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络》
3. 第 3 章
时间是流动的,宋宜年是静止的,她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许多。
她听到身后传来椅子腿擦过地面的声音;书包和桌面接触,发出闷而小的响声;梁颂脱掉外套,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地响。
不可以再这样了,宋宜年在心底悄悄和自己说,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用力将笔尖按在纸张上,随便写了点什么,强迫自己回神。
好在这招有效。
她逐渐忽视了身后人的存在,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手臂下方的本子上。
可她低头看了本子上字迹,脸上“轰”地烧了起来,刚平静的内心,又乱成了一团。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大力地用笔将本子上的字划掉,直到划得什么都看不清了,才长出一口气。
她不知不觉,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名字——梁颂。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刚听到他的名字。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搓了搓脸,再三告诫自己要专心,然后逐渐投入学习之中。
上课铃声响了,老沈抱着大保温杯,孜孜不倦地嘱咐了一些“要收心,好好上课”的话,然后离开了教室。
他们今年高二,即将要进行会考,会考之后就要开启高考总复习。
开学后的第一节课是语文,大家显然心不在焉的,手撑着脸,转这笔,眼前看着黑板,思绪神游物外。
往往这时候,宋宜年都是最专心的,今天却有点注意力不集中。
“看来今天大家还没心思学习。”
人到中年但仍旧十分优雅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走了一个来回,高跟鞋敲着地面嗒嗒响:“连我们宜年都开始走神了。”
宋宜年语文好,并且是理科班里为数不多爱学语文的,语文老师随意一打趣,许多同学都看过来了。
此时,梁颂是不是也在看自己?
宋宜年低下了头。
“既然大家没心思上课,那我们就不讲书本了,”语文老师合上了书本,将目光放在梁颂身上,“我们请新来的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回到梁颂身上。
梁颂没什么表情的起身,重复了一遍最开始进教室时的话。
这是在语文课上,语文老师自然不肯这么久放过他:“梁用作姓氏很常见,那你是哪个颂?”
梁颂的嘴角向下压了压,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颂椒添讽咏的''颂''。”他的声音稍微有些低,敲着宋宜年的耳膜。
同学们听到这个回答,逐渐面面相觑,爆发窸窸窣窣地谈论声。
这年头,在这座小县城里,家里人往上倒三辈都是农民,谁听到过这么文艺的自我介绍。
宋宜年把这句诗反复念了两遍。
这样的介绍对于同学来说有些超出了,但语文老师却来了兴趣。
她朝梁颂招招手:“来,你上来把这句诗写一下。”
梁颂起身,走到讲台前,留给大家一个高挑瘦削的背影,肩膀平直,像是大雪压不垮的松柏。
他拿起一只粉笔,手臂微微用力,在黑板上留下一排字。
他的字是练过的,笔锋遒劲有力,又潇洒自如。
他写完,放下粉笔。
语文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正月出生的吧?”
梁颂:“嗯。”
“老师,你怎么这都知道,不会是随便说的吧?”张琪吊儿郎当地问。
“当然不是,”语文老师拿起粉笔,在“颂椒”两个字下面画了一条横线,“这是古代古代农历正月初一用椒柏酒祭祖或给家长以示祝寿的词。”
语文老师看向梁颂,满眼是笑:“想来你的父母很欢迎你的到来,期待你岁岁康健,长命百岁。”
梁颂仍旧在笑,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已经从唇角消失了。
语文老师示意梁颂先回到座位,然后在黑板上又写下了一句诗句——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语文老师:“大家知道上官婉儿吗?”
底下一片懒散的回应:“知道。”
语文老师:“这句诗是太平公主给上官婉儿写的墓志铭,意思是,希望千万年后,这个世界上,仍旧有人歌颂你。”
高中语文需要很多知识积累和很高的理解能力,语文老师虽然不讲课本上的内容,但此时正是在教大家积累文学知识。
坐在教室里,那些知道学习的同学们已经拿出本子开始认真记录了。宋宜年的字很好看,她誊写下来这句诗,对着看了看。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这里也有她的名字。
八个字里重复两个字,并不算有什么困难,可宋宜年从心底里冒出了小小的惊喜。
像是捡到了一枚苹果,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有她小心翼翼地在怀揣着。
今天是返校第一天,第一节课时间被占用,课程是从第二节课开始上。
对于绝大数理科生而言,漫长的语文课过后,是长长的大课间时间。
开学第一天,课间操还没恢复,随着一声下课铃响起,教室直接变成菜市场,大家开始乱吵乱叫。
同桌叫薛敏阳的女生去上卫生间,乔思瑶立刻黄雀在后扑了上来。
“乐乐!”
宋宜年还没适应她的一惊一乍,被吓了一跳。
她淡定又心虚地合上语文摘抄本,看向乔思瑶:“你作业补完了?”
乔思瑶撇了撇嘴:“补不完了,不管了,要杀要剐随他们便吧。”
“反正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我爸我妈年纪也大了,也生不出二胎了……”
就在乔思瑶这番“大逆不道”的演讲正在发表的时候,宋宜年听到身后的椅子响了一下,她稍稍将视线放到过道上,就看到梁颂逐渐走远的衣角。
“乐乐?乐乐!”乔思瑶喊她,“你怎么又发呆啊!是不是学傻了,你还没谈过恋爱呢。”
宋宜年脸上一阵红,佯装生气道:“能不能不要总说这些……”
乔思瑶今天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朝她吐了吐舌头,然后转身跟身后的张琪说话。
“你的新同桌,你们认识了吗?”
张琪去年的同桌今年去参加艺术类集训,不在学校了,今年新转来的梁颂就成了他的新同桌。
张琪闻言努努嘴:“人家也不爱说话啊。”
听到他们在这里八卦,陆陆续续就有同学围了过来,大家一边打听新同学的情况,一边交换自己手里有的情报。
在这座小城市,不是大家互相认识,就是绕两个圈子,就能遇到认识的人。
梁颂转回来上学的消息,不只有乔思瑶一个人提前知道。
大家对这位新同学始终是充满了好奇,这份好奇里窥私欲,和一点点暗地里的比较。
“他爸好像是清华集团的老总,家里生意很大呢,好像在京城都有产业。”
“我怎么听说钢厂是他家的,他家还造汽车。”
每个人得来的消息貌似都不一样。
倒是张琪在一旁说:“哎呀,你管人家是干什么的?人家有多少钱又不给你。”
“不过他确实挺有钱的,你们注意到他穿的那件羽绒服没?”张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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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说话就跟讲相声似的,还有抑扬顿挫,故意卖了个关子,“那件羽绒服得七八千呢!”
七八千,在这座小城市里,是宋宜年爸爸妈妈两人加起来一个月的工资。
优等班里不乏家境富有的学生,但七八千无论对谁,也不算一笔小钱了。
有个烫着头发的男生眼睛一横,嘴巴不屑地歪了我,出口成脏地骂了两句:“谁知道他穿的是真的是假的。”
“……”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间,乔思瑶带头翻了个白眼,然后拉着张琪继续八卦:“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转学回来了?”
从大城市往回转学,这事儿无论在哪儿都算得上稀奇了。
张琪不知怎的,别人问都行,一到乔思瑶这儿就变了脸。
被问烦了似的,一屁股坐下来,摔着手里的书:“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他不就完了,有必要来问我么!”
他的脾气来得太快了,乔思瑶懵了一下,也跟着气了起来,用力推了一下他的桌子。
张琪手疾眼快,连忙将桌子扶稳,可桌子的余震影响到了他的同桌。
梁颂桌面上为数不多的书本掉了下来,一支油性笔咕噜噜滚落。
张琪抿了抿嘴,咕哝一声:“你怎么见到好看的男生就喜欢,见一个爱一个。”
“你说什么?”乔思瑶气得眼眶通红,伸手朝张琪肩膀上打了一巴掌,“你有病吧。”
张琪却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
气氛霎时间有些尴尬,宋宜年本来还装作写东西,看到两人闹成这样,也顾不上在八卦里拼凑梁颂的生活背景,连忙起身将乔思瑶拉住了。
“张琪,乔思瑶不是这个意思,新同学来了,大家只是好奇,你是他的同桌,所以多问了你几句。”
她又安慰乔思瑶:“张琪肯定也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要管新来的同学到底家境如何,为什么转回来了。”
宋宜年有一贯的好学生做派——遇事打官腔、和稀泥。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让好朋友之间吵架,可在这套说辞之下,是她真实的敏感和笨嘴拙舌,还不如不表现出来。
“大家都是同学,要看成绩说话。”
话音落下,她感觉大家都静了静。
有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宋宜年意识到什么,后背瞬间僵硬了,她转过身,就对上一道毫无温度的目光。
梁颂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她。
嘴角若有似无地上翘着,有几分冷冷的讥诮。
教室里安静了。
围在一起的同学似乎觉得尴尬,鸟兽归林似的散开了。
乔思瑶抹了把眼泪,闷闷走回座位,张琪低头转着笔,仍旧憋着一股气。
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她今天是真倒霉,明明不是自己起的话头,也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但最后的“在背后胡乱议论同学”的帽子还是扣在了自己头上。
梁颂顺手带上了门,走廊的寒气隔绝在外面。
他没有发火,甚至是没有任何表情地朝座位走了过来。
宋宜年抿了抿嘴,匆匆低下头,刚好看到躺在地面的书本。
她弯下腰,准备帮梁颂捡起来。
她刚伸出手,指尖却覆盖了冰凉的温度。
原来梁颂也低头捡书,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
梁颂稍稍抬眼,用平淡的、毫无波澜的目光看她,宋宜年受惊似的收回了手。
“谢谢。”头顶传来男生没有什么温度的道谢。
这声“谢谢”,愈发令宋宜年摸不清状况,一颗心七上八下。
4. 第 4 章
同学们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一幕。
脸上有种尴尬的担忧,还有事不关己的好奇。
上课铃声适时地响起,大家顺理成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试图结束这场尴尬的闹剧。
后排传来不屑地轻哼:“装逼。”
声音不大不小的,但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教室里,足以钻进大家的耳朵,攫取大家的注意力。
发出声音的是那位烫着头发的男生,名字叫孙川。
他是班里的关系户,平日里就拽得不可一世,但不怎么和同学们犯冲,今天倒是不知道怎么了。
梁颂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头,拾好掉落在地面上的书本,起身淡然地朝后排望了一眼。
他的眼神犹如融雪天气窗檐下的冰棱般冷然,也如暴雪天气一般冷淡。
置身事外似的,看向孙川。
在高中时代,此时的冲突绝对可以引起班级里的一级响应。
大家窸窸窣窣地翻开课本,表面上准备上课,实际上眼睛和耳朵都跟随着两人在动。
好像只要宋宜年在两人的对峙里稍稍走神——
她注意到梁颂手上的化学书,书皮烂了一块。
不知道是发书的时候倒霉地分到了坏书,还是乔梦瑶发脾气给他的书弄坏了。
他自然没有留意手上的书本,轻飘飘地将它搁在桌子上,同时也收起看向孙川的目光。
明明是他先放弃对峙,可那绝对不是服软的态度,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漠然。
孙川火气更大了,暴躁地踢了踢桌子。
桌腿在地面上刺啦响了一声,恰好化学老师推门走进教室,不耐地看向他:“知不知道都是上课时间,还在闹什么?”
孙川莫名被吼了一通,咬牙“嗤”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恨一般,起身踢了踢椅子,拎起外套离开了教室。
冲突的余波很快掩盖在化学老师滔滔不绝的唠叨中。
宋宜年坐在梁颂前排,天知道她多想立刻回头和他解释,自己没有在背后讲他的八卦,还有那本被撕破的化学书,她可以帮他换一本。
可是她不能。
她是好学生,不能随便回头讲话。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对梁颂开口。
化学老师的话就像念经似的,一直在她耳朵里打转,没有半个字进脑子。
一节课都有些浑浑噩噩。
铃声一响,宋宜年直接起身,要去政教处问负责教材分发的老师有没有多余的全新《化学必修四》。
像政教处这种对于许多人学生生涯是噩梦的地方,对于宋宜年这种好学生倒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成绩好,长得又乖巧漂亮,再凶悍的老师也会对她好言几分。
她往门口走得时候,梁颂恰好跟在她身后。
他个子高,腿也长,步子迈得不大,静静跟在她身后,似乎想避免某种交谈。
因为上次课间的插曲,宋宜年也不敢和他说话,便默契地保持着这个距离。
待到她推开教室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向两个不同方向走去。
感受到他的脚步渐远,宋宜年才倏地回头看。
梁颂大概是往教学楼外走。
大雪满地的严寒冬日,也不知道他想要去干什么。
宋宜年不再多想,去了教务处。
可这些教材都不是开学后新发的,值班的老师也不知道剩下的教材被放在哪里。
宋宜年铩羽而归。
梁颂是踩着上课铃声和英语老师一起走进教室的。
他依旧沉着眉目,表情略发沉重,仿佛被外面的霜雪侵扰。
梁颂身上的气质或许不完全是和这座小城市格格不入。
他仿佛更为成熟一些,开阔平直的肩膀上,压着一些无法名状的重量。
这么想着,宋宜年感到那到沉静的目光扫了过来。
她立刻低头,翻开书本,做出准备上课的姿态。
直到梁颂路过她,在座位上做好。
宋宜年心里平静了些,但心里还是在想那本破了皮的化学书。
梁颂已经将她当成一个在背后嚼舌根的女生了,她还弄坏了他的书……
仅仅这两点,已经足够让宋宜年感到不安。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没有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不那么认真的,一天也过去了。
晚自习是九点下课,临打下课铃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收拾书包。
乔梦瑶还在跟张琪赌气,铃声一响,就从后排窜上来,勾住宋宜年的肩膀往外走,根本不等身后的张琪。
化学课代表秋柏拍了拍张琪肩膀,宽慰道:“哎,大丈夫,不跟女生赌气。”
“谁赌气了?”张琪往桌子上放书包的动作有些大,“我还不爱跟俩女的一起走呢,我们先去小卖部买泡面去。”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的就走了。
放学时间的操场到宿舍再到校门口都有许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乔梦瑶时不时回头看,搭在宋宜年后背的手也慢慢松了。
宋宜年说:“别看了,我听到张琪跟秋柏去小卖部了。”
“谁看了?!”乔梦瑶梗着脖子,“我才懒得理张琪呢,他这人就是有病。”
宋宜年又问:“你怎么不去找那个谁?”
因为乔梦瑶妈妈就是老师的关系,“那个谁”是两人对乔梦瑶发展对象的代称。
乔梦瑶说:“天天找,有什么意思?”
“不过内个谁,今天新来的这位,好像有点不一般。”乔梦瑶说着,声音一半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
夜色浓稠,比夜色更浓的是,空气里氤氲的煤炭燃烧的气味。
学校附近是老居民楼,没有集中供暖,在零下二十度的恶劣自然环境里,每家每户都自己生炉子,煤烟随意的排泄。
如果宋宜年戴上眼镜,就能观察到冥冥夜色里,空气中漂浮的小小颗粒。
“哪里不一般了?”
宋宜年的声音比空气里的灰尘颗粒还要小。
乔梦瑶也压低声音:“他上学带手机啊,而且下课还会跟人打电话……”
在三令五申不许带手机入校的年代,他的行为算得上离经叛道了。
乔梦瑶:“他不会是谈恋爱了吧?女朋友还在京城,所以需要总是联系。”
白天化了一半的雪到了晚上又在地面结成冰。
两人走路都不自觉放低重心,脚下踩实了才再下脚。
宋宜年听着乔梦瑶的猜测,忽而感觉脚下滑了一下。
乔梦瑶抓稳她的手臂:“而且我咋感觉他和孙川之间早就有矛盾?孙川平时挺好的,就是装一点儿。”
“这个世界还不允许别人装逼了?”
眼瞧着离大门口越来越近。
宋宜年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宋广平,匆匆和乔梦瑶告别。
乔梦瑶:“拜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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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宋宜年问。
乔梦瑶抬手一指:“那块儿有个法拉利。”
在这座重工业城市里,遇到开BBA的有钱人并不奇怪,但这么招摇的还是罕见。
更为罕见的是,有穿戴整齐的人在人群里高喊了声:“小梁总。”
多罕见还沾染了资本主义恶臭和狗腿气息的称呼啊。
空气好像瞬间安静了几个度,大家都纳闷地看了过去。
“小梁总”并没有出现在大家眼前。
但这位穿着貂皮,脖子上还挂着金链子的男人并没有放弃,身子往人堆里一闪,勾出一个背着书包、身材高挑清癯的男生。
“小梁总,今天早上怎么自己来上学了?”
“以后就由我接送你,你让梁总放心,我绝对使命必达,让你安安心心上学,考上清华。”
被叫小梁总的男生不发一言地扣上自己的羽绒服帽子,宽大的帽檐将脸部遮挡了大半。
他大步走向车子,穿着貂皮的男人就跟在他身后,也快速地上了车。
学校门口的交通并不好,帕梅拉也打了几把轮才开走。
宋宜年和乔梦瑶面面相觑。
“我靠,是梁颂啊?!”乔梦瑶压低了声音,“知道他家有钱,也没想到这么有钱啊。”
宋宜年:“我爸到了,我先走了。”
“嗯嗯,记得晚上给我发作业!”
“好。”
宋宜年走到宋广平身边。
宋广平在厂里上白班的时候,都会亲自来接宋宜年放学。
天黑,又冷,即便学校离家不太远,他也是不放心。
宋广平也有车,只不过是三轮的。
塑料的棚子,铁做着架子,怕宋宜年冷,里面提前烧上了煤炉,狭窄的空气里暖滋滋的。
宋宜年放下书包,伸手在铁皮的炉筒上烤火。
宋广平问:“今天是真冷,开学怎么样?”
宋宜年说:“挺好的。”
“赶紧回家吧,你妈还等着你呢。”
“今天你妈又给你订了一学期的牛奶,你看看你妈对你多好……”
宋广平一边絮叨一边发动了车子。
到了家门口,宋宜年朝邻居那户看了眼。
宋广平便解释道:“老刘太太还没回来呢,听说闺女生病了,一边照顾闺女还得照顾外孙子。”
小城市里大家联系都很紧密,但对门的刘奶奶是十几年前搬过来的外地人,大家彼此熟悉,但不多。
宋宜年“哦”了一声,进门,又和李清华说了会儿话,便回房间把没做完的作业写完了。
然后用手机把作业拍下发给乔梦瑶,自己听了会儿TED听力。
忽而又想到今天语文课上,老师讲的那个诗句。
她一骨碌爬起来,按开电脑,将这八个字打进搜索框。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原来这是太平公主给上官婉儿写的墓志铭。
这么好的句子,怎么能是墓志铭呢?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高烧般袭来,此时又像被兜头泼了冷水。
宋宜年没由来的一阵慌乱,紧抿着嘴唇关掉电脑,再一骨碌爬回床上,慢慢地昏昏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不太踏实,梦里是那本坏掉的化学书,写在黑板上的诗句,还有少年如高山远雪般淡漠、不带一丝情绪的眸子。
梦里恍惚有一场漫天的大雾,少年隐身在茫然的人世间。
5.第 5 章
即便不是出于当事人的意愿,但梁颂放学后上了一辆法拉利的事,还是在学校传开了。
人类的感情总是那样复杂,喜欢梁颂的外形条件,羡慕他优越的家庭生活,同时也想撕开他完美无缺的外表,窥见他内里的颜色。
梁颂的确也不是一个拿着好学生剧本的人。
比如,他上学的时候会带手机。
有天课间临时检查,他的手机被翻出来没收,全班同学都是看好戏又带着一点怜悯的表情。
因为负责课间检查的老师凶悍无比,吼一嗓子的气场就能让大家望而却步。
张琪提醒从外面回来的梁颂,他的手机被没收了;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去办公室将手机要了回来。
有些同学羡慕他的勇气,有些同学则认为,他是走了家里关系。
再比如,他上课会睡觉。
不是那种故意挑衅老师不听课、蒙着校服趴在桌子上的睡觉方式。
他通常是上着上着课,脑袋稍点,然后就睡着了。
有一次,因为老师压堂,两节课之间并没有休息时间,宋宜年来月经,连续坐了快两个小时,身下的黏湿感觉令她有些坐立难安。
下课铃声一响,她攥紧卫生巾,脚下安弹簧似的站了起来,向外冲。
“当——”
宋宜年撞到了后桌梁颂的桌角,凸起的桌角磕在她脂肪并不丰厚的大腿上,一抽一抽的痛,她却浑然没有察觉似的。
梁颂从睡眠里惊醒,抬起头看着宋宜年。
他本就皮肉单薄的上眼皮折出一道更深刻的眼皮,微微有些肿,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大一些,点墨似的瞳仁完全暴露出来。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宋宜年,双眸平静,未起风波。
硬要说,有点……茫然。
一种美梦硬生生被掐断的茫然,那美梦好像在皑皑白雪里按图索骥的游人,恍惚寻到一间野店。
宋宜年脸上轰得热了起来。
她好像确实窥探到梁颂完美外表下的裂痕——
完美的对面不是残缺,而是丰富。
“对……对不起。”她收拾回思绪,为自己莽撞的动作道歉。
梁颂似乎也在发愣,闻言,稍稍收回视线。
“没事。”
说着,他蜷起双臂,又要顺势趴下。
他为什么会这么困……
宋宜年来不及多想,就跟着向外的人潮涌了出去。
去晚了,卫生间也是要排队的。
-
学校很快进行了一场摸底考试,名义上是验收学生在假期单学习成果,实际上让学生尽快收心,投入学习当中。
听到要考试的消息,班里一片痛苦的哀嚎声。
张琪:“验收假期的学习成果,你听听,这是人话吗?如果假期不是用来给我们玩的,它为什么还要叫假期?!”
“干脆直接叫换一个地方学习得了!”
乔梦瑶和他还没完全和好,在旁边默默一怼:“人不行就别怪路不平,人家乐乐怎么就能每天学习?”
张琪一口气梗在嗓子眼,看向宋宜年:“乐乐姐,你寒假天天学习吗?”
宋宜年感觉自己现在就像爸妈冷战要离婚,每天都要思考到底跟爸爸还是妈妈的孩子。
她的想法也很朴素——爸爸妈妈能不能不离婚。
她先点了点头,又小幅度摇了摇头:“也不是每天都学。”
结果乔梦瑶和张琪两个人都没有讨好。
张琪嘟囔了一声“服了你们学霸”就趴下去睡觉了,乔梦瑶挽上同桌的手臂去上厕所。
宋宜年:“……”
吵架的是他们,受伤的偏偏是自己。
宋宜年默默地努努嘴,又叹了口气。
她忽地察觉有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宋宜年稍稍抬头,对上梁颂那双沉黑的双眸。
他的嘴角好像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宋宜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他又是那副沉静的表情。
倒是梁颂,喉结小山丘似地滑动了两下,略略挪开了对上的目光。
宋宜年想,梁颂刚才一定是注意到她在张琪和乔梦瑶之间左右为难的场面了。
说不定,他还觉得这样的场面有点好笑,于是就笑了出来。
然后被她发现自己捡了个笑话,有些心虚,才挪开的视线。
事实上,梁颂的心理思路被宋宜年猜透了七七八八。
可宋宜年即便猜透了,又能怎样呢?
她从胸腔里蔓延出淡淡的尴尬和羞赧,于是将这份尴尬和羞赧变成学习的动力,一天连续做了两张数学卷子。
摸底考试在宋宜年十分有准备的情况下开始的。
经过一个假期的沉淀,她感觉自己的基础更扎实、对难题的理解和思路也好了很多。
她有感觉这次成绩不会差,可成绩单出来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不止她自己。
这次宋宜年发挥不错,成绩是全校第二。
而全校第一,是梁颂。
大家目瞪口呆,是他?不应该啊。
他上课睡觉,下课玩手机,平时也没见怎么听课,能考第一?
然后大家又想起来,梁颂刚转到班上的时候,身上的标签确实是学霸来着。
从京城转回来的学霸。
可不是说京城考高难度最低,说是学霸,其实也未必见得学习成绩有多好么。
无论大家怎么猜测,私下如何讨论,梁颂是全校第一的事情还是板上钉钉了。
全校第一第二都出在自己班里,班主任老沈脸上都要笑出花来了。
不过精益求精,即便是全校第一第二就能掉以轻心了吗?
老沈单独把梁颂和宋宜年叫去办公室,在两人算得上无可挑剔的卷子上鸡蛋里挑骨头。
先夸梁颂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期待,紧接着指了指梁颂单语文卷子。
“你的语文成绩太差了,语文也是主科啊,平时能不能多花一点时间背一背古诗词。”
“你看看你这默写写得什么,‘会挽雕弓如满月’的下一句能是‘尘满面、鬓如霜’?”
老沈太激动了,唾沫星子在空气里飞扬。
梁颂在老沈的射程里,绷着肩膀往后躲了躲。
两人的动作好笑,梁颂写错的诗句也好笑。
宋宜年即便很克制地咬住了嘴唇,但笑声还是溢了出来。
老沈立刻将矛头对向她。
“别以为我光说梁颂就没有你的事儿了,”老沈翻出她的物理卷子,拍在桌面上,“你虽然总成绩在全校排3第二但你物理单科成绩要排到30名开外去。”
“你才高二,到了高三,这个成绩就是你的短板!”
初春的暖阳透过干净的窗户照射进来,一缕缕光束照出办公室里漂浮的尘埃,还有……
老沈喷涌出的、几乎落在宋宜年脸上的唾沫星子。
宋宜年往后躲了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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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老沈的不断提高音量、慷慨激昂的耳提面命里,宋宜年听到头顶有清浅的、似乎从胸腔里膜出来的笑声。
静静地敲击耳膜,再然后,占据了她的听觉。
宋宜年后面没有听进去老沈在说什么。
总之,老沈为了两人补齐互相的短板,让两人组成互助小组,每天最后两节晚自习来办公室。
宋宜年看梁颂背古诗词,给他讲文言文;梁颂则教宋宜年物理。
宋宜年一向不会拒绝老师的安排,直接同意了提议。
梁颂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两人从办公室走出去,课间的走廊一片吵闹。
文科班几个男生互追,朝两人冲了过来,眼瞧着就要撞到宋宜年,可宋宜年还在回忆着老沈刚才的谈话。
梁颂皱了皱眉,大手握住她的手腕,给她拉到走廊靠边的位置。
几个男生风风火火地跑过去了,带起一阵风。
宋宜年缓缓回神,先看了看梁颂,又低头看了看被他捏着的手腕。
梁颂松开手:“走路看路。”
在喧嚣声此起彼伏的走廊里,宋宜年好像听到了分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羽绒服外套上,被梁颂捏过的痕迹正在缓缓复原。
宋宜年又想到办公室里,梁颂那声低低的笑声。
忽而又觉得,眼前的男生并不是如高山般难以接近。
“嗯,”她点了点头,“谢谢。”
宋宜年鼓起勇气先打开话头:“咱们班会把中间靠讲台那列单第一座叫做彩票区。”
梁颂并没有拒绝交谈,颇有几分感兴趣地回答:“嗯?”
宋宜年:“因为老沈喜欢在这座前面讲课,一激动就唾沫星子乱飞。”
梁颂也想到刚才在办公室两人被老沈“袭击”的那幕,也跟着笑了一声,笑着笑着,笑容就僵在嘴角。
“怎么了?”宋宜年问。
梁颂分外认真地看她:“班上是蛇形调座位吗?”
宋宜年:“是啊。”
说完,她就明白梁颂的意思了——如果是蛇形调座位,那很快就是梁颂和张琪坐在中间列第一座接受洗礼了。
梁颂沉沉地出了口气:“那什么时候重新排座?”
宋宜年本有些雀跃的心登时安静下来,重新排座位啊……
“应该过几天就调座位了,”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闷,“一般都是考试之后就换。”
一来,班里的座位是根据成绩调整的;二来,常在一个位置坐久了,大家混熟了可能爱说话影响课堂纪律。
梁颂并没有注意到宋宜年情绪的变化,只是淡淡点头:“希望能逃过一劫。”
那群冒冒失失的男孩子跑走了,走廊里仍旧是人挤人。
两人朝班上走去,离得老远,宋宜年就注意到班门口站着个漂亮的女生。
那女生没穿校服,穿了灰色的镂空毛衣,露出皮肤的颜色,下面是紧身牛仔裤配高筒靴。
头发披散着,发根那里好像烫过,蜷缩着几个卷。
她咬着一杯奶茶,口红的颜色蹭在了吸管上,另外一只手里又捧着一杯奶茶,看样子是送人的。
走近了一些,宋宜年认出来人。
是文科艺术班的,叫姚欣,听班里同学八卦,好像是和孙川“有情况”。
可姚欣没有看向教室,反而是有些注视两人的方向。
宋宜年心有疑惑,姚欣忽地笑了一下:“梁颂,我来找你的。”
6.第 6 章
梁颂稍显疑惑地顿下脚步。
宋宜年飞速地看了姚欣一眼,又将目光挪到梁颂脸上,咬了咬嘴唇。
“我先进去了。”她对梁颂说。
梁颂轻轻颔首:“嗯。”
宋宜年察觉自己的脚步缓慢了许多,可从门口走到座位,一共能有几步距离呢。
她失神地走回座位,乔梦瑶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坐在梁颂的位置上,戳了戳她后背。
宋宜年回头看她。
乔梦瑶:“别看我,看门口。”
她压低着声音:“你看到没?姚欣和梁颂!”
宋宜年的语气淡淡的:“嗯,看到了。”
“你怎么这么淡定!”乔梦瑶又戳了戳她,“算了,你这种不早恋的学生不懂,姚欣对梁颂有意思!”
宋宜年双手在桌子下面拧得要打结。
“你怎么知道?”思考了半天,就问出来这么一个问题。
乔梦瑶翻了个白眼:“这还看不出来嘛?而且他们考试的时候就认识了。”
乔梦瑶朝宋宜年勾勾手,给她讲了一下这个八卦。
二中有个传统,考试的考场都是按照成绩顺次排列的,梁颂刚刚转过来,没有在校成绩,就被排在了最后一个考场。
姚欣是学表演的艺术生,成绩一直不太好,这次摸底考试也排在最后一个考场。
她成绩不好,但是爸爸妈妈说这次能考300分就答应带她去英国玩,努力学习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最后一个考场里,大家的成绩大部分都还不如她呢。
她决定赌一把大的——把手机带进去,用手机抄答案。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姚欣就这么准备着,没想到前面坐了个学霸,就是梁颂。
进了考场,姚欣就和梁颂说,可不可以给她抄一下,梁颂当时就冷冷地掀了眼皮看她,没说话。
真开始考试了,别看梁颂看着挺高冷的,每科考完都趴在那里睡觉,卷子往桌子上方放,还有笔袋撑着高高的,特别好抄。
姚欣就抄了整整六科,考了五百多分。
比起去英国旅游,她现在找到了新的能点燃她枯燥灵魂的快乐——梁颂。
……
乔梦瑶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宋宜年的目光从桌子上两人名字一上一下挤在一起的成绩单,挪到门外面对面站着的两人身上。
姚欣实在太漂亮了,长腿高个子小头瓜子脸,当明星都够了。
站在梁颂身边,也是一等一的般配。
班里窸窸窣窣讨论声也这么说的。
宋宜年在桌下的两只手,都要拧成麻花了,饶是心里已经淋了一场雨,但还是认真地敷衍了好朋友:“原来是这样。”
同桌薛敏阳不是爱八卦的人,但是对这个话题也有兴趣。
她推了推眼镜,看向乔梦瑶:“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谁和你说的?”
“我听文艺班同学说的呗,姚欣就这么说的。”
薛敏阳思索片刻,又推了推眼镜:“从传播角度来讲,一件事只从当事人一方的角度听,可能听不到真相。”
“事件可能是客观的,但人的情绪是客观的。”
这话乔梦瑶听懂了,意思是都是姚欣一厢情愿呗。
“虽然但是,你不觉得两人很般配么?”乔梦瑶问。
薛敏阳也往门口看了看,郑重其事且公正客观地点了点头:“我主观认为般配。”
宋宜年:“……”
人和人好像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程序,有的人随便往一块一站,就是金玉良缘金童玉女。
而有的人费劲了心思踮脚张望,可张望的目光是单向的,祈祷的,无能为力的。
像是久旱的土地,等待一场甘霖。
甘霖来与不来,只听神谕。
宋宜年的目光落在了成绩单上,她看着自己拖后腿的物理成绩,从桌堂里掏出物理卷子,静心写了起来。
就好像物理多得一分,离成绩单前面的人就近一步。
在贫瘠的十六岁,宋宜年想不到还有什么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办法。
她想有姚欣一样柔顺的卷发,想穿姚欣身上漂亮的毛衣,想涂口红……这些都不行。
贫穷不是她的外套,贫穷是组成她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门口的两个人的交谈是否愉快,梁颂走回教室的时候,班上很多人都在向他行注目礼。
当然,大家的动作并不敢明目张胆。
他的手里没有拿那瓶奶茶,看样子此番交锋是姚欣落在了下风。
宋宜年一直在心里鼓励自己忍住,她也果然没有抬头看梁颂,但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放在姚欣身上。
漂亮的女孩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但很快,给自己打气一般,跺了跺脚,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宋宜年终于感觉胸口渐渐被海水淹没,酸涩的滋味逐渐顺着五脏六腑溢满全身。
即便是这么优秀的女生,也无法赢得梁颂的青睐吗?
她有些为姚欣感到难过,这或许是一种堪破相同命运的悲哀。
但更多的,她被姚欣本身所刺痛。
-
那些青春期的惊天大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学习在生命中的主导地位。
宋宜年和梁颂的互助小组如期开始了。
那天晚上第二节自习课后,宋宜年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将阵地转移到数学组办公室。
薛敏阳问她:“你这就走了?请假了?”
宋宜年只好承认:“老沈搞了个互助小组,让我去数学上后面两节晚自习。”
薛敏阳推了推眼镜,语气忽地沉下去几分:“这样啊。”
薛敏阳成绩也不错,偶尔能和宋宜年在排名上有来有回,虽然多半时刻都是无法望其项背。
成绩差了一些,在老师那里的待遇也差了那么一些。
宋宜年敏锐地察觉到薛敏阳的情绪,也觉得老沈给她“开小灶”的行为太明显,心里对这次互助小组的欢喜便有一瞬间大打折扣。
宋宜年还想说些什么辩解两句吗,薛敏阳已经低下头了。
她没有学习,指腹不断搓着卷子的边缘。
梁颂倒是整理好书包,稍稍朝她点了点下巴:“走么?”
宋宜年又雀跃了一下,声音还是收敛着的。
“嗯,马上。”
她匆匆背起书包,跟在梁颂身后,亦步亦趋似地。
到了办公室,今天没有老沈的晚自习,他已经提前下班了。
高二数学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隔壁文科重点班的老师在。
老沈座位上方的二极管灯管使用太久,明亮度也越来越差,两人一低头,就挡住许多光线,然后在白色的书本上投下两人的影子。
影子上,他们几乎要头贴着头,那样靠近。
宋宜年遵循老沈的要求,在做物理练习题。
梁颂没那么听话,书包只打开一条缝,掏出了一本课外书。
是许渊冲翻译的那版《追忆似水年华》。
宋宜年对他不那么服管教、有自己想法和安排这件事,并没有感到多意外。
可这毕竟是老沈下发的任务。
宋宜年做做题目,就又看看梁颂。
几次下来,梁颂已经察觉到她的目光,等她看过来的时候,准确地抬头,跟她四目相对。
他的双眸黑而幽深,里面碾碎了一些黯淡的灯光。
宋宜年心跳快了一瞬,春寒料峭里,按着书本的手掌逐渐变潮。
她当做无事发生一般,稍稍挪开视线。
梁颂放下书,目光在她脸上和练习册上游弋。
“怎么了?”他向前探了下身子,头顶的光被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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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盖住了,“哪里不会?”
宋宜年慌不择路,随手指了一道大题。
两人分坐在桌子横竖两边,梁颂的角度看字有些不舒服,宋宜年把练习册推了过去。
梁颂随意地看了两眼。
“这道题目要用到后面学的知识,你现在不会做很正常。”
老天保佑,宋宜年心里默默感叹,还好不是问了一道笨蛋都会做的题目,然后被他当成笨蛋。
梁颂拿过她的课本,先给她讲了一下公式的原理,再由简入深地讲了一遍这道题目。
两人不知不觉凑得近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即便是讲题目念着公式,也颇有几分娓娓道来的从容。
宋宜年听着他的声音,人像是踩着白云漂浮起来。
梁颂察觉到她的出神,顿住笔尖,问她:“哪里没听懂?”
宋宜年摇了摇头:“没有没听懂……”
梁颂稍稍蹙眉。
宋宜年:“你……你慢点讲就好。”
梁颂轻轻地“嗯”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在每个需要理解的地方都给宋宜年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其实宋宜年脑子很快,对这些题目的理解能力也很高,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思考时间。
她不想被梁颂当笨蛋看,想和梁颂说,他可以讲得快一些,没这么详细也可以。
但不被梁颂当笨蛋看,刚才的出神又没办法解释。
……像花痴。
在她的反复纠结之中,这道题目还是讲完了。
梁颂看她:“你自己做一遍?”
“好。”
宋宜年接过练习册,认真地写题目。
写完之后,梁颂检查了一下,都没问题,又给她画了一些重点,让她先理解清楚。
就像老师布置期末作业似的。
宋宜年:“谢谢你。”
“没关系。”梁颂说着,站起身来,将那本《追忆似水年华》放进了书包。
宋宜年心往下沉:“你要走吗?”
梁颂轻轻颔首:“嗯。”
可是现在走算是逃课啊,这节自习课上了不到一半,还有一节自习课没上呢。
宋宜年抿着嘴唇,表情看着有些严肃。
梁颂装书包的动作慢了一下。
“下次考试之前,我会把所有课文背好,”梁颂认真地宋宜年保证,“不会让你在老沈那里不好交代。”
难道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只懂得听老师话的人吗?
即便宋宜年大部分时间确实如此。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轻轻地出声,说了一半,又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梁颂并没有发现她的内心的曲折。
他又打开了书包,扯出一张草稿纸,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我的□□。”梁颂说,“你遇到不会的题目,随时问我。”
宋宜年:“……”
难道他是觉得自己在这段“互助小组”里没有得到应得的好处而犹豫吗。
不,完全不是这样。
可真正的理由,藏在心底的心事,她也无法对梁颂严言明。
她接过那张纸,夹在物理书里。
宋宜年:“教务处好像会抓逃课的学生,你……你小心一些。”
梁颂翘起嘴角,礼貌回答:“好。”
他走了,背着书包离开。
宋宜年本有些低落,可看到自己书本上他的字迹,还有他留下的联系方式,忽而又觉得没什么。
后面,每天晚上的小组互助时间,只要老沈不在,梁颂都会逃课。
宋宜年不知道梁颂为什么不爱上课,逃课是去干了什么。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包括乔梦瑶。
她现在像一个拥有玻璃糖果的孩子,紧张而欢欣地守护着这个只有她和梁颂知晓的秘密。
7.第 7 章
重点班的下课时间偏晚,从办公室离开到坐上宋广平的三轮车,宋宜年脸上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
宋广平瞧着她,也呵呵笑了两声:“姑娘,今天发生什么开心事儿啦?”
宋宜年立刻收敛了嘴角,忙不迭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爸,天冷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她不想多说一个字。
因为值得开心的东西太少了,她生怕多说一个字,就被上帝发现她的洋洋得意,然后就被回收所有快乐。
回到家里,宋宜年一溜烟地钻进自己的房间,掏出关了一天机的手机。
她将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捞出物理书,翻出夹在中间的,梁颂留给她的字条。
宋宜年忐忑不安地打开□□在查找框里输入这行数字,精准搜索出一个账号。
梁颂的账号倒是不像本人那般神秘。
他的头像是一只看着不太聪明的小狗,照片像素有些低,即便是缩小做头像,也有些模糊。
倒是名字,是简洁高冷的一个字母——s。
宋宜年稍微纠结了一阵子,在好友申请上谨慎写上:我是宋宜年,有一道物理题目还没懂,不好意思,深夜打扰你了。
点击“发送”后,她又忽然想到,在好友申请里说这么多,那一会儿加上好友了,还要用什么措辞礼貌的开场?
不过梁颂并有给她这个机会。
很快,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s:我是梁颂。
s:哪道题目不懂?
如此删繁就简的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了,完全不给宋宜年寒暄的机会。
宋宜年赶紧把不懂的题目发图片给他。
年年吃年糕:这道。
年年吃年糕:好像还是原理运用得不灵活,麻烦你了。
s:嗯。
也不知道是肯定她对自己单判断,还是肯定了自己在给人添麻烦。
宋宜年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头脑风暴到底要如何回答才好。
手机又“叮”地一想。
屏幕上跳出来梁颂的消息。
他拍了一张照片发过来,上面是详细单解题思路。
s:大致是这样,你看看有没有我没写清楚的地方。
是“我没写清楚的地方”,而不是“你没看懂的地方”。
言语之间小小地差异,让宋宜年敏感的内心和不值一提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保护。
这片区域供暖不好,家里冷冰冰的,此时她却觉得云销雪霁。
年年吃年糕:嗯嗯,谢谢你。
她钻心地对着屏幕看过程,这道题目太复杂了,果然还有一些是她不能理解的。
她把不懂的地方又发给梁颂。
那头沉默了片刻。
s;很难解释。
s: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宋宜年心跳漏了两拍。
年年吃年糕:好。
很快的,电话拨了进来。
“喂。”梁颂如冬日江水般冷冽干净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明明只是同学之间的普通交流,宋宜年有些做贼心虚似的,将自己和作业都蒙进被子里。
宋宜年:“嗯,我在听。”
梁颂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对,沉默两秒,问道:“你是要睡了吗?”
睡前还是不要做物理题目才好,脑神经太过兴奋会影响睡眠质量。
宋宜年:“……”
她哪里知晓梁颂的未尽之语,脸上猛然一红,为自己刚才的动作感到羞赧。
蒙在被子里和人打电话,是乔梦瑶和她“那位”才会做的事情。
她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不稳:“没……没有,是我爸妈睡了,我得小声点。”
“哦,”梁颂不疑有他,再次将注意力投入题目中,“这道题题目是这样……”
十七岁。
男生正处于童年和青年之间,梁颂讲话时不拖尾音,干脆利落,声音还偏低。
讲起话来像碎玉碰撞般动听。
他既有耐心地将题目讲了两遍,每讲到重要的知识点,就会放慢速度,给宋宜年思考空间。
本是一道有点超纲的题目,在他的讲解下,宋宜年还真是听懂了。
宋宜年看着本子上的数字和符号,那些线条都歪歪扭扭的,最后成了“梁颂”两个字。
耳侧,他的声音敲着耳膜。
宋宜年想,本就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初见那天,他向差一点摔倒的她伸出援手;后面再见,还给她解过围。
他的确有很多冷漠的时刻。
但温和有礼是他,冷漠是他,压抑不耐也是他。
他来到这座小城市,像被灰尘埋葬的珠宝,盗宝者有幸发现的一丝一毫,都是他本色。
“我都明白了,大晚上打扰你,不好意思,谢谢你……”
宋宜年恨不得一口气说出全部道歉的话。
“没关系,”梁颂说,“是我允诺,你教你做题目的。”
他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宋宜年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地又听到梁颂那边,传来瓷器被砸碎的叮当声响。
紧随而至的,是尖锐的女人的嚎叫。
宋宜年懵在原地,梁颂的口吻忽而变凉,甚至有点疲惫。
“今天先到这里吧。”
“好……”
宋宜年的尾音刚落下,电话里就只剩下机械而苍凉的盲音。
那道声音,是谁的?
梁颂的家里,是有人吵架吗……
宋宜年随意发散了一下思维,然后连忙摇了摇头。
她好像以十分巧合地方式,窥探到了梁颂更深的秘密。
而两人之间,并没有抵达可以分享秘密的关系。
在这样的状态下,更亲密,就是更疏远。
-
因为心思沉重,宋宜年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隔日,她无精打采地去上学,在楼廊里,见到两个高个子男生走了过来。
是张琪和梁颂。
今天轮到两人做值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扫帚。
即便是好学生,转到新班级,也不能省略做值日的任务。
这么帅单男生怎么还要拿扫帚做卫生啊……
宋宜年看着梁颂,内心慢慢升起这段吐槽。
张琪看了她,自然而然地和她打招呼:“乐姐,你今天来挺晚啊,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他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宋宜年稍稍抬眼去看梁颂。
梁颂小幅度地向她颔首,当作打招呼,墨黑的眸子里满是坦荡。
宋宜年:“学习学得晚了。”
“那你少学点啊,”张琪说,“熬夜容易长青春痘。”
宋宜年那张脸洁净如细盐,看不见一丝瑕疵,张琪就是顺嘴说了一句,忽地想起什么,向梁颂介绍。
“哦,对了,乐乐是宋宜年的小名。”
完全没有什么内涵的名字而已,宋宜年有种上前捂住张琪的嘴,让他少说两句的冲动。
可她面上表现得不明显。张琪嘴比脑子快:“她取这个名字听说是小时候天天哭天天哭,叔叔阿姨想让她开心点。”
宋宜年:“……”
在一位名字叫“梁颂”、取自“颂椒添讽咏”的男生面前,介绍一个毫无内涵且充满不精彩童年的名字。
宋宜年只恨没有一个地缝够她钻进去。
介绍完还不算,张琪看向她,向她询问:“对吧,乐乐姐?”
宋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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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悄去看梁颂,恰好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含着一点清淡的笑意,明明他的嘴角没有任何上扬的趋势,但宋宜年就是感觉他此时很轻松。
在笑似的。
她怔愣片刻,梁颂:“挺好听的。”
仍旧是寡淡的,带着礼貌的夸奖。
宋宜年心跳陡然快了两拍,匆匆低下头去,唯恐眼神会泄露任何心思。
“对……就是那个含义。”
上午第一节课上课之前对时间分外宝贵,张琪和梁颂还要去外面做值日。
他们没有和宋宜年说太多话,便离开了。
阳光穿透封闭的窗户,宋宜年看着地上的那道影子渐行渐远,忽地松了口气。
今天梁颂的态度很正常,并没有对她展示出任何厌烦。
想来,昨天晚上通话时多听到的那一段,也是微不足道的吧。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梁颂的夸赞,宋宜年忽然对自己的小名感到满意了一些。
乔梦瑶喊她“乐乐”的时候,她总是微笑。
乔梦瑶被她吓了一条:“你中彩票啦?怎么今天笑得这么开心。”
宋宜年赶紧摇了摇头:“没,只是有点开心。”
乔梦瑶又看了她两眼,咕哝了一声:“莫名其妙。”
她感觉宋宜年的情绪高涨了不少,但究竟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
北城一中的周五没有晚自习,但是考虑到住校生,每周日晚上就要回校上晚自习。
周末,宋宜年和乔梦瑶在图书馆学了一天,然后去吃了一直想吃的炒年糕。
“那位”又来找乔梦瑶玩,乔梦瑶见色忘友,还没吃完就和他走了。
宋宜年倒也没有什么不满意,开学那会儿,她弄坏了梁颂的化学书,一直让学校附近的书店老板留意有没有货。
今天老板通知她,她预定的化学书到了。
她吃过炒年糕,就坐公交车回了学校。
四月初,北城已经停止了集中供暖,但天气还是冷得人骨头疼。
宋宜年拿到新化学书,认真谢过老板,然后又买了一本新物理练习册才回班级。
她的脚步有些踟蹰,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才算落落大方。
好又不好的是,梁颂不在。
教室里吵嚷一片,乔梦瑶拿着新杂志,正在给人看星盘,班里好多女生排着队,问学习,问零花钱,当然更多的是问桃花。
乔梦瑶见了宋宜年进来,立刻分开人群跑到她面前。
“乐乐,我给你看看你的运势。”
宋宜年还不等拒绝,她又小神婆似地自顾自算上了。
“你是天蝎座,这个月学业平稳,但是需要付出一点努力才能成功,哎……”乔梦瑶愣了一下,“可是你这个月桃花很旺诶。”
宋宜年忽地雀跃了一些,但没表现出来。
“我不信这些。”
同桌薛敏阳从卷子里抬头看她:“梁颂说,他先去办公室了。”
互助小组还在进行着。
宋宜年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她想着那句“桃花很旺”,又拍了拍装着新化学书的书包,忽然觉得,四月正好。
四月春暖花开,是个好月份。
她打了一壶热水,脚步轻盈地向数学组办公室走去。
走过楼梯,转过走廊,面前有女生喊她。
“同学,麻烦你一下。”
披散的长发,好看的衣服,明媚的笑意。
是姚欣。
见她不说话,姚欣主动发起对话:“你好?你是和梁颂组成互助小组的送同学吗?能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给他吗?”
她递过来一封包装精致的信封。
8.第 8 章
即便是满心欢喜落了空,即便是自己很不想帮这么忙。
可宋宜年还是没有骨气地点了点头,接过姚欣手里的那封信。
姚欣笑盈盈地看她:“谢谢同学!我明天请你喝奶茶。”
她的姿态落落大方。
宋宜年:“好。”
“那我先不打扰你了学习了。”姚欣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轻快地离开了。
宋宜年想,怎么能拒绝姚欣呢。
这样漂亮、开朗、热情的女孩子,任谁也无法拒绝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着那封“信”走进了办公室。
周末返校上晚自习的时间,办公室里只有既教数学又是班主任的人在。
老沈和另外两位老师见到宋宜年推门而入,目光都从她的脸上挪到手上。
五班的班主任打趣:“呦,有人给小宋送情书啊?”
宋宜年愣了一下,小声辩解:“这是今天买的新书的赠品。”
老沈不疑有他,呵呵笑了两声:“我们小宋是文艺少女呢。”
五班的班主任也笑:“这么漂亮的文艺少女,肯定有人追啊,老沈你可得给小宋看住了,这可是你们班的好苗子。”
好苗子1号宋宜年被两位老师有来有回的打趣搞得有些脸红,她稍稍抬眼去看梁颂。
梁颂此时也没有学习,平淡地回应她的目光。
“可不是么,我班两个好苗子都在这儿呢,”老沈将话题引到好苗子2号梁颂身上,“以后梁颂和小宋互相监督,谁也不准早恋啊。”
宋宜年捏着姚欣的“信”走到梁颂旁边坐下,闻言,她竖起耳朵想听梁颂的回答。
梁颂只是清淡地笑了笑:“嗯,好。”
宋宜年也朝老沈点了点头:“好。”
老沈开心了,又抱着罐头瓶子,呵呵笑了两声。
五班班主任打趣似地泼老沈冷水:“沈老师也别太放心了,我之前也这么告诉我的一届学生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五班老师用高跟鞋鞋跟踢了踢桌子腿:“那俩学生搞对象了呗。”
老沈:“……”
宋宜年:“……”
两人都默默无语。
老沈仿佛在思考发生这件事的概率大不大,而宋宜年,有种无意中被戳穿心思的慌张。
她更不敢现在就把姚欣的“信”递给梁颂了。
老沈的目光从宋宜年脸上挪到梁颂脸上,又从梁颂连上挪回到宋宜年脸上。
来来回回的,要给两人看穿似的。
“你俩不能吧?”他半是打趣,半是不放心地说。
宋宜年很想立刻摇头否认,但摇头违背了她的本心,于是只是对老沈笑。
她指望着梁颂的回答解围。
梁颂竟然也没回答,也只是淡淡地笑:“我先考上国防大学再考虑其他事情。”
完全是好学生的标准答案。
原来梁颂是想读国防科技大学吗?宋宜年悄悄地记在了心里。
老沈想,这俩人应该不能,宋宜年不像是会早恋的样子,而梁颂,他察觉这孩子心思深沉,他的追求不会是在高中谈恋爱。
但是这俩孩子,一个漂亮,一个帅气,要是真谈恋爱了……也没什么不行?
他咳嗽了一声:“总之高中阶段不准早恋。”
上课铃声响了,老沈得回去看自习课,他抱着保温杯,推了推一高一低的眼镜,大摇大摆走了。
五班班主任也离开了。
数学组办公室里,静悄悄地,只剩下宋宜年和梁颂。
梁颂桌子上摊开语文书,单手支颐,眼神漫不经心地在课本上飘忽着,右手修长的手指间,转着一支黑色水笔。
很显然,他还是一副没有进入学习氛围的状态。
老沈和五班班主任的离开让宋宜年松了口气。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人的问题,生怕一不小心泄露了真实情感。
她掏出书本,摊在桌面上,偏头睨着梁颂。
他仍旧神游物外,只有手指间的黑色水笔提醒宋宜年,他并没有睡着或者是入定。
梁颂看不到她的目光,于是,宋宜年的目光就大胆了些,几乎没有遮掩地落在他身上。
“哒”的一声。
水笔从指间花落,坠在桌面上,不轻不重的一声。
梁颂回过神,稍稍眨了眨眼,刚好对上宋宜年的视线。
并不明亮的白炽在梁颂的眼里烙下两个光圈,令他的眼神看上去颇有锋利。
他稍稍皱了皱眉。
“那个……”宋宜年被迫先发制人,“姚欣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她抽出压在物理练习册下面的粉色信封,放到梁颂的面前。
梁颂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了信封上,眉头逐渐皱成一座小山。
“以后不要帮忙递这些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将信封揉成一团。
四处看了看,扔在办公室里并不好,便塞进了书包两侧的夹层。
宋宜年的心脏也随着他修长手指揉起信封的瞬间皱成了一片。
她并不会为了姚欣的碰壁感到愉悦。
相反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怆。
如果姚欣在梁颂面前都是这样的命运,那她呢?
“好。”宋宜年回答,声音闷闷的。
或许是被情绪影响了,她今天说话有些没那么考虑分寸。
“总有那么多女生堵在班门口,不是我帮忙也会是别人帮忙,不是姚欣送也是别人送,”宋宜年一开口,就展现了很好的思辨能力,“治标不治本。”
她声音小小的,一边说一边翻开课本。
半晌,也没听见身边的人回答。
她从书本里抬起头,梁颂正在看她,沉黑的目光深沉,在她抬头的瞬间,眼里好像划过许更为复杂的情绪。
“不是我让她们来的,”梁颂如小山的喉结动了动,白炽灯光的阴影下尤为明显,“打扰到你……你们了,不好意思。”
声音落下,宋宜年眨了眨眼。
她还以为这是冲突的开始,没想到,得到的竟然是梁颂的道歉。
不过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他真的喜欢的人,总是来找他,对他也是一种打扰,也是一种负担。
宋宜年咬了咬嘴唇,不知道此时是回答“没关系”好,还是“对不起”更好。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了。
梁颂只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把《赤壁赋》背下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你要不要听我背一遍,有时间的话。”
“毕竟是老沈要求的。”
为了维持“好孩子”的标签,宋宜年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自然也能听出梁颂给她的台阶。
她不想和梁颂疏远,自然有台阶就下。
“好啊。”
梁颂将语文书挪到她的面前,动作堪称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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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梁颂颇有冷感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
他讲话没有任何口音,声调抑扬顿挫,背一首古诗词,也和演讲一般,生动好听。
如果不是背得磕磕绊绊就更好了。
他卡住的时候,眼神会有些茫然,显露一种平日万万不会有的孩子气。
宋宜年有些想笑,只好举着课本,挡住脸。
“于是饮酒甚乐,扣舷而歌之……”她小声提醒,语言里似乎泄露了一些笑意。
被课本挡住的视线里,看不到梁颂稍稍翘起的嘴角。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一首《赤壁赋》,断断续续地接了下来。
梁颂背完,宋宜年早就恢复了小大人的气质,礼貌而稍带严肃。
“还不是很熟,虽然重点句都背下来了,但高考难保不会出冷门句子,一分一千人,还是要重视。”
梁颂嘴角含笑,接过她手里课本,尾音稍微拉长:“好的,知道了,小宋老师。”
宋宜年的脸“刷”的红了,她低下了头,拿起笔。
“咳,下次记得记得把《登高》也背下来。”
梁颂:“好。”
后面的时间,梁颂先补了一下本周的作业,然后继续给宋宜年讲物理题目。
大概是白天的时候,梁颂已经在外面放松很多,晚自习都没有逃课。
也许是不想让大家再发现自己上了豪车,又有点头哈腰叫自己小梁总的人跟在后面。
梁颂提前十分钟,整理书包要离开。
宋宜年按住书包,想着里面的数学书,心里像是有只莽撞的小鹿横冲乱撞。
她此时的表情并不平静。
梁颂垂眸看她:“怎么了?”
既然他都问了,宋宜年索性心一横,从书包里将化学书拿了出来,推到他面前。
梁颂眼神疑惑。
宋宜年:“刚开学的时候,我弄坏了你的化学书,想赔你一本。”
“但是北城的书店都买不到教材,我托我常去买书的店帮忙进货,今天才到。”
真话并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宋宜年说完,一阵畅快,也一阵沮丧——
这学期已经开始快两个月了,课程进行了那么多,现在再给梁颂新的化学书,是不是有些画蛇添足。
她眼含希冀地看着梁颂。
梁颂将化学书放进书包:“嗯,客气了。”
拉上书包袋子,将本就不重的书包单肩挎在肩膀上。
梁颂迈开腿的动作顿了顿,看向宋宜年:“明天见。”
宋宜年也笑了笑:“明天见。”
宋宜年很期待这个明天。
翌日清晨,上午第一节课是化学课。
不过化学课之前,老沈开会回来,宣布了两项大事。
1、会考在即,学校停了体育音乐美术课,并且增加文科三科课程比重,帮大家尽快通过会考。
2、课表改成夏季学期课表,早上提前到校十分钟。
两个噩耗,教室里听取哀嚎声一片。
老沈又讲了一些大道理,直到化学老师到来,才交替讲台。
大家悲伤地翻出化学书,开始上课。
宋宜年装作在书包里找书,偷偷回头看。
梁颂的课桌上,摆着一本崭新的化学书。
梁颂翻开第一页,用黑色水笔,洋洋洒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9.第 9 章
虽然理科班的同学文科成绩都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各科科任老师对他们的数理化生成绩也不是很满意。
因为要占用数理化生的课堂时间来突击学习政史地,数理化生老师只能在作业上猛下功夫。
这么一搞,同学们的学习压力是倍增的。
老沈本打算取消宋宜年和梁颂的学习互助小组,但学校临时组织了一次模拟会考。
梁颂历史50,政治48,地理61勉强及格的分数让老沈直摇头。
他将梁颂和宋宜年再次叫去办公室,捧着罐头瓶子喝茶水,然后捏了捏太阳穴。
把梁颂的卷子抽出来摊在桌面上,不忍细看似的。老沈摘了眼镜,眼神更锋利了一些。
“梁颂啊,你是不是考试的时候睡迷糊了,”老沈的手指猛点了一下历史试卷的选择题,“中共第一次会议是在1937年吗?”
梁颂倒是没有大部分好学生在面对老师批评时候的自惭形秽。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老沈:“…………”
他有一瞬间就要昏厥过去。
“我知道你要上军校,以你现在的成绩,高考也没多少问题,”老沈顿了顿,“但是人家军校只收有高中文凭的高考考生吧?”
潜台词是,梁颂这个成绩,连会考都考不过。
宋宜年的目光一直落在48分的政治卷子上。
内心默默想着——目标是读军校的,应该不止是这个政治觉悟吧?
梁颂浑然不顾老沈的阴阳怪气,端正地回答:“是的,要有高中文凭。”
老沈默了默,拿定主要。
“你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你的政史地要突击一下。”
梁颂:“好。”
提点完梁颂,老沈又看向宋宜年:“小宋啊,你去政史地老师那里拿一些会考重点知识点,回班里发下去。”
“以后早晚都在班里考一遍,然后你批改。”
宋宜年是学委,文科成绩又好,这项工作自然是要交给她的。
宋宜年早有准备,点了点头:“好。”
两件大事都安排好了,老沈抬起手,作势要摆一摆,是让他们离开的意思。
梁颂忽地又启齿:“老师,我一直对背东西不太感兴趣,现在是要怎么背?从哪里开始。”
“……”
老沈又叹了口气。
“小宋,你顺便监督一下梁颂,你们的互助小组继续,你除了监督他语文,政史地也看着安排一下。”
宋宜年不自觉笑了一下:“好。”
梁颂的表情也很轻松:“麻烦你了。”
宋宜年:“没关系。”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梁颂主动要提起自己不擅长背诵而无形给他自己找了监管者这件事。
但取消互助小组,是她不愿看到的事情,这么一来,至少两人又有了一些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
两人离开办公室。
靠近五月的天气,一天暖过一天。
春天的北城风很大,树上刚出一些新芽,便被风吹着弯腰飘荡。
宋宜年的一颗心脏也在风里飘摇着。
梁颂和她并肩走着,相较于腿长,他步子幅度并不大。
两人静静地穿过走廊,回到了班里。
宋宜年和他说:“其实会考考的政史地知识点都蛮简单的,也不是整本书都考,等我拿到了重点题,你再开始背吧。”
梁颂弯了弯眉眼:“好,我等你。”
他说的不是“知道了”,而是“我等你”。
这一点点用词上的细微差距,令一向敏感的宋宜年,有些脸红。
她潦草地点了点头,坐回座位上,寂静的教室里,听着自己变快的心跳。
-
被占用课间时间、晚自习不能自由分配任务的调整令班级里怨声载道。
宋宜年分发政史地知识点时,心里很是忐忑。
她生怕班里的同学不服管教,再把怨气发泄在她身上。
真的到了晚自习,情况没有这么严重,但也没好多少。
宋宜年成绩不错,平日里借大家抄作业,但即便不是她的本愿,可受到偏爱多的人,常常会引起大家微妙的嫉妒。
她站在讲台上,带大家复习历史。
“新民族主义革命是一次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革命,而不是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
“这个性质要明确,然后要记下来。”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和。
有人低头扣手,有人写其他科目作业,有人也在看课外书。
气氛始终不热。
宋宜年:“我们再读一遍。”
偶尔有人开始说话,声音懒洋洋的,拉长调子,“齐读”但并不整齐。
宋宜年沮丧地垂了垂头。
“新民族主义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革命……”
一道清澈的男声忽地划破昏昏的气氛,如迷失的羊群找到了方向,大家都如梦初醒似地清醒了许多。
最开始反应过来的是乔梦瑶。
她放下手上的玩意,开始配合宋宜年。
但乔梦瑶的声音很细,很快就淹没在杂乱无章的声音里。
张琪宛若得到了信号,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声音引领背诵。
教室里了无生气的气氛一扫而空,同学被吊起精神,认真地朗读知识点。
一切改变恍惚只在一瞬间,在那道清澈的男声之后。
那声音很清澈,又有些低沉,很有辨识度。
宋宜年抬眼看向梁颂。
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略略交错,梁颂又不着痕迹的看向印满知识点的白纸。
他仿佛是随便这么做似的。
无论如何,宋宜年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
也是他仅仅是无意的,她却获得了偏爱和垂青。
宋清弥想,上帝在播种的时候也许也是漫不经心的,但每株麦子,都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
-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早晚自习,班级里都相对平静。
即便是理科班的学霸们多半是因为“看不起”文科才选择学理,但会考关系到是高中毕业证。
如果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决定继续升学而非出国留学,那么有没有毕业证,对高中生活影响都不大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认真。
但是大家都不知道。
这座小小的,永远有煤烟在天空飘荡的城市里,“走去去”已经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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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得太大,也不好。
梁颂背诵政治历史的速度也很快。
无论他怎么不爱学,脑子也有属于高智商学霸的灵光,别人一节课要背完的知识点,他差不多半节课就可以背下来了。
晚自习,宋宜年和他去老沈办公室的时候,宋宜年检查他的背诵成果,满意里总是带着一丝茫然——
他背东西这么快,模拟考试的时怎么才考48分的……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因为大家都没有在这阶段很认真地学习,宋宜年也清醒地放纵了自己。
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看课外书。
比如青春杂志,也比如一些她花很低价格淘来的天文杂志。
梁颂对政治历史的确兴致缺缺,看看书本,便百无聊赖地目移,看向宋宜年。
初春,她脱了羽绒服,显出薄薄的身量,短发长得有些长了,被她别在耳后,有几根发丝垂了下来,挡住面颊。
梁颂第一次注意到,她右脸鬓角的位置,有颗褐色的小痣。
他从未注意过此处,因为便有些恍惚,不晓得那里真的是雪白肌肤上的一粒墨点,还是单纯蹭上了什么东西。
他抬起手,想勾起她鬓边垂落的发丝。
手伸了过去,又恍然清醒,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指蜷缩着,但手却没落下。
看完一篇天文报道,宋宜年从杂志里分身,余光感觉到梁颂贴近,侧目看过去。
心脏跳得更快了。
“怎……怎么了?”她声音断断续续的,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心思。
但此时的梁颂并未发觉她的异样。
他索性快速勾起她鬓边碎发:“沾上柳絮了。”
梁颂说完,撇过头去。
宋宜年感觉像夏天那般热,刚刚他的动作太快,冰凉的指节擦过她脸颊的肌肤。
也许他没发现……
希望他并没有发现。
良久,两人才重新开始交谈。
“你喜欢天文么?”梁颂看着她放在桌面上的杂志。
这期杂志已经是去年的了,过期很久,也因此折价很多。
宋宜年慎重地点了点头:“喜欢。”
梁颂:“那你以后想去南大吗?”
宋宜年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南大有中国最好的天文学专业,她的成绩,可以上南大的。
宋宜年虽然想,但她认为,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学习天文学的。
爸爸妈妈的话还在耳边萦绕着。
她背负着全家的命运,她应该功利一些,学习更好赚钱的专业,毕业就赚钱,反哺家里。
想到这里,刚才的心跳过速已经成了被代谢的情绪。
宋宜年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文笔很好,可以一边学习一边给杂志写天文相关的稿子。”
今天的梁颂,话好像格外多:“很多杂志社很缺既有专业知识又有文笔的人。”
这会是她的出路吗……
宋宜年思考着,又觉得压力没那么大了。
她咧开嘴角,朝梁颂笑了笑。
“嗯,好,你先把这几个知识点背熟,还有几天就要会考了。”她在梁颂的书上指了指。
10.第 10 章
梁颂稍稍颔首:“好,一定会背下来的。”
回答的态度很认真,宋宜年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补充了一句:“但是也不要落下语文。”
梁颂:“好。”
他的声音里稍含笑意。
宋宜年垂下头,继续看杂志。
今天的梁颂没有半路逃课,在办公室里实打实坐到了下晚自习。
宋宜年装书包的时候,梁颂也在装书包,两个人的动作速度逐渐一致,也理所应当地一起走出的办公室。
走廊里,楼梯上,人挤着人,喧嚣声沸反盈天,几乎要掀开房顶。
宋宜年和梁颂都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一起走着,静默无言。
宋宜年想,他们两个就要隐身在人群当中,大家约喧嚣,他们就越靠近。
抱着这一点值得喜悦的小心思,宋宜年脚步轻快了一些。
可还没等多开心,后面几个男生风似地追着跑了上来,其中一个重重地撞到了宋宜年。
宋宜年往前趔趄,脚步踩空,差点要越过底下几级台阶摔下去。
姿态有多难看,明天会在学校里被怎么传播……宋宜年都想好了。
但唯独没想到,身后有一只手,牢牢勾住她的书包,她又像不倒翁似地站了回去。
“走路能不能看点人。”
梁颂看着撞人的男生,语气有显而易见的怒气。
楼梯里并不亮的光模糊了他的轮廓,但他皱起的眉头分外明显。
撞人的男生脚步一顿,朝宋宜年扬了扬下巴:“对不起啊。”
其实道歉也没有真心。
“没关……”宋宜年的客套话还没说完,男生就像猴子似地跳下楼梯。
后面他的伙伴们追了上来,像是一连串的猴子搬家。
宋宜年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打心眼里认为,高中的男生们幼稚极了,每天忽然尖叫起来,一堆男生你追我赶;要么就是走路走到一半空手投篮。
他们是都没有任何烦恼吗?
宋宜年在心里不自觉把高中生分为两类——梁颂和其他男生。
她看向梁颂,昏暗的光线替她遮掩了脸红:“谢谢你。”
梁颂的喉结忽然滑动了一下:“没关系。”
他们又变成沉默的、安静的整体,一路随着喧嚣的人群下楼,离开教学楼,再离开校门。
宋广平今天在厂里上夜班,宋宜年便走路回家。
回家的路有些黑,但北城的治安还不错,这条路上的人也不少,宋宜年并不害怕。
-
在0个人期待中,会考还是来了。
会考之前,学校倒是热闹了一阵子——许多在外面学习的艺术生和体育生都回校了,并且由于传闻会考监考并不严格,许多人都在寻找同考场的“战友”,希望在考试的时候得到一些援助。
也有人开始研究把小抄搞成多大的纸张,印多大的字号和字体比较方便带入考场并且方便查看。
作为重点班,宋宜年的班级里,这种氛围轻到几乎没有,即便有几个人跃跃欲试,也只能私下进行。
毕竟不光彩嘛。
那个和梁颂起过冲突的体育生孙川也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他压根没有什么作弊的心思,每天还是重复一个动作,校服盖在头顶,就是睡觉。
宋宜年有时候在想,报道里说的高中生平均睡眠时间是八小时。
她这种一天最多睡六小时的人,平均时长是不是都被孙川这种一睡睡一天的拉高了。
她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考试那天,孙川和她在一个考场。
考政史地的时候,无论怎么调整座位,孙川也一直坐在她后面。
宋宜年将卷子放在靠近前桌的桌角,答完题就缩成一团神游物外,也不知道后桌的孙川发没发现她的小动作,看不看得清卷子。
她这么做完就有些怂了,怕孙川得寸进尺,她不想在考试里留下作弊的案底。
即便是帮助人作弊也不可以。
好在孙川也始终没有打扰她。
不过这样,宋宜年就不知道他到底抄没抄到了。
年轻的她,总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折磨自己的情绪。
好在,化学考完之后,孙川路过她的时候,脚步稍顿:“谢谢。”
简单的道谢,然后也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
文科考完的之后,最后一门是英语。
重点班的学生没有谁会英语不及格,几天没学习,大家的心思也跑远了。
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聊七聊八。
不知道张琪从哪里找来一副“真心话大冒险”手牌,“悄悄”大声地喊人和他玩。
宋宜年和薛敏阳都被张琪骚扰了一遍。
“乐姐,阳阳,你们玩吧,天天学习有啥意思啊,”张琪说话的时候声音粗粗的,有点像之前挺火的《夏洛特烦恼》里的大傻春,“真的,你们玩吧,梁颂都玩。”
他用手肘推了推在看书的梁颂。
分明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梁颂抬起头,视线稍偏,刚好对上宋宜年的目光。
他对着张琪点了点头:“嗯。”
薛敏阳在“一个大学霸都不复习了,是赶紧学一晚赶超他还是也跟着堕落”之间纠结了一下,然后也点了点头。
“我也玩吧。”
毕竟赶超学霸不是一朝一夕的,但放纵自己随便玩的机会可不多。
于是,宋宜年也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后排的乔梦瑶根本没在学习,哪里有娱乐准能第一时间发现,蹦蹦跳跳过来了。
“你们在玩什么?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张琪睨了她一眼:“哪儿敢和大小姐玩啊,一言不合就摔书扬沙子。”
乔梦瑶哼了一声,直接坐到宋宜年的腿上,并抢过张琪手里的牌:“怎么玩,转笔?”
大家一致认同。
游戏就在乔梦瑶的主导下开始了。
真心话环节,大家都问了一些比较靠谱的问题,最过分的不过是“你的内衣/内裤是什么颜色的”。
这些问题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什么也不是,但这是一群十六岁的少男少女,足以引起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然后当事人羞红了脸。
宋宜年又输了,这次抽到的是大冒险。
要对左手边的人学猪叫,然后坚定地说:我是猪。
宋宜年左手边的人是梁颂。
本就有些内敛的少女更是放不开了,她抬眼看了看梁颂。
梁颂也在看她,一瞬间,宋宜年的心跳都不正常了。
“说啊说啊,乐姐怎么这么秀米啊,又不是拿练习册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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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了。”张琪没心没肺地吐槽。
“是啊,都是男同学,不要搞区别对待。”乔梦瑶添油加醋。
虽然两人都没有真心说梁颂在她心里比较重要的意思,但宋宜年很怕再说下去,自己那点心事就像青橘装进漏洞的塑料袋。
走过路过的人都看清楚了。
她连忙深呼吸,抬头对着梁颂,学猪哼了一声,然后一根手指抵着鼻头向上推,露出两个鼻孔。
“我是猪!”她大声且简洁地说。
大家一瞬间都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钻进宋宜年的耳朵,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梁颂也在笑,似乎也很愉悦,肩膀不停地耸动,但整个人仍旧笔直地坐着,腰也没弯一点。
宋宜年好像从来没见过梁颂笑得这么开心,愣了半晌。
游戏继续,梁颂也输了,是真心话。
乔梦瑶立刻开始八卦,神探似地盯着他的眼睛:“学霸,你说实话,你喜欢姚欣吗?”
梁颂的眉头皱了起来,半晌才反问:“为什么要这么问?”
漆黑双眸里的疑惑仿佛说明了一切。
宋宜年打起精神,但没说话。
一切自有乔梦瑶发言:“她说的啊……”
梁颂的眉头皱得更紧。
乔梦瑶:“她说你借她抄卷子,而且抄了所有科目,虽然你没说愿意给她抄,但卷子一直摆在桌角。”
梁颂:“……”
他轻轻地叹息。
“那天考试,我很困,想睡觉,但笔是临时问张琪借的,不速干,”梁颂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怕笔油蹭我衣服上手上,就把卷子放桌角了。”
他用今天天气好好的口气阐述这件事。
宋宜年、薛敏阳还有乔梦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张琪。
张琪举起双手头像:“我错了!都怪我行了吧?那天就该让梁颂用粉笔写卷子。”
梁颂:“继续吧。”
游戏继续进行着,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喊了一嗓子“老沈来了”,乔梦瑶弹射回到座位,张琪麻利地收起真心话牌。
大家的氛围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只有后排,不合时宜地传来了类似嗤笑的声音。
……是孙川。
宋宜年想不通,孙川和梁颂到底有什么恩怨。
会考很快就结束了。
即将迎来的就是月考,大家叫苦不迭地投入了下次的复习。
考试之前,宋宜年要验收梁颂的语文课文背诵成果。
学习互助小组还在进行着。
宋宜年去办公室帮忙排座位,因为马上就到晚自习了,所以直接将书包也带了过去。
她和梁颂约好了,最后两节晚自习,办公室见。
相处久了,她发现,梁颂不是一个愿意轻易给人承诺的人。
但是他承诺过的东西一定会尽量兑现。
因此,等到第四节晚自习上课还没等到人的宋宜年有些疑惑,用取草稿纸为理由,回了一趟班级。
教室里寂静极了,但又不沉闷。
和平时上到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氛围截然不同。
梁颂也不在教室里,后排的孙川也不在,两个空掉的座位在人员齐整的教室里尤为明显。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莫名涌上宋宜年的心头。
11.(没精修润色)
宋宜年低声问薛敏阳:“梁颂呢?”
薛敏阳往后看看,讳莫如深地回答:“和孙川一起走了。”
宋宜年:“啊?”
薛敏阳抿着嘴唇思考半晌:“他们好像有点不对劲,谁也不服谁一样。”
宋宜年心里一惊,压低声音问薛敏阳:“他们起冲突了吗?”
薛敏阳推了推眼镜:“嗯。”
她朝宋宜年够了勾手。
宋宜年坐会位置上,两人悄悄咬耳朵。
今天宋宜年去了办公室之后,梁颂正在整理书包。
从外面打篮球的孙川从他面前路过,明明过道还挺宽敞的,但还是要撞梁颂的肩膀。
梁颂的化学书掉在了地上。
他不耐地皱起眉,语气也没一丁点好气儿:“走路记得看路。”
孙川身型顿住,回头看他:“你在管我?”
梁颂:“谁稀罕管你。”
下一秒,孙川就将手里的篮球朝梁颂砸了过去。
宋宜年听到这里,不自觉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问道:“那梁颂没事吧?”
她问完,就看到薛敏阳直直地盯着自己。
宋宜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又推了推眼镜。
看上去动作很忙。
“他没事,”薛敏阳终究是什么也没问,“他直接用手臂挡了一下,篮球弹回去,砸到了孙川脸上。”
宋宜年:“……”
孙川霎时间就挂脸了,扬了扬下巴,对梁颂说,要出去谈谈。
梁颂直接站起来,和他一起离开了。
“谈谈”这种充满大人和社会属性的色彩,落到一群高中生身上,无外乎就是要做一些超越学生身份的事情。
自然不会真的是对坐聊聊天。
梁颂在学校里,看上去人际关系简单,除了爱睡觉和上课带手机外,也没什么其他不良爱好。
宋宜年思考了下,他大概打不过练习体育出身的孙川。
“我明白了,谢谢你,阳阳。”宋宜年站起身,在心里盘算着未来要怎么做。
“宋宜年。”薛敏阳又叫了她一声,“你草稿本没拿。”
“啊……哦。”
宋宜年如梦初醒般,捞起桌面上的本子,走出教室。
走着走着,步子愈发得快,变成了小跑,再然后,两条纤细但结实的小腿不断交错,直接跑了起来。
宋宜年跑回办公室,将桌子上的书本子练习册一股脑地塞进书包,然后拽起书包向楼下狂奔。
宋宜年知道,学校里有冲突的人会在哪里“谈谈”,学校后面有个小巷子,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恰好是“谈谈”的好地方。
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其实在某些信息上并没有什么壁垒。
学校就这么大,城市就这么大,听到什么八卦都不稀奇。
宋宜年一边小跑过去,一边思考,自己去了会怎么样?会改变梁颂的处境吗?
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告诉老师?但是告诉老师,岂不是相当于连梁颂也出卖了。
要不还是报警吧……可她今天出门前宋广平明确说明不回来接她放学,她连手机都没带。
还有,孙川不会再气头上,连她也揍吧?!
她不想挨揍啊。
不断思考着,但腿比脑子快,在还没想好对策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那条小巷。
小巷里很暗,只有巷口透进一些路灯的余晖。
昏暗的光线,隐隐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腰线高,腿很长,手臂自然垂下,看上去修长、矫健。
是一个高挑的男生模样。
他倚墙站着,后背挺得很直,仰着头,喉结很明显。
这条巷子已经十分老旧,承载了许多高中生的冲动,墙上满是斑驳的痕迹。
但他是光彩夺目的、簇新而吸引人目光的。
宋宜年认出他是梁颂,或许是被这一刻惊人的安静与寂寥吸引,她停住脚步。
于是,又并不出自主观意愿地变成了一个偷听者。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巷子深处,传来另外一道低沉又饱含怒气的声音:“梁颂,你什么时候能承认自己就是吸血鬼、害人精?”
控诉如一口硕大无朋的箱子,朝宋宜年的脸砸过来。
孙川为什么这么说梁颂?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梁颂呢?
巷子里,梁颂从喉咙里发出笑声。
笑得不清澈,不开怀。
自嘲似的。
“梁颂,你和你那些家里人一样,”孙川又开口,咬牙切齿似的,“自私又自大。”
梁颂和孙川本就认识吗?
宋宜年葱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书包背带,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惊天的秘密。
梁颂忽地冷笑出声。
“自私不对么?”他声音冰冷而低沉,含着许多以宋宜年现在的见识,还无法理解的情绪。
“为自己着想,是错么?” 他又问道。
巷子深处,一阵深深的沉默。
那个瞬间,宋宜年恍然想到一些事情。
比如,那天电话里,梁颂那边的尖叫声;开豪车招摇过市来接他的人;还有他常常皱起的眉头……
他好像和她一般,有着许多许多烦恼。
宋宜年攥着书包的手指愈发用力。
恰恰是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无法和别人说的隐秘的、大大小小的烦恼和情绪,所以设身处地地为梁颂着想。
此时她并不应该出现。
她转身,作势离开。
一旁干枯的树丛里窜出来一道黑影,速度极快地移动到宋宜年脚边,哼哧哼哧地才喘着气。
热息都扑在了宋宜年的腿上。
宋宜年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但汗毛倒竖。
她往后挪了一步。
“汪——”脚边的东西低吠一声。
宋宜年没忍住,尖叫出声。
巷子里有目光看过来。
宋宜年往后退了退。
“宋宜年?”梁颂的身型稍动,走出黑暗的巷子,站到她面前。
那只在宋宜年脚边哈气的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宋宜年仰头看他。
并不明亮的光,将他的神色勾勒得分外柔和。
“你怎么在这里?”梁颂问。
谢天谢地,他不是追问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宋宜年捏着书包背带的手松开了。
“我看你没去上自习,又听阳阳说,你和孙川……和他……”宋宜年说得磕磕绊绊的,因为她看梁颂的脸上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伤痕。
人家只是说出去“谈谈”,她就跑了过来,这里的关心未免太超过了一些。
孙川不知道何时也从巷子里走出来,他也是高挑身材,四肢修长,是练长跑的好苗子。
他走过来,和梁颂错开一个半个身位站着,离宋宜年更近一些。
“呦,原来是学委啊。”他笑着,声音和姿势都吊儿郎当的。
“孙川!”梁颂低声呵他。
孙川哼了一声,耸肩勾住书包,冷眼睨梁颂:“人家都来找你了,还站这干什么?”
梁颂:“你话这么多?”
孙川又回头,目光在宋宜年和梁颂脸上转了一圈,又嗤笑一声,离开了。
昏暗的巷子,并亮的灯光。
春光隐隐溢出了几分,树上生着细嫩的芽,风光从巷子里绵延开去,校门、道路两侧的树木都覆盖一层嫩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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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的月亮就那样挂在树梢上。
月光下的两人很安静。
他们对视着,无声的,谁也没说什么。
最后还是梁颂看了眼手机。
“快下晚自习了,”梁颂问宋宜年,“还回去吗?”
宋宜年摇了摇头:“我收拾好书包了,不回去了。”
梁颂:“你要回家吗?”
宋宜年:“好。”
他问一句,她思考一下似的。
梁颂又问:“你家里人来接你吗?”
宋宜年点了点头,又摇头:“今天没人来接,我……我刚才忘了。”
梁颂沉吟片刻:“那我送你回去吧。”
宋宜年猛然睁大眼睛。
她的目光藏在近视眼镜后面,被挡住了一些情绪,梁颂看着,感觉瞳仁黑黑的,亮亮的。
“你家在哪里?”梁颂又问,“现在这个时间不好打车。”
此时的北城还没有网约车,出租车司机知道二中放学的时间,嫌这里堵车,很少有车子这个时间点专门来这里。
宋宜年说:“我家……我家住钢厂那里。”
她说得慢吞吞的。
钢厂那里,全北城都知道,那是曾经的下岗工人聚居区,老房子,供暖差,没物业。
秋天有人在小区里晒白菜,冬天有人在楼道里腌咸菜,现在春天了,不再跟蔬菜过不去了,过两天就有人要在楼下圈地养鸡。
属于少女的自尊心,宋宜年不想梁颂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因此说得很慢。
梁颂是从京城转过来的,从小也一直在外地生活,应当对北城不熟悉的。
但他只“嗯”了声,抬腿先超左边出口走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歪打正着,就是钢厂的方向。
那样长长的一条路,在少上了一节晚自习,比捡钱还开心的晚上,由不得宋宜年想太多。
她小跑两步,追上梁颂。
“你今天也没人接吗?”她问。
梁颂:“嗯。”
“那你家远吗?”宋宜年又问。
梁颂:“不近,我跑回去。”
“啊?”宋宜年震惊得嘴巴都能塞进一个鸭蛋,“考军校对身体要求很高吗?”
梁颂:“嗯。”
宋宜年:“那你跑回去不累吗?还怎么写作业。”
宋宜年默了默:“你好像也不太写作业……”
梁颂轻轻地笑了一声,借着夜风,将他的声音吹到她耳后,一阵火似的。
宋宜年有些微微发烫。
他们偶尔说话,偶尔沉默。
月亮又往树梢后躲了躲,留下影子在地面上不断靠近。
本来不算断的一条路,很快就走完了。
厂区到了,里面的路不好走。
宋宜年恋恋不舍地和梁颂道别:“我回家了。”
梁颂这才收起对四周隐又探寻的目光:“好。”
宋宜年:“你也回去吧。”
梁颂:“好。”
她双手拉着书包,又往前走了两步,一步步靠近破败的生活环境,又兀自墩柱脚步,回头。
路面上还有男生长长的,安静的身影。
梁颂并未离开。
“我看着你走进去。”梁颂说。
宋宜年尽力克制着,露出一个相对大方的微笑。
“嗯嗯,晚安。”
她转过头,又飞快地转回来,借着月色和一盏一闪一闪的路灯,两人又对上视线。
这次,梁颂笑了,嘴唇稍稍向上翘。
“什么事?”
宋宜年:“今天的事,我也会保密。”
她压低声音,有着少女的狡黠和灵动。
月亮又往树梢里挪了挪。
12.(没捉虫,不建议看)
宋宜年几乎蹦着跳着回到家里。
李清华还没睡,听到声音披着衣服从房间走出来。
宋宜年刚准备踮起的脚尖收了回去。
李清华:“老闺女今天咋这么高兴呢?有啥好事啊?”
“没有啊,就是放学了,开心。”宋宜年说着,进了厨房给自己洗了个苹果,边啃边往房间走。
李清华在她身后孜孜不倦地嘱咐:“放学了也别懈怠,买的练习册得写,好好学习啊。”
宋宜年本来雀跃的心情一下子凉了不少,闷闷“嗯”了一声。
李清华进厨房倒了一杯水,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回到了房间,酝酿着睡意。
就好像蝴蝶轻轻振动翅膀,一场海啸就袭来。
宋宜年有时候会思考,大人为什么会这样?
她今天学习已经很累了,而且明明她每天晚上到家都会温习到凌晨往后,妈妈明明也知道她的学习规律,还总要时不时提醒一句。
莫名的压力落在头顶,宋宜年又无可辩驳。
谁让自己是小孩子呢?也许长大就有反驳的权力了吧。
-
隔几日,终于迎来了月考。
这次的考场仍旧是按照上次月考的成绩排序。
宋宜年刚好坐在梁颂后面,第一门科目是考语文,她对此很有把握。
倒是梁颂……
进了考场,宋宜年将书包整齐摆在讲台上,梁颂比她进来的稍晚一些,目光在教室里环顾一周。
撞到宋宜年的目光,宋宜年朝他扬了扬嘴角。
梁颂淡淡颔首,将书包背到前面,拿出语文课本,然后将书包放在讲台上,刚好在宋宜年的书包旁边。
他走过来,面朝宋宜年坐下,把书递给她,两条长腿往外支出一节。
“小宋老师,我真的都记住了。”
他打趣似地喊她,有些耍赖似的。
宋宜年接过书本,随便翻两页:“真的吗?昨天还不会背《蜀道难》。”
梁颂:“今天已经会了。”
宋宜年比星星还亮的眼珠子转了一下:“那背《琵琶行》吧?”
梁颂:“……”
“不是《蜀道难》吗?”
宋宜年狡黠地看他:“你说你会背了,我肯定相信你。”
梁颂:“……”
宋宜年轻咳一声开嗓:“钿头银篦击节碎的下句是什么?”
梁颂沉默,点墨一般的双眸静止地落在宋宜年脸上。
两人的心思都被彼此戳穿,谁也没忍住,对视笑出来。
宋宜年的头发三个月没剪了,发尾一股脑堆在颈窝处,笑起来在身上晃荡着,连带着白皙的脖颈,惹人目光。
笑过了,宋宜年扬了扬眉:“骗你的,一般不考这句,其实你先把重点句子记住吧。”
“好。”梁颂应了一声,从宋宜年手里接过书,半转过身,收起一条长腿,再转正一点身子,再收进去一条长腿。
动作很慢,和树袋熊一样。
宋宜年看着他开阔,但仍有属于少年瘦削的后背,小幅度笑了笑。
很快,监考老师进来了,考试就这样开始了。
连着三天的大晴天,连续考了三天,连续三天,宋宜年一抬头,就能看到梁颂。
和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时一般。
也许梁颂根本不记得那一天了。
这次考试,宋宜年全程下来自我感觉问题不大。
原本有些含糊的物理,这次也思路清晰,对各种公式的运用十分娴熟,洋洋洒洒写下来,即便遇到了一些难题,也完整写下来了。
薛敏阳忍不住和宋宜年对答案:“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是多少?”
宋宜年说:“1/3吧?”
薛敏阳:“我算的是1/2.”
两人答案不同,于是又去问梁颂。
梁颂沉吟片刻:“好像是1/2。”
宋宜年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嘴角往下。
“也许是我记错了,”梁颂看了她一眼,“中午了,先去吃饭吧。”
考完最后一科的是在周四的下午。
晚自习还没开始,老沈就将班里的好学生叫去办公室发答案,再根据好学生们的错题,进行一对一地快速讲解。
然后让他们先给班里同学讲卷子。
宋宜年、薛敏阳和梁颂三人穿梭在不同的办公室。
语文老师夸梁颂:“这次默写全对了,作文也写得还行,挺不错的,继续保持。”
梁颂淡淡地应了声,倒是宋宜年一直笑,看上去比事件中心人物还开心。
最后一道数学题是宋宜年错了,但是她的物理成绩也不错,其他科目粗略算了一下成绩,应该也不会差。
周五最后一节课,从后排飞过来一张小纸条。
【乐乐,周末出去玩呀?广兴商场新开了一家电玩城,刚考完试,别学习了呗】
虽然没有署名,但宋宜年还是一眼看出,是乔梦瑶发射来的小纸条。
宋宜年也想出去玩,可是要去电玩城。
宋宜年平时买学习用品都是家里拿钱,生活费另外给,她平时不怎么花钱,也攒了一些零花钱。
可是去电玩城,玩一次就最少一块钱。
她手里的钱可能不太够用,那还得问李清华要。
李清华一定是会给的,但她难免一通教育。
宋宜年有些迟疑。
梁颂在后面戳了戳她。
她回头。
“乔梦瑶给你的。”
乔梦瑶见她久久不回复,又写了一张纸条。
【玩呗玩呗,梁颂也出来玩】
宋清弥的脸轰然红了起来。
乔梦瑶知道了什么?她有那么明显吗,明明她什么也没说过。
宋宜年抬头扫了眼窗外,见没有政教处老师在巡视,匆匆低下头,提笔回复。
【好,我可以跟你去玩,不过这和梁颂没关系,张琪去吗?】
这次乔梦瑶没回复。
估计也是怕被逮到。
晚上,张琪把大家拉进一个□□群。
他已经计划了好了一切。
中午先去东街吃烧烤,那里还有宋宜年最喜欢的炒年糕;吃过午饭,就去电玩城,玩完附近还有便宜的KTV,还可以唱K,喜欢学习的也可以回家学习。
这位“喜欢”学习的,毋庸置疑,是宋宜年。
大家对这些安排表示赞成。
翌日。
宋宜年饱饱地睡了一觉,乔梦瑶上了公交几给她发消息,让她准备准备出门。
宋宜年洗了头发,又找了个粉色的小发夹,别住额角的碎发。
在自己单调贫瘠的衣柜里翻了又翻,最后选出一件娃娃领的白色长袖连衣裙。
这条裙子是前年买的,这两年她长了些个子,肩膀好像也宽了,穿上身抬臂的时候有些紧。
但这是她衣柜里最好看的一件衣服了,便忍着一点束缚感,穿着出门。
她的时间和公交车的时间卡得刚刚好。
她刚走到公交站,公交车就来了,乔梦瑶热情地招呼她:“乐乐,在这里,快来!”
等宋宜年坐下,她又笑嘻嘻地看着她。
“今天真漂亮,看来还是梁颂面子大,又能让你陪我出来玩,又能让你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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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梦瑶说。
宋宜年脸上发烫:“别乱说。”
乔梦瑶哼了一声:“你不跟我说就算了,但是什么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呀。”
宋宜年心想着,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来着……
“总之你不能和张琪说,也不能在班里乱说。”宋宜年嘱咐道。
乔梦瑶:“好,张琪那傻子能发现什么呀?你们成了给我发喜糖。”
宋宜年更脸红了。
什么叫成了,还发喜糖……
-
到了约定好的吃饭的地点,梁颂和张琪已经到了。
大家先吃饭,又走路陪宋宜年去买炒年糕。
不知道张琪的哪句话又惹到了乔梦瑶,乔梦瑶追着他揍,两人用体测跑八百米的速度跑出去了。
只留下宋宜年和梁颂两个人。
有骑摩托车的人从宋宜年身边飞驰而过,宋宜年吓了一跳,梁颂拉着她的袖子,给她拉到里面。
宋宜年仰脸看他,梁颂别过头,咳嗽了一声。
“他们跑得真快呀。”宋宜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梁颂十分认可地点头:“张琪看上去比孙川适合练长跑。”
这还是宋宜年第一次听到梁颂提到孙川,还是一句略显刻薄的评价。
宋宜年:“你俩的关系很差吗?”
梁颂:“从来没好过。”
“啊?”
梁颂:“小时候就在一起打架。”
宋宜年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你们谁赢了?”
梁颂稍稍扬眉,正是少年意气:“那自然是我赢了,不过……”
他顿了顿:“孙川挨打之后跑得比较快,告状也比较快。”
宋宜年从梁颂的只言片语里,了解了年轻、又有些孩子气的梁颂。
还有他看上去分外幸福的童年。
她仍旧很有分寸地没有继续问孙川和他的关系,只是勾起嘴角笑了笑:“那看来最后你也要挨揍了。”
梁颂轻轻咳了一声,看向她,目光认真。
“我也能跑,跑到姥姥房间,我姥姥护着我。”
宋宜年噗嗤一笑。
因为小时候,自己要挨揍的时候,就会往爷爷奶奶家里跑。
全世界的小孩子都一样。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自己和梁颂之间,又亲近了一些。
炒年糕的小吃摊到了。
宋宜年买了一份炒年糕,等它都做好了,打打闹闹的两个人才回来。
“太热了,乔梦瑶,你个疯子,我去买瓶可乐。”张琪钻进旁边的小卖铺。
乔梦瑶在后面喊:“给我也带一个!”
宋宜年吃着辣炒年糕,眼眶红红的,嘴唇红红的,显然是又菜又爱吃,已经被辣蒙了。
梁颂问她:“想喝点什么吗?”
宋宜年点了点头。
梁颂也进了小卖铺,买了两瓶罐装的橙子味北冰洋。
“忘了问你想喝什么口味了。”梁颂愣了一下,把一瓶北冰洋递给宋宜年。
“我喝什么都行。”
宋宜年顺手接过来,又看了看左手上的炒年糕,茫然地朝梁颂眨了眨眼睛。
梁颂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住她右手攥住的北冰洋,修长的食指摸准拉扣,轻飘飘地一用力,白皙手背上的经络突起。
“哒”的一声。
汽水瓶里碳酸泡沫嗤嗤响起,鲜明而清脆。
宋宜年看着梁颂近在咫尺的脸庞,看他长睫在眼下投下的阴翳。
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的心意和从汽水瓶里溢出的碳酸一般,无处躲藏。
13.(没捉虫)
梁颂似乎注意到了宋宜年看过来的眼神,指腹钩在拉扣上的时间似乎稍稍有些长。
吵累了的张琪和乔梦瑶两人也停止了打闹,在一旁喝饮料。
宋宜年也喝了一口,碳酸在嘴巴里炸开,像她雀跃的心情。
梁颂望进她清澈的眼睛,问道:“喜欢吗?”
宋宜年点了点头,模样有些乖巧:“喜欢,很解辣。”
梁颂:“还以为你很能吃辣。”
宋宜年摇了摇头:“但是炒年糕就是要辣的才好吃呀。”
拿了饮料,就没有手再拿筷子了,宋宜年说完,盯着自己的辣炒年糕,咽了咽口水。
“我帮你拿着吧。”梁颂从她手里抽出北冰洋汽水。
宋宜年:“谢谢。”
北城的春天终于在五月出头,隐隐显露出了颜色,巷子里的几多春花映着春景,一墙之隔的巷子外,公园里大片花开着锦,分外热闹。
这天是罕见的无风的天气,小巷子里藏着的几家店飘出勾人的饭香,太阳硕大的一盘,照得天地澄澈,温度却不高。
小巷里有条野狗晃着尾巴路过。
张琪和乔梦瑶大大咧咧的,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休息。
宋清弥穿了白裙子,不好席地而坐,站在一旁吃年糕,身边是帮她拿着北冰洋汽水的梁颂。
宋宜年在往后的许多许多年都记得这一天。
梁颂穿宽松的白衬衫,袖口网上卷了三折,黑色长裤和帆布鞋,斜背着黑色单肩包。
他肩膀挺括,脖颈修长,站在春光里,正是少年意气的模样。
大家都在等宋宜年吃炒年糕。
等她吃完,巷子口刚好路过一辆开往商场方向的公交车。
14年,北城的公交车还不成系统。
公交站未必停靠,但是在路上遇到招手的行人,一定会停。
“靠!公交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张琪立刻冲了出去,边冲边喊:“哎——叔,等,等一下。”
这条巷子口在修路,路上被扒得坑坑洼洼的,车速慢,还真给张琪叫住了。
张琪猴子似地窜上车。
留下怔在原地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乔梦瑶一下子跳起来:“跑啊!”
宋宜年刚吃饱,在晕碳,脑袋转得不快。
梁颂拉起她的袖子,带着她朝公交车飞奔。
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公交车。
车子上的座位还有很多。
乔梦瑶直接坐在了张琪身边,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跑得挺快啊。”
张琪说:“还不是天天让你揍,练出来的。”
宋宜年去看乔梦瑶,但后者看也不看他一眼。
都是青春期的小女孩,她哪儿能不知道乔梦瑶的心思——她是在给他们之间创造机会呢!
宋宜年抿了抿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梁颂也坐在她旁边。
两人没说话。
吃饱了的宋宜年有些困倦,眼皮打架,渐渐就睡着了。
这段重新维修的路很长,公交又慢又颠簸,扬起的尘埃迷离了窗外春色。
宋宜年的头很快就一点一点的,梁颂四周看看,张琪和乔梦瑶闹够了,也开始打瞌睡。
车子又颠簸一次,宋宜年的头无意识地,轻轻抵在梁颂肩膀上。
梁颂浑身一颤。
他垂眼睨去,眼底映出一片乌黑洁净的头发,和她头顶的小小的粉色发卡。
梁颂几乎没有坐公交车的体验。
回到北城,出入都有人接送,即便是拒绝过,后面决定放学跑步回家,但偶尔有意外,也都是直接打车。
在京城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实在堵车的时候,他也会选择地铁。
他不喜欢公交车。
这种交通工具总是陷在茫茫车潮里,举步维艰地蠕动硕大的身体,抵达的时间往往不由它自己。
被动的一切,他都不喜欢。
窗外尘埃飞扬,阳光落下来,在灰尘里竟然折射出彩虹。
梁颂想,这条路不妨再长一些。
-
抵达商场的时候,宋宜年悠悠转醒,从梁颂的肩膀上。
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到底干了什么事儿,宋宜年的脸比煮熟的虾还要红,然后很快又想起几个致命问题——
她睡觉有没有流口水?有没有磨牙打呼噜?
她抬手摸了摸嘴角。
闭目养神的梁颂意识到肩膀上少了一些重量,睁开漆黑的双眼,静静看过去。
四目相对。
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一些什么,谁也没说话。
北城很小,这座商场是市区唯一的商场。
一行四人直奔五楼的电玩城。
今天周六,电玩城里人不少。
宋宜年先兑换了20个游戏币,张琪直接兑换了50,他和乔梦瑶有很多东西要比试一下高低。
宋宜年没有什么想玩的,问梁颂:“你想玩什么?”
梁颂好像对电玩城的兴趣也不是很大:“随便玩玩。”
他们先去玩了一个打枪的游戏,又在旁边玩了一会儿投篮。
梁颂的出手姿势很标准,入框动作也完美,几乎百发百中,一看就是篮球场上的一把好手。
但是令梁颂没想到的是,宋宜年投篮的动作也很标准,举起来,手腕用力,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你学过篮球吗?”梁颂问她。
宋宜年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贴在篮球框后面的,他们本省的篮球运动员的照片。
“我比较喜欢看比赛,小时候我爸爸会带我打篮球。”
梁颂想了一下,小小的宋宜年打篮球的样子,勾了勾嘴角。
两人放过了投篮机,往里走的时候,宋宜年被娃娃机吸引了视线。
她喜欢里面一个粉色的小熊,想要。
她将游戏币塞进娃娃机。
可娃娃机的抓手完全没有力气,什么都夹不上来。
宋宜年花了十个游戏币,都没将娃娃抓上来,再抓下去可就太浪费钱了,宋宜年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娃娃机又响了一声。
她看过去,梁颂往里扔了十几个游戏币。
意识到宋宜年看过来的目光,梁颂扬了扬眉:“没什么想玩的,游戏币换了不用也浪费。”
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倒不如抓几个娃娃玩玩,我看那个蓝色史迪仔不错。”
他抓上来了史迪仔。
但游戏币还没用完,于是继续抓,抓了粉色小熊,黄色小鸡。
宋宜年站在旁边,很快怀里就抱了一堆玩具。
梁颂往娃娃机里叮叮当当投了不少游戏币,宋宜年怀里的娃娃也越堆越多。
宋宜年的视线都要被娃娃遮挡住了。
“梁颂,你需要这么多娃娃吗?”她没忍住,问出来。
梁颂停手,看向宋宜年。
“原来已经抓了这么多了。”梁颂淡淡开口,“我不需要这么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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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放不下。”
宋宜年:“你的房间很小吗?”
梁颂:“……”
“马上要搬家了,确实很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你房间大吗?”
“……”
宋宜年摇了摇头:“不大。”
她家还是十年前的老户型,其实每个卧室都很大,但是那时候的房子不讲究什么使用面积。
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攒了很多岁月遗留的物件,再大的房间也空旷不到哪儿去。
主要是,她要是拿很多玩具回家,李清华又要唠叨了。
她不想被批评乱花钱。
听到她的回答,梁颂稍稍愣了一下,旋即道:“那和张琪还有乔梦瑶分一下吧,反正这些玩具我也没地方放。”
宋宜年:“好。”
张琪和乔梦瑶刚结束在跳舞毯上的激战,看着要把宋宜年淹没的娃娃,夸张地“哇”了一声。
“这也太多了。”
梁颂在宋宜年面前伸出长臂一捞,抱走了不少娃娃,长腿迈到一旁的圆桌,将娃娃都扔在上面。
宋宜年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把娃娃都放在上面。
梁颂将那个史迪仔拿了出来,右手捏着。
粉色的小熊有好几个,宋宜年拿了两个,“谢谢你,梁颂。”
宋宜年说。
玩了一天,她的头发有些乱了。
粉色的小夹子外,泄露出一些碎发,电玩城诡异的蓝光紫光在她脸上扫着,却让她莫名有些娇俏。
梁颂稍扬眉:“没事。”
娃娃实在太多了,经过张琪和乔梦瑶的“瓜分”,还剩下了几个史迪仔和粉色小熊。
梁颂和宋宜年又将剩下的分了一下。
在电玩城玩了一通,傍晚六点左右,天色已经晚了。
远处有高大的烟筒往外滚滚冒着黑烟,将金色黄昏分割。
大家分别了。
宋宜年的公交车来得早一些,她先上了车。
通过沾满尘埃的窗户,她的目光落在梁颂身上,他的手里拿着几个玩偶。
和他的一模一样。
宋宜年回到家里,李清华和宋广平都已经下班了。
李清华在做饭,宋广平在修家里的鞋柜,见宋宜年回来,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看她。
在家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全家的目光。
“回来了?今天开心不,老姑娘。”宋广平眼珠子都要黏在她身上。
“抓娃娃去啦?”李清华摆弄了一下几个娃娃,“我姑娘这么厉害吗?”
“这娃娃啥玩意,这走线都偏了。”
宋宜年的好心情少了一些,不过谢天谢地,没有人说她乱花钱。
她笑了笑:“同学抓的,太多了,他家放不下。”
宋广平也笑了:“你们这群小孩儿啊。”
李清华回到厨房继续做饭了,油烟很大,关门之前,她又想到什么,嘱咐宋宜年:“隔壁郑来太太回来了,你见到人记得说话啊,大姑娘,敞亮点。”
郑奶奶年前去女儿那里过年,年后一直没回来,宋宜年想着,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宋广平又蹲下来,对着柜子敲敲打打。
“郑老太太外孙子好像也跟回来了,今天还给他买床,还要装什么空调呢。”
空调?
北城一向没有炎热的夏天,一般吹吹电扇也就过去了,装空调,好奢侈的生活啊。
宋宜年在心里默默念叨。
14.第 14 章
14
周一大早上,宋宜年一进教室,就听到同学们在聊天。
听说,这次考试,大家的成绩都很一般,高二年组组织老师周末来学校批卷子。
此时此刻,不出意外,成绩已经出来了。
……简直是中国速度。
宋宜年有些紧张。
上课之前,老沈满脸严肃地进了教室,把成绩单往墙上一贴,然后就开始了数学课。
墙上小小的一张纸,加上老沈莫名低沉的气压,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
一节课诚惶诚恐地上完,老沈捧着罐头瓶子、夹着书本一离开,坐在前排的学生就冲了出去,在成绩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宋宜年不太好意思挤过去。
她生怕大家觉得自己在炫耀什么。
像她这种学生,无论好坏也都在班级前三名,在看到成绩时,多半也会隐匿自己的情绪,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
毕竟,在别人挨饿的时候,吃饭不出声音也是一种善良。
张琪显然没有这种烦恼,他成绩本来就差,那么高的个子第一眼也没看到自己的成绩。
但他看到了宋宜年的。
“乐姐,我靠,班级第一啊,”张琪又细看了两眼,“而且还是全校第一!”
他破锣似的大嗓门令教室里安静了一刻。
宋宜年细微地察觉到有些同学的脸色变化,恨不得飞上讲台捂住张琪的嘴。
但她还不能。
只能轻轻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张琪也反应过来一点儿,在成绩单上往下看。
“梁颂第二,也是全校第二,”他回头看向在座位上泰然自若的梁颂,“你们的分数也没差多少。”
梁颂闻言,只是淡淡颔首。
宋宜年侧过脸,佯装和薛敏阳聊天,然后去看梁颂的表情。
他一如往常,神色些微寡淡。
宋宜年心里有一些暗暗的窃喜。
她不想居于下风,她想证明自己的努力是有用的,自己不是笨脑子。
但同时,她也希望梁颂坦荡。
就像此时一样。
这次月考大家的成绩的确不是很理想,和题目偏难有关,也和前一个月,大家都把精力放在会考上有关。
大部分人的水平都在自己的平均水准之下。
这次的考试就相当于一次敲打,连平时最不爱学习的乔梦瑶都开始认真上课了。
年轻的她对自己也有要求,比如考上一本,读师范,毕业之后托家里的关系,还能在北城当人民教师。
这就是她的期待和展望。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宋宜年和梁颂又被老沈叫到办公室谈话。
先是夸赞两人这次的成绩有进步,又批评了梁颂这次只考了第二名,再敲打宋宜年不要只考了一次第一就骄傲自满。
简直是大人对小孩子们的立体攻击。
谈到最后,老沈又拉长声音:“还有你们互助小组的事儿?”
“这次是取得不错的进步,但是会不会占用你们太多时间?”
您才知道学习小组会占用自由支配的时间啊,梁颂心里说着。
宋宜年倒是紧张起来:“不会的,我们本来自己研究不会的题目更浪费时间。”
梁颂淡淡看了她一眼:“嗯,我自己学习一定不想学语文。”
老沈略有疑虑地在两人中间又看了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你们的小组还继续吧。”
像这种好苗子,应该少一些外力约束,靠他们自然生长就好。
带了不少学生的老教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安
从办公室出来,宋宜年松了一口气。
梁颂跟她错开半人的身量,走在她后面。
谢天谢地,学习互助小组在继续,今天的晚自习不是老沈盯着,宋宜年问梁颂:“你今天还上晚自习吗?”
他总是偷偷逃课,就是不知道去干什么。
她并不好多问。
梁颂怔愣了一下:“嗯,今天也不上。”
宋宜年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梁颂罕见地解释了一句:“我正准备搬家,今天回去再整理一些东西。”
纵使宋宜年心里还是低落,但面对这句解释,还是点了点头。
晚自习,她在高二数学组办公室里待到最后。
下课铃声响起,她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宋广平今天来接她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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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出校门,宋宜年就见到了他。
今天厂里大概是不太忙,他回家已经洗过澡。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迷彩服,个子不算高,但也不太瘦,面皮黝黑,有几道褶子,看上去贫苦,且不年轻了。
宋宜年知道父母的底色,但她从来不会因此自卑。
因为她知道,即便有时候他们的爱太沉重,夹杂着目的,但仍旧是爱她的。
见了宋广平,宋宜年冲了过去。
“老姑娘今天也成开心了。”宋广平摘掉她肩膀上的厚重书包。
宋宜年坐进三轮车,嘻嘻笑着:“嗯,开心,今天考了全年级第一!”
“这家伙,这么厉害啊,”宋广平说,“老姑娘想要什么奖励?我让你妈明天给你做一桌子好菜。”
即便他们愿意给予奖励,但已经习惯不索取的宋宜年也不好张嘴要:“那明天让我妈给我包饺子吧?”
宋广平:“必须满足。”
三轮车发动了起来,噪音很大。
进了楼道,楼梯拐角处堆了一堆纸箱,宋宜年多看了两眼。
宋广平:“咱家对门郑老太太的。”
“你说这人还真是怪了,今天他家有工人上门来安空调,给墙面整得怪埋汰的,门开着,我就进去帮忙弄了一下。”
“我们一聊天才知道,老太太的女婿是华业集团的董事长。”
“哎呦,你说家里有这么大个产业,往厂区住什么玩意。”宋广平的声音逐渐压低。
东北的小城里,这个时间,大家差不多都已经休息了。
楼道里的一点声音都分外明显。
宋宜年问:“华业集团是什么?”
宋广平说:“我老姑娘真是就知道读书了,这是我们北城最大的钢厂啊,已经国有转私营了。”
这样的大事,并不是宋宜年关心的。
她“哦”了一声,刚好两人走到家门口,宋广平掏出钥匙哗啦哗啦地开门。
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了句:“郑老太太家孙子好像也在你们学校念书,等他跟过来,你们好好认识一下,好好相处。”
宋宜年:“嗯。”
对于家长在为人处事方面的教育,她早已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