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多娇》
1. 雪月交光(1)
在山头的银白完全褪去前,裕京又簌簌降下小雪来。
透过菱花窗格向屋里看,隐约窥见两条藕粉色的纱幔,上有金辉浮动,原来,是用金线绣着两丛月季。
风轻拂,月季花丛蓦然由一抹鹅黄色撞开。
从纱幔内奔出来个略显病容的黄裙女郎,形色匆匆。
奶娘怕她有所嗑碰,紧紧地跟在身侧:“小姐慢些跑,贺侯爷就在花厅,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的。”
遭冷风一吹、急火一烧,卫疏星只觉得胸肺都快要炸开。
她难受地咳嗽数声,脸颊微红:“贺玉舟来了我们家,为何都不叫醒我?我的病就快好了,又不是不能见客。”
奶娘知道劝不住她,便不再多说,只提醒她慢些跑,切莫摔着。
穿过抄手游廊,再迈进一道垂花门,卫府花厅就在眼前。
花厅建成八角样式,八面皆嵌大面窗户,数株如朝霞艳丽的红梅灼灼燃烧,映亮冰天雪地。
离厅门越近,卫疏星的心口便越躁动难抑,而厅里的交谈声,也被她听见。
“……两个孩子成婚后,圆圆什么都不必操心,只管享福就成。玉舟,你说是不是?”
卫疏星屏气,指尖搭住近身的一株梅树。
“母亲,您说的是。”
这是道男声,极为清润动听。
如玉石琅琅、溪水潺潺,温和却力。
卫疏星不禁莞尔,六年不见,她终于能知道贺玉舟的容颜如何变化了。
一路跑来,她生怕乱了仪容,因而没有立刻进门,低声请奶娘替她看一看:“茹姨,我头上的簪子端正吗?气色还好吧?”
奶娘细细地打量过,慈爱道:“小姐花容月貌的,只管进门去吧。”
卫疏星璨然轻笑,放心地向花厅正门迈去。
数年未与贺家人相见,她已酝酿好说辞,待会儿,先唤一声……
“啊——”
忽闻一声惊叫,有什么东西撞过来,将卫疏星的笑容给撞碎,冻在她脸上。
循声望去,一名小丫鬟狼狈地摔在一旁,茶具碎了满地。
茶水泼落,淌淌流开。
卫疏星被这小丫鬟撞了个趔趄,虽侥幸站稳,衣襟上的蝴蝶兰纹样却染了润意,洇出大片醒目的深色。
她微瞠杏眸,登时气得眼泪盈睫:“你、你是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卫疏星又恼又伤心,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唯有泪水涓涓涌出。
她仍在病中,又因天生是细嗓,发起火来并无多少气势。可这莽撞的小丫鬟却吓得六神无主,连求饶谢罪也忘了,只顾瑟瑟发抖。
见她无动于衷,卫疏星委屈更盛,不由自主地哽咽一声,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这可是她新做的衣裳呀,才头一次穿呢!泼上茶水,可不全毁了?大清早的,怎就叫她遇见这种秽气事……
“圆圆,你可是烧糊涂了?”
在凝滞的气氛里,有人轻轻一张口,打破僵局。
是卫疏星的母亲,卫淳。
卫疏星心尖一颤,她可算想起,在这花厅里,除了她与卫淳,还有她将来的婆母——
以及不久之后,她要嫁的那个人。
惊惶地掀眸,卫疏星对上一双平静深邃的狭长凤眼。
啊,他就是……
好似掉进了他眼底的深潭里,卫疏星杵在门口,衣摆荡漾。
这便是贺玉舟,她六年未见的未婚夫。
玉冠银带,面若白玉,与之上一次相遇,容貌愈发昳丽俊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家圆圆高热刚退,总是稀里糊涂的。”
卫淳笑了笑,打着圆场:“圆圆,回去换身衣裳再来见客吧,不必着急。”
卫疏星打了个激灵,什么话都没留下,风也似地逃离。
跑得越远,她心尖上的暖意就越微弱,最终化作无尽的寒凉。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时隔多年,她从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原以为再见贺家人,定是其乐融融的美满场景,却不想闹得这么狼狈。
这以后,叫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方一回到卧房,卫疏星便趴上八仙桌,脸朝臂弯里一埋,含糊地哭喊:“我不去见客,也不嫁了……快告诉我娘,叫贺家的人回去!”
这可吓坏一众丫鬟婆子,一行人又是劝着“小姐不可”,又是叫人快去请表公子来。
“对,对,表公子最会哄小姐,他一来,小姐肯定不伤心了!”
“表公子大清早的就出门办事,还没回来,上哪儿请去?”
卫疏星的奶娘心急如焚,跺了两下脚:“小姐别忧心,不就是一杯茶的事?小姐生得貌美,又冰雪聪明,贺老夫人与贺侯爷见着你,就只有喜欢的份儿,哪里会觉得你不好呢?”
几个丫鬟婆子也随着奶娘附和,嘴皮子都快要磨破,束手无策时,八仙桌上的哭声却顿住了。
卫疏星慢悠悠抬起脸。
杏眼眨了眨,那羞愤伤怀的神色,就这样流水般敛了个干净,换上有些得意的神情来,唇角稍弯:“当真?”
“我还能骗小姐?谁见了我们家小姐不夸的?”奶娘松了一口气,知道此事已翻篇,“贺侯爷定钟情于你的。”
卫疏星默了默,嘴唇轻抿。
忽的,她禁不住轻哼一声,手往鬓边抚:“这是自然!我是他的未婚妻,他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眉峰扬起,镜中,映出一张耀如春华的笑脸。
卫疏星毫不怀疑奶娘的话,又成了那个素日里最爱笑的女郎:“快去,给我换那身水红色的衣裳。不必责骂那小丫鬟了,她应当只是莽撞,只需叫她往后注意些。”
屋里忙碌起来,一盏茶后,卫疏星由清亮无匹的雪色晨光衬着,袅袅婷婷立在了白雪红梅间,面若银盘,俏丽娇美。
她已不介怀那盏茶的事了,忧愁去得就是这样快,于是向两位长辈问过安后,便顺着卫淳递来的手,到母亲身侧坐定。
卫淳握着女儿温热的手掌,为她介绍:“圆圆,你既还记得你贺姨妈,那可还记得你的静川哥哥吗?”
静川是贺玉舟的表字。
而这声“贺姨妈”,也是唤得起的。
卫、贺两家是世交,卫淳与贺玉舟的母亲贺意嵘又是少时玩伴,两人十几岁以后才因故分离,一人留在老家崔州,一人举家搬迁到裕京。九年前,卫淳跟随医道上的师傅也来到国都裕京,在此定居,与故友贺意嵘来往密切。
“我当然记得。”卫疏星不怕生,喉间犹如灌满了蜜,娇柔细腻,“静川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为着这嗓音,贺玉舟握着茶盏的手慢慢一拧:“嗯,我记得小姐。听闻小姐病了,而今身子可好些了?”
“小姐”这称呼太生疏,裕京城里随便寻上一对女男,男方皆能唤女子一句“小姐”。
可他们已不是昔年半大的孩童,小名放在嘴边便能随意唤,卫疏星明白此理,但唇角仍向下坠了一坠坠:“就快好了,谢谢静川哥哥。”
贺玉舟,崇安侯,二十三岁已是枢鉴司掌司,天子近臣,一向善察人心。
短短几瞬,他已看清楚卫疏星的情绪有了怎样的起伏。
猜不出缘由而已。
未婚妻卫疏星比他年少六岁,长居老家崔州,只曾在九岁、十一岁两次进京探望卫淳时,与他短暂接触过两次。
今日,是两人第三次相见。
贺玉舟垂首,尝了半口浓茶。
甚是苦涩,久久未有回甘。
贺老夫人贺意嵘为人热情,自卫疏星见到她,她的笑就未止住过。
寒暄过后,她笑道:“圆圆,你过来。姨妈给你备了许多礼,里头还有你静川哥哥的心意,你瞧瞧,喜不喜欢?”
卫疏星的姥姥做着染料生意,且靠着这门生意富甲一方,养出了金银窝里长大的女儿与孙女。
世上没有几样好东西是卫疏星未见过的,可她仍认真看过贺意嵘带来的礼物,诚心谢道:“多谢姨妈的心意。我最喜欢这只金丝鸟笼,恰好养了鹦鹉,派得上用场。”
“就是因为知道你养了鸟,玉舟才送你这鸟笼。”贺意嵘幽幽瞧了眼身侧的儿子,“玉舟,是不是?”
贺玉舟妥帖藏住了心底的诧异,答道:“小姐喜欢便好。”
时间逝如水,花厅外云卷云舒、金轮渐升,一朵红梅落了,梅香却留在嶙峋的枝头。
“真巧,圆圆总算在下大雪前来了裕京,否则再迟上十天半个月,大雪封路,婚期不就得延到明年去了?”
“贺姨妈,我原本应当夏秋之际就来,可惜我那时候病了……”
几人无非是说一些家常闲话,贺意嵘问过卫疏星姥姥的康健,说老人家年岁已高,不便赶路,不能出席小辈的婚礼太过遗憾,也问过老家崔州近些年的变化,十分健谈爽朗。
贺玉舟却是寡言的性子,他不言语的时候,卫疏星便始终将他紧盯着,直至被卫淳碰了碰手肘才罢休。
贺家母子不欲留在卫府用午饭,是以坐得并不算久便说要走,婚仪将近,许多事都要认真打点、反复确认。
临行前,贺玉舟不忘嘱咐未婚妻:“卫小姐,冬日严寒,你要多多保重身子。”
卫疏星的视线黏着他,不是依依不舍,却是实实在在地欲言又止。
她脸皮薄,又不是四下无人的时候,长辈还在场呢,有些话,她实在羞于说出口。
可她得说、得问,不能再往后拖。
再拖,恐怕就要拖到大婚之日,到时木已成舟,再改也难。
她的为难被人读懂四五分,贺玉舟驻足,困惑不解:“小姐,可还有话讲?”
四五分终究是四五分,世间有一些话,只能到寂静无声处,悄悄地说,贺玉舟却不曾注意。
卫淳心明眼亮,无奈道:“意嵘姊姊,两个孩子似乎还有话要说。咱们俩不如折梅花去,你带回家,插进花瓶里,图个风雅。”
“也好。走,咱俩赏梅去。”贺意嵘挽了好友的手,携一众仆人离开花厅。
由此,厅里便只剩下一对年轻人。
栅格窗半遮半敞,将他们的小话锁在厅中,绝不让寒风夹带出去。
卫疏星身量不高,她需要仰着头,才能与未婚夫对视:“静川哥哥,你唤我‘小姐’多生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与从前一般,唤我的小名呀。”
贺玉舟口中依然苦涩,还余着茶水的滋味。
他惯于与人对视,是以旁人的举动心思,全都能被他清晰地收入眼底。
今日,却有所不同,卫疏星的目光太炽烈,能将人烧成灰烬似的。
“小姐,你已及笄,我不便再唤你的小字。”贺玉舟微微移眼,避开女郎的视线。
“这能有什么?再过些时日,我们便是夫妻,难不成你一辈子都不叫我的名字?”
也正因如此,卫疏星未过于纠结称谓一事,素色手帕在她掌心里,快要拧出花:
“罢了,我还有些话,你要认真听我说完。”
贺玉舟点头,等着未婚妻说下去。
早些满足未婚妻的心思,早些从她的炽热眼神与娇柔笑声中逃离,从这就是他此刻最大的心愿。
卫疏星终于放过了她的手帕,仰起脸庞来,目光灼灼:
“我怕疼,怕冷,更怕受委屈。婚后你要多让着我、多多哄我。”
善待妻子,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贺玉舟一口应下:“好。”
最干脆的回答,就是最坚定的承诺,卫疏星心情大好,伸出一根小指来:“静川哥哥,你娶了我,就要好好对我哦。我们拉勾吧!”
贺玉舟自幼便知,祖母有一位故交,曾接济过没落的贺家,是贺家的大恩人。
长大后,他会依照婚约,娶恩人的孙女为妻。
然而,卫小姐与他所盼望的大不相同。
既不温柔端庄,也不坚韧娴静,她是一朵娇滴滴的花,经受不了风雨,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论是哪一次相见,他对卫小姐的印象,都算不上好。
婚约已定,贺玉舟不愿辜负了祖母的遗愿,亦认为让恩人的孙女因退婚而遭受非议不是君子所为。
是以,他藏住千般心绪,隔着卫疏星指节上的巾帕,与她一勾小指,沉声许诺:
“你放心。”
与寒风一道灌入耳朵的,还有卫疏星银铃似的笑声。
女郎单手抚腮,面颊上浮着一层绯色。
她又赏了一遍男人俊美的脸,自言自语般喃喃:“其实,咱俩还挺般配的,都长得一样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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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罢,女郎一拂裙摆,轻盈将那道门槛越过,蝴蝶似的扑入卫淳怀中,只露了一双漆黑明亮的杏眸在外。
贺玉舟避开她的视线,脊背微微酥麻。
他们谈了什么,卫淳与贺意嵘一概不知,只知到了要暂别的时分。
卫家母女俩将客人送到府门口,看着贺府的马车驶远才算完。
卫疏星却还盯着那方向,眼底终于有了留恋的滋味。
“人都走远了,还看?”卫淳无可奈何,搂着女儿往回走,“你这调皮鬼,我叫你卧床养病,你倒跑出来见客,还闹了一通笑话。难不成,我还能叫你稀里糊涂的就嫁了人?日后总会安排你们相见。”
“今日提前一见,便不必娘再费心安排了呀!”卫疏星理直气壮,任母亲往自己额头戳上一戳。
对于膝下唯一的女儿,卫淳向来没什么办法。
从九年前,她决定将女儿留在崔州由母亲抚养,自己却远走裕京时,她便注定要心怀亏欠:“那你见着了未婚夫,可还高兴吗?”
“娘,你觉得呢?”卫疏星心头温热,慢慢倚在母亲肩头,再不肯好好走路。
这便是高兴了,卫淳甚是欣慰:“你的病还没好,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就安心待在家里养病,别误了婚期,可不许再出来吹风。”
从老家崔州千里迢迢奔赴过来,一沾着裕京的地,卫疏星便染上风寒,一连休养六七日,到今日才见好转:“娘,我好多年没来裕京,想四处玩玩……”
卫淳却道:“旁的事,我都依你,只有健康不成。太医院还有事,想来你表哥出门办事也快回来了,自有他替我盯着你。”
母女间聚少离多的坏处,就在这里。
卫淳哪里清楚女儿的小九九,卫疏星说会听话,她就轻易地信以为真。她去岁才被提拔为太医院医正,极看重好不容易得来的前途,恨不得日日住在太医院里。
在她走后不久,卫府后门便大摇大摆走出来一位女郎。
卫疏星换上一身寻常衣裳,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发现自己后,快步钻进裕京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
离了卫府,贺玉舟先送母亲贺意嵘回家。
母子二人同坐在马车中,贺意嵘撩起袖口,叫儿子看自己臂上的鸡皮疙瘩:“圆圆那孩子是好,活泼真诚,模样也漂亮,可她为何掐着嗓子说话?声一出,我浑身都不自在。”
“母亲,有些人生来便嗓音细柔,并非都是有意为之。”贺玉舟解释道。
“……这倒也是。”贺意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你兴致不高,是不喜欢圆圆?你们两个藏在花厅里,又是聊了些什么?”
贺玉舟缄默着,没有立时作声。
母子连心,贺意嵘哪能猜不出他的想法:“我明白,你中意的姑娘,不是圆圆那样。她年纪小,性子也骄纵,可你别忘了,这婚约是怎么来的。”
贺玉舟道:“母亲多虑了。她是我们家恩人的孙女,我又是卫姨看着长大的,我会对她好。”
“还有,”贺玉舟继续说,“那只鸟笼分明不是我送给卫小姐的,母亲何必……”
贺意嵘笑他不识趣,往他脊背上拍了拍:“我也是为了你好,让你留个好印象给圆圆。”
“母亲不必这样。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是非对错,贺玉舟素来分得清楚。
贺意嵘拧眉,不欲再与儿子辩论:“事情已过,你再说也是无用。前面的岔路,你便到枢鉴司去吧,不必送我回家,省得多跑一趟。”
的确不必再和母亲争辩,贺玉舟与她作别,同自己的随从邓蒙另行策马,向另一条路驱使。
天降小雪,雪势起得突然,颇有春三月里柳絮杨花满城纷飞的美。
贺玉舟却无心细赏,只想着尽快处理完手头的公务。
下了马,雪便落得愈发大。
枢鉴司前庭里的景观巨石已渐渐堆起细雪,将其上所书的“清廉忠正”四字浅浅勾勒。
“好大的雪,侯爷快进屋暖和暖和。”
邓蒙快行两步,替贺玉舟打开值房的门。
他做贺玉舟的随从已有十几年,两人关系甚笃,是以有些话,别人不便说,他却有胆子:
“侯爷,你别怪我耳力好,将你与卫小姐在花厅里说的话听来七七八八。我觉得卫小姐娇蛮任性的,卫太医官居七品,卫老太太只是商户,你……”
“邓蒙,”贺玉舟蹙眉,寒声打断道,“背后莫论人是非。”
邓蒙仍不愿停:“娶卫小姐,就如同娶个祖宗回家供着,您当初还不如答应安华郡主——”
“住口。”
贺玉舟低斥一声,从眸底掀出不见底的巨浪,似要将人吞噬:“你去外头,站半个时辰再回来。”
邓蒙一怔,甚是不服气,本想再辩解几句,可望着贺玉舟越发难看严肃的脸色,到底发了怵,腿一抬,赶紧往门外溜。
*
这场雪仅下了一两个时辰,夜间亥时二刻,夜幕中万里无云,皎月清辉,星斗璀璨。
忙碌一日,已是归家的时分。
邓蒙早抛却了贺玉舟罚他的事,连卫小姐有诸多不好也忘记,只想给他的妻子买糖炒栗子吃:“侯爷,你等一等我,我答应过丽娘的——我给你也买上两包吧?”
“管好你自己就行,我不吃。”对此,贺玉舟习以为常,遂勒停了马,叫邓蒙快去快回。
卖糖炒栗子的小摊附近,坐着裕京最繁华的酒楼,望江楼。
此处纵是深夜,也宾客如云。
丝竹管乐不绝于耳,高楼烛火映彻长夜,分明是一幕繁华的盛世美景,贺玉舟却只觉吵闹。
他皱了皱眉,想向远处走两步,等邓蒙来寻自己。
“流氓——!”
这声尖叫起得突然,虽被乐声人升冲淡几分,贺玉舟却敏锐地捕捉到。
他向声音的来源溯寻,最终,目光锁在望江楼中。
酒楼向来易生事端,恰逢邓蒙买完糖炒栗子回来,贺玉舟便吩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邓蒙赶紧将一包糖炒栗子塞进怀里,不出片刻便来回禀,容色震颤:
“侯爷,是卫小姐遇见流氓,遭了欺负了!”
音未落,贺玉舟已纵身下马。
他一撩斗篷,阔步迈向望江楼,眉宇间,隐约浮现出急色。
2. 雪月交光(2)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孟文进,我爹是安国公,姑母是太后,你岂敢打我!”
望江楼里,卫疏星与一锦衣华服的男子对峙不下。
此人名为孟文进,自称是安国公之子,若他没有撒谎,那么,他的确是卫疏星得罪不起的人。
而孟文进的右脸,已得了卫大小姐的赏赐,被一巴掌抡得高高肿起,眼冒金星的他,非要人扶着才能站稳。
宾客们窃窃私语,都说这姑娘脾气大、不好惹,也有人唾骂孟文进厚颜无耻、挨打也是活该的。
这梁子算是结下,卫疏星再没底气,也要把面子充足。
她沉了沉心,指着孟文进怒然大骂:“我管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摸我的手,又说了那些混账话,你还有理了不成!”
卫疏星在外偷偷玩了大半日,半个护卫也没带。如今她形单影只,又自知身险险境,硬碰硬并不明智。
一旦再起冲突,这酒楼里不知有没有义士肯出手相助。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你等着,我这就回家叫人来揍你!”卫疏星瞅准时机,抄起三两盘饭菜泼向孟文进,一转身便拔腿狂奔。
却因身在病中,跑得摇摇晃晃。
好不容易逃到酒楼门口,竟陡然一晃身形,向前倒去——
“当心。”
有人扶住了她,将她猛然下坠的心脏稳稳捧起。
卫疏星满心的惊恐茫然,只见这人胸前绣着白鹤纹样,仙气翩然。
她当真怕极,唯恐孟文进率人追上来,便连此人的脸都未清,更来不及道谢,将裙摆一提,慌不择路地奔进茫茫夜色。
她要逃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约莫跑出几十步,卫疏星才敢回头张望。
于裕京燃烧彻夜的灯火中,她与一人目光相触。
正是扶她一把的男人。
男人视线极轻盈,又因距离遥遥,显得模糊不清,面庞也不能看真切。
他的眼神似蜻蜓点水,在惊恐的女郎身上掠拂一瞬,旋即移开。
卫疏星惊魂不定,不打算再回头。
偏偏每跑上几十步,她便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喘气,又因担心身后有人追来,因此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半天也没跑出多远。
更为致命的是,她从小在崔州长大,只来过裕京三次,对都城的街道根本不熟。
三窜两绕的,又是晚上,竟叫她迷失了方向。
卫疏星擦了擦眼泪,牙一咬,毅然挽起袖口,借冬夜寒风的力量给自己上一剂提神药。
偏在这时,身后有了动静。
卫疏星赶忙藏到一尊石狮子后,屏气凝神。
不远处,有两个骑在马上的影子正在靠近,鬼魅似的迅速,似是冲她而来。
卫疏星正是疑神疑鬼的当口,胆子都快要吓破,这尊石狮子也根本不是藏得住人的地方。她在坐以待毙与另寻生路间做了抉择,心一沉,往另一条大路猛冲。
运气还算好,刚至路口,卫疏星便迎面遇上一对巡城军,她向为首的军士求助:“将军,后头好像有人在尾随我!”
几位巡城军将士面面相觑,问了她的姓氏与住址,慨然安排两人送她回家。
卫疏星有了安全回家的指望,当即止住泪,也不再慌慌忙忙地狂奔,步履平稳地往家赶。
裕京的卫府,论大小论华丽,都不如老家崔州的卫府,可这儿既有卫淳和表哥在,便是世间最能叫她安心之地。
晋国冬夜漫长,远远的,卫疏星就看见守候在府门口的那个影子。
长身玉立,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人。
她向护送自己回来的巡城军军士道谢辞别,遂直奔那道身影而去,边跑边喊:
“哥哥——”
守在府门口的男人,正是卫疏星的远方表兄、卫府的表公子,钟尧。
他自幼寄养在崔州卫家,与卫疏星青梅竹马地长大,犹如亲生兄妹。
见了失踪半日的妹妹,钟尧心急如焚的心有了安慰。
尤其是卫疏星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时,他更是无法言语。
“哥哥,有人欺负我,有坏人……”卫疏星早就止住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全糊在钟尧领口。
她如此伤心,着实刺痛了钟尧的眼,钟尧最怕她哭,便任她抱着自己,并不推开:“圆圆,先不哭了,好不好?哥哥带你进去,你慢慢说。”
如幼时一般,他轻轻将妹妹的手牵起,放在掌心摩挲捂热,一步步平稳地领着卫疏星进了门。
小姐回来了,府门就能关了。
咚的一声,卫府的匾额下只余两盏大红灯笼,鬼瞳似的醒目。
再醒目,也没能照亮不远处角落里的两张脸。
邓蒙挠挠头,瞠目结舌:“即便是表兄妹,可都到了这个岁数,居然还搂抱牵手,成何体统啊。”
——成何体统,贺玉舟唇齿不动,只在心中沉默缓慢地碾磨这四个字,神情无波无澜。
“早知卫小姐能向巡城军求助,家门口还有人眼巴巴等她,侯爷您就不必特意护送她回来,真是多此一举!”
邓蒙愤愤不平,心疼贺玉舟白跑了一趟,还心疼自己怀里凉了大半的糖炒栗子。
贺玉舟却不置一词,沉声嘱咐道:“你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回去后不许乱说。”
“侯爷,您不介意?”邓蒙惊诧地追问。
“不介意。”贺玉舟云淡风轻,宛如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明日有许多事要忙,回去吧,孟文进要来枢鉴司受四十棍杖刑。”
“是他活该,光天化日的调戏姑娘家,而且还是我们将来的夫人!若是我家丽娘受人欺负,我……”
邓蒙嘟囔个不停,贺玉舟瞪他一眼,他便知道是自己太过聒噪,不再出声。
他忘了,贺玉舟最厌烦话多的人,只是卫小姐,似乎也不是安静娴雅的性情。
这两个人,根本处不到一起去啊。
邓蒙咂咂嘴,如今,她可不敢提半句卫疏星的不是,生怕侯爷护起未婚妻来,又罚他到雪地里冻一场。
*
卫府。
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家当然是要哭的。
卫疏星哭得惊天动地,甚至吸引来几个无事可做的小丫鬟,缩在墙根儿底下偷听。
若非钟尧及时发现,赶走了她们,卫疏星还要再闹一场,斥责她们吃饱了没事干。
“早知道我就不急着回来,我和他耗下去,耗到巡城军来,当场拿住他,关进大狱里!”
伤心与怒气此消彼长,一个消散几分,另一个便烧得旺盛。
卫疏星在屋里来回踱步,晃得人眼晕。
原本是多好的日子,未婚夫见着了,裕京城也玩了,偏生杀出一个流氓来,毁了她的心情!她悔得肠子发青,只恨没与孟文进多僵持一会儿。
“圆圆,事过境迁,没有反悔的余地。你平平安安就是最好。”钟尧用手腕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来,喝补药吧,刚好能入口。”
瞥了眼那碗汤药,卫疏星秀眉轻拧,不肯过去。
正是揪住这空档,卫淳坐不住了:“今天又是下雪又是刮风的,你胆敢跑出去,这副身子还要不要?”
钟尧不忍心妹妹再受苛责:“姨母,圆圆只是贪玩。等明年开春,杨师傅上京来,她就要接着读书,哪里还有时间玩?”
“阿尧,有些事,你不能一味惯着她。”卫淳眼珠一转,望见卫疏星委屈兮兮地低着头,心声怜爱,不忍再说。
她叹了口气,唤女儿到自己身边来,柔声哄道:“今日你吓着了,喝了药,早些睡吧——肚子饿不饿,吃不吃夜宵?”
卫疏星早在望江楼填饱了肚子,为着母亲顷刻转圜的好脸色,她的可怜之态消失全无,又硬气了起来:“娘,我想报官,我不能白白被他欺负。”
但她还记得一件要紧事:“孟文进是太后的侄儿,娘又担着照顾太后身体的责任。娘,此事是不是很难办?”
其实不必卫淳来答,卫疏星心中自有数。
她娘离乡近十年,先在太医院做药师,熬了几千个日夜,直至新帝登基、提拔择选女官,才得了七品医正的官位。
卫疏星向后缩了缩身子,未离卫淳太远。
办不成,也不要紧,可她很期盼卫淳对此事的态度。
“好。”
是卫淳启了唇。
她的手掌撑在女儿下颚上,指腹粗糙温暖:“我尽力为你一试。”
母亲终究疼自己,卫疏星欣慰一笑,痛痛快快饮下那碗酸苦的补药。
她明白,做母亲的偏疼女儿,做姑母的,未必不会偏疼侄儿。
可她仍做了一夜好梦,梦里,花落有声。
翌日清晨,卫疏星又想起昨晚的事,还盘算着有没有一个既不影响卫淳前途,又能让自己出气的法子。
偏在吃早饭时,传来了孟文进被杖责四十,已下不了床的消息。
“是为了昨晚的事?”卫疏星放下碗筷,错愕又欢喜。
“说不准,这还是姨母从太医院托人带话回来的。”钟尧笑了笑,“这下你可算高兴了,好好吃饭吧。”
好消息来了,卫疏星的报应也一并来了。
在她彻底痊愈前,卫淳严令禁止她再出府半步。
如此一来,卫疏星便一直将养到十月二十八,她的大婚之日。
*
十月二十八,良辰吉日,宜婚嫁。
裕京落了整夜的雪,清晨时分,满城散落着银屑素花,叫太阳一照,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昨日,卫疏星来了月信,好在她常用汤药调理身子,只要不沾凉东西,身上便无多少不适。
整套喜服早就在案上隔着,卫疏星睡觉时习惯留一盏灯,夜间却总觉得屋里亮得过了头。
今早才知,都怪这顶镶遍珍珠翡翠、美玉宝石的凤冠,烛火往上一打,自然映得满堂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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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图纸刚画好时,卫疏星还嫌它不够大气,丢她的面子。其实这里头,全是她姥姥疼她的心意,若凤冠做得太过沉重,不知要将她的脖子压成什么样。
因而凤冠不必往大处做,只需往贵处使劲儿,她听完姥姥的巧思,便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顶凤冠。
经过卜算,吉时在黄昏时分。
喜娘为新娘子披上红盖头,耐心嘱咐:“新娘子握紧这喜绸,待会儿出了门,由贺侯爷牵着你慢慢走。不必怕,若是走得快了,只需拽一拽喜绸,贺侯爷便明白。”
卫疏星点了点头,鼻尖忽有些酸,她眼前只余红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
钟尧一怔,忙上前来,却没有握住表妹的手,他知道,今日一过,许多事便不似从前:“圆圆,哥哥在这里。”
知晓他在,卫疏星便敛起哀色,莞尔笑了,往门外走去。
过了门槛,喜绸换了个人来牵。
伴随一声”当心”,卫疏星心底忽漫起一股熟悉之感,却说不清从何而来。
上花轿后,迎亲的队伍往贺府前行,钟尧并几位卫家的长辈送亲。
花轿行得平稳,卫疏星的心却不稳。
终于,卫疏星壮起胆,徐徐探手,让一缕光斜斜漏进轿里,映进她乌黑明亮的眸中。
由此,她得以看清队伍前方的那个人。
大红喜服,骑着白马,身姿挺拔如剑。
透过轿帘缝隙,卫疏星欣喜专注地打量他,她已经七八日没见过他,她想看他的正脸、想和他说话。
微风拂面,前方的人蓦然回首一睨,卫疏星吓得肩一抖,慌忙放下轿帘。
“侯爷,怎么了?”邓蒙问道。
红色的轿帘还残余着几抹涟漪,贺玉舟平静地收回视线:“无事。”
*
迎亲的队伍抵达贺府,又过了一系列繁琐的礼节,就到了该挑红盖头的时候。
卫疏星心跳如擂,慢慢地,慢慢地,喜秤挑起红色的帕子,让她藏在阴翳里的容颜露出来,盛住烛火的光晕。
她掀起明澈杏眸,唇角弯弯,期待又紧张地去看新婚夫婿。
他会用怎样的眼神、怎样的神色看自己呢?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呢?
卫疏星忐忑地递去一眼。
身边的男人着大红喜服,容貌昳丽,眉目如画,正静静望着她。
她为这副皮囊嫣然一笑,还好,还好,姥姥给她定的是一位容颜出挑的郎君,否则,这门婚事定不能成。
走完应有的流程,喜娘与丫鬟婆子们说了许多吉祥话,便退出了新房,只留一对新人在内。
“静川哥哥……”卫疏星许久未喝水,嗓子有些干哑,“你帮我取凤冠来吧。”
于是贺玉舟便小心地替妻子取凤冠,仔细缕好每一律头发,生怕扯疼了她:“倒是不重。”
卫疏星道:“我姥姥说凤冠做得太重,会压得我脖子酸,她心疼我——哥哥,我想喝水。”
桌上就有茶水,屋里却没有伺候的人,贺玉舟听这意思,她是要他给她倒一杯水来了。
小事情,他依从她的心意便是。
温热的茶水下了肚,卫疏星眨眨眼,又道:“我饿,我还想吃望江楼的羊汤面。”
这一次,贺玉舟却沉默几息,未立时回应。
“怎么了?”卫疏星茫然道,“静川哥哥?”
“我遣人买回来便是。”贺玉舟道,“我该出去待客,或许会晚一些回来,你若等得疲倦,先睡也无妨。”
卫疏星点头,她来了月信,不能圆房,喜娘已与新郎交代过了。
衣袍拂过床沿时,贺玉舟腕间却突然多出一股绵软力气。
是新婚的妻子抓住了他。
卫疏星的掌心温热细腻,带着些许潮意。
“还有事情?”贺玉舟问。
四目相对,眸光浮动,一时无言。
“没、没有。”卫疏星也不知怎么了,莫名便想牵他的手,“你的手好热……夫君,我……”
夫君二字叫起来很是怪异,卫疏星想了一想,还是说道:“哥哥,我等你回来。”
再留下去,不知这位大小姐又要使唤自己做什么,贺玉舟的步伐向来很快,几次吐息的空闲,已走到婚房门口,手指即将触上门扉——
“贺玉舟!”
清脆又迟疑的呼唤在身后响起来,贺玉舟应声回头。
这是他第二次回头看卫疏星。
第一次回头,是在望江楼外,细雪轻落、灯火连天,卫疏星仓惶地奔逃,裙摆摇曳、宛若莲花。
这一次,卫疏星安安静静坐着,凤冠霞帔,明眸皓齿,大红嫁衣艳若玫瑰:“你要快点回来呀。”
嗓音宛若夜莺,轻柔婉转,迂回着往人心尖尖上钻。
可惜贺玉舟的心密不透风、严丝合缝,这娇滴滴的声音,未钻进他心里,反而催得他只想逃。
3. 雪月交光(3)
大婚之夜,鸳鸯花烛要烧到天亮,图一个吉祥的好兆头。
卫疏星召了丫鬟婆子进屋,替自己卸妆,再换上一身轻便衣裳。
照顾她的丫鬟里,要数锦绣与她最亲近。
锦绣是卫疏星奶娘的女儿,小时候烧坏过脑子,心智有憾。她的本事在于能和小姐处得像亲姐妹,又是耿直爽快的性子,众人都很喜欢她。
“小姐,以后我们就住这里吗?”锦绣在婚房里转了数圈,闷着头抱怨,“我不喜欢这里,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家。”
她话中所指,是老家崔州的卫府,是她和卫疏星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裕京卫府是卫淳进京学医后才买下的,锦绣只在陪卫疏星进京后住了一段时日,没有太多感情。
“我也是,锦绣,我也很喜欢咱们自己家。”卫疏星深以为然,颤着声答话。
月信在身,一点点的拨动,都能将她的愁肠挑起来。
听闻贺玉舟已逝的父亲——老崇安侯是贺意嵘招来的赘婿,那时老崇安侯尚未发迹,贺意嵘却是书香门第的千金,这赘婿倒也做得……
卫疏星的脑袋朝下砸了砸,沉闷不乐。
倘若贺玉舟也给自家做赘婿,那该多美,她从前怎么没想到?
只要她向姥姥提了,姥姥没准儿真会替她游说一番呢,即使侯爵入赘到七品小官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也不是全无可能,是不是?
卫疏星没在这思绪里沉沦太久,只因热腾腾的羊汤面很快便送进屋来,而她早已饥肠辘辘。
她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吃东西时还要与锦绣等人闲聊,是以饭菜消得甚慢。
等贺玉舟敬完酒回来,她嘴里还塞着吃食,两颊鼓鼓,喝了一口水才咽下。
见到新婚的郎君,而且还是个眉目如画的美郎君,她自然高兴,杏眸弯成天上月,忙道梅花酥好吃,叫贺玉舟也来尝一尝。
贺玉舟却只抿一口清茶,根本不看那碟糕点:“不必了,席上略吃了些东西,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卫疏星遗憾地撇撇嘴,并不逼迫他,又转口问道:“你可见着我表哥钟尧了吗?他还在吗?”
七日前,卫府门口,卫家表兄妹牵着的手、亲昵的举动,浓雾似的浮上眼前。
贺玉舟坐到八仙桌一侧,并不与卫疏星同坐圆桌:“见着了。舅兄喝了些酒,已经回去了。”
听到表哥已去,卫疏星满心的失落:“这么早就走了,也不多玩一会儿。”
“不要紧,”嘴上这样说,贺玉舟的眉宇却已蹙了起来,“回门那天,就能再见到舅兄。”
“说得也是,我总能再见到他的!”卫疏星一扫失望之情,继续吃她的东西。
她好哄,却要常哄,只要把话说到了她心窝子上,总能将她的愁闷通通清扫。
可是要怎么说才有效,世上没有几个人摸清门路。
对于与妻子的相处之道,贺玉舟已经体会出了三四成,得多捧着她、容忍她、多低头。
一次两次无可厚非,若要让他履行一辈子,他还真不敢保证。
而且,卫疏星似乎很在意她那位姓钟的表兄。
虽说眼见即可为实,可他深知,有时只凭眼见,反倒易生误会,因此没有妄加揣测。
贺玉舟心底五味杂陈,娶卫疏星是祖母遗言里交代的要紧事,他必须照做,没有回头路能走。
*
时辰渐晚,月淡星稀。
卫疏星吃饱喝足,也洗漱完了,便轻手轻脚地爬上鸳鸯拔步床,躺在外侧。
她怀里还揣着一只布娃娃,是她幼时亲手缝制的心爱之物,她甚至给娃娃取了名姓,随她姓,唤作“卫小星”。
贺玉舟先她一步上床休息,呼吸均匀,容色平静。
由于月信的缘故,她们没办法圆房,仅是同床共枕而已。卫疏星面朝丈夫,侧身而卧,两人间的距离很近,仅隔一只手腕。
好热……
贺玉舟身上简直像嵌了一只炭盆,卫疏星最是怕冷,她被这温度勾住、吸引,不由自主地靠近。
抬眸一觑,她的郎君呼吸平稳,白净脸庞犹如羊脂玉,不见一丝缺憾。
卫疏星取过鸳鸯花烛,任烛光柔柔地散落,衬得贺玉舟清冷的眉目都温和许多。
她看得入了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一厘厘贴近——
“看够了吗?”
冷不丁,一声寒意浸骨的疑问划破宁静。
火苗一颤,卫疏星惊得轻呼出声,原来他没睡呀!
她未听懂贺玉舟的弦外之音,还以为他正儿八经地在问话,遂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没看够,你让我再看看嘛。”
贺玉舟缓缓地半睁双眼,欲言又止。
宴席间,他被友人按着灌酒,头疼欲裂,而今只想尽快睡去。
可卫疏星精力旺盛,举着烛火摇来摇去,晃得他无法入眠。
贺玉舟不得不提醒:“烛火晃来晃去,会影响我休息。夫人,你安静一些,好好睡。”
他嫌弃她闹腾?就是这后半句话戳进了卫疏星心窝,令她一搁烛台,便没好脸地倒回床上,呛声道:“你长得好看,我才愿意看你,否则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有什么特殊的……”
嘴一旦硬得过了头,气势便水涨船高,卫疏星重新躺下时迸发出了用不完的劲儿,竟一个翻身——
砰!
骨碌碌跌下床,后脑触地。
疼痛感爆炸似的蔓延,遍布她整个后脑勺。
哗的一下,泪水如江河溪水泄出,卫疏星才说完狠话,拉不下面子放声大哭,遂躬身抱膝而坐,脸紧紧埋进膝间,低声啜泣。
她等得耐心枯竭,灯花爆裂了又开,也没等到一句问候。
卫疏星茫然地抽噎了一下。
出嫁前,但凡她在家里跌一跤,院里所有的仆人都恨不得往她身上扑,问一句小姐摔得重不重,要不要请大夫……
贺玉舟在做什么?他怎么还不来关心她?他到底在不在乎她有多疼!
“磕到哪里了?”
冷冽依旧是冷冽,却像在卫疏星心尖上柔柔抚了一下。
这是贺玉舟的声音,是他迟来的关心和问候。
卫疏星好受了些许,却仍不愿抬头。
她闹起别扭,身子蜷缩着坐在地上。这既要人哄,又拒绝好意的模样,活似一只刺猬,谁靠近她,谁就要后悔。
若你想碰一碰她的柔软,便不得不先被扎一遍手。
猝不及防的,卫疏星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膝窝与腋下。
下一瞬,她陡然腾空而起,不禁慌乱地一抓。
她抓的位置不妙,正巧抓乱了贺玉舟寝衣的衣襟,划出一片雪色胸膛。
烛火交映,男人肌肉的痕迹就这样暴露。
卫疏星呆住,连呼吸都忘记。
贺玉舟却镇定自若,稳稳将妻子放到床上,再若无其事地理好衣襟:“哪里疼?告诉我。”
他的胸口,还残留着那一瞬的触感。
卫疏星的指尖很凉,停留也很短暂,却如春日里的藤蔓一样难缠,牢靠坚韧,迅速蔓延。
贺玉舟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不必盯着我,没什么好看的。”
卫疏星垂眸,脸颊烧得滚烫,好像她才是喝醉酒的那个人。
怎会“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胸口比脸还要白,雪一样的颜色。
“夫人,摔着哪里了?”贺玉舟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应该唤我的小名。”卫疏星声若蚊蝇,缩在贺玉舟投射下的阴影中,啪啪嗒嗒地掉眼泪。
泪水擦着她的脸颊落下,染上一些躁意,这些泪被贺玉舟用指尖接住,他哄道:“别哭了……圆圆。”
在他尾音里,携着一二分极难发觉的无措与不耐烦,摔了一跤而已,何至于又哭鼻子又闹脾气的?
贺玉舟头痛,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回神,轻柔地在她后脑探寻:“是这里疼吗?”
卫疏星点头。
“摸起来并不肿,也没有出血。按着会不会痛?”
卫疏星摇头。
贺玉舟厌恶审问这样的“犯人”,或含糊其辞,或语焉不详,或憋闷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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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作声。
只不过眼前的这位犯人打不得,骂不得,更不可能动刑。
贺玉舟依旧捧着十分的耐心道:“不要总是摇头、点头。你说出声来,我才能更好地帮你。”
两人贴得极近,卫疏星的耳垂甚至有温热气息掠过,她只需轻动手肘,便能抵上贺玉舟的胸膛,
风月犹在眼前,那实在是很能撩动女子心弦的一幕。
“按着不痛……你再帮我揉揉,应该很快便能好了。”卫疏星黏黏糊糊地说。
贺玉舟不喜她娇柔细腻的声音,本能地离她远了一拳距离:“以后你睡内侧,别再摔下去。”
他的力道很合适,灵丹妙药似的,不出六七下,卫疏星的痛意便散去大半:“我的娃娃掉了,夫君,你帮我捡回来嘛。”
大小姐的命令又来了。
顺着她指引的方向,贺玉舟看见了掉在地上的布娃娃,是卫疏星摔下床时一并掉下去的。
又丑又小,不堪细赏。
他捡起来还给她,半刻都没让布娃娃在手里多留。
“这是我亲手做的娃娃,陪我一起长大的。”卫疏星笑道,“很可爱吧?”
哪里可爱?作眼睛的玛瑙珠子没选好,两只眼一大一小,嘴也缝得歪歪扭扭,仔细看,还冒着几处线头……
贺玉舟留意到布娃娃面料的款式,少说也是十年前时新的样式了,卫疏星出身富庶之家,又不是用不起时新的昂贵料子。
故而这只布娃娃定然已跟了卫疏星十多年,灌注着一份长情,甚至连大婚之夜都要摆在床头,想必是她极珍视之物。
贺玉舟不敢恭维妻子的绣工,却哄着自己,何必在这种小事上惹她不高兴,反倒坏了新婚的和谐。
他打量着那丑娃娃,勉强挤出一个问题来:“嗯,很可爱。它可有名字吗?”
贺玉舟亲姐姐的女儿年方三岁,平日便爱给娃娃取名字,他想着,自己只有十七岁的妻子在缝娃娃时,兴许也做过同样的事。
“有,有!”卫疏星兴致高涨,笑答,“她随我姓,叫卫小星。我拿它当妹妹、当女儿养的,每逢换季,还要给它做新衣裳……”
滔滔不绝的话响了起来,贺玉舟悔意渐生,原来打开卫疏星的话匣子这般轻易,他往后必得注意了。
卫疏星如今睡在内侧,她事无巨细地说起从前,从她为何要做这么一只娃娃,再到怎么给娃娃定的名字……
说着说着,眼皮愈发沉重,已渐渐睁不开,很快,卫疏星彻底入梦,唯有唇齿间还含糊不清道:“姥姥,姥姥……”
窗外,野禽唤了二三声。
贺玉舟揉了揉太阳穴,这儿被女郎吵得发痛,恐怕以后时不时就要受一次罪。
不要紧,放完婚假,他留在家中的时间就少了,面对卫疏星的时间也会少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贺玉舟又静坐了片刻,无奈轻叹,将卫疏星的双手塞进被窝里,犹豫几瞬后,干脆把她的布娃娃也一齐塞进去,这才倾身安睡。
*
贺府有数间宽阔院落,小夫妻住的这间名为“兰苑”。其实院里半株兰花也没有,倒是栽着一排青翠欲滴的松柏。
日出时分,朝阳从松针的空隙间挤出一缕缕细光,卫疏星便嗅着松柏的清香醒了过来。
睁眸,身侧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布娃娃躺在枕边,想必贺玉舟早便醒了。
她净面漱口,朝妆镜前坐好,哼着曲儿挑选今日要戴的首饰:“静川哥哥人呢?怎不见他的影子?”
锦绣打了个哈欠,帮她挽发:“小姐问姑爷?他在书房啊。”
“大清早的,便去书房了?”
“姑爷是昨晚三更天突然去的书房,他在书房睡的觉、过的夜。”
镜子里,卫疏星俏丽动人脸逐渐皲裂,先有一抹错愕攀了上来,继而又有怒意来势汹汹。
谁家新婚夫妻,头一日就分房睡?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贺玉舟生的是什么心肠!
“他人在哪里?”卫疏星手抖得连步摇都握不住,喉间揣着哭腔,“快喊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4. 雪月交光(4)
不必锦绣来回答,卫疏星问这话时,贺玉舟人已站在门外,且轻声唤了句:“夫人。”
卫疏星眉一皱,后知后觉,这声“夫人”是在唤她。
原来她已经不是那个闺阁中的娇小姐,以后别人都会唤她为“夫人”,如此差别,仅过了一日而已。
千万种心绪交织,又有月信的影响,竟叫卫疏星蓦然一撇嘴,掩了面,泪如雨下。
最着急的当属锦绣,她是真不明白卫疏星为什么哭,却又隐约觉得罪魁祸首就在身侧。
锦绣火急火燎扒拉了两下贺玉舟,气冲冲道:“姑爷,你都把我们小姐气哭了,你快哄她!”
屋中的动静招致了半个兰苑的瞩目,一个敢哭,一个敢凶贺府的主人,还有什么是这对主仆不敢的?
贺玉舟落在锦绣身上的目光,无疑是错愕的。
紧接着,这目光转到卫疏星身上,便又携上一二分的不耐。
贺玉舟弯腰俯身,想拿开卫疏星捂着脸的手:“莫要再哭了,你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聊。”
“聊什么!”卫疏星一巴掌挥出去,并不是冲着贺玉舟的脸招呼,而是往男人的胸口砸。
这一掌自是被贺玉舟稳稳接住,男人眯了下眼,长臂一捞,将妻子打横抱起,往床帷的方向迈去。
骤然悬空,卫疏星怎么不容颜失色,她蹬着双腿,手不知往哪搁:“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贺玉舟才不让她如愿,手往侧边一拦,拦退了追过来的锦绣:“不必跟过来。”
从妆台到拔步床,十几步路的距离,卫疏星却觉得相隔万里。
她被贺玉舟轻轻放在床沿,得到自由的这一刹那,连忙扯过被衾护住身子,眉峰蹙成迢迢山川:“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欺负我!”
“我只想和你好好说话。”
贺玉舟冷冽温和的声线犹如一抹凉水,浇灭了几缕躁动的火星。
是了,此刻最应做的事,便是听他将话说清楚,卫疏星虽不满,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都说贺玉舟品性端方,否则姥姥也不会放心她嫁过来,必然早就毁了婚约。
她相信姥姥的眼光,从而相信贺玉舟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卫疏星蹭蹭两下蹬掉鞋,抱膝而坐,一脸的严肃:“本小姐洗耳恭听,贺侯爷请说。”
“宴席间我喝多了酒,身体不适,才会去书房睡。”
言语时,贺玉舟下意识地扬了扬手,想往自己的鼻尖去。
可他到底忍住了,这便是在枢鉴司做惯了事的好处,无论什么情绪,都能压下。
身体不适——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卫疏星打出生就体弱,常年多病,她太知道身体难受时的感觉,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愿被别人碰。
不及卫疏星回应,便从床架外探进一颗脑袋,是锦绣见里头迟迟没动静,过来查看:“姑爷,你真没用,早知道你哄不住小姐,我就去喊表公子了!”
这里是贺府,没有卫家表公子。
锦绣只知钟尧的用途,却不知贺玉舟心底是怎样的光景。
贺玉舟善于察言观色,已透过锦绣言行举止猜出她智力有憾。
一个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未必没有参考的价值,有时,甚至会因为心性的纯稚无邪更具可信度。
他的妻子与舅兄无疑感情甚笃,然而到底是什么感情,没有切实的证据,贺玉舟不愿定论。
屋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兰苑的仆人纷纷围到了屋外,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嫁进来第二天就闹,以后还不得上房揭瓦?”
“她出身小门小户,亲娘做小官,亲娘的亲娘做生意,本就配不上我们侯爷的,还在这儿耍大小姐脾气……”
因卫疏星面色无虞,耳力过人的贺玉舟知晓这闲话没传进她耳里,遂不为所动,继续安抚她的情绪:“你可有喜欢的东西,我着人买回来。”
“谁稀罕?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卫疏星啧了一声,轻蔑又不屑。
贺玉舟思忖几瞬,缓缓念道:“糕点,脂粉。”
他很乐意用钱财礼物摆平卫疏星的情绪,毕竟他的情绪与时间都很有价值,不能在夫妻关系上浪费太多。
念完前两样,贺玉舟注意到妻子面部的肌肉动了动,遂继续道:“宝剑名马,长弓短刀……”
眼珠转了好几圈,卫疏星的眸光递出去、收回来,再递出去。
她喉间也不大舒服,总有声音想破出来,搅得她舌根发痒,忍也忍不住。
最终,卫疏星斜过眼,轻哼一声:“既然你诚心想赔罪,那我姑且告诉你,你听着。”
还以为她要发布什么不得了的命令,贺玉舟再不爱听,也要摆个态度出来,否则卫大小姐再闹一场,便耽搁了给长辈敬茶的时间。
卫疏星低下发烫的脸,两根食指绞来绞去,简直像在心虚:
“我喜欢吃酸杏干、果丹皮。羊汤面我也喜欢,尤其是望江楼的厨子做的,我养病期间经常吃……金银首饰,我不缺,你想送我也可以,最好是金器。”
贺玉舟神色一僵,哑口无言。
他略缓了一缓,确认卫疏星说完了话,才站起身来:“我知道了。你快去更衣梳妆,别迟了请安。”
“静川哥哥,你已经惹我伤心生气两次了,我替你记着账。”有了丈夫来哄,卫疏星不再那么恼怒,却要给他记账,“以后当心哦。”
当心?当心什么?贺玉舟眯了眯眼,这门由祖辈定好的婚约,她还想和离不成?
哪有那么容易?
目视着卫疏星重新坐到妆台前,贺玉舟唤进邓蒙,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等小夫妻并肩离开兰苑,邓蒙便要干活了。
依照贺玉舟的吩咐,他将院子里的仆人统统召集到一处,清清喉咙,点出两个人:“宋嬷嬷,赵九郎,今日起不必留在兰苑,到东头偏院去洒扫。”
宋嬷嬷与赵九郎哭丧着脸,方才在屋外指责卫疏星脾气大的,可不就是他们二人?
他们嘴上过了一次瘾,就遭了报应!
邓蒙又道:“往后,谁再敢嚼夫人的舌根,下场只会比这更重,都明白了吗?”
好一通杀鸡儆猴,诸人脸上皆蒙了层霜色,争先恐后地说“明白”。
原来吵架归吵架、发脾气归发脾气,侯爷对夫人到底是维护的,邓蒙腹诽完,又想起自己数日前被贺玉舟罚站到雪地里的事,不禁打了个冷战。
*
雪斋。
此处是贺意嵘的居所,多以假山奇石造景,冬雪一落,举目纯白,似人间仙境。
贺家人口单调,关系简单。
贺意嵘守寡数年,膝下有三个孩子,除却贺玉舟与他的双胞姐姐贺玉心,还有早年与家中断绝关系、至今杳无音信的幼子贺琼。
厅堂中,那位与贺意嵘生得三四分像,瞧起来文雅清冷的年轻女郎便是贺玉心。
前些年她与夫家和离,与女儿宝宜一道回了娘家。又因年少时做过新帝的伴读,新帝知晓她通文墨,遂在去年为她安排了官学讲师一职。
卫疏星敬完茶,便不再唤贺意嵘为“贺姨妈”,改口称作“母亲”。
贺意嵘打心眼里高兴,可有些话,她少不得多嘱咐几句:“玉舟,圆圆是咱们恩人的孙女。你可得好好待人家,早日有个孩子,一家和和美美的。”
卫疏星后腰微凉,并不接婆母的话茬。
万幸她的笑容神似年节时的福娃娃,眉眼弯弯,尽是喜气,令人生不出责怪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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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母亲,”贺玉舟温声启唇,打破这僵局,“子女缘分的事,强求不来。”
他的视线落在卫疏星身上,不知停留了多久。
正是在这停留的空隙,贺玉舟注意到贺意嵘提出子嗣一事时,卫疏星的唇角微微下垮,笑容亦有凝滞。
于是,他替她解了围。
“新娘子才进门,脸皮薄,母亲怎么就提这个?还是逗逗我们宝宜吧,这是您现成的孙女呢。”贺玉心亦适时说了两句,轻轻一推宝宜的后背。
宝宜年纪虽小,却十分机灵,蹭蹭跑到贺意嵘身边,撒着娇唤“祖母”。
众人都笑了,卫疏星却想念起远在崔州的祖母,稍有失落,连带着第一顿团圆饭都吃得不香。
她勉强吃了些东西,把肚子填到五六分饱,借口说肠胃不适,不能多食,才阻止了贺意嵘母女一直给她夹菜的手。
“圆圆,你不爱吃枣子?”
贺玉心心细,注意到卫疏星将八宝粥里的红枣全拨到了一旁。
卫疏星称是,说自己从来不吃这红枣。
贺玉心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
新妇进门的第一顿团圆饭用完了,卫疏星吃得虽不好,也从娘家带了厨娘,却无心再在兰苑的小厨房开火。
她想着,何日能带贺玉舟回老家,或等姥姥养好了身子,把老人家接到裕京小聚,那才是她想要的团圆。
兰苑里,她的奶娘正领着人清点嫁妆,她便抱着手炉坐在一旁,嫁妆里有什么好东西,也好过一遍自己的眼。
卫家富甲一方,卫疏星的嫁妆共有一百二十抬,这还不算那些铺面、房产、良田及钱庄里的储蓄。
恐怕仅凭她一人的财产,便能将这座府邸门前的牌匾由“贺府”换成“卫府”。
今日天气晴好,清晨时分,太阳就已有暖意了。
院中摆了炭盆与挡风的坐障,卫疏星裹成一只笨重的球,倚在躺椅上吃果丹皮。
嫁妆一箱箱抬过来,她一样样看过,再登记入库,哪些东西是她想留在外头的,也一并说清,由人摆到相应之处。
“不用这只镜子了,换成那只雕孔雀的。”
“新妆奁?好好好,快把旧的换下来。”
“我记得这两样东西,是太后娘娘赏我的嫁妆,好生收起来吧,别弄坏了。”
太后赏了她东西?这不奇怪,毕竟卫疏星的母亲卫淳,就在太医院里照料太后身体,贺玉舟却要问:“可向太后谢过恩了?”
卫疏星并不抬眼,心全扑在珍宝上:“我娘替我谢过恩,她说太后娘娘叫我不必亲自去。”
“这不妥。你收拾收拾,我们一起进宫。”贺玉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小辈,婚后向太后请安,本就在他计划之中,更不必说妻子还收了太后的赏赐。
卫疏星身上犯懒,不愿跑这一趟:“人家才不去呢。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怕过了病气给太后。我娘说太后温和慈爱,她不会怪我的。”
女郎眼巴巴地盯着贺玉舟,杏眸湿润,比春日山泉还要明澈三分。
贺玉心耐心地解释:“夫人既然知道太后温和慈爱,只管随我入宫便是。太后看着我长大,素来对我很好,我成了婚若不携你去拜见她,不合适。”
道理的确如此,卫疏星却勾住贺玉舟的小指,细嗓一掐,手腕轻晃:“静川哥哥,你心疼心疼圆圆吧,别让圆圆去……”
本就细柔的嗓音愈发甜腻,贺玉舟拧眉,险些未克制住本能,好在,他终是没有甩开妻子的手。
他明白,自己心头上此刻的异样叫做什么。
——是厌烦,是抗拒。
是对她娇滴滴模样的不喜。
“不成,”贺玉舟压抑着情绪,却失了七八分耐性,“非去不可。”
5. 雪月交光(5)
“你坏死了,半分都不疼我!”
卫疏星往贺玉舟手背上拍了一下,侧过身子,将眉峰一蹙,不再理他。
她不是真生气,因为她明白拜见太后合乎礼节;也不是真的不理人,而是又要人哄。
再有耐性的人也有底线,一想到诸如此事以后要无数次地上演,贺玉舟便头痛不已。
有些事,还是趁早定下为妙,此刻退让一时,只会退让一世。
不如寻个合适的机会与卫疏星约法三章,趁早将规矩定下来,两个人一同遵守。
有了规矩,才有方圆,才有一个和睦的家。
贺玉舟思虑着如何劝卫疏星随自己进宫,又如何开约法三章的口,却忽听见一阵纷乱脚步声。
是邓蒙领着几个小厮回来了。
“侯爷,您要的东西买回来了!都是当下时新的点心,一样买了一份。”
卫疏星愣道:“点心?”
“可不就是点心?夫人,都是侯爷叫买给您的。这家点心铺子生意特别好,老远就闻到香味了。”邓蒙不忘扭扭捏捏地补一句,“我媳妇也爱吃。”
卫疏星打开一只食盒,里头是热乎乎刚出炉的芋头糕,那牛皮纸里包的应当是果丹皮。
还有奶皮酥、山楂小果等多种甜食,大大小小,足足摆满一整只八仙桌。
“都、都是给我买的?”
卫疏星语中难掩欢喜,仿佛这些甜食已吞入她腹中,舌尖堆满甜蜜滋味。
耳听着她连声线都变了,贺玉舟尤为不解,不知她在惊喜什么:“嗯,都是买给你的。”
“天呢,贺玉舟——!”
卫疏星雀跃起身,笑着扑进丈夫怀里,臂一扬,牢牢搂住男人的颈项,笑靥如花:“我愿意陪你入宫了,我愿意的!”
一些甜食罢了,按理说,卫家的千金小姐平日里当不缺这些东西吃才对,贺玉舟不知她喜从何来,迷惑渐生。
他被卫疏星压在身上,身子后仰,又怕她闹腾到摔倒,不得不箍住她的腰。
仅有手腕那部分贴着卫疏星,手掌则抬了起来。似乎只要手掌也触碰到她的腰肢,就是一种僭越,一种冒犯。
女郎身上有香气,若贺玉舟没有分辩错,这气息与望江楼偶遇那晚的是同一种香,甜、幽,久久不散。
可情景不同了,心境也不同了,彼时的惊惧变作了欢喜,关切变作了抗拒。
欢喜着的人起了身,往内间走,要去换一身适合拜见太后的衣裳。
抗拒着的人尚坐在原处,紧盯掌心纹路,慢慢把手放在自己胸口,抚平躁动。
前厅就只余贺玉舟与邓蒙两人,前者深吸一口气:“你太夸张了,何必买上这么多。”
“给妻子送礼,当然要大方。我给丽娘送东西从来不小气。”丽娘是邓蒙的妻子,也是裕京城口碑很好的绣娘,邓蒙没有一日不把她挂在嘴上。
小两口的家离贺府不远,走两步便到。两人又如胶似漆,有时邓蒙突然找不到人影,不必问,定是寻丽娘去了。
邓蒙取出没用完的银两,道:“侯爷,您毕竟给了我好些银子,我便想着多买几样嘛——喏,没用完的钱,您自己收好。”
“知道了,你去备马车吧。”
贺玉舟收好银钱,往屏风的方向迈出几步。
屏风另一侧,卫疏星正在换衣裳。
“夫君,你有宝蓝色的衣裳吗?”
女郎如此问道。
贺玉舟想了想:“没有。怎么了?”
其实,在他所有衣物里,曾有一件宝蓝色斗篷。
望江楼外,卫疏星犹如惊鹿撞进他怀中,在她的斗篷上烙下香气,甜腻幽深,一夜未散。
他嫌得厉害,遂不再穿。
卫疏星思忖几瞬:“回头叫人做一件吧。你和我,怎能没有几样同色系、同花样的衣裳?”
雪未化净,雪光晨光相融相伴,清亮无二。
模模糊糊的,织锦屏风上现出女郎丰润优美的肩颈曲线。
清亮雪光与那轮廓一齐映进贺玉舟眸底,他随之一颤,慌忙移眼。
贺玉舟背过身,不自在地问:“同色系,同花样?”
“我们是夫妻,”卫疏星已套上半只袖子,朗声笑答,“夫妻就应该有一样的衣裳!”
因为是夫妻,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之一,受过无数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祝福,卫疏星才有这等愿望。
“我家做染料生意,姥姥给我的嫁妆里添了好多料子。这几天就给你将新衣裳做起来吧。”
“我……”不缺衣裳穿。
夫妻就该穿相同衣裳的论调,太过幼稚,贺玉舟不屑又不解,耳里却钻进歌声来。
没有唱词,只横着轻快悠扬的调子,是出自卫疏星之口。
她似乎很高兴。
贺玉舟无奈道:“那便做几件吧,都随你。”
都随她,就连两人出行时乘哪一驾马车,也随了她。
卫疏星从娘家带来的马车,足比寻常马车宽敞一圈,车顶前部镶着三颗珍珠,竟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上车时,卫疏星非要贺玉舟来扶自己,这是小事,贺玉舟遂了她的心意。
马车驶向皇宫。
对于裕京城,卫疏星仍不大熟悉,她从老家崔州千里迢迢来到国都,一下船就生了病,过去的十几日几乎没有四处游历。
至于年少时来裕京探望卫淳的那两次有何经历,她早忘了个七七八八。
因此卫疏星一路都揽着窗帘,打量着一切。
她盘了高高的发髻,耳后唯留几丝碎发,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落进贺玉舟眼中,他便又挪开了视线:
“主卧里的织锦屏风旧了,不如换新的,夫人喜欢什么样的屏风?”
从前兰苑由贺玉舟独居,院子里的仆人也大多是男子,而今多出一个卫疏星来,还是换一扇不易透光的屏风为妙。
作为兰苑的另一个主人,卫疏星认为由自己参与到陈设布置的决定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她的私库中有一扇好屏风,回去就可换上,说给贺玉舟听后,贺玉舟答应了她。
细雪纷纷,马车车轮轧过薄薄的积雪,踏上裕京主干道。
卫疏星凭窗观景,时而问这是哪里,那是什么,又问贺玉舟任职的枢鉴司在何处。
她的话既多又密,总也说不完。
贺玉舟似乎要将此生的言语全部说尽,已然口干舌燥。
可卫疏星千里迢迢嫁到裕京来,助她了解今后要生活的地方,难道不是他的责任吗?贺玉舟忍着疲累困乏,一一为妻子解答。
车厢摇摇晃晃,他越说越倦,终是挺不住精神,渐渐的,视线坠入无尽黑暗。
身侧有什么动静,贺玉舟凝神一听,原来是祖母逝世前的嘱咐,叫他定要与卫家小姐成婚,否则祖母死也不能瞑目。
这遗言太重,重到贺玉舟承担不起,他倏然打了个冷战,自短暂的梦中苏醒。
香气……
一道香甜气息萦绕着他,他定了定神,睁眸一望——
卫疏星的脸近在咫尺,几乎与他额头相抵,直勾勾盯着他。
她身上的香料气味太浓了,虽是上佳的香料,并不廉价,若叫懂香之人来嗅,只会有夸赞的话,偏贺玉舟不喜用香,便不在乎配方原料价值几何。
两道目光缠在一处,一道清冷淡漠,另一道却专注炽热,胜过春阳。
贺玉舟阖眸屏气,既受不了妻子身上的香气,又不愿承受她灼热的注视。
“你没睡好吗?都有乌眼圈了,还打起瞌睡来。”卫疏星问。
洞房花烛夜,可他们什么也没做,早早便歇下了呀,她这样贪睡的人都不困倦,贺玉舟哪里来的困意呢?
“嗯,昨晚在书房睡得不好。”贺玉舟轻声答。
前半夜,他被卫疏星揽着手臂,丝毫不放。
这便罢了,她熟睡后变本加厉,整个人无意识地压到他身上来,胸脯贴着他的胸脯,呼吸相织,心跳相交,把他的睡意赶得一干二净。
他不得不去书房独寢。
偏生到了后半夜,贺玉舟浑身燥热,每每闭眼,皆会想起卫疏星的体温,和她枕在自己身上的触感。
喝了冷茶、往脸上扑了冷水,通通无济于事,快天亮时才入眠。
卫疏星哪只他的难处,也不深究原因,反而笑道:“没关系,你若真困了,不用强打着精神陪我说话,只管歇就是了。你不舒服要到书房睡,也应该和我说呀,又不是不让你去。”
她的姿势没变,额头依旧与贺玉舟一拳之隔,因而,她生动的神情被贺玉舟看得格外明晰。
是笑着的,是灿烂嫣然的。
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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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目刺眼,不能多看。
终于,卫疏星坐端正了,皇宫也快到了。
不愧是晋国最华丽巍峨的所在,将卫疏星的话头压得严严实实,她不像在宫外时多话,安静许多,也不再掀着帘子乱看。
抵达了太后的居所,夫妻二人欲请宫人前去通报,却得知太后娘娘的侄儿正在殿中,需再等上一等。
卫疏星心一颤,太后的侄儿,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在酒楼里欺负她的孟文进?
真是冤家路窄,竟在这里遇见。
早在听说孟文进挨了四十杖时,卫疏星的怨气便散去不少,如今细想,却不知那四十杖的缘由在哪儿。
真是因为孟文进调戏了她,罪有应得?
卫疏星侧耳,听见玉阶之上的宫殿中,响着两道声音。
“四十杖要了侄儿的半条命,用尽灵丹妙药,好不容易才能下地,姑母也不心疼我!”
“你自己做出无耻事,要我怎么疼你?你还是快出宫吧,这个时间,皇帝就快过来了。”
“姑母,您当真不疼我了?”
“任由皇帝过来,让她听了你的事,着人打断你的腿,这才叫不疼你!”
哪道声音属于孟文进,不必多说,他似乎很为难,却也没有其他办法:“侄儿明白了。下次,再来向姑母请安。”
话音落下,玉阶尽头很快出现一华服男子,与新婚夫妻对上眼。
卫疏星没躲,直勾勾瞪着他瞧。
她不怕被认出来,那晚在望江楼她势单力薄,今日可不一样。何况她本就是占理的一方,身边又站着贺玉舟,她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这耿直的打量,却因贺玉舟的上前半步被打断了。
贺玉舟以身体半遮住妻子,眸色沉沉。
“贺掌司,携夫人向太后请安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孟文进行动还不利索,需要人搀扶,但不妨碍他的冷笑。
卫疏星的心跳了跳,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是认出自己了吗?
“孟公子,你还是早些出宫吧。如太后娘娘所说,陛下一来,恐怕,你就得被人从宫中抬出去。”贺玉舟看似好心,实则威胁的意味颇浓。
孟文进面色骤变,仿佛皇帝是什么洪水猛兽,咬牙切齿道:“我会记着你的!贺玉舟,你给我等着!”
也正是这一言,令卫疏星发觉了不对劲,孟文进的怨气并不针对她,而是针对她的丈夫。
这是为何?
她未被认出?
卫疏星百思不得其解,不觉间晃了晃身形,发间步摇叮当作响。
孟文进为步摇声顿足,瞳孔一缩,诧异道:“尊夫人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
短短几日,他不至于彻底忘了卫疏星的模样。
掌掴、泼茶,又令他经受四十杖的奇耻大辱,他永世难忘!
顶着孟文进疑惑的视线,卫疏星仰首,大大方方让他瞧。
若拼不过,不如及时止损,若有获利的可能,不妨放手一搏,这是经商之道,是卫老太太教予孙女的至理。
初遇时,卫疏星素面朝天,今日却上了些淡妆,孟文进未能第一时间认出她倒也寻常。
孟文进亦眉头紧锁,简直要将眼前的女郎瞪出一个洞来。
然而,两人的对峙不超过一次呼吸的时间,当中便插进个人来。
贺玉舟拦在中间,严严实实地挡住妻子,如一堵坚实高大的墙,岿然不动。
“唉,贺掌司别小气,尊夫人这等美人,就得多让人看!”孟文进脾气倔,非要弄清卫疏星眼熟的原因不可。
好轻浮的话!卫疏星恼怒震颤,急冲冲地就要箭步上前。
她身形尚来不及动,就看见孟文进先探过来一只手,试图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贺玉舟:
“小美人,快叫我瞧瞧!”
这戏谑低劣的话语不及落地,孟文进的痛呼声便响了起来:“啊——贺静川!”
贺玉舟一手擒住孟文进右肩,一手攥着卫疏星手腕,将女郎朝自己背后带,紧紧护着,绝不让人多碰。
……他的掌心好热。
卫疏星缩在贺玉舟身后,指尖攀住他玄色的袖口。
加注在她腕间的力量忽然轻了些,贺玉舟像是意识到什么,回头轻问:“要不要紧?”
一瞬间,卫疏星心乱如麻。
6. 雪月交光(6)
要不要紧?
当然很要紧。
与仇人狭路相逢,卫疏星恨不得狠狠踹上两脚,而此刻震如擂鼓的心跳,催得她头晕意乱,半个字也吐不出。
她个子不高,贺玉舟却身形高大,如一座遮蔽严寒风雨的青山立在她身前。
见她不发一言,贺玉舟原本卸了几分的力道,又重新在她手腕间加重:“夫人?”
“啊……”卫疏星骤然回神,“不要紧,我没有吓着。”
贺玉舟放下心来,重新望向孟文进:“皇宫禁内,孟公子伤情未愈,不要欺人太甚。”
这犹为冷漠肃然的威胁,听得卫疏星心中发怵,纵然这话是护着她的,她也没办法不滋生出几分恐惧。
她险些忘却,她的夫君年纪轻轻便掌管枢鉴司,他就不可能彻底是温柔似水的性子!
卫疏星冒着虚汗,依旧被丈夫遮住视线,继而又听孟文进虚虚地唾骂:
“贺静川,你等着。这笔账,和前几日的账,老子一并记下,日后一并还给你!”
等贺玉舟舍得放开女郎,让她看清殿前的景象时,孟文进已领着随从走远,右臂还软塌塌地坠在肩下,似是脱臼之状。
卫疏星瞠目,这儿是在太后宫门前呀!折了人家侄儿的手臂,人家还不得兴师问罪吗!
不及她问话,寿宁殿的宫人已迎了出来。
是位老姑姑,好似没听见方才的闹剧,更没看见孟文进脱臼的左肩,只笑吟吟请卫疏星夫妇进殿。
卫疏星心有疑虑,但不便多说,随老姑姑进殿。
寿宁殿烧着地龙,暖如春日。
太后膝上卧着一只胡子花白的狸花猫,体态浑圆,正倦倦地伸着懒腰。
行过礼,卫疏星掀眸,快速打量了一眼太后的长相。
这就是提拔她母亲做太医院医正的伯乐,她得记着,不能忘。不止如此,她还要瞧瞧太后的神色,若太后为了侄儿怪罪到贺玉舟头上,她得想法子替夫君解围。
“你们进殿时,应当遇见了我那不争气的侄儿。”
太后轻声细语的,令人倍感亲切,卫疏星听来放松几分,不再那么心惊胆战。
“孟公子已出宫去了。”贺玉舟如此回答,对发生在寿宁殿门口的闹剧绝口不提。
太后皱眉,恨铁不成钢,居然也不提殿外的喧闹:“他不懂事,怎么教训他都是应该的。我已与安国公府说过,会严加管教他,别叫他再放肆下去。”
这话由贺玉舟来接,入宫前,他与卫疏星交代过,见了太后不必害怕,若实在不知如何回话,只管笑就是了,他自会帮她。
卫疏星还问他,笑就成了吗?
对着圆脸圆眼、天生就是一张可亲容颜的妻子,再想了想太后的脾性,贺玉舟笃定道,是,笑就成了。
卫疏星倒没有只顾着笑,她是太医卫淳的女儿,太后心知肚明,是以她便被太后多问了几句话,倒应答自如,半分错也没有。
这省了贺玉舟的麻烦,他原以为妻子会在礼仪上出纰漏,故而时不时瞥向她。
是他多有顾虑,小看了卫疏星的教养。
太后却因他的眼神而笑:“到底是新婚的夫妻……静川的眼睛一直粘在夫人身上,真是恩爱。”
随侍的赵姑姑也露着笑意:“怎么不叫作恩爱?太后虽没瞧见,但小人可看得真切极了,方才在殿外,侯爷紧紧牵着夫人,根本舍不得放。”
此言一出,卫疏星的耳根立刻烧得滚烫,先前的沉着再也寻不到。
她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年轻姑娘,磕磕巴巴道:“娘娘、姑姑,别笑话我了……”
她朝贺玉舟递去一眼,只见他半垂凤眸,薄唇轻抿,瞧不出异常。
赵姑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怎能不动安如山?
啊呀,他、他该不会是个呆瓜吧!
卫疏星犯着嘀咕,万一真嫁了个不解风情的呆瓜,后半辈子该有多无趣。
愁着愁着,她的话匣子便合上五成,不再那样健谈。
好在不出片刻,宫人便前来通报,称朝会已散,陛下很快会过来陪太后用早膳。
太后怔了怔,道:“静川带着夫人出宫吧。改日再一起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拜会到此就算结束。
卫疏星人是走了,心还没走。
坐在离宫的马车上,她仍频频掀帘回望:“静川哥哥,咱们陛下长什么样,她与太后娘娘长得像吗?”
贺玉舟思索道:“不是太像。”
“怎么会?我们家三代母女,容貌皆有三四分相似。”
清甜婉转的嗓音如珠落玉盘,她的言辞再繁多,也被贺玉舟给耐心稳当地接住了:
“即便是亲母女,也不一定相像。你想,母亲与阿姊虽像,阿姊与宝宜却完全不相似。”
卫疏星恍然大悟:“还真是这样!那小叔呢?他像谁?我记得他和我差不多大,六年前我来裕京的时候,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我已有六年不见他了。”
别说卫疏星,就连贺玉舟本人,也有许久未见过自己离家出走的弟弟贺琼。
贺玉舟睫羽轻颤,语中带了些怅惘:“琼儿,他与谁都不像,就只像他自己。”
“那他何时回裕京?”嫂嫂进门,小叔缺席,卫疏星得到的交代是贺琼在外游学,不常与家中联系。
贺玉舟将情绪控制地很好,并不忌讳卫疏星提起往事:“等他哪日学业有成,便回家了吧。”
有关贺琼的事,就这样被卫疏星漫不经心揭过。
她重新说回孟文进身上,平静的面容便添上几丝愤愤:“那个姓孟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坏。你还记不记得,半个月前,你与贺姨一起来我家的那次,他……”
将被轻薄之事随口道出,于世道而言,或许并不常见,可卫疏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贺玉舟又是她的夫婿,有什么不能和他讲的?
所以她坦坦荡荡地讲了出来,事无巨细,甚至杂乱无章,既说那晚的羊汤面有多好吃,又说孟文进摸她的手时有多恶心。
最后的最后,卫疏星还不忘说道:“……我还撞到了一位公子,可惜未看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胸口前的衣裳上,绣了两只仙鹤。那两只鹤绣得真漂亮呀,翩然欲飞的。”
绣仙鹤的衣裳收进了衣柜,衣裳的主人却还在这里。
贺玉舟云淡风轻的脸上浮出一寸异样,几番酝酿方道:“孟文进无耻,夫人不要太放在心上。错处在他,而且,他已经受过罚了。”
“只罚一次怎么够?”
卫疏星曾经也做这般想,只要孟文进付出了调戏过她的代价,她便痛快。
今日,她却从太后口中推测出那是个纨绔惯了、极不安分的人:“你一个当官的,也不管管他。”
“夫人想让我如何管?”贺玉舟注意到,她挥了两下拳头,必定气得不轻。
卫疏星义愤填膺:“把他抓起来,打他板子,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调戏人。孟文进一日不吸取教训,或许就会多一个与我一样倒霉的人!”
她运气好,跑得了路,也能遇见穿蓝衣的好心人,回家路上还有尽忠职守的巡城军护送,换作别人,可不一定有这种运气。
卫疏星握紧的双拳不曾松开,眸光明亮,甚至因为情绪的激动,脸颊红了两分。
贺玉舟凝眸,不作言语。
他心口忽的不太舒服,像什么东西扎进去似的,不疼,却泛着一丝丝的痒意。
抓人,他做了,打板子,他也做了,想必孟文进能消停好一阵日子,于是他向妻子认真承诺:“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孟文进真是无耻,在皇宫里还想欺负人,还好你知道护着我。”卫疏星在意的事有了交代,心里舒服许多。
她倚上丈夫的肩膀,这地方结实又暖和,她不由用脸颊蹭了一蹭:
“贺玉舟,你放心,以后遇到事,我也一样保护你!”
指节扣住了贺玉舟的指节,而后,被卫疏星五指覆盖住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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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轻轻一动,分明是要逃离的意思,她却会错了意,反倒将贺玉舟的手扣得更紧。
贺玉舟默默无言,良久才道了声“好”。
他很少扮演被别人保护的角色,更不知这位个子不高、脾气娇贵的小姐,拿什么保护他。
可他没有再抽手的意图了,任她倚着牵着,听她说呼吸渐渐平稳均匀,直至在自己肩头睡着。
*
回贺府时,太阳已快升到当头的位置。
卫疏星回府路上睡了一觉,如今全然清醒,便继续清点她的宝贝嫁妆,贺玉舟则到书房去,两人都忙至午时方休。
新雪打老竹,兰苑的小竹林由雪水洗了一遭,翠绿莹润,颇为可爱,这会儿被太阳的金光镀着,湿润处有浮光流动,美不胜收。
兰苑小厨房煎好了卫疏星每日要喝的补药,趁着温度刚能入口,赶紧端到她面前来。
常照顾她的人都知道,小姐再怕苦,也会喝完这药,因而也不太催她,只在呈上药碗时哄一哄便成。
“趁着外头天气晴好,又没起风,小姐喝完药就出去练套拳吧。”因为邓蒙买了许多甜食回来,奶娘未准备蜜饯白糖,只笑吟吟地叮嘱卫疏星。她还有别的事要做,放下药碗便离开了。
晋国尚武,许多富贵人家都会为子女请武师,哪怕学一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也比一招不会要好。
卫疏星出生时极为孱弱,长大后也体虚,卫淳勒令她强身健体。她在刀枪剑戟里选来选去,不是嫌这个太重,就是嫌那个太危险。
到头来,她只同意学一套八卦拳法,晨起打一套,一早一晚散散步,这就算“强身健体”了。
半碗药下肚,卫疏星拭去唇边水渍,做贼似的朝窗外瞅了几眼:“锦绣,快去,偷偷倒了!”
锦绣做起这事轻车熟路:“小姐每次都只喝半碗,那就只盛半碗不就好了?我知会王厨娘一声,叫她以后只需盛半碗,余下的存放起来,下次再喝……”
卫疏星直摇头:“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小姐说,我听着,听完我就明白了。”锦绣很不高兴,屁股朝椅子上一坐,索性不动弹了,眼巴巴等着卫疏星为她解答。
锦绣心性单纯,有时爱钻牛角尖,譬如此时此刻,更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笨锦绣,喝半碗就够,半碗就能治病补身子。这药苦得要命,喝一整碗不是折磨我吗?锦绣对我最好,最心疼我了,肯定舍不得看我吃苦!”
锦绣信以为真,可不是吗,她当然是世上最心疼小姐的那个人,遂长长地“哦”了一声,端起药碗走到窗边。
手腕一起一落,半碗药就这么喂给了水仙。
“在做什么?”
一道清冷的声线陡然扑进屋,锦绣和卫疏星双双吓了个激灵。
不知何时,贺玉舟悄无声息地立在窗外,神色无虞,凤眸沉静。
卫疏星心虚,又不愿被看出来,挥手让锦绣一个人去玩,向贺玉舟道:“夫君,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呀?”
“我一向如此。”贺玉舟扫了眼惊慌的妻子,一字字提醒她,“夫人,这盆水仙即便不喂补药,也能开得很好。”
卫疏星羞得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她竭力捡起脸面,嘴硬得厉害:“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先不和你说了。”
说完,女郎风似的奔出屋子,到院子里去了。
贺玉舟原地立了一会儿,将香炉里烧尽的香灰倒掉。
他不喜这气息,熏得他头痛。
为了练太极拳,卫疏星换了身轻便衣裳,但她身上的香气还在,与香炉里的味道别无二致,更与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慌里慌张撞进贺玉舟怀里时的气息相同。
究竟是水仙的香气更为怡人,贺玉舟开窗透气,心中还念着另一件事,夫人不好好喝药,身体如何养得好?
“再去盛一碗药。”
贺玉舟吩咐身侧的随从。
“我盯着夫人喝药。”
7. 雪月交光(7)
晋国的四季并不分明,冬日格外漫长难捱。在这万物凋零之际,仅梅花凌霜而开。
嗅着这梅香,卫疏星打了个喷嚏,拢紧袖口往院中走,到贺玉舟看不见的地方才停。
她练了十几年太极拳,仍有想偷懒懈怠的时候,更别提倒药时,被贺玉舟抓了现行。如此一来,更没心思练拳。
譬如此刻,水灵灵的杏眼滴溜溜转着,俨然计上心头。
不远处的游廊下,三四名侍女结伴而行,裙裾连作一片,宛若朝霞轻烟,她们有说有笑,似在谈论闲下来时去何处游玩。
卫疏星朝那方向一睨,停了推拳的动作:“她们是不是在笑话我?笑我打太极的姿势不标准。”
“小姐多心了,我瞧着小姐练得挺好的。”卫疏星有三个奶娘,其中一位与锦绣是亲生母女,姓孙,被唤作茹姨。
“她们肯定在笑话我。”卫疏星跺了两下脚,手臂乱甩,“气死人了,我今日不练了。”
茹姨手上正在做针线,却也停下来哄她:“都说了是你多心……小姐?小姐你跑哪去啊!”
一时没看住,卫疏星竟拔腿就跑,还嬉笑着回头招手:“我明日补上,茹姨歇着去吧!稍后我请你吃南瓜松——”
未说出口的“饼”字堵在卫疏星喉咙里,她的前路,也被贺玉舟断在了抄手游廊上。
卫疏星未及时止住步伐,眼看就要一头撞到他身上时,贺玉舟伸手,将她稳稳扶住:“当心。”
脑中骤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只是模糊的影子,如今最要紧的,是逃过眼前这一关。
卫疏星自然不愿让贺玉舟再提她偷偷倒药的事,回头叫卫淳知晓,她必没有好果子吃。
“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呀?”女郎气鼓鼓地斜过眼,双手叉腰,“闪开闪开。”
好理直气壮的态度,上一次见她如此,还要往六年前追溯,贺玉舟见怪不怪,温声道明来意:“你应该好好喝药。”
前有狼,后有虎,要么被茹姨抓回去练太极拳,要么就交代在这碗黑乎乎的苦药上。
情急之下,进退两难的女郎忽捂脸尖叫一声,双手往下一撑,欲翻过游廊栏杆,从侧面逃去。
却不想贺玉舟长臂一捞,拦着她的腰肢将人抱起:“回来。”
这男人的力气大得可怕,平日看着也不算多魁梧,怎的发起力来这般吓人,简直不容人挣脱!
卫疏星几乎被他圈进怀里,后背紧贴他温热的躯体,男人的心脏跳一下,她脊背的皮肉便瑟缩一分:“放开我——”
她蹬着双腿,不慎踢中贺玉舟的脚踝,贺玉舟轻嘶一声,不由分说将女郎按下,近乎是逼迫着,令她坐到游廊栏杆上:
“再如何胡闹都没用。”
已无路可逃,卫疏星干脆抱紧廊柱,小脸皱成一团:“我分明喝过药了,你还逼我喝,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这样大的动静,口口相传,惊动半个兰苑,仆人们是真没想到,侯爷与夫人大婚第二日,就能闹上两场。
有了宋嬷嬷、赵九郎被调去其他院落的前车之鉴,没人敢再讲半句卫疏星的不是,可他们的腿与眼经不住管,仍往小夫妻的方向靠。
“都下去。”
随着贺玉舟波澜不惊的一声低斥,众人统统作鸟兽散,不敢再多留了。
卫疏星全是干嚎,脸上除却嚎出来的一层红色,愣是半点湿润都见不着:“我这不是好好的?我又没病,喝什么药?”
“我问过王厨娘,这是补养气血的药,要长年累月地喝。”
贺玉舟不通哄人之道,他从来没被谁哄过,也没有哄过别人,只知要将声音放得柔一些,再柔一些。
“她还说,你来月信时,偶尔会腹痛。”
两人的耳根都有些烫,目光汇聚了一息,转瞬错开。
谁也没再看谁,不知对方是窘迫还是羞怯,却都听到对方的有半瞬的呼吸。
“这药是我娘新开的方子,五味子放得尤其多,又苦又酸。”卫疏星的舌头极灵,“你明晓得我来了月信,吃不好睡不好,为何还逼着我喝不爱喝的东西呢?就不能依着我、纵着我吗?”
她揉着小腹,红扑扑的鼻尖,水灵灵的眼,瞧起来当真我见犹怜,还将歪理说得振振有词。
望着一副可怜之态的美人,贺玉舟并不心软,比这更为凄厉的哀求他也听过,照旧不耽误他用刑。
“正是因为知道你身体不适,才要监督你喝药。”贺玉舟耐着性子,从邓蒙手里接过碗,温声劝慰,“喝了药,你自己也能舒服。”
卫疏星铁了心要逃过这一劫:“你不明白,压根没人能喝完一整碗,难喝得要命。”
“良药苦口。”贺玉舟用些残余的耐心盛了半勺药,送到女郎唇畔,“来,我喂你。”
“我不喝!”卫疏星腮帮子发紧,也不用眼睛看,凭心往身侧推了一把。
继而是短暂的沉默,直至邓蒙惊叫道:
“侯爷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大冷天的,别生病了!”
心抽了下,卫疏星侧眸一睨,只见大半碗药都泼在贺玉舟身上,将他暗红色的外衣洇湿大片。
男人照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色,却不再注视女郎了。
卫疏星腾地站起身,神情慌乱,手不知往哪儿搁:“贺玉舟……”
“不要紧。”贺玉舟面色寻常,看不出情绪,似乎并不恼怒。
可他不会再管她喝药的事,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出龃龉,反倒家宅不宁。
不喝也罢,经受病痛的人又不是他。
世间溺爱卫疏星的人有那么多,否则,怎能将她养成这副脾气?不缺他一个。
“我回去换身衣裳,夫人随意吧。”
像有一柄剑穿过脊椎,贺玉舟的背影永远笔直,自走廊上转身时亦是挺着脊背,犹疑、踌躇皆不曾有。
这柄剑也插到卫疏星身上,牢牢钉住了她。她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看着丈夫越走越远:“贺玉舟——”
贺玉舟应声驻足,却未回头:“夫人还有事?”
“你不管我了?”声量越说越低,末了,卫疏星竟起了微弱稀碎的哭腔,“我还没有喝药……”
他不管她了?他就要这样丢下她?
“不是已经喝了半碗?你若实在不想喝,便算了吧。”
算了吧。
这就是卫疏星最后听到的话,而后那抹暗红色消失在游廊尽头,半分留恋也没有。
她懵懵地站了会儿,直到茹姨过来,她才一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坠落,顺着她胸前缀的珍珠装饰,慢慢向下滑。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身边每个人都待她极有耐心,即便她做错事、发脾气,也不会晾着她不管……
卫疏星坐回栏杆上,指尖回扣,指甲不觉掐紧了掌心,哎呀,真是疼得钻心,她立即撤了力量,捧着右手轻轻吹气。
为何不再多哄一哄她?兴许他多说几句好话,她就会喝了那药,也就不会弄湿他的衣裳了呢?
“小姐……要不要紧?不哭了好不好?”对于这个吃自己奶水长大的孩子,茹姨从未说过重话,现下更是心疼得厉害。
卫疏星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成,她不能在这里哭,便摸了摸湿润的眼尾,颤声回应:“有什么好哭的?我才不哭。”
继而又陡然扬高声音:“也没什么好偷看的!”
说罢,兰苑便有许多藏在暗处的人收紧唇舌,争先恐后地移了眼、闭了嘴。
卫疏星一脚踢翻地上的药碗,这只碗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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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收拾,恰好借给她出气。
咚的一声,碗撞向墙壁,她也踏着这道动静向主屋走:“我饿,快请王婶做午饭去!”
对,对,夫妻没有隔夜仇,茹姨心道,待会儿王厨娘做好饭,请姑爷来与小姐一同用了,不就没事了吗?
是茹姨想的太简单,她原以为卫疏星会铺一铺台阶,定会请贺玉舟来吃午饭,夫妻俩把话说开——她错得厉害,卫疏星根本不说请人过来的话,仅靠自己一人便喝了半盅鸡汤,撑得肚皮滚圆。
“小姐不喊姑爷用午饭?”茹姨忧心忡忡,只要卫疏星一句话,她现在就马不停蹄地去请人。
“他又不是小孩子,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
话是这样说,卫疏星却吞咽得很不畅快,余光时不时往门口瞟。
就好像门口会出现一道高大身影,走过来、蹲下去,说他错了,不该丢下她一个人。
她也会原谅他,且向他承认自己弄湿他衣裳的错,两人和睦如初,紧挨着坐在一处吃饭,她还会把从娘家带来的厨娘介绍给他,说王婶最会做崔州菜……
直至卫疏星放下碗筷,谁都没有来。
一顿饭的时间,够久了吧?
为何还没有动静?
……贺玉舟那个呆瓜到底在做什么嘛!
卫疏星用清茶漱了两三下口,呸的一声,冲痰盂撒了一通没作用的气:“等什么等,好像跟我欠他的一样!”
女郎径直扑回床上,蹭蹭蹬掉绒靴,和衣而卧。
许是心事沉重,压得她神思倦怠之故,不出片刻,她便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窗外只见月色与灯火。
*
暮色四合,浓夜席卷。
卫疏星睡得太久,醒转后头昏脑胀,扶着额角唤道:“姥姥,圆圆头痛——”
音未落,她骤然惊觉床幔的颜色不对,这才了悟,自己已经成亲,不住在崔州了。
许多事,都在这几瞬被她想起,她将床幔撇开一道小缝,瞧见屋中灯火极亮,茹姨低着头,还在灯下缝白日里没缝完的衣裳,锦绣则坐在一旁吃点心。
卫疏星略作思索,不好意思问茹姨,便将锦绣唤过来,神秘兮兮地贴过身:
“好锦绣,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许让别人知道。”
主仆俩隔着床幔,只靠那条透光的小缝传声。
锦绣把胸口拍得直响:“小姐说吧!”
又偷偷瞥了眼茹姨,见她依旧低头穿针,卫疏星便放心了:“我睡着之后,贺玉舟……可有来关心过我?”
“啊?”
好像没听清似的,锦绣浮夸地叫了一声。
卫疏星急了眼,以为她未理解自己的意思:“我是说——他可有来看望过我,可有问过我伤不伤心、吃没吃饭?”
才问完话,卫疏星的身体便瘫软了下去。
瞧锦绣迷茫的神色,恐怕是她自作多情,高估了贺玉舟的情意。
若是做不到,婚前何必做那样的许诺,何必娶她过门?
难道她后半辈子就这样委屈地过完?
这不行,这不行!她得想法子……
“小姐哭丧什么脸呀?自己去问不就成了。”
哗——
大片光亮扑进鸳鸯拔步床,刺得卫疏星本能将眼捂住。
是锦绣笑呵呵拉开了床幔,还侧过身,手一扬,引着卫疏星往前看:
“小姐你瞧,姑爷就在那儿呀。”
橘黄色的灯火笼着个人,眉目如画,左腿轻轻搭在右膝上,手中捧一本书册,不知在卫疏星看不见的死角,静坐了多久。
卫疏星呼吸一滞。
男人深邃沉静的凤眸在看自己。
他千真万确,是在看自己。
8. 雪月交光(8)
“你——!”
卫疏星惊骇地拉上床幔,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贺玉舟,你都不知道出声的吗?”
翻过一页书,贺玉舟垂下眸,指腹摩挲着纸张一角:“你和锦绣有悄悄话要讲,我不便出声。”
他是什么时辰从书房来的卧房?在这里看了多久的书?她问锦绣的那番话,他又听去了多少?
卫疏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后半辈子就躲在幔帐里过。
贺玉舟的声音却隔着床幔传来:“晚饭快做好了,夫人,我们一起去。”
“我不饿,我不吃饭……我更不会喝药。”
卫疏星羞恼地在床上打滚,牙疼似的,嗯嗯呀呀哼唧个没完。
她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贺玉舟根本没回卧房,也没听见她的疑问,便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哎呦,这真不是梦,是明晃晃的现实!
而今她又希望贺玉舟是个聋子,千万不要听见她的话。
锦绣杵在屋子正中央,脑子乱成一团,她是先喊小姐吃饭,还是先向姑爷转述小姐的问题?
仔细一想,小姐常教她做事要讲究先后顺序,不能心急,当然应该先做前头的事。
是以锦绣头一扭,问道:“姑爷,我们小姐问你,她睡着的时候,你有没有来看望——”
“笨锦绣,快快住口!”
卫疏星几乎是从床上冲下来,赤着双足,一记箭步就跨到锦绣身后:“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什么都没问!”
嘴巴被捂住,锦绣支支吾吾的,说不清任何字眼。
茹姨刚想来分开这对相互纠缠的姊妹,竟有人先她一步,伸出了手:
“夫人。”
这只手生得很是漂亮,五指修长,指节分明,仅留了极短的指甲,清爽干净,颜色也白得透亮。
望着它,卫疏星心尖尖最柔软之处似是被猫挠了一爪,不疼,却痒得厉害。
贺玉舟,应当,是在向她求和吧?她的确等了许久,期盼了许久,可等这一刻当真来了,她竟没有预想中的喜悦。
她连眼泪都掉了,那可是她最金贵的泪,而他只想伸一下手就算完,哪里这么容易。
“道歉。”
卫疏星后撤了半步,下颚微抬。
灯火颇亮,茹姨将女儿锦绣拉到自己身边来,往角落走了两步。
没了她的阻挡,落在贺玉舟眸底的光亮便更浓,却在听到“道歉”两字时,有了半瞬的轻颤。
其实他不算太在乎卫疏星将汤药掀到他身上的错,那时他确实愠怒恼火,但这份愠怒很快便消弭瓦解,否则他也不会捧着书枯坐数个时辰,只为等卫疏星醒来,与她把话说开。
贺玉舟对情绪稍作整理,温声道:“没关系,不用道歉。”
卫疏星面露讶异,两弯细眉拧出丘壑。
好端端的,贺玉舟怎生说这种奇怪的话?
贺玉舟亦容色微怔,琢磨着妻子的意图。
屋中静默了一息,风一来,吹得人头脑也清醒,夫妻二人同时颤了颤瞳孔,皆是恍然大悟之态。
卫疏星气急败坏,原地蹦了三四下:
“笨蛋,我是让你给我道歉,给我道歉!”
她巴不得现在就卧在地上打滚撒泼,贺玉舟长得什么脑子嘛,简直就是呆瓜脑子!
咕噜咕噜,肚子叫了两声,卫疏星恨肠胃不争气,叫得不合时宜。
“王婶说,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贺玉舟尚未适应身份的转换。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无法接受自己从受害的人,变成了需要致歉的人。
中午那会儿,他的态度挺温和的吧?没有责怪卫疏星一言半句吧?所以,她到底想要他为何道歉?
贺玉舟依旧朝妻子摊开掌心,只等她将手放上来:“再等,饭菜就该凉了。”
饥饿感多可怕,一切知觉都被放大了。
虽看不见外间的状况,卫疏星却凭声音知晓此刻有一群侍女鱼贯而入,一盘盘地摆好了美味佳肴。她好像嗅到鸡汤的香气,还有花椒的呛鼻味……
几番挣扎,卫疏星终是慢慢搭上贺玉舟温热的掌心。
卫大小姐永远仰着下颚,她不高兴的时候,很少拿正眼看人:“我没有原谅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贺玉舟不动声色地沉下心,他竟成了需要被原谅的一方,真是可笑。
卫疏星又道:“我是饿了才要吃饭的,并不是因为你请我。”
“小姐,你刚才还说自己不饿……”锦绣找准时机,强行插了这句嘴。
“笨锦绣,我才没说!”卫疏星甩开贺玉舟的手,张牙舞爪扑上去。
仅这么一小间卧房,却被主仆二人你追我赶地闹起来。
锦绣非说自己不笨,且要卫疏星也承认;至于卫疏星,哪会真心觉得她不好?遂收回“笨”字,叫锦绣自己去玩,玩够了记得吃饭,不要饿着肚子过夜。
与锦绣闹了一通,卫疏星笑意未歇,一回头,见贺玉舟还在原地等待,脸色顿时垮了下去,哼道:“手。”
她扬了下手腕,幅度不高,抬与不抬无太大区别。
贺玉舟心里亮如明镜,若是不答应,她不知要怎样闹,他也就白白地等她睡醒了。
如女郎所愿,贺玉舟轻柔扣住她微凉的左手:“穿好衣裳和鞋袜再去吃饭。”
男人的唇角无甚喜色,卫疏星的容颜却绽开笑意,好似初春的桃花。
看,纵然午间闹了一场,贺玉舟仍会主动来找她,可她笑得不够痛快,只因尚未听到他说“抱歉”二字。
到了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她自会为泼了他一身汤药的事道歉,再告诉他王厨娘的手艺有多好。她不要做先低头的那个人。
滋补身体的药通常放在饭前喝,这会儿已晾得温热,正好入口。
卫疏星睨了眼丈夫,轻启朱唇:“我要喝药了。”
“你现今身上没病,喝的是补身子的药吧?”
“是呀,要认真喝、天天喝,身体才能强健起来。”
贺玉舟眼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夫人确实得认真喝药。”
前半碗药,卫疏星通常不用人特意多哄,自己伴着蜜饯白糖,喝下半碗,而后将碗朝前一腿,双手叠在膝间:“我喝不动了。”
贺玉舟又不瞎,自是注意到还剩半碗药。
他吃过逼卫疏星喝药的亏,吃一堑长一智,又不想再惹妻子一次,故而说道:“那便动筷子吃饭。”
卫疏星神色微怔:“你不是要我好好喝药吗?我只喝了半碗啊。”
顺她心意,她不满;逆她心意,她哭闹。贺玉舟看不透她:“你想要我怎么做?”
分明是真心的疑惑,却被卫疏星品出质问的意味。
女郎手腕一缩,没理他,端起药碗仰首,咕嘟咕嘟,将余下的半碗汤药灌下肚。
她重重地一搁碗,抓起几颗蜜饯喂进口中,嗓音发颤:“好,好,贺玉舟,算你厉害。”
贺玉舟一头雾水,愈发觉得妻子性情古怪,阴晴不定。
兰苑小厨房原先有自己的厨子,卫疏星嫁进来后,又从娘家带了一位姓王的厨娘。
她猜得出桌上哪几道菜出自王厨娘之手,便吩咐近侍的侍女:
“这几道菜通通端到里面去,我不和呆瓜一个桌子吃饭,否则我也会变成呆瓜。”
呆瓜——这是在讽谁,贺玉舟听得懂。
他也不恼,眼睁睁看着几个丫鬟端起几盘菜,随卫疏星进了内间。
夫妻俩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吃的不是同几道菜,心却往一件事上想。
——她为何又生气?
——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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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还不来哄自己?
卫疏星吃到七分饱时,大摇大摆自贺玉舟眼前出门,片刻后,院中响起几位姑娘踢毽子的声响。
欢声笑语,吵得很。
今日为她花费的精力时间已足够多,贺玉舟想留一些给自己,也想问一问夫妻相处之道:“邓蒙哪里去了?叫他来。”
仆人却道:“邓大哥早回他自己家了,侯爷,这都入夜好久了。”
……是了,邓蒙此人,一天不见他的妻子,便精神萎靡。每日天黑后,他都要回他自己家歇息。
贺玉舟看不懂卫疏星,也看不懂邓蒙,世上怎会有一天见不着妻子就思之如狂的人?
未免太过夸张。
*
这晚贺玉舟睡得格外早,夜半子时,他身后突然落下一道重量。
是卫疏星玩够了,上床来预备安寝了。
她实在太累,贺玉舟本想与她说几句话,未及寻到时机,便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贺玉舟不信邪,特意转身看她,果真只看见一副安静睡颜,乌黑纤长的睫羽映下一片灰影。
还真是倒头就能睡着。
贺玉舟替卫疏星掖了掖被角,夜色沉沉,他却没有睡意。
午间他来迟一步,来寻卫疏星时,却得知女郎刚刚睡着。
不过,卫疏星醒转后问锦绣的那句话,倒是让他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
“我睡着之后,贺玉舟可有来关心过我?”
关于卫疏星的性情,贺玉舟倒摸出一点来,嘴硬,要面子,这是寻常事,娇养大的千金小姐可不就是这般脾性。
独有一点是不寻常的,他并不知,如何与这样的一位女郎共度一生。
睡意渐深,贺玉舟终能撇开一切入梦了,却在半梦半醒间,隐约看见数年前父亲弥留之际的场景。
他和姐姐的手被父亲攥着,懵懂的弟弟在一旁大哭,父亲奄奄一息道:“我就快死了,你们的母亲,还是不愿见我吗?”
胸膛陡然钝痛,有什么东西大山倾颓似的撞过来,压得贺玉舟心神不宁、呼吸不畅。
莫不是双亲长久的嫌隙化作了浓雾,才搅扰折磨得他喘不过来气……
贺玉舟猛的惊醒,眸转,终于知晓是谁又一次,撞到了他的怀里来。
他不信卫疏星有这样柔软的脾气,也不习惯被人抱紧,刚要推开她,便听轰隆隆的几声——
外头起了冬雷,电光闪烁,约莫是雷雨将至。
困惑作解,贺玉舟坚持推开卫疏星,不让她死死攀着自己的手臂:“只是打雷,快睡吧。”
一语方罢,电闪雷鸣接踵而至,惨白的闪亮砸下来,映得卫疏星的面色犹为恐怖凄惨。
她干涸的唇瓣打着颤,瞳孔失神,十指几乎是用抠的方式,黏在贺玉舟手臂上。
“夫人?”贺玉舟察觉出不妥之处,立刻取过烛台照亮,眉心发紧,“不舒服?”
他一动,卫疏星就紧紧地跟着动,非要与他贴在一处,半寸也不能分开。
“贺玉舟……”
卫疏星环住丈夫的颈项,双足缠上他的腿,与他紧紧相绕。
她微弱不安的声音宛若咒语,一遍遍,又一遍遍地呢喃着男人的名姓。
“我在这儿。”贺玉舟放任卫疏星的缠抱,也聆听她的呼唤,若她会说上什么重要的话,不至于茫茫大雨、滚滚雷声淹没。
卫疏星发着颤,一寸寸地,身体与男人贴得愈发近。
终于,唇瓣几乎贴在了贺玉舟下颚:“抱我……”
她的唇第一次触碰到他,却不是索吻,温软的身躯第一次拥住他,可并非行鱼水之欢。
卫疏星呼出的气息,尽数拍在男人颈间,温热潮湿,时断时续,拨得贺玉舟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要抱……”
9. 雪月交光(9)
抱她。
她要他抱她。
贺玉舟僵着手腕,犹疑之际,那咒语一样的声音又来了。
“呜……抱抱我……”
喉间轻滚,贺玉舟长臂僵硬地展开了:“阵雨去得快,很快便没有雷声了,你不要怕。”
她此刻的脆弱是真的,爱发脾气也是真的,她的性情,比枢鉴司最硬的犯人还要令贺玉舟头疼。
犯人不屈不招,尚可以拷打动刑,可卫疏星不是犯人,而是他理应呵护一生的妻子,打不得、骂不得。
小侄女哭的时候,姐姐是怎么哄的?贺玉舟学着那模样,手掌抚上卫疏星脊背,一下下轻拍:“不怕了,不怕了……”
烛芯爆裂,再重新结出灯花,远比暴雨之夜的雨花脆弱渺小。
窗外雷声极重,再怎样哄,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贺玉舟一默,扬起手来,轻轻捂住卫疏星的右耳。
“不要怕。”
抚拍女郎后背的动作没有停过,贺玉舟不觉手酸,就连寝衣衣襟被卫疏星无意扒开,也顾不上。
雷声渐弱,卫疏星的鼻息轻盈舒缓许多,神色亦从容下来,未过多时,她攥着贺玉舟衣襟的手松动了,眼睫忽颤。
贺玉舟确认她的状态,眼闭着,呼吸也稳,手脚不似方才死死缠着他,这便是入了梦。
他半撑起身子,调整卫疏星的睡姿。
手脚,都收进被窝里,脑袋,慢慢摆正,她的布娃娃……放在两人中间吧,以免掉到地上去,省得她醒来又挑他的刺。
做完这些,贺玉舟松了口气,以为今夜总算能安睡,却在下一瞬,发觉了下颚的异样。
手往下颚一抚,温热微潮。
刚才,卫疏星的唇瓣便是抵在这里。
贺玉舟怔了怔,抹去这片水渍,纵然如此,他却总觉得下颚的皮肤紧紧绷着,连带着他心口的皮肉也在发热。
“侯爷,小姐?你们可歇下了?”
偏在这时,从外间响起茹姨的声音,今晚是她值夜,就歇在临时支起的小榻上。
贺玉舟回应她:“我在。茹姨,您怎么了?”
“好大的雷声,我睡过头了,竟才听见!”茹姨似有些焦急,“夫人还好吗?她睡得熟吗?”
看来卫疏星畏惧雷雨天气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贺玉舟又道:“她睡熟了,您也歇着吧,不必担心。”
“那我便放心了,侯爷也快歇下吧。”
贺玉舟自是睡不着,下颚的触觉不对,简直是挥之不去。
他起身喝了口冷茶,又用帕子浸了冷水,多往下颚擦了几次,才觉得胸中的浮躁慢慢散去些许。
雷声弱是弱了,却终究没有彻底歇止,听这雨声,雨不知要下到何时。
贺玉舟缄默地静坐片刻,才重新躺到妻子身侧。
又一道极远的雷声传来,他看向卫疏星微皱的眉心,再度展臂,拥她入怀。
*
整夜的冬雨,翌日清晨,兰苑四处的地面皆结了一层冰壳,人踩上去,稍有不慎就要滑倒。仆人们赶紧将雪铲了,冰壳也敲碎铲走。
卫疏星一夜好眠,晨起后精力充沛,半分都不迷糊,连气色,都比头一日红润了二三分。
望着身侧空落落的床铺,她难免想起新婚夜独守空房的事,低声问道:“贺玉舟他……昨夜歇在哪里?”
锦绣守在屋里,抱着布娃娃卫小星玩:“姑爷陪小姐一起歇的呀。早晨我进来看你醒没醒,你还被姑爷紧紧抱在怀里呢!”
啊!
被、被贺玉舟紧紧抱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卫疏星大为错愕,于迷茫间想起昨晚恐怖的雷声。
除了雷声,她竟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是幼时留下的梦靥,每逢雷声隆隆的时分,她便会吓得六神无主,神思恍惚。
既然贺玉舟抱着他睡,他们这算不算……和好了?
那个人嘴上不说,行动倒很实干嘛!
卫疏星钻进被窝里,捧着脸,毛毛虫似的裹着棉被打滚,心尖上有喜悦缓缓蔓延。
这样也行,总比那些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却不付诸行动的臭男人要好。
可她仍想与贺玉舟再说一说昨天的不愉快,总归要将芥蒂全消了。
卫疏星从被窝探出头:“锦绣,好姐姐,你别玩娃娃了,去喊他来,我和他一起吃早饭。”
“小姐太贪睡!侯爷早就用过早饭了,人在书房里忙,不叫人打扰。”锦绣拆了卫小星的“麻花辫”,重新开始编。
也罢,那就先吃饭吧。
天边旭日已升,纵然清晨寒意凛冽,但若烧了炭盆,倒不算太冷。
早饭设在兰苑的观景亭中,对着朝阳进食倒很惬意,金玉羹、玉露团、梅花汤饼,全是卫疏星心仪的吃食。
晨晖斜斜笼进来,熏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卫疏星嫌这饭吃得不够热闹,随手指了几个丫鬟婆子陪自己说话。
说笑声就这样在兰苑炸开,比风过枝摇的竹叶尖还要闹腾。
卫疏星与丫鬟婆子们从崔州聊到裕京,自她养的白鹦鹉,说至太后膝头的那只狸花猫。
她天生就是细细柔柔的嗓子,有人觉得这比黄莺还娇,有人却嫌她刻意做作,不爱听她讲话。不过她毕竟是卫家的千金、贺府的侯夫人,再不爱听,也得忍着。
茹姨给手炉换了两块热碳,交予卫疏星:“昨晚真是好大的雷声,小姐吓着没有?”
唇畔的笑意一顿,卫疏星颈项稍偏,却极有底气地答:“我哪里就那么小的胆子了?”
“听小姐这意思,是不曾吓着?”茹姨笑眯眯地问。
卫疏星哼道:“不就是打雷?只有小孩子才会怕,茹姨,你别小瞧我……啊!夫、夫君?!”
八角亭外,有人悄无声息而立。
一袭深蓝色衣裳,腰负宝剑,身姿挺拔,勾得人舍不得移眼。
他无情又无声地,戳穿了卫疏星的大话,仿佛昨晚吓得发抖的那位,并不是眼前这位眉飞色舞的姑娘。
卫疏星脸颊发烫,咳了一二声,抢先说道:“静川哥哥,你是要去哪里?”
脆生生娇滴滴的一句“静川哥哥”,引得贺玉舟脊背酥麻。
昨晚她是冷着脸上的床,晚间还讽刺他是呆瓜——这贺玉舟可没忘,即使打雷时主动要他抱,也是惊惧下的一时情急。
一夜过去,她就全然忘了对他的怨气?
这不像她的性子。
贺玉舟轻描淡写道:“我去枢鉴司一趟,或许,要晚些才能回来。”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女郎迈着轻快的步伐,几乎是从八角亭里蹦到贺玉舟跟前,落地时,本能地往男人臂上扶了一把。
她抱住丈夫的腰肢,抬脸乐呵呵地笑:“哥哥,人家也想去枢鉴司,你带我去吧。”
原以为东山上的积雪便足够耀眼了,可卫疏星的笑竟比之更为炫目,令人眼痛。
贺玉舟恍惚半瞬,既想从她的笑容、笑声里脱身,又怕她突然失去依靠,会摔上一跤。
他只能任她抱着,解释道:“枢鉴司不是玩的地方。”
卫疏星撇嘴:“我不管嘛,你带人家去。我初到京城,想看一看你办公的地方又怎么了?”
不行。
她不能去。
枢鉴司虽不严格限制人员出入,有时贺玉舟忙得几日不回家,贺意嵘还会去探望他,可今日一旦答应卫疏星,她往后还不知要做出怎样得寸进尺的事,何况——
她真的很吵,很闹。
书房的门窗都关不住她的动静,贺玉舟人在看书,心却随着她的一语一笑四处乱飞,根本静不下心。
唯有将兰苑让给她,他才能寻个清净地方。
“好夫君,好哥哥,你就答应圆圆嘛……”
卫疏星撒娇撒惯了,尚在闺中时就是这样,基本不挑场合,她不在乎四周有多少人看,只在乎能不能去凑枢鉴司的热闹。
为了一碗药而生的龃龉还历历在目,即使晚上抱了一抱,也不代表全无嫌隙可,贺玉舟不明白,就算他不甚在乎,难道娇纵蛮横的卫小姐,也当作过眼云烟了吗?
夫妻俩僵持住,谁都不说话。
侍女端了汤药过来,气氛就此变得微妙,夫妻俩成婚第二日因何生龃,不就是为了一碗药?
卫疏星没蹙眉,也不说不喝药,只是掀着眼皮,眼巴巴望着夫婿,眸子盈着晨露一般明亮:
“我乖乖喝药,你就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你……”
“就这样说定了,不许反悔!”
卫疏星一刻都没给人留余地,一手起端碗,一手攥住贺玉舟手腕,生怕人跑了一般。
绝望、坚定,都在她脸上呈现,药碗送至唇畔,她闭了眼,喃喃自语,像是在念咒:“我不怕苦,我一点都不怕……我真的不怕!”
“咳咳——!”
喝下第一口,卫疏星便被呛着,剧烈咳嗽了几声,侍女帮她顺完气,她又继续喝。
贺玉舟任她牵着手,就这样看她喝药,不催,也不挣脱。
两人相距很近,凉风自碗口拂过,将汤药的热气吹至贺玉舟心口。
半晌,他的指尖动了动,另一只不被攥着的手抬起,落在妻子肩头:“你慢点喝,不要急,我等你就是了。”
卫疏星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怔愣几息后,方明媚一笑:“好呀,你等我!我要配着蜜饯喝,真的好苦好苦。”
女郎的笑意淡下去,贺玉舟的悔意升起来。
说好不再置喙她喝药的事,说好枢鉴司不是谁都能去都地方,他却一一食了言,破了底线。
他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日久天长,万万不能一让再让。
喝药如上刑,半碗下去,卫疏星苦得半边脸发麻,哭丧着脸抱怨:“喝不动了……”
“还剩半碗。”贺玉舟指节轻动,敲了敲石桌桌沿,“不要想不该想的。”
这便是说卫疏星糊弄锦绣,说喝药只需喝半碗,还偷偷倒药的事。
卫疏星耸了耸鼻尖,埋头继续喝。
这苦味延续到一刻钟以后,到了马车上,卫疏星却还觉得嘴里残留着苦味,抱怨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
不心疼?贺玉舟无话可说,督促她喝药,她要怪他不会心疼人;不管她,她又觉得他不重视她。
娇花难养,但没想到难养到了这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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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玉舟酝酿着措辞,却什么话都编不出来。
与卫疏星沟通太过耗费心思,万幸他的婚假就快结束了,等之后一忙起来,夫妻间相处的时间一少,眼不见心不烦,矛盾自然也就少了。
“药还是要好好喝的。”贺玉舟简单敷衍一句,又说道,“到了枢鉴司不要乱跑,也不要大声说话,跟着我,知道吗?”
卫疏星真不再提喝药的事了,莞尔笑道:“嗯!我会紧紧跟着你的!”
*
大雨过后,街道上积水未干。
去往枢鉴司的路很是新鲜,卫疏星却没有四处张望,而是偏着脑袋,笑眯眯盯着丈夫瞧。
她的夫君生得唇红齿白,除却神色太冷,倒称得上一句容貌昳丽、楚楚动人……嗯,不对,卫疏星又想了一想,贺玉舟是细长的凤眸,眼里不含情时,与楚楚动人一词并不相干太多。
那么,这双最深邃沉静的眼,若是眉目含情起来,会是怎样的?
她想知道答案。
昨晚的事,她记得不大清晰,只记得滚滚雷声和恐惧的来源。
至于贺玉舟做了什么,她何时睡着,睡着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所以贺玉舟是看她害怕,主动抱她在怀,直至天亮也没放开?
卫疏星越想越欢喜,心里还揣着对贺玉舟的疑问。心口燥热、血脉翻涌,她忽然忍不住怀春的心绪,颈项朝前一凑,唇一贴——
唇瓣烙上贺玉舟侧脸,似蜻蜓点水,略略吻了一瞬。
而后,卫疏星红着脸躲到马车角落,抬着眼,却以手覆面,独留一双杏眸:“锦绣说,你昨夜表现得特别好……这是奖励你的!”
女郎心跳得极快,期待贺玉舟的反应。
男人久久沉默,放在膝头的手掌蜷起、放下,如坐针毡。
他虽未在意过妻子的动向,却知晓方才蹭上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漫漫雨夜里,柔柔贴着他下颚、近乎在亲吻他的那只唇。
几息之后,他冷冽的嗓音极慢极沉,极艰难地冲破唇齿:“以后,不能再这样。”
“我亲你之前,还得通知你一声呀?”卫疏星见他瞳孔微变,会错了意,只当他在害羞,“我要亲第二次,贺大人应允吗?”
她自己虽也羞涩,奈何抵不过春心,原来男人的脸这么好亲,软软的,热热的,一点都不糙……
好想再亲一次。
贺玉舟目视前方,气息忽的变重:“不成。”
“不成?”
“你不该突然做这样的事。”
头脑发热的女郎没办法冷静思考,还以为自己亲得太突然,吓到了贺玉舟,否则他也不会僵硬了脊背,坐得跟个傀儡木偶似的。
她又以为只要自己打了招呼提了醒,便不必说一次两次,亲上十七八|九次也是可以的。
也不怪卫疏星误会,贺玉舟的头脑已全然被亲乱,愣是没有一个字说到点子上。
“我先将次数攒起来,下次……”卫疏星笑道,“我可要亲个够。”
与贺玉舟重归于好太容易了,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他自己就会来低头示好。
喜悦之余,卫疏星还有些得意,她从马车角落蹭回贺玉舟身边,见他正襟危坐,姿态甚是僵硬,笑道:“你还害羞呢?别人想让我亲,我还不愿意。”
“是吗?”
鬼使神差地,贺玉舟就这样问了出来。
他一惊,这般问,只会显得他对卫疏星过于在意,反倒助长她的热情。
真是失策。
“当然是了!”卫疏星解释道,“我住在老家的时候,上门提过亲的郎君,都能排去城门口了!”
这自然是她容貌娇美,家境又富裕的缘故。
一朵富贵花,谁不想瞻仰?
“还有这种事?”
贺玉舟又一惊,他的喉舌,从来没有如此不听话过。明明告诫了自己,少管卫疏星的闲事,声音却先思绪一步,问出了他……根本不在乎的答案。
是,他不在乎,谁向卫疏星提过亲、索过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日夜相伴的伴侣,从前都只是从前。
色令智昏原来做不得假,不怪卫疏星,是他自己心智不坚,不要紧,婚假一结束就好,到时他忙得不可开交,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贺玉舟很会调节情绪,心思只不过转了两三下,此事便可揭过。
直至风吹起车帘,叫他看见马车外一户人家门前挂的灯笼。
半个月前,卫府门外,灯笼摇曳,他的妻子与舅兄十指相扣,举止亲昵。
于是贺玉舟原本冲着正前方的视线,徐徐侧转,落在了卫疏星秀美的脸上。
她没有涂口脂,唇色是淡淡的粉。
“我嘴巴上有花吗?”
卫疏星发觉他的注视,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自己嘴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指尖方一覆上唇珠,手腕便被人抓住了,顺着贺玉舟的力量,她的指尖远离了唇。
女郎扑闪了两下杏眼,蓦然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要我亲你啦?”
贺玉舟掐着她丰盈的手腕,力道加重。
10. 雪月交光(10)
要再亲一亲贺玉舟吗?
不行,卫疏星心中默想,她愿意给的时候他不要,事过境迁了他又想索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我才不亲你呢,你想得美,快放开我。”女郎哼了声,眉尾忽的扬起,“……你还盯着我看?”
贺玉舟收手,目光自女郎唇角移开:“你嘴角有糕点屑,没擦干净。”
卫疏星大作惊骇,恨不得在马车里蹦起来,嘴没擦干净就出门,脸都丢完了!
怎么也没个人提醒她!
“已经没有了。”贺玉舟轻咳一声,皱觉自己掌心出了层薄汗。
倘若她真要再吻上来,他只怕就挂不住好脸色了。
卫疏星嗔怪着甩开他的手,愠怒道:“你说话不要大喘气,真是讨厌,害得人家吓了一跳。”
这只是小脾气,不碍事,下马车时,卫疏星照旧挽着贺玉舟的手,只是不再提要亲吻他的事,两人瞧起来,俨然是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妻。
眼前便是枢鉴司,庄严肃穆,门前坐着两尊石狮,极具威严气势。
卫疏星惊喜地叹了一声,推着贺玉舟就要进门,却突然听见一道高声呼唤,自身后传来:
“贺掌司!放着婚假还过来?”
回头,只见一名身穿枢鉴司制服、腰挎短刀的女子翻身下马,阔步行来,姿容神采飞扬。
仅着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卫疏星的视线始终不动,锁在了来人身上。
呀,这是位女官呢,好生威风潇洒,卫疏星从前在崔州可没见过几位。裕京到底是国都,天子脚下,有什么新令新策,全从这里开始落实。
可真是新鲜,卫疏星为此不慎失礼,双眼盯着这位女官瞧,对方到了近处,她才收回眼。
女官倒是不介意,只笑道:“好巧——贺掌司身边这位,就是卫夫人吧?在下梁熙,枢鉴司副使。夫人新婚那日我被陛下派去办事,未能到场,真是遗憾。”
卫疏星也以笑回应梁熙。
枢鉴司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寒暄数句,一齐往内走。
“贺掌司,你来得正好,咱们到你的值房去说话吧。”梁熙很是健谈,“有个案子,我要说与你听,陛下一早召我进宫便是为了此事。”
贺玉舟的值房以一扇屏风、两条挂帘做隔断,分成内外两间,内间搁着衣柜小榻,外间则是他平日办公的地方。
卫疏星头一次来,兴冲冲将里外全逛了一遭:“这帘子遮光不好,你不如换两条遮光又透气的。”
“卫夫人这么关心贺掌司啊?”梁熙禁不住打趣。
卫疏星道:“梁副使别笑话我了,我只是随口说说。”
其实倒不是关心,而是卫疏星娇生惯养久了,对屋中陈设布置颇有研究,见不得睡觉的地方渗光,容不得自己的丈夫这么不会布置东西。
“你不要逗她。”贺玉舟知道梁熙是个怎样的人,怕她将话越扯越远,“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梁熙道:“依我看,你也挺关心卫夫人的啊,护得这么紧,打趣两句都不成?”
眼见着同僚的脸色徐徐沉下,同僚之妻也面露恍然,梁熙点到为止:“还是说案子吧。卫夫人不必避嫌,听一听也无妨,这事儿迟早要闹得满城风雨的……”
贺玉舟打断她:“捡重点的说。”
梁熙咽了咽唾沫,继而压低声线,似是要宣布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今日天不亮,安国公的幼子孟文进,被人发现横尸街头啦!”
“什么——!”
惊天动地倒不至于,却着实惊到了卫疏星,怎么会?!孟文进虽为非作歹,可他们昨天才见过,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一夜之间就变作了冰凉的尸体!
隔着桌案,贺玉舟欲握住妻子轻颤的手以安抚她,奈何卫疏星力气瘫软,双手滑落下去。
他只握到空空一片,连她的袖口都不曾触碰到。
贺玉舟的手悬停几瞬,慢慢收回。
“我应该慢些说的。”梁熙悔道,“此等凶案,不是谁都能接受,感到害怕再正常不过。卫夫人无恙吧?”
卫疏星摇头,惊慌未消:“我、我无恙,只是那个孟文进……我不久之前还在酒楼里见过他,与他起过冲突、动过手!”
音方落,贺玉舟与梁熙对视一眼。
前者压下满心的无可奈何,望向同僚:“你带她到审讯室,将她与死者间的事问清楚。”
值房里静默了片刻,卫疏星心里正讶异于孟文进的死讯,未能立刻明白夫君话里的意味。
当梁熙望向自己,她才后知后觉:“……你们要审我?”
贺玉舟道:“既是凶杀案,所有与死者起过矛盾的人,皆有可能是凶手。”
从未想过会成为凶杀案嫌疑人的卫疏星,此刻已然涨红了脸,据理力争道:
“昨晚我有没有出过府,别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吗?我的人证不止是你,府里守夜的丫鬟、侍卫全都能为我作证!”
她字字在理,可有些流程是一定要走的,贺玉舟坚持道:“按规矩来。”
一切都该按规矩来,按约定来。
他会遵循祖母的意愿娶卫疏星为妻,也会依照婚前的约定,在婚后善待妻子。
当人命要案在前,他对卫疏星的维护便也按照所谓“规矩”,被他列到最末位。
卫疏星眼尾干涸,一丝湿润也没有,唯有急色恰似藤蔓,生机勃勃地爬上她的脸。
她抓住丈夫的手,急愤追问:“你不信任我?”
卫疏星不怕进审讯室,天理昭昭,乾坤浩荡,从未做过的事,她不信能强行推给她。
她怕的是不被枕边人信任,是紧要关头不被维护。
没有哪一寸骨骼不在颤抖,卫疏星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颤声问:“你连一个‘信’字都不愿意说?贺玉舟,你说话!”
方才,未能被贺玉舟捉住的手,现在主动握住了他,他却做不到轻轻一回握。
“我信你。”
卫疏星为这三个字舒缓神色,可贺玉舟继而说的话,又让她新添一份寒意。
“可我更相信调查取证的结果。”
手颓然失力,卫疏星顿觉舌根沉重,竟压得她半个字也吐不出。
室中似乎冷寂了万年之久,梁熙看不下去,轻轻揽着卫疏星解释道:“夫人别怕,只是一次了解案情的寻常问话。若现在不问,等安国公府找上门来,更是麻烦。”
“我明白……”
总算能摆脱舌根的桎梏了,可这几个字说得又沙又哑,连卫疏星自己都惊讶。
梁熙说得正是,依审理凶杀案的思路,通常来说,近期谁与死者起过冲突,谁便有杀人之嫌,嫌疑程度不同而已。
卫疏星深知此理,却不知贺玉舟云淡风轻的面色是何意。
她就要被问话了,身为夫君,总应交代嘱咐她数句吧?
卫疏星不死心,这个人待她不算太坏,昨晚还抱着她睡觉,今早又耐心地等她喝药。
然而日久才见人心的道理,他怎会不懂。
拥抱、哄劝都是小事,真要到了紧要关头,才能窥清一个人的真心真面。
揣着轻轻的期望,卫疏星略等了一等,只等来梁熙的一句:
“卫夫人,随我来吧。”
贺玉舟什么话也没有交代。
“好,这就来。”卫疏星背过脸庞,不再期盼从贺玉舟身上得到什么关怀,埋头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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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离开了值房。
*
枢鉴司前庭立着一块巨大山石,上书“清廉忠正”四字,乃先帝所题。
新帝近日似有将其替换下的意思,应当不日便会落实。
审讯室门开了,似一张血盆兽口,卫疏星迟迟不愿进入。
她扒着门,向里瞧了几眼,未嗅到阴湿腐坏的气味,这地方远比她所想的体面。可室中冷燥得很,叫她打了一记冷颤,后退半步。
里头冲出来的寒气,自然也拂到了贺玉舟身上,他跟在梁熙、卫疏星身后一路至此,见妻子冷得瑟缩,遂朝自己肩头一探手。
……他的斗篷落在值房里了。
在他犹疑的间隙里,卫疏星已深吸一口气,往审讯室中央坐好,眸光清明。
陪审的吏员已经抵达,梁熙正要关门,眼看着门扉就要掩上,贺玉舟突然低声唤道:“梁熙。”
梁熙等着他交代。
“她爱哭。”贺玉舟目光闪烁,“你慢些问,不要吓着她。”
梁熙没说话,将门合上。
审讯的过程顺利到出人意料,卫疏星答得井井有条,将那晚受孟文进欺负再反击的始末讲了个一清二楚,连回家途中疑似遭人尾随的事,也全部交代明晰。
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我逃离酒楼后,察觉到孟文进没有追上来,觉得很是奇怪,他分明带了七八个随从,要抓我简直轻而易举……原来是有一位穿蓝衣赏的公子,帮忙拦住了他。”
“夫人可知他是谁?”
“不知。天色太黑、距离太远,即使有灯火照亮,我也看得不清楚。”
审问到此为止,可以离开了。
梁熙尚有笔录要整理,卫疏星先行一步,率先见到了候在门外的贺玉舟。
这瞬间,她心底的酸水终于翻涌上升,化作两三颗泪珠,最终凝聚成珠线,啪嗒啪嗒下坠。
她不愿意低眸,坚持抬脸凝视眼前的男人:“你忙你的事,不必管我。”
她说不必管,贺玉舟便当真没有追随她,即使鞋尖已挪动了两寸,却还是眼睁睁目送卫疏星往自己值房的方向去。
梁熙离开审讯室后,见到贺玉舟还在此处,不免错愕,而贺玉舟却先比她开口:
“内子为何哭成这样?”
“这都能怨我?”梁熙很是委屈,“我问话时,卫夫人可没哭,答起话来半点儿不含糊。她若是哭了,也八成是因为一出门就看见了你。”
贺玉舟幽幽瞥她一眼:“案子要紧。你可问出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你要避嫌,而且此案是我主审,你还是少插手吧。”话虽如此,梁熙仍捡了几句要紧的说,“……若能问出酒楼中帮了卫夫人一把的蓝衣男子,案子或许能有进展。”
“不必多此一举。”
“何解?”
“是我,”贺玉舟握了握拳,一字字道,“拦下孟文进的人,是我。”
十月二十二晚,碎雪飘飘,他自望江楼外经过,听闻未婚妻受人欺凌,便没犹疑地拦了上去。
*
半盏茶后,贺玉舟与梁熙于审讯室内对坐。
案上一笔一砚,伴着几张纸卷,皆是审讯必备之物。贺玉舟也算近日与孟文进有矛盾的人之一,审他,便是他所说的“规矩”。
可纸卷上的文字删删改改,墨点繁多,最后梁熙实在忍无可忍,索性搁了笔,不再书写:
“你心不在焉,我没法子问话。你的心飞到哪里去了?”
贺玉舟恍若未闻,满心只有卫疏星离开前的那个失望的眼神,和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时的背影。
半晌,他顶着梁熙惊愕的视线拂袖起身,径直往卫疏星离去的方向追逐。
11. 雪月交光(11)
值房。
卫疏星缩在火盆边,不停搓着自己冰凉的双手。
好半天了,她心里始终空空一片,只有一个“疼”字最为明晰。
这个字在她胸腔里肆意跳跃乱撞,逼得她耐性全无,甚至于往桌上重拍一掌,却随即嚷着“好痛好痛”,捧住右手细细呼气。
究竟何至于此?
婚前她探听过,人人都道贺玉舟品貌端方、温润沉稳,那日花厅初见,她又确认了贺玉舟就是她理想中的如意郎君……
莫非所有人都上了贺玉舟的蒙骗,或又有其他缘故在里头,才使得她这般伤心?
屋里生着火,依旧冷得彻骨。
椅背上搭着贺玉舟的斗篷,卫疏星心一动,欲将其披在自己身上取暖。
偏她转念一想,谁稀罕贺玉舟的臭东西?
那个男人那么坏,一点都不偏袒维护她,他的衣裳斗篷肯定都是坏的,她才不要穿!
缩紧了身子,搓久了双手,却仍然是冷,卫疏星瞥了下嘴,目光又落到这件玄色斗篷上。
瞧这皮毛,应当是墨狐皮做的斗篷,披上之后必定暖和,女郎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讶然自语:“哇,好生暖和……”
她来回踱了几步,若这件斗篷能为她取暖,就是它的福气与造化,更是贺玉舟的造化!
再怎么赌气,也不能苦了自己!
墨狐斗篷上了卫疏星的身,衣摆曳地,没办法,卫疏星唯有把衣摆抱在怀里,继续等人。
时间逝如水,窗外又飘雪了,她等得泄气,无数次向门的方向看,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拖住贺玉舟的脚,这么久都不见人?
不成,她要去找贺玉舟!
女郎提起斗篷下摆,衣袂翻飞,穿过曲折蜿蜒的走廊,钻入风中。
她要去问清楚!
她不要受这个委屈,不要长久地待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侧,磋磨青春年华。
寒风冽冽,再转个弯,便是审讯室了,卫疏星才从此处离开不久,如今再到,乌泱泱的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人群中最风姿秀逸、高大挺拔的那位,便是她要找的人。
现下,不是欣赏贺玉舟姿容的时候,卫疏星见了他,只觉得来气,哪有闲心在乎他长什么样?
虽不知围了这么些人是在做什么,卫疏星却受了情绪的驱使,快步向前,只要她近了,她要问的答案也就近了。
随距离渐近,人群中央围着的东西,也近了。
看清这东西的刹那,卫疏星的天灵盖都快被沸血冲破,舌根犹如被按死,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
惨白惨白的脸,嘴唇紫绀……
此物仰卧在一口漆黑的棺材中——是死人,是近在咫尺的尸体!
不是孟文进的尸身,又能是谁的!
“不要看。”
眼前忽然施加上一道柔柔的力量,卫疏星不能再视物,肩膀也被人扣住。
她发着抖,下意识寻求安全感,手臂低低抬起,直向前探。
须臾,她的手掌便落入一个温暖的地方,被人重重一握。
先前被贺玉舟错过的那只手,而今终于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了。
“是她!”
不及卫疏星缓过神,人群里却蓦然爆发出一声呼喝,刺耳尖锐:“国公爷,不久前掌掴过我们公子的女人,就是她!”
原来是安国公不幸丧子,又得知此案赋予枢鉴司审查,上门讨说法来了。
卫疏星理清了当前的情势,低声道:“手拿开。”
贺玉舟一顿,虽依着她的心意照做,却寻了个绝妙位置,上前半步。
如此一来,既不让卫疏星看见孟文进的尸身,也能隔开女郎与安国公府一行人,以免对方胡来。
覆在卫疏星眼上的手一撤,安国公便看清了她的容颜,也猜出她与贺玉舟的关系,激愤道:“好好好,原来是妇唱夫随,堂堂枢鉴司掌司,竟敢包庇罪人!”
“安国公,慎言。”贺玉舟年纪虽轻,可爵位与官职摆在那里,倒没人敢看轻他,“内子清清白白,已录完证词。她是否犯案,轮不到安国公府信口胡诌。”
冷冰冰的一番话道出来,不仅安国公气焰消颓,卫疏星也不由多看了丈夫两眼。
梁熙沉默已久,这会儿也开了口:“安国公年岁大了,犯糊涂了吧?枢鉴司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何必乱泼脏水?”
她说得难听,安国公闻言,面色难看到极点,口不择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
“我?”梁熙冷笑,她又被看轻了一次,“我算陛下钦定的此案主审。孟文进能否清清楚楚地下葬,全在于我。”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自梁熙口中吐出,再传到安国公耳中,那就是千金之重的秤砣,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梁熙这话说得并不漂亮,倒给她添了几分徇私与意气用事的嫌疑,但安国公的确收敛了气焰,也算行之有效。
“我的确与死者有过龃龉,可那是他咎由自取,我自卫而已!”卫疏星启唇的本意,不在火上浇油,只在道清原委,“依我朝律法,轻薄妇女,应当,应当……”
“杖四十。”贺玉舟提醒。
“对,杖四十!”占据上风的卫疏星兴高采烈、双掌相拍,连气氛与场合都不顾。
转瞬间,她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腹诽着太过丢人,赶紧鹌鹑似的往贺玉舟身边躲。
贺玉舟低眸,早在她从走廊远处奔过来时,他就注意到了她。
披着一长一短两件斗篷,个子不高,又被长斗篷拖累,连跑都跑不利索,活像一只……长了腿的肉粽子。
真是……不知道如何说她才好。
被挑起伤心事,安国公气得鼻孔冒烟:“那四十杖,打都打完了,何必拿出来再说?反倒又往我心头又扎了一刀!”
是谁为未婚妻,罚了他的爱子杖刑?
不就是眼前这位贺大人吗!
闹哄哄的一片,贺玉舟头疼欲裂,皱眉厉声道:“安国公如此伤心,不如先行回府。我们自会验尸,也好早日查出结果来。”
安国公还想再争,却被家眷给齐齐拉住,好一通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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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舍得暂且留下爱子的尸身,打道回府。
临行前,他恶狠狠瞥了一眼卫疏星夫妇,振袖而去。
卫疏星不再躲,以愤怒的眼神回敬他。
她不明白,太后娘娘那样和气温柔的人,怎会有安国公这样的兄长,和孟文进这样混账的侄儿?
安国公府的人一走,枢鉴司恢复肃静,梁熙唤来几个小吏,命他们抬孟文进到验尸间去:“这安国公府,人走了也不把棺材带走。棺材太重,你们先抬人就行了。”
万幸安国公府有明白人,只做了简单的收敛,不曾乱动孟文进的尸身,连衣物鞋袜都不敢碰,只怕损坏证据,不利于断案。
小吏们合力抬起遍身泥土的尸体,泥水登时如雨下,打湿一圈石砖地。
卫疏星实在不愿再多看死人一眼,遂双手覆面,仅从指缝里叫光泄露。
而这一瞥,她却从尸体上抖落的泥点子里瞅出不寻常,直接道出心中所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了,是粉色的。”
这绝不是小事,任何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成为断案线索。
小吏们放下尸身,梁熙也不嫌脏,拾起那团泥巴拨弄两下,让里头的东西显露出来。
“是洒金梅!”
卫疏星火眼金睛,一眼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对尸体的畏惧未消,故而她声量不高,却吐字清晰:“花生二色,粉白相间,黄色花蕊。这是洒金梅。”
迎着诸人各异的视线,她稍稍抬了抬下颚:“我朝不曾大规模培育洒金梅,这花儿,不多见。”
“好,这或许是条线索。”梁熙喜出望外,以主审的身份拍了板。
她吩咐下去,要求将核对花瓣品种、检验死者尸身两件事尽快完成,午时之前就要交上结果来。
背后还是孤寂清冷的审讯室,贺玉舟见卫疏星鼻尖泛红,不免愧疚。
尽管他中止了自己的笔录流程,却在寻妻的路上被安国公拦住,许久了,竟未能迈出一步。
他的身子始终在这里,没有动过,心却在枢鉴司半空飞过一轮,最终,落在卫疏星层层叠叠的衣物上:“还怕吗?”
卫疏星背过脸,双脚挪开几寸,没有理会他。
她挪,贺玉舟就跟着挪,紧紧黏着,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与她说话。
“夫人,你还……”
此言未完,梁熙便从侧面大喇喇地跨过来,堵住夫妻俩正前头的光亮。
卫疏星被她吓了一跳,轻“啊”一声,半个瞬息后,贺玉舟握住了她的手。
夫妻二人一同望向梁熙,不知所以。
梁熙眨巴了两下眼,很是失望:“嗐,我站在侧面看,还以为光天化日的,两位便抱在一起了呢!原来是错了位,我花了眼!”
“谁、谁想和他抱了?”
错愕恼怒的卫疏星瞪大眸子,脚一跺,狠狠甩开男人的手掌。
她留了短短的指甲,在这一甩一挥间,指尖自贺玉舟的手背划过。
贺玉舟垂眸,只见手背上多出一道划痕。
未曾流血,却疼得钻心。
12. 雪月交光(12)
贺玉舟向来善于忍痛,年少时摔断过手臂,入枢鉴司后受过刀伤,皆能不动声色地捱过。
而卫疏星无心赏赐给他的这一掌不同寻常,女郎的指甲好比淬过毒,只轻轻划了这么一下,痛觉便直往深处蔓延。
或许是指甲锐利、手背的皮肉又轻薄的缘故,才会这样痛?
贺玉舟不再多想,抚过手背,凤眸稍阖。
“卫夫人别见怪,是我看错了。”梁熙担下眼花的错处,还朝自己嘴上拍了一拍。
“倒不能怨梁副使,始作俑者另有其人。”手肘往身侧一怼,卫疏星阴阳怪气道,“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嗯?这是极难得的茫然,贺玉舟此生甚少有过。他定了神,语及当下最紧要的事:“夫人,我送你回府。”
“回府?”梁熙立时制止,“贺玉舟,你也和安国公一样糊涂了不成?你要分清轻重缓急,别忘了,你还有事情没办完。”
贺玉舟一默,是了,他只记得卫疏星受惊受委屈,却忘了自己也需要做一道笔录,以详述他与死者孟文进在望江楼、寿宁殿的两次冲突。
他忙低头询问妻子的想法:“你去我的值房等我?待忙完手上的事,我们一起回去。”
的确不该怨梁熙眼花,夫妻二人并肩站在一处,卫疏星还裹了两条厚披风,自侧面看,就是贺玉舟新婚的妻子搂在怀中,紧紧拥着、护着。
梁熙与贺玉舟相识已久,知晓上司不近女色,更不可能耽于儿女之情,见到此景,自然诧异。
“是急事吗?若是不急,我也有话要问你,你先答我的问题再谈其他。”
卫疏星说完便右撤一大步,与贺玉舟一个立在审讯室大门左侧,一个立在右侧,目视前方,绝不斜视。
她要问什么,贺玉舟心中有数,凤眸一睨,示意梁熙站得远一些,才又一次垂首低头,放柔了声线:“……圆圆。”
骤然被唤及小名,卫疏星的耳根酥麻难耐,哼了声,脑袋偏至一边:“你撒谎,你骗我。”
贺玉舟不解其意:“此话怎讲?”
“婚前,你许诺过什么?”卫疏星锤了他一拳,不偏不倚,正中心口,“你肯定是个心盲眼瞎的人,别人都把我当心肝宝贝,只有你不一样!”
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她气从何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贺玉舟抗住心口钝痛,温声细语地与她解释:
“我相信你,我从未怀疑你是杀人凶手。凶杀案,嫌疑人未明,近期与死者起过冲突之人,都要被问话。与其等安国公府咄咄逼人寻上门来,不如早些审完,免去与他们的冲突。”
贺玉舟尤觉不够,再道:“我向你道歉。”
他的道歉算是有诚意,卫疏星明白了,这又是教导她功课的杨师傅常说的那一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她不认可这套说辞,既然是为她好,就非得先往她心上扎一刀,看她泪眼婆娑了,再道出好意来吗?
卫疏星更是明白,贺玉舟已经给不出第二个理由了,便赶紧提要求:“你应该补偿我。等我吃完了昨日买的点心,你每日都要给我买新的,听到了吗?”
也不怕吃坏了牙?只不过,贺玉舟哪敢说反驳她的话,只能在心里问上两句罢了:“我答应你——你等一等我,我很快便来寻你,我们一同回去。”
卫大小姐仰着下巴,点头批准。
一柱香后,贺玉舟处理完手上的事,两人一并回贺府。
大雪过后,凡有行人过处,总会留下一道道水痕,加之冬意凛冽,有些地方,甚至结上一层薄薄的冰。
卫疏星不大愿意理会丈夫,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方一走出走廊,来到开阔处,她便却对着满目的冰天雪地望而却步了。
若摔上一跤,真是要疼死人了……
她咬咬牙,扶着墙壁慢慢往前挪,生怕踏错半步,摔个大扑通。
这样的走法实在太慢,好几路挪下来,也没挪出太远。
“我扶你,你放心走。”
身后有人出声了,冷冽的声音里燃着一抹火星,卫疏星面颊发紧,这是贺玉舟主动要扶她的,她的面子没掉,还好好挂着呢。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优雅地一抬手腕:
“来,好好扶本小姐。”
卫小姐下了命令,贺玉舟暗藏的心意可算能抬到明面上,他挽住女郎臂弯,扶着她慢慢前行。
“晚上你去书房睡。”
“好。”
贺玉舟求而不得,应得极爽快,与卫疏星同床同枕,得忍受她乱搁的手脚,太不容易。
“你还要反思你自己。”
“……好。”
这次,贺玉舟答得略慢了几息。
这几日,贺玉舟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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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摸索出与卫疏星的相处之道,得哄着、捧着、劝着,精心地呵护着,否则,便要迎接一顿狂风骤雨。
贺玉舟自知身为人夫的责任何在,无非是尊重与关怀,忠贞与负责。
而一想到要与脾气招人头疼的卫疏星共度一生,他心底便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怪异滋味。
*
回贺府的路上,夫妻间虽不像来时那样“恩爱”,却也和和气气。
夫妻俩商量着,敲定了明日回门的礼单。有几样东西在大库房里,不放在兰苑,得去问贺意嵘索要库房钥匙。
贺玉舟顺道去向母亲请安,问卫疏星是否要同去。
“我不去,我没睡够,想补觉。”卫疏星不重视给婆母请安的事,她的亲娘都没享受过她日日请安的待遇。何况贺意嵘已叮嘱过她,不必每日都去。
抬头看了看天色,贺玉舟道:“你白天若睡得多,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睡不着那就不睡嘛,我还有好多话本子没看完。你不要管我。”不该管的瞎管,该管的置之不理,这人怎么这样多事?
她不让管,贺玉舟就真不再言语了,万事随她心意,还能给自己减轻几分麻烦,何乐而不为。
卫疏星慢慢褪了衣裳、卸了钗环,并不管贺玉舟是否离开。
等屋子里当真没有人影了,她却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片刻都耽误不得,必须现在就嘱咐。
女郎抓起外衣,胡乱朝身上一挂,迈开腿往外追:“贺玉舟,贺玉舟,你快回来!”
她着急时,嗓音会变得尖细,这几句唤如一条无形细线,牢牢缠住了贺玉舟的腿脚。
他再不能动弹,唯有看着卫疏星衣袂翻飞、长发飘飘地奔来。
臂一展,贺玉舟稳稳接住她。
“明日回门,我有话要嘱咐你,你要记在心坎里哦!”
贺玉舟容色稍沉,真是不像话,半披着衣裳、散着头发就跑了出来,若有外人在场,岂不是……
忽的,他沉着冷寂的心无预兆地浮起,又重重落地,一起一落、一搓一磨,点燃了他耳后根的温度。
女郎鹅黄色的裙摆,半遮着一双雪白的足。
寒风一拂,掠动兰苑小竹林梢头的片片竹叶,搅出簌簌的声响。
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贺玉舟屏住气,抱起女郎,大步向卧房跨去。
13. 流绪微梦(1)
双脚离地的瞬间,卫疏星惊叫出声,手臂先思绪一步搂向最能给予她安全感的地方。
贺玉舟的脖颈被她揽住了,肩窝亦任她埋了进去,再回神时,她已被轻柔地放在床沿。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贺玉舟扯过被衾,遮住她膝盖往下的躯体,“冬天里赤着脚到处跑,会生病的。”
万一被外人看见,也不好。
卫疏星心有余悸,贺玉舟太高了,放下她的时候,身子微微倾向她,像一座颓倒的山,要压在她身上……
秀眉一蹙,她揣着不安和愠怒,往男人肩头拍上一把:“你做什么呀?突然抱我起来,吓我一跳!最起码要知会我一声才行!”
贺玉舟眸底愧色浮动,他的确思虑不足。
卫疏星抱膝而坐,未与他多作计较:“说正事吧。明天回门,你要表现得好一些,多对我笑,多让着我……”
她顿了顿,又道:“不止是明日,每一日都要这样。”
卫大小姐的性情在那儿管着,贺玉舟虽不指望与她蜜里调油,春赏百花冬煮茶,倒也盼望相敬如宾。
只愿两人切莫如贺意嵘和已逝的的老侯爷那样,至死不肯相见。
“你放心。”贺玉舟未料她只是说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有没有旁的事情?”
失落的神色爬上来,卫疏星撇嘴,慢慢躺平:“没有了,你去吧,我真的要睡觉啦。我还在生你的气,不想再和你说了。”
“夫人,不要生气了。”表达歉意,无非就是赔礼与道歉,这两招,贺玉舟都已用过,再没有别的办法。
卫疏星道:“本小姐要再气上两三个时辰才能好。贺大人自己数着时间,待两三个时辰过了,你记得再哄我,我自会给你好脸色看。”
语罢,杏眸柔柔合上,却许久没听见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她携着疑虑睁眼,果不其然,贺玉舟仍在床沿坐着。
“你不去见母亲了?”卫疏星躲在被子里,只露一双明澈的眸在外,小夫妻对视几息后,她整个人朝下溜,连眼睛都不给人看了,只露额头,“咦,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呀?”
贺玉舟捏住被角轻扯,低声嘱咐:“屋子里生着火,你会闷坏的。我不看你就是了。”
他迟迟不走,自然是有心事。
回门时对她好一点——这还需要卫疏星特意嘱咐吗?
是不是他这两日表现得实在太坏,闹得她对他有千百个不放心?
卫疏星慢吞吞探出头,被子里确实很闷人呢,她可不能闷坏了自己:“我真的要睡觉了,你快走嘛。”
“好。”替她掖好被角后,贺玉舟离开了卧房。
*
午后日头极盛,每逢冬日,太阳便是裕京城最珍贵的至宝。
卫疏星睡醒后不见贺玉舟的人影,一问才知他去协助查案了,便又吃了一顿没有夫君陪伴的午饭。
人命案子要紧,她分得清轻重,何况,她也有私事要做。今日,她便往裕京城东头走了一趟,相看空置的宅院。
她的姥姥卫老太太阔绰大方,对独女卫淳与孙女卫疏星都极为舍得,早在数年前卫淳进京时就为女儿购置了一座大宅,即裕京卫府。
如今孙女也要长住裕京,卫老太太想给心肝儿孙女也买一座新宅院。
女儿有的,孙女也要有。
卫疏星此行,就是为了挑宅子。她喜好奢华富丽,能入她眼的宅院不多,折腾到天黑才回贺府,竟只勉强挑出两三座合眼缘的,打算改日再细看。
她早饿了肚子,万幸晚饭的饭菜都已备好,烹饪好便能上菜,可她依然要催:“叫王婶快一些嘛,我都快饿晕过去了。”
茹姨问道:“不等侯爷回来一道吃?这几天,你们可就只共进了一次饭。”
若茹姨不提,卫疏星都快忘了,夫妻俩连饭都吃不到一处去,这绝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只不过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她的作风:“不差这一顿。谁知道他何时回来,若他迟迟不归,我却饿出毛病,一点都不划算。”
此言极是,茹姨笑了笑,唤人催王厨娘再快一些。
卫疏星一日两顿汤药,得放在早晚饭前喝。那汤药与枸杞甜汤一道端上来,她便苦一勺、甜一勺地交替来喝。
茹姨见了连忙劝止,说这样怕是要影响药效,岂不白白吃了苦。
两人温和地争辩,卫疏星巴不得多与茹姨闹一会儿,将喝药的时间无限后延,这么一延,就听见院子里的丫头通报:
“侯爷回来了。”
眸光一转,她看见门口出现一道高大身影,呀,真是贺玉舟。
卫疏星与茹姨说至兴处,明媚的笑意未消散,晃着了贺玉舟的眼:
“夫人,丫鬟说你等我很久了,有什么事?”
哪个小丫鬟在乱说?卫疏星心里犯着嘀咕。
所谓“等你很久”,仅是寻常的客套话,仆人迎面撞见贺玉舟,总得说点儿什么才好,有人却信以为真,真以为满桌菜肴至今未动,是在等自己。
“我才没等你。”卫疏星嗤笑道,“贺大人真难等,我还以为你要睡大街去了。”
贺家人分院而居,从前甚少有人等贺玉舟归家,更不必提是吃饭这样的事。
袖口灌入冷风,他解了沾着寒意的斗篷,与妻子坐进同一片烛火的光晕中:“以后不必等我,饿了就先吃饭。有时我忙得厉害,不能按时回家。”
卫疏星觉得他莫名其妙:“我说了我没等你,你真会瞎想。”
她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所有情绪素日全凝结在眼中。
这会儿垂首喝药,便没人能看见她的眸色、猜准她的心绪了。
贺玉舟只能胡乱猜。
低头,不说话,言辞似有阴阳怪气之嫌……贺玉舟忽忆起上午的事,她说还要再生两三个时辰的气才能好,算算时间,时辰早就到了。
若依她所言,现在再哄她,她便会给出好脸色。
苦药终于快见底了,卫疏星刚要一鼓作气地饮尽,便听贺玉舟以极温柔的声线道:
“以后我尽量赶回家陪你吃饭,好不好?你喝甜汤吗?我盛给你。”
卫疏星唇畔一弯,显然是喜悦。
这才对,既然做了她的夫君,就应把她捧在手心上。
“好呀,当然好!”她笑道,“快吃饭吧,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厨娘做的,她做崔州菜做得最好。”
贺玉舟祖籍崔州,但自幼随双亲住在裕京,贺意嵘又不怀恋故土,连带着他也甚少吃到地道的崔州菜。
桌上这些菜,色香味俱全,既见厨娘的厨艺有多高,也可窥出卫疏星的嘴有多么挑剔。
其实她的嘴,并不只有挑剔,也有温和的时候,问完命案可有进展,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又说道:“今天我心情好,静川哥哥,你回主卧歇,我不让你歇书房了。”
“可我还要看卷宗。”贺玉舟想为自己争取睡个好觉的机会。
“……也行,若你忙到深夜,不如就在书房睡下,以免吵醒我。”
夫妻俩可算想到一处去了,都盼着睡个好觉。
贺玉舟求之不得,陪卫疏星同床而眠极痛苦,胳膊小腿全压着你,有时甚至整个人都要贴到你身上来,你给她摆端正了,她竟很快又乱了睡相,重新折磨上你。
新婚之夜,与昨晚的雷雨夜,不都是这样过?
今晚能逃过一劫,后半生又该如何?贺玉舟头疼起来,咬了咬筷子尖。
*
翌日,睡了十七年懒觉的卫大小姐,又早早地起了身。
镜中映出一位雪肤花貌的美人,卫疏星尚未好好地看一番自己,镜子里就又照出另一个人来。
长身玉立,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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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如墨,英俊倒是英俊,憔悴也是真的憔悴。
“……贺玉舟!”卫疏星拍案而起,惊骇道。“你怎么闹的,好深的乌眼圈?”
这声“贺玉舟”拐了数道弯,溪水似的蜿蜒曲折,尤其是那个“舟”字,在贺玉舟本人听来,甜腻做作至极。
他总不能叫卫疏星改,人家天生就是这副嗓子、这副腔调,又没有错处,改什么呢?
手指不自在地刮过耳廓,贺玉舟闭了闭眼:“看卷宗熬得太晚。”
昨晚两人分房睡,过了子时,书房才熄灯。
“这不成。”卫疏星取过妆粉盒子,急上心头,“你顶着乌眼圈陪我回娘家,府中上下、街坊四邻会笑话我,说我嫁了一个丑郎君。”
贺玉舟静默一瞬:“我丑吗?”
“抹完脂粉就不丑啦。”卫疏星兴致勃勃,脸上绽开一朵比春日枝头还要娇艳的花。
她笑起来,有酒窝。
贺玉舟恍惚半息,他发现得太迟了,都成婚第四天了,竟才注意到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酒窝里嗅不到酒香,香粉的气息倒随着卫疏星的靠近,与他的鼻息融到一处。
他本能地屏气,向后撤身,却换来妻子的又一声急唤:
“坏夫君,不许乱动。”
嗯,他又丑又坏,是天底下最不合心意的夫婿,贺玉舟无奈得很:“我不动就是了。”
卫疏星抓着他的衣襟向下拽:“低着点儿头,再低……你长得太高了,我够不到。”
香粉气味徐徐弥漫、扩散,很是熟悉,其实在望江楼那晚,撞进贺玉舟怀里的不止是一个姓卫的女郎,还有与今日近似的脂粉香。
为着这香气,贺玉舟极轻极慢地吸气。
在他就要适应的当口,卫疏星忽莞尔一笑:“你和媒人夸的一样呢,丰神俊朗,真是好看。”
贺玉舟蓦然咳嗽两声,稍稍别过脸:“我去喝杯水。”
多大的人了,连一时半会儿的口渴都忍不了吗?卫疏星百思不得其解。
哪里是口不口渴的问题,贺玉舟喉间发痒,耳后根的温度也不对劲儿,得好好灌一肚子凉水,压上一压。
落在他身上的赞美之词不少,他听得多了,也就倦了、怠了、无所谓了,独独卫疏星这一句……
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又说不上何处独特。
喝完水,贺玉舟的面色恢复如常,区区余热已威胁不到他了。
卫疏星叫他到妆镜前坐好,说他长得太高,她抬着胳膊嫌手酸。
无论如何,卫疏星都有不满。
贺玉舟站着,她说太高,坐着,她又嫌自己要弯腰。
烦躁上头,卫疏星想也不想,大腿一抬、腰一落,坐到贺玉舟腿上去:“好了,你不许乱动!”
舌根都是僵的,贺玉舟出声已经很难,怎能乱动。
时间过得极慢,不知多久过去,贺玉舟终于听见卫疏星满意的笑声:
“你照照镜子吧。你出门在外一定要给我长脸面,从头到尾都得体体面面的。”
贺玉舟不知镜子在哪儿,只知卫疏星在哪儿。
在他的双腿上,挺着腰、挂着笑。
他平静地注视她,感受她的体温与重量,又怕她向后仰倒,手掌虚虚护着她的后腰。
终于,有一抹异样浮上贺玉舟的脸,他常年冰冷的面庞迸裂出细纹,双唇轻抿,眸光颤颤。
“你额角出汗了?今天不热呀。”卫疏星偏头,黑琉璃般澄澈的杏眼眨也不眨,只管将贺玉舟细细打量。
贺玉舟心尖上的动静如鼓如擂,他难得手足无措了一次,胡乱答道:“不要紧,你弄好了吗?不着急的,可以慢慢来,多在我腿上坐一会儿。”
腿上的重量蓦然一晃,眼看着女郎面露讶异,贺玉舟忙作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14. 流绪微梦(2)
“那你用意何在?”
卫疏星略作思忖,倏然惊叫道:“我知道了,你想趁着我坐你腿上,占我的便宜!你简直是流氓呀!”
好,好得很,他不仅是最丑、最坏的夫婿,还罪加一等,成了流氓,贺玉舟无可奈何:“我并非此意,你听我说。”
卫疏星未起身离去,照旧坐他怀中,将臂一抱:“贺大人请给小女子一个交代。”
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分,贺玉舟竟答不出话来,答案似乎仅在水下两寸,轻轻一捞便能见光,他却眼睁睁看着它沉向湖底,怎么捞都捞不起来。
良久,贺玉舟火燎着的心冷却七分,理智归位,他才答道:“我只是怕你着急,妆粉涂不好,把我涂成花脸猫。”
“你脸色都变了,定是心中有鬼。”卫疏星容色严肃,判官似的冷峻。
贺玉舟一怔,连忙扭头照铜镜,他变了脸色吗?这不太像他,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不是会为了这等小事乱智的人……
却骤闻一声轻笑,卫疏星朝他面颊上抚了抚:“我是逗你的,静川哥哥,你怎么当真啦?”
又是一怔,贺玉舟抿了唇,没有接话。
卫疏星未顾及他的失语,自顾自扭过腰肢,将身侧过,边收拾梳妆台,边漫不经心:“其实除了我哥哥,我还没有坐过其他男人的腿。”
“你哥哥?”贺玉舟绷紧后腰。
“嗯!我小时候,常常思念我娘,可我姥姥要忙生意,没时间哄我,都是哥哥把我抱在腿上哄的。”
念及往昔,卫疏星脸上溢满了笑,能将整间屋子照亮一般,灿烂无匹。
前几日总是避开她笑容的贺玉舟,这一次未躲开视线,静静听着她叙说往事,唯有后腰的肌肉,绷得愈发紧。
青梅竹马,相伴多年,又是表兄妹,卫疏星与钟尧情深,是情理之中吧?还是不要多想为妙。
贺玉舟握紧的手掌又松开,如此重复多次,只为让手臂放松一些。
“后来我长大了,他便不许我再坐他的腿,今日算是得以重温那是什么滋味儿了……”
卫疏星来着月信,本就是情绪敏感的时候,一提幼时往事,不禁鼻尖一酸,眼眶涌起湿润痕迹。
“你——”
这个字自贺玉舟口中道出,却未被人听见。
女郎已经起身,欢欢喜喜去挑今日要穿的衣裳,步履轻快如蝶,嘴里哼着小曲儿:“贺玉舟,我好高兴,今天我就回家见我娘和我哥哥啦!”
嫁到裕京来并非只有分离之痛,至少她能与母亲卫淳团聚,若有一日卫家三辈人彻底团圆,不会再分开,那便是卫疏星此刻最大的愿望。
贺玉舟的目光追随她,直到珠贝母屏风截断这视线,放缓缓地收回。
她三句话不离“哥哥”,本以为她红了眼眶是要落泪,却不想一提起钟尧,立刻就能笑能唱了,这算什么?
未过多时,卫疏星换上一套天水碧配桃红的衣裳,娇俏不俗,是枯燥无味的长冬里,最令人眼前一亮的色彩。
她的衣柜里多是明亮艳丽的衣物,首饰亦多是金器。主人有什么样的性子,就穿什么样的衣裳首饰。
无意瞥到卫疏星半敞的衣柜门,贺玉舟忽想起她说要给他做几套新衣的事,那时卫疏星笑着说,他们既然是夫妻,就该有相似款式、纹样的衣服。
两日过去,杳无音信。
小事情,忘了也不要紧,贺玉舟如此告诉自己,凭她鲜艳的穿着风格来看,即便定制好了,也未必适合他。
*
卫、贺两家相距不远,行过三条街就是。
这是极令卫疏星欢喜的事,只要卫淳休沐,她随时都能回卫府来,母女团圆。
马车未至,卫疏星已自窗口探出半副身子,冲家门屋檐下的公子高呼:“哥哥!哥……啊呀!”
不及声音落地,她腰间、臂弯陡然多出一股沉重力量,揽着她朝回一抱,稳稳给她按回座位。
惊魂未定,卫疏星慌乱地质问:“你做什么?我在和我哥哥打招呼。”
“半个人都探出窗子了,”贺玉舟眼睛直直向前看,不曾多看一眼身侧的妻子,沉声说道,“太危险。”
卫疏星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丈夫发什么疯呢,原来只为担心她的安全:“见着哥哥了,我高兴。”
贺玉舟默然。
卫疏星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何况再危险,都有你在,我怕什么?”
“有我在?”贺玉舟一顿,寒声说道,“有我在,难道就能胡闹了吗?”
这样冷冽的嗓音,配上斥责意味的话语,倒叫卫疏星缩了下脖颈:“我闹就闹了,芝麻大小的事,你凶我做什么……你说话就不能温柔点儿?真讨厌。”
“我没有凶你”未道出口,马车便率先停稳,卫疏星迫不及待逃离了她最丑、最坏、最不温柔的夫君,欢天喜地奔向钟尧。
“哥哥!”
环佩叮当、裙裾轻摆,女郎笑嚷着,完全不知在马车之中,有一只手悬在半空,什么都没抓到。
没看见母亲卫淳的影子,卫疏星四处张望几下,问了钟尧缘由。
太医院有要紧事,卫淳身为医正,不便缺席。
升迁来之不易,卫疏星理解母亲的难处,但也不耽误她垂下了头颅。
钟尧体贴周到,连哄人的法子都是提前想好的:
“圆圆,别难过,姨母实在抽不开身。你去看看雪衣吧,小家伙很想你,你检查检查我可有好生照顾它,它是瘦了还是胖了,好吗?”
“嗯!哥哥,雪衣若是掉了半根鸟毛,我可要拿你是问!”
三日不曾见到爱宠,卫疏星心焦如箭。
眼看着表妹昂首阔步地走了,妹夫却还被晾在门外,钟尧窘迫唤道:“圆圆,你等一等侯爷吧。”
不好,怎么把贺玉舟给忘了!
卫疏星赶紧折返,她要求贺玉舟好生表现,却忘了其中少不了她的配合,遂将贺玉舟的臂弯一抱,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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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门:“走吧,夫君,去看我养的鹦鹉。”
女郎笑靥如花,可因记恨着贺玉舟的不温柔,语气甚是僵硬不自然。
贺玉舟也挤出笑容来,不愿辜负她的嘱托。
夫妻俩皆是假笑,皆怀揣着心事,瞧起来却似一对极般配的璧人,恩爱非常。
今日,是晋国冬天里难得的晴朗日子,待客的绝妙地点就在花厅,红梅环绕、金光浮动,美不胜收。
“雪衣”是一只白色鹦鹉,肚皮滚圆、毛发顺滑,一看便知享了不少福气。
见了它,卫疏星很是惊喜,忙将小家伙捧到自己肩头。雪衣乖得很,并不闹着要跳走,反而蹭了蹭主人的耳垂。
几人就在花厅里坐定,品茶赏花,一叙笑语。
卫疏星话多,她与表哥钟尧最是熟悉,见面后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将雪衣都给比了下去。
钟尧毫不觉得她吵闹,她有了话,他接过来便是:“前天晚上好大的雷声,可有吓着你?”
“我怕什么?你不许小瞧我。”卫疏星强遮住心虚,“再说了,身边不是还有静川哥哥在吗?”
才说完,攀在她肩头的雪衣扑棱了两下翅膀,清脆响亮地大喊:“静川哥哥,静川哥哥!”
字正腔圆,嘹亮清晰。
被一只初次相见的鹦鹉唤及表字,贺玉舟瞳孔稍颤,看向鹦鹉的主人。
卫疏星得意道:“我在闺中时,常与丫鬟们提起你。一来二去,雪衣便学会了。物似主人形,它的聪明劲儿,是随我的哦。”
“圆圆,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谦虚点儿。”钟尧笑了笑,显然习以为常。
“原来如此。”贺玉舟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卫疏星对这门婚事万分期待吗?
若是不期待,也不至于连鹦鹉都学会了他的表字如何念,必是过去常常提及,才有今日之效。
一分愧疚萌生出来了,盘桓于贺玉舟心口,她期待,他却抗拒,他或许真的不是一位合格的夫婿……
雪天里,万籁俱寂,只有这座八角花厅是热闹的。
一声声的“哥哥”唤出来,一句句的“圆圆”作回应,两人聊到兴处,卫疏星还要笑上两声,声如银铃。
他们是青梅竹马,有无数美好的共同回忆,连吃一块糕点,都能说上一句“你可还记得小时候”。
只有一个人格格不入。
“圆圆。”
这个人唤起妻子的小名。
只见贺玉舟捧着一只剥好的蜜橘,面庞上是甚为勉强的笑:“圆圆,你吃个橘子,我剥的。”
吃了橘子,堵上嘴,不要再叫“哥哥”了,也不要再置气了。
卫疏星却挥手拒绝:“哎呀,我忙着,我和哥哥说话呢,嘴上没空吃,你自己吃嘛。”
蜜橘堵不上她的嘴。
是贺玉舟失策了。
他自己吃了一瓣,酸味甚重,重到他难得地展露出一丝失落神色,腕一掷,将剩下的蜜橘扔入渣斗①中。
15. 流绪微梦(3)
蜜橘的酸味久散不去,萦绕不息。
它被扔进渣斗,艳丽的色彩还在,橘瓣环抱的姿势也保持着,与那些灰色、零散的碎屑云泥之别。
只不过,也很快沾染上污渍,不再美丽了。
贺玉舟很庆幸,幸好,卫疏星没有尝,否则,那张小脸……不知会皱成什么样。
“圆圆,侯爷都给你剥好了,你不如尝一个?”钟尧未瞧见妹夫扔蜜橘的动作,只微笑提议,“可甜了。”
“嗯?真的?”卫疏星眨了眨眼,头一扭,摊开五根白玉似的手指,“夫君,你剥好的橘子呢?快给我尝尝吧。”
他给她剥,她不要,钟尧哄着她吃,她就起了兴致,贺玉舟说不清滋味,平静道:“太酸,我扔掉了。我再给你剥一个,你且等一等。”
“酸?”钟尧心生困惑,“都是太后娘娘宫里赏给姨母的好果子,竟会有酸的。我倒是吃过几个,都很甜。”
“兴许是我运气不好,一挑便挑到了坏果子。”
“那——侯爷再尝尝糕点?圆圆喜欢吃,但我姨姥姥不许她吃太多甜食,侯爷也多盯着她一点儿,有些事别纵着。”
卫疏星瞪了眼钟尧,嘟嘟囔囔地说他话多惹人厌,钟尧却笑而不语,眸色温柔。
“我先剥橘子,稍后再尝糕点,不着急。”贺玉舟莫名轻笑一声。
才吃完酸果子,是该用甜味压一压,可惜他腾不开双手,他的妻子眼巴巴望着他,只等一饱口福。
新的蜜橘很快剥好,卫疏星迫不及待地接过,指尖拂过丈夫的手背,唯余温残留。
“呀,当真甜滋滋的!”
甜味留在女郎舌尖,温热与酸涩,则分别留在贺玉舟的皮肉与口中:“还吃吗?”
“吃!夫君给我剥!”
卫疏星想吃,贺玉舟剥给她便是,他答应过今日会好生表现,不可辜负了诺言。
结果便是卫疏星胃口大开,吃撑着了肚子,扶着后腰叫苦不迭,要出去散步消食。
钟尧笑吟吟道:“北面院子特意留了雪没扫,你去玩吧。我与侯爷说说话。”
卫疏星自是喜出望外,披了斗篷便走。
花厅里没了她的动静,钟尧脸上却由惆怅攀缘了,他耽误不得,酝酿了短短几息后,便试探询问:
“侯爷,圆圆这两日,可还好吗?”
这话绝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她从小娇养,什么都不会做,脾气又不好,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娇气胡闹的时候,若她做错什么事,侯爷不要怪罪她。”
如何对待恩人的孙女,如何对待要携手一生的妻子,贺玉舟心中有数。
只是钟尧对妹妹的这副关切,总令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灯下相拥牵手的旧事,遂心头一紧,答得便慢了一些:“舅兄不必担心,我的家人都很喜欢她。”
半晌,他补上一句:“我也是。”
只要让钟尧以为他们夫妻恩爱,就算完成了卫疏星交代的任务。
至于真情如何,并不是贺玉舟要考虑的事。
他答应了她,必不能毁约。
钟尧的喉结滚了滚,面色稍僵:“我与圆圆一同长大,我虽不姓卫,却视她为亲妹妹。她素日是有些黏我,侯爷……别见怪。”
“舅兄多虑了。”贺玉舟勉为其难地轻笑。
细雪渐落,偶有雪花携着梅香拂入花厅,凉意与花香便一道悄然盛放。
两位公子对坐闲聊,都是极客气的言辞,情义全浮在面上,没有一人将真情托到六成以上。
一柱香过去,府里的仆人来通传:“表公子,小姐请您到北院去……小姐说忘了兔子雪人怎么堆,请您教她。”
卫疏星只请了钟尧,钟尧却不能直接离开:“侯爷一道去吧。”
既未被邀请,何必自讨无趣,贺玉舟道:“我一个人在这儿赏花,也很不错。”
钟尧有些过意不去:“侯爷请自便。府中各处都有绝景,不如自行游赏,我先失陪了。”
他走后不久,望着纷纷扬扬洒下的细雪,贺玉舟忽想起一件事来。
卫疏星来了月信。
女子月信期间,能玩雪吗?
……罢了,想必她心中有数,即使她固执贪玩,钟尧也应会拦一拦。
毕竟他们表兄妹如此情深,不必谁再为卫疏星担心了。
卫府花厅设在僻静处,最吵闹的人一走,这里倒配得上一句“万籁俱寂”。
糕点零嘴皆无味,贺玉舟只一杯杯地饮茶。
不过片刻,已是第三杯。
“侯爷,怎么了?”身为他的随从,邓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口渴得厉害?”
“嗯。”贺玉舟明显地迟疑了几息才作声。
说邓蒙是最了解贺玉舟的人之一也不为过,左右花厅没有旁人,他也就大胆一些了:
“侯爷,你一有心事,便会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捏茶杯的手陡然发力,贺玉舟掀眸,眼神微凉。
“自从我有了丽娘,我最亲的女子就只有丽娘,”邓蒙非要论证卫家表兄妹关系的不寻常,“什么表妹堂妹义妹,都是避着嫌、有忌讳的……”
“邓蒙!”贺玉舟低斥道,“你也听到了钟尧的解释,他与夫人就只是表兄妹,仅此而已。你若再生口舌,当心些。”
他非要这么想,邓蒙不便多说。
这儿是卫家的地盘,邓蒙只是卫家女婿的随从,是个完完全全的外人,哪敢妄加议论卫家最金贵的小姐。
贺玉舟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要拎起壶柄倒第四杯茶。
“欸,侯爷——”邓蒙拦了他一把,“还喝?”
茶叶是好茶叶,茶汤茶香都挑不出错处来,独有一点不妙,那便是口感偏苦,回甘稍慢,三杯茶下肚,贺玉舟五脏六腑都好似被这苦味浸染侵袭。
“我们出去走走吧。”
贺玉舟放弃了倒第四杯茶,何必将自己泡在苦涩里?
他应去嗅一嗅梅香。
*
卫府由卫老太太出资,为定居裕京的女儿卫淳购置,翼角飞檐、浮丹流翠,纵然面积不大,却清雅到不可言说。
因卫淳与贺意嵘多年交好,贺玉舟年少时常随母亲、姐姐来此做客,对府里的一草一木都甚为熟悉。
他善于调节情绪,望着十步一景的卫府,已觉得自己走出了那只酸橘子和那三杯苦茶的余味,步履渐快。
经过转角,眼前的景色豁然明朗。
一座小石桥坐在水上,恰逢细雪飘落,邓蒙浑忘了才挨过训斥,乐呵呵道:“侯爷,那儿风景好,咱们……”
“你就是不在乎我了,就是想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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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炸开在雪窝里的惊雷,能够搅起雪崩之势,院墙另一头,骤然响起极熟悉的声音。
贺玉舟面覆寒意,望向声音源头。
是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卫府北院。
“崔州离裕京那么远,你一走,我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这是卫疏星的声音。
她在哭,语不成调,伤心至极。
“圆圆,你不要哭,从小到大我最怕你哭。我怎可能不在乎你?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你不要说傻话……”
这焦急慌乱的人,便是钟尧了。
邓蒙错愕回眸,惊得口不能言。
只见一层平静神色附着贺玉舟面庞,春日无风的湖面都有所不及,仿佛一墙之隔处哭闹的,并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这些话,通通与他无关。
“不许多想,更不许乱说。”
贺玉舟压低嗓门,为邓蒙下达禁令,他甚至,连借口都已编好:“兄妹情深罢了,我若无阿姊、琼儿分别,同样会依依不舍。”
……对,仅是兄妹情深,卫疏星年少娇气,家里恐怕没多少规矩约束,偶尔越界,拿捏不准分寸,也是有的。
他还是不要在这里听墙角的好,遂转了身,欲踏上不远处的小石桥,观赏雪景。
有时就是不巧,绒靴方踏出半步,院墙另侧的女郎又哭喊道:
“钟尧,你当真舍得我?我不要你走,我不要和你分开!”
贺玉舟抬起的绒靴重重落下。
若非卫家、贺家早早定了娃娃亲,恐怕而今做卫疏星丈夫的人,就要换了吧?
——思及此事,贺玉舟从路边梅树上拢下一捧雪,放在掌心捂化。
他欲借这寒意,将浮躁的心绪抚平。
后半生如何走,他已定好了,不愿任何人、任何事,搅乱他原预想好路。
履行婚约,娶恩人的孙女,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平平淡淡地相伴数十年,直至寿终——如今乱了心不要紧,只要他稍作调整,自能按这条路走下去。
他不在乎卫疏星对他是否忠贞,只要夫妻二人在外人看来相敬如宾,家宅和睦安宁,日子能平静无波地过下去,一切都不要紧。
……对,一切都不要紧。
贺玉舟如此想道,竭力想理清千头万绪,却剪不断理还乱,双足被卫疏星哭声化作的丝线缠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必须离开此地。
别人的墙角,没什么好听的,保不齐后面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
他不愿意听。
“邓蒙,我们……”
“早知先后要离开姥姥和你,我便不嫁贺玉舟了!我后悔,哥哥,我后悔!”
贺玉舟一怔,指尖扣入墙砖,带下一片雪色的墙皮来。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生了一对灵敏的耳朵,院墙那侧,已没有人说话了,只余呜呜咽咽的哭声。
与卫疏星成婚的第四日,她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冲着另一个男人哭诉,说她后悔嫁给了他。
这哭声忽变得断续微弱,甚是沉闷,宛如珠落锦绸。
贺玉舟心想,他的妻子定是钻进了钟尧怀中,趴在那人胸口哀哭。
如若他早随钟尧来到北院,此刻由卫疏星抱着大哭的人,把肩膀借给她靠着的人……也许就是他了。
16. 流绪微梦(4)
贺玉舟拢紧了大氅,却总觉四处都漏风,寒意往心窝扑。
风疾雪烈,卫疏星的哭声愈发刺耳。
此处不宜再久留。
走出几步后,贺玉舟寒声嘱咐邓蒙:“你只当什么都未听见。”
邓蒙容色微怔,全然不理解他的用意:“侯爷,你也太护着夫人了,何不折回去戳穿他们,她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维护!”
“凭几句话,不能断定他们有私情。你在何处学来的捕风捉影这一套?”贺玉舟步伐未停,一心往远处走,“我维护她,不在于她是否值得。”
邓蒙不明白。
一朵雪花没入贺玉舟的衣襟,在他的锁骨上盛放:“我们是夫妻,她的姥姥是贺家的恩人。为责任,为恩义,我都得维护她,更不会主动提和离。”
“哪怕她与表兄不清不楚,也要维护?”邓蒙追问。
贺玉舟云淡风轻:“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我可以说给你听。邓蒙,我再说一次,她与钟尧之间,没有你想象的私情。”
“还有,”贺玉舟幽幽睨了眼自幼相伴的随从,“夫人很好,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议论她的是非。”
邓蒙原地沉默许久,直至贺玉舟走远,才匆匆追上去,行了一记突兀的拱手礼:“只要侯爷不后悔,我什么都不会多问,也不会乱往外说。侯爷,只盼您千万别后悔,我说这话,可是真心的。”
后悔?
有私情就有私情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贺玉舟笑而不语,他绝不会为卫疏星后悔。
*
卫府北院。
女郎背身逃去,衣袂轻盈地掠过,好似蝶翼,钟尧想捉,竟只捉住纷纷落下的一片雪。
任一声声的“圆圆”落在身后,她就是不回头。
跑出几十步后,视线里闯入两个熟悉的影子,不是贺玉舟与邓蒙又能是谁,卫疏星忙回头一看,钟尧近在咫尺,几乎就快追上来。
这不成!
她不要理会这个坏人!
卫疏星腿上泄了气,力量却在另一处用起来,牟足了劲儿高喊:“贺玉舟,夫君——!”
前方人影止步,回身望她。
钟尧亦怔了神。
“夫君,你快等一等我!”
卫疏星提着裙摆,小跑着奔向前,即使钟尧就在身后,她也当他不存在,他的手一伸过来,她便狠狠甩开。
近了,又近了,离贺玉舟一步之遥时,卫疏星不曾犹豫,径直扑上前去:“夫君——”
她脸上还挂着清晰的泪,满面愁容,不见笑意。
邓蒙自觉地后退两步,转过了身。
新婚的夫妻相拥在一处,纵使并无情意互相流通,却因容貌的相配、动作的亲密,令人眼热无比。
钟尧停在一步之外,似笑非笑。
“夫人,你哭了?为何?”贺玉舟必须有此一问,且是明知故问。他揽着卫疏星脊背,任她往自己怀里挤。
卫疏星答得含糊不清:“贺玉舟,你帮我劝劝哥哥,让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今日听到的种种言辞,都在印证贺玉舟的某个猜测,他咬了咬下唇,不作一言。
钟尧摇摇头,不厌其烦地解释:“圆圆,我与姨姥姥约定好了,春天一到便回去,帮她照顾生意——我送你来裕京前,也与你说好了,你答应了下来,是不是?”
卫疏星眸光轻颤,的确,钟尧为她送嫁前,便告诉过她,明年开春,他就会回崔州。
那时她也闹过脾气,最后,到底被说服了。
可随着分别的日子渐近,她愈发烦躁郁结,以至于与钟尧在北院起了争执。
钟尧早已口干舌燥,已将此生能劝人的话都说尽。
他看向贺玉舟,是求助的神情。
这儿是风口的位置,贺玉舟极不巧地背风而立,冷风全扑在他后背上,冻得他浑身都冷。
说后悔嫁给他,却要他来劝钟尧留下?世上竟有这样荒唐的事,贺玉舟暗暗冷笑,指甲往掌心深掐。
也好,现在就把卫疏星哄好,总比她将来闹得鸡犬不宁要好:“圆圆,你仔细想一想。”
卫疏星抬起脸,听她说话。
“你们家生意做得大,春日里人人都要添新衣、买料子,姥姥定然忙碌。舅兄回去,为姥姥分担一些,她老人家也能好好养身体,对吗?”
说完这番话,贺玉舟骤觉掌心发痛,原来是他的指甲掐得太深,至今方后知后觉。
卫疏星静默垂首,半晌,终于抹了一把泪,睨向钟尧:“你答应过我,明年秋天会来裕京小住,不许食言。你还要常常给我写信,每半个月一封,还应日日都记挂我……”
她说一件,钟尧便答应一件,贺玉舟的指尖亦多往掌心掐一分。
掐得越痛,卫疏星脸上的笑意便更浓烈,又能与钟尧说笑了:“虽然我很大方,肚里能撑船,但我还没原谅你哦!”
“嗯,我知道了。”钟尧笑道,“雪下大了,我们先回去。”
雪天路滑,卫疏星夹在两位公子中间,像没有骨头,似乎随时都会摔倒。
贺玉舟无声地叹气,想让卫疏星好好地走路,不要黏着自己,可他一侧眼,便瞧见卫疏星红扑扑的眼眶,竟顿时开不了口了。
“夫人。”贺玉舟凤眸稍阖,“路滑,不好走,你挽着我,慢慢走。”
卫疏星足足怔愣好几瞬,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才伤心过,走不动路的,我要你背我。”
好,那就再顺一次她的心意吧,贺玉舟蹲下身,示意她到自己背上来。
见状,钟尧便要帮着妹妹到贺玉舟后背上去:“圆圆,你慢点儿——”
“走开,你坏死了,不要你碰我!”卫疏星撇嘴,挥开钟尧欲搀扶的手。
她朝贺玉舟背上一跳,手臂环住他脖颈,急声催促:“夫君,快走快走!我们把这个坏蛋甩在后面。”
贺玉舟背着她,双手托着她腿窝,行得极稳,步步都安定,浑身上下仅有心脏在躁动。
他不自觉去看身侧的钟尧,却与对方对上了眼,旋即错开视线,只看前方。
*
一回花厅,就看见里头坐着个人,正是从太医院归家的卫淳。
她还穿着官服,墨绿颜色,青竹翠松般沉稳别致。
见到女儿,她自然是笑的,卫疏星却远远打量了母亲一会儿。
人一穿上官服,可真是精神。
卫淳分明不高,可一旦有了精气神,竟衬得她挺拔高大许多。
从贺玉舟背上跳下来后,卫疏星欢欢喜喜地跑到母亲身边,将方才的伤心事抛到九霄云外:“娘亲,我好想念你!”
卫淳莞尔一笑,牵过女儿的手细细摩挲,却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当即寒了脸色:“手好凉,圆圆,你是不是玩雪了?”
“我就只玩了一小会儿,不碍事的……”卫疏星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连连后退。
她的视线在表兄、夫婿之间一转,决定向如今稍微看得顺眼的那个人寻求庇护。
她躲到了贺玉舟身后。
这个人肯定会护着她的,就像在枢鉴司里面对安国公府,在皇宫里遇见孟文进那样,她相信他。
双手搭上了贺玉舟的肩膀,卫疏星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来,可怜兮兮道:“夫君,我娘要训我了,我好害怕,你帮我说说好话吧……”
天底下哪有这样不爱惜身体的人,分明还来着月信,就敢到冰天雪地里胡闹,贺玉舟瞧了钟尧一眼,这是放纵卫疏星胡闹的助纣为虐之徒。
他记下了。
可他确实说不出好话,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放柔声线:“圆圆,你不该玩雪。”
卫疏星瞪大眼:“连你也不向着我?今天我高兴,玩就玩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心虚得厉害,平日里的底气和威风,全随着卫淳的一记眼刀化作灰烬。
念及今天是女儿回门的日子,卫淳没有说重话,另有些悄悄话,则被她留到散席后,单独与卫疏星相处时才问出来。
她最关心的便是卫疏星近几日过得好不好,贺玉舟是否疼惜她。
卫疏星想了一想:“娘,若你让我具体说,那么一时半会儿,我还真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便是体会不到;体会不到,那就是不够疼惜。”
卫淳不信世上还有无法感知的爱。
“这倒不全是。”卫疏星几番细想,“他有时气得我直哭,有时倒对我很好,遇到事儿也知道护着我。”
相当客观的评价,令卫淳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圆圆,你若在他家受了气,不必太过隐忍,尽管回自己家来。若是过不下去,不过也成。”
“嗯?”卫疏星杏眸微瞪,“娘,这话还用你说?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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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卫淳定居裕京的这些年,贺玉舟经常随母亲到卫府做客,故而她对女婿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
是个正人君子不假,却也当真不够温柔似水。
这便是卫淳最担心之处,倘若婚前女儿说不喜欢未婚夫,她决计会越过卫老太太,做主与贺家退婚。
“圆圆,总之一切全凭你自己的心意。”卫淳怜爱地望着卫疏星,眸中盈着柔意,“他对你好,你也喜欢他——这两件事最要紧。”
她膝下唯有卫疏星一个孩子,常年的分离令她常觉亏欠。而她爬得再高,也只是留在太医院里做太医罢了,权势微弱,恐怕不能给女儿带来太多的实际好处。
可贺玉舟不一样。
他尚年轻,前途无量,品貌都经过了卫淳的考量,只要卫疏星喜欢他,得到他的善待与忠贞,卫淳别无他求:“你叫静川过来,我单独和他聊聊。”
至于卫淳与女婿聊了什么,回卧房午休时,卫疏星才问出来:
“我娘和你说什么了?”
卫疏星褪了鞋袜,盘腿坐在床上,双手箍着贺玉舟的臂膀,要他陪自己午休。
贺玉舟紧绷的手臂慢慢抽了出来:“岳母提点了我夫妻相处之道,还嘱咐我要多关照你的身体。”
他答得很笼统,将卫淳那些繁琐细致的叮嘱全部隐去,只想让卫疏星尽快睡了,不要再说闲话。
“我娘最疼我,什么事她都依着我。你要是对我不好,她肯定会上门找你麻烦的!”卫疏星笑眼弯弯,并不是在无心地说笑。
她自信的神色里,全是母女之情给她的十足底气。
贺玉舟多看了她几眼,道:“还不睡下吗?今天起得那么早,不困?”
女郎会错了意,将他的催促理解成一种关怀,遂慢慢躺了下来:“就冲你这句话,早上你凶我的帐一笔勾销了。念在你是初犯,本小姐不和你计较,下次就不一定了,哼哼……”
都要午休了,话还这样多,贺玉舟太阳穴发痛,正想再催,卫小姐的嘴皮子却又动了:
“贺玉舟,你放完婚假,就要忙起来了吧?那你每日几点归家?午间可回来吗?”
“午间不回,每日归家的时辰也不定,或许会很晚,或许就在枢鉴司过夜。”
“你岂不是没有多少时间时间陪我?”卫疏星难过地直哼。
相处的机会少了,生龃龉的机会便也少了,贺玉舟要的就是相敬如宾,就是家宅和睦。
想到此处,他端起床头柜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眉宇舒展开来。
真是好茶,背靠身为崔州首富的卫老太太,卫府就不可能有差东西。
卫疏星哼唧了几声,很想去睡,她不高兴时就这样,只要睡一觉,心情总能好上许多。
这次却行不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贺玉舟,不行,我还是不希望我哥哥走。”
贺玉舟默然,又尝了一口茶。
许是热水析出了茶叶的苦味,才招致口感的变化,短短片刻,这茶竟苦得叫他眉峰蹙起,不想再品。
他揣着口中久久不散的苦涩滋味,缓缓提醒:
“总有一天,舅兄也会成家娶妻。”
“他才不会!”
卫疏星不假思索,她看到贺玉舟垂着的眸子突然抬起,深深地凝视着自己,便知他听得认真,遂一口气解释道:
“我最了解他了。他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却连个相熟的姑娘都没有,连我姥姥要给他说亲,他都不肯。”
这份着急被贺玉舟看去,便生出无尽的意味。
钟尧不娶妻,莫不是在为卫疏星守着?
贺玉舟照旧风轻云淡,一字一顿:“原来如此。”
“是呀,总之近两年,也有可能是三五年,我不大可能多一位嫂嫂。”卫疏星重新躺下了,还拽着贺玉舟也睡下。
她没带布娃娃回娘家,遂将贺玉舟的手臂抱在怀里,额头贴上去:“好了,睡吧睡吧。姥姥心疼我,我也心疼姥姥,我允许哥哥回去替她分忧了。”
贺玉舟轻轻地嗯上一声,万般思绪交织。
闭上眼未过多久,他便察觉施加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量重了,耳侧扑来一道清香温热的气息:
“静川哥哥,等我月信结束,我们是不是,就能圆房了?”
贺玉舟忽的睁眼。
在这一瞬,他甚想答道——不,不是。
17. 流绪微梦(5)
“等我月信结束,咱们是不是,就能圆房啦?”
屋子里没了声,连吐息的动静都无影无踪。
脸颊快要烧成炭了,卫疏星竟还耐着性子等待,也不知贺玉舟会怎样回应。
直接答“是”,还是和她一样,羞得说不出话?
“嗯,到时候……”贺玉舟凤眸微眯,出了声。
到时候,怎么样?
卫疏星等了又等,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落了哪个字没听见,他倒是快说呀,急死人了。
“先睡吧,我陪着你。”
啊,顾左右而言他的坏夫君!
卫疏星大为失望,鲤鱼打挺似的猛然坐起,提腰抬腿,坐至贺玉舟腰间,压得男人动弹不得,愤愤道:“贺玉舟!”
“下去。”
贺玉舟拧眉,心头升起愠怒,他到底忍住了这怒火,未扬手将妻子掀翻,只将下唇轻咬,气息极沉。
他的话,卫疏星哪里肯听。
女郎倾身,腿根紧贴男人腰腹,一缕墨发落在他颈间,再一缕甜香气息,则没入他鼻腔,往他肺腑里慢慢地搅。
他当真生得极俊秀,半丝缺憾也挑不出,若硬要说,便是凤眸太冷,天生就不会笑似的,卫疏星左瞧右瞧,竟瞧得自己的愤然之情散了三分。
“……咦?”她倏尔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眼睑一扑闪,露出几分扭捏羞涩来,“夫君,你快摸摸你的脸。”
贺玉舟不明所以,依言抚向自己的右脸。
指腹与肌肤相触不足一息,便如触电一般,匆匆分开。
他的右脸,正烧得滚烫,而他的心不知放在了何处,竟对此浑然不觉。
“都熟透了,跟朵大红花儿似的,原来贺大人也会脸红!”
见证这等奇观,卫疏星笑得甚是欢喜:“其实……我也挺害羞的。”
她吻过男人的脸、坐过男人的腿,却从未用这种姿势,坐在男人腰间。
一个平躺着,一个大胆地坐在上方,和秘戏图里画的模样相差无几,真是羞人。
贺玉舟忍得艰难,额角的青筋一道道攀缘,他不会冲妻子动怒,更知这里是谁的娘家,论理论情,都该是他好生哄着卫疏星。
猛吸一口气,他的指尖蜷缩了起来,只想尽快从女郎身|下逃离:“我们先午休。即使要圆房,也得等你的月信过了才行。”
“好呀,好呀。”卫疏星笑容悄绽,乖乖躺下了,只是困意未至,她乌溜溜的杏眼便锁着贺玉舟看:“静川哥哥,我还想问你……”
“问吧。”快点将她要问的话一一答了,要不然她只会一直闹下去。
卫疏星撑起半副身子:“嗯,那个,那个……”
行鱼水之欢有多快乐,两个人嘴对嘴又是什么滋味?
这堵在唇边却难以启齿的话,皆化作了娇憨的傻笑,不遮不掩地现在她脸上,落进了贺玉舟眼里:“我不问了,好羞人!快睡吧哥哥!”
哥哥?贺玉舟心一沉,有钟尧一个“哥哥”还不够?
待卫疏星已于梦中会周公了,贺玉舟仍未有困意,她的体温、重量,他今日的所见所闻,皆凝在他胸肺中。
片刻后,他为卫疏星掖好被角,起身穿衣。
*
再睁眼时,屋中仅有几个侍女在。
卫疏星伸了一记懒腰,唤人过来,问道:“我娘还在家吗?姑爷和表公子呢?”
侍女道:“大人去太医院了,用晚饭时方归。表公子应当在他自己院中,姑爷……小人不知。”
既不知贺玉舟的下落,那就去寻知道下落的人。
一进钟尧居住的院落,卫疏星就看见檐下长身玉立的青衣公子,唇一弯,张着双臂飞奔:“哥哥——!”
她笑得热烈,粉色裙袂翻飞如羽翼,轻快的脚步既踩着光,也踩着人的心尖尖。
钟尧的心尖真被踩了那么一下,不争气地化作春水,再泊上一叶扁舟,盛住了奔来的姑娘:“圆圆。”
“哥哥,我睡饱了觉,缓过来了,不怨你了……”话至此处,卫疏星忽怔了一下。
原来廊柱之后,还站着另一个人。
也是极好的皮囊,也生了一颗肉做的心,也看见了女郎灿烂明媚的笑,只因他站的不是地方,才不曾被女郎看见。
“夫君,你怎么藏在这儿?我都没看见你。”卫疏星松开了钟尧。
她是心虚、害怕了?怕什么,他又不会戳穿他们的私情,只要流言蜚语不传出去,贺家能保住脸面,他们表兄妹想怎样,都与他贺玉舟无关。
贺玉舟徐徐眨眼:“舅兄邀我下棋,这会儿下完了,我正要走。”
“你的脸色不太好,午休睡得不好?”卫疏星心中纳罕,指出丈夫的异样。
在妻子的提醒下,贺玉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脸有多僵:“嗯,没睡好,不必担心我。”
他说不必担心,卫疏星便真的不担心,只顾对着钟尧嫣然一笑:
“表哥,你猜我梦见什么了?我梦见六七岁的时候,我带回家的那只玉连环……”
贺玉舟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不得不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了这处院落。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卫疏星灵光一现:
“说起那只玉连环,还是我来裕京探望娘亲的时候,静川哥哥买了送我的。我很宝贝的,这次也带到裕京来了。”
“你可以找出来给侯爷看。”钟尧笑道,“让他知道你喜欢他送的东西。”
卫疏星现下没有这种兴致:“日后再说吧。你们下棋了?那你再接着与我下,我不会悔棋的……”
夫妻再见,已是在晚间的宴席上。
“明日我还要回来,娘,以后我会经常回家的——我巴不得每天都回。”卫疏星一张嘴说个没完,却没有几个人嫌她聒噪。
话多,说明卫疏星精神上佳,身体安康,这是卫家所有人的期许。
那个幼时病怏怏的小丫头平安长大了,卫淳眼眶温热,给女儿夹了一块红烧肉:“你想回家,那便回。”
卫淳在太医院当差,不是日日都能出宫,便与卫疏星说了几个轮休的日子,免得女儿回了家,她却不在。
宴席一散,卫疏星又赖了小半个时辰,才肯与贺玉舟启程。
她笑眼盈盈,要将长夜照亮,分明蹭蹭地蹦了两级台阶下去,却又身形一顿,连忙一个大跨步,回到原处。
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回来做什么?
却见卫疏星将手一伸,笑眯眯道:“夫君,你牵我下去。”
门口有人笑了,隐能听见“小姐姑爷当真恩爱”的私语。
贺玉舟抬腕,牵住了女郎微凉的右手,温声叮嘱:“当心脚下。”
他们身后的笑声更盛,至马车行至大道尽头,方有歇止。
*
白天里高兴,晚间睡得自然安稳香甜,约莫到了二更天,卫疏星的胳膊腿开始乱伸。
她惬意得很,有人却受了苦。
贺玉舟穿好外衣鞋袜,打算再去书房睡一晚。
即将出门时,却听有人轻唤:“姑爷?”
是卫疏星的奶娘,茹姨。
兰苑主卧的外间每到夜里,便会支起一张供值夜休息的小榻,茹姨今晚便是睡在这上头。
茹姨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知晓自家小姐睡熟了是个什么模样,也猜得到贺玉舟要往哪儿去:“姑爷是要去书房休息吧?”
贺玉舟默认了她的猜测。
茹姨叹了声:“回头怎么与夫人交代?”
“还请茹姨替我瞒一瞒。”贺玉舟垂眸,“卯时我便要去上朝,等夫人问起来,你就这样答她。”
犹豫再三,茹姨终是点了点头:“瞒得过一日,瞒不过一辈子。姑爷改日好生与夫人说一说,只要好好说,她不会闹脾气的。”
是吗?卫疏星是否生气,可不是茹姨一两句话说了算的。贺玉舟不置可否,轻嗯一声,往书房的方向去。
往后数日,不论是谁守夜,都能在卫疏星睡熟后,撞见去书房歇息的贺玉舟。
默契便如此达成。
只要卫疏星问起,若逢朝会,便说贺玉舟上朝去了,若只是寻常日子,则言他早早地起了身,已去了枢鉴司。
卫疏星没有怀疑过,照旧忙自己的事,或游览裕京,挑一座心仪的宅院,或在太阳底下扑了画纸,伏案数个时辰。
腊月初三,小夫妻成婚的第六日,依旧一早就不见贺玉舟的人影,而卫疏星贪凉玩雪的报应也终于来了。
小腹坠痛,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她喝完药便趴在床上,侍女通报“侯爷回来了”,她也不曾抬半分眼皮。
——哗,是挪动椅子的声音。
床前坐了个人下来,正是刚从枢鉴司下值的贺玉舟。
“痛得厉害吗?”贺玉舟容色疲惫,显然是忙碌多日,“用不用请郎中?”
卫疏星有气无力道:“不要紧,不用请郎中,我心里有数。”
“你若心里有数,便不该玩雪。”
卫疏星有苦说不出,自认活该:“我都疼成这样了,你应该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弄些好吃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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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我饿,要吃望江楼大厨做的羊汤面。”
早不饿,晚不饿,偏偏他坐到床前来了就说自己饿,贺玉舟无奈道:“我吩咐人买回来。”
买羊汤面的吩咐交代了下去,贺玉舟继续道:“夫人,你若精神尚可,可要听孟文进案子的进展?”
距人命案已过去三日,终于有了消息,卫疏星来了三四分精神,急道:“要听,要听!”
贺玉舟怕她乱动受凉,腹痛会雪上加霜,遂轻轻压下她肩膀,重新给她腋被角:“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裕京有一孤女,姓杜。
孟文进看中杜小姐的美貌,想要纳她为妾,人家不肯,他便想霸王硬上弓,深夜去翻杜家院墙,却被杜小姐用钝器敲死。
慌乱之下,杜小姐到河边挖坑埋尸,冬天的土坑本就坚硬难挖,她又行事匆匆,结果,一夜的大雨,就将孟文进的尸身给冲得冒了头,被路人发现,报了官。如今,杜小姐正被羁押在枢鉴司的牢房中。
“孟文进真是死有余辜!”卫疏星勃然大怒,终究未被贺玉舟按住,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当心受凉。”贺玉舟云淡风轻,扯过棉被裹紧了女郎,这才放心。
身体受凉,比不上心凉,孟文进纨绔卑劣,多半有安国公府的纵容,他是太后亲侄儿,杜小姐只不过一介孤女,两者相遇,就是鸡蛋碰石头。
“这案子要怎么判呢?杜小姐孤苦无依的,拿什么对抗国公府?”
趁卫疏星思考的间隙,贺玉舟道:“这案子的主审是梁熙,她认为杜小姐完全是情急下的正当防卫,情有可原。目前,只缺少证据……”
“我来作证吧。”
朗声一语,铿锵有力。
贺玉舟眉宇间泛出异色,不及他回应,卫疏星的咳嗽声便纷至沓来,填满了半间屋子。
女郎憋红了脸,痛苦至极。
贺玉舟唤侍女端来一杯温水,喂妻子喝下,手掌一下下抚着她脊背:“你不要急,慢慢说。”
卫疏星缓了半晌,她本就身体不适,这会儿更是难受得紧,却坚持着发问:“若我能作证孟文进有无耻先例,是个惯犯,能否利于你们枢鉴司断案?”
“明日二审,”贺玉舟又喂她喝了一口温水,“你的身子撑得住吗?”
卫疏星为难地垂下脑袋,若有所思。
可她浑身都没力气,何来的精力思考。
良久,卫疏星只憋出一泓既痛又心酸的眼泪来,脸一仰,撇嘴将贺玉舟眼巴巴望着:“夫君帮我想办法嘛,杜小姐多可怜啊……”
手腕微微一晃,自杯中抖出几颗温热水珠,黏着贺玉舟虎口处的肌肤,迟迟不肯干涸。
那片肌肤慢慢收紧,触觉仿佛能蔓延,贺玉舟的胸膛似乎也紧绷住了,再对上卫疏星眼里的热火,心口便如火烧一般,灼灼发烫。
“不如这样,”他移开眼,指尖朝自己锁骨掠了下,“你写一纸书面证词,我为你呈上去。”
方一说完,卫疏星便急着跳下床,贺玉舟却长臂一揽,轻轻圈她入怀,不许她乱跑:“急什么?等你小腹不疼了再写便是。”
“怎么不急!”卫疏星道,“一刻没写出证词来,我便一刻不能心安。你不明白,枢鉴司连审讯室都又黑又冷,更不必提监牢了。”
她是进过枢鉴司审讯室的人,门一关,便仅有烛火作光亮,那地方有多冷,她至今都铭记着。
贺玉舟为她的焦急愣神,仍旧圈她在怀里,嗓音却低下来:“你……还在怨我吗?”
卫疏星不明所以:“嗯?”
“那日审问你的事……”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贺玉舟垂眸,平静地注视她,“对不起。”
他在等待,卫疏星要发火要流泪都可以,发火了他受着,流泪了他来哄。
也许那日,他应当换一个更温和的方式,免她往审讯室走一遭,少吃一次没必要吃的苦。
”啊?”卫疏星先是愣了愣,倏尔回过神来,手向贺玉舟肩头拍,唇畔向两侧弯,朗声笑道,“你东拉西扯地在说什么呀?谁和你提那件事了?”
桌案上便有纸笔墨,不必再取,卫疏星拉起贺玉舟,笑着催促:“来,你教我,写证词得注意些什么。”
将贺玉舟朝圈椅里一按,自己再朝他腿上一坐,这便是拟写证词的前置准备了。
卫疏星倒是热血沸腾,待证词成书,她盼望的事就有了期望。
可被她压在身下的那个人,却僵着双臂,唯有望向她的凤眸微微颤动,眸底可见烛火跃动的痕迹。
18. 流绪微梦(6)
屋里烧着炭火,虽开着一条窗缝,也能听见风拂竹叶的簌簌声,连卫疏星都冷得缩了缩手,却没有寒风往贺玉舟心口吹来。
他不冷,心窝是热乎乎的,怎么会冷。
“证词的开头,应先自述身份。”贺玉舟取过砚台,为妻研墨。
寒风凛凛,侍女自走廊经过,轻轻合上正对书桌的菱花格窗,换了一扇侧面的窗打开。
月光照不进来了,夜风亦然,贺玉舟的眼神自侍女经过的地方收回,落在纸张上。
字迹端正劲美,若非经年练习,万万写不出来这等水平。
都说字如其人,贺玉舟却不以为然,瞧这一笔顿挫有力的好字,哪里看得出出自一个娇气蛮横的女郎之手?
那么,这娇气女郎提笔控诉孟文进的恶行时,是否挂着一副义愤填膺之色呢?
贺玉舟忽然很想知道卫疏星此刻的神情。
可惜她背对着坐在自己腿上,便只能看见她写字时晃动的手肘,与后颈的一片雪白。
真是遗憾啊,贺玉舟叹道。
未过多时,证词得以写完,卫疏星举起它对光细赏,眉飞色舞地笑了笑。
她腕间的金镯子由烛火照亮,熠熠生辉。
只一眼,贺玉舟便被晃得瞳孔刺痛。
他移开眼,收纳好证词:“你放心。太后虽是安国公府出身,近日却称病不见人,应当没有要插手的意思,陛下也一向不喜孟家。这桩案子,枢鉴司会秉公办理,不会偏私。”
听了他的话,卫疏星的心往下落了许多:“不要冤了无辜的人便好。有些人,的确死有余辜——对啦,我给你看个东西。”
卫疏星起身,却不是要走,而是换了个角度,重新往他腿上坐。
原本胸背相贴的姿势,变成了相对而坐。
终于,贺玉舟得以看清妻子的容貌神情,面若银盘,笑意款款,她璀璨的眸子将他望着,笑容比庭中月华盈得还满,却一样的澄澈无暇:
卫疏星取来一只玉连环,正是多年前贺玉舟赠送给她的礼物,她捧着这宝贝,再度坐上丈夫的腿:“你瞧,我哥哥他……”
倏然,贺玉舟心中化作空空的一片。
心不疼,不恼,耳朵里却嗡嗡作着响声,什么话都听不清了。
他生得真是十分出色,长眉凤目,白皙清俊,卫疏星与丈夫是两样心思,一个满心空洞,另一个竟走进了春日,春心萌动。
……好想吻他。
什么玉连环都不重要,在这一瞬,她只想牵他的手,吻一吻他的唇。
“贺玉舟……”她念了一次他的名姓,无人回应。
这呆子,走什么神?卫疏星慢慢靠上去,两人的呼吸贴近,再贴近,气息交织相缠。
近了,又近了,只需再向前一寸——
“不行。”
陡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嗓音,卫疏星恍然回神,下颚竟疼得彻骨。
贺玉舟扬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出手之快、力道之重,根本无从避开!
卫疏星猛然想起,他曾弄得孟文进手臂脱臼,这个人执掌枢鉴司,手上必然沾过血,腰中剑或许斩过冤魂。
他此刻拿捏着她,面色漠然,姿态居高临下,和拿捏着一条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卫疏星动弹不得,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明白了,只要贺玉舟愿意,她就能被欺负到没有还手余地的地步!
“你不能这样。”贺玉舟撤了手,凤眸半眯,“你上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便说过了。”
难道世上真的有人,能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盘桓,心里爱着一个,唇齿吻的却是另一个吗?
他心烦意乱,只想将纷纷思绪统统从脑中踢走,却踢出一个泫然欲泣的女郎来。
菱花窗被风吹得咚咚作响,卫疏星已从他腿上离开,后退数步,下巴残留着一抹醒目红痕。
腿脚发了软,也要竭力站稳,她不能败下阵来,拼命也将脸面撑住。
腕一扬,将男人伸来的手打退了,卫疏星自己也向后退,却不责怪贺玉舟欺负了她,也没掉眼泪,只厉声质问道:
“今日对我如此,到了明日,贺大人就该对我动拳脚了吧?”
贺玉舟怔了一瞬,他没有这种意思,他可能打自己的发妻:“夫人……”
“眼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听不进去的!”卫疏星打断道,“你快走,这屋子里的鸳鸯拔步床是我的嫁妆,今晚我不许你睡在上头!”
贺玉舟怎可能就此离开,他欲将妻子揽过来,细细地解释赔礼。
却不想卫疏星倔得惊人,不管不顾地往他腕间咬了一口!
“嘶——”
原先白皙无暇的手腕多出两道齿痕,甚至渗起了星星点点的血珠,贺玉舟忍痛之余,更添上一丝冷静。
看来不必再与卫疏星纠缠,他们都需要冷静。
他拿起那张写好的证词,喉结轻滚:“你担心的事我会做好。是我一时失态弄疼了你,你既听不进去话,我便明日再来寻你。”
贺玉舟拂袖离开,关门的瞬间,两人目光相接,卫疏星自是来不及品味他眼底的情绪,她只知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浑身都冷,卫疏星还将那扇紧紧闭合的门盯着。
她听到些细微的声音,似是贺玉舟在与侍女们交代事宜。
偏她听得不真切,只因心冷,全身的血也随着发凉,抱着暖炉也捂不热,小腹也在发痛。
吱呀一声,门响了,她心头一震,是贺玉舟回来道歉了吗?他确实应好生道歉,即便她不打算太快原谅他,她也要看到对方的态度……
来人不是他的丈夫。
竟是茹姨和锦绣母女俩。
茹姨手里端着食盘,上头搁着一碗温热汤药:“小姐,姑爷吩咐我们看着你吃完吃饭……其实,姑爷对你还是关心的。”
“娘,你别乱说。小姐都哭了,姑爷就是坏,就是欺负人。”锦绣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一向没人和她计较。
卫疏星深以为然,动动嘴皮子功夫罢了,谁不会做?
若凭一句话就能搏得“爱妻”的名声,明日,她就能做裕京城里最爱丈夫的那个人。
卫疏星也不怨茹姨这样说,这只是为了她们夫妻和睦罢了。她更不憎恶眼前的这碗汤药,身体毕竟是自己的,一旦拖垮的,就是一辈子的事。
“小姐,你等一等锦绣,锦绣替你出气!”
锦绣从床底箱子里掏出一只布娃娃,不是卫小星,做工新得很,扒开娃娃衣领一看,后颈处绣着“小船”两个大字,下头还有一行细密小字。
这座府邸里,名姓能与“船”扯上关联的唯有一人,且是锦绣心目中最坏的那个人。
——哐哐,两巴掌,锦绣扇歪了布娃娃的脑袋。
卫疏星惊叫道:“锦绣,你做什么?”
“扎小人,大人就会遭报应。打小人,大人也会疼!”锦绣笑道,“小姐,我帮你教训姑爷了,他肯定痛得满地打滚了!”
卫疏星一怔,这傻丫头,用这样的笨法子替她出气,掌掴一只模仿贺玉舟缝制的布娃娃,就能令贺玉舟本人疼得打滚了?
可她还是破涕为笑了,心中温热,撇嘴将锦绣搂住:“好锦绣,还是你对我最好。”
说罢,她也飞起一拳,把“小船”锤到地上。
这只是精神上的畅快,并无太多实际意义,事实上,贺玉舟一星半点的坏处都得不到。
不过卫疏星发泄了怨气,能呼出一口畅快的气了,这便是最好的中止点。
药,要喝,羊汤面,即使是贺玉舟嘱咐人买回来的,卫疏星也要吃。她不和自己的胃过不去,这等美味佳肴,自是不吃白不吃。
夜间,两位年轻女郎挤在一个被窝里,卫疏星指着话本子,一字字地念给锦绣听。偶尔锦绣会打断她,说这几个字自己认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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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已练得有了模样,卫疏星便很欢喜,承诺明日给锦绣买糖吃。
正在翻搅炭盆的茹姨听了,连忙制止:“不行不行,别再把牙给吃坏了,又疼成她小时候那样!”
“娘,你凭什么不让小姐给我买糖!”锦绣急了眼,朝茹姨扑过去。
母女俩拌起嘴来,看得卫疏星思念顿生,若非今日卫淳留值宫中,她势必也要去找自己的亲娘。
念着念着,又是吃饱喝足之后,她的困劲儿便泛上来了。
临睡前,卫疏星无意瞥到地上的布娃娃“小船”,不免轻拧秀眉,想起从十月二十二与贺玉舟重逢,到她十月二十八出嫁的这六天里,她在缝制这只娃娃上费了多少精力。
那时候她想,等“小船”彻底缝好了,它便能永远与“小星”在一起。
而在今夜,卫疏星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
夜半时分,门吱呀响了一声。
贺玉舟疲惫地进屋,手中提着一盏灯。他的私印不知放在了何处,特意回主屋来寻。
与前几日一样,他再度惊醒了守夜的茹姨,两人沉默对视,相顾无言。
贺玉舟低声道:“我来取东西。夫人睡着了?”
“夫人哭了一晚上,药没好好喝,饭也不好好吃。她哭得累了,便歇下了。”茹姨话里有多少抱怨,不难听出,她撒了谎,却问心无愧。
贺玉舟的愧意更深:“明日我会哄她。”
“哦,那就好。”茹姨不再理会他,回到小榻上睡下。
若没有记错,私印应当被放在书柜上。贺玉舟走过去,借手中灯笼寻物。
主屋的书柜做得不大,仅一人展臂之宽,想找东西并不难。很快,贺玉舟手里就多出一枚沉甸甸的印章,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枚。
他的眸子忽颤了一下,得以看清被印章压着的东西,原来是一摞画纸,其上画着十几株植物,且在每一株旁附了批注,决明子、马齿苋、连翘……
都是卫疏星画的?她画这些做什么?贺玉舟不作多想,既不是他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他要的东西找到了,脚步却招惹上泥淖似的,甚为沉重,不许他出门,但允许他不由自主地往床边去。
月光皎洁,贺玉舟的目光随月色洒下来,得以窥见卫疏星的睡颜。
她熟睡时如此安详,也不知醒来之后,对他又有怎样的怨怼。
……罢了,到了明日,他自会哄她。
转身时,贺玉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只与“卫小星”差不多大的布娃娃,模样则是模仿男子制成。
应当是卫疏星不小心踹下床的吧?贺玉舟略略思忖,想必这只娃娃,代表的就是钟尧。
钟尧,钟尧……
人快走了,恐怕也要把卫疏星的心也给带走了。
贺玉舟自嘲一笑,把布娃娃放回来了卫疏星手边。
他走之后,茹姨也往床边走了一遭,却发现原本掉在地上的布娃娃变了位置,从地上,到了卫疏星臂弯中。
她嘟囔了两句,将那布娃娃扔回原处。
*
贺府的夜极静,三更时分,仅剩兰苑书房还有声响。
过去的日子,贺玉舟唯一挂心的事只有公务,公务处理完,他的心就能静。而今,那些繁冗的事分明都已了结,他却瞪着一双深邃凤眸,不愿闭眼。
每每闭眼,脑中都浮现出在主屋里看见的布娃娃。
男娃娃,做得那样丑,连眼睛嘴巴都没有,卫疏星却还跟个宝贝似的,连睡觉都抱着。
这还是他看得见的时候,那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来一表深情的呢?
越往下思虑,贺玉舟越是心烦意乱,索性将被衾掀开了,任自己冻在冷气里,欲一清头脑。
不成,不能再让卫疏星无休止无分寸地……否则,否则!
贺玉舟绝对不能允许!
19. 流绪微梦(7)
白茫茫的雾,浓得看不清远处青山,近眼前的宫墙都淡了颜色。
朝会早早地散了,贺玉舟出宫时,邓蒙已牵着马等在宫门外:“时辰还早,侯爷到了枢鉴司,还能再小憩片刻。”
时辰太早。
抬眸瞧了瞧天色,东方未晞,只泛着一道淡淡的鱼肚白,贺玉舟略一思忖,打定了主意:“先回府。”
“回府?”邓蒙诧异道,“侯爷平日又不在府里用早饭,今日是有什么事?我一个回去打点就成,您别多跑一趟。”
一记轻盈的眼刀插过来,他顶着满头的困惑闭了嘴。
“你不要管。”贺玉舟翻身上马,行出数十尺后蓦然勒住了缰绳,迟疑几息方道,“邓蒙,我问你。”
“欸,我在呢!侯爷只管问吧。”
“现在这个点儿,”贺玉舟欲言又止,唇启得有些艰难,“可有哪家卖胭脂水粉、首饰糕点……卖什么都行,可有哪家铺子开了张的?”
“嗐,天都还没亮,谁家能开门?”邓蒙猛的恍然大悟,“哦!其实您就算这会儿回府,夫人也八成也还在睡!”
这一次,贺玉舟的眼刀插得深了些,原来他想做什么,这臭小子都能猜道,也罢,不绕弯子了:“你与冯娘子生龃龉时,通常会如何补偿她?”
第一次惹卫疏星生气,买的是一桌糕点,这回总应有新意,才能让她明白心意。
“不知道啊,”邓蒙挠挠头,傻呵呵笑了两声,“嘿嘿,我和我媳妇感情可好了,从来不吵架!”
“是吗?”
贺玉舟冷笑一声,面色寻常得瞧不出情绪,捏缰绳的手却渐渐握紧了,盯着邓蒙,眼神稍冷:“不买了。直接去枢鉴司,审案。”
*
静谧无垠的兰苑,直至日上三竿的时分,才爆出一声嚷叫来:
“小姐又睡到快中午才醒,真是懒人一个!”
卫疏星便是被这声音闹醒的,睁了眼,久久没回神,显然是睡懵了脑子。
哗啦啦,锦绣手一挥,边卷着床幔边催:“懒小姐别睡,府上来了客人,是个姓杜的姐姐,想见你。”
卫疏星虚眯着的眼露出光芒,薅过锦绣手腕:“姓杜?是卷进那起命案里的姑娘?”
锦绣嫌她手劲儿重,疼得龇牙咧嘴:“小姐去看了就知道了——好疼,小姐快松手!”
“没事,没事,我帮你呼呼就不疼了。”卫疏星往锦绣腕间吹了两口热气,甚是敷衍。
她一心只想见杜小姐,简单洗漱更衣后,随手挽了个发髻,匆匆往偏厅赶。
偏厅生着炭火,暖意融融。
卫疏星没有猜错,来者正是那位被孟文进骚扰不成,反手将其打死的孤女。
她没心思寒暄,迎面问了最要紧的事:“杜小姐既来了,可是无罪释放了吗?”
杜小姐才从公堂上下来,形容憔悴:“正是无罪释放了,梁大人与贺大人都说错不在我。我想着,若没有夫人的证词,不知还要纠缠多久,便赶紧来登门道谢。”
接下了她的谢意,卫疏星又问道:“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小姐如今在干什么营生,往后有何打算呢?”
安国公府地位显赫,杜小姐只是平头百姓,前几日横死的人姓孟,谁知明日会否就姓了杜?
“与过去一样罢了。”杜小姐轻轻颤着声,微有哽咽,“我无母无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日替各个药房采药,倒能养活自己。闲下来便去官学读书认字。”
“可是,安国公府——”
“夫人担心的事,我也忧愁过。不过贺掌司再三叫我不必怕……想必应当无事了吧。”
卫疏星想起皇帝、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安国公府或许已被敲打过,这就是杜小姐的保命符了。
杜小姐又道:“真得好好感谢夫人。我家中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所幸平日绣了些小东西,希望夫人别嫌弃。”
她带来的谢礼呈上来,经了卫疏星的眼,的确平平无奇,挑不出过人之处。
卫疏星生在金银富贵乡中,什么好绣品没见过?
眼珠子转了一转,她打量了杜小姐的紧张神色,又睨向手中的帕子,忽指着其上的一朵月季,惊呼道:“哎呀,这丛花绣得栩栩如生的,真是好看。”
杜小姐松了口气:“夫人喜欢便好,我笨手笨脚的,只怕您嫌弃。”
“不必妄自菲薄,我很喜欢这些绣品,我会好好收起来的。”卫疏星认认真真叠好巾帕,当场便收进袖中,“茹姨,取二十两银子来。”
“不成,不成,我不能要您的钱!”杜小姐大惊,这是她的恩人,哪有收恩人银子的道理!
“你收了银子,日子过得好一些,也能省下时间采药的时间多读些书,是不是?”
这是极有力的说服,新帝曾在民间设过书院,为学子免除了读书的费用,贺玉心正供职于此。杜小姐并不为自己读书的银两烦心,只怕读得不够好,不够深。
“那、那就多谢夫人的好意。”杜小姐双手接过银钱,又道,“说起来,还得感谢贺掌司,多亏他捎来了夫人写的证词……”
一语未完,卫疏星的神色便有了变故,指尖落雨似的敲着圈椅扶手,秀眉轻蹙。
她热烘烘的心窝子被杜小姐泼了冷水,又想起贺玉舟捏她下颚时的痛楚,笑容便如今晨的雾那样,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杜小姐发觉出端倪,却不敢多问,遂再三说了两声谢:“府上贺娘子是我的老师,既来了,便该去拜会……先不叨扰夫人了。”
既挤不出笑,卫疏星就不勉强:“阿姊应当上完上半日课回府来了,我遣人引你去见她。”
与客人交谈的话音落了,敲打椅子扶手的动静却没停。
一阵接一阵,愈发短促急切,比骤雨还要急上三分。
昨晚的事,卫疏星可没忘。
他们约定过的,拉过勾的,贺玉舟答应过会多多心疼她、多哄她,昨晚可不是履行诺言的时分吗?
可是,人到哪里去了?
“唉——”嘘声一叹,烦闷将脑海堆满了,卫疏星失望地将手一摆,哐啷!
紫砂壶遭不住,眼见就要坠落摔碎,卫疏星连惊呼都来不及,耳侧便掠来一阵凉风。
只觉得有个人影闪过,卫疏星定睛再看时,那紫砂壶已稳稳放在桌上。
“夫人。”
清冷的嗓音落在耳侧了,于是心头的肉也被拧起来,卫疏星五指紧攥,未有抬头:“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夫婿早出晚归,通常不在中午回府,他的归来着实令人疑惑。
女郎的仪态慵懒闲适,腰身微斜,双腿舒展,任裙摆上的雨燕翅膀舒展而开。
再一看,发现贺玉舟的枢鉴司制服衣摆竟绣的是鹰翼。
燕鸟脆弱,鹰禽却凶猛,真是可恶,卫疏星不喜这比对,啧了一声,将裙摆敛回,挺直腰背。
“……我为了你才回来。”贺玉舟很是不自在,这是邓蒙教她的话术,听说能让姑娘家心软。
“为了我?”卫疏星徐徐扬起杏眸,下颚微抬,阴阳怪气嗔道,“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可不敢耽搁贺大人忙公务,别回头您又恼起来,就真要捏碎小人的下颌骨了。”
火气,是一定要撒的,可卫疏星也忐忑着,明明侧着脸,而余光禁不住瞟向身侧。
仅一眼,便收了回来。
她要听听贺玉舟嘴里能吐出什么话。
“嫁给我,太委屈你了。”
怎能不算委屈呢?贺玉舟心道,她在闺中,定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娇娇女吧。
可她为了与他的婚约,千里迢迢奔赴到裕京来,与心上人钟尧分地而居,成婚不足七日,便因他哭了许多次。
她或许有千般不好,可他这个做丈夫的……也未必完美无缺。
贺玉舟默了默,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我给你戴上。”
余光里隐约见到一团金灿灿的东西,能收拢所有光芒似的,炫目耀眼,卫疏星好奇地侧眸。
原来是一对金丝臂钏,上头还嵌着两颗红玉,华美至极。
卫疏星咬了咬下唇,没说话,眼却睨着装臂钏的紫檀盒。
“你年纪小,岳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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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姥姥那般珍爱你,凡事都该我多退让一步。”
贺玉舟伸出手,言辞恳切。
“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好,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干涉你。唯有一点,有些事,你都不能让旁人知晓。”贺玉舟顿了顿,一字字道,“我想要一个和睦的家庭。”
妻子的心在何处都不要紧,只要她愿意将和睦之气留在这个家里,贺玉舟什么都能忍受。
单手支颐的女郎眸光流转,指尖一掠,无意拨散了鬓边的一缕乌发。
她未听懂丈夫的话,她能做什么事?还最好不要让别人知晓?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她喜欢他的态度,更喜欢紫檀盒子里的金臂钏,遂懒得与贺玉舟掰扯,只将白眼轻翻慢悠悠挺直了腰,扬腕抬首,傲然睨向正前方:
“请贺大人,替本小姐戴上。”
男人缓步过来,单膝蹲下,握住她手腕,一寸寸卷起袖口:“金器很衬你。”
见卫疏星的神情松泛两分,贺玉舟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能把心放在我们的家上。不求多,一二分便够。”
不要只想着、总想着钟尧,也想一想这个和他的家,不为其他,只为他们才是注定要白头偕老的人。
话说完了,贺玉舟却依旧心口闷堵,心中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
模糊得很,可以感受到,却冲不破桎梏,连他自己都看不明晰。
“这得看贺大人的表现了。”先后戴上了两只手的臂钏,卫疏星未听懂弦外之音,冷面道,“我得吃午饭去了,贺大人请便。”
“我自然是陪你吃。”贺玉舟回来就是为了哄妻子,他忙跟上妻子的脚步,陪她往饭桌上坐定。
一桌的美味佳肴,卫疏星没同贺玉舟客气:贺大人,我想喝鸡汤。”
贺大人这三个字真是生疏,贺玉舟暗叹道,短短几日,他就从“静川哥哥”变成了“贺大人”,这女郎下次再恼他,不知又要搬出怎样的称呼来。
他端过碗,为妻子盛汤。
“把油撇一下,那么多油怎么喝?”
“多盛几块肉嘛,我不吃山药,我要吃肉……”
“哎呀,人家不吃鸡皮,谁做的鸡汤啊?告诉他以后不要留鸡皮。”
伴着卫疏星滔滔不绝的指点,一碗鸡汤总算盛完了。贺玉双手奉上,小心翼翼道:“当心烫口。”
“嗯,我知道。”女郎喝着汤,问起枢鉴司今早审案的细节。
凡是能说的,贺玉舟自是样样说与她听,没有隐瞒,末了又道:“多亏你认出洒金梅,给我们省了不少时间。”
“认几朵花而已,我很精于此道的!”卫疏星明眸一睐,笑意盎然,似一枝迎春打着颤,正春光明媚时。
尚未笑完,她欢喜的神色便溪水似的敛净了,复又板起脸来:“哼,你得给我记一功。你别得意,我没有很开心。”
她不笑了,贺玉舟唇畔却不禁扬起弧度,柔声问她:“还喝鸡汤吗?”
“喝!你再给我盛!”又将碗递了过去,卫疏星便只双手托腮等着喝了,“这鸡汤肯定不是王婶炖的,明天请她炖,她炖汤最好喝了。”
她的话多了起来,又肯与贺玉舟聊闲事了,这是怨气逐渐消弭的信号。
贺玉舟将两只鸡腿都盛到卫疏星碗里,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自然,又很是平静地问:
“夫人,问你一件事。你的月信,走了吗?”
“走了呀,我的肚子不痛了,腰也不酸了。”
卫疏星揉了揉小腹,对贺玉舟的怨念更少,他知道关心她的身子,又给她买臂钏、盛鸡汤……
这套举止倒不错,即使日久见人心的道理谁都懂,卫疏星此时的心却是暖热的,假若他永远都这样合她心意,谁愿意天天生气?
“你身子不难受就好。”贺玉舟点头,郑重而严肃,“那你挑个日子,我们圆房吧。”
音方落,卫疏星的笑突然结成块,在脸上糊作一片。
唇瓣颤巍巍地翕合了数下,她僵着的脸竟倏然漫上一层红色,怒道:“流氓混账!谁、谁说要跟你圆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