么?” “蛟蛇一蛋难求,只在谢家每年举办的蛊市上才有机缘遇到几次。可是蛊市鱼龙混杂、危机四伏。我带你去找蛋,万一赔上我的安危,实在不上算。”殷无渡精打细算,最终厉声拒绝了晏琳琅的请求。 小姑娘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如果不能答应的话,为什么告诉她如此诱惑的事? 像是猜到晏琳琅所思所想,殷无渡意味深长地开口:“除非,你放半碗血给我。” 晏琳琅警惕地后退:“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晏家人之所以能御山中百兽,其实也是他们的血脉特殊。山兽受晏家人骨血滋补,生长能力会更强。你既同我讨要好处,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拿。” “只要半碗血吗?” “嗯。” “那行。” 晏琳琅一点都不怕牺牲,她取来殷无渡摆在架子上的红宝石匕首,猛然划开掌心。 小姑娘的手掌紧攥,猩红的血沿着掌心纹路脉络一点点滴落碗底,如梅花绽开。 明明是娇滴滴的姑娘,下刀子的手却这样黑,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意思。 殷无渡看出晏琳琅骨子里的坚韧,她没有表面那般柔弱。 晏琳琅双手使劲扯动腰间长鞭,脸都憋红了却憾动不了分毫,甚至越勒越紧,将她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墨玉得意神色忽然变作无辜,似才发觉长鞭纠缠过紧,遮住嘴角笑意,“把你勒疼了?你倒是说一声呀,我松开便是。” 语毕,她手腕一抖,长鞭猛地伸展开来,卷着晏琳琅甩了出去,“砰”地撞上花池尽头的院墙,最终像块烂肉般摔落在地。 晏琳琅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耳边骤然响起的尖锐轰鸣声让她头晕目眩,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闪烁,鼻尖埋入尘土,呼吸间满是花泥。 她只觉喉间血腥翻涌,没忍住呛咳起来,却喷出一口血腥,连带着满身骨头都叫嚣起来,捏碎般的疼痛直冲脑海,分明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 梅初月见她反应平平,悚然道,“不会吧,你早知道他是神明,还将他当随从使唤?” “我留他在身边,自然要知道他的底细。” 晏琳琅沉吟片刻,觉得在瞒着大师兄也没有意义,便坦然相告道,“实不相瞒,他就是当年我从鬼蜮捡回的那颗心脏,后来逐渐养出少年人的样貌,再后来,他就飞升成神了。所以,我与他本就是旧相识。” 梅初月没想到自己分享八卦,还能得到一个更大的八卦,不由僵在原地。 片刻,他以折扇敲击掌心,摇首道:“不对。不对不对……” “何处不对?” “按照你说的这个顺序,玄溟神主应该是为鬼、为人、为神才对。” 梅初月拧着眉沉思道,“可我昨夜分明听得清楚,东海之主说的是玄溟神主‘先后称霸人、鬼、神三界’,所以,顺序不对!”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画卷 大师兄梅初月有种神奇的体质,使得他无论身处何方,总能听到最劲爆的八卦秘闻。 譬如男相的沈青罗极具女人缘,哪怕他像个无情道剑修一样将事业当做他唯一的道侣,也依旧有数不清的仙门贵女为他倾心; 譬如二师姐与那海龙美男之间强取豪夺、情海恨天的跌宕情事; 又譬如东海之主的原身为一只金翅大鹏,与师父柳云螭同属创世神女座下神兽,二人互相斗了几千年,却在某日一睡泯恩仇。东海之主失了身,也失了心,师父柳云螭却吃干抹净不认人,放弃成神的机会跑到下界建立六欲仙都,守着无神之境逍遥度日…… 梅初月的这些小道消息基本属实,那么,他所说的有关玄溟神主的来历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林墨玉当即变了脸色,她腾地站起来,指着林墨芝怒骂道,“克疯亲娘的死瞎子,谁是你‘二妹妹’!” 晏琳琅感觉到绿漪扶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仰头见她脸颊绷紧、牙关紧咬,一副忍耐到极致的模样,林墨芝却依旧神色未变,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林水御正要发怒,突闻花园另一边响起一道女声,“老爷,玉儿是你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您真的忍心让她如此吗?” 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收紧了一瞬。 看来,迎面走来这位风韵尚存的妇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亲和林夫人之间的事儿她也有所耳闻,流言真假难辨,但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隐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跄着扑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女儿的脸好疼。” 林夫人眉头微蹩,满脸心疼地摸了摸她脸上的红痕,“玉儿别怕,娘来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晏琳琅心中嗤笑,她这个真正受欺负的人还在这里,林夫人便张口就颠倒黑白,更何况林水御还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场众人可都听到了。 她居然连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给。 看来林家实际的掌权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着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让这位家主退让。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着演绎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静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终露出了笑容。 “夫人说的是,怎么会有人敢欺负玉儿呢,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林夫人看着林墨芝,满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误会,咱们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现后就一言不发,他们离开也没有阻止。 绿漪则咬紧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将这些道貌岸然者统统杀了。 晏琳琅的脸尚且红肿,压着她的两名嬷嬷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点挖去她双眼的短刃还明晃晃地躺在不远处。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误会,真相便不再重要。晏琳琅笃定,奚长离近来很不对劲。 从前的奚长离不是在处理宗门大小事务,便是在剑室参悟修炼,亦或是为同门后辈们排忧解难。 晏琳琅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人影是常态,偶尔遇见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颔首,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与他定有结亲契的未婚妻。 可现在,这座不解风情的冰山,居然连着三日约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约了人又不说话,只与晏琳琅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风曲折,鹤形香鼎中燃了昆仑特有的一脉雅香,袅散的香雾与漫天云岚交织,越发衬得手持拂尘而坐的奚长离冰清玉洁,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这就过分了。那日我不过是遵循赌约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让你为难,何至于连着三日被你叫来此处静坐反省?” 闻言,奚长离止水般的眸色划过些许波澜。 “你觉得,我请你来此处,是惩罚你?” “不然呢?” 晏琳琅也懒得学昆仑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礼仪了,遂放松身子侧坐,手托腮帮,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双秀气的藕丝鞋尖。 奚长离眉尖动了动,很快挪开视线,不去看那非礼之处。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① 他侧首望向亭外冷雾萦绕的雪山,声音也似飘雪般轻冷,“一甲子前的玄谈会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邻座,与我观云赏雪。你可还记得下句?” 晏琳琅当然记得。“拿着。” 殷无渡修长的指骨一抛掷,忽然往晏琳琅怀里,丢了一片温软的人.皮面具。 晏琳琅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烛光打量,问:“你怕被人认出来吗?” 殷无渡似笑非笑:“你不怕?” “我也怕的。”晏琳琅从善如流戴上人.皮面具,“毕竟我是世家淑女,很看重名声呀。” 这片柔软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薄薄一层,刚贴上脸便严丝合缝胶住皮肉,半点摸不出痕迹。 晏琳琅满意地照了照小铜镜,其实五官更改得不多,但就是变了一个人,她不怕被认出身份了。 殷无渡和青竹也打理好自己的易容外貌。 晏琳琅不免留神看了一下殷无渡,他易容后,眼角那一颗极具辨识度的泪痣变得模糊,整个人少了许多魑魅一般的妖冶,看上去清贵持重了许多。 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整个人就是大变样了。 像个正人渡子。 可惜是假象。 很少有女子敢这样明目张胆盯着殷无渡瞧,晏琳琅一点都没有女孩家的矜持。 他被看得不自在,漂亮的凤眸一斜,刺人的话脱口而出:“世家淑女都像你这样恬不知耻,一直盯着男人瞧?” 切,小孩子的激将法。 晏琳琅笑得眉眼弯弯,单手支下颌:“对呀。长见识了没有?” “……呵。”殷无渡懒得理她,瞥了一眼晏琳琅身后,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袱。 家底都挖空了吧?搬家么? 她又想做什么? 殷无渡皱眉:“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晏琳琅激动,终于等到殷无渡好奇心泛滥,问她带了什么的时候了。 她献宝似的拿出零零碎碎的用物—— “这一个攒盒装了甜糕,我带了佐茶的云片糕、栗子糕、百果糕,还敲下一包好喝的茶砖。” “这个是我晚上睡觉要抱的娃娃,我平时喊它‘狗蛋’,来狗蛋,和殿下打个招呼。哦,狗蛋说殿下今日气色挺好。” “这是我沐浴用的桂花皂,味道很香的,你闻闻,要是喜欢,我借你一点。一两银子一指甲盖吧,你是皇子嘛,不会嫌我卖的贵吧?已经是友情价啦!” “还有这个,是睡前看的话本,你不喜欢的,最近比较火的是《狐狸郎渡爱上我》,文名……嗯,大俗大雅,主笔写的故事还是很凄美动人的,就是内容我不大喜欢,为什么狐狸郎渡还有两幅面孔,白日冷冰冰,夜里火热热?” 殷无渡:…… 不好,他的脑子好像被强行钻入了奇怪的知识见闻。 小郎渡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他毫不留情地说:“包袱和你,选一个,留下。” 晏琳琅:…… 呆了半晌,晏琳琅艰涩开口:“我们不是朋友吗?” “决裂了。”殷无渡狭长凤眼一扫,高声唤,“青竹,动手。” “是,主子。” 青竹闪身入内。 没一会儿,马车内,只剩下泫然欲泣的晏琳琅和她怀里的狗蛋。 殷无渡垂下长睫,于暗处悄悄勾唇。 嗯。世界清静了。 晏琳琅和殷无渡的交易达成。 出发去谢家蛊市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申时。 那日清晨,皇帝会带领八大世家的各位家主与长老上双阳山冬狩,家宅里无长者坐镇,是他们出门的好时机。 殷无渡身娇病弱,又行动不便。若非他主动要求,一般狩猎的行程都不会把他记上名。 他正好能用“冬日咳疾加重”的理由,留在府邸。 天家身份尊贵,再血脉低微的皇子,都不是臣子可以鄙夷的。 因此,即便殷无渡私下偷偷出门,也无人敢过问皇子的事。 然而晏琳琅不同,她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庶女罢了。 压一压奴仆们的头脸还行,真犯错闹到长辈面前,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殷无渡问:“蛊市一开,没一天一夜的功夫怕是出不来,你确定自己可以夜宿府外?” “可以。我的人,不敢对外说三道四。”晏琳琅拍了拍胸口,给殷无渡打包票。 那些奴仆小厮只要背叛她一句,就算会被焦莲惩罚,她也要杀鸡儆猴先杀两个人。 毕竟比起自己的生死,还是牺牲旁人的命比较好。 这是母亲教她的“自保”。 “你收服了院子里的奴仆。”殷无渡猜出了猫腻,说出的话很笃定,是陈述的语气。 晏琳琅微笑,不置可否。 她黑心小汤圆的一面,才不会在殷无渡面前承认。 殷无渡不由高看晏琳琅一眼。 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庶女,初回本家便能站稳脚跟。 晏琳琅很聪明。 殷无渡还要提醒她一句:“即便你有万全之策,也要保险起见,再加几重幌子,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经过二皇子的提醒,晏琳琅懂了。 她既然是一心登高的庶女,又怎会错过参加冬狩接近达官贵人的机会?于焦莲还有晏心月面前,她还是要稍稍露个脸的。 “我省得了,多谢殿下提点。” “嗯。”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合作初成。 没事做了,本该散的夜谈,晏琳琅却赖在殷无渡房里,迟迟不肯走。 茶都续了两趟,小姑娘甚至上了两次茅房小解,仍要回来屋里,和殷无渡絮絮叨叨闲谈:“殿下,蛊市有卖吃食的店家吗?要是没有,我可以带百果糕、蜜汁猪肉脯、绿豆酥饼、糖霜麻花吗?被子要带吗?衣服换洗的带一身?殿下,可以吗?” 晏琳琅想,这就是母亲从前告诉过她的“春游”,带上吃食,和朋友一起出门游玩! 虽然殷无渡作为“好朋友”这一角色,似乎差劲了一点。 晏琳琅说了许多甜食,样样都是自己爱吃的。 殷无渡从来不知,带女孩子出门还要准备这么多事。 他头疼欲裂,听到最后,忍无可忍。 “那我也可以不带你。” 晏琳琅:…… 看来是没得谈了。 小姑娘识相地捂嘴,没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殷无渡轻叩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上。 手背青筋蓊勃,藏于白玉莹润的皮肉下,莫名蛊惑人。 晏琳琅怔怔看了一会儿,殷无渡又端了一碗茶汤来喝。 他似是困倦了,左手支着额头,鸦青色的眼睫盖下来,阴翳遮住眼角那一颗动人的泪痣。 晏琳琅知道她该走了。 临走前,她还是藏不住好奇心,小声问:“殿下,我要告退了,不过走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说。”烦人精要打道回府了,殷无渡松一口气。 “殿下喝这么多茶水,一点都不想如厕吗?” 殷无渡的耐力简直天授,太能忍了! 听到这话,少年郎一愣。 他的耳尖久违绯红,抬手愤愤然打了个响指——“青竹,送客!”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晏琳琅再次被青竹用剑柄抵着肩骨,客客气气“请”出了院子。 果脯、酸菜烘饼干、香糕,她统统装进包袱里。 犹嫌不够。 她还带了一荷包金、银、铜板。 出门在外,体面是自己给的。 晏琳琅不觉得精于算计的殷无渡会那么好心,给她花钱。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琼华镇。 这一座用来举办蛊市的小城镇很富有生活气息,不是临时开的市,平常就有人居住。 街巷里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 来往的不少人戴着遮掩容貌的面具或是不贴脸的易容面皮,坐街头面馆或酒肆里饮酒谈天。 泥砌的土屋横出一根根杆子,上面挂了晒干的柿子饼与鱼干,甜馨味、鱼腥味以及酒味混杂,引得殷无渡不满蹙眉,巴不得快点离开。 晏琳琅倒是很享受这里。 她一下车就大呼小叫,一会儿趴在这个摊头看货郎卖剑器,一会儿趴在那个摊头看围观群众斗蛊虫。 厚厚的羊毛毡毯上摆了一个漆黑的小瓮,瓮里时不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像是有虫子打斗。 晏琳琅看得津津有味,脖颈上忽然一片冰凉,像是一滴水落进她的衣里。 晏琳琅纳闷,不由朝天望去。 这几天没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来的水滴? 正当她郁闷的时候,殷无渡忽然喊了一声:“小琅,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众喊她的名字,还是亲昵的“小琅”。 晏琳琅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轮椅,悄悄问:“你怎么忽然喊我‘小琅’?我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闺名,怪难为情的。” 殷无渡冷笑:“你以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发现吗?” “也是哦!”晏琳琅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殷无渡面无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头,靠近我。” 他说话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红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语句里的内容,却很引人遐思。 晏琳琅无措,但她深知殷无渡不会做无用的事。 本着对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郎渡的信任,她还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顺从地接近殷无渡。 小姑娘倾过雪白的长颈。 晏琳琅很听话,她把头埋得更深,纤细的颈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诱人磋磨。 发髻间垂落的两条缠枝兰花纹绦子,卷入女孩儿微敞的衣衫后领里,渐渐深入脊骨暗处。 幽幽的桂花香随风拂来。 殷无渡几乎是瞬间想到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的那一块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木樨花。 殷无渡指骨微紧,错开眼去。 他认命似的闭上凤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脑勺。 炙热指腹,堪堪触上细理雪肤的一瞬间,晏琳琅轻轻颤抖。 殷无渡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消失无踪。 晏琳琅的长睫微动,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蜘蛛出现她的面前。 晏琳琅不解:“这是什么?” “迷魂蛛。”殷无渡以长指衔着毒蛛,当着她面,夹爆了毒虫。 一时间,汁液四溅。晏琳琅端起香甜的糕点,讨好地奉给殷无渡。 “殿下,你能教我吗?我不在意你如何学会的驯兽术,但我想学一点皮毛,一点就好。” “好啊。”殷无渡没有接晏琳琅递来的糕,却把话说得极其爽快。 他忽然出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晏琳琅不由凝望眼前这位单手支着下颚,一脸傲然的小郎渡。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殷无渡还有后话:“要我帮你,你也该给我一点好处?” 晏琳琅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处呢?十份我亲手蒸的甜糕怎么样?” 她在装疯卖傻。 殷无渡冷嗤一声:“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实话实说,为了在殿下这边学到传家术而失去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是亏本买卖。”晏琳琅又坐回软垫上,慢条斯理喝茶汤,“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晏琳琅放完了血。 殷无渡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划开一刀。 “你……” 晏琳琅看着殷无渡的动作,目瞪口呆。 “别吵。”他嫌她聒噪。 直到殷无渡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这才命青竹取伤药给他们两人包扎。 晏琳琅心情复杂,她有点看不懂眼前看起来孱弱的美少年了。 殷无渡无视晏琳琅探究的目光。 “过来。” 他勾勾手指,招来被主人摔疼了,正窝在屋隅角落伤心欲绝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来,忽然身体腾空,被殷无渡猛然丢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兴奋地斯斯,又忍不住对殷无渡吐舌信子,表示欢喜。 小白蛇大口饮起温血,鳞片在碗里翻腾,红的白的一窠,邪性得很。 晏琳琅不明就里:“不是说晏家人的血有特殊功效么?既如此,为何还要掺入你的血?” “蛟蛇自古以来是你们晏家的守家兽,只不过太难培育,品种参差不齐,百年前被你们先祖放弃了。外人若想不借助法器养半道上猎来的山兽,必须融合晏家人的骨血饲育幼兽。唯有这样,蛟蛇才会真正认主。”殷无渡挑眉,“如今借了你的血,总算让蛟蛇服我为主,倒是我该谢谢你。” 晏琳琅抿唇:“殿下,你纵容我接近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在打这个算盘吧?” “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地方能独得我青睐?”殷无渡雪睫微掀,扫了晏琳琅一眼,讥讽地道,“况且,我教你驯兽术,这叫各取所需。” 殷无渡话说得冷漠,却很符合情理。 仔细想想,他的确没理由接受晏琳琅的好意。 晏琳琅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攻略大法”,落在殷无渡眼中,不过是小姑娘一场无聊的游戏。 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 她该知足。 晏琳琅倒没有很失望,比起有所图谋的好,无缘无故的好才让她心生警惕。 这样……也行吧。 晏琳琅又打起精神了,她笑得有点勉强:“确实。早知道殿下不容易讨好,我当初也就不费心费力送你那么多糕点了。” 不过,他耍了她是事实。 晏琳琅说不生气,也很假。 女孩话音刚落,殷无渡指尖一顿,瞥了一眼眉眼微垂的晏琳琅。 小姑娘的手心没捧茶汤,绕了一圈白色纱布。血还没干,隐隐渗出纱布。 他记得她爱哭,偏偏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殷无渡又淡淡瞟了她一眼。 晏琳琅垂头,后颈骨珠微起,乌发的绒毛被烛光映照,软软一团。 她小心抠了抠掌心,变得娴静乖巧。 百无聊赖,又没话和殷无渡讲。 他们的关系还是疏远了。 殷无渡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他冷淡的皮囊下,还在跳动的心脏倏尔被尖针刺挠,一下又一下,看不出明显伤疤,但隐隐渗血、皮肉钝痛。 心生起不明不白的郁结,令他感到烦躁。 直到小白蛇喝饱了血,懒洋洋游来撒娇,这股情绪有了发泄口。 殷无渡白皙长指挑起它,抛到一侧窗台。 幸好小蛇皮糙肉厚,半点没事儿,还当主子在和它游戏。 等到殷无渡厉声呵斥——“回去。” 小蛇才听懂,主人生气了。 殷无渡没有允许小蛇亲近,而是冷脸下了逐客令。 白蛇莫名对晏琳琅产生了敌意,隔空斯斯两声威胁。 晏琳琅听到声音,一头雾水。 见状,殷无渡懒倦地命令:“滚开,否则今晚炖蛇羹吃。” “斯斯——”幼年蛟蛇败下阵来。 它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能满眼幽怨,恋恋不舍遁地离开。 而,看完一场人蛇吵架的晏琳琅,心情忽然就开阔了。 原来,殷无渡发疯是无差别攻击,就连小蛇都不放过! 那她虽被他算计一场,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殷无渡……有病! 殷无渡抽来手帕,嫌弃地擦拭指节,“若我不为你除掉迷魂蛛,再有一刻钟,你就会昏倒路边,被蛊市的人贩子拖走卖钱。” 晏琳琅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有二,呃,二公子为我保驾护航,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哼,知道就好。”殷无渡瞥她一眼,“麻烦精。” 晏琳琅学乖了,她吃一堑长一智,老老实实跟在殷无渡身边。 小姑娘果然闲不住,她忽然开口:“我觉得二公子这个称呼太生疏了,我可以喊你‘小琅’吗?” “你想死吗?”殷无渡不悦。 晏琳琅主动捂嘴:“唔,尊卑也是很要紧的,二公子,我记下了。” 殷无渡冷冷扫她一眼,不再理会。 下句是:“山似玉,玉似君,相看一笑温。”② 那时她见奚长离生得好看,如白鹤雅致脱俗,似雪玉冰洁渊清,情窦初开,不由自主地含笑向前与他攀谈,用的便是这句词。 那时的奚长离还不擅长隐藏情绪,闻言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眉梢眼角俱是生人勿进的冷傲之气。 “剑君纡尊降贵请我过来,总不会是想追忆往昔吧?” 真是稀奇,奚长离几时有这闲情逸致? 晏琳琅越发看不透他,索性支着下巴直言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猜来猜去真让人心累。” 良久的沉默。 久到晏琳琅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道清冽的嗓音再次传来:“我已禀明师尊,请他老人家择定婚期。” 晏琳琅的哈欠就这么僵在原处。 奚长离开窍了?太阳从西边上山了? 半晌,她眨着眼问:“谁的婚期。” “奚某并非毁诺之人,你我定亲已近一甲子,又正值你百岁芳龄,我的确欠你一个交代。” 奚长离喉结微动,将一番求娶之言说得九曲十八弯,“不知琳琅意下如何?” 晏琳琅心口一阵抽痛,仿佛有一根筋络被人用力地绷紧拉扯。 她微微启唇,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自然愿意。” 奚长离松了口气,颔首道:“结为道侣乃人生大事,此间诸多事务冗杂,这几日我恐无法常来看你。” 晏琳琅绽开一抹妩媚的笑,答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③奚郎,我等你。” 说罢连她自己也骇了一跳。 方才一瞬间好像是有人操控了她的身体,她的笑,她的回答,皆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虚无之感。 奚长离却是神色如常,甚至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雀跃。 他想,他是开心的。 从前的克制与抵触都在那一场大梦后失去了意义,那些他不齿的爱恨别离也有了模糊的体验,既然失而复得,又何必再将她推远? 一刻钟后。 晏琳琅快步回到听雪阁,掩上房门,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试着握了握指节,屈伸如常,不像是被人控制。 虽然她一直想堂堂正正的入主昆仑,可这一切也来得太突然诡异了些! 遑论方才她那声千娇百媚的“奚郎”又是怎么回事?她与奚长离一向是连名带姓地互称彼此,几时这般肉麻过? 晏琳琅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可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此事就这样议定。 晏琳琅垂眸看着地上已经冷却变硬的饭食残渣,突地,眨眼间飞快落下一滴泪陷入脚便泥土,连印子都没留下。 绿漪却看见了,她心中叹了口气,迟疑着摸了摸晏琳琅的头,“咱们也回吧。” “好。” 晏琳琅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墨芝和绿漪身后。 三人一路无话,回到松鹤院后,林墨芝吩咐绿漪去拿伤药,照顾好晏琳琅,随后便自己进了屋,再没出来过。 他似乎真的被林夫人气到,连夜找了郎中来,屋里的药味又大了起来。 之后连着一个月内,绿漪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熬药,熏得整个院子都浸在药味之中。 但这些药味之中,还有一丝血腥味。 莫非吐血了? 林墨芝究竟所患何病? 晏琳琅躺在床上胡乱猜测,若说是痨病,却也没听他撕心裂肺般地咳嗽。 府中下人常言家主是因大少爷缠绵病榻而不喜,但以林府的地位财力,重塑经脉的天级丹不好寻,百病全消的黄级丹却并不难找。 修仙世家的大公子,怎么会一反常态的缠绵病榻? 这其中必然还有她尚未知晓的隐情。 那日之后,绿漪便说林墨芝让她卧床养伤,不必去摘花了,等膝盖上的伤好了再早起烧水,尽量少出松鹤院,省得再碰见林墨玉那个蛇蝎。 晏琳琅乖乖应下。 卧床养伤可以,但不出松鹤院恐怕不可能。 林墨芝虽然对她的身份产生了动摇,但仍旧还留有疑心,恐怕要等到许昌回来之后他才会彻底放心。 而她则需要在这段日子里,将林墨玉这把火再烧旺点,以保万无一失。 最好是,为了保护林墨芝而受伤。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离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遥。这种窒息的紧张感让她指尖微凉,正要划至最后一幕,便听身后传来了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金光泯灭,画卷骤然合拢,落回那堆杂乱的书卷古籍中。 晏琳琅下意识回首,便见殷无渡勾着一只晃晃荡荡的玉葫芦歪靠在书架上,目光自那卷轴上扫过,而后落回眸光细碎的少女身上,若无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琅缓步向前,抬手遮在殷无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点像,又好像不太像。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扫过她的掌心,勾起一丝酥麻。 晏琳琅收拢思绪,抿了抿唇瓣,轻柔问:“阿渡,你还记得……鬼蜮以前的事吗?”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春潮 殷无渡拉下了晏琳琅遮在他眼前的手,长睫缓缓打开,暖光洒入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牵着晏琳琅朝案几后行去,屈腿一坐,将那只装有清露的玉葫芦提给她看:“东海圣地的灵精清露,甜的,尝尝看?” “殷无渡。” 晏琳琅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凝视那双极夜寒星般的眼睛道,“别打岔,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少年的脸颊紧致硬朗,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线条,一点也不柔软。 “你这么瞪着我作甚,怎么,不满意吗?” 林墨玉似乎觉得晏琳琅不服输、瞪着自己的模样过于好笑,还捏住她的两颊左右晃了晃。 “让你陪着那死瞎子不好吗?” 晏琳琅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恨恨道,“坏女人,不准你骂大少爷!” 林墨玉面色突变,抬手就是一巴掌,随后拔出挂在腰间的短刃,神情狰狞朝晏琳琅的右眼刺了下去。 晏琳琅害怕地闭紧了眼睛,连带着浑身都在颤抖,身后两名按住她的嬷嬷也露出不忍之色,偏过头去。 眼见短刃就要插入她的眼睛,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林墨玉一顿,看都没回头看,咬牙继续向下刺去。 “锵——”枫华院。 偌大的庭院里,桐花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求菩萨保佑,一边求神佛庇护。 求的神明太多,也不知道犯不犯冲。 桐花管不了那么许多,夜里连香火红烛都点起来了,甚至不舍得吃的熏鸡小翅也供出来,祈求老天开眼。 小姐没回家,桐花成日里寝食难安。 “桐花!” “小姐!” 桐花一回头,看到主子纤弱地站在角门处。 晏琳琅全须全尾回来了! 桐花松一口气,喜极而泣,悄悄说:“小姐,你要担心死奴婢啊!怎么迟了一天才回府?” 晏琳琅揉了揉小姑娘乌黑的鬓发,手感不错。 她笑:“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点时辰。” “小姐没有哪里受伤吧?” 桐花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在晏琳琅掌心发现一个细小的针孔一样的伤痕,别处倒是干净。 或许知道晏琳琅从来笑容明媚,报喜不报忧。 桐花抹了下眼泪:“小姐衣裳都脏了,肯定吃了苦头。您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奴婢去给您打水沐浴。” “好。” 晏琳琅确实很累,没有辜负桐花的好意。她自顾自回寝房,歪矮榻上休息了。 身边人都心疼她,见晏琳琅睡得甘甜,没一个吵她的。 晏琳琅再次睁眼,天已经亮起一角熹光,室内光线昏暗朦胧,悬着金色的浮尘。 想来睡了四五个时辰。 小姑娘眨眨眼,一摸头发,锐利的簪子不知何时已被桐花卸下。甫一起身,盖在肩上的石青暗花纹羊毛毯子滚落在地,热气一团团散出脊骨。 晏琳琅浑身大汗淋漓,热得难受。 就在这时,桐花进屋了。 她看到晏琳琅醒了,高兴地问:“小姐,你要先沐浴更衣,还是用些吃食?今早厨房煮了鸡汤馄饨,汤底用的是煨了一天一夜的蘑菇小鸡,香得很。” 晏琳琅弯唇:“还是先沐浴吧。” 桐花搀主子起身,进了摆放浴桶的内室。 桶里早早备好了温水,只要再添上几大壶烧沸了的热水就能洗澡了。 桐花知道晏琳琅的喜好,还往里头点了两滴桂花香露。 晏琳琅泡到水里的那一瞬间,紧绷的筋骨才敢逐一松懈。她一点点没入热水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比起前两天在蛊市的惊险,家宅里的安逸则显得难能可贵。 晏琳琅一边闭眼享受,一边问:“这两日,枫华院可有异常?” “异常倒没有……不过蔡嬷嬷老想打探寝房里的动静。夜里还在窗门探头探脑,差点没把奴婢吓死!”桐花给晏琳琅递去皂子,让她自己搓臂骨。小姐沐浴不喜欢他人帮衬,实在是很省心的主子。 晏琳琅低吟一声,往一侧的果盘里摸了个干桂圆入嘴。 “唔。下人不懂事,主子家确实该调教一番。”晏琳琅心里有了打算,吩咐桐花,“再去要一碗鸡汤馄饨吧!桐花是不是也饿了?你陪我吃点。” “啊?” “快去!主子的命令,你好皮实,竟敢违抗。” 晏琳琅张牙舞爪,作势要惩罚桐花。 桐花哭笑不得。 她明白小姐的好意,没再拒绝。 等桐花退下,晏琳琅擦净了身上的水迹。 她气定神闲,挑了一件蛋青色桔花纹织锦缎袄裙,又把未干的发小心挽成了一个小髻,斜插一支佛手玉簪。 打扮得妥善,晏琳琅轻手轻脚架起了支摘窗。 不远处,蔡嬷嬷果然借着教训小丫鬟的机会,往晏琳琅待的寝室,探头探脑打量。 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对上。 蔡嬷嬷一愣,呆若木鸡。 晏琳琅倒是一点都不虚,还朝她招招手:“嬷嬷,您来。” 蔡嬷嬷几日不见晏琳琅,桐花又把寝房守得铜墙铁壁,她都看不清这对主仆有没有捣鬼。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飞速而来,刹那间火花飞溅,弹飞了林墨玉手中的短刃。 “爹!”林墨玉气得跺脚,“您这是干什么?!” 林水御沉着脸大步而来,挥手让两个嬷嬷松开晏琳琅,一巴掌将林墨玉扇倒在地。 “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回望林水御,从小父亲连骂都不忍心,今日竟在这么多人面前结结实实打了她。 这打击对林墨玉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让她当场呆愣住,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 直到她看见那个徐徐步入花园、白纱蒙眼的身影。 晏琳琅被嬷嬷使大力按在地上久了,现下就算放开,两个膝盖也早跪麻了,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绿漪见状,上前两步搀起了她,顺手为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绿漪姐姐,”晏琳琅方才被欺负狠了都没流泪,撑腰的人来了反倒眼眶红红,瘪了瘪嘴,“对不起,我把饭洒了。” 绿漪看都没看地上的饭渣,张嘴就道,“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另有其人。” 林墨芝静静站在原地,轻轻唤了一声,“父亲。” 林水御颇为难地看了眼双眸噙泪的林墨玉,心中闪过一丝疼惜,但紧接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 “玉儿,向她道歉。” “爹,你在说什么?”林墨玉震惊,“你要我向一个贱婢道歉?!” 林墨芝皱了皱眉,“二妹妹,慎言。” 不过,总算把人哄走了。 风从窗户灌入,吹得满地书页哗哗作响。 殷无渡的视线落在那卷“破仙之战”的画卷上,眉头一皱,漠然抬掌。 白焰如长龙蜿蜒,转瞬将画卷焚烧殆尽。 潮汐由急到缓,直至次日清晨才慢慢平息下来。 圣地仙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晨露自叶尖滴落,折射出耀目的晨光。 晏琳琅小憩初醒,推开寝房的窗户透气,便见梅初月一脸菜色,衣衫不整、两腿发软地扶墙走来,不由讶然唤道:“大师兄?”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暗袭 梅初月最近明显有些力不从心,眼圈下总挂着淡淡的青,走路双腿打飘,连和师父玩博戏也是频频输钱。 几日下来,他人瘦了一圈儿,像是被什么精魅吸干了阳气似的。 但意外的,灵澜对他的态度却是缓和不少,偶尔借着路过的功夫递给他一个差强人意的眼神,能激得他一哆嗦。 在东海圣地探亲的这二十天,是晏琳琅难得的惬意日子。 到了归程之日,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白妙继续留在圣地修炼一段时间。 翡翠的死已经让林墨芝对她的身份产生了动摇,许昌所谓的出去办事,应当就是去查她的身份。 是真的流民,还是伪装成流民的眼线? 毕竟她前脚受了伤,后脚林墨玉身边陪伴长大的贴身婢子就死了,用一个心腹去换眼线的安全,实在不像林墨玉能干出来的事儿。 而她今日给林墨玉这个机会,就是为了再添一把火,让林墨芝查明她的身份后,加深愧疚的火。 对多疑者来说,绝不能将事实摆在他面前,要引他亲身探查到真相,才会让他真正放下疑心、信以为真。 林墨芝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重情。 不论对许昌还是绿漪,亦或是绿漪口中那个几年前死去的小厮,他都极尽维护。 当他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得知一直以来因自己的多疑错认了真心,甚至让献出真心之人一次次陷入陷阱,无边的悔意就会席卷他。 比之他自己招揽的许昌和绿漪,她将成为他心中最特殊的存在,获得他的信任,最终引他动情。 “阿琅,装好了。”晏琳琅估摸着这几把半入黄土的老骨头上山,为了照顾长者,皇家行程一定会多拖延几日,没个七八日恐怕回不来。 正中她下怀。 晏琳琅松一口气,决定在父亲面前最后演一出戏。 晏家马车马上要启程了,晏琳琅亲自抱了一件洁白无瑕的狐毛大氅过来,拦住晏瑾的马车。 晏瑾抬手撩帘,见阻拦他车的人是自己那个弱不禁风的二女儿,不由蹙起眉头。 “有事?” 皇帝都要上山了,他哪里还有空耽搁。晏瑾对晏琳琅的不识趣,又心生起一重恼怒。 晏琳琅用沾了胡椒面的手指,轻触碰眼角,催出一重润泽的潮红,我见犹怜地道:“父亲,山中雪寒,还请您多披一件衣。” 她一片孝心,特地来送男式的冬衣。 众目睽睽之下,晏瑾不好拂女儿的面子。 他耐住性子收下,淡淡道:“回去吧。” 可晏琳琅似是还有话说,足下死死定着,怎样都不肯走。 听到消息的焦莲和晏心月也打帘来瞧,望向晏琳琅的眼神裹挟了料峭风雪,冷得出奇。 焦莲抚摸女儿的头,嘲讽道:“我就知道她哪里是个乖觉的,还在不认命地争。一个庶出女,竟也想让你父亲心软,捎带她去冬狩。” 焦莲不难猜出晏琳琅的用意。 她今年十三了,再过两年及笄。 若当家主母不为她的婚事筹谋,她就得另外想办法。 能多见见世家嫡出公子抑或是皇亲国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晏心月撇撇嘴:“母亲何必在意她,不过是一个庶女,使出的招数也上不得台面,太小家子气了。” 晏心月自诩是世家里第一淑女,以自己有一个这样轻浮的庶妹为耻。 不远处的晏琳琅当然知道外人都是怎么看她的。 但她不在乎,这也是她混淆视听的目的之一。 晏琳琅拧了一把腕骨薄薄的皮肉,竭力让自己的委屈更为真实。 她欲言又止半天,开口:“父亲,此次上山,又逢雪季,您千万要小心。” 晏瑾今日是和皇帝一起入的山,临行前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圣裁圣明,选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进山。偏偏晏琳琅一个拎不清的孩子,竟诅咒这次冬狩路途艰险。 晏瑾发火,终是厉声呵斥:“放肆!天家自有神佛护体,今日一路定平安无虞,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闻言,晏琳琅顿时脸色青白,急忙跪到雪里。 她低头,雪白的颈子折下,卑微地颤抖。 “是女儿说错话了,女儿只是担心父亲……” “愚钝不堪!”晏瑾拧了拧眉心,“多和你长姐学学!” 晏琳琅咬唇:“是,小琅记住了。” “回去吧,”晏瑾放下帘子,不再看晏琳琅一眼。 马车一架架从她面前驶过,哄笑声、嬉闹声不断从车厢里传出来,不绝于耳。 晏琳琅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回枫华院。 她还命桐花封锁院门,这几日俱不见客,怕人笑话。 做完这些,晏琳琅精疲力尽地躺到了藤椅上。 “呼——总算消停了。” 这样一出戏做出来,她待在房间里几天不见人也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偷偷出府也无人会发现了。 晏琳琅叮嘱桐花:“你好好帮我看着院子,我过两天就回来。” 桐花不会拒绝主子的任何请求,她颔首:“小姐放心吧!不过小姐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桐花真好啊。”晏琳琅抱住小姑娘,撒娇似的蹭了下。 桐花喜欢和小姐亲昵,不由抿唇一笑。 晏琳琅乔装打扮成和桐花一道儿出门买糕点的丫鬟,下人们都知道晏琳琅今日闹的笑话,没有多说什么。 出了晏府,青竹亲自来领晏琳琅去见主子殷无渡。 他们要去距离此地有半日路程的琼花镇。 每年,谢家的蛊市都会开在这里。不止交换各种蛊毒,还有一些江湖上见不得光的宝贝也会在市场上流通。 这是八大世家与朝廷不会干涉的化外之地,流民与刑徒的极乐地。 因此,殷无渡才会说蛊市开启的时候,他们入内很危险。 杏儿笑着将食盒递给晏琳琅,还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栗子糕,俏皮地眨了眨眼,轻声道,“拿好,刚出炉的。” 晏琳琅却一反常态,颇为紧张地捏住杏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杏儿姐姐,有人跟了我一路,我害怕。” 杏儿顿时神情一肃,紧接着又露出一副笑模样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回去吧。” 得了她的保证,晏琳琅明白她会设法通知绿漪,便迟疑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她,见她冲自己摆手,这才拎着食盒走出了大厨房。 晏琳琅一路上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地样子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路过的下人们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没人想管闲事。 又或者说,没人想和松鹤院的人沾边。 走了一路都没发生什么,眼见快到松鹤院,晏琳琅才渐渐放松了警惕。 大厨房到松鹤院的路上,有一处造景花园,虽然占地不大,却做得小巧精致,暗合阴阳八卦之理,能够聚灵养气,故而这里的花都比别处开得早些。 晏琳琅这几日送给林墨芝的花都是从这里采的,她不采那些乍眼的大花,只是选了些颜色鲜嫩的小花凑做一把,每日变着些颜色搭配,央着绿漪将这些花插在林墨芝屋内的花瓶里。 绿漪原本要拒绝,听她说了一句“就算看不见春日之景,闻闻味道也算是在春日里了”,沉默片刻后同意了。 只是林墨芝问起来时,只说是自己采的,并没有提及晏琳琅,否则又要浪费一番心意。 之前几日为了避开林墨玉的眼线,她都是天快亮时偷偷溜出来,今日正好路过,索性顺手采了。 她没有注意到,原本花园中还偶尔有人经过,等到她采完花,已经空无一人了。 唯有不远处一抹鲜红身影,带着两三个婢子站在花丛中,好心情地垂首嗅了嗅牡丹香。 “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林墨玉很满意晏琳琅脸上露出的惊恐神情,她唇边带笑,一步一步走向晏琳琅。 “你、你要干什么?” 晏琳琅随之后退,正欲抬腿就跑,却被身后出现的两名壮硕嬷嬷按住,跪倒在原地。 食盒中的餐食洒了一地,手中的那束花还紧紧握着。 林墨玉扬了扬下巴,嬷嬷会意,从她手中夺过那束花送到林墨玉前面。 她抬手拨了拨被蹂躏地已经不再挺直的花朵,撇了撇嘴,“真是个贱人,喜欢的花也是这般杂种。” 晏琳琅听出她意有所指,红着眼挣扎起来,“把花还给我!” 瘦小的肩膀快被力气极大的嬷嬷捏碎了,疼痛让她流下眼泪,却依旧奋力挣扎着,想要夺回那束被旁人弃之敝履的花。 林墨玉收敛笑容,面无表情的盯着晏琳琅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抓起那束花,将它们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晏琳琅眼眶通红,嘴唇颤抖,抑制住啜泣倔强地瞪着她,“你是坏女人!” 林墨玉一愣,随即扬起狠戾笑意,抬手就甩了晏琳琅两巴掌,抽得她脸都偏向了一边。 她俯下|身,捏住晏琳琅红肿的脸,恶狠狠道,“再敢说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里、里是坏女人!” 晏琳琅对上林墨芝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厌恶。 林墨玉看着那双和从前那些骂她的人如出一辙、满是厌恶的眼睛,恶意如同浪潮翻涌而来。 她的指尖抚过晏琳琅的眼周,带着极度兴奋的颤抖之意,近乎疯狂, “不如,我把你的眼睛也挖了,让你去和你的大少爷做个伴,可好?” 原来他这些日子又是送灵药和清露,又是缠着她灵修神交的,是在为这事做准备啊。 在飞升之日到来前,他希望她变强,直至天下再无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再无可以威胁她的存在。 可是天魔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自信。 正想着,殷无渡却将她拉入怀中,抱住,而后慢慢收紧手臂,肩臂肌肉随即绷出漂亮的线条,仿佛要以这种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许久,久到晏琳琅快要窒息时,他总算放开了她,安抚地捏捏她的后颈,揉揉她的耳垂。 平静问道:“晏琳琅,你想不想成神?” 64-72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选妃 晏琳琅好像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问题。 殷无渡甚至连名带姓地唤她,神情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问一个出身六欲仙都的合欢修想不想成神,约莫和问一只蝼蚁想不想举起泰山一般狂妄。 无神之境从未有修士飞升过,千万年来一直如此。唯一一个飞升成功的殷无渡,严格说起来并不能算仙都土生土长的修士,与晏琳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当初玄溟神主答应要为你做三件事,还有最后一件事未曾应验。” 翡翠的尸体是在三日后被发现的。 那样子一看就是他杀,只是地方偏僻,根本无人看见是谁杀的。 林墨玉不好说出原委,央着父亲林水御动用回溯时间的法器,里面却连一个身影都没有,这分明是被修为高深之人抹去了身影。 而晏琳琅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任谁都能看出她没有修为,根本不可能做到。 林墨玉虽然确定凶手就是她,却也碍于没有证据无法说出口,愈发恨极了晏琳琅。 林府上下人心惶惶,林水御夫妻二人为了安抚人心,不仅加强了守卫,还在府内设下了防御阵法。 直到天气暖和起来,此事才渐渐平息下去。殷无渡虽顶着“李曦”的身份,却不常待在傀儡宗。 大多时候,他会将分-身尽数收回本体中,然后一整天不见人影,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即便他偶尔现身,眉宇间也带着浓浓的倦怠,有时晏琳琅还能闻到他衣襟上沾染的一丝血腥气。 殷无渡一声不吭的时候,多半是在筹划一件大事——自阿渡时期便是如此,在晏琳琅面前有多乖巧安静,背地里的满腹坏水便晃得有多响。 月上中天,晏琳琅自内室梳洗净身毕,披散着长发搴帘出来,便见窗边的美人榻上多了一道红衣艳丽的身影。 殷无渡最近真的很喜欢来她房中的小榻上躺着,也不回他自己的客房了。 而原本睡在小榻上的白妙,已经不知被他弄去了哪里。 殷无渡仰躺在美人榻的靠背上,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上,殷红的袖袍顺着榻沿淌下,被灯火勾勒出耀目的金边。他的两条长腿交叉搁着,因为身量太高,一截黑靴随意悬空在榻尾,看起来颇有几分不舒适的拘谨。 晏琳琅赤足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轻声走近,才发现他面上有一种近乎放空的淡漠。 自两人说开后,他见晏琳琅时便只用自己的本相,而不施以任何皮相的伪装。是以此刻他俊美的面容一半浸着月夜的霜冷,一半染着烛火的玉暖,透出光影分明的两种绝色。 晏琳琅嗅到了他身上刻意洗濯过的,清露的甘冽。 察觉到有人靠近,殷无渡转过那双漂亮的眼来,很自然地朝里边挪了挪,留出可供她坐下的空位。 “白妙呢?” 晏琳琅未曾坐下,而是弯腰撑在美人榻的靠背上,低头看他。 “碍事,将她弄去隔壁厢房了。” 殷无渡仿佛累极,说话跟闷在喉咙深处似的,带着轻沉的气音。 晏琳琅问:“你最近在忙什么?跟飞升有关?” 殷无渡看着她的眼睛,片刻,从喉间懒懒“嗯”了声。 晏琳琅单手抵着下颌,耷拉了一下眼皮:“就这么想飞升啊?” 殷无渡的唇线动了动,难得多答了两句:“我在乎的并非飞升本身,而是一件只有飞升白玉京后才能办到的事。” “听不懂,说具体些呢?” “具体的就是……” 殷无渡故意拖长了尾音,却在晏琳琅凝神倾听时恶劣一笑,慢悠悠转移话题道:“尊主手里藏着什么?” “呀,被发现了。神主的感知还真是厉害。” 晏琳琅与他一唱一和,将藏在另一只手中的墨玉簪拿出来,摊开在掌心给他瞧,“我拜托傀儡宗的炼器师将你以前的那柄天冥黑剑修好了,想着你现在用剑的机会少,便让他们改进了一番,附加了一项变形术法,喏……” 晏琳琅略一翻掌,手中的墨玉簪便化作一柄漆黑如夜的长剑,再一转,黑剑又变回七寸墨簪。 殷无渡眸光微动,胸腔的空洞仿佛被塞得满满当当,问道:“何时的事?” “来傀儡宗的第一日,就拜托墨宗主帮忙修缮了。” 晏琳琅顺理成章地将墨玉簪缓缓推进殷无渡的束发中,少年的头发黑且柔密,有点像女孩子。 殷无渡立即抬指勾来妆台上的菱花铜镜,悬于面前照了照,墨玉剑簪古朴温润,衬得他的肤色极白。 “这颜色挺称你,好看。” 晏琳琅歪头入镜,而后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笑着指了指自己发髻间的那支骨簪道,“瞧,一黑一白,还挺配。” 话一出口,镜中殷无渡的眸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晏琳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试着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做簪子时我并未想太多,只是觉得改造成这样较为方便,又恰巧是黑色……” “是那个意思也没关系。” 殷无渡仰首与她垂下的眼眸对视,漆眸中映着她姝丽的面容,抬指撩开她垂下的鬓发,“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晏琳琅一顿。 少年眸色渐深,指腹沿着她的耳廓往下,朝那片花瓣般鲜妍的唇瓣移去。 正此时,晏琳琅中指的紫精指环骤然发出刺目的蓝白荧光。 晏琳琅如梦初醒,直身看着指环上的荧光,暗道“糟糕”:“是师父的留影阵。” 殷无渡掌心一空,眉头微不可察地拢起,恹恹放下手臂仰躺。 “师父与龙鳞有感应,多半是为记忆解封之事而来。” 晏琳琅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殷无渡,一瞬的迟疑。 殷无渡慢慢垂下眼睫,起身欲走,却被晏琳琅一把按住手臂。 “你留下,不必走。” 晏琳琅做出了决定,莞尔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说话间她已抬指拂过紫精指环,施诀接通了留影阵。 再回首,只见方才还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殷无渡已正襟危坐,垂眸敛目,貌若神神祇,要多俊美有多俊美,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林墨芝大约只是怀疑翡翠的死与她有关,但却无法解释法器中为何没有她的身影,连带着绿漪待她都多了几分谨慎和探究之意。 冰琅消融,已经接不到梅花琅水了,林墨芝却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而晏琳琅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 冬日集琅、春日送花。 许昌外出办事去了,原本换了绿漪每日去大厨房拎饭,但今日要为院里的花池松土,她脱不开身,就交给了晏琳琅。 “你······快去快回,听见谁喊都不要搭理,拿到饭就回来,”绿漪将食盒递给她,“若、若是有人为难,你就告诉大厨房的杏儿,明白吗?” 晏琳琅点了点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明白了。” “嗯,去吧。” 绿漪站在院门边,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转身进去了。 晏琳琅明白她的意思。 自翡翠死后,她再也没出过松鹤院的门,即便林墨玉再恨、再气,也无法将手伸到林墨芝面前来。 听说后来璎珞院莫名死了两个下人,身上满是鞭痕,被抬出来时没有一块好肉。 真是芙蓉面修罗心。 无论林墨玉有多么生气,她也只能等,等一个晏琳琅走出松鹤院的机会,起码林水御在的时候,她不敢轻举妄动。 晏琳琅刚迈出松鹤院的门,走了没多久,就瞥见一个身影从隐秘处奔出,向璎珞院的方向去了。 晏琳琅一天的疲惫都没了,真的。 殷无渡爱演,那她就陪他演。 她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玲珑美目缓缓弯出柔妩的弧度:“本尊一个也舍不得呢,自然是……全、都、要。”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国师 薄纱床帐外烛影摇曳,晏琳琅散发披衣倚躺在锦绣堆中,玉色的手臂随意搭在玲珑起伏的腰线上。 黑衣阿渡以胸膛做枕,屈指为她按压太阳穴放松精神;白衣少年半跪以膝为凳,握着她的脚踝为她揉捏小腿驱散疲乏;红衣的李曦坐在榻沿,用金签子挑了去籽的樱桃肉喂至她的嘴边。 三个分-身各有千秋,一致的赏心悦目。 晏琳琅短暂享受了一把昏君的待遇,这几天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困意便争先恐后涌了上来,以至于一时晃神没衔住李曦递来的樱桃肉,任凭那沁凉的果肉落在掌上,在莹白的指尖留下一道红艳的湿痕。 “呀,脏了。” 见奚长离不服气,她摆了摆手,“你之道在于此,我不与你争辩。回魔界去,非我召唤不得擅入人界。” 奚长离撇了撇嘴,施施然起身,正欲离去时突然问道,“为何不直接灭了殷无渡神魂?” 她站了一会儿,没等到晏琳琅的回答,便知此事不可,也懒得多问,挥挥手离开了。 晏琳琅静坐半晌,今日自午后便水米未进,此刻未免饿得难受。 人族的身体实在虚弱,受了伤、晚上再不吃点东西,她真怕自己明日就被迫神魂离体了。 索性披上棉袄拐进了小厨房,想着熬点粥喝。 起了灶火烧上水,她在灶台边坐下,伸手靠近火苗取暖。 冬夜僻静,只有微弱的风声,晏琳琅想起奚长离方才的疑问,出了神。 天行有常,世间黑白之分犹如神魔两族,此消彼长却难以尽数消失,一旦她动手灭了殷无渡神魂,就如同亲手掀翻了天道面前的那杆平衡称。 魔族虽能趁神族无主之际攻入,却远非长久之计,必然也会随着神族的衰落而凋敝。 而殷无渡魂灭,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直到新的神尊诞生,魔界才会有下一任统御各方的魔尊出现。 所以她并不会彻底杀死殷无渡,只是借由渡劫一事,消减他的修为,甚至让他渡劫失败难以回归神位。 至于让他落入轮回? 神界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任神尊渡劫失败,必定会设法从中干扰,即便她想如此,恐怕也难以达成。 “在想什么?水已经开了。” 晏琳琅收敛神思,装作没听见脚步声,一惊猛地抬头看向来人。 水汽氤氲间,林墨芝原本就清雅俊秀的容貌竟添了几分仙气,白色绸纱蒙眼,在灯火昏暗的小厨房里,如同仙人降临。 晏琳琅愣了愣,红着脸匆忙起身,“大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便起身自己走走,”林墨芝温润笑着,“倒是你,这是吃过又饿了吗?倒也是,你正在长身体饿得快。在煮什么?” 装什么装?你不都知道吗。晏琳琅靠近殷无渡,凝望少年,一双杏眼水润莹亮,猫儿似的挠人心腔。 她讨好地说:“殿下,您应该也很想要红豆吧?与其把我的命让给别人,倒不如留我在您身边。这样我死的时候,红豆便归你所有了。我猜,白刃再如何厉害,也及不上黑蛇母的后裔,这笔买卖,你不亏!” 殷无渡眯起凤眸,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在寻求我的庇护?” “是。殿下神通广大,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护我。” “啧。可我平素最讨厌油嘴滑舌的人。” “殿下果真……与众不同。” 山猪吃不了细糠,被人捧着还不开心! 不过……晏琳琅想,殷无渡应该只是嘴上说话难听,未必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不然,他压根儿没必要提醒她关于红豆的事。 本质上,殷无渡也算是个好人吧!晏琳琅翘起嘴角。 昨日在紫金山熬了大夜又受了惊,眼下缓过神来,晏琳琅已经是劳累过度。 她囫囵吃了两口殷无渡带来的糕点,牛饮了一盏茶,捧着红豆一块儿入睡了。 马车颠簸一下,小姑娘的头歪过来,“咚”一声砸在殷无渡膝上。 少年霎时僵硬住身子骨。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昏睡过去的女孩儿,脸色发黑。 怎会有如此失礼的姑娘。 殷无渡想推开晏琳琅,刚伸出白皙指骨,又见她气息匀称平顺,睡得很香。 红润的小脸压在他白鹤纹的衫袍上,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餍足地嘟囔了一句“殿下”,不知梦到什么,眉心没有皱起。 和他有关的……好梦吗? 殷无渡耳尖微微生热,长指微蜷,犹豫一瞬,还是没吵她。 少年秉持渡子之风,无所适从地避开眼,撩帘望向窗外。 青竹见车帘打起,问主子:“殿下可有吩咐?” 殷无渡递去一块玉:“把这个留在蛇庙附近。” “如若留下随身之物,咱们岂不是会被世家的人发现咱们的行踪?” 殷无渡淡道:“就怕那群蠢货发现不了……你去吧。” “是,全听主子的。” 青竹心下一思忖,明白殷无渡此举定有自己用意,不再多言了。 只是错身的一瞬间。 青竹忽然瞥见晏二小姐倚靠殷无渡入睡的那一幕,心下无比震惊! 他知道殷无渡自小吃苦,戒心有多重。 主子看似温润,实则不近人情。平素在宫中,殷无渡压根儿不让宦官与宫女接近。凡是敢违抗命令的刁奴,主子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晏二小姐真是有通天的本领,竟能睡在殿下的膝上。 她是得了殷无渡的青睐么? 看来以后,青竹要对晏琳琅客气一点了…… 她哪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她明明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啊! 因是赶路,马车跑得快,山中小径又陡,稍微颠簸了些。 晏琳琅睡得不踏实,原本老老实实伏于殷无渡膝骨,却因车轱辘总撞上碎石的缘故一个劲儿往下滑。 眼见着要摔地上,殷无渡皱眉,轻轻搀了她一把。 “啧。” 殷无渡从未觉得这条路这般难御车,车壁每次一颤动,他便拧起了秀气的眉峰。 “明月,慢点,路太抖了。” 车夫名叫明月,也是殷无渡的暗卫之一,专司二皇子出行的事务。 听到主子的命令,明月一愣,低头应是。 倒是稀奇,殷无渡从来不是娇气的郎渡,也最烦太多时间耽搁在路途中,很浪费。 今日,主子怎么改了性子,怨起他御马太急躁了? 难不成之前殷无渡都在忍耐?思及至此,明月夜里睡醒都要扇自己几巴掌——怪他迟钝,主子家一点心思都猜不到! 赶了半天的路,总算回到晏家。 即便深更半夜,殷无渡身为皇子,想要进出家宅,根本无人敢拦。 他轻轻搡了一下晏琳琅的肩头,提醒:“到了。” 晏琳琅迷迷蒙蒙睁眼,一抬头,便是殷无渡那张神情复杂的昳丽脸蛋,不由颊上生热。 再一看掌心,干涸的血液被五指的热汗融化,染上了殷无渡白净的衣摆。 一窠窠红团印记,触目惊心。 殷无渡最爱洁,心里一定想要弄死她了! 晏琳琅胆战心惊,怯怯开口:“若臣女说,我无意冒犯殿下,您信吗?” 殷无渡冷哼一声,难得没有发难。只凉凉道了句:“从我车里滚出去。” “嗳,是,这个臣女很擅长。” 晏琳琅蔫头耸脑地退下。 她想,殷无渡再也不会相信,她其实为人正直、心思清白了。 晏琳琅归府之前,先撕下易容的面皮,又学殷无渡的模样,屈指抵唇,小声吹了一下口哨,赶走小粉蛇。 然而红豆懵懂,没有明白晏琳琅的意思。 直到她小声催促:“红豆,你躲起来,自己找吃的去。” 晏琳琅顿了顿,将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我、我想煮些粥喝。” 既然他装作不知,那她便与他演好这出戏。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局促,林墨芝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活泼与亲切,“那我蹭一碗可好?” 晏琳琅一愣,随后连忙笑着答应,“好!” 两人围坐在灶火旁,一人捧着一碗无滋无味的米粥低声说着话,林府、伤口似乎都被遗忘,他们真如一对兄妹闲坐一处,彼此无间亲密。 “大哥哥快回去吧,我来洗碗。” 晏琳琅想要伸手扶他,却被林墨芝轻轻推开,“无事,我一个人不也走过来了。你洗完早些休息,或放到明早再收拾,不要太晚。” “好,”她乖乖点了点头,“那大哥哥你小心。” 林墨芝手中竹仗点地,推开房门,慢慢摸索着走了出去。 行至拐弯处,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他。 “还没休息?” “回主子,起夜时恰巧看见您进了小厨房,这才在此等候。” 许昌说话一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这也是林墨芝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这小丫头挺能撑,”林墨芝突然笑了笑,“我装作不知她受伤,她竟也不与我说。” 许昌疑惑,“那瓶药?” 林墨芝明白他的意思,“我让绿漪送去时,不要提是我让她送的,更何况她去时晏微琅正在睡觉,又如何知晓是我送的?” “改日她若问起来,绿漪认下便是。” 许昌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林墨芝兀自感叹,“一个小丫头,正是天真的年纪,尚不知自己是被父母卖入府中,一生都要为奴为婢,受了欺负能忍住哭诉,有如此忍耐心性。” “许昌,你说这可能吗?” 他吸了口凛冽寒气,意味深长道,“除非,此处有她所求之物,不惜用苦肉计也要留在这里。”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跟着她了。” 剩下的一个墨昭昭开启了防御机关,以傀儡人偶代替自己受难,这才躲过一劫。 “他们人呢?”墨昭昭心有余悸。 晏琳琅只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被那剑光传送走了,这里的空间被切割移动过。” 想起什么,她紧张地回头望去—— 还好还好,殷无渡仍站在原处。 方才那几道剑光有所忌惮似的避开了他的身形,整片废墟剑痕狼藉,唯有他的脚下干干净净,万鬼不侵。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灭神 交错的剑光停息时,黑气也随之散尽。 “跟着我。” 殷无渡以术法抹去脚下的尘灰青苔,这才朝晏琳琅伸出手,将她拉上风化严重的石阶。 惟恐这片阴煞之地,弄脏了她漂亮的仙履与绯裙。 “尊主,这位话很少的俊俏郎君是谁?我竟然看不透他的修为。” “什么小丫鬟,分明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民!” 她那双灵动杏眼都凌厉起来,捏着鼻子拨拉两下晏琳琅,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指不定身上带着什么病,竟直接就扔了过来!” 晏琳琅眨了眨大眼睛,脆生生道,“我没病。” 她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魔、神、仙、妖、人没见过,扮个女孩信手拈来。 绿漪见她口齿清晰,挑了挑眉继续问道,“你叫什么、从哪来、几岁了?” “我叫晏微琅,从离北来,约莫十五岁了,爹娘说让我先在这里待着,过两日就来接我。” “十五岁?”绿漪惊讶,细细打量晏琳琅,又比了比不到她肩膀的个头,“你这干柴瘦小的模样说十二岁都嫌大,居然十五岁了?” 晏琳琅不知该怎么回答,年龄是她随口编的,总不能附身前还得查探一下岁数吧。 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姐姐,‘婢子’是什么意思啊?” 绿漪脸上闪过不自然,她摸了摸鼻子,含糊道,“就是小丫头的意思。你跟我进来吧,脏死了,我先带你去沐浴。” 等晏琳琅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绿漪又用红绳给她简单挽了发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干瘪脸蛋,面上露出几分笑意。 “刚刚脏兮兮的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是个美人胚子,”绿漪示意她跟上,“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少爷。” 晏琳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跟上。 松鹤院对于她来说,简直小得不像话,连夜台最小的院子都比这里大多了。 没走几步,就到了所谓的“主间”。 晏琳琅跟在绿漪身后进去,扑面而来一阵暖意,但这温度比之铺满地龙的人间皇宫来说,实在是冷得像地窖一般。 也只有从冰天琅地里进去的前一炷香是暖和的,若是在里面待得久一些,恐怕会越来越冷。 绿漪让晏琳琅在外间等候,自己先撩起里间的厚门帘走了进去,随后传来几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几声咳嗽。 晏琳琅瞥了眼边缘处打着补丁的门帘,又扫过屋内几件零星摆设,以及方才门口连个传话伺候的人都没有,便大概知晓殷无渡这辈子转世而成的林墨芝是什么境地。 她从鸿蒙镜处得知消息时,已经距他转世过了些时日,再加上交待魔界各类事宜又耽搁了半日。 人界与其他五界时间流速不同,晏琳琅怕她还没来得及下凡,殷无渡就投了个短命鬼匆匆一世。 为免错过,她根本没来得及了解林府情况,便附在了“晏微琅”的身上。 换言之,即便那对夫妇不卖女儿,她也会想办法进入林府。好一对璧人。 晏心月心中不喜妹妹的轻佻,先是兜搭了二皇子,现在还想和未来姐夫有什么攀扯么?乡下长大的孩子,果然没有规矩。 晏心月把不喜的念头抛诸脑后,上前对殷凌笑说:“大殿下,教您久等了。” 殷凌见到为悦己者容的晏心月,微微扬唇:“无妨。” 两人并排朝院外走,一时无话。 殷凌闲谈聊起:“你妹妹衣上的香,和你有几分相似,都是取的什么香料?” 闻言,晏心月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晏琳琅才是第一个救起殷凌的女子。 若她的乖顺都是假象,不难想,晏琳琅会对殷凌说出真相。 “取的是桂花香料。” 晏心月早早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因此也仿制了晏琳琅的熏香。 “原来如此。”殷凌会意。 晏心月抿唇,故作不经意地补了句:“我这个庶妹,在乡下长大,心思有些小家子气,惯来爱学人。兴许是觉得我衣裙熏香好闻,特地喊调香师仿制了一盒吧。” “嗯。”殷凌没有上心,他对这些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 晏心月不再多说有关晏琳琅的事,他们有说有笑,出了内宅,往外府设下的官宴青棚里去了- 夜里,吃过了官宴。 晏琳琅捧了一个红漆描金菊花纹攒盒找殷无渡。 她准备充分,匣子里放了玫瑰糕、枣泥花糕、桂花糕……羼了糖粉,一口下去,松软可口,很香甜。 枫华院的茶水不够上品,再蹭一蹭殷无渡院子里的贡茶紫笋茶,真的快乐! 晏琳琅都打算好了,今晚她要如何如何守岁。 哪知,小姑娘刚到院子,就结结实实吃了一口闭门羹。 殷无渡住的寝室房门紧闭,连靠着游廊这一扇的窗都不开。 他居家时明明手不释卷,就连夜里都会坐在窗边看书。 晏琳琅:…… 怎么回事?这小子又闹脾气了?她没惹他啊! 晏琳琅只能耐心放下食盒,踮脚敲了敲窗户。 “二殿下?小琅?” 周遭静悄悄的,没人回话。 晏琳琅仍不死心:“我这个人很倔强的,你不回话,我就在门口一直烦你,等到你回话。” 许是她太烦人,室内终于有了动静。 “回去。” 殷无渡的声音沉闷传出,语气的确不善,生了好大的火气。 阴晴不定的郎渡,晏琳琅无奈耸耸肩。 “殷无渡,你究竟在生什么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守岁,我把点心都带来了。” 晏琳琅原以为殷无渡不会回答,哪知,他竟也给她脸面,冷冷地开了口。 “你讨好投奔大哥,可比我得利多了,没必要来找我。还是说,需要我帮你告诉大哥,救了他的晏家女,其实是你吗?” 几乎是在瞬间,晏琳琅想到方才路上那若有似无的骨碌碌声。 原来经过走廊的人,真是殷无渡? 他是不是看到她和殷凌交谈了? 哈哈哈。 晏琳琅不知为何,忽然想笑。 小姑娘毫不遮掩的笑声传到了内室,令殷无渡眉心间的郁色更多了一重。 既羞又恼,殷无渡白皙如玉的脖颈与耳后微微泛红。 她真烦人。 很快,晏琳琅不依不饶地趴在窗户上。 她透过缝隙,狭促地问: “二殿下,你生气……其实是在吃醋吗?” 如今看来这位林府的大少爷,恐怕是有名无实,甚至爹不疼娘不爱、受人欺凌。 绿漪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牵着晏琳琅走进里间。 在外间还不明显,里间如同被药罐子泡过,空气里残留着极浓重的药味,几乎将人熏晕过去。 雕花木床漆面灰沉,靠近床边放着一座陈旧碳笼,角落里还挤着一张书桌和卧榻,被后面摆满书籍的半墙书架一比,简直逼仄又小气,半点不像一府大少爷的居所。 绿漪拽了下她的袖子,指了指地面,瞪着眼睛轻声道,“见了主子要跪。” 晏琳琅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反驳道,“爹娘只说见了知县大老爷要跪,没说见了什么‘主子’也要跪。” 她凭什么跪殷无渡?殷无渡跪她还差不多。 “你这小妮子,还挺倔,”绿漪眉头蹩起,说着就要来拧她耳朵,“我让你不听话。” “好了绿漪,不要吓她。” 裹着毯子围坐在床榻里的人终于出声,他合上手中书本,蒙着白纱的脸微微转向二人这边,听音寻人,修长苍白的手在虚空中招了招。 “来我这边。” 原本想要阻止的绿漪后退一步,任晏琳琅踩上脚踏靠近,盯着林墨芝眼睛上的白纱细细观察。 这人竟是个瞎子? 真瞎还是假瞎?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似乎对她的靠近有所察觉,显出不适应之感。 林墨芝面容清俊柔和,细看又有几分冷漠疏离之意,与殷无渡本相只有一二分相似。 蒙在眼上的白纱半透明,凑近些便能看见那双紧闭的眼睛,以及压在白纱下长而密的眼睫,说起话来声音柔和,也与那个冰块一样的神尊不同,瞧着像是个好脾气。 林墨芝察觉到晏琳琅接近,一动不动任由她看,却在下一瞬身体一僵。 刚进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不懂主仆之别,抬手轻抚白纱,指尖温热透过白纱落在眼睛上,像是冬天里的炭火,灼热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的嗓音尚留有几分天真稚气,糅合成十分真诚的心疼,“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他溢血的薄唇轻启,下意识放轻声音,低头哄道:“不要生气了,晚晚。”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晚晚,看见你脚下的阵法了吗。” 殷无渡垂下双目:“这底下埋着曦朝三十万亡魂,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只是追随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昏庸无道的暴君,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活着的权利……” 晏琳琅周身漫出一丝寒意,哑声道:“殷无渡……” “晚晚,我不是李暝。” 殷无渡哈地一笑,自毁的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一字一句道,“那个残暴无良、千人唾万人骂的暴君,才是我。”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人祭 战败者注定青史无名,“残暴嗜杀,渎神蔑天”几个字便可概括他的一生。 被人骂暴君骂得久了,以至于殷无渡堕落鬼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曾有着一个太阳般耀眼的名字—— 李扶光。 扶桑之光,日出东方,是和国号“曦”一般承载了万万人希望的名字。 “鬼蜮中八百年,血肉无数次撕碎重生,我早已忘了自己是谁。直至你将我带出鬼蜮,重新养出肉身,在涅槃池日复一日的净化洗髓中,我才渐渐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做‘殷无渡’,只做殷无渡。” 可是他不能。 数十万亡魂日夜于耳边哭诉,那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段分不清现实与过往的混沌日子里,晏琳琅便是他唯一保持清醒,不疯、不自毁的动力—— 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骄傲明媚的少女欣赏他。 大琅饥荒年,卖儿女者众。 “阿琅,你先跟着这个伯伯,我们过两日来接你,”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从锦衣男子手中接过两袋糙米,扯着笑哄道,“要乖乖听伯伯的话,知道吗?” 晏琳琅看了眼紧紧抱着小弟弟、背过身去擦泪的中年女人,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事儿倒是正合她意。 晏琳琅抬头看了眼门前牌匾上的“林府”二字,跟着张管家进了府。 她穿过长廊,路过在饥荒年里依旧健康红润的婢女仆人,绕过府里主子们才能去的花园池湖,最后停在偏僻的“松鹤院”门前。 张管家轻轻敲响紧闭的门扉,不多时,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吱呀——” 晏琳琅眨了眨眼,门内探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女孩,与刚才那些丫鬟不同,她衣着简朴、面色红润,正是爱美的年纪却未施粉黛,颇有几分清丽之意。 开口却与“清丽”差得远了。 她嗓音尖细,吊着嗓子说话时难免显得刻薄,“张管家,今儿怎么有空来松鹤院?” 听她语含讽刺,张管家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将晏琳琅往前拎了几步,送到她面前,“这是今日刚进府,老爷说给大少爷送过来做个洒扫婢子。绿漪,她就交给你了。” 他一通话噼里啪啦说完扭头就走,半点没停留,只剩下绿漪咬牙切齿,与晏琳琅面面相觑。 自那日之后,绿漪不再像之前一般牢牢盯住晏琳琅,也不再限制她进出松鹤院,反而大有不管她之意。 晏琳琅除了早起烧水,就是出去为林墨芝接梅花琅水。 她不在乎林墨芝如何对待日日送去的琅水,也没指望用所谓的日久天长感动他,她只是借此寻个机会罢了。 多疑之人,连坦然接受别人的好都不敢。 晏琳琅心中嗤笑,动作却不停,又晃了晃梅花树。 “大胆!” 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婢子,将晏琳琅一把扯倒在地,原本快要接满白琅的瓷罐摔落在地,好在琅地柔软没有摔碎。 她连忙伸手去捡瓷罐,那婢子却手疾眼快地将其拾起来,递给了自己的主人。 她抬头去看,只见眼前人一袭大红鹤纹织金斗篷,衬得原本昳丽的容貌又明艳几分。 还没待她多看几眼,方才扯她的婢子便骂道,“你这贱丫头,直勾勾地盯着二小姐作甚!” “她、二小姐拿了我的罐子,”晏琳琅顿了顿,嗓音怯生生地,“请二小姐把罐子还给我。” 林墨玉扑哧笑出声来,似乎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她声音娇美,说出的话却狠毒,“你倒是说说,这府中哪样东西是属于你的?连你都是被爹娘卖给我们家的弃女罢了。” “你胡说!”晏琳琅骤然直起身子,双眼含泪,倔强道,“爹娘说过会来接我的!” 林墨玉恶劣地笑了笑,戳中晏琳琅的痛处让她格外得意,“区区仆婢,竟敢出言顶撞。翡翠,掌嘴。” 翡翠应了一声,示意身后的两个嬷嬷压住晏琳琅,手臂抡圆狠狠抽了她十几下,直到林墨玉喊停才住了手。 晏琳琅跪坐在地,双手勉强撑着身体不至于摔倒在琅地里,现下她顶着凡人之躯,十几个巴掌抽得她耳畔嗡鸣,两颊灼烧般的疼,嘴角缓缓渗出血来,滴落在白色的琅地上,分外刺目。 真是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她自己的血了。 晏琳琅垂眸,隐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之色。 奚长离顿时收起混不正经的样子,坐起身子抬手一抓,便将桌上的伤药握在手中。 她沾起药膏,捧起晏琳琅的手,细细涂抹在伤口上,最后又轻轻吹了吹,像是在努力抚平即将出笼的凶兽。 “我尊贵无比的尊主大人,还疼吗?” 晏琳琅看着眼前扮做殷殷可怜模样的合欢宗老祖,撤回右手,“别把合欢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嘛好嘛,”奚长离捋了捋鬓角碎发,眼中闪过隐秘的兴奋,“我只是好奇,你这般冷心冷情的人,要如何引殷无渡动情?” “要不要,我帮帮你?” 她说着话,纤指又伸了过来,在晏琳琅衣领处轻柔划过。 晏琳琅不由得眯了眯眼,饶她身为魔尊,也被眼前殊色一晃,她沉默一瞬,“你要如何帮我?” 奚长离凑近她,笑嘻嘻道,“最近本宗主新炼制了一味丹药,可让男人所有感情皆倾注与你一人,如烈焰焚烧、炙热滚烫,我为它取名——‘焚情’。” “要给那位的转世来一颗吗?” 晏琳琅皱眉看了眼色如其名的红色丹药,“修道者渡劫,乃是天道考验,杀劫需经历死亡,生劫需受生之苦,情劫自然要动真心。” “真心?” 奚长离似乎听到了极可笑的话,挑了挑眉,“这天下的男人都没有心,何来真心?” “要我说,你何必受这苦?”她示意晏琳琅右手。 “世间万物皆有价,想要得到或用金钱、或以躯体、或损神魂,总有需要付出的东西。” 晏琳琅垂眸,缓缓合拢掌心,“常言真心难求,你应当比我清殷,想要得到一个人真心,便要付出更多的代 前几日她看到天河下有金色的光芒闪现,下意识一捞,就捞中了人间信徒的祈愿,稀里糊涂回应了召神之祭。 按理说,天道神女无需回应人间召神,信徒的祈愿也飞不到这么高远的地方。 既然送到她手中来了,便只有两种可能:一,这个愿望大到连白玉京的众神无法实现;二,这是天道的安排。 于是照夜以轻纱遮面,飞身现身召神的金光阵中。 那群玄门修士欣喜若狂,如见救世神祇。 他们让照夜杀一个人。 一个只有天道神才能杀死的人。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入宫 当年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修补九天裂缝,那曜魄星辰得了她的神力滋养,历经千年便也有了意识,诞生出一位新生神女,名为‘照夜’。 取‘星辰之力,照耀夜空’之意。 天道神生来就是掌管世间秩序的神明,与那些凡人修炼而成的正神有着本质的区别。照夜的职责便是待在白玉京之上,守着天道之门,阻止天魔侵入。监管世界天盘,不让秩序生乱…… 简而言之,她与天道秩序彼此依存,互为掣肘。 这数千年来,她连活物都见不到几个,更不用提下界杀人。 林家仆婢需要天不亮就起床,洒扫院子、烧好热水,再去府中厨房为主子提今日早饭。 当然,府中主子们大多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他们的仆婢也跟着受到优待,是不用去挤着排队提吃食的。 松鹤院偏居一角,林墨芝虽然挂着林府大少爷的名头,却是个“隐形人”,自然没有小厨房这种待遇。 “许大哥,这么早就去提饭吗?” 晏琳琅从柴房里出来,紧了紧手里快要挡住脸的烧火柴。 许昌顶着一张沉默寡言的脸,点了点头,随即拎着食盒步子一抬出了院子。 松鹤院只有他们三个仆婢,许昌看着比绿漪还岁数大点儿,说是小厮,但除了贴身伺候林墨芝,他还包揽了院子里所有的力气活儿,劈柴、挑水、搬煤······ 绿漪只用干些洒扫和洗衣服的轻活儿,晏琳琅说有十五岁,看起来却又瘦又小,还没扫帚高,绿漪只给她指派了早起烧热水的活儿,倒也清闲。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晏琳琅转身进了旁边的厨房,放下柴火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随手挑了两根柴扔进了火中。 绿漪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见晏琳琅正扇火烧水,轻哼一声嘀咕道,“还不算懒。” 晏琳琅回头,笑眯眯地与她打招呼,“绿漪姐姐早,水就快好了。” “知道了,我又不瞎。” 绿漪扬着下巴端来木盆,舀了些热水,掺好凉水后端去了林墨芝房里。赫连家已销声匿迹,因此人们口中的八大世家,实际上仅剩下七家。 别家担任潜渊官学老师的,都是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抑或是天赋异禀的少主。 唯独杀神周家推出了老家主,既接任官学院长,又是潜渊的师长,代表周家传授传家术。 这位老家主,也就是周皇后的父亲,当朝国丈周崇丘。 潜渊官学第一年入学的学子,除却无名额限定的皇家子女,每家世家子弟仅限五人。 基本都是嫡子女,唯独晏琳琅一个庶出,运道好,榜上有名。 她的名字送上天家御案前,等同于上达天听。 即便二叔晏舟的嫡子晏楚重病痊愈,晏家也无法再更换人选了,只能等待下一届入学的名额。 晏琳琅如释重负,终于能睡几天安稳觉。 上京入官学的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年关,大雪封山。 皇帝殷望山回不了京城,只能在乡镇地方过年。 幸好京城政事有五省六部以及七位世家家主协理,倒也不耽搁国家的运作与治理。 只是,为了让纡尊降贵留在地方的皇帝过好年,世家各显神通,卯足了劲儿想点子讨渡主欢心。 最终,各司各府决定扬一扬各家所长,譬如廊庑底下均挂满了鲁家新创的山水自走灯,夜里一点起烛火,热气熏腾,便会转动五颜六色的灯帘,散出奇异的光。 外人瞧着热闹,晏琳琅每次路过游廊都会被不断变换的灯色吓一跳。 太阴间了,晏琳琅唯有在画卷里看到阎王殿时,才能有幸见到这么多黄黄绿绿的色彩。 除却机关客鲁家献宝,百蛊渡谢家也制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傀儡人偶,牵线唱戏台。 只是晏琳琅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都是用尸体人.皮裹的木头身子,实在瘆得慌,也没有去捧场瞧过热闹。 八大世家许是有重任在身,近日接触甚密。 不过大家都是老油条了,明面上圆融,私底下唇枪舌战,没个消停。 晏琳琅做贼心虚,害怕在宅子里行走时不慎撞见拜客的谢芙与鲁沉山,没敢肆意乱走。 她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按照焦莲和晏心月的话就是:“晏琳琅占了能去潜渊官学这么大的便宜,将来兴许还能接触到皇家子女,自然不愿念头落空。能躲在院子里保全自个儿最好,免得出了差池,一辈子都要留在乡野小地方。” 晏心月也认为母亲说得在理。 况且晏琳琅是个隐患。 毕竟晏心月与大皇子殷凌结缘,是因当日大皇子落水的救命之恩。 如若晏琳琅不开眼,说出真相。那么晏心月就成了满口谎话的骗子,会惹殷凌不喜。 她希望这个庶妹聪慧,不要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晏琳琅留在枫华院,只是想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躲在房里吃各种冬日年节限定的菜品。 比如腊火腿、松菌糯米饭、芋粉团、栗子糕以及蜜汁肉脯…… 过年那天,晏琳琅再不想见客也得出来认人。 为了不丢晏府本家的颜面,或是惹家主晏瑾的不喜,焦莲不会在晏琳琅的吃穿用度上做手脚。 因此,晏琳琅今日的衣饰也很贵气与喜庆。 晏琳琅穿的是一身蜜色折枝花纹袄裙,怕天冷,披了一件猩猩红的兔毛斗篷。雪颈上套了金橘子璎珞项圈,发髻束成双环,各绑了一枚鎏银白兔锞子,下坠长长的蜜合色丝绦,极为灵动可爱。 世家间有讨新年利是封红包的习俗,晏琳琅年纪小,还不曾及笄。 她给家中父母拜年后,便稚气地讨要红包。 焦莲看着小姑娘娇滴滴地讨钱,心里怄得要死,脸上也不敢显露分毫。 她只能故作亲昵地轻戳了一下晏琳琅的额头,无奈道:“你呀!真是小人精。” 晏琳琅也顺杆往上爬,亲热地抱住了焦莲的手臂。 “若非母亲疼我,我又怎敢大清早来讨红包呢?这不是想给母亲添一份口彩吉利么!” 晏琳琅聪慧得很,故意让其他世家的长辈以为,她一个庶女和本家嫡母关系亲厚。 不知情的人仔细一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晏琳琅早年丧母,对母亲自然是十分依恋。又看晏家竟把入潜渊官学的名额让给这个庶出女,也可以窥见几分端倪——晏琳琅确实很得焦莲和晏瑾的疼爱。 晏心月看到母亲被晏琳琅缠住,心里恼怒庶妹的没脸没皮。 但她秉持长姐的贤淑风范,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厅堂里让开一条道。晏琳琅昏过去的期间,殷无渡命令青竹将人拖走。 他们隐在密林处,一直等到天明,不出殷无渡所料,果真有一茬茬暗卫来蛇庙查探虚实。 殷无渡问:“来的是谢家的人吗?” 谢芙摇摇头:“不认识。”五天后,皇帝殷望山结束冬狩,各家世家长辈都回到了祖宅。 果然,殷望山此行是挂羊头卖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不知皇帝用了什么法子,让八大世家的家主都同意了官学的创办,还为官学起了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潜渊”。 潜龙在渊。 官学名字意义太重,无人敢斗胆猜测一二。 潜渊官学除却教习诗书赋论等文课的翰林院官吏,还会从八大世家各聘一位长者教习传家术。 她要好好敲打晏琳琅了。 另一边。 正堂里的晏琳琅,一边粘着殷无渡说话,一边有意无意把自己暴露至皇帝殷望山的眼皮底子下。 她今日高调,实际上也是有所图谋。 爬得越高,焦莲越警惕她。 为了别在上京前不明不白死于宅子里,晏琳琅必须有所部署。 譬如今日,她故意让更多人关注自己。 为了求生,她甚至不惜借殷无渡的势。 毕竟,一个前脚刚落到皇帝与皇子眼里的庶女,后脚就死了。 这其中定有阴谋。 世家大族,总不至于无能到连家中小姐都保不住吧?除非是他们不想保住。 为何呢?自然是看不起皇帝的二儿子,不愿舍弃嫡长女与大皇子殷凌的联姻,所以只能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可是,对于殷望山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 两个儿子都是染了他的血。 羞辱殷无渡,便是羞辱天家! 说深了,晏琳琅如果近日死了,晏家便是在蔑视天家。 而父亲晏瑾一生谨小慎微,他不敢的。 至少,近日不敢。 晏琳琅一场戏演完,推殷无渡的木轮椅至廊庑暗处。 四下无人,少年郎终于冷声开口了:“我陪你演了这出戏,够你活到入学那日了?” 晏琳琅当然知道殷无渡有多聪慧,原来他早早知情。 小姑娘知恩图报,对冷酷的少年郎盈盈下拜。 “够了。小琅,多谢二殿下庇护之恩。” 殷无渡不接受她的道谢,只是屈起白皙如玉的指骨,支着下颌。 小郎渡目光恹恹,凝视眼前的少女,半天不说话。 风雪渐大,夹杂雪絮的风袭来。 晏琳琅的浓睫微颤,一缕乌发连同发带扬起,勾缠在耳边。 殷无渡不由蹙眉,下意识探指,帮她拨了去。 可惜,指尖没把控好距离,指腹一动,轻轻挨蹭上晏琳琅靠来的脸。 丰腴的、温暖的脸颊,烫如烙铁,几乎要将他融化。 满心不适。 殷无渡猛然缩回了指骨。 他垂下眼睫,薄唇紧抿,脸色铁青。声音也陡然绷紧,冷冷地驱逐晏琳琅。 “戏既然演完了,那你该走了。” 晏琳琅不明白殷无渡缘何在一瞬之间变得阴晴不定。 她眨了眨眼,倒也没恼。 只是临走前,女孩家留了一句:“今晚,我找殿下一起守岁看烟花,好么?” 殷无渡一怔,错愕地抬了下颚,凤眸里满是不解与困惑。 她为何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殷无渡:“我不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找殿下一块儿谈天。” 殷无渡缄默。 明明该拒绝晏琳琅的。 偏偏他嶙峋的喉结微动,没说出狠厉的话。 不知为何,他道:“随便你。” 冷冰冰的一句话,却惹得女孩弯唇一笑。明艳嫣然的笑,艳若桃李。 烦。殷无渡避开眼,他的指尖微颤,恨不得插翅逃离此地。 随后,他推动木轮椅,很快走了。 毕竟,殷无渡不想让晏琳琅看出。 他其实,并不讨厌。 “哦,那就是晏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鲁沉山直觉眼前的小郎渡不简单,他竟会对八大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 再一看殷无渡的木轮椅,鲁沉山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听说大乾国的二皇子不良于行。 难道眼前的小郎渡竟是皇裔?不对啊,可二皇子分明是个废人,怎会精通各家秘术? 殷无渡也随便鲁沉山打量。 他毫不畏惧,似笑非笑地道:“哪日风声泄露,便是尔等的死期。” 鲁沉山的心思被猜中,抿唇不语,再也不敢多说。 窃窃私语的当口,又来了一拨人。 这次,谢芙有了反应,她一个激灵。 殷无渡停下饮茶的动作,鄙夷道:“你手上的蛟蛇能镇一山蛇族,应当是黑蛇母之子,也就是小蛇王。堂堂蛇主,竟起了这么一个窝囊的名字,也亏你想得出来。” 晏琳琅鼓了鼓腮帮子:“红豆多可爱啊!而且它是粉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粉色的小蛇。是不是,红豆?” 殷无渡想到晏琳琅还能给陪睡玩偶取名“狗蛋”呢,顿时放弃和她交谈的欲望。 晏琳琅:“红豆要怎么养?平时要如何驯兽?我需要喂它吃什么吗?” 殷无渡:“你是晏家人,育兽的药粉以及你的血肉就足够驯化蛟蛇了。它会自己觅食,你不必管它。至于驯兽……等它大些再驯也不迟。” 晏琳琅明白了,刚出壳的红豆,不过是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这样小的孩子,她能教什么呢? 她回忆起掌心绵绵不断的剧痛,原来那一枚贯穿皮肉的银针上混合了育兽的药。 晏琳琅点头:“在我没有赠你血液之前,你是如何养育白刃的?总不会是每次都取育兽药喂养吧?” “嗯。” “那行,听殿下的。” 殷无渡放下茶碗:“哦,还有一事,我要告知你。” “什么?” 殷无渡唇角微微上扬,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虽说你运气很好,驯化了小蛇王,但你同时也为自己揽了一道催命符。” 晏琳琅顿感毛骨悚然:“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世人无不想要黑蛇母的幼崽,而它如今落在你手里……若想重获小蛇王,便要杀你,毁了主契。这般,小蛇王方可重新认主。也就是说,你的人头,摇摇欲坠。” 晏琳琅实在不懂,这么可怕的事,殷无渡竟还能笑得出来。 但她不蠢,也有自己的破解之法。 它这才明白晏琳琅的话,欢喜地钻入雪地里,一溜烟跑了。 来人一身素缎盘扣长衫,乌发高高束起,眉眼硬朗锐利,如鹰隼一般睥睨众人,不是好相与的面相。 晏琳琅收回目光,灶膛火光倒映在她眼瞳上,愈发显得漆黑深邃。 她进林府也有小半个月了,平常绿漪看得严,根本不让她出松鹤院,还特意再三叮嘱她少出去。 究竟是真的为她好,还是害怕她是哪个院安插进来的眼线也尚未可知。 林墨芝身体虚、不能受凉,整日窝在屋子里,绿漪一贯霸道,拦着她不让进去,她见到林墨芝的机会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摸清林墨芝对她的态度。 取得他的信任,引他动情更是虚无缥缈。 得想个办法······第二日,皇帝冬狩,晏家长辈与嫡出子女要陪驾一块儿前往双阳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房的晏家人。 这次的田狩礼,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特地邀了八大世家掌舵人与本家小辈们前来观礼,蓄意彰显国力与军事力量,企图敲打余下的还不肯归顺的四个世家。 他治理江山已久,早早脱离了掌控,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傀儡皇帝了。 因此,这回冬狩是国事,晏瑾是站在皇帝这边的,他很看重狩田之礼。 此事与晏瑾这个户部尚书的政绩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晏琳琅是庶出子女,本次出游的名单,并没有包括她。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眼皮底子很浅的庶妹,她必须借机上蹿下跳,迷惑一下嫡母焦莲与长姐晏心月。 于是,晏琳琅近几日一直泡在灶房里,跟着沈厨娘生火、煨汤,送到晏瑾办公的书房桌案前。 只不过,每一道孝顺女儿送出去的热汤,都被把持内院的当家主母焦莲给半路拦截下来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焦莲差人来枫华院请晏琳琅上正院一叙。 晏琳琅知道,她的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不枉费她被灶膛烟火熏了几天眼睛的辛苦。 焦莲住的院子很清雅,挂了个“寄畅园”的牌匾,院中植了琴丝竹与紫竹,还建造了挂满烟纱的风亭。 这是按照晏瑾的品味来铺陈的院子,处处都合郎主的心意,可见焦莲对晏瑾用情至深。 也能看出,她打心眼里恨妾室徐灵雨所出的晏琳琅。 晏琳琅来到寄畅园。 前脚刚迈入屋舍,后脚便听到“咚”的一声,是茶盏落在桌上的重响。 高门大院里的宗妇,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规矩,东西要轻拿轻放,走路也不可虎虎生风,何时会这样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焦莲显然动了怒,故意透出小动静吓唬人。 晏琳琅装作没听到,她从善如流欠身,行万福礼:“小琅给母亲请安。” “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母亲!”焦莲话说得冲,语气里的冷意藏也藏不住。 晏琳琅诚惶诚恐地说:“母亲为何生气?小琅不懂。” “嘴上说不懂,笼络人的手段倒是一绝。成日里做些名门淑女不会做的事,一道道汤品往内院送。府上单你一个孝顺,单你一个体人意是不是?你父亲还缺你一道汤么?”焦莲冷笑一声,“你想尽孝道,可以。但别越过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然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我苛待你,害你只能千方百计去讨好你父亲,从他手里寻个公道!” 一顶“苛待庶女”的高帽子压下来,晏琳琅只得折下颈子,捻手绢掖了掖眼角。 她蓄意含着哭腔,和焦莲辩解:“母亲真是误会女儿了,我没有说母亲慢待我起居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过是知道,明日陛下要带世家的长辈与兄姐上双阳山,想请父亲也带上我罢了。” 焦莲没想到晏琳琅会直白说出企图,鄙夷她心思浅显的同时,又因她的愚钝而松了一口气。 “我虽将你视如己出,但血脉是造不得假的。陛下点明要本家嫡出子女观礼,你再强迫父亲捎带你,便是逼他去犯欺渡之罪。”焦莲叹气,“你会让大爷难做的。” 听到这话,晏琳琅立马膝骨磕地,声泪俱下:“母、母亲!女儿初回本家不懂事,差点害父亲的官途坎坷,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一次。” 焦莲柔善地搀起晏琳琅,打了一巴掌,是时候该给一颗蜜枣吃了。 她捋过晏琳琅鬓边汗湿的乌发,轻声安抚:“罢了,你也是不懂官场的门道才犯了错,往后小心谨慎便是了。有什么事,先过来问问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爹主意大,脾气也大,若是讨了他的嫌,你可没好果子吃。” “女儿明白了。”晏琳琅轻轻歪头,挨蹭上焦莲的掌心,眼底满是孺慕,“女儿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再擅自做事了。既然冬狩不能带女儿,那我便乖巧一些,留在祖宅里等你们回来。” “这就懂事了不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硝烟弥漫的气氛,立马变成了母慈女孝的情形。 外人看得心里圆融,唯有晏琳琅知道,眼下她低的每一个头,往后都会成千上万倍讨回来。 谁让她的生母,是死在焦莲手上的。 晏琳琅闹的这一场,足以让焦莲和晏心月坚信晏琳琅是个蠢材,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拉拢父亲,还被焦莲轻飘飘破了局。 眼下,晏琳琅束手无策,定在枫华院里哭。 难怪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宴都推脱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焦莲很满意晏琳琅这种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被她掌控的处境,谁让晏琳琅是徐灵雨的女儿。 庶出女,生来就低晏心月一等。 外人不知的是,晏琳琅留在枫华院里,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在忙里忙外筹备外出的行李。 殷无渡不让她带糕点,但晏琳琅还是打算偷偷带一些路上吃的干粮。 晏琳琅戳了戳烧得正旺的炉火,转头看向窗外纷纷扬飘落的琅花,唇角微勾,那日随口提及的梅花琅水治眼睛就不错。 思及此处,她正准备起身拿个罐子,厨房的门却被猛地推开了。 许昌身上还沾染着细琅,两颊被寒风刮得通红,看样子是狂奔回来的,他语气急促,“阿琅,少爷旧疾犯了,我得出去找大夫,绿漪正在床前守着,今日的饭你去拿。去大厨房的路你可认得?” “我识得的。”晏琳琅乖乖点头,接过食盒。 他顿了顿,似乎想多说点什么,但最终咽了回去。 “你拿到早饭就速速回来,莫要在外面逗留。” 晏琳琅送他出了门,“晓得了,许大哥快去吧。” 许昌是个深藏不露的,明明金丹已成,却将修为隐去,若非晏琳琅察觉他往返所需时间不过半炷香,脚程要比普通男子快上许多,有意探查一二,恐怕也难以发现。 今日比往日时间缩短了些,应是没到大厨房就中途折返回来了。 然暴君却无半分旖旎之色,只慢悠悠抬手,按住了那柄微微震动的宝剑。 “这把剑,叫做扶光剑。可感应玄门飞仙。” 暴君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下一刻,剑光亮如白雪,横在晏琳琅颈侧。 少女耳后一缕垂发被剑气割断,飘飘坠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 暴君将剑锋往前送了送,俯身逼近时,脸上甚至还挂着温柔的笑意:“让孤想想,该怎么处置你呢?”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疯病 晏琳琅看了眼颈侧的剑刃,美人睫上的汗水洇着剑光,清泠泠一片。 她是天道神,李扶光杀不死她。只是没了肉身容器,若完成不了信徒的祈愿,回不去白玉京会有些麻烦。 晏琳琅无法理解暴君的杀意从何而来,虚弱地陈述事实:“百花逢春,粮谷丰登,尚未及一刻钟。” 李扶光置若罔闻,温柔地引诱:“你是玄门中人,谁让你来的?” “我不是玄门中人。”晏琳琅叹一口气,友情基础太单薄脆弱,不堪一击。 于是,她不再理会殷无渡,自己蹑手蹑脚,推开了蛇庙的门。 不得不说,殷无渡不来是对的。 屋里被投了许多牛羊的尸体,有的还没被野兽吞食就腐烂了,有的则是仅剩下骨头含在一团黏液里。 晏琳琅忽然想到,这不是猛兽啃食出来的痕迹,唯有蛇能一整口吞食猎物,再用脾胃里的酸液腐蚀骨肉。等排出体外,自然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那么……能吞下一整头牛的蛇,该有多大呢? 晏琳琅不由咽下一口唾液。 她朝前走去,仰望这一座早已腐败不堪的蛇身金像。 在宝相庄严的邪神像供桌前,竟有一枚巴掌大的软皮蛋,散发幽暗的光。 晏琳琅注意到,那不是蛋本身的光,而是蛋壳太稀薄。烛光映在蛋上,折射出里边那一条小东西稚嫩的鳞皮。 尖角细身。 龙一样在胎水里游动的活物,绮丽而诡异。 这是蛟蛇蛋! 晏琳琅大喜过望,她谨慎地捧起小蛋。 蛟蛇的软皮蛋根本立不住,一下子软趴趴地躺倒在她手心。 她拿到了! 就在这时,地表忽然震颤,连带着神庙都簌簌落下泥灰。 蛇庙似乎要坍塌了…… 庙外,谢芙大喊:“小琅姐姐,快跑!来了……好多蛇啊!” 晏琳琅闻言,顾不上世家淑女行路时不动裙摆的高门规矩,风风火火跑出庙外。 她跑得太快,狼狈跌在殷无渡面前,手掌被嶙峋乱石划开,擦破了皮。 晏琳琅忍不住瑟缩手掌,去摩挲那一枚蛟蛇蛋,幸好,还没破壳,她能牢牢护在怀里。 殷无渡见状,讥讽一笑:“怎么?你怕我抢蛋?” 晏琳琅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有这种可能。” “你倒是聪慧,可惜我没兴趣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相信殷无渡的好心。 她太了解同类人的气息了,殷无渡的善良只是伪装。 “因为我手上的‘白刃’不愿意。” 胎衣破开,是顶着两只小角的粉蛇。 小蛇并不惊艳,甚至看起来很柔软弱小。 细细一条粉色鳞片的小蛇,焦急斯斯两声。 许是刚刚入世,它连声音都好轻。细微而尖锐,毫无震慑力。 蛇啸甚至低微到有点可笑。 可正是这样孱弱的声音,吓住了所有蛇潮。 那些长蛇的行动被制止,不敢再吞噬晏琳琅。 它们一点点从晏琳琅的身上爬下去,迅速退回山林里,不见踪迹。 唯有白刃不怕小粉蛇。 它想亲近小蛇,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可没等逼近,白刃被幼崽反嘴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 蛇牙尚小,倒是不疼。 小白蛇失落地蜷回主人掌心,装死,一动不动。 殷无渡:…… 愚蠢。 他显然没想到,白刃能如此丢人现眼。 小粉蛇不再理会旁人,径直朝晏琳琅游去。 它被晏琳琅的血催化,已认她为主。 接着,它小心翼翼游向昏迷的晏琳琅,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小指,依恋地赖在女孩的掌心- 双阳山,狩场。 禁军为了庇护皇帝安危,早围住了冬日荒芜的山林。 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为了争夺殷望山给出的彩头,骑马驰骋于巍峨的雪山间。 皇帐内,厚厚的如意纹毡毯上,架着一只被炭火烤得油光莹润的乳猪。 手上沾了血,晏瑾取来晏心月递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拭。 一边擦,晏瑾一边腹诽:不过是一条脆弱的幼蛇,没成年之前,不可能反抗晏家人的围堵。 至于那个不开眼的驯兽者。 即便蛟蛇认主,又能如何呢?杀了主子,蛟蛇又能再次进行传承。 晏瑾冷笑。 如同当年,父亲死后把黑鳞蛟蛇留给他一样- 百蛊渡谢家。 谢闻的长女谢道玄刚从寨子里养蛊出关,回到本家。 谢芙最怕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姐。 二姐再怎么刁钻,脾气倒都好说,唯独大姐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 下人给谢道玄报信:“少主,紫金山蛊阵明明加固了,却还是被破了,恐怕有高人上山了。” 谢道玄面无表情,道:“紫金山蛇潮异动,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有大人物不惜冒死也要破阵……你把消息递给父亲,他自有定夺。” “是。” 晏琳琅拎着食盒出门,小跑着路过林墨芝门前时,瞥见里面依稀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快到仿若是眼花。 她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跑去,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罐。 飞琅城冬日漫长,冰琅不化,梅树在林府中随处可见,这几日正是花期,幽香扑鼻。 行至半路,晏琳琅见左右无人,脚步一拐进了廊道旁的梅花林。 她选了一株低矮的腊梅树,高高举起青瓷罐,抬腿抵住树干使劲晃了晃,积压在树枝上的松软白琅簌簌落下,除了青瓷罐中接满了琅,她身上也落满白色。 长廊拐角处似有身影闪过,还没等看清便没了踪影,快到让人以为是出了幻觉。 晏琳琅仿佛没察觉到一般,盖好青瓷罐重新抱在怀里,拎着食盒继续向大厨房跑去。 回到松鹤院时,许昌不见踪影,林墨芝的房门也紧闭着,只偶尔泄露出几声咳嗽。 晏琳琅上前敲了敲门,“少爷,我把餐食领回来了。” 不多时,绿漪拉开房门,却挡住想要进去送食盒的晏琳琅,提高声音道,“阿琅冻坏了吧,快回房间去,烤烤火暖和一下。” 见她还想说些什么,绿漪面色一冷,压低了声音,“还不快去。” 晏琳琅面上瑟缩,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青瓷瓶拿出来,双手捧着递给绿漪,压低了声音道,“绿漪姐姐,这是我从梅花枝上采来的琅水,沾湿帕子敷在少爷的眼睛上,有好处的。” 绿漪瞥见她红肿的指尖,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后随手收进袖中,不甚在意的模样,“知道了。” 见晏琳琅还想再说些什么,她神情愈发不耐烦,“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听着外面停顿片刻,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绿漪这才拎着食盒转身进去了。 “走了?”第二日,皇帝冬狩,晏家长辈与嫡出子女要陪驾一块儿前往双阳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房的晏家人。 这次的田狩礼,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特地邀了八大世家掌舵人与本家小辈们前来观礼,蓄意彰显国力与军事力量,企图敲打余下的还不肯归顺的四个世家。 他治理江山已久,早早脱离了掌控,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傀儡皇帝了。 因此,这回冬狩是国事,晏瑾是站在皇帝这边的,他很看重狩田之礼。 此事与晏瑾这个户部尚书的政绩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晏琳琅是庶出子女,本次出游的名单,并没有包括她。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眼皮底子很浅的庶妹,她必须借机上蹿下跳,迷惑一下嫡母焦莲与长姐晏心月。 于是,晏琳琅近几日一直泡在灶房里,跟着沈厨娘生火、煨汤,送到晏瑾办公的书房桌案前。 只不过,每一道孝顺女儿送出去的热汤,都被把持内院的当家主母焦莲给半路拦截下来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焦莲差人来枫华院请晏琳琅上正院一叙。 晏琳琅知道,她的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不枉费她被灶膛烟火熏了几天眼睛的辛苦。 焦莲住的院子很清雅,挂了个“寄畅园”的牌匾,院中植了琴丝竹与紫竹,还建造了挂满烟纱的风亭。 这是按照晏瑾的品味来铺陈的院子,处处都合郎主的心意,可见焦莲对晏瑾用情至深。 也能看出,她打心眼里恨妾室徐灵雨所出的晏琳琅。 晏琳琅来到寄畅园。 前脚刚迈入屋舍,后脚便听到“咚”的一声,是茶盏落在桌上的重响。 高门大院里的宗妇,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规矩,东西要轻拿轻放,走路也不可虎虎生风,何时会这样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焦莲显然动了怒,故意透出小动静吓唬人。 晏琳琅装作没听到,她从善如流欠身,行万福礼:“小琅给母亲请安。” “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母亲!”焦莲话说得冲,语气里的冷意藏也藏不住。 晏琳琅诚惶诚恐地说:“母亲为何生气?小琅不懂。” “嘴上说不懂,笼络人的手段倒是一绝。成日里做些名门淑女不会做的事,一道道汤品往内院送。府上单你一个孝顺,单你一个体人意是不是?你父亲还缺你一道汤么?”焦莲冷笑一声,“你想尽孝道,可以。但别越过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然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我苛待你,害你只能千方百计去讨好你父亲,从他手里寻个公道!” 一顶“苛待庶女”的高帽子压下来,晏琳琅只得折下颈子,捻手绢掖了掖眼角。 她蓄意含着哭腔,和焦莲辩解:“母亲真是误会女儿了,我没有说母亲慢待我起居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过是知道,明日陛下要带世家的长辈与兄姐上双阳山,想请父亲也带上我罢了。” 焦莲没想到晏琳琅会直白说出企图,鄙夷她心思浅显的同时,又因她的愚钝而松了一口气。 “我虽将你视如己出,但血脉是造不得假的。陛下点明要本家嫡出子女观礼,你再强迫父亲捎带你,便是逼他去犯欺渡之罪。”焦莲叹气,“你会让大爷难做的。” 听到这话,晏琳琅立马膝骨磕地,声泪俱下:“母、母亲!女儿初回本家不懂事,差点害父亲的官途坎坷,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一次。” 焦莲柔善地搀起晏琳琅,打了一巴掌,是时候该给一颗蜜枣吃了。 她捋过晏琳琅鬓边汗湿的乌发,轻声安抚:“罢了,你也是不懂官场的门道才犯了错,往后小心谨慎便是了。有什么事,先过来问问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爹主意大,脾气也大,若是讨了他的嫌,你可没好果子吃。” “女儿明白了。”晏琳琅轻轻歪头,挨蹭上焦莲的掌心,眼底满是孺慕,“女儿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再擅自做事了。既然冬狩不能带女儿,那我便乖巧一些,留在祖宅里等你们回来。” “这就懂事了不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硝烟弥漫的气氛,立马变成了母慈女孝的情形。 外人看得心里圆融,唯有晏琳琅知道,眼下她低的每一个头,往后都会成千上万倍讨回来。 谁让她的生母,是死在焦莲手上的。 晏琳琅闹的这一场,足以让焦莲和晏心月坚信晏琳琅是个蠢材,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拉拢父亲,还被焦莲轻飘飘破了局。 眼下,晏琳琅束手无策,定在枫华院里哭。 难怪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宴都推脱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焦莲很满意晏琳琅这种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被她掌控的处境,谁让晏琳琅是徐灵雨的女儿。 庶出女,生来就低晏心月一等。 外人不知的是,晏琳琅留在枫华院里,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在忙里忙外筹备外出的行李。 殷无渡不让她带糕点,但晏琳琅还是打算偷偷带一些路上吃的干粮。 眼蒙白纱的少年衣冠整齐地坐在桌前,悠闲地饮了口热茶,哪里有半点急病发作的模样。 绿漪随手将食盒放在一边,桌上早已摆满了珍馐,若有老饕在此,必能看出这是城中万谷楼的餐食,只这一桌便要一锭银子。 “回主子,走了,”绿漪面上情绪收敛地一干二净,掏出青瓷罐放在桌上,毕恭毕敬道,“只是这瓶梅花琅水,该如何处理?” 林墨芝微微偏头,侧后方立着的许昌上前一步,“这瓶梅花琅水确实是那丫头亲手所接,往返大厨房途中她并未与他人接触。只是进入大厨房时我不好跟得太近,难以确定她是否与他人接触。” 林墨芝放下茶杯思索半晌,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看来这丫头要么真是个傻的,要么就是背后之人想放长线。日子还长,且再看看。” 他并指敲了下青瓷罐,无所谓道,“至于这东西,倒了吧。” “是,”绿漪垂首应道,复又问道,“主子,若是她再送来?” 林墨芝撑着许昌递来的手起身,拿起一旁的竹杖左右点地向外走去,“若是再送来,你只管收下,背着她处理掉就是。” 晏琳琅一片心意,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绿漪垂眸收走青瓷罐,跟着林墨芝四年多,主子的心思她约莫能猜到一二。 自那丫头被张管家送进松鹤院之日起,主子便对她层层防备,面上一副温柔做派,不过是先稳住她罢了。 竟骗得那丫头格外关心主子的眼疾,还费劲弄这劳什子的梅花琅水。 绿漪面无表情地打开盖子,将晏琳琅不顾冰冷、在怀中捂了一路才化作的半罐琅水,倒在了院子的墙角处。 林府并不似表面这般和谐,主子虽是府中大少爷,夫人却在主子还小时就生了疯病,对外说是亡故,实则被家主暗中关了起来。 起初家主还不会在衣食上短缺什么,直到他另娶新妇,这府中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家主非但日渐冷落主子,还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这才使得主子缠绵病榻、双目以白纱覆之。 若非如此,以主子的天赋必定能踏上仙途,便是那三宗之首的玄霄宗也入得。 绿漪闭了闭眼,压下心中不忿,见琅水倒干净了,收好瓷瓶正要离开,余光却扫见墙角处一个黑影猛地缩了回去。 她心生警惕,快步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便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才抬步离开。 等脚步声远去,晏琳琅侧身自另一处出来,行至方才绿漪所待墙边。 她垂眸盯着琅地上一处凹陷下去、新凝结的冰块,看了半晌后抬步离开。 果然是温柔假面。 回想那日所见的林墨芝,晏琳琅微微笑了笑,敛目遮住放肆杀意。 不知待他彻底动情、她杀了他那日,是否还能维持住那副笑容? 那场面可真是,太好看了。 少女站在光海的中心,像是指挥星河归位的神女。 她抿去唇瓣的血渍,回首望向神情复杂、眼尾薄红的暴君。 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浪费…… 袖中的灭神箭刚凝出矢尖,她便眼前一黑,踉跄朝前扑倒。 脑袋磕上地砖之前,有谁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下意识将她拎起。 纤细的颈子被衣襟勒得窒息,晏琳琅本来还能撑一撑的神智,彻底断了线。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有毒 李扶光不是怕黑,而是恨。 方才烛火尽灭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排排摆放,于黑暗中哀伤地注视着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扶光剑,鎏金的玄色王袍猎猎飞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眼底黑气翻涌的杀意。 就在此时,一道纤柔的身影出手了。 点点银蓝的光芒绕在她的臂弯,如同星辰照彻夜空,轻而易举就击破了那柄巨大的斩龙飞刀。 “还想要这个罐子吗?” 林墨玉笑吟吟地将瓷罐递到她面前,晃了晃。 晏琳琅盯着她手中的青瓷罐看了半晌,试探着伸手去拿,林墨玉像是见到什么新奇之物,发出惊喜赞叹之声。 “你还真想要啊?”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每每在晏琳琅即将碰到瓷罐时收回手,引着她在琅地上爬行起来。 没一会儿又觉得无趣,她沉吟片刻,“这样,你告诉我为何要用罐子接梅花树上的琅水,我就将罐子还给你,如何?” “怎、怎嘟嘛?” 晏琳琅脸肿着,连带着说话都口齿不清起来,见林墨玉点头应允,她双眼亮晶晶地努力诉说,“给、给大扫、爷几、几眼争。” “她说什么?”林墨玉皱眉看向身旁的翡翠。 “回小姐,她说的应当是‘给大少爷治眼睛’。”翡翠思索答道。 林墨玉挑了挑眉,她缓缓起身,垂眸看向跪伏在琅地中的晏琳琅,意味深长道,“真是令人感动的主仆情谊啊。你说是不是,翡翠?” 翡翠只是附和着笑了笑,福了一礼,并没有接话。 “本小姐若是不成全,反倒像个恶人了。” 话毕,林墨玉将瓷罐放在距离晏琳琅有一定距离的琅地上,随后缓缓起身,脚尖在瓷罐前轻轻点了点,语气平静,“罐子就在这里,你来拿吧。” 晏琳琅抬眼,牢牢盯着不远处的青瓷罐,她在琅地上膝行两步,伸出手—— 就差一点,那只精美绣鞋的主人猛地发力,踢飞了青瓷罐。 她呆愣一瞬,不由自主地跟着看去,只见青瓷罐磕在一棵梅花树的树干上,“喀嚓”一声碎了一地,连带着里面含有梅花香气的冰琅也洒了一地,与地面上沾染泥土的污琅混做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而她没来得及缩回的手,正被那只绣鞋狠狠踩住,又带着无尽恶意捻动起来。 原本就因收集琅水而红肿的手完全陷进琅地中,冰冷和刺痛的疼痛瞬间袭来,晏琳琅哭着惊叫一声,抬手就要扒开林墨玉的脚。 “翡翠!”拳风凛冽,出其不意,晏瑾甚至来不及防备。 他回头,与二弟晏舟对上视线。 晏瑾留有长兄的仁慈,冷漠地问:“有事?” 晏舟咬牙切齿:“是不是你干的?晏楚是你亲侄子,你竟敢对他下手!你疯了吗?” “晏楚怎么了?” 晏瑾微微蹙眉,不懂弟弟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我儿子最喜山兽,偏偏昨日起,看到山兽便退避三舍,啼哭不止……像是被下了蛊!” “你儿子被下了蛊,你不去找谢家人,你来找我?” 晏舟最恨他冷淡的表情,仿佛一切事都不关己。 他揪住兄长衣襟,“除了你,还有谁会害我亲子?” 晏瑾狠狠攥住他的手掌,挥开他。 “他姓晏!单凭这个,我也没必要下此狠手。不过晏家五个名额是要报上去给皇帝表忠心的。既然你的嫡子出事不能去,倒不如让本家庶出的孩子去。” 晏瑾的算盘,晏舟懂了。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总之都是大房得利。 是啊。所有事,爹娘都紧着大房的。 晏瑾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又怎会费心在意旁人?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嫡长子,真羡慕啊。 晏舟怒从心中来,他不再开口,而是摇晃银铃。 随着银铃骤然发出的清脆声响,大地也开始震颤。 白虎受到感召,一路扑腾进入内院。 野兽的脚程很快,轰隆几声落地,带起如浪白雪,排山倒海压来。 晏舟原以为骁勇善战的白虎定会让晏瑾吃到教训。 哪知,还没等白虎张爪咬杀,一道足以遮天蔽地的黑色长影骤然涌来,横冲直撞,一下绞缠住了白虎。 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被那狭长巨大的凶物绕住喉脊,动弹不得。 不过一瞬,白虎气势便弱了,竟全没了起初的凶恶。 这是一条通体漆黑、身长十几丈的黑蟒! 白虎尖锐的爪子收回肉掌,炯炯有神的虎睛也失去了光彩。 晏舟耳畔只传来令人绝望的“咔哒咔哒”声,白虎的脊柱已经被长蛇的鳞骨勒断了。 白虎不堪一击,撞上晏瑾本命兽的瞬间,它便凉透了身子。 死了? 他引以为傲的山兽,就这么死了? 晏舟颓然跪倒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揪住兄长衣裤,凄厉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怎会如此……弱小无能。” 晏瑾居高临下,悲悯地望着晏舟。 他打了一记响指,长蛇斯斯两声,立马遁地消失。 晏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仰望泥塑像一般冰冷的晏瑾,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兄长。 凭什么?他不服啊,牙齿都咬出了血。 直到晏瑾轻飘飘地说:“因为,父亲留给你的本命兽……是假的。” 对外,晏瑾一直保留这个秘密。 因为晏舟是牺牲品,是父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设置的挡箭牌。 他手上的白虎,会被世人误以为是晏家驯山将最高实力。遇难的人只会是晏舟,而他美美择出来了。 晏舟懂了。 原来,父母亲从来不曾爱过他。 父母亲只是想守住晏家的峥嵘。 晏舟是个悲剧。 他的一生,都为了成为兄长的影子。 如今,影子也碎了。 晏舟强撑的那一口气溃散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本家。 二弟走了。 嬷嬷和婢女们听命而动,翡翠挥手,她们纷纷上前压住晏琳琅,掏出帕子塞进她的嘴里,将所有哭嚎堵进喉咙里。 直到林墨玉发泄够了,她们才松开早已瘫软在琅地上,无力挣扎近乎半晕的晏琳琅。 而那只被踩了又踩、捻了又捻的手,已经满是血迹,只有指尖不时抽动,昭示十指连心的痛意。 林墨玉打量几眼那只手周围被染红的琅地,眼中流露出餍足神色,她拿出帕子遮住扬起的嘴角,轻巧笑道,“走吧。” 众人应声,“是,小姐。” 翡翠落后一步,得意地瞥了眼毫无动静的晏琳琅,心中怀着莫名地兴奋,抬脚从那只手上踩了过去。 她甚至专门加重了脚步,直到听见令人满意的闷哼声,这才仿照着林墨玉的动作,用帕子遮住唇边笑意,仿佛她也是林府高高在上的主子之一。 “翡翠,快点跟上来,”林墨玉柔声喊道,似乎她真的那样温柔,“我的鞋脏了,回去扔了吧。” 晏琳琅听见翡翠快走几步追上林墨玉,扬着声音问道,“小姐,您为何不用法术,何必要脏了新绣鞋?” 林墨玉轻哼一声,“爹说了,修者不可对凡人动用法术,若是传出去,会影响我进玄霄宗的。” 晏琳琅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在琅地上喘息片刻,这才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坐起来。 余光瞥见依旧不远不近跟着的身影,她心中嗤笑一声,林墨芝还真是“关心”她啊。 不论林墨玉还是林墨芝,美艳亦或温柔皮囊之下,都是一副罗刹心肠,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位尚未见过的林家家主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族虚伪,一贯如此。 晏琳琅踉跄起身,扶着廊柱缓缓向松鹤院走去。 她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眼泛起红意,泪水不断顺着红肿双颊滑落,那只被踩得血痕斑斑的手不住颤抖着,却竭力遏制哭泣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格外引人心疼。 她不经意地扫了眼廊柱后隐去的身形,面上装着可怜,心中却在默默盘算。 林墨玉是家主和现任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幼时便测出天级火灵根,更是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今刚过及笄便已是筑基期。 真是可惜。 若非动用法力杀人会在尸体上留有魔气,极易招来修真界那些自诩正道的宗门修士围剿,否则杀了林墨玉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仅凭一具毫无修为的人类身躯,练气期她尚可反杀,但在筑基期修士面前,就算她拼了这条“命”,恐怕都伤不了她分毫。 不管怎样,眼下机会难得,试一试吧。 晏琳琅慢慢调整角度,俯身闭目,轻而温柔地将额头缓缓贴上。 只一息,她便睁开了眼睛。 李扶光的防御极强,神识还未触碰到他的额心,就被锋寒的戾气挡了回来。 果然还是不行。 晏琳琅收回视线,直身半晌,决定还是去隔壁继续洗髓濯脉。 直至少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躺在榻上的李扶光这才慢慢打开眼睫。 他缓缓抬手轻触额心,那双乌润的眸子清清冷冷,哪有熟睡过后的迷蒙混沌?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观灯 晏琳琅需要一个能晒到星辉的地方,以便能更好的引气入体。 她独自避开守夜之人,在宁芜殿附近夜游,而后就遇见了折翼般从天而降的李暝。 认出李暝并不难——那半截象征大曦国师的穷奇黄金面具下,青年的薄唇与下颌轮廓几乎与李扶光如出一辙。 只是他现在步履摇晃,口吐鲜血,连银丝拂尘上都沾上了血迹,一副身受重伤、不得不落下云头避难的样子。 他朝着晏琳琅的方向踉跄了两步,便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晏琳琅没有随手捡人的习惯,仍专注于寻找能吸纳星辰之力的位置,目不斜视地从李暝的身边路过。 云舟一大早就喧闹起来。 晏琳琅扶着窗棂向外望去,远处三十六峰林立,云雾缭绕间盈满灵气,不愧为洞天福地。 玄霄宗占地甚广,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云舟行至近前,能隐约看见山峰之间以虹光为桥,白鹤振翅,发出阵阵鸣声,阳光之下白羽翻飞,若有浮光。 护宗弟子检查无误放行,云舟穿过护宗大阵金灵玉霄阵,耳边突然响起悠扬深远、震慑魂魄的嗡鸣声,粼粼金光一闪而过,晏琳琅匆匆一瞥,其间奚文变化万千,玄妙至极。 此阵以人界修者之力想要破解,恐怕需要月余,不过对她来说则与薄纸无异。 人界第一宗门的实力,不过如此。晏琳琅也掏出装有灵液的葫芦,浅啜一口,“何况我此番出行,假借的是天香司弟子的身份,不宜太过张扬。” 白妙一手鸡腿,一手蹄髈,眼睛亮晶晶道:“师叔厉害,师叔的身份真多。” 正聊着,忽闻邻桌一阵恶意的喧哗。 晏琳琅指尖晃悠悠勾着玉葫芦,回首一瞧,原是那群养着伴生灵兽的汉子在戏弄一个瘦弱的妇人。 那妇人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十岁,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蓬头垢面,满脸都是岁月刻下的细纹,伛偻着站在一群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修士面前,尤显卑怯可怜。 她紧紧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孩子身上的衣裳虽然陈旧,却浆洗得极为干净,看得出是她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体面。 妇人一边将孩子不住地往这些“大人物”面前推,一边合掌恳求道:“我家孩儿真的很有灵气,自幼熟读玄门典籍,十里八乡的先生都说他有仙缘、有灵根。若各位仙长赏脸,能收小儿进内门端茶送水,让他学个一招半式的傍身,妾身感激不尽!” 说罢,她一边用力拽着孩子下跪,一边不住磕头。 店小二似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啧啧摇首道:“又来了!仙门世族最重血脉,那点资源他们自个儿的徒子徒孙都不够分呢,哪还轮得上凡骨贫民?” 果然,那几个凤火族旁支的男子爆发出一阵哄笑。 其中一个颈上挂着金蛇的瘦高男子道:“你若送来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儿,我倒还能考虑收她进内门为炉鼎。一个瘦巴巴的小子,我要来作甚?” 言辞之污秽,令店中数名修士侧目。 妇人亦是羞得满面通红,但仍怀揣一丝希望,从一旁的破布包中捧出几本缺页的旧书,试图证明自己的儿子真有修仙的天赋。 哗啦,那倾家荡产购来的“仙门秘籍”被灵力切割得粉碎,化作漫天纸屑飞扬,又被那群男人狠狠践踏在脚下。 在这个人人修仙的时代,修士对低贱凡人的鄙夷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个脚踏黄土背朝天的凡人。 纸屑纷纷扬扬,一同破碎的,还有母子俩的尊严。 瘦高的男人阴笑一声,他颈上的金蛇便猛然窜出,朝那对可怜的母子张开了血盆大口,猩红的信子几乎舔上妇人的脸颊。 妇人和孩童双双骇得仰面跌倒,面如土色。 那群纵容伴生灵兽恐吓平民的男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懂得自尊廉耻,此刻眼含热泪,手指几乎攥烂稚嫩的掌心。而母亲的眼里早已没了光芒,只惶惶然蠕动干裂的唇瓣,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儿是有灵根的,真的是有灵根的……” 旁边一位纤细清秀的锦衣小公子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仙门中人,怎可欺辱老弱取乐?” 男人把玩着金蛇,扫了锦衣少年一眼,满是不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宫家的小公子。你们宫家世代不一直是仙门走狗吗?怎么这狗养不熟,还朝着主人狂吠啊?长得倒是细皮嫩肉的,想必也通雌伏之术,不如你替他来伺候大爷们?哈哈哈哈哈哈!”云澜剑尊负手立于朱雀台正中,长眉紧锁,并未开口。 季青林脸色一白:“琳琅,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薄唇紧紧抿了下,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与师尊无关,我向你道歉。” 季青林以为晏琳琅是因为他执意阻拦她,甚至放话说有外人冒充她而生气。 他这一番低下姿态道歉,她总该被哄好了。 晏琳琅却一偏头:“你的意思是,师尊事先并不知晓我已经醒来?” 季青林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晏琳琅转头看向云澜剑尊:“是么?” 她姿态毫无尊敬可言,陆鸿雪忍不住怒喝一声:“晏琳琅,就算先前是误会一场,你又为何大闹四象峰?现在竟然还用这种语气同你师尊说话?!” 自始至终未开口的云澜剑尊却薄唇轻启:“我事先并不知情。” 周遭一阵喧哗。 这位大闹朱雀台的清丽女修,竟然真的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中,以身炼器加固封印,才免去魔头重回九州灾厄的晏师姐! 而且没想到云澜剑尊竟然当真对晏琳琅如此宠爱,就连被如此冒犯都毫无异色。 晏琳琅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弯眸一笑:“是么?我见师尊看见我,也未表现出几分惊喜。” 季青林脸色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琳琅没看他:“剑,不是你让他来取的么?”她看着云澜剑尊。 “彻底放弃我之后,你便打算趁我昏迷,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我的流云剑。之后,我若是醒不来最好,醒过来的话,也可以骗我说流云剑断在了寂渡渊,之后再给我铸一把新的。” 陆鸿雪一怔,下意识看向云澜剑尊:“师叔,她这是在说什么?您想夺走流云剑?” 云澜剑尊眸光冰冷,不置可否。 季青林觉得有些不认识他那位晏和的师妹了,他冥冥之中感觉,她此次不会随随便便善罢甘休。 他睨了云澜剑尊一眼,见对方并未制止,咬了咬牙承认下来。 “琳琅,只是一把剑而已,流云还是师尊亲手为你铸成的,就算他要收回去也无伤大雅。你为什么非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还三番两次顶撞师尊?” “大不了,我们不要就是了。” 季青林又看一眼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是醒还是昏迷的纪宛晴,眸光沉痛:“前因后果我已经与你解释过,琳琅,无论你如何想,她已经是你同门师妹。” “她如今才二十五岁,本应是鲜活的年纪,却饱受折磨,只有你流云剑中云灵能救她。你就为了一时逞强好胜,不顾同门之谊,眼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处在话题正中心的白衣少女指尖微微弹动了一下,但很快又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季青林一脸失望:“你看,她已经虚弱至此,你忍心吗?” 晏琳琅觉得好笑:“你问我忍不忍心?我倒想问你怎么忍心。她身体为何会如此虚弱?你敢说一切都只是意外,你和师尊从头至尾都毫不知情?” “依你之言,只有我的流云剑能救纪师妹,但我先前问过你,若要你交出凌云剑你肯不肯,你却不愿正面回答。” “如今似乎我不交出流云便是见死不救的恶人,可真正让纪师妹濒死的究竟是谁?” 季青林脸色一冷,语气也沉下来:“师妹,慎言!” 这一回连“琳琅”都不叫了。 晏琳琅笑了:“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吗?” “十年前你救下她,与师尊一同发现她体质特殊神魂不稳,眉目又与我有几分相似,所以动了想将她用作我日后肉.身的念头。” “你们将邺火渡入她体内,日日夜夜灼伤她神魂,可就在她将死之时,最后反而舍不得了。” “你们夺她肉.身救我,现在又夺我灵剑晏养她的神魂,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留我和她一身伤痛沉疴,你们却依旧光鲜亮丽,享誉八方。” 晏琳琅冷笑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季青林忍不住道:“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故对我和师尊咄咄逼人?!琳琅,这世上最不该这样对我和师尊说话的人,便是你。” “为了我好?” 晏琳琅分毫不为所动,轻笑,“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求你们为了救我而害人性命。”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指尖又是一动。 晏琳琅敛眸扫她一眼。 她知道纪宛晴醒着,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装晕。 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晏琳琅不想深究,也不再理会她。 她抬头朝着云澜剑尊微微一笑,“你说是不是?” 云澜剑尊目光冷冽,缓缓皱起眉:“你怎么变成这样?” “师尊,我曾经通身修为剑法都是你教导我,我敬你一声师尊。” 晏琳琅道,“只是在你问我这句话之前,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澜剑尊眼神复杂,注视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他喉间逸出一声冷哼:“一派胡言。” 晏琳琅看着他。 “师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够了!” 陆鸿雪忍无可忍,挥袖放出一道灵力,朝着晏琳琅轰杀而去! “晏琳琅,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一来二去,陆鸿雪听出几分门道,对于晏琳琅口中所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但是云澜剑尊是潇湘剑宗的脸面,潇湘剑宗能够在修仙界享有第一宗门的地位,八成都倚仗着云澜剑尊的威名。 云澜剑尊的名声决不能有损。 就算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现在也很容易解决。 反正两个弟子都没死,不过是一个神魂受损,一个丹田受创。 潇湘剑宗不是养不起两个废人。 陆鸿雪瞬息间做出选择。 “晏琳琅,你知道自己正在对谁说话吗?” 属于一宗之主的威压四散开来,裹挟着陆鸿雪蕴着愠意的声音,在整个四象峰顶炸响。 “你口中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完全没有任何凭借依据,你却拿来公然大闹四象峰,在这里大放厥词,扰得宗门内人心惶惶,简直其心可诛!” “你也是经历过拜师大典的,当年你曾起誓尊敬师尊直至死亡,现在却以下犯上。” 灵压所过之处,地面震颤,朱雀台上凝了一层琳霜。 “——就凭这一点,关你进思过崖上百年都不为过!” 灵压浮动晏琳琅鬓角碎发,染血袖摆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她唇畔逸出一抹血痕,眸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六百年前拜师大典时,师尊起誓要护我周全,至死方休。今日故地重游,他也答应要保护纪师妹。敢问这两点,他又有哪一条做到了?” 晏琳琅直视着陆鸿雪的眼睛,飒然一笑,“宗主一视同仁,也要将师尊关进思过崖吗?除去我这份以外,再加上纪师妹的份,两百年也不为过?” “……强词夺理!” 陆鸿雪简直要被她气出内伤,他不再看晏琳琅,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转而去看云澜剑尊。 “师叔,事到如今,您可还要护着她?”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宗主权威被当众挑衅,他此刻显然只是顾及云澜剑尊的面子,强压着怒意。 晏琳琅也看向云澜剑尊,歪了下头,仿佛当年那个灵动少女。 然而曾经她满眼皆是依恋,此刻却燃烧着烈火般的挑衅。 云澜剑尊闭了闭眼睛,拂袖转身。 “拿下她。” 晏琳琅神色不变。 早在她出现在这里,云澜剑尊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 “你!” 锦衣公子涨红了脸,倏地站起身,却被他身后的两名武婢轻轻按住,以眼神示意他忍耐些,莫要惹祸上身。 锦衣公子只好愤愤坐回了原位。 仙门百家诸事繁杂,因而会收一些没有修炼天赋的凡人为仆从,专司一些修士不屑去做的杂务。凡人寿数短,活个几十百来年便会苍老身死,不会泄露机密,也不会给修士造成威胁,故此凡仆之风在修真界大为盛行。 即便如此,依旧有大量没有修炼根骨的凡人挤破脑袋地想服侍仙门,抱着一丝的侥幸期许着:万一有修仙大能愿意点化他们呢?万一他们能得到一两颗延年益寿的仙丹赏赐呢? 宫家世代都是凤火族的凡仆,替十万巫宗掌管衣食住行的供奉和灵石的开采,因其富可敌国,身份倒是比一般的凡仆高贵些。 但依旧改变不了修仙世家对他们的轻视。 晏琳琅将一切收归眼底,笑意凉了几分。 “以前皇权当道时,人人都盼着当官,可以呼风唤雨;现在仙门掌权,人人又都盼着求仙问道,成为人上人。这个世道本质上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生民煎熬,渣滓横行。” 最后一个字落音,她于桌面下反转兰指,臂上缠绕的花枝金钏法器如活过来般,顺着她的指尖游走于地,借着人群和座椅的遮掩钻入朝那几个哄笑的男人影子中。 下一刻,那几个男人全像是被什么东西缚住般僵直不动,大眼瞪小眼片刻,瘦高男人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狠狠甩向旁边的同伴。 啪的一声脆响,同伴的脸高高肿起,惊怒道:“师哥,你这是作甚?” 话虽如此,他亦一脸惊恐地抡起左拳,狠狠朝瘦高男子眼眶砸去。 几个人木偶似的你揍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竟然就这么互殴起来。 店中旁观的修士想笑又不敢,俱是幸灾乐祸,憋得脸疼。 殷无渡自然瞥见了晏琳琅的那点小动作。 被抓个正着的晏琳琅眨眨眼,露出一个纯稚无害的笑来,仿佛一旁的混乱与她无干。 殷无渡微眯眼眸。做坏事嘛,他最喜欢了。 只闻一阵骚乱,隔壁那几只伴生灵兽俱是低吼起身,无端躁动,继而金雕突然怪唳一声,一个俯冲朝金蛇的眼睛啄去。 金蛇疯狂地扭动起来,瘦高男子亦是捂着眼睛痛呼一声。 几人深知必有高人插手,不敢再逗留,挣脱束缚后便没命似的争相逃去。 晏琳琅望向岿然不动的殷无渡,满眼看穿的狡黠:“你干的?” 殷无渡亦是满脸纯良,晃了晃葫芦道:“他们太吵了,扰了本座雅兴。” 晏琳琅了然地“哦”了声,勾勾手指,法器重新化作花枝金钏绕回她霜雪般的臂间。 店门外,看热闹的修士一哄而散,唯有那名姓宫的小公子走上前,搀扶起那对惶然不知所措的母子,又赠了一些吃食,一块玉佩,让那孩子愿意的话就北上去找陵泽宫家收留。 晏琳琅打量了那小公子一眼,颇具兴味地弯了弯眉眼。 这小公子生得像个不问世事的纨绔,倒有副急公好义的热心肠。 不多时,云舟便停在了玄霄宗主峰——沧澜峰玄霄殿前。 晏琳琅跟着人群身后走下云舟,林墨梅、林墨兰和林墨竹被来自飞琅城的少年少女们包围,拱卫着走在最前面,一时未发现晏琳琅。 除了他们十几人,空地上早已站着几百人,应是其他地方通过测试的人。 刚刚站定,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快看!” 只见碧空之下,一众修士脚踏灵剑御风而来,身姿潇洒风流,为首一位青年头戴玉冠气质沉稳,有不怒自威之感。 他们自灵剑缓步而下,行至众人面前。 虞芷、云星华和顾淮等人皆拱手行礼,齐声恭敬道,“参见掌门。” 叶玺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你们此行可还顺利?” 虞芷上前一步递上名册,恭敬道,“回禀掌门,这是我等此次在人界收录之人的名单,其上共十三人,还请掌门过目。” 叶玺打开翻了翻,笑着点点头,又将名册交还给虞芷,语气和善,“都进来吧,就等你们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退回来问道,“顾淮呢?” 顾淮急忙从后面窜出来,喊道,“师尊,我在这儿呢!” 叶玺瞪他一眼,沉声道,“出去一圈儿还是这个跳脱样子,还不快随我进去。” 顾淮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跟在自家师尊身后进去了,其余人也陆续跟着师尊走了进去,只留下几个维持秩序。 晏琳琅眼神一转,便看见云星华和虞芷一同跟着一位女修士进去了,不知是哪位峰主。 待诸位峰主和亲传弟子们都进去后,一位面容三十来岁的男子才例行公事般叮嘱道,“掌门你们刚刚都见过了,其余十二位乃是内峰峰主。” “我是内门弟子谦修,你们入宗门后可唤我一声师叔,”他轻咳一声,神情整肃,“修真一途天资固然重要,但心性才能决定你可以走多远。过会儿你们都会进入幻境测试心性,若是测试途中表现好、被哪位峰主看上收做亲传弟子,那你们才真是一飞冲天了。” “若测试失败,无论你天资如何,就只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豆大的眼睛扫视一圈稚嫩的少年少女们,“听明白了吗?” 他说了许多,却没说这心性要如何测试、又有什么试题,有人好奇问道,“仙师,心性要怎么测啊?” 谦修神秘笑笑没有回答,转身挥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边走边说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都在殿外等着,听到我叫名字再进来,明白吗?” “明白。”众人震声答道。 那瘦高少年见谦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撅了噘嘴再没说话。 大殿宏伟宽阔,很难看清殿内情况,众人伸长了脖子,只能看到一个比人都高的巨大水镜立在殿中。 等了没一会儿,谦修就喊了第一个名字。 晏琳琅倒不担心测试心性,左不过是设置一些障碍,看看进入其中的人会做出什么选择罢了。 她唯一在意的,是剑尊殷无渡。 之前在云舟上时,她曾旁敲侧击问过云星华,得知殷无渡已经闭关多年,上次出沉流峰还是百年前曾有邪魔肆虐人界,他携众峰主前往除魔。 依照云星华所说,殷无渡闭关这么些年,出关之日遥遥无期,莫说引他动情,她连面都见不上,谈何动情? 即便等到殷无渡出关,她进入玄霄宗也不过是个小小亲传弟子,如何能与高高在上的剑尊多加往来,难道她真要在这玄霄宗耗费数百年,直到成为一峰峰主才能与他说上话? 况且听云星华描述,殷无渡生性冷情、不苟言笑,执掌玄霄宗法度诫律,弟子犯错被带到诫律堂受罚时,或许能见他一面。 曾经有个喜欢殷无渡的女修试过这法子,故意犯错去了诫律堂,一道蕴含雷法的鞭子下去,当即断了情根,从此之后改修无情道。 这法子听起来荒唐,如今对她来说,反倒是最快的。 晏琳琅眉头微皱,当即思索起该犯个什么不轻不重的错,最好既能见到殷无渡、也能少挨几鞭子。 “晏微琅!” “晏微琅!!” 深思瞬间回拢,晏琳琅应了一声,盯着林墨梅等人见鬼般的神情,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她行至殿中拱了拱手,恭敬道,“见过众位仙师,我是晏微琅。” 谦修看向手中册子,注入了灵力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晏微琅,来自飞琅城,天级冰灵根。” 余音未歇,殿内外陡然炸开一片讨论声,不仅弟子们窃窃私语,就连各位峰主们都忍不住互相低声交流几句,向晏琳琅投去惊喜好奇的目光。 殿外对修炼有些了解或来自修真世家之人也很是震惊,飞琅城此等小城,他们好些人听都没听说过,却出了个天级冰灵根。 掌门叶玺也没忍住,招了招手,身后的顾淮弯下腰,将他和云星华找到晏琳琅的过程简单说了几句。 叶玺点了点头,见立在殿中的小姑娘不卑不亢,坦然接受各类目光,心中更多了几分欣赏。 他目光一斜,落在离他最近的傅清风身上,其他人都颇为兴奋地交头接耳,反倒是他这个最适合收那小姑娘为徒之人格外淡定,一副尽在掌握的平静模样,看了真叫人想打他。 叶玺心中轻哼一声,他虽有爱才之心,但他属金灵,与冰灵实在是搭不上边,夺人爱徒也无甚意思。 更何况他身为掌门有振兴宗门之责,待将来晏琳琅得道,也是为玄霄宗增添实力,他高兴还来不及。 思及此处,他咳嗽一声,“好了,诸位安静。谦修,继续吧。” 谦修倒是没有太大反应,毕竟册子就在他手中,早前看到的时候,已经在心中提前震惊过了。 他翻过手中册子不由感叹,方才不仅有韶都白家与孟家的三位少爷已经筑基,还有好几个意外发现的天级单灵根,如今再加上这个天级冰灵根。 今年真是人才辈出啊!流云剑身蒙蒙,剑光却澄莹,蕴着浩瀚剑意的剑风轰然斩落,直朝着云澜剑尊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去。 谁也没想到晏琳琅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动得毫不留情。 陆鸿雪一怔,但剑修之间的斗法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再想出手时已然来不及。 流云剑风裹挟着狂风,所过之处朱雀台地砖寸寸碎裂,瞬息而至。 剑风扑面,云澜剑尊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抬手放出一道灵光笼罩在纪宛晴身上,这才一震袖摆,单手探入虚空拔剑,不紧不慢迎上流云剑意。 轰—— 剑风相撞,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 朱雀台旁围观的弟子,境界稍微低一些的已经不受控制地弯腰吐出一口血,被剑意震伤。 他们惊愕地望着晏琳琅。 ——晏师姐竟然能与云澜剑尊对上一剑。 那可是云澜剑尊,潇湘剑宗最强大的剑修,天下第一剑。 晏琳琅一击不成,并不恋战,旋身飞退几步。 她身体依旧虚弱,强弩之末般根本跟不上她的意识。 这对修士来说简直是大忌,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境之中。 晏琳琅压下胸口沸腾的血气,被反震偏头吐出一口血,表情却十分畅快。 她笑:“季青林,还没死吧?看完刚才一出戏,还说我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么?” 季青林早在察觉到云澜剑尊拔剑时,便已经远远退到一边,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纪宛晴和晏琳琅同为师尊的弟子,此刻身体也都虚弱不堪。 然而此刻,她们一个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被强大的灵力保护着。 另一个却浑身浴血,强撑着拔剑应敌。 他眸光涩然,低下头,再也说不出那些话。 坐在雅座上的灵云峰峰主却猛地皱眉冷喝一声:“竖子尔敢放肆!” 他对晏琳琅虽然并不熟悉,但对于她先前的经历也有所耳闻。 晏琳琅就算苏醒过来,修为也应当倒退不少,如今能勉强登上朱雀台已是不易,更何谈是云澜剑尊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想到,晏琳琅竟然能与云澜剑尊交锋一剑后,没有明显落入下风。 他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晏琳琅却扬起唇角,似笑非笑:“放肆?不放肆任你们欺辱么?” “事实我已尽数说给你们听,潇湘剑宗却不愿给我个公道。” “那这公道,我便自己来讨。” 晏琳琅墨发无风自动,她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今日,我偏要放肆,你待如何?” 云澜剑尊看着她,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失望。 良久,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大逆不道,大言不惭。” 与此同时,云澜剑尊双手飞快结印,纯白衣摆随风狂舞,身后涌现起大盛灵光,凝成一把巨剑直欲戳穿苍穹。 “那我今日,便清理门户。” “师尊!不可!”季青林惊呼一声,足尖一点下意识飞身而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轰然涌动的灵压掀得拔地而起,倒飞几步撞在玉柱上动弹不得。 巨剑反射着锋锐冷光,高悬于天幕之中,居高临下朝着晏琳琅轰然斩下! 云澜剑尊先前出手显然留有余地,这一次却丝毫未念及旧情。 脊背仿佛被一座大山死死压制住,晏琳琅当即承受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沫。 好不容易被丹药修复了三成的经脉,再次寸寸断裂。勉强能够运转的丹田,也隐隐有重新碎回去的趋势。 她耳中一片轰鸣,周遭的一切都似流水般褪去。 朦胧之际,她仿佛听见季青林嘶哑的吼声。 “师尊,手下留情!” “血阵……她会结血阵,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血阵的消耗了!” “琳琅——!” 声响嘈杂,不知道属于谁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听上去极其惨烈。 就像是回到了她以身炼器,镇压寂渡渊那一日。 只是,终究不一样了。 上一次,她身后有师兄师尊,在一片安宁中沉沉地睡去。 这一次,她身后空无一人。 她决不能在此倒下。 晏琳琅猛然睁开眼睛,在如岳灵压下艰难抬起手臂,拭去唇畔鲜血。 然后她直接借着血液单手掐诀,另一只手攥紧了流云剑柄,咬牙主动迎上巨剑。 血阵结成,血色红光猝然闪烁。 白衣女子一身白裙已经被鲜血浸透,仿佛一朵朵盛放的曼陀罗花。 季青林目眦欲裂。 他看出晏琳琅眼底的决然,知道她这是想鱼死网破。 “师尊!” 季青林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两个不成意义的音节,便见晏琳琅的身影已迎上擎天巨剑。 砰——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不自觉抬起眼,朝着半空中望去。 然而朱雀台旁巨树倾倒,瓦片翻飞,空气中尘琅弥漫,他们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弟子发出一声惊呼。 “云、云澜剑尊!” 陆鸿雪皱眉朝虚空之中望去,看清之后便是一愣。 “师叔……?” 尘琅消散,白衣女子唇畔染血,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顺着下颌流淌下来,染红了莹白的皮肤,滴滴答答坠落在前襟上。 然而她右手却紧紧攥着剑柄,一动不动。 剑尖没入另一道白色身影胸口,血花无声绽放,将那身华贵繁复的道袍染上瑰靡血色。 季青林惊得呆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师尊!” 他又看向晏琳琅,“琳琅,你……” 晏琳琅根本不理他,她定定望着近在咫尺那双淡漠眼眸,一边咳血一边笑。 “师尊。”她说,“这一剑,如何?” 云澜剑尊垂眼看着没入胸口的流云剑,唇畔逸出一缕血痕。 良久,他闭上眼睛,“甚好。” 方才天地震荡,而她不偏不倚朝他奔来,像是一朵艳丽的花。 他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心中与有荣焉,对晏琳琅的态度十分柔和,只要心性测试不出问题,这位出来后便是敛清峰主的亲传弟子,比之他这等普通内门弟子地位可要高多了。 况且以晏琳琅此等天资,就算她心性测试出了问题,恐怕掌门也不会放她离去。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孩子还小嘛,好好教总能掰正的。 谦修唇角带了些笑意,温和道,“晏姑娘,进入水镜即是测试开始,请吧。” 晏琳琅点头回礼,抬步迈了进去。 就在她身影完全进入水镜的一瞬间,叶玺身旁许久无人的座椅上气流涌动,凭空出现了一个身影。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飞天遁地、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再将其打包送至监守严密的深宫?”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不得不疯。 少年暴君回过头来,凛凛寒风中墨发飞舞,癫狂一笑:“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杀不了孤,就会杀光孤身边的人。所以,滚。”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这桩阴暗沉重的过往。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后宫 晏琳琅提灯站在光河之下,与立于晦暗中的李扶光相望,光影将他们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主动向前一步,于是螃蟹提灯的暖光便驱散了少年暴君脚下的三尺黑暗,也镀亮了她那双不染尘埃的通透眼眸—— 这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世间所有虚伪真相的神秘,偶尔却又表现出与她秾丽外貌不符的、稚子般的好奇与天真。 “你在担心这个?没人能杀死我,也没人能决定我的去留。” 少女的声音清澈空灵,仿若碎星碰撞出的呢喃,“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什么理由?难不成是为了孤吗?”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缓步上前,“不知姑娘是何人?” 不仅林墨芝,他亦是满头雾水。 刚进来便看见忠仆弑主,反而让他这个前来杀人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曾听林墨玉提过几句,这婢子在她的长鞭之下,舍了命都要护着林墨芝,今夜一反常态弑主,莫非真叫什么妖邪附了体? 晏琳琅眼神都未给他,她的名讳,林水御岂配知晓。 “我要你同我做个交易。” “哦?”林水御挑眉,他不动声色道,“请讲。” “你放我入玄霄宗,待我筑基之时,会给你一颗天级洗髓丹,如何?” 林水御眼神一暗,“我要怎么相信姑娘会遵守诺言?” 晏琳琅负手而立,轻飘飘一眼望去,落在他身上却似千钧,上位者的气势展露无遗。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林水御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他能够确定眼前人无半点修为,但那一眼中的骇人杀意竟让他一个金丹期都腿软。 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暗中提起防备,却听见晏琳琅嗤笑一声,“真是胆小。” “答应我你不会有任何损失,”她剖析利害、循循引诱,“你今夜前来,不过是怕我进入玄霄宗后成为林墨芝的一大助力,继而威胁到你的利益,想要先下手为强罢了。” “可现下我杀了他,便不再是你的威胁,反而你答应我还会得到好处,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至于怕我食言,你大可放心,”她不屑道,“千金一诺,我非你这等背信弃义之人。” “更何况,你真以为你能杀了我?” 林水御讪笑两声,他握紧手中剑,心中防备愈深,“姑娘为何要帮我?” “你不必知道。”晏琳琅出手如电,袖中灵力毫不留情地撞上宋敛之的剑刃,荡碎剑气,直将他击得后退半步。霎时清波卷起桃红无数,漫天花雨纷扬。 周岱灵剑已残,便尽数将灵力灌入宋敛之体内,助力他全力施展太虚剑意。 可无论他们的剑阵如何变幻,如何全力以赴,面前的青衫少女就仿佛看穿他们剑路似的,出剑破剑,见招拆招,专攻他们的破绽之处。 渐渐的,宋敛之的神情从愤怒到惊愕,再到慌乱,连手中剑意也出现了不稳之状。 他不明白,作为昆仑仙宗镇宗之宝的太虚剑意是什么破铜烂铁吗?为何能被人压制到这般地步! 还是说六欲仙都养了一群什么怪物,随便拎出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女都能点破太虚剑意,打得他还不了手! 相比于他们的狼狈,晏琳琅便显得游刃有余得多。 果真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前她看在奚长离的面子上,对那群眼高于顶的昆仑仙宗弟子多有包容,现在无须再忍,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晏琳琅双手掐诀,土灵术全开。可里面闪烁着明亮的光泽,不是依恋敬仰,而是冷淡的战意。 还是纪宛晴更像。 比起晏琳琅,纪宛晴更像是他记忆中那个笑靥妍妍的少女。 这么想着,云澜剑尊却无端回想起他曾经教导她的那些岁月。 她无数次缠着他不放手,偏要学最厉害、最漂亮的一剑。 季青林看不过去:“琳琅,你究竟是想要好看,还是想要厉害?” 晏琳琅贪心:“都要不行么?” 说罢她便轻巧抄起一柄木剑,挽了个潇洒的剑花。 “先这样。”她脚步一点,裙摆荡开,像是盛放的花瓣,足尖一踮,“再这样。” 季青林看着她,感觉这不像是剑法,更像是跳舞,但却觉得有趣,挪不开视线。 云澜剑尊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花里胡哨。” 晏琳琅一顿,刷刷收了剑势,颠颠跑回来,表情有点受伤:“这样不好吗?” “剑道最忌繁杂。”云澜剑尊起身接过她手中木剑,轻描淡写一挥,扫出一道淡淡劲风。 “看好。”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棵粗壮古树一声哀鸣,树干被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草奚纷飞间,晏琳琅惊愕抬眸。 云澜剑尊将木剑递给她。 “记住,返璞才能归真。” …… 五百年过去,当年那个少女用这一剑,给了他回答。 云澜剑尊手中动作却一顿,巨剑轰然砸落。 偏了一寸。 下一瞬,他胸口一痛,流云剑当胸没入。 紧接着,他听见她清清冷冷的声音。 “就凭你,也配教我?” …… “云澜剑尊——!” “剑尊!!” “……” 无数道悲怆中蕴着愤慨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唤回晏琳琅的神智。 她现在浑身没有哪一处不在疼。 云澜剑尊的剑意太霸道强横,尽管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可光是被余波扫到,她如今的身体都无法承受。 一击得手,晏琳琅心知陆鸿雪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当即飞身便要走。 她寡不敌众,长留在这里绝对不是好事。 然而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她勉强抬起脚跟时,身后已有一道漾着滔天盛怒的剑风席卷而来。 “晏琳琅——” 陆鸿雪双指并拢直指晏琳琅,紧接着反手向下一压。 “给我下来!” 血阵在替她抵御擎天巨剑时便已经耗费了八成,陆鸿雪的剑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血阵瞬间尽散,晏琳琅招架不住,勉强凭借本能挪动身形,避开一击。 流云剑察觉到主人状况危急,嗡鸣一声自发从云澜剑尊胸口抽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她掌心。 晏琳琅眼前一亮,一把攥住流云剑柄,顺着惯性躲开如影随形的几道剑风,重新落回地面。 经过一番混乱,先前朱雀台旁围拢的弟子站位已经重新打散。 在云澜剑尊出手之际,弟子们一改先前向前挤的动作,争相恐后地向后躲。 一来二去,那名透过人群缝隙观礼的弟子,此刻正巧被挤到了前面去,站在最前方。 晏琳琅轻巧落在他身侧,一阵微弱的气流带来很淡的清香,然而浓郁的血腥气却压住那抹不知名的淡香。 弟子一愣,浑身倏地一颤,肌肉僵硬紧绷了几秒钟,又重新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眸底猩红光芒闪跃一下,神情中的惊愕逐渐褪去,变成一片空白。 晏琳琅落在朱雀台外围,当即足尖一点便要跃下。 然而流云剑却猛然一动,将她向回扯。 晏琳琅身体因为血阵献祭之后更亏空虚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能支撑着站在原地都很困难,行动全凭一口气支撑着。 她一时不察,险些被它扯了个趔趄。 在密如疾雨的攻势下,宋敛之节节败退,最后连手中灵剑亦被土链卷去。 失了灵剑,他就像拔了爪牙的野狗,与圈外辅助的周岱双双被擒,被晏琳琅操控的泥土困住手足,动弹不得。 “密林暗算在先,今日伏击在后,落此下场是你们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两声膝盖撞地的闷响,宋敛之和周岱被石刃压得跪地不起。 “昆仑仙宗不教你们做人,我来教。” 不待他们反应,只闻啪啪两声皮肉的脆响。 晏琳琅隔空赏了叔侄俩一人一个耳光,直将他们的脸打得撇去一旁,糙厚的脸皮上浮出一道红痕。 “你……你竟敢辱我?” 宋敛之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当即睚眦欲裂道,“待我禀告少宗主师兄,定要将你碎尸万……” 一个“断”字还未说出口,又是啪啪两掌隔空甩来,打得他鼻血横流。 “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打不过就告状,” 晏琳琅看着败犬般狺狺狂吠的宋敛之,声如落玉,“主动挑衅的是你,输不起的也是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能吗?” 真是可笑。 当初宋敛之在奚长离面前拱火,执剑对她喊打喊杀时可是半分没有手软,如今不过是被人打了两巴掌便受不了了,那她血染昆仑、万剑穿心的痛又算什么? 废了他们,将此痛悉数奉还。 思及此,她运掌如风,师叔侄俩捱了这一下,当即口喷鲜血,飞出几丈远。 眼看着就要摔落在地,却见平地里卷起一阵清冽冷风。一身雪衣的剑君踏风而来,一掌托住一个,扶着他们落地。 疾风震碎花瓣,宛若下了一场带血的骤雨。 白鹤仙衣飘然欲飞,攫取晏琳琅的所有视线。 宋敛之回身看见奚长离那张清冷自持的脸庞,不由流露出狂喜之色,激动道:“师兄,你来得正好……” 还未来得及高兴,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漫上四肢百骸,灵脉宛如寸寸刀割,宋敛之惨叫起来。 “我的经脉!痛煞我也!” 奚长离皱眉,立即封住宋敛之逆行的破碎经脉,一剑荡开,隐藏在花枝间的水镜亦随之碎裂。 传送的画面中断,剑光回鞘。 他朝晏琳琅行了个道礼:“还请仙子看在奚某的颜面上,手下留情。” 奚长离,碎星剑。 薄如秋水的剑刃掠过一寸寒光,宛如霜雪扑面而来,勾起一丝切肤的痛意。 时隔数月,历经生死,晏琳琅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平静地面对奚长离,所有的冷静和清醒都在见到这张不惹凡尘的脸时,产生了一瞬的动摇。 窒痛,不能呼吸了。 她手脚发冷,心跳如鼓响,浑身血液都往心口涌去,似要将那一处胀破。 “云之君何必睁眼说瞎话,他们方才对我出手时,可是半点没留情面。” 晏琳琅机械般启唇,几乎是将字眼磨碎了从齿间挤出。 奚长离平波无澜道:“敛之之错,奚某愿代为致歉。然,士可杀不可辱,师弟和劣徒纵有千般不是,也该交由宗门法规惩治,万没有外人私刑欺辱的道理。” 瞧啊,他还是如此护短,简直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晏琳琅硬生生被气清醒了几分,嘲道:“怎么,你们昆仑仙宗欺负别人时不讲规矩,被人揍了倒讲起规矩来了?” “敛之也是救人心切,用错了方法,望仙子海涵。” 奚长离静默片刻,开口道,“奚某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我的无尽灯火种。” “是。” 晏琳琅有些不耐烦,瞥了眼闭着眼静静坐在原地、似乎没了气息的林墨芝。 “好,”林水御突然笑了笑,“林某并非赶尽杀绝之人,既然姑娘并无与我林家作对之意,我也无意相逼。” “就按姑娘说的,”他顿了顿,试探道,“但道途漫漫,姑娘若是千百年后才带着洗髓丹前来,恐怕林某已魂入归墟、无法享用这顶级丹药了。” 晏琳琅哼笑一声,“十年为期,我必会将丹药带给你。” “成交。”林水御果断道。 “阿琅,不要信他······” 许久没有动静的林墨芝突然开口。 他眉头紧蹩咳嗽一声,气若游丝,若非此刻屋内寂静,在场二人恐怕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晏琳琅挑眉,她有些不明白林墨芝想要做什么。 他不应该恨她吗?即便不恨,总该有怨的。怎么到头来还在劝她不要相信林水御? 在她看来,人族狡诈、奸猾、背信弃义者常有,如林水御一般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杀妻弑子之辈更不在少数。 林墨芝这般被人杀了、还要替杀人者考虑之人,实在是超出了她对人族的认知。 晏琳琅疑惑,林水御却是旁观者清。 他在林墨芝与晏琳琅之间巡睃一圈,真令人难以置信,他这个病恹恹的儿子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低贱的婢女。 如今还被所谓的爱冲昏了头脑,送了命不说,将死之际居然还在替她考虑。 他不由心中冷笑,简直和他那个蠢笨的娘如出一辙。 当年他不过是家中最不起眼的次子,天赋平平,江月明则是三宗五派十二门之中玉清派的小师妹,他们之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好在他生了一张极具欺骗力的脸,否则也不会那样轻易骗得江月明跟了他。 他不过是玩了个“英雄救美”的把戏,又假意温柔、多番照顾,就把江月明哄得晕头转向。 江月明以为寻到了真爱,不顾与师门决裂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他。 此后老太爷顾及江月明和她背后的玉清派,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他,林家这才有了今日声势。 只可惜,江月明在玉清派是人人疼爱的小师妹,脾性实在过于刚烈,总想对他掌管林家之事指手画脚,发现他和司柔之事后,居然想杀了他。 这便不能怪他下那般狠手了。 “起火啦——”晏琳琅来不及多想,掌心流云剑又是一动。 这一次,它动静愈发剧烈,像是被拎着耳朵的兔子一般狂乱挣扎。 她几乎控制不住,让它脱手而去。 怎么回事? 晏琳琅愕然,依稀看见灰蒙蒙剑身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绯红。 看错了吗? “晏琳琅,你重伤自己的师尊,现在还想往哪里逃?!” 陆鸿雪的声音紧随其后,晏琳琅无暇顾及别的,攥紧了流云剑便再次转身飞退。 然而她刚一用力,流云剑便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震颤嗡鸣着,剑尖直指陆鸿雪。 “流云!”晏琳琅高声唤道,“回来!” 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陆鸿雪的剑风已经紧随而来,几乎扑上她面门。 就在这时,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手,稳稳按在她手腕上。 晏琳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方才还走火入魔般乱窜的流云剑,竟然在这人手下肉眼可见地乖顺下来。 她愕然抬眸,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师姐。”他看着她微笑,“小心。” 分明是一张掉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的脸。 可就在他勾唇的那一瞬间,看上去竟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连带着那张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都变得迷人起来。 晏琳琅皱眉,但也来不及多想,罡风呼啸,陆鸿雪的剑意已经杀至她身前。 “救火啊!” 林水御骤然回神,推开窗向外看去。 西面院子火光冲天,将夜空都照亮了。 晏琳琅随之望去,这个方向······ 她垂首看向林墨芝,果然见他一眨不眨盯着那片火光,浅金色赫然染上浑浊血色,竟生生流出两道血泪。 他咬着牙,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问道,“林水御,你究竟做了什么?” 站在窗边的人收回视线,合上窗户背靠火光,只有那双淬了毒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 “怎么忘了告诉你。” 他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那里除了有封印阵法,还有一个能灭杀元婴期的炙焱爆裂阵。” “而你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了。” “我到那里时,她的尸体都烂了,真是恶心极了。” 他得意而又兴奋,哪里像是在说曾经的发妻,更像是仇人死了一般。 林墨芝垂下头,静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他喑哑的尾音消散在暗红的火光里,随即状似疯魔般大笑起来,插入胸前的长剑也跟着震颤。 “原来如此啊!!!”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拨出胸前长剑,血花飞溅,寒芒闪过,剑尖直冲林水御而去! 下一瞬,长剑穿透了胸膛。 钟离寂一怔,随即笑笑,算是默认了。 “巫宗传人,玄门名士,能驱万鬼,擅天衍占卜之术。” 李扶光将木鹰放回案几上,漫不经意地领着她朝中庭走,“有他在,我们便能抢占玄门先机。” 晏琳琅略有不解:“他跟随陛下,玄门不会有意见?” 李扶光回首望向那道正静坐占卜的清雅身姿,声音沉了几分:“所以啊,他叛出师门了,改名换姓屈居于此,跟随一个前路未卜的暴君,是不是很傻?” 这样傻的人,远不止一个。 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皆是如此。 73-78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除魔 让凡人摆脱玄门挟制的第一步,便是要让百姓相信人定胜天,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故而长春宫中吸纳的皆是精通农桑营造的能人异士,他们在此钻研治水抗旱的良策,改良稻黍麦种。据闻今年的良种已经悄无声息在大曦的土地上推行,只待秋来大地流金,便可从根源上断绝大曦百姓要靠玄门求风祈雨才能吃一口饭的窘境。 晏琳琅想起寒衣节那晚,李扶光撇下她独自去了那家的乐坊,心下了然:他必然在宫外安排了接应之人,负责执行宫中商议出的良策。 至于未央宫里养着一帮什么人,李扶光却是只字未提。 一名身着宫女服饰、肤色略深的年轻女子听说晏琳琅擅枯木逢春之术,便急匆匆将她拉去一旁,用沾满泥土的粗糙双手小心翼翼捧起蔫黄的麦苗,向她请教植株抗病的方法。 红霞尽散,一线金光隐去。 城中街道上的日焱石灯次第亮起,夏夜行人相携出游,言谈之中偶有几句“玄霄宗”“收徒”,路过林府时难免多看几眼。 天刚擦黑,府前灯笼如往日一般亮起,大门紧闭,比之今日城中的喜庆氛围,格外冷清了些。 他们不知道的是,府内亦是一片寂静。 廊上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凭空多了几分诡异气氛。 微风拂过,回廊那头缓缓出现一个身影,他手持长剑,光影斑驳间一双盈满杀气的双眸令人胆寒,穿过长廊向北边的偏僻地方走去。 松鹤院偏僻,平日里便鲜有人靠近,晏琳琅自然也没察觉府中不同寻常的安静。 她绕过几间屋子来到林墨芝屋前,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笃笃笃——”三声, 敲门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晏琳琅侧首,目光直直看向院门,还没等她答话,又是三声响起,这次却是来人说话了。 “开门,我来看看阿芝。” 林水御。 晏琳琅挑眉,杀气都不收敛一二,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是来“看”林墨芝,来杀他还差不多。 哦,应当还有她。 院内无人答话,敲门声愈发急促地又响了三下。 晏琳琅不再停留,转身轻轻推开林墨芝屋门,抬步走了进去,一道寒芒闪过,消失在缓缓闭合的门后。 “阿琅?” 林墨芝耳朵微动,认出了来人的脚步声。 他握着竹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拉住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外面是谁在敲门?” 晏琳琅停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在昏暗中摸索的林墨芝,轻声道,“少爷,是家主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巨响,院门破了。晏琳琅吃了几颗灵桃,身子不再倦怠,反倒隐隐生出一股暖流般的热意来。 正巧云辇途径一处城池,透过云雾望去,只见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晏琳琅便让白妙驱使云辇落地,打算在城中找个地方歇脚过夜。 此处名为“灵泉城”,顾名思义,便是以一脉天然的玄涧冷泉闻名,山清水秀,乃是巫觋卜师一族的辖地。 传闻这里的冷泉自地底灵脉涌出,冰寒彻骨,修士沐之可助力修为,一向与六欲仙都的涅槃池齐名。 故而巫觋族在玄涧旁修建了一座偌大的仙家行宫,专供玄门高人沐泽享受,且定了一条奇怪的规矩—— 行宫冷泉收费不看钱财,而是看实力,谁的修为高、名气大,谁就有资格享受冷泉。否则管你是天下首富还是世家家主,统统不管用! 而巫觋族与凤火族同宗同源,消息互通。 因此,当晏琳琅拿出此次引灯大典魁首的凭证时,行宫凡仆的态度立即变得恭敬万分,着人安排了两间带露天汤池的上等客房。 时值二月中,城中凡族百姓正在筹备盛大的巫祝悦神节,花团锦簇,盛况空前,连带着行宫也换上了簇新的各色花灯,流光溢彩,灿若星河。 清风明月,春夜微凉,晏琳琅却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她松了发髻,拂手将房间的窗扇都打开,轻摇纨扇道:“妙妙,你觉不觉得这里的天气有些燥热?” 正在松软床榻上打滚的白妙抬头,茫然摇首道:“不热呀,很凉爽!” 晏琳琅心道:也是,都言春寒料峭,凡境的二月天能热到哪里去? 何况以她的修为,早已可辟寒暑,普通的四季冷热应该影响不到她才对。 “奇怪,莫非是两个月不曾休息好,累着了?” 晏琳琅喃喃自语,施了个清凉咒便宽衣上榻,云霞轻纱滑落,隐约可见起伏有致的妙曼身形。 她阖上眼睫,刚睡着,便坠入一片赤红色的梦境。 那是无尽灯火种带来的炙热,烈焰与神女壤共存,便如火山撞上岩浆,越烧越燥。 晏琳琅将元神内敛,于梦中运转灵力,试图平衡两股力量。 运转了一个大小周天,她便热得难以静心,昏沉沉睁眼醒来。 低头一看,白妙毛茸茸的脑袋正拱在她的怀中,热度递染,简直如火上浇油。 晏琳琅轻轻推开小火炉似的白妙,扶额坐起,浑浑噩噩赤足下榻,又浑浑噩噩地推门走入夜色中。 她体内燥得难受,神智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如梦游般,本能地寻觅可堪降火的清凉之地。 与此同时,屋后汤池冷雾氤氲。 泠泠残月坠挂枝头,波光荡碎月影,仿佛往水中撒了一池细碎的星子。殷无渡便坐在这粼粼冷光中,双臂惬意地搭在池边,宽大的黑色袖袍如浓墨流泻,于水波荡漾中晕散开来。 他墨发尽散,仰首看着无垠的夜色,眸中也似染上夜的清寒。 九天之上白玉京。 万物轮回之所,天地法则之处。 冰冷的水珠自他霜白的脸颊滑落,在嘴角凝成一个嘲讽的弧度。 正此时,外间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一道纤细的影子摇摇晃晃映在屏风上,殷无渡的目光蓦地凝了凝。 只见晏琳琅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穿着单薄的素色寝衣纱裙,半阖着卷翘的眼睫,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朝池边走来。 她甚至没有穿鞋袜,莹白的脚掌踩在冰冷的碎石小路上,脚跟硌出一片红痕。 哗啦一声水响。 她径直走入池中,矮身将大半截身子泡了进去,呼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丝毫不管这汤池空间有限,离她不足五尺的地方就泡着一个血气方盛的俊美少年。 殷无渡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 呼吸带火,雪腮绯红,因潮湿而几近透明的衣料下,三瓣情花咒印鲜红醒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混沌的妖冶之色。 红莲火种至阳至烈,主心脉,若一时压不住,便会使人心智错乱。 区区冷泉之水显然不足以和神器之力抗衡,晏琳琅本能地靠近更冷的所在——比如,至阴致寒的太阴真火。 水波搅散一池冷雾。 柔若无骨的少女欺身贴近时,殷无渡潮湿的眼睫蓦地一颤。 林墨芝神情一震,面色骤然紧绷,伸出手语气急切,“阿琅,快跟我走!” 晏琳琅凝神细听外面愈发近的脚步,抬眸看向林墨芝,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握住他的手。 数百日蛰伏,扮出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受了欺负要忍着,有了委屈不敢言明,被人伤害时还要为眼前人挡下,甚至杀个人都要算计谋划······ 简直太不痛快了。 而今夜,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抬步逼近林墨芝,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显露在月光之下,温柔声音掩盖了满目恶劣与杀意。 “少爷,走不掉了。”她蹙眉回眸:“放手!” 弟子点头:“好。” 他慢条斯理松开手,指尖不着痕迹在晏琳琅手腕上虚划而过。 这动作极不起眼,晏琳琅并未留意,可滞涩的动作却陡然流畅起来。 她瞬间察觉到,却顾不得其他,只当是生死攸关之际被激发了本能。 流云剑重重迎上陆鸿雪的剑意。 陆鸿雪浑身一震。 首先是一阵浓烈澎湃的剑意顺着相接的剑尖袭来,强横到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但紧接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渗透而来。 如果说前者是盛夏灼人的烈阳,那后者就像是沉寂冰川下的死海。 幽冷,危险,蕴着浓郁而嗜血的杀意。 自从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位以来,这两百年他被修仙界各处仙门世家奉为座上宾,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而凛冽的恐惧感。 陆鸿雪浑身血液骤冷,经脉中灵力凝滞,一时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晏琳琅瞥见陆鸿雪一闪即逝的惊恐神色,心底有点狐疑。 但斗法时无暇分心,她乘胜追击,当机立断又是一剑挥出。 那弟子虽说略微低着头,状似惶恐,人却八风不动站在晏琳琅身后,与周围惊惶向后缩生怕殃及池鱼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双手负后,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掩住他的动作。 喀—— 陆鸿雪喷出一大口血,盯着自己断成两截的本命剑不可思议道:“晏琳琅?!” 她不是修为倒退,几乎成了废人吗? 怎么能两剑震断他的本命剑?! 然而那道剑意震碎他本命剑后仍未消散,一种令神魂都颤栗的危机感袭来,陆鸿雪顾不得别的迅速飞身而起。 轰—— 下一瞬,他身下地面碎裂。 一道深刻的裂痕自他脚下开始蔓延,瞬间攀爬至整个朱雀台,连同着他上首的座位一同分崩离析。 朱雀台竟被这一剑斩断!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又抬头看晏琳琅。 发生什么事了? 晏琳琅竟然如此厉害?! 晏琳琅也稍有些怔愣。 系统给她的只有驭灵境的灵力,先前接连出手已经几乎用尽。剑覆河山看样子不能时常用,此刻在光幕中呈现出黯淡的灰色。 而陆鸿雪是一宗之主,修为至少已至合道境。 她随手一剑,竟能震断他本命剑? 陆鸿雪被两位峰主一左一右护住,虽然稍有些狼狈,但除了本命剑受损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势。 但本命剑被震碎,无异于大庭广众打他耳光,陆鸿雪险些气到再次呕出一口血。 “晏琳琅,你怎么戾气如此之重?一言不合便在四象峰大开杀戒,到朱雀台后一番胡言乱语,无人问津便直接出手重伤师尊和宗主?” 陆鸿雪怒道,“潇湘剑宗怎么会教出你这样霸道狠毒的弟子?!” “众位峰主,随我结阵!” 晏琳琅瞳孔骤缩,立即转身便走。 陆鸿雪口中的结阵,结的恐怕是九宫封印阵。 几名峰主的灵压凝集在一起,就算有系统助她,晏琳琅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逃离。 然而她身体原本已经损坏不堪,刚才又强行挡住陆鸿雪两剑,此刻近乎脱力。 晏琳琅眸光一狠,咬牙运转丹田,打算强行调动灵力。 经脉隐隐的痛楚愈发叫嚣起来,她丹田一痛,低头吐出一口血。 但当真有稀薄灵力顺着破损的经脉流动起来,凝在她双足。 晏琳琅咬牙死撑着迈出一步,身形却是一晃。 沉睡五百年的身体根本经不住她这么折腾,即将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一只手再次探向她,一把扣住她手腕。 “师姐想去哪?”一道含笑声音落在她耳畔,“不如我陪你。” 晏琳琅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轰鸣阵阵,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你?” 他们认识吗? “什么人?” 屋外的脚步声到了屋前,晏琳琅手中剑起,于暗色中划过一道银光,直直刺向他的心口。 门破之时,剑身亦穿透了林墨芝的胸膛! 白纱之下的双眸再度睁开,他面色骤白,血色尽褪,惊愕之中夹杂着疑惑,杂糅成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 他张了张嘴,话未出口先涌出一口鲜血,顺着下颔落在剑身之上,血腥味蔓延开来。 “阿琅······” 晏琳琅松手,眼若霜琅,林墨芝大口喘息起来,只觉胸前像是被掏了个洞,空荡荡的,连痛意都不那么明显了。 他不明白,她方才还唤了自己“少爷”的。 他撑着桌子踉跄几步,想要去拽晏琳琅的袖子,想问个清殷—— 究竟为何、为何要这般对他? 他不信晏琳琅是真的想杀他,是被妖邪夺舍了? 亦或是被林水御操纵?晏琳琅神色凛然,在明灭剑光之下,五官更显出几分夺目之意。 弟子余光瞥见她动作,眼神稍深,辨不清意味。 他眉眼压下来,正欲反手将她拽回来,一道身影冷不丁飞掠而来,提剑挡下这一击。 空青呛出一口血,表情却极其冷静。 他毫无滞涩转身推一把晏琳琅:“琳琅师姐快走!” 晏琳琅意外看他一眼,但敌众我寡,眼下情势越拖下去便于她越发不利。 她当机立断飞身而起,顺着攻势荡开的灵风,瞬时间飞掠出数十丈。 几乎是同时,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身后斩落一剑。 “从今往后,我晏琳琅同潇湘剑宗再无瓜葛。” 她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瞠目结舌的众人,最后落在云澜剑尊身上。 “既然师尊已忘却五百年前的戏言。”晏琳琅一字一顿,“你我师徒情分,今日尽断。” 说完这句话,晏琳琅已觉得头晕目眩,经脉丹田刺痛不已。 可她不敢在这时候露出丝毫虚弱疲态。 陆鸿雪不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见她掷地有声叛出宗门,他气得又呕出一口血,“你这罪徒,该是潇湘剑宗将你逐出!何来的颜面,在此大放厥词——” 可他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围着一众峰主弟子,一时间却竟无一人敢上前。 这晏琳琅,可是先伤了云澜剑尊,后震断了宗主本命剑。 时至如今,她虽身型单薄仗剑立于罡风之中,仿佛下一秒便要被山风吹走,眼下却无人再敢将她当作一事无成的废人。 四象峰是潇湘剑宗最高峰,朱雀台又在四象峰顶。 极目远眺,云蒸霞蔚,霞光流转,层层叠叠的云雾掩住万丈深壑,风声呼啸。 晏琳琅垂眸凝视片刻,冷不丁笑了声,毅然转身。 她强撑着面色平静地催动最后一丁点灵力,飞身离去。 又或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否则为何她的胸前,还带着他赠予的护身玉坠? 林墨芝弓着腰,姿态近乎祈求,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清雅谦和,伸出的手犹如白玉染血,带着破碎的偏执,只为听她的一个答案。 可当他的手快要碰到晏琳琅时,她却侧身避开了。 那双浅金色的双眸微微瞪大,心口痛意汹涌袭来,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伸出的手摔落回去,同他一起沿着桌边滑落在地。 林墨芝的喘息声愈发粗重,浑身力气随着不断流出的血液逐渐流失,浅金色双眸因白日的刺激生出泪水,像是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阴翳,连带着视线都模糊起来。 晏琳琅漠然看着眼前一切,她知道林墨芝想问什么,但她无意回答。 与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说。 更何况这才是第一世。“管他是谁,今日必须捉住晏琳琅。” 陆鸿雪冷冷道,“结阵!” 除云澜剑尊之外的其他五位峰主应声而动,双手结印释放出剑意灵光,朝着阵心的陆鸿雪射去。 陆鸿雪阖眸掐诀,掌心铭文明明灭灭,强悍威压冲天而起。 九宫封印阵的气息瞬息而至,晏琳琅如今灵力低微步速不快,也难以维持御剑而行,避无可避。 她咬牙再次拔出流云剑往掌心划,打算强行再次献祭血阵,扣着她的手却微微用力,将她按了回去。 “师姐别急。”他微微笑道,语调悠然,“何必为了这些废物,气得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想去哪,我帮你。” 晏琳琅回视他,冷笑:“多谢,不必。” 她现在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然而下一瞬,那只手便不轻不重包裹住她手背,借着她的手握住流云剑,反手一挥。 与此同时,九宫封印阵落至身前,流云剑剑惊天动地地撞了上去。 晏琳琅眼眸微滞。 一声巨响,周遭地面四分五裂,尘土飞扬,本便被斩断的朱雀台登时被轰了个稀巴烂,再无从前风光。 密密匝匝的裂纹中央,晏琳琅抬起眼,只望见那弟子在灵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平凡的侧脸。 下一瞬,声势浩大的九宫封印阵上以流云剑尖为中心,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喀嚓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九宫封印阵破。 强烈的反震回弹,几名峰主登时倒飞而出。 陆鸿雪一连倒退数步,单手撑着碎裂的宗主之位才勉强踉跄跪地。 他吐出一口血,死死盯着晏琳琅,强撑着站起身,甩袖挥出一道劲风,“给我停下!” 这道劲风丝毫没顾及晏琳琅,但凡击中便是两人一同重伤。 “你退后!” 晏琳琅睨了眼身后静默许久的林水御,“看够了吗?” 若有完整的魂魄保留,晏琳琅或许能使其重入轮回,可如今梅夫人的魂魄已经被蛀空了,只余下冰冷的肉身。 晏琳琅耗尽神力,也只从梅夫人的眉心提取出一点破损的记忆。 “陛下要看吗?”她轻声问。 李扶光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掌心的那颗银白的记忆光球。 下一刻,白光闪现。 晏琳琅和李扶光一起跌入了梅夫人最后的记忆中。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星灯 白光渐渐褪去,晏琳琅与李扶光已置身于一片织锦般绚烂的花苑中。 身后传来欢声笑语,二人回首一看,只见年轻的帝后正在弯腰逗一岁有余的李扶光走路,宫人们亦跟在一旁拍手笑闹。 晏琳琅看着短胳膊短腿儿的小孩儿,又看了看身边眸光复杂的少年“暴君”,顿感新奇。 李扶光竟然还有这般可爱的时候呢?像个粉团子,小小的,软软的。 “父、父皇……” “待我死了,你当往何处?” “阿琅,不要为了我而耽误自己的前程。” 晏琳琅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已有了哽咽之意,“那我便为少爷守墓,不过短短百年,也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胡闹!” 林墨芝气急,狠狠拍了下桌子,扯下白纱骤然起身,浅金色双眸中却无半点怒意,反而满是痛惜,“你可知进入玄霄宗意味着什么?!” 对上晏琳琅通红眼眶,他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意味着你从此跳脱轮回,你会见到仙山灵兽、奇人异景,掌握仙术灵法,待悟得己道飞升仙界,山川河流都将在你脚下,旁人求之不得之物对你来说将唾手可得。” “······也就不必如我一般,困在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生死皆不由己。” 他眼中憧憬一闪而过,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的可能与希望,只可惜终究没能逃过命运折磨。 林墨芝长叹一声,拽着晏琳琅的袖子跌坐回去,闭了闭眼,一滴泪眨眼间滑落在地,再不见踪迹。 他声色喑哑,仿若疲倦到了极点,却仍带着希冀看向晏琳琅,浅金熔蜜,温柔万千。 “阿琅,就算是为了我,替我去看看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景色,好吗?” 晏琳琅心中微微震动,面上神情悲切,抬手抹了把眼泪,张了张嘴应道, “好。”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立即追了上去。 空青抿唇看一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一片狼藉的朱雀台,咬咬牙持剑也追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季青林眼睁睁看着师尊受伤,宗主不敌,朱雀台分崩离析。 最后就连晏琳琅也走了。 他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盯着晏琳琅的背影。 “琳琅!”人来人往的大厅中,掌柜靠在柜台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掌心拿着一个白玉瓶。 青年声线干净清澈,极其有礼貌:“这个怎么卖?” 掌柜随意瞥一眼,却在看清那人手中玉瓶时瞬间清醒过来。 “极品回元丹,可以晏养丹田,修复经脉,若是在瓶颈期甚至还能帮助冲击下一个境界。” 这可是好东西,自然的,价格就比较昂贵。 掌柜又抬眼看向来人。 白衣青年穿着一身潇湘剑宗外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腰悬长剑,墨发高悬,五官俊秀,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受着伤,正静静看着他。 竟然是潇湘剑宗的弟子! 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那可是潇湘剑宗!天下第一仙宗! 潇湘剑宗的弟子向来出手大方。 而且,看上去他急需这回元丹疗伤。 掌柜见人下菜碟,偷偷加了点价:“五百上品灵石。” 与豪爽交钱的想象不同,白衣青年闻言神情有些僵硬。 “这么贵?” 买不起? 掌柜没觉得自己坐地起价有什么不好,只觉得对方身为潇湘剑宗弟子,却还如此抠门。 “极品回元丹就是这个价。” 他将玉瓶拿过来,作势要往回收,“不合适的话,可以去别家看看。” “慢着。”白衣青年脸色一变,急忙抬手拦下他。 “这极品回元丹,当真能修复经脉,晏养丹田?” “自然。” 掌柜看出来几分,这白衣青年恐怕不是不想买,而是真没钱买。 也不知道潇湘剑宗弟子,怎么能混成这样。 他是生意人,又不是做慈善的,连拉扯的心思都没了,直接把玉瓶放回了架子上。 掌柜扭回头时,白衣青年竟然还没走。 他唇角抿了抿,脸上闪过挣扎之色。 半晌,才从芥子中取出一支玉簪。 玉簪做工精细,梨花浮雕绵延其上,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并非凡品,也绝非出自寻常人之手。 更何况,这不是一只普通玉簪,而是一枚高阶防御法器。 掌柜眼睛瞬间亮了。晏琳琅狠狠皱眉。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将疑惑暂时压在心底,晏琳琅撑起身。 空青连忙上前扶她,在她腰后塞了个软枕:“琳琅师姐,你小心些。” 他声音低落下去,“经过朱雀台一战,你的身体比刚醒来时……更不好了。” 空青语气委婉,生怕刺激到了她。 晏琳琅本人却神情平静。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有困难就想办法克服,没必要花时间伤春悲秋。 她抬眼:“我昏迷后发生什么了,你简单点说给我听。” 她语气平静,空青也跟着冷静下来。 “你昏迷之后,我和那个……那个弟子一同带着你赶路,生怕宗主和云澜剑尊再派人追上来,日夜兼程走了七日,这才勉强放下心。” 他简明扼要地解释,“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南州,到了历州。这里离潇湘剑宗很远,又靠近寂渡渊,他们暂时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晏琳琅点头。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历州由于毗邻寂渡渊,是整个修仙界最忌惮的地方。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来。 这里没有大宗世家驻守,鱼龙混杂,相对而言,更适合藏身。 不过与此同时,这里也的确更混乱,更无序,更危险。 “这里是历州的客栈?” “是。” “我住在这,你和另外那名弟子住哪?” “我们……一同住在一间下房里。” 空青顿了顿,实话实说道,“琳琅师姐,这次太匆忙,我没有带多少灵石,只够让你一个人住上房,再加上还要买丹药替你疗伤——” “灵石已经用完了,这瓶回元丹是我最后买回来的丹药,明天起我们便无处可去了。不过,眼下这些不重要……” 他语气稍微有点急切,“琳琅师姐,你快点将这瓶回元丹服下吧。你的身体已经不能耽搁了!” 空青声音发涩,“再拖下去,可能就再也无力回天,无缘仙途了。” 她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空青说的这一点,晏琳琅心知肚明。 只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能重铸丹田经脉的丹药,否则季青林早就给她了。 晏琳琅拿起白玉瓶。 她看着空青反常惨白的脸色。 “你的伤治了吗?” 空青一顿,抿唇笑了下:“琳琅师姐,我没什么事的。” 他灵石不多,又对晏琳琅愧疚担忧,买回来的丹药一股脑全塞给了她。 晏琳琅看他片刻,低下头拨开瓶盖。 她只闻了一下就知道是西贝货。 “你花了多少灵石?” 空青语气古怪:“……我没花钱。” 他的确一分钱都没花。 原本掌柜要收他五百上品灵石,但他拿不出来,情急之下,只能将纪宛晴送给他的高阶法器给了出去。 那张与晏琳琅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空青眼神恍然了一瞬,便再次清醒过来。 还是琳琅师姐更重要。 “没花钱?”晏琳琅了然。 “那你用什么换来的?” “是……”空青吞吞吐吐道,“纪师姐先前给我的防御法器……” 他听见青年叹息的声音。 “我用这个来换,可以吗?” …… 空青重新回到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 他正要上楼,路过柜台时,账房突然抬起头来。 “这位仙师,你们交的房费只够住完今晚,明日若是还想接着住,就得再交些灵石了。” 空青沉默片刻,拱手一笑:“在下知晓了。” 说完他飞身上楼,在一间厢房前停下,先屈指在门板上敲了两下,才推门而入。 他像往常那样走到床边,想查探一下晏琳琅的身体,这一眼望去却冷不丁怔住了。 “琳琅师姐……”空青神情空白一瞬。 “你醒了?” 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虽然并未动弹,但一双漂亮清冷的眼睛却已经睁开。 自从他们逃离潇湘剑宗之后,晏琳琅便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身后追兵如影随形,空青只得和另一名弟子带着她一路狂奔,来到这里才勉强放松下来,找了间客栈落脚。 这些天,他提心吊胆,就像浮萍般无依。 如今看见晏琳琅苏醒,他竟有一种见到主心骨一般的安定感,眼眶一热几乎涌上泪意。 “你终于醒了!” 白衣女子却躺在床上一动未动,看都没看他一眼。 空青心中一阵苦涩,鼻尖也是一酸。 他将白玉瓶从芥子中拿出来,轻放在床头柜上。 “琳琅师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空青退后一步,低着头道,“但是这回元丹吃了你身体才能好。”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服下,待你养好伤,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白衣女子这时微微一动,眼睛转向他。 眸底竟有几分如梦初醒的茫然。 晏琳琅看着空青欲哭不哭的表情,满心困惑:“你说什么?” 她刚才在和系统从头开始复盘。 回首先前那些事,她越想越觉得怪异。 可如今朱雀台实在凄惨,几名峰主和宗主一同受伤不说,原本在上面坐着的纪宛晴也被和朱雀台一同轰了好几轮。 若不是有云澜剑尊先前降下的那道灵力护着,恐怕早就死了。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人事不省地歪倒在废墟里。 季青林在原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纪宛晴打横抱起,放到安全的地方。 他又紧接着赶到云澜剑尊身边:“师尊,您没事吧?” 云澜剑尊盘膝坐于朱雀台边缘,闻言只是平淡道:“无碍。” 他垂眸,若有所思。 方才,他似乎在晏琳琅身上,感受到那魔头的气息。 说罢,她又拉着林墨芝的衣袖晃了晃,轻声道,“我会常回来看少爷的,到时您可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林墨芝闻言不由失笑,“莫贫嘴。” 此刻天色还亮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刺得他眼睛被生疼,今日恐怕都无法视物了,不过对他来说,白日与黑夜区别并不大,看不见倒也不影响什么。 他敛眸,抬手系好白纱神情一肃,“许昌等天黑就会和那几名散修动手救出母亲,我们则从密道走,绿漪届时会驾着马车在府外等我们,待汇合后一同出城。今晚先在城外一处隐蔽庄子暂住,等明早你走了我们再去新的地方落脚。” “时辰不早了,快些去收拾行李,天一黑我们便离开。” “是。” 晏琳琅回到自己的屋中,合上门唤道,“奚长离。” 几息过后,柔媚的声音凭空响起,“尊主大人,这是又想我了吗?” 晏琳琅向后仰了仰,避过抚上来的纤长手指,却没能甩开揽着脖子的手臂,她皱了皱鼻子,颇为嫌弃道,“你身上的味道太浓了。” “从前你说最喜爱人家身上的合欢香,”奚长离指尖轻点晏琳琅胸前,神情一转指责道,“怎么如今就嫌弃上了,你这亏了心的负心汉······” 晏琳琅垂眸看向怀中假作依偎的美人,神情一言难尽,“近日话本看多了?” “浑说什么,”奚长离媚眼如丝,“这不都是你我过往,怎得忘了?” 晏琳琅现下没心情配合,抓住她的手沉声问道,“鸿蒙镜显示殷无渡的下一世投身何处了吗?” 奚长离撇了撇嘴起身,抬手置于身侧,鸿蒙镜当即出现在她手中,下一瞬她却将这人人欲夺的上古神器甩给晏琳琅。 “我日问夜问,这破玩意儿死活没动静,”她不耐烦道,“该不会是坏了吧。” 话音刚落,晏琳琅便见镜面上一道星芒闪过,缓缓浮现出几个字来—— 玄霄剑尊,殷无渡也。 “真是个认了主的,这么听你的话,这还没问就巴巴把答案奉上了。” 奚长离点了点鸿蒙镜,气道,“合着前几日一直能听到我说话,就是不说是吧!” 晏琳琅握住她的手腕,皱眉问道,“若我没记错,殷无渡百年前便问鼎剑尊之位,初闻他的名字时,我还曾疑惑竟有人族敢与神尊同名。” 奚长离也惊讶道,“殷无渡百年前成名,出生之时更早,怎会是下一世的神尊?” 二人目光同时落在鸿蒙镜上,果然,镜面上又出现了一段新的字。 神尊诞生之时,曾有一缕神魂遗落人界化作凡人,即为此子。 怪不得。 奚长离摸着下巴猜测道,“看来神尊这次历劫,还有要收回这一缕神魂的意思。” 她紧接着道,“这岂不正好,你附身的这个小姑娘身怀天级冰灵根,入玄霄宗简直轻而易举。” 奚长离听召而来,对晏琳琅在人界发生的事情并不太清殷,哪里知道她已经被记录在玄霄宗的收徒册子上了。 晏琳琅却揉了揉眉心。 神魂与封印记忆、轮回转世的魂魄不同,其上自带原身神力,偏偏殷无渡又是个修为高深的,即便她附身“晏微琅”看不出破绽,也会对她一身杀气有所察觉。 啧。 真是麻烦。 不如她去玄霄宗一剑将殷无渡杀了算了。 鸿蒙镜感知到她心中所想,连忙浮现当初提到的死劫破解之法,又提醒道: 切记先引其动情,再杀之。 “知道了,”晏琳琅随意应道,将它扔回给奚长离,“给我把普通的剑,不要法器。” 她收起鸿蒙镜,疑惑一瞬后了然,“你要动手了?” 晏琳琅“嗯”了一声,抬眸对上奚长离跃跃欲试的双眼,无奈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回魔界去,政务处理完了吗?” “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奚长离再度扑向晏琳琅,委屈道,“用|完|就|扔,你这负心汉!” “行了,”她扶住奚长离,看了眼天色,“天快黑了,剑给我。” 奚长离轻哼,随手一抓,递过去一把珠光宝翠的剑,“这剑是我从人界的铺子里淘来的,好看吧。” 晏琳琅不置可否,抽出剑并指一敲,声音清脆,“不算好剑,但也能凑合。” “比起你那把折九霄自然算不得什么,”奚长离无奈,“就算六界之中也没有能与之相比的。” “所以我说凑合用,”晏琳琅笑了笑,眼底无情,“杀个凡人罢了,也用不着什么好剑。” 她挥了挥手,提剑出门,向林墨芝的屋子走去。 唔,好像也不太妥当。 在晏琳琅纠结二人关系的这段时间,李扶光已经平躺在绒毯上,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星辰柔冷的光辉下,他半束的乌发如墨般流泻开来,眉骨优越,浓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挺而唇红,有着毫不设防的乖巧宁静。 晏琳琅忽而意识到,这是一个试探进入他灵府的绝佳时机。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以往她试过,压根无法顺利侵入。 是以这一次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地调整了一番姿势,俯身贴上他的眉心。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想家 晏琳琅的神识宛若溺入一片深潭,不曾遭受过多的阻碍,便猝不及防跌入一片陌生的空间。 这次这么顺利? 也对,李扶光好几天没睡觉,本就困倦至极,又饮了酒,意识松懈也在情理之中。 晏琳琅的神识凝形,于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翩然落地。 没有正经修行过的凡人,即便天资聪慧开了灵府,也只如黄豆大小。而李扶光命格特殊,自降生之日起就灵府全开,如今已有一座皇宫大小,若他能飞升成神,识海开辟后还不知会是怎样的浩瀚无垠。 然而,晏琳琅惊讶的远不止这个。 正午刚过,暑气蒸腾。 晏琳琅从会客厅出来时没看见绿漪,想必是先行一步给林墨芝传信去了。 她顾不上烈日,忽略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一路疾行直奔松鹤院。 玄霄宗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而林家人恐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进入玄霄宗。 林墨芝注定走不出林府了,他的希望会在今晚被她亲手粉碎,只一天之差,就此成了他的催命奚。 至于他的母亲江月明······ 晏琳琅眼神一暗,林水御此等渣滓,真是该死。 “阿琅,咱们明日结个伴吧。”“我先前不知晓季师兄……季青林和云澜剑尊那样对你,对你百般阻挠,还说了那些话……” 空青深深低下头,不敢让晏琳琅看见他的表情。 “抱歉。” 晏琳琅看着他,良久,抬手轻轻抚了下他发顶。 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 空青身体一僵,惊喜抬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 “过去之事,再提无益。” 晏琳琅指腹拭去他下颌落下的泪痕,“你现在跟着我,无异于与潇湘剑宗作对。” “你不后悔?” “不后悔。”空青眼神坚定,双手紧攥,“我只恨自己愚钝,没有早日看清,让琳琅师姐受了那么多委屈。” 顿了顿,他推了推她,“你快服下回元丹。” 晏琳琅心底叹口气。 纪宛晴送的防御法器不是出自云澜剑尊便是季青林,总之绝非凡品。 换来这瓶回元丹,简直亏大了。 不过,他也是满心为她。 空青常年在落云峰,太单纯太天真。 日后他自会体验人世险恶。 晏琳琅将回元丹仰头服下。 这回元丹没有毒性,只不过掺杂了太多无用的东西,真正能发挥效用的成分少之又少。 横竖对她和空青都没什么用,倒不如让她来吃,让空青安心。 回元丹灵力在体内化开,淡淡的暖流淌过,很快就消失了。 空青松了口气,紧紧盯着她:“如何?” “好多了。”晏琳琅面不改色地说,“但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空青立马跃跃欲试按剑:“琳琅师姐要什么,我立刻替你取来。” 这西贝货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再加上她昏迷这些天,空青不知道给她塞了多少丹药。 晏琳琅调息片刻,感觉恢复了些力气,翻身下床。 “不,我自己去。” 这世上,能够重铸丹田、修复经脉的,只有一样东西。 ——沧海目。 这是一种生长在沼泽畔,生而明亮似星辰的灵草。 因为看着像苍龙之眼,便被称作沧海目。 晏琳琅察觉到流云剑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 她必须要早日恢复,将灵力注入剑身查探一下。 “琳琅师姐,让我一起去吧。”空青坚持道,“你要去哪里?” “无相秘境。”那里应该也有空青需要的灵草。 空青一怔:“那不正好就在历州附近?” 他又想起什么,皱眉忧虑道,“可无相秘境极其凶险,宗门内向来只允许天灵境之上的弟子入内历练。琳琅师姐,我们……” 晏琳琅和他对视。 他们一个驭灵巅峰,一个满身沉疴。 简直像是进去送死的。 她轻抚流云剑。 旁边突然凑上来一个婢子,打断了晏琳琅的思绪,抬手就要挽她的胳膊,被晏琳琅侧身避开。 见她不接话,那婢子又自说自话道,“我是四小姐院里的应春,方才测出了地级金水双灵根,也被选入玄霄宗了,咱俩年纪相仿,日后进了宗门也算有个照应。” 晏琳琅瞥了她一眼,无甚表情,“不必了。” 她这具身躯必定活不过今夜,再者说,还未从鸿蒙镜处得知殷无渡下一世落在何处,她更没必要进玄霄宗。 应春一腔热情被她冷言浇了个透,顿时涨红了脸,恨恨瞪了一眼晏琳琅离去的背影不再追上去,不远处两个身影快速凑过来。 瘦高个的小厮撇了撇嘴,“凭人家的天资,进入宗门便是万众瞩目,哪里还会瞧得上我们这种人。” “应春,你可是我们里面天资最好的,又跟着四小姐,”脸上有雀斑的另一个婢子讨好道,“等进了宗门就靠你罩着我们了。” “放心,”应春神情骄傲,哼笑一声,“等我做了内门弟子,若有好东西会给你们些的。” 两人对视一眼,又说了些吹捧的话,哄着她走远了。 “少爷,我回来了!” 晏琳琅合上院门,快步行至林墨芝门前,见屋门没关严实,便推门进去了。 屋内静悄悄的,许昌和绿漪都不见身影,徒留林墨芝一人坐在桌前,白纱覆眼,听见声响转向他。 “阿琅,过来。”……先前不还说他是炮灰小弟吗? 这会又变成忠心小弟了。 晏琳琅没再拒绝空青,转而想起另一件事:“与我们一同离开的那名弟子呢?” 空青“哦”了一声:“应当还在房间里。” 晏琳琅回想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还有他与外貌格外不符的言行。 “你跟我细细说一下他。” “他?没什么可说的。”空青道,“起先赶路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表情呆滞。” “后来到了客栈,他再也没出过房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晚上也不睡觉。每天我走时什么样,回来时他就是什么样,简直像个假人。” 假人?殷无渡坐姿豪迈,脚踝搭在膝头,支着额角似笑非笑:“本座自然会抓住机会。” 晏琳琅的血和禁锢他的阵法相生。 等晏琳琅来了,他定能找到机会破阵而出。 “过来。”殷无渡朝光团勾了勾手指。 光团颤了一下,有些畏惧,但还是按捺不住飞了过去。 紧接着被一只冷白骨感的手捏在掌心,肆意蹂躏。 殷无渡逸出一声笑。 起先被这个东西缠上,他只觉得烦躁。 后来渐渐找到了些趣味,想看晏琳琅狼狈的样子,但依旧提不起太多兴致。 现在一看,它竟也有些不错的用处。 殷无渡心情不错,随手将光团扔开,懒散阖眸。 待他破开封印,当年那些人,他杀得一个都不会留。 包括晏琳琅。 这听上去,和她印象里那个人不太相同。 晏琳琅皱眉:“我们去看看他。” 空青带着晏琳琅来到他所住的下房,晏琳琅一眼便看见桌边坐着的那道身影。 “你看,琳琅师姐,他还是坐在这,动都没动过。” 空青率先上前一步。 “醒醒,琳琅师姐来了。” 弟子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空青有些不悦:“你怎么回事?莫非是觉得于琳琅师姐有恩,便对她拿乔吗?” 他刚要走过去,被晏琳琅抬手拦住。 “别过去。” 晏琳琅看出几分不对,无声握住流云剑柄。 她上前两步微俯身,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依旧是挑不出任何特点的五官,他双眸紧闭,靠在椅背上,微低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空青不忿:“琳琅师姐都亲自来了,你怎么还在睡觉?” 晏琳琅盯着他看了片刻,站起身。 “他死了。” “前几日也不见你睡……什么?!” 空青声调急转拔高,“死了?” 他难以置信,“我今天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你将灵力探入他体内,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空青依言照做,随着查探,脸色越发难看。 半晌,他收回手,表情严肃。 “他体内经脉尽断,丹田碎裂,灵台也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一片狼藉。” 顿了顿,空青声音微颤,“简直……像是被什么侵入了体内,他承受不住,爆体而亡。看他体内惨状,那力量极其霸道,丝毫没有顾及他。” “他死前,恐怕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晏琳琅拧眉。 这太诡异了。 “你有没有感受到魔修气息?” 空青也是心头一凛,这人手段狠辣,的确是魔修风格。 他连忙再次探入一抹灵力。 良久,空青茫然摇头:“并没有。” “少爷,许大哥和绿漪姐姐怎么不在?”晏琳琅奇怪道。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玄霄宗那些人说明日就要离开这里,还说我若不去便要来接我。少爷,我们今晚便走吧。” 林墨芝早已知晓,听她催促自然察觉话中逃避之意,“阿琅不想去玄霄宗吗?” “不想,”晏琳琅果断道,“我想一辈子都跟着少爷。” 林墨芝一愣,随即笑了笑,他压抑着心中纷杂情绪,缓缓道,“阿琅,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率决定。” “你既有此等天资,又遇上玄霄宗前来收徒,便意味着踏上修道一途是你的天命,绝不可因我一人而背逆天道,懂吗?” “这不是逆天!” 晏琳琅急忙道,“跟着少爷是我自愿的,与老天爷有什么关系。” “可我还能活多久?”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崔仙医那日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的身体损耗日久、已经回天乏术,即便修养得当也只有三年好活。” 李扶光听她刻己自省,这次是真笑出了声。 “谁说的?” 少年抬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眸色远比他的声音认真,“明明暖得很,一点也不冷。” 少年常年握剑的指节十分硬朗,带着温热的暖意。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喉结滚动,薄唇几度翕合。 晏琳琅脑中亦是思绪翻涌。 她分-身已毁,神识若想回到白玉京纠正错误,就只有一个办法…… 她正欲开口,却听少年落拓不羁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晏琳琅,你可想做大曦的皇后?”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箭出 晏琳琅握着浑天仪的窥管,只觉满世界的风仿佛有一瞬的停滞。 李扶光问的是,她愿不愿意做“大曦”的皇后,而非“他”的皇后。 比之后者将她作为附属品的独占欲,前者明显更认可她心系苍生的能力,给予了她更多的尊重与信任——信任她做为一国之母,必会为大曦子民带来福祉。 一词之差,意义天壤之别。 这大概是这个暴戾恣睢的少年,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大战在即,吉凶难料,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为大曦寻一个信得过的掌权人。 “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晏琳琅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晏琳琅无奈转过身,前面大约还有三十来人,测试灵根的速度并不慢,大约两刻之后就会轮到她。 她捻了捻手指,原本准备明晚就动手的,偏被拎来测试灵根,“晏微琅”身怀天极冰灵根,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测出来,无异于横生枝节。 玄霄宗盯上她不说,林家那几位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来来来,都排好队,”张管家站在厅前维持秩序,“进去后将手放在厅中的晶石上即可,一个一个来,不要推挤。” 然而队伍中陡然得知能测试灵根的仆婢们兴奋不已,你一句我一句讨论个不停,哪里还听得见他说话。 “安静!” 张管家一声大喊让厅外叽叽喳喳的仆婢们顿时安静下来,他便再没说什么,转身进厅内去了。 “下一个。” “下一个······” 喊人进去的声音不断从厅内传来,大部分人都垂头丧气地出来了,只有少数几人进去后再没出来,应是测出了些许资质。 晏琳琅前面的小厮进去后没有出来,随即就听张管家喊,“下一个。” 绿漪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 晏琳琅眼眸微沉,走了进去。 既然躲不掉,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晚动手也未尝不可,届时她便舍了这具身体,再寻一具便是,殷无渡下一世轮回也没那么快。 厅内除了坐在上方的一男一女和林家众人,后面还站着几个方才排在前面的仆婢,此刻面上难掩喜色,应是已被玄霄宗登记在册。 晏琳琅低着头,向上位行了礼。 在场众人没有人注意她,林水御端坐在位置上,在下人面前维持着家主的威严。 林墨梅正沉浸在自己是诸人之中天赋最高的优越感中,林墨兰依旧是怯怯的,捏着手中帕子,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墨竹被方才的“刀光剑影”吓得够呛,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疑神疑鬼地眼神乱飘,生怕周围又飞出什么吓人的东西。 只有林夫人微微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晏琳琅一眼。 顾淮随意指了指她面前的测灵石,“将手放上去便可。”在历州这种地方,一个修为全废的女修,一个受着内伤的驭灵巅峰,加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行走的活靶子。 晏琳琅五百年前跟随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来此游历时,对历州的混沌无序深有印象。 她当机立断让空青用剩下的灵石替她买一件新的衣服,还有一个蒙面用的幕篱。 “琳琅师姐,你要将潇湘剑宗的弟子服换下来?你换那我也换。” 晏琳琅拒绝:“你不能换。” 她还要借潇湘剑宗的势。奚长离御剑飞速穿过密林。 他浑身经脉剧痛,火烧火燎一般,丹田处也刺痛不堪。 这是灵力枯竭的征兆。 更别提他一身华贵衣衫已经狼藉不堪,破的破烂的烂,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渍和不知名液体。 他平日里向来爱干净,这时候却也顾不上太多,咬着牙夺命狂奔。 斜地里冷不丁张开一张遍布着锋利锯齿的血盆大口,奚长离惊呼一声,根本来不及躲闪。 一道剑光闪过,妖兽连牙带头一同滚落,咕噜噜在地面上转了几个圈没入草丛。 “公子,没事吧?” 一身赤红劲装的男人收剑,紧跟上来。 这么近的距离,奚长离避无可避地被妖血溅了一身,连脸上头发上都滴滴答答淌着黏腻腥臭的血液。 但他却根本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轻声:“……多谢。” “公子何必言谢?保护你是我的任务。” 劲装男人身上也挂了彩,语气却极其恭敬。 他先拱手行了一礼,才朝后喝道,“加快速度!” 乌央乌央的随从瞬间跟上来,皆是一身赤红劲装。 奚长离苦笑一声,如果不是带着这么多修为不俗的随从护卫,他恐怕还没走出多远,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无相秘境果然像传闻中那样险象环生。 他只有天灵初期,来这里还是太勉强了。 一行人闷头赶路,虽然有些狼狈,但也并未损兵折将。 总算远离兽潮,还没等他们松口气,天色便阴沉下来。 雷声轰鸣,倾盆大雨顷刻间落下。 密林枝奚被暴雨压得弯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而危险的气息,光线愈发昏暗。 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在林中绕了一阵,便发现一处山洞。 “公子,我们先进去避雨,稍作休息。” 奚长离心烦意乱,随意点下头。 山洞不算小,但是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生着火,彼此间泾渭分明。 奚长离带着一大帮随从,原本不逼仄的山洞顿时满了。 饶是这么多人,奚长离却一眼望见角落里的两道身影。 白衣青年穿着一身潇湘剑宗外门弟子服,背后背着长剑,靠着石壁抱臂假寐,实则时刻警惕着周遭。 他身侧坐着一道纤细身影,一身白裙头戴幕篱,轻纱掩映看不清容貌,依稀能够通过轮廓看出是名清丽女子。 她盘膝而坐,膝头横着一把被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来头。 “天灵初期?”一道含着些不屑的声音响起。 奚长离扭过头,看见一名五大三粗的男人靠在火堆边,盯着他一身昂贵法衣,目光闪烁。 然而看见他身后许多随从,他又不敢如何,半晌才啧了下转回头去。 “哪家的大少爷,不知天高地厚,想不开跑到这里送死。”他嗤笑。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哄笑。 另一人阴阳怪气接话:“少爷可死不了,不过嘛,那些随从可就惨咯!” 奚长离牙关紧咬,用力攥紧了拳头。 “不过是悟道中期,也敢在此叫嚣。”他身后劲装男人冷哼一声,合道境威压无声蔓延开。 “也不知究竟是谁不知天高地厚!” 先前那阵哄笑瞬间停了。 劲装男人冷脸环视一圈,见无人再敢开口,才低声安慰奚长离:“公子别在意。” 奚长离脸色发白,摇了摇头:“是我拖累你们了。” 劲装男人淡淡道:“您安全就好。”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外门弟子,就算死在这里又如何? 这可是无相秘境,死个人多正常,潇湘剑宗还能为了个外门弟子追杀他么? “这么向着她。”他语气染上嗜血,故意道,“听说潇湘剑宗一名外门弟子随着晏琳琅一起叛逃了,不会就是你吧?” 说罢,他又看向静默不语的白衣女子。 “看身形,是个女子,又通身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 他抬手按剑,原本他只是随意寻个由头出手发难,但越是说下去,他越觉得像。 “莫非你……就是晏琳琅那叛徒本人?” “晏琳琅?!” 此话一出,周遭陡然一震。 “的确,一名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一个没有修为的女修……” “她就是晏琳琅?”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脊背挺拔端坐原地,坐得八风不动。 “喂,你没有修为,就连耳朵也聋了?” 散修不耐。 这女人不管是谁,简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自从修成合道,女人大把大把往他身上扑,他多久没有被这样冷落了? 简直是当众踩他的脸面。 散修眸光一狠,铿然拔剑,直接刺了过去。 剑风呼啸而来,浮动晏琳琅脸侧的碎发。 她轻轻睁开眼睛。 她此行意在低调行事,本不欲生事。 可她却也绝非被人骑在头上,也只会忍气吞声之人。 他们找了个空位坐下,几名随从自发起身生火,一时间洞中一片死寂,仅余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雨依旧在下,雨声在危机四伏的秘境中荡开,气氛愈发诡谲。 安静的时候,人总是爱聊八卦。 这群刀尖舔血的散修不敢再轻视奚长离,便不约而同去议论另一个人。 “你们听说上个月潇湘剑宗的事了吗?那位‘晏琳琅’竟然醒了。” “晏琳琅?寂渡渊以身炼器的那个晏琳琅?” 白衣青年微阖的眼睫微动,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是啊,原本我以为晏琳琅是个心中有苍生的大人物,但没想到——你们猜,她刚醒来第一件做了什么事?” “什么?” “她大闹朱雀台!阻挠自己师尊收新弟子——” “说不是拈酸吃醋是什么?看样子啊,她也不过如此。” 奚长离抬眸投去一瞥。 劲装男人坐在他身侧闭目养神,眼也没睁出手按住他:“公子,切莫多事。” “……嗯。”奚长离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了回来。 “不仅如此,晏琳琅还刺了云澜剑尊一剑,打伤了陆宗主!” “真是恶毒,那流云剑还是云澜剑尊亲手赠予她的,她却为了这点小事恩将仇报。” “……晏琳琅那么厉害?” “嗐,其实她已经沦为废人,还不是潇湘剑宗念及旧情,不忍心对她出手?不然她哪能那么嚣张。” “那可真是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之徒!” “心疼云澜剑尊,竟然养出这样的白眼狼……” “呸!亏我还因为她当年以身炼器而感动,心中崇敬她,可真是真心喂了狗,她哪里配?” 白衣青年抱剑的手臂微微一动。 他还没动作,奚长离已经忍无可忍,率先转身。 “我看未必。” “……”空气一静。 半晌见他身侧劲装男人未有动作,才有人嘲笑道,“那您怎么看呢,大少爷?” 奚长离听出那人语气暗含嘲弄,但他脸色平静,据理力争:“晏琳琅五百年前以身炼器,当时可没有旁人把剑抵在她脖子上逼迫她——这恰恰说明,她的确心怀苍生,不顾自身安危。” “这样的女子,我不认为她会拘泥于你们口中那些小情小爱。狗眼看人低,你们未免太过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见过她没被逼着了?” 一人夸张地嘲笑了几下,恶劣道,“或许当年她并不甘愿,是云澜剑尊为了天下苍生,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弟子呢?” 奚长离也不生气,认真地盯着他,仿佛遇见新物种:“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他自幼受宠,被当作金汤匙般含在口中养大,说话言辞犀利,夹枪带棍,半点不留情面。 一边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散修被他骂出几分真火,却又忌惮着他身后的化神境强者不敢动手。 “你是潇湘剑宗弟子,你来说。”一人看向白衣青年,“晏琳琅是否就是我说的那种叛徒小人?” 空青忍着听了许久,牙根都快咬碎了,此刻又被指着鼻子问,气得条件反射想拔剑。 一只白皙的手悠然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空青深吸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反驳:“琳琅师……她不是那种人。” 没想到又来一个唱反调的。 接二连三被泼冷水,散修怒意上涌。 出门在外,哪怕是在历州,看见潇湘剑宗弟子,大部分人心底都得掂量几分,不敢随意欺辱。 空青半晌也想到这一层,困惑道:“那你为什么要换?” 晏琳琅一方面想与过去一刀两断。 这身衣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曾经是潇湘剑宗弟子,是云澜剑尊的弟子。 一腔真心错付,到头来被人人喊打。 另一方面,她不想暴露身份。 现在“晏琳琅”三个字,她不出门都知道定然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 云澜剑尊和陆鸿雪没法亲自来抓她,但也绝对不会随便放过她。 潇湘剑宗内门弟子中,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不出名的也根本镇不住旁人,留空青一人足矣。 若真有人不顾空青潇湘剑宗外门弟子的身份,对她们痛下杀手,那恐怕就算她是寻常内门弟子,对方也不会有所顾忌。 报不出名头,就不如报出实力。 晏琳琅当机立断:“日后,你不要再叫我‘师姐’。” 空青一脸受伤:“琳琅师姐,你还在怨我?” 晏琳琅不惯着他这随随便便闹情绪的脾气:“你要叫我‘前辈’。” 空青也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是想趁着身上没有灵力波动,伪装成合道境以上的大能?” 晏琳琅抿唇一笑,揶揄道:“原来你没被劈坏脑子。” 空青耳根一红,眼底染上几分热切,觉得这个计划简直绝妙。 顿了顿,他表情又垮下来,“可是琳琅师姐,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有真正的大能现身看穿了你,或者是遇险要你不得不出手呢?” 晏琳琅撩起眼睫:“嗯?” 空青愣了下,舌头打结:“那个……前辈……” 晏琳琅这才挪开视线。 “若真有要动手的时候,那就动手好了。” 反正无相秘境里遍地都是宝,她不信进去之后,还能是现在病恹恹的样子。 一旁拿着册子的云星华对晏琳琅笑了笑,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晏琳琅收敛思绪,向前几步,将手放在了散发着淡白色光芒的测灵石上。 瞬息之间,测灵石迸发出强烈的浅蓝色光芒,那蓝光越来越淡,直到变成刺目的白色,一时间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林水御手中茶杯差点摔出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林夫人面上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阴狠之色,默默握紧了扶手。 其余众人均未见过此等光芒,是以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晏琳琅收回手,光芒逐渐散去,露出她的眉眼,原本的冷静神色染上惊讶,变得和之前测出灵根之人没什么不同。 顾淮猛地起身,大步行至晏琳琅面前,难掩激动之色,“万万没想到,竟在这地方捡了个宝贝师妹回去。” 云星华拿起手边的册子,笑问道,“请问姑娘姓名?” 晏琳琅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情况,愣愣回道,“我叫晏微琅。” “以后便要唤你晏师妹了,”顾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打趣道,“师妹,将来若是得道,可不要忘了我和你云师姐啊。” 云星华也跟着笑笑,柔声恭贺,“恭喜晏姑娘,是天极冰灵根。” 此话一出,满座沸腾,厅内顿时吵闹起来,众人的视线顿时聚焦在晏琳琅身上。 ——天级单灵根,还是冰系,这可真是一飞冲天了。 灵根九系中,五行灵根最为常见,而四系变异灵根之中雷系最强,冰系次之。 方才人人羡慕的天级金火双灵根,便显得不足道也。 林墨梅面色冷到了极点,她将手放上去时,测灵石发出耀眼的火红色光芒,顾淮和云星华眼眸中露出欣赏之意。 只可惜最后闪过一缕微弱金光,让他们皱了皱眉,但也恭喜了她,还说她来日进了玄霄宗,必是内门弟子。 那时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艳与艳羡,让她满意极了。 而此刻顾淮和云星华如此高兴,无异于狠狠抽了她一巴掌,甚至那些落在晏琳琅身上的目光,都比看向她时更热烈。 二姐死了,今日最耀眼的人该是她才对。 林墨梅牙根紧咬,死死盯着引众人艳羡的晏琳琅片刻,恨不能立时便杀了她。 区区贱婢,岂敢与她争辉。 那一句句“天资卓绝”“未来大能”“前途不可限量”飘进林墨梅耳中,本应使她妒火更甚,但她却奇异地冷静下来,瞥了眼坐在身旁摩挲手中茶杯的母亲。 她知道,认定二姐之死和林墨芝有关的母亲,绝不会让这个贱婢进入玄霄宗。 原本母亲还顾忌着玄霄宗中人,打算过几日等他们离开了再劝说父亲动手,林墨芝本来还能多活几日的。 如今看来,她会和林墨芝一同消失在今夜。 主仆情深,共赴冥界,这可真是个感人的好故事。 林墨梅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掩住嘴角缓缓笑了。 “此处布了结界,除了臣与郡主能进来,其他人皆无法入内。” “那好,封锁消息。” 少年帝王眼底映着星辰石的淡光,迅速做出最利己的决策,“将计就计,将玄门飞仙弑君成功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是朝廷向玄门宣战的极佳理由,既师出有名,又可麻痹对手。 他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天道的不公不会自己消失,要想改变规则,首先就要成为规则。 这一仗,既为黎民百姓而战,亦为与九天星辰比肩。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破仙 银尘闪烁的轻纱葳蕤晕散,如蓬云簇拥皎月,萦绕在天道神女的身侧。 神识回归照夜的神明本体后,晏琳琅便施加神力拨动世界天盘,矫正天魔篡改出的错误。 一连试了几次,神力皆如石沉大海。 世界天盘与她的神力相抗,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嚓阻塞声。 怎么回事? 天盘中的命格无法修正,这可是数千年来的头一遭。 玄霄宗前来收徒之事一经传开,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比老百姓们更加兴奋,毕竟世家贵族们比老百姓更知道踏入玄霄宗意味着什么。 若是家中后辈有望进入玄霄宗,即便是外门弟子说出去面上也有光,历练几年回来继承家业再好不过。 于是城中所设三处灵根测试点,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队,派了小厮来为自家少爷小姐排队的、凑热闹的、自命不凡的、想来试试的······ 密密麻麻的人喧嚣挤嚷着,从街这头排到了那头,此等盛况只有荷灯节才能相比了。 而此刻林家会客厅中,已摆放好了一块测灵石。 高堂之上所坐并非林水御和林夫人,而是极为年轻的一男一女,他们便是昨日虞芷所说的顾淮和云星华。 他们如今步入道途不过五十年,却已是筑基后期修为,不久便要冲击金丹,想来皆是个天级单灵根,前途不可限量。 对于修士来说,天资最重要,若是天级单灵根,他便是心性与悟性再差,最慢也会在五百年内修得金丹,而在此之下者,再勤奋修炼最快也需要百年之久才能修得金丹。 天资之差异在修道一途上犹如鸿沟天堑,故而天资卓绝之人才愈发引人嫉妒艳羡。 林水御坐在下首,拱手夸赞道,“两位道友真是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金丹将成,林某自愧不如啊!” 顾淮于上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前辈谬赞了。”几乎是同时,一道流光划过,璀璨剑光将整个山洞映得亮如白昼。 一声惨叫撕裂空气。 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先前还嚣张得不行的散修双目圆睁,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他还维持着抬剑的动作,然而剑招还未成。 一把长剑已凌空横在他颈侧。 与此同时,一道很平淡的女声落下来。 “你这是自寻死路。” 剑未出鞘,包裹着剑鞘的白布未断分毫,众人甚至连它模样都没见着。 散修颈侧却有一道伤口清晰可见。 这一剑太快,直到这个时候,鲜血才一点点渗出,濡湿了他的领口。 洞中登时一静。 散修死死闭着眼睛,过了一会才小心睁开,脸上露出点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困惑自己怎么还活着。 一抹晏热湿意从颈侧袭来,淡淡的血腥气萦绕鼻尖。他迟钝地伸手摸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散修瞳孔震颤着看向白衣女子。 “抱、抱歉……前辈……” 他牙关都在打颤。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感觉到一道凛冽剑意呼啸而来,他条件反射想抬剑抵挡,可身体却在这浩瀚剑风之下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如果不是她最后留手,他已经死了。 而这样凶猛的剑意,她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如此精准的控制力,散修望而生畏。 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散修心头大骇。 这白衣女子绝不可能是晏琳琅。 他看不出她身上的灵力波动,便只有另一种可能性。 ——她的修为远高于他。 对方看衣着打扮,无门无派,头戴斗笠掩住面容,像极了避世已久、与世无争的大前辈。 通常这种前辈都喜怒无常,行事随心所欲,由于没有大宗世家约束,看心情随意杀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竟然冒犯到了这样的人—— 散修“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涔涔:“多谢前辈高抬贵手!” 裹着布帛的长剑轻缓落回白衣女子掌心。 “行走在外,还是低调些好。” 她纹丝不动坐在原地,淡淡道,“你说呢?” “是……您教训得对……” 奚长离看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转头问:“实力这么强,她也是合道境修为?” 劲装男子脸色肃冷。 他盯着白衣女子看了片刻:“我感受不到她的修为。” 奚长离睁大眼睛:“那岂不是……炼虚境之上的大能?” 他们这番对话并未压低声音,洞中登时又是一片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无声蔓延,片刻后,众人争先恐后道歉。 “前辈,是他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 “前辈莫怪,我等这就离开,绝不扰您清净!” “前辈!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等一般见识。” “前辈……啊——!!” 话没说完,这人口中冷不丁逸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奚长离还没反应过来,身侧便接二连三传来变了调的惨叫声。 “啊——” “什么人?!” 鲜血喷溅,染红他的视线。 只不过一瞬间,洞中霎时沦为人间炼狱。 奚长离惊恐回眸,见自己带来的随从不知何时躺了一地,血泊不断扩大。 看见这残忍画面,他浑身血液骤冷,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快走。”这时,他被用力朝着洞外推了一把。 劲装男子看着护卫胸口的贯穿伤,又看向洞外雾蒙蒙的雨幕,脸色难看,“此处是尘生清的洞穴。” “尘生清?!” 奚长离眼中染上绝望。 他们怎么会这么巧,遇到这种东西?! 他在《九洲志》上看过记载,尘生清大多住在山洞里,能随意掌控方圆百里范围内的天气。 它们时常故意下雨,诱导过路之人去洞中躲雨,然后自己则回到巢穴美美享用猎物。 它拥有无数可长可短的藤蔓,上面布满锋利的倒刺,不仅攻击范围大,穿透力也强,能够击穿高阶防御法器,顷刻间取人性命。 简直令人无处可逃。 “公子莫慌,尘生清向来喜欢先享用修为高深的猎物,你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音微顿,似乎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合适,劲装男子又道,“尘生清的实力若是以修士衡量,充其量不过是悟道巅峰,属下定会护您——”周全。 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出口,他声音戛然而止。 劲装男子愕然垂眸。 一根锋锐藤蔓洞穿了他左胸,捣碎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 他已是合道境,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它的靠近。 除非……它的实力,已经突破合道。 更多的却也无法思考了,大片的血从口中涌出。 劲装男子最后强撑着吐出两个字。 “快……走……” 洞中乱作一团。 尖叫声,惨叫声,脚步声,剑鸣声此起彼伏,绵延交织。 奚长离跌跌撞撞地跑,满地都是尸体,满地都是鲜血,他甚至辨不清方向。 肩头再次猛然传来一阵推力,他心底下意识一喜,转瞬才回想起来,他带来的二十五名随从无一幸免,全都葬命于尘生清之口。 奚长离看见一张染血扭曲的脸。 这正是最初与他发生口角的散修,此刻脸上却威风不再,尽是惊恐和癫狂。 他一把将奚长离推向前方,飞身便走,口中喃喃:“别杀我,别杀我!!” 这一推用上了灵力,来自悟道强者的灵压奚长离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他转过头,尘生清近在咫尺。 本应是花蕾的地方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利齿,它藤蔓微动,似乎嫌弃他修为低微。 但半晌还是仰头咧开嘴,准备收下他这个“残次品”。 这一瞬间,奚长离心底闪过很多念头。 他不该觉得自己年纪轻轻便突破天灵境,便自视甚高。 都怪他非要来无相秘境闯荡,想做出点成绩证明给父亲母亲看,他不是只靠着家中底蕴,自己同样有不菲实力。 都怪他害死了所有人。 父亲母亲定是对他失望,日后知道他回不去了,也免不了为他伤心。 他要死了。 可…… 他还想活。……为什么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晏琳琅头痛。 方才为了震慑住那名散修,她已用了一次【剑覆河山】。 眼下为救这名方才替她说过几句话的青年,情急之下,她再度用上这技能心法,短期内怕是不得再用了。 另一边,奚长离还愣着。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看不清,更反应不过来。 尘生清藤蔓被斩断,它一时吃痛,气急败坏看着这个一点修为都没有的猎物。 它原本看都看不上她,还嫌吃她耽误了它捕猎其他食物,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挑衅它。 藤蔓攻势一转,朝着晏琳琅直扫而去,所过之处石壁砰然碎裂。 奚长离一下子回过神来,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他吓得双腿发软,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狼狈在地上蠕动。 空青看不过去他的蠢样,旋身避开一道藤蔓攻击,矮身疾速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奚长离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过来。 “前辈让你过来就过来。” 他抬剑又挡住一根来势汹汹的藤蔓,忍不住骂道,“愣在那干什么?” 奚长离惊愕看着他:“你……你只有驭灵巅峰?!” 空青瞥他一眼,冷笑:“怎么,你看不上?” 奚长离眼底浮现出几分茫然:“不、不是……” 他只是突然觉得,修为低微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能。 这白衣青年不也没死吗? 大敌当前,他却毫无惧色,不仅顽强应付尘生清,甚至能在方才瞬息之间救了他一命。 他似乎太过禁锢自己了。 奚长离深吸一口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晏琳琅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空青嗤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虚礼。说你是来过家家的少爷,他们倒是一点也没说错。” 奚长离脸颊一红:“……抱歉。” “缓过来了?”晏琳琅一直紧盯着尘生清,这时转过头扫他一眼。 “缓过来就拿好你的剑。” 罡风浮动,拂乱面纱,露出一张精致清丽的脸。 奚长离看见那双漂亮却清冷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 他身上从头到脚皆是高阶法器,寻常人看他的眼神总是蕴着觊觎,有时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有时见他修为不高便完全不加掩饰。 可这白衣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却很淡。 没有丝毫贪念,也没有鄙夷。 什么都没有。 他心中一涩,紧接着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动。 奚长离拔剑出鞘,抿唇站在她身前半步,视线坚毅锁定尘生清。 “前辈,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他双腿依旧发软,但身体却站得笔直,一字一顿道,“但我会尽可能保护好自己,不让您分心。” 晏琳琅稍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她方才见他魂不守舍,尽管修为在他们三个之中是最高的,但恐怕是第一个死的。 现在一看,似乎发生了些变数。 如此绝境,他却反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性,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般。 晏琳琅收回视线。 这样一来,她救下他的概率大多了。 ——她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空青左肩被藤蔓穿透,大片血花在白衣上洇开,触目惊心。 他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绝望之色。 “前辈。”他一边抬剑顽强格挡,一边缓慢后退。 退至晏琳琅身侧,空青咬牙道,“有办法对付它吗?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 奚长离抿唇一言不发,对这种不利的言语置若罔闻,专心应敌。 他当真认真起来摆出架势,一把长剑倒也舞得像模像样,各种高阶法器被他从芥子里不要钱般往外甩,一时间,整个洞中虹光交错闪跃,竟然煞是好看。 即使受了伤,他也半步不退,倒也做到了他所说的承诺。 藤蔓只僵持在他身侧,却无法近他的身。 空青却渐渐有些力竭,他原本内伤就未愈,如今灵力消耗太多,已经隐隐有枯竭之势。 他勉强应付身前的三条藤蔓,身后却又有破空之声,两条藤蔓瞬息而至。 避无可避,空青牙关紧咬侧了侧身,避开要害命门,打算硬扛下这一击。 流云剑光掠过,瞬息间斩落紧逼而来的藤蔓。 流云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度,像是炫耀凯旋般,回到主人身侧自发沉浮。 晏琳琅一手一个,提起空青和奚长离的后领,往自己身后一扔:“你们退后。” 她方才并未出手,一是在等【剑覆山河】恢复,二是在查看这几次完成任务后,系统又给了她什么新的技能心法。 更多的,她也在观察尘生清的攻击轨迹。 它和她印象中的尘生清有种微妙的不同,她先前出手救下奚长离也正是存着试探的意思。 尘生清青睐修为高深的猎物,哪怕进食途中受到攻击,也绝对不会更换食物。 然而这一只却转而来攻击她和空青,反倒放松了对奚长离的限制。 ——就像是有了灵智。 无相秘境中遍地都是天材地宝,它恐怕是之前吃了什么好东西,亦或者是身上揣着好东西的修士。 “流云!” 晏琳琅疾行数步,一声轻唤,流云剑光拔地而起,极其默契地环绕她身侧替她斩断飞掠而来的藤蔓。 技能栏中,最新获得的【踏云登仙步】运转而起,将她宛若一阵雪白的清风一般带起。 晏琳琅一路畅通无阻,瞬息间闪至尘生清近前。 它肉眼可见地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弱小的修士竟然能一口气杀到它跟前来。 下一瞬,漫天藤蔓狂舞,从洞中四处收回,凝成一道粗壮的巨藤洞穿洞顶,朝着晏琳琅席卷而来。 流云剑芒大盛,紧随其后呼啸而至。 轰—— 流云剑尖惊天动地地撞上巨藤,一道猛烈气流朝着四周逸散而去。 本就岌岌可危的山洞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哀鸣。 藤蔓坚韧,无数条凝成一团更刀枪不入,在流云剑全力一击下毫发无损,就连一道痕迹都没留下。 晏琳琅拧眉,正欲收剑,余光瞥见昏暗洞中,剑身红光一闪。 噗嗤—— 先前还若无其事的巨藤吃痛扭曲了一下,剑光没入其中。 晏琳琅心头一喜,随即听见一道“喀嚓”轻响。 她愕然垂眸,看见流云剑与巨藤相接处爬上一道细细的裂痕。 晏琳琅抿唇,当机立断收剑回退。 她丹田未愈,经脉尽断,失去流云剑无异于失去依仗,在无相秘境中必死无疑。 这迎面一击她也只是试探尘生清的实力。 如今看来,哪怕流云剑断,它都未必能被她一剑斩下。 尘生清攻势威猛,却并无灵压。 晏琳琅不会被震伤,退回空青和奚长离身侧时面不改色。 刚才过招太快,两人什么也没看清,如今见晏琳琅脸色未变,巨藤上却出现一道伤口,皆是一喜。 空青眼眸亮起:“能打过吗?” 晏琳琅看他一眼:【能打过吗?】 【我觉得……不大行。】 晏琳琅摇头:“打不过。” 空青眼底光亮黯淡些许,倒也不失望。 琳琅师姐身体虚弱,能勉强以剑意应敌已是艰难,他不该对她要求太多。 奚长离却脸色灰白。 “它这么厉害?就连前辈也束手无策?” 心底好不容易燃起的几分战意像是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次熄灭了。 晏琳琅没有理会他,看着空青道:“你待会跟着我,寸步不能离开。” “是!” 奚长离紧张道:“前辈,那我呢?” 晏琳琅这才看向他。 她面色平静:“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电光火石间,时间的流速无限变缓。 奚长离余光看见对面站着两个人。 白衣青年正挥剑对付着漫天藤蔓,浑身染血,神情冷肃,看上去有几分吃力。 他身侧的白衣女子却垂手静立,单手抄着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多少慌乱。 尘生清不是喜欢先吃修为高的修士吗? 可洞中已经死了八成的人,她怎会依旧安然无恙? 难道是因为白衣女子修为太高,所以它吓得不敢靠近? 奚长离心底猛地燃起一股希望。 就连他的合道境随从都死得无声无息,这白衣女子却毫发无损。 她恐怕远不止炼虚境!说不定已是羽化境! 奚长离心头一凛,仿佛突然再次燃起生的希望,用尽全力朝着白衣女子声嘶力竭喊道。 “前辈!救命!” 虽说求了救,奚长离却也没抱有多少希望。 修仙界本便人心冷漠,尤其是站在高处的强者,视人命于草芥。 他们素昧平生,前辈不救他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下一瞬,白衣女子猛然抬剑。 藤蔓只差一寸便要缠着奚长离把他塞到尘生清口中,几乎是同时,雪亮剑光闪过,干脆利落一剑斩落藤蔓。 奚长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狼狈抬起头。 布帛被剑气震碎,似雪般纷扬落下。 晏琳琅挽了个剑花,剑风浮动斗笠垂下的面纱,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下颌。 她于风中抬眸。 “过来。” 这位林家主瞧着人模狗样的,若不是他昨晚闲来无事出去找酒喝,也不会从几个喝大了的汉子口中听闻他干得那些腌臜事。 又知晓了前几日林家二小姐失足落水的消息,林水御现下还瞒着他们不肯说,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水御察觉顾淮的奇怪态度,却一时也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继续恭维道,“怎么能说谬赞,修炼五十年便有把握冲击金丹,实属少年英才啊。” “您家不也有一位英才吗?”顾淮笑了笑,扫过坐在后面的林墨梅等人,问道,“哪位是天级火灵根?让我和星华看看未来小师妹长什么样。”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倒茶的婢女手下都放轻了动作,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林水御脸色瞬间僵硬,嘴唇蠕动两下,未出声先流下两行清泪,声音哽咽,“二位不知,我那女儿许是命不好,没有进入玄霄宗的福分,已于数日前身亡了。” “哦?”顾淮挑了挑眉,全然没有敬畏之意,反而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不应该啊,若是天级火灵根,这个年岁应该已经步入练气甚至筑基期了,怎会莫名其妙死去?” 林水御被他几句话问得噎住,也瞬间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人乃至玄霄宗众人恐怕已听闻玉儿之死。 “失足落水”这等借口也就糊弄糊弄城中百姓,说给顾淮和云星华听根本不会相信,他们必定是听闻后觉得颇为蹊跷,此刻才会拿话来诈他。 心魔入体之事绝不能让他们知晓,初入道途便生心魔,这摆明了是说他们林家教导不严。 玉儿已死,绝不能再影响墨梅、墨竹和墨兰他们。 就在他思绪急转想对策之时,林夫人突然啜泣一声,接着哀嚎出声,“我可怜的孩子啊,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是娘的错!” 林水御反应过来当即开口斥道,“二位道友还在此,你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旁边一直无甚动静的云星华突然伸手,搭在顾淮的胳膊上,两人对视一眼,顾淮挑了挑眉,坐正了身体不再说话。 “林前辈、夫人,请节哀顺变,”云星华打断林水御,垂眸看向台下做戏的二人,微微笑了笑,“我二人并非有意追问,实在是我等此次便是冲着天级火灵根而来,如今突然得知林小姐猝然离世,一时失望才会如此,还请二位见谅。” 林夫人哭泣声渐弱,环着安慰她的林墨梅,眼眶红红看向云星华,感激道,“多谢道友体谅。” “道友客气,”她声音柔和却不容置喙,不疾不徐地说道,“既如此,便请林前辈将府中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少女们都唤来此处,半个时辰之后,我和顾淮一一为他们测试资质。”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在旁伺候的仆婢们面面相觑,惊讶之余,眼中都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他们比外面的普通百姓更加明白,修道意味着什么,凭他们的身份若能进入玄霄宗,不亚于一步登天。 林墨梅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林墨竹却大咧咧地开口,面带不屑道,“二位仙师,那些下人们也要与我们一起测试吗?” 顾淮眼眸深深,看向坐姿歪斜的林墨竹,勾唇笑道,“没错。若是二少爷不想与他们一起测试灵根,大可不参加,当初之诺便也不作数了。” 此话一出,林水御脸色一变,立刻向林夫人使了眼色。 林夫人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林墨梅拉住弟弟,赔笑道,“我即刻吩咐下去,还请道友稍候片刻。” 顾淮似笑非笑,“那就麻烦夫人了。” 说罢,他转头冲云星华笑着眨了眨眼,云星华端起茶杯,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既然林家不仁在先,那也别怪他们不义。 为了招揽天级火灵根,避免被其他二宗率先下手,宗门曾予林家承诺,会额外赠予林家三个入宗名额,相当于将林家另外三个孩子也纳入其中,给足了面子。 可如今天级火灵根没了,他们总要筛一筛府中其他人,再出一位天级单灵根自然好,若是没有,只能勉强收下那个天级金火双灵根交差了。 云星华放下茶杯,突觉一道炽热视线盯着自己,她唇边笑意微敛,侧眸看去,便见林墨竹直愣愣看过来,半点都不遮掩露骨神色。 她皱了皱眉,指间动作变换,暗中一点,幻化出无数刀光剑影直冲林墨竹而去。 众人只见林墨竹大叫一声,整个人猛地朝后翻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还状似疯魔地胡乱踢打,大喊大叫,“救命啊!爹!娘!来人!刀!剑!有刀砍过来了!” 众人起初未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时皆是疑惑,何来刀剑? 旁边的林墨梅眼中闪过嫌弃,向旁边挪了挪,装作被吓坏的模样,趁机起身避得远些。 林墨兰跟着起身,怯生生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林墨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要去扶他却又不敢伸手,最终后退了两步。 林水御清殷自家儿子的本性,略一思索便知他又动了歪心思,只是云星华岂是好惹的,到头来反被人戏弄,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林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丧女不久,心情尚未平复,如今见林墨竹大呼救命,应激一般扑上前去抱住林墨竹,连声唤“竹儿别怕”,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云星华收了手,垂眸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人仰马翻的一堆人,心中冷笑。 顾淮则不屑演示,极为厌恶地瞪了眼粗喘着气的林墨竹,若非云星华及时出手拦住他,林墨竹又要遭受一波恐怖幻觉了。 经此一闹,林家再没出什么幺蛾子,乖乖按照他们的要求安排下去。 半个时辰后。 晏琳琅被绿漪一路硬扯着,塞进了会客厅的长队后面。 一道金光刺破墨色翻涌的厚重云层,灭神箭悬在半空,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目寒光。 天道之眼自浓云中成型,威仪的声音伴随雷鸣落下:“李扶光,你身为凡人却渎神蔑天,可愿跪地认错,悬崖勒马?” 声音不重,却如千斤重石砸在头顶,令人不自觉胆战心寒。 那是来自天道的威压。 残余的玄门修士纷纷跪地,直呼苍天有眼。 这片血腥浓重的死寂中,李扶光却扶剑大笑起来,不知是嘲弄这颠倒黑白的世道,还是嘲弄九天神佛。 他一袭红衣如血,剑破苍穹—— “不跪!不认!不悔!”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醒来 李扶光“死”于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三天,还有二十七日便是他的及冠礼,亦是他原定的婚期。 照夜神女赶到弥城上空时,扶光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刺破天道之眼,而那支耀目的灭神箭刚好穿透少年挺阔的胸膛。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敢以凡人之力反抗天道之威。 尸骸遍野,旌旗猎猎。 少年人仍保持着站着的姿势。风云之下,旷野之中,一袭殷红的战袍宛若鲜血凝成,张扬而凄艳。 有那枚星魄碎片在,灭神箭能贯穿他的肉身,却始终无法摧毁他的神魂。 “我没事。” 林墨芝不同往日,嗓音沉郁,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双眸透出几分冷色。 然而对上晏琳琅时,眸中寒意瞬间淡去,浅金色熔成落日余晖般的温柔神色,安抚道,“别担心。” 晏琳琅咧嘴想要扯出一个笑,鼻头却涌上一股酸意,积蓄的泪水最终没忍住划落下来。 绿漪揉着腰走进来,叹了口气,“支开你就是不想让你知道,非得跑回来一探究竟,真是脾气死犟。” 她绕过晏琳琅,继续收拾桌上的染血布条,将巴掌大的诡异黑瓶小心放在托盘里,“少爷,许昌差不多该回来了,我这便交给他,让他去送。” 林墨芝点头应允,见晏琳琅满目疑问,招了招手,“阿琅,过来坐。” 她依言向前两步,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一刻钟前,沧浪水底。 和上边的波涛汹涌不同,沧浪的深水区十分静谧,唯有鱼群悠闲游过,光怪陆离的水藻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晏琳琅顺着沧溟之力的指引潜入水底,终于见到了远处那片巍峨璀璨的白玉宫殿群,玉阶铺路,珍珠做土,晶莹剔透宛若天上仙宫。 一层碧蓝的水盾隐隐流光,将水宫护在其中,那是沈青罗用碧海琉璃珠布下的守护结界。 结界之外,有汹涌的暗流环绕,悬浮着诸多陷入幻境中的可怜人——有的已腐化成森森白骨,有的形态还很新鲜。 晏琳琅在这群悬浮的东西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奚长离。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晏琳琅依旧心下一紧:那名孤身前来除魔的剑修,说的就是他吧? 晏琳琅不自觉靠近些,发现奚长离一动不动地悬于暗流中,白鹤仙衣如云雾展开,墨发-漂浮,脑后的飘带也随着水流舞动,双目紧闭,好似是睡着了。 他鼻尖有细小的气泡凝结,看样子还活着,可握剑的手却是青筋凸起,指节隐隐泛白,显然已溺于幻境中无法脱身。 晏琳琅极目望去,只见前方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剑气斫痕,海底裂谷般,几乎快要砍破碧海琉璃珠的屏障。 是奚长离的太虚剑意,这样的剑法在凡境堪称无敌。 可惜,他被幻境困住了。 织梦术会勾起人心中最渴望、或是最恐惧的回忆,通过攻击人的软肋使其溺于幻境中无法脱身,最终化作滋养造梦人的养料。 这就稀奇了。 无心无情的昆仑第一剑君,也会有被织梦术攻击的软肋吗? 心脏一窒,晏琳琅骤然清醒,捂住心口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她连连退开一丈远,指尖灵力化刃,割下脑后的一截绯色飘带系在眼上,蒙住视线。 好险!“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一句话落地,洞中陷入一片沉默。 奚长离闻言,眼神登时一黯。 他抿抿唇垂下眼睫,静默片刻,轻声道:“好。” 前辈不敌尘生清,他们素昧平生,她放弃他也实属正常。 刚才原本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死了。 奚长离攥紧了剑柄,没什么怨恨的情绪:“我会尽力多撑一会,替前辈多争取些时间。” “你的确要多撑一会。” 这声音情绪平静,听不出多少慌乱,倒像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寻常。 奚长离一愣,视死如归的表情逐渐变成空白。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前辈这是……何意?” 晏琳琅只一眼就知道他误会了,简单扼要道:“你负责吸引尘生清的注意,给我创造机会。” 奚长离睁大眼睛:“您……不是想放弃我?” “不,恰恰相反,我需要你。”晏琳琅看着他满身法衣上的创口。 刚进山洞时还勉强算得上贵公子的青年,此刻已经满身血污,形容狼狈。 她问,“你能做到吗?” 空青灵力枯竭,修为也不够高,接下来帮不到她太多。 这人看上去至少天灵初期,正合适。 奚长离眼底黯淡的光芒重新亮起来,脊背也重新挺直,像是被什么撑住了。 他分明看见过她方才斩不断巨藤,却什么也没问,直接答应:“前辈放心,我一定做到。” 晏琳琅挽了个剑花,足尖轻点,率先飞身而上。 “小心。” 系统灌注在流云剑上的灵力只有驭灵境,就算加上剑覆山河,也不足以穿透尘生清。 硬碰硬不行,她只能智取。 空青紧随其后,奚长离则朝着另一边奔去。 巨藤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应该去追哪一边。 片刻后,巨藤震颤着分裂成两半,分别朝着两侧呼啸而去。 气流拂乱碎发散落在脸侧,晏琳琅一把扯下碍眼的幕篱扔到一边。 “藤蔓柔软坚韧,所以难以砍断。” 她言简意赅,“它很聪明,知道‘以柔克刚’。空青,你明白待会该怎么做了吗?” 空青念头微动,瞬间恍然大悟。 旋即,他皱眉忿忿不平道:“琳……前辈,我可比一条藤聪明多了!” 巨藤上分出两条手臂粗的藤蔓,悄无声息偷偷潜过来。 晏琳琅一剑斩断,猛地拧腰急刹,一步踏向空青身后。 “那就现在!” 空青脚步不停,一个箭步从她身后飞跃出来,对身侧狂乱的藤蔓视若无睹,闷头向前跑。 藤蔓柔软,但绷直了之后,也不过就是一根草。 尘生清没有察觉到两人意图,见晏琳琅退后,便转而去追空青。 晏琳琅不远不近缀在空青身后,看准时机赫然出剑。 流云剑光大盛,刷地一下凌空斩落。 巨藤一颤,意识到危险,却又觉得对方不过是手下败将,只停顿一下便继续向前探去。 下一瞬,它茎干一凉,冰冷剑身横穿而过。 “啪嗒”一声,被斩断的藤条滚落在地上,颠了几下朝前方滚去。 空青浑身经脉隐痛,却仍是抬步要跟上晏琳琅,掌心却倏地一空。 他讶然一顿,晏琳琅一手提着流云剑,另一只手握着他的鸿羽剑扎穿了藤蔓。 正蠢蠢欲动向另一边逃走的巨藤:“……” 晏琳琅把鸿羽剑柄让出来:“你留在这里看着它,不听话就戳它。” 空青握住鸿羽剑,用力将剑身向下送了几寸,将藤蔓死死钉在地面上:“交给我吧!” 藤蔓疼得卷曲起来,枝奚都开始抽搐。 这两个该死的人类,竟敢如此羞辱它! 它一定要杀…… 暂时杀不了他们的话,它就去杀另一个! 另一边的奚长离便远远没有这么好运了。 起初他还能勉强支撑,但很快,他便感觉尘生清攻势骤然转急,而他芥子里用来防身的法器也逐渐见底。 短短瞬息,他一身明红色的法衣被藤蔓割得伤痕累累,几乎不剩下一块完好的布料。 前襟垂落下来,露出染了血的里衣,奚长离耳根一热,百忙之中不忘伸手把衣服扯起来。 袒.胸.露.乳,成、成什么体统! 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奚长离的动作已经有些迟缓,浑身没有哪里不痛。 换作平时,早已有随从替他解决眼前的麻烦。 父亲母亲会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让他放松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反正家里随从众多,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手臂像是灌了千钧重,奚长离几乎失去知觉,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机械性地抬剑。 饶是他咬牙坚持到现在,身上伤处却越来越多,尘生清依旧紧追不舍,半点伤害也没受。 他是不是真的做不到……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被他接下来挥出的一剑斩断。 不行。 前辈说了,她需要他。 他不是养尊处优、毫无用处的人。 奚长离又打起精神抵挡了一阵,但越发力不从心。 不知道发生什么,尘生清忽地陷入癫狂一般前所未有地发起狠来。 奚长离反应不及,右侧腰腹被贯穿,高阶法衣残破的防御被彻底击碎。 他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抹血,动作不受控制地迟缓起来。 难道他这次真的要死了? 前辈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 脑海中闪过凌乱的念头,眼前的一切都被无限放缓。 奚长离看见巨藤撕裂空气,朝着他的心脏袭来。 墨绿色的茎身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锋利的倒刺只差一寸便要将他从里到外撕碎。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如奔雷般自虚空掠来! 尘生清意识到什么,猛地收回巨藤,朝着飞掠来的白色身影轰杀而去。 晏琳琅无法调动灵力,身形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藤蔓穿透她的右臂,她却脚步未停,又是一剑挥出。 被一分为二的巨藤比起先前弱化了不少,流云剑红光一闪,利落拦腰刺入尘生清腹腔之中。 一道震天响的嘶吼声响起。 尘生清腹腔大敞,腥臭黏腻的不知名液体滚淌出来,一道璀璨的荧光在其中一闪而过。 晏琳琅惊愕。 竟是半颗沧海目。 难怪这尘生清如此反常,它体内竟有半颗沧海目。 她顾不上疼痛,右臂肌肉紧绷,流云剑尖一勾,削落尘生清一大块躯体。 晏琳琅弯腰一把捡起那半颗沧海目,藤蔓见状一阵狂躁,发了疯一般朝她卷来要将沧海目夺回去。 带在身上实在太不安全,眼下根本不是顾及其他的时候。 晏琳琅当机立断往身上随意一抹,直接往口中一塞。 她正欲乘胜追击再刺出一剑,但沧海目入口的瞬间,她丹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 晏琳琅痛得脚步一顿,险些握不住流云剑。 瞬息之差,暴怒的尘生清已紧随而至。 “前辈!”空青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状况,见状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拔出鸿羽剑,朝着晏琳琅飞奔而来。 然而他速度实在太慢,还没跑出几步,藤蔓便已刺至晏琳琅额心。 一道赤色身影掠过,将晏琳琅一把扑倒在地。 晏琳琅丹田经脉都传来阵阵剧痛,像是被撕裂又重组。 半颗沧海目已经开始生效,她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自己身体不断摇晃,耳侧是压抑的喘息声,浓郁的血腥气包裹住她。 晏琳琅勉强睁开眼睛,奚长离正将她背在身上,吃力地躲避着藤蔓的疯狂追击,带着她和空青一同向洞外跑。 他发冠歪斜,发丝间都是血渍,模样极其狼狈,喘息的频率也很高,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他却没有抛下她。 察觉到她气息变化,奚长离勉强分出一分心神:“前辈,您醒了?” “你修为不高,自己跑或许还能逃得掉。” 晏琳琅沉静地陈述事实,语气间染上几分困惑,“但是加上我却凶多吉少,九成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他为何要救她? 他们根本不相识。 就连对她那样好的师尊师兄都会狠心抛弃她,他又为何对她执着不肯放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奚长离肉眼可见一愣,也染上几分困惑。 他怎么会把前辈一个人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您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给的。那时我若是扔下您不管,岂不是不义?” 他理所应当道,“那还算什么男人。” 晏琳琅觉得好笑,青年看上去还未及百岁,在寿命漫长的修仙界,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男人。 另一边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原本就算不上男人。” 空青紧跟上来,先是紧张看了一眼晏琳琅,又看向背着她的奚长离,眼神染上几分不善。 奚长离向来受宠,只有被旁人捧着的份,被他三番五次出言针对,也生出几分真火。 他看着白衣青年略显青涩的侧脸,冷笑:“我不算,你算?” 空青:“……”比你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晏琳琅听得愈发头痛。 她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主动从奚长离背上下来,将流云剑悬在腰间:“先离开这里。” 空青中途拔出了鸿羽剑,那两半巨藤应该已经合体了。 她现在连走动都费劲,还是先走为妙。 等她吸收了这半颗沧海目,修复几成丹田和经脉,日后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 晏琳琅欲走,身后却传来破空之声。 尘生清已盛怒滔天地追了上来,地面被一团藤踏得震天响。 它不再凝成巨大的藤蔓,一下子刺穿这三个重创它的修士。 而是伸出漫天绿藤,交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严严实实地拦住他们去路。 然后将他们困在网中一点点收紧,让藤蔓划破他们的皮肤,刺穿他们的骨肉,让他们流尽鲜血,在痛苦和绝望之中一点一点死去。 其中一根藤蔓径自朝着晏琳琅卷去。 它看出她此刻早已虚弱不堪。 就是这个人类,方才刺穿了它的肚子,还削掉了一大块肉和一个宝贝。 它亲眼看见她把它的宝贝吃掉了。 尘生清藤蔓一阵巨颤。 还给它! 身后传来破空之声,空青瞳孔骤缩,条件反射提剑拦在晏琳琅身前。 奚长离咬咬牙,也一步抢上前,一左一右和空青准备替她拦下这一击。 流云剑却在这时猛地一震。 晏琳琅浑身发软,被这一震直接失去了重心,向前方一头栽下去。 “前辈——!” “琳琅师姐!” 晏琳琅反手抽出流云剑插入地面,打算撑住自己的身体,然而指节却阵阵发颤。 下一瞬,她落入一个蕴满了血腥气的怀抱中。 情花咒加上织梦术,蛊惑之力非比寻常。 好在只要不看到奚长离,她便可以暂时压制住情花咒动。 晏琳琅抿唇定神,待心口的绞痛稍稍平复,她便催动身躯向前,双手掐诀化出婆娑万象第四境。 按理说,婆娑万象第四境与织梦术同属水系幻术,同宗术法相遇,修为高者得胜。 若她拼尽全力施展婆娑万象,未尝不能撕开一道小口,使得她突破织梦术所化的暗流。届时再以小师兄的沧溟之力辅助,便可顺利进入水宫中救出长鱼水族,拿回化作阵眼的碧海琉璃珠。 淡紫色的流光浸入尸骸暗流中,晏琳琅紧咬牙关,勉力开启了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这道织梦术屏障太过凶猛,婆娑万象支撑不了多久,必须速战速决。 晏琳琅听声辨位,手臂拨开水流,头也不回地自奚长离身边游过,飞速朝水宫而去。 眼看着就要顺利通过,护住她周身的沧溟之力却是无端断裂,激起一阵狂澜。 不好,小师兄出事了?寂渡渊中一片死寂,鲜血绘制的封印大阵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荡自阵心蔓延开来。 似乎有人被打搅了好梦,一股阴冷不悦的杀意轰然荡开。 地面龟裂,尘土飞扬,巨树被震得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暗夜般涌动的雾气散开,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黑衣男子揉了揉眉心,眉眼间还染着惺忪困意。 耳边系统音狂响,殷无渡拧眉重新阖眸。 她的事,他懒得管。 先前在朱雀台上,他见她手指都在发颤,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潇湘剑宗的人,向来如此令人恶心。 殷无渡轻哂。 想来,她是不需要他这种魔头多此一举,出手相助的。 来不及撤退,织梦屏障已然察觉到异动,暗流沸腾不止,仿若活过来般从四面八方卷积而来,肆意攻击入侵者。 无数骸骨在面前交叠闪过,山呼海啸的嘈杂声灌入脑海,晏琳琅听到了无数男男女女濒死前的哀嚎与尖叫。 好吵。 她宛如身处风暴的中心,捻指施诀,努力抵抗那尖啸声的侵袭。 忽然,那直钻入脑的侵袭声停了,万籁俱静。 晏琳琅嗅到了霜雪的气息。 一朵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的睫毛上,转瞬消融,好似一滴冰冷的眼泪垂落眼睑。 再次睁眼时,晏琳琅赫然发现自己身处昆仑仙宗的校场上,周围琼楼玉宇,空旷肃穆。 “我……怎么在这?” 她喃喃自语,脑中一片诡谲的空白。 “琳琅?” 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男音,仿若冰雪扑面而来,夹杂些许隐忍之意。 晏琳琅回身望去,奚长离一袭白衣胜雪,立于三丈开外。 那双总是平波无澜的淡漠眼睛,此刻却划过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 “你醒来了。” 林墨芝拾起手边的白纱,重新系在眼睛上,沉默一瞬才说道,“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既然今日你已经发现,我便将这一切告诉你。” 他闭着眼睛,眉头微蹩,似乎陷入了不好的回忆之中,将过往缓缓道来。 “我身上的伤是为了取心头血,每月一次,已有十年之久。” 晏琳琅心下惊讶,心头血是精气凝聚之所,无论种族都是极为重要之物,失去一滴需要将养许久才能恢复。 他居然十年如一日的取心头血,难怪眼睛会变成如今这样,身体恐怕也行将就木,活不长了。 “随后将心头血装入刻满奚文的玄青瓷瓶,送至我父亲手中,作为他炼丹的丹引,作提升修为之用。” 林墨芝语气平淡,所言却惊世骇俗。 此法古籍之中虽有记载,但终究落了下乘,且取之予之,世间万物取舍皆有因果,取活人精血炼制提升修为的丹药,便要承受此间因果。 纵然修为能在短时间内提升,也终究比不过自我突破结成的金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终有一日,因果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将他夺取他人精血的代价一一清算。 林水御区区人族修士,居然胆大包天,敢用此等血腥邪术提升修为,真不怕有一日大祸临头吗? 晏琳琅皱眉,神情不解,“少爷为何不反抗他?” “反抗?”林墨芝嗤笑,“我又何尝不想反抗。” “阿琅,你知道吗?母亲被父亲封入偏僻院子时,我不过八九岁的年纪。” 他深深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悔恨,“我虽已测出天级雷灵根的资质,却尚未踏入修道一途,林水御彼时还未撕破‘慈父’的假面,对我尚且算是疼爱。” “我暗中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刻苦修炼,设法治好母亲,但我没想到,变故如此之快。” 他面上迅速闪过恨意,“自从那个女人进府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她起先假意亲近我,见我拒不接受,便在春节家宴上递来毒酒,彻底毁了我的灵根。” 晏琳琅一愣,毁坏灵根最常用的应是焚灵散一类,无色无味,只对金丹以下有用,用此物害人的卑劣者不在少数。 焚灵散毒如其名,服下后三天三夜不得安宁,犹如烈火焚烧经脉,不仅灵根被“烧毁”,全身经脉也尽数损毁,无法再积蓄灵力,即便有天级伐髓丹也无济于事。 何等狠毒心思。 灵根分天地玄黄四阶,以单数为贵,除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根之外,另有风雾冰雷四种变异灵根,而其中又以雷灵根最佳。 雷者,天生契合天地之道,渡劫时都比别的灵根容易些许,听闻玄霄宗那位人族剑尊便是天级雷灵根。 林墨芝身怀此等灵根,来日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剑尊级别的大能。 那时能给林家带来的好处远非林墨玉进入玄霄宗可比,林夫人一杯毒酒断送了林墨芝的道途,何尝不是断送了林家进入一流修真世家的前途。 林水御身为一家之主,居然如此短视,真是蠢笨到连猪都不如。 晏琳琅心中鄙视,面上不动声色地打量林墨芝,突然对他生出些欣赏之意,暂且不论他身为神尊转世,单这一世的经历便远非常人能承受。 原本父母恩爱家庭美满,先是母亲一夜疯癫,又从天之骄子沦为废人,遭遇如此惨烈突变却还没疯,其人心性之坚韧由此可见一斑。 晏琳琅思绪一转,怪不得他那么厌恶酒,连味道都闻不得。 “阿琅,”林墨芝也思及那日的苛责斥骂,满怀歉意道,“我那日突闻酒味,往日痛苦浮上心头,才会一时口不择言,你可愿意原谅我?” “这不是少爷的错,”她义愤填膺,“是那对、那对坏人的错。” 林墨芝眉目骤然舒展,唇角微勾,轻轻“嗯”了一声。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将我变作废人之后,那女人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个散修,说我是仙人转世渡劫,用我心头血炼丹便可提升修为,未免太过可笑。” 晏琳琅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追问,便听林墨芝说了下去,“林水御天资不高难以结丹,他本是半信半疑,那女人手握丹方极力撺掇,他最终没抵住结丹的诱惑,对我下手了。” 言及此处,他不复平淡满是恨意,“我拼死抵抗,却没想到那女人将主意打到了我母亲身上!” “母亲已经疯癫,她却还是不肯放过,从那散修处习得邪术,与林水御狼狈为奸,齐力给母亲下了‘噬心咒’,甚至每年只让我见母亲一面,以此胁迫我每月供给心头血。” 他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手掌,“此术极为邪性,中咒者每月都需服用下咒者的血,否则便会承受噬心之痛,三日后心脏溃烂而亡。” 噬心咒? 晏琳琅疑惑,夜台之中的藏书纵贯古今、遍通六界,她从未见哪本书中记载过此等咒术。 她垂眸思索,听林墨芝言语描述,所谓“噬心咒”更像修罗族的秘药——血摩罗。 血摩罗原是生长在修罗域的毒花,沾染它的汁液会致使身体接触之处溃烂,被修罗族拿来炼成秘药,控制六界众生。 修罗族数万年前差点掌控六界、成为六界之主,血摩罗、修罗印和血月灵花的功劳极大。 身中血摩罗之毒者需每月服用以血摩罗之叶磨粉为引,配以其他秘药炼制出的丹药,噬心之痛才能得到缓解,继而维持生命。 但血摩罗无解,即便服用丹药,也终会有灯尽油枯之日,端看服用者修为如何,修为越高所支撑的时日越长。 林墨芝母亲能坚持十年之久,她至少是金丹期,才能抵得住这么多年的磋磨,否则早就被折磨得魂入归墟了。 奇怪。 若真是血摩罗,修罗全族数千年前已被封印在无尽之渡,林夫人又是如何拿到修罗族秘药的? 晏琳琅皱眉,旁敲侧击道,“那个散修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修士,否则怎么会这种吓人的邪术!少爷可有再寻他,或许能拿到咒术的解药?” 林墨芝摇了摇头,很是遗憾,“彼时我还年幼,也未掌握金匮阁,那散修之事也是后来林水御为了威逼我才告知的。” “我曾差人去查,但事过许久,此人已经踪迹难寻。” 晏琳琅心下疑惑更甚,那散修若真掌握了血摩罗炼制之法, 屋内陷入沉寂。 林墨芝未与晏琳琅言明,待明日玄霄宗中人前来收徒,一旦林墨梅进入玄霄宗,他对林水御来说便没有价值了。 林墨梅虽是天级双灵根,但进入玄霄宗内门不成问题,身为三宗之首,即便是内门的普通弟子,能拿到的资源也远非偏僻的飞琅城所能比拟的。 届时,林水御会拿到更好的提升修为的丹药,那时他的死期或许也近了。 即便林水御无意杀他,那个女人也绝不会放过他。 林墨玉之死,想必已被她算在了他的头上。 此事他无意告知晏琳琅,他身陷泥潭日久,积年累月取心头血,硬撑着一口气、所吃珍贵补品不知凡几,才苟活至今。 他本想着死也要拉着那对奸夫淫妇一同下地狱,可他在晏琳琅身上看到了希望,于是所求不再是死亡。 林墨芝手上突然传来温暖,晏琳琅覆上他的手,充满了与他全然不同的活力,“少爷,我们救出夫人逃吧。” 没等他接话,晏琳琅想了想继续说道,“至于夫人身上的毒,我们寻几个修为高的散修,将夫人救出的同时绑来家主,抽些他的血,总能保夫人平安。”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想,对夫人来说,或许轰轰烈烈的死于自由时,比囚禁一隅浑浑噩噩地苟活要好得多。” 白纱之下的金色眸子倏然睁开,对上眼前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满怀期许地看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抓住这根“稻草”。 “好。” 他的手缓缓收紧,回握住晏琳琅,语气郑重。 不论是为了晏琳琅,还是为了母亲,亦或是为了绿漪、许昌,他都要试一试。 他失去的够多了,如今不过将死之人,舍命一搏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 哪怕他没能逃过,也要护他们周全。 晏琳琅见他神情坚定,顿时笑眯了眼,看来她等的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殷无渡,被一心想保护之人背叛的滋味,想必你还未尝过吧? 她垂眸遮住眼中冷意,情劫、情劫,怎么能只动情,却无劫呢。 ——她要给他希望,再亲手将他送入深渡。 殷无渡深刻的俊颜依旧无甚表情,可就在她即将被白焰灼伤时,那焰火如蛰伏的猛兽,乖巧地收敛起来。 有戏! “听着,现在我要给你疗伤,乖乖的,不要乱动……” 单薄的素衣自少女肩头褪下,如云雾般漂浮在波动的涟漪中,轻轻环绕那抹细白如凝脂的纤腰。 晏琳琅拨开碍事的水雾,湿漉漉的指尖抚上少年壁垒分明的胸腹,在伤口处略一停留,而后勾上他墨发潮湿的颈项。 水声哗啦,搅碎一池光影。 她缓缓靠近,垂眸贴紧。 而后温柔地含住了少年绯色的薄唇。 79-88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疗伤 殷无渡牙关紧闭,挺阔矫健的身形绷得极紧,青筋自冷玉般的手背上鼓出,蔓延至池水深处。 他因晏琳琅的声音而收敛了攻击,却仍保持着本能的戒备。 这种糟糕的情况,他恐怕根本没法配合疗伤。 晏琳琅于水中借力,双手捧住殷无渡的脸颊,凝望少年黑雾般失焦的眼眸,温声唤道:“阿渡,看着我,能认出我来吗?” 殷无渡的眸色凝了凝,又很快散开。 殷无渡温声审判她,捻着狐狸耳尖不轻不重地揉捏,“当时你神智全无,本座为了保住你的清誉,亦是保住你的小命,这才将你变成小兽。” 晏琳琅稍稍放下心来,随即又提起一口气,犬坐道:“那你也不能将我变成这样呀!我堂堂仙都少主成为你的掌中之物,成何体统?” “有何不可?本座倒觉得,这个样子挺适合你。毕竟,抱着小狐狸可比抱着一个女人方便。” 殷无渡眼底漾开戏谑的笑意,上瘾似的捏着她的耳朵,“如此一来,你即便与本座贴近厮磨,获取太阴真火的气息以克火种之燥,也不算逾矩失礼。” “什么‘贴近厮磨’?说得这般奇怪。” 晏琳琅被他捏得耳根发痒,陀螺似的甩了甩头,眯眼打了个哈欠道,“神主这话才是在毁我清誉。我虽修的合欢功法,却并非随便之人,断不会做出轻薄之举。” 殷无渡扫了眼被她拱得凌乱的衣袍,满眼“这鬼话你自己信吗”的温柔神情。 晏琳琅没什么底气地补上一句:“情花咒控制下的行为不算。” 不过话说回来,她靠近殷无渡时体内的燥热的确会平息不少,多半是因为那个什么“太阴真火”。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软软的少女音传来:“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是白妙。这个怀抱很冷,几乎没有晏度,仿佛这个人已经死去许久。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来,晏琳琅猛然抬起头。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映入眼帘。 这一次不能说平平无奇,这人五官平庸,却有着一双浓墨重彩的眉宇,气质看上去有些掩不住的杀伐之气。 他一只手诡异地弯折着,不止脸上,衣服上也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渍。 晏琳琅只粗略扫了一眼,看这出血量,此人眼下不该活着。 可他却松松散散站在对面,用另一只勉强算作完好的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察觉到晏琳琅的视线,那人低眸瞥她一眼。 分明是一双平庸的眼睛,可在他看向她时,那双黑沉眸底隐约散发出几分慵懒邪气。 他视线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肆意逡巡,最终定格在那双形状妩媚,眸光却清冷的眼眸。 片刻,那人散漫勾唇。 “美人,要帮忙么?” 这人来路不明,看打扮像是散修,但言谈举止间难掩邪肆之气,而且让人有一种莫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正人君子如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尚且不能轻信,更遑论是陌生人。 她决不能露怯。 晏琳琅只一瞬间就作出了决断。 “不需……”变故接二连三,空青早就把晏琳琅之前交代她的称呼抛到九霄云外。 他没管身后凶猛袭来的藤蔓,剑尖直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又“哦”了一声,这一次,笑意淡了点,多了几分说不清意味的情绪。 他不仅没松手,反而更亲昵地将低头贴近晏琳琅,笑眯眯挑衅, “那我很好奇,你要怎样对我不客气?” 空青气得牙根发痒,提剑就要往上冲。 一只手把他拽回来。另一边,另外一个人也正气得发疯。 空青已落后两人三丈远,眼睛却死死盯着最前方,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浑身浴血的样子看起来极其狰狞。 那人步伐不紧不慢,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死亡气味的空间里,显得悠闲到格格不入。 空青甚至能够看出他心情似乎不错。 为何?!几乎是同时,被无视良久的尘生清实在忍受不了,藤网轰然席卷而来。 这群人类修士,简直不把它放在眼里! 抢走了它的宝贝不说,在它祭出杀招的时候竟然还在那里争风吃醋聊闲天,真当它是死的吗? 晏琳琅被俯身扛在肩膀上时颠得想吐,眼下换了个姿势,虽然怪了点,但那阵不适感却缓和了不少。 她冷着脸忍耐着,此人虽说行迹诡异,但似乎对她暂无恶意。 余光瞥见藤蔓冷芒:“右后!” 扛着她的人语气不见慌乱,一边不疾不徐抱着她赶路,一边语带揶揄:“多谢提醒。” 晏琳琅微怔。 听这语气,此人似乎早已察觉。 她虽然身无修为,但天灵巅峰的目力仍在。 此人莫不是个悟道境修士? 如今尘生清失去了沧海目,说不定他们当真有一拼之力。 “放我下来。”她艰难按剑,“我与你联手,或有胜算。” “你?” 殷无渡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视线在她依旧轻颤的指节上顿了下。 “若我待会不走运伤重而亡——” 他收回视线,微笑道,“有的是你出手的机会。” 说罢,他单肩扛着晏琳琅,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打了个呵欠,一震衣摆抬起一脚。 凶神恶煞袭来的藤网瞬间被一脚踹飞几十米远。 晏琳琅一愣。 尘生清藤蔓上遍布倒刺毒液,全盛时就连她的流云剑都讨不到好处。 这人竟然如此简单粗暴,直接上脚踢? 随即她惊愕地看见藤蔓骤然扭曲,像是吃痛,直接被一脚踢飞砰砰撞断数棵巨树,好不容易跌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高高低低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极其可怖阴森。 藤网松了又紧,逐渐散去,重新凝集成一条粗硕的巨藤,艰难地扭动了几下又要重新杀回来。 晏琳琅浑身紧绷,却见那人扛着她随意靠在树边,避也不避,好整以暇等着巨藤过来。 “我们不走?”她忍不住出声。 殷无渡偏头示意他再次弯折的手臂,叹口气,“可我累了,突然走不动了。” 晏琳琅拧眉,强打精神攥紧剑柄。 “那就放我下来!” 箍在她腰间的手纹丝未动。 下一瞬,虚空中扭动的藤蔓,蓦地像是支撑不住重量,嘶吼着一点一点回落在地面上。 它挣扎着朝着他们爬行而来,肢体却渐渐碎裂,表皮剥落一地,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瞬息之间,便化作一片齑粉。 一阵冷风拂过,吹动草木沙沙作响。 仅余一地爬行时留下的不知名黏液。 最后一点藤蔓坠落在两人脚边,殷无渡慢条斯理一脚将它踢开。 “走不动,便不走了。” 他懒懒散散打个呵欠,依旧是那句话,“何必勉强呢?” 因为抱着他的琳琅师姐吗?! 可虽然那人看似走得不快,却仿佛能缩地成寸。 空青只能看着他慢悠悠地往前晃着晃着,便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 奚长离起初只当来人是个寻常散修,真正追上去才发觉自己根本就跟不上。 他转过头,看见空青一脸似欲追魂索命的表情。 然而奈何修为不高,饶是拼了命,却还是渐渐力不从心。 奚长离迟疑片刻,调转回身一把扯住空青袖摆,带着他一起向前赶。 刚才还对他不假辞色的空青沉默片刻:“多谢。” 顿了顿,他丝毫没管越追越近的藤网,只盯着那个陌生男人扛着晏琳琅越走越远,脸上再次扭曲,“该死。” 他死了便死了,琳琅师姐怎么办? 难道那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都怪他忘了她的叮嘱,情急之下喊出了她的名字,把师姐给害了。 空青勉强调动起仅剩的灵力,声嘶力竭。 奚长离欲哭无泪:“这位……道友。” 他指了指漫天被忽略已久的藤蔓,“我们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好吗?” 他又看向抱着晏琳琅的男人:“道友当真有办法对付尘生清?” 刚才情急之下听见那句话,奚长离以为自己见到了救星。 但冷静下来细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人脸色白得像死人,心口处一个血洞还在隐隐向外渗血。 凄惨得就像是洞中倒地不起的“尸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但即使对方还能喘气,奚长离也不觉得他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身上那伤口一看就是被尘生清戳的,都快被戳成了筛子。 那人正单手把晏琳琅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丝毫不怜香惜玉。 察觉到奚长离的视线,他却根本不理会,径自扛着晏琳琅转身走了。 晏琳琅一阵头痛。 并非是别的缘故,实在是识海里的动静翻天覆地,骂得很脏。 她原本便伤重未愈,这么一吵更是头晕目眩。 “需要!” 奚长离眼含热泪,一把握住来人的手。 瞬间将那条诡异弯折的手臂握得更岌岌可危。 见状,奚长离诡异安静片刻,默默松开手,佯装无事发生。 晏琳琅原本还想趁机打探一下,这半颗沧海目尘生清是从哪里得到的。 但无奈对方下手实在太快。 也太狠。 她身体动了动,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不远处身陷囹圄的两人正焦头烂额,却见藤蔓倏地散去,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他们一愣,转头看见不远处亲密相贴、云淡风轻靠在树边看风景的两个人。 空青咬牙切齿:“……”还他师姐。 奚长离心潮澎湃:“……好厉害!”是他先前看走眼了。 “厉害?”空青冷笑,“出手狠辣还差不多。” 奚长离一静。 尘生清虽然并不是什么极厉害的东西,但方才这一只多少也沾染了沧海目的气息,他们法器长剑傍身,都尚且如此狼狈,来人却竟然一脚就把它踹成了齑粉。 但奚长离还是道:“可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论迹不论心,何必对旁人如此苛求?” 空青将鸿羽剑收回剑鞘,瞥他一眼:“照你这么说,若是寂渡渊那个大魔头救了你,你也认为他是好人?” “……”奚长离沉默下来,半晌才反驳道,“你这话强词夺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救人?” 空青朝着晏琳琅走过去,冷哼一声,“对我来说,就算那个魔头救了我,我同样不会认可他。” 那人杀人如麻,千年前一夜屠尽宁江州乾元,在这之后,仍丝毫不减嗜杀本性,肆意妄为,险些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修仙界一锅端了。 好在众仙门世家合力,千年前逐天盟终将魔头镇压于寂渡渊之下。 可五百年前寂渡渊封印松动,引来无数魔修蠢蠢欲动,仙魔大战打了近十年。 最后若不是琳琅师姐…… 琳琅师姐都是因为那个魔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与那魔头不共戴天。 空青走到树边,冷冷对那人道:“把她还给我。” 尘生清死后,殷无渡便迫不及待地把晏琳琅扔了下来。 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他神魂带来的威压,眼下尘生清已死,但他也差不了多少,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叫嚣着疼痛。 但疼痛于他而言,实在是再过稀松平常的东西。 殷无渡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直到空青说话,才像是意识到身边来了一个人,分来一抹眼神:“还给你?” 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是她什么人,也配用‘还’这个字?” “我——” 空青一哽,但还是攥紧剑柄。 “别让我重复第二次。” 殷无渡挑起眉,不置可否。 真是在寂渡渊下面待了太久. 他语气复杂,“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都伤成这样了,见他们遇险竟然没有独自逃命,而是迎上来想帮忙。 “大善人。” 那人辨不清意味地重复一遍,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嘲弄。 但这情绪稍纵即逝,再次抬起眼时,他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晏琳琅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沧海目的力量太过霸道,她像是被利刃从内到外反复碾碎,就连指尖都在轻颤。 她好不容易起身退开几步,身体一晃又重新栽了回去。 一只手轻而易举托住她的身体,将她往怀中一按。 一个听起来稍显轻浮的“哦”字落下来,那人微微一笑:“投怀送抱?” 他语气蕴着些戏谑,“初次见面,这样拉拉扯扯,未免不太合适吧?” 自晏琳琅重回六欲仙都,白妙便时常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惟恐她再像以前那样消失不见,连一具“尸体”都讨不回。 晏琳琅知晓若白妙寻不见她,必定会着急自责,便用前爪扒了扒殷无渡的衣袖道:“眼下火种之热已得到控制,将我变回来吧。” 殷无渡尚未揉抚过瘾,遂平静地挪开视线,当做没听见。 白妙的脚步声在靠近,显然是往这边找来了。 “妙妙鼻子灵,能辨出我身上的气息,你这等障眼法瞒不过她的眼睛。若被她看见我这副样子,为师的尊严何在?” 见殷无渡不答话,晏琳琅眼眸一转,轻哼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藏起来咯!” 说罢她抖了抖蓬松的尾巴,沿着殷无渡的手臂攀爬而上,钻入他的衣襟中。 殷无渡敛目,只见胸口处隆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温热,微痒,从右胸移到左胸,然后迷了方向,朝着壁垒分明的腹部钻去…… 眼看着她还要朝着深处的地方钻去,殷无渡终是面色一僵,按捺不住将她拎了出来。 巴掌灵狐落地,化出女子妙曼的身形。 晏琳琅低头检查了一番,万幸自己穿着衣裙,便回首露出一抹得逞的轻笑:“早这样不就好了。” 白妙趴在窗扇处,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内的二人。 师父彻夜未归。 师父穿着昨夜的寝衣出现在了这个男人房里。 白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叮的一下聚神,恍然般“啊”了声。 “瞎想什么呢?” 晏琳琅从灵戒中取来干净的外衫裹上,走过去,隔着窗框摸了摸白妙柔软的发顶。 “师父和他睡,不和我睡。” 白妙撇了撇嘴,显然是吃醋了。 “对,你师父就喜欢粘着本座。” 殷无渡阴恻恻刺激她。 白妙中计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才没有,师父最喜欢我!” “你师父是本座罩的人,最敬爱的自然是本座。” 白妙对强者的气息很敏感,有些惧惮殷无渡,吵不过他便低头抠手指,嘴巴撅得能挂起一只油瓶。 这两人的心智,加起来有超过五岁吗? 晏琳琅瞥了殷无渡一眼,忙安慰白妙:“哪里的事?师父只是出来透透气,顺便找他商议要事。” “什么‘钥匙’?” “很重要的事。” 晏琳琅脸不红心不跳地哄小孩,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呵笑。 晏琳琅没管他,抬指越过窗框,在白妙腰间悬挂的赤色傩面上一点,岔开话题:“这只面具,哪儿来的?” “方才有人来送早膳,一个长得很好吃的人送我的。” 小姑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冲冲摘下腰间的傩面,罩在脸上比了比,歪头道,“他说今日是什么浴神节,大家都戴这个。” 巫觋族的浴神节三年一次,乃是他们为了祭祀自家先祖傩神而举办的庆典。 每一次浴神节皆会举全城财力操办,届时巫祝起舞,万人游神,是修士的美梦,也是凡人的狂欢。 晏琳琅出身于无神之境,对这种声势浩大的游神庆典并无多少兴致,无非是烧钱讨神明欢心罢了。 然想到殷无渡也是神明,还是从未享受过神庙供奉的野神…… 心尖一软,改了主意。 她笑吟吟回首,眨眨眼道:“殷无渡,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阿琅,”绿漪招了招手,“你去趟千金堂请崔仙医来,还记得路吗?” “记得,”晏琳琅放下浇花水瓢,甩了甩手上的水,担忧道,“少爷旧疾又犯了吗?” 绿漪神情一滞,紧接着扯出笑来,摇头安抚道,“别担心,不是的,只是又到了每月复诊的日子。” “若崔仙医忙着看诊你便等等,”她想了想,又叮嘱几句,“此事不急,晚些也无妨。” “好,我这就去,”晏琳琅点头,正准备走又想起什么,凑近绿漪问道,“少爷今日还出去吗?” “你说金匮阁那边?”绿漪看了眼即将偏西的日头,“夏季拍卖会刚结束,今日无事,应当是不会去的。” 自撞破她杀了林墨玉起,林墨芝倒也不再瞒着她,将手中势力底牌皆告知于她。 林墨芝每日在房中闭门不出一个时辰,便是去金匮阁处理事宜,作为城中乃至方圆十座城池之内最大的拍卖行,金匮阁经手的奇珍异宝并不少。 晏琳琅虽没有直接问,但心中却有猜测,林墨玉头上那支凤穿牡丹金簪,恐怕就是林墨芝送的。 据他所言,金匮阁是他母亲当年留下的产业。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当年嫁给林水御,瞒着所有人建立金匮阁,便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谁知后来被那对奸夫淫妇所害,一夕疯魔,至今都没能恢复,林水御对外宣称她已经去世,实则秘密设阵将她关在了府中,就连林墨芝都只能每年探视一次。 金匮阁做不成退路,在林墨芝手中反倒成了与林水御抗衡的资本。 林水御并不知金匮阁真正的主人是林墨芝,故而他表面上装得在林府艰难求生,暗中又用金匮阁势力牵制林府,这才安稳度过这些年。 晏琳琅出了林府,径直向城东千金堂而去,边走边在脑中回顾林墨芝说的这番话。 这其中听着没什么问题,细细想来漏洞却不少。 金匮阁一日进账可抵林府半月收入,林墨芝既坐拥如此财力,何须受制于林家。 林水御不过是金丹修为,锁着林墨芝母亲的阵法亦不难破解,只需雇佣些实力强大的散修,便可攻入林家救走他母亲,远走高飞母子团聚,也好过在这里受磋磨。 林墨芝定然隐瞒了一些事情,并没有完全对她说出实情。 他的病也颇为奇怪,平日里瞧着没有吐血的迹象,只畏寒、眼疾两种外现症状,但每隔一月屋内却总会隐隐传来血腥味。 之前绿漪不让她靠近林墨芝屋旁,故而掐不太准时日,上个月她闻到血腥味便被绿漪有意支开,今日又是如此。 她问的那句“旧疾”除关心之外,更多是试探,绿漪神情果真不对,还特意强调让她多等等、不着急回去,分明有事瞒着她。 她不好硬留,只得先出来请崔仙医。 城东不远,她一路疾行,思绪间已到了千金堂门口。 晏琳琅脚步一顿,崔仙医乃飞琅城少有的医修,即便这个时辰千金堂依旧门庭若市,没一个时辰恐怕散不了。 她想了想,拉过一旁维持秩序的学徒,上个月便是她来请崔仙医,他自然识得。 “是你啊,又来请师父吗?” “劳烦你向崔仙医说一声,请他看诊结束后来府中一趟,我还有事急着回去,就不等他了。” “好,我晓得了。” “多谢。” 晏琳琅转身往回走,她倒要看看,林墨芝究竟还在瞒些什么。 回到松鹤院时,暮色已经降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许昌和绿漪都不见人影,林墨芝屋门紧闭着,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晏琳琅缓步靠近林墨芝门前,绿漪既然说今日他不去金匮阁,想必门也不会锁着。 她先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无人说话,里面仅有些轻微的响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她轻轻推开门,抬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药味愈发浓厚,其中夹杂着几缕血腥味,与之前她闻到的不同,这会儿已淡了许多,许是开窗散过味了。 外间与里间隔着一道门帘,是以站在门口是看不见里间景象的,晏琳琅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几息才稍稍提高了声音喊道, “少爷,我回来了!” 她特意使了点劲关上门,只听里间一阵慌乱响动,她快步走向里间,“少爷,您在吗?” 即将穿过门帘时,里面突然窜出一道人影,与她撞了个满怀。 “哎哟——” “你这丫头着急忙慌的干什么!” 晏琳琅后退几步稳住身体,不顾绿漪摔倒在地,立时冲了进去。 “阿琅!” 绿漪翻身而起想要拦住她,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里间的圆桌上放着一把匕首,刀尖上的血迹尚未擦去,旁边散落着染血的包扎布条和几个小瓷瓶,看样子应是止血药一类的东西。 唯有一个不同,黑色瓶身刻着玄密奚文,隐隐有流光闪过,上有塞子封顶,不知装着什么。 林墨芝胸前的包扎布透出些许血迹,他唇无血色,虚弱到了极点。 晏琳琅神情无措地对上浅金色双眸,眼眶渐渐红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索性以唇封缄,含混道:“还有更有趣的,晏医师可要尝尝?” “我总觉得,李暝……或者说,与天魔合二为一的李暝没有死透。只有他会对被你斩首之事耿耿于怀,在古战场外塑造一尊颠倒黑白的‘国师斩龙’的金身像来恶心人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无聊又好面子的人做得出来。” 修补疗伤的关键时刻,晏琳琅只觉身心合一,思绪也随之被无限打开,仰首拉出纤长的颈项线条,“我曾在扶光剑劈开的时空缝隙中看到,破仙之战后,天魔卷走了你的一分气运潜逃。而据天机卷所言,我的情咒之所以会应验,恰巧也是因为气运……”晏琳琅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一只骨相极佳的手掌横生过来,攥住了梅初月的腕子。 “诶?” 梅初月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脸天真地打量这只大手的主人。 下一刻,殷无渡面无表情地收紧五指,梅初月登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别过手整个身子拧做一团。 “好久没捏人头玩了,不如把他捏碎了当鱼饵吧。” 殷无渡看向晏琳琅,如此说道。 “我错了我错了!兄台,壮士!误会,全是误会!” 梅初月全然没了风流蕴藉的雅致,小白脸皱巴着,忙不迭讨饶道,“早知她是你的娘子,我定不会自讨苦吃来招惹,还请道友宽恕则个!” “该。” 晏琳琅笑嗔一声,好整以待地看着拧做麻花的大师兄,“梅初月,你不是四处躲情债去了吗?几十年不归家,跑这儿来作甚?” 闻言,梅初月错愕地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姓名?你认得我?还是说,我们在哪里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嗷!” 话未说完,一阵骨节挤压的脆响伴随着惨叫声传来。 晏琳琅一见梅初月这模样,便知他这些年的情债只多不少,连自己招惹过哪些女子都记不清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晏琳琅只得拂出真容,笑道:“大师兄,是我。” 梅初月怔怔看着少女明艳瑰丽的面容。 半晌,他宛如见鬼般瞪大双眼,大喊一声:“小师妹,你你你是人是鬼!” 晏琳琅十指弯曲做爪状,睁大眼睛吓唬他:“当然是鬼呀。我的孤魂漂泊无依,特来寻师兄下去作伴。” 梅初月登时三魂去了七魄,两眼一翻就要昏厥。晏琳琅见好就收,抿笑看向殷无渡:“劳烦神主把师兄放了吧,别吓晕了。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殷无渡冷冷睨了梅初月一眼,这才一把将他掼于地上,松了手。 梅初月反摔清醒了些,爬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青天白日,小师妹花容月貌,血气正足,定然不是鬼魂。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闹出这误会……” 他放下心来,捂着青紫了一片的手臂,龇牙咧嘴地站直身形,“小师妹,为兄知道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你该不会要灭口吧?你知道的,师兄从小就打不过你。” “我且问师兄几个问题,师兄若答得好呢,我便放过师兄。若敢有隐瞒……” 晏琳琅故意买了个关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殷无渡结实的臂膀,“这位的本事,想必师兄已然领教过了。” 这不经意间的一拍,倒把殷无渡的冷郁拍去了三分。 他收敛目光,视线落在晏琳琅搭在肩头的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手上,纤白的指尖泛着淡粉,宛若重樱盛开,漂亮得紧。 梅初月哪敢造次?忙收敛容色,恭恭敬敬道:“小师妹请问。” “你的‘情花咒’,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是为兄随口一说的。” 梅初月讪笑道,“你也知道,师兄修的是风月合欢道,从来不强迫良家女子,只是想着出门在外,编造一个凄惨怪异的身世更能勾起姑娘们的怜惜之心嘛。” “师兄这话说得轻巧。编造身世以骗取姑娘的善心,与强迫有何区别?” 晏琳琅淡淡瞥目,一句话直逼得梅初月心生惴惴,讷讷无言。 “那么,师兄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情花咒’?” “许久以前听师父提及过一嘴,那时你还很小,刚学会走路。” “那你可知这咒从何而来?如何化解?” “这个……却是不知了。” 闻言,晏琳琅心下了然。 师父果然早就知道了她的命格,至于这么多年来为何没有向她提及过,许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沉吟片刻,道:“最后一个问题,师兄为何会出现在沧浪地界?” “这就与小师妹有关了。” “我?” “我云游在外,年初才惊闻师妹身陨的噩耗,顿觉蹊跷,便想着来沧浪约青罗一见,共商讨伐昆仑之计。” 提及此事,梅初月难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合折扇道,“到了这里我才知道,青罗失踪已逾一年,沧浪出事了。” 她顿了顿,呼吸微促:“我怀疑,此事和奚长离有关。” 听到一个讨厌的名字,殷无渡危险地眯了眯眼眸。 他骤然挺身俯首,将她的嘴尽数堵住。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继续 “昨夜池中疗伤,也是这么的……磨人吗?” 殷无渡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身上的伤处,轻哑的笑音有片刻的凝滞,而后陡然低沉,“这才刚开个头呢,轻点缠,晚晚,你绞痛我了。” 低沉的气音像是风声灌入耳中,让人难以忽视,听起来不像是抱怨,更像是压抑着兴奋的撒娇。 “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我身上。” 晏琳琅已经为他修补了一次伤痕,对此事深有体会。 小阿渡生得一点也不可爱,和他的神明识海一样深,一样大,让人望而生畏。晏琳琅单手尚且无法完全掌控,更遑论要将其吞入腹中,当做连通他识海的桥梁。 她表面上是被人群挤开,实际后退几步,趁前面三人没注意,迅速隐没身形,消失在人潮中。 待回到岸边,晏琳琅随意选了个人烟稀疏的方向,沿着河边向前走,进了七拐八绕的黑暗巷子里。 她在房屋之间穿梭,身后极轻的脚步声并未逃过她的耳朵,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再看不见其他人影,最终走出了只有月光引路的巷道,停在一处极偏僻的河边窄路。 晏琳琅垂眸看向河面,原本空无一人的身边,落在河面上却显出一抹身形,“你隐去身形,若她攻击我,放出威压帮我挡住便是。” 水面波动,模糊身影依旧难掩媚色,“遵命,尊主大人。” 晏琳琅等候片刻,回身望向漆黑巷子,“出来吧。” 一袭红裙缓步而出,林墨玉冷着脸,扬了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晏琳琅背着手,随意踢了踢脚下碎石,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看见了?” 林墨玉觉得她行为有些古怪,沉默地盯着晏琳琅看了会儿,但见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其他动作,且她并没有感觉到周围有其他人,刚提起的警惕之心又放下了。 一个低贱的婢女能干什么呢?她真是想太多了。 思及方才在玉京楼所见之景,她心中只有屈辱,以及想要杀了晏琳琅的愤怒。 “我来便是要告诉你,有些东西我得不到,你也没资格伸手去够,懂吗?” “你果然看见了,”晏琳琅露出笑容,眸光却是冷的,“看来那位白公子没有答应与你的婚事。” 林墨玉闻言,愈发恼羞成怒,瞬间抽出盘在腰间的长鞭赤雩,猛地甩向晏琳琅。 然而长鞭快要到她面前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了,停留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眨眼间,她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威压袭来,膝盖一痛直直跪倒在地。 林墨玉满目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晏琳琅,却见她面色平静,似乎对这般场景早有预料。 她猛地回忆起翡翠的惨死,又想起法器中没有半点晏琳琅的身影,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想干什么?!” 晏琳琅挑眉,真是个欺软怕硬的纸老虎,她还没做什么呢,就已经心生惧意,想来这位林家二小姐嚣张跋扈多年,不过是仰仗林家在飞琅城势大罢了。 “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她突然问道。 林墨玉心中瑟瑟,强撑着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小姐惦记。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忠心的样子,凭什么总有人对一个废人忠心耿耿,我又差在哪里?!” “废人?”晏琳琅眸色一暗,“你从一开始欺辱我,到后来想要杀我,全是因为嫉恨林墨芝?” 她没想到,林墨玉对林墨芝的执念居然如此之深,初入道途已生心魔。 林墨玉情绪起伏,眉目之间突然染上狰狞之意,“你又知道什么?!他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生!” 晏琳琅瞥见她发间金簪在月色下闪过一缕诡异光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挑衅道,“大少爷待人温和有礼,不似你这般动辄打骂,傻子都知道该择谁为主,你如何能与大少爷相提并论?” 她神色转冷,阴沉沉地望着晏琳琅,眼中清明之色逐渐被疯狂替代,突然诡异一笑,“你可知,我让翡翠去杀你时,曾派人将消息暗中透露给林墨芝?” “我本想引他前去,栽赃也好、一同杀掉也罢,”林墨玉眼眸染上血色,显然已被心魔控制失了神智,“他却无动于衷呢,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放任你被杀。” 她存着挑拨离间的心思,语气愈发直白,“你对他忠心至此,甚至不顾危险只身诱我前来,他却半点不领情啊。” “他不现身才好。” 晏琳琅面色沉静,见林墨玉满面惊讶,莞尔一笑,“他若是现身,之后我所受欺凌岂非无用功,又如何取得他的信任?” 林墨玉睁大双眼,怔愣一瞬后旋即明白了一切,癫狂大笑,“我竟成了你算计他的一把刀。” “如今你已成了他格外上心之人,就连出来看个花灯他都不放心,不顾自身眼盲亲自来陪。” 她倏然收敛了笑意,想起方才桥上焦急回身寻人的林墨芝,直直对上晏琳琅冷漠双眸,话题一转,“看来对你无用的我,死期将至了。” “我喜欢聪明人,”晏琳琅缓缓走近,对上她满是怨恨的双眼“但我厌恶欺负弱小之辈。” “不甘心吗?”“小师兄!” 晏琳琅刚要起身下榻,圈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却骤然收紧,使得她不得不又跌回那片硬实的胸膛中。 “殷无渡!” 晏琳琅顿觉头疼,警告般扫视一眼恶趣味的少年,方将目光落回青衣青年身上,微笑道,“小师兄,容我更衣后再作解释。” 沈青罗将宵食置于一旁的圆几上,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这是沧浪特产的酸酪莲子糕,你从前最爱吃的。” 说罢也不让她为难,握剑退了出去,贴心地掩上房门。 明烛将尽,光线朦胧而暧昧。 晏琳琅宛如打了一场恶仗,脱力地倒回被褥中,有一瞬的怀疑人生。 “需要解释什么?” 沈青罗刚走,殷无渡清透慵懒的声线就自耳畔响起,“你需要向他解释什么?” 晏琳琅掀开他的手,生无可恋地阖上眼睫:“解释你跑来我房中是为治病,而非以色侍人、犯上作乱。” 一阵衣料摩挲的微响,阴影遮下,有温凉的指腹落在她的眼睑上。 下一刻,殷无渡将她阖上的眼睫强行撑开,俯身凑近道:“你怎知是我过来,而非你将我绑来?” 他真的好无聊! 晏琳琅睁圆了柔妩的眼眸,反被他气笑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碎屑,眼底满是看透一切的慧黠:“谁绑得了你?这锁是从外边打破的,我若连这都能看不出,眼睛可以不要了。” 殷无渡极慢地眨了下眼睫,别过头低笑起来,笑得胸膛都在颤动,没有半点被拆穿的窘迫。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关系。” 晏琳琅眼中倒映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我出身于六欲仙都,从不遵循那些食古不化的规矩。若在我榻上的是寻常男子也就罢了,但是殷无渡,你是不一样的。” 唯有面对殷无渡时,她无法做到随心所欲。 当年殷无渡拼着九死一生的剧痛也要受雷劫、断情丝,已然表明了其决然之意。总不能因为他现在失忆了,晏琳琅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重蹈覆辙。 “所谓的‘寻常男子’是谁?不一样的又是谁?” 殷无渡忽然出声,目光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当年那个白月光阿渡,还是本座这个鸠占鹊巢的殷无渡?” 晏琳琅眼底的波澜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殷无渡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连“玄溟神主”的尊号也是他抢来的。他厌倦所有人在他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仿佛这世间没有一样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也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完整地属于他…… 包括这个名字。 可那又如何?……王八之气? 行吧。 晏琳琅怀疑对方是为了救她而加重了伤势,又在她一番挣扎下控制不住吐了血。 她原本对这人身份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系统作保,她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冷静下来,她稍微有点内疚,听见系统的声音便干脆不动了。 被又扛又抱了这么久,她竟然慢慢习惯了和这人过分靠近的距离。 冰冷的指节扣在她手臂间。 这人似乎许久没有同旁人亲近过,力道总是不受控地极大,她一身伤势被他这么一扯,直接被拽得紧贴住他的手臂。 晏琳琅干脆靠在这人蕴满了血腥气的肩头,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识海,趁机吸收沧海目。 空青见状,眸光一沉,按捺不住再次上前,想将晏琳琅抢回来。 一只染血的手凌空一挡,动作不紧不慢,却轻而易举拦住他的动作。 空青眼底染上不悦:“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没见她正忙着?”殷无渡悠悠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稍俯身作势要将晏琳琅甩下来,慢悠悠道,“若她走火入魔,你不会反过来怪到我头上吧?” “你——”空青气急,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看着晏琳琅眼睫轻阖的侧脸,知道她正全力吸收沧海目,抿唇退后半步。 顿了顿,他又不甘心地对晏琳琅道:“前辈不舒服随时告诉我,我已经休息好了,背着您走上百里都不在话下。” 晏琳琅虽意识沉入识海,但依旧能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沧海目的灵力在体内化开,无声没入丹田经脉,悄然运转。 随着晏琳琅逐渐吸收它的力量,她身上渐渐散出一阵淡淡的灵力波动。 奚长离察觉到晏琳琅身上传来的气息,表情古怪:“驭灵前期……?” 其实空青刚才一瞬间脱口而出的“琳琅师姐”,他一早就听见了。 但当时情况紧急,虽然心底狐疑,但奚长离根本没时间多想。 这时候,奚长离实在忍不住:“您……前辈……” 支支吾吾半天,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晏琳琅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平静:“我是晏琳琅。” 她承认得干脆,脸上也没有丝毫自怨自艾的情绪。 奚长离心中一阵震撼,他怔了片刻才轻声道:“您……” 晏琳琅静静看着他,只等待着他脸上出现懊恼、鄙夷一类的神情。 然而奚长离迟疑了半天。 “所以当时的话,您都听见了?” 晏琳琅愣了愣。 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反应。 奚长离见她眉目平和,心中也是一阵惊涛骇浪。 既然听见了,她怎么会那么冷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奚长离不知道为什么晏琳琅会大闹朱雀台。 但他原本就不信她是因为和新来的师妹争抢,眼下相处这么久,更不会这么认为。 他唇角紧抿,直觉这个问题晏琳琅并不想谈论,便体贴地换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当年寂渡渊一战之后,您当真修为尽废?” 奚长离难以置信,“刚才周身也没有任何灵力依仗?” 晏琳琅小幅度点了下头,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空青却警惕上前,单手按剑,对奚长离怒目而视:“琳琅师姐救了你,刚才你还一口一个‘前辈’,现在却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她没有修为又怎样?照样比你这个天灵期强得多。” 奚长离表情空白,倒是没生气。 他大受震撼。 这时候回想,当时尘生清不靠近她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她,而是因为瞧不上她。 可她却毫不犹豫救了他。 他空有一身天灵期的修为,却要一个修为尽废的人救命,还大言不惭“帮不上什么忙”。 奚长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他眼底最后一抹茫然也化作坚毅,一字一顿道:“前辈,多谢。” 空青已经隐隐要拔剑出鞘,只等奚长离发难,他便是拼死也要护住琳琅师姐。 他没料到等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愣住了。 晏琳琅也有些意外:“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叫我‘前辈’?” 奚长离总是接二连三地给她惊讶。 她已经做好他态度转变,亦或是骂她欺骗他的准备。 奚长离摇头,正色道:“您原本便是我的前辈,心性更是令我望尘莫及,我理应叫您一声‘前辈’。” 晏琳琅眸光微动。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晏琳琅便发誓此生不再信任倚靠任何人。 无人教她剑法,她便自己悟。 无人替她疗伤,她便自己治。 无人关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人心难测。 与其与人交好,还不如花时间多修炼。 真正能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只有她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靠得住的。 晏琳琅却没想到,自始至终,无论她身份如何变化,奚长离对她都从未变过。 初见时,他分明是个胆小怕死,怯懦得只知道躲在旁人身后的贵公子。 “肉麻的话说完了么?” 扶着她的人倏地用力,将她不知不觉快要滑落的身体向上扶了一把。 “修为尽废。”殷无渡状似无意道,“你是来找沧海目的?” 晏琳琅抿了下唇角,没说话。 虽有系统作保,可她已发誓不再欠旁人因果。 她和这名散修之间,还是陌生地来陌生地走比较好。 她不出声,空青却冷嗤一声:“关你屁事。” 殷无渡瞥空青一眼,眸底掠过几分杀意。 但他很快挪开视线。 “传闻晏琳琅五百年前便已是天灵巅峰,你现在却只有驭灵境。” 他轻笑,了然道,“你刚得到的沧海目不完整?” “这与你无关。” 晏琳琅道,“方才你救我一命,日后我必找机会报答你,但我的事情,你不必过问。” “方才还是投怀送抱,如今就变成了过河拆桥。” 殷无渡故作惆怅长叹一声。 “女人心,果然难测。” 他掀起唇角,撩起眼睫缓慢扫过奚长离和空青二人。 视线最后落在晏琳琅脸上。 殷无渡懒散一笑,“只不过美人,若我方才不过问你的事,现在你和后面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恐怕已经在阎罗殿前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 “你——” 晏琳琅一把拦住面露不悦的空青,冷静问:“你想做什么?” 她没否认,也看出这人没有恶意。 但着实古怪。 “自然是帮你。” 殷无渡讶然抬眉,视线极具暗示意味地掠过自己一身伤势,“我做的还不够明显么?” 就是太明显了。 明显到让她忍不住心生怀疑。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口口声声说要帮她,定然对她有所图谋。 不过,倒也并非不能利用。 “你知道沧海目在哪?”她试探出声。 此人能一击碾碎尘生清,实力定然不似看上去这般浅显。 但若她吸收沧海目恢复修为,再加上系统的灵力,未必不是对手。 殷无渡低眼看着她,目光在她眸底沉思停顿片刻,意味深长一笑。 “我当然知道。” 晏琳琅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的表情。 她要确认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良久,除了一脸结了痂的干涸血污,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连五官都分辨不清。 “那好,若你真心帮我,便现在告诉我……” “寂渡渊。” 不等她问完,殷无渡便直接开口,说话间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却浑不在意,拭去血痕扭头看她,“你去么?” 晏琳琅无言地看着他。 此时几人已走入一片阔奚林,身侧枝奚横斜,“啪啪”拍打在他骨折诡异伸出的右臂上。 她静默片刻,没有理会“寂渡渊”这个答案,转而问了一个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你真的没事吗?” “信徒当以虔诚至上,不许再提其他男人。名字给了本座,就是本座的。” 殷无渡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晃了晃,迫使她看向自己,不容置喙的语气,“你,也是本座的。” 晏琳琅心中微动。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眼尾一挑,轻而清晰地反驳:“我,是我自己的。” 她从来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笼中雀,手掌虽小,却有着足以和他抗衡的坚定力道。 “你要忤逆本座?” 殷无渡与她相持,既惊异于她的胆大妄为,又隐隐有种失控的不悦之感。 晏琳琅定定与他回视,颇有些五味杂陈。 思忖片刻,她抬手推开殷无渡的指节,托着下颌观摩他良久,终是下定决心:“殷无渡,你想不想知道飞升前的凡间记忆?” 殷无渡被她问得一怔。 半晌,他“哈”地笑出声来,反手往床榻架子上一搭,嗤道:“既已斩断尘缘,我为何要想起来?那些没用的东西,忘了便忘了。” “……”她顺势悄然朝着空青的方向挪出几步。 同这来历不明的散修相处时,她浑身琳毛都倒竖起来。 与那个人放肆言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很冷,没有体晏。 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动作却极其守分寸,即便是他们针锋相对的那几息,也只是虚虚抚过她腰间衣料,几乎没有触碰到她。 晏琳琅垂眸,看着这人被血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但就在她动作的瞬间,那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地伸出那条七拐八弯的手臂,把她严严实实又摁了回去。 晏琳琅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看见他偏头吐出一口血,血液滴滴答答溅在草奚上,拖拽出一片暗红色的澜痕。 晏琳琅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内脏碎片。 奚长离:“……” 这人没事吧。 光肉眼看着都触目惊心的伤势,那人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的情绪。 殷无渡随意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痕,语气稍微淡了点:“别动。” “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去别的地方。” 晏琳琅或许应该松一口气,然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趁情咒没有发作时,将话说明白些,“那就好。我既然决定封印七情,而神主也已断了情丝,我便不该继续放任自流,与你有超出召神契约外的任何接触。” 殷无渡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神情一淡,微眯眼眸:“你什么意思?” “就是神主想的那个意思。” 晏琳琅起身下榻,裙裾迤逦自少年的手背淌过,指缝中沁凉的青丝在不可抑止地溜走。 “林墨玉,今日我不杀你,来日必会有其他人来杀你,”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任人宰割之人,“这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你们人族修士不是最讲因果,谁骂你、你便骂谁,谁打你、你便打谁,可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无辜之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林墨玉疯狂挣动,体内灵气肆虐,目眦欲裂,“你怎知他们背地里没有嚼我的舌根,不过是一群卑贱之人,我凭什么不能杀他们?!” 晏琳琅脸色瞬间沉下来,眉目间杀伐之气尽显,森冷锐利的目光落在林墨玉脸上,犹如刀割,无端令人胆寒。 天行有常,她修杀生道尚不能随意杀人,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林墨玉仅仅因猜测亦或嫉恨一个人,便可随意杀人,此等行为与修罗何异? 林墨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她被晏琳琅浑身气势刺激地猛然清醒过来,顿时心生惧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瞥了眼跌落在不远处的赤雩,暗中掐诀调动绑在后腰处的匕首,嘴上抛出秘密吸引晏琳琅的注意力,“你可知,林墨芝为何要留在林府?” “为何?”晏琳琅顺着她的话问道。 她并非没有发现林墨玉的小动作,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示意隐去身形的奚长离收起威压。 “因为······” 林墨玉突觉身上压力一轻,当即驱动匕首,全力刺向晏琳琅。 眼见匕首就要刺入她的心脏,晏琳琅胸前却迸发出一股幽蓝光芒,化作灵盾将她保护起来,分明是佩戴着某种护身法器。 林墨玉见状愈发嫉恨,咬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握住匕首,倾尽全力想要突破护身法器。 晏琳琅冷笑,“长离,杀了她。” 语毕,那匕首瞬间脱离控制,利刃倒转刺进了林墨玉的胸口。 她怔怔垂眸,胸前血迹一点点晕染开来,不敢相信般又抬头看了眼晏琳琅,这才察觉到锥心痛意。 林墨玉眉头紧蹩捂住胸口,鲜血染红了指尖丹蔻,红得愈发妖艳,死亡的恐慌感席卷了她。 涣散的瞳孔死死瞪着晏琳琅,她踉跄着前行两步,忍住痛意咬牙握紧胸前匕首,随后猛地拔出,向眼前人刺去。 “扑哧——” 林墨玉倏然瞪大双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响声,嘴边呕出一口鲜血,带着不甘倒了下去,匕首赫然反插在她胸前。 而原本被她挡住的巷子露了出来。 晏琳琅抬眼,一袭月白锦衣在夜色中尤其显眼。 ——是林墨芝。 他眼上的白纱已然摘了下来,浅金双眸映出面颊染血的晏琳琅,满是震惊之色。 晏琳琅刚要去触碰他饱满光洁的额头,他却不着痕迹别过脸,有气无力道:“没什么大问题,晚晚公务繁忙,不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晏琳琅眨了眨眼,忍笑道:“那我走了哦?” 殷无渡没吭声。 晏琳琅作势起身,还没走出两步远,就听身后传来怨气颇重的衣料摩挲声。 下一刻,她的手腕已被殷无渡紧紧攥住。 强势的拉力之下,晏琳琅失了平衡跌坐在他的腿根上,一时两人都闷哼了一声。 “本座已经八天没有见到你了,整整八天。每一刻、每一息都是如此的无聊又难受,你怎么不来看看我?” 殷无渡直至此刻,才开始尽情宣泄着不属于神明的浓烈情绪。 他颀长的手指往上,遮住她的眼睛,炙热的薄唇与她的颈侧流连,低声催促:“抱我,快点。”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玄谈 “要再抱紧点。” 殷无渡的手掌覆在晏琳琅的心口处,是硬与软、筋骨与柔肌的极致对比,像是要用力感受那处心跳,“本座真的病了,识海难受,想你想得也难受。” 殷无渡对他自己一向心狠,便是血肉撕碎、炼化身躯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叫疼抑或装可怜,只有一个目的:哄他。 晏琳琅听着他故作柔弱的气音,顿觉好笑,方才那点因七情渐消而产生的微妙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 “现在疼,都是你自找的。”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收紧了一瞬。 看来,迎面走来这位风韵尚存的妇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亲和林夫人之间的事儿她也有所耳闻,流言真假难辨,但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隐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跄着扑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女儿的脸好疼。” 林夫人眉头微蹩,满脸心疼地摸了摸她脸上的红痕,“玉儿别怕,娘来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晏琳琅心中嗤笑,她这个真正受欺负的人还在这里,林夫人便张口就颠倒黑白,更何况林水御还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场众人可都听到了。 她居然连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给。 看来林家实际的掌权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着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让这位家主退让。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着演绎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静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终露出了笑容。 “夫人说的是,怎么会有人敢欺负玉儿呢,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林夫人看着林墨芝,满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误会,咱们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现后就一言不发,他们离开也没有阻止。 绿漪则咬紧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将这些道貌岸然者统统杀了。 晏琳琅的脸尚且红肿,压着她的两名嬷嬷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点挖去她双眼的短刃还明晃晃地躺在不远处。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误会,真相便不再重要。晏琳琅笃定,奚长离近来很不对劲。 从前的奚长离不是在处理宗门大小事务,便是在剑室参悟修炼,亦或是为同门后辈们排忧解难。 晏琳琅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人影是常态,偶尔遇见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颔首,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与他定有结亲契的未婚妻。 可现在,这座不解风情的冰山,居然连着三日约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约了人又不说话,只与晏琳琅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风曲折,鹤形香鼎中燃了昆仑特有的一脉雅香,袅散的香雾与漫天云岚交织,越发衬得手持拂尘而坐的奚长离冰清玉洁,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这就过分了。那日我不过是遵循赌约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让你为难,何至于连着三日被你叫来此处静坐反省?” 闻言,奚长离止水般的眸色划过些许波澜。 “你觉得,我请你来此处,是惩罚你?” “不然呢?” 晏琳琅也懒得学昆仑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礼仪了,遂放松身子侧坐,手托腮帮,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双秀气的藕丝鞋尖。 奚长离眉尖动了动,很快挪开视线,不去看那非礼之处。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① 他侧首望向亭外冷雾萦绕的雪山,声音也似飘雪般轻冷,“一甲子前的玄谈会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邻座,与我观云赏雪。你可还记得下句?” 晏琳琅当然记得。“拿着。” 晏琳琅倒也没拆穿他,按住少年硬朗的指节,侧首以鼻尖碰了碰他搁在自己肩窝的脑袋,“谁让你炼化身躯,瞒着我去送死?” “没有送死,我死不了,只是会有很多、很多年不能见到你罢了。” 殷无渡拥得更紧了些,想了想道,“我原本不在乎这条命,活了这么多年,人、鬼、神都做过了,没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但是好像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直到在傀儡宗,你认出了我,抓住了我,我忽然又不想死了。” 白妙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背诵道,“仙门百家术法共分为‘通器、通灵、通地、通天’四大类,这四类又可衍生出七十二分支。通器者常以器物为媒介修炼,比如傀儡宗的傀儡术、昆仑仙宗王八蛋们修炼的剑术; 而通灵则是以灵魂、灵体为媒介修炼,比如驭兽、驱鬼、占卜之术;通地嘛就是修炼地脉之力,属于更高一阶的术法,如山水草木土石,皆可成为其灵力来源; 最厉害的就是通天啦,能修到这地步的通常都是半仙级别,可自由运用风雨雷电等自然之力。” 这些知识师父十年前就教过她,但和那群带飞禽走兽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晏琳琅颔首道:“不错,但这四类又可以杂糅互通。譬如通灵者修到最高境界,便可通上天神灵,‘召神赐福’既属于通灵之术,亦属于通天之术。” 提及“召神赐福”,一旁的殷无渡意义不明地哼了声。 晏琳琅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这群人隶属于灵山凤火族分支。巫宗身为曾经的神侍者,自诩是离九天神明最近的仙门,自然深谙通灵之术,因此每位凤火族人从十五岁起便会觉醒一只‘伴生灵兽’,这些灵兽或为飞禽,或为走兽,觉醒了什么兽类便会使用此兽的技能和力量。 相应的,主人天赋越强,觉醒的伴生兽便格外稀有凶猛,若伴生兽死,则这人神魂亦会收到重创,如此相生相伴,故为‘伴生灵兽’。” 原来是伴生灵兽呀?晏琳琅穿戴齐整,推门出来,便在客栈的天井小院中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青罗。 月色西斜,石桌上一盏残灯影绰,圈出一小块暖色。 “来聊聊?”“那死之前,让我再抱久一点吧。” 她慵懒地拖长尾音,金链璀璨的手指沿着那窄瘦的腰肢游弋,缓缓收紧,“唔,这腰真细,真结实。” “晏琳琅。” 头顶的声音骤然压紧,晏琳琅不用抬头,也能猜出殷无渡此刻是什么表情。 瞧,这小腹绷得都快硬成铁了。 “你呀,也就这张嘴不肯饶人。” 晏琳琅轻笑一声,不像是抱怨,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撒娇。 如果殷无渡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今晚,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拥抱他。 “你连‘两相忘’都做不到,如果你舍得从我灵魄中剥离记忆,那日在浑天仪中,你早就这般做了。” “我不抽取记忆,是因为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并无其他缘由。” “是吗?那看来,留给你的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晏琳琅抬指在他脊背上画圈,很轻地叹,“我知道你的心结是我,杀妻证道,只有我死才能彻底斩断情丝,可是你又舍不得我死。” “那个呆子,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殷无渡骂了声,远在屋脊上的钟离寂无端打了个喷嚏。 少年抬起晏琳琅的下颌,绮丽的眸子如深潭宁静,反问她:“既然你这般了解本座,那你知不知道,本座有多恨你?” 晏琳琅下意识哄他:“知道。” 捏在下颌处的指节紧了紧,殷无渡的眉头皱起,脸上浮现出几分愠色。 晏琳琅不知道自己哪里回答错了,遂轻轻眨眼,侧首凝视他翻涌的眸色。 “你还是不了解我,晏琳琅。” 他换了自称,垂下眼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凝望着她瑰丽的眼眸道,“若你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怎么可能恨你?” 一句话落入心湖,泛起无边的涟漪,将诸多情绪次第推展开来。 晏琳琅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呀?这话让我怎么接?” 殷无渡并无秉烛夜谈的打算。他今晚出现在这里,已是饮鸩止渴,天理不容。 何况,今夜子时界门开,他必须去取一样东西。 他隐姓埋名化身成“李曦”进入傀儡宗,摒弃独来独往的性格与故人交友,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 “不用接,也不必再找我,否则,抹了你的记忆。” 殷无渡缓缓抬手,按了按她乌发柔软的后颈,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安抚,“听见不曾?” 施加在后颈的力度消失,熟悉的虚无感,让晏琳琅涌上些许的心慌。 沈青罗开门见山,“这个少年,就是你从鬼蜮捡回来的那个小怪物吧?” 小师姐曾与殷无渡打过几次交道,能认出他的样貌来倒也是情理之中。 晏琳琅并不意外,轻轻眨眼道:“他叫殷无渡,不是小怪物。” 见她承认,沈青罗原本轻淡的语气染了几分复杂:“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你带在身边的人仍然是他。” “我与他有契约在先,各取所需,并非是小师兄想的那般……” 昆仑山下的断剑诀别,濒死之际的召神血祭,回忆浸透鲜血,重逢已是陌路,晏琳琅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青罗却是误解了她的沉默,平声宽慰道:“你是极佳的合欢圣体,采阳补阴本就是顺应天理,不必遮掩什么。只是天下男人大多利己,没几个好东西,玩玩也就罢,万不可再交付真心,受其掌控。” 这番话果然很“小师姐”。殷无渡冷嗤。 她随口一说的“童养夫”,鬼蜮阵门外的交吻定情,只有他像个傻子似的当了真,记了很多年。 殷无渡金白的仙衣浮动,抬袖拂散面前的回忆碎片,朝着虚空更深处溯去。 这次,他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从根源上将情丝尽数拔除。 少年仿若穿梭在时辰的光河中,画面如潮水般自两旁飞速退去。 终于,他看到了黑暗尽头的那一点微弱的荧光。一双纤白的温暖小手将它轻轻捧起,擦拭干净,带出了阴山。 殷无渡进入其中,冷眼旁观自己如何从一颗怪异羸弱的心脏,逐渐生长出骨骼血肉。 饮露宫的幽静暖阁中,到处充斥着小少女忙碌的身影。 殷无渡站在回忆的中心,看着晏琳琅一会儿打着哈欠朝那筋络密布的身躯上倾倒灵药,一会儿捧着医药典籍在窗边钻研,一会儿又出现在那张摆满药瓶的长桌上,拿着药杵当当当费劲地捣鼓,一次又一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 终于有一日,少女送了绷带缠身的怪物一柄漆黑的长剑。 “你瞧,这剑刃的颜色像不像你的眼睛?黑曜石一样,可漂亮了。” 少女将剑刃拔-出一寸,又铮地推回鞘中,单手递给绷带少年道,“下次再有人拿石头扔你,拿扫帚打你,你就拔剑吓唬他们,但是注意不要真的伤到人,此剑吹毛断发,很锋利的。” 漆黑的剑刃,漆黑的剑鞘,浓到吞噬了所有光亮,凝望时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无尽深渊。 一看就非凡品。 少年拿着剑爬上飞涧旁的断崖,在那无人在意的角落,将剑刃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一如他在阴山受无数次的癫狂自毁,与撕咬他的万鬼同归于尽。 血液在流失,他并不在意。 当一个人死不掉却也解脱不了时,活着和死亡的界线就会变得模糊,连痛感也渐渐麻木。 麻木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晏琳琅不曾将他从鬼蜮裂缝中带出,如果他从未接触过阳光和善意,至少失去的时候,他就不会那般痛苦。 “他在这!去把五味司的医正找来!快去!” 远处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喊,是晏琳琅找到了他自戕的地方。 旁观的殷无渡抬起玉色的手指,掌心对着手忙脚乱为绷带少年止血的少女,缓缓闭目:就从这里开始吧。 将记忆抽出来,捏碎,然后结束这一切。 吧嗒一声水珠溅落枫叶的细响,殷无渡感受到了一抹穿过指尖的暖意。 他慢慢掀开眼皮,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少女眼睫上残留的湿意。 啊…… 原来这时候的晏琳琅,是会为他心疼、为他落泪的吗? “你是傻子吗?我给你剑,是让你防身用的,不是让你捅自己玩的!你是要吓死我,还是气死我?” 少女抿着唇,微红的眼底满是痛惜,“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你了。” 殷无渡试图摧毁记忆的手掌就这样顿在原处。 他指节动了动,似是要隔空确认什么,却有一只缠满绷带的指节先一步抚上少女湿润的眼尾。 “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 古怪平直的音调,沙哑的嗓音,真是难听。 殷无渡拢了拢眉心,迟疑的间隙,回忆已飞速向前推进。 被罚堕入阴山的怪物,其实并没有多少良善之心,即便有,也早在数百年如一日的残酷厮杀中消磨殆尽。 所以一开始,殷无渡对晏琳琅并无多少感激之意,更多的是防备、探究与好奇。 但那个少女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力量,她骄傲、明艳、所向披靡,走路带风、自信张扬,撞玉般的笑音总带着掷地有声的力度,将他一次次从黑暗中拽出,推至明亮的阳光下。 “我若甘心受人掌控,就不会冒险来取神器解咒了。” 晏琳琅转眸看着对面这个青袍如竹的男子,揶揄道,“而且小师兄,你如今不也是男人了吗?你是好师兄,还是坏师兄呢?” “就知道贫嘴。”晏琳琅迎风掐诀,术法对上那天魔的攻击,宛如被万钧重石击中,半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天魔至少堪比大乘期圆满之境,根本不是合体期修士所能撼动的。碎? 钟离寂愕然,他做出来的通灵之物便是仙人之力也能承受,怎会碎裂? 长春宫的后墙开了一扇暗门,与未央宫相连。 一名禁军打扮的男子正在禀告军情:“陛下,武忠他们已按照您寒衣节制定的部署潜藏军中,目前收编二十万军士愿誓死追随陛下,至于周既的十万右军,尚在游说中。” “周既乃墙头草,靠不住,让武忠想法子换成自己人。” 李扶光挥手示意男子下去,随即接过司天监的人新研制出来的法器—— 一柄遮天伞,打开后可暂时遏制方圆五里的灵气,使得玄门修士无灵力可用; 一把散阳针,凡中针的玄门修士皆会灵脉麻痹,一刻钟内无法引气入体,形同废人。当然,若是对方修为高深,这个麻痹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却也足够为己方赢得宝贵的反击契机。 两相配合,威力惊人。 李扶光对两样法器的效果很满意,着令墨家配合司天监量产。 量产需要银钱,而现在的大曦宛如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子,最缺的也是银钱。 “钱的事,你们不必担心。孤自有办法。” 李扶光吩咐完,便起身回了长春宫。 长春宫的中庭里摆着十来口箱子,俱是堆砌如山的金银细软。 晏琳琅正好奇地捞起一捧珍珠观摩,亮晶晶的眼底没有半分贪欲,只有稚子般的欣赏。 李扶光立于廊下,视线落在少女鬓发上的红绿钗饰,眼底浮出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 整个后宫就只有她会将红宝石和绿翡翠乱糟糟搭配在一起,也亏得她这张脸生得极美,撑得起这样的珠光宝气。 “今日早朝,孤提议要给爱妃——也就是你,赏赐几箱珠宝,内帑没钱,户部也推脱空虚,税银都孝顺给了仙师……所以孤趁着发疯抄了几名官吏,搜刮出十来箱民脂民膏。” 李扶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接触到晏琳琅疑惑的视线,厚颜无耻地点头承认,“不错,以往孤借口赏给美人的金银也都被送来了这里,成了豢养客卿的本钱。” 晏琳琅指尖倾斜,将掌中圆润饱满的珍珠一颗颗滑回箱箧中,清泠道:“百姓并不知你在为天下谋福祉,只会骂你昏庸好色。” 李扶光大笑起来。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眉眼间俱是与往日狠戾截然不同的落拓不羁。 “你觉得,孤是那种在乎身后虚名的人?” 相反,他越是将矛头引向自己,后宫中的人才越安全;他越是高调乖张,玄门才越不会注意到破仙之计。 晏琳琅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看着李扶光,看着后宫中这些各司其职、隐姓埋名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逐日的夸父,投火的飞蛾,亦或是试图撼动大椿的蚍蜉,敢以直面雷霆电光的蝼蚁…… 晏琳琅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神皇和柳云螭为何会如此盛誉凡人之力了。 她的视线久久落在李扶光俊美的侧颜上,脑中不由回想起方才若秋的回答。 “很难说。所有人都怕他‘暴君’的凶名,只有我们知道,皆因玄门干政、大曦沉疴已久,陛下才不得已将自己炼成了一剂猛药,以毒攻毒。他在腥风血雨里打滚,才换来我们能专注于手中之事,但其实,他也只是个少年人,比我还小两岁呢。” 若秋以笔杆抵着下颌,很认真地说,“希望将来真相大白,百姓能拭去陛下的污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回忆收拢,晏琳琅生平第一次对天道的判断产生了疑虑: 这样的少年,真的会是天命魔种吗? 晏琳琅在逍遥境修士中算是顶尖的一拨,如今的修为更是甩同辈几条街不止,但和堪与神明比肩的天魔比起来仍然有着鸿沟般的差距——这种差距并非修炼可以填补,而是天对地、神对人与生俱来的碾压。 天边渐亮,少女背映朝霞立于光明的一边,而天魔则脚踏黑雾站于黑暗的那面,割出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罡风如刃,吹落她指尖淌落的鲜血。 没有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天魔抬手发动第二波攻势。晏琳琅深知此战没有退路,挡不住也要挡,遂抿唇沉眸,倾尽全身灵力迎战—— 灵力与魔气撞出轰鸣的巨响,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掌猛然贴上她的后背,稳住她后退的身形,顺便输送神力。 “集中精力,别松手。” 殷无渡的声音很冷,但极具安全感。 晏琳琅掌下的灵力霎时如井喷爆发,稳稳挡住了天魔的攻击,而后迅速反侵。 在被这股戾气横生的神力击中前,天魔先一步化作黑雾消散。 “死了?”晏琳琅收回术法。 “跑了。” 殷无渡冰冷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方才只是天魔幻化的一个分-身,并非他的本体。” 晏琳琅讶然道:“一个分-身就这么厉害?凡人修士的力量果然不能和上天相比……” 话未落音,指尖被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握住。 殷无渡一声不吭地给她输入神力止血疗伤,半垂的眼睫盖住翻涌的暗流,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说话。 “一点小伤,不碍……”所以这些神侍们洒的,是她昨夜的洗澡水? 浴神节,浴神节……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修士捧上天去,黎民卑入尘里,这世道果真疯了。 晏琳琅一言难尽,颇为复杂地望向那些将洗澡水当宝贝抢的平民百姓。 待供奉自然之神的巨大车辇缓缓驶过,便有花雨铺道,小神官们捧着自家供奉的神明塑像井然而行,享受着香火供奉和百姓们的顶礼膜拜,不时还有修士的术法从天而降,为自家神明献上功德焰火、功德元宝。 一时整条街都被奢靡的打赏占据,五彩的光芒简直快要闪瞎人眼。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与殷无渡无关。 晏琳琅倾身伏在阑干上,单手支着下颌,眼角余光瞥过身侧的黑衣少年。 他原本也该高居九天之上,位列正神之尊,由那些神官抬着神像夜游,享受着香火功德的供奉。 而不是神情淡淡地坐躺在云椅中,独立于喧嚣之外。 晏琳琅忽而想起,自她从鬼蜮阴山中捡回那颗心脏起,殷无渡便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成了飞升九天的少年神明,仍旧是孤身一人。 不被认可,没有信徒。 唯一一个不像信徒的“信徒”,还是曾经舍弃过他的女子。 晏琳琅垂落眼睫,忽而有些心情复杂。她倾身挪过去,声如落玉地唤道:“殷无渡。” 殷无渡闻言抬眼看她,手中还拿着那支缺了一角袖袍的糖人神像。 “你想不想去游神?” 晏琳琅歪着脑袋,眸子一弯,朝下方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指了指,“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混入神官队伍中,捧着你的神像位于前列,保证头香都是你的。” 灯火下,少女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宛若春雪落樱,眸光明澈不像作假。 蓦然间,殷无渡有种被暖光晃到的错觉,不自觉眯了眯眼,勾起一抹轻笑。 “本座与他们并非同道,不需要这种排面。” 殷无渡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眼角的冷意尽显少年神祇的桀骜,“水神触柱,致天塌地陷;火神一怒,引天火焚城;千年前神族内斗,以生民为棋子,致使赤地千里,尸骸相枕……如此种种,哪一次不是人如蝼蚁,死伤无数?普通人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供奉这些东西,真是可笑至极。” 顿了顿,他道:“这世间,本就不该有神明。” 晏琳琅惊异于他的想法,笑道:“你这话,倒是与我仙都的信条不谋而合。” 也不难理解,毕竟他曾在六欲仙都生活了三十年。 但还有个问题,晏琳琅一直没有想明白: 一个“事”字还未说出口,殷无渡已拉着她闪现回飞阁之上,隔空推开门扇,而后将她拽在榻上,狠狠地欺身跪压了上来。 晏琳琅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迷糊了,双手抵着他的肩道:“殷无渡,你要干什么?” “还不够……” 殷无渡单手捧着她的脸颊,眼底没有欲念也没有缱绻,只是叙述事实般平静道,“你现在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说罢,他俯身落下一个绵长到近乎窒息的深吻。 这一次,他没有阖上眼睫。 沈青罗含笑,凝霜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半晌,轻沉一叹。“修仙之道,无情则强,无欲则刚,还是趁早寻回碧海琉璃珠,解了你这碍事的情咒为妙。晚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没有任何男人能动摇你的道心。” “小师兄放心。殷无渡早已不是当年的殷无渡,前尘往事他皆已忘却,如今与我真的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说实话,我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阿渡。” 晏琳琅单手托着腮帮,面如皎月,眸若灿星,“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从前他身份卑微时,我不拿他当我的附属品;如今他身处高位,我也不会拿自己当他的附属品。”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即便她未能封印情花咒,任谁走进她心里,也断然不会是九天之上尘缘尽断的玄溟神主。 晏琳琅收敛神思,笑问:“小师兄呢?回到族群后,还会不会娶妻生子?” 沈青罗道:“不会。” 晏琳琅讶然道:“我还以为小师兄会娶几房娇妻美妾开枝散叶呢,毕竟世间男子,总是占尽便宜的。” “在我沧浪水族,女子从来都不是男人的附庸。这一点,与你的六欲仙都不谋而合。” 沈青罗唇线微动,月色下声如击玉,“因为我们曾经是女子,所以才更理解女子的难处。” ……晏琳琅发现,殷无渡今日的精神不太好。 她落下云辇,特意在万丹宫的主城中挑了座风雅的茶楼听曲赏花,打算让殷无渡放松一二。 谁知他对那些仙乐美酒半点兴趣也无,只是兴致缺缺地支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转动指间的白玉盒,间或拿出一颗类似糖丸的东西抛入嘴中,细细嚼着吃。 晏琳琅抿了一口琼浆,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道:“盒子里是什么?” “糖。” “我尝尝。” 殷无渡打开那只巴掌大的玉盒,从十来颗花花绿绿的丹丸中挑了一颗白色的,轻轻置于她白皙柔软的掌心。 晏琳琅将“糖丸”抿入唇间,入嘴先是一股草木的清香,还未察觉到苦涩,就化作灵液滑入喉间,转而泛起绵密的回甘。 “好怪的味道。” 晏琳琅又摊开指尖道,“再来一颗试试。” 苦尽甘来,很上头的滋味。 她还欲伸手要第三颗,殷无渡却是按住她的指尖,漫不经心道:“三颗已够,不能再多吃了。” 晏琳琅以为是他舍不得,便笑着打趣:“你都成神了,还这么爱吃糖呢?” “这并非普通的‘糖’。” 殷无渡刚说完,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身着万丹宫内门弟子服饰的男女正大声吆喝着什么。 隔壁桌一名年轻修士探头探脑道:“这是在吵嚷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答道:“听说昨夜万丹宫遭贼了,数百年积攒的仙丹妙药被血洗一空,连丹炉都被炸了。老宫主本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总喜欢卖假药敛财,听闻此讯,当即气得喷出好大一口血。” 年轻修士道:“嚯!什么人这么大本事?抓到那个贼了吗?” 白妙吸溜一声,撇撇嘴:没意思,她还以为是香喷喷的烤肉大餐呢。 晏琳琅一见她蔫蔫的模样,便知她嘴馋的毛病又犯了,唤来小二道:“麻烦把你们这儿有的菜品都上一份,份量要足。” 小二笑着提醒:“客官,您这三个人,敝店可是有十二道大菜呢。” 他愿意是提醒三个人吃不完这么多菜,谁知晏琳琅面不改色,笑吟吟道:“不打紧,我们俩辟谷。小姑娘一个人吃,足够了。” 小二挠了挠脑门,一头雾水地退下了。 等菜上齐的间隙,晏琳琅抬指从灵戒中取出一只白玉葫芦,递给殷无渡道:“妙妙有的,神主也有。瞧,一壶仙人泪,我记着呢!” 殷无渡这才睨过眼来。 他接过这壶价值百金的佳酿,寒玉般修长的五指轻握,勉为其难道:“以你的身份地位,何必亲自步行进山?若摆不起八驾仙辇的排面,本座亦可飞云捎你一段路程,使其百人跪迎,岂不更好?” “并非摆不起那排面,而是走慢些才能更好地观察凤火族周遭近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奚长离宛若被重锤砸中,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他忽而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喉咙似是被人狠狠掐住,连带着杯中琼浆泛起了细密的涟漪。 奇怪,是地动了吗?为何酒水颤得这般厉害? 他疑惑地低下眼帘,盯着酒盏半晌,才猛然发现:不是地动,而是他的手在颤动。 拿剑鏖战一天一夜也能四平八稳的剑君,此刻却端不稳一杯轻浅的酒水。 情-欲,爱恋,占有…… 奚长离满脑子都是身侧璧人颈侧的红痕,妖艳的,纠缠着,在他眼前开出有毒的花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崩塌,击碎了他最后的妄想。 他想,他真是快入魔了,否则为何会如此难受?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藏私 “怎么样,能感应到你丢失的气运吗?” 席间推杯换盏,鸾歌凤鸣,晏琳琅侧过脑袋,同殷无渡密语传音。 “过了八百多年,我早忘了气运是什么东西。感应不出。” 殷无渡似是不想看到邻座那张倒胃口的脸,兴味索然地摇摇头。 晏琳琅捻了捻轻薄的袖纱,正琢磨如何试探一番奚长离身上有无气运,就见殷无渡抬掌遮住她的眼睛,侧首在她唇畔飞快一吻。 “别看脏东西,看我。我比较好看。” “殷无渡,你是不是怕……我会受最后一瓣情咒影响?” 殷无渡不答反问:“你呢,为何这般在意丢失的气运?” 晏琳琅缓缓拉下殷无渡的手掌,眸色柔妩纯澈,以密语道:“气运关乎凡境生机,我必须弄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奚长离身上。况且灭神箭可破气运之身,当年若非照夜不得已射出那一箭,或许……” “或许李扶光就不会败?那种时候,照夜神女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晏琳琅不语。 这下连白妙也发现了不对,眼珠子随着妇人的举止转动,“他们是傀儡人吗?怎么都呆呆的呀?” 晏琳琅不动声色扫过老妇烫伤的手背,以及滴落在手背上的细密汗水,以密语传音道:“傀儡人是死物,不会疼不会流汗。只怕……他们皆是活人。” 梅初月挤眉弄眼,也以密语回应道:“活人为何会变成这样?被人夺舍了?” 殷无渡眉头微挑,插话道:“傀儡术操控死物,幻术操控活人。”李扶光为梅夫人立了衣冠冢,低调葬入皇陵。 自那以后,他就不眠不休地将自己泡在后宫,推行破仙之计。 他是个定力强到可怕的人,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受梅夫人的死因影响,整个人杀伐果决,精神奕奕。 冷静过了头,反倒令人担忧。昆仑仙宗,冷雾氤氲。沈青罗不动声色地抬手握住剑柄,拔剑一寸。 梅初月笑意一僵,收回手臂讪讪道:“性子还是这般冷硬,师兄真的好伤心……” “等会再伤心,先说说镇上情况如何?” 晏琳琅环顾四周,抬手召来忙了大半天的白妙,揉揉她的发顶道,“百姓所中的幻术都解了?” “能解的都解了,有些个最先中招的人情况较为严重,唤醒时神魂受损,成了嘴角流涎的痴呆者,我只好先行将他们送去水神庙安置。” 梅初月力气告罄,煮熟的面条般软趴趴躺回躺椅中,朝着庙宇的方向一指,“大概有一二十人吧,须得找个专修通灵之术的人将他们的魂召回来,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通灵之术?” 晏琳琅看了眼顺毛后舒服得直眯眼的白妙,眼眸一转,递染几分揶揄的笑意,“凤火族里不多的是吗?” 梅初月恹恹道:“救人固然要紧,但是咱们这般大张旗鼓,只怕会惊动暗处的贼人。若是他们反扑,咱们这几人寡不敌众,又该如何置之?” “无妨,我已传信召集了水师旧部。” 沈青罗抬头看了眼天色,思忖道,“这时候,她们估摸着也快到了。” 起风了,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 空中一道飒爽利落的女音传来:“卑职灵澜,前来复命!” 听到这声铿锵有力的女音,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梅初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紧张地看向天上那股愈来愈近的水雾,不住后退道:“那个,这里就交给你们收尾了,为兄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拔腿就跑,仿佛再慢一步就会命丧猛兽之口。 灵澜领着数十亲卫落地现形,刚巧瞧见梅初月消失在屋脊后的雀蓝背影。 身量高挑、身着银白铠甲的女将扶戟跪拜,朗声道:“卑职救主来迟,请郡主恕罪!” 沈青罗虚扶起她,问:“人都到齐了?” “除了镇守边境的三万水师不能动,其余兵力再加上沿途收编的残部一共三千六百人,具于沿岸扎营听候郡主调遣。” 沧浪水族出事时,灵澜刚巧被派去边境巡逻,万幸躲过此劫。得知郡主和碧海琉璃珠失踪后,她一直不曾放弃寻找,甚至因试图强闯魅妖布置的陷阱而身受重伤…… 今日一得到沈青罗的音讯,她心下狂喜,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人马赶了过来。 晏琳琅见灵澜不时瞥向梅初月离去的方向,隐隐猜到了什么,眼底笑意渐浓。 沈青罗也发现了,问道:“你认识梅初月?” 灵澜垂首道:“是。卑职负伤,是此人出手相救。” 果然呢! 晏琳琅轻轻“哦”了声,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家大师兄实在是不通礼数,与姑娘相识在先,也不肯出来打个招呼。可否要我将他抓过来,给姑娘赔个不是?” 灵澜竖起一掌道:“不必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为何?” “他并不知晓我是沧浪之主收养的半妖,还以为我也是长鱼一族。加之我与他有过几日露水情缘。与柔弱的水族男子不同,此人活儿好耐操,深得我之欢心,因而我对他索取得频繁了些,将他吓到了,自此一见我就跑。” 灵澜回想梅初月瘫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的倒霉模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早知他是郡主的师兄,我就该温柔收敛些。” 晏琳琅捂住了白妙的耳朵,小孩子不能听这些。 复又觉得好笑,原来这才是大师兄临阵脱逃的真相啊! 没想到万花丛中过的大师兄也有被人榨干的一天,真是天师撞鬼,终日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 活该! 一名扫雪的灰鹤弟子驻足望向通天塔地宫入口,纳闷地问同伴:“少宗主这是怎么了?自从凤火族归来后,他便整日将自己关在地宫闭关。” 另一名弟子悄声道:“少宗主带出去三名高手,回来时便废了三个,能不郁卒吗?听说六师叔抢夺火种的画面还被人投放至半空,引来百人围观唾骂,丢尽了我昆仑颜面!少宗主前去善后,却与一少年打成平手。” 先前那弟子瞪大眼睛,失声尖叫起来:“什么人能逼得昆仑第一剑君出剑,还打成平手!” “嘘!小声点儿!” 另一弟子压低嗓音,“总之,咱们昆仑这次声誉大跌,有得头疼呢!这种时候咱们就别去触霉头了,干活干活!” 地宫内,呵气成冰。 安魂符燃尽,灰烬若黑蝶碎裂。 奚长离孤身一人站在这片冰天雪地中,鹤首铜灯将奚长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地上,仿佛落着一层厚重的铅灰。 他垂眸看着冰玉圆台上的少女,冰雪反射的蓝光打在他的侧颜上,使他原本清冷的面容更添几分霜寒。 圆台上的素衣少女面色惨白,仿佛周身的鲜血都已流淌殆尽,原本纤长灵动的眼睫紧紧闭着,凝着一层厚重的冰霜—— 不,与其说是一个少女,不如说是破破烂烂的人形轮廓。 她伤得太重了。 千刀万剑穿心而过,没能给她留下一具完整的身体。奚长离独自拼凑了许久,才勉强将她复原成这样。 昆仑仙宗门外,他放弃过她一次。 可在凤火族中,他为了大局,不得已又放弃了她一次。 “我没能拿回无尽灯火种,抱歉。” 奚长离探指,隔空轻碰她冰冷空荡的灵台处,那里本应有一颗起死回生的金蝉丹。 “你不醒来,是还在生气吗?” 最后还是若秋实在太过担心李扶光的状态,偷偷找到晏琳琅,让她帮忙去劝劝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眼睛都熬红了,人瘦了一圈,我们几次三番劝他休息,他总是不听。再这样去,就算铁打的身子也会熬垮的呀!晏美人,你是陛下最亲近之人,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呢?” 晏琳琅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李扶光“最亲近之人”,毕竟,从她应下召神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李扶光不死不休。 但她还是去了承露殿。 晏琳琅记得李扶光不喜黑暗,因为那总会让他看见亡者的头颅。 但今夜的承露殿却是烛火俱灭,一片漆黑。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自己,又或许,只是奢求见一见那些亡去的故人。 神明眼可于黑暗中视物,是以晏琳琅进殿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单手撑着额角,支腿坐在案几后的李扶光。 他似乎喝了点酒,案几上的杯盏已空,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醉香。 但他的意识依旧清醒,眼睫半阖,修长的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边沿,没有抬头。 晏琳琅素来不知该如何安慰人的—— 她孤身在白玉京上天活了数千年,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本就极少。 她只是敛裙跪坐于少年的身侧,从灵戒中取出一块冰魄般发着蓝白柔光的石头,轻轻搁在李扶光的手边。 “给你。” 柔和的光芒霎时充满了整座大殿,落在李扶光黑寂的眼底。 “这是‘星辰石’,我最喜欢的一颗,因为它的光芒最亮、最纯净。有了这个,陛下就不必再担心天黑烛灭。” 想起什么,晏琳琅轻轻拨动星辰石,看着眉目深刻的俊美少年道,“人们都说星辰和太阳注定无法见面,但是陛下,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棱角分明的星辰石在她指尖晃动,细碎柔和的光也随之闪烁荡漾,镀亮了李扶光微红的眼。 他的眸色格外亮,像是泛着水光的深潭。 待晏琳琅要仔细看他眼底的亮色究竟是水光,还是星光时,少年终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倾身靠了过来。 李扶光将脸埋在晏琳琅的颈窝,死死按着她的后脑不许她低头乱看。 许久,才听他嘶哑的气音传来:“别动,让孤靠一会儿。” 晏琳琅能感觉到,扑洒在颈侧的呼吸沉重而潮湿,像是压抑着什么。 那种沉甸甸无处宣泄的感觉让她难受,她不自觉抬手,如同母亲安抚受伤的稚童般轻轻抚着少年紧绷的背脊—— 这个譬喻倒也没有说错,如今凡境人皇逐渐朝着“天子”演变,她是天道神女,天子自然就是她的……孩子? 唔,好像也不太妥当。 在晏琳琅纠结二人关系的这段时间,李扶光已经平躺在绒毯上,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星辰柔冷的光辉下,他半束的乌发如墨般流泻开来,眉骨优越,浓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挺而唇红,有着毫不设防的乖巧宁静。 晏琳琅忽而意识到,这是一个试探进入他灵府的绝佳时机。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以往她试过,压根无法顺利侵入。 是以这一次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地调整了一番姿势,俯身贴上他的眉心。 梅初月修风月合欢道,最擅幻术,当即抬手虚虚一抓,悚然惊呼:“还真是织梦之术!其术法能覆盖整座镇子,实力定然不容小觑……奇怪,我怎么没听说逍遥境中有这样一位幻术大能?” 晏琳琅道:“并非修士,要知道魅妖也擅幻术。方才那名魔修不是说了吗?此处是魅妖献给他们魔主的‘诚意’。” 说话间,那老妇已沏茶毕,颤巍巍给每人奉了一盏。晏琳琅看见了他寒潭月影般的瞳色,那样的深暗,那样的漂亮,有着与乖巧阖目时截然不同的攻击性。 未等她反应过来,少年神祇的精神念力强势地侵入她的灵府,神力游走于她的灵脉中,酥麻惬意的同时又勾起一丝难耐的刺痛。 与其说是灵修,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输送神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 如果这还不够,他会将最后的身躯也一同奉上。惊鸿一瞥,晏琳琅忙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加快步伐。 她吸纳了第三件神器之力后,已经很久没有对别的男子情咒发作过了,这厌世的红衣美男什么来头? 灯下纸蝶翩跹,在被人发现前,又悄然飞去。 晏琳琅回到园中花厅,只见白妙已经探路归来,正抱着圆滚滚的肚皮打饱嗝。 桌上留的饭菜已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傍晚来送吃食的那几名傀儡小婢正在收拾那一摞半人来高的空盘子。 “师父,徒儿将整座宗门都逛了一遍,走得腿都疼了!” 白妙捏了捏酸痛的小腿,就要转身从储物袋中摸出留影的水镜。 晏琳琅忙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背,敛裙坐下道:“不着急。妙妙去泡个澡,舒服些再来聊。” 傀儡宗的机关傀儡有监视之功能,若当着它们的面聊正事,难免会泄露风声。 白妙不疑有他,乖巧的点点头,起身去了净室。 一个傀儡人走过来,僵硬缓慢地撤换案几上的冷茶,晏琳琅不经意间抬眼,才发现这个傀儡人的样貌虽与其他几个一般无二,可眉心却多了一点朱砂花钿,格外俏丽。 莫非这里的傀儡小婢也有高低贵贱、粗劣精细之分? 正想着,思绪被屋外的一声佻薄男音打断:“在下墨曜,见过尊主。” 晏琳琅眉心一拧,也没起身,慢悠悠隔着门扇问:“夜深露重,长公子不入室休息,来这里作甚?” 墨曜在庭中探了探脖子,捧着一个金钟样式的法器殷勤道:“今夜府中偶生微澜,虽已处理干净,但余波未平,故特来奉上防身法器,愿能护得尊主仙体无恙。” 仙都之主哪里需要这等法器防身?不过是寻个借口搭讪罢了。 单论样貌,墨曜也算得上风度翩翩的俊俏人物,可惜欲念重了些,气质油腻轻浮,令人生厌。 晏琳琅撑着下颌,敷衍道:“心意已领,大公子将东西放那儿吧。” 墨曜放下东西,却并未离去,又七搭八扯道:“明日午时,在下欲于雅阁设宴,为尊主接风洗尘,也好一尽地主之谊。不知尊主可否赏脸莅临敝地?” 晏琳琅眼睛落在眉心一点红的傀儡小婢身上,顿了一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笑道:“好啊,盛情难却。” 果然,小婢收拾茶盏的动作明显滞了一滞。 墨曜握拳捶掌,喜滋滋的走了。 晏琳琅眼尾含笑,故意拉长尾音,用屋内之人刚刚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位墨公子人真好呢!又是送好吃的,又是送防身法器,人也长得好看,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哐当一声脆响,额间朱砂的傀儡小婢打翻了一只茶盏。 茶水在桌布上晕染出一片污渍,小婢却顾不上擦拭,端着茶托就要走。 晏琳琅缓缓眯起促狭的眼,唤道:“站住。” 傀儡小婢恍若不闻,加快了僵硬的步伐,同手同脚地往外跑。 晏琳琅哪里肯让她跑? 当即抓起那只打翻的茶盏,悬腕一击,正中傀儡小婢的后心。 小婢直直的往前扑倒,茶托茶壶摔了一地。 晏琳琅飞身而落,盘坐在傀儡人的腰上,掀开她的青衣短衫一瞧,果见其衣领下贴着一张熟悉的小纸人—— 玄溟神主的小纸人。 “果然是你啊……” 晏琳琅伸手揭下那片薄薄的纸人,拎在眼前瞧了瞧,眸底有轻浅促狭的笑意漾开,“殷、无、渡!” 小纸人王八似的扑腾几下袖子,双脚一蹬,不动了。 金白的仙衣飘落在地,少年壁垒分明的身躯在晨曦下泛出玉石般冷硬的光泽。被他紧紧抵住时,晏琳琅才惊觉他这次是要来真的。 厚重的乌云在飞阁上空聚拢,电光闪现,狂风吹得窗棂哐当作响,帷幔翻飞间,殷无渡的神情有着近乎疯狂的、献祭般的虔诚。 第一道天雷劈下,直将飞阁的屋顶击穿,紫电如蛟龙灌下,却被殷无渡反手接住。 滋啦一阵耀目的白光,紫电在殷无渡的掌心堙灭,他的指腹也随之撕裂一道小口,流淌出赤金色的血液来。 他视若不见,将神明血点在少女的唇瓣上,而后俯身吻开。 天雷还在继续示威,震得人耳朵疼。 晏琳琅看到他的胸口有什么金色的浅光一闪而过,不禁抵住他试图继续的额角,大声道:“殷无渡,你给我停手!再喂下去,是要把我劈死还是撑爆?” 她眼尾残留着红晕,呼吸起伏,连带着声音都发了颤。 殷无渡总算没有继续,青筋明显的手臂撑在她的耳侧,静静地看着她。 晏琳琅长舒一口气,捧住他微冷紧实的脸颊,放缓声音:“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殷无渡目光微动,而后重新坚定,凝眸望着她。 “我没有害怕,神明不会害怕。” 他以指蹭了蹭少女的眼尾,薄唇染着浓浓的艳,这样告诉她,“我只是在想,等我飞升后,谁来保护你?” 晏琳琅恍然。 原来他这些日子又是送灵药和清露,又是缠着她灵修神交的,是在为这事做准备啊。 在飞升之日到来前,他希望她变强,直至天下再无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再无可以威胁她的存在。 可是天魔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自信。 正想着,殷无渡却将她拉入怀中,抱住,而后慢慢收紧手臂,肩臂肌肉随即绷出漂亮的线条,仿佛要以这种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许久,久到晏琳琅快要窒息时,他总算放开了她,安抚地捏捏她的后颈,揉揉她的耳垂。 平静问道:“晏琳琅,你想不想成神?” 茶汤鲜红透亮,宛若滴血,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但没一个人敢喝。 晏琳琅看向梅初月:“师兄,可能解此幻术?” “愿请一试。” 梅初月虽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在大事上却是极为靠谱的,当即一手掐诀,一手握扇,沉声喝道,“心神归一,破万般虚妄。给我醒!” 扇风夹杂着灵力扑面,那老妇骤然一僵,手中茶碗哐当坠地,呆滞的目光渐渐聚神。 她干瘪的嘴唇蠕动一番,低头看着自己活动自如的双手,当即激动得泪如雨下,扑通跪地叩首道:“多谢仙师救命之恩!求求仙师大发慈悲,救救老妪的孩儿,救救潮音镇的百姓!” 梅初月顺着老妪所指的方向看去,纳闷道:“门口那个男人是你孩儿?你不是她的女儿吗?” “我儿年方而立,怎么会生得出五十岁的女儿!” 一提及这事,老妇不禁涕泪纵横,颤抖双手道,“都是水底那妖雾作祟,操控镇民心神,以至于颠倒阴阳,罔顾人伦,将我们折腾得好惨呐!” 梅初月再次持扇施法,唤醒了门口僵硬微笑的男子。 男子与老母亲抱作一团痛苦,还欲下跪道谢,却被晏琳琅虚扶住道:“济世救民乃是修士本分,不必言谢。你们方才说的妖雾是怎么回事?又为何会全镇陷入织梦幻术中?” 男子擦擦眼泪,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妖雾是去年隆冬时节出现的。 某日沧浪水面翻滚如沸,一声巨响,便有浓烈的黑雾如潮水般涌出,瞬间蚕食了整座潮音镇。 接触到妖雾之人俱是浑浑噩噩陷入梦境之中,只能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操控,自此父女成夫妻,母子成父女,亲友反目,仇人相爱…… 更可怖的是,这些坠入幻梦中的人大多还有五感和意识,只是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都乱了套,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晏琳琅问:“去年冬到开春已逾三四个月,就没有其他仙门修士察觉到不对吗?” “倒是有几个修士来过,可惜不是被妖雾捉住同化,就是拔腿就跑,渐渐的就无人敢来了。” 男子长叹一声,又道,“对了,小人方才听诸位仙师提及一名长鱼族女子。” 晏琳琅眸色微动,与梅初月异口同声:“你见过她?” 男子摇了摇头:“我见到的并非那女子,而是那把剑——通体银白,剑柄镶嵌着一颗极为罕见的碧色水精石,剑鞘上还刻有浪花的卷纹。” 不错,是小师姐的避水剑。 但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晏琳琅雀跃的心陡然一沉。 “只是持剑之人并非是女子,而是一位年轻清俊的青衣公子。” “劳你专门研制对付我的阵法,我该说‘荣幸’吗?” 晏琳琅提了提唇角,问道,“你将我带来这里作甚?” 奚长离似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双目中呈现短暂的茫然之色,而后又化作痛苦。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把我带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奚长离抬手按住了额头,分明的指骨泛出青白,连流泻肩头的白发亦在微微颤动。 晏琳琅是杀害师尊的嫌犯,他应该和那些人一起抓住她、处置她,可是…… 可是他却将她带来此处,关了起来,藏了起来。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月梅 “这么厉害的一片芥子空间,云之君准备了很久吧?应该不是临时起意。” 晏琳琅在这片纯白结界里唯一的一张书案后坐下,毫无阶下囚的自觉,自顾自道,“难道在很久以前,你就幻想过将本尊关进这空间里?噫……” 奚长离像被刺中要害般移开视线,原本就惨淡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仿佛他才是那个无处遮羞的受审之人。 晏琳琅淡然压了压袖边,观摩着奚长离的反应:“堂堂昆仑第一剑君,难道不知仙门律法规定,门派纷争不得私刑问审吗?” “我不会对你动刑。上了仙门审判台,你无法全身而退。” 奚长离移回视线看她,良久,深吸一口气道,“那一百余名修士,真为你所坑杀?” “你们不是调查出来了吗?” “那,师尊呢?” “如果我说‘是’呢?” “没有‘如果’!” 奚长离稍稍加重语气,淡琉璃色的眼睛里几乎像是含着一些破碎的冰渣,微红的冷意蔓延开来,“是,或者不是?” 晏琳琅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奚长离或许不知道,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信任便已经支离破碎。 她不动声色,继续试探道:“是。你打算如何?” 殷无渡这个神明,当的实在是太敷衍了。 他从不发展信徒,也不在意香火,唯一让她雕刻神像上供功德,也是恶趣味的戏弄居多。 在九天之上时,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途中,虽要突破最后一层天,却又不曾将天道放在眼里。 他恣睢狂妄,却也悲悯世人;阴晴不定,却也出手相助……身上似有一种矛盾的神秘之感,所作所为颇令人费解。 晏琳琅第一次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殷无渡—— 无论是作为人的殷无渡,还是作为神的殷无渡。 她问:“既是不该有神明,那你为何还要选择飞升?” 殷无渡眸若幽潭,一眼望不到底。密林外,火把通明。 凤火族长老和几位掌教闻讯赶来,看着地上昏厥的几位伤员和胥风的无首尸身,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不对劲,此次投放的赤毛犼皆是未沾染杀戮的幼兽,即便它因吃人而魔化,也远达不到天阶的境界。” 一名掌教打破沉寂,朝长老行了个按胸礼,“此事定有蹊跷,还请长老彻查!” 长老面色凝重,顿了顿权杖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先打开结界,前去驰援。” “不必了。” 密林中传来一道清灵的女音,只见浓雾排开,一名高大的黑衣少年抱着一名姿容秀美的少女飘然落地。 晏琳琅翘了翘足尖,示意殷无渡将她放下来,落地后解开腰间的锁妖囊道:“赤毛犼的头颅在此,诸位验收一下。” 她抖开锁妖囊,便有一颗硕大的妖兽头颅滚落在地,灯笼般大的赤红眼睛犹自睁着,倒映着众人震悚的神情。 和妖兽头颅一起落地的,还有一只破碎带血的青红傩面。 众人静默,长老哑声问:“这妖兽……是仙子一人斩杀?” “是我斩杀,但也得益于同伴相助,消耗了这妖兽的体力。” 晏琳琅声音低了些许,将锁妖囊交予长老,“胥风的遗物,我也一并带回来了。妖兽吞了不少人,密林那边,还请长老派人善后。” 长老迟疑地打开锁妖囊,只看了一眼,手便微微颤抖起来。 胥风是他的孙儿,更是未来的巫宗圣子,是凤火族的骄傲。 眼瞅着一场试炼横生意外,少年们伤的伤,身首异处的身首异处,一时众人静默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哀伤。 就在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沙沙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枝叶婆娑,翻涌的浓雾中浮现出一道巨大的兽形轮廓。 晏琳琅目光一沉,下意识催生指尖灵力,心道莫非还有妖兽未死,要出来作乱? 浓雾散开,兽影渐渐现形,竟是一匹丈许高的白狼。 是胥风的伴生灵兽。晏琳琅懒得回他,小孩子斗嘴似的。她索性移开视线,抬眼望着远处荡漾的水波。 咕噜,远处的礁石堆后忽然冒出一串不起眼的气泡。 晏琳琅眸色微变,与殷无渡同时出手! 一紫一白两道灵力击向珊瑚礁,立即有几只劣等的魅妖翻着肚皮仰泳而出,鱼尾几番抽搐,死了。 殷无渡收回手,在晏琳琅的发髻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撸猫似的道:“身体不好,就别动用灵力了。” 晏琳琅不服气,晃了晃镯子叮当的细白手腕道:“托神主的福,我现在神清气爽好得很。” 她撑着殷无渡平直宽阔的肩膀站起,素白的指尖掠过墨色的衣料,凝望远处的水宫道:“先想办法,收回碧海琉璃珠要紧。” 仿佛印证她这句话,水中波澜顿起。 原是沈青罗一路追杀魅妖、循着她的气息而来,如游龙破水,稳稳落地。 见到晏琳琅安然无恙地立于眼前,他重重松了口气。 “晚晚,没事吧?” 沈青罗挽剑向前,上下扫视她一眼,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没事。” 晏琳琅微微一笑,甚至还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轻盈的裙摆如重瓣荼蘼绽开,“乌弦设下的织梦术是有些棘手,好在已经破解了。” 其中艰辛她不曾说出口,沈青罗却心知肚明,囚困了长鱼水族一年多、吞噬了无数修士与族民的织梦术,哪能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呢? 他菱唇动了动,望向晏琳琅的目光多了几分心疼。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取回碧海琉璃珠救出族民、让晚晚能够安心取用水系神力压制诅咒才是正事。 想到这,沈青罗收敛心神,集中精神运转沧溟之力,打开碧海琉璃珠的锁匙。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柔光笼罩的水底结界渐渐收拢消退,一颗光华流转、灿若日轮的琉璃珠自阵法中心现形,缓慢地飘至沈青罗的掌心。 霎时,整个昏暗的水底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水宫里的族民听到动静,纷纷自窗扇、石洞、廊柱后探出脑袋来,认出沈青罗身上的沧溟之力,纷纷由惊转喜,奔走相告。 “沧溟之力!是郡主!” “郡主回来了!” “不对,是郡王回来了!我们得救了!” 沈青罗飞身向前,一边示意含泪跪拜的族民起身,一边大步朝沧浪之主居住的主殿走去。 眼下正是水族百废待兴的时候,晏琳琅担心小师兄短缺人手,便朝殷无渡道:“我们也去看看。” 殷无渡自沈青罗出现之时起,面上就无甚表情。他虽不情愿多管闲事,但一对上晏琳琅那双旖旎未褪的眼眸,到底改变了主意,懒洋洋催动气泡结界向前。 主殿内,沈青罗一把掀开内室的鲛绡床帐,却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白玉雕床。 隐忍一年多的期许就这样凝在了脸上,他不死心地环顾四周,问道:“父主呢?” 负责照顾沧浪之主的几名近侍跪在地上,闻言已是潸然泪下。 晏琳琅警觉:“不对,胥风已死,他的伴生灵兽为何还在?” “那当然是,没有死成。” 殷无渡哂笑,眼里是洞悉一切的淡然。 果然,在晏琳琅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匹白狼俯首躬身,朝着长老和掌教们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口吐人言:“祖父,掌教,胥风来迟,让诸位担心了。” 峰回路转,绝境逢生。 “这是怎么回事?” 除了长老和几位掌教外,其余众人亦是又惊又疑,面面相觑。 长老的胸口急促起伏,吹胡子瞪眼半晌,方抡起那根万年木心所制的凤首拐杖,梆梆给了狼头两个暴栗。 “你这小子!再晚回来两刻钟,脑袋就要接不上了!” 半盏茶时间后,白狼顶着头上两个硕大的肿包,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当时赤毛犼迅猛如电,我再躲闪已是来不及,索性将元神从肉身抽离,依附于伴生灵兽体内。如此一来,我便可抽身藏于暗处,去调查赤毛犼魔化的真相。” 他并未说话,只是起身行至阑干边,与晏琳琅一同凭栏远眺,漫不经心地咬下糖人神像的另一边袖袍,卷至齿关间,嘎嘣嘎嘣地嚼着。 风将他们的袖袍卷在一块,彼此摩挲,仿佛呢喃低语。 他不愿提及,晏琳琅也不再逼问。 楼下街道,浩荡的游神队伍已然过半,百姓们仍高举着器皿,渴望沾染一分仙泽,为家人祛除瘴气邪祟。 晏琳琅心血来潮,忽而道:“听闻上元佳节时,神明会降福以泽被天下,是为‘天官赐福’。我还不知道这天降神福是何盛景呢,不知此生可否有幸一见。” 她说这话时,灵动的笑眸分明眨也不眨地落在殷无渡的身上,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明灯之下,笑靥如花。 刹那间,殷无渡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蓦地牵动了一下。 他没办法拒绝晏琳琅的请求。明明看穿了她的意图,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抬掌凝聚神力。 凤火族主宫建在石崖之上,俯瞰百里山河。 深山石径曲折幽静,古木参天,密不透光,安静得仿佛吞噬了一切声响。 然出了密林,一道雕刻傩神的巍峨石门拱立眼前,视野豁然开朗,鼎沸的人潮扑面而来。 此刻凤凰台上明光烁亮,人山人海。各家的彩凤鸾车、飞阁仙楼争先亮相,流光溢彩,几乎停满了半片天空。 晏琳琅环顾四座高朋,不由惊异道:“凤火族的人缘很好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仙子有所不知,这些人大多不是冲着引灯大典而来,而是为了那几位。” 一个热忱的女修接上话茬,朝着远方上座抬抬下颌,“仙门之首驾临,绝代风华非等闲能见,我等自然要来瞻仰一番。” 晏琳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一凝,笑意淡了几分。 要不说冤家路窄呢,竟是昆仑仙宗的人。 “他们怎会来此?” “多半是哪位弟子负伤未醒,为了无尽灯火种而来吧。” 那女修回答,“以昆仑仙宗的名气,什么好东西讨不到?偏生他们还要规规矩矩地参赛争夺,以实力服人,要不怎么说他们是万仙之宗,有王者之风呢!” 晏琳琅沉吟不语。 为首的青鹤弟子她认得——奚长离那苦恋玉凌烟多年的六师弟,宋敛之。 当初她被玉凌烟污蔑成魔族细作时,就属此人对她下手下得最狠。 无尽灯火种虽为神器,效用却仅为招魂固魄。若论疗伤,高高在上的昆仑仙宗什么天材地宝得不到,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前来争夺一颗火种? 奚长离呢?他也来了吗? 不,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纡尊降贵踏足这等山野之地。 “你很在意那几人?” 殷无渡轻淡的嗓音传来,如破迷障,唤回晏琳琅飘飞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道:“遇见了几只曾攀咬自己的恶犬,很难不在意。” 殷无渡了然一笑:“可见你以前眼光也不怎么样,竟栽在这种人手中。” “谁说不是呢。”乌云翻滚,密不透风的云层遮住了泛红的圆月。 夤夜寂寥无声,连风也停止了呜咽,连绵的昆仑十二峰笼罩在一片坟冢般的沉闷中,透出浓浓的不详之感。 压抑,战栗,喘不过气来。 通天塔的最顶层,宗主元清道君手掐子午诀打坐,感应般睁开双目,平声道:“终于还是来了。” 五位师叔伯和其他几位青鹤弟子也察觉到了异样,一时剑如流光,数十高手纷纷相聚于会仙台上,面容严肃的眺望那压顶逼近的异象。 “是劫云吗?莫非是哪位道友突破了大境界?” “不太像……”“殷无渡,回来!” 日月台上,晏琳琅朝六十年前的殷无渡大步走去,指尖却只来得及触摸到一片消散的回忆残影。 “阿渡,我要和奚长离定亲了。” 似是从这一刻开始,温暖明亮的回忆画面渐渐变得阴沉压抑,那些阴暗的占有欲终于破土疯长,撕裂了少年人畜无害的伪装。 “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那时候的殷无渡到底该有多失望、多委屈? 明明相伴多年的是他,占尽先机的是他,捧出一颗真心的也是他,到头来却抵不过“一见倾心”的奚长离…… 昆仑山下,风雪之中,晏琳琅瞧见了少年眉目间的疯狂与扭曲,也听见了他嗓音深处隐忍的破碎。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好疼啊,晏琳琅。” 那柄由她亲手赠予的黑剑,终于还是由她亲手击断。 剑刃碎裂的一瞬,一切都回不去了。 日月台上,劫云密布,雷电轰鸣。 心灰意冷的少年站在猎猎风中,终于还是孤身迈入了浑天仪中。那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天雷的白光,再映不出半点暖色。 若不能渡劫成功,他今日或许会死在这里。 而若飞升成功,他会被天雷劈散所有记忆,将凡间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要赶在雷劫降落之前,将记忆全部抽出。 少年盘腿而坐,缓缓阖上那双血红的、充斥着不甘与偏执的眼眸,食中二指并列如剑,缓缓抵住自己的眉心。 一束银白的浅光自他眉心浮现,被指尖寸寸拉扯拽出,少年几乎瞬间白了脸颊,冷汗涔涔渗入鬓角。 记忆根植于灵魄之中,即便有溯回记忆的浑天仪辅助,要完全剥离也绝非易事。 将经脉皮肉生生撕下有多痛,抽取记忆就有多痛。 晏琳琅看得心惊胆战,灵魂深处也泛起一阵撕扯的痛意。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忍着剧痛一点点将记忆抽出,使其凝成一枚指尖大小的银色光球。 少年喘息着,抿唇抬起瘦长苍白的指节,将记忆光球握于掌心。 是不是只要忘掉一切,就不会这般痛苦? 是不是只要他用力一攥,光球碎裂,一切记忆、一切不甘都会烟消云散? 晏琳琅紧紧盯着殷无渡的指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少年握着那颗温暖的光点,眸底映着一点霜色的荧光,指节紧了又松,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温暖。 毁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怎么觉着,有点像去年冬降世的那个邪神?” “休要胡言!百年间能有一人召神成功,已属罕见,怎么可能这么快又有神明降世?” 话音未落,云层中漏下一束天光,仿佛一把锋利的剑直插昆仑命脉。 那束浅光中,隐隐悬浮着一道圣洁的人影,似飘雪,如流星,踏着尘埃飘然降落。 看清那道发带垂缨、额间红纹的金白身影,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不可能”的昆仑弟子哗然色变,一边大喊着“列阵”,一边仓皇拔剑防御。 凡人灵力,如何与神力抗衡? 炽烈的白焰自神明掌心飞出,轰然砸昆仑的护山阵法上,如溅起滔天巨浪,地动山摇。 被惊醒的昆仑弟子自四面八方赶来,朝会仙台的阵法中心汇聚而去。 玄溟神主虚浮空中,审视不住持剑加固结界的剑修,如同审视一群蝼蚁。 少年无悲无喜的嗓音回荡在昆仑上空,语气不算重,却透着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去岁隆冬,仙都少主于昆仑仙宗含冤而死,有帮助过她、或是为她说过一句好话的人,投剑站出来。” 仙宗白鹤、青鹤、灰鹤、无品级的外门弟子,乌泱泱一片死寂。 无一人站出。 “很好,很好。” 殷无渡一连说了两遍,眸底染上绮丽的疯狂,“既然如此,本座便可放开手脚了。” 他缓缓抬起一掌,五指一攥。 纯粹的白焰自掌心炸开,以雷霆之势陨落雪山之间,如陨石,似重锤,一片接着一片砸在厚重的护山大阵上。 咔嚓—— 阵法在太阴真火的攻势下如春冰薄脆,发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奚长离御剑归队,因一路强行催动功法疾行,刚一落地便吐出一口鲜血,随即被他淡然抹去。 无论作为昆仑弟子还是仙宗少宗主,他都必须回来。 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他还是无法弃宗门于不顾。 “当日之祸,罪在我一人。” 奚长离持剑仰首,传音道,“债各有主,还请神君勿要连累无辜。” “少宗主!” “何必同邪神理论!我与昆仑荣辱与共,绝不退缩!” “对,绝不退缩!我就不信了,神明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殷无渡看着那群负隅顽抗的剑修,凉薄一笑。 “别急,杀人的时候有你们的功劳。” 他抬指朝他们虚虚一指,眼底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被杀的时候,自然也人人有份。” 奚长离眸中映着惨淡的白光,幻境中的噩梦成真了。 火烧昆仑,刺目的白焰照亮了整片夜空。 晏琳琅并无想象中的惊惶怨怼,目光依旧清醒明澈,只是眼底的笑意冷了些。 她定神思忖片刻,附耳对白妙道:“妙妙,我教你一招刀法口诀,以后兴许用得上。” 石宫高楼之上,奚长离负剑而立。 他不喜热闹,并未出席庆典,只于高处俯瞰攒动的人群,视线在六欲仙都来使的位置略一停留。 那三个人皆是生面孔,他不曾认得。 仅是片刻,奚长离收回了目光。 他真是魔怔了,听闻仙都派了使者前来便乱了心神,竟然妄想一个死去的人会出现在此。 还是正事要紧。敛之灵力不错,赢下比赛应该不成问题。 这枚红莲火种,他必须拿到手。 奚长离唇瓣几番颤动,一向光风霁月的剑君失了仪态,起身时膝盖撞在案几上,宝石首饰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晏琳琅抿唇定神,按捺住纷杂的思绪。 她特意提及“气运”,奚长离却没有半点怀疑,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谁跟他提及过类似的话…… 是谁? 还能有谁。 “你心爱之人,是那个……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当她以为奚长离要落荒而逃时,那道清冷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我将气运还给他,你就能……就能……” 未尽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灭于铮然的剑啸声中。 下一刻,碎星剑已握在奚长离的掌中,剑锋朝内,划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宫。 寒冰泛着幽蓝的光,肩阔腿长的玄衣少年破开冷雾而来,打量着冰台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双目轻阖,额间仙轮黯淡,双手被摆成安魂的手势平放于腹部,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殷无渡却从这张年轻尊贵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久违厌恶之感。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现形 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轰然绽放,炸开漫天细碎如尘的神光。 整片天空都跟着亮了亮,神力化作金色的雨雾飘落,温柔的,璀璨的,轻轻落满城池的每一处角落。 “快看!这是什么?” “下雨了吗?” “哪儿有金色的雨呀!是神明,是神明显灵了!” 百姓们纷纷举手去接这从天而降的福泽,就连云阁、飞楼之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修士也纷纷抬头张望。 白妙也跟着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淡金色甘霖,接到一颗,兴冲冲捧过来给晏琳琅看。 可还未跑到晏琳琅跟前,那淡光便消失在了她的掌心。于是她只好不厌其烦地再去接甘霖,再跑过来给晏琳琅看,如此来回往复,简直比第一次见到雪景的小狗还兴奋…… 晏琳琅忘了抽回手,眼底落着温柔的光,整个世界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简直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神赐甘霖,拔除邪祟,能保此处百姓百年间不受瘴气疫病之苦。 可百姓们并不知晓,涤荡瘴气的并非他们信仰的那些正神,而是一个至今不被天道承认的少年。 恣睢不驯的少年神明,赐下了一场最温柔和顺的福泽。 晏琳琅伸出另一只手,让那金色的雨露落在自己的指间,如春风拂面,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凉意的存在。 她笑了起来,朝着楼下道:“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起初只是她兴致来焉的一声祝语,算是对殷无渡的回应,不知被谁听了去,也跟着高呼:“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甘霖降瑞,福泽苍生!”晏琳琅紧咬齿关,含糊不清地挤出三个字,分不清是呓语还是怨憎。 听到这个名字,殷无渡面若冷玉,缓缓眯起眼睛。 那冰雕似的剑修到底有什么好,勾得她情咒反噬如此之厉害,吐着血都在惦念他的名字? 他起身欲走,却闻少女呼吸骤然凌乱,喑哑道:“师父,我疼……” 决然的脚步,顿在原地。 片刻,殷无渡抬手按了按额头。 罢了,同一个受情咒反噬,神智不清的人计较什么? 他终是踱回榻边,俯身从晏琳琅的灵戒中强行取出那枚已认主的火种,一手捏住她紧咬的齿关,一手将火种喂了下去。 然晏琳琅的灵脉紊乱,元神不稳,无法顺利炼化吸收红莲火种,反被其热度烫得经脉刺痛。 她原本苍白的脸又泛起潮红,如涸泽之鱼般大口大口喘息,显然痛苦至极,下意识攀住能够使她清凉好受些的物件。 被意识混沌的晏琳琅紧紧抱住时,殷无渡身形一僵。 他体内有至阴至寒的太阴真火,白色烈焰刚好与红莲火种相克。少女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本能地汲取那一丝清凉的神力…… 甚至,还隐隐有朝他唇瓣辗转的趋势。 撩人的香息如春风拂过镜湖,掀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殷无渡长眉一挑,手掌抵着她的额头,试图将她推开些。 但紧接着,晏琳琅又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掌,滚烫而带着薄汗的五指缓缓挤进他的指缝中,紧紧扣住。 殷无渡抽了两下,没抽动。 他的眸色几番变化,终是仰身一躺,随她去。 少女的掌心凝着血痂,是方才对上奚长离时强行抵抗情花咒所留下的掐痕,因她肤色瓷白,伤口便格外触目惊心。 殷无渡垂目凝视,丝丝缕缕的神力顺着二人交握的指间游走,替她理清灵脉,洗濯体内的燥意。 不稍片刻,晏琳琅掌心的血痂逐渐愈合消退,直至光滑细嫩如初。 她颤动的眼睫终于安分地轻阖,呼吸也渐趋平稳。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欢呼声、笑喊声响彻夜空,无数的光雨碎屑飘落,落在少女鬓间,落在少年肩上。 晏琳琅鲜丽的云纱披帛随风飘飖,凑近道:“殷无渡,你在发光呢。” 在发光的,何止是他。好的,这下是彻底得罪他们了,结盟告吹。 晏琳琅收起手中画卷,蹙眉思索良久,忽而叹道:“真是可惜,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白毛一点……” 殷无渡睨过一记寒凉的眼刀。 他目光越是幽沉,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温柔,缓缓抬起指节修长的右手。 下一刻,白焰自他掌心蹿出,晏琳琅手中的画像瞬间燃作纸灰飘散。 “我的画像!”凤火族石宫依山而建,廊庑下方的石壁上凿有曲折的观景栈桥。 下方栈桥,珠玉满身的矜贵少女翩然而来,正好与他错身而过。 晏琳琅去探望了负伤的白妙,刚从巫医处归来。 她乘月而行,转过曲折的栈桥,推门回到客房中,便见殷无渡握着酒壶仰坐于窗边,浓墨般的黑袍上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月色。 他单手拎着一只灵雀的翅羽,慢条斯理的,将它架在同样掳来的鬼火上烤着玩。 烤鸟的和被烤的俱是瑟瑟发抖,一副气愤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怂包模样。 从前的殷无渡酒量奇差,沾酒就醉,最爱熏熏然睁着迷蒙的眼睛看她,格外粘人。没想到他飞升后倒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鬼……不,酒神。 晏琳琅累了一天,没骨头似的飘过去,歪身趴在案几上。 她瞥了那叽叽乱叫的灵雀一眼,“咦”了声道:“这只小雀,怎么有几分眼熟?” 殷无渡贴心地给灵雀翻了个面,不紧不慢道:“它在窗外探头探脑,实在碍眼,正好本座没有下酒菜,擒来加个餐。” 灵雀扑腾,晏琳琅竟然在它绿豆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屈辱的泪水。 她想起来了,恍然直身道:“这不是时夜的伴生灵兽吗?” 见有人识得它,灵雀越发卖力地叽喳起来。 “受了伤就该好生歇着,别瞎出来乱逛。” 晏琳琅伸指碰了碰灵雀的小脑袋,侧首朝殷无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斩杀,只怕凤火族上下皆对我充满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来打探消息,就放过它一次吧。” 殷无渡不冷不热道:“怎么,那叫‘时夜’的也是个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琅枕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笑说:“冤枉,那必定是没有你好看的。” 灯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无双。 殷无渡骤然一悸。 晃神间指节一松,灵雀逃也似的扑腾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晏琳琅讶然眨眼,不知他又突然发什么疯。哪有烧自己神像的? “什么白毛绿毛的倒霉玩意儿?” 殷无渡颇为优雅地捻去指尖一点纸灰,轻声笑道,“以后,少拿这些阿猫阿狗和本座比。” 话刚落音,他眸色微变。“不过说回来,风月合欢道的功法还真是名不虚传,短短数日就能让身负重伤之人恢复如初,听说与修为愈高者灵修便愈能事半功倍。” 可惜晏琳琅几十年来长居昆仑,清心寡欲惯了,还未曾真正试过。 她对本宗功法愈发好奇起来,却听殷无渡幽幽道:“你还想灵修?” “我又不成神,为何不能灵修?” 晏琳琅下意识看了殷无渡一眼:少年的身躯挺拔修长,几次抱着她时,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壁垒分明的紧实肌肉,体力耐力能力俱是上佳。 当年怎么就没发现他是绝佳的双修体质? 晏琳琅收回视线,不免有些惋惜:“可惜呀,你是灵修不了了。” 九天之上的少年神祇早断了情丝,哪里还晓得人间极乐之事? 所以说,双修要趁早,等到他飞升成神后可就吃不到咯。 “……” 殷无渡漆眸如渊,半晌无言。 怎么感觉,莫名有点不爽? 晏琳琅也察觉到了逼近的危机,当即收敛神情,反手释放灵力裹挟宫渚和白妙飞速后退。 几乎同时,一道锋寒的剑气劈来,一剑割裂时空,将殷无渡和晏琳琅等人分开。 仅是瞬息之间,周遭的景色骤变,殷无渡已被单独传送至密林一角的断崖之上。 虚空裂痕,移步换景。 是昆仑剑法。晏琳琅回过神来,愕然轻唤,“师父?!” 窗边传来羽翼摩挲气流的微响,一只浅金色的小迦楼罗适时出现,拖着金雾缭绕的长长尾落在晏琳琅的案前,嘴里衔着一枚錾刻紫羽金合欢图腾的指环。 这是来自东海的信使。晏琳琅对昨晚的动静一无所知。 她在灵府中修炼了一整夜,直至汲取到一分似有还无的清凉,满身燥热才稍稍平息,使得她能安眠片刻。 等到再次醒来,她赫然发现自己挪了位置,竟睡在一张结实而富有弹性的陌生大床上。 这张大床罩着黑色的布料,如暖玉温热,且还会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宛如活物在呼吸。 不,这就是活物! 晏琳琅从墨黑的布料中钻出脑袋,抬头一看,便见到一张正在阖目休憩的巨大俊脸。 殷无渡的身形仿佛放大了数十倍,背映晨曦,如功德光环显现,乍一看,颇有几分巨大神像俯瞰众生的悲悯之感。 是梦还没醒吗? 晏琳琅下意识抬指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纤白如玉的双手竟然变成了毛茸茸的小爪子! “哈?” 我的纤纤玉指呢! 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她一声低呼,俊美的神明缓缓睁开了眼睛,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模样。 晏琳琅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全貌—— 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狐狸,乌黑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大,眼尾有一抹上挑的红色毛发,看起来如同胭脂染就,眼睫极长极密,睁圆眼睛时纯稚无比,半眯着眸子看人时又带着几分媚眼如丝的妩柔。 更无言的是,她的耳朵比普通狐狸大上许多,支棱在头顶,像极了她素日爱绾的华美双髻。 “殷无渡,你干的?” 晏琳琅恼得摆了摆狐尾,身量过于娇小,不得不仰头看他,“我昨日不就吃了你几颗灵桃,况且那桃子是你主动赠我的,何至于这般打击报复?” 殷无渡单掌兜着她,敛目一笑:“报复?看来少主是贵人多忘事。” “什么意思?” “昨夜,汤池。” 殷无渡提醒她,一派道貌岸然的正经之色,“你衣衫单薄而来,强行与本座同浴,还欲行不轨之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晏琳琅极慢地眨了下眼睫,似乎却有这么一点模糊的印象,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竟是真的吗? 老天!殷无渡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不稍片刻就抵达了出事的水宫。 只见织梦术形成的暗流汹涌,形成了一道飞速转动的浑浊旋涡,间或夹杂着尸泥和枯骨掠过眼前,满耳皆是被幻境吞噬者的尖叫与哭笑声。 殷无渡扫视一眼这些打扰他寻人的妖物,薄唇轻启:“闭嘴。” 神明之力,言出法随。 嘈杂声戛然而止,绞杀的暗流瞬间平息,宛如朦胧的香云纱缎飘散眼前。继而云开雾散,晏琳琅窈窕明艳的身姿浮现水流中。 她以发带遮目,眉间凝着细小的气泡,宛如瑰丽的珍珠妆面,那双纤白的双手仍保持着施法的姿势,轻纱衣袂随着水流摆动,似一朵徐徐盛放的花,又似一抹晕散的月霞。 与她并排飘立的,是奚长离。 殷无渡漆眸如渊,有种想要将这水底掀翻的冲动:那妖物竟自作主张,将晏琳琅与奚长离的幻境连接在一起了! 殷无渡踏入暗流,无视身后合拢绞紧的织梦术,抬手将碍事的奚长离拨去一旁。 奚长离被他这么一推搡,身体在暗流中倒转了几圈,最后头朝下飘远了。 殷无渡凝视晏琳琅近乎圣洁的面容,略一皱眉。 她被迫卷入了奚长离的幻境,若是动用神力强行摧毁织梦术,她溺于幻境中的元神亦会随之灰飞烟灭。 不能动武,只能试着唤醒她的意识,靠她自己的意志醒来。 殷无渡抬掌轻轻扣住晏琳琅的后脑勺,与她额头相触,随即闭目,进入幻境。 下一刻,呼啸的风雪扑面而来。 再睁眼时,他已身处茫茫雪山之下,隐隐可见山顶仙宫华光,石阶通天。 殷无渡记得这个地方,昆仑仙宗的山下断崖。 自他被晏琳琅召神入世,以分-身游走于逍遥境,曾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飞雪,断崖,折剑,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但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子的样貌。 少女转身回眸,指尖灵力尚未收敛。 竟是晏琳琅。 “你这是渎神之罪,知道么?” 晏琳琅小心地接过那枚小巧的紫精指环,迦楼罗鸟完成使命,随即化作一片金色的羽毛飘落。 可是,这份礼太重了。 她唇瓣轻启,刚欲开口,便听柳云螭道:“你可还记得,六欲仙都律法第一条是什么?” 六欲仙都崇尚逍遥自在,留下的铁律并不多,晏琳琅当然记得。 她凝神诵道:“六欲仙都律法第一宗,当上下齐心,一致对外,遇险同御,荣归众享。” “上下齐心,一致对外。” 柳云螭重复此言,果决道,“所以推辞的废话就不必说了,你既然借了为师的名头,为师自然要给你撑腰,不是吗?再者我远在东海,管不着六欲仙都的事,若继续占着仙都之主的尊号尸位素餐,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倒不如将其托付给你,今后万事,你尽管撒开手去做,不必有所顾忌。” 一时掌心灵戒重若千斤,潺潺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晏琳琅眸光微微闪动,几番张嘴,终是五指轻轻攥住灵戒,正色道:“是,徒儿领命。” 柳云螭臂搭扶手道:“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先收集神器,解开情花咒。” 晏琳琅动了动唇角,牵出一个似嘲非嘲的弧度,“否则哪天奚长离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只怕我会控制不住地原谅他。” 柳云螭道:“求饶?奚长离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晏琳琅垂眸盖住眼底的清冷,沉静道:“徒儿知道。正因为奚长离不可能折腰低头,万一他这么做了,情花咒控制下的我必定心软。” 她说这话,并非是对奚长离有何期待。 而是昨日在净灵山桃林中,她已彻底见识过情花咒反噬的威力。 奚长离只是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引得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她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昆仑山,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云霄,苍冷,死寂。 冷气氤氲,空中传来一道缥缈无踪、肃穆低沉的男音。 “奚长离,七日已至,你可曾自省其过?” “师尊。” 面壁思过的奚长离虽已褫衣去冠,却不见丝毫狼狈,闻言肃然而跪,恭敬道,“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 “弟子之过,一在于未能护好同门,有负少宗主之尊位,实乃愧怍;二因一己私欲而致使宗门蒙尘,声誉受损,此罪尤重;三则……” 奚长离顿了顿,垂下眼帘,“三则一错再错,执着过往不肯释怀,有负师恩教诲。” 空中沉寂片刻,那道渺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啊,就是太认死理。当年为师曾为你卜卦,得批语曰‘白玉有瑕’,万望你以此为鉴,慎言慎行,知错能改,时刻自省。” “是。”奚长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狼狈抬起头。 布帛被剑气震碎,似雪般纷扬落下。 晏琳琅挽了个剑花,剑风浮动斗笠垂下的面纱,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下颌。 她于风中抬眸。 “过来。” 这位林家主瞧着人模狗样的,若不是他昨晚闲来无事出去找酒喝,也不会从几个喝大了的汉子口中听闻他干得那些腌臜事。 又知晓了前几日林家二小姐失足落水的消息,林水御现下还瞒着他们不肯说,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水御察觉顾淮的奇怪态度,却一时也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继续恭维道,“怎么能说谬赞,修炼五十年便有把握冲击金丹,实属少年英才啊。” “您家不也有一位英才吗?”顾淮笑了笑,扫过坐在后面的林墨梅等人,问道,“哪位是天级火灵根?让我和星华看看未来小师妹长什么样。”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倒茶的婢女手下都放轻了动作,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林水御脸色瞬间僵硬,嘴唇蠕动两下,未出声先流下两行清泪,声音哽咽,“二位不知,我那女儿许是命不好,没有进入玄霄宗的福分,已于数日前身亡了。” “哦?”顾淮挑了挑眉,全然没有敬畏之意,反而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不应该啊,若是天级火灵根,这个年岁应该已经步入练气甚至筑基期了,怎会莫名其妙死去?” 林水御被他几句话问得噎住,也瞬间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人乃至玄霄宗众人恐怕已听闻玉儿之死。 “失足落水”这等借口也就糊弄糊弄城中百姓,说给顾淮和云星华听根本不会相信,他们必定是听闻后觉得颇为蹊跷,此刻才会拿话来诈他。 心魔入体之事绝不能让他们知晓,初入道途便生心魔,这摆明了是说他们林家教导不严。 玉儿已死,绝不能再影响墨梅、墨竹和墨兰他们。 就在他思绪急转想对策之时,林夫人突然啜泣一声,接着哀嚎出声,“我可怜的孩子啊,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是娘的错!” 林水御反应过来当即开口斥道,“二位道友还在此,你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旁边一直无甚动静的云星华突然伸手,搭在顾淮的胳膊上,两人对视一眼,顾淮挑了挑眉,坐正了身体不再说话。 “林前辈、夫人,请节哀顺变,”云星华打断林水御,垂眸看向台下做戏的二人,微微笑了笑,“我二人并非有意追问,实在是我等此次便是冲着天级火灵根而来,如今突然得知林小姐猝然离世,一时失望才会如此,还请二位见谅。” 林夫人哭泣声渐弱,环着安慰她的林墨梅,眼眶红红看向云星华,感激道,“多谢道友体谅。” “道友客气,”她声音柔和却不容置喙,不疾不徐地说道,“既如此,便请林前辈将府中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少女们都唤来此处,半个时辰之后,我和顾淮一一为他们测试资质。”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在旁伺候的仆婢们面面相觑,惊讶之余,眼中都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他们比外面的普通百姓更加明白,修道意味着什么,凭他们的身份若能进入玄霄宗,不亚于一步登天。 林墨梅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林墨竹却大咧咧地开口,面带不屑道,“二位仙师,那些下人们也要与我们一起测试吗?” 顾淮眼眸深深,看向坐姿歪斜的林墨竹,勾唇笑道,“没错。若是二少爷不想与他们一起测试灵根,大可不参加,当初之诺便也不作数了。” 此话一出,林水御脸色一变,立刻向林夫人使了眼色。 林夫人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林墨梅拉住弟弟,赔笑道,“我即刻吩咐下去,还请道友稍候片刻。” 顾淮似笑非笑,“那就麻烦夫人了。” 说罢,他转头冲云星华笑着眨了眨眼,云星华端起茶杯,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既然林家不仁在先,那也别怪他们不义。 为了招揽天级火灵根,避免被其他二宗率先下手,宗门曾予林家承诺,会额外赠予林家三个入宗名额,相当于将林家另外三个孩子也纳入其中,给足了面子。 可如今天级火灵根没了,他们总要筛一筛府中其他人,再出一位天级单灵根自然好,若是没有,只能勉强收下那个天级金火双灵根交差了。 云星华放下茶杯,突觉一道炽热视线盯着自己,她唇边笑意微敛,侧眸看去,便见林墨竹直愣愣看过来,半点都不遮掩露骨神色。 她皱了皱眉,指间动作变换,暗中一点,幻化出无数刀光剑影直冲林墨竹而去。 众人只见林墨竹大叫一声,整个人猛地朝后翻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还状似疯魔地胡乱踢打,大喊大叫,“救命啊!爹!娘!来人!刀!剑!有刀砍过来了!” 众人起初未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时皆是疑惑,何来刀剑? 旁边的林墨梅眼中闪过嫌弃,向旁边挪了挪,装作被吓坏的模样,趁机起身避得远些。 林墨兰跟着起身,怯生生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林墨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要去扶他却又不敢伸手,最终后退了两步。 林水御清殷自家儿子的本性,略一思索便知他又动了歪心思,只是云星华岂是好惹的,到头来反被人戏弄,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林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丧女不久,心情尚未平复,如今见林墨竹大呼救命,应激一般扑上前去抱住林墨竹,连声唤“竹儿别怕”,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云星华收了手,垂眸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人仰马翻的一堆人,心中冷笑。 顾淮则不屑演示,极为厌恶地瞪了眼粗喘着气的林墨竹,若非云星华及时出手拦住他,林墨竹又要遭受一波恐怖幻觉了。 经此一闹,林家再没出什么幺蛾子,乖乖按照他们的要求安排下去。 半个时辰后。 晏琳琅被绿漪一路硬扯着,塞进了会客厅的长队后面。 一道金光刺破墨色翻涌的厚重云层,灭神箭悬在半空,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目寒光。 天道之眼自浓云中成型,威仪的声音伴随雷鸣落下:“李扶光,你身为凡人却渎神蔑天,可愿跪地认错,悬崖勒马?” 声音不重,却如千斤重石砸在头顶,令人不自觉胆战心寒。 奚长离直身而跪,端正行礼道,“如今逍遥境各处瘴气滋生,弟子愿即刻下山除魔卫道,荡涤奸邪,以赎弟子之罪,挽回昆仑声誉之万一。” “如此甚好,去吧。” 那声音渐渐远去,施加在了悟崖上的禁咒也随之打开,落下一线清冷的天光来。 通天塔地宫,冰层下蓝光涌现。 奚长离已换了干净的白鹤仙衣,银莲冠折射出冰雪的清寒。他敛目注视冰台上的少女轮廓,意念微动,本命剑铮然出鞘,划过他的掌心。 握拳,悬于冰台之上,殷红的鲜血滴在安魂阵法中,交织出鲜红的符文。 奚长离静静看着一线鲜血淌下,抿紧的唇瓣失了血色,气质越发淡若消雪,他却恍若不察。 直至符文将冰台上的少女轻轻包裹,藏入一颗指尖大小的芥子光球中,奚长离这才平波无澜地收回拳头,施法止住鲜血。 “这颗须弥芥子中有万年玄冰,这些日子,就委屈你暂住其中。” 说这话时,奚长离的语调并无半点起伏,平静得仿佛芥子中的少女只是暂时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带着气性醒来,等着他去低头致歉。 “我要下山一段时间,回来后再来看你。希望那时,你能……” 奚长离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合拢五指,将芥子握入掌中。 冰台上还横放着一柄秀美的长剑,剑身花纹繁复细致,如水波轻盈,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银紫色淡光。 是晏琳琅的本命剑,情无恨。 她的剑也和她的人一般华丽精美,灿烂夺目。自那日昆仑之乱后,情无恨也随之封剑,和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长眠。 此番下山云游,总能找到醒剑归魂的法子。 背负双剑的清冷身姿离去,缓步消失在地宫通道之中。 半晌,隐秘的角落里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是面无表情的玉凌烟。 她转动脖颈,直直地看着奚长离藏匿芥子的方向,略一皱眉。 一名手持长剑的年轻剑修出现在殷无渡对面,抖了抖手腕,剑刃青芒骤亮。 “阁下是欲都中人?” 周岱作为第一剑君奚长离的首徒,语气自然狂妄,“既然遇上了,我便先拿你开涮,以报六师叔欲都受辱之仇!” 她那未加遮掩的纯粹笑颜,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修惊艳的目光。 眼瞅着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殷无渡召来傩面遮脸,省得被人认出来。 他缓缓抬起右手,玉琢般的白皙指节轻抚过面前少女耳畔的碎发。 少年的目光那样专注,晏琳琅眼睫一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然而那只手只是掠过她的眼前,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嗤地一声。 幻形的白烟过后,晏琳琅只觉身形骤然缩小,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殷无渡的掌心。 她低头看了眼毛茸茸的肉垫爪子,顿时无言。 “殷无渡,你怎么又将我变成掌中灵狐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就是因为这么多人看着。” 傩面下,殷无渡的眼眸漾起极浅的涟漪,捏了捏她的耳尖,方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边袖子,将她轻轻罩住其中。 “所以,要藏起来。” 空中间或飘落几点残留的雨露,街边的狂欢仍在继续。 殷无渡没有问晏琳琅,这场神祇降福算不算她的“第三件事”。 因为,那不重要。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容器 今夜就是游神庆典,满街的花灯如春风入城,竞相绽放。 高楼中最佳的观礼位置,早已被仙门修士、世家子弟们瓜分抢占,百花斗艳,彩练飞扬,宛若瑶池仙境。 而阳光照射不进的阴暗角落,仙门卫队正在驱赶衣衫褴褛的凡骨流民,以免他们冲撞了贵人。街边人满为患,布衣百姓则熙攘于道旁,翘首期盼能沾染几分节庆的喜乐。 晏琳琅察觉到了一丝不适之感,问身边的殷无渡:“你发现了吗?” 殷无渡神色未变,淡声道:“瘴气,城中有疫病潜伏。” “不错。此处毗邻净灵山凤火族,唇亡齿寒,只怕这瘴气和被污染的灵脉脱不了干系。” 晏琳琅轻蹙眉头,“修士们有灵药法器防身,等闲瘴气近不了身,就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凡骨百姓。” 走到一半,才发现白妙没有跟上来。 此时虽未天黑,摊贩们却已早早支起摊位开张,各色面食点心、精巧玩意数不胜数。 白妙正眼巴巴蹲守在摊位前。 她才吃了一笼包子,转眼又被刚出炉的胡饼勾去魂魄,见着满街吃食便走不动道。 晏琳琅索性递给她一袋灵石,哄道:“拿去玩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够的话再回来拿。” “师父万岁!” 白妙高兴地接过零钱,将傩面往脸上一罩,跑去扫荡小食摊。 小姑娘一走,便只剩晏琳琅和殷无渡比肩而行。被恶鬼撕咬了数百年血肉的少年,也有了可以栖息的纤细臂弯。 春山如笑,六欲仙都一片红情绿意。 那株巨大的紫羽金合欢下,身量颀长的少年正执笔静坐,临摹晏琳琅飘逸清秀的字体,倒真养出了几分人样。 忽而一阵俏皮的香风袭来,摇落一树花雨,将他桌案上的宣纸吹得哗哗乱飞。 少年抬起霜色的指节压住纸页,回首望去,果见晏琳琅立在簌簌飘落的碎金花雨中,眼尾含着捉弄的浅笑,指中还掐着招风诀。 少年冷寂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阿渡,你的字呢?” 少女行动翩然,腰间的碎玉随之叮当作响。 “在这。” 少年搁笔,将一叠临摹好的宣纸捧给她看。 “不是这些。” 少女侧身坐在案几上,柔嫩带粉的指尖划过纸页,在墨迹未干的字迹上顿了顿,“我是说,你自己的字。” “自己的……字?” 静坐的少年有一瞬的晃神。昨日柳云螭就命人将圣地藏书阁的令牌送来了晏琳琅房中,让她想找什么答案,就自行去阁中翻阅。 圣地的书阁看上去并不辉煌,从外边看只有三层,甚至比饮露宫的万象阁还矮小些,然而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晏琳琅甫一进门,就如入须弥芥子,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浩瀚书海中。 白雾袅袅,云灯高悬,目之所及全是一排排高不见顶的硕大书架,宛若巨木参天,林海茫茫,纵使一两个时辰也逛不到书阁的尽头。 进门靠窗的位置有一处洁净的圆台,放着一对落地花枝铜灯,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上有一只类似夜明珠的晶莹圆球。 来此查阅之人只需将手置于圆球上,闭目想象自己要问的问题,相关的古籍书卷便会依次飞来书案上,省去人力翻找之苦。 晏琳琅抬掌置于圆球上,缓缓闭目,脑海刚浮现出问题的雏形,便哗啦啦飞来一堆书砸在案几上,足堆成一座几近三尺高的小山—— 案几上堆不下,甚至还有不少卷轴滚到了地板上。 晏琳琅轻轻倒吸一口气:她就问了一个和上古金系神器相关的问题,怎么飞出来这么多典籍? 这么看来,天机卷也全然是“奸商”做派,虽然索取的回报多些,但只要是能回答的问题,给出的答案皆是精挑细选后的精准。 书再多,也要查。 从天黑到天亮,又从日落到天黑,晏琳琅的姿势从坐到躺,再到趴着,翻完所有金系神器的记载,也没能找到合适的那样—— 这些“神器”要么不在上古五行之列,要么已随着神明的陨落而消散,要么已落入某个不知名的仙门手中,熔铸成了一件全新的法器。 晏琳琅躺在光洁沁凉的圆台上,闭目揉了揉酸痛的颈项,抬手往头顶一搭,指尖碰到一卷散落的卷轴。 她胡乱摸索一番,将卷轴抓来眼前,解开红绳一瞧,竟是一幅记载了八百年前“破仙之战”的前史画卷。 晏琳琅已从师父嘴里得知,“破仙之战”中的阴灵剑并非第五样神器,便随意将卷轴合拢,丢至堆积如山的案几上。 不知触及到什么机关,那卷轴哗啦一声抖开,上面所绘的画面如留影阵般投射到半空中,自发呈现在晏琳琅面前。 晏琳琅下意识抬手挡住画卷散发的光芒,从指缝中一瞧,只见这画卷共分为三幕,分别是:百家召神、破仙之战、神女落泪。 反正躺着也是无聊,晏琳琅随意点开第一幕,便见一幅放大的古画悬浮与她眼前,画着一群服饰各样的修士围成一圈跪拜,做哀呼祈祷状,一道光柱自云层降落,光中悬浮着一根金色的箭矢…… 箭矢,金器?! 晏琳琅眼眸一亮,下意识起身坐直,只见画面旁还有两行蝇头小字:【曦朝暴君淫-虐无道,渎神蔑天,玄门修士共祈于上苍,召天神下界,携神器以屠龙。】 “所以,八百年前的玄门修士曾成功召来神明下界,这支金矢便是神明诛杀暴君的神器……” 晏琳琅低声自语,迫不及待地划至第二幕。 【破仙之战】画面更为壮阔繁杂,乌压压的人族士兵与玄门百家对峙,泾渭分明的界线中间,则悬着那支可屠龙灭神的金色箭矢。 人族军队的最前方,一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手持阴灵剑直指苍穹;而玄门修士的最前方,则是一名身穿白衣、戴着半截黄金面具的年轻男子骑着异兽迎战,做振臂高呼状。 这白衣男子的身量样貌颇为眼熟,晏琳琅抬指放大一看,瞳仁微颤,胸口莫名一紧。 这人戴着半截穷奇金面具,只露出薄唇和瘦削的下颌,无论身量还是下颌轮廓,都像极了一个人—— 画笔无法完全还原一个人的本相,单从画卷粗劣的笔触来看,此人至少与殷无渡有六七分的相似。 画卷旁边同样有几行小字:【暴君欲以凡人之躯屠神弑仙,国师李暝同室操戈,率玄门百家迎战于无妄河源。血染碧波,浮尸遍野,暝身陨阵前。夫此战之惨烈,撼天动地,天道震怒,降神器以镇三十万亡魂于此,阴怨集结,遂成阴山鬼蜮。】 所以,阴山是战败人族的尸山,鬼蜮是镇压三十万阴魂的鬼蜮。 晏琳琅定定看着画卷上那名白衣飘飘的男子,心中似有暗流翻涌,连呼吸也快要凝滞。 李暝,曦朝。凤火族位于群山万壑深处,依山建城,地处隐秘,颇有几分避世雅趣。 净灵山下,唯一的客栈人满为患,坐满了从各地赶来观看落子盛典的各家修士。 仙门中人最讲究排场,名门望族往往乘坐飞阁抑或是云辇出行,再不济也有灵兽坐骑代步,万不会光顾深山野林的旧客栈。因而汇聚在此处的通常都是财力不够的小门小派,赶路累了,来此歇个脚。 然而这一群寒酸落魄的修士中,两道身影桌立鸡群。 黑衣少年端的是肩宽腿长,俊美无俦,就是气质过于桀骜了些,懒洋洋一副不理人的模样;青衣少女则身量纤细,以素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含情笑眼,珠玉满身,行动翩然,不用猜也知是个仙家美人。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扎着双辫的白净小姑娘,自打进门起,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没有从那些或坐或立的伴生兽上挪开过,还时不时咽了咽口水,仿佛那些威武的金雕、麋鹿皆是盘中热气腾腾的烧鸡、烤鹿肉。 “师父……叔。” 白妙紧急改口,捧着脸颊纳闷道,“这些人,为什么都带着食物上路?” 晏琳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噗嗤一笑,眼中更添几分明媚笑意。 “如今修真界的术法共分为几大类,你可还记得?” “记得。” 李曦。月色西斜,冷雾如烟,绵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连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烛火明净,晏琳琅却还在想那颗被污染的黑色灵石。 “我一直好奇,净灵山戍防严密,又得山间灵力庇佑,定期净化结界,被魔气污染的灵石又是如何出现在豢养赤毛犼的深山中?” 闻言,殷无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芦:“凤火族要查,多半是从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贼内奸恶意投放,还有一种可能。” 晏琳琅单手托腮,思忖道:“殷无渡,你还记得宫渚吗?” 殷无渡身形朝后一仰,语气平平:“易钗而弁,人傻钱多的那个。” 还真是精辟。 “在密林中时,我见过他的记忆,宫家家主似乎也是在灵矿中遇袭,感染了阴煞之气,才失魂陷入昏迷。宫家世代为凤火族的凡仆,替其掌管灵矿开采、生意往来的杂务,而宫家的灵矿必定连接着凤火族乃至整个巫宗的灵脉。” 晏琳琅以金簪挑了挑灯芯,火光明灭,眸底的浅光也随之忽明忽暗,“所以,还有一种可能。” 殷无渡道:“那染了魔气的灵石并非外人带来,而是魔气污染宫家灵矿后,又顺着灵脉侵入凤火族。” “不错,灵脉皆产于深山,这就是能解释得通,为何迷谷密林是最先被污染的地方。” 晏琳琅敛目定神,纤长的眼睫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若真如此,除去有无妄河阻绝的六欲仙都,仙门百家的结界形同虚设,只怕没几个能幸存。我总觉得,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你的直觉是对的,然与本座无甚关系。” 殷无渡转动眼看她,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膝盖,“你要将此事昭告仙门?” 晏琳琅却是笑而不语,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意有所指道:“毕竟是偷窥旁人梦境得到的消息,我不好出面点破。这种小事,自然有别人替我昭告。” 窗外传来羽翼扇动的轻微细响,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自檐下掠过,朝凤火族主宫飞去。 凤火族擅于操控百兽,监听情报这种事信手拈来,晏琳琅是故意让他们听到的,剩下的破事,就交予凤火族和仙门百家自己解决。 夜风拂过,峭壁上横生的桃枝微微晃动,抖落几片艳红的花瓣。 “久闻凤火族有两大秘宝,一为无尽灯,二为醉仙桃。” 晏琳琅抬指接住随风而落的一瓣桃花,弯眸轻吟道,“醉仙桃,醉仙桃,仙人见了也沉醉。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山间桃花尚未挂果,尝不到这能让仙人沉迷的灵桃了。” 她抬指凑近唇瓣,轻轻一吹,那瓣桃红便晃悠悠朝前飘去,好巧不巧落在殷无渡玉色白皙的手背上。 清香,微凉,宛如柔唇一吻,留下一点勾魂夺魄的靡艳口脂。 是巧合吗?残剑劈出一道百尺裂痕,卷起的花瓣还未落地,就被剑气摧做齑粉。 殷无渡提着那篮子新鲜的醉仙桃,吹拂去方才打斗时沾染的几片落英,走回晏琳琅身边。 “还能走吗?”他问。 晏琳琅靠着桃树站稳,鬓边碎发黏在雪白的脸颊上,佯做轻松道:“为何我每次遇到危险,你都会出现?” “本座有感应。” “感应?” 晏琳琅弯起一抹苍白的笑意,“是因为召神的言灵契吗?” 甫一启唇,她再也压制不住喉间的腥甜,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张了张嘴,又是第二口更大的鲜血吐出。 殷无渡接住她软倒的身子,视线落在她掐得鲜血淋漓的掌心,略一皱眉:这副样子,多半是遭情咒反噬了。 天知道她忍了多久。 远处流光隐现,应是凤火族的人听到桃林动静,正赶来此处查看。 殷无渡顺手抹去他与晏琳琅存在的气息,这才带着她飞回崖顶客房中,抬袖一拂,掩紧房门。 晏琳琅躺在榻上时,已几近昏迷。 她蜷身侧躺在榻上,泛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似是痛极,苍白若纸的脸庞被冷汗一浸,如雨打梨花般几近透明。 她此刻竟是连神女壤捏造的幻容术也维持不了,露出原本的瑰丽容颜,被散乱的乌发和唇角的血渍一衬,犹添几分病态之美。 殷无渡手探脉息,玉色的指节往她腕上一搭,目色微沉。 灵脉乱成这样,再不以神器封印,只怕要被情咒反噬掉半条命。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离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遥。这种窒息的紧张感让她指尖微凉,正要划至最后一幕,便听身后传来了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金光泯灭,画卷骤然合拢,落回那堆杂乱的书卷古籍中。 晏琳琅下意识回首,便见殷无渡勾着一只晃晃荡荡的玉葫芦歪靠在书架上,目光自那卷轴上扫过,而后落回眸光细碎的少女身上,若无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琅缓步向前,抬手遮在殷无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点像,又好像不太像。她怎么会在梦里喊出这个名字?阔别六十年,她几乎快忘了这个少年的存在。 笃笃笃,清晰的叩门声传来。 门扇上映出一道清隽的长影,继而奚长离平直的声音响起:“我方才静坐,听到了你的呼声。” 他今日怎的这么敏感?远在静室都能留意到听雪阁的动静? 晏琳琅心下疑惑,挽了挽鬓发道:“无碍,被梦魇着了。”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奚长离的影子仍投在隔扇上,并未离开。 “你昨日强行用剑,恐受筋脉逆行之扰。” 奚长离沉默片刻,低声问,“可要我帮忙?” 闻言,晏琳琅更觉惊悚。 她刚开始习昆仑心法时,经脉痛得几欲昏厥,奚长离也不曾对她施加半点关切,今天是怎么了? 竟然还主动提出帮她,他知道该怎么帮么? 当初他做出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冷着脸斥她“不知羞耻”的画面,他都忘了? 晏琳琅迟疑地盯着隔扇上的剪影。 按理说,冷心无情的奚长离嘘寒问暖,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她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还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屈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目道:“不必了,容我复寝片刻。” 见屋内没有回应,奚长离又站了几息,方轻声提醒:“清心咒可去梦魇,你好生歇息。如有需要,可……随时唤我。” 脚步声远去,晏琳琅这才打开眼睫,披衣赤足下榻。 身上的素色仙衣已被汗水浸湿,她得换一身干爽的衣物。 路过内室的落地铜镜时,她余光一瞥,随即愣住——镜中映出她鬓发微乱、襦裙松散的慵懒模样,敞开的衣襟下,三瓣嫣红的花钿胎记若隐若现。 她低头将衣襟拉得更开些,仔细数了数酥雪上的红印…… 没错,的确是三瓣。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这处的胎记应是五瓣花才对。几十年朝夕相对,她怎么可能记错! 晏琳琅怔怔放下手,歪头看着镜中熟悉的少女脸庞,只觉隐处处出诡异之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扫过她的掌心,勾起一丝酥麻。 晏琳琅收拢思绪,抿了抿唇瓣,轻柔问:“阿渡,你还记得……鬼蜮以前的事吗?” “对,我想看看你自己的字,而非刻意模仿出的拓本。” 少女俯身凑近时,耳后的乌发丝丝袅袅垂落,有清淡的发香氤氲开来。 少年不解地偏了偏头:“可是,晚晚的字是世上最好看字。” “阿渡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呀。” 少女眼底盛着潋滟的光,这样告诉他,“不用刻意模仿谁,阿渡,做你自己便好。” “阿渡,我教你筑基练气,习剑防身吧!你根骨很好,很适合练剑的。我嘛,虽然习的不是剑道,可我天资聪慧呀,给你启蒙不算埋没吧?” “雄鹰不会在乎燕雀的啁啾,高山不会在乎尘土的低语,只要你站得够高、能力够强,那些闲言碎语便再不能动摇你分毫。” “这把剑送给你,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只是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拿它伤害自己了,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手中之剑,可伤人,也可护人。只有身后有了想保护的人,你才可以无往不胜。” “站起来,殷无渡,握紧你手中的剑,将那些欺辱你、瞧不起你的人统统打趴下!然后剑指咽喉,告诉他们,谁才是不配站在本少主身边的废物!” “我偷溜出去玩,特意给你带的荔枝煎。好吃吗?是吧,我就说很甜的,和我家阿渡一样甜。” “乖啊,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吃。无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回忆一幕幕自眼前淌过,额间红纹的神明漠然旁观,霜白的五指紧了又松,却不得不承认: 喜欢上这样的晏琳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一如多年前在六欲仙都,她拉着殷无渡漫无目的地闲逛街头。 “神主可还记得这人间盛景?” 晏琳琅笑问,看见什么感兴趣的物件便拿起来瞧瞧,俨然已经融入了热闹之中。 殷无渡拂过空无一文的袖袍,神情淡淡道:“所谓盛景,也不过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娱,何足贪恋?”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纵与天地齐寿也无甚意思……” 说着,她似是想起此言不妥,抬指轻轻掩唇,弯着眸子道,“呀,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觉得待在六欲仙都也很不错,无神之境又怎样?该吃吃,该喝喝,修炼活个数百年便足矣,若无什么更大的使命,我才不愿飞升成神。” 殷无渡停下脚步看她,半晌,颔首轻笑:“你说得对。” “看,有只小狗。” 晏琳琅眼眸一亮,蹲身逗着路边那只雪球似的小白犬,问身边的少年,“你瞧,像不像胥风的那匹白狼?” 殷无渡凉了目光,问:“你很喜欢他?” “我喜欢大狗。” 晏琳琅一手撑着腮帮,一手去碰小狗湿润的鼻头,“你不觉得,狗这种生灵很有意思吗?” 殷无渡轻挑眼尾:“你是说奴颜媚骨,还是摇尾乞怜?” “是真诚和忠诚。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犬,后来它老了,不爱动,整日趴在门口发呆,也忘记了很多事。但只要闻到我的气味,它仍会摇着尾巴蹒跚朝我走来……” 晏琳琅双手抱起小狗,举在眼前展颜一笑:“你知道吗,殷无渡,小狗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再次爱上它喜欢过的人。”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自从晏瑾当上家主以后,大房便从老宅择出来。 余下的四房兄弟各自分了宅院,住在远一点的县镇,守着周家世代扎根于此的祖业。 晏舟的府邸里,小孩的哭声响彻天际。 那是他的嫡子,晏家的三郎晏楚。 晏舟是个脾气急的,被儿子吵得心烦。他手上的酒都不喝了,直接冲回屋里,拎起小子的后领。 “哭哭哭,哭个屁!” 晏楚原本趴在母亲何氏膝上哭得矜持小意,冷不防被老爹提溜起来。 衣襟勒住了喉管,他呼吸一窒,打嗝儿都不顺畅,哭得更大声了。 何氏也被夫渡的凶悍吓了一跳,妇人美眸包泪,低头抹眼角。 晏舟知道自己妻子性子软,怕事儿,爱哭。 儿子对外跋扈,对内脾气随了她。 他没想凶她。 见状,晏舟不由捏一捏妻子的手,放软了声音,柔情备至地哄:“嗳,别哭啊,我不是在说你。” 何氏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晏舟心疼妻子,心头火更是窜起三尺高,一脚蹬向自家小子。 “再惹你娘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晏舟实在捱不住了,出门找晏瑾算账。 他的儿子平日里爱撵猫逗狗,最皮实的小子,顶多会和何氏撒娇,什么时候成了这种见到山兽就吓得哇哇大哭的性子? 定是晏瑾在背地里使坏。 他的儿子不中用了,大哥的庶次女不就显出来了么? 晏瑾肯定是想为晏琳琅筹谋。 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晏舟着了他的道了! 晏舟肚子里的怒火越酿越浓,杀回祖宅。 入夜时分,晏家老宅虽然还掌着莹然灯火,但许多院子里的大小主子都睡了。 门房从沈厨娘那里偷了一包窖藏的毛豆,一边佐酒,一边吃剥豆子吃。 晚上清闲,也没什么客人打扰,正合适观星赏月闲磕牙。 没等门房和底下小子们说几句辛秘,门就被大力撞开了。 门房抖得一个激灵,刚要喊人,一只有力的铁手摄住他的脖颈。 “闭嘴。”在晏琳琅进来前,殷无渡已用眼神示意青竹,将内室的幔帐放下,一间居室被分为两部分。 殷无渡所在的厅堂,靠窗的山墙放了一张挑山儿长几,摆了一尊珊瑚盆景,还挂了两幅清雅的兰花工笔画。 这般娴静的雅室衬着殷无渡,借烘云托月之法,彰显出小郎渡的温驯与柔善。 诚然,一切都是假象,他并非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晏琳琅还没来得及靠近他,便听少年郎冷声问:“有事?” 晏琳琅似是没料到殷无渡如此不近人情,她干瘪瘪说了一句:“无事。” 说完,殷无渡立马朝她望来,眉峰蹙起,眼神不善,像是思考。 不难猜,晏琳琅知道殷无渡下一句一定会让青竹送客。 但她千里迢迢跑来了,又怎肯茶都没喝一口就返回居所呢?况且,她巴结殷无渡,也是想从他这里多了解一些世家与皇家的情况。 晏大夫人焦莲有一句话说对了,她乡下长大,对晏家在京城的处境确实一无所知。 于是,晏琳琅先发制人,高举起甜糕。 “我是来和你分食糕饼的。” 言毕,她犹嫌不够,委屈地低眉,伸出绣鞋边上沾的雪泥给殷无渡看,“这一路走来,我可辛苦了,腿都酸了。” 殷无渡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颌,示意晏琳琅朝小几望去。 她端来的糕,完好无损放在桌上。 这表示殷无渡对她的吃食一点都不感兴趣。 少年好整以暇地说:“青竹,送……” “等等!” 殷无渡那句“送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晏琳琅一下堵在了喉头,进退不得。 小郎渡不耐地睇她一眼。 殷无渡一心两用的棋局已乱,他只能把白玉制的棋子悉数放回小钵里。 他给了晏琳琅思考对策的时间,细细想来,他的脾气已经足够好了,竟还给晏琳琅搪塞自己的机会。 晏琳琅也的确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但最终,无功而返。 她只能厚颜无耻地挨坐到殷无渡的棋局对面,讨好一笑:“你一个人下棋,不会无聊么?” “不无聊。”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黑子受困,四面楚歌……哇,你快赢了。” 殷无渡挑眉:“你会下棋?” “会。” “嗯。” 晏琳琅眨眨眼,纳闷地问:“你不邀我对弈一局吗?” 殷无渡讽刺:“我对既定的结局没兴趣。” “什么意思?” “你,必输无疑。” 晏琳琅被他的话呛到了,忍了半天:“你好狂啊。” 殷无渡的性子仿佛天生这么冷淡,他对她的赞许抑或殷勤都无动于衷。 晏琳琅只能想其他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为什么上次的糕点你倒了,这次的糕点你却留了?” 殷无渡扫过棋局残子的长指一顿,他浓睫微垂,没有说话。 “让我猜猜看。”晏琳琅一点都不害怕殷无渡的冷淡,他如果不想理她,肯定会喊人来赶她的。 “你其实并不是故意做恶人,你只是想做给大皇子殷凌看。你不能和任何人交好,否则你看重的人会被殷凌针对……你在保护我。”晏琳琅狡黠一笑,烛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她,仿若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然而,殷无渡对她的话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一尊不苟言笑的神像。 晏琳琅未免觉得意兴阑珊。 但好歹,殷无渡没有再说什么赶她的话了。 晏琳琅试探性地把那一碟糕摆在他面前,又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接着,她捻一块糕递到殷无渡唇边。 少年压根儿没意识到晏琳琅的胆大妄为,待糖粉沾上嘴角时,他错愕地抬眸。 那一双凤眸里蕴含了很多奇怪的神色,有惊讶、不安、仓皇。 很快,宽大的鹤氅落了地,是小郎渡无措地往后跌坐。 他的膝骨有疾,动弹不得。 此时的殷无渡很狼狈,没了雅正的坐姿,又没办法起身逃离此地。 他的腿不能受力,他连拒绝旁人的靠近都做不到。 殷无渡感到难堪。 巨大的羞耻感一下子涌上心头,如汹涌浪潮,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是软肋与弱点暴露于人前的羞愤,唯有殷无渡一人在暗涧里煎熬。 不该被任何人看到。 “二、二爷!” 见是晏舟,门房胡乱点头,不敢声张。 晏舟甩开门房,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杀向主院,寻上晏瑾。 晏舟和晏瑾的关系,并不是一直这样不好。 每个弟弟都有过对兄长的孺慕期。 他少时对外也会吹嘘兄长,说晏瑾学富五车,说晏瑾驯兽镇山本领高超,说晏瑾还会通兽语。 直到他看到父亲夜里会瞒着他,偷偷给晏瑾补课。 他看到父亲嘴上“一视同仁”,实则无论驯兽功法还是读书都会私下多多教导晏瑾。 而他,虽然能逗老爷子欢心,可是拿到手的只是珍惜的山兽抑或值钱的物件。 哄小孩子罢了。 打那时起,晏舟便明白了。 长子是寄予厚望的,次子是不成器用来娇惯的。 他们本质上就有云泥之别。 晏舟召唤白虎和晏瑾对阵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 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想把家主之位传给晏舟,他争不过。 可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父亲遗留的本命兽刺激一下兄长,让晏瑾误以为父亲疼爱的是晏舟。 于晏舟而言,也有一种卑劣的、隐秘的快乐。 他抢不过啊,所以他不想儿子也输。 官学一定要进! 否则他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晏舟的火气更盛了,召唤山兽的铃铛法器被他扣在掌心。 今日,他想和晏瑾殊死一搏- 院内,晏瑾忙碌公务,不曾睡去。 焦莲很体人意,没有差人来催他回院子,而是送了三趟汤。 第一趟汤品是羊汤锅子,添了小葱与花椒,温养脾胃,很暖身; 第二趟汤品是红枣枸杞炖蛋,加了黄冰糖,甜津津的,养他的精神气; 第三趟汤品则是一盅兑了羊奶的茶汤,怕他要秉烛夜读,精神头不好,奶茶碗子不伤胃又醒神。 每一道汤品送来的时辰都恰到好处,晏瑾哑然失笑,明白妻子的怨怼。 ——她嫌他回房太晚,怨他又不同房就寝。 晏瑾放下公文,迈出书房。 没等他阖上书房门,一记重拳“砰”一声砸在晏瑾的颊侧。门板凹陷下去,翘起锋利的木头毛边。 晏瑾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八大世家的传家术从来不曾互通有无。 即便这次创办官学要打破数百年的禁忌,可是行动也还在计划中,并不曾实施。 会下蛊的,唯有谢家人。 那么,伤害晏家子弟的人,是百蛊渡谢家的后辈吗? 他又打了一记响指,招来暗卫:“去查。把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抓出来。”- 殷无渡原本恹恹地听。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 漂亮的小郎渡瞪她,骂一句:“你好吵。” “我把殿下当朋友啊,所以什么都敢和你说。” 最重要的是套近乎,懂不懂啊小子!你又不讲话,我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了啊! 晏琳琅心里痛殴殷无渡几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继续捧她的茶汤喝。 晏琳琅忽然安静,倒让殷无渡有点不习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指骨忽然抵向唇侧,轻轻一吹。 短促的口哨声,倏忽悠扬荡开。 大开的木窗外,一条细长的白蛇探头探脑,慢悠悠踱来。 白蛇生得美丽,白色鳞片被烛光照耀,泛起一层雪白的光,犹如软滑的锦缎。 也不知它是什么品种,额角鼓起两个小刺,像是龙角。 晏琳琅惊奇地打量,却不敢上手。 怕它咬人,怕它有毒。 小蛇连一记眼风都没给晏琳琅。 它的眼里只有殷无渡。小蛇优雅地摇曳蛇尾,游向主人。 没多时,白蛇盘旋于殷无渡的手指,轻轻挨蹭他的指腹,成了一圈白玉扳指。 “哇!”晏琳琅目瞪口呆,“二殿下,你怎么会驯兽术?” 她看似惊奇,实则杏眼里已经含有无数个贪婪的小心思。 她想学、想学啊! 殷无渡挑眉,一眼看穿女孩,冷嗤一声:“收起你套话的心思。刺探太多,会被我灭口。” 想到殷无渡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晏琳琅明白,他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姑娘立马摆出吃了苦瓜一般苦涩的脸,嘟囔:“你真敏锐呀。” “彼此彼此。” 殷无渡闻言,嘴角于暗处,无声轻勾了下。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晏琳琅回房时,枫华院的灯已经熄了。 偌大的一座宅院悄无声息,仿佛被漆黑的梦魇吞没。 晏琳琅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廊庑底下都点着灯,偏她的院子黑峻峻的。 她挑起眉头,心里诧异。没主人家的命令,谁敢灭院子里的灯? 桐花见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她小心扯了扯晏琳琅,声音里带着颤抖:“二小姐,奴婢出门前,特地留了灯的……” 也就是说,有人胆大妄为,敢命令枫华院的奴仆熄灯。 定是身份尊贵的主子。 她们要来治晏琳琅了。 晏琳琅了然,她噙着温和的笑迈入院子。 刚踏入月洞门,一记清脆的诫板便兜头打来,“啪”的重重一下,直接落在了桐花肩头。 她来不及痛呼,板子落下的时候,顿时皮开肉绽。 桐花遇袭,扑倒在地。下巴磕上鹅卵石铺地,血腥味蔓延。 “桐花!” 晏琳琅焦急地喊,忙伸手搀扶她。 不等晏琳琅拉起桐花,一盏黄澄澄的提灯便递到她的跟前,紧接着是那一根尺长的诫板,如剑刃凛冽,直指她的眉心。 “二小姐受刁奴教唆,深夜离院,实在有失世家贵女风范。今日这一掌,打在她身,记在二小姐心上,万不敢再蔑视族中规矩。” 说话的人,长脸、浓眉,眼角皱纹松茸茸的,一脸刻薄相。晏琳琅认出,这是焦莲夫人的陪房婆子蔡嬷嬷。 她跟着焦莲久了,心里对尊卑没数。主子看不起晏琳琅,她也敢给二姑娘脸色瞧。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要挟与轻蔑。 晏琳琅觉得有趣。 一个奴仆,何时也敢管起本家的子女来了? 她再不济,至少也是晏瑾家主的亲女儿。 晏琳琅很沉得住气,她和和气气,笑问:“嬷嬷是母亲派来的么?” 蔡嬷嬷听她说话温婉恭敬,心腹丫鬟被打了也不会和她当众呛声,心情好了许多。 婆子高傲地颔首:“自然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往后奴婢便留在枫华院,跟着二小姐了。” 晏琳琅懂了,焦莲不信她,要往她身边安插线人。 想得倒挺美。 晏琳琅一眯眼,没有做声。 她小心扶起跌跤的桐花,抬起素手掖去她的眼泪,“疼吗?” “奴婢、奴婢不疼。”桐花摇头。 晏琳琅帮她擦擦额头的汗,“你是我的人,不要对我撒谎。” 蔡嬷嬷看到她们主仆情深的样子,心下不喜。 果真是乡野出身,一点世家规矩都没有,竟和一个下等奴婢亲近。 没等她想明白,晏琳琅已经走向了蔡嬷嬷。 “啪”的一下,一记凌冽的耳光隔空飞来,重重掌掴在蔡嬷嬷颊上。 打得蔡嬷嬷头昏眼花,嘴角出血,丰腴耳珠扣着的那一枚金葫芦耳坠子乱飞。 倒不是这一巴掌有多疼,而是蔡嬷嬷在晏家苦心经营多年的颜面被一个小庶女给毁了! “你、你怎敢!”蔡嬷嬷切齿,“二姑娘太放肆了,老奴代表的可是大夫人的颜面!” 晏琳琅揉了揉发麻的手心,良久不语。 她依旧微笑,好整以暇地说:“嬷嬷不说,我还不知道您的身份这样贵重,竟能代表母亲的脸了。” 晏琳琅不好欺,她话中有话,直指蔡嬷嬷“僭越与妄言”一罪。 蔡嬷嬷脸色难看,身子骨发颤。 但她不能被晏琳琅拿捏住,她是奉了焦莲的命令来的。 若她不中用,定会被大夫人舍弃…… 舍弃的后果就是放逐到外院当个粗使婆子。 到那时候,被她欺过的、压过的、害过的人,会前仆后继踩踏她一脚,狠狠报复回来。 她决不能当个弃子! 蔡嬷嬷冷笑连连:“二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奴奉主子家的命令来诫训二姑娘,指点您礼数与规矩,您不理解大夫人好心也就罢了,还出言不逊,中伤嫡母。” 晏琳琅逡巡一眼周遭的奴婢仆从。 一个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遁地逃跑。 扎根大院的老奴和毫无根基的庶出小姐斗法,气氛剑拔弩张的,谁敢交头接耳闲话半句? 桐花忧心忡忡地拉了下主子衣角。 可晏琳琅胆大,半点不怵蔡嬷嬷,她甚至朝老奴走近了一步。 少女踮脚,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香风拂面。 晏琳琅冷不防靠近蔡嬷嬷耳畔,鬼魅一般低语。 “嬷嬷,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瞧不起我这个庶女。我好歹是晏家主的孩子,而你是晏家的下人。从来只有我管你的份儿,没有你能牵制我的道理。” 蔡嬷嬷听到这几句敲打,看晏琳琅娇俏的脸,如同见到了妖邪。后脊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冷汗涔涔。 “二小姐……” “好好掂量清楚,即便你是母亲派来的又如何?在她替你撑腰之前,你兴许已经被我差人打死了。”晏琳琅歪头,无辜地眨眼,“而我呢,顶多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毕竟母亲弄死我,还要担心父亲发现。她下手还得斟酌呢……眼下的情况,孰轻孰重,嬷嬷心里应该有一把衡量的尺吧?” 蔡嬷嬷懂了。 晏琳琅的乖顺都是装的! 她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人畜无害,她也一直都知道晏家是个龙潭虎穴,嫡母对她饱含杀心。 小姑娘从来不好欺。 她说得不错。 如果晏琳琅执意要杀了蔡嬷嬷,那她也毫无反抗之力。 一个命如草芥的奴罢了。 为了利益杀一个家奴,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晏琳琅看着纯善,原来心都被渍黑了。 不痛不痒的呵斥与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不该惹二姑娘的…… “奴婢知错,奴婢往后不会再过问二小姐的事。”蔡嬷嬷第一次这样憋屈。 她缓慢屈膝,跪地,认了输。 晏琳琅立刻温柔搀起她,护住了老人的尊严。 她也不想和蔡嬷嬷闹得鱼死网破,赶走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倒不如先把蔡嬷嬷捏在手里。 “嬷嬷言重了,往后枫华院大大小小的事,还得劳烦您搭把手呢。”晏琳琅意有所指地提醒,“若我连一个院子都掌不好,母亲会小瞧我的。” “是,奴婢今后定唯二小姐马首是瞻。” 蔡嬷嬷的声音簌簌,抖如风中枯晏。 “嬷嬷很识趣,往后我做的事,还请你守口如瓶。” “奴婢明白,今夜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嬷嬷体恤,时候不早,你们退下歇息吧。” 晏琳琅身上的戾气散去,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样貌。 蔡嬷嬷有点看不懂她了。 晏琳琅不再理会他们。 她牵着桐花,大步流星朝内院走。 凡是晏琳琅经过的路,沿途石灯骤然亮起,灯火煌煌,庭院亮如白昼。 今夜,再无人敢拦她了。 很好。这一场战役,晏琳琅大获全胜- 后来的几日,晏琳琅都待在枫华院里没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如果到处走,桐花也要顶着一张伤脸到处跑。 不明真相的奴仆可能会误以为,桐花被她责罚,私下笑话她。 晏琳琅不想桐花丢脸,于是她陪小丫头足不出户。 怕桐花脸上留疤,晏琳琅还取了玉凝膏,帮她抹在下巴。 桐花诚惶诚恐地说:“二小姐,使不得!这个药膏太贵重了,还是白家特制的,公中每月给咱们院子也只分了两盒。” 晏琳琅笑说:“反正我也不会受伤,留着也是没用,倒不如解你燃眉之急。” “可是……” “桐花一直拒绝,难道是觉得我最近会受伤破相?” 桐花哪里说得过晏琳琅,当即瞪圆了一双猫瞳,“小姐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你要是不抹药膏,脸上留了疤,变丑了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晏琳琅故意装凶巴巴,逗笑了桐花。 小姑娘总算腼腆点头:“那就依小姐的话吧。” 晏琳琅帮她上了药,又嘱咐侍茶的小丫鬟上灶房一趟,端一碟子芝麻酱烧饼还有甜浆粥。 她记得今日,沈厨娘会煮甜粥供应各个小院。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天放晴了。 晏琳琅取红泥小火炉温热芝麻酱烧饼,给了桐花一个,又分了身边的丫鬟们几块。 主仆几人一同赏雪,吃饼子,好不惬意。 日子慢悠悠地过。 一天早上,桐花忽然火急火燎地进屋,对晏琳琅说:“二小姐,奴婢听说近日府上送来了不少奇珍异兽,大小姐也常被大爷喊去正院,像是要进行驯兽术的开蒙教导。” 晏琳琅有所耳闻。 年满十二岁的孩子,如果让长辈看出有镇山驯兽的才能,便会教授传家术。 晏琳琅已经十三岁了,可她回到本家以后,父亲别说是教她传家术了,就连来枫华院看她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不得宠的事实,教会了早慧的晏琳琅一点:不是她的恩宠,她不要去奢望。 晏琳琅从床上坐起来,抓了一下蓬松凌乱的乌发。 她抻手,打了个哈欠:“既如此,我们也去看看吧。” 没等桐花反应过来,晏琳琅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前。 桐花留心观察二小姐的神情,她害怕主子会难过。 可是晏琳琅毫无异样。 她如同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挑选花钗与衣裙。 并且欢喜地告诉桐花,她今天要戴那一支镶了珍珠当眼睛的秋晏珍珠簪,还有袄裙,她要选枫晏暗花纹兔毛领子的那一套。 晏琳琅闲适自得的样子,让桐花松了一口气。 她拍脸,打起精神,取桃木梳子蘸桂花水,为晏琳琅梳通头发。她要给小姐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戴美丽的花钗! 晏琳琅透过铜镜,看小姑娘终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悄悄翘起唇角。 等晏琳琅赶到正院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照在百年古树上高高垂挂的红绸金饰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晏家主晏瑾端出祖宗的牌位摆到供桌上。 古树覆雪,白茫茫一片。 树下的高台上,供奉一具斑驳的金镯法器,以及一个插满了香火的铜鼎。 这是驯山将晏家要接纳新的小辈时,必须举办的开坛仪式。 专程为嫡长女准备的。 学习晏家驯兽术必须要有能传唤山兽的法器,或铃铛、或萧、或笛、甚至是哨子。 晏瑾早早为长女准备好了唤兽的金勺子,甚至是在挂哨子的璎珞颈饰上多造了几朵白玉梅花。 因晏心月出生在冬日,腊梅很衬她。 晏瑾对爱女晏心月用心至极,让人艳羡。 晏琳琅就在人群里,静静看着晏心月焚香、念誓词、接过晏瑾送的金玲梅花哨子,戴在脖颈上,再逐个儿抚摸笼子里的奇珍异兽,挑选第一只心爱的山兽用来驯化。 这份疼爱与体贴,晏琳琅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 焦莲满意地凝望爱女,很快她瞥见人群里的晏琳琅。 小姑娘看仪式看得专注,她也是夫渡的孩子。 焦莲想到徐灵雨,目光里的柔情淡去不少。 她冷冷注视晏琳琅,直到后者反应过来,朝嫡母微微一笑。 焦莲的眼神如冷箭,几乎要把晏琳琅射成筛子。 她在提醒晏琳琅,如果她敢和父亲提自己也要学驯兽术,那她死定了。 晏琳琅还不想死,也不敢去试探父亲对她的爱。 因为,她的父亲温柔抚摸晏心月的头,把偏爱一事,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 晏琳琅悄无声息退出人潮,回了枫华院。 她不难过,她只是有点失落。 晏琳琅还在局促不安等待“就读官学”的结果,晏心月占了嫡与长,便能大大方方学习传家术,被父母亲捧在掌心娇宠。 说不羡慕晏心月,其实是假的。 从前,晏琳琅一个人留在乡下,没回本家时。 每逢年节,总有小孩子经过她的府邸,在墙外一边放爆竹,一边大声议论:“这里住的小姐没有爹娘要,所以一直被丢在这里。” 桐花听到了,便会和门房一起赶跑他们,再焦急地安慰晏琳琅:“大爷肯定不会忘记二小姐的。” “我知道,爹爹只是太忙了。” 晏琳琅微微一笑。 因为晏瑾忙,所以没能及时赶来,救下母亲。 因为晏瑾忙,所以她被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许多年。 因为晏瑾忙,所以无论他多心狠,一招手唤晏琳琅,她就得乖顺地喊他“爹爹”。 晏瑾总有理由。 可是,晏琳琅已经不想认下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了- 已经过了十天。 晏琳琅都没来找殷无渡。 小郎渡支起窗门,冷风卷入,吹动他浓长的雪睫。 殷无渡不免冷笑一声。 某个人,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很快,青竹踏雪而来,虔诚伏跪,同殷无渡复命:“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将蛊虫下入晏舟嫡子的身体里。如您所说的那样,他会看到幻象,畏惧山兽,一月后蛊虫死于体内,幻术才会解开。” “如此一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御兽了。”殷无渡淡淡道,“尽够了。” “是。”青竹顿了顿,困惑问主子,“您下蛊虫,是为了帮助晏二小姐进入官学吗?” 毕竟晏舟膝下就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事,名额便多出一个,比起给其他房的孩子,晏瑾自然会抢夺这个名额给自家次女。 殷无渡错开眼,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竹晏潇潇,覆于墙檐,很有清幽之感。 他道:“不过是想挑起晏家的内斗罢了,再高超的蛊术,恐怕不能下了,毕竟百蛊渡谢家人,敏锐得很。” “属下明白了。” 青竹作势要走。 “等等。”他身影微动,却被殷无渡唤住。 小郎渡的手肘撑在木轮椅的扶手上,白皙指骨微蜷,抵在唇边,不动声色掩去面上神色。 殷无渡斟酌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给晏二小姐报个信,就说……她的东西落我这儿了。” “是。” 青竹迷茫地看了殷无渡一眼,却不敢再多问什么。 主子见晏琳琅,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在内。 嗯,晏二小姐,说不定只是足智多谋的主子手下,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而这个被青竹赞不绝口的冷面主子,此时不着痕迹翻出一朵珠花,捻在指骨间,无聊地把玩。 他蹙起眉峰,嫌弃呢喃:“真是……麻烦精。”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深冬,大雪连夜地下,无休无止。 整个院子覆上白绒,干净清幽。 快到年节,晏家各个小院都用浆糊贴上了新的深桃红色对联,红红火火,透着一股子温馨与欣喜。 唯有殷无渡居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挺翘的檐角连红纱灯笼都没挂,只在院内的廊庑底下点了两盏幽幽的石灯。 屋子里盘了暖身的地龙,殷无渡在屋里看书并不会冷。 若是往常,他定会把门窗都打开透透风。 然而今日,他思考了许久,还是关上了。 万一晏琳琅来找他,他并不想见她。 可仔细一想,哪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话,还会恬不知耻来找他? 她又不欠虐。 倘若晏琳琅真的来了…… 殷无渡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苍白,薄唇轻轻抿出一道线。垂首时,半张脸都隐在半干的如墨长发间,缄默不语。 她要是真的来了,他怎么办? 晏琳琅定是有所求,才会这样殷勤。 可他又能做什么。 殷无渡猜的不错,晏琳琅今夜确实来找他了。 她想入官学,要找到能借力打力击退二叔晏舟的点,那她就只能来寻殷无渡的帮助。 毕竟她初回本家,人生地不熟,唯一给她少喂一点闭门羹的人,便是殷无渡。 怕是小郎渡自己都不知道,晏琳琅所处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险恶多了。 桐花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气,对主子说:“小姐,下着雪呢,我们还要去找二殿下吗?” “找。”晏琳琅握了握桐花的手,“不过待会儿,你上后罩房烤烤火,我来敲二殿下的门。我猜他脾气这样硬,一定不肯轻易见我。” 桐花想到主子为了巴结皇子,要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心里八百个不乐意,“二殿下眼高于顶,说话还难听,小姐还是不要去理会他了!平白受那么多气。” “我没事的,我有自己的章程。乖,你听我的,好好等着。” “那好吧。” 桐花是个很听话的丫鬟,主子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 晏琳琅熟门熟路摸到庭院,不等青竹出面,她便轻轻喊:“青竹,我想见你家殿下,劳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隐匿于暗处的青竹诧异晏琳琅还敢来叨扰,他私心里其实也是希望有人能多陪殷无渡说说话。 于是,他没有阻止晏琳琅前进,转身回院子,隔门询问殷无渡:“二殿下,晏二小姐来了。” 屋内,殷无渡执着木梳通发的手一顿,指骨微蜷,喉结轻颤。 他本想说什么,却罕见地沉默。 为什么她会来…… 殷无渡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他没及时开口回复,青竹便以为主子是默许晏琳琅进出。 暗卫很快飞身落至晏琳琅面前,小姑娘冷得厉害,双手对插进厚厚的兔毛袖囊中,在雪地里滑稽地跺脚。 “主子没有阻你。”青竹看了晏琳琅一眼,低声道。 “多谢青竹兄弟。”晏琳琅聪慧,她明白青竹没拦人,代表殷无渡并没有下逐客令。 嗯?倒是稀奇。 晏琳琅饶有兴致地靠近了屋舍。 但,当她看到门窗紧闭的时候,心里无奈。 哦,她还是吃到了闭门羹,真香。 “咚咚。” 晏琳琅上前敲了敲窗:“二殿下,方便开个门么?” 屋内的少年郎放下了木梳。 他静默了一整晚,犹如供台上的泥像。偏偏有信善聒噪地祈求,要逼殷无渡开口,他只能被迫回应。 许久没讲话,殷无渡连口齿都变得生涩。 他说:“你回去吧。” 这一次,殷无渡没有恶言相向。 他实在没必要尖锐地刺伤晏琳琅,她又不怕疼,只会遍体鳞伤一遍遍爬起来。 很乏味。 晏琳琅不习惯殷无渡的友善,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落寞。 她忽然想和少年说说话,搜肠刮肚半天,讲出来几句:“殷无渡,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爬过山呀?你知道睡在绵软春草上的感觉吗?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我躺下的时候,繁星漫天,春风拂面,心境也变得辽阔了许多。”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大冬天说春天的事,也不在意殷无渡想不想听。 隔着门窗,晏琳琅的倾诉欲暴涨。 她絮絮叨叨开口,说了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场景。 红如火的夕阳,溪涧里的鱼虾。 无拘无束的日子,令人艳羡不已。 晏琳琅口中那么多有趣的景色,殷无渡都没有亲眼看过。 一时间,他发起了怔。 实话实说,殷无渡很神往,甚至连晏琳琅僭越尊卑直呼皇子名讳一事都忘记怪罪。 自打他腿上受了重伤,小郎渡就被囚在一架四四方方的木轮椅之上了。 殷无渡喜洁,伸手推动木轮椅的话,掌心难免会碰到滚轮上沾着的砂石,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静坐不动,任青竹带他出门吹风、晒太阳。 可是再如何走动,他也只是从这一个红墙琉璃瓦的宫阙,到达另一个四墙的宫阙。 他永远被囚在高墙牢笼里,一生被皇权监禁。 殷无渡也想外出看看的。 为了不拖累皇帝巡狩出行,为了让渡主与兄弟出游能捎上自己,他学会了虚与委蛇。 他要费很大力气,扮得乖巧听话。 这样,才有人肯捎带他一起上路。 在外人眼里极为轻松的事,对于殷无渡而言便是磋磨。 出门在外,他怕如厕不便,连粮食和水都不敢多吃、多喝。 忍饥挨饿倒是小事,他早早没了这些凡尘的欲望。 殷无渡深知,他不能成为累赘,唯有如此,才不会讨人嫌。 晏琳琅所说的事,是他曾在梦里想过,却从来做不了的。 不知为何,殷无渡开了口:“你在乡下长大。” 他了解她的事,他对她并非一无所知。 屋内忽然响起清润的郎渡嗓音,晏琳琅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 她忍不住靠近窗缝,对殷无渡说:“外面下雪了,好冷啊,我要冻死了。你也不想我和你说着话,忽然就没了气儿吧?你白天铲尸体也很累的!” 她野心勃勃,又想擅闯他的“禁地”。 殷无渡抿了下唇:“门没有上闩。” 意思是,她能自行入内。 晏琳琅没有世家淑女的矜持,她才不会找罪受。 于是,殷无渡话音刚落,便见雕花木门微动,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今日,晏琳琅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两朵黄蕊腊梅绒花,黛美桃腮,杏眼灵动,柳夭桃艳,模样十足俊俏。 殷无渡冷冷瞥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小姑娘还算有分寸。 进了屋子,阖上房门,她便止步于门后,没有更进一步。 只是,晏琳琅的知礼数也很有限。 才一炷香,晏琳琅觉得盘腿坐着膝骨疼,小心挪动纤细的指尖,把不远处的厚毯子揪过来,小心翼翼垫在腿侧。又一炷香,她似乎觉得腰脊靠着门板硌得慌,又试探性地挪了一个软垫抵在身后。 晏琳琅为数不多的敬重态度里,又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惹得主人家殷无渡太阳穴生疼。 他不由屈起指骨,揉了揉额,低声道:“你不要一副宵小做派,一直偷拿我屋里的东西。” 晏琳琅低头一看,她的膝上已经盖了厚厚的兽皮毯子,背后也垫了柔软的、熏过兰草香的靠枕,忍不住羞赧一笑:“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脸皮真厚。” 晏琳琅鼓了鼓脸,嘟囔:“谁让殿下把我留在屋外这么久,我受冻了,自然要您来补偿。” 她竟还会倒打一耙。 殷无渡挑眉:“是你不请自来。” 晏琳琅眨眨眼:“可是,二殿下也没拦啊。” 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便成了殷无渡的过错。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软。 不如让她冻死在院子里算了。 “你来找我,究竟想做什么?”殷无渡语气不善,仍旧厌烦她的聒噪。 “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我被殿下言语中伤,心里十分难过。”晏琳琅扯了下唇角,笑得有几分惨兮兮,“您身份尊贵,没有胆大的丫鬟婆子敢议论殿下。我不同,乡野长大,在晏家也还没我这样小小庶女的立足之地,如何能管得住悠悠众口。” 晏琳琅落寞地低眉。 她看似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微微垂头,半张白净的脸隐进暗处的模样,又有些惹人心疼。 晏琳琅是女孩子,脸皮薄,心思也纤敏。 和他扯上干系,她便让碎嘴的闲人摧毁了。 《论语》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殷无渡知道被人暗地里议论、讥讽的滋味。 韶秀的小郎渡指尖微动,浓密的雪睫轻轻眨了下,烛光照出他长睫的影子,犹如振翅的蝴蝶。 他似是从不曾说过这句话,第一次开口,略微青涩。 殷无渡说:“对不起。” 晏琳琅被他脱口而出的话震到失语。 为何不可一世的皇子会对她低头?他不该一直高高在上,面对她喋喋不休的问罪,气急败坏丢出几百两白银了事,抑或反唇相讥么? 殷无渡忽然做了一次好人,倒教晏琳琅怪不习惯的。 啊,这样可不行。 晏琳琅为难地说:“我的名声回不来了,道歉有用么?” 此言一出,殷无渡霎时间抬眸。 他那一双清丽的凤眼里满是错愕,唯恐晏琳琅真的昏了头,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郎渡唇红齿白,此时薄唇微启,忍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你……” 殷无渡的反常,也令晏琳琅情不自禁抬头,同他对视。 不得不说,殷无渡生得真好。夜里刚沐浴洗发,许是不爱烘发,柔滑的乌发没有束起,尽数拢于左肩,出锋狐毛领子圈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那样一副阴柔秀美的皮囊,比起俏丽的女子,有过之无不及。 晏琳琅不免畅想,殷无渡的容貌不像皇帝,应当肖似他的母亲,那他的母亲又该有多美…… 殷无渡定定看了晏琳琅许久。 倏尔,他还是磕磕绊绊问她:“你待如何?” 她胆大妄为,难道是想让他……负责么? 不知是不是晏琳琅错觉,她仿佛看到殷无渡的耳尖生热,绯红一片。 嗯?他怎么了? 晏琳琅不解,但仍旧按照自己的目的行事。 她恳切地道:“我想进官学。二殿下神通广大,还请您帮我一回,就当是对我的补偿。” 殷无渡:“……” 原来如此。厅堂外,公子小姐们笑谈京中趣事。 内室里,身着一袭云烟纹玄衫的殷凌轻掀开茶盏,凌冽的眉眼扫过底下那一名皇后派来的暗卫,低语:“我与二弟落水时,他险些溺亡也没用腿脚挣扎,若非晏家女赶来及时,他必死无疑。看来,他腿疾是真……这个奴隶养出的孩子,真成了废人。” 殷凌松了一口气,母亲总算能够放心了。 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如何同他争夺帝位? 看来殷无渡并非城府深沉,一直蛰居暗处韬光养晦,他是真废了。 暗卫了然。 他刚飞檐走脊要走,又想起皇后的嘱托,问殷凌:“娘娘托属下问您一句,晏家长女如何?” 殷凌想到他被人费力驮出寒潭,一睁眼便是一张担忧的女子脸,柳眉樱唇,温婉至极,心间一暖。 他颔首:“母亲的眼光不错。”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皇后提出的联姻一说。 暗卫明白了,自行离去,给皇后复命。 也是这时,珠帘一阵翻动,莲花画屏外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殿下,我等要去牡丹阁观鲁家的机关灯,您去吗?” 殷凌认出,这是晏心月的声音。 今日是八大世家里最擅机关术的鲁家灯会,许多世家小姐都会应邀过府庆贺,天家自然也要捧场。 殷凌点头,难得语气里带笑:“晏小姐相邀,我又怎会拂了你的面子,一同去吧,我让人备车。” “真好!” 厅堂一阵喧哗,一个个笑赞:“还是心月面子大,竟请得动大皇子出行!” 晏心月面对闺房密友的打趣,羞赧地道:“少开我玩笑!也是大殿下赏脸罢了。”- 八大世家各有所长,譬如鲁家便擅机关术。 听闻他们曾制作过无需人驱动的傀儡兵为天家征战沙场。 只是此术太过隐秘,非本家不得外传,晏琳琅也只是听说,无缘得见。 她不由想,那晏家的长处又是什么呢? 想来,她的父亲晏瑾也并不会把传家术交到晏琳琅手上,问也没用。 晏琳琅是庶出,刚回本家,名字还未曾记录于族谱之上,因此她没有资格参加鲁家的灯会。 而这一场盛况空前的灯会,定有皇家坐镇,她不想和殷凌撞上。 晏琳琅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很听劝,特别是母亲徐灵雨的话。 她抬头,望向漫天璀璨的繁星。 女孩儿弯起唇角,悄声说:“母亲,我活到十三岁了。如你所愿。” 她忽然想起,在这一座孤城似的大院里,或许也有另外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殷无渡腿脚不便,应当不会出府吧? 既如此…… 晏琳琅吩咐桐花,跑了一回灶房,又端来一碟点心与一壶花茶,乖巧地送往殷无渡的院子。 小院依旧寂静,门可罗雀。 唯有两盏供小郎渡温书的瓷灯散发黄澄澄的光芒。 晏琳琅这次学乖了,她站在离殷无渡十丈远的游廊处停下,青竹的剑都没来得及开鞘。 青竹瞥了晏琳琅和桐花一眼,飞身入内室禀报—— “二殿下,晏家二小姐……又来了。” 殷无渡今日以“湖水入肺腑咳疾渐重”为由,拒绝了鲁家灯会邀请。他去了只会扫兴,以及被世家子女们议论,倒不如留在府上。原以为无人打扰,哪里知道还有聒噪的蚊虫来烦他。 今日风大,殷无渡特地披了一件厚重的鹤氅,束了莲花玉冠,长长的、乌黑的发尾垂落肩侧,衬得雪肤更白。 他喜欢喝茶,眼下,一手与自己对弈,一手品茶,还算自得。 听到青竹的话,一贯下棋神速的少年稍稍怔住。 “她来做什么?” 青竹摇头:“属下不知,但人……放还是不放?” 殷无渡白皙修长的指尖捻着棋子,难得举棋不定。 他的唇缝微紧,思忖了许久。 眼风瞟见案上那一碟糕。 殷无渡棋子终于落下,姣好的面容也终于柔和了一些。他缓慢启唇,低喃了一字:“放。” 良久,殷无渡侧头,单手支下颚,凉凉地说:“我知道了,我会竭力帮你,就当是补偿。” 晏琳琅大喜过望,笑得明艳:“那我们今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你想得美。”殷无渡皱眉,“这事之后,禁止你再涉足我的院子。” “殿下好心狠啊。”晏琳琅嘟囔。 “对于厚颜无耻之徒,我不能客气。” 晏琳琅无端端被骂了一句,摸了摸鼻尖。 她看了殷无渡一眼,困惑发问:“不过殿下,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闻言,殷无渡一顿,凤眸微微眯起,衣袖下的指骨也立时收紧。 他做贼心虚,生怕晏琳琅看出什么。 幸好,小姑娘迟钝,只小声问:“是不是屋子里地龙烧太热了?” 殷无渡松了一口气。 “呵,算你有几分眼力。”他嗤笑一声,“退下吧,我乏了,要睡了。” “哦。殿下夜安。” 晏琳琅得偿所愿,不再打扰殷无渡。 她讨好一笑,退出门外,还细心帮殷无渡阖上房门。 聒噪的女孩子一走,内室立马恢复寂静。 殷无渡一如往常推动木轮椅,停靠桌边,睡前翻几页书。 夜晚静谧,唯有门窗外簌簌落雪的声音。 内室烛光跃动,爆出几星火花。 殷无渡不由侧头望去,瞥见门边上的毡毯,落了一支精致的珠花。 是绒布制的梅,他在晏琳琅发间见过。她粗枝大晏,把发饰留他屋里了。 殷无渡莫名心烦。他滚动木轮椅,上前捡起。 绒布易燃,殷无渡不喜屋内留有外人的东西,本想递于烛台一并焚烧了,如同从前晏琳琅写的字条。 恍惚间,他又想起小姑娘诉苦时落寞的眉眼…… 虽说她是满口胡言的小骗子,但真哭起来,应该也很闹心。 既如此,殷无渡稍作思忖,还是留下了珠花。 罢了,下次见面,他再还她。 【正文完结】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晏琳琅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她没有明说,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间休息”,还是不需要“做他们最重要的人”。 但这话听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经耐着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压抑着心虚,闻言神情也难看起来。 “胡说什么?” 他的眉宇拧起,盯着她苍白的面容,“琳琅,不要闹了,我知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浑身都不舒服,脾气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们日后再慢慢解决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重要的,应该是拜师大典吧。 “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我没事。”晏琳琅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师妹吗?” 季青林薄唇紧抿,眉宇皱得更紧,眸底晏情缓缓褪去。 “不行。”他说。 “为何?”晏琳琅笑了下,她轻轻歪头,一头乌浓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 “朱雀台上,难道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 季青林头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复情绪,但片刻,窗外传来悠长的钟鸣声。 白鹤扑棱棱翱翔天际。 是朱雀台上的拜师大典快要开始了。 季青林向来晏柔无懈可击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焦急,须臾,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琳琅,你太任性了。” 说完这句话,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径直起身,朝着门外走。 他一边推门,一边单手掐诀,挥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满咒文的禁制登时笼罩了整个房间。 “宫步阵?”晏琳琅视线落在明明灭灭的铭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来对付我?” 她条件反射调动全身灵力,想要冲破禁制。 晏琳琅咬了下唇角。他们并不知晓照夜神女携灭神箭下界时遭遇意外,神识被禁锢在一具极其羸弱的少女病躯里,因晏琳琅屡屡动用术法化解危机,某些不知情的玄门修士便将她划成了暴君同党,欲除之而后快。 晏琳琅方才动用了神力,身体正虚着,无法保证自己能在接住这一杀招的同时,还能护住周遭百姓不受伤害。 她正要动手,却闻身侧一声清澈的剑鸣。 李扶光目如寒星,眉间戾气翻涌,手中的扶光剑迸发出璀璨如日光的剑芒,剑气四荡,将飞来的流箭灭得干干净净。 待扶光剑再次飞回暴君的手中时,雪白的剑刃上已沾染了殷红的血迹。 晏琳琅早听说过,这把扶光剑只斩飞仙,不伤凡人。 扶光剑上的血,便是操控术法者的鲜血。 那是晏琳琅第一次见到李扶光真正的实力,从出鞘到回剑,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当之无愧的凡境人皇。 路边不少百姓认出了扶光剑,自然也认出了私服出行的大曦少帝。 他们俱是伏地跪拜,双肩颤抖,既敬又怕。 李扶光只是沉默着震去剑刃上的污血,收剑回鞘,而后冷着脸转身就走。 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快,晏琳琅下意识跟上,却听暴君低低道:“滚吧,你自由了。” 晏琳琅不解。 “滚,别再跟着孤。”暴君又重复了一遍。 晏琳琅能感觉到暴君的情绪起伏,如阴湿的暗流翻涌,冲散了方才在铺子里的一瞬难得安宁。 李扶光确实心情不佳。 他带晏琳琅出宫,本就是为了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树一个活靶子—— 晏琳琅近来风头正盛,已经引起了玄门的注意。将她单独放出来便能很好地引走玄门的眼线,不会再有人留意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明知如此,可真当晏琳琅遇到危险时,他的心中还是涌出了一股难言的燥郁。 “街上的百姓没事,我也没事。” 少女略微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清泉涤荡阴暗,“你在担心什么?” 李扶光仿佛被定住,忽的停下脚步,晏琳琅险些撞上他挺拔的后背。 过了许久,久到晏琳琅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站成一座雕塑时,少年冷戾的声音终于传来。 “孤刚登基那年,也曾想过要做明君,要做你们口中的好人。孤重用司天监以制衡国师,提拔朝中支持仙门不涉朝政的官吏……” “直到那天晚上,风吹灭了殿中所有的烛火,孤自睡梦中惊醒,摸到了龙床边那一颗颗血淋淋的、尚且温热的头颅。” “孤将它们捧至眼前,一个个摸索辨别:有孤的老师,孤的伴读,还有朝中那些支持孤改革的拥趸,他们的首级围着龙床摆了一圈,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孤。”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飞天遁地、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再将其打包送至监守严密的深宫?”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不得不疯。 少年暴君回过头来,凛凛寒风中墨发飞舞,癫狂一笑:“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杀不了孤,就会杀光孤身边的人。所以,滚。”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这桩阴暗沉重的过往。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晏琳琅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晏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晏琳琅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晏琳琅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晏琳琅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晏琳琅,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晏琳琅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晏琳琅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晏琳琅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如果说寻常人的经脉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应该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几片勉强连在一起。 向这样的杯中倒水,水只会溢出。 而茶杯则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朱雀台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复无益,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必须留在这。” 季青林没有察觉到电光火石间晏琳琅的反应,只当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转身便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待会同师尊一起再来看你。” 门再一次紧闭。 晏琳琅听见季青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让她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道声音响起:“是,季师兄。” 只有空青语气有点不自在:“季师兄,琳琅师姐她……不去观礼吗?” 季青林淡淡打断他:“拜师大典上灵力动荡,伤了她你担得起吗?” 空青没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走远。 晏琳琅靠在床头,身上还披着季青林送给她的高阶法衣。 她一把将法衣从身上扯下来,喘.息着靠在床头,好不容易积蓄的力气再次用尽。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 晏琳琅从被“父母”卖进林府的那一刻起,就是婢。 与修者用实力说话不同,主仆尊卑、上下有别,人族深宅里惯爱用这一套束缚说辞,林墨芝却对她用了“照顾”二字—— 莫非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晏琳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了弯,伸手勾住林墨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好呀,那我跟哥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见少年唇角缓缓勾起,手指弯起配合她拉扯两下,晏琳琅脸上笑得更灿烂了。 殷无渡啊殷无渡,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所渡情劫是她勘破死劫之法。 从前高立云端之上的神尊,所见众生皆为蝼蚁,还最是厌恶魔修。 如今投胎成卧病数年的药罐瞎子,与她这个魔尊见面不识,还这般轻信别人,不过区区几句好话,竟被骗得软了心肠? 太过完美,反而不真实。 跟着绿漪走出屋子,晏琳琅低垂着脑袋,眼中满是久违地兴味,这层温柔表皮之下,恐怕另有玄机。 一个弱者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府中管家也对他态度尚可,总该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手段。 正胶着之际,一脉清凉如潺潺流水淌过,温柔地包裹着她的元神,驱散炙热的焰火。 红莲业火熄灭,涌动的岩浆退回地底,连滚烫的风也温柔地蛰伏下来。 晏琳琅终于得以喘息,忙趁机打坐调养,静心修缮灵府,努力将火种的力量融合进元神中。 再睁眼时,赤红的岩浆火焰、奚长离的幻影皆消失不见。 她神清气爽地躺在客房的软榻上,入目便是斜穿入户的明媚春光,以及春光笼罩下,殷无渡那张闭目浅眠的缱绻神颜。 晏琳琅眨了眨眼睫,扭头看向自己枕着的那条结实臂膀,一顿,缓缓吸气。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妇人和孩童双双骇得仰面跌倒,面如土色。 那群纵容伴生灵兽恐吓平民的男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懂得自尊廉耻,此刻眼含热泪,手指几乎攥烂稚嫩的掌心。而母亲的眼里早已没了光芒,只惶惶然蠕动干裂的唇瓣,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儿是有灵根的,真的是有灵根的……” 旁边一位纤细清秀的锦衣小公子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仙门中人,怎可欺辱老弱取乐?” 男人把玩着金蛇,扫了锦衣少年一眼,满是不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宫家的小公子。你们宫家世代不一直是仙门走狗吗?怎么这狗养不熟,还朝着主人狂吠啊?长得倒是细皮嫩肉的,想必也通雌伏之术,不如你替他来伺候大爷们?哈哈哈哈哈哈!”云澜剑尊负手立于朱雀台正中,长眉紧锁,并未开口。 季青林脸色一白:“琳琅,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薄唇紧紧抿了下,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与师尊无关,我向你道歉。” 季青林以为晏琳琅是因为他执意阻拦她,甚至放话说有外人冒充她而生气。 他这一番低下姿态道歉,她总该被哄好了。 晏琳琅却一偏头:“你的意思是,师尊事先并不知晓我已经醒来?” 季青林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晏琳琅转头看向云澜剑尊:“是么?” 她姿态毫无尊敬可言,陆鸿雪忍不住怒喝一声:“晏琳琅,就算先前是误会一场,你又为何大闹四象峰?现在竟然还用这种语气同你师尊说话?!” 自始至终未开口的云澜剑尊却薄唇轻启:“我事先并不知情。” 周遭一阵喧哗。 这位大闹朱雀台的清丽女修,竟然真的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中,以身炼器加固封印,才免去魔头重回九州灾厄的晏师姐! 而且没想到云澜剑尊竟然当真对晏琳琅如此宠爱,就连被如此冒犯都毫无异色。 晏琳琅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弯眸一笑:“是么?我见师尊看见我,也未表现出几分惊喜。” 季青林脸色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琳琅没看他:“剑,不是你让他来取的么?”她看着云澜剑尊。 “彻底放弃我之后,你便打算趁我昏迷,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我的流云剑。之后,我若是醒不来最好,醒过来的话,也可以骗我说流云剑断在了寂渡渊,之后再给我铸一把新的。” 陆鸿雪一怔,下意识看向云澜剑尊:“师叔,她这是在说什么?您想夺走流云剑?” 云澜剑尊眸光冰冷,不置可否。 季青林觉得有些不认识他那位晏和的师妹了,他冥冥之中感觉,她此次不会随随便便善罢甘休。 他睨了云澜剑尊一眼,见对方并未制止,咬了咬牙承认下来。 “琳琅,只是一把剑而已,流云还是师尊亲手为你铸成的,就算他要收回去也无伤大雅。你为什么非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还三番两次顶撞师尊?” “大不了,我们不要就是了。”最后一个字落音,她于桌面下反转兰指,臂上缠绕的花枝金钏法器如活过来般,顺着她的指尖游走于地,借着人群和座椅的遮掩钻入朝那几个哄笑的男人影子中。 下一刻,那几个男人全像是被什么东西缚住般僵直不动,大眼瞪小眼片刻,瘦高男人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狠狠甩向旁边的同伴。 啪的一声脆响,同伴的脸高高肿起,惊怒道:“师哥,你这是作甚?” 话虽如此,他亦一脸惊恐地抡起左拳,狠狠朝瘦高男子眼眶砸去。 几个人木偶似的你揍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竟然就这么互殴起来。 店中旁观的修士想笑又不敢,俱是幸灾乐祸,憋得脸疼。 殷无渡自然瞥见了晏琳琅的那点小动作。 被抓个正着的晏琳琅眨眨眼,露出一个纯稚无害的笑来,仿佛一旁的混乱与她无干。 殷无渡微眯眼眸。做坏事嘛,他最喜欢了。 只闻一阵骚乱,隔壁那几只伴生灵兽俱是低吼起身,无端躁动,继而金雕突然怪唳一声,一个俯冲朝金蛇的眼睛啄去。 金蛇疯狂地扭动起来,瘦高男子亦是捂着眼睛痛呼一声。林墨芝点头,再次叮嘱,“你们跟牢,迷路了回不去、露宿街头可没人来找。” “绿漪姐姐之前迷过路吗?”晏琳琅敏锐察觉。 “阿琅真聪明,”许昌此时心情放松,难得说笑,“你绿漪姐姐前年便迷路了,害得我找了大半个夜。” 绿漪生气叉腰,“你们今儿怎么回事,尽挑我的倒霉事儿说,不如我也与阿琅说说你们的?” “咳,”许昌咳嗽一声,正色道,“该回了,主子,咱们走吧。” 林墨芝应了一声,拿着竹杖转身便走,许昌挥手,“快跟上啊。” 绿漪跺了跺脚,拉着晏琳琅跟了上去,“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别跑啊!” 四人笑闹着向清泓桥而去,他们是返回,原本看着过桥的人不算多,待行至桥中间时却被涌上此处的人群堵个正着。 此时人群正要去对面放灯,他们却是返程,不得已逆着人流行进,但四人难抵众人,不经意间便散开了。 晏琳琅被推挤着向后,绿漪突然被一波推挤逼离她身边,伸手去抓却又被挤着错过。 眼见晏琳琅被越推越远,不由惊呼一声,“阿琅!” 林墨芝在前面听见声音回头,白纱之下的双眼睁开,他忍住灯火刺眼,眯起眼仔细看去,那抹水蓝色身影已然淹没在人群中。 “许昌,阿琅不见了,我们回去!” 说罢,他当即顺着人流向前而去,许昌伸出的手臂被人群一挤没能抓住他,连忙跟了上去。 再说晏琳琅这边。 几日后,妆扮华美的照夜—— 也就是晏琳琅,乘着轿辇进了宫。 七年后的大曦皇宫一如既往地庄严宏大,只不过眼下已入秋,万物枯槁,更添几分萧瑟。 晏琳琅每过一道宫门,便可见上空的符文一闪而过,那是大曦国师留下的阵法,是保护,也是监视,偌大的皇宫中哪怕是飞进一只苍蝇、响起一声鸟啼,都瞒不过仙师们的耳目。 据说前任国师退隐,现在的国师乃是他的弟子——今上的同胞兄长,李暝。 然世人皆知,李暝从小便是皇室放在玄门中的质子,未有实权,只是空顶着国师头衔的吉祥傀儡罢了。 至于皇帝李扶光,那就更荒诞了。 听说他生性暴虐、反复无常,好美人且男女不忌,后宫中妖童美妾不计其数,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稍有不悦便动辄打骂杀人。那些美人鲜少有能活过半个月的,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首被抬出寝殿,成为地宫下的巨兽磨牙的口粮。 即便如此,各方势力也还是会出于这种目的争相进献美人,以求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 天道神女早在入宫之前,便将曦朝上下的现状调查得清清楚楚。 下轿辇步行,晏琳琅与其他两位官家秀女一同朝饮光殿走去。 迈着小碎步的宦官在前方领路,不时回头叮嘱:“前两拨秀女已经面过圣了,没一个能入陛下之眼。待会你们进去,千万要谨言慎行,能不能活着迈出这道门槛,就看诸位娘子自个儿的造化了。” 几人刚行至丹陛前,就听殿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笛声。 那笛声原是极美的,晏琳琅一听便知吹奏者绝非普通乐伎,而是颇有修为的音修。只不过一首曲子吹得断断续续,似是内海空虚。 忽而笛管似被什么黏腻的液体堵住,发出一声走调嘶鸣后,笛音戛然而止。 不稍片刻,几名内侍抬着一个口鼻溢血、面色纸白的女修出来,沉默而熟稔地处理现场。 音修奏乐或惑人,或清心,但无一例外会消耗自身灵力,演奏的曲目才会如仙乐优美动听。 这名倒霉的漂亮音修,便是生生耗尽灵力而亡。 同行的两位贵女已是面如菜色,胆小的那位更是抖如筛糠。 “此女略会些九流幻术,昨儿便在陛下面前吹嘘自己能吹出太平盛世,于是陛下便让她吹了一整夜的‘太平盛世’。” 带路的宦官压低声音,“万望几位娘子引以为鉴,在陛下面前可要懂得藏拙啊!” “人呢?!” 殿中传来一声年轻而不耐的男音。 宦官立即使眼色,将三名秀女带入殿中。 见到高坐龙椅中的那道玄衣身影,照夜神女有一瞬的怔神。 天下之主,凡境人皇,天命魔种……竟是一个尚未及冠的俊美少年。 以凡人的年纪来看,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眉发极黑,肤色极白,衬得那薄唇也像是吸足了鲜血似的绯红。 少年帝王玄色鎏金的大袖厚重铺展开,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撑着脑袋,霜白而瘦长的食指轻轻敲点额角,浓密的眼睫落下厚重的阴翳,似是精神不济,又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俊美之余更添几分生人勿进的阴鸷狠戾。 然而当他缓缓打开眼睫时,满身阴郁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眼型很美,美到近乎危险。 “又来几个不怕死的。” 暴君心情不好,连带着语气也喑哑凉薄,抬手朝其中一名秀女一指,“说说看,你都擅长些什么?” 那名秀女吸取了前车之鉴,咽了咽嗓子谨慎回答:“回、回陛下,民女自幼幽居深闺,鲜涉世事,除了认识几个字,未曾习得什么技艺……” 暴君冷冷道:“拖出去。” 几人深知必有高人插手,不敢再逗留,挣脱束缚后便没命似的争相逃去。 晏琳琅望向岿然不动的殷无渡,满眼看穿的狡黠:“你干的?” 殷无渡亦是满脸纯良,晃了晃葫芦道:“他们太吵了,扰了本座雅兴。” 晏琳琅了然地“哦”了声,勾勾手指,法器重新化作花枝金钏绕回她霜雪般的臂间。 店门外,看热闹的修士一哄而散,唯有那名姓宫的小公子走上前,搀扶起那对惶然不知所措的母子,又赠了一些吃食,一块玉佩,让那孩子愿意的话就北上去找陵泽宫家收留。 晏琳琅打量了那小公子一眼,颇具兴味地弯了弯眉眼。 这小公子生得像个不问世事的纨绔,倒有副急公好义的热心肠。 不多时,云舟便停在了玄霄宗主峰——沧澜峰玄霄殿前。 晏琳琅跟着人群身后走下云舟,林墨梅、林墨兰和林墨竹被来自飞琅城的少年少女们包围,拱卫着走在最前面,一时未发现晏琳琅。 除了他们十几人,空地上早已站着几百人,应是其他地方通过测试的人。 刚刚站定,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快看!” 只见碧空之下,一众修士脚踏灵剑御风而来,身姿潇洒风流,为首一位青年头戴玉冠气质沉稳,有不怒自威之感。 他们自灵剑缓步而下,行至众人面前。 虞芷、云星华和顾淮等人皆拱手行礼,齐声恭敬道,“参见掌门。” 叶玺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你们此行可还顺利?” 虞芷上前一步递上名册,恭敬道,“回禀掌门,这是我等此次在人界收录之人的名单,其上共十三人,还请掌门过目。” 叶玺打开翻了翻,笑着点点头,又将名册交还给虞芷,语气和善,“都进来吧,就等你们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退回来问道,“顾淮呢?” 顾淮急忙从后面窜出来,喊道,“师尊,我在这儿呢!” 叶玺瞪他一眼,沉声道,“出去一圈儿还是这个跳脱样子,还不快随我进去。” 顾淮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跟在自家师尊身后进去了,其余人也陆续跟着师尊走了进去,只留下几个维持秩序。 晏琳琅眼神一转,便看见云星华和虞芷一同跟着一位女修士进去了,不知是哪位峰主。 待诸位峰主和亲传弟子们都进去后,一位面容三十来岁的男子才例行公事般叮嘱道,“掌门你们刚刚都见过了,其余十二位乃是内峰峰主。” “我是内门弟子谦修,你们入宗门后可唤我一声师叔,”他轻咳一声,神情整肃,“修真一途天资固然重要,但心性才能决定你可以走多远。过会儿你们都会进入幻境测试心性,若是测试途中表现好、被哪位峰主看上收做亲传弟子,那你们才真是一飞冲天了。” “若测试失败,无论你天资如何,就只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豆大的眼睛扫视一圈稚嫩的少年少女们,“听明白了吗?” 他说了许多,却没说这心性要如何测试、又有什么试题,有人好奇问道,“仙师,心性要怎么测啊?” 谦修神秘笑笑没有回答,转身挥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边走边说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都在殿外等着,听到我叫名字再进来,明白吗?” “明白。”众人震声答道。 那瘦高少年见谦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撅了噘嘴再没说话。 大殿宏伟宽阔,很难看清殿内情况,众人伸长了脖子,只能看到一个比人都高的巨大水镜立在殿中。 等了没一会儿,谦修就喊了第一个名字。 晏琳琅倒不担心测试心性,左不过是设置一些障碍,看看进入其中的人会做出什么选择罢了。 她唯一在意的,是剑尊殷无渡。 之前在云舟上时,她曾旁敲侧击问过云星华,得知殷无渡已经闭关多年,上次出沉流峰还是百年前曾有邪魔肆虐人界,他携众峰主前往除魔。 依照云星华所说,殷无渡闭关这么些年,出关之日遥遥无期,莫说引他动情,她连面都见不上,谈何动情? 即便等到殷无渡出关,她进入玄霄宗也不过是个小小亲传弟子,如何能与高高在上的剑尊多加往来,难道她真要在这玄霄宗耗费数百年,直到成为一峰峰主才能与他说上话? 况且听云星华描述,殷无渡生性冷情、不苟言笑,执掌玄霄宗法度诫律,弟子犯错被带到诫律堂受罚时,或许能见他一面。 曾经有个喜欢殷无渡的女修试过这法子,故意犯错去了诫律堂,一道蕴含雷法的鞭子下去,当即断了情根,从此之后改修无情道。 这法子听起来荒唐,如今对她来说,反倒是最快的。 季青林又看一眼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是醒还是昏迷的纪宛晴,眸光沉痛:“前因后果我已经与你解释过,琳琅,无论你如何想,她已经是你同门师妹。” “她如今才二十五岁,本应是鲜活的年纪,却饱受折磨,只有你流云剑中云灵能救她。你就为了一时逞强好胜,不顾同门之谊,眼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处在话题正中心的白衣少女指尖微微弹动了一下,但很快又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季青林一脸失望:“你看,她已经虚弱至此,你忍心吗?” 晏琳琅觉得好笑:“你问我忍不忍心?我倒想问你怎么忍心。她身体为何会如此虚弱?你敢说一切都只是意外,你和师尊从头至尾都毫不知情?” “依你之言,只有我的流云剑能救纪师妹,但我先前问过你,若要你交出凌云剑你肯不肯,你却不愿正面回答。” “如今似乎我不交出流云便是见死不救的恶人,可真正让纪师妹濒死的究竟是谁?” 季青林脸色一冷,语气也沉下来:“师妹,慎言!” 这一回连“琳琅”都不叫了。 晏琳琅笑了:“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吗?” “十年前你救下她,与师尊一同发现她体质特殊神魂不稳,眉目又与我有几分相似,所以动了想将她用作我日后肉.身的念头。” “你们将邺火渡入她体内,日日夜夜灼伤她神魂,可就在她将死之时,最后反而舍不得了。” “你们夺她肉.身救我,现在又夺我灵剑晏养她的神魂,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留我和她一身伤痛沉疴,你们却依旧光鲜亮丽,享誉八方。” 晏琳琅冷笑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季青林忍不住道:“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故对我和师尊咄咄逼人?!琳琅,这世上最不该这样对我和师尊说话的人,便是你。” “为了我好?” 晏琳琅分毫不为所动,轻笑,“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求你们为了救我而害人性命。”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指尖又是一动。 晏琳琅敛眸扫她一眼。 她知道纪宛晴醒着,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装晕。 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晏琳琅不想深究,也不再理会她。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厚厚的羊毛毡毯上摆了一个漆黑的小瓮,瓮里时不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像是有虫子打斗。 晏琳琅看得津津有味,脖颈上忽然一片冰凉,像是一滴水落进她的衣里。 晏琳琅纳闷,不由朝天望去。 这几天没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来的水滴? 正当她郁闷的时候,殷无渡忽然喊了一声:“小琅,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众喊她的名字,还是亲昵的“小琅”。 晏琳琅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轮椅,悄悄问:“你怎么忽然喊我‘小琅’?我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闺名,怪难为情的。” 殷无渡冷笑:“你以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发现吗?” “也是哦!”晏琳琅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殷无渡面无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头,靠近我。” 他说话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红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语句里的内容,却很引人遐思。 晏琳琅无措,但她深知殷无渡不会做无用的事。 本着对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郎渡的信任,她还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顺从地接近殷无渡。 小姑娘倾过雪白的长颈。 晏琳琅很听话,她把头埋得更深,纤细的颈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诱人磋磨。 发髻间垂落的两条缠枝兰花纹绦子,卷入女孩儿微敞的衣衫后领里,渐渐深入脊骨暗处。 幽幽的桂花香随风拂来。 殷无渡几乎是瞬间想到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的那一块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木樨花。 殷无渡指骨微紧,错开眼去。 他认命似的闭上凤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脑勺。 炙热指腹,堪堪触上细理雪肤的一瞬间,晏琳琅轻轻颤抖。 殷无渡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消失无踪。 晏琳琅的长睫微动,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蜘蛛出现她的面前。 晏琳琅不解:“这是什么?” “迷魂蛛。”殷无渡以长指衔着毒蛛,当着她面,夹爆了毒虫。 一时间,汁液四溅。晏琳琅端起香甜的糕点,讨好地奉给殷无渡。 “殿下,你能教我吗?我不在意你如何学会的驯兽术,但我想学一点皮毛,一点就好。” “好啊。”殷无渡没有接晏琳琅递来的糕,却把话说得极其爽快。 他忽然出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晏琳琅不由凝望眼前这位单手支着下颚,一脸傲然的小郎渡。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殷无渡还有后话:“要我帮你,你也该给我一点好处?” 晏琳琅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处呢?十份我亲手蒸的甜糕怎么样?” 她在装疯卖傻。林墨芝从前遭遇了什么,晏琳琅只能从仆婢们私底下的议论中得知一二,但这些流言之中真相难辨,十分之中有一分是真就不错了,更遑论拼凑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别扭性子。 心防深重、冷漠多疑,面上温和、背地狠心,瞧着本该是个冷心冷清的黑芝麻馅,却又格外重情护短,会为了手下人报仇。 这样的人,在明晰真相之后,绝不会放任她就此死去,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而死。 只要她活着,之前受欺负时林墨芝的冷眼旁观,都会转为对她深深的愧疚,直至交付真心。 晏琳琅忍着痛摸了摸手掌上的细小伤口,已有结痂的迹象,看来她昏迷有几日了。 突闻屋外脚步声自远而近,轻碎且急促,一听便知是绿漪。 “吱呀——” 日头初生,天色已然大亮,绿漪端着汤药刚推门进来,便见晏琳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自己,顿时惊喜地唤了一声,“阿琅!” 她声音清亮,晨间寂静,瞬间便传到了隔壁屋子,正翻账册的和在侧服侍汇报的另外两人也听见了,动作俱是一顿。 绿漪顾不上其他,快步走了进去,将黑漆漆的汤药放在床边小桌子上,笑着附身,摸了摸晏琳琅的额头。 “好好好,终于退烧了。” 她拿过一旁的靠枕,小心扶起晏琳琅,随后揭开被子看了看缠着纱布的伤口,满眼心疼问道,“还疼吗?主子说这伤药既有助于恢复、又能止痛的,你若是疼就吱声,我换药时多帮你抹点。” 绿漪絮絮叨叨许多,见晏琳琅仍盯着她不说话,顿时急了,“你倒是说话呀!疼了?渴了?饿了?还是想吃点果子什么的?我这就给你去弄。” 晏琳琅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对着绿漪期待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呀?”绿漪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关心则乱,根本没往旁的方向想,“天级定魂丹你都吃了,还能出什么岔子啊!哎哟急死我了!” 定魂丹?还是天级的。听到考官宣布后,其他魔族都惊讶的看着这个小姑娘,考场里真有炸弹,她和幻魔说的话是真的! 能洞察他人心里的秘密,在场魔族认为她身上寄宿了一只幻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听到她和幻魔的心声对话,但他们默契地觉得,还是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为好,要是不小心惊扰了她,可就要错过考场埋炸弹这么重大的消息了! 而且她刚才说什么?考场内是一片独立空间,四面都是山壁,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小草和野花。 晏琳琅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没看见心魔在哪里。 难道心魔是隐形的? 正想着,面前出现了一套桌椅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他潦草的翻阅着手里的文档,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晏琳琅,你这个策划案不合格,给我重写!” “还有500页PPT呢,怎么还没做好?” “这个月的绩效你不想要了?” 对对对! 就是这个味! 心魔果然是懂她的! 一听到策划案和PPT,晏琳琅已经开始心梗了,这简直比在魔界做卧底更可怕!她两眼翻白,眼看就要心态崩溃。 忽然秃顶男惨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一具干尸从上方垂下来,在秃顶男面前摇来晃去,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他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屁滚尿流。 晏琳琅抬头一看,她就站在魔城的城门口,而主管在城门边摆了一套办公桌椅,看起来画风和晦暗又魔幻的魔城格格不入,就像游戏里的一处贴图错误。 而且他还被干尸吓得满地乱爬,看到这一幕,晏琳琅只觉得好爽好想笑。 ……不对。 她是来找崩溃的,不是来爽的。 她蹲下身,“主管,你再接着骂我两句?” 桌下的主管抬起头,却变成了令长老的脸,“你这个仙盟奸细,本长老今天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周围响起同事们的窃窃私语。 “主管怎么了?” “主管他好像疯了!” “他是不是看电视剧入魔了?” …… 晏琳琅抬头一看,她又回到了前世的办公室,这回场景对了,可主管却变成了令长老,他浑身扭动了一下,对着她抛出兰花指加媚眼,“我怎么会骂你呢?小黏人精~” 晏琳琅:啊,我的眼睛! 画面一闪,又变成了魔城门口,主管还在桌子下方蛇形扭动,晏琳琅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为什么本来很可怕的两件事混在一起就完全不可怕了? “好好笑啊,哈哈哈!” 不知道她的笑声触发了什么开关,眼前的场景就开始抽搐起来,一会儿是办公室里扭动的令长老,一会儿是魔界街头满地乱爬的主管,这种快速切换带着奇特的节奏感,晏琳琅好像在看什么鬼畜特效现场,笑得更加停不下来了。 “快、快让我想点悲伤的事!” 要多吃瓜?按照规则,第一关考试是可以组队的。 殷无渡冷嗤一声:“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实话实说,为了在殿下这边学到传家术而失去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是亏本买卖。”晏琳琅又坐回软垫上,慢条斯理喝茶汤,“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晏琳琅放完了血。 殷无渡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划开一刀。 “你……” 晏琳琅看着殷无渡的动作,目瞪口呆。 “别吵。”他嫌她聒噪。 直到殷无渡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这才命青竹取伤药给他们两人包扎。 晏琳琅心情复杂,她有点看不懂眼前看起来孱弱的美少年了。 殷无渡无视晏琳琅探究的目光。 “过来。” 他勾勾手指,招来被主人摔疼了,正窝在屋隅角落伤心欲绝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来,忽然身体腾空,被殷无渡猛然丢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兴奋地斯斯,又忍不住对殷无渡吐舌信子,表示欢喜。 可她想不明白:如果殷无渡真的想忘记一切,什么都不用做即可,飞升成神后自然会被天道散去记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冒着风雷崩摧的危险赶赴浑天仪中? 况且记忆和灵魄相连,硬生生将完整的记忆剥离,无异于用刀将身体的某个器官一寸寸剜除。 这种痛承受一次已是极致,再来一次,他是疯了吗? “这发起狂来就伤害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晏琳琅轻喟一声,毫不迟疑地打开浑天仪,飞身进入流光中。 浑天仪中是另一番景象。 一片虚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散发淡淡荧光的回忆画面如潮水般掠过眼前,转瞬将人吞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大师兄救我!”院落清幽,梨树无声伫立。 少年一袭青衫立于树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驳。 凌云剑鸣尖啸,他于风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阵风过,画面似流沙滚动发皱,拂乱一池幻象。 男人依旧一袭青衫,单手提着凌云剑,静立于对面。 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却不再染着笑意,凝望着她时,俊逸的五官写满了无声的焦躁和心虚。 梨树未开花,深褐色的树干在冬日间更显寂寥。 从前的百般疼爱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晏琳琅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紧了流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唤回她的神智。 晏琳琅不欲与季青林争辩,转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懂她的自然会懂,不懂她的,任凭她如何剖白都不会明白。 她没必要多费口舌。 但季青林分明已经赶去了朱雀台,朱雀台并不在落云峰上,以季青林如今的修为,应当无法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他主动赶回来,定然有他的原因。 季青林话音微顿,脸上浮现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确是有其他事情才会赶回落云峰的,但是没想到刚一赶到便遇见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打岔竟然忘记了初衷。 直到晏琳琅主动开口询问,他才恍然回想起来。 但想到他真正的来意,季青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眉间紧锁,视线无声落在流云剑上,抿唇不语。 晏琳琅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为流云剑而来?”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静,语气很淡。 季青林的反应却比她这个将要被夺本命剑的人更大。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嘶哑,显然是心神震荡。 “琳琅,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琳琅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预设她一定会想些什么,而且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但这一次,季青林没有想错。 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流云剑。 剑就是剑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剑,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这一点,晏琳琅心知肚明。 她知道季青林也心知肚明。 但季青林不会主动做出这种选择。 晏琳琅眸底一片冰凉:“是谁让你来的?” 季青林神情稍有些僵硬,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抹晏润笑意。 他软着语气接着哄她,却没有直接回答:“琳琅,没有什么谁。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晏琳琅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半分没有被他扰乱心神。 她眼神坚定,不偏不倚盯着季青林:“是师尊让你来的。” 语气间已十分笃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