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 1. 第 1 章 这是永安元年的暮夏。 黄昏时分,漫天晚霞笼罩在秦淮河上,天地间一片锦绣艳光。河畔的芦荻被天光染成茸茸的粉黛色,随熏风柔柔招摇。斜晖跃动在稠酽水面上,朱雀桥的倒影随水而荡。 锣鼓喧阗,惊飞了桥东乌衣巷一巢晚归的燕。今日谢太傅嫁女,这是陈郡谢氏自前年离乱后迎来的头一椿喜事。 自京口远道而来的迎亲队伍刚刚行至巷口,乌衣巷里一众衣冠子弟闻声而动,自谢宅奔涌而出,狭窄的巷口顿时蓬出一大簇鲜亮的锦裳,像是开了一朵秾丽的富贵花。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谯国何氏和皇族司马氏的少年郎君们为消夺美之恨,早就摩拳擦掌,预备在今日狠狠为难那迎亲的寒伧武夫一番。 谢府内庭。 “长虹贯日!” “春色浮寒!” “吸海垂虹!” 娇喝声来自琼英阁上,只见飞檐斗拱之间、漫天霓霞之下,白衣与青丝共舞,银练与细腰同翩。 谢韶音今年刚好十六岁,她的身材随了先母王瑾,承继了琅琊王氏高挑纤长的特征,容貌又随了父亲谢太傅,肤光玉曜、顾盼灵飞,尽得谢氏子弟的风流俊逸之气。 性情……却是不知随了祖上哪位,平日里痴顽也就罢了,竟于出嫁之日闹起脾气来,任由一众人在下面眼巴巴地瞅着,顾自在高台上将一把软剑舞得游龙走马,死活不肯下来梳洗打扮。 阿筠、阿雀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守着琼英阁的入口,一脸的油盐不进相,分明是事先得了主子的吩咐。 韶音母亲早亡,今日到府中主后宅事的是她的五叔母晋城公主和舅母高陵侯夫人。 这二位事先已从谢太傅处得了话,“阿纨定是要闹上一闹,若是无伤大雅,尽可随她。只有一件事,烦请二位记住:她若是非要见我,一定得拦住她,早点打发出门为宜。” 晋城公主牢记谢太傅这句嘱托,任由谢韶音如何,始终不肯放她的侍女到前院去。 叔母既与父亲串通一气,韶音便使出了“拖”字诀,先抚琴,后舞剑,宜静宜动,乐在其中。 眼瞅着一轮硕大的橙日已经沉到了琼英阁的檐角,新嫁娘却迎着落日舞得愈发起劲,一贯沉静雍容的晋城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推开下人递过来的茶盏,起身急声唤道:“十七娘,快下来,李家人已经到了,再耽搁怕是要误了吉时!” 韶音自是不为所动,她巴不得误了吉时才好,这样就不用嫁给那京口伧父。耳听着锣镲鼓号之音,索性将足上木屐甩脱,赤着一双白脚儿,踏着喜庆的鼓点跳起胡舞来。 晋城公主看得直啧舌,为难地转向身旁的高陵侯夫人,“这个十七娘,可真是上房揭瓦了,教人如何是好!” 高陵侯夫人目光一直追随着韶音,心中滋味颇复杂。得知韶音的婚讯后,儿子九郎便再不肯往谢家来一趟,往日口中尽是阿纨长、阿纨短,这些日子却不许人再提起谢韶音。 年轻人不懂自己的心意,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心如明镜,九郎是对人家情根深种而不自知了。 先前她还暗暗为儿子惋惜,一对青梅竹马的璧人,又是姑舅亲,若能亲上加亲岂不美哉。如今看来,韶音这孩子的性情却是太强,确实佳人,确非佳妇,不成也好。 听晋城公主与自己说话,高陵侯夫人方才收回心绪,沉吟道:“不然就依了她?” 晋城公主早有此意,叹气道了句“罢了”,回头招来韶音的侍女阿筠,“你去前院请太傅过来,就说我们实在是顶不住了,怕了你们家这位十七娘!”又瞪了一眼憋笑的阿雀,“上去告诉你的主子,她父亲马上就来,教她赶紧下来!” 前院,谢太傅正稳坐庭上,一面与高陵侯王瑜品茗,一面竖着耳朵听小儿辈起哄为难他千挑万选的新婿。 他面上虽不显,心里对这个女婿却是极为满意的。小儿辈日日与韶音顽在一处,正是情窦初开的韶龄,韶音又生得貌美,想也知道他们今日必然不会轻饶了李勖。 李勖如何闯这道关,谢太傅倒是颇为期待。 对面的高陵侯见他大喜之日依旧是一贯的风轻云淡模样,撩起眼皮看了他好几眼。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渡之,当日你我二人于山阴月旦人物,你说的那番话……是真是假?” 谢太傅做过吏部尚书,掌管官员铨选、人物品评之事,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多年来,凡是得他美言之人,即便是门第不显者,无不平步青云,一如鱼跃龙门。故而,朝野上下风传谢公善相,艳称他老人家为“龙门公”。 前年浙东大乱,长生道众纠集流民众起兵造反,连破数城,先后斩杀了韶音五叔徐州刺史谢泽、姑父会稽内史王珩、二十七叔吴兴太守谢治,一时间势如破竹,逼得朝廷方寸大乱。 王谢两家田宅奴仆尽在浙东,先折子弟,又损田财,可谓元气大伤。 乱世造英雄,两位年轻的寒族将领因平叛有功,进入高陵侯王珏和太傅谢津的视野之中。 一为冯毅,一为李勖,俱是随父祖南渡的北方侨民,世居京口,因此次平叛募兵而进入北府军,又因战功加获官身。 如今,冯毅被封为四品奋威将军、陈蔡太守,李勖被封为四品建武将军、下邳太守。 陈蔡、下邳均是南迁的侨郡,没有实地,他们的太守之位不过是个虚职。这样的官阶于寒门庶族而言也算是平步青云,于王谢两家这样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士族而言,却是与门客部曲无异。 士庶之别,实自天隔。 谢太傅和高陵侯并非没有门第之见,只是两位老狐狸与时沉浮久了,看过太多风云变幻,都从这次浙东惊变中嗅出一丝变天的味道,因就双双动了择武人为婿之念。 高陵侯记得,当时谢太傅是这么说的,“我观李勖龙骧虎步,天日之表,以为此人日后必定不凡,玉公可招为东床。” 高陵侯一听他这么说,心里当时就犯了嘀咕。李勖虽好,毕竟草莽,寡言少语,失之文雅机敏;冯毅为人就灵活得多,与士族子弟多有交接,进退合宜,相貌亦有几分文秀之气。 谢太傅自己就是个麈尾风流之人,调教出来的子侄无不神清气逸、姿仪兼美,却偏偏说李勖优于冯毅……高陵侯疑窦顿生,以为这老贼定是自己看好了冯毅,这才故意拿假话诓骗自己。 心思既定,高陵侯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今年开春便将女儿王灵素嫁给了冯毅。 不料,谢太傅这老贼随后就将谢韶音许配给了李勖,高陵侯傻了眼,往后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因就有了方才那一问。 谢太傅焚香品茗,意态悠然。闻言将手中麈尾一挥,眸中含笑反问:“自然是真话,玉公何故多此一问?” 高陵侯顿时哑火,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棉絮,自觉是被谢津这老贼给耍了,偏偏是自己犯了疑心病,这才落入人家的圈套,这会又不好再发作,只能暗暗吸气,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谢太傅手中的麈尾又一挥,博山炉中一缕青烟幽幽地飘向对面的高陵侯,高陵侯正咬牙抽气,吸了一鼻子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随后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咳了起来。 谢太傅嘿然一乐,正欲揶揄几句,余光瞧见韶音的侍女阿筠立于廊下,正神情焦急地向内张望,一副踧踖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敢进的模样,心里顿时觉得不妙。 他早就料到韶音未必肯乖乖出嫁,因此特意叮嘱家人,婚前这些日子务必将她看紧些,以免生变。 她这些天倒是出奇地乖巧,谢太傅的心也越发悬得老高——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筠这会儿过来了,可知弟妇和舅嫂终究没有招架住,后院的妖风想必已经摧枝折草了。 “唉!”谢太傅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无须再传人上前问话,径自起身随阿筠往后院而去。高陵侯见此情景立刻目露精光,从后跟上,“出何事了,莫不是阿纨不肯嫁?” “玉公多虑了。” 谢太傅凤目微斜,袍袖鼓荡,匆匆步入后院。 谢韶音在琼英阁上迎风欲飞,落到谢太傅眼中平添了几分顽皮可爱。 “说吧,什么条件?”谢太傅的问话是喝出来的,眸中却已经漾出了几分笑意。夫人早逝,韶音又是独女,自然视若珍宝。 韶音闻声便收了软剑,双臂撑在阁台的扶栏上,目光在舅父脸上掠了一下,随即瞅着父亲粲然一笑,露出个狡黠的得色,“知我者,阿父也!” “少废话!”谢太傅脸一沉,“莫忘了你答应过为父的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韶音扬声道,“既是答应了阿父,韶音自然不会反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正好舅父也在,若是觉得韶音说的有理,就请舅父一同做个见证。” “好!”高陵侯一口应下,睃了眼谢太傅,“你且说来听听,有什么事,舅父给你做主。” 韶音莞尔,腹诽了一句“老狐狸”,随后开口道:“诚如阿父所言,谢氏子弟生来便坐享荣华,婚姻自当为家族效力,是以,阿父要我嫁我便嫁。只是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结成一对怨偶,恐怕也于家族无所助益,反倒做成嫌隙。殷鉴不远,我不说想来阿父也清楚。” 众人闻言顿时现出尴尬之色,她说的“殷鉴”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祖父母、谢太傅已故的双亲。 韶音祖母出自谯国何氏,当年何谢两姓欲交好彼此结为姻亲,孰料一对儿女互相看不顺眼,迫于家族压力又不得离异,以至于最后竟相互厌恶,卧不同榻、坐不同席。韶音祖父晚年一直住在会稽山阴的逍遥别业之中,祖母则住在建康乌衣巷,二人至死不复相见。 祖母厌恶祖父至深,连带着对自己的一众子孙也是淡淡的,生前承欢膝下的也多是何家子侄。何谢两姓虽未因此交恶,到底心存龃龉,愈发疏远。 此为谢太傅心中一处隐痛,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韶音也是不愿意触碰的。 父亲口口声声说李勖有多好,可纵使他说得天花乱坠,李勖依旧是个出身寒微、大字不识的武夫,说得好听是将军,说得不好听就是兵驺,奴婢人也! 韶音身边的堂表兄弟、交游往来的郎君,哪个不是芝兰玉树、丰仪秀骨?李勖……实非此间之人。去岁长生道叛乱,会稽、吴兴等地接连失守,赵勇率北府兵前往浙东平叛,虽克敌复地,却放纵手下兵士烧杀掳掠、□□妇女,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令百姓苦不堪言。 而李勖,正是赵勇帐下第一猛将! 这样的人,再大的功绩、再高的官职又如何,还不是与财狼虎豹无异。 谢氏虽以姻亲为交好之器,倒也不必非要与虎谋皮。 韶音想到此处已经下定了决心,“阿父!”她又唤了一声,随后提着裙快步跑下阁来,弯膝往谢太傅身前一跪,郑重道:“韶音欲效古人反马之礼,以三月为期试婚。三月之后,若琴瑟和谐,自当永结夫妇。若是不成,便乘坐母家的马车回门,从此离异各过。还望阿父成全!” 2. 第 2 章 所谓“反马之礼”始于春秋。 彼时女子出嫁,过门到夫家后仍不算礼成,仍要留住娘家送嫁的马车,表示自谦、惶恐,不知能否成为合格的媳妇而不被休弃之意。待到三月祭拜宗庙之后,夫家当遣空车而返,以示夫妻情好、白头偕老,此时才算礼成。 此为士大夫娶妻的古礼,如今早已演变为三日归宁之俗,含义亦大不相同。 若按韶音所说,这女方自谦之礼,反倒成了她“试婚”的借口。 试……婚……上邪!“婚”也能“试”? 不愧是陈郡谢氏的子弟,也就只有他们这个所谓“重情轻礼”的家风能生养出这样的“宁馨儿”。 若是自己的女儿王灵素也在出嫁前夕张口闭口“试婚”……高陵侯光想想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本来是想借机搅合一番的,哪成想阿纨说了这么离谱的话,他这个做舅父的到底是长辈,不能随着小辈一道胡作非为。 高陵侯想到此处轻咳了一声,斜睃了一眼谢太傅,“这个……阿纨呀,你——” “好。” 高陵侯话音未落,身旁的谢太傅竟然一口答应了! 晋城公主、高陵侯夫人和一众侍女仆妇面面相觑,高陵侯更是呆若木鸡,只有韶音眉开眼笑,拽着她阿父的麈尾站起身来,一双狭长的俊目弯弯眯起,“多谢阿父!” 此时此刻,迎亲的人已经堵在了门口,他不答应也不行。韶音故意隐忍到这时才提条件,就是算准了这点。只是她也没料到,谢太傅能答应得这么痛快。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父肚子里作着什么妖……谢韶音眯着眼睛打量谢太傅,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谢太傅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扯回自己的麈尾,心疼地拍了拍上面弯折的毛,“还不快去梳洗?” “女儿方才说的是:阿父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才能嫁。”谢韶音眼帘上挑,语气无赖,“可不是说’只要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就一定嫁。’” …… 年高德劭、云淡风轻、高蹈出尘的谢太傅猛地吸了一口气,“你还要如何?!” 一句话出口,谢太傅只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 “我谢家子弟个个都是风流人物,阿纨不才,一不小心就生成了这副倾城之貌,若是那李勖形貌丑恶,我就是死也不嫁!” “……”谢太傅长呼出一口气,“为父不是早就与你说了,他容貌甚伟,生得不丑!” “阿父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几句是真的?”韶音撅起嘴巴,看向高陵侯夫妇,“若是他不丑,舅父和舅母为何把表姐阿泠许配给冯毅?” “这就要问你舅父了。”谢太傅瞥了一眼高陵侯道。 “呵呵!这个……”高陵侯干笑两声,忽然指着前方甬道,“冬郎!你从前院过来的?快告诉你阿姐,那李勖生得如何。” 甬道上疾步行来的小郎君色若春柳、珠光玉曜,正是谢韶音的弟弟谢候,因在族中排行第三十九,人称谢三十九郎。又因生在冬月最后一日,故而得字“逢春”,小字冬郎。 谢韶音一早打发他到前边去窥李勖的容貌,他被族中子弟挤到了外围,拖到这会儿才看清了人,此刻是回来向阿姐复命的。 “李勖生得么……”谢候一脸的一言难尽,几步走到阿雀身前,问她讨笔墨。谢府自然是不缺笔墨的,只是后宅筹备新婚,到处都是喜物,阿雀一时间竟不知哪里有笔墨,手忙脚乱之际,只从漆奁里寻了一枝画眉的黛笔来。 谢候也不挑,接过来道了句“阿姐请看”,将广袖平铺于庭中石桌之上,就以黛笔在自己的袖子上作起画来。 他擅于丹青,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伟丈夫的轮廓来。 韶音仔细看去,但见此人身形魁伟,有几分奇拔磊落之气,神色矜持谦抑,似乎甚有威重。 好像……是不丑。 “似乎还差点什么……”谢候叼着黛笔自言自语,忽然眼睛一亮,“对,还差这个!” 话音落时,袖上人的一侧脸颊便多了一只浅浅的笑涡。 韶音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明白方才阿弟为何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凶神恶煞的莽夫,笑起来好像还有点甜……的确是一言难尽的长相! “冬郎果真看清楚了么?”韶音颇有些迟疑,李勖这副模样似乎与她印象中的兵驺不太一样。 谢候端详了一阵,自己也觉不大满意,微微脸红道:“好像是差了一丝神韵,我的技法到底比不上九郎,阿姐看个大致就是了。” 谢太傅早已不耐,瞪着韶音道:“我儿这回还有话说么?” 韶音哼了一声,提着裙角快步跑入廊下,至柱础旁回过眸来,眼睛睃着谢太傅,娇声道:“梳洗更衣就罢了,不许往我面上傅脂涂粉,油腻腻地糊一层,多讨厌!” “这……新嫁娘哪有不妆扮的?”下人为难地看向谢太傅。 谢太傅注视着廊下的韶音,只见晚照中女儿褒衣博带,青丝松绾,素面赤足恍如洛水之神,可谓风华绝代。心中忽觉不是滋味,便将手不耐地一挥,“随她随她,都随她!手脚利落些,莫要误了吉时!” 金辉夕照,侍女手捧吉服珠珮鱼贯而入,前庭双阙之外,专为新郎而设的关隘已经拉开了架势。锦绣衣冠分列两旁,拒李家迎亲队伍于谢府门外。 李勖身着喜袍,骑于一匹玄色高头大马之上,微微昂头,目光掠过谢宅前巍峨双阙,飞檐上镌刻“谢”字的瓦当,象征三公宅邸的黄色外墙,而后落到面前一众金辉玉映的士族子弟身上。 打眼望去,除三十九郎谢候之外,谢家其余几位郎君俱都隐在人后,想必是事先得了谢太傅的叮嘱之故。张罗得最起劲的反倒是王氏、何氏与司马氏的几位子侄。 李勖武人,赤膊白刃搏来的出身,看人时习惯将目光先锁于咽喉处,而后直视双目,此刻又高踞马上,这一眼扫过去便令人浑身不适。 “某乃琅琊王氏十二郎王耀之,久仰将军大名!”高陵侯之子王耀之越众而出,当先与李勖道。 李勖翻身下马,抱拳答礼:“久仰。” 王耀之这才发觉,此僚阔背窄腰,生得格外高大,人前一站,竟有蔽日之感。稳了稳心神方道:“素闻将军能征善战,有以一当百之勇,想来骑射之术也必定不凡。” 说着身子后撤,手指两阙之间,笑道:“良辰佳时,请将军射下覆瓿之物以为头彩。” 李勖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双阙之间连接一条锦带,带上分别悬着一卷竹书、一柄玉如意、一方玉尺和一只栻盘。 覆瓿之物……覆者,盖也;瓿者,坛子也! 覆瓿之物合该是盖酒坛子的红布,而锦带所系却无织物。逐一而论,如意、玉尺均无法盖住酒坛,唯有竹书和栻盘可能,只是不知二者之中哪个才是王耀之口中的“覆瓿之物”。 王耀之长吁出一口郁气,与身旁的谢候相视一笑:果然,这莽夫听不懂文雅之辞。一众郎君见状无不面露得色,抱起臂来等着看李勖的笑话。 前来迎亲的李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俱是不知何为“覆瓿之物”;唯有谋士温衡一人知晓,无奈李勖此刻已经在双阙之前,与他有一定距离,无论是使眼色还是贸然上前,抑或怂恿身旁之人出声告知,都并非上策。 “将军请吧!” 王耀之递上弓箭,笑着催促道。 李勖目光越过众人,见双阙之后另有一匹大宛良马,三只铜圈,一只黑漆桶,遂不接弓箭,转而问道:“既备了良马,可是射箭之后还要看在下的骑术?” 王耀之不料他有此一问,一愣之后方道:“正是,将军有何见教?” “不知骑术如何比试?” “比试倒是谈不上”,王耀之身旁一位容色睥睨的华服男子接口道,“我听闻良将无不弓马娴熟,能御烈驹越深涧、过天堑,将军勇武,这些想来是不在话下。今日何妨让我等见识一番骑马过火圈的英姿?” 见李勖目光看过来,此人微笑继续道:“自然,这还要待将军过了第一关之后再说。” 这人神色倨傲,一番话下来并无自报家门之意,已是十分无礼。 谢候瞥了他一眼,与李勖道:“此乃会稽王之子司马德明。” 永安帝司马文昭体弱多病,朝中大小事均委付会稽王司马弘,封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韶音的五叔谢泽战败被杀后,徐州刺史出缺,也由会稽王兼任。 会稽王虽大权在握,却耽溺酒色不理政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应事务均交由儿子司马德明。 司马德明年纪轻轻便揽柄国之权,人称“小郎君”,难怪如此自傲。 李勖自是知晓小郎君何许人也,深看了他一眼,指着那匹大宛良马道:“何须如此?自古骑射不分家,我愿骑此良马,跃火圈,同时张弓射箭,设下那覆瓿之物,如何?” 众人闻言齐齐默了半晌。 江左之兵擅长水攻,并不长于弓马,司马德明出这个主意是本来是想看李勖出丑的,岂料他竟主动给自己提高了难度,可见这莽夫自视甚高,颇有些不知自己的斤两。 “将军果然雄豪”,司马德明勾起唇角,“只是这样一来,两关就变成了一关,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这匹宝马就赠与将军,权当是恭贺十七娘新婚之喜,可若是败了”,司马德明话到此处顿住,斜睨着李勖,“丑话说在前头,将军今日可就不能抱得美人归了!” 司马德明话音一落,其余人纷纷叫好: “小郎君此言有理,李将军敢应下这赌注么?” “李勖,你敢不敢,给个痛快话!” …… 李家前来迎亲之人虽知李勖勇武,除温衡和几个军中心腹外,到底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他上阵的模样,也不知他底细几何。先前听说要他射箭,心倒还能放得下,这会又说要骑马射箭,那悬挂物件的丝带细得一般人都看不清楚,如何在奔马上射中? 李二郎可别被这些门阀子弟激得失了理智,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边人正议论,早有谢府下人架起铜圈,一桶油浇上去,火焰“刺啦”一声烧了起来,红彤彤一片,接映天际晚霞。 李勖眸中金光跃动,道一声“有何不可?”翻身飞上那大宛马的背上,这马背上无鞍、侧旁无蹬,性子又奇烈,背上猛然落了个陌生人,当时便扬蹄尥蹶、嘶鸣着腾跃起来,想要把人掀翻下地。 “好烈驹!” 李勖赞了一声,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扯着浅金色的马鬃,原地立马转了一圈,大笑着跃出乌衣巷的窄门,朝着秦淮河畔一片空阔芳草地而去。 谢候看得心神激荡,率先登上高处,眺望远方。 只见夕阳之下,茵草之上,汗血宝马奋蹄扬鬃,马臀的肌肉随着剧烈的挣扎扭动在金辉下泛出流波似的光泽。李勖的功夫却刚中带柔,任马儿如何甩扭,依旧能稳坐其上,驾驭如常。 渐渐地,那马便停止了嘶鸣扭甩,随着李勖的驱驰而进。 “驾!” 只听李勖喝了一声,一人一马重新朝着谢府这边奔来。 众人赶紧从高处下来,给他闪出一方空地。李勖打马而入,绕着迎亲队伍行了一圈,随后猛地朝着王耀之而来。 王耀之只见烈马扬蹄于面前,一时肝胆俱裂,竟不知躲闪。还未反应过来,手中便觉一空,原来是弓箭已被李勖取走。 急急回头,正见李勖拍马连越那三道火圈,勒马回身,忽然夹马腹一扭,张弓一箭,“咻”地一声,双阙之间一丝线应声而断,竹书落地,是为覆瓿之物。 李勖目光越众看向温衡,二人相视一笑。 方才打马经过时,得温衡提醒,他才确认所谓覆瓿之物乃是一卷竹书。 谢府门前再度安静下来。 李勖下得马来,爱怜地抚了抚那大宛马的金鬃,马儿竟也不躲闪,而是“咴咴”地叫了两声,低头在他肩上蹭了蹭。 还是谢候率先回过神来,朗声大赞:“好!宝马赠英雄,将军真乃英雄人也!” 一言既出,李家那方的人才想起来齐声喝彩,倒是王耀之面如土色,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平复过来,小郎君司马德明则冷哼一声,面色阴郁不语。 忽而一声“当”地锣音,知宾、赞礼携一众仆从自门内鱼贯而出,分列两旁。赞礼立于阶上,唱:“吉时已到。” 继而环佩叮咚,兰麝馥郁,百十来明眸雪肤的侍女迤逦而出,俱都披纱着锦,光彩照人。 门外众人一时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李勖眸光微动,一眼便看到被众婢子簇拥于中间的高挑女郎。女郎头上惊鹤髻展翅欲飞,面孔为一柄白玉细骨纨扇遮得严严实实,唯执扇之手纤长莹白,指甲修得很短,其上未施蔻丹。 3. 第 3 章 正欲上前,斜旁忽然闪出一位佩剑的年轻男子,眉鬓如裁,神情骄矜,昂然挡在他与新妇中间。 三十九郎谢候跟上前来,在李勖身畔道:“此乃先祖母侄孙,谯国何氏的何穆之。” 李勖微一颔首,端详起何穆之。 如今皇帝年轻孱弱,朝政大权握在会稽王父子手中,谯国何氏则割据上游荆江二洲,仗着地利与朝廷形成对抗之势。何穆之便是现任荆江二州刺史、南郡公何威之子,据传文能挥笔立就、武能以少敌多,志向更在乃父之上,是一少年豪杰人物。 何氏虽有异心,何威却有北伐之功,若非其余士族怕他一家独大,于后方多加掣肘,何威北伐的基业恐怕也不会功败垂成。 李勖幼年随父母渡江而来,曾亲眼目睹胡人铁骑下中原百姓的惨状,因此对何氏心存敬意,因就率先拱手道:“原来是何郎,久仰。” 何穆之“嗯”了一声,面色并不因李勖的态度而稍加缓和,依旧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 “论亲疏,十七娘乃是我先姨祖母之孙,我的表妹;论人物,我表妹有倾城之貌,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为人更有林下之风。李将军虽擅骑射,可光凭借武力,却是不足以娶十七娘的。” 李勖眉头微挑,余光瞥了一眼衣香鬓影中那柄扇骨光洁的纨扇:她排行十七,她亲弟谢候不过小她一岁,在族中却排到了三十九,可知谢氏子孙之蕃盛。 何穆之见他这个表情,以为他是怯了,语气透出几分得意,道:“依礼,新郎应该当场作催妆却扇之诗,如此方能迎走新妇。” 李勖点点头,作诗答对这些,他事前早有预料。温衡已经为他拟就了三首,他早就熟记于心,已经能写会诵了。 正要开口,何穆之却又道:“欸,既是作诗,自当有个题目。” 回眸看向身后,朗声道:“这题目如何拟定,为兄就不越俎代庖了,还请十七娘赐题。” 谢韶音事先并未与何穆之通气,这会儿却听得兴起,正躲在扇后弯唇,闻言稍加思索,娇声道:“请李郎以’蟾蜍’为题作诗。” 蟾蜍,癞哈嬷也。 这是讽刺李勖癞哈嬷想吃天鹅肉呢,在场众人无不嗤笑出声。 李家众人虽是大老粗,可大老粗只是不文,又不是不智,如何听不懂话里意思?一时激愤难平,忍不住吵嚷起来。 李勖回眸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很快又安静下去。 李勖搜刮枯肠,在心中将温衡事先拟好的三首默背了一遍,发现没有一首能与“蟾蜍”沾边,他便只得坦然道:“李某自幼以砍柴渔猎为生,不曾就学。如今虽已读书识字,依旧没有临场作诗之才。倒是事先托人拟了一首,不知十七娘肯听么?” 何穆之一众原本等着看他抓耳挠腮面红耳赤,或是赶鸭子上架胡诌一首打油诗,哪想这人竟就大大方方承认了他不会,还坦率地将“托人”二字说出口,若不是知道他的出身,他这举动倒还真有几分名士之风。如此再要嘻笑,反倒显得他们这些士族之人没有雅量。 韶音于扇后撇了撇嘴,心想这人好没意思,因就嘟哝着“嗯”了一声。 李勖便从容不迫地将腹中一首背诵出来,末了看向何穆之。 何穆之实在不甘,可是十七娘已经“嗯”了,他便不好再说别的,眸光掠过一旁地上红泥封口的喜坛,忽然又有一计涌上心头,笑道:“既是不能作诗,便该罚酒一坛!” 沉默许久的王耀之也跟着附和,“正是!李将军家在京口,北府重地,我等虽有送亲之心却不便随行,正缺了一口喜酒。将军在此饮了这一坛酒,也算是圆了这桩憾事。” 一坛酒虽不少,对李勖这样威猛的武将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这也算是给了他台阶下,一众人均注视着李勖,等着他识趣地就坡下驴。 韶音忽然觉得意兴索然,还以为这些人能想出什么妙招来,看来不过就是骑马射箭作诗喝酒这些,没有一样能拦得住这莽夫,没意思极了。若是九郎在这,哪里用得着这些草包! 正等着听那莽夫咕咚咕咚的牛饮之声,却听他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抱歉,战事瞬息万变,饮酒难免误事。某曾立下军令,我帐下众将士一概不准饮酒,违者斩立决,某亦不能例外。” 说着将手臂一展,语气不复先前的温和,已是十分的不容再议,“上茶来!今日李勖以茶代酒,敬列位!” 谢韶音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将面前的纨扇移开些,一眼望过去,正好见到他脖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正仰头将盏中茶一饮而尽,随后向自己望了过来。 韶音一惊,立即又躲到了扇后,一时心跳如擂。 他左脸上似乎是有一方浅浅的笑涡,方才他看到自己,好像是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韶音忽然又觉得有些气,想了想,又将纨扇移开看出去,正对上李勖一双肃湛的眸子。韶音瞪着眼睛将他狠狠地看了一眼,这一眼终于看清楚了,他左颊上那方“笑涡”实则是一处箭伤。 “哼!” 韶音瞪了他一眼。 纨扇复位。 人声哓哓中忽闻勒马嘶鸣之声,只听那不饮酒的将军朗声道:“回帐!” …… 夜幕四合,迎亲和送亲的队伍高擎火把,乌衣巷自新亭渡口迤逦出一条长长的火龙。 火光映照在行进人群的衣裳上,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奇异的分野:一侧布麻粗糙,一侧锦绣灿烂。 李勖骑着汗血宝马走在最前,身后是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后面不断有人追上前来,到马车旁与车中人说话。 先是小郎君司马德明。 “……若不是长生道作乱,今年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身处会稽避暑了。可惜世事变迁,如今我是俗务缠身,十七娘亦嫁做人妇,春在堂也毁于战乱,真是令人唏嘘!唉,竹林佳处,曲水流觞,琴剑会友,诗画相酬,清风与明月同夜,春林与白日共朝……风雅年月,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 听语气,他似乎对谢韶音的出嫁颇为伤感。 李勉行在车左前,将司马德明的话听得很清楚,压低声音问李勖道:“二哥,他说这一大堆风啊月啊的,到底啥意思?” 李勖面无表情,只听车中人答道:“这有什么?如今叛乱已经平定,春在堂自可重建,不过是时日而已。若心存风雅,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行风雅之事,我看你不是俗务缠身,而是尘务经心,天生俗物罢了!” 语气里竟是存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教训之意。 那司马德明也不恼,只是颇为羞愧地笑笑,道:“十七娘教训得是。我是个俗物,你出嫁……我自是不能免俗,只觉、只觉心里闷得紧,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知你爱香、又属兔,便命宫里匠人特制了这玉兔捣药的香合来……你且放心,此物虽陋,世上却独此一个,旁人都没有的!你只当无聊时把玩之物收下,莫要嫌弃。” 李勉回过头去,便看见火光中一只羊脂玉似的手自车窗探出,从司马德明手里接过一样玲珑物件。 “二哥!”李勉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你看见没有,啊?他们、他们……” 李勖依旧面无表情,面上棱角在夜色中却显得格外分明,李勉当时便住了嘴,只听车里人淡淡应了句“嗯”,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司马德明还想说什么,车内人似乎懒得答话,他只好悻悻走向后方。 何穆之踵迹而来,与司马德明擦肩而过时,二人俱都侧目而视。 “李将军”,何穆之扬声道,“我与十七娘说几句话,你不会介意吧?” 李勖微侧过头来,“岂敢。” 何穆之一笑,随后弯指敲了敲车壁,“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过了许久,车内人并不答话。 “十七娘?”何穆之有些疑惑,“你怎么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说话?” 他接连追问好半晌,车内方才答道:“你是谁,凭什么与我说话?事先问过我介不介意了么?” 何穆之哑然失笑,瞟了一眼李勖的背影,弯腰打拱笑道:“都是仆的错!十七娘,仆想与你说几句话,未知芳意如何?” “哼!谁堵你嘴了?” “猜猜我要送什么礼物给你?” “你若诚心送我,自然双手奉上,我为何要猜?” 何穆之嘻然一笑,掌心摊开,现出一盘金光粼粼的软物,向下一抖,却是一把环环相扣的的金丝软剑。“此乃我阿父十年前北伐时从燕人部落征获所得,名为金蛇信,据说是燕人王族世传的宝物,天下仅此一只,真正的独一无二。宝剑赠巾帼,聊以此物表寸心,贺十七娘新婚之喜。” “宝剑赠巾帼”,李勖心里琢磨这句话,耳听得车窗开启之声,车里人似是将那金蛇信接到手中把玩了一番,之后懒洋洋地答道,“唔,尚可。” 何穆之流连一阵,恋恋不舍离去。 很快又有其他郎君络绎而来,这七宝皂轮通幢车仿佛一只貔貅,张着嘴闷声不吭地吞咽宝物。 晚风送来河水的腥气,新洲渡在望。到了渡口,送亲的队伍便该停住脚步,迎亲之人弃车登船,往京口而去。 京口,流民兵驺集聚之地,遥远而陌生。 韶音歪在车内,被一堆珠光焕然的宝贝簇拥着,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像是有些空。 “阿纨!” 一片潮黑中忽然有人唤她。 韶音闻声探出头去,果然是王耀之,目光看向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拉长的人影。 韶音忽然觉得气愤难平,伸手就要将车窗关上。 “阿纨!” 王耀之又唤了一声,用手臂格挡住车窗,飞快向内抛掷一物。 韶音低头,膝上多了一枚粽形香囊,拿起轻嗅,芳辛微苦,不似寻常香料。 “这是什么?”韶音皱眉问道。 “他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实在不能出门,这才没能亲自过来送你。” 王谢两家在乌衣巷中比邻而居,多大的风寒,这么两步路都走不得了,敷衍人的托辞罢了。韶音重重“哼”了一声,将脸拧到一侧。 “他要我将这东西转交于你,还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韶音的心忽然悬到了半空,呼吸为之一滞。 王耀之吁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原话转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他要我告诉你,’恭喜你觅得好丈夫,既嫁为人妇,便要孝顺舅姑、好好服侍夫君,不要再像从前那样顽劣,招人、招人……” 韶音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紧攥住那香囊,胸口剧烈起伏,喉头酸涩,“招人什么?” 王耀之不敢看她,嗫嚅道:“……招人讨厌。” 江风猎猎,浓黑的浪迢递而来,拍打堤岸石垒,涛声阵阵。马车停止了行进,箱笼细软从辎车上卸下,运到码头上停靠的斗舰上,渡口的人声和脚步声嘈杂起来。 阿筠和阿雀收拾好东西过来,见到王耀之后双双伫足,背过了身去。 “阿纨”,王耀之叹了口气,“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你当真没有什么话与他说么?” 夜色深重,黑暗中看不清韶音的面孔,只听她似是冷笑了一声,随后道:“烦你代我转告他,多谢他的美意,父亲为我择婿,我自是极满意的。他有功夫操心我,不如多操心他的亲妹阿泠,想必阿泠嫁到冯毅家中,定是能孝顺舅姑、好好服侍夫君的!” “还有”,韶音将那香囊用力掷出,“他这鬼东西,我不稀罕!” 夜色中,小小的香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起眼的流线,这流线被江风一吹,轻易偏了方向。 李勖习武多年,眼力敏锐于常人,下意识地一伸手,抓住了半空中这小小的黑点。 香囊味道芳苦浓烈,李勖剑眉微皱。 4. 第 4 章 江水漆黑,迎亲的斗舰向着东方愈行愈远,桅杆下高张的灯笼逐渐模糊成黯淡的红点,岸边收锣罢鼓,送亲的队伍散去还家,江畔复归沉寂。 夜色之中,滚滚江流溯不到源头,望不到归处,似乎无穷无尽,永不止歇。涛涛江水涤尽脂粉铅华,江左这爿半壁江山褪却了白日里富贵温柔乡的假象,现出残山剩水的原貌。万古长江萦带,虎踞龙盘的建康宛若一叶扁舟,渺不足道。 岸边一片沉香林下,谢太傅与高陵侯并肩而立,双双望着江水默然无语。 良久,高陵侯长叹一声,唏嘘道:“谁能想到,乌衣巷这代最出众的两个女郎竟双双归于北府,这在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过往中,可算是头一遭了。” 士庶不婚,高嫁低娶,此为本朝南渡以来形成的惯例。王谢两家鼎盛时,只见公主纷纷嫁入乌衣巷为儿媳,却不见王谢之女嫁给司马氏为妇,二族之盛可见一斑。 如今倒好,先是王灵素嫁给了冯毅,接着是谢韶音嫁给了李勖,林下双璧均为武人所得,世事之变莫测如斯。 谢太傅笑笑,向前迈开步伐,“人事有代谢,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玉公,多思无益,万事须得向前看呐!” 如今会稽王父子把持建康,谢太傅、高陵侯空有虚位而无实权;何氏父子雄踞荆州、江州,与位于下游的建康朝廷分庭抗礼。司马弘与何威这两个老家伙都没有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把握,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荆扬之间得以维系脆弱的平衡。? 然而,司马弘耽溺酒色,身体每况愈下,何威亦卧病多时……这二位一旦故去,取而代之的小郎君司马德明、何穆之都是年轻气盛的骄矜之徒,荆扬之战几乎不可避免。 一旦荆扬开战,徐州就变得尤为重要——徐州拥有一只悍勇的军队:北府兵。 长生道作乱之前,这支军队由韶音的五叔、徐州刺史谢泽和镇北将军赵勇共同统领,这也是朝廷希望二者彼此挟制之意。 此次长生道作乱,谢泽战死,北府兵尽入赵勇之手。谢家痛失一梁柱,手中再无兵权,谢太傅沉痛之余,更有萧瑟秋凉、毛骨悚然之感。 王氏同样如此,高陵侯之弟、韶音的姑父会稽内史王珩殒命于叛军刀下,王氏子弟再无一领军之人。 高门绮户,兴也忽焉,亡也忽焉。 谢太傅与高陵侯不得不未雨绸缪,双双择武人为婿。 更深露重,晚夏的江滨已有了瑟瑟凉意。两位人到中年的风流名士踩着木屐,在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渡之”,高陵侯紧走两步跟上谢太傅,“阿纨提出那条件你怎么就答应了?” 都知道谢公疼爱独女,高陵侯又何尝不疼爱阿泠,只是形势迫人,不得不将她们嫁入北府。若是韶音真的在三个月后与李勖离异,谢太傅这番辛苦筹划岂不落空? 谢太傅不答,脚步愈发稳健从容,高陵侯跟得辛苦,待到出了沉香密林,行至空阔的河谷地带,谢太傅方才放慢了步伐,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宵逢朔,一牙弯月高悬中天,清辉丽映,明朗可爱。 月有阴晴圆缺,变化无穷,此为明月本性。爱月之人,自然爱每一种月相,若只爱满月无亏,人与月便不得长久。 谢太傅想到此处不由扬起微笑,“我儿恰如天上月。” 高陵侯一愣,随即“嘁”了一声,不服道:“我儿亦是天上月!你莫要以为阿纨貌美,那李勖就能由着她胡来,你我都是男子,怎会不知男子喜爱什么样的妻室?……” 夜风习习,似有笛声自江畔而来,如咽如诉,林中隐约可见一角白袍。 谢太傅眯起眼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人瘦削挺拔,侧立于江畔吹笛,眉宇轮廓如雕如琢,令人想起他父亲王玉公年轻时的风姿,风神秀彻更在乃父之上,一如琼林玉树。 “那不是九郎么?” 谢太傅转头与高陵侯道。 高陵侯立即示意谢太傅噤声,随后重重叹了口气,轻声道:“阿纨出嫁,我儿的心已然伤透了。你莫要高声,让他听到了,只怕伤了颜面。” ……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 船舱内床榻随波起伏,韶音躺在上面,一颗心似乎也漂浮不定。阿筠和阿雀已经睡熟了,二人均匀的呼吸声令人愈发难以入眠,耳畔似乎有隐约的笛声,吹的像是《有所思》,侧耳细听,又仿佛只是舱外的江声。 王微之最擅吹笛,韶音大概是被他气狠了,以至于夜不能寐,耳中尽是幻听。 这斗舰巨大,乃是北府军作战时用以指挥的战舰。此次用于迎亲,虽已是仔细打扫过,此刻仍能闻到一股子油汗味道,像是木头里散发出来的一样,令人忍不住反胃。 韶音实在睡不着,不想惊动阿筠和阿雀,蹑足出了船舱,偷偷钻进了来时的马车中。 母家的马车宽敞舒适,车里熏了苏合香,有软垫可靠,有丝被可盖,躺在车里,整个人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了。 月光透过车窗照在氍毹上,照亮了上面堆放的东西,韶音伸出一根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挨个扒拉,心里一一数着那些人的名字:何穆之,司马德明,庾家郎君,郗家郎君……忽然觉得委屈,上岸前那种胸口、喉咙酸软无比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所有的郎君都喜欢她、恭维她,唯独王微之例外。他总是捉弄她,嘲讽她,从不肯顺着她的心意。 就连她出嫁这么大的事,他都不闻不问,也不过来送送她,只打发十二郎送了个怪味的香囊,还说他讨厌她。 她这么讨人喜欢,他怎么能讨厌她呢?! 韶音平躺在软垫上,双手捂着脸哭,哭得一阵恶心,忍不住翻身起来干呕。 推开车门,如水的清辉漫溢入车内,潮湿的江风跟着拂在脸上,韶音打了个哆嗦。 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倚着船舷上的女墙远眺北方,他的肩背宽厚,与她的父兄迥乎不同。 男子听到动静,迅速朝这里看了过来,眉眼为轮廓的阴影掩盖,一片黑沉。左颊的箭痕微向内凹,极易让人误会,以为他是噙着一丝笑意。 韶音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调头,我要回去!” 她此刻已经换下了出嫁的吉服,只穿了一身缥白轻纱襦裙,夜色下几乎与月辉融为一体。头上那个凌空欲飞的惊鹤髻也拆了,满头青丝垂落,只以丝带简单束着,松松堆于肩上。 夜风拂过,衣衫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微扬,一绺碎发粘在脸颊晶亮处,湿漉漉的眸子机警地瞪着,像是林中惊鹿。 李勖没想惊动她,也不知道车中会有人。 他甚少失眠,今夜却了无困意,便寻了个清净地方凭江远眺。 虽在深夜,前方一片茫茫,京口、广陵、建康一带的山川河流早已刻在他心中。京口地形就像是一把利刃,北固山深入长江,犹如刀柄。 人人都想将这把刀握在手中,司马氏如此,何氏亦如此,王谢两家也不例外。可惜赵勇目光短浅,甘为刀兵而不自知。 东行的江面越来越宽阔,京口正是长江入海之地,它与江北的广陵遥遥相望,中间隔了四十里浩荡烟波。再往北去便是广袤的中原大地,长安、洛阳,两京故地,宫阙巍巍,可叹神州陆沉,胡人铁蹄之下,多少父老正鹄立南望,殷殷注视着这浩渺的江水,恰如此刻的他一样。 李勖胸中激荡,望着前方翻飞的波浪,一时间忽略了身后马车中细细的抽噎之声。 待转头时,那眸惊如鹿的少女泪痕未干,已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她好像从头到脚都在发光,连发丝也泛着清辉,恍如天上月。狼狈相里透出一股稚气,原是一弯牙月。 她鼻音浓重,用命令的口气说,她要回去。 “我让你调头,你听见了么?!” 韶音又重复了一遍,索性坐在了车门口,两只未着木屐的脚垂着,脚底沾了些灰,随着语气的加重在月光下用力晃荡。 “回去做什么?” 李勖的语气听着很是平静。 “我落了东西在岸上!”? “什么东西?” “……说了你也不知道!” 韶音忽然有些心虚。方才在江边,他的马似乎就跟在她的车前,十二郎说的那些话,也不知他听没听到。 听到她这句答话,这人似是默了一瞬,接着忽然从阴影中走出,倾身上前一步。 “你别过来!” 韶音被他这一动惊得向后瑟缩,整个人窝在了那一堆贺礼之中,手下意识地摸上了何穆之送她的那柄金蛇信。要是李勖敢动粗,就和他拼了! “是这个吗?” 一只阔大的手掌伸到面前,掌心平摊,上面静静躺着一只粽形香囊。连接手掌的手臂很长,它的主人方才退后一步,重新回到了阴影之中。 车门关闭,隔绝出一方安全的天地。韶音屏住呼吸,仔细听外面的脚步声,李勖很快就走远了,韶音松了一口气,重新靠回软垫上。手攥着那香囊,脑中一时间却挥不去方才的一幕幕。 方才……有点丢脸。 他一定是看出了她的胆怯。 韶音颓丧地撅起了嘴巴,将香囊递到鼻尖轻嗅,浓烈的芳苦味道侵入鼻腔,方才平复下去的恶心之感又涌上了喉头。 忽然,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接近马车方向,至车门外几尺处停住。 来人开口道:“夫人,我是这船上伺候饭食的仆妇,夜间风浪大,行船颠簸,给您煎了一碗汤,您喝了再睡就不恶心了。” 韶音打开车门,果然见一中年妇人端着只粗陶碗立于车前,正怯怯地冲她笑。 “夫人是谁,这里没有你的夫人。” 妇人闻言,面上的怯色变成了局促,又讪笑着将陶碗向前一递,“女郎,快将汤喝了吧,这是治晕船的。” 5. 第 5 章 迎亲的斗舰在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京口。 斯时残阳铺于水中,染红了一望无际的江面,岸边巨石嶙峋,森然冷峻。岸上城池笼罩在山石的深蓝色阴影之中,透出一股苍凉古朴之意,浑不似秦淮河畔那般水软山温。 这座滨江军镇乃是徐州治所,位于建康东侧二百余里处,是京东第一重镇。 此处的居民多是北方侨民,为躲避胡马随父祖渡江而来,战时则为兵,掳掠金银财物,闲时则垦荒渔猎、斗鸡走犬,民风悍勇无匹。 韶音站在三层船舱里,透着窗口向岸边张望。 五叔在世时,曾听他提及这座兵民混居的军镇,说这里的人如何粗犷不文、好勇斗狠。此刻传说中的城池现于眼前,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腥风中的刀兵之气似乎真实可感。 陪嫁的十几位侍女俱都神情紧张,随着韶音一声不吭地望着岸边。 她们与韶音年岁相仿,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的才刚十三四岁,尚心智不熟、一派天真,只可作锦绣堆里的玩伴,乍被刚猛的江风一吹,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噤了声,像一窝炸毛的雏鸟。 唯有贴身的阿筠、阿雀两个年岁稍长,阿雀活泼机灵,阿筠则稳重妥帖不少。 “窗边风大,小娘子昨夜晕船,这会儿莫要贪凉了。” 阿筠给阿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窗关上,自己则扶着韶音到榻上,递上一只陶碗,自责道:“婢子粗心,竟是不曾注意到小娘子昨夜不适,这会感觉如何了,还想不想呕?” 韶音昨夜异样,她和阿雀都以为是王九郎之故,是以未敢多言,也没往晕船处去想。 韶音摇了摇头,那仆妇煎的汤药甚灵,昨夜只喝了一碗就缓解不少,今晨再喝一碗,不适之感已经尽祛,只是仍吃不下东西。 见阿筠满脸自责,韶音怕她担心,便没有推却,接过陶碗一饮而尽。阿雀递上清水漱口,韶音都照做了,她们两个方才松了一口气。 阿雀掏出绢帕为韶音擦拭嘴角,小声道:“李将军像是很关心小娘子。” 昨夜之事她们已经尽知,那仆妇何以端来汤药,必定是得了李勖的吩咐。 韶音心头掠过昨夜月色下那人的宽大手掌,一阵心烦意乱,强自压下,撩起大眼看向阿雀,“你关心我么?” 阿雀一怔,随后道:“这是自然。” 韶音又看向阿筠,“你呢?” 阿筠连连点头。 又问那十几个小姑娘,“你们呐?” 舱内顿时响起一片轻柔的谐音,“婢等无不关心小娘子,愿小娘子芳华永驻,康安寿祥。” “这不就是了?”韶音得意地白了阿雀一眼,“关心我的人多了!” 阿雀不由咯咯直笑,“小娘子说的极是。” 其余人俱都掩嘴而笑,年轻姑娘的笑语交织在一处,身上环佩叮咚,方才的紧张气氛缓和不少。 船只逐渐接近岸边,鼓乐之声隐约可闻,继而愈发清晰。俄而锣声一震,乐调陡然变得昂扬,船靠岸了。 昨夜送药那仆妇上来通禀,教韶音主仆做好准备,待会儿吉时一到,便会有人上来迎接。 这妇人是舵工之妻,日常负责船上饮食,船上人都唤她一声萍阿嫂。她是个拙嘴笨腮的老实人,昨夜被韶音抢白了一句,这会儿只敢在门外传话,说话也不敢抬头看人。 韶音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过意不去,应了一声,又道了句“多谢阿嫂的药,我现下已经好了”。 阿雀会意,拿着钱袋子上前给赏。 萍阿嫂却连连摆手,满脸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是军船上的,不能拿粮饷之外的钱。” 阿雀还以为她是拘谨,不好意思要,执意要给。萍阿嫂舌头都打结了,支吾几句又说不明白,索性扭头跑了下去。 “欸?”阿雀惊讶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怎么这样啊?” “算了”,韶音忽然想到昨日李勖拒酒时说的那番话,悻悻道:“许是她的长官不近人情,咱们也莫要难为她了。” …… 岸上已经乌压压地挤满了人。 汉子的谈笑声,儿童的啼哭声,妇人的叱骂声,牲口的叫唤声汇在一处,一时压过了鼓乐鞭炮,乱哄哄地热闹着。 李勖与陈郡谢氏缔婚的消息一经传开,整座京口镇都沸腾了。士族之女下嫁庶人本就足够稀罕,更何况对方还不是一般的士族,而是曾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陈郡谢氏!这不就跟山沟里飞来一只金凤凰一样,稀罕得简直不像真事。 夕照之下,绣着“李”字的牙旗泛着金辉,斗舰洁白的风帆徐徐降落,千斤重的铁锚一抛,岸上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军镇的居民早习惯了征战,对大军扬帆出征、落帆归航已见怪不怪。今日这归航却不同,李将军斗舰上所载不是臭烘烘的汉子和断胳膊少腿的伤兵,而是那建康城乌衣巷中的娇女! 传说谢家女貌若天仙,人们都想过来开开眼,看看仙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船只靠岸,立刻有兵士自甲板而下,分开拥挤的人群,列成两道人墙,中间隔出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 温衡、李勉引着谢家几位郎君率先下船,岸上候着的几个威武汉子快步上前迎接。几位丰神俊朗的白面郎君刚一露面,人群喧嚷声一时沉寂。 第二轮锣鼓声敲响,几个接引的仆妇走到甲板上,一人高唱:“新妇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们身后。 却是一齐出来两位丽妆女郎,俱都褒衣博带,广袖如飞,各自执着一只仪仗扇,像是壁画上的仙娥。 “诶呦,怎么一下子出来两个?” “是啊,到底哪个才是谢氏的新妇?” 有见过世面的阿嫂高声道:“你们呀,这不是新妇,是新妇的丫鬟!” 果然,两位仙娥施施然前行,后方尚有一群雪肤花貌的丽人迤逦而出,裙裾翻飞,纱衣鼓荡,翩然若神。 一位高挑女郎被众女簇拥于中间,手执纨扇挡在面前,随步伐移动,侧脸缓缓展现于众人眼中。 绝色耀目,人群一时噤声。 李勖与新妇并行,被身旁轻软鲜艳的丽色一衬,愈发显得英挺刚猛,轩昂振拔。 韶音余光瞥了他一眼,将面前纨扇轻轻移开,朝着两侧打量她的目光挨个打量回去。 岸边众人大多褐衣短打,包头巾、着草鞋,有的男子打着赤膊,妇人腰上还系着围裙,小儿则拖着鼻涕,一张张小脸黄里透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喔呦!” “欸?!” “呜呜阿母,新妇瞪我!” …… 人群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接连发出异声。韶音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禁好笑,更大着胆子四处张望。 忽然,一道令人不适的目光投了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盯着她笑。此人衣着齐整,似乎比这里的一般人富贵,腰间挎着剑,像是武人模样。 他下颏生得甚长,那笑容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淫猥之意。 韶音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凝眸张望,那人已经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回过头来,却见李勖正看着自己,眼神中似有询问之意。 韶音气不打一处来,飞快瞪了他一眼。 …… 李家已经备好了迎接新妇的犊车,七八个妇人等候在车前,见韶音被十几个华服侍女簇拥而来,面上都现出局促之色,只笑着点了点头,转而与李勖打趣。 “阿嫂”,李勖上前,与领头一位笑容可亲的圆脸妇人说了句什么,那妇人立即应了,回头招呼人牵走了犊车。 两个兵士随后赶来谢家马车,利落地套好鞍辔,又目不斜视地回去待命。 韶音的马车缓缓行进,李勖骑马行于旁侧,与来时别无二致。 …… 李宅到了。 与寻常民居一样,李宅也是一座三进的小院落,只是里外修葺一新,似是为了迎娶新妇特意整饬过。西边连接一座跨院,规模与正院差不多,只是砖瓦陈旧,看样子应是婚前旧宅。 新人一到,一时鼓乐齐鸣、鞭炮大噪,门口早等候了一群亲朋,院中又不断涌出人来,都是陌生面孔。 韶音关上了车窗。 从下船起就看了这么多人,他们喧嚷着、谈笑着,却没有一张熟悉面孔。阿兄、堂兄和阿弟此刻应该已经在这座宅子之中了,可那又如何,他们又不能在此常住。 马车内这方天地难得安静,带着母家的亲切味道,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她不想只身一人走入陌生的喧嚣之中。 锣鼓催时辰,喧嚣声还是越来越近了,韶音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吱呀”一声,车门从外打开,一只宽厚的大手伸了过来。 许是昨夜已经与这手掌打过了照面的缘故,韶音觉得已经认识它了,至少和它比和这里的一切都更熟稔一些,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男子的掌心温暖干燥,包裹住她的手,触感异样,莫名有些安抚的力量,心跳得像是没有那么快了。 赞礼高唱,知宾导客。 睽睽之下,新妇先拜后起,新郎后拜先起。 共食牢盘之肉,是为同牢; 交饮瓠盏之酒,是为合卺。 …… 鼓乐再作,礼成。 新郎前面答客,新娘扶入洞房。 直到坐在新房的床榻之上,韶音依旧恍惚,觉得方才一切都不真实,像是一场新奇的、行云流水般的梦境。 前院觥筹交错的劝酒之声、喧哗玩笑之声隐隐传来,又时刻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梦。 婚也者,合两姓之好,上以祀宗庙,下以继后世。 房中小臂粗的红烛高烧,粉刷过的墙壁上贴着喜庆的石榴百子图,头顶的围帐红艳艳的,连承尘下都吊着一串串的红枣花生和桂圆。榻上被褥无不崭新,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纹样。 成婚远比她想象中隆重得多。 那突发奇想的“试婚”二字忽然便显得有些轻飘。 6. 第 6 章 酒席设在前庭,按尊卑设堂上、堂下两席:堂上为军府将帅、州府官员和本地豪族;堂下草席铺开,延至大门外一里有余,分坐着附近乡邻和李勖帐下兵士。 谢家的三位郎君是娘家客,自然被引到堂上尊位就座。 来客众多,京口又不似建康那般讲究礼仪,故而座位均是连榻。谢家只有三位郎君,免不得与旁人共坐一榻。 韶音的阿兄谢迎为人厚重明敏,阿弟谢候则爽朗率直,二人均从容落座,唯有谢往面露不虞,沉着脸不愿就席。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如今在朝中为著作郎,是个标榜门第而无实权的清流闲官。 他的母亲是晋城公主,父亲是已故的徐州刺史谢泽,自幼便集文华藻秀于一身,可谓郎艳独绝、冠盖京华,与王家九郎王微之并称为“双骄”。 谢迎素来知晓谢往的脾气,低声提醒了他一声“高溪”,随后微微摇头示意,谢往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榻,入座后与身侧那两位将官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那两位将官一个叫祖坤,一个叫褚恭,是李勖帐下的校尉,手底下各自带着一千多兵勇,都是好勇斗狠之人。 祖坤原是南渡时统帅流民躲避胡人的“行主”,到京口安家后遂成地方一霸。褚恭祖上也是河内豪族,胡乱之后据坞堡为“坞主”,率领乡党抵抗胡骑,后河内为燕人所夺,褚家率部曲移来京口,至今已有三代。 这二人都是豪强之辈,谁也不服谁,相互间火并过数次,难分输赢。只因服膺李勖,这才从一对仇敌变为同袍,数次并肩作战后生出情义,如今坐在一处,言笑甚欢。 谢迎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歉然一笑,随后隔案举杯,先干为敬。这两人便也哈哈一笑,不计较谢往的举动,亦举杯回敬。只是杯中并未斟酒,喝的是早就备好的蔗浆。 谢氏三位郎君和祖褚二将坐在西席,东席对坐的乃是徐州军府之官。 最上首之人紫黑脸膛、大腹便便,便是如今的北府军之主、都督徐兖州军事的镇北将军,赵勇。 紧挨着赵勇的是一面颊微凹、下颏生短须的中年人,此人姓刁名扬,是京口第一豪族刁姓之后。他兄长刁江如今贵为豫州刺史,他自己则领着徐州别驾之位,地位仅次于刺史。如今徐州刺史由会稽王兼任,刁扬实际上便是徐州长官,统领三千州军,与赵勇平起平坐。 刁扬瞥了一眼谢氏三位郎君,笑着与赵勇道: “浙东大乱,朝廷危在旦夕,都督扶社稷于危困,令人钦佩,刁某敬都督。” “哪里哪里,使君言重了!”赵勇哈哈一笑,饮下一杯。 刁扬捻着颏下几茎短须,继续道: “经此一乱,浙东也算元气大伤,可怜那会稽、吴兴,本是膏腴之地,经了这么一场劫难,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那些长生道徒都是些焚香画符的愚民,如何就能成了气候,接连攻破数城,如今想来也是一奇。” 刁扬话音一落,身侧一下巴奇长、形貌猥琐的白脸男子顿时笑道: “还不是因为守将无能!那会稽内史王珩就是个笃信长生道的教徒,听说叛军攻至府门时,他还在府中焚香祈祷,说什么’同为教中兄弟,自然不会同室操戈,天神也会佑我长生不死’,等到府门一破,叛军的长矛第一个刺穿了他的肚皮,肠子流了一地!” 说完哈哈大笑,夹了一筷子炙肉放到口中大嚼,那神情带着一股痛快的恨意,仿佛嚼的不是炙肉,而是王珩的肠子。 此人名为赵化吉,是都督赵勇的亲侄子,如今也在李勖帐下为校尉。 “是么?”刁扬故作惊讶,“还有这回事?” 赵化吉愈发起劲,“使君不知,那浙东守将有一个算一个,会稽内史、吴兴太守,俱都是无能之辈!就连谢……” “阿獠!” 赵化吉一个“谢”字刚出口,就被他的叔父赵勇打断,他只得悻悻闭嘴,转而盯着对席三位谢氏郎君嘿嘿直乐。 赵勇酒劲上头,从腰间解下一柄嵌珠宝剑,用力拍在案上,随后命人筛酒呈前,与刁扬接连痛饮。 谢往一见到这嵌着明珠的宝剑顿觉气血翻涌,目眦欲裂。幸而谢迎和谢候死死按着他的臂膀,他方才没有当场掀案而起。 会稽内史、吴兴太守,那说了一半的“谢”字……这些莽夫口中取笑之人,俱是谢家至亲。 赵勇拍在案上那柄剑,则是韶音祖父的爱物。祖父位至三公,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权,当日指点江山,腰间所佩之剑便是这柄明珠宝剑,名为“巨光”。 祖父去后,“巨光”一直悬于会稽山阴逍遥别业的明堂之中,成为陈郡谢氏的象征之物。 一朝乱离,赵勇竟全然不顾与谢泽的同僚之谊,借平叛之机大肆掳掠,烧毁逍遥别业,将谢氏“巨光”据为己有。 此乃奇耻大辱,岂止是谢往,任何谢氏子孙见了这剑都会怒发冲冠,升起搏命之意。 “阿兄!”谢候不解地看向谢迎,他毕竟年幼,虽帮着兄长制止了堂兄,心中到底气愤难平。 谢迎示意他松手,亲自为二位弟弟斟了一杯酒,缓缓开口道:“高溪、逢春,兵戈掠夺之物,岂能靠唇舌夺回?” 谢候被兄长这一句说得心中大恸,垂头默然无语。 谢往则将酒喝了,愤然起身离席。 李勖过来敬酒,刚走到堂前,已将方才一幕看得清楚。 见他进来,赵化吉顿时止住嬉笑,赵勇、刁扬亦望了过来。 “今日是李勖的喜日,公等赏脸前来,李勖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诸位!” 谢候闻言一震,这个姐夫,竟是连大喜之日都要以茶代酒么? 赵化吉则道:“表兄,你这会儿想起军纪了,方才与新妇行合卺之礼时,怎么不见你以茶代酒?” 赵化吉之母与李勖的继母荆氏是姊妹,因此他称李勖为表兄。 众人听赵化吉这么说顿时哄笑,赵勇粗声道:“阿獠说得正是,存之,你今天休想再糊弄过去!来人,给他换大碗酒!” 堂下候着的几个兵勇闻声而动,很快便端着大碗和酒坛而来。 赵勇注视着李勖,笑道:“今日非破了你这酒戒不可!”一双豹眼又扫向祖坤、褚恭,“今日本帅就替你们将军做主,要你们两个不醉不休,举盏!” 祖坤、褚恭双双看向李勖,见李勖不接碗,他们二人亦不举盏。<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堂上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李勖一挥手,那两个捧坛的兵勇便不敢再上前。 “李勖曾与帐下弟兄立誓,今生今世不碰酒水,若违此誓五马分尸、不得好死!方才与新妇合卺之酒,不过沾唇而已。都督见谅,李勖不能破誓。” 赵勇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刁扬笑道:“哎呀呀,存之果然是御下有方,名不虚传啊!” 赵逢吉见叔父变了脸色,有些后悔方才提的那一句,接话道:“我表兄自小便是这脾气,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既立过誓言,叔父也莫再为难他,他不喝,就让他的大舅、小舅喝!谢家两位郎君,你们敢么?” 谢候看向兄长,便见谢迎从容举杯,笑道:“正有此意。” 赵勇冷哼一声,“青山乃是京华娇客,受得住粗鄙之乡的烈酒么?” 谢迎修长的手指松捏酒盏,朗声笑道:“我祖父临江浮酒,谈笑间拒胡马于淝水之阳。谢迎不肖,到底留得先祖三分血气,一人足可与公等对至天明,何用妹婿!” 赵勇闻言不由发出桀桀怪笑,“好啊,青山既出此狂言,赵某便却之不恭!丑话说在前头,是你自己说要以一敌多,真醉死过去,不要怪我等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谢迎与李勖眸光一对,随后回眸道:“以少胜多、绝处逢生,正是谢氏家风。公莫要罗唣,只管上酒来!” …… 说是战至天明,其实才刚二鼓时分就已分出胜负。 兵士架着烂醉如泥的赵勇、刁扬等人依次而出,赵化吉已经喝得尿了裤子,被拖走时僵着脖子,翻着白眼瞄着谢迎,“你、你不是人……吧!” 谢迎此刻方才露出几分傲然之色,眼神依旧清明,步履稳健,面上酒色不过微微。 他在京中便有海量之名,到此处更不在话下。 此时粮食贵重,寻常百姓一年到头喝不到几次,所饮之酒也大多浑浊,并不上头。烈酒则更贵,非门阀士族、王孙贵胄承受不起。 谢迎喝惯了烈酒,再喝京口浊酒就如喝米汤一般,是以千杯不醉。 谢候随兄长前往下榻处,谢往先他们两个回来,正于灯下枯坐出神。 听谢候将前堂之事一一道来,谢往不住摇头,“匹夫矫情!为一口酒水得罪长官、搅乱了自己的大婚,真是不知所谓!叔父竟是选了这么个愚鲁之人为婿,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去年阿泠出嫁,她与冯毅的婚宴便融洽得多,冯毅虽是庶族,为人却圆融机敏,与岳家和长官、同僚相处皆宜,婚宴上自然也没有这么许多糟心事。 谢候不服,“我倒觉得姐夫此举没错,军令如山,若是朝令夕改如何服众?” 谢往不屑地“嘁”了一声,“如今又不是战时,这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迂腐死板、不识抬举、不知变通!” …… 谢迎听着两个弟弟争论,不置可否,只道:“早些睡下,存之邀我们明日去演武场观兵。” 谢往听他忽然这么亲切地称呼李勖,心中更觉不快。 …… 行过萧墙便是内庭,李勖滴酒未沾,踏着月色大步朝新房走去。 7. 第 7 章 新房位于正院正屋。 为迎谢氏新妇,李家特地将旧宅整饬翻新,之后阖家老小一齐搬到了西跨院,将正院空出来留作李勖新婚之用。 这样一来,整座三进的小院就成了新婚夫妇独居之所,算得上是宽敞、清净。 饶是如此,小院仍是被韶音带来的下人和物什塞得满满当当。 那整整一船的箱笼还来不及拾掇,现下就堆放在后罩房里;十多个婢子的铺盖占领了余下的厢房、耳房,加上陪嫁的厨娘、伙夫、粗使下人,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整座宅院一下子就显示出人丁繁盛、六畜兴旺的气象来。 今夜新婚,每间房门前都高悬红灯,照得院中一片红艳。灯下各有执夜婢子两人,俱都缓鬓倾髻,以花黄、面靥、斜红贴面,相互间轻声细语,低低交谈。 半人高的博山炉被置于院中阶上,紫烟袅袅,异香袭人。透着轻飏的烟气,院中众婢纱衣摇曳,恍若御风而飞。 正屋亮如白昼,有婀娜人影投于窗纸之上,时闻笑语之声。 京口重镇的雄风为满院旖旎阻隔在外,此处已是另一重人间。 李勖步入院中,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微妙的不适感,一个陌生的词忽然跃上心头:温柔乡。 门口众婢猛然间见了他,立即停住交谈,低头齐声行礼道:“郎主。” 这一声之后,屋中笑语戛然而止,一瞬间,窗上人影、地上灯影俱都静止,连那博山炉中的烟气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李勖推开房门,见到原本靠窗的矮几被挪到婚榻之前,几面上散落着几堆茎叶断折的花草,地上搁着三只蒲团,两大一小三个婢子垂头立在一旁,面上俱是仓促之色。 新妇正盘膝坐在榻上,手中捏着一枝毛茸茸的狗尾草,一双原本狭长的大眼睁得滚圆,正朝自己瞪视过来,那目光浑似幼兽炸毛时的虚张声势,一如昨夜。 很显然,她方才是在与人斗草。从她身前高高一摞判断,她的战绩应该还不赖。 韶音没想到李勖竟回得这样早。 她初来这完全陌生之地,心中不安难以自抑,根本无法入眠。先是带着人将这正屋里外都看了个遍,回房后仍觉惴惴,便唤了阿荏进来,与阿筠、阿雀四人一处斗草,闲话打发光阴。 阿筠初时不同意,小娘子却说李勖定然晚归,她便也没有坚持,只教外边几个机灵些,见郎主归来务必及时通报。 不想,几个人斗着斗着就忘了形,李勖又出人意料地早早归来,于是就被他撞了个正着。 陈郡谢氏虽说是“重情轻礼”,可是毕竟是名门望族,谢氏女郎新婚之夜这般做法,要是传了出去……阿筠羞愧难当,心里悔得要命。她自忖是小娘子身边最沉稳得力之人,今日竟也随着小娘子胡来,一时间真是又自责又懊恼,差点掉下眼泪来。 韶音见几个侍女这副模样,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阿荏如蒙大赦,抬步就想走,见阿筠阿雀两个仍在原地,便也顿住脚步,不敢走了。 “没事,出去吧。” 听韶音再次开口,阿筠方才迟疑着迈开脚步,三个侍女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 槅扇轻轻阖上,房中只剩下韶音和李勖二人,一时无话,只闻烛火毕剥之声。 李勖从未与年轻女郎这般单独相处过,她又好像很畏惧他……想到这里,他俯身从几上拾起一只草茎,双手持着,勾在韶音手中那只狗尾草上,轻轻一拉,那狗尾草便断成两截。 “我幼时也玩过这个游戏”,他说着,面上浮起一丝平易近人的微笑。 从他进来以后,韶音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着,时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忽然俯身而来,挡住了身后摇曳的烛火,巨大的影子流水般兜头盖脸地漫了过来,瞬间笼罩了她的整个身体,那三万六千个毛孔霎时齐声叫嚷“快跑”,汗毛根根直立。 手中的狗尾草断裂,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声,面前高大雄壮的男子脸上扬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毛骨悚然。 他这是在暗示,捏死她就跟拉断这根狗尾草一般容易? 欺、欺人太甚! 怕到极处反生怒,韶音深吸一口气,提至胸膛,又缓缓吁出,落于丹田。 开口便脆生生地中气十足:“李勖,我已经向阿父禀明,效仿古人反马之礼,与你试婚三月。三月之后,若是你我二人秉性不和、脾气不投,我们便离绝两散,再无关系。你可听明白了?” 李勖缓缓直起身来,沉默了。 半晌,他开口道:“试婚?”眉头微挑。 韶音既已将酝酿了一整日的话说出口,愈发理直气壮,“正是!你可愿意?” 李勖没说话,面上亦看不出什么表情,转身将喜服的外袍脱了,搭在榻旁的衣架上,转身进了净房。 韶音盯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顾自上榻,翻身面朝里侧。 他不乐意也不由他!天下万事莫不讲究个两厢情愿,只要阿父同意了,届时她乘着谢家的马车返家,难道他还敢阻拦不成? 净房传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接着是巾架、盆盘移动之声。那里面所设俱都来自她的闺房,澡豆甲煎、露瓶浴桶,无不是私人之物,还是头一次与一个陌生人分享,而这人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忍着没有说话。 很快,净房的门再次打开。 脚步声从净房门口开始移动,先是靠近了窗边——室内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他灭了火——后又向着榻边移动。 韶音感觉自己背脊僵硬。 他在她身侧躺下,放下了大红色的绡纱帐。 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在帐内弥漫开,韶音忽然觉得自己面颊发烫。 “怎么试?” 身后的男子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这是……答应了? 韶音蓦地翻了个身,不期与他四目相对。 龙凤烛的柔光透进红绡帐,将他刚直的轮廓也映得柔和了,让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可怕,反倒是有些……英俊。 韶音的心砰砰直跳,欲翻过身去,不想看他。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却教她无法翻动。 李勖支起上半身,俯在她身上又问了一遍,“怎么试?” 腰上传来异样的温热,他的气息炽热,眸光似乎也是炽热的。 韶音的脸像是被火光烤红了,开口也有些干,“还、还能怎么试,该怎么试、就怎么试!你放开我!” 李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神情里露出一丝疑惑,“你没有乳母么?” 大户人家的妇人一般都不亲自哺乳,而是将婴儿交由乳母养育。女儿出嫁时,乳母随之过到夫家,一般都会担起教导房中事、后宅事的职责。 谢夫人早亡,这职责更该由乳母担当才是。 韶音被他这忽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怔。 她的确是没有乳母。 阿母王瑾对唯一的女儿疼爱至极,一直亲自哺育、亲自教养,直至撒手人寰。那时的韶音已经七岁,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受不得一点约束,加之思念母亲,日夜啼哭作闹,谢太傅只好亲自带着她,寻找保母之事就此耽搁。 谢太傅丧妻之后加倍疼爱女儿,可谓是万事都由着她,任她自己挑选了一堆年纪相当的侍女,任她日日在乌衣巷中呼朋引伴,在会稽山阴的春在堂中交游燕饮。凡有所求、无所不应,百依百顺。 一朝出嫁,谢太傅终究只是父亲,只顾着教人看好她、安抚她,哪里能想到这些。 长生道作乱以后,家中接连遭逢变故,几位女性长辈丧夫丧弟,也是心情沉痛,一时间都将这一茬给忽略了。 是以,韶音于男女之事依旧懵懂。 李勖见她神情,心中便有了答案,松开手重新躺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睡吧。” 她虽美貌动人,行事却一派天真,言语、动作中不时透出一股孩子气,而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实在做不出趁人之事。 韶音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见他此刻安静躺着,先前的忐忑消散大半。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忐忑什么,只是懵懵懂懂地觉着,这男子颇为危险。譬如说,他方才将手放在了她的腰上,那种感觉就很……很危险。 “这么说你答应了?”韶音试探着问他。 “嗯。” “……你不要禀明你的阿母么?” “不用”,李勖轻声道,“我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做主。” 韶音“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有点羡慕他。 闭上眼睛,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入睡有些困难。 “李勖”,韶音睁眼看向他,“烛火太亮了,我睡不着,你去把它灭了。” 李勖没动,轻声为她解释:“新婚之夜的龙凤烛寓意白头到老、香火延绵,是不能熄灭的。” 韶音闻言忍不住撇嘴,才三个月而已,哪里就白头到老、香火延绵了?哼了一声,拉着被子蒙上了脑袋。 李勖侧头看向身旁鼓囊囊的一团,眉头微皱了下,还是起身下地,将那两盏烛移到了门口,又将一扇屏风移到榻前,重新躺下后道了句“睡吧”,一夜无话。 …… 韶音第二日睁开眼时,身旁已不见了昨夜的男子。 日光柔和地透进帐中,已是天光大亮了。 她素来都有早起练习剑舞的习惯,功课几乎日日不落,甚少起得这样晚。一想到昨夜竟与一个陌生男子同榻而眠,还睡得如此香甜,以至于天光大亮了才悠悠转醒,韶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筠和阿雀闻声进来,两人眼下都有些发青,显然是没有睡好。 阿筠扶她起身,轻声道:“郎主去前庭练武了,教小娘子醒来再唤他用早饭,饭后一道去西院见过家人。” 8. 第 8 章 李勖回房时,韶音已经端坐于案前。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上下还蒙着一层水汽,长发眉睫湿黑墨润,皮肤白里透着粉。满头乌发绞得半干,随意挽起来堆在脑后晾着,露出一截柔白的脖颈。身上只穿了件宽大的白绫袍,看形制像是男子衣衫,领口松散,居高临下看去,隐约可见起伏。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刻将目光移开,落到她身前食案上。 不大的一张案上琳琅满目,摆放着十数造型精美的食具,豆登爵斝之属,不一而足。中间一只宝光粲然的金鉴上盛着冰块,其上镇着一碟乳白泛黄的物什,质地有点像是豆腐。光是主食便有豆粥、汤饼、青稻白粳两种米饭,肉食有鱼鲊、鸭羹、炙豚、五味脯腊,葵藿梅李等蔬果俱都精心烹制,摆盘精美。 除了这些能叫得出名字的,尚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馐,五花八门,炫人眼目。 这一顿水陆毕集、奢靡之至的饭菜自然出自陪嫁的谢府厨娘之手,李勖从前听闻士族之家一席可费几千钱,当时只觉难以想象,如今亲眼见了,颇觉触目惊心。这一餐之费,足可抵他帐下一位低等兵勇几月的军饷了。 韶音见他带着身腾腾热气从外边进来,额上、两鬓都沁着一层薄汗,以为他是要先入净房沐浴,不想这人直接上榻坐在了对面,顿时蹙起眉头来。 阿筠赶紧朝着她使眼色,她忍了忍,没说话。 阿雀上前,想为李勖递盏布菜,李勖一摆手,示意不用,阿雀只得退下。 韶音偷偷撇嘴,顾自用饭,余光忍不住瞟向对面。 原以为武人用饭定然是风卷残云、鼓腮大嚼的模样,对面之人倒是颇为安静,神情肃然,吃得极为认真。那模样不像是用饭,倒有点像是临阵对敌,端的是好笑。 半晌过后,韶音发现他只捡面前那一豆莚菌子和烧葵吃,虽是无声进食,那副认真的样子却教人莫名觉得他吃得很香。 韶音也跟着夹了一筷子莚菌子吃,味道很一般。又舀了一匙冰镇乳酪,乳酪冰凉软嫩,入口即化,浓郁的乳香很快溢满口腔,香甜可口。 乳酪由酪浆熬制而成,二者均源自胡部,江左并不常见。物以稀为贵,江左乳酪价钱奇高,即便是寻常士族之家也鲜少得见,庶族更是闻所未闻,偶然有机会尝试一次,大多吃不惯那股腥膻味道。 韶音自幼便饮用酪浆,夏日里更是一顿也离不得冰镇乳酪,厨下便时刻都备着,因怕京口买不到这罕物,出嫁时便随船运了两只大冰桶,其中就镇着凝好的乳酪。 韶音一面偷瞄李勖,一面小口品尝乳酪。 李勖目不斜视,依旧只用面前几样菜,很快便吃完了两碗米饭。 抬头道:“我好了,你慢用。” 欲要起身。 韶音立刻舀了一匙乳酪到他碗中,细眉微挑,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隐隐透着一股期待。 李勖垂眸,看着陶碗中静静躺着的一块“白豆腐”,剑眉微皱。 “你吃呀!” 韶音又递上一只金灿灿的羹匙。 李勖只得接过,刚舀起来尝了一口,表情就变得难以言喻。一股臊膻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宛如帐下兵勇百里行进后腋下汗臭,令人直欲作呕。 “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这般怪味?” “这是乳酪!”韶音忍俊不禁,憋着笑又夹了片鱼鲊到他碗里,“再尝尝这个。” 李勖只闻到那股腥味便觉不妙,屏着呼吸尝了一点,神情立刻变得十分痛苦。只一点,腥臭之味瞬间冲上天灵盖,仿佛是三天三夜急行军后百名大汉的脚臭沤在一处,臭得人呼吸不畅,生生憋出眼泪来。 韶音再也憋不住,直在榻上乐得前仰后合。 阿筠先前已经退到门口,闻声进来,不赞成地看了小娘子一眼,赶紧为李勖递上漱口的淡盐水。李勖接过来一饮而尽,饮后方觉出那水是咸的。 韶音“噗嗤”一声笑倒阿雀身上,边笑边道:“怎么样,这盐茶好喝么?” 李勖看着阿筠手中的铜盂,顿时明白过来:这水是专门漱口的。 对面的小娘子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雪白的一排牙齿咬着下唇,颗颗小巧莹润,像刚脱壳的糯米。 看她这样子,似乎只过了一夜,就已经全然不畏惧自己了。 李勖靥旁的箭痕不由一深,待她笑够了方道:“吃饱了么,该去西院了。” 韶音扶着阿雀的手站起身来,“我还没换衣裳呢。”没走到卧房门口又回过眸来,“你出了那么多汗,不去洗洗么?” 李勖道:“我早起时已经洗过了。” “可是你现在很臭,方才我都闻到了!” 李勖低头闻了闻自己,这味道……应该是比那乳酪和鱼鲊香多了吧? 净房中的水雾还未完全散去,雾气里氤氲着一股甜香,仔细闻有点像是红枣的味道。木桶中的水还温着,水质清澈,上面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香花。 李勖怀着异样的心情脱了衣裳,迈入桶中。温热滑软的水包裹住身体,他忽然想起来,忘了带换洗衣裳。 若是以往,直接站起来抖干净,再回屋取即可。可现如今卧房内多了一位妙龄女郎,他便不能再赤条条地在屋中来去。若是叫一声“来人”,必然唤来几位婢子,也是不便。 李勖想了想,开口道:“你进来一下。” 韶音正对着铜镜试衣,忽然听净房里传出这么一声,当即便扬声道:“‘你’是谁?李勖么?” 净房里先是默了一瞬,接着又道:“十七娘,烦请你进来一下。” 韶音“嘁”了一声,无声问阿筠,“他要干什么?”阿筠回身便到箱笼里翻出一套干净衣衫,递到韶音手中,口中亦无声作答,“换洗衣裳”。韶音示意她和阿雀去,她和阿雀齐齐摇头,躲瘟疫似的躲出老远。韶音只得接过衣裳,自己进了净房。 房门推开,只见李勖正坐在桶中,双臂搭在外面,露出个精壮的上半身。他身上的肤色比脸上白皙许多,宽阔的肩胸贲隆而起,肌肉线条流畅有力,往下则收势险峻,至腰部紧窄一束,其余隐没在水中。 韶音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听见他在说话,他十分客气地说:“多谢十七娘,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 西院正房里已经聚齐了一家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老小。 李家人口简单,长辈只有一位继母荆氏。荆氏是京口本地人,嫁给李勖父亲为续弦后生下一儿一女,儿子李勉今年二十有二,如今在李勖帐下为队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人;女儿李四娘刚满十三岁,还未定人家。 因李勖身上还有一位大郎没成活,是以李勉排行第三。三郎先于兄长娶妻,如今膝下已有一子。 他妻室姓赵,与都督赵勇沾一点远亲,论起来算是赵勇的远房侄女。赵氏嫁过来当年就诞下个儿子,按李家族谱取名为李敬宗,如今已经三岁了。这孩子生了一双环眼,胳膊腿很是结实,因就得了个小名,唤做“豹儿”,是一家人的心尖宠。 韶音随着李勖过到这边时,豹儿正为了几块饴糖哭闹不休。 赵氏呵斥了他几句,他便咧开嘴嚎哭起来,祖母荆氏心疼孙儿,又呵斥了赵氏几句。这孩子得了祖母撑腰,哭得愈发起劲,竟在地当间打起滚来,就连饴糖也哄不好了。 韶音一脚刚迈进来,便见一颗饴糖朝着自己面门飞射而来。她自幼随名师习剑舞,虽然是“舞”,好歹也有些灵敏在身上,因此不慌不忙,只向后一仰便躲过了。 李勖的手比她更快一步,已经在她身前接住了那饴糖,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滑过一丝讶色。 赵氏见人来了,一把将地上的豹儿拽了起来,抱在身上连哄带吓道:“乖乖别哭了,你看谁来了?是不是好看的伯母啊?你再哭伯母可就不喜欢你了,会让伯父用军棍打你的屁股!” 韶音听到这一声“伯母”真是浑身都不自在,再看那孩子生得黑里透红,黑皴皴的小鼻子里一个劲儿地往外鼓泡,心中更觉嫌弃。 她从来都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三四岁爱哭闹的小孩子,特别是三四岁爱哭闹且生得丑的小孩子。 豹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豹子眼看了看严肃的伯父,顿时就不敢再放声嚎哭了,又看了眼伯父身旁的好看伯母,忍不住又在赵氏怀里赖赖唧唧地小声哭起来,“呜呜呜,伯母怕怕。” 小孩子虽不懂事,却最是敏感,一眼便瞧出这位年轻的伯母不喜欢自己。 赵氏满脸尴尬,照着豹儿的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这孩子,整日里净会胡说八道,都是跟他阿父学的!”说着抱着孩子走过来,指着韶音道:“豹儿快看,你伯母多美呀,像画上的仙女似的,你喜欢伯母对不对?” 按照道理,这个时候韶音也应该上前一步,慈祥地道一句“伯母也喜欢豹儿”,随后张开双臂,将孩子接在怀里。 接下来,一家人自然其乐融融,共叙天伦。 只可惜,韶音实在做不出将孩子抱在怀里的举动,也无法自称一句“伯母”。她能做的只有咧开嘴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眯着眼睛、昧着良心赞上一句,“瞧这小模样生得,真可爱!” 豹儿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回头抱住赵氏的脖子,抽抽搭搭:“阿母,豹儿怕!” …… 赵氏干笑两声,“阿嫂勿怪,孩子前几天着了凉,这几天总是这么闹人。”李勉也赶紧迎了过来,红着脸憨笑道:“教阿嫂见笑了,快请进来!阿母一早起来就念叨你们呢!” 9. 第 9 章 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屋中,只见北侧高榻上坐着位肤色黑红、身材矮胖的中年妇人,看年纪大概四十出头,心知这位定然就是他的继母荆氏了。 荆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红色葛布衫子,两靥贴了圆圆的花胜,衬得皮肤愈发红亮,肥圆脸盘上顶了个高耸的塔状假髻,旁边斜簪了一枝明晃晃的粗大金簪,看样子是精心打扮过。 一见人进来,荆氏立刻抻开眉眼,笑得很是热烈,“哦呦,这孩子生得是真好!”作势要扶着身旁的李四娘起身。 李勖上前一步,道了声“阿母”,荆氏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仍是喜孜孜地看着他身旁的韶音。 韶音看她脸上油漆彩绘画得跟庙里的泥塑一般,言辞、神态俱都张致,便觉得这妇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喜庆,怪有意思的,因就笑吟吟地行了礼,脆生生道了一句:“阿家”。 荆氏果然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拍着大腿道:“哎呀呀,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儿能娶到这样的新妇,也不枉费我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若是他的父亲还在……” 说到此处,荆氏先前的一脸喜色转瞬间凝结成惨淡愁云,紧接着就下起雨来,“若是他的父亲还在……”荆氏哽咽起来,边哭边用那簇新的衣袖抹眼泪。 豹儿从赵氏怀里好奇地抬起脑袋,奶声奶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咦,大母也是被伯母吓哭的吗?” “少胡说!”赵氏急忙叱了一声,一边尴尬地给李勉使了个眼色。李勉是个腼腆之人,在生人面前更是局促,只冲着荆氏小声道:“阿母!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干啥?” “你懂什么?”荆氏瞪了儿子一眼,“我一个寡妇人家将你们两个儿郎拉扯大岂是容易?你们阿父两腿一蹬倒是走得干净,撇下我一个人妇道人家,一边要苦苦撑着这个家,一边又要给你们做饭、浆洗,缝补衣裳,一晃十来年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终于盼着你们都娶上了新妇,我这心里……唉!是又欢喜又难受,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荆氏说到了伤心处,化雷霆大雨为连绵小雨,黏糊糊地哽咽起来。 韶音瞄了李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见她眸中露出促狭之色,很快便转了眸。 “阿母”,李勖沉声开口,荆氏不绝如缕的抽噎顿时静了一瞬,“阿母的养育之恩,李勖时刻铭记在心,往后定会与新妇一道好好孝敬阿母。” 荆氏擦了擦眼角,“一家人,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阿母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转悲为喜,又笑起来,招呼韶音入座,“瞧我,一时高兴,都忘了给你介绍。那是你三弟李勉,那是他媳妇阿赵,她和你一样,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好孩子,她叔父便是咱们徐州的赵都督。” 韶音有些惊讶地看向赵氏,赵氏却已经尴尬得涨红了脸,急声解释道:“阿家说笑了,我们那样的人家,如何能与阿嫂家相提并论?和赵都督他们家早出了五服,算不得正经亲戚的。” 韶音心下了然,看荆氏偷瞪赵氏,愈发觉得好笑。 “豹儿,过来!” 荆氏将豹儿招呼过来,指着一侧的韶音道:“这是你伯母,快过去给你伯母磕头。” 这孩子倒是很听他祖母的话,迈开两只小短腿就走了过来,到韶音跟前扑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伯母”,抬头用一对圆鼓鼓的豹子眼在李勖和韶音面上来回打量。 韶音咧了咧嘴,“快起来吧!” 身后的阿筠立即取出一只长命锁戴到豹儿黑乎乎的小脖子上,豹儿拿起长命锁看了看,又放到嘴里咬了咬,随后跑向荆氏,“大母,金的!” 赵氏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几日荆氏就在家里念叨,要豹儿给初见的伯母磕头,意思是要讨一份厚礼。赵氏当时便不同意,人家高门士族,该有的礼数自然周全,哪里用得着如此?退一万步说,就算人家不给又如何,怎么还能上赶着讨要? 士庶之别,云泥之隔,本就身份悬殊,这么一来,往后如何还能在人家面前抬起头来! 赵氏急得要去拽孩子,连声道:“这也太贵重了,他一个小孩子,阿嫂给他这个做什么。” 可荆氏已经将孙儿抱在了怀里,眉开眼笑道:“还不快谢谢你伯母?” 豹儿看着韶音眨了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似的,扭头钻到了荆氏怀里。赵氏只得又尴尬地坐了下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多谢阿嫂。” 阿筠一见如此,便从韶音身后走上前来,先是向荆氏献上一对玲珑玉如意,又分别给了赵氏和李四娘一人一套金玉镶嵌的首饰,连李勉这位小叔都备了一方玉尺,见众人手中俱满,方才笑道:“这是我家女郎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老夫人、三叔和两位娘子笑纳。” 自打韶音进屋,李三娘就一直躲在母亲身边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这会儿接了礼物才舍得移开目光,捧着手中精致的锦盒看了又看,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好意思当场打开。 韶音笑眯眯地望向荆氏,心里有点好奇她会回赠给自己什么见面礼。荆氏却像是忘了这茬,将手一伸,直接抢过四娘的锦盒,干脆利落地打了开来,待看清了那里面宝光灿烂的物什后,不禁发出一连串的啧啧之声,“哎呀!啧啧!这钗、这步摇!” 说着从里面取出一只金玉打造、上饰珠花的的玉珑璁,一边往四娘头上比划,一边稀罕道:“这物倒是头一回见!诶呦,这么大一个,这是戴在哪的,怎么也不见钗脚?” 四娘被她摆弄得小脸通红。 韶音掩嘴轻笑,冲她招呼道:“四娘过来,我教你戴。” 荆氏赶紧推了一把,“阿嫂叫你,还不快过去!” 四娘只得拘谨地走过来,到韶音跟前却不敢抬头,先前通红的小脸已经涨得发紫了。 昨日阿嫂面前遮着扇子,只露出个侧脸便已令人惊艳不已,此刻面前无遮无挡,还这么近地挨着自己……四娘只觉得眼前一片华光令人眩晕,阿嫂脖子上的皮肤又白又滑,身上有一股从来没闻过的香味,衣裳的料子也是又轻又软,好像是天上的云霞做的一般。 韶音将玉珑璁戴在她头上,为她理了下鬓角碎发,上下打量一阵,又取下头上一枝金雀衔珠钗插在她髻上,“嗯,这回好了,阿家看着可还满意?” 荆氏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满意、满意!这一下子就从小雀变成凤凰了!” 韶音又是掩嘴一笑,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荆氏这么有意思的妇人,吝啬又贪财,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跟唱百戏的似的,端的是有趣。 韶音正乐不可支,余光里瞥见李勖正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带了惊讶,侧头看过去,他已经垂头饮茶了。 李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去,说是去演武场操练,临出门时看了一眼李勉,李勉便也起告辞。 荆氏望着跟在李勖身后亦步亦趋的儿子,面上喜色一收,埋怨道: “这孩子,新婚第二日都不肯歇歇,如今又不是战时,有什么好操练的?他自己劳累也就罢了,还要弄得亲戚也跟着不得安生,三郎是他亲兄弟,自然没话说,旁人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就算当面不敢说,背地里哪个不埋怨?往后弄得离心离德,吃亏的还不是他自己!好孩子,你说一句胜过我啰嗦一万句,回头你说说他。” 韶音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句“你说一句胜过我一万句”的,只觉得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光是听着就很有好玩,因就笑眯眯地点了头。 荆氏满意地笑笑,又东一句、西一句地拉起家常,说起了李勖小时候的事。 李勉随着兄长来到校场,与谢家三位郎君问候几句,很快便归入所属队列,依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照长官号令操练起来。 这校场占地几十顷,可容上千名士兵同时演练。这里原是江边一片无主的草甸,李勖升为建武将军后,拿出全部饷银和赏钱,号令手下兵勇将此处修建成了演武场,此后便日日操练,除正、朔日和年节休整以外,风雨不误。 此刻烈日高照,演武场上无遮无挡,兵勇们身披铠甲,手持长矛厚盾,于炙烤之下奋力对搏,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谢迎一眼望去,但见黑压压的兵勇分成了甲乙丙丁四部,除了丁部以外,其余三部皆纪律严明、操练有序,其中尤以甲部最为出色,士兵个个神情坚毅,招式到位,有以一当十之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谢迎笑着看向李勖,“甲部应该就是存之的亲兵了?” 李勖颔首,“不错,这边请。” 谢迎、谢往、谢候三人随着他绕到演武场西侧,没有了黑压压几千名士兵的遮挡,视线顿时开阔。只见茵草之上竟有百十来轻装骑兵,个个骑着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手持打磨得锃亮的长矛,正在烈日下奋蹄趋驰。 谢候顿时双眼放光,“还有骑兵!” 谢迎也是惊讶,原以为将这些京口兵痞操练起来已经不易,没想到他竟然还组织了一队骑兵,虽然只有百十来个,可若是指挥得力,一只百名的轻骑队伍足可抵步兵千人,实在不可小觑。 胡部盛产良马,胡兵因此极擅骑射,匈奴、鲜卑、羯、羌、氐等部纵横中原如入无人之境,靠的正是这些呼哨而来、扬尘而去的铁蹄。江左却正相反,战马难得,骑兵比战马更稀罕百倍,能组织训练骑兵的将领几乎屈指可数。 李勖小小四品建武将军,竟能组织起几千名纪律严整的水陆兵和一只骁勇的骑兵,这在整个北府恐怕也是首屈一指。 谢迎望着江畔猎猎而动的“李”字牙旗,不由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妹婿升起一股敬意,“存之远见卓识,令人佩服。” 谢往却是一哂,为堂兄泼了一盆冷水,“我虽是一介文士,却也明白一个常理:江左多水,多高山密林,便是你再好的骑兵,恐怕也难在这样的地带施展开来。李将军此举,只能说其心可嘉,于实用上么,怕是要令人失望了。” “谁说江左之兵就一定得在江左施展?”谢候立即反驳,“堂兄怎知我大晋的健儿没有打过江北、驱逐胡虏的一日?” “打过江去?”谢往嗤笑一声,瞥了眼李勖,摇头道:“何氏悍勇,当年率十万大军依旧铩羽而归;祖父何等睿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只能拒胡马于淝水。珠玉在前,今人又有几人能相匹?逢春莫要再作儿童戏语了!” 谢候不服气,还想要反驳,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因此憋得红头胀脸。却见李勖神色淡然,微笑道:“高溪有所不知,胡人驱驰平原靠的是重骑,我这只却是轻骑兵,最适合在高山密林中行进。” 谢往摇摇头,语气闲闲道:“轻骑又如何,百十来人而已,成不得什么气候。” 李勖一听这话,便知这位著作郎于行军打仗之事上一窍不通,完全不懂兵行诡道、出其不意的道理,因就一笑置之,不欲与他多费口舌。 上半场操练结束已近午时,谢家三位已定于午饭后返回建康。李勖返回家中,准备携韶音一道为兄弟送行。 进入后院,门口的婢子却禀告说韶音还没回来。 李勖便调转脚步往西院而去,哪知刚走到月亮门上,迎面便被人撞了个满怀。来人身量纤纤,明丽光昳,正是他的新婚之妻。却是不知为何行步匆匆,直晃得头上步摇如飞、叮当乱响,抬起脸来却又满面怒气,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李勖剑眉皱起,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不待韶音回答,西面忽然传来一声温婉的“表兄”,抬眸看去,原来是阿萱。 10. 第 10 章 阿萱生得细眉弯眼、小巧玲珑,模样与她那副嗓音一样温婉可人,光看外表很难看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今年十九岁,身上还存有几分少女的轻盈,因嫁人生子又平添了一丝少妇的风韵,整个人看上去便风姿绰约,格外动人。 特别是那一双眸子,仿佛时刻都蒙了一层水雾似的,看谁都深情款款,看李勖尤其如此。 此时此刻,阿萱便用这双雾蒙蒙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李勖,因他貌若天仙、出身高贵的新妇也在,她那眼神里便又多了几分欲说还休。 阿萱姓赵,是都督赵勇的侄女。与赵氏这位远房侄女不同,阿萱这个侄女是嫡亲的,这份出身虽远比不得韶音,在京口这方军镇也算得上是煊赫。 因母亲与荆氏是亲姊妹,所以她方才唤李勖一声“表兄”。 阿萱模样好,性情又温婉,荆氏便有意来个亲上加亲,让她嫁给李勉为妻。奈何三郎腼腆憨厚,没什么大本事,外甥女看不上他;荆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又想让她嫁给李勖,这回阿萱本人倒是很欢喜,无奈荆姨母不肯,觉得李勖不过是军中小卒,再勇猛也没什么前途,因此不肯将女儿下嫁于他。 最后,阿萱遵照父母之命嫁入了别驾府,成为了徐州别驾刁扬的儿媳,入府第一年就给刁氏生了一对胖乎乎的龙凤胎,也算是顺风顺水。 若是就这么一直顺利下去,阿萱此刻倒也不必如此这般地看着李勖,只因那刁氏郎君一心仰慕名士风度、沉迷服用五石散,有一次没掌握好剂量,竟然一命呼呜了。 阿萱不幸成了孀妇,李勖却接连立下战功,摇身一变成了四品建武将军,还娶了名门谢氏之女为妇,前度李郎重遇,已是物是人非,可不是就生出一腔幽怨、满腹愁肠来了! “表兄!” 阿萱见李勖的目光只落在他那美貌的新妇面上,不禁又提高了音调、绵柔了语气,哀怨地唤了一声,人却站在月亮门里不上前,唯有鬓边一枝鹿首金步摇在日光下泛着点点华光,其上白玉摇叶颤颤而动。 “阿嫂她误会我了,我事先并不知晓……” 她这边刚开口解释,韶音已经一把推开李勖,怒气冲冲地回正院了。 阿萱走上前来,想要继续解释,李勖却只与她微一颔首,转头便毫不犹豫地随新妇而去。 阿萱顿在原地,望着李勖绝情而去的高大背影,险些将下唇咬出血来,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已经是水光朦胧了。 韶音进了屋便高声吩咐门口的侍女,“把门关上,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进来!”李勖就跟在她身后,侍女们明知女郎不想放进来的是谁,却是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屋。 阿筠和阿雀对视一眼,想要跟进去,李勖回手便将房门关了,两位婢子双双被关到了门外。 韶音从未受过今日这样的窝囊气,此刻已是气得狠了,只觉后背、四肢僵硬,脑子一片空白,坐在榻上抖着唇不说话。 “怎么回事?” 李勖跟进卧房,走到榻前看着她。 “怎么回事?”韶音被他这一句问得回过神来,“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回事!你们全家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烧杀抢劫的强盗!” 说着抱起榻上的两个隐囊,使劲朝着李勖掷去。 李勖一手接了一个,“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去问她们,莫要寻我饶舌!” “我想先问问你。” 他一双浓郁的剑眉微微蹙着,轮廓刚毅,神色似乎颇为诚恳。 韶音冷笑一声,“你既想知道,我不妨就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们北府兵是什么德行!那赵勇借着平叛之机行打家劫舍之实,放纵手底下的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既是他帐下的得力大将,可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些京口兵痞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魔头、强掠人家财物的强盗!” 说到此处,韶音环视卧房,讥讽道:“只怕你修葺这新房之资也是劫掠所得,你还敢说你不知道?” 跟随赵勇多年,李勖自然知道赵勇的秉性,此番进军浙东,谢家多处庄园、别业被他清洗一空,韶音方才所说确非虚言。 至于北府兵个个都是兵痞、靠劫掠富家,这话也不算错。 如今大晋的兵有两种,一种是世代从军的军户,另一种则是招募而来的私兵。建康的禁卫军、各州的州军便是由世袭军户组成,经过多年内乱外患,这些队伍如今早已零落,徒有军府员额,而无实兵。 因此,本朝军队的主力实则是募兵。 何氏雄霸上游,所领之兵也主要是从荆州、江州两地募集的私兵;朝廷既无正式的兵可用,迫于何氏压力,便不得不在下游招募士兵、组建队伍,这便是北府兵的来历。 北府既是募兵,成员主要是好勇斗狠的渡江流民,其组织、纪律必然松弛,上下级之间、同袍之间全靠着一股绿林草莽的江湖义气维系,战时凭着一股本性的凶悍和热血往前冲,胜则顺道打家劫舍、坐地分赃,败则作鸟兽散、一哄而去,全无纪律可言。 李勖如今着手做的,便是趁着战事暂歇,赶紧将这一盘散沙凝聚起来,建立起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韶音方才所言何尝不是他的痛点,他苦笑道:“你误会我了。” 韶音自不肯信,“别说你与赵勇不一样,我看你们尽是一丘之貉!你那表妹赵阿萱头上簪的鹿首步摇正是我春在堂之物,她明知如此,偏要戴着到我面前招摇,还要假惺惺地送我见面礼,打开盒子却是一对珍珠明月珰,正是我在会稽时常佩之物!世间哪有这种巧合,李勖,你莫要与我说她是无心的!” 李勖默然。 他与谢氏结亲,赵勇十分不满,当日于喜宴上大喇喇地炫耀“巨光”宝剑,借以激怒谢家郎君,自然也存着敲打他的意思。赵阿萱是他的亲侄女,她既得了韶音之物,很有可能是知晓这物来路的,至于今日之举目的何在,李勖不屑深想。 默然片刻,李勖开口道:“她也许并不知情。” 韶音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她身量修长,此刻站在榻上仍比李勖矮了一头,因此便努力踮起脚尖,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我既如此,自然十分肯定,她就是知情、就是故意的!” “她亲口承认了?” “还用亲口承认?!”韶音气得跳下榻来,到李勖身前扬起下颏,指着自己的眼睛,“眼神!眼神你懂么?她当时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说着就将眼睛眯起,做出半睁半闭的样子,捏着嗓子道:“阿嫂是有福之人,这个小物送给阿嫂,权作见面之礼,阿嫂别嫌弃。” 韶音学完立即甩袖转过身去,气呼呼道:“真恶心!” 忽然想起另外一件恶心事,又转过身来,“她那兄长赵化吉更恶心!刚下船时我便在人群中见过他,他当时竟然冲着我□□!就是这样!” 说着斜起眼睛、吊起一侧嘴角,“嘿嘿”一声,接着又忿忿道:“今日荆姨母携一家人过来,我才知道此僚叫做赵化吉!他当着人面自然不敢再冲我□□,却总是贼眉鼠眼地拿眼睛瞟我,就像这样!” 韶音垂下头,做出一副用眼睛偷瞄的样子,余光却见李勖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由抬头怒道:“你笑什么?” 李勖摇头,温声道:“我知道了,今日是你受了委屈,我代他们向你赔罪。望你看在我的面上,莫与他们计较。” “你何来这么大的脸面?” 韶音撅起嘴巴白了他一眼,“赵阿萱碰过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再要,方才我也痛骂了她一回,这事就罢了。那赵化吉却令人窝火,一想到他那副样子我都吃不下饭!你若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真心实意与我赔罪,明日就打他五十军棍为我出气!” “……没有真凭实据,不能随便动用军法。” 韶音知道赵化吉在他帐下做事,以为这要求并不过分,不料这人却一口回绝了,先前消下去的气顿时又冒了上来,当即便气冲冲踹了房门出去,冲外面高声道:“备马车!” 李勖跟到前院,眼见着谢家那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已经停在了萧墙前,心里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说的那个“反马之礼”,于是快步走上前去,拉住缰绳,沉声道:“你要去哪?” 韶音已经跳上马车,没好气道:“去送人!”之后狠狠关了车窗。 车夫立在一旁为难地看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接过缰绳。 李勖道:“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随后一跃坐上了车前,亲自充当起了车夫。 …… 从李宅到江畔要走上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沿途的百姓都认得这辆气派又华丽的马车,知道这马车是陈郡谢氏的陪嫁之物。又见坐在外面驾车的是李勖,便猜到车中所坐之人定然就是那貌若天仙的谢氏女郎。 李勖用兵如神,很爱惜手下兵士,向来善用巧智、不拼蛮力,打过许多以少胜多之仗,战神之名早已传遍京口,甚至有人说他是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有神仙护体、刀枪不入,因此才能战无不胜。 他又有仁义,险战之中多次驰援别部,许多人家的儿郎都直接或间接地被他救过,因此京口的百姓对他都很敬重。 不过这人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性情,又最看重纪律,御下极严格,大家伙对他的敬重里便又掺杂了几分畏惧,可谓是又敬又怕。 就是这么一个人,此刻竟然亲自为新婚之妻操辕驾车,瞧着神色,虽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细看之下,那眼角眉梢似乎都带了一点春风得意的味道,想来定是小两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缘故了。 于是便有胆子大的开起了他的玩笑,在路旁高声道:“李将军这是去哪儿啊?” 更有促狭的妇人凑到一处谑笑,代他答道:“带婆娘游玩,美得嘞!”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好半天才被疾驰的马车甩在后面,渐渐听不到了。 江畔。 谢家的漆画舴艋停靠在岸边,三位郎君已经登舟解缆,只等着与韶音和李勖道别后便返程。 韶音上去与家人说些体己话,李勖留在岸上。 半晌,谢迎、谢往走出船舱,韶音恋恋不舍地走下船,三十九郎谢候竟也一道跟下。 谢候走到李勖面前,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开口道:“姐夫,我一直都想学骑射,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师父,因此迟迟未能如愿。若是你不嫌弃,我想再留下来叨扰几日,跟你学骑射。不知姐夫可否答应?” “骑射非一日之功,逢春若是没有底子,恐怕短时间内很难掌握。一旦负伤,岳父大人怕是饶不了我。” 李勖没有丝毫迟疑,一口便回绝了谢候。 虽与谢氏缔亲,他却不想教谢氏之人掺和到军中。谢候今日留下来学骑射,明日便会开口说参军,无论他方才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得了谢太傅的授意,李勖都不能答应。 他与谢家之间,还是维系着一武一文、相互倚仗的局面为好。 谢候怎能听不出他话里委婉的拒绝之意,顿时便涨红了脸,有些失落道:“想来姐夫也是军务繁忙,既是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说着看向韶音,眼圈慢慢红了,“阿姐保重,我回去了。” 韶音的气本就没消,见李勖竟如此不通情理,连这样的小事都不答应,当下便更气,上前一把拉住阿弟的袖子,拽着他便走到李勖面前,直截了当道:“你莫要废话,我只问你一句,冬郎想留下来陪我几日,你答不答应?” 11. 第 11 章 当天下午,谢候就在韶音和李勖的三进小院里安顿下来,韶音教阿雀给他拾掇出一间宽敞些的厢房,自己带着他将前后里外都熟悉了一遍,直到通往西跨院的月亮门处止住脚步。 冷脸唤来两个婢子,“给我把守住这里,不许教那边的人过来!” 谢候瞧出她面色不虞,顿时投来疑惑的目光,“那边住的可是姐夫的家人?” 李勖正要往西院去,刚走到月亮门处便听到韶音吩咐下人守门,小舅在此,他不好说什么,只与谢候点点头,微笑道:“家母和一双弟妹居住在此,他们都是田舍之人,仓促之间只怕准备不周,怠慢了你,我先过去知会一声,改日再为你引见。” 韶音一听这话不由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什么知会一声,他定是要过那边去询问上午之事,待到他阿母、姨母和表弟表妹一一清数自己的罪状,他再回来向自己兴师问罪!韶音想到这里又瞪了李勖一眼,拉着谢候就回了房,身上环佩叩击出一阵轻灵的脆声。 短短几天,李勖已经记不清被她瞪了多少次,不禁摇头笑笑,径直往西院而去。 西院之中,七嘴八舌的喧哗声自房门内传出,中间掺杂着几名幼儿的哭闹,很显然,荆姨母一家还没有走。 只听荆姨母道:“阿姐,不是我说嘴,你这新妇的性情着实是太蛮横了些,我们一家人好心好意过来贺喜,她就是再瞧不上我们,看在我们一片心意的份上,好歹也给个笑脸,教我们一大家子人下得来台!这可倒好,一进来就是冷着张脸,话没说上几句就开始骂人了!知道的是她不敬长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训斥奴仆! 知道她出身高,与我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以她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可就算是公主下嫁,到夫家也得守夫家的规矩不是?不是做妹妹的多嘴,你这婆母也是太宽纵她了,哪有新婚第二日就异爨而食的道理?她就算再十指不沾阳春水,既嫁了人,也得为夫家洗手作羹汤!……” 荆姨母喋喋不休,一贯能说会道的荆氏在这个妹妹面前竟也插不上话,好半天之后,终于寻了个气口,这才道:“她也不是无缘无故冲着你们发作,早上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这不是见了阿萱头戴那步摇,这才变脸的么!” “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那步摇的来历?”荆姨母一听阿姐竟然为新妇辩解,当即就提高了音调,冷笑了一声又继续道:“再说了,那首饰上又没有刻着她的大名,她说是她的就是她的?我还说是我祖上传的呢!也就是我们阿萱心眼实,她阿兄打胜仗带回来的东西都舍得送你的新妇当见面礼,你们还不知好歹了!” “阿妹!”荆氏声音弱了三分,用息事宁人的语气劝道,“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消消气吧。” 荆姨母却不肯罢休,语气愈发不饶人,“我有什么好气的?还不是替你着急!辛辛苦苦将人家的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娶了新妇,却是个不孝不悌的。你道她为何一早来的时候有说有笑?还不是在二郎面前装模作样!二郎一走她就忙不迭地露出真面目来。今日我就把丑话撂在前头,阿姐若是继续这样宽纵她,过不了几日,她就会训奴婢一般地训你了!” 荆氏的声音沉默下去,荆姨母得意道:“你得给她立规矩!阿姐,你不妨这样……” 荆姨母凑到荆氏耳畔,正眉飞色舞地附耳低语,传授给新妇立规矩的心法秘诀,忽听阿萱急切地叫了一声“表兄”,慌忙朝着门口看过去,只见李勖迈着沉稳的步伐,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荆姨母心一颤,立规矩的心法秘诀顿时烟消云散,赵化吉本是箕踞而坐,一见到李勖立即跪直了身子。 先前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冷凝了下去。 荆氏干巴巴地笑了笑,“二郎回的正好,你姨母带着阿萱和阿獠一家为你贺喜来了。” 李勖眸光扫过去,果然见阿萱的两个孩子和赵化吉的内人刁氏都来了,赵化吉见他目光淡淡地瞥过来,眼神闪烁两下,嘿嘿一乐。 今天上午,赵化吉本应出现在演武场,进行日常操练。他料定李勖新婚,新妇又美若天仙,必然会在军务上松弛几日,也就不好再约束旁人,因就未经准假,擅自逃了半日,没想到的是,李勖竟然和往常一样去了校场,回来却正将他抓个正着。 李勖的目光只是在赵化吉脸上停留了一瞬,之后便望向沉默是金的荆姨母,淡笑道:“让姨母受惊了!” 荆姨母松了一口气,笑道:“二郎这么说就生分了,你新妇到底是年轻,我这个做长辈的自是不会与她计较。” 李勖一笑,“内人的确年少,性子耿直,行事一派天真,缺少心计,还请长辈们多担待。” 荆姨母被他这句“缺少心计”噎了噎,脸上的笑容顿时显得格外勉强。接着便听他又道:“不过,性子直也有直的好处,她是个心胸豁达、不拘小节之人,往后日子长了,姨母自然知晓。” 听到这句“心胸豁达”,荆姨母面上勉强维持的笑容也挂不住了,脸色沉下来,淡淡道:“二郎这么说,倒像是我们小肚鸡肠、没事找事了。” “表兄”,阿萱自从李勖进屋便殷殷地望着他,此刻才开口道:“阿嫂的确是误会我了,我若是事先知晓,怎会如此行事?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说着潸然泪下,起身盈盈走到李勖身前,拔下头上那鹿首步摇,连同一对明月珰一齐递过来,幽幽道:“既然阿嫂说这是陈郡谢氏之物,阿萱自问蒲柳之身,如何能配得上?如此便物归原主,还请表兄代为转交,只盼能消弭误会,令阿嫂放下心中芥蒂。” 说罢又用那双雾气朦胧的眸子望着李勖。 李勖不着痕迹地向旁挪了一步,淡淡道:“她自幼锦衣玉食,说句视金玉为粪土也不为过,在乎的岂是这些身外之物?你阿嫂也要我代她转告你,既然你喜欢这些,她便当做见面礼送与你,你留着戴就是。” 阿萱水光朦胧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就变了脸色,像是被人打了一个耳光,面上冷一阵热一阵地青红交加,很是令人不忍卒观。 李勖说罢再不看她一眼,而是看向荆氏,沉声道:“阿母,儿领兵在外,不愿后宅多生事端。还望阿母以家宅和睦为计,凡事多包涵。我军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勖大步离去,赵化吉的屁股便像是生出了疖子,在竹簟上磨蹭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能坐住,告了一声便匆匆而去。 荆姨母气得脸色发白,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泛青,望着门外早已不见的人影,良久方才恨声道:“阿姐养的好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头白眼狼!如今他发达了,攀附上了权贵,就忘了你的养育之恩,更忘了咱们这一大家子是如何提拔他的!若是没有他姨父举荐,他如何能跟随赵都督,赚来如今这份前程!” “你说什么呢?”荆氏怪看了一眼妹妹,教四娘和赵氏抱着孩子出去,之后道:“这话说一次就罢了,往后可莫要再提。当初他姨父在世时,也不过是将二郎带到帐下当一个小卒,赵都督何尝正眼瞧过我们?如今二郎的前程可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教你说的好像是我们欠了你家多大的人情似的!” 荆姨母不料阿姐如此反应,一时愣怔过后,立即恼怒地站起身来,做出拂袖欲走的架势来。 荆氏气道:“你生气我也得说,若二郎的军功是你们赵都督赏的,我倒想问问,他老人家为何不赏给阿獠,那可是他的亲侄子!” 这话可是戳到了荆姨母的痛处,她自忖处处高了姐姐一头,偏偏儿子赵化吉屈居李勖之下,还被李勖管成了这副熊样,她是想起来就觉得窝火,今日又被阿姐当面揭短,更是觉得挂不住脸,当即铁青了脸色,一把拉上阿萱,怒气冲冲地出了门,临走时扬言道:“再也不来了!” 荆氏听这句“再也不来了”已经听了八百回,耳朵都要磨出糨子了,“嘁”了一声,亦扬声道:“爱来不来!” …… 韶音午后困倦,上榻睡了黑甜一觉,悠然醒来时已是黄昏,自然不知西院发生了何事。 晚上沐浴过后,一时间了无困意,便吩咐阿筠取出笔墨,临窗搦管,不觉明月高升。 待到听到院中动静,李勖已经走到了门口,旋即带进来一身热腾腾的汗味,不待韶音开口,径自进了净房。 他一回来,韶音笔下的横竖撇捺就变了形,怎么看都不对劲了。韶音索性搁了笔,上榻靠在隐囊上等他出来。 李勖再出来已是一身皂角清香,身上换了套干净的白色中衣,衣带系得很松,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 韶音一眼瞥见,情不自禁回想起昨日净房中看到的一幕,一时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忍不住想象出这片胸膛的全貌来,一时心浮气躁,双颊发热。 她肤色雪白,脸红起来格外明显,连着脖子、耳朵红彤一片,像盛开的榴花。 “你怎么了?” 李勖乍见到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着凉了,心里一急,伸手便覆上了她的额头。 他的掌心宽厚,指根似有一层茧,触感温暖干燥,温度并不比她的额头低。 韶音像是被他这一下施了定身术,呆呆地愣住了。 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你、你把衣裳穿好了!” 李勖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立刻抽回手,将身体转了半圈,侧对着韶音,轻声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韶音顿如雪水浇头,灵台一片清明。 早就预测到今晚会有一场大战,这不就来了?想到此处,她决定来个先发制人,于是便抱起了双臂,挑眉道:“你这是要与我兴师问罪了?” 李勖闻言转过头来,眸中又浮起了那种她看不懂的笑意。 他将另外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小巧莹润的物什。 向前递了递,温声道:“送给你。” 12. 第 12 章 韶音望着他掌心之物,不由吃了一惊,“送给我?” 她生了一对俊俏的杏核大眼,惊讶时微微挑着看人,便显得浓睫愈发卷翘如扇,眸色澄澈一如琥珀。 李勖不防在她澄亮的眸中看到自己的面孔,赶紧偏开视线,直接将那挂坠递到了她手中,语气略有些滞涩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你,能拿得出手的唯此一个。这是我阿母的遗物,不过是普通的青玉制成,还望你别嫌弃。” 韶音反应过来,他说的阿母不是荆氏,而是他的生母孟氏。 他忽然将生母的遗物赠与自己,是因为今日荆氏失了礼数,没有给自己回赠见面之礼么? 韶音其实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倒是还记得。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是生母遗物,韶音自己也是年幼丧母,自然知晓这东西的分量。 明明已经与他说过了,先试婚三月,若是不成,自当离绝各过,他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自己……韶音握着这小小的青玉玦,一时只觉有千斤重,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收下。 李勖见她沉默,面上浮起微笑,柔声道:“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收下吧,这只是送给你的见面礼,与旁的事无关。” “那好吧”,韶音轻声道,“我一定好好收着。” 待到三月之后,我离开前再还你就是了。 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到妆台前取出一方精致的手巾函,将这枚青玉珏小心地收入其中。 小小的玉函开启又闭合,带出一股浓烈的芳苦味道。 李勖看见,她将青玉珏与王九郎赠送的香囊收在了一处。 是夜月色如水,许是下午睡多了,韶音躺在榻上竟了无困意。翻来覆去几个回合,察觉到身旁之人似也没有睡着,便问他道:“你也睡不着么?”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韶音心里疑惑,翻了个身过来看他,却见这人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看着自己,冷不丁地开口道:“怎么了?” 韶音吓了一跳,很想踹他一脚,一想到他送给自己的那块青玉玦又忍下了,“我睡不着,咱们说会儿话吧。” 又是一阵沉默。 韶音伸出手去,戳了戳他坚硬的胳膊,他方道:“说什么?” 韶音偷偷翻了个白眼,“什么都行,说点有意思的。” 李勖似是思索了一阵,之后才道:“你知道轻骑兵在山地密林中作战有几种打法么?” …… 韶音沉默片刻,“说点别的呢?” “有一种战船名为赤马舟,船体狭长,以丹砂涂成红赤之色,行驶时迅疾如飞,于江中劈波斩浪,一如骏马奔驰,很是壮美。” 韶音听到这句“劈波斩浪”不由又想起了来时那股晕船之感,急忙道:“你别说船了,我听得恶心。” “你每年夏季都要去会稽,还没有适应乘船么?” 韶音一怔,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每年都去会稽避暑的,不待开口却已经想明白了。迎亲那日,他就骑着马行在自己的车前,当时的对话,想必是听得清清楚楚。 想到此处,韶因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微妙的羞耻感,好像是偷情时当场被自己的夫君抓住了现行一般。不过这股羞耻感只是在她心头一掠而过,紧接着便是一股懊恼之情。 从前的日子过得多快活,泛舟若耶溪,舞剑稽山上,抚琴竹林中,醉酒明月下……赏不尽的四时幽景,道不尽的衣冠风流,谈笑往来皆是一时俊杰,而她自是这一众人中最耀眼的一个,是众星所捧之月、百鸟所朝之凤!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她就被迫来到京口这寒伧之地,住在这样一座简陋寒酸的茅舍之中,短短几日,所见尽是荆姨母、赵化吉和赵阿萱那样的粗鄙之人。这种感觉,就好比是从神仙窟一下子坠落到了强盗窝,令她对往日时光的怀念里还掺杂了一丝“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失落和委屈……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哼了一声,使劲儿蹬了一下腿。 李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哼、一个蹬腿儿弄得有些惊讶。只是问了一句她何故晕船,她为何是这种反应? 还不待他想明白,便听她气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赵阿萱是一对青梅竹马,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 这话又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接从晕船转到了青梅竹马,李勖实在不解,却出言纠正道:“我不喜欢她。” 他想,若是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倒也不怕。少时时光几乎为砍柴、打猎、卖草鞋这些生计之事填满,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及至长成,虽也有一段少年轻侠的岁月,那股劲头也是都用在了行军打仗之上,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耽搁至如今才娶妻成家。 韶音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又哼了一声,再度转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大弯,只听她理直气壮道:“你有你的青梅,我也有我的竹马,咱们扯平了。” …… 李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 房内再度陷入寂静。 大红的喜被、锦帐依旧簇新无痕,承尘上悬挂的红枣、桂圆只能静静地垂着。 今夜月色甚明,透过绡纱照进来,几乎能看清楚她圆润耳垂上细小的绒毛。她的额头光洁饱满,生得一副聪明相,下连接着一只秀挺的鼻,鼻尖微微上翘,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一点辉光。嘴巴玲珑而有肉感,此刻微微咬着下唇,像是在跟谁赌气。 李勖与谢氏缔亲,的确是出于纯粹的利益考量,只是没有料到,谢太傅竟将这么一个女儿嫁了过来。 这么一个小女儿,令李勖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韶音许久不闻李勖接话,不由翻了个身,用那双琥珀色的杏核眼望着他,“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谁呢?” 她的眸子比月色更明亮,李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淡淡道:“是那个送你香囊之人,对么?” 韶音抽了一口气,惊讶于他什么都知道,心里微微有点不好意思,便补充道:“他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他。”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沉默了,像是在心里仔细琢磨这话说得到底准不准确。 过了许久,李勖一直没有吭声,只闻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你睡着了?” 韶音轻声问他。 “嗯,睡吧。” 他回答道,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梦话。 第二日清晨,韶音几乎与李勖同时醒来。 一睁开眼,便见他正看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古怪。 韶音揉了揉眼睛,鼻音里尚留着刚睡醒时的倦懒,“你怎么不盖被子?”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虽是夏季,这座滨江军镇的夜晚还是有些微的凉意,若是不盖上薄被,很容易着凉。 李勖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往下移,落到了她的怀里。 韶音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之下,先前残留的倦意顿时烟消云散。那薄薄的大红丝被已经尽被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揉成一团,骑在腿下。 而那腿……却是不着寸缕,只有腿根处还覆着一层未被她踢开的轻薄纱裙。 某处浑圆若隐若现。 “你……我……” 韶音支吾了两声,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头脸奔涌而来……无地自容!反应过来之后,立马飞快地用被子蒙住了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睃着李勖。 李勖早已起身转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你再睡会儿,我去晨练了。” 说罢径自走下榻,取下墙上悬挂的一柄玄铁剑,推门出了屋。 阿雀闻声进来,一眼见到女郎缩在大红的锦被之下,小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不由一惊,连忙问道:“小娘子脸怎么这么红,可是昨夜着凉了?” 说着上前探韶音的额头,疑惑道:“好像是有点,阿筠你也来试试?” 阿筠比她懂的事多,一见韶音这副模样竟也跟着红了脸,她没有探韶音的额头,只是低声询问道:“小娘子这会儿……可还好?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奴婢教人多备些热水,待会小娘子醒了可以泡个药浴。” 韶音看了眼她身后,确定李勖已经出门去了,顿时松了口气,直接坐起身来,利落地穿好了鞋袜,奇怪道:“有什么不好?不躺了,这几日都没有晨练,若是师父游艺归来,看到我如今这副样子,定是要怪我舞艺荒废的!去把何穆之送我那只金蛇信取来,今日正好试一试!” 阿雀得了吩咐,立刻便去外屋取物,倒是阿筠眼神奇怪,语气迟疑,“小娘子……您确定?” 韶音接过金蛇信,由着阿雀为她穿好外衫,笑吟吟道:“在家时不是一直如此,没道理在这里就惫懒了,你放宽心,那一遭于我而言不过如蚊虫叮咬,已经恢复好了!” 她以为阿筠担心的是晕船那一遭,当日风浪甚急,船舱里一股隐隐约约的难闻味道,她又心情沉重,是以晕得颇为难受,只是如今已过了三日,早就恢复好了。 阿筠总是这样,一点伤风流涕就紧张得不行,韶音好笑之余又怕她担心,想着又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之后提着软剑轻快地出了房门。 阿筠目瞪口呆,望着自家女郎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呢,方才一进来就怪模怪样的?” 闻得阿雀问自己,阿筠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咱们女郎的身子骨……真好!” 阿雀一愣,回头边整理床铺边笑着道:“那是自然,咱们小娘子自幼习舞,这身子定然不是别家那些弱不禁风的女郎可比的!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快别愣着了,把熏笼拿来,趁着日头没上来把被子熏一熏……” 阿筠取熏笼时忍不住又看了眼窗外,只见女郎已走到庭中那株开得毛绒绒的合欢花树下,迎风抖开那柄金光闪闪的软剑,纤细的腰肢向后一弯,先来了两个后空翻。 阿筠回过头来,回想那句“那一遭于我而言不过如蚊虫叮咬”,若有所思。 13. 第 13 章 清晨的合欢花红湿带露,一朵朵撑开在曦光里,像毛绒绒的粉黛小伞,其下一片空地得花树之气,氤氲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正房所处的小院不大,只有树下这一方空地可以施展开手脚,前院倒是宽敞,可惜已为李勖所占,韶音还没从早起时的尴尬里缓过劲来,这会儿很是不想见他,更不想教他看见自己舞剑。 选来选去,也只有这花树下最适宜。 日出东方,阳气上升,浊气下沉,提沉冲靠、含腆仰移,后翻前刺,金蛇吐信,不过几个呼吸,韶音已渐入佳境。 她年方十六,习舞却已有十三个年头,几乎是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开始了,自此功课日日不落,一直持续到如今。 如此勤奋倒也不是父母所逼,而是她主动所为。 她自幼爱美,从小就喜欢听别人夸她漂亮,小小的一个人儿已经学会行步顾影、临水自照。才三岁大时,有次随母亲到外祖家的兰亭苑赴上巳之宴,席间偶见一丽姬当风舞剑,那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引得一众白衣名士赞不绝口,纷纷题诗作赋不提。 名士尚且如此,年方三岁又爱美如痴的小韶音更是深为触动,回家便与父母说要学舞剑。 谢太傅宠爱女儿,生怕她磕着碰着,一开始是不愿意教她学的。无奈女儿坚持,谢太傅只得答应,心里想的却是习舞甚是辛苦,娇滴滴的宝贝女儿大概也就是三天的热度,吃到苦头自然知难而退。 可谢夫人却道,“半途而废有损孩子的心性,不学则已,一旦学了,就要规规矩矩拜师、认认真真做功课,不可轻言荒废。” 小韶音似懂非懂地应了,谢夫人便为她延聘了一位名师,乃是当时建康城中第一舞人、以一招“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绝技而得名的凝光娘子。 那凝光娘子绮年玉貌,却为一身绝技所累,沦为贵人禁脔,不得自由。谢家以重金将她赎出,不仅还其自由之身,更待之以西宾之礼,凝光娘子自然感恩戴德,教导韶音也格外用心,有时甚至颇为严厉。 谢夫人故去之后,韶音对凝光娘子这位师父愈发眷恋,几乎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习舞亦愈发刻苦,直将手中一柄剑舞得行云流水,俨然已有她师父的八分神采。 然而从一分到八分容易,从八分到十分却难如登天。韶音十三岁时,师父告诉她,已经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往后再无别的可教,韶音之后的进境权看她自己的领悟。交待完毕,凝光娘子当即拜别主家、外出游历,如今已有三个年头,始终未曾得到音讯,不知她身在何方。 韶音遇到瓶颈,久久不能突破,练着练着不由心浮气躁,索性挽了个剑花、将那金蛇信绕在手臂上,兀自在合欢树下出神发呆,思念起多年未见的师父来。 李勖在前庭便听到后院的一道道娇叱和破风之声,好奇之下过来察看,不料却是见到一幅金蛇当风吐信、玉人拂花凌波的奇景,一时怔在原地。 以为她生得白璧无瑕,自当娇弱非常,实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这个,难怪昨日里豹儿掷来饴糖时她能那么敏捷地躲过。 李勖自在赵勇军府和刁别驾府的宴饮上见过数次莺歌燕舞,当时只觉咿咿呀呀扭来扭去令人心烦,加之宴会众将耽溺声色、不谈正事,更令他不喜这些歌舞,以为是令人意气羁縻、志向萧索之物,合该为大丈夫所远。 然,眼前这凌风之舞超然尘上、神逸绝俗,实是令人心神震荡,唯感其术势之美,而心无杂念。 唯一美中不足处,大概是她腰腹力道有限,却又着意求进,因此便显得腾跃之势略显滞涩,而出势过猛,收势不足。 不过这也算是吹毛求疵了,她又不是习武之人,不可能有那样柔中带刚的力道,如此已算是神乎其技了。 韶音出了一会神,待到回过神来不觉挫败地呼出长长一口气,正要往屋走时,余光瞥见李勖正站在萧墙前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李勖依旧穿着昨夜那身宽大的白色中衣,脖子和脸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麦色,比之身上的白皙深了一些。此刻薄衫已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其下贲张的胸肌,腹部块垒分明,劲瘦的窄腰下隐现出两道硬朗的线条,流畅地向□□延伸而去,两条腿颀长有力,微微分开站着, 韶音忽然有些忸怩,娇叱道:“看什么看!”说完踢开裙角,在晨光里划出一道翩然弧线,一扭身回屋了。 这副神态又是平常的小女儿模样,与方才的俊逸若神简直判若两人。 李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跟着走进屋去。待到韶音沐浴过后,他方才拿着换洗衣裳入了净房。 房中水汽缭绕,芳烟如雾,沁着一股幽幽甜香,令人心神一荡。桶中兰汤清澈,触手温滑,李勖进入其中,一身的刚劲瞬间被这软滑香馥的流动之物包裹住,异样的感受再次升腾而起,自小腹勃然向下,滋味……难以言喻。 李勖定了定神,迫使自己想些别的,这房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却幽幽地往毛孔里钻,简直令他呼吸不畅。兰麝清幽之中,他又闻到了那股类似于红枣的甜香,仔细闻却又像是饴糖的味道。 待到他洗漱出来,韶音正跪坐在妆台前,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朝霞色大袖襦裙,裙长曳地、光锦抱腰,臂上挽着条葵扇黄飘带,整个人轩然霞举,灿灿生辉。 阿筠正为她梳涵烟髻,阿雀将她一只袖子挽起,正往那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臂上套金丝臂钏。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即移开目光,往外屋的食案走去。 “李勖!” 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她在身后唤他,回过头来,却见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不知为何涨得通红,正气呼呼地瞪着他,见他一脸莫名,索性便提着裙角站起身来,裸着足走到他跟前,仰起脸低声道:“你方才用的可是、可是我的洗澡水?” …… 沐浴所需,看起来是只要一只浴桶、一桶温水、一碟澡豆即可,实则不然。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说浴桶和澡豆,单说这一大桶温水,从江中井下到主人净房之中,至少需要经过这么几个步骤:从江边或井中打水,挑水到家倒入缸中,生火烧柴将水加热,从锅里舀出,送入房中。 寻常人家若是折腾这么一遭,至少大半日的光景都过去了,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做别的活计?更何况柴薪之资也是不菲,就是肯出这份力气和时光也出不起那么多的银钱。 像韶音这样早晚都要沐浴一次,至少需要一名挑水的粗使仆役,一名灶下烧火丫头,一位近身伺候的贴身侍女,若是算上沐浴后收拾打扫这些杂务,所需之人只怕更多。 是以,沐浴于一般人家而言实是一件奢侈之事。李勖本就是个粗糙武人,日常出了汗不过是将衣服一脱,往江里一跳,游泳一番顺便洗澡;再讲究些也不过是打一桶凉水,站在院子里兜头往下冲一冲罢了。 如今既与韶音这样一位娇客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为免唐突,他便不得不跟着沐浴。而这净房里的水既清澈又温热,还带着一股清香之气,于他而言简直是瑶池兰汤,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换一桶呢? 然而,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男女共用一桶一汤,毕竟是有些引人遐想,若是双双沉默、心照不宣也就罢了,偏偏她问了出来,还当着两位侍女的面,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可也足够令人听得分明! 尴尬。 李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道:“正是,怎么了?” …… “怎么了?”韶音一口气抽回去,简直是羞愤欲死。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昨日用的就是她的洗澡水,只是她当时没有留意而已! 怎么会有人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 韶音望着李勖那张理直气壮的面孔简直想打人,正欲与他继续掰扯,却听到门口处传来一声爽朗的“姐夫早啊,阿姐,我来一道用饭了!” 正是刚刚起床的三十九郎谢候。 韶音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以后不许用我的洗澡水”只能艰难地咽了下去,狠狠瞪了李勖一眼,拂袖而出。 早饭时,谢候忽然发觉,阿姐和姐夫都与自己说话,彼此之间却一言不发。姐夫不时看一眼阿姐,待到阿姐看过来,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而与自己说话……端的是十分诡异。 饭后,李勖与谢候道:“正好今日休息,逢春若想学骑射,我便带你去马场转转,先挑一匹称心的马试试。我阿母和阿弟一家得知你来十分高兴,特地在今晚设宴款待,我们早些归来同去。” 话到此处顿了顿,依旧看着谢候,接着方才的话又道:“马场里新得了几匹小驹,毛茸茸甚是可爱,不知你阿姐可愿同去?” 谢候转向阿姐,只见阿姐板着张俏脸与自己道:“我最是讨厌牲畜身上的味道,你只管自己去便是,小心些,莫要受了伤。不知具体什么时辰归来?” 谢候又转向李勖,李勖道:“逢春放心,有我在不会教你有事。咱们申正归家。” 14. 第 14 章 待到李勖和谢候这一对郎舅双双出了门,韶音板着的俏脸立刻垮塌下来,噘起嘴巴冲着窗外气愤地嚷了句:“貌忠实奸!” 这个评价的对象自然是刚刚用过她洗澡水的李勖,阿筠闻言垂下眼眸,上前为她递上一盏刚泡好的香茗,委婉地劝慰道:“郎主毕竟是个男子,不似我们女子这般细心,恐怕是平日里不拘小节惯了,一时也没有多想。也是怪我和阿雀懒惰,小娘子出浴后没有及时将那澡汤倒了,这才闹出这么一桩误会来的。” 再说,既然已经同床共枕过了,又是郎主用小娘子的洗澡水,而不是小娘子捡郎主用过的洗澡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自然,这话阿筠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当着韶音的面说出来。 “什么误会?”韶音哼了一声,“他分明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脱得赤条条地躺在那只散发着香气的檀木浴桶之中,浸泡着那一汪刚刚泡过自己的香汤,那汤里怕是还残留着自己身上的味道……韶音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哆嗦,赶紧喝了一口茶水舒缓,之后吩咐阿雀道: “再去给我寻一只浴桶来,这只我不要了!” 阿雀应诺而去,带着人去后罩房那堆得小山般的陪嫁之物中翻找,一会儿功夫,还真的找出一只镶宝石的鸳首橡木浴桶来,倒是比之前那个还宽敞许多。 韶音眼见着新的浴桶被抬入净房,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可是瞧着明亮的日光照进庭中,合欢花树招来许多嗡鸣的蜂蝶,心里却又跟长了草一般,毛茸茸地发痒。 今日天气甚好,那些毛茸茸的小马驹……也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手感,能不能骑,他说“甚是可爱”,到底是有多可爱? “小娘子”,阿筠忽然出声唤她,“您莫要再摸奴婢的手了,奴婢的手粗糙得紧。” 韶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阿筠惊讶的神情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当即兴致勃勃道:“走,咱们一块儿去西院看看!” 西院没有使唤的仆人,自然也没有人通报,是以一大家子人忽然看见眉开眼笑的韶音携着两位花容月貌的侍女翩然而至时,集体惊了一惊,那一瞬间,好像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荆氏方才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赵氏,埋怨她削的丝瓜皮太厚了,才瞥见韶音一眼,那个“厚”的尾音顿时吞了进去,埋怨声戛然而止;赵氏顺着婆母的目光望过去,手里的菜刀咣啷一声掉到了地上;李四娘正在用一只大铜盆清洗圆滚滚的红枣,冷不丁地见到阿嫂从天而降,手下的力道一时失去了分寸,一颗枣子噗地从虎口跳出,滚落到地上,咕噜噜地到了韶音脚边。 就连一直专心致志啃饴糖的豹儿也瞪圆了那一对鼓鼓的豹子眼,口水混着饴糖在空气里拉出一道长长的亮丝。 非是众人反应夸张,实在是韶音昨日的表现给他们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 这厢赵阿萱刚刚承认,头上那只步摇和手里一对儿明月珰俱都是兄长和叔父征战沙场所获之物,那边厢这位九天仙女顿时就变了脸,直接化身成了玉面罗刹。 她当时本是意态闲适地跽坐于榻上,眉开眼笑,明艳照人,宛如一枝临水之花,格外赏心悦目。忽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见她已经站在了阿萱面前。 那姿态居高临下,那眼神冰冷如刀,开口一如金玉相叩,脆生生地提神醒脑。出口的话也言简意赅,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 “不要脸!” 阿萱当时就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又恢复成那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对方却又砸过来一句分量十足的恶言,“你也配!”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令赵阿萱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憋在了肚子里,脸涨得发紫。 还是荆姨母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拿出一副长辈的威严,抱紧了怀里一对龙凤胎,厉声斥道:“新妇怎可这般无理,仔细吓到了我的外孙!” 谁知韶音听了这话又是冷笑一声,一双俊目厌恶地瞥了那对龙凤胎一眼,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俗语:“哼!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强盗生的小强盗罢了。” 说罢拂衣而去,那步伐好似凌波微步,又快又神,留下呆若木鸡的李家众人和气得七窍生烟的荆姨母一家,久久说不出话来。 …… 赵氏回忆至此,心里倒是觉得颇为痛快。 荆姨母和赵阿萱这一对母女惯常是用鼻孔看人的,每次来到家里,话里话外不是嫌弃李勉没有本事,就是讽刺赵氏言谈举止、吃穿用度比不上她们,“失了大家风范。” 如今可倒好了,家里来了一位真正有大家风范的,还是那名门陈郡谢氏的风范,他们倒是受不住这一股邪风,直接被卷跑了!有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赵氏倒也谈不上有多喜欢韶音,也不是对妯娌二人在李家天差地别的待遇没有微词,不过是觉得二人出身相差太多,自己的郎君又比大伯李勖逊色太多,是以认命了而已。一家人还是要以和为贵,毕竟李勉甚至豹儿的前程都还要指望着他大伯呢。 想到此处,赵氏立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菜刀,冲着韶音热情地招呼道:“阿嫂来了!我们正在准备晚饭,你看,这弄得一地都是杂乱,阿嫂快与阿家一道进屋说话去,我把先手头这些料理干净。” 荆氏也笑道:“好孩子,这里污浊,别弄脏了你的衣裙,快随我进屋里来。” 韶音就是再不懂后宅的规矩,也觉得留赵氏一人操持不妥,因就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手中乱舞的菜刀,笑着摇头道: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阿赵一人准备一大家子的晚饭甚是辛苦,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遣厨娘过来相助可好?” 赵氏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之人,为人最是要强。听韶音这么说,虽然领情,却也并不愿意领受,因就忙不迭地拒绝道: “这可使不得,阿嫂太客气了!便是你和谢郎君不来,我们也是日日都要用晚饭的,今日也不过是添两双碗筷而已,有什么可辛苦的?只怕阿嫂吃惯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吃不惯咱们这粗茶淡饭。” “怎会。”韶音笑着摇头,赵氏既如此说,她便也不好再劝,眸光转向一旁红着脸的李四娘,笑吟吟地问道:“四娘会骑马吗?” 李四娘不料阿嫂竟会问自己这个,一时支支吾吾答道:“不、不会,我阿兄会骑,他还有一个马场呢。” 韶音面上的笑容愈发明媚动人,“是么?不知那马场在何处,四娘可是去过?” 四娘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没去过,好像是在演武场那边。”说着转向荆氏,“阿母你知道吗?” 荆氏也摇头,“我哪里知道?那些舞枪弄棒的地方,我躲还来不及呢!”话到此处笑着看向韶音,“晚上二郎回来你问问他就是了,若是想去,明日就教他带你去!” 韶音微笑,“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当晚,李氏一家与韶音、谢候二位谢氏子同聚一堂,共用晚膳。 荆氏坐在最上首的高榻上,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与四娘共用一案;李勖、李勉两位自然与夫人同案,谢候则独享一案,位于荆氏下首贵客之位。 这一屋人里,李家两位兄弟都是寡言之人,赵氏和李四娘也都有些腼腆。韶音倒是活泼,只是与李勖还别扭着,一时间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整场晚饭,只有荆氏这位老妇和谢候这位小郎你来我往,言谈甚欢。 二人的对话听起来也颇为有趣。 只见谢候长身而跪,色若春柳,仪如青松,朗声祝道:“姐夫一家盛情款待,备下如此丰盛酒馔,候心中感激甚深。又见老夫人庄萱华茂,慈颜照人,实是晚辈之幸。无以为报,唯愿老夫人天华永运,脩龄绵绵,福禄千春。” 荆氏满面喜色,当即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哪来的庄轩、哪来的华帽,不过是陋室一间、粗服一套而已,谢小郎君如此夸赞,实在是令老身汗颜呐!快尝尝那甜豆粥,看看可合你的胃口?” 谢候笑道:“豆粥甘厚,滋味不爽,正要多用些。” 荆氏急忙道:“干厚怕是水加少了,既是觉得不爽便莫要用了,快食些拌葵,那个爽口些。” …… 一席饭罢,宾主尽欢。 临走时,四娘拎着一篓刚洗好的红枣走到韶音跟前,小声道:“阿嫂,这是今年第一茬枣子,虽是个头小了些,胜在滋味新鲜,你拿回去吃罢。” 这是荆氏事先嘱咐好的。 昨日荆姨母一家走后,荆氏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也觉得对韶音礼数有亏,便想着送些小物给她示好。她又是个什么都见过、吃过的,便是山参灵芝送与她,只怕她也不稀罕,反倒令自己破费,恰好今年这枣子下来得早,也算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新鲜物,正好送给东院,因就提前叮嘱了四娘,教她饭后提给阿嫂。 韶音嗅到篓子里熟悉的甜香味道,一时踌躇起来,心里实在是不愿接过,可四娘面色诚恳,一双眼正巴巴地望着自己,她便只好笑着接过来,又道了句:“我最爱吃这个,多谢四娘。往后常来东院坐坐,咱们一道解闷。” 四娘“嗯”了一声,小脸又是一阵通红,正局促着不知说什么,瞧见李勖走过来,便道:“阿兄,你那马场建在何处?白日里阿嫂过来问我,我也记不清了,隐约记得像是在校场旁,是也不是?” 四娘话音未落,韶音便觉得自己面上落了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颇是令人不爽。 “我就是随口一问。” 李勖笑道:“马场甚臭,到处都是牲畜的味道,你阿嫂喜洁,怎会对那样的污秽之所感兴趣,想来也是随口一问。” …… 当晚,李勖在净房里发现了两只浴桶,其中俱都备好了干净的热水。 新的那只鸳首嵌石,甚是华丽,体积较另外一只大了整整一圈,想来是为他准备的没错了。 虽是奢侈,可毕竟已经备下,若是弃之不用便是矫情了。 想到此处,李勖摇摇头,脱衣进入新桶之中,兰麝清幽之中那股似有若无的枣香再度萦绕在鼻尖。 韶音生怕他再泡自己的洗澡水,特地等他出来后才入净房。新桶宽敞干净,澡汤温度适宜,韶音满意地坐入其中,只觉通体舒畅。眸光瞟向原来那只旧的,脑中不由想象出人高马大的李勖蜷缩其中的滑稽场景,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轻快地哼起歌来: 东池采芙蕖,西塘摘菱角。 芙蕖一何灼,菱角一何老。 本是同江生,何故两奔忙? 西塘采芙蕖,东池摘菱角。 …… 15. 第 15 章 灯火熄灭,绡帐合围,已是韶音与李勖同床共枕的第三个夜晚。 因晨起之事过于尴尬,二人此刻俱都无话,帐内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忽然,一声响亮的“咕噜”打破了沉寂,接着,韶音便听到枕边男子轻声问自己,“你晚上没有吃饱么?” 韶音“嗯”了一声,她的确是没吃饱,刚回来时还不觉得如何,沐浴后方觉得空落落的,这会儿已是十分饥饿了。 李勖微觉惊讶,今晚她与自己同案而食,席间并不见她嫌弃饭食粗陋,反倒是吃得颇为香甜,他当时还暗暗松了一口气,怎的这会儿竟饿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李勖忍不住好奇问她,“你自小饭量就是如此可观么?” …… 韶音默了默,用尽量心平气和的语气问他,“你觉得我很能吃?” 李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还以为你已经吃饱了。” “我没吃饱!” 韶音忽然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一整晚吃的都是绿油油的菜叶子,连一点荤腥都没有,我又不是牛马,怎么可能吃得饱!” “怎会如此?” 李勖也坐了起来,“不是有豆粥和蒸饼么?” “那豆粥干巴巴的剌嗓子,我都咽不下去,那蒸饼上未坼十字,如何能够入口?你弟妇辛辛苦苦做了,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拣葵菜和丝瓜吃,倒是吃了一肚子,只可惜不顶饿,你竟然还觉得我很能吃!我倒是还想问问你,你们家平日里吃的这么素淡,你如何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莫非你是属牛马的不成?” …… 李家虽不富裕,倒也是能吃得起荤食的,尤其是在李勖封为建武将军之后,家里的饮食用度便再没有缺乏过,也是顿顿有肉的。 李勖今晚入席时也有些惊讶于饭菜的素淡,不过转念也就将其中缘故猜得了七八分,大抵是阿母和赵氏觉得谢家人吃腻了山珍海味,于是便特地准备了些山野素味款待他们,谁知竟弄巧成拙,让她饿成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李勖不由好笑,解释道:“阿母定是觉得你生了一副不食荤腥的模样,这才特意如此的。” “胡说!”韶音立刻反驳,“师父教导过我,唯有吃肉食酪方能生得皮肤白皙红润,头发乌黑光泽,眼眸明亮有神!日日食素只会面有菜色,双眼生翳,口气臭不可闻,就如同你表妹赵阿萱那般!” 李勖听了她这话,不由在心里默默回想阿萱的长相。她那双眼睛的确是像蒙了翳,至于口气是否臭不可闻,他倒是未曾留意过。 韶音师父说的却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她竟然还有一位师父。于是李勖便猜测着问道:“教导你舞剑的师父么?” “不告诉你!阿筠,我腹中饥饿,温一碗酪浆送进来,记得加一小匙桂花蜜。” …… 次日傍晚,李勖归家,刚步入内院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走近一看,却是一颗颗深红的枣子晾晒在阶前的玉簟上,虽个头不大,倒也圆滚滚的喜人。拾了一枚放入口中,口感却是十分酥脆,原来是去核烘烤过了,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她倒是会吃”,李勖心里想着,又抓起一把边走边吃,一时也没注意到门口那两个婢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又过一日,仍是傍晚归家时分,李勖大步流星正要往屋里走,迎面却见妹妹四娘勾头从屋里跑出来,眼圈红红的,见了他也不说话,只将头一扭就要回西院。 李勖一把拽住她,皱眉道:“你怎么了?” 四娘奋力挣脱兄长的手,语气异常气愤,带着哭腔道:“阿兄还是去问阿嫂吧!”说罢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跑了。 李勖心下狐疑,正欲进屋询问,韶音已经从内室追了出来,口中正急切地叫着“四娘”,一眼见到李勖,顿时止住了步伐,眸子忽闪几下,忽地笑逐颜开,露出几颗莹白小巧的贝齿,娇声道:“你回来啦!” 她这模样异常心虚,李勖愈发觉得不对劲,遂沉声道:“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误会而已。” 李勖的两道剑眉已经微微扬起,显然是存了刨根问底的打算。 “就是前几日那红枣……她既送了我,我便也领了她的情,命人好好炮制,一定要物尽其用,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谁知、谁知她今日过来找我说话,一眼见到了那炮制过的枣子,大概是以为我糟蹋了东西吧,竟就生气了!我也是始料未及,并不是有意的。” 韶音说着垂了眸,浓密卷翘的长睫像两挂帘子,垂下来挡住了李勖探究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四娘见了酥脆去核的红枣便气成这副样子?这倒真是奇了。” “是了,我也是觉得有些奇怪呢。不过你放心,明日我必定会找她说清此事,左右不过是我们姑嫂之间的小误会罢了,你只管料理军务,不必挂在心上。听冬郎说你操练甚是辛苦,想必这会儿已经饿了,快进屋用饭吧。” 韶音说着伸出两根白生生的指头,拈起李勖衣袖一角笑吟吟地一扯,催促道:“快进来呀。” 李勖眸光落在这两根指头上,足下像是生了根,纹丝未动。 相处几日,他已经知悉她的脾性,没理尚要辩三分,得理更是不饶人,绝非这般温存小意、善解人意之人。此刻忽然如此,定然是十分理亏又心虚的缘故了。 韶音何曾这般做小伏低过,李勖却仍板着张脸杵在门口不动,显然是并不想就坡下驴,她便也有些恼,于是便一把甩开他的衣袖,也冷下脸道:“都说了只是小误会,你至于如此么?真小气!”说完顾自回了屋,坐到案前吃起乳酪来。 李勖没理她,只是沉声叫住她身后的阿筠,“你说,怎么回事?” 阿筠被他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心知是瞒不过了,只得斟酌着慢慢答道:“的确是误会,四娘今日来屋里找女郎说话,饮了些酪浆,一时内急,便入了净房,之后、之后就在恭桶里看见了那些焦枣,就、就生气了。” 说到这里,阿筠直觉李勖的脸色已经沉得吓人,便惶恐地跪了下去,“郎主容禀,我们在家时一贯是用焦枣除味的,并非是故意糟蹋四娘的心意。前日四娘送来红枣,女郎还特意嘱咐我们好好收着,都是我自作主张,没将女郎的嘱咐放在心上,还以为是寻常的枣子,就教人炮制用了,不想被四娘看见,伤了她的心……此事与女郎无关,都是婢的过错,郎主若要责罚,就罚婢一人吧!” 除了那句“女郎特意嘱咐我们好好收着”外,她倒是没说假话。 枣子自带一股甜香,是极好的天然除味之物。烘烤脱水后又轻盈,最适于铺在草木灰上,一道置于恭桶之中,一旦屙物下落,自会因重量而沉入下方,焦枣则因轻盈滚圆而自然覆盖其上,如此便可保证净房气味清新,不至于有不雅的味道传出。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谢家一直都是如此,是以韶音从不食枣,前日四娘以枣相赠,她也是为了不拂人的颜面才勉强收了,哪想到会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李勖此刻才明白净房中那股似有若无的甜香从何而来,短短几日而已,士族吃穿用度之奢华已接连教他大开眼界,而今日之见更令他震惊无比,知道他们奢靡,却是不料他们竟奢靡至此! 大晋偏安江左,外有胡马窥江,内有权臣割据,各地零零散散的战事几乎从未平息,多少百姓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多少将士缺衣少粮,被逼之下只能靠劫掠养家,这些士族不思北伐雪耻,只顾家族之利,一味穷奢极欲,竟到了以枣入厕的地步! 李勖想到此处只觉沉痛难抑,再看那乌木食案后若无其事地小口小口品尝乳酪的华服女郎,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情。 “郎主!” 阿筠阿雀见他拔步就要往屋里走,面色十分不善,一惊之下还以为他要对韶音动粗,当下便急得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李勖喝了一声“让开”,不过稍一用力便将两个婢子甩了开去。 韶音闻声回眸,见阿筠阿雀两个俱都倒在地上,顿时觉得热血上涌,一时也顾不得怕,几步便挡到她们身前,冲着李勖怒道:“今日你胆敢伤人,我就和你拼了!” 说着便将腰上缠着的金蛇信抽了下来,一对细长的柳眉倒竖,俏脸上挂了一层霜,愤怒地盯着李勖。 李勖只是想进净房确认一眼,怎料引得她们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尤其是前面这个,竟摆出了一副与他过几招的架势。 她大抵是对自己的花拳绣腿没什么自知之明,以为自己习的不是舞蹈,而是武术了。 李勖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纤细的腕子,这手腕此刻已经因用力而绷出了两道青筋,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过于激动,还在微微地发抖。 韶音此刻才惊觉此人之高大雄壮,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在他面前却还要仰着脸说话,他那一双本就锐利的眼一旦冰冷下来,看人时便如虎狼看着猎物一般,还有他的手臂,那么粗长的一截,不用力时也能看到脉络分明的肌肉,连着两只阔大如蒲扇的手……若是他猛地朝着她一击,她能受得住几下? 韶音盯着李勖的手,浑身紧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汗毛根根竖起,汗水不觉间湿透了整个后背。 只要他稍有动作,她这张弓便会“砰”地发射出去,和他拼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转瞬,忽听得头上一声叹气,面前的男子并没有朝着她猛地一击,也没有向前将她推开,而是后退了一步,接着转身大步离去。 韶音头上这股热血霎时凉了下去,之后才发觉自己牙关发颤,浑身都在抖。 “小娘子!” 阿筠阿雀两个扑上前来抱住她,她方才从里到外松懈下来,一时间,害怕、窝火、委屈、自责,全都涌上心头,不禁难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道:“我也没想要呀,是她非要给我的,我也不是故意教她看见的……” 李勖本想去西院叮嘱四娘,教她勿要告知阿母和赵氏,以免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才走了几步又觉得多此一举。四娘异样,就连他这个兄长都看得出来,更何况阿母?这会儿必是早就知情了。 想到此处,他索性调转脚步,径自出门往校场而去。 当夜,韶音命人将一扇半人高的织锦屏风钉在了床榻中间,她抱着被子,抢先占据了里侧的位置。 16. 第 16 章 李勖当晚并未归来,韶音却熬了大半夜没睡,早起时哈欠连天,满眼都是血丝。 她昨夜躺下后心里仍觉忐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跳得人浑身发热、脑袋发胀,心里更是烦躁,索性便起身去了西厢房。 谢候熟睡中被阿姐摇醒,无奈道:“不过是一桩小误会,我观姐夫为人甚是温厚,绝不会与女子动粗,更不会把你如何的,你且放心睡吧!” 韶音不依,非要他到正房的外间打地铺,又嘱咐几个婢子在门口轮流上夜,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如此安排一番后方才重新躺下,几个辗转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原本是想请四娘一道过来用早饭的,可是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离午饭也不远了,只好作罢。 阿筠一边用热帕子为她敷眼下的乌青,一边心疼地劝道:“要不躺下再睡会吧,西院那边下午再去也不迟。” 阿雀也是自责,“都是我们俩不好,郎主昨日似乎只是想进屋而已,我们俩慌乱之下还以为他要对小娘子不利,这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若不是因为我们俩蠢笨,郎主也不会夜不归宿。” 这才新婚没几日,若是传出去……对女郎实在不好。 韶音倒没想这茬,只是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你们俩是我的人,那厮对你们如此无礼,我怎能坐视不理?”说着使劲撩开沉重的眼皮,又打了个大哈欠,“不睡了,误会就怕拖延,若是不及早解释清楚,我也睡不安稳。教人备好马车,我亲自去西院请她,就说求她陪我出去转转,想来她是不会拒绝的。” 这个她指的自然不是李勖,而是李四娘。 和李家其他人相比,韶音倒是挺喜欢四娘,不然昨天也不会教人请她过来说话。 本来想的是,在京口要住上三个月,若是没个玩伴也无聊得紧,正好四娘看着像是愿意与自己亲近的,因就存了相好之意。哪里想的到,这番好心最终却办了坏事,闹出这么一桩令人尴尬的乌龙来,韶音也觉得挺委屈。 不过转念又一想,还是觉得四娘更委屈些。她到底比自己年幼几岁,在自己这位阿嫂面前本就怯生生的,又亲眼目睹好心送的果子被人扔到了恭桶里,想来一定是伤透了心。 韶音从未给人赔过不是,心里一阵天人交战后,还是决意放下身段,好好地哄一哄四娘,因就定了主意,邀她一道出去逛逛。 阿筠阿雀生怕自家女郎吃亏,也要跟去西院,韶音想了想还是没同意,“算了,还是我自己过去吧,若是带着你们不免显得人多势众,像是我仗势欺人一般。” 西院诸人见韶音赤手空拳而来不免有些惊讶。 赵氏看着倒还算自然,依旧是阿嫂长、阿嫂短,荆氏嘴上虽然招呼着“阿谢,你来啦”,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四娘正盘膝坐在廊下竹席上陪豹儿玩拨浪鼓,一见韶音进来,小脸顿时一绷,什么都没说,闪身就进了屋。 豹儿看了看忽然离去的小姑母,嘴巴不由一瘪,又看了看眯着眼睛笑的好看伯母,那刚要冲出喉咙的哭声又咽了下去,果断起身跑向赵氏,脑袋埋在母亲怀里,小声道:“阿母,我怕。” …… 韶音无暇探究自己这一身令小孩害怕的天赋从何而来,一心只在四娘身上,却也没有追进屋去,而是止步在廊下,笑吟吟地与荆氏道:“阿家,我今日想出门走一走,不知什么好去处,想教小姑与我同去。” 荆氏怔了怔,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啊?啊!好啊,去吧、去吧!” 见韶音不动,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荆氏这才恍然大悟,回头朝着屋里高声道:“四娘,快换一身干净衣裳出来,你阿嫂要出去走走!” 四娘虽是闷头进了屋,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鼓,正犹豫要不要这么快就与阿嫂和好,闻听母亲高声呼唤,只得磨蹭着步子走了出来。 韶音一见她出来,立刻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转头与荆氏和赵氏笑道:“我们午饭就在外面用了,不必留饭。” 四娘眼见着自己黑乎乎的小手被阿嫂柔软白嫩的玉手拉住,那股局促劲儿又占据了全身,一时也顾不得生气,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跟着走。 直到看见那辆华丽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四娘方才抽回自己的手,小声道:“我乘不惯马车。” “这是为何?” 韶音疑惑地看着她,眼见着她一张小脸慢慢地涨红了,偏偏说不出个原因,心下顿时了然,眨眼道:“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常坐你就习惯了。” 说着已教车夫打开车门,不由分说便将四娘托了一把,直接将人托上了车。 四娘忽然跌坐到暄软鲜亮的锦垫之上,只见四壁雕漆彩绘,镶嵌金玉宝石,两窗各挂着五色熟锦流苏,头顶悬着一盏青玉五枝挂灯,脚下是一尘不染的白貂氍毹。整个空间极为宽敞,足可容几人抵足而眠,坐榻上毛毯锦被一应俱全,一张大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杯盘碟盏、各色吃喝,大多是她没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一时只觉自惭形秽,像是凡夫俗子误入了仙人洞府,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不语垂头,又见洁白的氍毹已被自己踩出了两只黑脚印,顿时慌得将脚抬了起来,一时不知该不该再落下。 “咚咚咚!” 她正上不得、下不得,阿嫂却忽然将足下两只缀着珍珠的玉华飞头履往氍毹上跺了好几脚,一双琥珀色的杏眼含了善意睇过来,笑语含嗔,“这个就是用来踩的,你怕什么?!” 四娘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方才上车时被阿嫂托的那一把,于是便小声道:“阿嫂力气真大。” 她终于开了口,韶音悬着的心就落了一半,“我自幼习舞,力气是比旁的女子大了些。”说着亲手为她斟了一盏香茗递过去。 四娘眼见这盏玲珑澄净几近透明,忙道:“我不渴。” 韶音将盏撂到她面前,素手提玉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举起已是一脸郑重,“四娘,昨日之事的确是我不对,我虽然不是故意为之,却也没有用心对待你的礼物,实实在在伤了你的心。这盏茶权当是我的赔礼,还请你原谅。” 四娘一怔。 她明白阿嫂今日教自己作陪就是赔礼的意思,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郑重地与自己道歉,眼见着她将那盏仰头饮尽,四娘只觉心里一软,也跟着举起了杯。 “也是我太冲动了,不待阿嫂解释就匆匆离去。” 四娘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李勖,“昨天阿兄他……有没有为难阿嫂?” 昨日她也是实在气愤,回西院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都与阿母说了,阿母惊讶过后,自然是将阿嫂骂了一通,末了说了一句“也罢,左右是叫你阿兄撞见了,正好教他好好管管新妇,咱们只当没这回事。”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教四娘甚为懊悔,她虽生气,却并不想因为这点事教兄嫂生出龃龉,为此实打实地忐忑了一夜。 韶音垂下眸,将装着各色果仁的五碗盘往前推了推,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低低道:“为难倒是没有,不过是怒目圆睁、拳头攥得斗大,差点吓死我罢了。” “天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呐!”四娘一时失声,惊叫道:“他怎么这样!”再看阿嫂眼下隐隐的乌青,眼圈便红了,“对不起阿嫂,我不知道会这样,其实我平日里也有些畏惧阿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待你,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事”,韶音赶紧道,眼波一转调转了话头,“他一直都是如此,自过门以来便没有过好脸色,也不全是因为昨日之事”,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又余韵悠长,“唉,这才哪到哪,我已经习惯了。” 四娘幼小的心弦被这一声哀哀怨怨意味深长的叹息狠狠拨动,一时震惊无比:阿兄在人前像是颇维护阿嫂的样子,人后怎么还有另外一幅面孔?男子汉大丈夫虐待妻子,实是令妹妹也为他不耻! …… 京口镇最繁华热闹处尽在东市和西市之间的铜驼街,只因此地居民多是乔迁北人,心怀两京之思,故多以中原故地为街巷命名,这东西两市便是源自汉时长安,铜驼街则是为了纪念洛阳名衢。 此铜驼街长约十多里,宽可容六驾,沿街两侧酒旗飘飘,市肆林立,街边小贩叫卖不绝,水产果饼山货等小物不一而足,更有摇铃算卦沿街卖药者穿行往来,虽比不得建康繁盛,倒也颇有些市井热闹之气。 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远远驶来,堪堪占据了大半条街面,顿时招来无数注目,有眼尖的人识出那华障绣鞍和金盖宝轮,顿时惊呼出声,“是谢家的马车!” 人群里立刻有人高声反驳,“什么谢家?是李将军家的马车!” “那不都一样么?” “欸,那可不一样,你若说是谢家的马车,咱们李将军岂不成了倒插门?谢女既为京口妇,人都是咱们的,车更是咱们的!……” “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咱们,而是人家李将军李二郎的!说得像有你什么事一样!” 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嘴,谈话的重心便发生了偏移。 “迎亲那天你们去渡口看了没?啧啧,那真是美若天仙,真跟壁画上的仙姑活了一般!” “别提了,都把我儿吓哭了,晚上做噩梦直说仙姑瞪他!美则美矣,那眉眼中却是透着一股子厉害劲儿,也不知李二郎能不能招架得住!” “能厉害到哪去?瞧那小腰细得,只怕是她招架不住李二郎呢!” …… 车轮碾过土地,扬起一阵尘埃,将这些或善意或恶意、或荤或素的喧嚷谈笑落在后面,醉香楼在望。 门口的伙计早见到这辆华丽的马车,只盼着它能停在自家酒楼门口,眼见着香尘扑面而来,简直喜不自胜,一溜小跑迎上前去,便见轩窗轻启,竟是从中下来一位云鬓雪肤明艳照人的华服女郎,顾盼之间百媚横生,行步摇曳莫不入画。 伙计顿时呆住,张着嘴望向眼前恍若天降的神妃仙子,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门前行人、一楼食客呼啦啦涌过来观看,很快将醉香楼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四娘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注视,顿时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韶音轻轻牵起她的手,笑吟吟地看向呆若木鸡的伙计,“我们要清净些的雅间,烦请小哥前为引路。” 伙计如梦初醒,不觉脸已红到了脖子根,几步路走得同手同脚,差点被楼梯绊个马趴,看得四娘也不由发笑,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泰然自若的阿嫂,一时颇觉与有荣焉,局促之感去了大半。 伙计将二人引到三楼一间靠窗的雅间,自去备酒传菜不提。 待到酒菜齐备、海陆毕集,韶音和四娘忽然发觉,这房间雅则雅矣,可惜不大清净。 17. 第 17 章 七月多雨,早上还是风和日丽,上午便起了风,至晌午天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不多时,江上乌云卷集,下方黑水滚滚,雷声轰隆而至。 天沉地暗,牙旗猎猎,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四十里苍江对岸的广陵,瓢泼大雨已在头顶。校场上的兵勇纷纷回到棚下避雨,却见江畔仍有二人当风而立。 那玄衣男子肩宽背阔,身量极高,有百战百胜之能、万夫莫敌之勇,正是他们的将军李勖,而那白衣小子则鹤势螂形、面若好女,乃是谢太傅之子,自秦淮河畔乌衣巷而来的三十九郎谢候。 谋士温衡也随众兵士一道向着这郎舅二人望来,眼见天地之中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并肩而立,不由好奇此刻这二人心中所想可在一处。 谢候见惯了会稽的山明水秀,乍见京口乱云激流,不由为这番雄奇壮美之景所震,只恨此刻无笔墨在手,不能立刻将这方风云奇绝铺染到锦绣之上。 “山河壮阔,如何不令人生出丹青之意!” 可是身旁高大的男子却像是不解他这番风雅,只是袖手于长风之中,沉默地凭江北望。江风将他宽阔的额头吹出了一道浅浅的川字纹路,两道浓黑的剑眉出鞘,似乎被激出了平日里深深隐藏的杀气。 谢候心神一震,忽然发现了身边这位昂藏伟丈夫身上迥异于衣冠子弟的雄壮之美。 “好一股东南风啊!” 温衡笑着走上前来,为二人各递上一只雨笠,“谢郎君这几日可还住得惯?” 谢候闻言,方才注意到面前的江水滚滚而去的方向乃是西北,面对这不尽长江,自己方才想的是景色雄浑、人物丰美,而姐夫想的……大概是中原父老,故国失地。怪不得他方才不接话,只怕是在心中耻笑士族子弟只知附庸风雅、不问百姓疾苦了。 果然,李勖接过雨笠,边走边道:“温先生知我!” 谢候暗暗惭愧,一路沉默跟随进入室内。此处十几间简易棚室乃是临时修建的军府,正中一间宽敞明堂归于李勖,其余则归温衡和几个校尉做簿记指挥之所。 谢候这几日都在此处学骑射,李勖便命人辟出一间给他做临时歇息之地,他日日来此,已经与几位校尉都混了个面熟,方才一路走来时粗略看去,却发现似乎是少了一人。 步入堂中,温衡袖中抽出一本卯册,翻开最近一页,呈递到李勖面前。 谢候在侧,看见那卯册上“赵化吉”三字之后圈了个大大的“病”字,再往前看,这病假却已经请了不止一次,而是密密麻麻、几乎隔日一病了。 按李勖帐下军规,三次无故缺操,棍五十。赵化吉早就攒够了两次,只为钻军规的空子,于是便频繁记病。 卯官何尝不知他这鬼把戏,奈何他是赵勇之侄,又与主将沾亲,是以拿他没办法,只能他说如何记便如何记。 李勖对此早就心知肚明,帐下四部兵马,唯有赵化吉带的丁部松弛懈怠,部众屡屡犯禁、屡教不改。 这些人原都是赵化吉之父赵武的亲兵,赵武懦弱怯战,贻误战机,致使大军深陷敌围,自己也被长生道所杀。赵化吉倒是比他的先君勇武,可惜徒有斗狠之能,而无将兵之才,率领一众人马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被叛军打得稀里哗啦。赵勇无奈之下,只得命这只队伍就近归李勖调遣。 这个命令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战事平定之后,赵武的人马还是要由赵化吉统领,而赵化吉与李勖依旧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然而,浙东大捷之后,李勖因骁勇善战横空出世,被封为建武将军,这是朝廷敕封的正儿八经的四品武官,而赵化吉这个“校尉”充其量只是赵勇的私人属官,从名义上就矮了李勖一大截。 这还只是名,若论真本事,二者更是天差地别。 李勖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队主,手下只有百十来人,几年的仗下来,手下人马越打越多,如今已有五千之众;而赵化吉父子硬生生将三千多人打剩了一千,若非李勖施以援手,只怕这剩下的一千人也会凋落殆尽。 名实两败,是故,赵化吉归于李勖帐下已成定局。 可话虽如此,李勖想要的却并不是松散的乌合之众,而是一只凝心向力的坚锐之师。赵化吉虽不能成事,却可利用身份坏事,他不满李勖整顿军纪、操练人马,带头犯规,明里暗里不服管教,导致旧部兵士有样学样,有恃无恐。如此影响恶劣,已是非整治不可。 温衡今日递上卯册,便是暗示李勖该到了出手整治的时机。 谢候对赵家人自然没有好感,只是北府军如今的主子仍是赵勇,因此他也很好奇姐夫会如何处理此事。 说话之间,大雨瓢泼而至,滚珠一般敲打在窗上,前方江面已是惊涛翻墨,白浪跳珠。 李勖收回目光,合上卯册,淡淡道:“要变天了。” 长生道之乱既平,荆扬之争便已提上日程,只是不知是小郎君当先发难,还是何穆之先发制人了。 “将军说的不错”,温衡将手中羽扇往卯册上轻轻一叩,“正因山雨欲来,身上这脓疮便不能再拖延,该给他上点药了。” 李勖却是摇头,眸光凛然,“来不及了,正因山雨欲来,这脓疮便不必再医,只等个合适的时机,将它连根挖掉便是。” 这话听得谢候一惊,正琢磨“挖掉”二字的含义,温衡已笑着摇起了扇子,点头道:“衡亦早有此意,先前只怕将军顾念裙带之谊,养痈成患,既然将军已下定决心,那就最好不过了。只是此举必然激起丁部骚乱,赵都督早就对将军心怀戒备,届时定然借此发难,将军应早做准备。” 温衡所言亦是李勖心中所患,北府将士江湖习气甚重,多年征战,早就养成了一道杀、一道溃、一道抢、一道分的习惯,相互之间勾肩搭背,多以义兄、义弟相称,便是祖坤、褚恭二将亦与赵化吉是把子兄弟,如今这二人虽已服膺,但心里对赵勇这位旧主未必没有旧情。 赵氏、刁氏盘桓京口多年,相互结为姻亲,互为倚仗,李勖想要取赵勇而代之,着实还欠一把火。 若是能借赵化吉这捆柴引燃这把火,倒也不失为检验和凝聚人心的好时机。 李勖倒是不怕彻底得罪赵勇,如今多事之秋,战事频仍,只要有战,赵勇就离不得他。'');(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温先生所言甚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要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温衡颔首,微笑着望向窗外,此刻仍是风雨大作,江上乱云缠绕、电闪雷鸣,一片混沌之中,他却仿佛看见了玉宇澄清后的万丈霞光。 谢候也望着外头的大雨出神,父亲教他想法留在姐夫军中,他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父亲的用意。 乱世风云出英雄,世道不破不立,也许姐夫就是那天命之人,可他出身低微、根基尚浅,手下并无多少可用之人,一旦局势突变,他就算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倚重姻亲。 这场大雨来得迅疾,走得也利落,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外头已然艳阳高照,空气清新如洗。 风雨止息,醉香楼雅间隔壁的动静就显得格外清晰。 初时只是几个醉鬼粗着嗓门高声嚷叫,韶音正准备唤伙计去隔壁劝阻,可那嘈杂的交谈中却蓦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来,只听那伙人道: “……李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砍柴的穷小子,也配与赵兄平起平坐了?” “欸,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如今压了咱们一头,我就是有心照应弟兄们,也是无可奈何!” “哼!不过是攀上了谢家就忘了都督恩义的鼠辈罢了,如今天下承平,兄弟们好不容易得了空,能够好好休整一番,他却非要建个校场,还要日日操练,还美其名曰什么’厉兵秣马’、什么’未雨绸缪’,去他娘的!老子就不去,他能奈我何!” …… 四娘气得小脸煞白,低声与韶音道,“赵化吉”。 韶音方才就觉得其中一人的嗓音甚是熟悉,得四娘提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赵化吉那硕大的下巴包裹着的猥琐笑容,不由一阵厌恶。 谈笑声中,隔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似乎是有人进去劝阻,教他们低声些,勿要惊扰了别的客人。 那喧嚷声果然低了下去,可不知怎地,忽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紧接着就传出了女子的带着哭腔的挣扎求饶之声和□□的调笑之声。 莫非方才进去劝阻的不是伙计而是位女子么? 这些兵痞,竟敢光天化日调戏民女! 韶音怒不可遏,当下抽出腰间软剑,朝着雅间薄薄的间墙狠狠一抽,“啪”地一声炸响过后,隔壁声音霎时静寂。 紧接着,这边的房门便被人猛地踹开,一个酒气熏天的壮汉闯了进来,一句“妈的”才说到一半,只见菱花窗前那正朝着自己怒目而视者竟是一位容光皎然的绝代佳人,惊艳之下,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硬生生将剩下的那个“的”字憋了回去,听起来像是叫了一声响亮的“妈”。 韶音冷笑一声,“我何时多了你这个乖儿!”说话间手中的软剑猛地一抛,这汉子不加防备,紫黑脸膛顿时被抽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热辣辣的疼痛袭来,汉子顿时着恼,又酒气上头,一时也忘了这女郎曾在何处见过,只嘴里叫着“小娘们儿,你还挺有劲儿”,狞笑着就要上前来拽人。 韶音将吓得发抖的四娘挡在身后,扬声喝道:“赵化吉,还不滚过来拜见你阿嫂!” 18. 第 18 章 赵化吉见到这位明艳夺目的表嫂第一面时便被惊艳得魂飞九天,只恨不能立即取表兄而代之,自此之后便是魂牵梦萦,数次在梦中与伊人共赴巫山,醒来更觉空虚难耐,渴极饿极。 上次到姨母家贺喜,亲眼见到佳人翻脸生气的模样,只觉那一颦一笑一怒一瞪都分外勾魂,原来九天仙女生气起来竟是那般活色生香,直令他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了仙女骂的正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临走时更是恋恋不舍,惆怅不知何时能再见伊人芳面。 此刻雨过天晴,蓝天作衬,伊人正倚靠阑干,勾着红唇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赵化吉使劲睁了睁眼睛,只怕相逢犹是梦中。 “怎么,阿獠不识得我了?” 闻听这金玉相叩的清音,赵化吉的酒气顿时去了大半,“原来是阿嫂和四娘,可是巧了。”说话间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韶音的粉面贪看不休。 “的确是巧,你表兄晨起便去了军中,你倒是在此逍遥,可知阿獠的日子过得甚是快活,比你表兄不知强了多少倍呢。” 赵化吉一听这话,剩下的一半酒气也都散尽了,赔笑道:“酒后失态,不慎惊扰了阿嫂,实是弟的罪过。” 说着示意赵洪凯和刁云上前赔礼,那赵洪凯正是方才的黑脸大汉,听到这番对话,此刻也终于想起来眼前之人是谁了,当下也顾不得面上疼痛,只将手举过了头顶,“小人酒后无状,一时惊扰了夫人,求夫人恕罪!” “恕罪?”韶音掩口轻笑,“我又不是你们的上官,怎好做这个主?你们自去求李勖,犯不着与我饶舌。” “这……” 赵洪凯和刁云齐齐望着赵化吉,赵化吉眼珠一转,各踢了二人一脚,“还不快跪下给夫人磕头!” 四娘眼睁睁地看着两个黑塔似的汉子扑腾跪在身前,咚咚咚将头磕得响亮,不多时已将前额磕得青红肿胀,隐隐现出血丝,不由心惊肉跳,可身旁的阿嫂却坐得气定神闲,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就像是在看一出杂耍一般,再想到方才她抽那两下,心里不由暗道:到底是习武之人,心性就是与常人不同。 韶音不说停,这两个汉子就只能继续磕,头昏眼花之际,也磕出了一腔恼恨,愈发咬着牙将青砖粗墁的地面撞得发狠。 韶音看得有趣,“怎么,你不服么?” 说着竟是又将手中金蛇信一甩,径直抽到了刁云脸上。 那刁云本是刁家旁支,也是一曲军候,手底下管着五百来人,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当时就被抽得热血上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脖上青筋根根迸出,伤口立刻被鼓出血来,张目怒视韶音。 四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生怕待会难以收场,急得扯住了韶音衣袖,小声唤:“阿嫂。” 韶音安抚地朝着她笑笑,转而看向刁云,轻笑道:“鼠辈,你想如何?” “你——” “鼠辈”之语正是他方才詈骂李勖所言,此刻却被这小娘子当着面骂了回来,刁云被她激得几欲呕血,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前去,却被赵化吉一力拦住,喝道:“混账!灌了二两黄汤不知自己的身份了,还敢冲着夫人撒野,还不快滚!” 刁云也是喝了点酒,又实在被那一鞭子抽得怒不可遏,这才有了还手的冲动,此刻被赵化吉阻拦,这股冲动便再而衰三而竭、一蹶不振了。虽仍觉气愤不平,到底不敢如何,只看了眼赵化吉,冷冷道声“告辞”后,拉起赵洪凯扬长而去。 赵化吉回手关上房门,回身一屁股坐到了韶音对面,嬉笑道:“底下人不懂事,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为阿嫂出气。却是不知阿嫂竟还有这一出手上功夫,实是令阿獠大开眼界。” 他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双柔软的玉手看,韶音扬手便将金蛇信朝他面门甩去,赵化吉早有防备,一把就将软剑的一端接住,攥在手中将那纯金打造的剑身看了又看,笑道:“阿嫂这一下当真是厉害,阿獠可是不敢领教。” 韶音往回抽剑,那蛇皮一般软粼粼的剑身便从赵化吉手中一寸寸滑过,舒服得他差点叹息出声。 “今日之事,还望阿嫂和四娘莫要告知阿兄。我受些皮肉之苦倒不要紧,若是惊动了家中长辈便不值当了。” 荆姨母早就对赵化吉屈居李勖之下心坏怨怼,赵化吉在军中受了一点辛苦,她便要到荆氏面前吵闹不休。若李勖是亲儿也就罢了,偏偏只是继子,荆氏不好深说,夹在中间着实难做。四娘对此自然十分清楚,在赵化吉的注视之下,只得垂了头,小声应了句“嗯”。 赵化吉满意地一笑,转而看向韶音。 韶音嗤笑一声,“与我何干?我自小便爱看热闹,更喜欢凑热闹。你若是不想教我说也成,好歹教我看到你的诚意。” 若是旁人这般口气说话,赵化吉此刻早就翻脸,偏生这位谢氏阿嫂的两瓣红唇生得过分艳丽,那一对明眸蛮横起来更是顾盼生辉,直看得他骨头都酥了,于是便涎着脸道:“不知阿嫂想要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阿獠也愿意摘下来奉给阿嫂。” 这副谄媚谄媚嘴脸韶音见过太多,赵化吉特殊就在他是其中最丑陋的。 韶音被他丑得啧啧称奇,叹道:“那倒不用,只不过是要你帮个小忙罢了。” “哦?阿嫂只管说来。” “听闻我谢氏巨光剑现在你叔父手中,失此爱物,实令我食不下咽、夜不安寝,阿獠何不为我取来?三日之后,仍是此时此地,只待完璧归赵,此事便一了百了,绝不再提。如何?” …… 此间事毕已是金辉夕照,韶音下楼后特意找来店家询问方才的姑娘如何了,被告知那女侍已经安然归家去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携着四娘登上马车。 四娘经了这么一桩事,心中实在惴惴,已是无心再逛,韶音便问了些家人喜好,教车夫到沿途店铺依样采买。 岂料她自幼不愁花销惯了,出门也是奴仆环绕,头一回独自上街,竟也不知带些银钱,车夫也是谢家陪嫁过来的,张口就要店家记账,京口小店哪有记账的风气,店家只当是来人说笑,咬定不见银钱不卖货,分毫不肯相让。 韶音只得褪下头上钗环、臂上金钏,教车夫拿去换物。 店家虽不同意记账,却是认得那首饰的成色,只一样怕是将他这一爿小店都买下来也够了,更何况这宝光灿然的一堆,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当即爽快同意。 四娘只知阿嫂的首饰贵重,却是不知贵重到何种地步,也不知这一车满满当当的东西能否抵得,因就不安地劝道:“阿嫂莫要再买了,阿母见了这么多东西,只怕要骂我让阿嫂破费了。” 韶音笑着道:“不会的,今日之事四娘莫要声张,三日后我们一道前去,待我取回巨光剑,事毕之后你再与阿家说不迟。” 人美心善又侠义心肠的阿嫂头回与自己开口,四娘怎好意思拒绝,当下便极认真地点头应了,“这是我与阿嫂之间的秘密,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阿嫂放心。” 韶音莞尔,回眸望向醉香楼,心中已然雀跃,期待起三日之后了。 待到家中,荆氏见了满满一车吃用穿戴之物,果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然连声责备四娘,“哎呀,这孩子,怎可让你阿嫂如此破费!” 不过这责备之语却是笑着说出来的,回头又朝着跟出来的荆姨母道:“你瞧瞧,买了这么一大车东西,可往哪里放,真是愁人呢。” 荆姨母才扬言“再也不来了”没几日,今日就又重新登门,此刻已是从阿姐口中将那焦枣之事知道个一清二楚。再看阿姐那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由哂笑,“好吃么?” 荆氏不明所以,“什么好不好吃?” 荆姨母笑着扶上婢女的手,“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我问你那枣子好不好吃。” 荆氏顿时面露尴尬之色,“说什么胡话,得了癔症不成!” 韶音将这对老姐妹的对话听得清楚,款款走上前来,朝荆姨母笑道:“前几日听闻姨母说再也不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姨母了呢,岂料这么快就重逢,当真是缘分。若早知如此,定然也给姨母带上一份。” 说着将一只玲珑锦盒递到荆氏手上,“阿家,建康风俗与京口有许多不同,许多枝节之事我未必能件件留意,往后怕是还会有许多思虑不及之处,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家人,还望阿家知我心意,绝非故意为之,也莫要为此生出龃龉。” 今日是红枣,难保明日没有黑枣、绿枣,虽只短住三月,韶音也不想平白无故被人误会,搞得日日心累,是以要将话提前说清楚。 荆氏岂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将锦盒接过来,立即便拉住了她的手,“好孩子,我晓得的,一家人哪里会有那么许多事,你也莫要多想。这一天走累了吧?快进屋歇一歇。” 临进门时方回过头来与荆姨母道:“今日家中也没准备什么,就不留你在这里用饭了。也快到了饭时,你那肠胃又娇贵,可别再饿出什么毛病来,赶快回吧。” 荆姨母这会儿的确被气得胃疼,心里暗骂阿姐眼皮子浅,旋风一般从院里刮出了门去。 雨过天晴,李勖今日归来也早。他午后遣人去铜驼街打了一壶好酒、买了两只烧鹅,军中事毕后便提着这些东西策马而归。 谢女骄纵,即便是做错了事,依旧巧舌如簧不肯承认,更不会亲自向四娘赔礼。既是说不通道理,他也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免得又惹得她动不动就要和自己拼了,干脆自己买了东西,直接提去西院,到时候就说是她的意思即可。 脚步匆匆穿过月亮门,还没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笑声,听得他不由有些疑惑。 进门之后,却见谢女与四娘正亲热地同榻而坐,一道剥案上的莲蓬吃,荆氏则搂着豹儿,一勺勺喂他吃蛋羹。显然,三大一小,此刻相处甚欢。 见他进来,荆氏喜道:“二郎今日怎回得这般早?三郎还没到家呢。正好你媳妇也在,回头等谢小郎君回来,也将他叫过来,一道在这边用晚饭吧。” 豹儿咽下口中蛋羹,也唤了一声大伯。 李勖点点头,将手中酒肉撂在几上,余光向旁边扫去,只见谢女依旧若无其事地吃着莲蓬,恍若未见到他一般;倒是四娘,先前还是一脸兴致勃勃的神情,似乎正与身旁人嘀咕什么,一见到他这阿兄归来,那小脸竟唰地一绷,好似谁得罪了她一般。 李勖莫名其妙,只与荆氏道:“阿母,十七娘嘱我买来酒肉,正好今晚吃了,也教弟妇少些操劳。” 韶音闻言惊讶地看向他,她什么时候教他买酒肉了? 荆氏也奇道:“看看你这媳妇,今日已经买了整整一车,我还愁那么多吃食如何能够吃完,天气还热,若是败坏就可惜了,怎么还买酒肉?” 19. 第 19 章 晚饭时,韶音依旧与四娘同案而食。 李勖与谢候同案,正坐在她对面,余光见她连夹了几次烧鹅,将油皮都扒下来堆在碗里,只捡里面的瘦肉吃,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好像吃得很是香甜,看那样子,今晚应该是不会再饿得肚子咕噜直叫了。 面前那豆粥和蒸饼依旧是一点不碰,倒是连喝了几盏家酿的果子酒。 四娘与她对饮,已经喝得小脸红扑扑了,她却依旧肤色玉白,眼神清明,不见分毫醉意。身旁的谢候似乎也对这酒颇为喜爱,连声赞其滋味甘醇、芳甜可口。 李勖只在婚宴上见识过谢迎海量,此刻方知,原来谢家兄妹俱都精于此道,自己这新妇一口酒一口肉,边吃边与小姑谈笑,端的是分外怡然,丝毫不见半点拘谨羞赧之意。而这姑嫂二人昨日的不欢似乎也从未存在一般,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顿饭下来,新妇与小姑窃窃密语,与阿家言笑晏晏,不时与李勉夫妇和谢候说上几句,甚至还夸了一句“豹儿真乖”,唯独不曾与他说过只言片语。 饭后正夜幕初降,白日里的暑热沉降下去,温度刚好宜人。偶有几缕凉爽的晚风拂面,夹杂着东院合欢花的清香,很是怡人。 韶音酒足饭饱,摇曳前行。 李勖大步迈开,紧跟在她身后,刚想好如何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被跟出来的四娘叫住。 四娘依旧是绷着一张小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妹妹性情腼腆,平日里与他这位阿兄不算太亲近,偶尔流露出亲近的意思,也总是局促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勖亦不知如何与小姑娘相处,此刻见她主动唤自己,便微笑着先开口道:“今日与你阿嫂都去了何处?” “这是我和阿嫂的秘密,不便告知阿兄。” 四娘喝了一点酒,胆子比平日大了不少,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模样,转而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教训道:“阿兄往后要对阿嫂好些,她也才比我大了三岁,比阿兄更是小了一大截,若是阿兄仗着自己的体力和年岁以大欺小,就是阿嫂能忍,我也不能忍!” 李勖顿觉好笑,瞥了眼前头新妇的背影,奇道:“我怎么欺负她了,她与你说的?” “哼!这个阿兄不必知道,我想与阿兄说的是,昨日那事已经过去了,阿兄切莫再为此与阿嫂计较。阿嫂今日特地向我道歉,我看她眼下一圈青黑,显是一夜都没有睡好,心里真是怪后悔的,昨日也怪我小题大做,一时冲动不愿听她的解释,事后想来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实在不必如此。” 李勖着实没想到那娇蛮任性的姑娘也会给人道歉。 昨日明明已经吓得发抖,还逞强将那两个侍女护在身后,嘴硬说要与他拼命,今日却又主动与四娘道歉,不过一日的功夫就能与夫家人融洽相处了……她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阿兄!”四娘见李勖望着韶音的背影出神,还以为他是不信,便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阿嫂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昨日我去你们房里,阿嫂还让阿雀给我拿乳酪吃。今日出门,阿嫂生怕我紧张,一直在宽慰我、与我说话,还有……” 四娘醉后的话密得很,说到此处却忽地打住了。 她最想说的其实还是醉香楼里的事,阿嫂不仅慷慨大方,还文武双全、侠肝义胆,赵化吉那两个手下怒气冲冲地要上前时,是阿嫂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神色坦然地与那几个恶形恶状的人交涉。 四娘不止感动,简直都要崇拜上这位阿嫂了!她很是辛苦地忍了忍,方才没将这一遭与李勖说了,只忿忿道:“还有,今日阿嫂为家里添置了许多东西,将身上陪嫁的首饰都当了,盼阿兄时时顾念着这个,莫要再欺负她了!” …… 李勖从来不曾留意过韶音的首饰,为着四娘的一番话,今晚便格外注意她的穿戴。 她今日晚饭时穿的是一身条纹间色的折裥裙,上着浅碧色短襦,外罩着件玉色纱衣,头上梳了个乌云罩雪般的反绾髻,上面首饰琳琅,回忆起往日好像的确是少了些,却是不知具体少了哪几样。 她进屋后便去内室更衣,出来时已换了件广袖白袍,仍是那件男子制式的宽大衣裳。她身量纤长高挑,很能撑得起褒衣博带,着男装时颇有些俊逸风流的神采,只差一柄麈尾就是林下清谈的名士了。 李勖有心与她说句话,她经过他时却目不斜视,直接吩咐阿雀取下壁上挂的一架伏羲琴,十根纤指款弄琴弦,对着月洞窗顾自弹奏起来。 也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那曲调清清泠泠如碎溪溅珠,又如三月阳春少女赤足于芳草地跑跳嬉闹,似乎甚是欢快得意。 李勖听了一会儿,转身入净室沐浴,待出来时才发现床榻中间那扇半人高的屏风,不由皱了眉。 韶音一曲终了,亦往净房而去,经过床榻时睃了他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灭灯后,室内成了一片静谧的深蓝色,床帐未落,月光透进来,将李勖侧脸的轮廓投照在半透明的屏风上,他的鼻梁挺直,与眉宇之间存在一道好看的落差,下颏坚毅而利落,整个侧脸的轮廓极为英挺。 韶音看着屏风上的影子等着他开口,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他问自己,“今日与四娘一道出去了?” “嗯。” “都去何处了,可是遇见了什么有趣之事么?” 韶音心念一动,不知酒楼之事是否已经传入了他的耳中,因就反问道:“四娘没与你说么?” 屏风那头静了静,再开口忽然就转移了话题,“前几日见你舞剑甚好,方才听你操琴也甚是动听,你小小年纪,精通这么多技艺,着实难得。” 这话听得韶音直翻白眼,什么叫“甚好”、“甚是动听”,还“小小年纪”、“着实难得”,说得好像他很懂一样。 “这有什么难得?雕虫小技罢了!我师父的剑舞那才叫炉火纯青!至于抚琴,那更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人人都会的小把戏罢了,我这两下也不过是聊以自娱而已,离精通甚远。冬郎的琴艺就高我一筹,至于我堂兄谢往和王家两位表兄更是神乎其技。我表兄不止善抚琴,笙箫鼓瑟莫不精通,尤其是笛音之绝,可谓技近乎道了。何氏、庾氏和宗室的其他兄姊们都是如此,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们士族子弟只会游山玩水、酣饮谈玄么?” 李勖不过是搭讪着与她闲谈,想要借此缓解一下两人间的尴尬,那句“甚好”也是真心实意地称赞,没想到却招来她一通抢白。 而她话里那位“技近乎道”的表兄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应该还是那位赠送香囊的王九郎了。听闻此人才貌冠盖京华,与谢家十二郎谢往并称双绝,谢往此人已是当面领教过,未知这位王微之本尊如何,值得她念念不忘。 韶音听李勖半天没有答话,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得生气了,不由得意地弯了唇,“对了,今晚你为何说是我教你买的酒肉?” 此话一出,屏风外头的男子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韶音的两道弯眉被他问得蹙起来,“你莫不是在替我道歉吧?” 李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你也知道,阿母并非我的生母,是以,我对西院总是要尽量客气周到些。” 韶音没料到他会与自己说这个。 谢太傅没有妾室,夫人故去后也并未续弦,因此韶音既无庶母也无继母,不过家中叔伯大多都有好几房妾室,她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如夫人与隔房子女之间的关系的确微妙得很。 李勖的话又让她想起了新婚第二日荆氏那番又哭又笑的好戏,荆氏当时那话里颇有些挟恩图报的意思,似乎是李勖全赖她抚养成人。 当时韶音只如隔岸观火看个热闹,并未深想。此刻想来却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若真的有那般深重的恩情,倒也不必特地提醒,再看这母子二人的日常相处,似乎也并没有多亲近。 荆氏对李勉和四娘自是十分关切,相处自然而随意,对李勖这个继子则要明显客气许多。 大概是也有几分恩情在,不过是大面上过得去而已,远远比不上亲生的罢。 韶音想到这里,再看屏风上那人刚直的侧面轮廓,心里忽地有些替他难受,嘴上却反驳道:“我初来乍到是客,怎么不见你对我周到客气些?” 李勖偏头看去,看到她似乎正撅着嘴巴,一副娇蛮模样,不由微笑道:“夫妇一体,你怎会是客?我只当你是一家人,是以不够客气,也多有不周之处,过去的还望你海涵,往后的还要你多提醒才是。” 韶音被他这句“夫妇一体”说得脸热,好像是自己与他多亲近似的,正不知该如何接这话,便听那人继续道:“我自来随心所欲惯了,日常起居上多是得过且过,还要多谢你为我置备的浴桶,虽是过于奢侈华丽了些,不过内里很是宽敞,我很喜欢。” 不、过、内、里、很、是、宽、敞……韶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骨碌坐起身来,将头探过屏风问道:“你这几天用的可是那鸳首橡木桶?” 李勖本想借着这个话头劝她改改日常侈风,也不勉强她与自己一样,只是莫要再有无用的浪费就好,譬如一日三餐,她本吃不了几口,何必动辄数十样菜肴原样端上再原样端下?闻听她如此问自己,这话也只能暂时搁在了肚子里,亦坐起身来看着她,疑惑道:“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韶音几乎羞愤欲死,“那是我的浴桶!” 就怕他再用自己的洗澡水,是以这几日都要他先入净房沐浴,可他却入错了桶!也就是说,她这几日泡的都是他用过的洗澡水! 韶音只觉脑子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啊!~李勖!我不干净了!” 李勖的手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口,宽大的手掌几乎将她整张脸都覆住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事要怎样才能过去?” 20. 第 20 章 微朦的夜色之中,白衣少女清丽而光洁的面孔已被他的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琥珀色的眸子,此刻仍睁得圆圆的,正难以置信似地朝着他望过来。 掌心那柔软而略带湿润的触感经由小臂、大臂抵达全身,李勖怔住,霎那之间,只觉这陌生的接触一下子就变得灼热而滚烫,他立刻将手收了回去,黑暗掩盖了脸色的涨红。 韶音也有些发懵。 王微之也曾这样捂过她的嘴,每每在她得理不饶人又喋喋不休的时刻,他斗嘴失败,便会冷不丁地出手,嘴上嫌弃地说着“阿纨,你可真吵”,末了还要恶劣地使劲捏她的脸蛋。 每当这个时候,韶音是一定会恶狠狠地咬他一口的。 他左手拇指上那月牙型的疤痕就是她咬出来的,从那以后他再捏她的脸时就会小心谨慎许多,一面准确地避开她的牙齿,一面挤眉弄眼地取笑说,“你属狗的么,怎么动不动就要咬人?” 他大概是真的厌恶她,所以才总是这样逗弄她,一点都不在乎她是不是生气。 那么李勖呢? 这个刚刚认识没几日的陌生男子,她名义上的丈夫,方才也用他那双宽厚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还没嚷够呢,还有一肚子的牢骚没有发泄出来,就统统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可是韶音却不想咬他,也不想与他继续吵嚷或是斗嘴。 他身上那股强烈而陌生的气息,莫名地令她感到有些畏惧,还有一点羞赧。 “所以”,韶音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更理直气壮些,“你的意思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是。” 他回答得诚恳且言简意赅,一点也不像王微之那般聒噪,凉凉闲闲又透着慵懒的嗓音里总憋着一股坏劲儿。 韶音使劲晃了晃脑袋,将那讨人厌的王九郎从脑海中驱赶出去,“那……我要你像向我保证,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你有多生气,你都不许与我动手,也不许对我大吼大叫。” 她说话时将小巧的下颏担在了屏风顶上,看起来像一只正在期待着什么的小狗,李勖忽然很想揉揉她的脑袋,看看她这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最后却只笑着摇摇头,“你觉得我会与你动手,与你大吼大叫?” 韶音立刻就想说,前几日你不就是么?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要往屋里走,是自己紧张得将金蛇信握到了手里,还说要和他拼了。 想到此处,韶音不禁有些尴尬,小声为自己辩解道:“你长得就是一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模样,我看见你就害怕。”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李勖的声音里透出笑意,“现在呢,现在还怕么?” 韶音眨了眨眼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你若是答应我,我就不会再怕了。” “好,我答应你。”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他便一口应了。 韶音正惊诧于他的爽快,便听他又轻声道:“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我也绝不会那样。” 李勖说完后便发现屏风上的小姑娘沉默了,明月移树影,她的大眼睛为阴影遮盖,他便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只听她用一种近似无赖的口吻问他,“那我换一个条件可以吗?” 李勖忍不住轻笑,“可以。” 韶音也被他的笑声感染,唇角不觉莞尔,一时间心情都雀跃了起来,竟然隐隐地有些期待往后的时日了。 “先睡吧”,韶音说着重新躺了回去,“我一时半会还真不知道提什么条件好,你得容我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翌日晨起,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浴桶之事,韶音大方地将新浴桶让给了李勖,自己用回了原先那只小巧的檀木桶。早饭时,李勖委婉地提出削减餐食种类的想法,韶音也没生气,只教厨下保留几样自己爱吃的,余下就不必日日都上了。 如此几日,二人一直相安无事,转眼到了韶音与赵化吉的约定之日。 赵化吉指望着早点再睹表嫂芳容,以解相思之苦,因此便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醉香楼中,不料韶音却是比他到的还早,他哼着小调推门而入时,她已经在窗边榻上与四娘对坐饮茶了。 赵化吉的目光一经接触到韶音就再也移不开。 这世上有些美人是一眼惊艳却不耐看,有些则正相反,第一眼见到并不觉得如何,却是越端详越觉得有味道。 赵化吉自己的亲妹阿萱,以及前日在这酒楼中被他调戏的女侍都属于后者。 可是眼前这位微笑地望着他的表嫂却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而是兼得二者之长,既有惊鸿一瞥之惊艳,亦得仔细端详之妙趣,竟是越看越觉得姝色倾城,昳丽无双。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的宽大光锦男袍,一头乌发并没有梳成高髻,只是松松地挽在了脑后,其上并未佩戴任何首饰,面上也不曾施朱傅粉。 天然光洁的面孔被洁净黑韧的秀发衬得如同一块莹然生光的美玉,望之有如姑射神人,那一身雪白的肌肤好似平生不会流汗一般,只看着就教炎热的暑夏平添了一股清凉之意。 如此骨秀神清之女郎应是不会教人生出任何亵渎之意才是,可谢女那张光洁小脸上的五官却生得过分明艳,不说话时便如山巅之雪、中天之月,泠然一段皎色,可若是说起话来……那便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唇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天然的妩媚,令人看了心痒得要命,恨不能就地将她剥个干净,搂在怀里仔细把玩一番,之后再将她狠狠压到身下,看看这般会笑的美人哭泣求饶时该是何等令人销魂的模样。 赵化吉咕咚吞了一口口水,此女年纪尚轻,若是假以时日,得人调|教,再添几分成熟的风韵,不知该是何等的人间尤物。 他心里这般想着,径自忽略了一旁的四娘,只对着韶音长长一揖,笑着道了一句:“多日不见,不知阿嫂可还安好?” 这才三天而已,他却说多日不见,不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么? 韶音已在心中抽了这厮一百个大耳光,嘴上却只忍着厌恶道:“不见巨光,茶饭不思,一点儿也不好!” 赵化吉嘿然一乐,只道美人儿这副西子捧心一般的蹙眉模样是在冲自己撒娇,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恨不能将整颗心都捧给她看,更何况是区区一柄剑。 “阿嫂请看,这是什么?” 赵化吉原本还想再抻她一会儿,可一见了伊人的玉面便方寸大乱、什么章法都顾不得了,急吼吼地便将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递了上来。 韶音一见巨光便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赵化吉此刻才恢复了些神智,只将手向后一撤,就教她扑了一个空。 随后嬉皮笑脸道:“阿嫂且慢,此剑虽是谢氏旧物,如今却已是叔父的爱物,想要物归原主可是并不容易!阿獠也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这才将此物窃了来。回头若是教叔父知道了,可就没有阿獠的好日子过了。” 赵化吉说的倒也不是假话。 巨光剑于谢氏而言具有非同一般的含义。赵勇洗劫谢氏庄园别墅,固然将其中值钱的东西扫荡一空,然最珍爱之物也只有这柄宝剑。 夺谢氏之剑便是夺谢氏之权、打士族之脸,是以,此剑对赵勇而言也是意义非凡。 既然如此,赵化吉又如何敢与叔父开口讨要?直到昨天夜里,他仍在犹豫要不要真应了谢女的请托将此剑窃出。若是爽约,按照此女的脾性,一定会将他醉酒调戏民女之事告知李勖,对于李勖这位表兄,赵化吉实在是又恨又敬又怕。若是教他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他真的会不顾亲戚之谊,直接打他个五十军棍。 赵化吉想到此处只觉臀部一紧,隐隐似有疼痛传来。而那皮肉之苦还是次要,军棍真要打下来,伤的主要还是颜面,他在旧部面前的威信亦会大损,实在是不值得。不唯如此,若是反悔,他与阿嫂之间私下的勾连也会就此终结,往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是以,赵化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对不起叔父一回。 韶音一听赵化吉这话便也不忙着去拿剑,“这个阿獠不说,我心中也是清楚。只要你将此件交还于我,我答应你的事定然不会反悔。”说着冲赵化吉粲然一笑。 这一笑当真是光耀万物,百媚横生,看得赵化吉骨酥肉软,只恨四娘在侧,不能好好与美人温存一番。 心旌摇荡之际,赵化吉出口的话更带上了几分暧昧的试探之意。 “阿嫂说得轻巧,万一回头告知了表兄,阿獠岂不是人剑两失?” 韶音的笑容仍挂在嘴角,眉已微微挑起,“哦?那要如何阿獠才肯信呢?” 赵化吉的目光已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只见她头上虽未簪带,雪白的腕子上却套着一只玲珑的玉镯,当下便睃着那手腕笑道:“若是阿嫂能取下一件随身小物与我,咱们便是以此为信,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话一出,就连四娘也觉得不妥:阿嫂是兄长之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何能将随身之物赠与赵化吉这位表兄? 韶音也现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低头犹豫了好半晌方才勉强道:“既然阿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答应了,只盼你保守秘密,莫要说与第四人知晓罢了。” 说着便将腕上的玉镯褪了下来,放在掌心递过去,眨眼道:“阿獠,一手交镯,一手交剑吧。” 赵化吉此刻真是心花怒放,连对李勖的畏惧都顾不上了,直将巨光递了过去,紧接着便从韶音摊开的掌心里拿过了那只玲珑的羊脂玉镯。 美玉触手生温,显是还带着玉人的体温,赵化吉摩挲着这玉镯,便如久渴之人乍然喝到了一小口水,非但不解渴,反倒更觉渴得要命了。 眼前的美人似乎与他心有灵犀,竟然笑吟吟地端起一盏茶递上前来,“如此便要多谢阿獠了,今日身子不爽,便以茶代酒,与阿獠同饮一杯,以示绝不背弃诺言之意。” 赵化吉的魂都要被她勾去了,哪里还有不应的,直飘飘然地接过了美人递过来的玉盏,与她轻轻一碰,接着便一饮而尽。 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杯清茶入口,赵化吉竟有种头晕目眩、飘飘欲仙之感,再看眼前的美人,那一双横波妙目已眯得狭长如狐,红唇浅勾,当真艳丽不可方物。 “好喝吗?” 美人的声音一如九天仙乐,飘忽忽地传到耳畔,直听得他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方。 “好喝、好喝!” 赵化吉身子一晃,向前趔趄了一步,恍然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目眩神迷之中,只见美人的红唇忽地向外一咧,露出了一排洁白小巧的贝齿,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里,赵化吉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大脑昏沉,腿一软,接着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四娘“呀”了一声,满脸都是惊诧,“阿嫂!他、他怎么了?” 韶音冲她比了一个低声的手势,拎着裙角走过去,一面查看他是否昏死,一面弯腰去取他手中的玉镯。 忽然,那直挺挺倒地之人猛地攥住了韶音的腕子!力气之大,一如癫痫之人发作一般,直攥得韶音嘶了一声,一下子流出了泪来。 四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待反应过来之后几乎飞奔过来,照着赵化吉的胳膊就是一脚。 好在赵化吉只是攥了韶音一下,紧接着就松开了手,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 “阿嫂,你的手……”四娘的小脸唰白,韶音白皙的手腕已经被掐出了一圈吓人的淤青。 韶音忍着疼绕了绕腕子,“没事,没伤到骨头”,接着便朝门口道:“冬郎快进来!” 四娘疑惑地看向门口,便见谢家的小郎君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 “阿姐,你没事吧?” 只因事先得了阿姐的吩咐,不唤时不许进来,谢候方才生生忍住了冲进来的脚步。此刻一见韶音手腕上的淤青,当即便怒不可遏,照着赵化吉的脸连踹了好几脚。 待要再踹已被韶音拉住,“好啦,办正事要紧。” 四娘此刻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阿嫂所说的正事指的是什么,却见谢候将赵化吉翻了个身,三下五除二就将他衣服解了,裤子一褪,直露出光溜溜一方屁股来! 四娘赶紧捂住脸,透过指缝,又见谢候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抖落开来,上面是一排银光闪闪的细针,内里别着一只墨囊。 谢候取出一根针,在墨囊中蘸了蘸,悬到赵化吉屁股上方时忽然觉得有些为难。 倒不是他心慈手软,只是他平素练习丹青所用的都是上好的绢帛,而赵化吉的两瓣尊臀则肥圆黑亮,实在令他觉得难以下手。 “趁着他此刻药性还在,快点动手,事后好好清洗一番就是了!” 闻听韶音催促,谢候下了好大的决心,方才刺下了第一针。 四娘不敢过去看,只红着小脸儿问韶音,“阿嫂,那上面刺的是什么字呀?” 韶音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明天你就知道了!” 待到出得酒楼,韶音招来街上一个小乞儿,给了他一袋钱,“知道校场在何处么?去告诉李将军,他手底下的校尉赵化吉酒后调戏民女,现下正大闹醉香楼,还请他赶紧派人过来!” 那小乞看着与四娘差不多年纪,虽是破衣褴衫,生得却很是机灵,接过钱后不忙着跑开,而是问道:“若是李将军问我,是何人教你来的,我该如何答复?” 韶音想了想,笑道:“你就说是一位抱着两个孩子的小妇派你去的。” 21. 第 21 章 走出了喧哗热闹的铜驼街,京口军镇逐渐展现出朴素的面貌来。白墙黑瓦的低矮民居三三两两聚落成里,不少院落门口张晒着渔网,可见是靠江吃江的捕鱼人家。 愈往江边行进,视野愈是开阔。 潮湿的江风裹挟裹挟着腥气扑面而来,夏末的暑热并未因此而减退,反倒更增添了几分闷蒸之意。 小乞收人钱财、忠人之事,一路将两根芦柴棒似的瘦腿倒腾得飞快,黑黄的小脸上已经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油汗。 卢锋已经跟了这小乞丐一路。 他奉将军之命,一早来到铜驼街上给几家首饰铺子送赎买的银钱。待到出得门时,一眼便看到对面醉香楼门口那一对分外惹眼的谢氏姐弟。 卢锋虽识得将军夫人,但却并未正式拜见过。又奉命在身,若是夫人问起,也不知如何回答,因就没有多事上前,只是隐约听到夫人要这小乞丐去给某人传话,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眼见着这小乞丐径直往江边军营方向而去,卢锋心里顿时好奇,于是便隐匿了行迹,悄悄地跟在后面。 果然,这小乞丐步履匆匆,几乎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校场门口,一见到门口把手的兵勇却止住了步子,逡巡不敢前进。 卢锋见状立即现身,装作不知情道:“干什么呢,为何在军营门口鬼鬼祟祟?” 这小乞丐很是机灵,见到这位一身戎装的军爷倒也不急于答话,而是不慌不忙地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之后才瓮声瓮气道:“敢问军爷是何人,可识得李将军吗?” 卢锋见这小叫花子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很沉稳,因就点点头道:“嗯,我乃李将军的侍卫长卢锋,你找将军何事?” 小乞丐料想若是不说实话恐怕是难以进入军营,因就将醉香楼门口那位美貌女郎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之后不忘一本正经地朝卢锋一揖,“还请军爷代为引见。” 卢锋一听这话顿时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怕是夫人设了局,想要教训赵化吉那厮一顿。 卢锋自李勖还是队主时便跟在他身边,自然与他心意相通,早就看不惯赵化吉多时。然而,他虽乐见赵化吉倒霉,今日却不敢贸然教这小叫花子进去。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今日营中却有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徐州别驾刁扬,另一位则是赵化吉的叔父赵勇。这二人一早来检阅大军操练,只怕此刻还在营中,若是教小叫花子进去传话,只怕会伤了赵勇的颜面,乱了将军的计划。 可若夫人之举乃是将军授意,被自己横加阻拦,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卢锋正踌躇,那小乞丐似是看出了他面上不愿的意思,瞅准了一个空,猫着腰就要往里头钻。卢锋岂能任由他闯进大营,当即便喝了一声,两步追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 这小乞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瘦得只剩了骨头棒子,挣扎起来却拼命得很,卢锋一时小看了他,竟然差点儿让他给挣脱了。 小乞丐被门口的两个守卫一左一右制住,见挣扎不过,索性扯开嗓子开始喊,“李将军!你手下的赵——” 守卫扯下头巾,堵住了他的嘴。 小乞丐被堵了嘴依旧呜呜地不肯消停,卢锋叉着腰瞅了他一会儿,末了笑道:“叫嚷什么?军营重地,岂容你喧哗!给我老实在此候着!” 正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一人笑道:“卢侍卫,不知这小郎如何得罪了你,为何不教他说话?” 来人相貌清癯,神采飞扬,手持一柄羽扇,正是军师温衡。 “温先生来得正好!” 卢锋正拿不定主意,一见温衡便如见了救星,几句话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楚。温衡沉吟一会儿,笑道:“难得这位小哥为人办事如此尽心竭力,若是今日见不到将军的面,恐怕他是难以与人交代了。也罢,就请卢侍卫领他进去,将军听后自有决断。” 营房之中酒宴正酣。 上首主位依次坐着赵勇和刁扬,李勖坐在二人对面,赵勇军府的主簿、参军和别驾府的一干随从坐在下首,李勖帐下祖坤、褚恭诸校尉陪坐。 赵勇心情不佳,几杯酒水下肚已喝得红头涨脸,此刻正乜斜着眼打量李勖。 他今日诸多不顺,先是出门时发现不见了巨光宝剑,匆忙之间也不及细细审问下人,为此自是十分不快;随后至营中观看操练,眼见着一个个京口兵痞浑都变了面貌,牙旗漫卷、杀声震天之中,自是整齐划一,操练有序,心中着实是震动不小;再往后就是这一席酒水,虽也有菜有肉,可还是太过寒素,席间练一班歌舞也没有,可见李勖小儿并未将他放在眼中。 赵勇恨恨咽了一大口酒,他与刁扬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检阅大军,而是为了与李勖商议一件要事。 荆州传来可靠消息,南郡公何威一连多日水米不进,恐怕驾鹤之日就在眼前。一旦何威过世,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儿子何穆之恐怕就会采取动作。朝廷无可用之兵,唯有倚仗北府,那么北府军发兵之日也就不远了。 这事原也没有什么可以李勖商量的,可是赵勇心里打的却还有另外一只算盘。 他素来与士族不睦,与小郎君司马德明更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何氏虽也是氏族,但毕竟多了几分勇武之风,倒是与他颇为投契,此为其一。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何氏雄踞上游多年,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一旦发难,建康位于下游,自然是十分被动。赵勇若是出兵保建康,免不了与何氏打一场恶战。 可若是选择静观其变,或是干脆倒戈,那便可与荆州军来个里应外合,届时建康便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一旦何氏篡位,他便有从龙之功,或许还可更进一步,与那王谢二族平起平坐也未可知。 此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刁扬似乎也有此意,二人相互试探,依旧犹豫不决,因就决意借着检阅之名将消息透露给李勖,看看他的反应再说。 不想,李勖却似没听懂他的暗示一般,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道:“荆州虽有上游之利,却并非稳操胜券。若从京口出兵,驻师潥洲,与豫州形成掎角之势,联手对抗何氏,何氏孤军深入,必然不能持久。都督勿要忧虑,届时李勖愿为先锋,为都督解忧。” 赵勇不知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看着他的目光就深了几分。 忽然,闻听有人在门外高声唱“报!” 众人纷纷向门口看去,李勖听出是卢锋的声音,便教进来。 小乞丐跟着卢锋进入阔大的厅堂,见到一屋子的武将大人面上丝毫不见怯色,只将屋里的人打量了一圈,便准确地锁定了要找之人。 “草民见过李将军!” 小乞丐声音洪亮,行止颇为知礼。 李勖知道卢锋是个有分寸之人,此刻见他忽然引一个小乞丐上堂,便知此中必然有温平机的授意,因就温声教小乞丐上前回话。 “你寻我可有何事?” “回禀将军,是一位抱着两个孩子的妇人遣我来的,她要我告知将军,您帐下校尉赵化吉酒后调戏民女,此刻正大闹醉香楼,还请将军速速遣人前去。”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赵勇。 赵勇沉默了一瞬,随后蓦地笑开,与李勖道:“阿獠这小子,定是喝醉后撒起了酒疯!也罢,他如今既在你的麾下,我这叔父也是管不着了,你也莫要为难,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最好给他个教训,也教他往后长点记性!”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不过座上人皆心知肚明,都督此话不过是给李勖几分薄面而已,真要是按军法处置了赵化吉,只怕赵勇会当场翻脸。 于是,众人又齐齐看向李勖。 李勖一笑,只与赵勇拱手道:“赵校尉今日告了病假,此刻该在家中休养才对,只怕没有力气出去饮酒闹事,真相如何还未可知,需着人查看方可定论。我这里人手不足,可否问都督借几个人随卢锋一道前往醉香楼?” 赵勇笑意不达眼底,“在你营中,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就是。” 卢锋带着一干人等领命而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将昏死过去的赵化吉拖了回来,赵化吉先是屁股糟了一回难,方才又被拖拽下马一路从大营门口颠簸到堂上,此刻已经有了一点要转醒的意思,口中便含含糊糊地说着梦话,听着像是“阿嫂”,“美人儿”。 李勖先前听小乞丐说是一位抱着两个孩子的小妇遣他来的,当时就觉不对,若真是赵阿萱,她怎会如此坑她的阿兄,此刻听了赵化吉这两句呓语,心中顿时有了猜测,脸色便陡地一沉,朝左右喝道:“给他醒醒酒!” 一个小卒欲出门取水,却被卢锋止住,卢锋随手抄起地上一坛酒,兜头便朝着赵化吉泼去。 赵化吉今日可是滴酒未沾,此刻被泼了一身倒是真的酒气熏天了。一个激灵过后,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见面前哪里还有美人阿嫂,倒是叔父赵勇、别驾刁扬,还有脸色阴沉的李勖一干人等,此刻俱都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22. 第 22 章 赵化吉心里一紧,暗中只道不妙,一面紧急想着说辞,一面撑着地往起爬。许是起得猛了,站起来后顿觉头重脚轻,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又跌了回去。 “赵校尉的酒还没醒么?” 李勖的声音无波无澜,眉目中蕴藏着的怒气却像是暴风雨前迫近的黑云,催逼之意极为迫人。 他在军中甚有威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赵化吉上次见他这个表情还是在会稽清凉坡。 当时百十来号杀红了眼的叛军将赵化吉一干人等团团围住,命悬一线之际,李勖神兵天降,劈手夺过了他手里乱舞的长矛,只向前一掼——身前的几个叛军当即成了人肉串。 赵化吉侥幸捡回一条命,对他当时那眼神可谓终生难忘,此刻被他如此看着,直觉脖子上凉飕飕,腿肚子直转筋。 “表兄……将军说笑了,属下并未饮酒,只是近日身体欠佳,一时犯了晕眩之症,不慎……昏倒了。” 他此刻已恢复了神智,左思右想之后也是又惊又怕。既不知是如何着了谢女的道,也不知怎么就忽然到了这里,更不知道李勖对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多少。 若谢女所为乃是出于他的授意,那今日之劫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若非如此……那便更不能将真相托出。 叔父这会应该还不知是他偷了巨光,赵化吉想到此处忍不住瞥了赵勇一眼,见赵勇正眸光喷火,一副要把他拔毛烤熟的表情,当下便赶紧将头低了,决定装傻到底。 “你倒是会挑地方”,李勖嘴角带着一丝逗弄般的讽笑,“昏倒在哪里不好,偏偏昏倒在了酒楼。难道是有人趁着赵校尉在家养病之际,将你劫持了去?” 说话间,候在东序的卯官捧着卯册走到堂上,李勖沉声道:“念给他听!” 那卯官也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闻言便历数罪状一般,直接从第一页念起:“一月初二,告病;初三,告病;……二月初五,告病;初十,告病……七月二十二,告病。二百二十天里,赵校尉告病一百八十次,告事假十九次,无故缺勤两次,合计二百零一次。” 卯官念得明明白白,堂上诸人无不心知肚明,赵化吉就是故意为之。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别部人马在平时从不操练,将士们或是吃酒或是赌钱,自可任意而为,并无人约束。可李勖素来将兵极严,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将领都知道,李部严禁骚扰百姓,若有烧杀抢掠、毁坏农田、□□妇女之举,不需他戴罪立功,李将军的长矛绝不许他苟活到第二日。 丽水亭一战,一个刁姓军侯犯了混,抢夺财物不成,一时失手打死了一个农夫,被李勖知晓后当即斩于阵前,待到刁扬的求情信到时,那刁军候的脑袋早就被战场上的野狗啃掉了大半。 此时虽然承平,军令不比战时严格,然李勖着意练兵,赵化吉如此便是顶风作案,又被那卯官记录在册,以李勖的脾气,恐怕他今日之劫是在所难免了。 赵化吉后背早起了一层虚汗,自尾椎骨到后脑勺凉了一个透,军棍尚未打到身上,臀部已经隐隐有了火炽火燎的痛感。 他不敢公然抗命,是以一直都是阳奉阴违,这么长时间以来,李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以为能这么一直持续下去,此刻才知李勖早就打好了秋后算账的主意。 赵化吉心中实恨,好在李勖这会儿只是拿缺勤说事,似乎还没有追问其他的意思。赵化吉这几天也是被那谢氏的妖女勾得迷了心窍,一时犯浑,又惹下了另外一桩事,那事却是万万不能教李勖知晓。 这么一想,倒不如服个软,捱了五十军棍糊弄过去了事! “属下心存侥幸,躲懒触犯了军规,还请将军责罚!” 赵勇几欲呕出一口心头老血,李勖小儿还没说几句,他的好侄子膝盖就软了!便是自己有心替他转转圜,也是无计可施。赵勇想着,眸光狞厉看向随卢锋而去的两个斥候。 那两人暗道倒霉,他们的确是在醉香楼中看见了不省人事的赵化吉,当时只见他衣衫不整,死狗似地趴在地当间,看样子是醉死过去了。案上酒菜已冷,好些碗碟碎在地上,的确像是大闹过一场。至于是否调戏民女,以他们二人对赵化吉的了解,都觉得十有八九,既然卢锋没有盘问店家,直接就将人给带了回来,他们便也没有多事,省得又给都督的亲侄子再添一个罪状。 这两个斥候实在无话可说,被赵勇睨得双双将头低了下去。 这正是李勖教他们二人跟过去的用意,省得赵勇说他冤枉了赵化吉。 李勖道:“事情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赵校尉无故缺操已破三次,依令当棍五十,不知都督以为如何?” “不是说了,既在你麾下,一切由你做主便是!”赵勇语气冷硬,话落已起身下榻,甩袖行至门口,冲着拖赵化吉下去的刑官喝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干净!” 说完回眸睨向李勖:“存之的酒席吃得人不安生,走了!” 余下部从见都督铁青着脸而去,莫不噤若寒蝉,纷纷起身跟上。刁扬经过李勖时指着他连连摇头,“你呀!” 李勖淡淡一笑:“都督、别驾慢走,恕李勖军务在身,不能远送。” …… 赵化吉的鬼哭狼嚎很快为一片哗然掩盖。 刑官刚扒了他的裤子就被他臀部的异状惊得“咦”了一声,边上几个监刑的卒子立刻探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 触目所及可谓是一番奇景,令人担心自己长针眼之余又耐不住好奇,想要仔细阅读一番。 有人已憋不住笑出声来,刑官怒斥:“笑什么?!” 仍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卒凑上来,操着一口浓郁的乡音问道:“俺不识字,赵校尉的屁股上写的啥?” 听语气甚是急切。 刑官没好气道:“都来看!” 小卒一愣,一时不解长官的意思,可是军令如山,长官既下了命令,下位者须得立即执行才是。 正值午憩,众将士闻听赵化吉挨了军棍,早就有心过来围观,只是害怕李将军申斥,这才勉强按捺住看热闹的心思,这会儿听说刑官要他们“都来看”,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动员了甲乙丙丁四部兵马并着一只轻骑军一道前来瞻看赵校尉的尊臀。 烈日晴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日光直射在赵校尉火辣辣的屁股上,这方屁股便如漩涡中心,激起了一浪浪的“都来看”,自刑台向外涟漪而出,引得黑压压的几千名兵勇越围越紧,很快又传出一波波惊声。 “啥?” “哦!”<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咦?” “啊!” 一个队主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地突破人潮,从刑台处逆流而出,刚一出来就被外围不知就里的一帮小卒围住。 “孟队主,赵校尉屁股上刺的到底是啥?” 姓孟的队主故意板起脸卖关子,“都来看。“ “这不是看不着么,您老人家行行好,快别吊着我们胃口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么,都——来——看!” “啊?” 有机灵的已经反应过来,率先爆出笑声,却听另一名刚走过来的队主道:“孟队主只看到一瓣,却不知另一瓣上亦有玄机。” “哦?愿闻其详。” “咱们赵校尉行事属实是潇洒不羁,不为俗礼所囿,他老人家那右臀上刺的乃是这么一句话:’赵勇老儿,聚光剑是老子偷的,你来打我呀!” ……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兵皱眉道:“我滴乖乖,一共十七个字!赵校尉生的是猪屁还是牛屁,就是大象的屁股也刺不下这么多字吧?” 那队主眼睛一瞪,憋着笑教训道:“怎么说话的?赵校尉的屁股自然不是猪屁也不是牛屁更不是象屁,不是他的屁股大,而是字刻得小!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很见功夫的,懂了么?” …… 卢锋带着人过来,很快就将围观的兵勇驱散,待走上前去,只见赵化吉的屁股已开了花,红亮亮肿胀得十分圆润饱满,其上那墨汁黥刺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 卢锋沉着脸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又申斥了那刑官几句,转身回堂前复命,到阶下笑够了方才入内。 李勖方才已问过了小乞丐那传话女郎的模样,此刻又听卢锋细细描述了赵化吉屁股上的风光,心中已是十分确定此事是何人所为了。 “看好丁部那几个人,若有敢闹事者直接军法处置。晚上收操时传令出去,后日营中大比,名次靠前者赏、落后者罚,教他们都好生准备着。” 卢锋应诺领命而去,李勖想了想,叫住他的弟弟卢镝,“挑几个稳重些的随我回府。” 东院,韶音、四娘谢候三个围坐在合欢树下,边饮冰酪浆边玩弹棋。 初时是韶音与谢候相对,四娘观战,之后便是四娘替韶音上场,与谢候厮杀。不过,三人心思俱都不在棋上,只玩儿了一会就兴味索然地收了。 谢候自是因为心里忐忑,一时后悔不该听了阿姐的撺掇帮她,也不知今日之举算不算闯祸,万一姐夫以此为借口撵他回去,他可没法跟阿父交待;四娘亦是惴惴,既怕荆氏知道了责怪,更怕待会儿荆姨母一家找上门来,为此迟迟不敢回西院。 韶音也坐不住,她倒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得不行。若不是阿筠阿雀好言相劝,谢候和四娘苦苦相求,她早就偷溜到校场去亲眼目睹赵化吉的下场了。 从小到大自是闯过无数祸,捉弄过一干人,却是没有一桩如今日这般好玩。 她很想知道李勖的反应,一时竟想不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大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为此愈发等得躁动难安,只盼着李勖从天而降,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才好。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心声,很快,前院便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23. 第 23 章 李勖行至萧墙,迎面便见一团轻盈的云霞朝着自己飞奔而来,那挺翘的鼻尖几乎贴到他胸膛方才堪堪止住步子,一抬头便用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喜孜孜道:“你回来啦!” 一脸的眉飞色舞,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等着他夸奖一般。 李勖平静地看着她,“你跟我进屋,我有事问你。” 他今日因赵勇和刁扬到访检阅换上了一身戎装,归来前卸去了外面一层甲衣,内里仍是一身玄色绑腿劲装,头上顶着一只漆纱笼冠,足蹬一双赤色马皮战靴,腰间紧紧束着条虎头革带,其上铁璏寒光闪闪,上别着一把乌沉沉的环首长刀。 本就生得雄武,这副打扮又在雄武之外添了几分腾腾杀气,再加上说话时面无表情,整个人看起来便是十分地气势迫人。 韶音上翘的嘴角缓缓落了下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 这个男子前几天刚信誓旦旦地说过,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永远不会伤害她……韶音瞄着他宽阔的肩背和两条壮硕笔直的长腿,只希望这人说话算话。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内庭,谢候和四娘早就躲进了厢房,双双躲在屋里扒着门缝往外偷看。 李勖进屋先是屏退了阿筠阿雀和一干侍女,随后卸下佩刀挂在墙上,继而一抖衣袍、脱鞋上榻,身姿挺拔跪坐其上,眸光肃然凝视着韶音,一副“你过来,咱们好好谈谈”的模样。 这副样子不由令韶音想起了谢太傅。 她十二岁那年,先帝曾亲临谢府为谢太傅贺寿。好巧不巧,韶音前些日子进了一趟宫,在姨母王皇后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后处听了一耳朵先帝宠幸郗美人冷落姨母的二三事,出于义愤,便偷偷在寿宴所用的酒水里掺了些三十九郎的童子尿,继而乖巧地走上堂,跪地为姨父陛下献酒。 宁康帝当时的表情十分精彩,韶音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想乐。事后谢太傅大发雷霆,关起门来审问她时就是李勖此刻这副表情。 韶音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巴,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坐到了李勖的对面,“你生气啦?” 李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蓦地发出一声哼笑,好像是在嘲讽她,原来你也知道我生气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 “……你不都知道了么,就那么回事呗。” 韶音说到这儿又想起了赵化吉屁股上的字,一个憋不住噗嗤乐出声儿来,“我早就跟你说过,那厮是个好色之徒,看我的眼神一直不怀好意,就该狠狠打他五十军棍!你偏说不能因为一个眼神定人家的罪,这回好了,人证物证俱在,一齐送到你面前,还给你省了事呢!” 若不是谢候将赵化吉缺勤之事讲给她听,她还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那田舍猥人命中注定遭此一劫,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检点,调戏民女在先,肖想阿嫂在后,五十军棍都便宜了他! 韶音咬着唇忍笑,李勖依旧眉目凝肃,沉声道:“他为何会将巨光剑盗来还你?” “那自然是因为我神机妙算!此僚既胆小怕事又极为好色,我看透了他的德性,自然有办法教他乖乖听我的话。” 韶音得意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七七八八,待说到刁云和赵洪凯那两个军候差点还手的时候,这才发现李勖的脸色已经沉得极为难看了。 “……我不是得理不饶人,实在是他们有错在先,你想想,若非我及时制止,那女侍会有何等遭遇还未可知,我不过是抽了他们一下而已,这也不算过分吧?” 她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心虚,说到此处又急急道:“你可是还欠我一个条件呢,李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必绝不会食言!我要你不许因为此事与我生气,也不许责怪于我!对了,你看——” 韶音说着举起自己的左腕,露出一圈醒目的乌紫,委屈巴巴道:“我都负伤了,赵化吉那厮力气好大,若不是蒙汗药的药效及时发作,只怕我的骨头都折了,现在还痛得不行,你就别再怪我了。” 话落便将胳膊肘撂在案上,双手托腮,耷拉着眉眼,无辜地看着李勖。 这是她对付谢太傅的杀手锏,谢太傅就是再生气,一见到爱女如此乖巧又委屈的模样,那一腔怒火也只能哑火,末了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唉!你如今也越发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后可莫要再如此顽劣,得时刻记着你是陈郡谢氏的女郎,记住了么?” “呜呜呜,记住了,阿父真好,韶音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般对话自谢夫人过世就反复在父女间上演,韶音知错就改、下次还犯,年年如此,直到出嫁。 如今,这对话换汤不换药,不过是对象从谢太傅换成了李勖。 不过,李勖的反应与谢太傅不尽相同。 他并未叹口气,再语重心长地说一番大道理,而是沉着脸——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 说是捉,是因为他动作突然,令韶音意想不到,直到纤细的腕子已被他的大手握住,她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你干什么呀?” 韶音往回抽手。 “别动!” 李勖的语气忽然加重,吓得她真的不敢再动了。 李勖一手把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掌,上下轻轻晃动,“疼么?” “……不疼。” 韶音有点发呆。 李勖又握着她的手左右摇了摇,“现在呢?” “有一点。” 他那两道浓郁的剑眉微皱,抬眸看她,“可有冷热交替敷过?” “回来就敷了,先是阿筠用帕子包着冰块敷了一阵,后来阿雀又用草药包炙了一阵,已经没什么事了。” 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韶音被他身上的气息灼得脸颊发烫,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亦问亦答,倒真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了。 “晚上睡前再敷一阵,明日我请温嫂过来给你瞧瞧,这几日一定好生注意着,切莫再练习舞剑了。” 李勖的口气不算温和,也谈不上严厉,有点像是命令,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思。 还是头一次有人用这般口吻对韶音说话,不是谢太傅那般哄着,也不是王九郎那般戏谑着,更不是一众建康郎君那般讨好地捧着……这令她觉得有点新鲜,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不服气:他凭什么这么说话? 李勖瞧她楞楞地看着自己,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伤,遂缓和了语气道:“应该没有伤到骨头,不会耽误你日后跳舞抚琴。温嫂的医术很好,军中伤兵断骨中箭都是她治好的,教她过来看看,你放心。” “那……你不生气了?” 李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勖的眉目在她的注视中缓缓舒展开来,“不是生气,是担心,你懂么?京口民风悍勇,不比建康百姓知文懂礼。尤其是底层百姓和兵卒,正因不知轻重因此便无所畏惧,管你是不是谢氏女郎,真犯起浑来,一时不知轻重伤了你,就算事后惩罚也于事无补,岂不悔之晚矣? 受你鞭打的二人,其中一个叫刁云,乃是刁氏旁支。刁氏与赵氏都是本地豪族,素来与你们王谢几家士族不睦,他既已下跪磕头,却又遭你鞭打颜面,岂有不怒之理?幸好刁云也是一曲军侯,还算知晓些分寸,赵化吉又及时阻拦,你方才躲过一难。你自己说,换你是我,能不担心么?” 他说的这些,韶音从未想过。 士庶之别,实自天隔。韶音出身谢氏,母亲又是王氏女,这样的出身,即便是司马氏的公主也要稍逊一筹,遑论庶民?从小到大,韶音实是不懂“畏惧”二字的含义,也不懂得什么叫收敛和分寸。 可李勖却说,越是低到尘埃里的这些田舍之人,越是无知者无畏,他们本已活得艰难,那些兵痞也是靠着卖命才能养活一家老小,对这样的人而言,万事莫大于一死,身份的差异并不足以令他们任由呼喝,真要是惹急了,大不了与人拼命。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正是这个道理。 韶音其实已经被他说服了,可是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因便嘟囔道:“我在建康和会稽时就自在得很,怎么到这里就不行了?他们不管我是不是谢氏女郎,也不管我是不是李勖之妻吗?” 说着便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鼓着脸生起了闷气。 李勖不由轻笑,温声道:“若非李某还有几分薄面,你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韶音哼地瞪了他一眼,嘴巴撅得更高了。 李勖摇摇头,起身进了内室,待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只颜色泛白的旧布袋子。 撂在案上,打开来看,却是满满一袋子钱。 “你这是……” 韶音惊讶地看着他,便见他探手入怀,从中取出几样熟悉之物递了过来。 “欸?这不是我的么?” 那金雀钗、金丝臂钏和一对翡翠耳环正是她和四娘上街那日当出去的,此刻已完好无损、一样不缺地躺在了李勖手掌之中。 韶音有些惊喜地看向李勖。 他已不复方才的沉稳严肃模样,面上竟是现出了一丝局促,微微侧过脸去,道:“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在此处了,虽是不多,养家糊口还算够用。你往后若需用钱,直接取用便是,莫要再抵自己的首饰了。” 韶音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从他掌心里一一拾起那几只失而复得之物,再看那只旧旧的钱袋子,心里便是一暖,嘴上却道:“原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我多得很,没放在心上的。” 李勖点点头,重新坐回了她的对面,忽然又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手。 韶音浑身一颤,只见他神色郑重地看着自己的眼睛,缓缓道:“我知道,这些于你而言都算不了什么。你下嫁于我本已委屈,我便不能教你再受委屈。方才说的那番话,也是将道理讲与你听,并不是教你处处忍气吞声。李勖之妻,或许在富贵上比不得世家宗妇,可内外行走、说话行事,自可随心而为,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我已拨了几个护卫给你,往后出去带上他们,也好教我放心。” 24. 第 24 章 这夜的韶音出奇地安静。 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李勖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和翻身时的窸窣声,显然,她还没睡着,只是反常地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韶音的确在想着心事,她在琢磨李勖那两次握手。 第一次握着她的手,应该是出于关心,想看看她腕上的伤势如何;第二次么……便与第一次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他说话便说话,干嘛要握着她的手说呢? 她当时被他握得身子一颤,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自指尖麻酥酥地流淌过来,直流到她的心尖上,那感觉既新奇又令人害怕,好像是就要失去了控制一般。 王九郎也握过她的手。 她从小就喜欢粘着他,他总是烦得要命,又怕舅父和舅母责骂,就只能不情不愿地牵起她的小手,带着她去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听小曲吃菱角糕,或是去燕子矶西边的澄园里折梅花。 长大以后,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架,已成了斗鸡对鹌鹑,再也没有了幼时那般的牵手。只有打闹急了忍不住互相动手时,他才会用力捉住她的腕子,紧紧地攥着,令她无法抽出手去掐他、拧他,只能愤怒地往他脸上吐口水。 九郎那双手是书画双绝、琴笛俱精的手,生得修长而白皙,无一处瑕疵,胜过这世上最好的羊脂美玉。韶音因为天长日久地习舞剑,指根和指腹已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看起来柔软,摸上去其实很有筋骨。 他便因此而嘲笑她,“阿纨这双手比男人的还粗糙,哪个好郎君见了还肯要你?若是将来嫁不出去,不如收拾收拾包裹,直接搬到我家来给我做糟糠好了。” 韶音当时气得要命,“你想得美,想娶我的人从乌衣巷排到了建康宫,我就算嫁司马德明也不嫁你!” 王微之听后大笑,捏着她的脸蛋道:“还当真了,你想嫁我还不想娶呢!” 回忆里王微之的手细腻温润,熟悉得便如韶音自己的手一般,与那双手相握,并没有今天这样的奇异感觉。 韶音忍不住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左手,摩挲了一会儿,依旧没有那股一瞬间麻酥酥的感觉。 “李勖。” “睡不着么?” 屏风那边的男子几乎与她同时出声。 听她唤他,他很快又道:“嗯,怎么了?” 韶音在半空里捏了一个兰花手型,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端详着,“傍晚那会儿,你为何要握我的手呀?” 那头的男子默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是我妻,我握你的手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韶音被他这个回答弄得有些兴味索然,莫名地不太高兴。想想又道:“假如我当时没有说要用了那个条件,你也不会对我发火的,对么?” “嗯,不会。” “那……我想收回那句话,不想用那个条件了,你继续欠着我,行么?” “行。” 韶音这回觉得好受多了,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下。 却听李勖忽然问道:“赵化吉身上的字是你刺的么?” 韶音阖上的眼复又睁开,嗤了一声道:“他的脸我都不想碰,更何况是屁股?那是冬郎刺的,回来之后用皂角洗了好几次手呢!你好端端的为何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李勖轻声道,“往后再遇上这种事要与我说,不可再像今日这般鲁莽了。” 第二日上午,李勖刚出门不久,便有一辆小驴车吱悠悠地停在了李府门口,从中下来一位方圆脸的中年妇人,头上包着方蓝地白花的细葛帕子,身上斜挎着个竹编的药箱,观之神情爽朗,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英气,正是温衡之妻孟氏,因随军为医,大家都亲切地唤她一声温嫂。 韶音得了门房通传,赶紧领着阿筠阿雀两个到门口迎人。 温嫂揖礼后细细打量韶音,笑道:“又见夫人了,不知这些日子夫人在京口可还住得习惯?” 韶音方才便觉得这笑容可亲的妇人似是在哪里见过,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迎亲那日指挥李府马车前来接人的妇人么? 那日她心中凄凉,萦绕着满腔的离愁忧惧,并没有多少心思留意那些迎亲之人。温嫂走在最前,看样子似乎与李勖颇为熟稔,言谈举止亦没有寻常村妇的忸捏,反倒是十分爽快利落,因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韶音原先还以为她是李家哪房的姻亲,这会儿才知道此人竟是个医女,并非寻常的后宅妇人。 她素来钦佩有本事的人,尤其是像她师父那样有本事的妇人,因就对这位温嫂也高看了三分,当即便笑呵呵道:“劳温嫂记挂,已经习惯许多了。我这腕子不过是一点小伤,这么一早惊动你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温嫂顿时笑道:“李将军之命哪敢不从?只怕是夫人少了一根发丝,将军也要心疼得不行呢!” 韶音被她这句话打趣得有些害臊,从脖子到耳尖都蒙上了一层虾粉色。 温嫂看她这副模样,忍着笑没有再说什么。 那日惊鸿一瞥已觉谢女美极,此刻近处端详,更觉明艳不可方物,难怪李勖今日到营第一件事便是请自己过府,想必是新婚燕尔,对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疼爱得不行。 昨日赵化吉之事温嫂早已知晓,据卢锋之言也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只觉这位将军夫人果然是年轻胆大,那古灵精怪的招数也亏她想得出来。只是,李勖是个刚直之人,恐怕容不得妻室这般胡来,温嫂觉得她有趣之余,也为她捏了一把汗。 可从今早的情况来看,她的担心却是多余了。李将军面上哪有半分生气的迹象,临来时不过是与他玩笑了一句,竟就令他俊脸薄红,求助似的一直看着温衡,端的是令人忍俊不禁。 温嫂心里面想着这一茬,随韶音步入内院。原以为里面也和外庭一般朴素,想不到却是别有洞天。只见小小一方庭院中张设香炉枝灯,窗上悬挂丝锦光绨,门前廊下俱有轻衣缓带的华服婢子执扇侍立,个个容貌美丽,神色安恬。 到了正房门口向里看,目之所及无不收拾得光洁如新,其中陈设精致华美,都是极为贵重罕见之物。 温嫂伫足在门口的雀青氍毹之外,笑着赞叹道:“真是个神仙洞府,看得我这凡俗之人自惭形秽,如何敢贸然入内。” 韶音很喜欢她这般有什么说什么,直道:“温嫂这般说倒教我惭愧了,快请进来。” 阿雀引着人上榻入座,阿筠已捧着茶水点心进来,二位侍女俱都脚步轻盈、举止得体,神情落落大方,说是大家闺秀也不为过。之后无声侍立于身后,轻轻摇着香扇为主客取凉。 温嫂看过韶音的腕子后也说无事,只将养几日便可大好。韶音请她用茶食蜜渍瓜果,她也不推辞,先是端起茶盏嗅了一下,道了句“好香”,细细品尝过又道:“可是用葱姜橘皮芼过的三年陈蕣?” 韶音惊喜道:“阿嫂好灵的舌头,可也对茶道有些研悟么?” 寻常人只道是茶,分不清何为茗、何为蕣。早采为茶,晚采为茗,老茶、粗茶则为蕣,口感并不一样。蕣味粗苦,一般富贵些的人家是不喝的,韶音却爱以香辛之物芼之,激发出其芳苦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醇厚之味,佐以冰凉甘甜的蜜饯果铺,既可轻体又可解腻,最适宜夏日不过。 温嫂面上现出一丝得色,眉眼中的神采浑不似四十出头的妇人,倒有点意气风发的味道,“我哪里懂得什么茶道,不过是日日与本草之物打交道,熟悉这些木叶之味罢了。倒是夫人,我只道一般的年轻女郎都喜食甜浆,夫人却为何独爱这苦辣之味?” 韶音笑着教她再食一口渍梅饼,温嫂用过之后果然连连称赞,直道已经体会到了苦辣配酸甜的妙处。 韶音忽地心中一动,“我有一香囊,其中之物芳苦浓烈,却是不知何物,可否请阿嫂一辨?” 阿筠自去内室将一只忍冬纹锦绣香囊捧出,温嫂接过来一闻便笑道:“这个好认。”打开上方抽口察看,更确定道:“此为独活草,其味辛、苦、温,归脾、肾经,有温补和活血祛湿之用,倒是头一回见到放在香囊里的。” “独活?”韶音的心尖一颤,“不知是哪两个字?” “孤独的独,过活的活。” “这名字好生奇怪,是有何典故么?” 温嫂笑着摇头,“夫人若是见过整株的独活就明白了,此草一茎直上,少叶,得风不摇,生得孤零零的,像个光棍,可不就是独活么?” “哦,原来是这样。” 韶音喃喃道,只觉一颗心直直坠入了一池温暖而酸涩的水里,水面清晰地映出了王微之披着白纱袍的瘦削背影。 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嫂见她好端端地忽然神色大变,似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一双明眸似乎都失却了光彩,心里顿觉奇怪。不好问是何人相送,只宽慰道:“夫人放心,此草虽气味浓烈却并无毒性,夫人若是喜欢自可安心佩戴。只是沐浴前须得摘下,此草极易虫蛀,若是保持通风干燥,尚能存得久些。” 李勖回来便发觉韶音闷闷不乐,话比往日少了一半,饭用得也少了许多,连平日最爱的乳酪也只尝了一口就撂下了。 问她怎么了,她只淡淡地说没事,整个人却是恹恹的,好像是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一般。 问那两个侍女,那两人一致都说,“回郎主的话,女郎并无不妥,大概是天气闷热才提不起精神的。” 李勖自是不信,想等到晚上躺下后再问问她,她却推说不困,教他先睡,自己披衣到窗前坐下,点了盏灯无声地习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 韶音默着一首《有所思》,直到肩颈酸痛、双眼发胀,不觉已是深夜。 吹了灯走回卧房,房中阒寂无声,李勖似乎已经睡熟了。 韶音不想惊动他,可是床榻为屏风所隔,她得站在他的腿边,跨过那道屏风才能躺回自己的位置。 “今日为何不开心,温嫂与你说了什么吗?” 沉稳的男声响起时,她正姿势不雅地骑跨在屏风之上。 韶音吓了一跳,“我吵醒你了么?” “没”,李勖道。 “温嫂很好,我也没有不开心”,韶音躺了下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烦躁,“都说了没什么,不许再问我,明日也不许去问温嫂。” 那男子似乎并未因她莫名的发作而生气,只是温声询问:“明日军中大比,你若是想去可随我一起。马场新下的几只小驹已经会跑了。” 25. 第 25 章 这日多云,日光被厚厚的云层滤过,不像往日那般晃眼,天色也有些发灰,像一块洗得泛白的蓝葛布。这样的天气倒是不用担心被晒坏,免除了佩戴幂篱的闷热之苦,在韶音看来极适合出行。 早饭后,通往江畔校场的小道上仍然静悄悄的,夹路花草之间只有李府一行人马。 李勖和谢候并排骑马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卢镝带着一干护卫步行随后。 车轮吱吱悠悠地碾过土地,扬起一层薄灰,马儿不时啪嗒啪嗒地喷几声响鼻。 雕花车窗向外启开,从中探出一张明丽光洁的少女面孔,声音听起来脆生生的:“李勖,待会都比试些什么呀?像打擂台一样挨个比拳脚功夫么?” 汗血宝马上的伟岸男子闻声便放慢了速度,耐心答道:“先是按照部、曲、官、队、伍分组对战,之后是枪矛刀箭一类兵器考比,最后才是你说的这些,各部将士无论层级,一律自愿上擂台比试拳脚功夫。”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很快便兴致勃勃地又发问道:“小马驹是吃奶还是吃草?它们有狗大么?” 男子低沉的嗓音含了笑意,“现在才不到一个月,自然是要吃奶,等到四五个月之后才能吃草。你见过山羊么?大概比山羊小一点,比寻常的狗都大,你见了就知道了。” 随行的侍卫哪见过李将军这般轻声细语地与人说话,说的却又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一个个俱都觉得好笑。 丁仲文年纪最小,正龇着牙瞅着前边傻乐,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脚,回头一瞧,却是副侍卫长卢镝正拉着张大长脸瞪着自己,“奶奶的,还看不够是吧?再看老子打不死你!” 丁仲文委屈地捂着屁股憋回了笑,不敢再光明正大地看将军夫人,却又忍不住不时偷瞄一眼。这也不怪他,夫人实在是生得太美,那张脸雪白得直晃人眼睛,他又不瞎,没办法视而不见呐! 车行至辕门,守门的兵勇一眼瞥见车中丽人顿时都直了眼睛,呆愣片刻后方才记起行礼,起身后个个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很快,将军夫人到营的消息传遍全军。 棚下架前那些打着赤膊的将士赶紧都将衣裳穿戴好了,个个好奇地抻长了脖子往军府营房这边张望,却又都畏惧长官之威,不敢聚拢过来观看。 兵器架前,刁云手拎着一柄长枪,嘴里嚼着根草棍,已经眯着眼睛往这边看了有一会儿,腮帮子鼓动之间,上面那道长长的鞭痕便如蜈蚣一般蠕动起来。 赵洪凯凑过来,恨恨道:“我就说那小娘们儿背后是有人授意,这回信了吧?” 刁扬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呸”地吐出了口中断成几截的草棍,回头朝着手下人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往日你们惫懒就罢了,今日大比,若是谁拖了咱们丁部的后腿,给赵校尉丢脸,别怪我刁某人翻脸无情!” …… 韶音头一次来到军中,看什么都透着一股新鲜,张望之际不觉已嘴角弯起。李勖见她如此,亦不由眉目舒展,嘴角噙笑。 他这所“军府”处在一排棚屋搭建的营房正中,一共三间。中间明堂作会客之用,左边一间是处理军务的书房,右边则是临时休憩之所。 不待他一一介绍,韶音已当先进去,很快就将里外都看了个遍,随后出来明堂,两道弯眉高高耸起,“天呐,这里是我见过最寒酸的衙署!” 她见惯了三公府邸、金銮宝殿,便以为李勖的军府最起码也要如丹阳尹的府衙一般,规模稍逊一筹而已。岂料此处却只有几间简陋的棚屋,墙壁不曾粉刷,地面也没有铺砖,内里除了桌案胡床和沙盘舆图一应军中之物外,再没旁的摆设。 唯一可称道的就是宽阔敞亮,就和这江边的偌大一片校场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与精致华丽完全相反的气质,粗糙野砺得令人咋舌。 李勖莞尔,“教十七娘见笑了!还请移步书房稍坐片刻。” 入得书房,韶音便见他直接大踏步到了书案前,将上面那沓摊开的纸收起来压到了几卷竹书之下,之后才掇来一只胡床,又将身上外衫脱下,折叠好了垫在胡床之上,朝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韶音坐下,忽然抬眸道:“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军机要事,不便教我看么?” 李勖将一只粗陶盏递到她手里,转身坐回案前,平静道:“不过是些往来信件罢了。” “是么?”韶音面上已现出十足的促狭之色,“李将军的信件可真是奇怪,方才我不小心扫了一眼,只见那上面写的竟然是’急就奇觚与众异’这几个字。我略一回想,这不是童蒙识字本《急就篇》开头那句话么?敢问李将军,是特地与友人通信切磋这本书的奥义么?” 李勖的面上慢慢浮起一丝薄红,轻咳了一声,赧然道:“教你见笑了。” 他祖籍彭城,家里原也有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虽清苦倒也还算温饱无忧。父母有心让他读书,只是家贫请不起先生,李父便亲自上阵,农闲时教他认几个字,也算是为他开了蒙。 李勖五岁那年,燕人铁骑踏遍彭城,李家三口辗转南渡,路上李母死于胡人马刀之下,李父带着年幼的李勖继续仓皇逃生。终于抵达京口,父子俩浑身上下剩的只有一大一小两条贱命,生计尚且艰难不知出路,哪里还有余力读书识字。 过了一年,李父凭着一身力气勉强在京口安了家,娶了本地荆氏之女为续弦,很快便得了二郎李勉。添丁进口之余,吃饭的嘴也变多,日用陡增。家道贫寒,小童也得当壮丁用,九岁的李勖便背上柴刀、穿上草鞋,日日出门去江中小洲上伐荻砍柴、贴补家用。 如此直到十六岁入北府从军,十年之间随大军辗转南北,戎马倥偬之间,再不曾有机会重拾书本。如今他从小卒一路升至四品建武将军,案牍之事陡增,愈发觉得腹中墨水捉襟见肘。 迎亲那日所受的羞辱虽已化解,却也再次提醒了他,徒靠一身勇武终是难成大器,即便是不能学成个出口成章、挥笔立就,也须得过得去,足够应付日常之用。 因此,趁着这些日子清闲,他便重拾笔墨,一点点学习读书识字,公文往来亦坚持不让温先生代笔,纵然写的难看又常常出错,也是坦然不以为耻。 只是,旁人如何看倒无所谓,忽然被眼前的小姑娘这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般抿着嘴打趣,倒是令李勖一时窘迫,不知该说什么好。 韶音看着他这副模样,一下子想起了迎亲那日。当时她故意刁难,要他以“蟾蜍”为题作诗,他却说自己不会,说得可谓是理直气壮,怎么这会儿竟就害起臊来了呢? 眼见着高大威武的男子被她一句话弄得面色窘迫,韶音顿觉有趣,忽然便离了胡床,半跪在他对面榻上,胳膊肘支着书案,一面歪着头挑衅地看着他,一面缓缓抽出压在竹卷下那沓纸来。 她那挺翘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琥珀色的明眸含着狡黠之色,牢牢地锁住了他的视线,笑语之间,一股淡淡的馨香幽幽地扑到他的面上。 李勖浑身燥热,一股异样的感受自尾椎延伸至下腹,令他几乎坐立难安。 “行不行嘛?” 少女的娇声里带着三分蛮横,听起来一如大巫手中摇晃的金铃,悦耳又令人着魔。李勖怔怔地看着她的唇,“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字毫无章法,乱如狗爬,写得太难看了!若是你信得过我,不如每晚回府让我教你,不出一年,保你技压……三军、艳冠群雄!” 韶音这话倒不是吹嘘,她读书写字自在家中垫底,可是耳濡目染多了自然熏陶出了好底子和好品味,写诗作赋可,谈玄论道亦可,在建康城中那群衣冠子弟中都能糊弄个七七八八,教李勖更是不在话下。 眼前的将军似是已经窘极,只看着她不说话,她又说了一遍,他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轻声答了句,“好,那就有劳你了。” 正在此刻,门口忽然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把守的门卒进来通传,“报!温衡、卢锋、祖坤、褚恭等人前来拜见夫人。” 李勖坐直了身子,清了嗓子沉声道:“请他们进来。” 韶音随着他走出书房,便见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七八个披甲壮汉已垂手侍立于明堂之中。 李勖似是对那位中年儒生颇为敬重,当先携着韶音走到他跟前,笑着与她介绍道:“这位是温平机温先生,如今一肩挑着军中主簿长史数职,实是我的良师益友,昨日为你诊病的温嫂正是他的夫人。” 韶音一听这话不由细细打量起这位温先生来,只见此人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文秀,眉眼不俗,神采非凡,颏下长须飘飘,手持一柄羽扇,甚有仙风道骨。 看着倒是与温嫂十分般配,俱都像是化外之人,好一对神仙夫妇。 “见过温先生。” 见韶音揖礼,温衡急忙回礼,口中连称不可,又与李勖道:“将军言重了,温衡惭愧。” 卢锋、祖坤、褚恭几个校尉也纷纷上前拜见韶音,虽个个都是粗声大嗓,却都神情坦荡,不似赵化吉那般猥琐看人,韶音便也笑吟吟地与他们回礼。 俄而忽听战鼓三响,接着便是阵阵急促的号音,原是大比即将开始。 卢锋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夫人驾临,仓促间只搭了一座简陋的遮阳观台,还望夫人恕罪。时辰已到,请将军和夫人升台观看!” 其余众人闪到两侧,垂手静候。 李勖微笑看向韶音,极自然地朝着她伸出了手。 26. 第 26 章 此刻巳正,几千名将士已整齐划一地列队于校场正中,俱都神情肃然、目光炯炯地望向观台的方向。早上为云层遮掩的日头破空而出,光芒照耀在他们的甲胄和枪矛上,泛出一层耀眼的银辉。 江风习习而来,刀叉剑戟的尖端发出啸啸之声,李字牙旗猎猎翻卷,除此之外,偌大的校场再无一丝杂音。 千军安静注目之下,韶音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扑通跃动的声音,掌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潮汗。 建康宫她去过,三公府衙她亦入过,王孙趋奉、群臣瞩目早已司空见惯,只道是寻常小事。可此时此刻,于京口这荒凉军镇一方简陋的演武场上,面对着区区四品武将帐下的五千兵勇,她竟然有了一丝紧张之感。 这地方,这地方的人,他们身上那股与朱雀桥乌衣巷的温软华艳截然不同的气息,再度如长江巨浪一般将她席卷了。 李勖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适,脚下的步子放得更慢了些,拉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韶音被他牵着一步步登上高台,余光里只见身旁男子身材高大,侧脸棱角分明,他那隆起的眉宇、悬胆般的直鼻和收束得紧峭的下颏连成了一道起伏的折线,像是雄伟山峦上险峻陡峭的奇峰,冷峻之下更有沉稳温厚的气度。 她看着他,忽然便觉得心神安定,好像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他似有所感,偏头朝着她微微一笑,眉目竟是带着几分温存。 观台虽陋,倒也坐靠俱全、吃喝兼备,对比将军本人那凑合的书房来看,已是极高的规格,可见底下人是用了心的。 二人坐定后,李勖朝着卢锋微微颔首,卢锋得令,当即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起了比试的流程和规则。随后,各部校尉发号整兵,准备接下来的对战。 韶音手遮凉棚,眯起眼睛,在丁部队伍之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此人丈八身高,看着几乎与李勖齐平,生得虎背熊腰、一身凶相,腮边横肉随着说话抖动,上面一条长长的鞭痕宛然如新,正是那刁云无疑。 赵化吉被打了五十军棍,屁股已皮开肉绽,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来榻了,李勖便准了他一个月的病假,丁部校尉暂时交由军候刁云代职。 韶音对此人的恶感不在赵化吉之下,见他如此这般耀武扬威更觉看不顺眼,皱着眉瞅了他一会儿便低声问李勖道:“那位刁军候的本事如何?” 李勖正神情专注地看着场下,闻言只是淡笑,“待到比试结果出来自有分晓,莫急。” 此刻场中已杀声震天,各部据守己方阵地,依照模拟的地势排兵布阵,俄而点将出兵,几方瞬间交战一处,兵戈激越,号角连营,侧翼包抄、前锋直入、佯攻诈退……队形变幻不定。 韶音开始还有些兴味,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渐渐便觉得无聊,开始四处张望起来。李勖见她如此,温言劝慰她再忍耐一会儿,“午间休憩时我带你去马场。” 韶音却是坐不住了,冲他眨眨眼睛,小声道:“李将军只管忙正事,小女子自便即可。”说着便拎起裙角,噔噔噔地跑下台去了。 李勖见谢候已在一侧迎上他阿姐,心下稍安,回头示意卢镝跟着夫人,之后方才继续观看比试。 至晌午时分,各部鸣金收兵,胜负已分。 按照之前宣布的规则,胜方有赏、负方领罚,自校尉至小卒一视同仁,无有例外。将士们比拼了一上午,心中自然对赏罚有数。甲部所向披靡、拔得头筹,自是人人欢喜,乙、丙各部则喜忧参半,至于丁部,则个个蔫头耷脑,如落汤鸡、丧家犬一般,从上到下只待领罚,实是丢人。 若单单是丢人也就罢了,将士们最怕的还是降级和罚饷,这两样可是实实在在影响到他们一家老小生计的要紧事。 虽刁云有话在先,教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莫要给赵校尉丢脸,可是日积月累的偷奸耍滑早就令这些兵与别部拉开了差距,这精神也不是吆喝几句就能打得起来的,输得稀里哗啦也在意料之中。 刁云气得破口大骂,有个小卒不过是无声地嘟囔了一句,当即惹得他暴跳如雷,照着脸给了好几个大耳刮子,直打得那小卒嘴角冒出鲜血,差点跌坐在地上。 卢锋将各部成绩记录在册,呈给李勖过目。李勖扫了一眼便淡笑着递给温衡,温衡亦笑道:“一样的兵卒,日积月累之下,竟有如此差异,将军当初顶着赵都督和底下将士的两重压力力主练兵,如今可算是初见成效。” 李勖颔首,眸光微凝着望向前方无际的江面,“也算是不枉费我的一番用心。” “肃静!” 传令官敲响手中铜锣,方才还一片喧嚷的校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观台,等候将军宣布赏罚。 卢锋一一公布了甲乙丙丁四部的成绩,又照着之前的规则公布了赏罚结果,果然,随着一句句“赏”、“罚”落地,场中顿时又起了一阵喧哗,兵卒们虽是早已对此心中有数,尘埃落定之时,还是难掩激动,受赏者喜气洋洋,受罚者难免唉声叹气地抱怨几句。 “将士们!” 忽然,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自高台而来,凌然于喧嚣之上,众将士闻声齐齐望向前方,校场再度归于无声。 李勖负手而立,眉目昂然,“此番比试,试的是我们这一年多来日日苦训的成果。今天,过去这一年多风吹日晒的成效已经摆在了弟兄们的面前,正所谓涓滴成流、功不唐捐,今日的你们个个龙精虎猛、以一当十,实令本帅刮目相看!” 寡言少语的将军甚少夸人,此刻于高台之上说的这番话实在令将士们心情激动,不少人想起过往那些在烈日下苦苦训练的点滴,不由热泪盈眶。 “然”,高台上的将军忽然话锋一转,在场众人无不心神一凛,只听他继续道:“既是比试,自有输赢。本帅素来赏罚分明,今日睽睽之下,尔等各凭本事交战,赏或罚均是尔等应得,胜无可骄,败亦无怨,未知诸位可服?” 严厉的训话含着申斥和警告之意,令那些先前还得意洋洋者为之一肃,怨声载道者莫不心生惭愧。 众将士齐声呼喝: “胜无可骄,败亦无怨,心服口服!” “胜无可骄,败亦无怨,心服口服!” …… 片刻的静穆过后,李勖的话锋再次一转,“规则早已公布,赏罚本是定局。然,本帅今日要为丁部的兄弟们破一次例!四部之中,唯有你部最差,纪律松弛,人员散漫,精神萎靡,不堪一击!同袍数年,都是沙场上身经百战之士,何以别部日渐精进,尔等却裹足不前甚至大不如前?难道尔等天生就是孬种,生来就比不上旁人?” “不是!” “我们不是孬种!”'');(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 李勖的话激得这些兵卒个个红了眼睛,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是刀尖舔血走过来的好汉,绝非没有血性之辈。 “好!”李勖喝道,“本帅也知,弟兄们个个都是好汉!今日之败,非你们一兵一卒之败,而是整个丁部之败!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与其说是尔等无能,不如说是训练尔等的上官无能至极!你们要靠着微薄的粮饷养家糊口,若是克减了你们的粮饷,就是断了你们的生路,是以,本帅为你们破例一次,免了你们的处罚! 但是,丁部的队主、官长、军候、校尉,你们领着丰厚的饷银,吸嚼着父老乡亲的血肉,不思为国效力,反倒将好好一支雄兵带成了这副窝囊样子,你们该当何罪?!” 这番话语已是严厉至极,丁部一应军官,自刁云起莫不跪伏于地,忐忑等候下话。 李勖冷笑一声,“丁部有过,本帅亦有失察之责。诸将听令,自即日起,本帅自请罚俸三月,你部自军候至队主一应军官连降两级。尔等可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丁部众人无不震惊。 大晋的军营职级从上到下依次是部、曲、官、队、伍,自军候至队主连降两级便意味着,原来的一曲军候往后就是个小小队主,而原来的队主则一落成为小卒。 此番变化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可谓是翻天覆地。 刁云、赵洪凯震惊过后,已是愤怒至极。 赵化吉挨了五十军棍,他们都觉得,那棍子不单单是打在了赵校尉的屁股上,更是打在了他们的脸上!他们便想找机会给李勖点厉害瞧瞧,可是李勖早有防备,这几日命人将他们看得极紧,是以他们二人虽有心却无力。 此刻人事巨震,正是鼓噪大伙起来反抗的好时机,奈何李勖一句“免了兄弟们的罚”便将兵卒之心收拢得服服帖帖,剩下他们这几个军官如何能够成事? 只怕惹急了李勖,他腰间那柄环首刀可并非摆设。 如此计较一番,刁云一众只得暂时按捺下不满,唯唯诺诺地不敢多言一句。 岂料,拉拢兵卒、剪除赵化吉的心腹还不够,李勖竟还有个更阴毒的后招。 只听他继续道:“我帐下兄弟虽分四部,但上了战场便是一体,正如木桶不可存有短板,四部之中亦不可使一部落后。故,本帅决定,自即日起将四部混整重编,新的丁部暂由卢锋统领,待赵化吉伤好归营仍由他任新的丁部校尉。” 随后,卢锋、褚恭、祖坤等校尉便开始点兵将,不多时已将四部重新混编完成。 刁云这位新晋队主仍被留在了新的丁部,他冷眼旁观,便发现旧人已如杯水分散于汪洋之中,李勖从亲兵甲部中提拔了一批副官到丁部为正,将赵化吉的人看得严严实实。 如此,待到赵化吉归来也不过是个光杆校尉,早就被架空了。 “妈的!”刁云怒不可遏,“李勖这是要将咱们赵家军吃了!兄弟们,咱们不能答应!” 他振臂一呼的怒音一经发出便被淹没在喧嚣人声里,除了代班校尉卢锋外无人听到。 卢锋扯了扯嘴角,“刁队主不服管教,煽动闹事,去,抽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新提拔上来的军候孟晖二话不说,上前照着刁云的脸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刁云嘴角沁出的鲜血,原来也和先前那小卒一样是鲜红色的。 27. 第 27 章 午间的马场散发着热烘烘的味道,牲畜的体味混合着干草的清香,招来了嗡嗡的蜂蝶和蚊虫,马儿们刚饱餐过一顿,有的闭上眼睛打起了盹儿,有的还在歪着嘴咀嚼槽里的豆饼。 天上零星飘着几多白云,此间静谧得令人昏昏欲睡。 李勖来时,那华袿飞髾的谢氏女郎正歪在干草堆上打盹,背靠着一匹横卧的青骢马,身旁还搂着一匹赤红色的小驹。马儿甚少卧睡,倒是成全了她,成了她的隐囊。那小驹尾巴一摇一晃,不时抽打在她堕在肩头的一捧乌发上,顺便也为她驱赶了蚊虫。 这里的下人都去用午饭了,谢候引着阿姐到马场后便急匆匆地跑回去观看比试,卢镝等人把守在外头门口,竟都不知夫人已经睡着了。 李勖放轻脚步,待走得近了些,发现她已睡得面颊透粉,圆润的嘴巴微微张着,不时翕动一下,像一只吐泡泡的小金鱼。 韶音正做着一个策马奔腾的美梦,悠悠之间自然醒转,睁眼便见到那高台上的威猛将军半蹲在她的身前,正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李勖,我梦见阿桃长大了,我骑着她在一片看不到边的绿草地上飞驰,她跑得特别快,我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就跟飞起来一样。” 韶音还沉浸在梦里,迫不及待将梦中之事说与李勖听。 “阿桃?” 李勖很快便省得,所谓的“阿桃”正是她身旁这匹赤色小驹。这小驹浑身红赤无一根杂毛,唯有前额正中生了一簇桃心状的白毛,叫阿桃倒也还算合情合理。 只是,这名字似乎女气了些,李勖瞟了眼阿桃屁股上圆鼓鼓的两个小肉包,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会骑马么?” 韶音摇了摇头,揉着眼睛道:“等到阿桃大些,你教我可好?我不想要别的马,只想要阿桃。” 她睡眼惺忪,整个人没了平日里那股俏皮狡黠之色,看起来懵懵呆呆的,另有一种惹人怜爱之处。李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摘掉了她发髻上几根枯草,而后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好,从今往后阿桃就是你的,除你之外不许任何人碰它。” 韶音蓦地眉开眼笑,捧着阿桃毛茸茸的脑袋亲了一口,“听到没,往后你就是我的了!还不快谢谢李将军?” 李勖略挑着眉,看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拍拍屁股,显是已经全然精神起来了,脸上再不见昨晚的怏怏之色。 回营房的一路,韶音叽里咕噜问了李勖一堆问题,李勖一一为她解答。 “别的小驹都生得高大健壮,阿桃却比它们矮小了一大截,我看她吃起奶来也很用力,难道是先天体弱么?” “阿桃是川马,这个品种都比较矮小,适宜在险峻山地负重而行。” “阿桃的蹄子外头生了一层肉膜,其他小驹就没有,这也是品种的差异么?” “不是,那个是蹄饼,所有小驹下生后都有,过几日就自然脱落了,阿桃现在还小,是以蹄饼尚在。” “好生奇怪,我只听说孕妇产子时有胎盘随之娩出,却没听说哪个婴儿手上覆着一层手饼的,小驹为何要生那东西?” “……小驹足尖,蹄饼是为了保护母马的产道,防止划伤。” “产……哦,原来是这样。” …… “马儿好像是背后也生了眼睛一般,我悄悄地从后面走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它每次都能躲闪开来。” “不错,马的视野比人宽阔许多,是以战马除了驱驰之外,亦有躲避敌人、提醒主人之用,战场上的将士与各自的战马实是同袍相连、生死与共的关系。” “我还在后面的仓屋里看见了几条狗,它们可真通人性,竟然知道自己是狗,我说黄狗你过来,那黄狗就摇着尾巴过来了,可惜今日没带些肉骨头给它做见面礼,它回头必定会与同伴说我小气了。” 李勖忽地轻笑开来,“那黄狗的名字就叫黄狗,它是黑狗和花狗的母亲……他们一家子流浪在此地,校场建好后索性就收留了它们……” 他本是个寡言之人,今日却反常地将这些琐事与她娓娓道来。他这人不贪财、不酗酒、不好色,唯一的嗜好便是养这些灵性之物,自觉有些玩物丧志,便赧于与人提起,今日见她兴致勃勃,一时多说了几句,却是意外地投契。 韶音听得入迷,直道:“真有趣,你说的这些倒是比日日燕饮集会好玩得多。” 李勖一笑不答。 回到堂中,饭菜刚刚摆上食案,还冒着腾腾热气。灶下得知将军夫人驾临,特地加了两荤两素四道小炒,都用深色粗陶阔口大碗盛着,油汪汪地点缀着红的辣椒绿的韭花,别有一番粗糙的美感,颇能勾人的食欲。 正待用饭,温嫂又提着食盒送来一甑自煎的梅子汤,说是给韶音解暑。 那梅汤色泽深红,望之如熟透的莓果一般诱人,其中加了陈皮甘草桂枝几味,发汗解表又酸甜合宜,韶音喝了一大碗,顿时觉得胃口大开,连吃了许多炒菜。 只是,那碗糙米饭却只吃了一口就不碰了。 李勖早已熟谙了她的食性,知道她非河内青稻、新城白粳、襄樊蝉鸣米不食,连蒸饼也要坼十字的才肯入口。见她撂了筷子,便自然地端过她的剩饭,几口吃净了。 韶音震惊地望着李勖,“你……你干嘛吃我的剩饭?” 李勖平静道:“我们今日用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寻常兵卒只有一菜一汤,肉食更是并非日日都有。你剩的这些,已够他们美餐一顿了。” “可是……糙米饭剌嗓子,我咽不下去。” 韶音被他说得有些惭愧,脸也跟着红了。 李勖笑道:“所以我替你吃了,这不是两相便宜的事么?” …… 下午,校场正中已经搭建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擂台。 正式的考比已经结束,下午的擂台战便带了些娱乐的性质,不再像上午那般令人紧张。 上到将军、下到小卒,无论职位如何,只要自愿均可跳上擂台,与守擂之人酣畅淋漓地对打一场,若能战至最后、夺得魁首,便能赢得两千贯的赏钱。 这还不算,若是因此而进入了将军的视野、得了他的器重,往后的晋升之路便算是铺开了一半。因此,下午的气氛比上午活跃了许多,将士们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好好在将军和夫人面前表现一番。 刁云赵洪凯这些赵化吉的旧部憋了一上午的窝囊气,也都想借着下午打擂台的机会一雪前耻,教李勖知道他们这些赵家军并非都是无能之辈。 果然,开场之后率先跳上擂台的几位都是原先丁部的旧人,不过,这些人的职级普遍不高,多是气盛小卒,只有一个是伍长。而刁云、赵洪凯这些中级军官则个个都抱着膀子,死死地盯着擂台看,想要等到打的差不多了再跳上去,一举夺冠。 军中能人辈出,擂台赛又是车轮战,先上台者必然吃亏,因此,守擂之人的更替也极为频繁。直到时间过半,有望夺魁者才渐渐露出了苗头。 先是乙部的一位官长连克数人,随后又被丙部一位官长击败,接着便是甲部的一位军候守擂。 战到此时,上台者已经都是军候往上的将官了。 谢候征得姐夫的同意,换了身普通小卒的衣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裳,也上台打了两个回合,此刻方才鼻青脸肿地回到观台之上,对上李勖和温先生的目光略有些赧然,只道“让姐夫和温先生见笑了”。 李勖却是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位锦衣玉食的小郎君能捱下两轮,于是便难得地鼓励了他两句,勉励他再接再厉。谢候的白玉面皮顿时涨成了猪肝紫,挠着脑袋傻笑了半晌,末了嗓音洪亮地应了声:“是!属下得令!” 温先生笑着摇了摇头,李勖看了眼身旁神情专注的韶音,亦对他报以淡淡微笑。 擂台那边却是打得愈发激烈了。 赵洪凯夺擂失败,刁云已忍耐许久,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只等着他下来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提起斗大的拳头照着那位甲部军侯的面门就是一拳,那军候应声倒地,半天没有起来,很快便被抬了下去。 台下顿时掀起一片哗然,接着便有人为刁扬叫起好来。 这刁云行军打仗不行,近身肉搏确有几分本事。他天生大力,方才便是全靠着一拳蛮力打倒了那位功夫不错的军候,可谓来了个开门红,整个人愈发地威风,瞪着眼睛在台上来回踱步,虎视眈眈地看着台下众人。 他方才出手那一下甚重,甲部有几位想为先前那军候报仇,接连跳上台来,俱都是没撑多久便被打倒在地。刁云打得凶性大发,猛地扯掉了上衣,露出了一身黑亮精壮的腱子肉,一边拍着胸膛,一边朝着台下叫嚣,“还有哪个?想要挨打的尽管上来!” 一时之间,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竟都生出畏惧之心,没有一个敢上去挑战的。 见此情景,校尉祖坤一跃翻上了擂台,冷笑道:“刁队主好本事,也让祖某来领教一番!” 祖坤乃是李勖帐下仅次于卢锋、褚恭二人的猛将,见他上场,台下顿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余者亦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直觉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就要上演。 一开始,祖刁二人的确是相持不下,可几个回合下来,那刁云愈战愈勇,祖坤则接连露出破绽,逐渐气喘如牛、步伐虚浮,现出了败相。 刁云狞笑着横扫一腿,祖坤当即被扫翻在地,输得并不比前几位好看多少。 刁云的一众拥趸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助威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军营之中虽也重等级,但这些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搏命之人骨子里都有一份桀骜的凶性在,这样的擂台战中,他们只服有真本事的人。 韶音不料刁云如此勇猛,回想起当日此人怒目对着自己的情景,不由也是一阵后怕。可眼见此僚愈发嚣张,接连败了祖褚二将,眼下又与卢锋斗得难舍难分,不由提着一口气憋在胸口,只盼着卢锋能狠揍他一顿,为大伙出口恶气。 然而天不遂愿,那刁云一拳击中卢锋的侧腰,再一次守住了擂台。 “不看了不看了!” 韶音顿时气得站起身来,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告台之上,又忿忿地坐了下去。 李勖好笑地握了握她的手,“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在意?他也算是条好汉,这擂主之位是他该得的。” 韶音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噘嘴道:“生气!” 擂台下方已经有人高声欢呼“擂主!擂主!” 刁云放声大笑,末了摆手示意大伙低声,一双三角眼却是瞄向了观台,粗声嚷道:“多谢诸位的抬爱,刁某承让了,只是刁某自问还算不得擂主!全军上下谁人不知,咱们李勖李将军自带兵以来从无败绩,素有战神之名,更是刁云心中第一位英雄好汉!既是全军上下不分尊卑一道打擂,不知刁云今日可否有幸请得将军下场,也让刁云见识见识战神的勇武!” 28-30 第28章 第28章 此话一出,全场皆静,连之前为他叫好的一众丁部旧人也都闭紧了嘴巴。 李勖的勇武人尽皆知,可是刁云也不是吃素的众人方才目睹了他在擂台上连克祖坤、褚恭和卢锋三将,此刻再看着他那一身充血的腱子肉,无不心生敬畏。 此僚确有狂傲的本钱,李将军若是不应他的挑战便像是怕了他,若是应了,只怕也是一场恶斗。输了自会有损长官的体面,在军中的威信亦会大打折扣;赢了也不能证明他就比刁云更强,毕竟刁云已车轮战了数人,即便是输给李勖也可说是体力不支,而不是真的技不如人。 一时间,台上台下俱都屏气凝神等着看李勖如何破这两难之局。 忽然高台上年轻的将军似是轻声笑了笑,温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台下众人的耳中,“有何不可” 一瞬间,犹如滚烫的油锅落入了一滴水,三军齐沸,继而是摇天撼地的叫好之声! 没有什么比“以下克上”更能激发将士们的野性和血性,他们虽爱戴这位用兵如神的将领,可是战场刀剑无眼,每一次出征都是性命之搏,他们需要这位年轻的将军时时刻刻证明自己有资格掌控他们的命运。 谢候见李勖站起身来,不由低声叫了声“姐夫”,卢锋一干人等亦面露忧色,温衡道:“自古善将兵者无不以仁智取胜,将军爱兵如子是为仁,用兵如神是为智,仁智兼备已极,又何必与一无名小卒作莽夫之搏” 李勖笑道:“诸位不必紧张,不过是与将士们同乐而已。” 见韶音方才还撅着的嘴巴此刻已抿成了一条线,正紧张地看着自己,李勖便弯下腰,轻声道:“不是生气么,为你出气可好” 这声音轻如耳语,低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面前的男子眉眼温存,颊上的箭痕成了唇畔的笑涡,她便好像被摄入了这浅浅的漩涡之中,心湖随之一荡。 “好吧”,韶音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他的话,却在他欲转身而去时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道:“就算你输了,我……我也觉得你比他好一万倍,你要小心些。” 李勖的笑意缓缓收敛,整个人微微地一怔。输了也可以……似乎还是头一次有人与他说这样的话。 “你放心,我不会输。” 他轻声纠正她的话,大步而去。 谢候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一时想不通阿姐和姐夫几时变得这么好了,“阿姐” 韶音的目光追随着李勖,却是半点也没分给自己的阿弟,闻言只是皱着眉嘘了一声,“别说话!” 谢候:“……” 随着李勖走下观台,校场中的欢呼声便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他一步步登上擂台,那鼓噪的人声方才渐渐落潮,继而归于一片沉寂。 此刻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二人。 年轻的将军相貌英俊,身量比那丈八大汉刁云还高了半头宽肩长腿架着一身潇磊气度,玄色的劲装薄薄地覆着劲瘦的肌肉。 刁云的眸中迸射出冷光,袒露在外的虎背熊腰仍充着血,在午后的日光中泛着古铜色。 他朝着李勖拱手,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怯色,可对方面上温和的笑意却令他心中不安,不敢再有半分轻敌之意,只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李勖笑道:“你方才接连对战,体力消耗甚多,我则以逸待劳,于心何忍” 刁云扯了扯嘴角,“擂台战向来如此,否则岂不人人都能当了擂主将军勿要担忧,请吧!” 李勖一笑,将右手负于背后,“这样才算公平,刁队主,请!” 刁云一怔,不料他竟自负至此,竟敢让出一手与自己对战,当即便咬着牙冷笑道:“好!” 话音未落,携着罡风的一拳便猛地朝着李勖的面门而来,他膂力过人、极擅用拳,方才的几人均是招架不住他这迅猛又不失敏捷的拳法方才败下阵来的 李勖的身法却比他的拳头更快,只是向后一侧便轻巧地避开了,朗声笑道:“好拳法,再来!” 刁云一击不中便腿脚齐用,下扫底盘、上攻咽喉,动作流水般毫无滞涩迟疑之感,可见这一身功夫确实是真刀真枪对打出来的全然不同于那些离了套路就不会出势的花架子。 可李勖那劲瘦的窄腰爆发出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如此迅疾的攻击竟是又被他轻巧地避过了。 唯有极致的力量才能令身体极致地轻盈敏捷,刁云心惊之下已然暴怒,大喝道:“出招!” 李勖已负着右手让了他三招,此刻已不必再让,道了声“小心”,刁云顿时盯住他的左手,却见这人不向前来反倒弯腰仰后,刁云瞳孔猛地放大,却已躲闪不及——李勖腾跃之间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顿觉喉咙腥甜,咳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不待喘定,李勖的左手化掌,已劈到了他脖颈上方! 对战过的人无不知晓,李将军这是收了势打的若是化掌为爪攻击颈侧大脉,刁云只怕性命休矣。 刁云惊恐地看着那一掌,可那掌只是从他的脖子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他的肩上。 李勖比他高了半头臂力更是惊人,众人只见他那么轻轻一按,刁云便膝盖一弯,砰地跪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耸肩对抗,却觉得肩上好似压了千钧重的巨石,两相作用之下,竟是又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李勖的手一放即收,侧身避开了他的跪,只负手平静问道:“可还有力一战” 刁云咬着牙想要站起来,可那粗壮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沉重的身子,垂头喘息半晌后,只得朝着李勖抱拳道:“将军神勇,刁云受教了!” 片刻的寂静过后,台下涌起的声浪几乎撼动了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擂台,全军上下齐声呼唤他们将军的名字: “李勖!” “李勖!” “李勖!” 李勖微笑着命人将那两千贯赏钱给将士们分了,自己则大踏步朝着观台而去。 韶音虽不懂功夫,却也是日日练舞,自是清楚那看似轻巧的一闪、一跃、一击需要何等可怕的爆发力,一时间竟是痴了,只觉胸中激荡不已,人却是呆呆地望着那拔步而来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忽然就在李勖踏上台阶之时,她猛地站起身来,提起裙角朝着他飞奔而去。 李勖驻足抬眸,便见到那明丽无双的谢氏女郎自高处降临,身后华髾飘扬,宛如飞天。 韶音止步在他面前的两级台阶上,与他的视线堪堪齐平。 一瞬之间,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也搞不清楚自己飞奔向他是想做什么,一时手足无措,哑口无言。 半晌才喃喃道:“李勖,你好厉害。” 她此刻眸光如水,面上尽是小女儿的娇憨之态,李勖看着她,忽然生出一股少年轻侠之意。他自是不曾有过王谢堂中乌衣子弟那般白马饰金羁的少年岁月,他少年老成,过早地尝尽了人世艰辛,除了征伐,好像再无别的什么能撩动他的心弦。 他娶她,原也只是为她的姓氏而已。 韶音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蹙了眉,手却已被他滚烫的掌包裹住,她便只能随着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因明后两日休沐,将士们大比之后又正兴奋着,一时也无心操练,李勖便不想扫他们的兴,索性传令下去,命他们原地解散,可直接归家 临近傍晚,他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不知要耽搁到几时,因便教韶音和谢候先行回去用饭。 谢候一上车便眉飞色舞地与韶音说起了上午整军的前前后后,“阿姐不知道,姐夫可不只是拳脚功夫厉害,他上午三言两语就收拾了整个丁部,还教赵化吉手底下那帮人无话可说,那才叫厉害!” 话到此处,谢候忽然挤眉弄眼道:“我现在倒是觉得,阿父为你择的这位郎婿十分出众,好男儿便当如姐夫一般,号令千军、兵马纵横!” 韶音瞪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戳了下他腮边青肿处,“你又是学骑射、又是上台打擂,别是打的从军的主意吧” 谢候嘿嘿一乐,觑着韶音道:“这有什么不行只要姐夫同意了,我愿做他麾下一卒!” 他性情爽朗,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可是生在文秀堆里,到底还是长成了衣冠子弟该有的模样,张口作诗提笔作画,浑身上下哪有一丝行伍之气。 韶音以为他这是入了几天军营、看了一场比试之后的心血来潮,便也不急着给他泼冷水,只笑道:“他同意也不行,你若是真想从军,还是想想阿父那关怎么过罢!” 谢太傅自是极为宠爱几个儿女,他非严父,甚少对孩子疾言厉色,对两个儿子虽说是比韶音要严格一些,也还是温声细语讲道理的时候多,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的时候少。 然而无论是韶音还是谢候,包括高陵侯家的几位小辈,他们自幼便都清楚一个不可更改的道理:王谢子弟生来便坐享荣华,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 男婚女嫁、朝堂抉择,莫不以家族利益为先。 时人以出身定品级,又以品级通仕途。谢候身为谢氏郎君,生来上品,只需平流进取即可坐至公卿,即便是从军,起码也要从太尉或骠骑、车骑、卫将军等一品武官公的属官做起,哪有成为区区四品建武将军帐下一小卒的道理 谢太傅想笼络北府武将,只出一个女儿便够了,如何还肯搭上一个儿子。 须知战场刀剑无眼,利刃面前,可不管你是上品还是下品,抹了脖子都是同样的一腔子热血。 谢氏也曾掌过军权,韶音的祖父曾亲自指挥了淝水之战,拒胡人铁骑于江北,保住了大晋这片半壁江山。韶音的五叔谢泽也做到了徐州刺史一职,可惜随后在长生道之战中为叛军所杀。 士族掌兵非罕事,只是他们这些“将”鲜少有亲自披坚执锐浴血杀敌的除了何穆之之父何威曾率军北伐外,余下这些人大多是轻摇麈尾,坐镇后方,根本无需靠马革裹尸去挣军功。 因此,韶音觉得谢太傅定然不会同意阿弟异想天开的想法。 谢候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当即便神秘兮兮道:“不瞒阿姐,正是阿父要我留在姐夫军中的” 韶音正惊讶间,忽听侧前方传来一阵怒骂叫嚷之声,侧耳细听,却好像还都是熟人。 第29章 第29章 李家众人早上出门时走的是少人的小路,傍晚归家时亦原路而返。此路狭窄僻静,乃是一条背街,沿途一侧是前街各家的后院墙和阴沟,韶音方才听到的叫嚷打斗之声便是从一处颇华丽的后花园墙角传过来的。 探出车窗望过去也真是冤家路窄,难怪她方才听着声音熟悉,却是在此处又遇见了刁云赵洪凯一伙人。 原来这园子是赵家的后花园,赵化吉虽已别府另住,宅邸依旧是与赵家老宅毗邻,是以与叔父赵勇家共用这一方园子,往来极为方便 刁云一众人今日过得可谓是跌宕,他们本想借着下午的擂台战一雪前耻,不想却是猖狂过头,叫板的分寸没有拿捏好,一脚踢到了铁板上,虽是憋气窝火,也只得暗暗叫苦,一时都没了计较,解散后便相约赶来赵府,想着问赵化吉讨个主意。 前边人多眼杂,这些人早与赵府的下人熟识,便和往常一样选择了走花园后门,不想才到此处,竟是看到一个瘦得伶仃的小郎正扒着院墙往里面探头窥看。 赵洪凯薅着腿将人给拽到地上,定睛一看,这小郎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为谢韶音到营中报信的小乞丐! 他们正窝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与这小乞丐又有这桩故事,当下哪肯轻易放过他,只如猫戏鼠一般地干起了倚强凌弱的勾当,先是抡圆了胳膊打了他一通耳光,接着又轮流往他身上撒尿,要他跪地管他们叫阿父。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生了一身硬骨头,无论刁云和赵洪凯如何殴打,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叫出那声“阿父”。 刁云这些人个个都是手里有过无数条性命的亡命之徒,这孩子愈是倔强不服、愈是被打得惨不忍睹,便愈发激起了他们凌虐的凶性。几个彪形大汉使足了力气,直将那孩子虐打得七窍流血,一张小脸青紫肿胀,全然没有了人形。 等到卢镝带着人上前制止时,这小乞已经奄奄一息了。 按照大晋的律法,即便是李勖也不能随意杀人,何况是刁云一众。只是律法归律法,实际归实际,如今这般混乱世道,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王法,这些兵痞背靠赵家和刁家,早就在本地横行霸道惯了,一时起意打死个平头百姓也不算什么大事。 更何况,他们方才撕扯那小乞丐时便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 是以,当卢镝喝令他们住手时,刁云亦毫无畏惧,只将那孩子踢了一脚,让他翻过身来,露出了胸口一处香炉状的刺青。 刁云腮帮子抽动两下,似笑非笑道:“卢侍卫可看好了,这小崽子是个如假包换的长生道,我们可不是挟私报复,而是处罚长生道的细作!” 卢镝看到那刺青的瞬间也是错愕,不过很快便怒斥道:“他是长生道不假,可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细作” “他妈的还要什么证据!”刁云暴喝一声,鼓着眼睛上前一步,挺着胸膛逼到了卢镝面前,“咱们北府军多少弟兄死在了长生道手里,这些长生道徒个个都该杀,卢侍卫为这小孽障说话,难道是想与长生道一起与咱们北府为敌么” 说话之间,这边的动静传到了赵府,很快便有二十几个持刀的家丁赶了出来,二话不说便将韶音的马车围了起来。 卢镝铮地拔出佩刀,怒喝道:“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李夫人无礼” 那些家丁也只是不问青红只管帮着刁云一伙,一听卢镝说车里坐着李勖的夫人,一时间也不敢过分相逼,又都撤了回去只是站在刁云身后,鼓噪嗓子帮他的腔。 谢候早在车中听得气愤,此刻便跳将下来,愤然道:“且不说这小郎是不是细作,就算他是据我大晋律法,也只有四品假节者方可过军府审理后杀之,尔等当街便要断人生死便是你们的都督赵勇也不能如此!” 刁云一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相互看了几眼,继而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赵洪凯呸地吐了口唾沫,“什么他妈假节持节,老子只知道长生道的奸细格杀勿论不杀就是变节!” 说话之间,竟是朝着那倒地不起的小乞丐又踹了一脚,小乞丐毫无反应,显是已经走到了鬼门关口。 卢镝哪能再忍,当即挥刀而上,两伙人瞬间斗在一处。 韶音脸色惨白,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混战,原来白刃破空时发出的是嗖嗖之声,刺透皮肉时先是布帛裂开的刺啦声,接着是极细微的“噗”声,每一个小伤口都有殷红的血汩汩而出,像一眼眼小泉在身上四处开花。 她想象着刀切生肉的触感,心里还未觉察到害怕,身子已经抖如筛糠,满耳朵都是自己牙关的战战之声。 可眼见那瘦得一把骨头的小乞丐躺在混乱的人群中一动不动,胸口连起伏都没有了,这两伙人却又打得难舍难分,就算是不将他踩踏而死只怕等到分出个胜负来时也要将他活活拖死了。 若非受她牵连,这孩子哪能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韶音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一跃跳下了马车,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混战的中心,用自己的身子将那小乞丐紧紧护住。 “都别打了!” 尖利的女声在兵戈交接声中格外清晰,话音未落之时,卢镝已横刀挡在她和谢候身前,“刁云,今日胆敢伤夫人分毫,仔细你项上人头!” 刁云也没料到这娇滴滴的小娘们儿竟来了这么一出,他不敢真的拿她如何,只好悻悻地冷笑了一声,退后一步扬声道: “李夫人、谢郎君,若是刁某没记错的话,尊叔父也就是前徐州刺史谢泽可正是死于长生道徒的刀下,二位的姑父会稽内史王珩、另一位叔父吴兴太守谢治也是双双成了长生道的刀下亡魂。我等此举也是为了夫人报仇,夫人却横加阻拦,实在是令刁某费解!” 韶音的衣裙已被那小乞丐的鲜血染红了一片,此刻满脸都是泪痕,望着这些凶徒的嘴脸再无畏惧、只有仇恨,当即咬着牙叱道:“一派胡言!造反的是叛军,这孩子才多大与他有什么干系!” 刁云嗤地一笑,“我可是听说那些信众冲入王珩府宅时,连他三岁大的小孙子都没放过!可怜那小郎君还未多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就一命呜呼了!夫人今日这般举动可是有些妇人之仁,怕是要令九泉之下的亲戚寒心了,就算是李将军在此也未必会赞同吧!” “他不会的。” 忽然那衣裙染血满面泪痕的少女定定地望向了他的身后,轻声说道。 刁云心里一紧,猛地回过头去不防脖颈撞上一线冰凉的刀刃,刺地划出道热辣辣的血痕。 “放肆!” 先前在擂台上轻易击败他的年轻将军再不复那副温和模样,他的目光锁着他的咽喉,震怒之下愈发显得冰冷,迸射出一股凛然杀意。 刁云并非畏死之人,也许是刚刚败在他手下的缘故,一时竟有了遇上天敌之感,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被人压制住,直压得他站不起身来。 刁云缓缓地跪了下去“那小长生道窥探都督府,必是细作无疑,属下只是想惩罚细作,并无意冒犯夫人,请将军饶命!” 李勖的环首刀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出鞘,这宝刀久未饮血,甫一触及那熟悉的甜腥味道,便似是开了荤的猛兽,紧紧地咬着猎物的咽喉不放。 刀刃陷入了刁云的脖子,瞬间染成了赤色,余下部分仍雪亮亮地放着寒光,清晰地映出了赵勇那张阴沉的紫黑脸膛。 赵勇人在家中,已经知晓了李勖重新整编之事,自是惊怒不已。原以为此子只是个一心带兵打仗的痴鲁之人,平日里那些顶撞冒犯也不过是性情刚直不晓变通的缘故,可自从他不声不响地与谢氏缔亲起,赵勇便觉得他愈发地放肆,单从今日架空赵化吉、吞吃掉丁部之举便可察知,此子野心不小。 赵勇早已对他不满,此刻又见他将威风撒到了自家门口,如何还能忍耐得住,当下沉声喝道:“存之好大的威风,在我赵家门前亮刀,意欲何为” 李勖握刀的手顿住。 势在变中乘机取,眼下歇战之时,并不是与赵勇撕破脸的时机。 他心中计较分明,可手中那刀却似有千钧重,饮着血迟迟不愿归鞘。 “李勖!”赵勇怒极,手亦按上了腰间佩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都督!” “将军……饶命……” 刁云一动不敢动,生怕错了一个呼吸便丢了性命,只斜着眼死死盯着自己颈上的长刀,那握刀的手此刻迸出道道青筋,似是正极艰难地与杀意对抗。 不知过了多久,刁云忽觉颈上一轻,冷汗瞬间如雨般自额头滚落,整个人失了力气,瘫在地上一如死狗。 就在方才那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终于懂得什么叫生死可畏了。 “内人受惊,李勖一时鲁莽,还望都督恕罪。” 李勖回眸盯着赵勇,淡淡道,面上全无半分惶恐之意,只以衣襟拭刀,随后收刀入鞘,大步走向韶音。她衣裙上的鲜血刺红了他的眼睛,方才若非赵勇再度出声,刁云此刻已人头落地。 “我没事!”她不待他问便嘴唇哆嗦着告诉他,“快!快救救这孩子,他要不行了!” 第30章 第30章 上官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金红。 他像是被梦魇住了,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眼皮也沉重得不行,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与它作对抗,待到视野终于清晰些了,才发现映入眼帘的原来是一方大红洒金的床帐。 他躺在一架铺得十分暄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条熏过香的滑软锦被。 对面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山水挂轴,下面摆着一架四折镜屏,映出了另一侧的大案和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书卷。 这是一间收拾得整洁精致的厢房,此刻房中空无一人,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日色清亮,是清晨独有的颜色。 上官云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只是刚一用力,浑身上下顿时袭来一股剧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头脸、四肢和胸口都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昨日傍晚,当时他被那伙人打得渐渐失去了意识,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好像是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她朝着打他的那伙人大喊“住手”。 上官云听过那声音,它的主人生得像是九天神女令人过目难忘。 他隐约猜到是谁救了自己。 忽然,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听动静似是有两轻一重共三人,上官云赶紧闭上了眼睛。 韶音一夜没有合眼,只在天快亮时才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她心里边惦记着这孩子的伤情,躺下也是睡不着,此刻见他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仍是直挺挺地躺着不动,眼圈便又红了。 她自己不过是练舞时将膝盖擦破了一块油皮,谢太傅就已心疼得一连串的诶呦声,若是这孩子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儿子被人打成这个样子,那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人命太重了,韶音觉得自己背负不起,若这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往后余生怕是都要活在罪孽之中。 李勖从未在她那张明媚的面孔上见过此刻这般表情,似是比昨日那副满脸泪痕的无助模样更令人揪心。 温嫂坐在榻旁,先是翻了翻那孩子的眼皮,后又摸了摸他的头,随后长舒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可算是退烧了!这孩子大难不死,又为将军和夫人所救,想必是后福颇深!” 说着又凝神给他诊了一次脉,之后神情也松缓了许多,看着韶音笑道:“夫人莫要再担心了,他这条命已经保住,往后恢复成什么样端看他自己的造化想来是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韶音听了温嫂的话后泪水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直将嗓子都淹没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哭,哭到鼻子、喉咙全部堵住,脖子被眼泪腌得生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使劲点头,半晌才哽咽道:“多谢温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看他。” 温嫂昨夜便留宿在此,期间也是隔一个时辰就过来看一次,此刻亦熬得双眼通红,眼珠上面全是密布的血丝,中年妇人的疲态毕现无遗。 韶音心里感激,却是不好再留她,便教人备好了马车相送,温嫂自是推辞不肯,见韶音坚持便也没再多说 送走了温嫂,这房中除了一个躺着不说话的上官云便只剩下了她与李勖二人。 “好了,温嫂不是说了么,他不会有性命之危了,咱们好好照顾他,定会令他恢复如初。” 韶音昨日那身污了衣裙还未换下,她那么爱干净的人,想来是心里难受担忧极了方才如此。李勖看得不忍,便温言劝慰。 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像是捅了韶音的泪窝,刚才忍下去的泪水再度决堤。 “他本无须受这一回罪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还有父母在世,若是他们知道了责怪于我,我该如何与人家交待!” 她哽哽咽咽地与他诉说心中所想,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李勖被她哭得心中酸软,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用粗砺的指腹一下下为她拭泪,“这不怪你,别再自责了。” “怎么不怪我!” 她忽然皱起眉毛反驳他,一脸的怒意,也不知是与他生气还是与她自己生气,情急之下一不小心鼓出个鼻涕泡泡,破开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啵”音。 李勖的眼底漾开一层笑意,便见她面上现出了恼色,只用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鼻涕,又蓦地咧嘴哭开,“我好难受,借你怀抱用用。” 话音未落,人便扑到了他的怀里,在他胸口小声抽噎起来。 “怎么能不怪我,若不是我遣他传话,刁云他们岂会记恨于他,是我将他牵扯进来的……我恨不得挨打的人是我……” 李勖已听不清她断断续续的絮语,他被她这一扑扑得胸中巨震,一时如遭雷击,木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与一位年轻女郎如此亲密地接触。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香、还软。 她的泪水将他胸前一小块衣襟都打湿了,温热的潮气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洇入他的胸膛,那里能感受到她嘴唇的形状。 李勖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唇,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并非对女色无意。 可是,还不待他的手臂做出反应,怀抱中的女郎已经抬起了头,在他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安慰我,我没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这孩子。他待会可能会醒,我在这守着他一会儿,你若是困了便回去补个觉吧。” 李勖从她清澈的眸中读出了方才那一抱的含义,复杂的滋味在心头晕染开来,只觉自惭形秽。她一定不知道,她那毫无防备的一抱竟勾出了他那般龌龊的心思。 “你怎么了”韶音见李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想到了那孩子的身份,不情愿将他收留在家中。 “我不困”,李勖垂眸,小麦色的脸庞看不出红热,只有领口处方才被她那一抱蹭露而出一小片皮肤透出浅浅的红色。他轻咳一声,略正衣冠,“我陪你一块守着他。” 此刻大概在巳时,正是一府里最忙乱的时候。厨下拾掇起早饭后的餐具,之后便要照着单子准备午饭,粗使的仆役们将各房各院洒扫妥当后便要开始拾掇车马房、柴房和杂物房各处,近身侍候的则要趁着空当整理主家的衣物细软和房中之物,按照主人的喜好分门别类归置好,待到主人需要时做到心中有数。 李家东院只有小夫妻二人,下人们的活计比在谢府时轻省了许多,只是这宅院太小,他们往来穿梭其中便显得十分忙碌。 长久的逃亡令上官云耳力非凡,此时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不仅能听到房中男女的低声絮语,还能听到院中下人往来的脚步,猜测到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行走。 大约是在前世那么久远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躺在家中的床榻上,一面耳听着父母和阿姐在院中忙碌的声音,一面继续心安理得地赖床。 然而,他此刻所在之处并非会稽句章那方静谧的篱笆小院,而是北府将李勖的后宅。 正是这位令长生道闻风丧胆的李将军和他的夫人谢氏救了自己。 李夫人大概以为他受伤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所以才自责成这样。她救下了他,为他看病治伤,想必是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刺青,知道了他是个长生道徒。 她大约是拿他当无辜的孩子看,所以才能大度得不计较他的身份,可若是她知道他都做过什么,还会如此善待于他么 上官云闭着眼睛,想象不出那高贵而美丽的谢氏女郎哭泣的模样,她的善良令他的缄口不言显得有些卑鄙,可是他不敢说话,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阿姐还没有找到,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对夫妻都不知道他已经醒了,低声谈话的内容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李夫人问李将军,“刁云说长生道杀了你们许多弟兄,大伙都对他们恨之入骨,他说这话时,我看卢镝他们似乎也有些认同。你呢,你也这样想么” 李将军不答反问,“长生道叛乱,谢王两家首当其冲,你救下了他,心里就不介意么” “就连我姑父王珩那般饱读诗书的人也信奉长生道,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看着也就和四娘差不多大,他能懂什么还不是大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只恨那些杀害亲人的叛军,却不能将家里的遭遇算到一个孩子头上。” 李夫人的声音很轻,听着像是柔软的棉絮,这棉絮在话落时编织成了一条无形的丝线,慢慢地缠绕在上官云的心上,继而缓缓地收紧。 李将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年我部攻打会稽清凉坡时,半途人困马乏,临时征辟了一户民宅。那户夫妻二人,育有一双儿女大的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四口人身上都有香炉刺青,俱是长生道徒。他们眼见兵勇入驻,自是战战兢兢,苦苦哀求我,让我莫要伤及一对儿女的性命。我当时也如你一般想,告诉他们无须惊恐,我军只是借住一宿,绝不会伤人,还命卢镝付给他们伙食和住宿之费。” 韶音听到此处不由心里一紧,直觉下话里应有个“然而”。 果然,只见李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继续道:“若不是温嫂及时发觉饭菜的异常,只怕我此刻已经埋首清凉坡了。事发之后,那家男人心知难逃一劫,便将罪责尽数揽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便抢过刀抹了脖子,余下那妇人手牵着一个怀抱着一个伏在尸身上痛哭不已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命大军即刻拔营,不防那七八岁的幼女捡起地上的刀走上前来,一刀刺向我的大腿。” 韶音忍不住发出了“啊”的一声,李勖摇摇头,“她才七八岁,如何能刺破铠甲自是徒劳无功。我怜她为父报仇之志,亦不打算与她计较,可我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态会变成那般模样。” 李勖的眸光逐渐变得暗沉,“那妇人竟抢过刀来,欲再行刺,一击不成,先是一刀砍杀了大女儿,后又杀了襁褓小儿,随后便横刀自刎。她气绝之前,口中仍念念有词,说的是’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李勖的这个故事震得韶音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之前也不能理解,为何姑父那样的人竟能蠢到敌军攻城之际仍焚香祝祷、祈求神灵保佑,可如今听了李勖这番话,她终于知晓那长生道流毒之深。 虎毒尚不食子,那母亲竟能狠下心来杀死一双儿女可知此教的骇人之处。 “长生道全教皆兵,妇孺也不例外”,李勖肃容看着她,“所以,这孩子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上官云的心猛地一坠,几欲夺门而出。 30-40 第31章 第31章 室内出奇的安静令上官云如擂的心跳声显得格外分明。 此时此刻,那之前还口口声声地说“他还只是个孩子”的谢氏女郎沉默了,她不再说话而是在心中掂量起了他这条小命的轻重,他上官云是死是生全在她一念之间。 韶音自觉遇到了生平以来第二桩为难之事,而那上一桩还是遵父命嫁给李勖。 此时此刻,善与恶、是与非、正义与邪恶的界限忽然变得没那么分明了,她心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难以抉择,便想问一问身旁之人。 他见过那么多的生死,或许会比她更通透些。 “那后来呢,后来还遇到过那样的情况么” 李勖知道,她想问的其实是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他还会那么慈悲为怀地选择放过么还是先发制人,下令凡是长生道便格杀勿论 战争的残酷远超她的想象,那残酷不止是血肉横飞、尸骨遍野,更是人心的荼毒、善恶的模糊。对与错不再分明时,将军想的只有赢,只有赢了才能活命,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像此时此刻这般反思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韶音从李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复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她忽然蹙着眉问他“他们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叛乱” 李勖哑然失笑,他本不想与她继续说下去了,战争的是是非非远非一两句话可以道明,只怕会徒增她的烦恼。 略一思忖,李勖反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过得好” “我我——” 韶音期期艾艾起来,她方才那句“过得好好的”只是顺口一说,并未认真想过他这个问题。 李勖一笑过后,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浙东肥沃,士族争相圈地,占良田、据山林、建别业,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只能沦为士族的奴仆和佃户,他们过得并不好。” 长生道固然妖言惑众、流毒甚深,可究其目的不过是靠着这种装神弄鬼的邪术将本是一盘散沙的百姓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这些人被邪术害了心智,竟然连王珩三岁的小孙也不放过,可士族豪强侵占他们的土地、害得他们家破人亡之时又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你的意思是说,我谢家众人之死都是罪有应得”韶音骤然反问,她从他毫无波澜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同情叛军的味道,一时难以接受,只觉他那话字字诛心,冷酷至极。 看着他平静的面孔,韶音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那你呢人人都说你是北府第一猛将,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令长生道匪闻风丧胆!若不是你东土之嚣岂会这么快平复若是真如你所说,你冒着性命危险征战沙场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帮着我们这些士族继续鱼肉百姓” 李勖苦笑。 兵者,刀也,刀哪有什么意义,如果非要问刀有什么意义,那便是杀,杀,杀! 正因为不想再做刀,要做握刀之人,他方才如此苦心经营。 杀戮早已令他的心肠变得冷硬,若不是今日与她说到此处,他绝不会再费神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他心中有一个近乎缥缈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要思考的的只有手段,没有意义。 韶音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身边的男子 他一再颠覆她对武人的印象,当她就要以为他其实也是个极温柔的人时,他却又忽然让她看到了那温柔外壳下的冷硬。 “站住。” 韶音刚刚站起身来,手便被他一把拉住。 他并没有十分用力,可她还是挣不脱他那握着她腕的大手合围成了铜铁铸造的铐,任她如何挣扎,依旧纹丝不动。 “你思虑太多”,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你只要凭着直觉做出决断,告诉我这长生道的小子留还是不留” 他在逼她,韶音被他的强硬逼出了泪意,“我不想做决断不行么” 他摇摇头丝毫不为所动。 “我我……”韶音心乱如麻。 她方才说,不能将家族罹受之难算到一个孩子的头上,可他却偏告诉她,长生道全教皆兵,这孩子手里也可能沾过谢氏的鲜血! 五叔、二十七叔、姑父……那么多的亲人丧命于长生道的刀下,他们前一刻还笑着逗她说“阿纨又惹你父亲生气了走,我带你找他算账!”下一刻便沦为刀下之鬼,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留下各自的一家老小此生不复再见——她如何能做到不迁怒 可是这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摆在面前,偏偏又年岁尚幼,她又何忍一句话判了他的死刑! 罢了,不如就按他说的凭着直觉……凭着直觉,她不想要他死! “我要留下他,直到他痊愈。” 韶音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整个人像是脱了力,话音落下的一刻,她自己也震惊于这个决断。 李勖深深了看了她一眼,“好,既做了决断就永远不要后悔”,说着松开了她的手,忽然朝着床榻的方向冷声道:“你听清楚了么我夫人仁慈,不计较你的身份,无论你过往做过什么,她都要留你一命。你给我听好了,在这府中老老实实地养伤,若有半分不轨,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云的冷汗在这一刹那间湿透了身上、身下的几层被褥,“上官云……记住了。” 他费力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又陷入了昏睡。 那擂鼓似的心跳和刻意压制的不均匀呼吸终于恢复成了安稳常态,李勖收回目光,淡淡道:“他睡过去了,咱们走吧。” 他耳力敏锐,早在温嫂出门后便发觉了这个小长生道在偷听,之所以隐忍不说,不过是为了教他放下猜忌之心、安心养病,以免那好心的小姑娘一时心软却救下一条中山狼。 韶音刚一躺在榻上便觉困意自八方袭来,昨天熬了一宿,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情绪的起落,此刻已疲惫至极。 屏风后的男子也上了榻,令床榻为之一沉,他落下了床帐,轻声道:“安心睡吧,他一时半会醒不了。” 声音已恢复了温和与刚才语气冷硬地逼迫她做出选择之时判若两人。 韶音的眼皮甫一落下又强自撑起,她实在是有些不解,他刚刚为何与她说那些。她要救上官云,他却告诉他长生道徒有多可怕;她刚一犹豫,他却又说长生道徒起兵反叛并非没有缘故,言语之间似乎还对他们颇为同情。 他为何一定要将她推入两难之境 “你明明知道我是想救他的为何还要与我说方才那些” 帐外香烟袅袅,一缕缕自博山炉抽丝而出,盘旋地描摹着午后的日色。韶音的语气便与此刻的光景一般平和细听又如那烟气一般带着一股轻柔的缠绕之意。 李勖方才的确是逼迫了她,可他并不是想让她为难,而是为了让她清楚明白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了解个清楚明白就不叫选择,只能算是稀里糊涂地顺势而为,过后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后怕、后悔,往后再遇上类似之事便会犹豫不决。 他带兵这么久,素来喜欢将丑话说在前头从不做那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之事。的确会有人因此离去,可留下之人莫不心性坚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做的是什么,他便有了一只可以以一当十的亲兵。 韶音还很年轻,许多事只是凭借一股不计后果的本能去做。譬如在醉香楼路见不平便鞭打刁云和赵洪凯,固然是她天性勇敢,可也还是有不知轻重的因素在,这便不是真的勇敢,只能叫鲁莽。 可昨日便不同,她已目睹了刁云之悍勇,却仍能冒着性命之危冲入两伙人的白刃之中护住上官云,这便是清楚明白地选择,是真的勇敢。 再如今日,若他不与她将长生道的是是非非讲个明白,她也会救上官云,可这样的举动只是出于本性的纯善,是经不住世事打磨的世道险恶,这纯善迟早会被往后的疑心和后悔消磨殆尽,人反倒成了麻木不仁之徒。 勇敢、善良、正义……这些品行应是一种愿意也有能力为之承担后果的选择,而非天性。 李勖心中清楚这个道理,可他素来不善言辞,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表达,沉吟了一会儿只好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屏风后的少女早已撑不住眼皮,一连瞌睡了好几次,闻言只是用浓重的鼻音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她大概是累极了,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勖哑然失笑,他方才竟然不由自主地用练兵的心法对待她,此刻想来颇有些滑稽,若是被她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又气得不搭理他 韶音绵长的呼吸声带着些许催眠的力量,令李勖亦有了困意。他甚少白日安眠,战时昼夜行军,也不过是就地打个盹便能恢复体力,这一年多的承平时日于他而言已算是优哉游哉了,日日吃得饱睡得足,浑身上下憋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午后也毫无倦意。 如此睡过去实在是浪费光阴,李勖心里这般想着,渐渐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黑长香甜,二人齐齐醒转来时,窗外已黄昏。 韶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自觉出了一身的热汗,便将被子掀掉骑在腿下,依旧赖着不愿意起来。 “闷死了。” 秋老虎的余威烤得室内一片蒸热,她睡在最里,又有屏风隔挡,是以一点凉风也分不到,委实是闷得紧。 李勖的声音凉凉地传过来,令韶音的灵台恢复了一线清明,他极既然地接她的话“将屏风去了吧。” 第32章 第32章 韶音下意识地想要说不,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一时之间,她似乎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你讨厌我么” 他察觉到她的迟疑,忽然问道。 这话听起来颇有点像是另一个问题的第二种说法,“你喜欢我么” 一股热潮缓缓地漫上韶音的脸庞,她用手一捂,果然是热的她使劲晃了晃头,之后才想起来他看不到,便小声回答道:“不讨厌。” “还怕我么”那男子继续平静地追问 “不怕了” 他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那今晚便将屏风撤去好吗” “……我睡觉很不老实,若是撤去了……难免会尴尬。” 就像上次晨起那般,她睡梦中将被子抢到怀里搂着,不觉衣衫松弛,大腿都露出来了也不知被他看去了多少。 李勖的眼前闪过了白花花的一片,亦觉得周身一并燥热起来。他压抑着声音道:“我们是夫妻,没什么好尴尬的” “夫妻也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韶音咬着唇反驳他,脑子里闪过的尽是儿时阿父阿母在一处时的亲昵场面。 也是一年夏末秋初燠热天气,她与阿弟和表姐阿泠一处玩躲猫猫,轮到了她躲藏,她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谢太傅的书房,躲到了一架悬挂起来的独榻之后。谢太傅正凝神临一帖《乙瑛碑》,并未留意到躲在屏风后的女儿。 谢夫人进来给他送冰莲子羹解暑,韶音便惊讶地发现阿父极其自然地揽住了阿母的腰,将阿母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时候的她见到父母亲昵只觉得打心眼里高兴,便捂着嘴乐出了声。 阿父阿母顿时分了开来,满脸都是尴尬,见孩子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捂着嘴,正看着他们笑得眼睛弯弯,又双双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还有许多次,当着孩子的面,双亲举止虽合乎礼仪,神情言谈却流露出自然的亲昵和关怀之意,那时候的韶音最喜欢看父母如此他们笑她便也跟着傻乐,整个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欢喜。 此刻想来,却是忽然觉得有些羞赧。 “那是在人前”,韶音听见她的夫君轻声纠正她,“人后自可不必如此” “君子慎独,人前人后自当如一。” 她仍巧言反驳他,话落却心念一动,忽然娇声道:“你喜欢喝冰莲子羹么” 李勖一怔,随后诚实答道:“我没喝过,如果不是很甜的话,大概会喜欢吧。” “那……改日我教厨下做了给你送到营中解暑好不好” 床帐内昏暗的天光似是为她的面皮罩上了一层铠甲,她仗着这片昏暗心安理得地发扬了陈郡谢氏重情轻礼的家风,将耳濡目染学会的那一点点对人之好小心地试探于他。 他似乎又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劳烦你了” 晚饭过后,西厢房的侍女进来传话,说上官云醒了想要见李将军和李夫人 上官云浑身上下都缠着纱布,此刻依旧无法坐起,便不能向李勖和韶音行礼,只能歉然道:“蒙将军和夫人出手相救,上官云感激之至,此刻不便起身,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和夫人恕罪。” 他去营中报信那日李勖便发觉,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很有章法。他是个小长生道,却跑到了剿灭长生道的北府军大本营,面对着满堂佩刀着甲的将士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可见其胆识过人昨日刁云一众虐打辱骂于他,他宁死也不肯松口辱没父母双亲,可见还是个有骨气的 李勖心中颇赏识他,问话便愈发严厉。 “你年岁几何,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落到京口,昨日在赵府门外向内窥探意欲何为你老实向我招来,我自会派人一一核实,若与你说的有半句出入,便是我夫人阻拦,我也定然不会容你。” 上官云感激李夫人的仁慈,又已知道他没有杀他之意,原本也是想将这些底细和盘托出。 原来他今年已有十五岁,比李四娘还年长了两岁,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不过是因为多年战乱,家中贫寒吃不饱饭的缘故,他瘦成了皮包骨头,个头儿也像是停滞了一般,看着倒比四娘还矮小一些,比谢候更矮了一大截。 他本是扬州会稽郡句章县人氏,上头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阿姐,名唤上官风。二人的父母本靠务农为生,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后来因交不起税便失了良田,只能投身到琅琊王氏为佃户,自此家境每况愈下有上顿没下顿,平日里除了耕种水田、在王氏的碓场中做工外,还要靠着阿姐和阿母做些针线活赚零花贴补家用。 这一家四口也不是真的信奉长生道,相信什么“血祭神灵,死亦长生”,不过是长生道句章县分坛为了吸纳教众而施粥送米,他们家已穷得揭不开锅,便为了这口吃的稀里糊涂地入了教。 长生道起兵后,上官云的父母均为朝廷平叛的大军所杀,家里就只剩下他和阿姐相依为命。 父母死后,上官云深受刺激,也随着叛军一起杀入了句章县衙,砍杀了几个官差后,正要随着大军攻打会稽郡治山阴县的王谢二族,临出发前却为上官风制止。 上官风决意离开会稽躲避战乱,上官云拗不过阿姐,只得随之收拾行囊,一道踏上了流亡之路。一路上到处都是乱兵流民,二人不幸失散,上官云一路打听,听说阿姐可能是来了京口,这才一路追随至此 前些日子,他本已打听到阿姐投身铜驼街上的醉香楼做女侍,可是待来问店家时那店家却眼神躲闪、语焉不详,一味轰赶他,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才不情愿地露了些口风出来,“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不过她前几日便辞工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人在何处,更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姐。” 上官云顿生疑窦,再找附近的人打探,便知道阿姐为赵化吉一伙人调戏又被李夫人所救之事。机缘巧合之下李夫人竟然派他去军营传信,他有心向她和李将军求助,却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知道了反倒打杀于他,因就作罢。 他昨日窥探赵宅,便是疑心阿姐为赵化吉所匿,因此才招来了刁云等人的一通殴打,险些丢了小命。 这一通话说得韶音心中戚然,她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如此苦命之人更不知道那日随手解救的女侍就是上官风。 当日她与赵化吉散后便去询问店家那女侍的状况,店家当时只说无碍,已放了她半日假,教她回去歇息了 韶音当时并未多想,只道那女侍是小地方的人不懂礼数,为人所救也不知过来拜谢一番。不过,她救她倒也不是为了这番谢,因也就一笑置之,径自与四娘买礼物去了此刻再一想来,这才察觉此中矛盾重重。 那孤女只身一人来到京口,必然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正因没有容身之所,又想着早日与阿弟重聚,这才投身到人来人往的酒楼做起了抛头露面的女侍,而那店家却偏说打发她回去歇息了可知其目的不过是不想教此女与她见面而已。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动,皱眉问上官云道:“那店家说你阿姐是什么时候辞工走的” “正是夫人遣我去军营送信那日往前三天。” 这么说来,便是她还在楼上与赵化吉交谈之时,先行离去的赵洪凯和刁云二人便串通了店家,合伙将上官风隐匿到了无人之处。 韶音恍然,手不由攥紧了衣袖,背后微微发凉,心头却燃起了一股怒火,“贼子欺人太甚!” 他们这一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可知平日里蛮横到了何种程度。 上官云已话语哽咽,“上官云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和夫人仁慈大度,先是救了我阿姐,后又不计较我的身份,救了我这条贱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斗胆再求将军和夫人为我阿姐做主,将我阿姐救出,往后我们姐弟二人的命就是将军和夫人的愿凭驱驰,刀山火海绝无二言!” 韶音的一个“好”字还未脱口便被李勖的眼神制止。 李勖轻笑了一声,“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我们要你姐弟二人的命做什么你的话我只信一半,待我着人查探过后再议。” 韶音瞪了他一眼,方才的热血亦稍稍冷却下来,“上官云,你确定你阿姐是被藏匿于赵府么” 上官云迟疑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不慎牵连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阿姐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见那赵府高墙便直觉阿姐定然就在其中……夫人若问我确不确定,我也不敢保证。” 这便不好办了若是别府也就罢了大不了带人闯进去搜查一番,可偏偏是赵府。李勖与赵勇之间本已紧张,他前脚刚罚了赵化吉,后脚若是又带人闯府,只怕两部兵马不来个火并便收不了场,那上官风能不能被找到已在其次了 这个道理不消李勖再说韶音也明白,李勖动了动嘴,见她皱着鼻子看自己,便没再说什么。 说话之间,阿筠忽然引着四娘走过来。四娘小脸红扑扑地,迈步进屋时候还未喘息匀当便火急火燎地道:“阿兄阿嫂,不好了!姨母带着阿萱和刁氏过来了这会儿正和阿母闹呢!她说阿兄若不出面给个说法,她便一头撞死在咱们家,做了鬼也要闹得咱们家不得安生!” 韶音闻言看向李勖,恰好他也朝着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之间,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天赐良机的意味。 第33章 第33章 西院已经聚齐了荆氏的一家老小。 韶音和李勖进来时,荆姨母已经哭骂累了,正满面怒红地靠着凭几喘息。赵阿萱坐在她身旁,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孩子,正轻声哄着,身后两个奶母则拿着饴糖和拨浪鼓哄着另外一个。李勉夫妇都闷着头不吭气,见兄嫂进来也只是抬头瞅了一眼豹儿躲在大母怀里,用一双滴溜溜圆鼓鼓的豹子眼不时地瞟着韶音。 赵化吉的夫人刁氏则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怨毒地盯着进门来的夫妇二人。 她生了一张颇俊俏的瓜子脸,只是眼袋略大脸色苍白浮肿,人看着便有些憔悴,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韶音和李勖新婚第二日,荆姨母一家来访,她也随着赵化吉过来,自始至终神情都是淡淡的,话也没说几句,像是颇有些瞧不上李家众人,倒是与韶音攀谈了几句,不过后来便出了步摇之事,韶音对她们这一众人俱都没有好脸,连带着将她也给得罪了。 刁氏此刻这神情,或许并非全都是因为赵化吉挨那一通军棍,她那枕边人的龌龊心思过于挂相,她想必也是了解了一二,这才如此怨毒地看着韶音。 果然,荆姨母一见韶音进来,本已暂时偃旗息鼓的气势顿时重新鼓张,指着李勖哭道:“你娶的好新妇!她三言两语便挑拨得你失了分寸,打得阿獠丢了半条命!你们可是姨表兄弟,你就算不念着你姨父的提拔之情,不念着阿獠与你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之情,如何还能不念着你阿母的养育之恩二郎,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姨母心里,你并非这样糊涂之人,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教姨母伤透了心!” 说罢便伏在一旁的荆氏怀里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这“挑拨”二字用得极妙,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韶音是那烟视媚行于兄弟之间的妖女呢。 “不是姨母说的那样,分明是阿獠表兄先……” “你给我住口!” 四娘听不下去荆姨母的颠倒黑白刚想鼓起勇气反驳,只才开了个头便被阿母喝止住。 荆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嘴边两挂肉坠到了脖子上,挤出两道十分不善的法令沟。 四娘和李勉的嘴都严实得很,若非今日阿妹一家过来,将前因后果都讲了个明白她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面前这个笑吟吟的儿媳竟然背着人做下了这么一桩事! 私会夫君的表弟,暗中邀约,下药……甚至还在表弟的臀部刺字!荆氏光想想就觉得两眼发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形容这位谢氏下嫁的贵女,只朝着李勖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连你也不明事理么!” 韶音顿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姊妹两个只与李勖说话,话里话外却都是责怪她这个新妇,好似她才是罪魁祸首,若非她在其中搅合,李勖和赵化吉就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了一般。 单从李勖整顿丁部一事她便看出来了,李勖对赵家的恶感并不比她少。 与其说她是罪魁祸首,不如说她是个由头、引子,若没有她这个引子,李勖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给赵化吉下这一剂猛药呢。 她这声嗤笑惹得满屋人都面色不善地看过来,四娘担忧地拉住了她的手,李勖的目光则透着安抚之意。 他已知道她是个只能顺毛摩挲的脾气,人对她好她便对人更好人若给脸不要脸,她便绝不会再给人留半分脸面。 尽管来西院之前二人对视之间颇有默契,可荆氏姊妹方才这番话句句都将矛头指向她,她又岂是肯受这般委屈之人 李勖敛眸,正欲开口说话,韶音却抢先一步低了头,上前两步,朝着荆氏和荆姨母盈盈一拜,“阿家和姨母不必责怪二郎,事后他亦深自懊悔,已将我狠狠责罚了一顿。我如今已经知错了,还请长辈们消消气,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 此话一出,满屋人都震惊地望向她,他们都是亲眼目睹过谢女骄纵脾性的,几时见过她这般柔顺地做小伏低 荆氏先前听四娘说她阿嫂很怕阿兄,当时还觉得是天方夜谭,此刻倒真的有点信了,于是便用一双浊眼在这对夫妇面上来回打量。 李勖也有些惊讶,他以为她不当场发作,能忍耐到回东院再抱怨已经算是极致了,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荆姨母原先还想着教二郎看清了他这新妇的嘴脸,莫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受外人挑唆几句就不顾亲戚之情,哪想到此女如此滑头,竟是直接认了错,倒教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窝在胸口怄得直反酸烧心 她最在意的并不是赵化吉的屁股,而是赵化吉的丁部。是以,得知儿子挨打那日她并没有上门兴师问罪,反倒是得知丁部重编后心急如焚,气得将赵化吉痛骂了一顿,接着便带上女眷急急火火地过来讨说法。 可是无论如何,军中之事她都不便多言,只能借着家长里短给阿姐施压,希望阿姐能令李勖回心转意。 阿姐待李勖虽算不上多好比亲生那两个可谓是远远不如,可在他父亲过世之后,好歹也给了他一口饭吃,这便是不容抹杀的养育之恩,便是他李勖再如何发达也抵赖不得。 只恨自己这阿姐的腰杆挺不直,拿不出做母亲的威重来,否则李勖行事之前多少也要顾及她几分,何至于对阿獠下这么重的手。 荆氏接到阿妹一连串的眼色,却也是不知该如何提这一茬话,她是个道地的内宅妇人,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远不如荆姨母心中有主意。更何况,阿妹和外甥虽亲,到底和她不是一家人,她也不想为了外人和李勖这个已经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继子闹得太难看。 正为难间,忽听甥女阿萱柔柔道:“听闻近日营中变动可是不小,丁部自军候至队主一概连降两级。我没记错的话,三表兄似乎正是在丁部做队主,不知三表兄的军职可也一样变动了” 赵阿萱平日里是不怎么与李勉说话的,忽然当着众人的面问他,倒是令他一时无措,啊啊嗯嗯地卡壳半天方才闷声道:“嗯,我如今只是个普通兵卒了。” 荆氏一听这话顿时如遭雷击,再也顾不得荆姨母和赵化吉,只白着脸问李勉,“啥时候的事” 李勉涨红了脸,不敢看阿母的眼睛,只垂着脑袋嘟囔道:“不都说了么,就这几天的事。” “我的天爷呀!” 李勉话音未落,荆氏冷不丁爆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哀嚎,将韶音吓了一跳,接着便见她与荆姨母姊妹同心一道捂着胸口,一道捶着大腿,一道步调一致地哭天抹泪。 “那短命的腿一蹬自己死了干净,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活受罪啊,到底隔了一层肚皮,这心怎么就捂不热……” 荆氏早就与李勖提过,希望他能提拔提拔李勉,好歹给他个官长做做,李勖每次都是敷衍过去,始终不曾顺从她的心意,最后还是赵化吉将李勉从伍长拔擢到了队主之位。 这下可倒好了,李勉这队主之位还没坐热乎就被他的亲兄长给一撸到底,又成了个一文不名的小卒子了。 她委屈求全,对李勖和他的新妇多加优容忍让,为的还不是让他们念着自己的好能对一双弟妹多照拂一二。阿妹的话果真有几分道理,李勖是个心肠冷硬的,他能对阿獠下手,就说明他半点都没将自己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对一双弟妹也好不到哪去! 荆氏愈发嚎得肝肠寸断,直在坐塌上耍将起来,将头上高高的假髻都耍歪了,面上条条道道尽是车辙般的胭脂痕,哪还有半分母亲的体面。 阿萱见姨母如此,不由也跟着垂了几滴眼泪,抚着她的后背道:“姨母也莫要伤心了,二表兄素来治军严明、不徇私情,此番作为必也有他的难处,不是故意这么对待三表兄的。从队主到小卒,想来是比以往辛苦了些,再就是每月的银钱要少上一些,家里若不不够用的话,姨母只管问阿萱开口,阿萱如今虽也是孤儿寡母的境地总也不会不顾念亲戚的情分,自己节省些就是了。” 她一提银钱,赵氏也忍不住委屈地抹了眼泪。 从队主到小卒,那月钱可不是少上一些,而是足足少了一半还多!李勉又没有旁的本事,只能赚这点死钱过活,虽说李勖平日里也贴补西院,可那是他奉养母亲的分内之事,三房本本分分,可是一点也没沾到他的光!如今进项锐减,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同样都是新妇,东院那位多自在,整日里呼奴使婢、穿金戴银,想出门也无须与阿家知会,抬起腿就走,日常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晨昏定省也免了,过得简直是神仙日子!反观她自己,不光要与阿家和小姑一道住在破旧的西院,日日当牛做马地伺候一大家子人,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原先她劝自己,谁让人家出身比自己好夫君也比自己的有本事,这便是各人有各命,比不得的。可这对夫妇如此对待李勉,已是半点也不顾及手足之情,她那颗强自压抑的比较之心便再度骚动,只觉处处尽是不平。 她谢女再高贵也是李家的新妇,凭什么不侍候婆母、供养小姑,反倒将这些事都推到自己头上说来说去,还是人家的夫君有本事,人家便也跟着腰杆直! 赵氏哭出了满腔的牢骚不平之意,听得李勉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斥了句,“哭什么!” “哭什么” 赵氏目光怨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哭你这个窝囊废没本事!” 第34章 第34章 李勉被她这一句话骂得脸红脖子粗,两只拳头攥得死紧,盯着她呼呼地直喘粗气 “呦,难不成你还想打我我说错了么,你就是个要人物没人物、要本事没本事的窝囊废!” 赵氏的泼劲儿也涌上了头,李勉还没动手,倒是先被她推了一把。 “给我滚回去,少在这丢人现眼!”李勉用胳膊挡了一下,回手又推了一把,将赵氏推了个趔趄。 “好、好,你打我!”赵氏连滚带爬地从席上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指着他,“在外面没本事就只能回窝里横,人家欺负了你你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冲着我撒气你多大的能耐!”说着连鞋也不顾穿好,趿拉着便跑出了门去。 豹儿见父母争吵,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赵阿萱那两个孩子一听他哭也跟着嗷嗷直叫,一时间,屋里老老少少的哭嚎声全搅合在一处,声音大得险些将屋顶掀翻。 “别哭了!” 李勉忽地站起身来,冲着豹儿大吼道 豹儿头一次见到他阿父如此,顿时吓得噤了声,荆氏和荆姨母也齐齐止住了嚎,双双用哭得干涸发红的老眼瞅着他。 李勉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比他阿兄李勖还要寡言少语,为人也木讷老实,鲜少像此刻这般粗声大嗓地说话。 他方才也是被赵氏闹得实在没了脸面,一时恼羞成怒便发作了出来,此刻见满屋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胸膛里那股气顿时就有些再而衰、三而竭的迹象了。 李勖早就说过,以他的才干也只够在军中做个小卒,若是非要提拔他当个军官,那便是既坑了他,也坑了跟着他的兄弟。 李勉虽不爱听这话,心里却是服气 他也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原本就不是个冲锋陷阵的材料,也没有那个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想靠着打渔砍柴度日糊口,过婆娘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是阿母非要他跟着阿兄混,一心指望着他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做做。 他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际,在军中本就不自在,之前做小卒时还好,自当了队主以后便是日日不安,人家一看他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回丁部骤变,他一夕之间做回了小卒,这几天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心里虽算不上舒坦,倒也乐得踏实。 这些大实话虽说丢人,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逼死他他也变不成第二个李勖。 李勉想到此处也横了心,只垂着脑袋道“阿赵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本事的!我既没有当官的能耐,也没有当官的心思,就是给我个将军我也不会当!阿母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何必为难阿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军中的长官都要身先士卒,头一个杀上前去,我没那个胆子,还想要多活两年,阿母莫要再逼我!” 他瓮声瓮气地发了一通老实人的哑火后便也走了,徒留荆氏眼神呆呆地放空,真个是欲哭无泪。 以前家里穷,荆氏省吃俭用,将牙缝里结余的那点银钱都用在了他身上给他做小灶,盼着他长高个,给他请先生,盼着他也能读书走入仕途……结果可倒好,钱都用在了他身上那身板和仕途却尽被李勖这个砍柴卖草鞋的继子所得,荆氏一番苦心付之东流,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怪命运弄人不浅。 说一千道一万,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她这个做阿母的再怎么着急都没用! 荆姨母眼见阿姐蔫了,李勖从始至终还没说几句话,更没透出半点有关赵化吉的口风,当下便又急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李勖出言打断。 他说得煞有介事:“军法无情,上到将军下到小卒莫不一视同仁,即便是我,若是犯了和阿獠一样的过错,也同样难逃责罚。” 荆姨母当即哼了一声,“那军法是你定的,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我是个妇道人家不假,可我不是个糊涂虫!”说着白了荆氏一眼,荆氏这才明白这句糊涂虫说的是自己,一气之下便使劲扯回被她坐在屁股下的衣裙一角,撇着嘴扭了脸去。 李勖微微一笑,“此番丁部受罚,我这个主帅亦有失察之责,为此已罚俸三月。全军上下,唯有阿獠一人未受牵连,将士们为此已有颇多议论,我虽有心照拂也是无能为力,盼姨母体谅。” “未受牵连”荆姨母嗓音尖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阿獠都被你打得丢了半条命,还要如何牵连!” 她故意将赵化吉缺勤一事和丁部大比失利一事混淆在一处,摆明了不讲道理李勖没耐心与她继续纠缠,只沉声道“军务归军务,兄弟还是兄弟。阿獠受伤我亦担忧,正好明日休沐,我准备携十七娘一道过去探望,不知府上可否方便” 荆姨母铁青着脸没吱声。 久未开口的刁氏从这话里嗅出一丝转机的味道因就跪直了身子,拘着礼淡淡笑道“若得表兄表嫂移驾,阿獠与我自然不胜欣喜,还望早些上门,咱们一家人把酒言欢,也好共叙天伦手足之情。” 阿萱也望着李勖柔柔笑道:“正好我这几日都在娘家,还记得表兄从前最爱吃我炖的鸭肉羹、喝我酿的桂花酒,明日若是表兄过府,阿萱便亲自下厨,咱们兄妹也是许久不曾在一处用饭了。” 李勖的眸光自她身上一掠而过,明月别枝般忽地落到韶音面上 韶音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看起来像是未来得及涂抹均匀的胭脂一般敷衍,两片红唇间龇出来的一排小白牙闪着寒光,笑得有点像是咬牙切齿。 李勖的眼底缓缓漾开一抹笑意,一把牵过她的手,与荆姨母一众淡淡颔首道“如此,我夫妇二人明日便叨扰了。” 二人步出门时天色已晚,一轮盈凸月已高悬头顶,在庭前阶下洒满了如水的清辉,原来不觉间中秋已在望。 刚行过了月亮门,韶音便一把甩开了李勖的手,将足下两只木屐踩得噔噔响,径自跑回了屋里。 李勖快走两步跟进去,她已甩脱了鞋袜盘膝坐于象簟之上一边喝着阿筠递上的冰镇梅茶,一边气哼哼地翻起了小肠。 “……刚才真是吵的我脑仁疼!从前我只道小孩子哭闹起来惹人厌烦,竟是不知大人哭闹起来比孩子还烦人百倍!那荆姨母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冲着我阴阳怪气!分明是她家那孬种下作胚罪有应得,她倒反咬一口,说我挑拨离间!呸!我谢韶音看不惯谁自当抽出鞭子打他,从不屑做那摇舌鼓唇的挑拨之事,亏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竟是将道理都活到狗身上了!……” 李勖笑着听她噼里啪啦地发泄了一阵,趁她喝茶之机插话道“你既知晓她不讲道理只当她的话是耳旁风就罢了,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将自己气成这个样子。” 韶音撅起嘴巴哼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你以为我能忍到现在我早就命人将她们的嘴堵了,一起扔到柴房里关上一夜,省的长了嘴只会吃白食不会说人话……” 这句“她们”便是将数落的对象从荆姨母扩散开去,将荆氏也涵括其中了。 李勖摸摸鼻子,径自进了卧房。 韶音喝干了一盏梅茶,这才发觉身旁的男子已悄无声息地遁走了,赤着足追入卧房,便见他正大喇喇地躺在宽敞的床榻之上——那扇屏风已被他手麻脚利地卸掉,扔在了月洞窗前。 “你给我起来!” 韶音气得上前去拽他的袖子,他坐起身来,挑着眉看她,“不是说好了可以拆么” “谁让你不洗澡直接躺在床上了”韶音接着往起拽他,推着他便往净房走,“你傍晚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浑身都是馊味,快去洗澡!” 净房中早备好了沐浴的两桶热水,侍女们这些日子都已知悉郎主的脾气知道他不惯人近身伺候,一见二人这般情形,俱都垂下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阿筠最后一个离开,临走不忘轻轻将门阖上 槅扇发出细微的吱呀之声,韶音这才发觉,自己已将李勖推到了净房门口的墙壁上 他大约是不想面壁思过,便转了身面朝着她,宽阔的后背倚靠着薄薄的间壁,坚实的前胸紧紧地贴着她的肘,手臂不知何时已环上了她的腰。 “你也出汗了。”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平日里那般清朗,也不像严肃时那般低沉,只是沙沙地,像是晚风轻柔地拂过合欢花树蜷缩的芽叶。 韶音便也如那芽叶一般,不自禁地蜷缩了脚趾,又在裙下悄悄地舒展,“我没有”,她皱起眉头来小声反驳。 男子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迥然于人前的异色,像是轻佻的逗弄,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揶揄,韶音在他这样的眸色里看到了面红耳赤的自己,忽然便觉得腰间环绕住自己的那只手臂又烫又硬,那日被他握住手时的异样酥麻之感再一次袭来,却比上一次更汹涌地席卷了她的全身,一个念头随之浮上她的心头: 他在调戏她! 他貌忠实奸,一点都不老实,一点都不温厚!她不过是教他去洗个澡,他却趁机调戏她! 你也出汗了……下一句不就是“要不要一起” 韶音咬着唇使劲推了他一把,这力道于李勖而言便如被狸奴用柔软的肉垫轻轻挠了挠,挠得他将唇角勾起,手臂又紧了紧,继续循循善诱:“方才生气就只是因为姨母和阿母么” 韶音一怔,只觉自己的心思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面上的红潮因他一眨不眨的注视愈发滚烫,几欲沸腾得迸出几滴血来。 “还能有什么” 她气恼地反问他,人已经窘得无地自容,无处可逃之际,只得将头脸尽数埋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声如擂,一下下咚咚地传入她的耳中,嗓音却愈发如熏风一般令人沉醉,“不是因为鸭肉羹和桂花酒么” 韶音羞愧得几欲落泪。 这男子若不是个将军,必也是个断案审问的高手,她已经无地自容了,他却还这般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似乎不达目的便不罢休,他不知道羞也是会羞死人的么 终于,他逼得她说出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嗯”字,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她,转身进入了净房。 韶音倚着墙壁,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像是被他抽干了力气麻木地走回床榻,扑倒后只觉万念俱灰。 她吃醋了,动心了……天呐!世上只有流水般的郎君前赴后继地为她动心、为她争风吃醋的道理她怎么可以为一个男子吃醋动心!她可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谢氏女郎,是风华绝代的春在堂主人谢韶音! 更要命的是,这份心思还教他知道了。 “我完了!” 韶音一把拉过锦被,将脑袋严严实实地蒙住,想着就此自绝于人世算了。 第35章 第35章 初秋的艳阳将人间照得锃光瓦亮时,李家的车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去往赵府的大路。 谢候顶簪白玉冠,身披月白长袍,腰间配着巨光剑,骑在一匹神气活现的白马上前行开路。卢镝带着一干护卫随行在两辆载着满满当当箱笼的辎车后面,七宝皂轮通幢车载着李将军和李夫人行在中间,阿筠和阿雀则引着十二名华服侍女随在车旁,每人手中俱都捧着衣裳巾帕熏笼笔墨一应小物,不时向车内递些东西。 正是一日里光景最鲜亮、街衢最热闹的时辰,这般排场更是引得道路两旁的人们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者已探听到了这几日李勖营中之事,见这一行人是往赵府的方向而去,那辎车里又像是装着拜礼,便猜测李家此行是登门致歉,与赵家人重新修好去了。 这话一出,立即招来另一帮人的高声反驳,“真要表示诚意,携着夫人登门也就够了,哪有带着小舅和这么一大帮侍卫下人的这排场看着可不像是负荆请罪,倒有点像是矜炫身份、大示其威!” 另有一伙人闻言连连摇头,刻意压低了嗓音道:“这话可不敢随便说,赵都督坐镇徐州多少年了,李将军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后起之秀……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岂是你我这样的人能揣测的” …… 李勖对面的女郎在出门前着意打扮过,她本就生得国色天香,再经一番细心修饰,愈发显得艳光逼人,灼然不可方物。 韶音此刻正意态闲适地小口啜饮着仙鹤觞中的果子露,玫红色的汁液将她上翘的唇染成了招摇的樱桃。她显是将车外那些零碎的闲言听入了耳,此刻正暗暗得意着。 李勖莞尔,“满意了” 韶音眼波横睇向他,自是眉开眼笑:“这算什么,既要做戏便要做足了,咱们是去他府上探望不假,可也得教他们知道,咱们这是屈尊移驾,可不是热脸倒贴!” 今日一应车马物件、随行人员俱是她的安排,李勖素性不爱交际,无事鲜少到旁人府上拜会,于这些明面内里的排场礼仪事更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韶音却不同,她在闺中时可是个宴饮交游的行家里手,在建康时是日日都闲不住的镇日里不是在哪座皇家园子里投壶射覆,便是在哪个士族府上品酒赏花,于这些礼仪应酬之事自是十分地得心应手,谁家老夫人过寿辰,谁家祖上三代有何避讳,谁家的女郎和谁家的郎君好过又闹掰了是以不能同席……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在心里,从不出错。 浙东乱起之前,她每年夏日都要乘着雕漆彩绘的画舻前往会稽避暑,自登舟解缆的一刻起,通宵达旦的宴饮便开启了,丝竹管弦之声顺着江水一路流淌至若耶溪畔的春在堂,停船靠岸后接连数月不休。 远近的年轻郎君和女郎莫不以受邀赴宴为人生幸事,而她这位春在堂主人亦乐在其中,每日都能想出翻新的花样并乐此不疲。 初到京口一来是还不习惯,那股陌生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二来是人生地不熟,也无什么人可以招待来往,她便也暂时歇了燕饮的心思。日子一长,那股陌生之感一去,便不由得怀念起从前的时日来,心里痒痒得紧。 此番入赵府,虽说是为了打探上官风的行踪,却也不妨当做寻常赴宴乐上一乐,韶音为此颇是兴奋,很想见识见识京口宴会的别样风俗。 李勖岂不知她心中所想,有心嘱她几句,见她如此兴致勃勃,便也不想扫了她的兴,只道“赵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没什么好玩的”,她朝着他皱鼻子他便一笑缄口待她问时方才一一解答。 李家的马车自赵家老宅正门而入,停靠在前庭车马房里,萧墙处早有赵勇这边的女眷和下人迎候。昨日从荆姨母处得知李家今日过府的消息,料到李勖必会先来这边拜见赵勇,因就早早准备下了。 不过,赵府众人实是没料到李家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李勖只带着卢镝一人进来,教其余侍卫尽在门房候着,也算是合礼,可那谢女身后跟着的可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下子来了十多个,这些年轻的婢子个个都是华服丽妆花月容貌,行走起来仪态万方那表情也说不上是矜持还是自傲,只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大驾光临的意思。 侍女如此,她们的女郎自不消多说,众人早听闻此女貌若天仙,如今终于得见真人,方知传言未有一字夸大,谢女之美实如中天丽日,夺目逼人,令人不敢久视,偏偏一见之后再难忘怀,忍不住一看再看 韶音早知自己的美貌,对陌生人乍见之惊亦习以为常,从二门至正屋一路,她缓步从容打量这座府邸,越走越是忍不住升起一股鄙夷之情。 赵勇的府邸虽也宽敞华丽,有彩绘雕梁、青砖墁地庭中也栽种着各色名贵鲜花,缸中养着数尾游鱼,可是每个角落都透出一股不谐的俗气之感,仿佛是久贫乍富之人将那鲜艳的衣裳和首饰尽数往身上堆,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此地虽富,倒还不如李家那小宅院看着教人舒心。 一行人入得堂中,赵勇本欲起身下榻相迎,却见谢候跟在李勖身后进来,腰间悬佩之剑泛着宝玉的翡光,端的是晃人的眼睛,他面色一冷,屁股便也跟着沉了下去。 韶音头一次见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北府军之主,自是将他这番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不由玩味。 早上出门时,谢候曾犹豫要不要佩剑,一来巨光是祖父旧物,一直悬挂于祖宅正屋,乃有祖上荣光递继之意,并不适合给他个人佩戴;二来,他已知姐夫与赵勇之间的紧张,不想因此剑再生事端,为姐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韶音却说,我们自家之物,自然是想佩戴就佩戴,岂有顾忌那强盗的颜面而缩手缩脚之理。 谢候仍不踏实,转而又问李勖。 李勖则淡淡道:“宝剑若不出鞘,便与废铜烂铁无异,必然重蹈为人所夺的覆辙。”谢候当时听了这话许久未曾言语,出门时已将巨光擦拭一新,明晃晃悬于腰间。 …… 赵勇面露不快,李勖只作未觉,仍携着韶音的手上前两步,微笑道:“伯父安好,李勖早该携内子和妻弟前来拜见,迁延至今实在不该。今日贸然叨扰府上,略备下几样薄礼,还望伯父笑纳。” 说着挥手教人抬东西进来。 韶音暗觉有趣,她这位夫君果真是貌忠实奸,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不懂人情的刚直之人,实则心眼一箩筐,很是有些城府。 他不称都督,而是称伯父,便是不论公事但论亲戚之谊的意思,倒教赵勇不好不给他台阶。 果然,赵勇被他这句“伯父”叫得面色略缓,余光见到成箱的宝物流水似的尽数抬入堂下,嘴角便也松动了些,当下将目光在韶音和谢候面上来回逡巡,抚掌大笑道: “早听闻谢家子弟个个生得美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二位站在一处,若非衣着打扮不同,一时还真分不出哪个是雌、哪个是雄!人都说贵人多是男生女相,那大燕王慕容玮不就是么据传他生得花容月貌,比他阿姐慕容烟更得秦王宠幸,我先时还不大相信,今日见了谢小郎君才算是信了,想那秦王若是见了谢小郎君,那他妈的还有慕容玮什么事啊,啊哈哈哈!” 韶音自出门时的暗暗自得和满腔兴味至此烟消云散。 此人言辞粗鄙下流,可谓是无礼至极! 他自是早就见过谢候,今日这番评头论足不过是讽刺他生得阴柔,这也就罢了,谁人不知那鲜卑族的燕王年轻时曾为秦王所掳,与姐姐一道侍奉床榻之间,此为慕容氏之奇耻,赵勇却偏以慕容氏姐弟与韶音姐弟做比,这便是堪比对子骂父的极端侮辱之言了,所辱者不唯谢氏,更是直指李勖这位谢氏郎婿。 见谢家姐弟双双变色,赵勇边笑边睨向李勖,“存之可是福分不浅呐,快请入座!” 谢候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按在剑上怒视着赵勇不肯入座,韶音亦好不到哪去,京口兵痞的粗鲁无礼再一次冲击了她的认知,她自是见过宴席间无数唇枪舌剑,却从未见过这般对着晚辈下属侮辱人家妻室的无耻之徒。 若是在谢家全盛之时,这厮岂敢如此猖狂,只怕话刚出口下一刻便已人头落地! 李勖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无波无澜的寒潭,似是完全听不出赵勇那话里的侮辱之意一般,只淡淡一笑道:“有伯父坐镇北府,大晋的江山自是固若金汤,李勖倒也无须作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杞人之忧。” 赵勇蓦地朗声大笑,面上终于现出几分愉悦之色。 韶音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勖,他转过来时眸光沉沉,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第36章 第36章 韶音心中微动,他绝非胆小怕事没有血性之人,既隐忍不发必有他的理由。今日来此另有要事,不好横生枝节,她便也暂且忍耐,待回去再与他问个明白就是了。 心思既定,因便朝谢候示意,谢候自小便是阿姐的应声虫,又见姐夫如此,便也只得按捺住,随着韶音上榻后坐于李勖身侧。 赵勇眸中闪过不屑之意,又贪看了韶音好几眼,与李勖开了几句十分不合宜的玩笑荤话,接着便旧话重提,再次说起了荆州之事。 “……上回你说的那些也有几分道理,驻师潥洲,与豫州形成掎角之势,或可与荆州一较高低。不过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和地势只是其一,真要打起来,最要紧的还是粮草。荆州据上游之利,轻易便可截断运往建康的粮船线路,京口更在建康下游,粮饷全靠建康供给,到时只怕是十分被动啊!” 何氏与司马氏迟早会有一战,此事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他这话里话外都透着怯战之意,实在不像是北府雄主的作风。 若有了解他过往行事之人,此刻定然能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 此人虽也勇武善战,却是个首鼠两端之辈。 早年何威盛时,曾暗中联络他一道起兵攻打司马氏,他明面答应,暗中却又觉得力保司马氏的谢氏不可小觑,这一仗没有十足把握,反倒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因就临阵反水,与谢氏联手败何,不费吹灰之力便谋得了一个都督做。 如今谢氏日薄西山、兵权尽失,徐州军和北府军尽入他一人之手,他怎么肯冒险与何氏硬碰硬只怕是又起了倒戈之心,想要旧事重演,谋他一个从龙之功,将位子再往上晋一晋。 赵勇只当谢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绣花枕头却不料谢候已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 谢候虽文质弱流,武德不盛,对这些朝堂之事却是自小就耳濡目染,十分清楚其中厉害。这一听之下顿时心惊,再顾不上方才之辱,只在李勖身侧沉默地听着,留心着他与赵勇所说的每一个字。 李勖敛眉不语,似是在仔细思忖赵勇的话,过了半晌后方才朝着上首郑重道:“都督高瞻远瞩、见识非凡,远非李勖能及。李勖不过一介草民幸得都督栽培提拔,这才侥幸至今。此等要事但请都督定夺,李勖阵前卒尔,愿为都督马首是瞻!” 赵勇大喜,帐下其余人等均无需他费心,唯有这个李勖令他头疼。 此子寡言少语,却犟直孤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偏偏又如神仙护体,领兵至今从无败绩,在营中极有威望。 若他真不同意,这番筹划即便成了,也得大费上一番周折。 赵勇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由开怀笑道:“好!有存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视你便如半子一般,与阿獠是一样的,不提拔你提拔谁!” 说着看向谢候,话锋一转,语带戏弄道:“谢小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谢候对上姐夫深邃的眸光,只嗤地一声接着便忿然而起,颇孩子气地答道:“清谈玄言悦耳愉神,浊语俗话则令人头脑昏沉,赵都督言必论打杀,实是听得谢候脑仁疼,急需去外面吸几口日月天然之气缓缓,失陪了!” 说着便下榻扬长而去。 赵勇嗤笑地收回目光,语带讥讽道:“果真是名士做派!”一颗心却彻底放了下来。 谢氏子孙尽是迂腐之辈,唯一的能耐大抵就是喝酒盗剑和卖弄口舌了,李勖这小子虽是攀附上了高门,可若是没有那个弃武从文的念头还想在北府军中继续混下去,这个煊赫的岳家却也无甚大用。 他近日气焰颇盛,对自己多有不逊,今日却忍辱伏低,可见也是想通了。 赵勇的目光落在李勖身上,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这小子是把刀,如今正是用刀之时,且忍他一忍,待到大事一成,再与他细算总账不迟。 心中计较已定,面色亦悦然一轻,直摆手道:“行了,阿獠那边已备下了酒席,我下午还有事,便不过去了,也不好再留你们!那小子是个混账,你只管好好敲打他,教他回去以后用心带兵,莫要再给他老子丢脸!” 李勖笑道:“为这一桩事,阿母险些不肯认我这个儿子,我自当小心与阿獠赔礼,如何还敢再敲打” 赵勇一笑,“你们兄弟间的事,我们老的怎好多舌,快过去吧!” 李勖面容和煦,嘴角始终噙着淡然的微笑,也是一副心事一轻、如释重负的模样。 赵化吉吃下那五十军棍还未消化,此刻仍下不来床,只能趴在卧榻之上见人,韶音不好进他的卧房,只与刁氏、荆姨母和赵阿萱等人在外间叙话。 李勖不在,荆姨母和赵阿萱连戏也懒得做,只神色淡淡地喝茶,刁氏还算大方,言谈之间颇有些东道主的自觉,教人上点心果子,陪着韶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韶音打量她面庞浮肿,两个眼袋像是比昨日还坠,两眼红红地布满血丝,因便问道:“阿刁夜里没有睡好么,看着像是比昨日憔悴了许多。” 刁氏干干一笑,垂眸喝了口茶道:“天气炎热,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多谢阿嫂关心。” 嗓音也是哑的,听着不像是着凉的鼻音,倒像是哭叫后的嘶哑。 韶音心中一动,望着窗外道:“今日却是温度宜人,想是入了秋的缘故,往后也热不上几日了。”说着语气里透着几分欣悦,“听闻京口盛产一种兰花,生得很是奇特,’一个鳞茎生一葶,一葶生一叶,叶腋生独花‘,因而得名独花兰。我慕名已久,只是到京口后还不曾见过若是你家园中有此名花,可否方便一观” 刁氏一愣,随即淡笑道:“那花倒是常见,也算不上什么名花,只是时候不巧,如今已是挂果了。” “那有何妨”韶音眸光明亮,容色艳丽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开花结果,作物之常理也,若是只开花不结果,那便是逆天反性,反倒不美了。” 刁氏的脸色顿时一变,连荆姨母和赵阿萱也用诧异的目光看向她,不知她这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巧合,还是故意针对。 赵勇无子,赵家这一代唯有赵化吉这么一个男丁,一家人莫不盼着他早些开枝散叶,好使赵家香火延绵。 可刁氏嫁过来已有三年,肚皮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开始赵家还顾及她刁家女的身份,宽慰她不必着急,可时日一长,荆姨母的脸色便不好看了。偏她那女儿阿萱又是个能生的,她便日日与阿萱一唱一和,拿话褒贬敲打,刁氏为此生了不少暗气,补药当饭似的往下灌,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赵化吉本就不安分,早将房中的侍女沾了个遍,见刁氏子息无望,行事便愈发地荒唐。 刁氏在闺中时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自嫁过来后日日都不顺心,年纪轻轻便打熬成了这副憔悴模样,此刻听韶音话中有话,自然脸色不善,隐隐现出愠色。 可面前的谢女却似对她的变化毫无觉知,只朝她莞尔一笑,语气和悦道:“陪我走走吧,我初来乍到,一时也没什么人一道解闷,倒是与你颇有眼缘。” 刁氏又是一怔。 刁家是本地大族,出了刁扬和刁江两位大吏,其余成年子孙也有不少在朝,底蕴比赵家深厚得多。刁氏因此自视甚高,日常以名门之女自居,颇看不惯赵家人的庸俗做派,许多事上亦不愿与他们同流。 两次前往李家,她均是不言不语,不似荆姨母和赵阿萱那般唱念做打齐全,唱戏一般惹人发笑,对韶音也是冷淡,似乎以此标持身份,不想被她看低。 这样的做派韶音见过很多,往往越是低等士族出身的女郎越是行止合度、讲究礼仪,她们搏不来一个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头索性便将名教顶在头上,以此与寒门相区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刁氏面上露出了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很快便掩饰下去,人却很识抬举地起了身,“蒙阿嫂不弃,请随我来吧。” 旁人这么说是唐突,谢女若这么说便是抬举了,刁氏压下心中不快,以为她方才那话纯属无心之言,一路引着她和一众婢子往后花园而去。 那花园甚大,横跨赵勇和赵化吉两府的后院,从这边走过去,差不多要从后宅的每间屋子外面经过 阿筠阿雀一干侍女早得了吩咐,自入府便留心着这宅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十来个婢子,你记一处我记一处,你去一趟茅房、我去讨碗水喝,总能将这后院摸个差不多。谢候卢镝他们自可在前院行走,若真有异常,应是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韶音缓步四顾,一路走得仪态万方,终于到了后花园,刁氏的鼻尖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花园修建得颇是整齐,花草树木都着人精心打理过不过整齐有余错落不足,看这便少了几分草木葱茏的天然意趣,实是入不得韶音的眼。 刁氏见她一路看看这摸摸那,还以为她是兴味盎然,只好耐着性子陪她。终于到了一丛叶如宽卵、果若悬灯的奇花之前,刁氏微笑道:“阿嫂请看,这便是那独花兰了。” “幽兰发清谷,香气满四野,遗世独芳立”,韶音爱怜地抚摸着那花肥圆的叶,语气惋惜道:“独叶一枝花,譬如一世一双人,实是令人神往,可惜这个季节无缘得见了。” 刁氏笑得有些发苦,语气颇生硬道:“哪有什么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凑合着在一块度日罢了。” 话落自知失言,又不自然地一笑,“瞧我这人,一张口便是扫兴,阿嫂与阿兄新婚情笃,自是姻缘前定,与我们是不同的。” 说话之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谢女身后的婢子们纷纷涌向了杜鹃丛边,围着一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刁氏定睛一看,原来是谢家那貌若好女的小郎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被一众婢子团团围簇在其中,似乎是以其中一婢的后背为卷、以石青为笔,一边看着那早已凋零的杜鹃花丛,一边快速作画。 韶音歉然道:“冬郎无礼,还望见谅。” 刁氏却面露好奇之色,嘴上说着“无妨”,脚下已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 这等风雅笔墨之事正合她的向往。早就听闻王谢两族翰墨风流,个个都有一手挥毫立就的本事,她早就心向往之,今日既有缘得见,如何能够错过 韶音勾唇,静静地看着她凑上前去。 很快,待刁氏看清了谢候所画,果然猛地回过头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第37章 第37章 “阿嫂这是什么意思” 刁氏的愠色从苍白的面皮下浮将上来,一双红肿的疲眼惊疑不定地盯着韶音看,似乎也想从她的恬淡笑容里看出些什么隐藏的猫腻。 韶音笑着折下一茎独花兰,纤手破开其上垂吊的金黄色玲珑小果露出其中红艳艳的小核,摊在掌心里递给她看,“嗬!这花还会金屋藏娇呢,有趣!” 刁氏颜色几变,心中隐约猜测到她的用意,嘴上却强自镇定道:“快到饭时了,还请阿嫂移步花厅,早些入席吧。” 几个侍女抢先一步拦住她的去路,阿雀冷笑睥睨,傲然道:“赵夫人留步,我家女郎还有话要问你。” 刁氏惊怒交加,回眸冷冷盯着韶音,“我以礼待阿嫂,阿嫂却先窥视我府宅的地形,后又说些莫名其妙之语试探于我,如此行径,恐非宾客之道吧” 她方才看得分明,谢候所画哪里是什么杜鹃丛,而是整个赵府的布局图! 怪不得谢女今日兴师动众地带了这么多人上门打的原来是堪舆测绘的主意,却是不知她意欲何为,若只是为了那酒楼小妇便罢了,若是除此之外另有别的打算……刁氏思及赵勇和李勖之间的微妙,心里不由惴惴。 韶音居高临下,垂眸而视,将她眼角眉梢所挂思量尽收眼底,忽然轻笑一声缓语道: “阿刁莫要紧张,你是个聪明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家后宅私藏之女乃是我家会稽别业的逃婢,我之所以不明向赵化吉讨要,所虑正是赵都督的颜面。前番接二连三之事,两家已有龃龉,实非京口之幸。李勖心存修好之意,我亦不愿再生事端,见你是个明理之人这才将话挑明于你。” 昨日卢镝一众大抵已经摸清,上官风并不在赵化吉府外几处宅子里,刁云和赵洪凯处也并没有藏匿此女的迹象,他们又盘问了醉香楼附近几个店家,只言片语汇在一处,所指果然是赵府。 或许上官云的直觉是对的,若他姐姐上官风尚在人世,那藏身之地十有八九便是此地的某间僻静厢房。 “此事既不损赵李两家的颜面,又对你我二人皆有利无害。如此两全其美之举,阿刁何乐而不为呢” 韶音趁热打铁,说话之间,谢候已携着那以衣衫为画布的侍女走了过来,手指着画上几处角落房屋道: “若我猜得没错,我家的婢女便是被你们关在其中一间房里。这几处僻静少人既不容易被到府往来的宾客发觉,又不临街,即便叫嚷起来外面也很难听到。赵夫人我猜的对也不对” 刁氏的目光越过谢氏众人看向花园门口的几个护卫和仆从。 阿雀冷笑一声带着几个婢子逼上前几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韶音勾唇睨着她“自然,阿刁若是不想,我也不难为你。此处毕竟是赵府,这么多披甲带刀的人守着,我再如何也不能胁迫于你。” 刁氏咬着牙,“阿嫂知道就好。” “不过”,韶音话锋一转,语气蓦地透出一股子冷厉之气,“我谢韶音闯过太极殿、闹过公主府,还未将尔等这些蝼蚁之辈放在眼里!若你不从,我便直闯入隔壁赵勇匹夫的老窝去要人我谢氏的首饰、宝剑和奴仆,尔等鼠辈休想沾得一毫!” 她翻脸如翻书,眨眼间仿佛换了个人刁氏心神巨震,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旁人如此,她定会以为是虚张声势,可谢女一贯骄横,性情更是迥异于常人说话行事似是什么都不顾忌一般。 她新婚第二日就敢当着婆母的面大骂荆姨母和赵阿萱,后又设计赵化吉,令他至今还下不来床……这些都是刁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谢女这会儿又威胁说要闹到赵勇跟前,只怕不是虚言。 为了区区一桩风月官司撕破脸面,万一误了大事岂不是罪过,届时赵化吉那没良心的东西也绝不会念着她的好,只会怪她不能顾全大局。 刁氏天人交战的当口,韶音面上已现出不耐之色,冷叱了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转身便向着园子的出口而去。 这回却是刁氏拦住了她的去路。 刁氏的神色再无先前的傲然自标,落在布局图上一间耳房处的手指微微发抖,“柴房临近东角门上夜人丑正换班。” 韶音嗤了一声眉眼凌厉地看着她笑,“你是赵化吉的正房夫人这些后宅琐事自然由你安排,我只管要人” 刁氏吃了一噎,余下只有唯唯,一行人迤逦前行,韶音被众婢簇拥其中,言笑晏晏,行止自若。 刁氏余光不住瞥她这才发觉谢女的艳色中本就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原来人的直觉果真是准的,第一面就觉不喜之人定有她的可憎之处。 赵化吉亦觉李勖可憎,他对这位表得很远的阿兄感觉颇复杂。 尊敬有之,因他确有过人的本事,感激有之,因他在战场上救过自己的性命,自然,因他那实在低微的出身和莫名其妙的鸿运,嫉妒和不甘亦有之。 自打见了谢女这份复杂的观感里又掺杂入了一丝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歆羡之情。 本来这份阴暗心思深藏在崎岖肚肠中不露也就罢了,偏偏出了醉香楼里那档子事,赵化吉再见李勖难免有些尴尬。 李勖这日却一反常态,颇有些关起门来说男人话的善解人意,只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阿獠宽心。” 赵化吉红着脸就坡下驴,嘻笑了两声道:“阿嫂美甚,表兄艳福不浅。” 正午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漏花窗射入室内,李勖背光而坐,剑眉星目略显森然。 军中汉子凑在一处嘴上没个顾忌,什么荤的黄的都往外抖,以此为苦中乐事,李勖却是个例外,他这人古板无趣,一心只有杀伐,从不喜欢谈论女人 赵化吉以为自己忘形之下说了错话,又惹了他不快,正要往回拉几句,却见这位表兄忽然露出个古怪的神情,微微将上身探向前来,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她何处生得最美” 赵化吉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李勖果真一副等着他下话的模样,这才轻咳了一声挤着眼笑道:“阿嫂自然是浑身上下无处不美,若非要挑个’最‘字,以阿獠拙见,当属那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 谢女的眼睛会咬人一颦一笑无不勾魂夺魄,不知床榻之上楚楚之时该是何等消魂之色,赵化吉无缘得见,心中实憾。 李勖大笑,一手轻轻摩挲着指根的刀茧,一手指着他道:“你倒有眼光!” 赵化吉亦嘿然一乐,尴尬尽消。 兄弟二人因这一番手足衣裳之谈冰释前嫌,不可避免地又说了些儿时之事。 回忆有许多个侧面,这番良晤之际,提及的必然都是兄友弟恭、嘘寒问暖的温馨时刻,自然滤去了许多欺凌打压、睥睨羞辱的不堪往事。 赵化吉头一次知道,原来李勖也算是个健谈之人 临走前,李勖拍着他的肩,宽慰他好好养伤,“承平时日无多,等你伤好回营,大约也到了开拔之日。我不好自食其言,丁部暂且就这样,等开战前再调整,届时还教你带着你的旧人战场上彼此托底,我也放心。” 赵化吉心花怒放,一时又将信将疑,李勖一笑不言,辞别而去。 韶音一上马车即刻变脸。 “你不知道,刚才在后花园里我的心一直悬着……” 她凑到李勖身旁坐下,嘴里一边噼里啪啦地说着经过,一边用手指缠着他宽大的衣袖摆弄。 李勖好笑,方才席间见她用饭的神态大异于在家之时那一举一动无一处不姿仪美观、蕴藉风流,看着便如一幅会动的画,几与他从前想象中的谢氏女郎重叠,可是看不出半点悬心的模样。 韶音眸中都是亮晶晶的得色,神秘兮兮地与他面授机宜,“不懂了吧这就叫名士风度!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讲究的就是三个字,沉住气!” “哦”李勖语调上扬,“原来名士风度都是装出来的。” 她不因他的揶揄而恼,反倒愈发自得,仰着脸继续自吹自擂。 “这有什么我阿父早就告诉过我,装一时那是装相,装一辈子就叫名士风流!你以为我祖父在淝水大战前摇麈烹茶、谈笑对弈不是装么那分明就是装给世人看,装给整个大晋看,教全天下人都吃一颗定心丸!结果怎么样,一战而胜,千古风流,从此载入青史,名扬万代!” 她说得起劲,玉色的肌肤因兴奋而透出一层粉润的莹光,上嵌的两颗明眸神采璨璨,点点如萤,是天真的妩媚之色。 赵化吉罪该万死,可他的眼光实在不错,她的确生了一双勾魂夺魄的明眸,此刻这般微微仰头望着他,几令他英雄志短,陡然升腾起红绡帐暖的靡靡之思。 韶音的话音渐渐落下去,她忽然发觉自己已凑得太近,他的眸光沉沉地落到了她的唇上,恍若实质一般,正缓缓地勾勒着她的唇形。 第38章 第38章 “方才在赵勇面前,为何那般隐忍” 韶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李勖的眼睛,急中忽然想到了这一桩事。 李勖的目光似乎仍在她头顶逡巡,日光炙烤一般令人浑身发烫。 “那是我给他的礼遇。” 就在韶音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之际,身旁的男子方才沉声答道 “礼遇”韶音身上的热度缓缓褪去,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就因为他是都督徐兖州军事的北府将军么” 在她心中,即便对方是皇帝陛下,李勖也绝不会任由对方用言语侮辱自己的妻室。 “自然不是”,李勖将她紧攥着襦裙的一只小手整个握住,翻过来摊在自己的掌心,以粗砺的拇指慢慢地抚摸她每一根指腹上的浅红纹路,神情专注得像是在阅读一卷书,“不是给都督的礼遇,是给将死之人的礼遇。” 韶音舒展的掌蓦地蜷曲,将他的一根指头紧紧地裹卷起来,下一刻又赶紧放开,手往回抽。 李勖攥住,不让她抽走,抬眸已神色自然地换了话题,言语间又带上了循循之意:“你不想知道桂花酒是怎么回事么” 韶音怔了怔,她自然想知道这茬事一直在她心里揣着呢。 赵阿萱今日果然没有食言,为招待李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开席后上的第一道热菜便是一罐香喷喷以八和齑调制而成的鸭肉羹,桂花酒亦备了一大坛。席间不时过来殷勤相劝,笑语盈盈间不住看向李勖,心思坦然外露,并无半分遮掩。 李勖自然是一口未动那鸭肉羹,韶音却是不想辜负了她的心意,以自备的银匙舀了一小口,刚一入口便尽数吐在了绢帕之上只道其味太腥,大概只有爱偷腥的猫才会喜欢吃这种腥骚之物。 阿萱脸不红心不跳,依旧温言软语、媚眼横飞,不住地劝李勖饮酒。 李勖素来滴酒不沾,更不可能喝她这桂花酒,韶音怎么忍心看表妹心意落空,只好替他连喝了好几盏,过后眯着眼向赵阿萱致以表嫂的谢忱。 阿萱掩唇轻笑,眸中却流露出隐晦的昵色,“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兄果然还和原来一样,视这甘醇之物一如畏途,是还忘不了当年之事么” 这句“当年之事”便如一只小小的钩子,甫一露出头来便勾住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就要围着这只小钩子展开,众人无不期待破开谜题,好一探桂花酒的究竟。 没奈何,一句“想当年”刚开了头,便被李勖沉声打断,赵阿萱应声缄口,只用一双雾蒙蒙的眼脉脉地注视着李勖,真个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 李勖成婚了又如何,这份只有他们彼此才清楚的“想当年”根植在不可追的往昔里,抹不去、勾不掉,到何时都抵赖不得。 韶音心口隐隐泛着恶心,却愈发想知道“想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为何李勖不让赵阿萱说。上车之后几经思量,问话都已经到了唇边,几次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男子昨日里便是识出了她的吃味,这才调戏于她,若今日再提此事,只怕会昨日重现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又想起了净房前被他紧紧搂住的一幕,当时那股不受控制的感觉似乎又一次朝着她袭了过来,那感觉令她害怕,好像一个把持不住,谢韶音从此就不再是谢韶音了一般。 李勖垂眸看她半张红透的侧脸,上面卷翘的长睫欲盖弥彰地覆在了眸上忽然道“不想知道我便不说了。” 长睫蓦地卷帘而起,露出一双明眸嗔瞪着他,鼻头仿佛也因用力而皱起了,“不说便不说,免得脏了我的耳朵!” 她说着又要将手往回抽,李勖笑着捉住,不放。 “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桩少年时的糗事而已。” 他明明没有喝酒,嗓音却像是带了几分醉,笑意熏熏然入了她的耳。 世道艰难,粮食贵重,因酿酒耗费颇多,故而酒价奇贵。 少年时的李勖家境贫寒,从不曾有机会饮酒,头一次在食案上见到酒水,还是有一次去赵府帮工时的事。 那时候的赵化吉和刁家几个兄弟最是喜欢捉弄李勖这傻大个的穷小子,见他颜色窘迫,知他是没喝过酒,便起哄教他喝,不喝就不给他结算工钱,教他没法回去给他继母交差。 李勖端起酒碗,只觉得那名贵而浑浊的液体闻起来辛辣刺鼻,实在难以入口。 赵化吉一伙见他面露难色,愈发哄笑起劲,一定要他喝。 正为难间,却有一杏黄衫子的少女自抄手游廊施然而来,轻声细语却嘴不饶人,几句话便斥散了赵化吉一伙,为李勖解了围。 李勖被她拉着七拐八拐地进了闺房,她按着他坐下,要他尝尝她新酿的桂花酒,说那酒一点都不辣,很适合他这样头回接触酒水之人饮用。 李勖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接过酒盏,放到唇边浅抿,果然觉得滋味甘甜可口,虽也有辛辣之味在其中,却是比之前赵化吉他们给的强上许多。 他急着领工钱回家复命,当下便将盏中剩余的液体仰脖饮尽,接着便要起身告辞。 也不知是不是起猛了,只刚一站起来便觉头脑昏沉,接着又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热发痒发胀,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在赵阿萱惊恐的眼神中,李勖的意识很快涣散,就此不省人事。 “她不会是给你下了蒙汗药吧”韶音忍不住出声打断他,“那也太卑鄙了!她想干什么啊” 李勖摇头而笑,神色难得有些赧然,“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沾不得酒的人。” 韶音听了这话不由呆看他出神,俄而恍然大悟,忽地笑出声来。 怪不得这厮迎亲那日推三阻四,还拿军法作筏子,言之凿凿地说什么立下誓言不能饮酒云云,原来是有这么一个毛病在身上是怕沾了酒水出丑! 她觉得乐不可支,又不解地问他,“那你明说不就好了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李勖垂下眸,沉毅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些少年人的神色,他抿着唇道“不想说。” 韶音顿时捧腹,直笑倒在身后的隐囊上笑够了方才道“这么说来,这件事从前只有你和她知道如今又多了一个我” 李勖点点头,之后又觉得这话听起来甚是别扭,却见她忽然神色一变,两道细细的弯眉高高挑起,“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何事” 若是只有他说的这些,赵阿萱的语气何必那么暧昧。 “后来”,李勖轻咳了一声,“后来自然就醒了,毕竟只喝了一点。” 韶音的眼睛眯成了两条弧线,“在哪里醒的” “她当时也是年幼怕事,大概是害怕大人责罚,便没敢及时禀告,只是……暂时将我拉到了她的卧榻之上缓着。我很快就醒来,自觉无甚大事,便去前面结算了工钱归家了。” …… “就这些” 韶音心中狐疑不定,直觉他定是隐瞒了什么细节没有告知。 马车碾过一方土丘,车厢忽然起了一阵颠簸。李勖便借着这颠簸之势反客为主,撑着车臂倾身过来,“不然呢,你以为还有什么” 韶音紧紧靠着后壁,刚动了动唇,他那沉沉的目光便再次落了上来。 “我说了,你莫要生气。”他的气息将她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我醒来时,发现她在偷偷亲我。” 她在偷偷亲我。 ……! 韶音的双眸蓦地放大,“她怎么能这样!” “我当时也很诧异,自此对她能避就避,如今想来,大约是她情窦初开又颇具慧眼的缘故罢了。” 韶音不由撅起嘴巴,做了个很嫌弃的表情,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乜着他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还很得意” 身前的男子神色坦然地反问:“你不觉得么” …… “那你怎么不娶她”韶音忽然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把,“她既有意于你又是个好生养的,正好李将军年事已高,急需开枝散叶,何不与她成全了这番美事,想来也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 这一番话还是荆氏私下里说的,经由四娘之口入了她的耳。 如今兵荒马乱,守寡是常事,寡妇再醮也是常事,时人虽也重贞洁,不过相较而言还是更看重子嗣。 若李勖只是个寻常兵卒,每次上战场都有那有去无回之虑,那生子便是第一要紧事。像赵阿萱这般年轻美貌又生养过龙凤胎的小妇人,却是比云英未嫁的女郎更合适一些。饶是李勖如今尊为一帐主帅,项上人头比寻常小卒稳固了不少,也还是做着以命换命的营生,一日未有子息,便一日不能消除绝后之虑。 豹儿都已经三岁了,他这个做伯父的才刚成婚,的确是“年事已高”,要急着开枝散叶了。 道理如此,可这话从韶音的口而出,再落入李勖的耳中,听着便是一股别样的味道 马车已不再颠簸,他也无须再维持方才的姿势,于是便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我不要旁人,只要你你懂么” 哗地一声,韶音听到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欣欣然地破土而出。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懂了,可在他滚烫的目光注视下,又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关节没打通,还没完全懂。 他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这么近的距离仔细看去,便发现他的脸也红了,两道浓黑的剑眉被皮下的血色衬得发青。 李勖的臂膀锢得极紧,语气亦变得极郑重,语调听着有些涩然,“给我生个孩子吧。” 第39章 第39章 孩子……孩子! 豹儿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猝不及防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圆鼓鼓的两只豹子眼贼溜溜地随着人转,忽然嘴巴一咧,恼人的魔音像是一窝马蜂破喉而出,嗡嗡嗡地将人围住,从此便不舍昼夜地叮咬人的耳膜,无休无止。 单是哭闹还不算,你若不理他,他便要天涯海角地追着你,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拽着你的衣裙,用那油乎乎的脑袋往你的怀里蹭。 那不是孩子,是生出来了便塞不回去的人形妖怪!它会吸干人的精气神,将妙龄女郎眨眼之间变为黄脸妇人! 韶音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李勖,“我不要!” 李勖缓缓收回手臂,颊边的箭涡一浅复又一深,没盛住方才的期冀,只盛住了马车内此刻的尴尬。他笑了笑,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我讨厌小孩子!讨厌他们没完没了的哭闹,讨厌他们流口水、尿裤子,更讨厌他们黏着我,管我叫……” 韶音连“阿母”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像一旦沾上了这两个字,她就不再是自由自在的谢韶音了。 阿母是端庄的,细致的,耐心的,温和的,宽容的,可她不是。她还想为自己保有任性胡闹上天入地说走就走的权利,京口这方人间已将她从九天玄境拉入紫陌红尘,若再多个孩子,那便是直堕阿鼻、万劫不复了。 “……总之,我可不想要孩子!你若想生自己生便是了!” 大约是她拒绝得太过干脆,面上的厌恶太过明显,对面的男子很快便退步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愿,咱们大可晚一点再要。” 当此之山雨欲来际,李勖的确是想要留下个孩子,可方才所说却并非是这个意思她已明显不再抗拒他,或许这便是两厢情好之时,也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生孩子”不过是个庄重些的暗示,他其实只是想向她求欢。 韶音好看的眉眼仍是皱着,没再反驳他这话,却也并没有听懂他话里隐晦的含义直垂头摆弄着十根白生生的手指头,似乎每一下都在心烦意乱。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清凉的雨丝自车窗外飘洒进来,打湿了织锦车帘上绣的合欢花,红深绿浓的纹路之间,一只金黄的小瓢虫误入此中,误打误撞地为自己寻到了一处避雨之地韶音动了动指头,最终还是决定容留它一雨的时间,潮气令她鬓边的一绺碎发打了卷,低垂的睫毛似也挂了露。 泥土的腥气丝丝缕缕地自毛孔渗入,令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黏腻而阴郁的无力感小瓢虫也爬不动了。 李勖关上了车窗,车内变得沉闷而安静,沙沙的雨声与人的呼吸和弦,每一拍都格外分明。 “李勖,昨日之事,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他方才忽然提到孩子,实在是令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会儿冷静下来,却好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可能还不清楚,我其实是个十分争强好胜之人。我喜欢别人都围着我转、按我的心意做事,就算是小郎君司马德明那样的人——我虽然十分瞧不上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将他从我的宴席上抢了去” 因她这个性子,建康城中没有哪位女郎与她真心交好,这么多年过去算得上知心的姐妹唯有阿泠表姐一人。 韶音先前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赵阿萱而生气,她不过是提了一句鸭肉羹和桂花酒,自己的心里就酿了醋一般酸酸地发胀发堵,忍不住想要与李勖发脾气。一想到赵阿萱曾亲吻过他,他们两家还曾有过婚嫁之意,她心里的醋就酸得冒了火,那股火气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尽管这一切都不能怪李勖,可她就是要冲他撒气。 赵阿萱怎么配得上他她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自己这么想,也未必就意味着自己对李勖就如何如何了,一定不是那样的。 她是谢氏最出众的女郎,是名动建康的谢韶音,她的吃味未必是因为动心,一定是另有别的什么更合理的缘故。 此时此刻,韶音静静地省察过往,头一次在心里面审视检校自己这个人,忽然间便找到了这个更合理的缘故。 她只是又犯了争强好胜的老毛病而已。 怕李勖听不明白,韶音继续给他解释,“所以,我的确是不喜欢阿萱,不喜欢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你、朝着你笑,可是这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了。” 李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唇紧抿成了一道线,侧脸的线条看上去冷峻而孤直。他将身子也坐直了些,肩背挺拔得不像话,那一架宽肩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像是在刻意掩饰颓势。 韶音无声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不过最终还是硬下了心肠,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得教他知道,以免误会弥深,越往后越是尴尬。 这一夜急雨如注,天地间乱急的鼓点掩盖了柴房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上官风手脚被缚,口被塞着,蜷缩在柴堆里,正陷入一场迟迟不能醒来的昏睡。 四望是无尽的灰雾,它们形状奇诡,似乎由魍魉所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咀嚼殆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雾气中弥漫着刀兵和血液的腥气,她很怕,很饿,忍着饥肠辘辘,茫然无措地在此间奔跑,不敢有一刻停歇。 她将阿弟弄丢了,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得赶紧找到他,就算是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浓雾中辨不出前行的方向,却渐渐冒出许多人形的怪物,他们身上露出残缺不全的香炉刺青,有的丢了胳膊腿脚,有的只靠一层薄薄的油皮连着脑袋,有的则只剩下了一身青白色的骨骼,走起来兵兵梆梆地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他们语调单一地重复着“留下来”,冲着她桀桀怪笑,那笑声充满恶意,是在诅咒她早点死掉,好和他们一样永生永世困于这阴阳叆叇之中,生受苦难,死不超生 不行! 上官风拼命忍住想要停下来的冲动,她还没找到阿弟,她还不能死!为了活命,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代价、代价……刚动了这个念头,浓雾中顿时现出许多形貌猥琐的男人来,他们狞笑着朝着她逼近,眼中透出赤+裸的贪婪,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跑,前方的尽头都是这些恶心的臭男人。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她没有宁死不从的刚烈,生的意志压过了尊严,她跑不动了。 梦境真实得有些残忍,她的身躯都快要被这些禽兽撕碎了。 他们消失了,可是深重的自厌随即化成一条粗长的巨蟒,自胸口鲜血淋漓地破出,随后便将她紧紧勒住,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愈是挣扎,愈是窒息。 一道白光之后,上官风猛地睁开眼来。 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白玉雕刻的郎君,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有一双朝露般澄澈的明眸,干净得简直不像是个男人。他身后的浓夜正风雨大作。 “上官风”,风雨催逼之中,他准确无误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我是谢候,是受你阿弟之托前来救你的。” 梦境与现实的交错令上官风辨不出此刻是实是虚,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放出来,又在何处遇见了这玉面郎君。 她只记得他叫谢候,是他将身上蓑衣和雨笠解下来给她穿上,引着她一步步前行,穿过滂沱大雨,穿过无尽黑夜。 朝霞漫天之时,她已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衫,跪在了一位与谢候生得很像的明艳女郎面前。 韶音从未见过像上官风这般狼狈的女郎,第一眼看去还以为她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新鬼。一想到她与自己同龄,也有一个与冬郎差不多大的弟弟,韶音心里的滋味便不大好受。 此刻她跪在面前,低眉顺眼,一脸惶然,韶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便如透过一面奇怪的镜子,好像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她太可怜,韶音差点没忍住,想要直接带着她去见上官云。 “上官风,你是何方人氏,来京口有何目的,从实与我交待,若有半句隐瞒,我定不饶你。” 韶音学着李勖当时的样子,硬下心肠,故意沉着脸问道。 上官风与她阿弟一样,虽是贫苦出身,教养却甚好,局促不安之际仍能举止合仪,答起话来亦慢声细语,条理清晰。 她已多日不见上官云,所说却与上官云一致,对长生道徒的身份亦未有半句隐瞒,想来是真话无疑了。韶音不由替她松了口气,示意阿筠赶紧将人扶起来,“你阿弟此刻便在我府中,他很记挂你,快去看看他吧!” 上官云伤后便暂时养在谢候的卧房,谢候这几日一直睡在营中,趁今日回府,便进屋挑选书本,想着带到营中慢慢看,以备无聊时解闷。 上官云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扶着墙下地走几步了,得知阿姐被救,他虽急于相见,亦懂得其中分寸,便只得按捺着激动,静静地靠在床榻上等着。 谢候在临窗的书案前一本本地挑书,见他坐得束手束脚,便笑着宽慰道:“放心,我阿姐不过是找你阿姐问几句话,很快就会带她过来。” “是,多谢谢郎君。” 上官云还不习惯与这位陈郡谢氏的郎君如此随意地对话,闻言便语气生硬地答道,半晌又问道:“我阿姐她还好吗” 谢候手里握着一卷春秋繁露,脑中忽然回想起昨夜那个面色苍白的柔弱女子,闪电照亮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眉心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大约是受了一些惊吓。” 上官风走到门外,正听到这个清朗的嗓音,她识出是了声音的主人,疾行的脚步一下子顿住。 阿筠看了她一眼,上前轻轻叩了下门,“三十九郎,上官娘子来了。” 第40章 第40章 谢候应了一声,起身与上官云道:“你们姐弟许久不见,必是有许多体己话说,我便不打扰了。”抱着一摞竹卷打开门那女子已经侧跪在了门槛外,头低低垂到了胸口,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方惨白的尖下颏。 乱世中人命若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一不小心就被忽如其来的浪头打得粉身碎骨,或是被哪方漩涡卷入不见底的深渊。 相逢本是奢望,相逢犹恐是梦中。 上官风没料到自己姐弟竟真的有重聚之日看着阿弟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缠着比腿还粗的厚重绷带,不由滚泪如雨。 “阿云!”上官风心如刀绞,“都是阿姐不好,是阿姐没有照顾好你!” 上官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伤口牵扯处痛得撕心裂肺,“阿姐!我好想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有阿姐的日子,他便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是个冷了热了活着死了都无人问津的小小流民。有了阿姐,他便重新有了家,有了一个可以在她面前放心做小孩子的人。 “阿姐,你有没有受伤”姐弟俩抱头痛哭,语无伦次地叙着离别之情,上官云忽然抬起头来,上下仔细打量上官风,迟疑道:“赵化吉他们有没有对你……” “没有没有”,上官风拼命摇头,却是不敢看阿弟的眼睛,只垂下眸将牙关咬得死紧,“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好好养伤,一定要、要快些好起来!” 穷人的孩子明事早,上官云如何想不到像他阿姐这般容貌姣好的年轻女郎会遭遇什么,他先前日夜悬心只忧虑着她的性命安危,不愿意也不敢再往别处去想。 此刻见阿姐死咬着牙关,人却已哭得肝肠寸断,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便恨得发指,“我上官云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会屠了那贼人满门!抽他的筋、扒他的骨、喝他的血,令他不得好死!” 小小年纪的少年人,本应黑白分明的瞳仁已被仇恨染得赤红,上官风心如刀绞,“阿云,不要这么想,咱们生来就是斗不过他们的,阿姐不要你报仇,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不”,上官云咬牙道:“阿姐,经了这么多的事,你还不明白么蝼蚁虽无罪,却也只能任人践踏,只有咱们自己变强大了,才能不被别人欺负!” 上官风的泪悬在眼眶中,她惊讶地看着阿弟,分别大半年的光景,自己好像是忽然不认识他了。 提着锄头跟在句章县长生道后面瞎跑的上官云还只是个莽撞的少年她劝了几句,给他讲明白了其中利害,他便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地随着她离开了会稽。 可是眼前的阿弟已经与那时的不同了。大半年来,他的个头一点都没长,身上原就没有几两的肉几乎要瘦没了,可是那单眼皮下的眸中却迸着一股令人心惊的亮光。 上官云双手握着上官风的肩,力道之大,几令他的阿姐感到疼痛。 “阿姐,是李将军和李夫人救了我们!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介意我们以前是长生道,仍愿意收留我们!李将军是不世出的草莽英雄,他不是士族,全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我想留在他身边,随着他上战场!我要一刀一枪地拼个前程出来,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于你!” 上官风惊呆了,“阿云……” 李勖冷眼看着双双跪在自己身前的姐弟俩,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早看出上官云这小子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是个带兵打仗的好苗子,只是愈是好苗子,愈是不能拔苗助长,得让他慢慢养着,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将他栽种到合适的地方。 赵家在京口根基深厚,在北府军中的影响依旧不可小觑。李勖麾下众人莫不与赵、刁两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小长生道却不同,他已与赵家结下深仇,在军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李勖看着上官云,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你这副身子板可不是块上阵杀敌的料,先将伤养好了再说。” 上官云不了解李勖的脾性,谢候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来,便趁机凑趣道:“姐夫,我也想从军,这些日子我已将弓马都练得娴熟了,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李勖被他这句弓马娴熟逗得一嗤,若是骑在马背上不掉下来、能拉得开弓就叫兵马娴熟,那骑兵营的将士简直个个都是神箭手了。 谢候的能耐不在拳脚上,倒是昨日挥笔立就画的那张地形图令他有些刮目相看,这位小舅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是生了一只还算灵光的脑子。 赵李两家刚刚修好,为了防止中途出岔子,谢候便自告奋勇地担当了营救上官风的主帅,昨夜便是他带着几个脸生的护卫前去接人的。一旦刁氏反悔,或是中途不慎被赵府发现,也可推说是谢氏兄妹的主意,与李勖无关。届时李勖再出面事情也有转圜的余地。 谢候这番分析也算得上是缜密,李勖便放手教他做这桩小事,却不料这位小舅得寸进尺,才刚办妥了一件事,就开始与他提要求了。 谁都能从军,只有姓谢的不行。 看天光不早,李勖起身便往门外走经过他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淡笑道:“趁着还在京口,家里没人约束着你,好好散散心,在外玩够了就多陪陪你阿姐。” 上官风有些畏惧李勖,他在时一直垂头伏地,此刻见他走了,方才敢抬起头来看向谢候。 谢候在李勖这碰了一颗软钉子,正觉尴尬,忽见那脸色苍白的红痣女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下子便窘得面皮发热,朝着正房里喊了一句“阿姐我出去了”,便大步朝着萧墙而去。 上官风扶着上官云慢慢站起身来,忽然又见他一阵风似地旋了回来,进屋拿上一摞书又一阵风似地旋走了。 昨夜京口的大雨同样洒在了荆州的土地上,何威子时初刻薨逝,今晨这消息便传遍了徐州。 温衡随李勖一道前去都督府议事,除别驾刁扬外,却是在那里见到了另外一位刁家之人,乃是豫州刺史刁逵的长史何泮。 刁逵素来与荆州交好,何泮又是荆州何氏的旁宗,在这个当口派何泮来京口,名义上说是代刁逵给家中送信,实际目的何在,今日前去议事者心里都如明镜。 赵勇以上宾之礼待这位说客,显然是心意已决。 李勖刚回到营中,卢锋便送来了广陵的回信。 广陵位于京口对岸,与京口隔着四十里江面遥遥相望,是北府军的另一处大本营。此地原属兖州地界,后被划分至徐州,乃是一条重要的南渡要道,现下由高陵侯王珏之婿冯毅镇守。 冯毅与李勖情况相似,俱是在平复长生道叛乱中脱颖而出的北府新秀,如今他被封为四品奋威将军、陈蔡太守,自婚后便被调往广陵节制流民,不使北人南渡。 自慕容玮反出大秦、复建大燕后,鲜卑人便与羌人斗作一团,一时都顾不上大晋,大晋边境沿线为之一松,北方流民纷纷携家带口,趁此机会寻求南渡。 因此,驻守广陵便成了既有军功可立又无硬仗要打的美差,冯毅驻军在此,外不受赵勇节制,内又可厉兵秣马、丰厚羽翼,这样的好差事能落到他头上,虽说与他圆滑善于交际的性情有关,自然也离不开他岳父的一番运筹。 李勖与此人来往不多,浙东作战时,他们二人一个在会稽,一个在吴郡,也算是并肩为翼。不过冯毅此人立功心切,领兵时并不怎么考虑与别部的配合,对李勖似乎也隐隐存着一丝比较之意,因此二人虽成了亲戚,又同在北府,至今却也没什么交情。 李勖之所以给他去信,将赵勇谋反之意透露给他,不过是因为此事根本瞒不住他而已。 荆州据有上游之利,一旦开战,下游粮草必然告急。京口密迩三吴,粮草全赖此地供应,李勖若想起事,必先得三吴粮草不可。王谢两族经营三吴多年实力相衡,谁也越不过谁去,因此,李勖若想借谢太傅之力此事便非教高陵侯知道不可,高陵侯若是知道了,怎么肯落下他的贤婿怎么算,北府这杯羹也得分冯毅一杯。 温衡从李勖手里接过冯毅的回信,看过之后不由哑然而笑,“原以为此人也算是一方英豪,如今看来却不过是急功近利之辈,他既有此心,将军不妨答应了他,且看他能不能将都督之位坐得稳当。” 傍晚时分李勖提着两坛酒出现在温衡家门口。 温家就住在校场西边的三间篱笆小院里,温衡才与他在军中别过,这会儿却又见他亲自登门还以为是出了什么要事,连腰间的围裙也来不及摘,三步并作两步出来相迎。 李勖一见他这打扮顿时笑道:“看来阿嫂并不在家。” 温衡一愣,“将军来此是有何事” “无甚大事”,李勖已迈开长腿,信步进了屋,将两坛酒撂在灶上,“许久不曾蹭你家的饭,心中颇有些想念。” 温衡顿时大笑,进屋后当先拔出一只酒塞子,弯腰到坛口轻嗅后眼睛立即放亮,“唔,’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馐‘,这是绿酃酒啊!” 李勖已不客气地坐在了榻上,“旁人送的,于我是暴殄天物,于先生乃是两相得宜。” “如此,温某便却之不恭了!”温衡藏了一坛到柜里,留了一坛在外,净手后边给李勖倒茶便笑道:“正好内子不在,今日可痛饮几杯!将军稍坐,饭菜一会儿便好!” “不急”,李勖笑道:“阿嫂去了何处” 温衡摆手,“别提了,她那云游四海的几位同门回了京口,又跟着他们去北固山采药了,不知道这回又得几日才能归家。” 李勖一怔,随后玩笑道:“温先生倒是放心。” 温衡复又大笑,“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是有心撵她,她也未必愿意走!” 这话里固然含有几分吹嘘的成分不过他夫妻情笃却是有目共睹,李勖笑笑没有拆温衡的台,待到饭菜上桌又道:“先生与阿嫂乃是神仙眷侣,实令人艳羡,却是不知为何膝下无子,这么多年也不曾想过收养一个么” 温衡一杯酒下肚,面颊已染上了一层酡红,“你阿嫂年轻时不乐意要,老了想要了,反倒生不了了!倒也动过收养螟蛉的心思,可转念一想,不是自己生的有什么意思,因就歇了这份心。我二人如今都想通了,多活几年多给对方作几年伴,也不算是寂寞。” 李勖颇想继续追问一句,为何温嫂年轻时不想要孩子,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只道:“先生与阿嫂正值盛年往后的日子还长,还不到论桑榆晚景的时候。” 温衡撂下酒盏,慢慢捋着长须看着他笑,“老了!倒是将军新婚燕尔,想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不回家陪着夫人,反倒陪我这老朽在此,实是令人费解啊!” 40-50 第41章 第41章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李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 温衡见状不由低头嗬嗬地笑了一阵,呷了一口酒后,目光变得悠远,似在追忆往昔岁月,“你阿嫂初嫁我时,我们夫妻的感情可比不得如今。” 见李勖目露惊奇之色,他摇头道:“盲婚哑嫁,婚礼上却了扇才见到第一面,哪来的感情彼此不知对方的脾气,日常的习惯,用饭的口味,就那么硬凑到一起,想没有矛盾都难!若是赶巧对方再有个要好的师兄、相熟的师弟,这一开始的日子便是别别扭扭,你看我不顺眼,我瞧你憋着气,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安生日子都过不上,更别提那鱼水之欢、琴瑟和谐!” 李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却是不知他和温嫂竟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温衡嗐了一声,颇是感慨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感情也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对她好,她自然能感受得到,时日长了就好了。” “却是不知为何无故变脸,令人摸不着头脑。” “咳咳!” 温衡笑得一阵呛咳,长须不慎沾上了酒水,飘飘美髯变成了一绺老奸巨猾的山羊胡。 “女子与男子不同,便是你阿嫂那般干脆利落的豁达性子,私下里也有不少使小性子的时候!她们那肚肠与咱们生的不一样,就算是累死了你也猜不透她想的什么,若是一旦猜错,那麻烦就大了!” 温嫂不在,温衡便一杯接着一杯,越喝话便越密,羽毛扇摆出横扫千军的架势: “莫猜!越猜越错!你只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稳扎稳打、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你不猜了,着急的反倒是她,她会质问你,’为何不问我那样做的缘故‘这便是敌军按捺不住的迹象,此刻你只管派出一小股人马佯攻佯退,诱敌深入,再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打狗,敌人自然束手就擒,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此为以逸待劳之计,所需唯耐心二字尔。” …… 韶音这几日总是怏怏不乐,倒也说不上有什么烦心事只是打不起精神,做什么事都像是缺少了几分兴头。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日里总要寻些有趣的事来打发光阴,或是琴棋书画赏其风雅,或是投壶射覆玩个热闹,总归没有懒洋洋百无聊赖的时候。 左腕的伤早就已经养好了,今晨迫不及待地起来舞剑,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兴致缺缺地收了,到净房里泡了许久才出来 热水沐浴一番,整个人不觉清爽,反倒困意上头,接连地打起了呵欠。阿筠劝她再睡会儿,她与自己较劲不肯,只教人搬了书案和桃笙到廊下,倚着凭几慢慢地摹画庭中那株合欢。 阿筠和阿雀在身后替她打着扇子,便亲眼目睹了这一株水墨合欢是如何长歪的:东头的树冠还是工笔细描,西头的树冠就用粗墨画成了两只蒸饼,枝头点缀的花朵胡乱用墨点勾勒,看着像是蒸饼发霉了。 阿筠看了阿雀一眼,俩人一道拾掇了东西,好言将人给劝回了屋。 屏退了旁人,阿筠一面用热巾帕给她擦手,一面觑着她的神色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您这两天吃什么都不香,人眼看着瘦了一圈,下颏都尖了,看得人心里着急。” 韶音从她手里拿过巾帕,胡乱地擦了手后,整个人便扑到了榻上,哼唧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心里乱的很。” 阿雀猜测着问:“是与郎主吵架了么” 韶音将脑袋上的钗环晃得叮当作响,若是吵架便好了,孰是孰非痛痛快快地吵个明白,总好过这般不温不火地煎熬着。 自打与李勖说完那一番话,两个人之间就变得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李勖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少言,凡她所说,他无有不应。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那温和里带上了一丝客气和疏离,看着她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令人脸红心跳了,也不再动不动就拉她的手、或是揽着她的腰了。 他停止了得寸进尺,当真与她相敬如宾,她的目的就此达成,按说该高兴才对可事与愿违,她竟是高兴不起来 韶音翻了个身,呆呆地看着上方承尘下吊着的桂圆红枣串,忽然道:“你们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若是来京口之前听到有人这么问,恐怕满院子的侍女都会摇摇头,惋惜地答上一句,“总归是个行伍之人罢了”。可来此已有两月出头,期间发生了不大不小的许多事阿筠阿雀冷眼旁观,俱都说不出李勖一个不字来。 阿筠斟酌着言语轻声答道:“我们都觉得郎主待小娘子很好。” “我知道!”韶音有些气恼地坐起身来“他的确很好,他就是太好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被迫嫁来此地,临行前终于求得父亲同意,允许她效仿古人反马之礼。她原本打的就是先忍耐三月之后再一拍两散的主意,从没想过要为了谁留下来 建康乌衣巷才是她的家,秦淮河畔朱雀桥边风雅集会,建康宫里明辰殿上谈笑往来……那才是谢韶音该过的日子。 可那本该粗鲁卑猥的男子竟出人意料地好,好得有些过分,京口的日子也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无趣。 短短两月出头,合欢花粉绒绒的伞序下已吊起了一条条小豆荚,物候从盛夏换到了初秋,北斗的斗柄从正南移到了正西,许多根深蒂固理所当然的想法都随着节气悄悄地发生了转变,更可怕的是,她自己好像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上官风留在府中照顾上官云,空闲时便抢着帮府中做活,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韶音不忍见她这般惶恐,便偶尔唤她进屋说话,要她讲些乡间故事来听 上官风说话极有分寸,只拣儿时那些苦中作乐之事来说,对主家琅琊王氏如何苛待佃农、碓场如何拖欠工钱这些事只字不提,凡有涉及也都小心揭过。 若是从前韶音绝不会多想,可是自从李勖告诉她士族如何在浙东圈地封山、逼民为奴后,她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上官风言语中的未尽之意。 他们一家四口日夜操劳,田地所获要上缴八成,碓场所结也不过每月佰钱,这点资费还不够韶音一餐之用,难以想象,他们四口人如何靠着这点东西过活。 榆钱饽饽,桑叶蒸饼,豆渣粥,凉拌草皮……这些不是调剂胃口的山野淳味,只是他们日常果腹的不得已而为。 难怪上官云生得那么矮小,他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人却比谢候足足小了一圈。 …… 李勖这个人,连同他所在的京口,他们将韶音的锦绣天地撕开了一道缺口。 透过这方缺口,她模模糊糊地窥见了一片更宏大更真实的莽荒天地,这天地狼烟滚滚,满目疮痍,充斥着饥荒乱离和易子而食的悲剧,也有纵横千里、舍我其谁的万丈豪情。 它真实的壮美和残酷极大地震撼了韶音的心令她感到颤栗之余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同时又深觉害怕,想要瑟缩回熟悉的天地之中。 她隐约觉着,心中矛盾之事既关乎李勖,又不完全关乎李勖。 “小娘子”,阿雀的话打断了韶音的出神,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莫不是还想着与郎主离绝吧” 有许多个时刻,韶音都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当李勖的手臂揽上了她的腰,目光沉沉地描摹着她的唇时,她方才猛然察觉,自己是在不由自主地沉沦,差点忘记了来时的目的。 “我不知道”,韶音想得双眼发空,空得直想握住什么实在之物,便轻声道:“你去把我的手巾函拿来” 那函小巧精致,乃是由芳香的椒木和荔枝木拼合而成,上涂朱漆,侧嵌玉璇玑,阴镂茱萸纹路,盒底镌刻着篆书的一个“纨”字,乃是韶音的小字。 这手巾函是她笄礼时王微之所赠的贺礼,乃是他亲手所做之物,她当时很是嫌弃,却一直都带在身边用着。 揭开函盖,柔软流光的绢帕上静静躺着两枚物什一枚是那味道芳苦的锦缎香囊,一枚则是一只造型朴素的青玉吊坠。 韶音的手悬在了半空,踯躅了许久,末了却哪个都没拿,又教阿雀放了回去。 “不知阿泠表姐在广陵如何了,可还住的习惯。” 这般令人为难的心事阿筠与阿雀也无法为她解忧,若是阿泠在就好了,她定能体会得韶音此刻所想。 家中变故以来许多礼仪俱都从简,表姐自嫁到广陵后还未曾回过建康,韶音成婚时也只是遣人送了贺礼来本人并未到场。是以,韶音不知那位叫冯毅的表姐夫人品如何,与李勖可否相似,阿泠表姐是否也遇到了和她一样的难题。 心事付诸笔端,很快写就了一封信,阿筠送到前院,教卢镝即刻遣人送往广陵。 这厢韶音的信刚刚送走,傍晚李勖归来时便为她捎来了一封广陵来信。 韶音惊喜异常,接过来后立即钻进了卧房,用裁纸刀仔细地破开火漆,就着檐下的灯光半跪半坐地看了起来 “天啊,阿泠有身孕了!” 王灵素当先便将这个消息写在了开头,似乎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这件喜事 韶音继续往下看,王灵素接下来便讲了许多广陵风俗,提到初始的不习惯时,顺带也讲述了许多因此闹出的误会。她戏称那冯毅为“田舍猥人”,说他“附庸风雅”,在她面前卖弄之乎者也,实则分不清何为椿庭、何为萱堂,令人捧腹。 话虽如此,表姐那字里行间俱都透出一股亲昵之意,可见并非是真心看不上,反倒是欣悦得紧。 韶音不由莞尔,一时想象不出温柔端雅的阿泠打趣冯毅的模样。 阿泠提到冯毅,似乎有一箩筐的话可以说,几页纸也写不完,终于写到将结束时,方才笔锋一转道: “……送亲之日,十二郎言九郎生病之语并非托辞,彼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连月余。虽有心相送却无力成行,阿纨其谅之。所幸近日已大好,一切如常,勿念。代问妹婿安,盼复。” 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韶音的手不觉将信纸的边缘攥破,一颗心也被自己攥得生疼。 她呆看着这八个字,不知李勖已走到了身后。她教导有方,要求严苛,他便也不敢有负教诲,近日已识得了许多字,寻常书信往来不在话下。 不过一瞥,便将信件末尾这几句话看得分明 第42章 第42章 昏黄的日色柔和了她白日里耀眼的明丽,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怯的柔色。腮边那滴泪欲落不落,踟躇着像是在洞口犹豫的小蛇。 李勖心里想着温衡那个以逸待劳之计,手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日落,月升,烛火熄灭,纱帐落下,夜静无声。 此时的京口温度宜人,不凉不热。李勖谨慎地靠着外侧而睡,为枕畔之人让出了大块床榻,她手脚舒展地翻来滚去,似是仍有心意不平,冷不丁地发出了一声轻哼。 李勖心中一动,这个“哼”大约就是蛇要出洞的迹象了。 果然,接下来便听她娇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了!” 质问的口气,细听之下还有些气急败坏。 黑暗中李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并不转身看她,只平静道:“你怎么了” 他那宽阔的肩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思,韶音的眉皱得更紧,又哼了一声,“不想知道就算了!” 李勖没做声,只听她气呼呼地又翻了个身,随后使劲地蹬了两脚被子,接着便一下下地抽起了鼻子。 “我没有不想知道”,李勖伸臂将她翻过来,“怎么哭了”手探过去,满脸的湿意。 她打掉了他的手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控诉,“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李勖被她指责得有些莫名,在心里反省了一通这几日的经过,到底没想出个头绪,只得小心询问:“我做了何事惹你如此生气” 她听了这话哭得愈发委屈,虽一句话都不说每个音节却都是“你自己不知道么,你还好意思问!” 李勖叹了口气,“是我不好”,轻轻揉了揉她乱蓬蓬的脑袋,“你若是实在难受,我便将肩膀借你用用,好么” 她的抽噎停了一瞬,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诧异地看着他,鼻尖和嘴唇都哭得绯红。李勖垂下眼帘,轻声补充道:“就像上次那样,没有别的意思。” 韶音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又哼了一声。 李勖一时拿不准这个哼的意思,便试探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不用他用力相拥,自己便翻滚进了他的怀里,脑袋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用他胸口薄薄的中衣蹭起了眼泪和鼻涕。 被他这样抱在怀里,韶音忽然便觉得好受了许多。 李勖的手臂僵硬地维持着一个松松的环抱,温先生的“徐徐图之”和“稳扎稳打”支撑着他,他不敢将她搂得太紧。 “近日军务繁忙,总是早出晚归,一时疏忽了你,实在对不住。”李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哑,“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往后我会改的。” “没有”,怀抱中人鼻音浓重,听着委屈极了,“要怪就怪你太好了。” 李勖琢磨这话的意思,一时不知该不该欢喜,只好诚实道:“我不明白。” 韶音咬着唇在他怀里蹭了蹭,“你还欠我一个条件呢,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能不理我。我在这里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四娘太小,阿筠和阿雀也不能完全懂我的心意,只有你一人可以说这样的话。” 话落之际,脑后的发被人轻轻地抚摸,他的下颏垫到了她的额上,胡茬略有些扎,“嗯,说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口齿清晰地讲述心事。香囊中的独活草,阿泠表姐的信,此际的种种不适,往后的一应担忧,闺中的无忧时日,郎艳独绝的王氏九郎……她毫无隐瞒,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他听。 李勖静静地抱着她,终于明白她方才在哭什么,原来她还没有放弃离绝的念头还在回与不回之间、在自己的夫君与表哥之间犹豫不决。 她拿不定主意,竟然还想向他问计! 这太荒唐了,她若是帐下一员,胆敢临阵犹疑,还大言不惭地坦露心迹,他必手起刀落,将其一刀斩于马下,绝无半分手软。 韶音忽然发觉他已将自己搂得很紧,几令她喘不过气来。 “李勖,你松开,弄疼我了。” “别动!”他沉声喝道,臂膀牢牢地钳着她的腰身,胸膛坚硬而滚烫,如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令人难受。 韶音嗅到他身上异样的气息,被他这句话吓得不敢再动,只小声道:“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么” 他没理她,顾自陷入了极长的沉默,黑暗中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手下的力道极大,像是克制在将她撕碎的边缘。 韶音不敢再说话。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她能感受到他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一个念头忽然跃上心头他的心也会觉得疼么 这念头刚一起,她便忽然有些后悔说了方才那番话。 良久,他缓缓地松开手臂,终于放开了她,再开口时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 入睡之前,二人已分别躺在了各自的位置,中间像是隔了一扇无形的屏风。 李勖告诉韶音,“我有要事与太傅相商,此事绝密,万不可外泄,因此需要逢春亲自跑一趟。他后日一早便会动身,给家里的礼我已着人备好了,你看看有无不妥,还需要添些什么,都一并置备了吧。” 他备下的礼虽算不上贵重,却件件合宜,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家中各房的叔伯、母家的众位长辈,每个人都没落下,依照他们各自的喜好,相应地备了体面的拜礼。 谢王两家人口蕃盛,光是祖先世系、官职流品、姻亲避讳这些琐碎之事便形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叫做牒谱学。有人穷经皓首、专鹜此道,凭借着对世家大族牒谱的了解为人献策,竟也能谋得个一官半职,甚至青云直上,可见此中事之繁杂。 寻常外人不知大族底细,很容易在礼数上犯错。李勖不光将这些弄得一清二楚,还将每个人的喜好都掌握得大差不差,可知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日日忙于军务,又不是个喜欢交际之人,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么周全妥帖的。 谢候动身这日多云少风,码头附近的浅滩上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战船,桅杆、风帆被拆卸下来逐一检修,有的船舱被整个倒扣过来,从底部修补漏水之处。 成堆的木料被油纸盖着,有的已经泡好了桐油,很快就会成为舱中的一块底板或是船舷上的某个部件。 新木与油漆的味道盖过了江畔的腥风,闻起来令人心口不适。乒乓的敲击声如同紧急的鼓点催着征战的时辰,京口人早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都知道大军出征之日不远了,韶音却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场景,忍不住一看再看 李勖曾饶有兴致地为她讲述过这些战船的种类,她当时听得昏昏欲睡,却还是记住了其中一些。 那起四层、高十来丈的楼船是八艚舰,可容纳千人或载货万斛,供大军渡江之用;那衣牛皮、上饰狞厉彩绘的船只分别是青龙舰、白虎舰,船舷两侧设有雉堞,弓箭手可凭借女墙射击、掩护;那些体型狭窄的灵便快舟也都有各自的用处,分别呼为苍隼、先登、飞鸟,不一而足。其中遍体红赤者便是李勖最爱的赤马舟,据说此舟行进时轻疾迅猛,一如骏马飞驰。 这些战船不知已服役了多少年,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刀斧砍斫后的痕迹,一艘赤马舟的尾部已被大火熏燎得焦黑,不知还能不能再用了。 木石尚如此,何况血肉之躯。 李勖已走上了甲板,只留给韶音一方宽阔的肩背,他轻声与谢候说了句什么,末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尊玉贵的少年郎君早已在心里崇拜起了这位草莽出身的姐夫,头一次受他之托便领了份这么重要的差事,虽然只是送信,可信中的内容却举足轻重,他激动得涨红了脸,眼角眉梢俱是意气风发,一时没有留意到阿姐和姐夫之间的异样。 他那条油漆彩绘的舴艋舟崭新得与码头上的战船格格不入,李勖准备的箱笼堆了大半条船,每一件外头都裹好了防水的油布,细致地做了编号。 韶音的目光从这些东西上面一一掠过,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这些东西想要置备齐全,没有个十天半月是不可能的,李勖提前教人准备下了这些,或许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谢候这次的行程。 新婚之夜,韶音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于他,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多说什么,当即便同意了。或许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想的还是三月之期一到便双双归宁,因此才提早置办了这么多的东西。 东方现出曙色,晨雾将歇,正是当风鼓棹的良辰。 李勖大步返回岸上,目送着谢候的舴艋舟顺水而去。他的密信很快就能抵达建康,谢太傅一定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韶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眉眼,他没有看她,她便主动往他身旁挪了两步。 李勖没有牵住她的手只是攥着她的两条细胳膊,直将人一把托上了马车,随后翻身上马,沉声道:“营中还有事,便不送你了。” 韶音望着他的背影咬住了下唇,趁那汗血宝马未扬蹄之际,忽然跳下马车朝着他紧追了几步,一伸手拉住了他马靴上的箭环,“李勖,我想阿桃了。” 第43章 第43章 秋季属金,主白虎之神,掌西方肃杀之气。西风一吹,合欢花的圆叶便瘦了,倒是岸边的风帆涨得鼓鼓囊囊,只待缆绳一解便可破浪而发。 李勖变得极忙,早上不再于前庭习武,晚上也没有功夫再习字。韶音睁眼时他已出了门,睡熟后他方踏月而归。一连多日,两人同榻而眠,却始终未曾说上几句话。 韶音去看了一回阿桃,小马驹长得奇快,上次见它还不如山羊大,这会儿便已如一头小驴了,背上的红鬃愈发油亮,前额的那一撮白桃便被衬得格外俊俏。它还识得韶音,见了人便撒着欢跑过来,歪着嘴啃她手里的芜菁吃。 黄狗一家也都摇着尾巴过来接受将军夫人检阅,这回韶音没再空手而来,给它们带了一箩筐的蒸饼和两只大肥鸡,黄狗一家老小感激得稀里哗啦,不管韶音如何强调不必客气,这一家人依旧扑上前来,直将韶音白嫩的面皮舔得发红,两鬓的黑发也被口水清洗了一遍,湿乎乎地贴在脸上散发出一股狗里狗气的味道。 李勖还不如狗热情,她巴巴地送了两回莲子羹和果子露来,他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客气地与她道谢,之后便隐身在几千人的行伍之中不见了踪影。 几次之后,韶音耐不得这样的冷遇,便也知趣地不再过去了,府中百无聊赖之际,愈发不敢看落叶归鸿。阿筠阿雀两个也都闭口不敢言时日,原先私下里偷偷商议过要不要提前打点行囊,这会儿也都不敢有什么动作了,只默默地观察着小娘子和郎主的一举一动。 李勖提着酒坛子再叩温家柴扉时,正被温嫂逮了个正着。 温嫂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筐出来,一见他手上拎的坛子便笑道:“将军自己滴酒不沾,却将我们家那老奴灌得五迷三道,我是不敢拿将军如何到了府上却得与夫人说道说道。” 说着调转了步子往回走将胳膊上的竹筐掂了掂,“前些日子在山里采了些频婆果,这东西有明目的功效,正想着给府上送去,既然将军来了,我便省了这趟脚程。” 李勖笑着谢过她,“阿嫂放心,今日绝不会令平机醉酒。只是这一筐果子还得烦阿嫂亲自送一趟,内子近日闷闷不乐,若阿嫂能上门一叙,她必定开怀。她很喜欢阿嫂,若阿嫂不弃,明日抚恤军属亦可带上她,教她为阿嫂做个副将。” 温嫂顿时笑着应了,“将军哪里的话,夫人若能同去,我等实是荣幸之至。”看着李勖的模样,唇边笑容忽然加深,“这话本该由将军亲自说与夫人,我怕是不好越俎代庖。” 李勖敛眉笑了笑,“还请阿嫂莫要与她提起我。” 温家今日的饭菜色香味俱全,一看便是出自温嫂之手。樟木案上四菜一汤,分别是山菌子炖鸡,油炸小黄鱼,凉拌葵菜和豆豉烩秋菘,主食豆粥里掺了栗仁和去皮的红豆,入口绵软柔滑,十分香浓。 李勖自婚后吃的便是厨下烹制的精细菜肴,许久不曾吃过这样可口的家常菜,这会儿也是胃口大开,一连喝了三大碗豆粥。 温嫂放了话,温衡不敢再贪杯,只用唇小口抿着杯中酒,吃得极是珍惜。 李勖见状调侃他,“绿酃虽难得,惟先生所爱,李勖自当时时奉上何必如此悭吝。” 温衡摇头笑道:“家中法度森严,内子铁面无私,衡实不敢犯禁,教将军见笑了!”说着又给他让菜,“这菌子和秋菘都是北固山里采的,味道极是鲜美,将军多用些。” 李勖心中一动,“先生与阿嫂情笃,实令人羡慕。” 温衡停箸,捋着长须看着他笑,“将军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是那以逸待劳之计不灵么” “温先生算无遗策,如何不灵”,李勖夹了一箸菌子放入口中,“山野之味果然不同,令人想起儿时岁月,实在辛苦阿嫂了。不知何日回来的,怎么也不见几位舅子乱世之中能够维系数年同门之情,实属不易。” 温衡将杯中一点残酒饮尽,顺着他这话的方向轻摇羽扇,“真说起来,那几位与你阿嫂也算是青梅竹马。刚成婚的时候,为了这几位舅子,我们俩可是没少争吵。” 李勖颔首,“攻城略地何难难的是安民养息、治安兴业。” “将军所言甚是。”温衡笑得老神在在,“打江山易,坐江山难!不过话说回来,凡事在人为,若真是有心,这事也并非无破解之法。” 李勖肃然拱手,“先生教我。” 温衡双目一眯,周身起了仙风灵气,“乱世之中,天下合该为有能者得之。既不能得,虽也可称是英雄憾事,实则不过是能耐有限,不足为虑。” 见李勖若有所思,温衡继续道:“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掰开揉碎来看,无非是一些儿时玩闹罢了!真有什么金坚海深之情,如何能令外人夺去原因无他,要么是无心,要么是无力。唯少年人堪不透此中意一时迷惘其中不能自拔。衡有一计,或可为将军解忧。” 酒酣耳热之际,趁夫人外出,中年男子将独家兵法口传心授于年轻的将军,不觉黄昏已至,夕阳无限,晚霞漫天。 日头落在温家茅篱院落,升于李府的合欢树桠间。 韶音带上阿筠和阿雀,于清晨的高风薄露中踏上了慰问抚恤遗属之路。 按大晋律,将士阵亡后,家属可从州府处领得一笔抚恤,之后便要自谋生计,再与朝廷无关。李勖带兵以来,为安帐下人心,一直按照各将士生前饷银如数支付给各家,逢年过节还要另外送些米面布匹等必需之物。 这部分银钱也并非平地刮来。饷银层层盘剥,落到京口已去了三层油水,守将不满,便要虚报人数,以空饷自肥。此为北府军的老传统,李勖便将这部分本应落入自己囊中的空饷拿出来,用于抚恤遗属。 战时粮饷吃紧,大军又开往外地,无法时时照拂,因此每逢大军出征之际,便由温嫂带上诸校尉夫人一道前往遗属家中慰问,这是李勖带兵以来的形成的一个惯例。 今日因有韶音同去,众位夫人自然以她为首,言行间无不恭敬客气。 身份如此,韶音只能当仁不让,不过她初次前去,凡事不敢自专,自是要虚心向温嫂请教。昨日出发前,温嫂已将这几年的情况细细说了,韶音心中大致有数。她虽无经验,自小却耳濡目染了一套管教下人的心法,明白大恩如大仇的道理,知道如何施恩才不会招致升米恩、斗米仇的结果,拿捏得清其中的分寸。 韶音特意问过温嫂,若遇十分困难之家,自己想给些银钱,什么数目比较合适。 温嫂一听这话就知她的意思,便回答说“寻常一家三口,若是节省些,一年六千钱可够度日,夫人的赏赐若是超过两千钱就显得太多了。” 韶音记住了这个数目,心里暗暗咋舌。两千钱还不够她裁一身衣裳,于她而言实在是微如毫末,不值一提。这样一算,李勖交给她的那份家底足以应付这份差事,因就教阿筠捧上了那只蓝布钱袋子。 马车辘辘驶入一条条宅巷,京口军镇以另一种方式逐渐展现在谢氏女郎面前。 了解一座城池大抵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其山水、赏其通衢,食其土产,另一种则是深入这城中占最大多数的普通人家,察其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若从前者论韶音也算是见多识广,几乎游遍了江左的明山秀川,若从后者论那便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一日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苦楚以千奇百怪的姿态降临人间。 失了丈夫的新妇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哺乳亦不知避人,怀中的婴孩使劲拱着母亲的胸脯,干瘪的**却分泌不出半点乳汁,孩子饿得嗷嗷大哭。幸存的伤兵失了半条腿,因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生出蛆来,任由蛆虫一口口蚕食苟存的躯体。头发花白的老妇颤巍巍地出来见客,疯癫的新妇和患病的阿舅盖着一床肮脏的破被愣着眼躲在屋里。两个女人只有一条裤子,一个人穿了,另外一个就只能避人不见。 对这些人而言,光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的心力,尊严和体面早已成为无力承受之物。 饥馁和伤病伴随着贫穷而来,邋遢、懒惰和绝望的麻木则接踵而至。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都破败而杂乱,屋里肮脏阴暗,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他们自是感激韶音一众的到来,嘴里不住地称颂李将军的恩德,可生存的苦难已经磨灭了他们眼中的光彩,他们看人的眼神是木讷的,笑容里也透着化不开的苦。 韶音心里默默算着,京口有多少人,徐州有多少人,整个大晋、整个天下又有多少人,每户人家每年要六千钱,拢共得需要多少钱,以整个谢家之力,若散尽家财,能供养得起多少户人家,能使几个婴孩活命,能养上他们几年。 具象而不尽的苦难令人绝望。 温嫂温言安慰她,“夫人心善,看不得这些,像我们这些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李将军仁厚,这些人才能勉强活命,若是在别部他们失了家中的顶梁柱,又没有别的进项,就算没病没灾,饿也是要饿死的。人太多帮不过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韶音叹了口气,迈步进了一户张晒渔网的人家,方才转过墙角,迎面便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撞了个正着。 那影子抬起脸来,活脱脱就是个脱了水的豹儿,生慌慌的黑眼珠,皲裂的黄脸蛋,被鼻涕腌得发红的人中,拽着洁白裙摆的油黑小手,正是韶音最讨厌的小孩模样。 第44章 第44章 这小孩一头撞在韶音的腿上,仰着张不甚讨喜的小脸呆呆地看了韶音一会儿,撒了手就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叫道:“阿母!”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闻声疾走出来,“阿母在呢,雉奴怎么了” 叫稚奴的孩子牵住她的衣角,指着韶音大声道:“新妇来了!码头上瞪人的新妇!” 韶音哑然失笑,原来他便是迎亲那日被吓哭的小孩,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倒还真是有些缘分。 妇人看向韶音,眸中划过一瞬的惊色,待看到了她身后的温嫂,面上顿时现出几分亲热来,“原来是温家阿嫂和几位夫人过来了”,说着牵着孩子走上前来,到韶音跟前跪下行礼,“民妇胡氏见过李夫人孩子小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一个头磕在地上,头顶包着的蓝帕子洗得发白,脑后髻上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木簪。肩膀上对称缀了两块补丁,针脚细密,只是缝合处又添了新的磨损,看着过不了几日又要摞上一块新的补丁了。伏在地上的双手粗糙黑黄,指甲修得虽短,其中亦有黑泥。 日日做苦活之人是没办法时刻保持双手白嫩干净的,这妇人如此,已经是个极勤快利落之人了。韶音虽不喜欢她那孩子,对她却观感甚佳,因便笑着说无妨,亲手将她扶起。 温嫂为韶音介绍,“阿胡的丈夫原是军中一位伍长,前年打长生道战死的,撇下这么一对孤儿寡母。她娘家不在京口,如今早零落四散没了往来,夫家也没人帮衬,家里日常就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一个人赁了两亩水田种不说,农闲时还去江边打渔,之后到再运到镇上贩卖。” 说到这里,温嫂语气里透出一股相惜之意,“夫人有所不知,打渔可是个力气活,每天寅正不到就得起来,一个人到江边下饵、铺网、收网,之后还得自己挑着到集市上卖,这一套下来,寻常男子都招架不住,她一个瘦伶伶的妇人却每日不落,实不容易!就因为这个,这附近的人都管她叫拼命胡娘!” 韶音微笑与胡氏点头。之前在外头就已经看出她家齐整,旁人家门口的阴沟都流淌着潲水,里面堆着腐皮烂叶,沤得臭不可闻,引了一大群绿油油的苍蝇嗡嗡乱飞。这家却通得干净,院子也拾掇得整齐,屋中虽是家徒四壁,仅有的几样摆设却无不擦得锃亮。 窗前土墩上还摆着一盆叶子油绿的九月菊,晾衣绳上的粗布衣衫随风轻扬,阳光下透着一股清爽的皂角味道。 走了这么多家,韶音已看得两眼发黑,这家却令她眼前一亮。 造化弄人实苦,得过且过亦情有可原,正因如此,胡氏这股子向上的韧劲才显得难能可贵。 胡氏全无半分自怨自艾之色,听温嫂夸她,只笑着接了一句“苦命之人不拼命哪行”,接着便抱了一口大釜进来,从缸中打了水淘洗杯盏,为韶音一众上茶。 虽已将用饭的陶碗也取出来了,检点人数,还是少了一只。胡氏用围裙擦手,笑得局促,“实在是失礼,李夫人宽坐,容民妇去邻家借一盏来。” 阿筠阿雀得了韶音的示意,急忙拉住她,阿筠道:“夫人莫要麻烦,我家夫人今日过来也是想看看家里有什么缺的,若要因此叨扰,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胡氏连连摇手,“什么都不缺!蒙李将军体恤,那口子人虽已经去了,我们还是每月都有银钱拿,民妇已经十分知足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焦急,满脸都是赧于受惠之色,绝非假意推拒,这也是韶音先前去了那么多家不曾遇到过的。 所谓贫贱不能移大抵便是如此,韶音不由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妇人心生敬意,略坐了一息,问过了田地的收成和打渔的进项,临走前教阿筠给了她两千钱。 胡氏被这数目惊到说什么也不肯收,温嫂也无法,韶音便笑着劝道:“我知阿嫂要强,便是没有这银钱也能过得很好,只是日子还长,谁能保证没个小病小灾更何况你还有个孩儿要养,多了分积蓄便多了份心安,莫要再推辞了。” 胡氏捧着钱红了眼眶。 面前这位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高贵的将军夫人的确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 她这几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不敢有一刻稍歇,心中却愈发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哪天倒下,家中便没有了进项。孩子尚小,三灾九难还没落下来,一旦来了,眼下的日子便危如累卵,一击即碎。 温嫂见她松动,便也笑着掏出早就备好的五百钱,“还是夫人的话管用!阿胡早该听劝,这不过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收下给稚奴买些肉吃。” 其余几位校尉夫人有样学样,也各自出了五百钱。 赵化吉也是校尉,刁氏理应同道而来,她不愿再见韶音,便推说身子不适,要她的小姑阿萱代劳。 赵阿萱一直默默随在人后,一面不言不语地瞄着韶音,一面奇怪她的态度。上次看她那模样分明是极在意自己的,偏偏今日却对自己视而不见,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赵阿萱忖度李勖的性情,以为他必定不会将从前那事一五一十地说与谢女。谁心里还能没有点私隐,留到夜深人静时慢慢回味呢 你若对一个男子笑,他便以为你对他有男女之意;你若给他点好处,他便会以为你爱慕他爱慕得要死要活;你若亲吻了他,却又没有嫁给他,那便更不得了,只要你不是貌若无盐,那他大抵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怀揣着这份暧昧的遐思直到入土,决计不会讲给他的夫人听。 大凡男子俱都有这样骚情的毛病,李勖是那男子中的男子,这毛病必然也是典型中的典型。 凡语焉不详处便可生出无限猜疑,因着猜疑又会生出不尽的争吵,那谢女心高气傲,争吵时不知会说出何等伤人之语,日子长了、次数多了,饶她再如何美貌,李勖也得厌了她。 这厢赵阿萱心思缜密地推算着表兄和表嫂私下的相处,前头的韶音却是半点没将她放在心上。 阿萱这样的人原就是不配近到她身边的,若不是因为李勖的缘故,韶音怎肯分给她半个眼神。那鸭肉羹和桂花酒也不过就是故布疑阵的小把戏,李勖交待得一清二楚,韶音便将这不值一提的一页轻轻揭过,今日拿赵阿萱也只如其他几位校尉夫人一样对待。 这一日走了也有十几户人家,韶音心里琢磨着这些军眷遗属往后该如何过活,尤其是胡氏这样真正值得扶助之人得想个法子让她们能养得起家。此非一朝一夕之计,韶音自是费神细思哪有功夫理睬赵阿萱。 赵阿萱没料到谢女能装得滴水不漏,一时气苦不已,正愁没有机会挑衅于她,眼见着几位校尉夫人都掏了银钱,当即便计上心头,也笑吟吟地走上了胡氏前去,教婢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赵府的一点心意,请阿嫂莫要嫌弃。” 温嫂和众位夫人看过去,那钱袋子鼓鼓囊囊,里面至少得有三千钱。 李将军的夫人才出两千,底下的自然不能越过这个数,赵阿萱故意僭越,分明是想令年轻的将军夫人难堪。 褚祖几位校尉的夫人面面相觑,一时俱都尴尬不语,胡氏涨红了脸,直将这袋子钱往回送,“多谢赵夫人李夫人和众位夫人赏的已经足够,不必再破费了。” 赵阿萱轻俏地往边上一闪,回身一把将那脏兮兮的稚奴抱起来,用孩子挡住钱袋子,“这孩子与我儿差不多年纪,看着真是招人疼。我也是为人阿母的,最看不得孩子受苦,胡阿嫂何必与我客气” 胡氏虽是乡野妇人可也看得明白人情世故。赵阿萱此举虽是冲着李夫人却也令她被迫卷入到了李家和赵家之间。今日她若收了这钱,便是帮着赵阿萱打了李夫人的脸,她虽不愿得罪赵家,可若非得择一而忠,她宁可选择李家。 那口子在世时便说李将军仁厚,不光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打仗时也爱惜底下人的性命,不像别部那样一味鲁莽硬拼,拿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堆垒长官的功勋。 胡氏说什么都不肯要赵阿萱的钱,稚奴见大人如此,还以为是吵架了,嘴巴一瘪,当即便在赵阿萱怀里哭闹撕咬开来。 赵阿萱哪里就真的喜欢旁人的孩子,不过是装装样子,此刻又被这脏兮兮的孩子涂抹了一身污秽鼻涕,露在外面的一截粉颈也被挠出了两道红印子,只得撒气地将孩子往地下一撂,抬头脸色不善地看着胡氏,“先前几位夫人的都收,只有我的不收,怎么,胡阿嫂是瞧不起赵府” 她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看男人时含情脉脉,看底下农妇就成了冷冰冰的寒潭,晴天白日地骎人的骨髓。 胡氏不由垂下了头,“民妇岂敢,民妇不过是……” 一只莹白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随后将那袋子钱稳稳地放到她手里。 韶音挡在她身前,垂眸凝着赵阿萱,“儿郎们马革裹尸,照看好他们的家眷是我等分内之事既然赵府有这份心,胡阿嫂不妨收下。” 赵阿萱抻平了被稚奴拽皱的裙角,朝着韶音浅浅勾唇,“表嫂所言甚是。我叔父和阿兄记挂着阵亡将士的遗孀和子女,教我务必尽力帮扶,万万不可在这上头吝啬钱财。 韶音蓦地一笑。 这种雕虫小技她在儿时便见过了,彼时一个吴姓士族想要在宁康帝面前表现,御宴上大出风头,意欲盖过谢氏,大抵就如今日的场景。 谢太傅不愠不怒,只是含笑夸了他几句,“顾侍中心系陛下,实为百官表率。只是如今东土饥馑、漕运不济,百姓只能以谷皮、橡实为食,陛下夙夜忧虑,如何能食得下顾侍中所献的香米肥鱼既然太湖一带鱼米丰熟,顾侍中又是老成谋国之臣,何不振臂一呼,举西土之力以赈东土之灾,为陛下分忧” 吴姓氏族大多分布在太湖一带,如何肯掏自家的家底为王谢这些侨姓士族纾困,只是谢太傅当着永康帝的面将他高高架起,他便是再不愿意也得咬牙领受,回头如何承受周、陆几家的埋怨,那便是他自己的事了,与谢氏无关。 赵阿萱从韶音的眸中看出显而易见的不屑,秀眉刚蹙,便听面前这位艳光夺人的表嫂淡淡道: “赵都督宅心仁厚,必不忍见孤儿寡母受苦,只是区区几千钱,如何能保她们后日无忧稚奴长大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须得时常看顾才是。既然赵府有心亦有力,不妨按月给付,也为其他人做个表率。方才那十几户比邻而居,家中亦有孀妇孤儿,也不好厚此薄彼,也都一并交由你看顾就是。阿萱既为人母,最见不得孩子受苦,想必不会拒绝吧 第45章 第45章 一次掏出三千钱是不算多,可每月掏出三千便足令人肉痛,更何况还不止一家。赵府虽说承受得起,可这么多银钱留着吃香喝辣多美,何必做这个冤大头,平白填补了那些穷鬼! 再说,赵府是赵府,赵阿萱是赵阿萱,她今天本是代刁氏来走个过场,哪想到头脑一热竟给自己揽了这么一个烂摊子,回头如何与刁氏交待。 谢女淡淡扫了她一眼,已扶着婢子的手仪态万方地走在了前头,赵阿萱仍杵在原地,正面色青红交织地琢磨对策,温嫂已笑着过来拉她,“早听闻娘子心善,今日见了才知名不虚传。快走吧,前面还有三四家没去呢,有一户养了六个孩子,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盼娘子正如盼甘霖呐!” 褚祖几位夫人也跟过来,风凉话说得地道,“娘子真是再世浮屠,我辈虽也有积德行善之心到底比不得府上阔绰,只能略尽绵力罢了。” “是啊,娘子不愧是咱们赵都督的子侄、李将军的亲故,一出手便豪气干云,我们如何比得上!” 赵阿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睨了这几人一眼,将胳膊从温嫂手中抽出,快走两步跟上了韶音。 尖声道:“若论阔绰,谁人比得上表嫂!赵府素来怜贫惜弱,抚恤遗属自然没有二话,表嫂既为名门之后,又是将军夫人,是不是也得出一份力,否则如何服众” 韶音已扶着阿筠的手回车上润喉,阿雀则携着绢布和行囊笔款款拦到了阿萱身前,厉声叱道:“愚蠢妇人!银钱襄助不过能济一时之困,如何能扶她们一世我家女郎不过是看在你用心尚善的份上,略略夸奖你几句,你竟不知天高地厚攀比起来了!在场诸位夫人哪个不懂其中道理,轮得到你人前取得宠” 这婢子华服锦衣,神色傲然,平日看着不声不响,这会儿却气度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士族的女郎,说起话来更是伶牙俐齿,竟当众教训起了赵阿萱,不给她留半分情面。 赵阿萱又气又惊,咬着牙指着她,“你、你——哼!漂亮话谁不会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还能有什么银钱之外的本事!” 阿雀嗤了一声蔑着她问:“你,识字么” “我自然识得!” 赵阿萱深感受辱,她虽然不通文墨,到底还看得懂府中的账目,会写一笔自己的大名,怎么就不识字了! “如此甚好”,阿雀将绢布和行囊笔扔给她,朝着温嫂等人道:“我家女郎说了,走了这大半日,诸位夫人也辛苦了,暂且在此处歇歇。” 说话间阿筠已捧着托盘下来,为各人递上泡好的五果茶。 阿雀接着道:“众位夫人也都看到了,这些遗属各有各的难处,银钱不过是扬汤止沸,并非治本之道。且各家情况不同,居宅能否住人,人口几何,有无劳力,可有伤病要医、老幼要养,须得一一查看清楚方能对症下药。今日只走了十几户,尚有百十来家未去,我家女郎的意思是,不如按里坊划分夫人们各自认领一片,按照我先前所说的类目,将各家的情况都问清记好,总起来一齐筹划,既省了各位的脚程,往后再来也有个章程。” 她说这话自然是韶音的意思温嫂当先应下“这主意甚好,一切听夫人吩咐就是。” 余下人等亦不迭称善,褚夫人笑道:“娘子方才说得太快了,烦请再说一遍,也好教我们记清楚了。” 阿雀微微福礼,“这些琐事如何敢劳烦夫人们,既然赵娘子年纪最轻,又识字,便请娘子捉笔,将我接下来说的这些一一记下” “姓氏,亡者生前职级,如今人口几何,是男是女,什么年纪,家中可有劳力,岁入多少……” 阿雀说得并不算快,赵阿萱的手、脑与笔墨却彼此之间都不太熟悉,愈是着急愈是提笔忘字,很快便跟不上了。 阿雀冷眼瞅了她一会儿,见她字迹歪扭,这会儿又被一个“孥”字憋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将绢帛扯了回来,当着众人面前抖落开来,扫了眼后嗤笑一声鄙夷道:“原来赵娘子不通文墨,却是我为难人了。” 说着将那绢帛咔嚓一声撕了,扔到阴沟里,又抽出一张干净的铺在阿筠手中漆盘上,很快便将方才说的那些写好,又按照人数誊了几份,一一交到各人手里。 赵阿萱看着雪白帛布上一笔端秀小楷,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嫂日日看医书、开方子,也算是粗通文墨,瞧出阿雀这一手字均端严整、筋骨挺秀,自是有些童子功夫在身上,当即便赞不绝口,余下诸位夫人也都有些见识,直道谢家卧虎藏龙,不愧是名门望族。 阿雀谦逊福礼,“人人都会的雕虫小技罢了,若连捉笔代墨都不会,也不配侍候我家女郎了。夫人们谬赞,阿雀愧不敢当。” 赵阿萱颜面尽失,索性也就不顾面皮,转而琢磨起实惠来。 “照你的意思三日后我们这些人须得再到府上去,将查探得来的一一呈给表嫂” 她倒是乐意往李家去。谢女惯会装相,在李勖面前是一副面孔,在旁人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赵阿萱是不通文墨,可李勖也是大字不识,她就不信,谢女敢当着李勖的面这般嘲讽于她! 她两眼放光地看过来,看得阿雀直摇头,已十分不耐与她对话。 阿筠一一收回杯盏,到她跟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与赵娘子说话实是令人费神。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凡事都要讲究个章法。娘子将分内事做好,自然要先呈报给温夫人,余下事自然该由温夫人与我家女郎商议,就不劳娘子登门了。” 赵阿萱紧攥着琉璃盏,骨节青白,几欲将其捏碎。隔着七宝皂轮通幢车垂下的一层半透纱帘,只能看到谢氏女郎绰约的侧影,她似乎正一心品茗,对这方的喧嚣俗事不屑一顾。 赵阿萱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手一松,阿筠赶紧将那无辜的小盏救出来,仔细擦拭后朝着她淡淡一笑,“这差事本是赵夫人的,娘子代劳一次也就够了,烦请传个话,告诉她下回还是自己过来得好。” …… 韶音晚归,李勖早回,二人正于前庭相遇。 虽夜夜同眠,可认真算起来,两人已有好几日没在天光里好好看看彼此了。 李勖这几日眼见地晒黑了,兜鍪下的轮廓愈发显得深邃,日角隆起,眉宇轩昂,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发,宽肩阔背挑着未卸下的一担银甲,若有电电山泉、岩岩青山之气。 眸子为梁枋的阴影覆了一层乌纱,其中似乎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韶音猝不及防地在车马房转角见到他,忽然觉得这人熟悉又陌生,两颊一热,不敢再看他。当下一声未吭,勾着头进了垂花门。 李勖克制着步伐,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今日穿了一身水天一色广袖襦裙,料子薄如蝉翼,层层曳地,行走间翩然若飞。腰间紧紧束着金蛇信,流光溢彩的鱼骨身一步一移影。鸦髻上的衔枝玉步摇在烟蓝的夜色里荡着清音,这清音过萧墙,穿游廊,进槅扇门,入了卧房。 清音落下后,卧房里传出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李勖止步在外间,阿筠过了一会儿从里头出来,到他身前行礼道:“郎主,小娘子问您用过饭了没有。” “在营中用过了”,李勖提高了音量,看着里间又问:“你可吃过了么” 里面那女郎没应声阿筠便低声回答:“回郎主的话,小娘子今日随着温夫人等慰劳遗属,午间只吃了点心晚饭也没来得及用。大抵是累着了,这会儿只想进一碗冰酪充饥。” “晚上怎可贪凉”,李勖皱起眉头,“教厨下熬一碗鸡丝粥,再温一盏牛乳进来。” 阿筠应诺而去,出去后将房门带上,守在门口的阿雀与她对了个眼神,彼此相视一笑。 韶音从里间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白袍,钗环发髻都卸了,整个人看起来素皎莹然,一如月出雪山之巅。 “关你什么事”,她撩了他一眼就往门口走“我就想吃冰酪。” 李勖一步挡在门口,待她走到身前时忽然张开了双臂,披膊随着动作发出了清脆的金属铿声 韶音像是被这一声施了定身咒,呆呆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待那双臂在下一刻合围,束手就擒。 “为我卸甲。” 男子低沉的嗓音自头顶降落到她的耳中,她浑身的血液则逆流而上,尽数冲上了双颊。 “我不会。” 韶音小声说着,明光甲雪亮的甲片已触手生凉,她内热外冷,只觉处在冰火两重世界。在这样的煎熬中她找不到系带,只能胡乱地在他身上摸索。 身前的男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引着她与他托付性命的两铠逐一相认,“兜鍪,披膊,胸背甲,裈甲。从这里解,学会了么” 她点点头,翘着白嫩的指头一一为他解带,边解边小声反驳,“谁要学。” 李勖没做声将铠甲挂好,大步进了净房。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时,阿筠呈进来一大碗鸡丝米粥,一小盏温热牛乳。 那碗米粥配了两只金色的小羹匙,韶音瞪了阿筠一眼,阿筠朝着她偷偷吐舌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室内烛影摇移,夜色婆娑。 韶音垂着头小口喝粥,问灯下自己的影,“你要不要一起用些” 影子很快便与另一道融为一体,那男子不堪相让,果真凑了过来,与她挤在食案的同一侧,俩人头碰着头,一道在灯下喝完了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灭烛前,韶音想,若他问自己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自己便说给他听,若是他说话中听,便不再计较他这几日的冷淡了。 李勖走到灯前,等着她上榻。 待她躺好了,他果然开口问了她,只是所问却是另外一件事。 “与我说说王微之吧。” 韶音惊讶地看向他,烛火却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映得莫测,没有一丝多余的内容可供她揣测。 烛火熄灭,他整个人都隐藏在静谧的夜色之中。 李勖灭了灯,来到她身边躺下“我们相处日短,你从前结识的人、做过的事,我还知之甚少就从王九郎说起吧。” 第46章 第46章 王九郎是一个很难描述的人,他似乎担当得起这世间一切溢美之词,因此便很难从中挑选出哪一个才是最恰如其分的。韶音想着他,眸光便在夜色中潋滟成了秦淮晚照,那褒衣博带的白衣郎君在江畔负手行吟的倒影,刚好是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造化似乎对王微之格外偏爱,人都说江左神秀尽归王谢,而九郎一出,则王谢子弟尽皆失色。唯有谢往一人堪堪与其比肩,然于容止、夙慧、才情各项都略逊一筹,合起来便是差了一乘,终究落了下品。 李勖静静地等着韶音开口,她想了很久,一开口却像是在说一个很讨厌的人,“他是个傲慢,自负,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说话也很不中听的膏梁纨袴。” 这话里透着一股亲昵的怨怼,意思自是要反着听。 她说九郎学什么都很快,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东西,可这人讨厌就讨厌在那张嘴,整日将“不过尔尔”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好像是生了四颗尖利的獠牙。 三月三日上巳宴,韶音习画小有所成,临水照花自顾,挥就了一幅揽镜仕女图。众人无不赞那画构思精巧、线条流畅,小郎君司马德明和当时尚是太子的永安帝司马文昭为争此画不惜大打出手,她却谁都不想给,只举着画,一路兴致勃勃地跑到大雅阁,献宝似地递到王微之眼前,一心盼得他一句称赞。 王微之扫了眼后却只淡淡道,“不过尔尔。” 他看不上她的书画,也看不上她的琴艺。韶音的琴还是高陵侯王珏亲自所教,虽比不得舅父的高山流水之音,因得了名家的心法传承,到底也有几分小桥流水之美,可落到王九郎耳中却成了呕哑嘲哳之声,连带他的阿父这位老师也只得了一句“不过尔尔”的评价。 韶音忍了他许久,终于在那一年的七夕乞巧宴上忍无可忍。 那晚河汉皎皎,星子如水,竹林中凉风习来,白日晾晒的各色华服锦衣还未收起,随风舞动如大幔。春在堂前设了瓜果筵席,正值韶龄的士族女郎毕集于此,衣香鬓影对月乞巧,喁喁细语夜话星辰。 素手持彩线,穿过金银七孔针,静观喜子于瓜果上结网。 大约是在天上鹊桥相会的一刻,王微之自竹林深处白衣而来,翩翩浊世佳公子胜却凡俗无数。他一现身,那网上的千千结便都结在了诸位女郎的心里。 高陵侯夫人庾氏那对粉雕玉琢的侄女莹琼和莹瑶飞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表兄长、表兄短,叽叽喳喳吵闹得令人心烦。 他被群芳簇拥,无暇向她投来一瞥。何穆之说,十七娘今日眉心所贴花钿甚是精巧,观之如针浮水面投下的斑斓日影,云开雾散尽在其中,可知这巧无须再乞,已尽在十七娘的眉间心上了。 王微之闻言轻蔑道:“我看那不像日影,倒像是歪扭的针脚,何郎言过其实了,这个巧字怕是与某个人无缘。” 韶音粉面含怒,正欲发作,何穆之已笑着将她拉走。庭中月色空明,何穆之便道:“许久不曾见你起舞,今日良宴佳会,十七娘何不以舞助兴”说罢横笛相伴,乃是一曲貂蝉拜月,郗邝、小郎君等人踏歌而和,王耀之则抚琴而随。 月色和乐声隔出一重人间韶音于其中起舞弄影,一如众星捧月,自有惊心动魄之美,令在场诸姝颜色尽失。 她出尽了风头,自觉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和日日早起习练的辛苦,终于舒了一口闷气,于是婉转回眸,飞睐而视。 所有人都在看她除了王微之。 他是另一重人间的另一轮月明,自有他的众星环绕。 韶音呆看他与众女郎谈笑风生,忽觉自己傻得显眼,方才每个动作都冒着腾腾傻气,仿佛从头到脚都是个笑话。他笑话她女红不佳,她舞给他看他却不屑一顾。 王九郎平生不会追人,她含泪而去时,他也只是站起身来,脚步将动未动,莹琼莹瑶姐妹便又将他缠住,“今夜风清景畅,表兄何不为我等传影题念,料想数年后也是一段佳话。” …… 自那日之后,韶音便不再与王微之说话,他涎着脸登了几次门俱是被韶音教人挡在了外头。 他到这个时候方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便先托谢往来做说客,又贿赂谢候,教他替自己传话捎信,给他阿姐送致歉赔罪的礼物。 他送什么韶音扔什么,直到盂兰盆节前夕,他教谢候给她送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八个字,“但能消气,凭君差遣。” …… 轻声细语的讲述到这里停住,韶音弯起嘴角,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河灯荧荧、纸锭熏燎的夜晚。 李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她嫣然一笑,笑得两眼弯弯,“之后便在七月半的秦淮河畔看见一只浓妆艳抹的滑稽鬼。” 九郎那般俊美的容颜,即便是换了女装也并不违和。韶音要他当众出丑,他便着意将自己描画得红唇绿眼,走起路来手舞足蹈,像是刚从底下爬上来过节的。 那晚的宁康帝携着一众宗室子弟亲临河畔,设坛遥祭对岸先祖。王谢等士族门阀影从其后,建康城里的衣冠锦绣毕集于此。 他们何曾见过芝兰玉树的王九郎这般模样,俱都瞠目结舌,王微之不顾高陵侯铁青的脸色,迈着怪模怪样的傩步走上前来,朝着韶音深深一揖,“某乃秦淮河中得道鳖精,万万年不会说人话,循仙姑一缕灵气至此,方才口吐人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往后愿凭仙姑差遣,某绝无二话。” 庾氏姐妹看得目瞪口呆,莹琼气得直跺脚,“表兄!” 韶音本是绷着脸,这会儿方才忍不住了,便莞尔一笑,瞪了他一眼。 王微之见了她的笑,方才收了一身的滑稽相,整衫肃容到宁康帝跟前请罪,引经据典地扯了一通驱鬼辟疫的玄言。 宁康帝是韶音的姨父,也是他的姑父,自然知道他方才那话都是鬼扯,看出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因就故意板下脸道:“既如此,便请九郎在月出云层之前做一首大赋,焚之以祀天地。” 王微之朗声应诺,不过略一思索便出口成章,于满河明灭之间洋洒出一首大赋,内官随即奉上笔墨,他挥笔立就,不出片刻便呈上去一篇《盂兰赋》,那赋文质兼美,那笔字更如游龙走马,堪为当世第一行书。 宁康帝龙心大悦,将那赋文传给左右观看大笑赞道:“生子当如王微之!” 他傲然领受了这句夸赞,似乎习以为常,只在她向他撇嘴时,眸中方才现出几分得意之色。 …… 盂兰盆节的满池河灯在韶音眼中明灭,李勖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幽幽道:“就那么一次。大多时候,他都只会惹我生气。我出嫁那日,他还特地遣十二郎来给我传话,说他讨厌我。可是他明明……” 黑暗中她又用那双琥珀色的大眼撩了他一眼,垂眸没往下说。 李勖温和一笑,“他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这样浅白的心事,他若是还猜不透便是白白年长了她这么多。 “你也并不讨厌他,不还是经常当众与他作对”,李勖的声音无波无澜,只是平静地陈述,“十七娘,他大抵也如你一般所想。” 他们俱都是生来瞩目之人,早习惯了旁人的追捧示好,便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想要藉此吸引对方的目光,成为对方眼中最特别的一个。 “可是……”韶音并非没这样想过,只是不敢相信,“他可是王微之,他……不必如此。” 李勖心里叹气,你是谢韶音,你也不必如此。男子最了解男子他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在与她相处后还能做到心内无波。 喜欢上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勖”,韶音的声音轻得像是噙着他的名字,“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像他那般行事么” “我不是他”,李勖不愿当着她的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置半句微词。 他在这般年纪时还只是个小小伍长,正随着大军辗转各地,沙场上以命相搏,赤膊白刃拼自己的前程,无暇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 京口的彻夜长谈扰了王微之的清梦。 这场大病来得毫无预兆,前一晚还能满腔怒火地吹奏“摧烧之,当风扬其灰”,第二日便有颓山之势,从此竟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了。 高陵侯夫人哭着骂他是个痴儿,他昏睡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反驳说不是痴儿,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愚夫罢了。 一场大病几去了他半条性命,卧病的时日里他总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似乎是将这一辈子的觉都给睡够了,这些日子便常常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与隔壁阿纨相处的那些点滴便不由之主地浮上心头。王微之这才发觉,他的心里原来藏着一卷以她为目的史书,这书从总角孩提时记起,直记到她出嫁那夜戛然而止。他望着那之后的大片空白,直望得摧心摧肝、呕血数升,郁气淤结于灵台,令魂魄不得安宁。 天色将明时,他终于从七夕乞巧那节翻阅到了盂兰盆节的那个晚上。这一卷厚厚的史书里,似乎只有那一晚她是展颜而笑的,其余时候,她不是被他气得双眸噙泪忿忿而去便是恼羞成怒地过来与他打作一团。 他从不夸奖她总是吝啬于给她些温语良言,她明明那么好哄,他却还常常令她生气。 原来自己对她竟是那么差劲。 王微之忽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反省令他再也无法安然躺在床榻上。他在屋地当中烦躁地踱步,从启明微露的清晨踱到曙色一新。 谢候来时,正遇见王微之匆匆往出走。 “你来得正好”,王微之玉管般的双手紧紧攥握住他的肩,双眸亮得吓人,“你何日动身,我要随你一道去京口!” 第47章 第47章 谢候吃了一惊,“你去京口作甚” 王微之的一腔热血被他问得稍稍冷却下来,默然凝视他一息,忽地放开了手,脚步旋回屋里。 “还回京口么” “自然要回”,谢候接过侍女静书奉上的一盏橘皮芼,呷了一口后顿时蹙起眉头,呸地吐出一片粗蕣叶,语气却流露出几分欣然,“九郎,我打算留在北府从军了,此番回来就是要与家里通个气,阿父已经允了我,中秋一过我便动身回去。” 他从军自然是先得了谢太傅的意思,而非他说的这般。 王微之不想拆穿他,只看着他笑道“此番回来就只是为了这个” 谢候一边咀嚼茶汤中的果仁,一边暗暗吃惊。这个表兄聪明过人,八成是已经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果然,王微之玉面上露出一哂,语气轻慢道“荆扬必有一战,北府的武夫还指望着这场战事升一升职位,既已攀上了根基深厚的岳家,可不是要趁机商议筹划一番,来他个物尽其用!冬郎带回来那一船拜礼,不是已经将这份心思写得明明白白了么!” 他这人心思玲珑,只是素来清高,虽名声在外,却视仕途如畏途,不喜案牍劳形、尘务经心之事,平生最鄙视钻营攀附之人。 谢候早知他秉性,这样的言辞也不是听了一回两回,可此刻却觉得格外气闷,当即便又呸出一口粗叶,不冷不热道“看来舅父是早就与冯毅商议筹划好了。” 王微之连自己亲妹夫的面子也不卖,闻言只嗤了声没有反驳,瞟着谢候腰间佩剑又道“巨光本应高悬于明堂之上,受香火礼拜,如寻常宝剑一般佩戴岂非辱没祖上姑父竟也不管你,真是奇哉怪也。” 谢候好心过来探望他,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他接连噎堵,再好的性子也被惹出了一肚子火气,当即呛声道“我之前也这如你这般想,还是我姐夫劝住了我。他说’宝剑若不出鞘,便与废铜烂铁无异,必然重蹈为人所夺的覆辙‘,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我迷思顿破,再无犹豫,阿父听后亦称善。” 这句“我姐夫”明晃晃地刺过来,王微之咬着牙大笑,“看来武夫中也有善于卖弄口舌之辈,否则何以入赘谢氏。” “明明是寻常的男婚女嫁,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入赘”谢候气得不轻,只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冷眼瞅了他一会忽然笑道“武夫怎么了,那武夫待我阿姐极好。” 王微之的笑容缓缓收敛,眸中那道状若癫狂的亮光随之一道黯淡下去。 谢候见惯了王郎睥睨傲然的模样头回见他如此消沉颓丧,一时愣眼。思及他大病初愈,也有些不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分了,刚想说点什么宽慰之言,却听他轻笑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世上哪个男子会不喜欢你阿姐,待她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谢候一句“你待她就不过尔尔”已经冲到了嘴边,看着他苍白面孔上病态的红晕,只得又悻悻地闭了嘴,嘁地白了他一眼。 静书进来一碗汤药,王微之推开了默棋递上来的一盏林檎矪,只将一大碗黑黄的药汁一口饮尽。 苦涩的余味后知后觉地在口腔中铺陈开来,呼吸间溢了满室。 他皱着眉咳了一阵,之后用白绢帕掩了掩嘴角,“你阿姐她……在那边可还好吃住都还习惯么有没有思念家人” 谢候看着他叹气,点头道“都好。” 王微之用训诂的功夫琢磨这句“都好”,蓦地抿了抿唇,旧话重提道“三月之期已近,我要去京口接她。” “你疯了!”谢候重重撂下杯盏,乌木案与琉璃相叩,发出惊堂定案之音,“那话分明就是权宜之计,我阿父从来就没当真过!” “那又如何”王微之手握空拳又咳了一阵,面上的笑有些虚浮,“只要她当真了,我便当真。” “表兄!”谢候加重了语气,试图将他从惘思中唤醒,“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阿姐、阿泠表姐何以双双下嫁北府,这其中的缘故难道你不明白么你若以一己之私坏了我阿姐的婚事,别说我阿父,就是舅父也容不得你!” “几日不见,冬郎竟也会与我讲大道理了!”王微之轻笑出声,眸中划过一丝轻蔑,随即声音又快又急地驳斥道: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王微之还不必要三十九郎教我!别管什么缘故,我只问你,你怎么忍心看你阿姐明珠暗投、委身那寒伧武夫,往后日日陷于泥淖,一生不得解脱何氏大母和王家大父的覆辙,难道还要让你阿姐再走一回么!” “那阿泠表姐呢你有功夫操心我阿姐,不如操心操心阿泠和冯毅!” “阿泠不一样!”王微之深吸了一口气,“冬郎,冯毅也不一样” 阿泠性子如水,随形就势,到何处都能过得很好。至于冯毅,王微之虽瞧不上这个妹婿,可冯毅相较于李勖到底还算是个心存风雅、仰慕斯文之人,他愿意听命于岳家,阿泠又对他生了情愫、怀了他的孩儿,做兄长的还能说什么。 阿纨却不同,她那娇憨蛮纵的性情正如刚玉,晶莹剔透却又宁折不弯,绝不会与人低头、服软,这样的性情如何能忍受得了北府武夫的磋磨,即便那武夫一时为美色所迷,能容忍她一时,也容忍不得她一世。 更何况,阿纨想必也是不在乎那武夫如何的,单单是与那样粗俗浊臭之人为伴就已经令她煎熬之至了。 王微之想到此处不由如油煎火烤,简直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眸光灼灼道“我能将她接回来,自然能护她一世周全,这世道再如何浑浊,我给她撑起一方河清海晏就是!” 谢候不由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摇头道“九郎,李存之并非如你想的那般,我阿姐也很喜欢他。” 中秋这日正逢休沐,又赶上李勉的生辰,是以李家一早便置备起来,里外忙活得如同腊日一般热闹。赵氏宰了一只肥鸡,又到集市上买了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荆氏心里高兴,也挽了袖子到厨下,预备给她的三郎做那道他最爱吃的秋菇烩菘。 原本只有士族才有中秋这日赏月共饮的习惯,因了这桩巧合,一家人倒也有了围聚夜话的机会 上次荆姨母来闹了那么一场,东院西院始终不尴不尬的,四娘总想过东院来寻阿嫂说话,每每被荆氏喝止,心中自是难受。 终于等到这一日,四娘一大早便跑到东院告知阿嫂,要她晚间过来一道用饭,荆氏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教赵氏多泡些豆,晚上多煮些豆粥。 午后阿筠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过到西院。 院中已搭了一方临时的土灶,上面放了一只大铜釜,赵氏坐在一只胡床上,一边等着水开后给鸡褪毛,一边用菜刀刮鱼鳞。 她每日早起倒泔水时都能见到这俩人出门买菜,识得他们是随谢女嫁过来的陪房,当下便明白了阿筠的来意,因便将手里的鱼鳞刮得血肉横飞,抢着开口道“请娘子告知阿嫂,教她不必费心这饭也不是只吃这一顿,总归是日日都要做的,我早就惯了。” 阿筠不理会她的不冷不热,只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些,微笑道 “我家女郎就知三夫人会这么说,她教我告知夫人,孝顺舅姑本就是她分内之事,她别的事也做不得,只能遣厨娘和伙夫过来帮忙,略表存心罢了。往后吴嫂和陈伯就留在这边,厨下日费之资按月去西院领算便是。这是我家女郎对阿家的一片孝心三夫人可莫要推辞了。” 赵氏张着嘴愣了半晌,到底没说什么拎着两尾光溜溜的鲤鱼进了灶房。 灶房里紧接着便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 谢女本该洗手做羹汤,与她一样亲自侍奉婆母,却仗着出身遣了奴仆代劳,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之辞堵她的嘴,这不是欺负人么! 那两个奴仆进了灶房,那她赵氏算什么日日与奴仆一起做活,岂不也成了她谢女的奴仆! 赵氏没好气地摔打,一不留神滑了手,摔了一只陶罐,里头的青盐撒了一地,她赶紧蹲下来收,手忙脚乱之中被一片碎陶划了手,殷红的血液滴在盐上,那盐粒也沾到了伤口上,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阿筠听到动静,不由暗暗摇头,什么也没说,快步回了东院复命。 赵氏默默哭了一场,晚饭时倒平静了许多除了两眼看着发干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异状。韶音不愿理会她,只作不知下午那回事,入席后笑眯眯地给了李勉生辰礼,乃是一把装饰用的寸把长玉剑,看质地用料极好,应是上乘的蓝田玉打造,以一方不菲的香木盒子盛着。 李勉脸红脖子粗地谢过了阿嫂,又看了李勖一眼,听李勖说“这是你阿嫂的心意,收下吧”,方才安心地将那盒子收好,重新入座。 四娘也为他备了一份礼,是一双由她亲手缝制的细葛足袋,针脚细密,收口绑带处别出心裁地扭了一股蓝线,看着很是美观。 赵氏接过来看了又看,眉开眼笑地与四娘道谢,“小姑的针指是愈发长进了,看这接口处缝得多平整,你阿兄穿了定然舒适!这足袋虽也能去市上买来,可银钱总抵不得家人的一片心意,小姑有心阿嫂代你三兄多谢你了!” 四娘有些尴尬地看向韶音,韶音与她微微摇头,一笑后垂眸不语。忽觉案下一只大手握了她一下,因四娘还看着,顿时便脸色一红,回手轻轻拧了他一把。 李勖嘴角浅勾,将一箸剔了小刺的鱼肉夹到她碗中。 荆氏的目光都在李勉身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嘴上再怎么埋怨他不上进,心里还是最疼爱的。 三郎是她的头一个孩子,他的生辰自是刻在了做母亲的心上,早一个月就准备上了。李勉今日穿的一身簇新交领袍就是她亲手缝制的,这会儿又教他上前来,满脸慈爱地给他系上了一只五彩香囊,“这是在蒜山上那个浮屠祠求来的,戴上可保我儿平安康健,战场上的刀兵都绕着我儿走!” 李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谢过阿母,“这是小孩子戴的,我都多大了,阿母还为我求这个。” 荆氏瞪着他笑,“多大都是阿母的孩儿!” 四娘插话道“阿母偏心怎么就三兄有五彩囊,我就没有!” “你又不上战场!”荆氏笑着轻拍了四娘一把,“今日你三兄最大,莫要胡搅!” 四娘撇嘴道“二兄不也上战场么也没见你给二兄系五彩囊,还说你不偏心!” 这话一出,满屋人顿时都有些尴尬,四娘说完后自己也觉出不对,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李勖微笑道“二兄不喜欢五彩囊。” 荆氏忙道“就是!你二兄是什么身份,堂堂的大将军,佩个五彩囊像什么样子!回头等二郎过生辰了,阿母送你个和田玉的!” 李勖淡笑不语。 韶音心中一动,忽然问荆氏道“却还不知二郎的生辰在几月几日。” 出嫁前她一心想着如何黄了这门亲事,根本没有细看合婚庚帖,这会儿便忽然有此一问。 荆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个子午卯酉,“这个,我恍惚记得像是三五月份”,说着向李勉和四娘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两个却也都是一副懵然无知的模样双双垂了头不说话。 韶音蓦地偏头看向身旁寡言的男子,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 李勖的两道剑眉浓黑如墨,眸中似有点点星光。他与李勉和四娘都不像,这副英俊的容貌大抵是随了他的生身之母。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绪,笑容里带着安抚,温声答道“正赶上双九重阳日。” 案下那手却不像他的神情那般淡然,已紧紧将她握住,炽热灼人。 “你是五月初一,对么” 他问她。 韶音点头,垂头掩饰眸中的湿意,小指在他掌心轻轻画圈,写了两个圆圆的“九”。 第48章 第48章 九月寒砧催木叶,物候的轮换不为人愿所移,时候到了,饶是地气和暖的江南也有了草木摇落之意。 每一个叶片簌簌而落的夜晚,韶音都将九郎以及那些与九郎有关的事说给李勖听。李勖总是听得很认真,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言不语地默着,偶尔打趣她的刁蛮,或是询问被她一语带过的模糊之处。 韶音说王微之好,他不着恼,说王微之坏,他也不附和。她解不开密麻缠绕的心结,他便耐心地帮她抽丝剥茧,话不多,却总是能一语中的。 每到这个时候,韶音便抿着唇静静地看他心想若与他相识早些,即便没有这桩婚事,他们两个也会成为极知心的朋友。 这一晚躺下后,他仍是要她讲述闺中过往。 薄薄的两条夏被被阿筠拆洗晾晒了,新换的一床锦被絮了厚厚的蚕丝和细绒,盖在两人身上蓬松轻盈,在这个季节略有些热。 二人同时将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韶音在半空中摆弄自己的手,幽蓝的夜色里玉白的指泛着淡淡的辉光,做出起舞时拟花的不同手势。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韶音忽然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道,撸下睡前忘记摘掉的臂钏,两只食指一对将这钏一下下地转起圈来。 与王微之相识的十七个春秋也在心里打起圈来。春夏秋冬轮转,与他斗气、争吵、和好也如岁时节令般轮转、循环,一圈接着一圈,转得多了,便有些令人眼花缭乱,觉得这样的轮回已经漩成了深不见底的涡,这一辈子都无法自拔了。 可是停下来才发觉,这臂钏拢共才有几道弯,往后的时日却还长着呢。 乍然离别之际,光是想想“十七年”就觉得酸涩,过往涓滴成海,似乎是旁人一辈子也逾越不了的大渊。可是这样夜夜诉说,心里那股酸涩之气便如寻得了一个小口,一点点地释放出来,被外头的光一晒,反倒无影踪了。 此刻韶音的内心略有些空,人有些迷茫,却很是平静。 她忽然发觉,令她念念不忘的或许并非王微之这个人,而是与王微之相互纠缠试探的那些酸涩年月。 这些年月埋在心底酿成了情愫,日日絮叨出来反倒成了寻常。 她开始时还会带着情绪说上半夜,渐渐地便能在李勖调侃她时也笑着承认自己任性,也不能全都怪王微之。到了这会儿,她心底隐隐浮出一个假设,假设王微之也如小郎君、何穆之一般待她,她或许就不会这般对他另眼相看了。 韶音没有什么可倾诉的了,她的那点心事已经被身旁的男子掏空了,此刻只觉得空落落的,急需什么将她填满。 “那便睡吧。”李勖捉她的手,想将那只臂钏放到床头妆台上。 韶音轻轻拍了他一把,翻了个身侧卧,将他的大手拿起来,用那细细的臂钏往他胳膊上套着玩,“这些天总是在说我,也说说你吧,还记得从前在彭城时的事么你是怎么到京口的,从军前都做些什么我都想知道。” 她的小手异常柔软,因天长日久地习练舞剑,指腹处已磨出一层薄薄的茧,她随心所欲地摆弄着他将他粗硬的指头弯成奇奇怪怪的形状,这感觉奇异而陌生,茸草一般挠着他的心,在他心底里生出一片柔软的春意。 他的过往其实乏善可陈,犹如在一片黄蒙蒙的沙尘荒地中跋涉,幼时流的是泪,少时流的是汗,从军后流的是血。太多的生离死别已教人变得麻木,一颗心也如沦陷于胡骑铁蹄下的大片中原故土,早已失了四季轮换的鲜明色泽,变得焦黑冷硬。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非如此便不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 冷硬的心肠能封存住一股气,全凭着这股气,人才能与猪狗相区别,活出个人样来。 李勖很难给韶音讲清楚,真正的十八层地狱不是流血漂橹、白骨遍野,而是人还活着,却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与死了没什么两样。人生如寄,飘忽若尘,性命既已贱如草芥,便只能与草芥一般无知无明。这样的人是没有打算一说的,不会想着往后致力于哪门学问建立何等的功业,迎娶哪家的女郎,养育出什么样的孩儿。这样的人只有肉身还活着,活着就是吃喝拉撒和畜生般的繁衍。 难怪长生邪道能一呼百应,那么快就掀起了东土之嚣,那些教众未必不知道所谓的“血祭神灵,死亦长生”是假的,他们之所以着魔了一般悍不畏死,甚至不惜为此屠戮自己的骨肉至亲,不过是想为这猪狗般的一世寻一个合理的意义。 说到底,人毕竟不是猪狗、不是草芥,总得为了点什么而活着。 李勖不善言辞,但韶音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那些亡故将士的家眷便是如此,多数人都已经认命,只是麻木不仁地苟延残喘,再顾不得什么是礼、什么是义。正因如此胡氏那般努力过活的妇人才显得如此难得、如此可敬。 韶音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她往来于锦绣繁华之中如鱼得水,便觉得自己大抵也会有几分济世救人的能耐。想与他说,可又怕自己做不到,不想做那食言之人,便只好选择了缄口。 李勖笑着夸奖她,“温嫂都告诉我了,你做得很好。” 韶音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学着我阿父处置案牍之事的样子,先教她们去探查清楚,至于往后如何我还没想好。” 往后是什么时候,大概要多久……韶音此刻不愿去想,于是便有些心虚地转了话头,问这次荆扬之战是不是已经不可避免。 李勖嗯了声,没有与她说太多,语气中却令人意外地流露出厌战之意。这令韶音大为惊奇,他并非是个心狠手辣的嗜血之徒,可却是以能征善战著称的北府悍将,没有战事,他便没有谋功名和前程的机会,看他日日操练,便知他早就为这场战事准备多时了,没有道理临阵而却。 不觉间又是一夜长谈,帐内的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李勖已经了无困意。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怕死,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温嫂和褚夫人她们都说你是常胜将军,是北固山的山神转世,刀枪不入、百战百胜,所以将士们才都愿意跟着你。” “你信么” 李勖笑着反问 韶音顿住。她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自从姑父王珩惨死后,她对这些玄之又玄的谰言简直是恨之入骨,神灵转世的说法她在出嫁前便听过,当时只是嗤之以鼻,半个字都不肯信。 可经了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她发觉身旁这男子的身上的确有山的气度,他那么雄健,沉稳,平和,宽厚,令人见到他便觉得安全想要依赖。 她便宁愿相信这无稽之谈。 “我信。” 微明的天色中她琥珀色的大眼透出几分彻夜长谈后的倦怠,真诚里带着三分呆,眼皮上那道俊俏的褶皱也显得有些天真,李勖不觉勾起嘴角,揉着她的脑袋道:“告诉你个秘密。” 那眼顿时亮起了神采,脑袋也凑得更近了些,“什么秘密我一定不会与旁人说!” 李勖低沉的嗓音带着热气喷薄在她耳侧,她看着他愣了片刻,忽地嫣然而笑,用手轻轻捶打他厚实的胸膛,“我早就说你是个貌忠实奸之辈,想不到你竟这么奸诈!” 这一笑百媚横生,几乎勾魂夺魄,李勖忽地将她往怀里一带,翻身将人紧紧搂住。 韶音的腮上落下一个柔软而滚烫的吻。 她的笑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眼前英俊的男子。他皱着眉,如临大敌的模样,面红耳赤得不像个久经沙场的宿将,手却是那么紧地锢着她,像是怕她跑了。 韶音的心怦怦乱跳,跳得身体也随之轻微地颤抖,她害怕得闭上了眼,轻轻仰起了下颏。 保母没有教导过的事在这一刻无师自通,她被他吻成了一滩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令人难为情的呢喃之声。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偷偷睁开眼来,发觉他也停了下来,正在看她,那眸光中浓重的欲色令她觉得无地自容,便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你别看我。” 身上的男子这回却不再依从她,只用一只手便将她的两只手臂举过头顶,俯身再度吻了下来。 她像是一层柔软的新雪,很快便被他印上了自己的形状,当她情不自禁地攀上他的脖颈,他那形状已肩映炽热得令她战栗。 李勖的手不得要领地在她身上游走,忽然触到她腰间的衣带,方才像是开了灵智,急切地去解那只精心束好的如意节。 那节的每一个穿插和缠绕都令谢氏女郎看起来端庄而精致,并没有顾及到衣衫开解的便利,他的指头又笨拙得要命,愈是急切,便愈是将那节拽得更紧。 他的唇舌抽离,她便像只离了水的鱼,张着口使劲地喘气,忽然意识到他在腰间的动作,便紧紧抓着他不放。 李勖挪开她的手,难耐地重重一个挺身,她被他撞得泪盈于睫,咬着唇,哆嗦着抚他的脸,“李勖,我害怕。” 第49章 第49章 鸡啼过两回,帐中天光已大亮,若是再耽搁下去,今日到营必然迟了。李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迟的,他那一身刚猛的筋骨已被多年的急行军和连夜拔营养成了一套自行其是的章法,于是强拎着自己起身,沐浴、更衣、出门,毫不拖沓,一切如常。 只是翻身上了汗血宝马的背,被晨风一吹时才发觉仍头昏血热。“驾!”他喝了一声,双腿猛地夹紧了马腹,通往军府的泥土路起了一片蔽日的轻尘,两道长眉扬入云霄。 大宛马许久不曾肆意奋蹄,一身偾张的腱肉红通油亮,银练马鬃在秋风里闪闪得意,驮着背上意气风发的将军一路向天边奔去。 到了习舞的时辰,卧房中迟迟没有动静,阿筠以为韶音睡过头了,正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唤她起来,便听里面人吩咐说,“备水,我要沐浴。” 嗓子又哑又滑,懒洋洋的腔调,这便是不练舞的意思了。 这样的反常才是新婚后的正常,阿筠和阿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韶音自觉此刻的形态像是刚化了形的狐狸精,还见不得天光,便不要人服侍,自个躲在卧房里磨蹭。 妆台上的乳兽博局纹铜镜打磨得光亮,清晰地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人的双眸含着一层勾人的水汽,唇瓣也艳丽得羞人。下意识地咬了下唇,痛,便用指腹轻轻去触,仍是肿的,热热地在发胀。 方才被他那样用力吸吮着只觉快活又难耐,好像一身的骨头都酥了,过后才察觉出疼来。 手背递到唇边碰了碰,没什么感觉,光裸在外的膀耸一耸,嘴唇触碰上去,还是和他的感觉不一样。 “啊!” 韶音捂着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原来情爱的滋味如此令人不由自主,这才多久,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的狐媚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家的女郎,倒像是皇后姨母嘴里骂的那些祸国殃民的妖妃,这如何不令人害怕。 温嫂携着厚厚一卷帛书过府,见面便夸李夫人今日容光焕发,令人移不开眼睛,李夫人莫名心虚,垂头一口口地呷果子露为脸颊降温。 年轻女郎羞涩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温嫂瞧着她笑,眼角的纹路也被眼前人的艳光抚平了,谈话间不由回溯起了往昔。 “若不是那老奴涎皮赖脸地痴缠,我这会儿怕是已在云雾缭绕的大山脚下安了家,晨起顶着露水进山采药,傍晚背着药篓、伴着夕鸟一道下山,盖上茅屋三间,有儿孙绕膝,也就稳稳当当地过起了山里的日子,和外头这些打打杀杀都无关了。” 温嫂眉目悠远,望着庭中一方晴蓝的上空,似在神往这一辈子的另一种可能。 云影徘徊,中年妇人的脸被晴光一照就显得鲜亮,落了影便归复原貌,恍惚间是十几年的匆匆光阴。 韶音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香气。阿母体弱多病,在她的记忆中,阿母的味道便是这样一种清幽的苦香。 “阿嫂怎地一直都没有孩儿” “世道不太平啊,三天两头地打仗,这仗一打起来,人就不是人了,一具骨头撑着皮肉,深山老林里一走就是好几十里的路,日晒雨淋的,吃不饱、睡不稳,要么自己倒下,要么被另一具骨头皮肉给杀了——这样的日子,大人受得了,孩子如何受得了!” 温嫂拉家常的语气说,脸上浮现出一丝年轻女郎似的羞涩,“刚成婚那会儿也是傻,一日也离不得那老奴,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怕他有去无回,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就仗着自己会些医术,随军做了女郎中。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孩子就给耽搁了,不提也罢!” 长睫在韶音白玉似的面上落下两扇影,她垂眸道:“原以为阿嫂治病救人,这一生活得洒脱自在,自是不同于寻常妇人,原来其中也有这样的不得已。” 温嫂叹口气,笑里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无奈,“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里只是穿衣吃饭,这日子从早到晚怎么过、下半辈子怎么活,还不都系在家里的男人身上!” 帛书被菱花窗吹进来的风翻开,上面连成一串的“寡”字触目惊心韶音呛了一口,不慎滴下果露,将洁白的绢帛染红了。 阿筠给她拍背,温嫂略顿了顿,也笑着用话顺她的气: “看我,来了这么许久,光顾着和夫人闲谈,竟忘了说正事岁数大了,见到你们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一对就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身上,啰嗦了这么多话。李将军英雄过人,模样性情都是一顶一的好,与夫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人命好,自不会有我这满腹的牢骚。” “阿嫂哪里的话”,韶音掩了掩嘴角,眼神绕着帛书上胡氏的名字打圈,“她也是个可怜人。” “是啊,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得一个人扛起日子,还拉扯个那么小的孩子,不容易!当初她嫁过来时我还去喝过喜酒,她那夫婿也是个模样周正的郎君,俩人新婚那会儿好得令人脸红,大军开拔那日,一个哭得差点断了气,一个红了眼睛……唉!” 温嫂说到伤情处也不由鼻子发酸,“夫人不知,京口这地方的人命贱,说话也不中听,当时便有人说,这小夫妻俩的好啊不是个吉利的好法,瞅着那模样就跟过一天少一天似的……也算是一语成谶,她那郎君竟真的交待在了沙场上!阿胡原先也是个娇滴滴的人儿,如今这副模样都是磋磨出来的,没个人依靠,万事都得靠自己,都是不得已罢了!” 韶音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却也被这一番话勾出了无常之叹,莫说胡氏的夫婿只是个小小伍长,就是五叔、二十七叔那样坐镇后方的武将,一朝时局翻覆,竟也有人头落地的一日,可知刀剑无情,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李勖原先也不过是一介小卒,慢慢地熬成了伍长,再从伍长一步步晋到队主、官长、军候、校尉,直至成为如今的建武将军,这每一步都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韶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蜇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了。 温嫂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将话往回拉,“我说的那些也都是原先,如今在李将军帐下自是比别部强上了许多,光是不吃败仗这一桩就已经够别部眼红的了,更何况将军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从不克扣粮饷,别部的将士们提起来哪个不羡慕!” 说着又笑道:“都说咱们李将军是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有人还从山顶上挖出过一块石碑呢,那上面写的是’木子其存,北固其魂‘,合起来正是将军的姓氏和表字。有了神灵护体自然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夫人且宽心!” 韶音点头一笑,才发觉嘴唇已被这一会儿的风吹得发干,似是要裂开一般。温嫂要她拿主意,可她这会儿已经不愿再翻看那厚厚一沓绢帛,只说再等等这会儿还没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 温嫂走后,阿筠过来收拾茶盏,说后罩房里那一堆陪嫁的箱笼还没打开,日子长了怕虫蛀,要不要趁天气晴朗晾晒出来,顺便也将这府宅好好拾掇一番。 阿筠试探着问,眼里隐约闪着几点期待,其余的侍女各自在檐下、廊上无声无息地站着或是打扇、或是做绣活,各自忙得整齐,耳朵都朝这边竖着等着她的回答。 阿菽自来那日便犯了水土不服的毛病,好不容易捱过了盛夏,人整个地瘪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一层透明的纸;阿荏是她妹妹,便是新婚之夜被韶音叫进来斗草那个,她最是活泼爱笑,在谢府中没事便爱去园子里扑蝴蝶,嘻哈的笑声串成了园子里的风铃,自到了这方小院里整日无事可做,闷在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倒是闲出了一身肉,人也恹恹地没了往日的神采,那风铃也再不响了。 “先放着吧。” 韶音一锤敲出无数个未尽的尾音,阿筠阿雀都吃了一惊,余下那几个面面相觑,自是几人欢喜几人忧。 谢候在傍晚的残照中抵达京口渡,当先去营中向李勖复命。 李勖写给岳父那封密信上的一笔字大得出奇,这法子还是韶音教他的,她是个性情急躁的老师,不满他那笔狗爬的字迟迟没有改进,便教给他些邪门歪道。“既如此不长进,你便尽可能将字往大了写,好歹气势夺人!” 谢太傅对着灯光仔细看横竖撇那,依稀从中瞧出几分爱女的痕迹,便笑着教谢迎给他的妹婿回信,信中也没说别的,只告诉李勖,谢迎已调到了尚书台,如今是尚书度之郎,主管财用。王家的九郎也领了同样的差事乃是尚书仓部郎,主管粮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谢两家已将子侄辈安排到了粮草之处,这便是已经同意了李勖和冯毅的谋划。 此事原就在李勖意料之中,谢候瞧着他满面春风,一时以为是因这信的缘故,于是便趁热打铁,当着温先生和一众校尉的面道:“姐夫原先怕我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是以迟迟不肯答应我从军之请。此番回去特地征得了阿父的同意,阿父教姐夫只管放心如何带别人就如何带谢候,若不幸有了万一,沙场上马革裹尸而还那也是谢候自己的命,阿父绝不会怪姐夫!” 第50章 第50章 讷于言绝非是个长处,好在李勖如今的身份弥补了这一短,四品建武将军若是想拒绝一个人大可不必费自己的唇舌,自然有许多张嘴替他说话。 祖坤那张嘴上短下厚,包不住一口长长的马牙,大笑起来很像李勖那匹新得的汗血宝马,这匹马嘲笑人时喜欢喷响鼻,此刻便是先用鼻子吭哧了两声,之后才与谢候道:“沙场是我们这些大老粗去的地方,谢郎君金尊玉贵的人如何受得了那样的苦,郎君说这样的话不是寻人开心嘛!” 卢锋也笑,他这些日子时常带着谢候跑马,言谈间便比旁人多了几分随意,“逢春若真有从戎之心,何不回朝做个中郎将,既能宿卫宫廷,又可御前行走、参议大事,或是在诸一品武官公府做个记室、司马,不消几年便可外放,坐镇一方,哪一样不比抛家舍命的小卒强不是将军不允你,只是一旦允了你,那便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了,便是谢公开明,将军自己也过意不去!” 谢候求助地看向温衡,温衡只管将羽毛扇摇得稳当,嘴角抿着一丝顽固的笑,自是一言不发。 “就、就、就——是!” 谢候还想再据理力争,话还没出口就已被褚恭揽住了肩膀,这个结巴极擅插科打诨,“出——去跑——几圈!几日不见,看看郎君长长——进了没!” 校尉、军候们一哄而上,吵嚷着将脸皮气得通红的小郎君拥出门去。 大黑马驮着白衣小郎君在校场上撒气狂奔,后边追来一阵大笑,褚恭的笑声一点都不结巴,“这——两下子,可、可入不得骑营!”很快便将谢候落下半圈。 卢锋打马经过时朝谢候投来同情的一瞥,“大腿无力,没个一年半载坐不稳马背!”虚晃一枪过来,谢候吃惊一躲,差点从大黑马身上跌落,卢锋笑笑没说什么,意思尽在不言中。 这两下子,在建康城里跑马逐日踏飞花也算够用,真上了战场可就不够看了。 “吁!” 谢候勒马,攥紧了缰绳,冷眼看着一群魁梧精壮的将官跑到前头去,马背上喘了几息后,“驾”地一声调转了方向。姐夫有这群狗腿子帮腔,他自然也有救兵可搬。 踢踏的脚步声渐进,急促得像是脚后跟都来不及沾地单从这声音即可辨出来人绝不是李勖。他的步伐总是很沉稳,即便是大步而行也有呼有吸,绝无一丝慌乱。 “收起来吧。” 韶音教阿筠收起手巾函,里头的青玉坠留在了颈上,掩在衣衫里紧贴着胸口,很快就与暖柔的沟壑同温。 谢候发觉阿姐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可细看之下那眉眼口鼻却都与原来别无二致,一时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韶音看着他大口喝冰镇柰矪,细密的汗珠浮在光滑的额上,像是薄胎琉璃盏上沁出的一层薄雾。 “并非我存心泼你的冷水,只是沙场征战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所谓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听着是令人血热,可你想过真正上了战场后,那里的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时辰都是怎么过的么冬郎,你没受过那样的苦,只怕连一日都熬不过。” 沙场上是无尽的挨饿,受冻,暴晒,困乏,伤病,惊惧……至死方休。谢候那张白面皮连多晒一会都会泛红起皮,那娇贵的肠胃更是冬日里吃不得生冷、夏日里碰不得油腻,这样的人他说要从军,还要从最底下的小卒做起,简直是天方夜谭,与上赶着送命无异! “看看这个!”韶音将那卷帛书推到他面前,“这上面记载的都是你姐夫军中阵亡将士的家眷,你好好看看,这些人在夫婿儿郎亡故后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自是知晓此事绝非儿戏。” 帛书上的字迹清晰地映在谢候的眼中,少年郎的面孔鲜见地郑重“阿姐,这些道理我懂得阿父更懂得!可陈郡谢氏的阀阅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几代先祖用性命和功勋一点点刻下的!如今家族衰微、每况愈下,若想重振祖上荣光,如何能不付出代价” 承平日久,平流进取即可坐至公卿,乌衣巷中的悠游岁月给了谢氏子弟一种错觉,以为这样的锦绣繁华可以世代相传、万世不易。然东土一场大乱悍然击碎了这场幻梦,他们方才警醒,素白的衣冠便已染上了至亲殷红刺目的鲜血。 谢候眼眶发红,“五叔、二十七叔靠着门第出身为将,到底也没逃过一死之运。阿姐,如今更不一样了,眼下战事频仍、武人当道,若没有实打实的军功,光靠着门第如何能服众谢氏的门面自有六郎和十一郎去撑,我愿另辟蹊径,为谢氏趟出另外一条路来!” “话说得好听”,韶音并不为所动,“若是不成呢” “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 谢候语气急切地反问,“谢氏自先祖扬名中土到祖父柄国江左,中间经过了多少代人一代人前赴、一代人后继,代代足迹相踵,这便是士族!即便谢候不成,也可使后来者引以为鉴,终有一日,谢氏将重回高处,谢候的血也算是不唐捐!” 说到此处,他那双意气勃发的眉眼忽然现出一丝狡黠,刻意压低的嗓音也透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眨眼道:“毕竟是在姐夫麾下,说是小卒,又怎么会与寻常小卒一般姐夫看在阿姐的面上,也必不会对我不闻不问。” “他如何顾得上你!” 韶音握着绢帛抽了他一把,谢候不由呆住。 他不料阿姐竟是这个反应,这模样好像是他占了李勖多大的便宜! “战事瞬息万变,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没生出来个三头六臂,为何要顾你!”韶音紧攥着那一沓绢帛,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阿父的用意,“你们是在利用他!” “这怎么能叫利用”谢候的薄胎面皮又涨红了,“若非说是利用,那也是相互利用!联姻不就是相互利用么再说,这于姐夫和谢氏都是两全其美之事,阿姐何必这么激动” “两全其美”韶音的明眸眯得狭长两道目光犀利地审视他,“真要是两全其美,你姐夫为何不同意哼!别当我什么都不懂,阿父不过是想将你塞到他麾下,名声上是与兵卒同吃同住,实则是要他供着你、护着你,利用他在军中的影响培植谢家的势力,一旦你羽翼丰满,便是从他手下飞走、自立门户的时候!” 谢候终于发现她哪里不一样了,原是胳膊肘不知什么时候已朝外拐去了。 “既是一家人又分什么你我!”谢候笑着拉起阿姐的胳膊,涎皮赖脸地晃,“一个好汉三个帮,姐夫再英雄过人也要有臂膀可用,我也并非全无是处,自不会给他拖后腿,我是他的小舅,又不是外人总不会……” “不必再说!” 韶音甩开他,起身便往内室走,“能说动他是你的本事,但我决计不会帮你。” “阿姐!” 谢候追了两步,见韶音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不由垂头丧气。门口踯躅半晌,还是叹口气道:“阿姐,有件事我还没告诉姐夫。” 王微之执意过来,他阻止不成,又不想被李勖误会,索性便提早一日出发,将王微之的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九郎的船,应该明日就会抵达京口了。” 侍从仆婢众多之家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女郎和郎君的低声争吵传到薄薄的菱花窗扇外,门口打扇的婢子知晓了,满院子的下人就都知晓了。 谢候气匆匆地拔步而出,脚步跺得嗵响,上官风端着一碗药从灶房过来,游廊里躲闪不及,被他撞翻在栏杆上,人向后倒栽在花圃里,药碗落到青石地板上砸碎成了几片,黑乎乎的药汁撒了谢候一身。 “郎君恕罪!” 上官风赶紧爬起来,重新跪好在泥土里,上身匍匐着,额头触到了一丛蓬乱生刺的凤尾兰,不知痛一般一动不动地忍着。 谢候吃了一惊,只看着下方人纤弱的肩,心头便忽然浮现出一双紧蹙的远山眉和中间那颗醒目的红痣。 那痣色若胭脂,何忍见其零落泥土 “起来吧!”他道,人已经迈过栏杆,一脚踩在花圃里,一手将噤若寒蝉的女子拉了起来。 “我们家不像旁人家,不用动不动就跪。再说,是我撞的你,你又没错,有何罪可恕”谢候说着向眼前女子一揖,“方才急着赶路,不慎冲撞了娘子,还请恕罪。” 众婢子俱都朝着这边看过来,她们早知谢候的性情,忍不住吃吃发笑,上官风脸颊发热,一时不知所措。 晚风拂过谢候的衣襟,他衣衫鼓荡,腰向前折着,面若冠玉,发根黑韧整洁。 一身苦药味。 “郎君的衣服……” 上官风终于想起来这个,谢候已浑不在意地直起身,脸上现出明朗的笑意,像是自嘲:“拢共才见过你四次,两次都赶上我倒楣!” “我……” 上官风不知该说些什么,谢候已迈开了步子,当先走在前面,引着她一道往西厢房而去。 他不故作深沉时便是这世上最轻盈光亮的所在,能令人郁气尽消,心事一轻。“你阿弟如何了这趟回去给你们捎了些小物,还不及得给你,正好一道过去探望他。” 小物,他还给他们姐弟带了礼物 上官风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少年郎君不复刚从阿姐屋里出来那副懊丧模样,像是已将一切的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 “这如何使得我们不过是……” “都有!”谢候又抢她的话头,在她启门时先一步推动了门扉,偏头看着她,眉眼都笑,眸光澄澈亮如星子,“阿筠阿雀她们都有你们俩自然也不能落下!” 都有 那便好 上官风垂了眸,眉心痣黯淡在梁椽的影里,“如此,多谢郎君。” …… 夜幕四合时前院再次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来人身高腿长步伐很宽,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韶音心里那根弦泠地一颤,是他回来了。 50-60 第51章 第51章 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前方是浓重的黑夜,韶音迷迷糊糊地被李勖抱出了门,又迷迷糊糊地上了马,直到此刻方才想起向身后张望。 京口军镇的万家灯火已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光晕,被他们二人尽数抛在脑后了 借着长江上一点微光,黑魆魆的山峦在人前显形,巍峨雄壮,天柱昂然,占尽东南形胜,是为北固。 李勖手中的缰绳一松,大宛马便放慢了四蹄,溜溜达达地上了半山腰。明月别枝,甘露庵山门在望,一丛鸟鹊惊飞,扑簌簌的扇翅声自头顶划过,一片槐叶落到韶音头上。 李勖抱她下马,伸手替她摘掉落叶,笨手笨脚间不慎碰歪了她髻上的蝉头玉簪。韶音边整理发髻边歪头瞪他他笑着将马牵到凤凰池畔,试剑石上栓好缰绳,走回到她身前时忽然弯下腰,韶音的唇上便落了一个又烫又轻的吻。 晚风也织成了轻柔的纱,凉丝丝地拂过发烫的两颊,韶音被他牵着一步步往山上走。深更半夜的山林黑得不见五指,只有偶然从树梢间漏下的几缕月光为行人照明李勖却走得稳健,他自幼便在这山里砍柴伐荻,就算是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过了四面贯通的清晖亭便到了甘露庵外,山门正上方刻着四个红漆大字,夜色中隐约看出前两个是“南徐”。 李勖告诉韶音,那四个字是“南徐净域”。 甘露庵始建于东吴初年,据说是吴国国主孙权为一心向佛的母亲吴国太所建。当年孙权为夺荆州,采周瑜之计,以嫁妹为名将刘备骗到东吴,刘皇叔便是在此庵之中为岳母吴国太相中,因此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年吴国的刀斧手便是埋伏在韶音和李勖此刻所在的北侧长廊之中,预备在这里砍了刘皇叔的项上人头。 …… 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东汉末年至三国鼎立,再到如今偏安江左的大晋,屈指二百余年矣!汉家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未知孙刘二人得知今日之天下尽归司马氏所有、又在司马氏手里沦落得只剩下半壁残山剩水时该作何感想! 人事类转蓬,万古长江依旧,天上月是旧时月,林间风是当年风。 曾经香烛长明的甘露庵如今已结满了尘网,神佛失了香火祭祀,俱都颓败破裂,成了一尊尊木胎泥塑。孙权曾宴刘备于此,刘备透过四景阁的花窗遥望长江,发出千古浩叹,“此乃天下第一江山!” 此刻的李勖揽着韶音,就立足于当年刘备观景之处。江风拂过林涛,发出阵阵飒飒之音,天下第一江山匿形于无边夜色之中,冷月残星依稀照亮了它的一点轮廓,恍惚有千军万马立于潮头,“威!威!威!”声浪撼山岳。 黑水翻腾,或有蛟龙隐于其下,前路依旧未知,却也正是这未知唤起千古弄潮之心,欲乘风破浪而去,斩恶龙,复失地,与山河万古同名。 韶音眼前唯有嶙峋的黑,蛰伏的夜。 呼啸声从八方而来,几欲将她纤细的身体卷走,冷,她抱住李勖的腰,将自己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今夜,抱着她的男子与往日不大一样他向来是内敛沉稳之人,今夜虽依旧少语,周身的气度却是外放而滚烫的,整个人像是散发着一股由里而外的、压抑不住的豪情。 他俯身吻下来,在山河放旷的无人之夜,唇舌都带上了几许轻狂之意。昨晚的摸索不得要领,可他毕竟领兵多年,最善查探地形,这回便已将这片江山的形盛之处探查得一清二楚,高峰幽谷,桃花山溪,一一横陈在他心底。 虽隔着一层衣衫,韶音仍被他揉得浑身发软,站不住,人便向后仰去。 腰间那只强壮的手臂将她稳稳地揽住,她不由攀上了他的颈,再一次发出了难耐的嘤咛之音。他被这山涛江风中曼出的娇声撩拨得忘情,吻变成了难以克制的舔咬,沿着她白皙的秀项一路向下纵横,不知为何又忽然杀了回马枪,一口将她耳上明月珰含-住。 韶音听到了他的喘-息。 烫得她浑身发颤。 这张弓又像昨夜一般拉满了弯弓待身寸太过折磨,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手一下下抚着她脑后散落的长发玉宇微风转无声青林白露滋,人间风月关情。 行过西苑,山巅上是北固亭。 此为北府军储存军需物资之处,四方均有身披甲胄的带刀兵勇把守。 “什么人” 站岗卒刚刚轮换过一班,正是警醒的时候。 “李勖。” 借着白刃反射的一点月光,他们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正是传闻中由这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托生而成的不败将军。 一个年轻女郎依偎在他臂弯里,黑暗中隐隐露出几分绝色容光。 站岗卒不敢再看,落膝跪地行礼,“属下拜见李将军、李夫人!” “起来。” 卒子向两侧闪开,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其中,一步步登上北固亭的最高层。 这里也是北固山的最高处,站在此处俯瞰,能够隐约看出南北中三座山峰相连而成的龙头形状,他们登上的是北峰,此峰三面环江,山体延出一段嶙峋,一如龙头入江饮水。 北峰脚下便是西津渡,再过些日子,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就是明天,李勖将会率部从这里出发沿着看不到尽头的江流,去往一个充斥着杀戮的残酷世界。 “木子其存,北固其婚”,那块由他授意预先埋在地下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阁中,前头香案上供奉着瓜果,几点红色的香火在夜色里明灭。 甘露庵中的一代神佛已归于渺茫九穹,他在此处为自己造了一代新神。 不是他自己说,谁能想到这莽夫还有这样的算计。他读的书不多,却将千古帝王将相的权术之道看得透彻。 “这莽夫”,韶音在心里这么叫他逐字酿出一股复杂滋味,敬与爱、怜与惜都纠缠在一处,甜蜜里泛着酸涩。 李勖看着她静静立在那块假碑前,双手合十,姿态虔诚,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据说这里曾经是孙夫人的梳妆阁。当年孙权嫁妹、刘备娶妻,俱是出于权谋算计,不料孙夫人与刘皇叔婚后情好,周郎虽算无遗策,到底没算准前定姻缘。可叹三年之后,孙权以母病为由将孙夫人骗回江东,一对有情人从此两隔,至死不曾再见。孙夫人重回此阁,夜深人静之时,不知可曾怅望蜀地,思念前度刘郎。” 李勖的眸光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灼亮,他甚少说这样多愁善感的风月之言,此刻却眉目噙笑,嘴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殷殷地等着所谓伊人的答复。 “若是重来一回,三年大归之际,孙夫人可还会登上回返东吴的舟楫” 韶音一下子明白了他今夜反常的缘故。 一回府便兴冲冲地邀她出府,与她耳语说,“带你去看看那块碑”。 汗血宝马一路疾驰,夤夜登山,原都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原来他心里也一直都算着日子,今日初七,韶音嫁到京口整三个月了他这些日子忙得要命,白日里没有空闲,便只能向夜晚借。既然新婚之夜允了她反马之请,便无论如何也要在明日的曙色降临之前得到她确切的答复。 李勖屏住了呼吸,胸膛在夜色中起伏。 从未有一场战事令他如此悬心,是胜是负,是凯旋还朝还是粉身碎骨,全在她红唇玉齿之间。 韶音不敢看他向后退了一步,狠心背过身去。 “她还是会回去的。嫁了刘皇叔,她便成了孙夫人,回到东吴,她还是桀骜不驯的一代枭姬。情爱或许令人心折,却不足以令她放弃从前的一切。” 止步于此便好,若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吴蜀相争之时,孙夫人该何去何从若是相守数年,早已难分彼此,刘皇叔魂归之后,孙夫人该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孙夫人在闺阁中时,或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刘备,她人生的所有打算原就与刘备无关。 与其善始恶终,不如快刀斩乱麻,各自安好,两两相忘,就如不曾相见。 李勖僵在原地,只觉她柔软的手正如绸缎一般流走,抓握不住,一丝冰凉溅到面上,却是江风吹泪如雨。 怎会如此。 “是因为谢候么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不是。” 韶音猝然回过身来,眸中面上点点晶莹,令他不由回想起接她回京口的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人生无数个匆匆一瞥,未料定单是那一瞥,眸如惊鹿的少女便直直地闯入了心门。 “李勖”,韶音压着嗓“明日王微之会来接我” …… 回程的骏马比来时更快,夜风是冷的,身后男子的胸膛也是冷的。 京口的灯火又从一片模糊的光晕散成了满天星辰,方才一切恍然如梦,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烟火缭乱充斥着悲欢离合的人间。 府中一片漆黑,下人都睡熟了檐下风灯的烛火将尽,发出幽蓝的光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勖大步前行,将韶音远远落在身后。 她急步追他一脚踩在花圃中那丛凤尾兰上,尖刺穿过木屐中一层单薄的白绫袜,吃痛,脚一软,她摔倒在地上。 前行的男子霍然止步,转身而来的步伐又快又急,带来一股扑面的罡风。他一把将她捞起,扛在肩头,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又一把将她扔在了卧榻之上。 这回的吻带着浓烈的报复之意,韶音的唇很快便流出鲜血,他的舌尖也带上了腥甜之味。(看好了脖子以上) 那下颏上一夜间长出了粗硬的胡茬,隔着一层衣襟仍刺得她面颊生疼。(刺的是脸) 刺地一声裂帛之音,她高高地弓起了身子,抱住了他的头。(单纯拥抱) “不要!”(否则无法过审) 怒潮早就席卷了李勖,直到听见这一声他忽然察觉到额上冰凉,似是硌到了什么硬物。(饰品) 那枚青玉玦静静地躺着,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临终前交到他手上,要他送给未来的妻子。 闭了闭眼,李勖蓦地翻下身去。 “就戴这一夜,”韶音哭着求他握住他的手,引他去解腰间的如意带,“李勖,我愿意、我愿意……” 这男子负气地推开她,又很快压上来。 他捧着她的脸,指腹一下下擦她的泪,做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走”哭声代替了她的回答,李勖什么都懂了 这场仗输得惨烈,他已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明天,一路平安。我不去送你了” “这玉坠……” “既送了你便是你的!” 李勖声音冷硬地答复,毫不留恋地起身下地,韶音听到他穿戴甲胄的铿锵声和环首刀入鞘的鸣颤声 门被推开,他出了屋,又被阖上,脚步声消失在萧墙尽头,听起来迅疾而仓皇,像是狼狈逃窜的溃军。 韶音紧紧攥着玉坠,只觉心口一空。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已穿戴整齐。阿筠阿雀垂着头进来,“小娘子,后罩房里还有些东西来不及收拾,还有西院的陈嫂和吴伯,要不要将他们一道带回” “不必了什么都不用收。陈嫂和吴伯那里,多给他们些银钱,教他们留下吧,往后若有了难处,教他捎信去建康,我自不会不管他们。” 第52章 第52章 王微之想象过无数个与阿纨重逢时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幕。 船只还未靠岸,渡口黑色巨石上的白色身影便已经映入眼帘,她还是穿着那身平日里最喜爱的阔大男袍,纤长的身裹在褒衣博带之中当风而立,风动、衫动,唯独人一动不动,似是已在此静立数年,颙望天际归舟。 京口军镇低矮的房屋和零乱纵横的阡陌在她身后模糊成了陪衬,她仿佛是以一己之力隔绝了此地寒伧不文的莽荒之气 这样的阿纨他从未见过,却又莫名觉得她本该如此。天真烂漫的士族女郎一朝卷入权势湍流,哪里想过还有重逢之日,不期隔江相见,乌衣巷之女依旧风华不减,绝色之外又添一重遗世独立的气度。 阿纨,那是属于他的阿纨。 王微之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白玉冠金勒带将他那张无暇的面孔衬得如雕如琢,自负洞明世事,可一双黑白棋子般的双眸早已盛满热泪。 文士之心狷介狂傲,又纤弱敏感、极易动情。 此刻他的心胸已被一股逆流而上的悲壮之情充盈了。 士族与武夫联姻本是形式所迫,家族存亡关头,何惜区区一女郎!王微之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那女郎不是别人,而是与他青梅竹马两厢情悦的阿纨。可恨他直到失去方才惊悔,如今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愿意为了她违抗父母之命,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接她出魔窟火海! 世上再无旁的事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能鼓噪少年郎的心,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儿女私情宏大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更强烈的爱恨,在船只靠岸的刹那,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大步冲上前去,一把将那朝思暮想之人搂入怀中。 我来救你了。 他心跳如擂。 胸中千言万语,出口后只化成一句叹息似的呢喃:“阿纨,我来接你回家” 直到怀抱中的人将他推开,那股失而复得的狂喜方才渐渐冷却。王微之这才发现岸上除了她、谢候和一众熟悉的谢府仆从,除了木料堆和新修的战船中零星的几个役夫,这偌大的一片江岸上竟再无旁人。 并没有看到预想中剑拔弩张的凶恶兵勇,靠岸、登舟,解缆,返航,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眼前之人的面孔上也不曾现出分毫久别重逢的喜意。 “阿纨” 王微之用力握住韶音的肩,企图唤她神智归位,“是我,我是九郎,王微之!” 韶音恍若未闻,一直呆看岸边方向,解缆的一刻,两腮无声地滚落两行清泪。 “阿纨!” 王微之一下子红了眼眶,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恨意。她这张明媚鲜妍的面孔何曾出现过如此憔悴的神色,定是那北府莽夫羞辱了她、折磨了她! “阿纨,你受苦了。”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王微之勉力压抑下这股恨意,再度将眼前人抱在怀里,咬牙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往后的时日还长,我们从头来过。” 阿纨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从小到大,他从未想过会有失去她的一日。惊闻婚讯,仿佛被人挥刀砍断了一条臂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断肢落地,来不及惊恐、来不及愤怒,只觉得震惊、荒谬,无法接受。 后知后觉的痛噬髓跗骨,在刚去过的三个月里将他折磨得失了人形,若她就此一去不回,他不知该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怀抱中人的身体纤细而柔软,丰盈曼处早已非同童稚,王微之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心猿意马之余不由推己及人,想到了那凶名在外的李勖。阿纨天人之姿,不消细想便知那莽夫会如何对待她,足足三个月,夏往秋来九十二个日夜……匹夫当诛!王微之心如刀绞,揽着人的手臂不由加重了力道。 韶音再度将他推开,嘴角疲惫得扬不起一丝哪怕是勉强的笑容,“我累了,让我睡一会。” 未等他从她面上看出些什么,她已转身入了船舱。 “阿纨!” “小娘子的确是太累了”,阿筠行礼,挡在王微之身前,“九郎有什么话,等到小娘子醒了再说吧。” 王微之的眉深深蹙起,他应该细细查问这些婢子,教她们将京口这些日子发生之事一一道来。直到阿筠和阿雀都跟着进了船舱,其余婢子散去各自船室,他依旧没有鼓起勇气问出来一句。 谢候与他擦肩而过时斜睨了一眼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船只沉默地向着建康的方向而行,韶音进了船舱后再没出来,王微之席地守在舱门口,从清晨等到日暮。来时就已做好了一个决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韶音沉沉的一觉睡过去,醒来时舱内已一片昏暗,几缕夕晖从上头的气窗中透进来,缠在床头一只细颈陶瓶上,其中里插着一枝金黄的桂花,味道馥郁馨香。几方古朴的屏榻隐在暗影中,造型花纹雅洁自然,是王微之钟爱的布置。 她愣神片刻,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李家那方三进的小宅院,身下所躺也不是那只承尘上悬吊红枣桂圆的双人木榻。 京口已被滚滚江流阻隔在身后,那里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了。 他此刻在做什么,军务缠身之际可有些许空闲休憩,傍晚归家时会用哪一只浴桶沐浴,一个人躺在榻上会不会辗转难眠,提笔落墨时、吃冰镇莲子羹时,会不会有一瞬间想到谢韶音这个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黄昏的孤寂缓缓地爬上心头,在一股为人世抛弃的仓惶中,韶音心口抽痛,忍不住疯狂地思念起了那个早已与自己无关的人。 那个莽夫。 韶音忍不住痛恨他若是他没有那么好,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听到王微之的呼唤时,他已经不知在床榻边坐了多久。 入夜了,船舱中静得可怕,她的抽泣声不觉与阵阵涛声合鸣,人在船上,船在江中,一道颠簸起伏,天旋地转。 “阿纨”,王微之一只手将她拉住,另外一只伸过来,欲为她拭泪。 韶音抽出手,偏头躲过。 王微之的手顿在半空,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阿纨,”他索性放它溜走,不去深想,看着眼前泪眼盈盈的少女,一贯傲然自负的玉面上忽然现出了少年郎君初次情动的羞赧,“我这次来,阿父和姑父都不同意。若我们就这样回去,他们怕不会轻易罢休。” 在韶音泪痕未干的目光中,他不由垂下头去,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了半晌,忽然倾身上前将她抱住,“阿纨”,他声音低而急促,带了一丝卑微的祈求,“我们……我们好了吧!我不在乎——”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王微之的脸上,在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之前。 王微之愣住。 韶音看着他白玉似的面上渐渐浮现出的红色掌印,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表兄……” “表兄”羞恼随着热血一道退潮,余下唯有苦涩,王微之苦笑“阿纨,你以前从不这么叫我。” 她素来是直呼他的大名,一口一个“王微之”。 “我……” 王微之冷笑一声打断,“你喜欢上他了,对么” 谢候说,那武夫待她极好,她也喜欢他!那时他还不信,十几年的朝夕相伴怎会抵不过一个莽夫三个月的甜言蜜语!可今日亲眼目睹了她自上船来的种种异状,他就算是再不愿意相信,也不由得不信了。 “你变心了。” 王微之叹息一声,语气陡然变得讥诮,“你负了我。我说的对不对,表妹” 他死死地盯着她,蓦地自嘲一笑“才三个月而已。”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会为那样一个人厌了我!” “他给你下了什么药,竟教你这般昏头失智!” …… 王微之的口齿素来胜过韶音一筹,从小到大,韶音与他争吵从未赢过。 此刻他恼羞成怒,每句话都如淬了毒的刀子,一柄接一柄地朝她飞来。韶音闭了闭眼不想做任何反驳。 “说话!” 他忽然欺身上前,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肩,眼底一片赤红,清朗的声音变得极为尖利高亢,“你怎么不反驳我你不是最会骂我么,你怎么不骂了,你骂啊,打啊!” 他拿着她的手胡乱地往自己面上招呼,韶音蜷着掌,手背触到一片湿凉。 “你说得对,”她朝着他高喊,“我是喜欢上他了!” 王微之陡地松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面前的少女眼里仍噙着泪,可那泪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而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只有怜悯,没有爱慕。 “表兄,”韶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回来不是为了你。” 王微之连连摇头,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他以为自己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接她回家而她却因与那莽夫的离别而肝肠寸断。 太可笑了! 王微之蓦地大笑转身摔门而去。 夜风西起,王氏的楼船向着建康方向逆流而行,墨色的江涛如千万匹乌骓,齐喑着向京口奔腾而去。 谢女离去的消息很快在这座不大的军镇蔓延开去,温衡深感事态严重,连夜乘着小驴车赶赴李府。他两次为李勖献计,第一次教他以逸待劳,静待谢女将心事和盘托出,第二次教他疲兵之计,诱谢女不断叙说前尘,直到放下往事、安心京口。 自负算无遗策,以为定能留住谢女,却不料事态陡转,令人猝不及防。 如此,他便不得不为李勖献上第三计了。 第53章 第53章 自李勖成婚之后,这还是温衡和众将第一次踏足李家内院。虽已人去屋空,但庭前屋后居宅内外的摆设俱都还在,谢女似是并未将陪嫁的箱笼物件带走,整个府宅隐有一股温软脂粉气浮动其中不见丝毫凌乱之意。 外间的墙壁和菱花窗上还贴着大红的石榴百子图,整个院落依旧残留着新婚的痕迹。 檐下风灯未燃,屋中只亮了一豆昏黄的烛盏,李勖铠甲未卸,跽坐于月洞窗前,似乎正在习字。温衡一众走到廊下看见他将环首刀解下放于身侧,旁边还摆着一架伏羲琴。 此举自是与风雅无关,当是睹物思人。 众将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说话。本来该由祖褚二将打头阵,二卢殿后,温先生最后出马,可众人眼看着这般情形,心知将军是对那谢氏女动了真心,一时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温衡心里叹息,世上岂有无欲无求之人,李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这劫数却原来应在一个“情”字上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众人畏缩不前,温衡只得走上前去,当先开口道: “有道是疏不间亲,将军,温衡接下来所言或有以疏间亲之嫌,可我等追随将军多年,早知将军心中鸿鹄之志,实不忍见将军因一妇人而功败垂成!是以,这番话,即便将军不愿听,温衡也得明言! 谢公嫁女,所图不过将军之力;将军娶妻,所谋不过谢氏之权。珠联璧合,互为倚仗,以婚姻为盟,此为联姻之本意也。至于夫妻之情、男女之爱,有则锦上添花,无亦无关宏旨。当此关节之时,各方人马毕集,四路粮草待发,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则谋事可成矣!一旦谢女回到建康,述明离绝之固意,谢氏未必会肯依计行事,而冯毅又有王氏襄助,恐怕将军多年筹谋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温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温衡见李勖似乎无动于衷,不由跪地陈言:“将军不能放谢女走!温衡斗胆谏言,将军该立刻派遣三艘艨艟快舰将谢女劫回,待到事成之后,她若执意要走,届时再放不迟!” 祖坤、褚恭等将随后跪下“末将愿领兵前往,必在天亮之前将夫人接回!” 李勖转过脸来,昏黄的烛火一下子映出了他浓烈的眉目,他轻笑道:“从未听闻哪桩宏图伟业必得以一小女子为质。温先生谢氏之力,有,则是锦上添花,无,亦无关宏旨。” “将军三思!” “将军!” ……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李勖站起身来,“诸将听令!三吴粮草若来,则依计行事,若不来,则死守京口!冯毅部,强犯则攻,否则,诱杀之!” “诺!” “诺!” …… 温衡无可奈何,深深地叹了口气。 归家已至深夜,茅篱竹舍中仍有一盏昏灯为他而留,温嫂倚靠在引囊上看一卷《伤寒杂病论》,眼皮不支,已困得瞌睡连连。 温衡心中一软,不由放轻了脚步,悄声上前握住她手中那卷竹书,轻轻往外抽——温嫂睁开眼来,“怎么样,将军派人去了么” “还是把你吵醒了。”温衡笑笑,继而摇头叹道:“唉!将军执意不肯,我亦无计可施啊!”李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他信赖倚重温衡不假,可一旦做出决定,便是十个温衡也劝他不动。 “我真是想不通,”温衡将羽扇搁在案上一边脱鞋上榻,“我接连为将军献出二计,观将军前后举止,似乎此二计皆已奏效。既然如此,那谢女便该留下没道理说走就走,如今这般局面,实在是令我始料未及。” 温嫂瞌睡顿消,拍掉他灭烛的手,“你献的什么计” 温衡看着她笑道:“真说起来,这两计还都是从夫人身上学到的。” 便说这第二计,当年温嫂出嫁,始终对她那大师兄念念不忘,温衡醋海翻波,便日日琢磨破解之法。久而久之,还真教他琢磨出一个来。 “好啊!”温嫂听到此处恍然大悟,一把拧住他的耳朵,“难怪你这老奴当年紧着追问我大师兄之事,要我日日讲、夜夜讲,直讲得口干舌燥、了无意趣,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温衡嗬嗬直笑,将夫人往怀里搂了楼,一手捋着长须,颇自得道:“这话我忍了许多年没说,你那大师兄一向自视甚高,实则是个怯懦无能之辈!近水楼台尚不能得月,可知与月无缘,你们之间那点意思,不过是小儿女的几分酸气罢了!我想通了这个,便为你量身制定了一套放气之法,教你日日放、夜夜放,日子一长,你心里那点酸气都放没了,就该到我老温长驱直入的时候了!” “不知羞臊的老奴!” 温嫂笑着骂他,忍不住又拧了他一把,“你这法子也就只能对付我这傻的!” 温衡摇摇头,“所以我想不通!谢女既心病已祛,咱们将军又英雄了得,二人实为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她为何一定要辞别而去呢”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温嫂忽然推了他一把,翻身到一侧,“还说我大师兄自负,我看你们这群男人个个都是自负的,不唯自负,还自私!” “怎么又说到我了”温衡莫名其妙。 “若不是跟了你这老奴,我怕是早就儿孙绕膝、三代同堂了!”温嫂气不过,又胳膊肘拐了他一把,“就是因为你,我这么一把做祖母的年纪还得随军出征,与你在大营中讨生活!” 说着坐起身来,又将烛火点亮,“温平机,我孟阿萍师从名医,自小过的是山中采药、与世无争的清闲日子,你道我嫁了你是弃暗投明我不妨告诉你,若是嫁了我大师兄,那日子过得不知比现在舒心多少!” 温嫂说着带出了泪意,温衡知她是又想到了孩子上不由也跟着心里发酸,起身过来将人抱住,叹息一声:“是,你是傻,到头来还是选了我。” “李将军是英雄了得,可谢氏才认识他几日”温嫂躺下后仍忍不住为那几面之缘的女郎叫屈,“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嫁过来之后又是什么日子,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也得是天差地别,更别提往后……” 温嫂说到这里悻悻停住,她们这些军眷早就默契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不提往后,不说万一,怕不吉利。 可是她们心里都明白,真有个万一,往后余生便是漫长的煎熬。 李勖虽神勇,可到底是血肉之躯,谁都不敢说没有个万一。 温嫂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男人懂什么,嫁人可不单单就是选择一个合心意的男人这么简单,说到底,嫁一个男人,就是择定了一种日子的过法。有我这般傻的,自然也许有谢氏一般主意坚定的。李将军肯放谢氏走,大抵是想到了这一节,他是动了真心,不忍心教心上人吃苦,不像你这老奴,”温嫂说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奴不唯自私透顶,还颇不自知!” “好了好了,怎么又说到我了!” …… 天色微明时,江上起了大雾,王微之枯坐一夜,终于在这重重迷雾弥漫开来之际,想通了一个道理。 阿纨的心没回来,可人还是回来了。 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其中的缘故并不难猜。 她是谢氏年轻一辈最尊贵的女郎,她拥有的太多了,往昔的时日过得太顺遂,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锦绣生活成了她的包袱,她能为那匹夫放下王微之,却不能为了他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留在京口。 “不顾一切”于她、于己,于王谢二族之人而言,都很难做到。 一文不名、两手空空之人的“不顾一切”与他们的“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是不同的。 大雾之中王微之嘴角终于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阿纨喜爱她自己胜过喜爱那匹夫,这便好。从前是自己太过混账,待她不好,往后便着力补偿,待回了建康,日子一长,她的心也就慢慢地回来了。 王微之敲响了韶音的门,阿筠阿雀扶着人走到甲板上一夜的功夫,她已瘦得眼眶凹陷,下颏尖尖。这副模样自然仍是为了那个匹夫,王微之强自压抑下心中的恼意,只作从前一般,状似无意地话起了建康旧日。 他素擅言辞,着意修饰之下往日的一幕幕便浮现在韶音眼前:阳春三月的乌衣旧游,扬子江畔明月之夜的放歌纵酒,秦淮箫鼓中风雅放诞的白衣名士,麈尾谈笑间千古风流……多么美,多么纵情恣意、无忧无虑的时日!那是乌衣子弟共有的一段韶华,根植于他们血脉深处,永生难忘。 韶音听得默然无语。 王微之顿了顿,复又开口道:“阿纨,今日初八,明日就是九九重阳之日了。” 大晋素重重阳,在这一日,官员休沐、百姓休作,人们携老扶幼登高祈福,佩戴茱萸香囊,禳除邪气,祈求家宅平安。士族则在这一日封山入苑,纷纷设宴赏菊,互赠菊花菊酒,属诗文辞赋以为乐事。 朝廷会在这一日的夜间大开宣阳、朱雀二门,于御道之上燃起篝火、演比射戏,每年重阳的第一箭都由皇帝亲自射出,以示与民同乐之意。 “还记得前年的重阳射戏么”王微之嘴角浮起一起笑容。 永安帝虽文弱,却还不至不堪张弓,司马德明强横代之,耀武扬威,隐有凌驾于圣上之意。那时的韶音看他不惯,便与王耀之和谢候一道在他的弓上做了手脚。德明接连拉破了三张弓,引得文武百官和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你当时的得意之色都写在脸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一般。” 王微之朝她一瞥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越众而出,剀切陈词,直道小郎君不该行僭越之举,以至于惹怒了上苍。他为王氏年轻一代的英秀人物,此言一出自有无数应和,司马德明迫于无奈,只得还弓箭于永安帝司马文昭,自请罚俸一年。 …… “阿纨,那晚你高兴得连喝了五觞菊酒,半醉之时跳了一曲陌上桑,那舞姿真是我平生见过……” “我要回去!” 忽然,韶音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王微之的话头陡然止住,“你说什么” 韶音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望着他的目光却平静而坚定,“表兄,我不回建康了,我要留在京口。” 重阳日是他的生辰,自他阿母去后,这世上就再也无人记得他的生辰了。胸口那只青玉玦滚烫灼人,随着她的心一起怦然跃动,她得回去,立刻回去,一定要赶在明日的朝阳升起之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舵工,调头!”韶音高喊,提起裙角拔步往船尾奔去。 “你疯了!”王微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眸中惊痛交沉,“你为了他,竟是什么都不顾了么” “对!”韶音止步,回眸时绽出一个明丽的微笑,眼中闪着王微之从未见过的华彩,“表兄,我想通了,我愿意留在他身边。” 忘不了他,建康的风花雪月再好,若是没有了他,一切都索然无味。 雾锁横江,前路依旧茫茫,可她已经不怕了。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仍愿意和那个刚刚结识了三个月的草莽武夫在一起。 一想到李勖,韶音不由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回到他身旁,她甩开王微之的手,继续奔向船尾,“艄公,调头!” “阿纨!” 王微之再要阻拦,谢候已横身挡住他的去路。 “表兄,我阿姐心意已决,你拦不住她。” “我……” 王微之重重地倒靠在船舷上 迷雾之中江水似是起了涡流,抬头凝望,这才发觉船已调头,此刻是朝着京口顺流西下 忽然,疾行的船突地缓了下来,船上众人莫不齐齐向前一扑。韶音刚扶着阿筠站稳了身子,便看见七八艘飞鸟快船自雾气之中现身,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很快就将王家的楼船围在中间。 第54章 第54章 十几根手臂粗的铁链“哗啦”一声抛到甲板和船舷上,尖锐的铁爪牢牢地嵌入到木板之中,船被逼停,很快便有三十来个客商打扮的汉子跳上来,二话不说直接抽出了雪亮的白刃,当先一刀砍掉了艄公的脑袋,其余人则直奔两侧女墙下的棹夫,手起刀落后但见鲜血喷涌,很快便控制了整条船的行进。 王微之为防李勖扣人,特地从家中带来了几十名家丁,这些人看家护院是把好手,白刃对战则显得笨拙不支,直到对方占据了楼船要处方才反应过来,见转瞬之间便有十几颗人头落地,又齐齐露出怯战之意。 另有十来个随船护卫,早就与对方缠斗在了一处。 对方虽是商人打扮,看身手却无疑是经验丰富的水上悍匪,虽人数处于劣势,可个个都凶残悍勇,一交手便占据了上风。 “这样不行!” 谢候眼看对方上来便杀,心知这些贼人所图必定不是财物。王家楼船旌旗飘扬,即便是在大雾之中,近了也能识出身份,寻常江匪哪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些亡命之徒却来势汹汹,只怕是怀有必杀之意,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奋力一搏。 “表兄,你在这里保护好我阿姐,我出去会会他们!” “冬郎!”韶音一把拽住他,“莫要逞强!” 谢候冲她点头,道了句“我心里有数”,提着巨光剑便冲了出去。 “贼子听着!我乃陈郡谢氏三十九郎谢候,你们胆敢犯我船只,可知是什么后果,若此刻放下屠刀,我饶尔等不死!” 这一声高喝过后,打斗声顿时停了一瞬,接着便见一个头目模样的紫衣男子指着他狞笑道,“原以为这船上只有姓王的,原来姓谢的也在!甚好,聚齐了一窝,一道送你们上西天!弟兄们,给我将这个姓谢的绑了我要剖他的心肝下酒!余下男的一个不留,女的活捉!”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持刀大汉朝着谢候冲了过来。 韶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谢候这些日子没白在军营中与卢锋等人厮混,他敏捷地躲过了对方袭来的刀锋,凭借对楼船的熟悉,猫着腰一路窜上了望台,巨光剑时隔六十载再度出鞘,许是祖宗庇佑,竟教他一剑斩断了腿粗的桅杆! 洁白的巨帆从天而降,兜头将甲板上混战的众人罩住。 护卫比匪徒更熟悉船只,很快便趁着这个空当杀了几个,谢候跳将下来,朝着几个畏缩不前的家丁大喝,“今日谢候与尔等同生死,还不拔刀”那些王氏家丁精神为之一振,重新冲上前来,战况复又胶着难分 打斗之中,那紫衣头目的臂膀被巨光划出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香炉状的刺青。 “长生道!” 韶音低声惊呼,手死死攥住金蛇信,浑身上下顿时被冷汗浸透。 长生道匪自从浙江东部溃退之后便沿着海路一路窜至岭南,纠集了当地的土著蛮夷后再度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李勖和冯毅都曾请命出兵,希望一举灭掉匪徒,夺回广州。然而赵勇对此兴致缺缺,一心只想守住徐州这块老地盘,不愿为此折损更多的兵将 小郎君司马德明则将全部精神都耗在了荆州何氏父子身上,浙东一平便息了战意,此事只好作罢。 那长生道的匪首姓孙名波,也被朝廷羁縻延揽,封了他一个广州刺史做。 方才这紫衣匪首说话时是一口地道的吴郡口音,可他那几个手下却是岭南口音。如果韶音猜的不错的话这些人乔扮成商人模样,出现在京口和建康之间的长江流域,定然是从广州过来的探子。 一旦荆扬开战,恐怕这些长生匪徒便会趁机作乱,再次挥兵北上,直指建康。 这些人自然是对王谢二族恨之入骨,他们上船之后没有一句废话先杀艄公后斩棹工,之后便向着众人挥起屠刀,可知是早有预谋,不知已经在浓雾遮掩下偷偷尾随了他们多久! 这船上高扬着王氏的旗号,在江左流域自可畅行无阻,去往各处都如入无人之境,一旦此船为匪徒所得,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船上还有三位王谢子侄,若是谢候和王微之被杀,自己落入匪徒手中,对方一旦得知自己的身份……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心惊肉跳。 长生道匪极善水战,夺船肉搏更是家常便饭。方才谢候砍断桅杆、落下帆布,不过是阻挡他们一时而已,双方战力实在悬殊,此刻这些人已呈压倒之势,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大部分都是王氏的家丁。 生死关头无暇犹豫,韶音咬紧牙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阿筠阿雀,你们听着,这伙人是长生道匪,他们在浙东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我们必将生不如死!看到灶室外头那些红漆木桶了么,现在我命令你们,脱掉外衣抛到水中,各自抱一只木桶捆在身上,跳下船去逃命!” 江左之人多少都谙识一些水性跳江而逃或有一线生机。 阿筠惊呆了,“小娘子!” “没时间啰嗦了快去!” 韶音当先将外层纱衣除下,扬手投入水中,其余婢子胆战心惊,只得照做,阿荏和王微之的贴身侍女静书吓得瑟缩一团,双双哭得失了神智。 韶音咬着牙给了她们各自一个耳光,“脱衣服!” 十多条轻柔的纱衣入水,很快便在江中散开,顺着江流飘向下游,大雾之中看去,很像是凫水逃命的女子。 希望此举能够迷惑贼子,至于京口那守将能否看到,那便听天由命了! 韶音闭了闭眼,厉声吩咐众婢,“快跳!” 阿筠阿雀深深看了韶音一眼,当先跃入水中。 王微之已被如此模样的韶音震惊得说不出来话她的外袍已除,雪白的颈子上露出几处触目惊心的红痕,一路向下延伸到襦裙的齐胸领口,一只成色粗糙的青玉玦静静地坠在其上的茱萸纹路之间,王微之心头剧痛,“阿纨……” “不能让他们得到这船!”韶音疾言厉色打断他的话“那黑漆桶中盛着紫苏油和桐油,你从后面绕过去,像冬郎一样爬上望台,将这些油泼到甲板的帆布上,冬郎身上有火,他自会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能走”,王微之握住她的肩,“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留在这里也无用!”韶音断然喝止他,“他们的飞鸟船已与我们的楼船连在一处,一旦起火,他们也跑不了!” “此处江流甚急,前不靠建康、后不挨京口,跳下去只怕要葬身鱼腹!” “那也比成了刀下亡魂强!” 王微之还要再劝,韶音急得使劲推了他一把,咬牙道:“好,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便要钻出甲板。王微之无奈之下只得道:“好,我去!你在这里等着!” 他那手臂白皙瘦弱,平生只抱过琴、握过笔,何曾提过整桶的油!韶音眼见他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若不是一个护卫阻挡,方才已有一只长刀割断了他的咽喉,心中一急,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提着口气冲了出去,亦提了两桶油,飞快地奔上望台。 几桶油自望台上泼下,甲板、船舷和临近几只飞鸟舟都染上了一层斑斓的腻衣,刺鼻的气味直冲天灵盖,匪众当即明白了他们的意图,顿时便有十几人提刀向着望台冲去。 谢候这方压力顿轻,他闪到几个护卫身后,从囊袋中掏出一只竹筒,拔掉其上开有小口的盖子,对嘴一吹,这竹筒顿时燃了起来! 此物名为火折子,乃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妙物,是由风干的薯蔓、丝线掺杂易燃的芒硝粉、硫磺末和松香等物制成,是以遇风即燃。此物在民间罕见,众匪显是没想到谢候身上会有这东西,愣神的片刻,甲板上已燃起了熊熊烈火。 韶音眼中映着火光,一把拉上呆愣的王微之,自另一侧直冲下望台。 一个匪徒横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后方是熊熊烈火,前方是染血白刃,韶音已无路可走。 江上浓雾依旧,十几个侍女和满江鲜艳的纱衣已被冲得不见了踪影,有一只空木桶卡浮在两只飞鸟船中间,飘带刮在木板上,上面的人却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 “北固山神,若你有灵,看在我曾真心祭拜你的份上,佑我们逃脱此劫!” 生死关头,她不求江神,竟是求起了那子虚乌有的北固山神。 “阿姐!” 谢候向她奔来,少年人春柳般的面孔已被鲜血所污,手中巨光剑朝着其中一匪迅疾刺来——长剑贯胸,那匪徒应声倒地,谢候拔出巨光,看着上头的鲜血有一瞬间的呆愣。 巨光剑第一次沾染上了性命! 更多的匪徒穿过火焰的阻隔朝着他们三人合围而来。谢候身上已有多处负伤,此刻却已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只是机械地厮杀。 “别打了快跳!” 韶音厉声嘶吼,金蛇信一抛,抽了他身后那匪徒一鞭,谢候趁机用脚接住滚来的一只木桶。 王微之仍在恍惚,韶音咬着牙抽出他的衣带,将另一只木桶捆在他身上,随后将他推到船边,他此刻方才醒过神来,“阿纨!” 韶音不知哪来的大力,竟是拎起他的两脚,直将人一把翻折了下去。 扑通一声江面溅起一股水花,王微之抱着木桶顺流而下。 韶音一口气还未松出,脑后便有一股劲风袭来,汗毛顿时根根直立!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染血的手臂猛地拉了她一把,谢候就势揽住她的腰,扯过金蛇信,在二人身上打了死结。姐弟对视一眼,仓皇中竟双双露出一丝惨笑,合抱着同一只木桶,齐齐跳入江中。 “妈的!” 紫衣人迟了一步,一拳重重地砸在船舷上。 他们乔装打扮而来自是另有目的,大雾天偶遇王氏楼船,本以为是意外之喜,哪想到这几个士族拼死抵抗,竟一把火烧了船。 有几个匪徒被兜头泼了一身的油,大火燃起的瞬间便烧成了火人,在甲板上痛苦地打滚嘶吼,很快便被烧成了焦尸。楼船的火势迅速蔓延至那些相连的飞鸟船上,紫衣人原本打算的是杀人夺船,眼见着王氏楼船熊熊燃烧,那几个士族俱都跳江逃走,女眷更是跑得一个不剩,不由气急败坏。 “收!” 余下匪徒迅速回到飞鸟船上,解开铁爪、舀水救火,忙活半晌,最后还余下三艘可用。 紫衣人咬牙看着顺流而去的几只木桶,“给我追!” 一个刀疤脸忧心忡忡道:“此地离京口不远,北府军万一有巡逻就糟了!” 紫衣人脸色阴沉地盯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地重复道:“追!杀了那两个男的,把那个小娘们擒回去祭旗!” 第55章 第55章 “是!” 众匪齐应,三艘快舰顺风而行,加之棹桨飞摇助力,很快便从后追上。 韶音浮在江中,双手死死抓着谢候的臂膀,耳中漫灌江流,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四方,谢候失血过多,早已昏死过去,全靠着腰间金蛇信的捆缚和阿姐手臂的抓握方才能勉强趴在木桶之上。 湍急的江流之中,韶音的头脑愈发昏沉,浑身的力量和一丝剩余的神智也被裹挟着泥沙的江水一点点冲刷殆尽,几次险些松手又在最后关头猝然转醒,重新将谢候的胳膊牢牢抓紧。 一个大浪拍过来,木桶顿时飞旋起来,韶音再也抓握不住,手臂一松——木桶在浪头上颠簸而去。 惊惶之际,她忆起儿时学过的踩水之法,拼命在水中保持弓腰、缩腹的姿势,然而金蛇信一头拴着不省人事的谢候,一头牢牢地系在她的腰上,下坠之势无可抵挡。 腥凉的江水自四面八方灌入口鼻,她呛咳不出只觉心脏被巨石重重压住,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一切的不适感都消散殆尽。浑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韶音觉得自己像是一尾游鱼,又像是母亲腹中的胎儿,温暖的水流包裹之中,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透明的澄澈,上方似有光芒普照。 一个容颜姝丽的年轻妇人微笑着冲她招手“阿纨,快过来。” 这妇人眉眼熟悉,似曾相识。 “阿母。” 韶音喃喃着,不由自主地向着母亲的方向而去。 母亲的怀抱柔软而冰凉,泥腥气中夹杂着记忆里那股似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好像是又回到了儿时光阴。 “阿母,我好想你。” “阿母也想阿纨。”母亲的吻落在额头上,触感像是盂兰盆节盛放莲灯的脉脉河水,“走吧,跟阿母走吧。” 平静的怡然充盈了韶音的内心,她像幼时一般用力点头,弯眼笑应:“好。” “回来!” 忽然,一个低沉的男声闷雷般在耳畔响起,韶音茫然四顾,不见人影,但见四周一片刺目的白光。 他是谁 一股从未有过的焦急之感从心底钻出韶音痛苦地捂住心口,口中已不由自主地唤出了他的名字,“李勖,李勖。” 强烈的窒息感再度袭来,她忍不住大口呼吸,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呛咳。 王微之拼劲全力将她和谢候托到木桶上,即将被浪潮卷走之际,听到她口中含糊地呼唤那个男子的名字。 “李勖,李勖。” …… “香主,在这呢!” “三个都在,一个不落!” “捞上来!” …… 吴语混杂着辨识不清的岭南口音,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盖脸地将江中浮沉的三人网住,渔网收紧,下一刻便将三人重重地摔在了飞鸟船上。 剧痛令韶音猝然转醒,刚一睁眼便见到一张凶相毕露的面孔,先头那紫衣人正蹲在她身前,一手捏着她的下颏左看右看,随后朝着左右大笑,“妈的,这一趟值了!” 她甩头挣开他的手眼睛瞄向船舷,紫衣人察觉出她的意图,不待她起身便已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啧,还想跳”回手将她往舱门方向一掼,起身抽出腰刀,白刃直奔谢候的胸口。 韶音猛地扑到谢候身上。 白刃悬止在她背上三寸,顿了一瞬过后,忽地挑起她的襦裙,刺啦一声,一片光滑如玉的裸背暴露在众匪面前。 紫衣人抽了一口气,发出嘶地一声,抬眸看了看前方雾气中隐隐的火光,大声道:“往南岸靠!” 楼船的大火不知还会燃烧多久,等到正午日头一出雾气一散,只怕会惊动下游的北府军。唯今之计,只有就近靠岸、弃船登陆而逃才最稳妥。 在此之前,他得抓紧时间享用了这士族小妇。 余下匪众觉察出头领的意图,脸上俱都露出淫-笑,刀疤脸和一个脖子上生了肉瘤的拐子则默契地往舱门口挨了两步,照以往的规矩,老大享用完,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了。 “别碰她!” 王微之眼底血红,猛地撞开紫衣人,拦在韶音和谢候面前。 “你们知道她是谁么”江水中泡了一遭,他的心智渐渐归位,“她不只是谢氏女郎,更是北府将李勖的新婚夫人!” “表兄!” 韶音恼恨地搡了他一下,眸中流露出鄙夷之意。 王微之大恸,却不为所动,盯着紫衣人继续道:“今日是她归宁之日我们的楼船载着女眷先行一步,李勖的快舟随后就到!” 这紫衣人一听到“李勖”二字不由心神一震,这位将军在教众中可谓如雷贯耳,说句令人闻风丧胆也不为过。此人韬略过人,用兵诡诈,曾数次以少胜多,接连率小股部队击溃他们的大部进攻,屡次奇袭得胜,以至于教中兄弟一听到此人的名字俱都胆寒,无人愿意正面迎战。 王微之看出他面色松动,便趁热打铁道:“我知道诸位都是长生道,如今朝廷开恩,赦免了你们的罪责,封你们的教主孙波为广州刺史,你们却不甘久居岭南毒瘴之地,便想趁着荆扬开战之机兴兵来犯。诸位打扮成客商模样远道而来,想必就是为了刺探荆州和徐州的军情吧北府军与尔等必有一战,留着李夫人,或许比辱杀了她对你们更有用处!” “香主!” 那刀疤脸低低地叫了一声,紫衣人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李夫人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面上露出悻悻之意,显是还在犹豫。 那拐子将他一拉,三个人到船尾嘀咕起来。紫衣人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利用她,拐子却说此行损兵折将,回去怕是不好与教主交待,若能将这三人生擒也算将功补过。刀疤脸在一旁附和,万一这位李夫人真有什么大用,那他们也算是立了大功,说不定香主还能升为舵主,到时候弟兄们也跟着沾光。 紫衣人皱眉沉吟。 王微之脱下外衫罩在韶音身上,低低地唤了句“阿纨”,刚想揽住她的肩,却只换来她横眉怒目而视。韶音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查看起谢候的伤势。 过了一会儿,紫衣人重新返回到舱前,一手扒拉开王微之,一手在韶音光滑白皙的脸上狠狠地摸了一把,贪看她大半晌后方才恨恨地一挥手随后便有几个匪徒拎着绳索走上前来,将韶音三人堵上嘴捆了个严严实实。 飞鸟舟很快在南边一片沉香密林边靠岸,这行人上岸后不忙着逃窜,而是手脚利落地将船只拆解成一块块木板,又将这些木板以油纸裹好,就地挖坑掩埋,随后在上面覆盖草枝落叶遮掩。 韶音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李勖曾和她说过长生道徒极擅造船,几乎个个都是熟手的船工,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自陆上潜入,于林间就地取材,不消十几日便能凭空造出一只舰队,忽然现身水上便犹如神兵天降,令当地守将防不胜防。 韶音虽未亲眼目睹,今日却见到了他们这一手庖丁解牛的本事,想来造船也是驾轻就熟了。 他们此刻拆船应该是想隐匿行迹,待到风头过后再返回此处,重新走水路逃回广州,只是不知要隐匿到何时,在陆上带着他们三个大活人又该如何躲避各地守城官兵的搜捕。 众匪掩埋之后,立即无声而迅速地在密林中向着南方行进,看样子是对这里极为熟悉,料想附近不远应是有落脚之处。 若是教他们得以喘息,怕是再想逃脱就更难了。 韶音想到此处顿住脚步,身子向后使劲往一株沉香树靠去,挣扎着发出呜咽之声。 紫衣人走过来,“美人儿,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就算放生高呼也没人能听到,还是省省力气吧!” 韶音依旧挣扎,用眼神示意他有话要说他一把扯掉她的堵口布,阴恻恻地笑道:“美人儿,你想说什么” “救救我阿弟!”韶音背靠着树干慢慢滑跪下去,眼含着热泪道:“他失血过多,若不及时包扎,定是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姐弟同生共死,若是我阿弟死了,我必咬舌自尽!” 绝色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跪伏在脚下苦苦哀求,紫衣人被她盈盈的泪眼看得心旌摇荡,“待到了地方就给他包扎。” “不行!他拖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知道你们身上都带着金创药,求你们救他一命!从这里到广州路途遥远,路上难保遇到官兵,若能救我阿弟一命,我谢韶音对天发誓,我姐弟二人绝不在中途生事,若有需要之处,甘愿为众位驱使!” 紫衣人不是三岁孩子,自然不会信这话,面色却被她说得松动了几分,笑道:“看在美人儿的份上,救他一命倒也无妨。” 说着深看了刀疤脸一眼,刀疤脸立刻会意,教左右给谢候松绑,之后从囊袋里摸出一只小陶瓶走过去。 韶音眼巴巴地看着他解开谢候的衣襟,露出胸口、肋下和腹部几处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附近的皮肉已被江水泡得发胀,里面依旧有鲜血汩汩而流。 “给他上药!求你们了!” 刀疤脸在她的注视下蹲了下去,用手摸了摸谢候的几处伤,手握在陶瓶塞口上,忽然偏头瞧着她嘿嘿一乐,接着竟脸色一变,突然抽出腰刀,握住刀柄便往谢候的胸口扎去! 与此同时,那拐子的刀已劈到了王微之头顶之上! 原来这些人上岸后也觉得带着三个人太容易暴露行踪,不如将两个男的都杀了,挟持一个弱女子更容易些,方才几人对视之间,杀机已然毕现。 “不要!” 韶音痛彻心扉,双目暴突出条条血丝,眼前蓦地一片血红。 两声惨叫。 那拐子和刀疤看着从背后贯穿到胸口的箭矢,缓缓回头望去,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嘴角溢出两道鲜血,双双倒地毙命。 第56章 第56章 韶音猛地回头,双眸却被耀眼的金芒闪得骤然一缩。 是金蛇信! 方才在船上趁着匪徒商议对策之时,她将捆绑在自己和阿弟腰间的金蛇信解下藏在手里,群匪岸边拆船之际,她便偷偷将此物甩在了一丛矮灌木之上只盼着李勖追来时能看到金蛇信,知晓她已在此处弃舟登岸。 此举不过是绝望中的挣扎,李勖过来救她的希望微乎其微,他这会儿应该是在营中紧锣密鼓地练兵,或是去各处布防巡视,检视船只修补的进度,筹划兵马粮草等出征之事他如何能知道她遇险! 韶音知道李勖不会来。可就在此刻,她亲眼看见自己的金蛇信正静静地躺在前方一人的手中,粼粼的金色鱼骨反射着刺目的日光。 眼睛被晃得流出热泪,来人逆光站着,泪眼模糊中看不清他的模样。 “李勖!” 韶音叫了一声,巨大的喜悦自心底汹涌而起潮水般将她淹没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来救她了!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人狂奔而去。 初秋的杂花野草在正午的日光下散发出暖洋洋的香气,它们举着叶片上细小的锯齿和尖刺在她光-裸的足踝上画出条条朱痕,沉香木巨大的树冠在松软的泥土上投下斑斓的影,笔直的褐色树干在她身边快速退去,模糊成一道道绚丽的光柱,他身穿着玄色衣袍站在前头等她,美好得如同春日午后一场甜梦。 黑衣人的面孔分明地映入眼帘时,韶音的梦醒了。 他不是李勖。 李勖高大英武,生得昂藏挺拔,此人却纤细瘦长,一张脸俊得雌雄莫辨,棕黄色的披发衬得他肤色极为苍白。 黄发白皮,他是鲜卑人! 几十个腰挎胡刀、身背箭筒的鲜卑人从他身后的沉香林里现身,其中一个女人以黑纱覆面,忽然指着韶音说了句胡语,接着便有两个人大步冲她而来。 这声音……好生熟悉! 来不及细想,韶音的脚步陡然顿住,转了头撒腿狂奔。长生道匪徒提着刀冲上前来,薄薄的利刃与她擦肩而过。两伙人短兵相接,很快斗作一团。 韶音冲着王微之告喊:“快背着冬郎跑!” 王微之急道:“我的手还捆着!” 韶音四下张望,目光忽地触到拐子落到地上的短刀,眼睛一亮,当即跪伏在地将那刀叼到口中,起身跃到王微之身后。王微之双手得了自由,夺过刀将她松绑,回身将谢候背到身上 两人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只觉这林海无边无际,四顾皆茫茫,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东边!”韶音急中生智,那伙鲜卑人自西方而来,长生道贼人之前是往南边走,北侧是滚滚江水,只有东方可行,东方是京口的方向。 王微跑了没几步便露出不支之态,韶音只得与他轮流背负谢候。重伤昏迷之人犹如一块巨石,压得韶音几乎呕血,她的牙齿早已被鲜血浸染,若非死死咬着舌尖一点,靠着这股锐痛支撑,只怕她早已倒下。 俩人提着一口气跑出几十步,到了一处缓坡顶端,前方忽然现出一片苍绿,原来这林子的尽头有一座山谷,若是能撑到那里,借着山间岩穴和草木遮掩,他们三个或许可以躲过一劫。 “快走!” 韶音咬着牙将谢候往身上耸了耸,头也不回地朝着山谷而去,他们谁都不敢回头张望,这山谷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然而,后方两伙人的打斗很快就分出了胜负,鲜卑人占了上风,已经分出四五个人向着他们这边追了过来。 “谢女止步!”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朝着她高喊,一直冷箭破空而来,嗖地射入她面前的树干之上 韶音的脚步顿住,缓缓回眸,正对上一张拉满的弓,其上一枝寒森森的箭矢已瞄准了她的眉心。 那胡人语气生硬地继续道:“跟我们走,不杀。” “你们认得我” 那人不再说话,弓箭仍瞄着她。 午后的林间静悄悄地一片死寂,黑衣的鲜卑人无声地围上前来,韶音胸口那只一直支撑着她的青玉玦不再滚烫,变得和她的心一样冰凉。 牙关一松,韶音重重地委顿到地上王微之急得伸手拽她,她的身体却已经和谢候一样沉重了。 从船上到江心,从登岸到此刻,不知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堪堪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求生,自始至终未得到一刻喘息,哪知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此刻已经再无力气挣扎了。 绝望之际唯余疲惫,鲜卑人劫持她做什么,是为了要挟阿父还是要挟李勖,她都无暇去想了。 拖延也无用,李勖一定是不会来了,他连临行送别都不肯,自是已对她心灰意冷,如何还会追来。即便阿筠阿雀她们能活着回到京口报信,只怕她那时也早就被胡人掳到天涯海角去了。 胡人将谢候架起弯刀架在她和王微之的脖子上驱赶他们往回走。 韶音的目光落到那蒙着黑纱的胡女身上直觉此人在哪里见过,这伙胡人之所以认得她,大抵就是因为这胡女。 “救我阿弟她朝着胡女嘶声,出口的声音实则低如蚊蚋,眼前突然一黑,下一刻陷入昏迷之中。 那胡女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鼻息,之后又用胡语和领头的俊美男子说了句什么,那男子略一点头,随后便有人解开谢候的衣襟,往他伤口上撒了些药粉,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王微之皱眉看着这一切,心中猜测着这些胡人的身份和意图。 忽然,那胡女手一摆,众人齐齐噤声,只见她跪伏到地上似在侧耳细细聆听什么,紧接着神色遽变,做了个躲藏的手势,众胡立即挟着韶音三人躲避到一方灌木丛生的土丘之后,之前倒地的刀疤脸和拐子也被他们拽到此处藏匿。 一张张包银柞木弓拉出吱吱的声响,搭着箭簇悄悄从灌木丛里探出,寒光闪闪的箭矢对准了山谷方向。 杂沓的马蹄声愈来愈清晰,至近处隐如雷声轰鸣,这么多的人马,不是州府官军便是北府军!王微之心神一震,还未来得及高呼,胡女的弯刀已划破了他脖子上的油皮,眼神阴狠,威胁他噤声。 前方轻骑兵自缓坡后现出身形,这是自京口出发前来搜救李夫人的第四只人马,汗血宝马载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行在最前他一挥手,整个队伍立刻停止了行进,密林再度恢复沉寂。 这将领眉目森然,眸光犹如空中盘旋的鹰隼,锐利地向着这边扫射而来。 王微之直觉此人便是李勖,那胡女似是感受到强烈的威胁,手中弯刀压得更紧,灌木丛中隐藏的弓箭已拉到极致,柞木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吱嘎之声。 …… 王家楼船扬帆后不久,便有一艘双头连舫悄悄地尾随其后。 孟晖遵照李将军的吩咐撤去了桅杆上的牙旗,远远地缀行在后面护送,只等着到了桃叶渡便悄无声息地回返,绝不教夫人发现他们的行迹。 楼船行进缓慢,他们便也随着放慢了速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哪知凌晨过后江上突然起了大雾,能见不足一射之地,这楼船便给跟丢了。 长生道之乱平复后,京口自建康的水域一直太平无事是以孟晖起初并未有多着急,只教棹卒依原速行进。然而大雾之中,上游竟接连有女子的衣衫随波漂来,前方隐隐现出橙红的火光,孟晖顿时如坠冰窟,若是夫人真出了什么事他还有何面目再见李将军! 连舫即刻全速前行,一路上又拣了四五个浮桶而来的年轻女子,一问俱都是夫人的侍女,一个叫阿雀的神智尚在,告诉他说她们遭遇了长生匪徒。 这一惊非同小可,孟晖当即命人将连舫解作双舸,一舸载着众兵勇继续奋力追击,一舸则载着那些侍女回京口报信。 …… 李勖的眸光静静地扫过这林中每一寸可能匿人之处。 他已派出三股精锐部队溯江寻人,一股开往建康方向支援孟晖,一股开往对岸广陵,另一股则北上守住入海口,防止长生道匪自海陆窜逃。 凭借着与长生道作战多年的经验,他判断这些人最有可能的还是弃舟登岸,从陆上撤退。沿岸各地不是大片一览无余的水田便是临近城墙,唯有此处前有一片密林,后头紧挨着十几里苍山,长生匪徒若是真掳了她,此处便是最好的藏身和迂回之所 若是没有掳她……李勖不敢由着自己去想最坏的后果。 他领着骑营一路疾驰而来,铁蹄踏过江畔的滩涂,平地,丘陵,山谷,这是领兵多年以来道路最平坦的急行军,可晴天烈日之下,四野茫茫之内,始终不见那人的一抹身影,他心头的暴怒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暴怒与畏葸一样,是将领失去镇定的表现,是行军打仗的大忌。 李勖压抑着狂烈的情绪,阴沉着脸观察四周。忽然,草地上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令他瞳孔一缩,眸光随后锁定在那方灌木丛生的小丘上 众胡屏住呼吸,胡女死死地盯着他,只待他稍有拍马而来的意图便立刻放箭。 好在,这将军很快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似有回马的打算。 就在众胡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之时,那昏迷不醒的谢氏女郎却忽然梦呓道:“李勖,李勖。” 这微弱的声音春雷一般在李勖耳畔炸响,与此同时,箭矢如雨般自土丘后向他身上射来。 李勖的手早已握住了乌沉的刀柄,他暴喝一声,策马飞入箭雨,环首刀在空中挥成一道气势惊人的长虹,箭簇敲打在刀刃上发出鼓点般的铮鸣。 他就在这战鼓中俯身贴紧了汗血宝马的背,姿态犹如猛虎下山,呼啸着直奔土丘而去。 马嘶,风卷,青锋横扫,众胡肝胆俱裂。一个弓箭手正欲再度搭弓,大宛马的两只前蹄已经扬在了他头顶之上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人头便已经咕噜噜滚落到地上 胡女打了个呼哨,部众弃弓抽刀,欲将大宛马围在中央。 那马背上的将军却犹如杀神临世,凤目迸射出寒光,仿佛视他们如同草芥,策马长驱,势不可挡,眨眼间便已将数人开膛破肚。 胡女被同伴腔子里喷出的热血溅了满脸,心中大骇,战意尽褪,接连向后退了十数步。 李勖的长刀已经挥到她头上忽听身后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高喊,“别杀!” 回眸,那不男不女的鲜卑首领正横着马刀将自己视若珍宝的女郎挟持在身前皮色惨白生着黄毛的右手抓着她单薄的肩。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睁眼一见到他,先是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之后那对琥珀色的明眸便一下子盈满了热泪。 心疼,自责,后怕绞在一处,李勖的怒意再也无法抑制。 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铮地脱手而出,纵贯那鲜卑头目的咽喉! 李勖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手将自己的女人揽入怀中,一手拔回刀,锋芒回旋之间,胡人头目那只惨白的爪子便与手臂分了家。 死无全尸。 胡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淡绿色的眼睛淬着仇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胡语喝了句什么,余下胡人立刻向四面八方逃去。 李勖将韶音紧紧搂在怀里。 “你怎么才来!” 韶音感受着他那山一般宽厚强壮的胸膛,忍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委屈地不住呜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害怕!” 第57章 第57章 “好了,不怕了。” 李勖拨开她面上粘着的草茎、枯叶和碎发,双手捧着这张狼狈的小脸,俯下身,一下下地亲吻她的泪眼,额头和脸颊。 “有没有受伤” “没有,韶音泪眼婆娑地摇头,忽然想起自己的脚,于是便搬起腿将赤脚递到他面前,“有!怎么没受伤,你看,我的脚都被划伤了,好痛!” 混乱之中她的云履早就不知丢到了何处,白绫袜也未能幸免,一对白嫩的脚丫泡过了江水又踏上了草地,脚底早就踩得黢黑,脚背上被杂草割出几道杂乱的细细红痕。 李勖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脚抬到这么高,还以这种奇怪的姿势伸到别人鼻尖之下,面色不由一缓,露出了一丝微笑,伸手捉住了这只脏兮兮的脚丫,轻轻揉了揉她纤细的足踝。 “我差点就死掉了,你还笑!” 韶音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开始负气地推搡、捶打他的胸口“你让我死了算了,干什么还过来救我谁要你救!……” 李勖站成了一座山,默不作声地任她作为,忽而将人打横抱起,撂在小土丘前,借着灌木丛的遮掩,揽腰吻住了她的唇。唇舌纠缠,片刻的温柔厮磨抵过千言万语。 半晌过后,额头抵着额头,怀中人的长睫仍挂着露,颤颤撩起后看着他的眼睛低语,“我是回来找你的。” 李勖喉头涩然,“找我做什么” 她又咬着唇不肯说话,眼角和嘴角都垂得委屈,转而伏到他肩头小声抽噎,“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们才相处了三个月,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沙场无情,可是她已经对他生出了情意,万一……韶音不敢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往下想了,“万一”这个词太不吉利。 “阿父教冬郎随你从军,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已经猜到了你心中的顾虑。向来利益联姻就是如此,既要相互扶持,又要相互提防,我姨父姨母、叔父叔母莫不如是,我祖父和祖母更是明证。所幸我祖母过世早,若她如今还在世,看到荆州与建康如此剑拔弩张,母族与夫家反目为仇,一群至亲与另一群至亲的相互残杀不可避免,不知心中该是何等痛苦! 李勖,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你和谢家不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冬郎求我要我劝你答应了他,我没同意,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心,迫使你做不愿意的事……” “我愿意。” 韶音心尖震颤,抬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身前的男子用指腹为她擦泪,低低道:“我愿意被你利用” “李勖!”韶音扑到他怀中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为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心里怨极了谢太傅,自从得知婚讯后被他关在家中她便赌气不再与他说话,直到出门那日也未曾与他好好道别。 三个月后劫后余生、惊魂初定的此刻,在秋日江滨这片斜晖脉脉的沉香林里,京口的清晨和黄昏在她心头浮光掠影,从夏到秋,仿佛人生一季。 乌衣巷口晚霞漫天的暮色之中她悄悄移开遮面的纨扇,向从京口过来迎亲的男子投去那第一瞥,此刻想来便已经有了前缘天定的宿命之味。 阿父的确是为了笼络北府武人、为了谢氏的利益将她嫁了,可若不是他执意逼迫,她便要错过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了。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勖抚着她脑后湿漉漉的长发,胸口一片潮湿,她的泪水又一次洇透了他的衣衫,短短三个月内,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那么柔软,鲜活,灵动,可爱,像是秦淮河畔吹来的一缕春风,奇迹般地点亮了戎马倥偬的乏味生涯,温柔地拂过他的骨骼,令他生出了血肉,何忍教她流泪! 谢太傅这老狐狸为他设下了一个明晃晃的圈套,明知是美人计,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引颈就缚。 傍晚的山林间起了微风,枯草和木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铁甲发出肃肃之声。 土丘之后,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丛,能看到年轻的将军解下了身后的猩红披风,将娇美的新婚之妻紧紧裹住,重新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骑营的将士们纷纷避开一丈之地,心照不宣地望向空阔的江面。 王微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江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忽然有了萧瑟秋凉之感。抬眼望向天边,几只昏鸦正朝着林间飞来。 倦鸟归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收回视线,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无声地走出了密林。 …… 丁仲文并不想过来打扰将军和夫人,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到了土丘旁,低声叫了一句将军。韶音慌忙从李勖的怀里抽出身来,红着脸躲在披风里不肯抬头。 “何事”李勖沉声问道。 “禀将军,鲜卑人一共有三十六个,除一蒙面女人逃跑外,其余人已全部伏诛。” 李勖皱眉:“没留活口” “生擒了七人,全部……服毒自尽了。”丁仲文不敢看他的目光,垂下头继续道:“那四个长生道匪还活着,领头的叫段老三,是个香主。” 韶音忽然想起谢候,四顾不见他的人影,心中焦急万分,便站起身来问他,“我阿弟呢” “回夫人的话,谢郎君方才已经醒了,但他失血过多,目前还十分虚弱,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伤口会发炎。属下已教人带着他先走一步,回营中医治了。” 韶音略松了口气,丁仲文又看了李勖一眼,“将军,王郎君他走了。” 韶音这才发觉,王微之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踮脚向着岸边张望,便见他正沿着江畔独行,身着白衣的单薄背影已在昏黄的暮色中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李勖握了握她的手,沉声吩咐道:“拨出一队人,务必将王九郎平安送回建康,此地出现鲜卑人的消息一并禀报给谢太傅。”眸光落在那身穿紫衣的段老三身上,顿了顿,“先将他们押回去,不要声张。” 他看人习惯性地先看咽喉,犹如一柄寒刃轻轻刮过皮肉,段老三被这一眼刮得差点昏死过去,得知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一泡热尿再也憋不住,顺着裤管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丁仲文应诺领命而去,一队人马护送王微之前往建康,另一队则押送天师道徒先行回往京口 喧嚣渐远,暮色四合,傍晚的江滨只剩下了韶音和李勖二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经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命令道:“李勖,带我回家。” “好,”李勖亲了亲她的额头,“咱们回家。” 大宛马载着谢氏女郎和北府武将信步行在永安元年九月初八日的黄昏之中他们一侧是被落日余晖染得金红耀眼的万里江流,一侧是苍莽延绵生息不绝的群山沃野,江南的秋色就这样半是瑟瑟、半是丰熟地降临在人间。 他们谁都不舍得快走,狼烟四起的年月,这样静谧的良辰已经可遇而不可求。 上次从建康方向开往京口是因为北府迎亲、谢氏嫁女,这次却不同,这次的行进没有长长的迎送队伍,没有吹拉弹唱的鼓乐仪仗,也没有士庶混杂、文武杂陈的泱泱宾客,此刻的天地间只有远树归鸿、烟村渡口而他们一个是李勖,一个是谢韶音,同许多情意相许的普通男女一样,他们在这风云将起的多事之秋里紧紧依偎,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得韶音额头发烫,迷迷糊糊地在李勖怀抱中睡去。汗血宝马奋起四蹄,在夜色中跑成一道飒沓的流星。 韶音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挂熟悉的红枣桂圆子孙福串,人已经躺在了后院熟悉的双人木榻之上。 这木榻多灾多难,先是被人生生地安了一座半人高的屏风,后又被人粗暴地将屏风拆了去,如果仔细感受,隔着厚厚的褥子仍能摸到下面那条清晰的斫痕。 帐中天色暧昧,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韶音懒懒地抻了个腰,高烧刚退,身子还发虚,赖着不愿意起身。 门扉轻启,熟悉的脚步声自净房里传出,向着床边一步步靠近。 韶音赶紧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之际,只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了额头之上,接着是一块清凉的巾帕。 那人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很轻,又翻了个身,似乎正撑着头望过来。 悄悄将眼睛撬开一条缝隙,他果然是在看她。 “我醒啦!”韶音再也装不下去,翘着嘴笑出声来,将额头上的帕子丢给他,“不要这个,湿湿的好难受。” 李勖守了她一个昼夜,终于等到人醒,不由也舒出一口气,笑道:“头还疼么” 韶音摇摇头,他又问,“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牛乳粥好么” “今天是初九么” “你惊吓过度,又受了风寒,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初十日的凌晨了。” “初十我还想给你过生辰呢!”韶音懊恼极了,不禁埋怨起他来,“你怎么不叫我!” 李勖一怔过后,眉目蓦地绽开,靥上那道箭痕一深,柔声安慰道:“没事,明年再过也是一样的。” “你别走。”韶音忽然牵住他的衣角,“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不是饿了么” “我把生辰礼都备好了,还没送给你呢。” 李勖重新坐回床榻,抚着她光洁的面庞,“阿纨给我备了什么礼” 家人日日挂在嘴边的小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全然是另外一种味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像是将她整个人噙着细细咂摸。她的郎君有万夫莫敌之勇,在她面前却柔情似水。 韶音的双颊忽然飞起一抹红晕,拉上被子将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声音娇得犹如空谷新莺,“你躺下我就告诉你。” 第58章 第58章 他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却总是不得要领。人是已经躺在了身边,她要他抱,他果然就抱了,可却是将她和外面蒙着的那一层厚厚的被子整个儿地抱在了怀里。 “不是这样抱!”韶音又羞又气,仍蒙着脸缩在里面。 “那是怎么抱” “你——” 韶音奋力地探出头来刚想要说你怎么这么笨,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却发现他正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目光真个是令人羞愤欲死,可这貌忠实奸的莽夫在黎明降临之前的天光里竟是格外英俊,剑眉星目昂扬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男子气概,靥上那个小小的笑涡更令她心旌摇荡。于是韶音顾不得羞怯,凑上去吻了他。 李勖怔然。 轻柔的嘴唇落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出征时落下的箭疤上,似是骀荡的春风隔着十年的光阴吹拂而来柔和地抚慰了当年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惶然少年。 那年的战事发生在寿阳城外一片荒烟蔓草的残垣断壁之间,日落时分,鲜卑人的羽箭从城墙上飞射而来蝗虫一般遮天盖地 赵勇一声令下,便有无数条血肉之躯组成人肉盾牌,向前艰难地推进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补上,鲜血流成河,蜿蜒在深秋皲裂的土地上,血腥气引来了食腐的秃鹫,成群结队地在远处观望,只待着人类的厮杀落幕后尽快享用它们的晚膳。黑色的乌鸦在上空盘悬不去,发出嘎嘎的怪叫。 那只羽箭破空而来穿透面颊的一瞬间,李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先前的惊骇和畏惧尽数褪去,余留的只有无尽怅然。 他在那一瞬间遥望泗水之滨,看见江滨大片的芦苇荡在无限夕阳下柔柔招摇。真美,十六岁的少年郎在那一刻感叹生死,觉得这一生草草结束实在遗憾。 似乎有风从那边吹来温柔地拂上了他的面颊。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怒喝一声,一把拔出面上的箭,以死而复生的悍勇踏过尸山血海,将云梯搭了寿阳城楼外,爬上去,一刀砍了鲜卑人绣着金蛇图腾的号旗。 群胡大乱,北府军乘势破城,攻占寿阳。 那一战,他从最底层的小卒升为统领一百二十人的队主。 …… 原来当时果然是有风,不过是从十年后的今日吹拂而来 韶音怜惜地亲过那疤痕,又用柔软的小手抚上了他刚毅的脸庞,嘴唇一点点移动,浅吻他隆起的眉宇,挺拔的鼻梁,生出了一层胡茬的下颏,最后落在他颈间命脉之处。 小蛇打着圈儿,带来酥润的湿意,李勖被她这样稚拙的撩拨弄得情不自已,浑身上下都勃然绷紧了,不得不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畔低语:“再等等,你才刚好” 她像一条狡猾的小泥鳅,很快便溜出了他的掌控,将柔软的锦被一扬,也蒙住了他的头,身上清甜的幽香不绝如缕地钻入他周身的毛孔,令他欲罢不能。 “这生辰礼,你要不要” 她很快技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只会搂住他的脖子不放,同时颐指气使地向他发号施令。 她不知道自己的红唇犹如荒烟蔓草中招展的旗帜,只消一挥,李将军和他的千军万马都甘愿为她浩荡赴死。 李勖蓦地吻住这只微微撅起的小口,撬开她,长驱直人。他受不得了,如何不想要,早就想要,三个月里每个血气涌动夜不安枕的晚上都想要。 韶音很快便开始感到害怕。 黑夜渐渐渡向黎明,床帐内的天色起不到任何掩饰的作用,他额上跳动的青筋,鼻尖细密汗珠,胸膛上充血的肌肉和腰间一条可怖如巨蟒的伤疤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后悔教他怎么解开如意节,可是他已经学会了,他将她得一干二净,看她的目光充斥着浓重的情谷欠。 捂他的眼,他不让,想要再度拉起被子,被子已经教他扔到不知何处去了。 韶音只得阖上眼帘,捂住自己滚烫的脸,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他俯身在青玉玦静卧之处,用全部的耐心一寸寸地感受他的生辰礼。没了布料的阻隔,韶音的肌肤在空气中起了细密的战粟,他一处都不放过战粟很快蔓延至全身,她也受不得了。 “李勖”,害怕的时候,愉悦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时候,她都会无意识地反复呼唤他的名字,“李勖,李勖。” “阿纨”,李勖抬起头,喑哑的嗓音带着灼热的气喷洒在她耳畔,“会有些疼。” …… 韶音重重地咬住唇,他骗人,不是有些疼,是极疼。 他让她想起了祖父珍藏的典籍中记载的那柄龙雀大环。 相传当年曹孟德便是挎着这把宝刀北征乌桓,此背刃有龙雀环,兼金镂作一虬结狰狞的巨龙,龙头昂扬,筋骨必现,长三尺九寸,米且长骇人,铭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社稷丘墟,如今这刀在长安,在氐人建立的大秦国都。 …… 敌军怯战,直到天光大亮,龙雀大环仍不能克敌掠地 然而兵马粮草已齐备于城下,焉有无功而返之理!李勖被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却又畏葸不敢正面交锋的娇弱敌军折腾得汗如雨下,一忍再忍,终于在正午时分下令攻城。 “你这莽夫!” 他尽人的那一刻,韶音哭着骂他,泪水顺着两腮蜿蜒而下,打湿了青玉玦。他使出了缓兵之计,一面安抚招降,许诺绝不伤害城中百姓,一面我行我素,大逞其威,直将娇弱的敌军打得丢盔弃甲,一塌糊涂。 敌军早就缴械,可李将军憋了多年的仇恨一朝得雪,迟迟不愿收兵,依旧恋战不休。 敌军被他打得哀哀切切,不住地唤他,“李勖!李勖!”他咬着牙逼她签订城下之盟,“叫我郎君。” 敌军羞于启齿,抵死不从,他只好俯就,将耳凑到她唇畔。 低低的一声“郎君”婉转千回,心河掀起狂澜,排山倒海,大水漫灌。 拔营,凯旋,鸣金收兵,此战大捷! …… 傍晚的光线柔和地漫入帐内,将李勖起伏的胸膛映成了麦色,汗珠顺着肌肉的地势流淌到被褥之上,被褥早就已经湿透了。 他闭着眼睛,仍在回味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极致的欢愉,犹如沙场上第一次手刃了一条性命,那感觉震撼灵魂,永生难忘。 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传来时,他才发觉她已经瑟缩到被子里,一边哭泣一边小声地骂他。 “莽夫!恶贼!匪徒!……” 捞她入怀,光滑的触感依旧惊心动魄。 军营中的汉子凑到一处什么荤话都说他虽不喜,可听了十年总也听出了门道。她白璧无瑕,不生纤毫,自是万里挑一,世间难得他一看到就把持不住了,方才……的确是有些孟浪。 “你欺负我!” 韶音一口咬在他肩头,却又舍不得真的用力。 李勖很快便被这样不轻不重的啃咬激起了战意,可敌军初次作战,已哭得梨花带雨,他不敢再追穷寇,只得赶紧给她盖好了被子,又连带着被子将人搂入怀中。 “对不起,是我不好” …… “我服侍你沐浴可好” “不要,”她眼睛半张半阖,两颊粉光莹润,“我好累。” 李勖的心里升腾起无限柔情,“那睡一会儿吧!”她费力地撩起眼皮瞪过来“人家都要饿死了!” “哦……那要喝一碗牛乳粥么” “我要吃肉!” 韶音很想坐起来锤打他,可一动便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双腿之见……于是只能躺着与他皱鼻子,“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炙豚。” 李勖轻笑捏她的鼻子,“好”差点忘了他的小姑娘是个极爱吃肉的。 韶音看着他起身,下地强壮的臂膀,厚实的胸膛,块垒分明的腹肌和两条有力而笔直的长腿曝露在天光里,还有那个欺负人的硕物,被她的目光触及,似乎又在跃跃欲试……他整个人神采奕奕,那眉眼简直是兴致勃勃……想起从昨日凌晨起到此刻的一幕幕,韶音不禁又觉得脸热,索性翻了身,不去看他。 李勖去净房冲了身体,回来用巾帕为韶音简单擦洗,之后便去了灶下,不一会儿便端回来一豆炙肉和两碗米饭,那肉一半是蜜渍的豚肉,一半是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烧鹅,都是韶音爱吃的。 溯江而去的官兵救下了不少人,余下罹难者已打捞了尸身,教人妥善安葬,有家人尚在的也已经教人送去了抚恤的银钱。 怕韶音伤心,李勖略过了这节,只告诉她阿筠阿雀安然无恙。 厨下回来便备了她爱吃的菜,这炙肉也一直都温着。 韶音净了手,靠在李勖怀里吃了许多,漱口后重新躺回去,餍足的倦意很快袭来人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李勖轻轻亲了亲她的粉腮,利落地穿上外衣,扣好腰间的虎头革带,蹬上赤色马皮战靴,戴上漆纱笼冠,满面春风地出了门,策马向着大营而去。 第59章 第59章 “苇茎汤出千金方,桃仁薏苡冬瓜仁,肺痈痰热兼瘀血,化浊排脓病自宁。清胃散用升麻连,当归生地牡丹全,或加……或加……” 暮色斜斜,江畔幽静的篱笆院落萦着一股芬芳的草药香气,结果的季节,墙角几丛低矮的长寿花和小野菊才刚吐蕊,浅粉鹅黄相织,颇有些春日迟迟的气息。 眉心生了一颗红痣的女子就席地靠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卷医书,伴着这些迟开的小野花蹙眉低声背诵方剂歌诀。 她对医理一窍不通,字也识得不多,半途学医堪比登天。温嫂教她不用着急理解文字的含义,先熟读成诵、背下来再说。她学得很慢,诵读也如瞎子赶路般磕磕绊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窥得入门津梁。 好在她是个性子安娴的姑娘,接连经了几场大难,旁的本事没学会倒是修来了满心的平和。儿时歆羡世家大族的女郎,羡慕她们腹有诗书、谈吐高雅,无数次暗暗自伤,觉得这一生注定零落成泥了,哪想到渡尽劫波后竟也有这样安宁的时日 每每急躁之时,这么一想便觉得无比满足和庆幸,初学的这点挫折都不值一提了。 “胃散用升麻连,当归生地牡丹全”,上官风低低地吟诵这些字,虽不懂它们的含义,却觉得单是吟诵就已经口齿生香,仿佛离那个自幼便心向往之的斯文境界又进了一步。 “或加……或加什么来着” 她已背到了清热篇,到这首清胃散方歌总是顿住,不想立即翻看,便皱着眉苦思。 “或加石膏清胃热,口疮吐衄与牙宣!” 忽然,一道清朗的嗓音自屋里传出,吓了她一跳。赶紧起身,透过打开的四方窗扇,只见榻上那面如冠玉的郎君不知何时醒的,正支颐侧卧,眉舒目展地望着她像是一卷春柳丽日的横轴。 “我说怎么睡梦中不得安闲,耳边似有鸟鸣喈喈,原是有人在背诵方剂歌诀。” 谢候醒了有一会儿,睁眼便见到她靠在轩窗外的凭几上温书,松挽的长发从另一侧垂落,发丝被夕阳镌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眉心那颗红痣在光雾中若隐若现。她背诵得很慢,但神情专注,时而嘴角含笑,时而蹙眉沉思。 谢候看着她便觉得心中安宁恬适,似乎一切喧哗躁进都被她身上这层淡淡的光晕阻隔在外了一般,一时不忍打搅,便静静地注视。 直到这句“或加石膏清胃热,口疮吐衄与牙宣”反复了第四遍还是背不出时,他方忍不住出言提示。 “莫要起来!”这女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快步走进来,“师父交待了,教谢郎君醒转后莫要急着起身,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得要再过一夜才行!” 她不复方才那般娴静,语气颇为急切,神情也有些踧踖,手伸过来又放下一副想扶又不敢扶的模样,声音也低了下去,“谢郎君快躺好罢!” 谢候老老实实地躺下去,又叫住她“你干什么去” “郎君还有一遍药没吃。” “不急,”谢候打量她一身粗麻衣布裤褶,“你怎么在这” 他记得自己是被快马加急送到了温府医治,却不记得当时有她在场。 上官风垂了首,“蒙将军和夫人看顾,我阿弟已经痊愈,无须再卧床。夫人归宁,带走了阖府下人我一个女子不宜再留在府中将军便将我送到此处。幸得师父不弃,愿意收我为徒。”她抿了抿唇,又露出赧然之色,“才几日功夫,还什么都没学会教谢郎君见笑了。” 谢候恍然,原来她是随温嫂做了医女,怪不得一口一个师父,这于她而言倒也是一番机缘,只不知她能否吃得了那般苦头。 “温家阿嫂可不是一般的医女,听闻她战时一直都是随军的,一个妇道人家随着大军辗转南北,可是不容易。” 上官风理会得他话里的意思,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之后柔声道:“我只盼着别辜负师父的期望,早日学得她的几分皮毛,也好为她分忧,李将军、李夫人和谢郎君于我姐弟有再造之恩,我们无以为报,若能略尽一份绵力,也算是报得万一了。” 谢候摆摆手,“沙场可不是寻常玩耍的地方,你不怕受苦么” 上官风笑着摇摇头,语气依旧温柔,却流露出蒲草一般的坚韧之意,“习得一技之长,寻得前行之路,这怎么能是苦呢,这是我的福分。” “寻得前行之路……” 谢候琢磨她这话,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拍着床板赞道:“好!这话说得好!想不到你竟然有如此豪情壮志!” 动作间不慎牵连伤口,下一刻便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抽气。 上官风赶紧查看他的伤口,见无事后方才放下心来,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位谢郎君与一般门阀士族的子弟不同,非但没有骄矜之气,反倒是平易近人得很,甚是可爱。 “谢郎君金玉之质,也有投笔从戎、报效家国之心,妾身蒲柳,安能自惜” 谢候为了从军可谓是几次三番碰壁,每次灰头土脸之际都能被她撞见此刻听她这般柔声细语说来,不由有些脸热,羊脂玉似的白面皮沁出一层薄红来,忽然朝着上官风露出个傻气的笑容。 “你真这么想么” 上官风认真点头。 谢候顿时开怀,兴致勃勃地与她讲起了江上遭遇,话里自然添油加醋,大是渲染了一番自己的勇武。 上官风听得入了神,到惊心动魄处不时发出轻微的讶声,谢候得意,愈发说得眉飞色舞。 “当时那贼子怒目环睁,穷形恶相,提着把丈八大刀就朝着我头上砍了过来,我浑身一凛,当即怒喝一声,拔出巨光迎上,三招过后,直将那贼子逼得连连后退……” …… 李勖走到门外,恰将小舅这番自吹自擂听个一清二楚,不由哑然失笑。 直到屋内的天光被尽数遮挡,谢候这才发觉有人到来,来人身材高大,比门框还要高上一些,须得略略低头方能进屋。他愣了愣,立刻叫了一声“姐夫”,撑着身子便要起来。 李勖摆手示意他躺着,温言道:“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答说没什么,好得差不多了,李勖点点头,又问上官风他的伤情恢复得如何。 谢候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个姐夫出身寒微,官职也不高远远比不得谢家一众潢潢贵胄,可不知为何,谢候总觉得他周身有股威仪甚重,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沉稳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在他跟前总觉得有些紧张。 思及方才那番玄言,不免又有些尴尬。等到上官风退出屋去,方才摸着鼻子嘿嘿一笑,“求姐夫莫要与她戳穿我。” 李勖笑着摇头,“你阿姐已经与我说了,逢春勇毅过人此行能够化险为夷,全赖逢春舍命相护。”说着竟朝谢候抱拳,十分郑重道:“姐夫多谢你!” “我……”谢候一下子涨红了脸,“那都是我该做的,若不是姐夫及时搭救,只怕有一百个谢候也不顶用。” 李勖眉心微跳,此行凶险异常,几乎步步刀兵,她们姐弟二人能扛过来实在是万幸,他终究是去晚了。 抿唇没做声,半晌沉声道:“好好养伤,伤好了有你的用武之地。” “姐夫!” 谢候激动得一下子坐起身来,连疼痛也顾不得了,双眼放着亮:“你、你答应了” 李勖露出一丝微笑,“只不知从卒子做起可委屈了你” 谢候听出这话里的严肃之意,直将头摇得发晕,“三郎是姐夫亲弟,亦不过是小卒而已,谢候安敢乱了军纪教姐夫为难姐夫放心,谢候自甘为卒,便是要靠着实打实的战绩为自己挣功名绝不会给姐夫拖后腿!” 李勖含笑颔首,拍拍他的肩膀,嘱他按时服药,安心养伤,转身离去不提。 夜风紧,营房内灯烛高烧,火焰抖动不休,地上一片缭乱焰影。温衡握着一卷《六韬》候在书房门外的横案前,显是已等了许久,一见到人来便起身相迎,近前拱手笑道:“恭喜将军!” 年轻将军的一丝赧意隐在暗影里,眼角眉梢的素霓意气被烛火映得通亮。温衡大笑,伸手道了句“将军请”,二人相携入内。 不出所料,长生道匪的确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来,他们打扮成过路客商,顺着沪渎口开进长江,兵分两路,一路从京口西下建康,沿途打探各地驻军屯粮和船只数目,另一路自破冈渎东入三吴,秘密联络会稽、吴郡等地的信众,只待荆扬启衅便扬帆南下来个里应外合,趁机夺回浙东。 那四个长生道供出了同伙的落脚处,乃是在建康北侧的罗落桥,共有三十来人已教卢锋带着人一网打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了京口,活下来的还剩一十四人 “匪众不灭,迟早有挥师北上的一日趁着朝廷内乱起事倒也不足为奇,只不知将军为何秘不语人” 温衡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知是否与李勖想的一样。 李勖指蘸茶水,在案上写了个“乱”字,“孙波多疑少决,虽派了探子,却未必肯挥师而来。我不忍见他辛苦筹划落空,愿祝他一臂之力。” 温衡凝着这个“乱”字若有所思,忽听窗外有哨棍呼啸之声,见李勖凝目而望,顿时笑道:“这小子一日三回来此炫示,苦等将军两日不至,这下终于教他逮着了机会!” 第60章 第60章 上官云入营没几日便从祖坤那学会了一套棍法急不可耐地想打给李勖看。 他错过了长身体的最佳时机,个头大约是不会再长了,在李府将养了快三个月,日日吃得饱睡得香,流水似的补品落到肚子里,放横了长到胳膊腿上,整个人眼见地壮了一圈。 他饭量极大,一顿足抵得上两个成年男子个头虽矮,那腿却稳稳当当抓着地,十分有力量,军中汉子为此都戏称他为小矮马。 见日思夜盼的高大将军终于走出营门,似乎正朝着这边望过来,上官云愈发将手中的哨棍舞得虎虎生风。 温衡走在李勖身侧,淡笑道“长生道匪大多出自会稽郡和吴郡,这回来的香主段老三便是句章县人氏。” 李勖了然,阔步上前。 上官云欲停下行礼,被他止住,转而指着自己的胸膛道“来。” 上官云一怔,不敢出棍,见他面露微笑,知道这是要点拨自己的意思,当下便心中一喜,道了声“上官云得罪了”,向后轻巧地跃出一步,不急着出招,而是眼风先扫,接着提棍朝着他面门虚晃一枪,落下后却迅疾地往侧旁一闪,劲风直奔他后腰而来。 李勖双手负后,只稍稍一闪便躲过了他的凌厉攻势,露出赞许之色。 他那脚下的步伐也不知是怎么走的,不疾不徐,瞧不出什么章法偏偏能刚好躲过上官云的棍,饶是上官云将膀子抡得酸胀,依旧分毫沾不得他的身。 如此不到一刻的功夫,上官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眼前高大的将军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只是闲庭信步。 忽然,只见他抽出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把攥握住哨棍的一头,只向前轻轻一挫,“咔嚓一声”,上官云顿觉手臂酸麻,连连后退几步,哨棍脱手,裂成两截。 李勖勾脚,将半截哨棍踢起,重回扔回他手中。 人绕到他身后,握住他一只胳膊,忽然向前一掼,沉声道“出势要迅疾而留有余力”,向回一带,“如此方能回势不滞”,说着马皮靴横移,踢动上官云的脚,“欲前则后,欲后则前,声东击西,步伐不乱”。 之后又拎着另半截哨棍演示了一遍,之后道一声:“再来。” 上官云极聪明,这会儿功夫已领会得其中妙处,依照他方才所言,果然比刚才好了许多。待恋恋不舍地收了势头,整个人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夜风吹得额发凌乱,单薄的布袍下似仍有热气鼓动。 温衡抚须趋前,笑道“能得到将军的指点可是一桩幸事,还不快谢过” 上官云这才反应过来,扔下哨棍纳头便拜,“多谢将军!” “不必如此。”李勖的手臂将他稳稳托起,垂目而视,“可会骑马” 上官云心中似有一面战鼓,砰砰地越擂越急,隐隐觉着自己的机会要来了,明明不会骑马,却还是硬着头皮响亮地答道“会!” 李勖吩咐左右备马,思及他腿短,又教人为他升镫。上官云后退几步助跑,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劲头,竟真的搬着马脖子跳上了马背。 之后双手死死攥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勉力维持着镇静。 卢锋见状大笑,朝他抛了句荤话:“小矮马!这大乌骓又不是你的郎君,你夹他那么紧作甚!”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头前呼啸而去。上官云随着他在校场兜了两圈,再回到军府前已经能稳稳地跨鞍持缰。 李勖嘴角微勾,跃上汗血宝马,喝了句“随我来”,策马朝着辕门而去。 上官云浑身发热,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俯下身,双腿一夹马腹,清亮地吆喝了一声“驾”,从后跟上。 打马出城,一路夜风呼啸,眼前便是雄峙江畔的北固山。李勖缓了缰绳,横马在山脚下,静静地等着身后的少年 上官云已在马背上颠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半晌才追上前来,犹自不能说话。 李勖笑道“不错。” 他喘息稍停便翻下马来,双膝跪地,伏于大宛马之前。 “将军救我姐弟性命,于我有再造之恩,堪比再生父母!上官云不才愿一生追随将军左右,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马背上的将军静静地看着他似已与身后的巍巍高山融为一体。 “眼下确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办。” …… 上官云随着一行兵勇登上山顶,来到甘露庵外。 此处已有一队具装武士把守,月色下铁甲泛寒,长矛上的红缨在山风中猎猎而动。 段老三一众长生道匪徒被秘密囚禁于此。 沉重的木门吱吱悠悠地从外打,幽蓝的天光中现出一个矮小而粗壮的身影。 庵堂中的群匪齐齐噤声,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汗毛一时根根而立。 他们自从被北府兵带回京口,便蒙了头、塞了嘴,直接给送到了此处。通过声音和光线判断,他们已经猜到此地为北固山。除了第一晚来了个口吃的军候过来审讯他们之外,这两日始终不见人来,只是饭饱水足地供着他们 他们猜不透李勖意欲何为,心中愈发惶恐不安。尤其是在江上劫持王家楼船那四个人,早知北府李勖的威名,当日又亲眼见到他纵马驰入箭雨怒斩群胡的英姿,对此人更是畏服不已。一想到他们险些就将他的新婚夫人辱杀,便觉得两股战战,脖子上似乎有凉飕飕的风刮过,直觉他留着他们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是要慢慢地将他们给折磨死,不肯给他们一个痛快。 众匪如临大敌,齐齐看向门口。 直到火光渐渐将来人的脸庞照亮,段老三忽然失声道“阿云!怎么是你” 上官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句章县不知有多少个段老三,万一不是他的邻人,可就教李将军失望了。抬眼向他身后望去,竟然有四五个都是脸熟的同乡,心中的一块石头便彻底落了地。 “段三叔,吴大舅,吴二舅,柳三兄!你们莫怕,李将军派我前来,正是要与诸位传个话。” 段老三一听,顿时目露疑惑之色,看着他的神情也带上了戒备,“你如何来到此处” 上官云并不隐瞒,将姐弟二人如何流亡至此,又如何落入赵化吉之手、如何被李勖所救的前因后果详叙一遍,只略去了李夫人这一节。 之后道“李将军当世之英雄,可惜屈居于赵勇之下,赵勇鼠目寸光,若非他横加阻拦,凭借李将军的本事,只怕咱们教中兄弟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上官云今日也就没有机会再见到诸位叔伯了!” 他说着走到人群中,往落满灰尘的神龛前一坐,凛然道“朝廷昏聩,用人不当,他早有另择明主之意。眼下荆扬开战在即,他欲借此机会与咱们教中的英雄好汉联手,一道成就一番事业。诸位若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往后自然有你们的好处,咱们孙教主得了李将军则如虎添翼,他老人家必定甚慰。” 段老三本以为这回是死定了,哪知道事情峰回路转,竟然来了个柳暗花明,一时不太敢相信,于是迟疑道“阿云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被李勖囚禁于此,实则是因我们在江上劫掠了他夫人的船只。” 李夫人美貌,落入匪徒之手,自然不止是“劫掠”这么简单。 段老三虽是禽兽之人,在亲眼看着长大的邻人之子面前却也有几分羞耻之心,言语间为自己遮掩,面上露出一丝愧色,憨笑道“我观李将军待他夫人情意甚厚,只怕是不能消除心头之恨呐!” 上官云感念李夫人慈悲心肠,对她敬爱有加,此刻洞若观火,自然恼恨异常,只得强压下这股情绪,嗐了声,咧嘴笑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三叔若是这么想就将李将军给看扁了!他与谢氏女成婚不过是为了升迁之利而已,之所以容留我和我阿姐,实在是因他看不惯士族涂炭百姓,早就对我们心存同情。这些年沙场征伐也不过是受朝廷之命而已。你们放心,他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坏了大事。” 众匪心里松动,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段老三沉吟片刻,心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从就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姑且信他因示意众人低声,转而与上官云道 “阿云,你既如此说段三叔便信你的话!只不知李将军下一步如何打算,我等区区十数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上官云神秘一笑,“三叔附耳过来。” 段老三矮身趋前,听后不由面色一松,方才还有几分狐疑,直到听了这安排,心中疑虑尽消,已是尽信了。 …… 回时夜色已深,头顶残月如钩,长江之上隐有乱云聚集。 上官云办好了这桩差事,心情却极为沉重。 他记忆中的段老三为人热情仗义,是个极为忠厚老实之人,经常帮着邻里挑水送柴,自家也受过他不少恩惠。段老三当年加入长生道也是和上官家一样,并非真心信奉,不过是为了些糊口的米面钱粮而已。 上官云实在想不通,一个好人如何会变成如今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他冷眼瞧着,只觉得他面相都变了。 即便是与北府、与士族相互敌对,也不必对一个弱女子动手,更别提对她起了歹意。 阿姐的遭遇在他心上剖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上官云一想到那些禽兽的暴虐恶行便恨得浑身发抖,他恨极了恃强凌弱,恨极了男子对女子施暴,恨不得将他们凌迟车裂、挫骨扬灰! “将军!”上官云狠狠一夹马腹追上前去,“上官云有一事不明,恳请将军为我解惑。” 前行的男子缓了马,沉默地听他诉说心中疑惑,末了沉声道“人人心中皆有恶念,战争之孽莫过于将恶念无限放大,将人变成了鬼。” 上官云毕竟年轻,叹了口气发出一句孩子般的感叹:“江左也打、江北也打,胡人汉人打完,便是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为什么要打仗呢,大家都安心过日子多好!” 李勖无声而笑,抬眸凝视前方乱云激流,神色在夜幕中变得晦暗不明。 “世道既乱,唯有以战止战。” “以战止战……”上官云心神巨震,重复着这句“以战止战”,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他先前只望从戎立功,挣得一个锦绣前程,到时锦帽貂裘、荣归故里,教世人再不敢随意欺侮……此刻却忽然觉得惭愧,觉得这想法太窄了。 自古乱世出英雄,上官云既已脱得泥淖、死而复生,如何还能再囿于安身立命之思!行走人世一遭,若只为一己之私,如何称得上一句大丈夫!他追随的将军是个气吞万里的大英雄,他至少也得是个小英雄,否则有何面目常伴他左右! …… 多年以后,当小矮马上官云成为绰号“烈马”的名将上官云时,仍清晰地记得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夜晚,记得这句低缓有力的“以战止战”。 而此刻,他的一生才刚刚拉开序幕。 斯时夜风紧,远山乱,云水激荡,山河寥廓无言。 大宛马在前,乌骓紧随其后,雨鬣霜蹄,飙起风尘如电,马蹄踏破秋风,朝着黎明的方向纵入无尽的黑夜。 60-70 第61章 第61章 十月十二,金匮值日,利于征。 这一日也是故荆州、江州刺史,南郡公何威的五七之日。他的幺子何穆之披麻戴孝,于三军阵前哭灵。升帐点兵之际,又于点将台上慷慨悲歌,口占一篇辞文藻丽、顿挫激昂的檄文,历数会稽王父子欺君祸国、穷欲苛民等十大罪状,以清君侧之名挥师东进,华兵向阙。 惊闻此讯,会稽王司马弘于病榻之上强撑衰体,草就诏书,诏封何威之弟何冲袭南郡公爵,进为荆州刺史。 何穆之为婢妾所出,素为叔父何冲不喜,二人积怨颇深,人所共知。是故,司马弘欲以此计动乱荆州,使其乱起萧墙内、祸生肘腋,以免建康兵燹之祸。 此计虽有怯战之嫌,却也勉强算是老成谋国之策,乃是天家羁縻士族、平衡各方的惯用伎俩。然而,小郎君司马德明却不能理解乃父苦心,他年纪轻轻便掌柄国之权,头年倚仗北府之力又成功平定了天师道之乱,雄心正炽,便是何氏不率先发难,他亦早存了挥兵荆州之心,只望能将何氏一举铲平,再建武功,十分不情愿走这般姑息迂柔之道。 一众门客掾属眼见老会稽王时日无多,纷纷涌聚到小郎君身边,逢迎其意百般阿谀。其中魁首莫过吴郡顾章,此人极擅钻营之道,又通奇技淫巧,素为司马德明信重。 原本司马德明已在病榻之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老父的病中嘱咐,只是心中郁郁,战与不战还在犹豫之间,顾章揣其心意便劝道: “荆州拥兵自雄乃自王氏而起,之后庾氏、郗氏轮番踵迹,至于何氏则成痼疾,使得一国之内俨有二君,贻害社稷。历代先王莫不深患此痈,可惜力有不逮,终不能将其一举祓除。而今相公少年豪杰,谋略智勇更在父祖之上,何不亲征讨贼以扬国威,不日克敌,便是彪炳千秋之功绩,我大晋中兴指日可待矣!” 司马德明被这句“我大晋中兴指日可待”鼓噪得怦然心动,他早就不甘居于病弱的永安帝之下,只是苦于朝中尚有谢太傅、高陵侯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压阵,一时却也无法取而代之。若能一举平复荆州之乱,立下无匹之功,那禅代之事便也就顺理成章了。 德明计议已决,干脆撕了会稽王亲笔所书的那封诏书,改由顾章执笔,以永安帝的名义,诏封自己为平虏大都督,敕命北府都督赵勇克日发兵,囤师历阳,迎击何氏。 …… 霜晨微月,拂晓时分,北固山下西津渡口已列满了排队登舟的北府军,霜花凝在他们的铁甲和枪矛上,远远望着像是一层寒冷的坚冰。 京口七千名将士倾巢而出,加上自广陵而来的冯毅部约有万人百船,浩浩荡荡逆流西行,向着历阳的方向进发。 打头的九艚舰起四层,高十五丈,衣赤色牛皮,名为朱雀大舻,桅杆旁张着红底青缘的旌旗,上书一个铁划银钩、饱含金石之气的篆书“赵”字。 北府都督赵勇身披大氅,立于大舰重楼之上,威风凛凛,睥睨万方。 他身旁簇拥着十来个心腹掾属和中品军官,其中两人尤为瞩目。那三十出头、相貌文秀,望之一如儒生秀士者正是冯毅,此人乃东汉大族冯氏之后,本也算是个中等士族,只因南渡较晚的缘故,到江左只能沦落为寒门。不过毕竟有家世可资,加之本人亦有崇文向雅之心,一朝为王氏快婿,如今已俨然是一员儒将模样。 另一人却较冯毅更为年轻英挺。此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极高大,饶是在一众丈八武将里亦有鹤立之态,神情里透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沉毅之色,气度轩举,望之令人生畏,不似冯毅那般笑容可掬、容易亲近。 此刻,岸边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民众,人数之众几令京口城空。这些人俱是前来送行的眷属,他们生活在这座江畔军镇,虽然早见惯了出征,但每一次送行仍是情意依依,他们在寒风中伫立,挥手、道别,沿着江岸奔跑,久久不愿离去。 年轻将领一手握着只玲珑小巧的五彩囊,目光沉沉地越过江岸,落在人群后一辆华丽的七宝皂轮通幢车上。那车里有他的新婚之妻,她明艳娇憨,古灵精怪,胆小又勇敢,恣意骄横却又生了满腹慈悲心肠……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记得他生辰之人,也是唯一一个在他出征之前为他亲手挂上平安五彩囊之人。 霜重鼓寒,画角一声,大军鼓帆而去,岸上的家园故土,父老乡亲和娇妻爱子很快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赵勇侧头睨视李勖,似笑非笑:“存之这一成婚,倒是多了几分儿女情长,只盼沙场上莫做了软脚蟹才好!” 众将闻言莫不大笑,参军彭平顺着他的话头调侃,“李夫人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也难怪咱们李将军为解夫人之厄不惜擅自调兵离营!听闻四路兵马水陆齐发,只为了斩杀七八个江匪,啧啧!这可真是一方方伯才能使出的大手笔呐!” 李勖乃是四品小将,自然不是方伯,却将北府兵视为私物,未经主帅准允擅自发兵,为了这桩事,赵勇恼怒异常,碍于用人之际,却是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只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心里这根刺却一直扎着。彭平这话无疑是又撩动了这根刺,惹得赵勇面色阴沉,显是十分不快。 余下众将虽畏惧长官之威,却也忌惮李勖之能,听出彭平话里的挑拨之意一时都止了嘻笑,纷纷看着向冯毅,只盼他这个处事圆滑的表姐夫能为妹婿解围。 不想冯毅只微笑不语,李勖亦面不改色,淡淡的一句“教诸位见笑”,之后便缄口不言。 …… 直到楼船的巨帆消失在水天一线之处,岸边的人群方才渐渐地散去了。 韶音撂下了车帘,仍觉得那人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面孔之上。昨夜轻怜密爱,紧紧依偎,他怜惜她初经人事,不忍再有所作为,她亦怜他忍得辛苦,便问他除了冷水冲浴,可还有旁的纾解之法。 想来甚是荒唐,他执笔搦管还是她亲手所教,昨晚竟是反过来,由他握着她的手……情到浓时,他有些放纵地在她耳畔低吟,“阿纨的手……甚妙。” 韶音垂眸看着掌心上一层薄薄的茧,不由霞飞两靥。她的郎君深沉勇毅,杀伐果决,私底下与她却是风流温存,柔肠百转。 萧瑟西风吹得车帘簌簌而起,一股肃杀之气袭来,冲淡了车内暖香。战乱年月的旖旎情思和怦然爱慕无可避免地与忧俱不舍织在一处,是谓五味杂陈。 阿筠用绢帕轻轻为她拭泪,阿雀往她手里塞了个圆圆的铜温手炉,轻声宽慰道:“咱们李将军吉人天相,小娘子勿要过于担忧了,若是哭红了眼,将军回来看到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韶音还不习惯旁人这般说话忍不住又红了脸,一时羞忧交杂,最后却破涕为笑,“是了,他那般的人,皮糙肉厚骨似铁,我才不担心他!” 两个婢子闻言都舒出一口气,阿雀将帘子轻轻掀开一角,向后望了一眼,回头低声道:“还跟着呢。” 韶音秀眉微蹙,冷冷地嗤了一声,“教车夫缓着走,我倒要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赵家的车马已经在后跟了有一段路程,前头就是岔道口,若是再跟就是蓄意而为了。 赵阿萱望着前头华丽马车上晃动的流苏,一双眼就要喷出火来,恨恨地摔下了车帘子,脑中又尽是方才二人隔江对视那一幕。 李勖于千军万马之中依旧英俊得夺目,却偏生瞎了眼,看不见自己的一颗真心,只能瞧见那妖媚浪荡的谢氏女。 谢氏绝情离去,因江上遇险而连累李勖受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说是归宁,可这事怎么想怎么蹊跷。既是归宁,如何她走在前头,李勖却留在京口,甚至出行之时都不曾现身相送都说那日前来迎接谢氏的不是他们家的兄弟,而是她舅父家的表兄,那位名声在外的九郎王微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脚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怜她当时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便头重脚轻、目眩神迷地来到李勖的辕门之外,希望求见于他。 往来军士异样的目光令她臊得要命,她强忍着,是因为有一肚子的话想要与他说。想告诉他,“表兄,若你不是四品建武将军,谢女绝不会下嫁于你,即便你如今功成名就,她仍枉顾你的脸面,公然与外男出双入对,弃你如敝屣!可阿萱却不是,阿萱在你一文不名时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人!” 她虽已嫁为人妇,不必闺中少女那般薄面,可此举亦是破釜沉舟,谁知——竟然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哭泣,威胁,哀告,他始终不肯出来相见。 他的心多狠呐,最后竟遣了手底下那个姓卢的军侯出来,喝令几个兵勇动手,连推带搡地将她轰走了,毫无半分怜惜之情! 阿萱想得红了眼眶,妒火烧得浑身杀气腾腾,复又撩起车帘,尖声道:“跟上前面的车!” “别听她的,回府!”赵化吉骑马行到近旁,朝头前吆喝了一声后弃马登车,一屁股坐在了阿萱对面,笑道:“莫与你阿嫂无礼!” 赵勇率北府兵倾巢而出,仍给赵化吉留了五百名精锐亲兵,连同别驾府的三千州军一起归他调遣,替他守着老巢。 阿萱怒气不减,冷哼了一声,语气带刺,“什么阿嫂,是表嫂。” 赵化吉不以为忤,依旧喜笑颜开,“很快就是了。” 阿萱眉心一跳,疑惑地看着他,“兄长这是何意” 赵化吉答得意味深长:“晚上自有分晓。” …… 李赵两家的马车缀在送行的人群之后,很快在岔道口分道扬镳。此时天光大亮,一日才刚刚开始。 阿雀又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回头笑道:“走了。” 不出韶音意料,他们就算有心,也不敢光天化日做歹。 “教车夫取道田野,绕小路去北固山。” 两个婢子俱是不明所以,见女郎神情严肃,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因便缄口不问只依言照做。经了一场风波之厄,众婢子对韶音都多了一丝敬服。 马车疾驰,一路颠簸,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天高云淡,白日的北固山深沉雄浑,十月里依旧葱郁苍翠,南国的秋色刚在半山腰铺染开来,织成了一条秀美的锦绣环带,北固亭雄峙山巅,檐牙高啄,其上鸱吻张口吞脊,背负三叉剑直指晴蓝碧空。 韶音仰头望着山巅亭角,心中的忐忑去了大半。摸不着头脑的戚氏、四娘和抱着豹儿的赵氏也从后面的青幢车上下来,戚氏挓挲着膀子走上前,满面都是疑惑,“怎地来了此处” 韶音嘱咐两辆马车顺着大道大摇大摆地回李府,转头与戚氏笑道:“郎君出征前特地相嘱,要我携全家老幼到山神爷的牌位前为他祈福,这头柱香还得烦请阿家亲奉。” 第62章 第62章 时交午正,日色灼白,浩荡的长江泛着刺眼的波光,望之令人晕眩。江畔几株灿烂的金叶榆下,豫州刺史刁江率州中文武百官翘首等候。 “来了!” 随着这一声,众人只见几杆巨帆自水天交界处缓缓升起,紧接着便有一艘十几丈高的巨大楼船在视野中显现,楼船自下游而来,其后千帆百舸竞逐,俱都载着黑压压的军士,气势夺人心魄。 岸边烈日一时为旌旗所蔽,万名北府军循历水抵达豫州治所历阳郡。 历阳地处京师南藩,是长江中游和下游之间的联络与缓冲地带,荆州军进攻建康必经此处。是以,司马德明命大军屯驻于此,一路横江设槛、守卫京师,另一路则逆流而上,迎击何氏叛军。 楼船抛锚,赵勇率心腹将领率先登岸。两厢叙礼罢,刁江笑道:“都督和几位将军一路劳顿,刁某已着人在半月湖畔略备薄酒,愿为公等接风洗尘,还请移步。” 赵勇摆手推拒道:“诶,不急!小郎君未到,我等合该在此恭候。”话虽如此,面上却露出志得意满之色。 刁江眼角的皱纹意味深长地堆起,“信德公多虑了!小郎君正是为劳军而来,如何会计较这些小节快请!” 赵勇大笑,二人对视之间心领神会,遂一路欢谈,相携入席。 馔席设在湖畔水榭之中。此榭依岸边假山湖石之势而建,造型古朴不加多余工饰,甚得野趣。榭中八面开轩,视野宽阔,岸上设有一圈廊房,粗略估计可容纳百人不时有仆婢端着食盘巾帕等物从中款款而出。 李勖眸光掠过那十来间窗户紧闭的廊房,神色不改,从容踏上苔痕泛黄的石阶。 临水一面美人靠上坐了十来个艳妆歌伎,都穿着一色碧水天青色软烟罗,正款弄琵琶、缓调弦柱,咿咿呀呀地唱着靡靡小曲。 此刻日威甚烈,诸将身披甲胄,被炙烤得好不辛苦。终于来到遮阳之处,但见一潭静湖波光粼粼,对面苍山秀拔险峻,岸边垂柳拂肩,时有凉风习习吹来,不似肃杀秋日,反倒有春意盎然之气,一时俱都胸怀大畅。 众人分尊卑依次入座,上首自然要留给还未抵达的小郎君司马德明,下首东西两席分宾主坐了刁江和赵勇。 赵勇身旁两个座次依礼该是李勖和冯毅,李勖微笑伸臂,“冯兄上座。”冯毅略略颔首入席,当真未有半分客气。 众人坐定另有十来个丽色舞姬鱼贯而入,分坐在众将身侧,螓首低回,蛾眉含情,笑语侑酒。赵勇搂了一个容色妖冶者,笑道:“此地风光绝伦,真是令人欣然忘忧!方才匆匆入内,却未曾细看匾额,不知这榭是何名头” 来客兴致勃勃,东道自然乐得逢迎,刁江笑道:“此榭倒有个怪名,乃是’失信‘二字。” “哦”赵勇推开递到嘴边的酒盏,面露疑惑之色,“如何是这般名字” 刁江道:“明公有所不知,这’失信‘二字背后却是有一桩故事。相传东汉末年,有一女郎与邻家子交好,却迫于父母之命不得结合。二人无奈之下只好私定终身期于此处泛舟而去,从此长相厮守、再不分离。不想此女在此候了一天一夜都不曾等到情郎,村人有知情者不忍见她苦等,便上前告知实情,原来那邻家子已另定婚约,不日便会成婚了。 此女既知郎君负心,不由伤心欲绝,投江而死。因死后屡屡显灵,保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人便为她建造祠造像,四时祭拜不绝。又因鄙薄负心之人因就以’失信‘二字为此地命名,以志此事。” “原来如此。”赵勇沉吟,面上忽然露悒悒之色。 冯毅浅抿一口酒,远眺前方山峦,忽然道:“我观此山一峯独秀、甚是险峻,不知又有什么名头” 刁江笑道:“诸公且看,这山像什么” 众人眸光望去,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像是一只蒸饼,有的说像是一条拐杖,还有的说像是一口大筐。 豫州主簿陆僧儒连连摇头,“谬矣!诸位在山脚下看自然看不真切,若是站在南岭上遥望,便可看出此峰极类一只倒扣的鸡笼,因此便名为’鸡笼山‘。” “鸡笼山这名字倒是有趣。” 冯毅话语间偷眼瞥着赵勇,果然见他神色有异,嘴角不由浮上一丝微笑。 自古大将最忌地名犯冲,赵勇字信德,此榭却名“失信”;生肖属鸡,这山却叫鸡笼山。如此巧合,不能不教他深觉晦气,心中隐隐不安。 李勖眸光冷厉地看了冯毅一眼。 彼此往来不多,本以为此人也算是个人物,未料其如此浅薄,竟在此时卖弄口舌,用言语敲打刺探赵勇,实在是不知所谓。 冯毅见他眼含警告,嘴角的笑容顿时一冷,当即嗔目回视,怫然作色。 赵勇并非笃信鬼神之人可毕竟久经沙场,对危险的气息自是比旁人敏感。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几盅浊酒的缘故,秋高气爽时节竟是出了满头大汗,登岸时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忐忑,一时如坐针毡,想了个借口便要起身离席。 正待开口,忽听岸边有中人尖声唱道:“西录郎君到!” 众人回眸,便见司马德明率领一众蟒袍玉带的京官朝着这方疾步而来,行步间怒气冲冲,忿然之气俨然具形。 原来会稽王父子双双为宰,录尚书事,各开府第,父在东、子在西,因此朝中均呼司马德明为“西录”。 赵勇一见到这位把持朝政、眼高于顶的宗室小儿,眼下的肌肉顿时一缩,先前的不安之感消散殆尽。 他与会稽王父子之间的积怨并非一日之寒,至长生匪乱平复后乃成三尺坚冰。 司马弘为牵制谢家,只封了谢泽一个有名无实的单车刺史做,而将北府军权尽数委付给赵勇。东土乱起,谢泽率领州军仓促开赴会稽,不敌战死,赵勇则大获全胜,一举将匪徒驱至广州,按理来说,这空出的徐州刺史一位便该轮到他来坐。 二品将军、都督徐兖州军事,领徐州刺史,镇京口,这才是正经八百的一方方伯。 可会稽王父子却以赵勇出身卑微、德不配位为由,仍教他在原位上呆着,只下诏说了一通抚慰虚言,另赏赐些金银珠宝了事。 赵勇忍这口气一年有余,而今终于到了一雪前恨的时候,当下与刁江眼神一对,双双起身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出亭相迎。 司马德明对武人的鄙薄几乎明写在脸上,此番受到如此怠慢,愈发觉得怒不可遏,可碍于用人之际,又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双眼喷着火,嘴上却说些“无妨”、“全都仰仗都督”一类的违心之言,直将一张俊面忍得扭曲。 赵勇、刁江便如猫戏鼠,耐下性子逗弄这位黄口小儿。 德明入席,除贴身侍卫外,一众随行郎官、仆从俱都候在水榭之外。李勖眸光扫过去,在一众人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谢迎长身玉立,气度洒脱,朝着他微微颔首,身旁的王九郎不再是那日的狼狈行状,一身光华恰如玉山上行,端的是郎艳独绝。只是薄唇紧抿,神色不明。 李勖淡笑,目光从他面上一掠而过,与沉香林中初见那日别无二致。 王微之的面孔被西风吹得惨白,烈日下又浮出一层病态的红晕,牙关格格作响,腮旁骨骼隐约起伏。李勖看他的目光似是看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半大孩子,并未拿他做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此辱较之夺妻更甚。 …… “杨柳动春情,倡园妾屡惊。入楼含粉色,依风杂管声……” 歌伎红唇轻启,唱的乃是一曲折杨柳。 赵勇笑着敬了德明一盏酒,德明面色稍霁。歌舞正酣之际,冯毅起身离席,出水榭后往廊房之后绕去,王微之随后跟上。 李勖看在眼中,未动声色。 一曲折杨柳唱罢,冯毅重新入席。紧接着,一个身披玄铁甲的将官步履匆匆而来,入得水榭后也不与司马德明行礼,直凑到赵勇身前,伏在他耳畔低语。 此人名为赵平,乃是赵勇心腹,方才一直留在岸边等待建康的粮草,此刻忽然入内,应该是发觉了粮草的异状。 李勖的手缓缓地按在腰间环首刀上。 司马德明亲到历阳,除劳军掠阵之外,另有一桩要事,便是督运粮草。三吴稻米、布帛银钱自王谢治下而出,由时任尚书度之郎的谢迎和尚书仓部郎王微之亲自押送。 赵勇等的就是这个粮草。 他本可以趁京师不备,率军直扑建康,一举杀了会稽王父子,夺得个从龙首功。 李勖劝道:“三吴富庶,粮草充足,且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若宗室窜至三吴,倚靠此利负隅顽抗,难保不做成第二个勾践。不若等粮草运至历阳再一举攻之,届时三吴已空,一时间难以再次筹集粮草,都督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夺取建康。” 赵勇素来爱惜羽翼,不愿打旷日持久之战徒增损耗,因便欣然采纳此计。 殊不知,粮船虽至,其中却尽是土坷,粮草却已悄悄地绕路运至京口和广陵。 赵平耳语罢,赵勇果然神色大变,眸光惊疑不定地在李勖和冯毅面上来回逡巡。 “郎君怎地不饮酒,可是要妾身以口相渡” 李勖身侧的美艳歌姬见他自入席以来还滴酒未沾,人又生得英武不凡,便大着胆子贴将上来,在他耳畔吐息如兰,一只涂着艳红蔻丹的柔荑悄悄探到案下,轻柔撩拨,媚气勾人 “放肆!” 李勖勃然变色,一把夺过她手中杯盏,朝着廊柱猛掷而出。 “啪”地一声,杯盏碎成无数细片,榭中歌舞为之一停。 李勖嗔目看向冯毅。 摔杯为号,既然他想夺反正首功,此刻便该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孰料,冯毅却自赵勇身边一跃而起,径自闪到德明身侧,笑着与李勖道:“存之何必大动肝火,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是十七娘管束太严之故么”方才王微之与他密语,诫他只消护住德明,万万不可在诸将之前斩杀旧主,这背主犯上的恶名自有人替他背负。 赵勇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本想做捕蝉的螳螂,不想却早就被两只毛都没长齐的黄雀盯上,当下不免又惊又怒,暴喝道:“来人!将奸佞司马德明和他的党羽李勖、冯毅就地诛杀!” 话音刚落,那廊房中顿时涌出百十来个刀斧手,呼喝着朝水榭而来。 众舞姬花容失色,哭叫四散。赵平拔刀挡在赵勇身前,怒视李勖,叱道:“李勖安敢背主忘恩”其余几个北府将突逢惊变,一时无措,正犹豫不知该帮哪一方,闻听赵平此言,顿时激起了绿林草莽义气,因便纷纷聚到赵勇身侧,拔刀相护。 第63章 第63章 李勖凝眸向四周扫过去,只见百十来个刀斧手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卢锋等人在外围与赵勇的亲兵和刁江的侍卫斗作一团。两队弓箭手从嶙峋的湖石后现身,都穿着豫州的号服,居高临下占据了西侧几座假山,森寒的箭簇早已对准了这边,碍于榭中人员杂混,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松弦。 北府军和豫州州军的大部都集结在岸边,还在等候小郎君午后誓师,对水榭这边的情形一无所知。 擒贼先擒王,若将赵勇和刁江二人拿下,局面便控制住了大半。人皆有从众之心,赵勇、刁江附逆谋反,本就师出不正,若将二人尽快诛杀,再将豫州文武官员和北府军的中层将领控制住,此间事便大成。 然而冯毅临阵变卦,导致赵勇发觉,此刻再动手便已失去了先机,若再迟疑,等到军士哗变、双方人马混战到一处,那便是彻底贻误战机、极难收场了。 这番思量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李勖的手按在刀上,目光早已从身前几人的咽喉上一一掠过。 赵平等人的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滑汗,几乎握不住自己的武器,在这样杀意凛然的目光笼罩下,谁都不敢先动手。 榭中气氛凝滞而压抑,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沉沉天色。 忽有一缕微风自湖面吹拂而来,垂柳柔长的枝条斜斜地飞入水榭之中,在众人眼帘里摇荡不休。三个劲装结束的刀斧手蹑足绕到美人靠的一侧,自后面悄悄接近。 李勖余光里看见地上三条鬼祟的黑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 忽然,三道劲风自身后猛袭而来,对准了他的后脑、背部和侧腰,与此同时,身前的赵平突然发难,手中尖刀朝着他胸口疾刺而来! 李勖腰腹攒起劲力,向旁边轻巧地一闪,身后三人、身前一人齐齐扑空,沉重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向前一跄,待回过身来再次发动攻势,李勖的足尖已经点到几案之上,借着腾跃之势反手横刀,振臂一抡,四人只觉眼前有一道青锋划过,脖子蓦地一凉,缓缓低头看去,刺目的鲜血已经自伤口汩汩流出 那伤口平滑齐整,细如柳叶。 身前威立之人面色淡然,手中白刃雪亮照人,竟未染一滴血珠。 赵平仰面倒在地上,扩散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一道青锋的余影。 西风渐急,吹得垂柳枝条乱飞,微黄的叶片似也被方才的杀气激荡,拍打在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小郎君脸上,竟将那张俊俏的面孔划出了数条细细的血痕。 眼见着李勖眨眼之间便结果了四条人命,其余几个北府将俱都胆寒,不约而同地倒退了几步。围攻冯毅的一伙人见这边吃紧,顿时分出七八个威猛大汉过来,手中都提着尖刺和钢刀,呈扇形合围在李勖身后。 假山上的弓箭手已瞄上了榭中这位悍勇的年轻将军,箭簇随着他的步伐不断移动只待他身形稍停便离弦齐发给他来个万箭穿心。 参军彭平见其余几人都露出怯战之意不由暗暗着急。他曾在战场上为李勖所救,亲眼目睹过他脚踩尸山、一人力战百十长生道匪的场面,深知此人凶顽无匹,若是此刻露出不敌之意只怕死得更快。 因就厉声喝道:“李勖休要逞凶,这里外已有重重埋伏,你就算有再高的本领,也抵不过我们这些人联手齐上!”说着咬牙睁目,须发齐立,朝左右嘶声呼喝:“还等什么诛杀此贼,报效都督知遇之恩!” 话音刚落便挺剑而上。 其余几人受其鼓舞,胆气一豪,也都纷纷加入混战。霎时之间,十几个武艺精熟的将官将李勖一人围在中间,外围一圈刀斧手虎视眈眈,亭外更有无数枝冷箭时刻窥伺。 谢迎、王微之一众朝廷命官等候在岸边廊房之外,身前挡了一排朱服武冠的侍卫,暂时还算安全黑水一般的刀斧手团团围在水榭之外,众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状,谢迎有些焦急地朝里面张望,只怕李勖寡不敌众,便催促卫尉赶紧过去相助。 那卫尉担忧司马德明的安慰,何尝不急,奈何水榭狭窄,他们被挡在外层,干着急却使不上力。 王微之乜了谢迎一眼,淡淡道:“武人入的就是搏命的行当,青山何必多忧。” 风势愈紧,将他的鬓角吹得白中泛青,两只墨丸般的眸子愈发见黑不见白。岸边一股旋风裹挟着沙尘和枯叶刮到水榭之中。 李勖双目微眯。 敌众我寡的围攻,当务之急是寻找到突破口,挑最弱的下手,撕开包围冲将出去,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李勖刀刃直刺而出在彭平胸口虚挑一下,趁他后仰之机,却忽然攻势下沉,一手猛捉其踝,呼地向四周抡去! 彭平的护甲在四周锋利的钢刃和尖刺上滚了一圈,片片绽开,落地即刻气绝。 这一下爆出的力量直摧人心肝,众将莫不大骇,纷纷向后退却,包围顿时敞开一道大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冷箭“嗖”地破空而来,李勖疾闪侧避,箭矢擦着颈侧的大脉而过,直没入廊柱三寸! 一将趁机偷袭,提着尖刺直奔心口插来,却也是虚晃一枪,在他侧避的瞬间直袭腰腹。那枚玲珑的五彩囊荡在半空,被这一刺削去半数流苏,丝线顿时在风中纷飞。 李勖眸中聚起愠怒,劈手夺刺,反手搠向其胸。 这将领一击不中,顿时战意尽消,双手握持尖刺,一面苦苦抵挡,一面哀告,“存之,看在多年——” 话音未落,尖刺已贯穿胸口,一滴血溅在李勖的飞扬的长眉之上。 他提刀凝视余下几人,沉声道:“挡我者死!” 呼啦一下,赵勇身前的将官和护卫潮落而去。 冯毅打斗之间已胳膊挂彩,吃痛之际朝着这边望过来,正将方才的一幕看个真切,心中不由一凛,暗暗忖道:“此人桀骜悍勇,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便要及早处置,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这厢厮杀正热,已有几丝凉雨飘入亭中,方才还是晴天丽日,不知何时竟陡然转阴。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鸡笼山的上空,缓缓朝着这方而来。 骤雨将至。 赵勇长叹一声,心知今日已经凶多吉少,惊骇过后倒也无所畏惧,转而神色一狞,双手握住大刀,一瞬之间奋起千钧之力,朝着李勖猛劈而来! 李勖立即提刀格挡,两刃相撞发出“嗡”地一声,二人双臂俱都一震。 两代北府将的暗暗角力至此浮到明处。 赵勇征伐数年,淝水之战崭露头角,先后随谢氏打过氐人、随何威北伐打过燕人,往后十几年间又领兵平定过数次内乱,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人物。然而天色之变无可逆转,当此风起云涌之世,英雄辈出随波逐流者必为矫矫弄潮儿驱逐,此亦无可挽回之事。 乌云罩顶,大雨瓢泼而下。 赵勇双臂渐渐不支,手中的乌沉大刀被下方雪亮的白刃一寸寸地向上顶起。 霹雳一声炸雷过后,长刀“哐”地脱手,李勖的环首刀已架在他粗肥的颈上。 赵勇双目暴突,龀齿厉喝:“竖子!你敢杀我” 这一声将死之喝挟带多年积威,其势令在场诸将心惊肉跳。李勖双眸骤缩,非但不惧,心头反倒涌起一股以下犯上的快意——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受死!” 赵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庞大的身躯缓缓下坠,在石板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在此子与谢氏缔亲之时就该找个借口诛杀了他,此刻悔之晚矣! 气绝之际,赵勇牙齿混血,露出一个狞厉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李勖,吐出最后一句话:“尔必死于……门阀之手!” 惊风飘雨入长亭,无根之水将一代北府宿将的鲜血晕开,稀释,很快便冲刷殆尽。 李勖俯身,为他阖上双目。 刁江和几位豫州官员已经吓得魂飞天外,眼见无力回天,都悄悄地弓起身子,想混入人群中向外围逃去,可惜胆愈寒腿愈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一刀诛杀。 水榭中尚有三十来个冥顽不灵者继续负隅顽抗,却是放着冯毅和司马德明不管,直奔着李勖而来,似乎已经豁出性命,一心要为自己的主子报仇。 “找死。” 李勖心中已有淡淡不耐,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刀锋每过一处,便有一小股红色的潮水喷涌而出很快,这三十来人的血液便在水榭中汇成一股腥红的大潮。 刀斧手惊惧四散,水榭之围暂解。 一道手腕粗的紫色闪电划破天际,纵然隔着雨幕,谢迎亦将水榭中这血腥的弄潮一幕看得分明大雨兜头浇下,直将他浇得面色如纸。王微之直挺挺地立在他身侧,脑中却回想起了沉香林中那一幕,彼时此人逞凶既遂,便旁若无人地将阿纨搂在怀中。 …… 赵勇和刁江伏诛,余下逆党很快自乱阵脚,卢锋用剑挑着二人的头颅爬上水榭顶部,冒着万箭攒心之险大喝:“赵勇已死!刁**!余众缴械不杀!” 假山上的弓箭手接二连三地弃弩就缚,余者纷纷效仿,一场大乱渐渐平息,李勖部和冯毅部很快便控制了豫州。 水榭外的雨却越下越大了。 京中一众随行郎官纷纷闯入雨幕,围到惊魂未定的司马德明身畔。 该是论罪施罚、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王微之与顾章说了句什么,忽然回眸睨视李勖,苍白的玉面上神色复杂,令人琢磨不定,似有一股隐隐的快意居高临下的蔑视,又掺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畏惧。 这复杂的情绪扭曲了他美好的面孔,令他看起来鬼气森森。 李勖却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甚至将司马德明身侧的衮衮诸公和未定的赏罚都抛在了脑后。 看着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他心中突然想到那个眸如琥珀的姑娘: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中更是凉气侵骨,不知她有没有带上御寒的外袍,惊雷从头顶隆隆而过时可觉得害怕。 第64章 第64章 大雨将水榭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而衣冠又将小小一方水榭分陕。 厮杀落幕,劲装结束的武人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围,内里则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环簇了一众褒衣博带的帝室茂亲和贵游子弟。尽管他们的纱衣和鹤氅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落花流水,但危机既去、性命无虞,气自可定,神亦得闲,那风流和气度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性命相搏之后,接下来便该是唇枪舌剑的战场,这些人面折廷争的廖廖数语或可抵得方才大半日的厮杀。 冯毅叉腿坐在美人靠上,肩上披的那条白锦袍几被鲜血染透,乍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细看方知那血大多溅染自旁人,非他自身所流。 他的左肩和左下背都负了伤,一个广陵亲兵正在为他简单处理伤口,或许是手法不当,直教他疼得嘶嘶抽气,待人循声望去时,他那神情却又泰然自若,眉目间还有几分凛然意思颇有些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度。 李勖扫了一眼,只见那几处伤口都不深,于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方才亲眼所见,冯毅的武艺算得上上乘,可知是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本事不至于为了这一点皮肉伤如此。这般惺惺作态,大抵也是为了搏一个赤胆忠心的名声罢了。 这倒教他想起韶音说过的那番话。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与他说,所谓的名士风流大抵都是装出来的。当年淝水之战,羯胡大兵压境,晋室命悬一丝、变在须臾,她祖父仍能镇定手谈,得到前线捷报也不过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小儿辈大破贼”,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名士楷模。 殊不知,待送信的人一走,他老人家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回身迈过门槛之时竟不慎撞断了数根屐齿而犹未察觉。 归根结底,这些与人之本性相悖的风度不过是矫情善饰而已若有真才实学相匹、能装得上一辈子,那便可称得上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否则的话,那便是沽名钓誉增笑柄之徒罢了。 这便是魏晋禅代之时的正始名士、国朝初定时的渡江名士与如今这些“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的虚浮矜夸之辈的区别,只不知冯毅这位新晋的王家快婿可否谙习这其中三昧,凭他的本事又能装得几时。 此刻的冯毅正将目光落在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的众文官身上,眸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李勖看在眼里不由一哂。 众位锦衣灿烂的人望之中有一清雅轩举之人逆流而行,来到李勖面前。 谢迎面露关切,上下打量他,“存之可有负伤” 面对这个眉眼与韶音有三分相像的大兄,李勖的面色一缓,略略含笑道:“我无事大兄且宽心。” 谢迎微笑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此地人多眼杂,不是密谈机宜之处,而临行之前谢太傅又一再嘱咐,事态如何发展,且以李勖的意思为主,不必拗他,也不必为他强求。 王微之冲动之下擅自赶赴京口,又在江上遇到长生匪徒险些丧命之事已经被王谢两家知晓。谢太傅为此十分恼怒,亲自去王家兴师问罪,高陵侯推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晓,都是逆子擅作主张,为了平息谢太傅的怒火,又当着他的面请了家法,将王微之关了三天祠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陵侯说他自己不知道,可谢迎却听说,王微之之所以答应出任尚书仓部郎一职,正是因高陵侯默许他前去京口接人的缘故。 时人出仕甚重清浊,所谓清者,即清要、清闲、清翰文华,符合这些要求的“清职”大抵有给事中、奉朝请、中书郎、秘书郎等,这些官职大多为中正品为二等的门阀子弟包揽,三品以下的卑品之人只能另谋些案牍劳形、尘务经心的浊官来做。 清职之中,有些职位是专为门阀子弟而设,乃是标榜门第入得仕途的起步官,在位者往往几个月便得升迁,为其他士族子弟腾出地方。譬如谢往之前所任的著作郎,与秘书郎一样,俱为“甲族起家之选”,他上任才不到半年就已迁为黄门侍郎,如今接替他继任著作郎的乃是王微之的亲弟、十二郎王耀之。 黄门侍郎也属清职,时人宁可做五品黄门,也不愿做四品步兵校尉,可见清浊之分远比官品高低更为人看重。 话说回来谢迎和王微之如今所任的尚书仓部郎、尚书度之郎可并非什么清职,谢迎明敏务实,又秉承父命,赴任自没什么好说,王微之却是个比谢往还恃才傲物之人,平生最厌恶俗流庸务,此番若不是高陵侯松口答允他前往京口接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赴任监运军粮的。 高陵侯这人心思甚重,明面上无有作为,心中却是十分乐见谢李联姻破裂。对于他这副肚肠,谢太傅早就了然于心,碍于两家几辈相交,又是儿女之事且最终也算有惊无险,发作一番也就罢了。高陵侯到底心虚,隔日又亲自提着赔礼上门谢罪。 如今三月已过,这桩婚事已成定局,谢太傅宽了心,谢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对于阿妹的任性之举,心里多少存着几丝惭愧,因便歉然与李勖道:“阿纨年幼丧母,因着这个缘故,家人对她总是怜爱多些,是以将她养成了个骄纵脾性,惯会痴顽胡闹,存之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李勖摇头道:“她很好。”言语间神色竟是十分温柔。 谢迎看得一愣,他还对方才那血腥的一幕记忆犹新,这会儿忽见李勖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探究之意。李勖面上的柔色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眉梢仍残存着几分腼腆的赧意,分明不是伪饰。 谢迎敛着笑意看他,意味深长道:“阿纨任性归任性,确也有几分率性可爱之处,有时教人恨得牙痒痒,转头又哄得人哭笑不得,打小便是如此,教人拿她没有办法。” 李勖垂眸而笑,“诚然如此。” 心里却觉得大舅这话也不尽然。不是有几分率性可爱,而是十分率性可爱,也并没有教人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只有教人爱得牙痒痒的时候。 然而这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只心里想着便觉得火烧火燎,是以便抿唇不语,一味垂首微笑。 他这副模样实在是与方才那个杀气腾腾的悍将判若两人,看得谢迎啧啧称奇,暗道阿父乱点鸳鸯俦、凤凰侣的本事果然高明,姓李的显是对阿妹十分动心,却不知阿妹对他如何,心里可否真的放下了王家九郎。 眼瞧着被众郎官簇拥其中、俨为年轻一代清流魁首的王九郎,谢迎忽然间福至心灵,偏头道:“存之以为九郎如何” 李勖顺着的他的目光看去,一句“见面不如闻名”已到嘴边,转念一想真这么说倒显得他的阿纨在闺阁时眼神不佳了,因便换了个说辞,缓声道:“果然名不虚传,与高溪一般,俱都是翩然人秀。” 问他王九郎,他偏要提一句谢往,这便是说王微之除了容貌之外别无所长的意思了。 谢迎心下了然,忍笑之余也忍不住提醒他,“九郎从前甚薄俗务,我瞧着如今倒像是性情大变,颇有些奋发而为的意思” 李勖笑道:“理应如此。” 谢迎一时没弄明白这句“理应如此”该从何论起,顿了半晌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温言道:“此间事了,存之当早日携阿纨归家,阿父很想念你们。” “一定。” 李勖笑着答应,二人自然而然地话起家常。谢迎温文尔雅,长于言辞却并不聒噪,话语间娓娓道来令人如沐春风;李勖虽寡言,因谈论的中心是韶音,便也与他有问有答,话比平日里密了一些。 闻听韶音曾怂恿谢候往先帝的酒壶里撒尿,便莞尔赞道:“果然是三岁看到老,阿纨自幼便不同凡响。” 谢迎见他这话不像是玩笑,忍不住大笑,郎舅二人言谈甚欢,仿佛方才的一场厮杀全然不存在一般。 忽然,嘈切的低声议论里浮出一个有些尖锐的嗓音,“痛杀我也!”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都面面相觑:原来是司马德明在捧足大叫。过了这么半晌,他那被惊飞的三魂七魄尚未归位,一只手仍紧紧地抱着廊柱,头上的白玉冠歪到了脑后也不及扶,一双眼涣散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出神,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察觉到足底疼痛难忍,司马德明这才终于回过了神,低头一看,原来穿着木屐的脚已被地上一片碎茶盏划破了。千金之躯如何能受得这样的痛苦,因就有了方才那尖声大叫。 李勖的两道浓眉微微轩起,目光沉沉地落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小郎君身上,心头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淡淡不耐。就是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凭籍着姓氏,竟就能将国柄牢牢攥在手中,岂非是时无英雄,乃令庶子成事乎 谢迎敏感地察觉到他神色的微妙变化,但见其嘴角笑容未改,眸色却已骤如冷电,迸射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谢迎悚然而惊,转念又在心里劝慰自己,这不过是武人看人时的习惯而已不必思虑过多。 “存之”,谢迎还是低声提醒了他一句,略做示意后便朝着德明走去。 众人之前议论不决的便是今日这局面如何收场。赵勇、刁江既已伏诛,北府军便群龙无首,豫州刺史之位亦空悬,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两个缺补上,再选出一人为主、一人为辅,一道扛起平定何氏叛逆的重任。 于是这议论的重点自然便落在了冯毅和李勖二人身上。 这二人分别是王谢两族的乘龙快婿,官员中亲近这两姓者自动形成了两个阵营,为此相持不下然而谢迎冷眼旁观,发觉更多的人都对此保持沉默,意见不置可否,态度不冷不热。 冯李虽有反正之功,武功亦颇有建树,但出身实在太低。冯毅尚可自抬身价,勉强算作是东汉没落门第之后,李勖却连门第都没有,乃是个地地道道的寒伧庶人。 这样的人若能成为一方方伯,实在是有些过于乖情悖理、惊世骇俗了。 谢迎已将众人的议论听了个大概,当下便不再惜字如金,清了清嗓子示意诸人低声之后与德明道:“赵勇、刁江暗中勾结何氏,意图里应外合、颠覆乾坤!今日多亏李勖和冯毅二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愿保举李勖为征西将军,都督徐、兖、豫、扬四州军事刺徐州,领北府军迎战何穆之!” 司马德这会儿已经全然清醒过来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谢迎和王微之面上来回移动,听得谢迎为李勖请封,忽然便面孔扭曲,咬牙切齿地指着二人厉声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王谢二族与两个武将女婿联手做局,只将他一人蒙在鼓里知晓他亲赴历阳劳军掠阵也不加以劝阻,直教他以身涉险,险些就命丧于此,简直是半点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比赵勇和刁江那两个逆党更可恨! 谢迎不接他的话,面不改色地表示默认,王微之则傲然一笑,轻描淡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何穆之的大军已在上游集结,不日便可顺流而下当务之急是重新择定一位可靠之人统领大军,及时发兵,以解京师之急。” 语气虽傲慢,话却是有理。司马德明也知道此刻不是算账的时候,只得恶狠狠地咽下这口窝囊气,冷冷地盯了王微之一眼,转而不情不愿地看向李勖。 此僚横刀夺爱,以卑贱之躯迎娶十七娘,实是令他恨得要命。然而,这人能征善战亦是人所共知,将兵之才似乎更在冯毅之上,方才力战众逆、神勇无双,亦是有目共睹。若论功行赏,今日反正首功当属此人,何况如今将才凋敝,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大敌当前,私人恩怨只能暂搁一旁,司马德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正待开口,心腹顾章却忽然走上前来飞快地朝面无表情的王微之投去一眼,之后便附在德明耳畔低声道:“冯将军忠厚。” 司马德明怪看了他一眼,下一瞬便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惕然惊心,便阴晴不定地盯着李勖。 据他所知,李勖自入行伍便一直跟着赵勇,可谓是由赵勇一手提拔而起,听说两人之间还沾着亲戚。然而观他方才举动,斩杀赵勇时未见丝毫手软,可见此人桀骜不驯,乃是个狼子野心之徒。 反观冯毅,虽与他联手设局,却是不忍与旧日长官和同袍为敌,可知道品性高于李勖;方才又一直将自己紧紧护在身后,为此不惜身负重伤,算得上是一腔忠勇。 武将的能耐倒在其次,首要的还是忠诚,北府军万万不可再落入第二个赵勇手中。 想到此处,司马德明再无犹豫,扶正了歪斜的梁冠,一振袍袖,大声道: “今日诛杀叛党、拨乱反正,全仰仗二位将军,二位的德行、才能某都看在眼里当此社稷危急关头,某便越俎代庖,代皇兄将存亡事委付二位将军。” 话到此处看向冯毅,微笑道:“请冯卿和李将军上前受封!” 冯毅大喜过望,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轻狂之态,跪下后只听德明继续道:“我为西录,代天子牧万民守疆域、平叛逆,今何氏不臣,举乌合之众侵陵晋祚,其罪当诛九族。冯毅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实乃当世不可多得之将才,故封其为平西将军,都督徐、兖、扬、豫四州军事总领平叛事李将军勇猛无双,杀伐果决,擢位三品,为平西将军之副,帐下听候调遣,不得有违!” 此话一出冯毅不由有些失望,谢迎亦懊恼,一边猜测着德明为何忽然转了心意一边深看了眼顾章。 王微之却是嘴角轻扬。 封将军不封刺史,司马德明这是故伎重施。 都督手握军权,却无征调粮草银饷之权,刺史则正相反。当年司马弘便是用这招牵制赵勇和谢泽二人,如今他的儿子有样学样,倒也不足为奇。 谢泽死后,司马弘亲领徐州刺史,不惜将徐州治所寄治建康,那时便流露出重振主威、不再封异姓为方伯之意如今豫州刁江已亡,只怕接下来司马德明便会欣然将豫州刺史一职也收回宗室之手。 果然,接下来便听司马德明继续道:“我如今庶务缠身,虽日日宵衣旰食,终不得一日安闲。然眼下社稷存亡之秋,皇兄既以江山托付于我,我安能自惜此身忝以微贱之身再兼豫州刺史一职,为陛下尽忠,诸卿以为如何” 都知道小郎君这话是惺惺作态,但与越矩提拔寒门武将相比,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众人议论一阵,大多没有异议,只是碍于王谢两位郎君不曾发话,便都不好率先表态,只齐齐用眼睛瞄着他们二人。 谢迎实在不甘,可李勖却面色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谢迎见他如此,又思及谢太傅临行前的嘱托,便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王微之矜持一笑,率先道:“小郎君愿为社稷尽瘁,甚善。” 只要冯毅能够力压李勖一头,今日的目的便已达成。 司马德明不放心武人,王氏也不放心冯毅。如今冯毅起事所需的粮草米帛全资岳家相供,饶他飞得多高便也是一只绳线牵在旁人手里的纸鹞而已 王家与冯毅如此,谢家与李勖亦如此。方才谢迎为李勖请封,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心里早就清楚司马德明不会松口,若非如此,怎不见他为妹婿据理力争谢氏这位六郎可并非怕事之人,不争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也。 王微之想到此处,忍不住鄙夷地掠了李勖一眼,此人空长了一身力气,看着相貌堂堂,实则多武少智,不过尔尔。 卢锋、褚恭几位军候办妥了外间事便一直候在李勖身侧,眼瞧着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徒三言两语便夺了将军的功劳,俱都露出激愤之色。 李勖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些人方才忍下没有生出事端。 冯毅未谋得刺史之位,虽有些失望,不过到底还是比先前的四品将军提了一级,短短一日就成了北府之主,这也足以令人振奋,因便收敛情绪,慨然谢恩。 冯部诸军候官长个个面露得色,一时间眉飞色舞,好不快意 …… 一场大雨下了个昏天暗地仍不见半点休止之意估摸着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水榭内外俱是一片漆黑。卫尉燃了火把,水榭内顿时明亮起来倒显得外头的广阔天地愈发黑魆骇人。 橙红的火光将走马上任的冯都督映得面色红润,神态焕然。 叛军迫境,冯毅便在水榭之中发号施令,点兵点将,毫不拖泥带水,显是胸有成竹。司马德明不通军事单看冯毅的气度便知此战必胜,一时颇为欣慰。 谢迎听他说了半天还没提到如何安排李勖,心里便有了猜测。 果然,冯毅将帐下各路人马都分配好了,方才含笑走到李勖身前,一手负后,一手拍着他肩膀,语气亲切道:“存之英勇善战,人所共知。冯某率部迎击何逆,京师的安危便全都委付于你了。本督命你率军屯驻溧阳,保卫京师南藩,你可莫要令本督失望。” 不待李勖答话,谢迎已勃然变色。 此时何穆之还不知赵勇等人伏诛的消息,若能善加利用,或诈降,或迅速出击,都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赢得一个头功。 冯毅如此安排,争功之心昭然若揭。 “何氏有五万大军,我军才区区一万多人,算上豫州军也不过两万,冯将军却留三千多人守卫后方,是不是太过轻敌了” 冯毅笑道:“谢郎君素有卓识,可于战事上却有所不知。何氏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不过四万之数,这四万还是将驻守襄阳的五千和江州的五千都算在内,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善战者不在兵力多寡,全在乎主帅指挥是否得当、用兵是否巧妙,冯毅平何逆,七千人马足矣!至于京师守卫,则是多多益善,陛下和诸公在后方无虞,某等在阵前方能安心。” 这人虽然是武将,却十分能言善辩,所说又是排兵布阵之事这一点上谢迎的确不如他,虽然心知他不怀好意一时却又辩他不过。 司马德明刚经了这一场大变,此刻便如惊弓之鸟,闻听冯毅此言,便连连附和,“冯将军思虑周全,便依冯将军所言!” 谢迎有些按捺不住,可李勖却依旧沉默,似乎已经认同了冯毅的这番安排。谢迎不知他这么沉得住气,到底是另有打算还是没想清楚其中利害,因便低低提醒了他一声“存之!”继而小声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勖像是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也未将方才一番别有用心的人事安排放在心上,只是凝神看着水榭之外哗啦啦的雨帘,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谢迎心急如焚,恨不得摇晃他的肩膀教他赶紧开一开尊口。过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人说话,说得却是一句:“雨这么大,阿纨一定是等急了。” 谢迎听得一愣,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他怎么竟然还儿女情长起来了!此时若不争,往后一年半载的苦战可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存之!你——” 谢迎的“你”字刚说出个头音,忽听水榭外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一声马嘶过后,便有一员魁梧的军士踢踏着马靴从雨帘之外闯入,一进来便单膝跪在李勖身前,不待喘息稍定已急切开口:“禀、禀将军!自大军、开拔后,长生匪徒、便趁着后方守备空虚攻打徐州,现在、州军不敌,京口已然大乱,请将军即刻回师!” 来人正是卢镝,乃是身骑战马冒着大雨自陆路疾驰而来一路未有片刻稍歇,是以说话间直喘粗气。 司马德明一听长生道三字顿时变色,当即便道:“快、快,李将军速回京口,务必将匪徒一举歼灭,守住京师东门!” 李勖拱手应是,正待转身而走,却被冯毅厉声叫住。 “慢着!”他瞥了李勖一眼,复又沉着脸上下打量卢镝,忽然冷笑道:“长生盗匪自前年窜至广州便一直偃旗息鼓,期间从未听闻有来犯之意广州远在南隅,匪徒若兴兵来犯,合该顺赣江而下自江州循长江而来期间路途遥远,朝廷不可能没有察觉。怎会如此巧合,偏偏在大军出征这一日,他们便如神兵天降,忽然就到了京口” 卢镝一路疾驰,此刻仍是脸红脖子粗,闻言不由怒道:“这些末将如何得知末将只知州军不敌,匪徒占领徐州不过早晚之事若是再不回师,只怕朝廷要背腹受敌!” 冯毅岂会被这几句话吓唬住,闻言又冷笑了一声眯眼又问:“匪徒是何时攻入京口的,共有多少人马若有半句假话,本督便以贻误军情、煽动军心之罪治你,届时莫说你一家老小性命不保,就是李将军也要受你牵累,你给我想好了再回!” “匪徒在巳时许发难,至未时许州军渐渐不敌,别驾刁扬便遣末将速报李将军,末将一路换了三匹马,这才在此刻赶到。至于敌军有多少人,末将无法准确回答将军,只能说约有千人之众。” 卢镝带着气,声音洪亮,半点不打磕绊。 冯毅心里略略合计,他答的这些数目和时辰倒是都能对得上。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里的怀疑,若是李勖授意编出来个天衣无缝的假话却也不难。可怀疑归怀疑,他却又不敢托大。荆州在建康上游,京口在下游,若是背腹受敌、两线开战,那便是十分被动。 真若是丢了徐州,他冯毅可就是罪人了。 正犹豫之间,谢迎已越众而出睨着他厉声道:“就在前几日,王九郎便在江上遭遇了长生道匪,可知匪徒并非如冯将军所说的偃旗息鼓,实则是早就觊觎京口,只等着荆扬开战之机便卷土重来京口乃东部第一重镇,西凭长江天险以拒胡马,东则控三吴拱卫京师,若真沦落敌手,你担待得起么” 说着冷哼了一声转向司马德明,“还请小郎君速做决断!” 司马德明早就做了决断,当下不快地看着冯毅,冷冷道:“大敌当前,冯卿当以大局为重!”转而看向李勖,急声道:“李将军速速会师!” 德明这草包看不出猫腻,冯毅却疑惑甚深,他实在不甘,便不顾德明的脸色,再次阻住李勖,语气又快急地逼问:“匪徒不可能从天而降,如何能忽然抵达京口,还请存之为我解惑。” 李勖回过头来火光下眸色黑沉,细看之下似是隐含了一丝嘲讽之意 冯毅暗自恼怒,这才发觉此人甚是高大,虽官品矮了一级,站在身前却高了一头,居高临下睥睨视人,端的是令人十分不适。 李勖唇角微勾,淡淡道:“冯都督忘了匪徒是怎么逃窜至广州的忘了他们是如何就地取材、伐木造船,之后忽然在水上现身的” “这……” 冯毅顿时语塞。 长生道匪之所以能逃窜成功,便是未走江路,反而是通过沪渎口泛海而逃。既能泛海而逃,便也能泛海奇袭而来这是其一。 至于李勖问他的第二个问题,凡是与长生盗匪作战过的人都知道,他们个个都有一手造船的好本事极擅装扮成商人模样混入州郡,在信众家中囤积木板,待时机一到便连夜赶工,忽然现身水上,真个是有神兵天降之感。 冯毅神色难堪,李勖早已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满榭衣冠华胄,只与谢迎微微颔首,之后便一甩战袍,阔步走入大雨之中。 隔着厚厚的雨帘,水榭中的众人都看不清外面的情状,只听到两声马嘶过后,接着便是一声中气浑厚的“驾”,那马蹄声便如鼙鼓震地,踏着瓢泼大雨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王微之方才不语,此刻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疾行两步追到榭外,只见一片泽国之中,一个矫健的身姿正策马飞驰而去,神骏威猛,将军如龙。 他心里微凉,只觉这一去真有蛟龙入海之感。 这回轮到谢迎静静地凝视着水榭下的雨帘。水滴打湿了石阶前一丛秋草,草茎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细看却是上天下泽、一副夬卦,正是蛟龙登天之象。 第65章 第65章 山上的雨要比平地来得早,韶音一行人上山后不久便被滂沱的大雨隔在了山巅的北固亭里。天空仿佛是被闪电捅出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伴着惊天动地的怒雷,滚滚暴雨从中闸泄而出很快便在衰草地上激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烟。 站在北固亭的第三层向西南方向眺望,不止历阳,就连江左这一整爿精致秀气的山川都已被大水漫灌,整个人间成了一片泽国,人不是在山巅,而是在波涛起伏、一望无际的东海之上。 单调而重复的大雨声中,头顶的炸雷已经响了一百三十一次,韶音心里暗暗数着时辰,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日夜相交的子时了。 山上山下,天上地下,整个世界一片漆黑,闪亮的唯有乱跳的雨珠和手腕粗的紫色雷电。 亭中燃了两只火把地当间烧着一只取暖的火盆,四周也都用毡毯拦了起来,挡住了大部分的江风。可潮气依然无孔不入,借着秋寒的淫威将这三层高的亭子浸泡得冰凉湿涝,人的皮肤也被寒冷的潮气泡起了褶皱。 一股凉风吹来,韶音光滑的脖颈和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抱着双臂打了个寒战,一时忍不住想哭。 上次来到这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可那晚空气干爽、温度宜人,身旁还有他在。纵使脚下山路崎岖,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远方有狼嚎虎啸之声,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好像是浑然忘却了还有害怕这回事 他不知道,她从小就怕黑,更怕黑夜里的电闪雷鸣。 临行之前,他一面细细地亲着她发烫的耳朵,一面与她轻声耳语,要她送行之后即刻带着全家老少到北固山上祈福。 “阿纨记住,在我回来接你之前,绝不能离开山上半步。除我之外,任何人来都不能放他上去,更不能随他下山。” 他反复叮嘱,神情严肃,语气极为认真,非要等到她轻轻地点了头,应了句“我记住了”,面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很快便利落地穿好了外衣、铠甲,大踏步走出门去。 韶音呆呆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只觉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没说,鞋韈也不及得穿,便赤着脚追到了前庭。不防那里已经等候了二十来个校尉、军侯,这些人正叉着手低声交谈,一见到她出来,即刻噤声,打雷似地齐声叫了一嗓子“夫人”。 韶音顿时面红耳赤,打着圈的泪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李勖疾步从马房里走出来,与她道:“当卢找不到了。” 韶音狐疑地随他进了马房,一眼就瞧见那枚被擦得雪亮的云纹当卢正静静地垂挂在汗血宝马的额头当间,那马儿已经熟悉了她见到她便咴咴地打招呼,当卢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这不是在——”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就被他拦腰抱起,俯身吻了上来。 赤脚踩在他的战靴上,被他吻得浑身绵软,似在云端。 “乖,等我回来接你。”他最后亲了亲她朦胧的泪眼,将她撂在七宝皂轮通幢车的车厢里,用手揩去她足底沾的一点灰尘,看着她水汪汪的唇又低笑着说了句“等会儿再出去”,之后便翻身上马,朗声吆喝了一声“驾”,二十几骑人马呼啸着向西而去。 …… 大概是被他蛊惑了,所以当时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这里又湿又冷又黑,在此处已经等了他快要一天一夜,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也不知道他那里如何了,此刻是否安全……韶音瘪着嘴巴,忍不住想哭,可一想到这里所有人包括他的一家老小都还指望着她当主心骨,便又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着他的身家性命,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自上山以后,韶音便约束一家老小和随身下人,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待在这亭中,哪也不许去。 荆氏自然是满嘴抱怨,先是埋怨地方挑得不对,说旁人祈福都是去城西蒜山上的浮屠祠,哪有人到北固山上对着一块从土里挖出来的不知名石碑祭拜的;接着又埋怨日子不好,说是应该赶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来,这样拜佛求仙才能灵验,“这好模样地突然下起大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不是个好兆头!” 她先前已经絮叨了许多不入耳的话韶音将心比心,觉得李勖在外征战,定是不愿家中生事又念着她是李勉和四娘的生母,便也就左耳出右耳冒地忍了。 可她说什么不好,偏偏捡这样晦气的话说,听得韶音真个是火冒三丈,当即便蹙起眉头,怒斥了一句“住口!” 这语气分明就是主人训斥奴仆,虽不高不低,却十分威严慑人。 荆氏自是见过她生气着恼的样子,当时只觉得谢女无法无天,其中还有那么一丝孩子气,却是从没见过她此刻这般凤目凌厉、粉面含威的模样,一时竟被她周身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自己是长她是幼,张了张嘴自知失言,便偃旗息鼓不做声了。 老的消停没多久,小的便又哭闹开来。 过了晌午,豹儿外出游玩那股新鲜劲儿过了,也将韶音特地嘱咐阿雀带来的新鲜吃食和玩意都受用得差不多了,一时无聊便哼哼唧唧地闹开哭啼着要回家。 赵氏也是心里不大高兴,她是个带孩子的人,家里还有一堆活计要做,阿嫂就算是要带全家老小上山祈福,也得提前打个招呼才是,怎么能一声不吭直接就叫车夫将人给拉过来呢 她心里不满,哄起孩子来便没好气,豹儿的小声啼哭便就转成了大声嚎啕,挣脱开母亲的怀抱,直在地当间打起滚来,边嚎边嚷着“回家!我要回家!” 荆氏最心疼这个孙儿,本来就呆得心浮气躁,看见孩子如此哭闹,如何还能忍得住,当下便将韶音带来得毡毯、蓑衣、油布等物胡乱地包裹在自己的身上,弯腰将豹儿抱在怀里,冒着雨就要往山下跑。 韶音倒不用费神去拦她她才下到一层亭口就被孟晖带着人给拦住了去路。 荆氏看着百十来号披甲带刀的兵卒,这才知道,原来今日上山并不只是为了祈福。 她绝非沉稳有度之人,心里揣不住丁点事惶恐之下便一个劲儿地追着韶音刨根问底。赵氏和四娘也都沉不住气,团团围在韶音周围,非要她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豹儿害怕,哭得愈发厉害,一家老中少三代人直吵得韶音脑仁疼。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闭了嘴,时辰已到深夜,韶音却了无困意。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一点,也不知道天明时候这场雨能不能停。 阿筠见她脸色苍白,便将一件狐裘披风轻轻地披到她身上,轻声劝道:“小娘子睡一会儿吧!” 侍女们虽然不明就里,可在谢府之中多年,早已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吩咐的事照做,绝不给主家添麻烦。 韶音忍着泪意,安慰地冲她一笑,摇头道:“没事我不困。”解下披风,重新放到她手里,朝着豹儿和四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两个孩子相拥着躺在临时搭建的铺靠上睡得正熟,似乎是身上发冷的缘故,都将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阿筠虽然心疼,但也知道小娘子是个心性坚强之人,郎主既将一家人委付给她她便是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意教他的家人吃苦,因此便也不再劝说,只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披风轻轻地盖在了两人身上。 “哎呀!” 忽然,阿筠惊声叫了起来,随后赶紧压低了声音,“老夫人怎么还没睡” 原以为荆氏闹腾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精疲力竭了,没想到她却是一直都没有睡。一双浑浊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一片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黯淡的火光将她的肤色映得蜡黄,浓墨重彩的胭脂浮在这层干枯的皮上,乍一眼看上去像是破庙里新漆的护法神像,端的是十分恐怖,阿筠着实被她吓了一跳。 “阿谢!” 经阿筠这么一问,荆氏像是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猛地从地上窜起来,到韶音跟前,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老实告诉阿家,二郎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整个北府军都随着赵都督出征,满城里剩下的尽是家眷,咱们为何要躲到山上来躲的是何人山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荆氏虽不懂军务,可也不傻。韶音不肯说实话只一味用言语搪塞,这便更令她心中忧虑,从傍晚直到现在,心里总是莫名发慌,右眼皮也一直跳,总觉得是要出什么事儿。 她心中焦虑不安,这一下便没轻没重,将韶音的肩膀抓得生疼,阿雀赶紧将她挡开皱眉道:“老夫人这是做什么!”回头看韶音的肩头,已经被她抓出了两道红痕,因就忿忿地怒目而视。 韶音揉着肩膀,静静地看着荆氏。 深吸一口气道:“郎君既要我们如此,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只管照着他的吩咐做就是。我已经实话告诉了阿家,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躲到山上来,我也不是很清楚,郎君总归是为了我们一家人着想,不会害了我们就是。这里外有护卫看守,内有足够半月之用的水米干粮,可谓是吃喝不愁、安全无虞,阿家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勿要胡乱猜测,若是我们自乱阵脚,反倒拖了郎君的后腿。” “不对!不对!” 荆氏连连摇头,一双浑浊的眼带着疑惑和防备,紧紧地盯着韶音,想从她面上窥探出更多的真相。 风雨渐渐转小,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传来女子微弱的呼叫,仔细听像是“救命”。 “救命!——救命!” “救命啊!——救命啊!” 声音愈发清晰,果然是有人。 这嗓音尖细,在空旷的山林之中回荡,听起来犹如鬼魅,仿佛是利器划在琉璃瓦上发出的吱音,听得人心尖起了一阵痉挛。 豹儿哇地一声哭开又将亭中人齐齐吓了一跳。 韶音眉头微蹙,荆氏愣怔片刻,紧接着便狂奔而出径直跑到了大雨之中。她在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心中隐隐的忐忑为何而来。 “阿萱!阿萱别怕!姨母在这儿呢,你阿母呢” …… 赵阿萱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浇得湿透,皮肤苍白如鬼,头发成绺地贴在面上,顺着前额、两腮不住地往下淌水,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似乎也被头顶的黑云翳住,没了一丝白眼仁,隐在乱发之后,似是无神,又似是狂热地盯着什么。 听到山上这一声回答,那双乌云缭绕的眼猛地迸出一股恨意,嘴角缓缓向上勾起。 轻抬手臂,示意身后隐藏的赵府亲兵张弓,箭矢对准了山顶北固亭的方向。 淬了毒的箭头被歇雨后微明的天光映得发蓝,赵阿萱的笑容就在这幽蓝之中愈发变大,直将她的樱桃小口扯到了两耳,露出鲜红的喉咙。 她扯开喉咙,边笑边尖声嘶叫: “姨母救命!表兄杀了阿獠!还要杀我和阿母!姨母救我!” 第66章 第66章 一个时辰之前。 一伙蒙面黑衣人自赵府后花园东门出发沿着铜驼街北侧的僻静小道一路疾行,方向正是李府。 冰冷的秋雨将蒙面的黑巾浇得湿透,紧紧地覆在面皮上,令人呼吸不畅,领头那人难耐地将面巾扯到脖子上,露出了一方奇长的下巴,看起来与赵勇有五分相似。 尽管浑身阴冷湿凉,赵化吉心中却十分雀跃,一想到表嫂那副娇滴滴的小模样,他的骨头都似轻了二两,骨髓里仿佛有一万条湿滑的舌头在舔,麻酥酥地痒得要人命! 一行人借着夜色和大雨的掩盖,很快便悄无声息来到了李府门外。料想李勖应该会留几个人在家护院,赵化吉不敢轻敌,领着人绕了一圈,自姨母居住的西院那边翻墙而入。 西院静悄悄的,阶下还零星地散落着石杵、剪子等做活的物什,想是大雨来得太急,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缘故。 赵化吉瞥了眼紧闭的菱花窗,心里咚咚直跳,蹑足走过月亮门,来到李勖夫妇居住的东院。 自李勖婚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踏足此处。虽然四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一股异样的旖旎还是在心底里荡漾开。 都说谢女酷爱精舍美服,也不知这卧房里会收拾得何等香软。他那好表兄虽然相貌堂堂,为人却古板木讷,少了些情趣,如何能教那谢女开怀。 想到此处,赵化吉不由呼吸加重在黑夜里喷出一股白色的浊气,恨不得立刻就将美貌的阿嫂抱在怀里,让她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男人的好处。 兴奋之际,人竟在冰冷的秋雨里出了一身热汗。 来到卧房门口,他轻轻抽出配刀,插入门缝之中,刀片碰到门栓,缓慢地向上拨起。 忽然,檐下一滴雨水落到滚烫的后颈上,赵化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觉一股凉意自脊椎骨蜿蜒至天灵盖,猛地回头,一口白如雪的大刀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丁仲文笑道:“赵校尉别来无恙啊,尊臀上的伤可大好了” 他事先得了李勖的吩咐,已经带着一班护卫在此久候多时,只等着这伙蠢贼自投罗网。 赵化吉大惊失色,知道是中了计,一眼扫过去,只见这小院里不知何时已现出四五十个李勖的亲兵。 他示意手下掩护,自己则带着两三个心腹边打边退,想要瞄准机会赶紧溜走,回府搬来救兵再战不迟。 丁仲文岂容得他逃走,一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当即便来了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很快将赵化吉的人杀得一个不剩。赵化吉心头大骇,本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破绽连出,肩头、后背和大腿多处挂彩。 他连连倒退,不慎一脚踩到花圃里那丛带刺的凤尾兰上,人随着就是一个趔趄。就在此时,一道锋利的刀刃闪电般朝着面门劈下,一瞬之间,赵化吉避无可避,只好认命地紧闭双眼——却不知为何那刀仿佛偏了一下,没有如预想一般令他脑浆迸裂,而是落到了左臂上,“刷”地削去了一片皮肉。 锐痛袭来,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双脚,赵化吉连滚带爬地起身,拔腿就跑。 丁仲文领着人追了几步,很快就示意众人停下。 庞遇看着赵化吉的背影,不解道:“丁大兄方才为何拦我” 丁仲文笑道:“他那条狗命是咱们将军的!别看了,快去换衣裳!” 众人来到马房,将早就准备好的红色号服披在外头,随着丁仲文奔入茫茫夜色之中。 …… 赵化吉惶然如丧家之犬,怕丁仲文追杀,不敢直接往赵府的方向跑,便绕路朝着城南而去。 一口气奔出百十来步,雨似乎小了许多,前方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借着微朦的天光一看,却是一伙头缠红巾、身穿红衣之人,个个手里都提着半人来高的长刀,头前几个也不畏冷,竟都坦胸露腹,那胸口上赫然纹着香炉状的刺青。 其中一人年岁甚轻,颏下似乎才生出几根软须,个头极矮,四肢却很强壮,赵化吉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惊骇之下却来不及细想,拔腿便往城西奔去。 没跑几步,又遇到另外一伙人马,一样的衣着打扮,口中大声吆喝着长生道的法诀,脚步甚急。他惊慌失措地又掉头往北去,哪知前方又遇到一伙长生道。 情急之下,赵化吉只得扑通一声跳入一条涨了水的阴沟里,忍着臭气伏在其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这伙人走远了,他猛地冒出头来大口呼吸,四周张望,也不知是不是心惊胆战以至于草木皆兵,只见夜色里一排排屋宇的轮廓都像是黑压压的兵卒,似乎有千万之数,厮杀、惊叫、怒喝和凌乱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这些长生道仿佛是阴兵一般突然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眨眼之间就将整个京口都占领了。 赵化吉接连受惊,这会儿算是捡回来一条命,怕到极处反而心神稍定,略一计较,便靠着墙匿了身形,快步朝别驾府而去。 过了一道街,城门在望。 此刻大雨已停,门口一片火光,乱哄哄挤满了人。赵化吉定睛一看,这些人竟然都是徐州的州军,而领头之人正是他要去找的徐州司马杜尚。 杜尚的裈甲当啷在两腿之间,显然是仓促之间奔逃出来,连带子也不及得捆好,身后那些州军更好不到哪去,早就乱得人仰马翻。 这城里四面八方都是长生道匪,州军本就纪律松弛,又都是老弱病残之辈,仓促应战,一交手便被打溃,只好无头苍蝇似地在城里乱窜,很快就与赵化吉一样被驱到了城门处。 耳听着震天的杀声愈来愈进,州司马杜尚吓破了胆,大叫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慢着!”赵化吉从暗处现身出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大声道:“怎么回事” 杜尚挣开他,没好气道:“长生道匪攻入别驾府杀了刁扬,此刻已经占了京口,再不逃命就晚了!”说着教门卒赶紧开门。 “谁敢开门!” 赵化吉一听这话不由怒极,他毕竟是北府军,比这些胆小怕事的州军强得多。一夜惊魂,这会儿已经隐隐觉察出事态不对,于是纵身跳上门前石墩,在高处振臂大呼道:“区区长生道匪,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有何可惧!赵都督领军出征,将弟兄们的家眷尽数托付给我等,若不战而逃,如何对得起赵都督,如何对得起前方卖命的弟兄!” 混乱的州军竟被他这一声吆喝得静了一瞬,赵化吉心下稍定,继续喝道:“听我号令!张部沿黑石巷去北侧追击匪徒,柳部绕至铜驼街伏击,赵部速去支援都督府,余下的弟兄随我——” “开城门!” 赵化吉话音未落,便被城外洪亮的一嗓子打断,只听外头继续叫道:“李勖归来救援,快开城门!” 紧接着,门楼上的守卒便惊喜地叫道:“李将军!真的是李将军回来了!” 杜尚大喜过望,如同盼来了救星,大叫道:“快、快开城门!” 怎么这么巧! 赵化吉猝然回眸,在这一瞬之间突然想明白了一切,抽刀嘶声喝道:“不能开!” 然而,他醒悟得太晚了。 杜尚、州军、门卒,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赵化吉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十来个门卒将沉重的包铜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长长的吊桥放到护城河对岸,锁链落下,发出响亮的哗啦声。 如雷的马蹄声里,淡金色的大宛名马自门洞中奔腾而出,银鞍上载着位眉目飞扬的将军,他身上的明光甲被大雨打磨得闪闪发亮,在凌晨时分发出寒冷的光芒,耀如天边启明星。 “李将军回来我们就有救了!长生道趁虚而入,已经攻占了……”杜尚奔到马前,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赵化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在李勖的马缰上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人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叔父赵勇! “竖子!”悲痛压过了惊骇,赵化吉跳将下来,赤红眼大吼道:“我杀了你!” 马上之人无声地看过来,一瞬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李勖这个神情……这个神情令赵化吉一下子回想起他到府中探望那日。当时他微微探身上前,神情古怪地问道:“你觉得她何处生得最美” 当时的目光与此刻如出一辙。 怪不得令人毛骨悚然,原来那目光是看向死人的。 “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动了杀心。” 赵化吉心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被李勖一刀斩于马下。 …… 风止雨息,天光微亮。 树叶和石头都被这场大雨洗刷得发亮,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被凌晨的山风一吹,寒凉彻骨。 赵阿萱仰头望着山巅的北固亭,脑中回想着城门前的那一幕,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不是她好事,想亲眼目睹谢女的下场,于是便悄悄地跟在阿兄一行人的身后,她便会错过了今夜这场好戏,便会继续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自己儿时起便倾心爱慕的表兄竟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好在,她急中生智,回想起白日里谢女的行迹,很快就找到了她藏身之处。 她要杀了这个贱人,杀了四娘、杀了荆氏、杀了赵氏和豹儿……将他们通通都杀了,教李勖生不如死! “姨母救我!” 赵阿萱笑着,将一声声姨母呼唤得愈发凄厉。 忽然,上方枝叶掩映之中似乎蹒跚着走下一个人来。来人头上戴着斗笠,身披着一条华丽的狐皮外袍,身材高挑纤细,不是谢女还能是哪个 赵阿萱眼睛一亮,厉声道:“放箭!” 话音刚落,几百枝毒箭齐刷刷地射向谢女,争先恐后地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缓缓倒地之后沿着湿滑的石子路,一路滚落到赵阿萱的脚边。 “贱人!” 赵阿萱狰狞大笑,狠狠踢了“韶音”一脚,下一刻却神色大变——那不是谢韶音,只是个毡布包裹着杂草扎起来的假人! “贱人!”赵阿萱怒极,厉声大骂:“谢韶音,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 亭中。 荆氏和四娘都面色刷白,亏得她们先前还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下去救赵阿萱,哪想到她竟然想杀人!方才的箭若是射到她们身上,只怕她们母女早就一命呜呼了! “夫人”,孟晖领着人回到亭中,到韶音身前低声回报:“来人约有四五百个,都是赵勇的亲兵。” 竟然来了这么多人,韶音心中微惊,急着追问道:“咱们有多少人” “一百二十人。” “……能抵得几时” “对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一时不敢轻易攻上来。” 韶音点点头,心念电转,回头示意兵士将呆若木鸡的荆氏和四娘松开,冷声道:“与她说话,拖住她!” 荆氏浑身发抖,张了半天口,方才发出一声颤巍巍的音节,“阿、阿萱呐,你别冲动,你阿母呢……” “……我要让你们偿命!” 赵阿萱的叫骂声再次传入亭中,听方位似乎还是方才的位置,韶音心神稍稳,又问孟晖:“若是分出一股人悄悄自后山绕过去,是否可行” 孟晖立刻领会得她的意思,知道她是想派出一股人绕到赵军后方,伪装成是山下的援军,这样山上山下合力围攻,便有可能一举将敌人歼灭。 这位年轻的夫人不光临危不惧,这个时候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思考应对之策,先是命人扎稻草人试探下方虚实后又教老夫人拖住赵氏,种种举措不由令他心中大感敬佩。 想着沉吟道:“夫人说的法子的确可行,只不过……太冒险了!” 李勖给韶音留下的这些人,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兵。若是在平日,孟晖自然有信心率着百二十人一举击退山下的四五百人,可是此刻山上不只有他和众弟兄,还有将军夫人和一家老小,这便令他束手束脚,一时不敢做出决定。 “敌众我寡,郎君又不知何时回师,若不主动出击,对方迟早会知道我们的底细,岂不是坐以待毙” 韶音看出他的顾虑,心一横,便替他做了决断:“郎君既然将我们托付给孟将军,那便是信得过孟将军的本事,他既信得过,我便也信得过。孟将军不必顾虑太多,只管放手去做就是,若出现任何差池,我也绝不会怪你!” 这话说得孟晖既惭愧又感动,承蒙将军信任,两次都将夫人托付给他,上一次他办砸了差事,险些就让夫人丧生于长生道手里,这一次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将夫人保全。想到此处,孟晖咬紧牙关,抱拳道:“请夫人放心,孟晖绝不辱命!” ……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时,一骑飞马自山道上疾驰而来。 雨后的北固山静悄悄的,一场滂沱的大雨将不少枯枝败叶拍到地上,顺着纵横的沟壑冲刷下来,到山脚下汇流成一条淙淙的山溪。 愈往前行,溪水的颜色愈红。 李勖心头猛地揪起,缓了辔,慢慢绕过一道山脊,秋草的潮气、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新鲜血液的刺鼻味道一下子冲入鼻腔之中,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满地尸首。 忽然,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勖的手按在环首刀上。 “将军!” 来人老远便喊,却是军中的阿武。 阿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您回来啦!夫人在山上等着您呢!” 第67章 第67章 李勖闻言心下大安,不放心又问:“夫人可安然无恙” 阿武一口气呛在喉咙口,咳得眼泪汪汪、满脸通红,见将军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回话,愈发倒不上来这口气,好半天才沙着嗓子答道:“无恙、无恙!” 李勖眉目顿舒,笑着将佩刀解下扔给他,一跃翻下马背,猱身向着山顶大步奔去。 阿武拴好了马,捧着刀在后面追得辛苦,一面紧着倒腾两条腿,一面气喘吁吁地继续道:“老、老夫人三夫人四娘和豹儿小郎君都、都好着呢!” 李勖一刻不歇地爬到半山腰处,迎面遇到孟晖一众。 “将军!”孟晖大喜,疾步奔到李勖身前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属下恭迎将军归来!” 李勖一把将他扶起,笑道:“有劳越明为我照看后方,否则我如何能安心出门”孟晖憨笑,摇头道:“将军言重了,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李勖又问:“夫人现下可好可是受了惊吓” “夫人安好将军放心!”孟晖先是点头,之后又摇头笑道:“夫人胆识过人临危不惧,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是让属下敬服!” 李勖眉目微挑,眸中流露出兴味,他知道韶音聪慧机灵且颇有胆气,不过孟晖的话依旧令他感到意外。 孟晖知道这是要细听分明的意思,便将赵阿萱如何带着赵府的五百亲兵前来围攻,夫人又是如何镇定自若地指挥、坚毅果敢地决断之事一一道来。 见李勖面上没有现出不豫之色,孟晖稍微松了口气,语气一顿,又提醒道:“赵氏被擒后,关于如何处置她一事,夫人和老夫人意见相左,两人……起了争执。” 李勖放缓了脚步,抬眼看他。 孟晖垂首道:“那赵氏心思阴毒,若留下来定会遗祸无穷。是以,属下以为夫人的决断英明无比,便违逆了老夫人的意思,也未及得请将军示下,自己便擅作主张,直接将她给……诛杀了。” 说着就往下跪,口称“属下鲁莽,请将军恕罪!” 李勖一把将他托住,沉声道:“何罪之有。”看了他一会儿,末了又拍着他的肩,赞许道:“越明,你一贯行事有度,这便是我留你在家的缘故。你做的不错,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只管以夫人的意思为主” 孟晖心思大定,暗暗舒出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将军不会留着赵阿萱,可面对老夫人和四娘那般作揖磕头、打滚哭闹的缠磨哀求,他必定会感到为难。 是以,绝对不能将赵阿萱留到将军归来,恰好夫人也是这个意思,二人心照不宣、上命下达,直接来了个先斩后奏。 李勖自然体会得他这番用心,因此便有了刚才那话,只是详知了这一天一夜的险难后,心里便愈发牵挂那人恨不能插翅飞到她面前脚下的步伐就愈发急切了。 他阔步而行,脚力惊人即便是孟晖这些行伍之人也是跟得吃力。 一行人不再说话,只喘着粗气小跑跟随,刚转过一道山脊,李勖的脚步却忽然钉在原地,定定地向着斜上方望去。 孟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场秋雨过后,山上这片丹枫林已红如烈火,红叶下颙立着一位白衣丽人此刻正满面泪痕地凝望着将军。孟晖挥手,带着众人无声散开。 李勖深深地注视着前方女郎,只见她双颊泪痕斑斑,一双如画的眉目似嗔似怨、似悲似喜,只不似孟晖嘴里镇定自若的女中豪杰模样 “阿纨。”李勖的心隐隐一疼,轻声道:“你等急了么我来接你回家了。”拔步朝她而去。 韶音咬着唇,眼泪夺眶而出。 分别这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的安危。 无数次在北固亭的最顶层遥望历阳方向,好几次误将水天交接处飞来的水鸟当成了天际归帆,待到看清了那翙翙羽翅便又是一阵透顶的失望。 这一天一夜仿佛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此刻终于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像是她盼望的那样轩昂挺拔,英俊威武,眸光里含着无限柔情,朝着自己大步而来——可她却忽然觉得又气又恨,心里委屈得要命。 “当心!” 韶音扭头就跑,在雨后泥泞湿滑的山道上跑得又快又急,李勖怕她受伤,不敢追得太紧,一直追到甘露庵山门前的大块平地处方才疾行两步,长臂一舒,直将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韶音只觉腰上一紧,紧接着便双脚悬空、天地倒转,整个人被他抗到了肩上,两步就进入到空旷破败的庵堂之中 “你放我下来!” 李勖将她撂到地上,两只铜铁铸造的臂膀抵着墙,将她牢牢圈禁在自己怀抱的范围之内。 “你生气了” 他那两道剑眉深深地蹙着,眸中密布血丝,临行前才刮过的下颏又生出了一茬短须,雪白的中衣领子早就被血液浸透,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黑红色,腰间悬挂的五彩囊只剩下一半流苏,断口整齐,一看便知是被利刃所削……也不知这一天一夜里他经历了怎样的厮杀、怎样的奔波。 韶音心一软,差一点就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问问他可有受伤,这会儿累不累。 可最终却还是扭开脸,气道:“不要你管!”说着就要挣脱开去。 李勖如何肯放。 韶音使劲地推他,他纹丝不动,捶打他,双手却被他胸前坚硬的明光铠撞得生疼,人便愈发恼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背过身去,宁可贴着满是蛛灰的墙壁也不想看见他。 “你走吧,赶快到山顶上去和你那一家老小团聚,别在这里与我这个心肠狠毒的外人耽误功夫!” 李勖心下了然,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了。 将她整个人纳入胸怀之中从后紧紧拥抱,轻声道:“我不走。” “你怎么这般涎皮要你走你便走!” 韶音气得用胳膊肘搡他,不慎撞到他的披膊,一时吃痛,便又忍不住呜呜大哭。 李勖急忙将她转过来,只见她发丝凌乱,双眼已经高高地肿成了两个桃子,模样比上次遇到长生盗匪时还凄惨,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先为她擦眼泪还是揉手肘,心中千言万语,出口后却只有短短几个字:“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不好你好着呢!” 怀里的人呜咽着反驳,一双明眸躲在两条肿缝后气恨恨地乜斜着他,“你多招人喜爱,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为了你,差点就将我给害死了!……你那一家老小合起伙来欺负我,他们都怪我,说我是个心狠手辣得毒妇,若不是我嫁给了你,你和赵阿萱便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你们家和赵家也会平安无事……如今这样都是我给害的!……” 李勖失笑,一面给她揉着手肘,一面柔声哄道: “这些言辞有多荒谬不经,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阿纨,那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你如何不知晓我,自始至终,我心里面都只你一人至于我与赵勇、赵化吉之间,更与她们说的这些没有半分干系。” 自然,赵化吉觊觎他的女人即便没有这番变故,他也迟早得杀了他。 李勖垂眸掩饰了这份心思,凑过去亲吻她哭得红红的鼻头。 “可是她们说话太气人了!” 韶音偏头躲过,推开了他的脑袋,依旧委屈得不行。 “她们不敢得罪你这个硬茬,便挑软柿子捏,全都怪到我的头上。若是搁在平日,我一定会教阿筠阿雀狠狠掌她们的嘴,将她们都捆了扔去喂大黄一家!可是、可是……” 韶音忍不住又扁了嘴,“可是你在外九死一生将她们都托付给我,我如何能那样对待她们,就只好忍着……可是我好生气!” 李勖心中一片酸软,只觉上天对他实在不薄,温言道:“四娘年幼无知阿母她一直都是不大懂道理的,且人皆有私心,她们与赵家沾亲带故,当然是不希望看见今日的局面你那么聪慧,自然明白这些,又何必这么在意她们说什么呢” 韶音吸吸鼻子,皱着眉头拧了他一把,“说的容易,她们是你的家人我如何能不在意!” 李勖垂眸,看见她眼皮与睫毛交接处肿得近乎透明,下唇已经咬出了清晰的齿痕。 “傻瓜。”他叹息一声低头用鼻梁蹭她,厮磨间轻声呢喃,“你才是我的家人” 韶音浑身一颤,憋了满腹的酸涩委屈好像都被这一句话给消融了,撩起眼颤颤地看他,“她已经束手就擒,我依旧下令要孟晖……杀了她,你不觉得我心肠狠毒么”这是她头一次杀人尽管不是自己动手,依旧觉得心肝剧颤,连“杀”这个字都不敢轻易吐于舌尖。 “我不是那般气量狭窄之人绝不会因为她喜欢你就对她痛下杀手,我这样做是因为——” “阿纨,我不糊涂。”李勖轻声打断她,“你不用解释。” 韶音心里一热,看着他又问:“在你心里,我比她们都重要,对么” 李勖嗯了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纠正道:“你比所有人都重要。” “他们于我而言,与其说是家人倒不如说是与阿父有关的一众熟人阿母从前刻薄,我不恨她,三郎和四娘有心亲近,我也不觉得欢喜……不知为何,我对他们总是感觉很平淡,大概是因为,我这人天生就心肠冷硬的缘故吧。” “不是。” 韶音忽然抬起头来,眸中流露出一丝促狭之色,“你不是心肠冷硬,你只是好色而已。” 李勖一怔,随即低笑出声捏着她的鼻头道:“对,我就是好色。” 韶音破涕为笑,拍掉他的手,眼波荡他一下,又咬着唇道:“你知道就好!” 这一眼娇柔无限,嫣然百媚,李勖不由心猿意马,手臂收紧,将她往身上重重一带,紧紧贴着她,“不许再咬嘴唇了!” 韶音垂着眸笑,“要你管!” “不生气了” “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上!” 李勖一笑,低声道:“亲亲我。” 第68章 第68章 短短几日功夫,京口已改天换地。 官衙府署、学堂医馆、酒楼茶肆,城中南北各处要道显眼处无不张贴告示,言明赵勇叔侄和刁氏兄弟勾结何穆之谋反事败被诛之事,同时宣布戒严三日。 另有卫兵日夜巡逻,沿街向闾里巷陌谕告榜文。 三日过后,逆党全部归案,戒严解除。官府又张贴出新的布文昭告百姓,除已稽查在案人员外,其余人等无论是否附逆概不追究,家眷一律不坐,州中刑名钱谷等庶务悉数从旧。 如此,惶惶人心暂时得以安抚,加之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冬麦播种后便该收割秋稻,是以一经解禁,人们即刻携老扶幼下地生产,城中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然而,上至州中文武、下至庶民走卒,人人心里都清楚,眼下的安宁只是暂时,能持续多久还未可知。 京口这座军镇风气彪悍,人们早习惯了征伐送往和生死变故,可这变中亦有不变,无论方伯刺史如何流水样的更替,赵氏和刁氏两姓豪强依旧盘踞此地,根基稳固。 从前谢泽刺徐州镇京口时,府中虽也有众多文武幕僚出谋划策,然而建康那套士族规矩在这蛮荒之所压根行不通,若想达效政令,便不得不依附本地豪强,是以处处都要受赵刁二族掣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正是此理 如今徐州迎来了一位新主,虽也是军功起家的本土人氏,又是谢氏的东床快婿,可毕竟太过年轻,根基资历皆浅,能够主掌徐州多久实在未知,刁氏、赵氏能否卷土重来也都是未定之事。 打天下易而治天下难。若想除旧布新、深孚人望,真正得到一座城池,绝非克日之功,须得日复一日地励精图治才行。 而今荆扬启衅,风云搅动,李勖不可能长久驻师于此,因此便只能徐徐图之,令州中一切事务暂从旧法,以稳为上 刁氏一连失去刁江、刁扬两根梁柱,按说该对李勖恨之入骨,可族长刁文德城府深沉,却表现得颇识时务,先是派人呈书李府,表示出顺服和感激不坐之意接着便率族中耆老求见李勖,声称要献上一所豪宅、两座庄园和百亩良田聊表寸心。 这便是投献,乃是乱世之中希求庇护的常见之举,既谈不上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也谈不上是收受贿赂,时人早就见怪不怪,历来受献者亦大多欣然笑纳。 刁文德从“悉从旧法”中揣度出李勖求稳之意便忖他必会接受刁氏诚意 不料李勖竟以庶务繁忙为由,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一面都不见。只教底下人代传了心领之意安抚他不必惊慌,从前如何往后依旧如何。话虽如此,暗地里派去监视赵刁二族的人手却只增不减,防范之意甚深,丝毫不加掩饰。 刁文德碰了一根软钉子,知道了李勖是块硬骨头,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约束族人本分度日,静观其变。赵家和其余党羽有样学样,一时都不敢造次。 李勖拒了投献的田宅,移府却势在必行。 大晋各州自来是两府并立,相互制约。一为都督军府,乃是统领军务之处,一为刺史府,领钱粮、人事等除军事外一切事务。 如今名义上的北府都督乃是冯毅,徐州刺史仍由会稽王司马弘兼任,然而徐州一应军政庶务已在李勖之手。 京口初定,虽是“悉听旧法”,但该换的人必须要换,该掌之事也必须得掌,往来事务激增,纵有温衡帮衬,李勖仍忙得脚打后脑,日日披星戴月,在江畔简陋的营房和背街的李府两地之间来回奔波。 帐下掾属幕僚和州中文武便也在这两地之间频繁往来,的确是有许多不便之处。 可移府处有三。 一处是原来谢泽刺徐州时所置的刺史府,因司马弘领徐州,将徐州治所移至建康,这座府宅便空了下来,另外两处分别是刁扬的别驾府和赵勇的军府。 温衡斟酌后道“如今人心不安,若入驻刁赵旧府,不免被人目为取而代之,若有人存心挑拨,恐怕徒生事端。” 李勖便从善如流,领着全家老小搬到了空置的刺史府中,如此前堂公干、后宅私居,上下人等皆便宜。 韶音早就嫌弃原来的小院过于狭窄简陋,连陪嫁的下人和箱笼都打点不开,如今终于换了一处还算过得去的宅邸,着实是舒心了一回 然而宅邸虽敞,因着住所与公堂相连,底下人来寻也不分时候,个个都说有要事禀报、必得李将军定夺,李勖繁忙便更甚,几乎没有片刻安闲。 这日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他回后宅却甚早,矮身过垂花门时正是夕晖斜照时分 迎面便见回廊尽头亮出一抹人影来,来人双手提着裙摆,惊喜地叫了声“你回来啦!”接着便朝他飞奔而来。 这游廊修得甚是萦迂曲折,廊柱的影投射在粉墙青砖上明暗驳杂。她身上那条锦缎提花的红蓝间色条纹裙便在流光中跑成了一道虹霓,头上惊鹤髻与新婚那日别无二致,唯有两翅在浮动的光影里一颤一颤,像只伴着晚霞而飞的欢快小鸟。 李勖疾走几步,张开怀抱将人一把接住,院子当间的垂丝海棠树下转了几圈,直逗得她咯咯直笑,仍舍不得放下,便打横抱起来,沿着她来时的回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回去。 满院子的侍女都垂头窃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瞟着他们投在廊下长长的影,直到那影由长变短,彻底消失在转角,心里的涟漪依旧一圈圈地荡着。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在谢府那般重情轻礼的人家也看不到,寻常与姑舅同居、礼教严格的几代之家更不得见。 李勖与继母和弟妹关系疏远,荆氏等人搬来此处依旧独住西隅,与这边各自独立成院,中以一座花园相连。韶音和他上无长辈约束,下无儿女绊脚,事事都自己拿主意便能胡天胡地、为所欲为,只恨相聚的辰光太短而已。 晚膳后,韶音催李勖快去沐浴。 李勖抱着她不放,笑道“怎的这样心急” “如何不急”韶音忍不住抢白他,“你自己说,这几日你拢共才睡了几个时辰,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熬!” 说话间忽见他眼尾上勾,在剑眉下描出了两道不怀好意的弧线,忽然便反应过来他说的心急是什么意思,登时便脸红如滴,羞恼万分撅嘴道“你真坏,我不理你了!”推了他一把,挣脱开来,扭身回了卧房。 李勖起身便追,一腿刚跨过卧房的门槛,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听前院来报,“禀将军,祖坤、褚恭二将到!” 他心中旖旎之意正盛,脸色却忽地黑了,两条长腿骑跨在门槛上进退不得,活像是只被冰冻住了腿脚的呆鹭鸶。 韶音倚靠在榻上将这一幕瞧得真切,不由掩口大笑。 挑着眉毛看他,勾手曼声:“李将军为何临门却步” 李勖极艰难地收回刚迈进去的那只腿,亦扯起嘴角笑了笑,与她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转身便走。 前堂。 祖坤、褚恭二人犹带着一身热汗,他们也是刚刚才抵达京口 历阳兵变当晚,李勖率领十几骑人马自陆路先行,余下诸人则操船走水路随行。 祖、储二人带着大部人马登陆晋陵、义兴等郡,经过几日的功夫,已将徐州境内十三郡三十二县全部接管,安排要人留守之后这才归来,刚抵达京口便火速来到刺史府向李勖复命。 至此,除了长江对岸的广陵郡之外,徐州已尽数都在李勖的掌控之下。 而这二人今晚到来正是为了广陵。 …… 李勖说是去去就回可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眼看着夜幕四合,韶音担心他又彻夜忙碌不归,便遣阿筠去前头看看。 如今外头戒严虽除,府中内外依旧由孟晖带着人严加看守,一日三班,毫不马虎。护卫们识得阿筠是夫人身边近身侍候的,见她从二门过来也不阻拦,只是仍铜墙铁壁一般挡在议事堂外头,待她走进了便问她有何事,要不要进去为她传报。 韶音特地嘱咐过,要她不要惊动祖坤等人,以免被人耻笑,阿筠便连说不用,只在外头踯躅逡巡着,不时张望里头的情形。 堂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隐隐传出谈话之声。 阿筠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却将“冯毅”和“广陵”这几个字听得真切,心里一动,便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忽听一个大汉结结巴巴道“属、属下以为,不如趁、趁机拿下广陵,省、省得冯毅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地厚!” 阿筠心里咯噔一下,待到再细听下话,却见孟晖忽然从西序中走出来,近前挡住她得视线,微笑道“将军这会正忙着,娘子若有急事可告知在下,由在下代为转达。” 这是委婉的驱逐之意阿筠强自镇定心神,摇头道“无事,只是夫人担心将军,教我过来看看。”说罢朝他揖礼,转身神情凝重,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了。 第69章 第69章 更漏迟迟,秋霜侵阶,李勖披着一身寒气踏入后院时檐下轩窗里依稀透出一点暖融的灯火。 韶音还未睡,满头青丝拨到一侧,顺着秀项柔滑地迤在胸前,人倚靠在凭几前,看的是一卷《西京杂记》,帷幔只放下一半,烛火透纱,映面成朱。 李勖呵了手,走上前抽出她手中的书,“这样暗的光,仔细看坏了眼睛。”韶音的目光从书卷移到他面上,弯眉如玉钩,“李将军这是忙完了” “杂事冗繁,议起来没完没了一时耽搁了”李勖将外袍挂到衣架上,攘袖露出半截精壮的手臂,拾起条明衣挂上,有些讪讪地抬眼看她,“我去沐浴了” 韶音哼了声,撂下另一半床帐,“关我甚事哪个拦你了” 李勖很快就带着一身皂角清香进入帐内,韶音鼻尖萦绕着这股气息,感觉到他从后面贴上身来,将她整个人纳入怀抱。 炉壁还残留着一层冰凉水意,炉膛里已经燃起了烈火,长槊高耸在下方乌柴堆上,雄赳气昂,扬威耀武,好像是有矿待开,有井待凿。 一双手自腰间探入,不轻不重地揉涅,裲裆上纹绣的粉红色桃实饱满谷欠滴,被他搓弄得像是熟透了 “阿纨”,他的唇凑到耳畔,鼻息灼热,低低道:“你还疼么” 时至今日,俩人正经八百的欢好还只有那么一次,李勖食髓知味,仿佛是破了戒的僧侣,堕了道的真人,心魔炽盛,挨不得她的边。 韶音被他摆弄得浑身绵软,弯起腰拱他,不期然与长槊狭路相逢,一时羞气得要命,低下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你说疼不疼!” 李勖嘶了一声,手下顿住,舒臂将人给翻过来,低笑道:“还生气呢” 夜色掺着菱花窗前丝丝缕缕的月光流淌成河,他的眸子在其中熠熠生辉,韶音瞪视着他,只觉这人实在忠奸难辨。 忽而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娇叱道:“不许你喘气!” 李勖水性极好,闭气的功夫也在行,可她毫无温柔怜惜之心,两只小手严丝合缝地捂着他,一刻不给稍歇,他终究没生出鱼鳃,几息后忍无可忍,偏过头去大口呼吸。 喘定后捏她的粉颊,笑道:“阿纨,郎君要被你憋死了” 韶音撇嘴,胳膊肘顺势撑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么” 李勖笑容微敛,眸色深沉地看过来,“你都知道了” 韶音一惊,“你当真要打广陵” 他不答反问“你与王灵素感情很好么” 韶音被他这话问得愈发心沉,立时急道:“别管这些,你快告诉我,是不是真的要打广陵” 李勖的目光始终罩在她面上,双眼一眨不眨,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对。” “你——”身上人脸色遽变,眉头紧紧蹙起,急得快要哭了“这是为何你先前不是还与广陵一道谋事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就成了仇敌” “并非仇敌,只是相争。” “争什么”她琥珀色的大眼里透出一丝纯真的懵懂。 李勖道:“争高下,争兵马,争领地,争权夺利。” “啊!”韶音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被他惊到了 从未有人像他这样赤裸裸地剖白自己的野心,说得无比坦诚,没有一丝一毫的文饰,似乎无须虚构什么前因后果,为对方罗织什么罪状,或是为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坦然相告,说他只是想争,争权夺利。 这样的回答令人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韶音呆呆地看着他,猝不及防地重新认识了一回自己的郎君。 半晌,她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所以,你杀赵勇,不止是因为他谋反,即便是他不反,你也会找机会……杀了他” 李勖没做声,算是默认,粗粝的指腹一下下抚着她的脸庞,忽然道:“怕我了” 他的手掌温热,动作温柔,厚实的胸膛稳稳地撑着她的身子,心跳可感。 韶音脑子发懵,一时分不清、辨不明他的面目,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该不该怕。 垂眸躲开他的视线,她答非所问轻轻道:“我无亲姊,阿泠亦无亲妹,我们二人自幼一道长大,同吃,同睡,同闯祸,同受罚,同样毫无准备地定了亲,同样嫁给了你们这些北府武将,同样是……初时不愿,最终却动了心。” 思及阿泠信上所言,说她与冯毅如何情好、有孕后如何欣喜,韶音推己及人,心也随之紧紧揪起,“一定要争吗” 忧俱浮在她面上,令她看起来模样惨然,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李勖忽然面色一松,露出一个微笑,“当真了我逗你的。” 身上的人蓦地睁大了眼睛,长睫掀开,将盛满了心事的眸子一览无遗地亮给他,里面写着将信将疑。 李勖又重复道:“阿纨,我与你说笑的。” 韶音怔怔地看着他。 月光洒落在他轩昂的眉宇之间,整张面孔却大部都隐藏在漆黑的夜色里,明暗交侵,形成一道模糊的分野,令他看起来既英俊逼人,又城府莫测。 她用目光描摹他俊朗的轮廓,爱慕弥深,忧惧弥深,不由自主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哽咽道:“你莫骗我。” 话落滴下一颗泪珠,摔在他两道剑眉之间。 李勖只觉眉心一热,展臂便将人搂到怀里,“你放心,李勖绝不欺凌妇孺。我与冯毅是高下之争,并非生死之争。只要他不挡我的路,我也可以不与他争。” “他若是挡了呢” 李勖顿了顿,“我不伤他们性命就是。”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真的” “真的。” “你、你只要将心比心,想想我,若你出征在外,留我自己在家,旁人忽然攻打京口我该是何等处境你又于心何忍” 李勖俯身去吻她的唇,轻声道:“放心。” 翌日晨起,天色瓦蓝透亮,议事堂前老竹浓绿,翠樾匝地,一阵晨风拂过,满耳秋声。 堂中济济众将,议的仍是昨夜未决之事一时众声喧哗,除温衡、孟晖暂不做声外,多数主战。 卢锋高声道:“广陵地处江淮之间,沟通南北,进则为北伐屯兵集粮之地,退亦可屏障京师,是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眼下冯师倾巢西出,广陵守备空虚,正该将其一举拿下。” 祖坤也道:“不错,广陵不光地势险要,更是北方流民集散之地。若能拿下广陵,就地征发流民,正可补足兵力,壮大人马。小郎君与何穆之只管斗他们的,不管他们哪个得胜,咱们只要取了徐州,那便是第二个荆州,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咱们!”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荆州自成一体,俨然朝中之朝,朝廷上下人人都嚷着何氏是乱臣贼子,可试问诸人,谁又不想成为第二个何氏 这年月兵荒马乱,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兰台类转蓬,那高台御座之人亦是更迭不定,什么改朝换代、问鼎中原,这些都太过飘渺,当此乱世,于武人而言最实际的举动便是效法何氏,占据一方,表面称臣,隐隐相抗。 时机成熟则挥兵而下,否则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优游一生,荫庇子孙,也算是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了一份基业。 是以,众人闻言无不出声附和,褚恭朝着李勖拱手道:“机……不可失,失、失不再来,请将军速、速作决断!” 李勖抬手,堂中嘈杂一时沉寂,众人齐齐看向他。 他面带微笑环视众人,“诸位是要我做第二个赵勇” 众人齐齐一惊,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风吹竹叶的飒飒之音。一瞬过后,众人连声否认,只道赵勇昏聩无能克扣粮饷、残忍刻毒,如何能与李将军相比。 李勖一笑,“如何不能比赵勇亦是一代人物,掌领徐州多年,自长生道乱后,虽无刺史之名,却有方伯之实。荆扬相抗,两方无不想倚靠徐州之力,诸君方才说要再造第二个荆州,赵勇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见众人若有所思,他忽而话锋一转,肃然道:“当此之时无论是荆州还是徐州都不可能苟安一隅!诸君若想守土扎寨、安营固垒,打着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盘算,那便是自取灭亡,赵勇便是前车之鉴!” 话到此处已有几分疾言厉色之态,他为人寡言威重,甚少如此,是以祖坤等人一时都变颜变色,齐声道:“属下无知,唯将军马首是瞻!” 李勖缓声道:“此时取广陵确如探囊取物,但眼下之急不在江北,不可分散兵力,这是其一。其二,若此时打广陵,那便是公然反了建康,于我们不利。” 众人琢磨这话,沉吟半晌,俱都不解其意。 卢锋紧着给温衡使眼色,温衡便道:“那么依将军的意思,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果真要凭冯毅调遣,攻打何氏” 李勖抬眼看过去,微笑道:“温先生以为呢” 温衡本就不赞成攻打广陵,先前一直沉默不语,想的便是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此刻见他问自己,心中已隐隐有了一策,只不知是否与李勖心中想的一样,因便捋着长须,缓缓道:“何氏得打,却不是现在。” 卢锋点点头,“温先生此言有理,咱们便是打,也得等到冯毅那小子不支,届时要小郎君亲自捧着册封的牒文绶带向咱们求援,那时候再出手不迟!”笑了一回,转念又道:“若建康来催,该当如何” 温衡笑道:“自然得找个由头推了” 褚恭顿时“嗐”了一声,“温、温先生这话说的,和、和没说一样!” 第70章 第70章 卢锋的嘴大概是在蒜山浮屠祠里开过了光,刚说建康来催该当如何,建康的使者果然就抵达了城外西津渡。 充当天使的乃是两位妙人,一位文采风流,卓尔不群,正是与王微之并称双绝的谢家十一郎谢往,另一位则极善钻营,深受司马德明信重,乃是如今正炙手可热的顾章。 派这两位前来还是王微之的主意。 历阳惊变之夜,李勖以长生道作乱为由率部东归,冯毅和王微之虽怀疑却又不敢阻拦,待到李勖人马远去,这才想起来派个人同去一探究竟。 可京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得知,不说真打起来兵戈无眼,保不准就伤了哪只操琴的胳膊挥毫的玉手,就是李勖身上那股腾腾煞气也足教斯文折损、风流憔悴,是以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去,这件紧要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近日风声传出,说是匪徒作乱确有其事,如今徐州大部已被平定,建康那头这才又议起了遣使之事。 德明原本雄心勃勃,打出了亲征的旗号赶赴历阳掠阵,一场变故大破其胆, 第二日便带着人灰溜溜地逃回了建康。上行下效,衮衮诸公个个惜命,目京口为龙潭虎穴,你推我诿,谁都不敢冒险前往姓李的老巢。 王微之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谢往身上。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谢太傅为人宽厚和蔼,谢氏子弟素来都与这位伯父亲厚,谢往也不例外,是以韶音李勖成婚时他便亲自前往相送。见面三分情何况是舅子,旁人去京口或有性命之危,谢往却可以无虞,这是其一。 外一点在于,谢往虽出身谢氏,平日里却与王微之走得亲近,他为人又孤傲自持,很是鄙薄武人,李冯之间,他显然更倾向后者,这便没有了偏袒掩饰之忧,比谢迎这位亲舅子更合适。 谢往是保命的盾牌,顾章则是刺探军情的前哨。二人带着几十个文武扈从和一班使者卤簿,乘着张扬天家驺虞幡的黄舻浮江而下,隔日抵达京口。 闻听传报之时,李勖正在武功堂内与温衡等人推演沙盘。 探子回报,冯毅与何穆之交手后打了一胜一负,如今战况正胶着,一时还分不出孰优孰劣。 赵勇事泄被诛,何军不防,是以初交手时慌乱吃败,冯毅旗开得胜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其指挥之术亦有可圈点之处。 双方若以兵马军赀相较,荆州不唯人数占优,更有舟楫之利。何威在世时,荆州便拥有几十艘大型楼船,这些楼船前后左右都装有高达五十余尺的巨大拍竿,称为“桔槔”。楼高拍重,蹈水一击,堪有千钧之力,可一举拍翻、拍碎十多艘舳舻小船,威力惊人。 何穆之这些年厉兵秣马,又花费巨资新造了几十艘桔槔,加起来足有百艘,浩荡顺流而下,杀伤力不容小觑。 北府军虽也有几十丈高的楼船,桔槔却寥寥无几这便是劣势。 不过,桔槔也有一个致命缺点,那便是拍竿过于沉重,一次拍击后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复位再发,难以连续对战。 冯毅便是利用这一点,先派小船冲击桔槔,引其发拍,待到桔槔回拍蓄力之时,再利用这个空挡驾驶快舟包围桔槔,命人攀舷夺船。 利用此法,冯军一举夺了十几艘桔槔,士气大振,直将何军逼退至桑落,可谓是赢得十分漂亮。 不过,何军退至桑落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一路继续佯退,诱敌深入,另一路则从寻阳郡绕行至冯师后方,前后夹击,直打得冯师溃成数股,逃兵退至历阳方才重新集结。 李勖听罢,抽出腰间佩刀,以刀尖蘸茶水,在木板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温衡俯身去看,只见那条水线自豫州历阳郡蜿蜒至荆州治所江陵,很快便渗入板中消失不见。 “将军这条线正画出了温衡心中所想,双方兵力不匹,正面迎敌乃是不智之举,如今豫州已夺,冯毅却不知善加利用只知着眼于水上,而荆州已知下游敌情往后必定加以防范,可谓是失了先机啊!” 话到此处,温衡摇起羽毛扇,抚须笑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毅此人有小才而无大谋,不足为虑。温衡以为,眼下僵持只是暂时,不出半月,冯毅必败无疑。”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那可未必!” 来人却是卢锋。 李勖抬眼看去,“这话何解” “见过将军,见过温先生!” 卢锋一拱手,随后挤眼道:“将军和温先生有所不知,方才探子又报,何军能在桑落重整旗鼓其实另有隐情” 原来何军初战失利后顿时慌乱不已船只相互拥挤倾轧、死伤不少,后方兵士不知前方情况,只听得江涛之中敌军杀声震天,又见己方船只零落倾覆,头前大舻易帜,便以为是吃了不可挽回的大败仗,人心涣散,一时溃乱。 何穆之大惊失色,急命人鸣金撤退,不成想令卒紧张,竟将撤退号吹成了进攻号,误打误撞之下,军心竟又得以稳固,老将汪道铎率先回过神来领着一队人头前拦截住冯师进攻,余下大部有序撤退,这才有了之后的重整旗鼓。 卢锋实在忍不住笑,咧嘴道:“所以属下说,那何穆之与冯毅是半斤八两、棋逢对手,他们这一仗指不定能打到几时呢!” 李勖失笑,温衡亦忍俊不禁,长须抖动半晌,朝着李勖一揖,“天助将军,将军正可趁此入驻浙东。” 李勖敛起笑容,颔首道:“先生知我。” 这便是接着上回的话茬,道出了下一步的动作,可卢锋仍参不透这二人话里的机锋,只觉得一头雾水,“浙东为何要去浙东” 说话间,又有卫卒进来通报,说是天使莅临,人已经到西津渡口了。 卢锋嘴角一撇,“定是冯毅那小子打得吃力,小郎君坐不住,派人过来催咱们了!将军,咱们放不放他们进来” 李勖道:“你去将他们迎到驿舍,多派些人看紧了,若是问起我,就说还有小股匪徒流窜城内,军务繁忙,暂时无暇见他们。” “是!”卢锋刚要领命而去,还未抬步,那卫卒看了眼李勖,又道:“禀将军,领头的是谢家郎君。” 李勖抬眼,“六郎” 卫卒摇头道:“十一郎谢往。” “这个高溪。”李勖嘴角勾起一丝哂笑,收刀入鞘,吩咐卢锋道:“好酒好菜招待着。”加重了语气又道:“一定要保护好上使的安全。” 三日后,李勖亲自来到驿舍迎接天使,开仪门、奏鼓乐,于刺史府正堂摆宴款待贵客。 谢往一来就被软禁了三日,期间既见不到人,也出不得门,简直气得呕血。贿赂驿卒,教他暗中通知李夫人,哪知那卒子收了钱不办事,转脚就将这事报给了李勖,是以李勖见他第一面时说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高溪若想见十七娘直说便是,何必破费。” 谢往早知李勖非其族类,算上历阳匆匆一瞥,这回乃是与他第三次碰面,不期竟在这武夫脸上看出了一丝奸诈之意,愣怔一瞬后顿时怫然作色,抖袖便欲发作。 顾章几乎拼了命,好歹是将他给劝住了。 李勖不杀姓谢的,却未必不会杀他 原本谢往这个不通庶务之人就是个盾牌,实际上肩负打探之职的人是顾章,可三天的软禁早就熬化了他的胆,一到大堂之上更是心虚腿软,冷汗涔涔而下。 但见两只人高的戟楯竖于门外,两侧把守着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劲卒,堂中深阔肃穆,不饰华彩,髹漆大案上虽也摆了精美菜肴,案后却都靠墙立着兵兰,上插着戈、矛、戟、刀一应兵器,都擦得寒光雪亮。 上首本该摆设屏风之处设了一架百十来斤的铜弩机,虽未搭箭,望山却正对着门口,一见之下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席间倒也有鼓乐,不过那响器却尽是交战时用的鼓吹,金钲由二卒扛抬而入,随后一卒抡起臂膀,执桴猛击,嗡声震耳欲聋,直摧人心肝。 李勖坐于上首大弩之侧,含笑道:“长生道匪猖獗,李某不敢轻敌,这几日多有怠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李某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顾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与他遥遥举杯,嘴唇还没碰到杯壁,只听得嗡声大作,盏中酒被震得一荡,心惊肉跳,手一松,杯盏落到地上。 建康来的一众人俱都面无人色。 倒不是李勖存心吓唬他们,只是移府仓促,他不爱华美,底下粗枝大叶的军士们也不会布置,直接将江边校场之物搬过来收拾干净了事。按仪制须有歌舞,可府中不养伎人,总不能教将军夫人出来给他们抚琴唱歌,就只好以行军鼓吹代替。 众人见这阵势哪还吃得下饭,顾章只觉两股战战,再也顾不得打探什么,直接便说明了来意,只待李勖给个答话就走。 李勖含笑听着。 果不其然,小郎君要他即刻带兵支援冯毅。 可巧,这头顾章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传来一声嘹亮的“报!” 李勖喝道:“进!” 话音刚落,便见潇潇翠竹后现出一个人影,个头不高,人却十分壮实,旋风似地来到堂上,雪亮双眼迅速看了一周,之后瓮声瓮气道:“禀将军,沪渎口守军来报,长生道匪泛海而来不日将抵三吴!” “你说什么”谢往大惊失色,一时又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勖,忽而恼怒道:“先前不是说已经平定了匪患,如何又来” 李勖笑道:“当初匪徒窜走时便该乘势追击,将其一网打尽,奈何小郎君执意不肯,孙波等人逃到广州后便在当地招兵买马,早有重回之意。如今趁着朝廷内乱发兵,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有何可怪” 顾章擦了一把汗,连连道:“对、对,李将军所言极是。既生突变,我等当速速回朝禀报敌情就不在此处叨扰了。” “慢着!”谢往一把拽住顾章,“圣旨未传,安能离去” 说着便起身离席,走到大堂正中金函里启出一卷黄轴,高擎于手,示意四方,随后厉声道:“李勖接旨!” 李勖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站起身,烛火一时为他肩背所挡,在谢往面上投下大片阴影。 谢往冷眼看着他起身下榻,到身前慢慢跪下,鼻孔中不屑地哼出一声,高声道:“诏命李勖即刻进京面圣,不得有误!” 地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高大的身体几乎将他罩住。 谢往心神一凛,却不退步,仍对他怒目而视。 只听他的嗓音沉沉地在头上响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匪兵临境,恕李勖不能从命。” 他逼近半步,谢往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站定后不由怒极,咬牙道:“你敢抗旨” 自步入这刺史府,他心中便压抑着一股怒气。 此府本是他先君谢泽刺徐州时营建之所如今世事颠倒,竟教这寒伧莽夫鸠占鹊巢,在此处大发淫威! 顾章两眼一黑:完了! 王微之早就嘱过,教他们见机行事!若匪情平息,李勖再推三阻四不肯发兵,那便取出圣旨,教他即刻进京,“绝不能教他缩在京口坐收渔利!” 谢往没记住那句“见机行事”,只记住了这最后一句,竟然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宣读圣旨,顾章只觉透心凉,正苦思如何化解这局面,只听谢往又道: “李勖,你未曾受封便公然入驻刺史府,俨然以方伯自居,这已是死罪!若再抗旨不尊,那便是株连九族、罪无可赦!” 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思为国效力,竟然还耍起了心计,找借口回兵占据徐州,如今为了与冯毅争高下,又丝毫不顾社稷安危,说是有匪情焉知不是他杜撰的 谢往对这个武人妹婿的鄙薄浓到极处,几乎快要化成仇恨。 环视四周对他怒目而视的一众赳赳武夫,谢往冷笑一声又道:“便是长生道真打来了,三吴守军足可抵挡一时,八百里加急赶到建康宫只要大半日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李勖,你若再找借口推拒,那便是蓄意抗旨了!” “便是抗旨又如何阿兄口口声声株连九族,是要连我也算进去么!” 谢往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女声便自堂外响起,随着来人莲步轻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但见一位容颜绝丽的女郎昂然而入,袍袖飞扬,快步来到谢往身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圣旨,妙目瞟了一眼,顿时露出一个冷笑来素手两旋,竟就将那绣着瑞鹤祥龙纹样、玄中扬红的御书撕成了两半。 裂帛发出清脆的刺啦之声,韶音红唇一勾,扬眉看着谢往,“敢问阿兄,这又该当何罪” 70-80 第71章 第71章 本是满心欢喜赶到前堂,不过阶下听了一会儿,竟听了一耳朵郁闷,攒出满肚子火气。 京口乱了一场,虽说戒严已除,表面的平静下仍蛰伏着未知的凶险,这样暗流涌动之时,李家人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韶音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李勖掣肘,因便约束家小谨慎行事,自己亦以身作则,虽是闲闷得不行,依旧耐着性子闭户过日。 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谢往等人来了三日,她竟毫不知情。 直到今日开府设筵款待使者听到垂花门外金鼓齐鸣,韶音着人前去探问,这才知道,原来来使正是自家堂兄。 多日不见族中亲人,她自然欢喜得紧,除此之外,心中亦有另外一桩期盼。 李勖自历阳归来后即刻接管了徐州,如今虽掌一州机要,毕竟未经册封,尚名不正言不顺。韶音忖他诛赵功大,诏封不过早晚之事,加之父兄皆在朝,这种事上必然不会教自家人吃亏,是以便不曾将这个放在心上,也未多加过问。 方才听说正使乃是十一郎,她便想当然地以为谢往是来给李勖送印绶册文的,因就欢天喜地过来,想亲眼目睹李刺史掌印的风采,哪成想非但没有等来册封,反倒是等来了一纸杀气腾腾的诏书! 历阳兵变之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勖并未与她细说,方才在堂外听了里面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倒是教她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总归是一样出力,得好的是冯毅,遭猜忌的是李勖,而自家父兄不知都是怎么想的,竟然就听之任之,毫无作为! 这个十一郎更是愚戆,前方何穆之横兵江上,三吴又报长生道泛海而来,朝廷这个时候诏命镇将进京是何用意,难不成是想杀人夺兵另换主帅 一句“当诛九族”犹如冷水泼入油锅,直教韶音心底的火星子刺啦一下迸出来,整个人怒火燎原,劈手便夺过那一卷烂布,使足了力气,直将断茬撕得直如刀裁。 这么一下,不光是谢往、顾章和一群建康来使大惊失色,就连卢锋、褚恭等一众武将也都瞠目结舌。 与朝廷虚与委蛇是一回事,当面撕了圣旨却是另外一回事,夫人此举倒是痛快,做了他们这些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却不知痛快过后该如何收场。须臾震惊过后,众将齐刷刷看向李勖。 李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身前的女郎。 韶音的眼刀凉飕飕地刮过堂上一周,到李勖面上飞快地剜了一眼,随后看向谢往,挑眉道:“阿兄方才不是还滔滔不绝,这会怎么就缄默不语了” “你、你……” 谢往脸色铁青地瞅着她手中那两片裂帛,一时难以置信,未几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指着人颤声道:“你怎敢如此!” 这个阿妹自幼便性情顽劣,被伯父惯得不成样子,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依旧没有半分收敛,反倒愈发无法无天。她自己不成器就罢了,今日闯出弥天大祸,岂不是要整个家族跟她一道沉沦 谢往清秀的五官遽然凑到一处,切齿道:“我代伯父打你这个不肖的东西!” “谢高溪!” 韶音进前一步,昂头逼视着他,雪白的面孔因薄红的怒色显得愈发明艳照人。 谢往的胳膊抬起来颤了半天,到底落不下来。 他虽恃才傲物毕竟是个斯文有度之人,平日里连奴仆也不曾打骂过,对着自幼看着长大的阿妹如何能下得去手。 这一迟疑顿时惹得韶音嗤了一声,谢往的血气一下子涌上眼眶,整个人憋得眼花脸热泪光闪闪。 李勖的手缓缓收回。 “又来,动不动就哭,像什么男人。”韶音看着梨花带雨的堂兄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那股邪火倒消了一些,可心中不平之意仍盘桓未去。 掠了他一眼,双手一扬,将两半裂帛合到一处,举到他和顾章眼前晃了晃,忽而笑道:“尔等假传圣旨,当诛九族。” 顾章脸色一变,迟疑道:“李夫人这是何意” 堂上众人一时屏息,尽都瞪着眼睛等她的下话。 韶音不屑地乜着顾章,“枉你还是副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帛布上可有陛下的敕批和门下省的金印” “这……” 顾章顿时语塞,目光触及那裂成两半的诏书,冷汗不由涔涔滚落。 大晋的圣旨从起草到交由有司执行大抵要经这么几个步骤:尚书省上奏或中书省起草,皇帝在草诏上敕可,下发门下省审议,审过后再呈给皇帝画“可”,如此方才生效。 自会稽王父子把持朝政以来,永安帝成了个摆设,门下省的封驳之权亦成了具文,初时还走走过场、印画齐全自西录胜过东录,索性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由司马德明口述、掾属起草下发了事。 韶音自幼出入宫闱台阁,自是十分熟悉这些文书,又不止一次听谢太傅背地里抱怨此事,因而一眼便瞧出了这诏书的纰漏。 此诏上倒也有个“可”,不过那笔迹却不是出于永安帝之手。 韶音手点着那处,笑着问顾章,“这可是陛下亲手所书” “这个、这个……” 刷刷下流的汗将顾章的面脂冲出了条条白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可”不是永安帝所画,而是出自小郎君之手。 此事原本心照不宣,可被人当众指出来就成了天大的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勖本就心思难测,这回又教他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难保他不会以此为借口,忽然翻脸杀人。 顾章也算是个心细之人,原以为京口武将大字不识几个,哪能懂得这些,却不想半途忽然杀出个李夫人来! 这位夫人在闺中时便芳名远播,据说是将小郎君和何穆之等人迷得晕头转向,顾章乃是下品士族,没有资格参加她的燕饮,是以只知道她容貌甚美,性情人品却都无缘知晓。 今朝得见,本该好好端详一番美人颜色,可她粉面含威,眸光迫人,周身光华耀眼,步摇环珮和璎珞流苏随着一句句清晰的吐字粲然摇动,直令顾章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慌乱之间,顾章恍惚觉得她嘴里冒出来的不是人话,而是一把把雪亮的刀片,片片都扎入了他的七寸。 “鼠辈!” 韶音见他唯唯诺诺,不由鄙夷地叱了一声,脸色一冷,直将那两片诏书抟起,一把掷到他脸上,厉声道:“回去告诉司马德明,想要诏我郎君入京,教他自己滚过来请!” 顾章被她打了一个激灵,一颤过后,麻利地捡起地上两半诏书,朝着她和李勖弯腰打拱,“是、是,小人告辞,李将军和李夫人留步、留步!” 建康众人灰溜溜地鼠蹿而出,谢往仍呆呆地愣在原地。 韶音走回他身边,皱眉道:“我知阿兄为人清高,对我郎君成见颇深,人各有志,阿纨不能强求,可有句话我不吐不快。” 谢往回过神来,脸色青红交加地看着她。 “若无我夫君,此刻赵勇的大军早就杀入了建康,阿兄成了刀下亡魂,还能来到此处慷慨陈词么” “不错!”谢往忽然高声道,“可是他拥兵自重,趁着朝廷动乱之机生事自肥,这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阿兄言之凿凿,可是铁证如山” “你——”谢往一时气闷,忽然指着四周,“这刺史府就是证据!” “怪不得!”韶音上下打量他,恍然道:“怪不得阿兄如此激愤,原是觉得我们不配入驻叔父的旧邸。” “是他不是你——” “我们如何不配”韶音银牙一咬,口中连弩般射出一连串的诛心之言: “长生道作乱,叔父平不了,我郎君平得!赵勇谋反,建康一无所知,是我郎君力诛此贼!阿兄口口声声江山社稷,试问阿兄这么些年都为江山社稷做了什么尔等无能,甘为小郎君那般蠢材趋使,我夫君比他强了千万倍,为何不能据有小小徐州” “你、你简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总强得过阿兄亲疏不分忠奸不辨!” “你、你……” “你什么你,你这个傻豚臭犬大蠢驴!送客!” “——不必!” 谢往一贯金玉相叩的朗声走了调,脸色铁青而来,眸中含泪而走,很快便消失在辕门之外。 …… 韶音望着他的背影,兀自气得胸口起伏,待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然发现满屋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乱臣贼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竟倚靠着梁柱,一手按着环首刀乌黑的革鞘,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 韶音忽然觉得脸热,呸了一声甩袖便走。 还是孟晖机灵,率先跽身拱手,高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紧接着,余下人等便齐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 堂屋空旷,这些汉子粗声大嗓齐声高呼,响动堪比金鼓隆隆,韶音顿时满脸通红,走,嫌小家子气,留,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脚步一时局促。 李勖大步走过来揽住她的背,含笑说了句“夫人这边请!”臂膀护着她一道出了前堂。 绕过堂下一片老竹,穿过垂花门进入后宅,行过对开两道抄手游廊,过几方种着腊梅和冬青的花圃,经东边一座望楼,一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拦住去路。 李勖微一矮身手臂挡住风中微微摇晃的枝干,二人便踏上了正屋前那条萦绕迂折的回廊。 女郎的心思也如这廊道一般千回百转,刚一回到卧房就冷了脸。 韶音踢掉云履,盘膝坐到榻上,摆出个升堂问案的姿势,眼神示意李勖近前答话。 “历阳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五一十老实说来,若有半句遗漏隐瞒之处,仔细你的……仔细你的……” 李勖松了领口,扯掉腰间虎头革带,环首刀带鞘扔到妆台上,欺身上榻,将她整个人抱在膝上,“仔细李某的脑袋。” 第72章 第72章 山气日夕佳,没有哪处比北固山南北两峰之间的大片林麓更宜赏秋。 晚霞铺江,岸边荻花胜雪,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时有白鸟扑簌簌惊飞而出,先是低低掠过水面,在光磨如镜的江心荡起圈圈縠皱,接着便展翅冲向天边,引吭高歌,负日而行。 一只乌篷船静悄悄地系在岸边,炊烟袅袅而起,船身悠悠而荡。 渔家饭香引来了一对年轻男女,男的十七八岁年纪,神情爽朗豁达,生的眉目如画,色若朗月,女的脸色略显苍白,眉心天生一颗红痣,面上好像锁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淡如烟霭般的愁绪。 “谢郎君不是伤口疼么还是不要耽搁了,师父还在家中等着我们。” “无妨无妨,如此胜时胜景,若不好好赏玩一番岂不辜负” “谢郎君小心……” “嘶!——是有些痛,你快扶着我!” …… 这对男女付了银钱,双双登上小舟,一面赏食山野饭蔬的质朴之味,一面餐风饮月,饱览不尽秋色。 隔着连绵而轻柔的芦花,他们的身影也缩成了大片白茫中的两个小小墨点,看风景的人不期然地入了画,也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两骑骏马自校场方向驰来一前一后驰入山麓深处火红的枫林之中。 小川马阿桃已经长得结实而肥壮,一身赤色的短毛在夕光下闪闪发亮,前额那一撮桃心形状的白毛也被晚风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它身披银鞍绣障,驮着刚刚才学会骑马的女主人神气活现地在前面撒着欢,一匹雄壮神俊的大宛马在它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因被主人控着辔,无法撒开四蹄尽情奔跑,马儿只能不时打两声响鼻以示不满之意。 “我赢啦!” 清亮的女声也如新长成的小马一般欢快,阿桃的女主人一口气跑到枫林之中,树下勒马回眸,朝着身后的男子粲然一笑,两靥生光辉,娇媚不可言。 李勖一跃而下一把攥住她手里的缰绳,颇为无奈道:“你怎么这样好胜!” 她在校场边骑了几圈,自以为已经掌握要领,便要求出来跑山,他一再提醒莫要逞强,她却愈发起兴,非要与他比个先后李勖怕伤了她,只好落后半步,在一侧紧紧地跟着。 韶音喘息未定一面爱怜地抚着阿桃半长不短的红鬃,一面弯起唇娇声反驳:“不是你说的,今日只陪我,我想怎样就怎样!” 阿桃咴咴嘶鸣,当风抖动马鬃,为女主人摇旗助威。 “哈哈哈!好阿桃!” 韶音被它逗得咯咯直笑,不由摸摸耳朵理理鬃毛,不停地夸它赞它,理也不理马下那个一脸无奈的男子。 半晌才想起来似的,撩眼睇着他道:“真的不要我修书一封送到家去么——哎呀!” 那男子一声不响地飞身翻上马背,身子微微探过来手臂一揽,韶音只觉得腰间一紧,惊叫声还未落定人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前 他把她掳到自己的马背上,催马朝着山麓另一侧奔去。 “这点小事也要岳父大人出面,往后教我在诸位舅子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李勖的声音伴着晚风低低地在黄昏中响起,入耳时掺了一丝半真半假的笑意。 韶音偏过头去看他,“这岂是小事再说,本就是你该得的,凭什么不争呢” 身后的男子忽而抿唇不语,双眸定定地望着前方,眼底深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自黑沉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韶音回过头,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但见粉紫色的天幕之下金色的稻菽在风中起伏成浪,犹如万顷金涛,接映着着天边无垠金辉,光芒万丈。 原来这山谷的另一侧漫连着百里平畴,如今正值晚稻成熟的季节,累累稻实垂首成穗,入目尽是丰熟。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 就连韶音这个不分五谷之人也看得出,今岁是个好丰年。 “真美啊……” 韶音不禁喃喃自语,这样朴实而壮美的风光相较于精致秀美的假山园林自有一股别样的动人心魄之处。 “京口还是太小了。”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道,一贯沉稳的声线也如方才的眸色般热烈起来“徐州,扬州,荆州,豫州……”他在半空中准确地指出各个州郡的方位,仿佛眼前有一副清晰的地图正在缓缓展开,“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这世间最广阔的土地、最壮美的山川、最丰熟的农田尽在淮河以北,在中原两都。” 韶音情不自禁地回眸看他,想起他的家乡彭城正在汾淮之间。 俄而身子一轻,忽然被他旋抱过去,与他坐成了面对面。 “阿纨,我志不在徐州,什么刺史、什么都督,这些虚名我统统都不在乎。” 韶音看见他眸中跃动的光辉比方才那片金色的稻田更夺人心魄。 他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看过来,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不由感到骇然和战栗,甚至不敢追问一句“那你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那晚问他争什么,他答说争权夺利,之后问她怕不怕,韶音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却觉得怕了。 嫁给他时,他还只是个四品建武将军,时至今日也未曾得到新的封赏。 可凭着直觉,韶音莫名地相信,假以时日,他想要争的一定能争到手,他的本事配得起他的野心。 野心,野望之心,非君子之心,非忠臣良将之心……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韶音不由自主地攀上了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是一片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爱慕。 或许她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争权夺利的野心惊骇了她,也同样燃烧了她,顾不得对与错,忠与奸,是耶非耶,成否败否……一切都被他眸中炽热的火焰融化了。 “上官云报说长生道匪兵犯三吴,你以此为由拒绝发兵助冯,却又不即刻前往浙东,反而与我厮磨在此。” 韶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睫毛忽闪地看着李勖。 “你俘虏了那几个长生道,不仅没有杀他们,反而还派上官云前去安抚。他们杀了刁扬,你借机回兵平乱,既名正言顺地夺了京口,又成功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之后便放他们回去通风报信,诱孙波发兵而来这样你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浙东,不与何穆之作战。等到冯毅打不过了,德明一筹莫展,便只能过来求你,届时你再发兵,匡扶社稷之功无人能夺——我说的对么” 李勖安静地看着面前容颜皎丽的女郎,眼底蓦地漾起愉悦之色。他的阿纨只是看起来娇娇柔柔,实则聪明过人、勇敢过人,她什么都懂。 “你真是个乱臣贼子!” 韶音从他这笑容里读懂了一切,咬唇骂道。 “你喜不喜欢” 他忽然欺近了问,呼吸灼热地喷洒在面上,令人浑身发烫。 韶音红着脸拽紧了他玄色无纹的衣领,“他算计你,你为何不与我说” 李勖明显一怔,随后立刻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韶音盯着他,只见他眉头微挑,露出个从未有过的傲然神色,垂眸反问自己,“有必要么” 他不说,并非是因为君子胸怀不愿背后道人短长,只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讨厌!” 韶音忽然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我从前那么……那么在意他,你就一点都不吃味么” 她忽然想起来了,他不光不吃味,好像还饶有兴趣地追问她,不停地刨根问底。 那么多个夜晚,亏她傻乎乎地拿他作知心的友人、异乡的阿兄,将自己和王微之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股脑都告诉了他!这会儿再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李勖!你不光是个乱臣贼子,还是个阴险狡诈、用心险恶之辈,你之前拉着我问东问西,到底安的什么心” 佳人的俏脸一日三变,此刻玉面薄红,粉唇微撅,一双盈盈美目朝着自己怒目而视,实在娇蛮得紧,可爱得紧。 李勖灼灼而视,发现他的阿纨不唯性情独一无二,模样也美得举世无双。 胸膛里有股豪气纵横,对上她却尽数化为柔情李勖不由朗声大笑,揽着腰将她紧紧地贴到自己胸前“我看得出来此刻阿纨的眼中唯我一人。” “呸!”韶音被他气得忍不住笑,“莫要自作多情!” “阿纨告诉我,你喜不喜欢你的郎君” 他忍不住亲了她一口,好色之心仿佛才开了窍,顺势将人压在了马背上。 “啊!” “我害怕!” 骏马奔腾在金色的田野之中,马背上颠簸起伏不定天光云影缭乱倒错,山河草木与烟村人家都在身侧飞快退去,韶音只得手脚并用地紧紧缠住身上的男子,人像是浮在一片火红的云霞之上。 原来他们又回到了山麓深处那片燃烧的枫林之中。 茂密的红叶与流荡的暮色结成喜庐,阿桃哒哒哒地溜过来与大宛马一高一低并排站着,一道好奇地看着庐中纠缠的男女。 “告诉我”,李勖的动作锲而不舍,语气不依不饶,“喜不喜欢郎君” “喜……欢。” “哪里喜欢” “……哪里都喜欢。” …… 月出东山,碎银般的流光自红叶五角之间疏疏漏下霜辉白露同灿。韶音唇齿微张,目光迷离,依旧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只觉是在一片无垠的星河中徜徉。过了红鸾是咸池,过了咸池是九紫,无穷无尽的辉光一寸寸、一缕缕地缠绕着她,在她周身汇成一股股光的波澜。 天为庐,地为席,山河作枕,三光同鉴。 星河潮起潮落,千秋万载,无穷无歇。 令人窒息的、从心到身的极致欢愉。 过了许久,韶音方才看清楚,原来头顶不是涡流的星河,而是美丽的月色。 “今夜竟是十五么……” 李勖从她颈畔抬起头,看着她饱满润泽的腮,水光朦胧的眸,“嗯,是十五。” “骗人!”韶音被他看得害羞起来将头紧紧藏在他怀里,闷声道:“你都没看天上。” 李勖低笑,“我看了。” …… 上官云骑着乌骓寻到山麓时,谢候正半靠在上官风身上,由她搀扶着前行,走得十分虚弱无力。 他说伤口疼痛发作,须得走三步缓一步。 就这样从日暮走到夜深,俩人来到一片枫林之前 枫叶如火,天上圆月清映,谢候雅兴大发,便掏出一管玉笛,在月色下吹了一支《西洲曲》。 笛声悠扬,情意绵绵。 上官风静静地听着,听完轻声道:“只怕这山野间会有狼虫,我们二人无力抵挡,还是快快回去为好。” 谢候脸色一僵,默了片刻,半晌又展颜道:“无妨,便是来了吊睛大虫,我为你打跑便是,有甚可怕” “我知道谢郎君勇武过人”,上官风认真道,“可是郎君如今有伤在身,连走路尚且须人扶着,如何能抵得过大虫还是快些回去稳妥些,也省得师父和师公为我们挂怀。” “也好”,谢候点点头,“方才吹了一曲,伤口疼得愈发厉害了些,且再缓缓。” “那……郎君可要坐下歇歇” 谢候顺势坐在地上,扯着衣衫一摆铺到身旁,招手道:“你也坐下歇歇!” 上官风心里暗暗焦急,却又不好催他,只摇头道:“我不累。” …… 上官云自他们身后而来骑在马背上,借着月色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一时恨得牙痒痒。 有心冲过去狠狠打谢候这厮一顿,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将军的小舅,不好直接动手,看阿姐的模样,似乎还全然不知道谢候在骗她。 思忖半晌,上官云忽然计上心头,冷笑一声扯起嗓子高喊道:“属下拜见李将军!” 这一嗓子直将韶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好在李勖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的嘴,俩人屏住呼吸,做贼似的透过林隙看出去,外边两只马儿也齐齐望向缓坡那边。 韶音的心咚咚直跳,只盼着他们赶紧走,盼着马儿莫要弄出响动,否则可真是丢脸到家了! 谢候正怡然自得地坐在地上赏月,忽听这一声大喝,顿时吓得从地上蹿跳起来四周寻找,疑惑道:“我姐夫呢” 却见斜坡上一个小矮子骑着匹黑马冲将过来近前来露出脸来却是似笑非笑的上官云。 “遭了,中计了!” 谢候暗道不妙,赶紧看向上官风。 上官风正奇怪地看着他,忽然皱眉道:“谢郎君不是走不动路么,刚才为何——” “阿姐还不明白他骗你呢!” 上官云翻下马背,将阿姐拦在身后冷冷道:“大军今晚开拔,谢郎君若是实在病得走不动路,在下便代你禀报将军,想必将军体恤郎君身体,定不会勉强你跟随的!” “我……不必了。” 谢候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瞧着上官风得脸色,忽又捂住胸口,嘶声道:“方才果真牵到了,好痛!” “谢郎君捂错了”,上官风满脸失望之色,语气淡淡道:“郎君伤在另一侧。” 谢候的脸顿时红成了猴屁股。 “阿姐快走,和他这样的登徒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是登徒子,你们听我解释!……喂!你们、你们等等我啊!” 乌骓马载着姐弟二人飞驰而去,谢候心急如焚,在后拔步狂奔,眼见着姐弟俩渐行渐远,这才颓丧地挺住了步伐,不住地喘着粗气。 “咴咴!” “咴咴!” 正懊恼间,忽然得几声熟悉的马鸣,回头一看,却见枫林另一侧跑过来一匹矮马,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去,顿时惊喜道:“阿桃!你怎么在这” 韶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无声问李勖:“怎么办” …… 谢候牵着阿桃,一步步向着这边而来 “阿姐,你在么 第73章 第73章 深秋的衰草落叶沾了湿重的一层寒露,笏头履踩在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阿桃尥着粗短壮实的四蹄,踏出了欢快的腾腾声。小马亦识途,它认出了主人的阿弟,热情地带领着他一路往枫林这边行来 “咴咴!咴咴!” 阿桃边走边呼唤大宛马,想要它过来一道迎接谢候。 大宛马前蹄动了动,还是扭头看向林中,得了主人不许动作的手势,又将前蹄无声地撂下,继续一动不动地隐身在东侧枝干掩映之中。 一人一马的脚步声在深夜空旷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谢候靠得愈发近了。 他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而微微晃动,清亮的月光跃动其上,不时有几点自丹枫垂落的叶隙间跳入,落到其中交覆而卧的一对男女面上。 韶音眼前亮起光斑,霎时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绷紧了,李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本就未曾消退的战意再度雄起,惹得身吓人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你干什么呀!” 韶音小声地呜咽,余光里,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动作。 他摸上了散落一旁的衣物,摸到了虎头革带和那柄乌沉沉的环首刀。 “乖,别出声。” 他一手探到腰下,轻声与她耳语,忽然腰腹一廷,将她整个人带起,另一只手朝着林外猛掷而出 ——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擦着面颊飞过,吓得谢候顿时怪叫了一声,就连阿桃也被唬得原地跳起老高。 “咴咴!咴咴!” “什么东西!……不会……是蛇吧!” 谢候惊魂未定,胸腔里咚咚直跳,深深吁出好几口气,这才壮着胆子朝着身后那东西落地之处慢慢走去,边走还不忘高声道“阿姐你先别过来这里好像有蛇!” 韶音又气又羞又想笑,这个傻冬郎,寒露霜重的时节哪里有蛇! 谢候走了两步,只见草丛里果然卧着一条粗黑的带状物,可细看之下,那头部却不像是三角形状,反而像是……像什么东西这东西似曾相识。他好奇心大胜,屏住呼息,蹑足又往前走了两步。 明月自云后露出全貌,那“蛇头”一下子变得锃亮。 “这不是——” 谢候脑中灵光一现,三个字才吐出口,脑后便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紧接着便觉头晕目眩,脑中那股好不容易现出的灵光顿时烟消云散,人原地晃了两下,之后便倒地不起。 环首刀“啪嗒”一声落到他身侧。 韶音“呀”了一声,回头急问李勖道“你把他怎么了” “放心,他只是昏过去了,”李勖解释,“我没用力,他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唔,那就好!”韶音顿时松了口气,方才着实是紧张得要命,若是真被阿弟撞破,羞也要羞死人了,往后如何还有颜面在人前行走! 想着忽然又紧张起来急推着身前的男子道“快起来趁着他还没醒,咱们赶紧……”感受到他的目光,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嗫嚅道“笑什么,赶紧穿衣裳呀!” 李勖的手牢牢地环着她纤细的腰肢,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又俯身过来亲了一口,之后低低道“也没那么快。” 韶音一呆,忽而垂下眸吃吃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拳捶打他,“你坏死了!” …… 月上中天,清辉为不着寸褛的人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她本就生的莹白如玉,月色中浑身上下都泛着淡淡的华光。青玉玦垂落在柔软饱满的起伏之处,柳色新绿愈发衬出桃红娇艳,尖尖挺翘欲滴。 一片八角枫叶自头顶飘忽忽地落下来覆在羞涩之处,红白分明,宛然可爱。 纵然已经有过数次亲密,李勖仍看得血脉偾张,一时心旌摇荡,几乎爱不释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住了勃发的意念,一件件地为她穿好了衣裳。 大红披风裹在最外,韶音偎在他怀抱里,俩人一骑,阿桃则驮着昏迷不醒的谢候,三人两马踏着月色返回家中。 刚回到刺史府,李勖便将谢候交给了孟晖。 “逢春野外遇蛇受到惊吓,一时昏过去了,幸好遇到了你,这才将他带回了府中。等到他缓过来直接将人带到营中集结。” “诺!” 孟晖不假思索地应了,转念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幸好遇到了你”,有心追问一句,将军已经催马绕过影壁,携夫人入了后宅。 孟晖顿住脚步,原地琢磨了一会儿,随后吩咐左右道:“快将谢郎君抬进去,再给他热一碗姜汤!” …… 卧房中。 李勖刚把人撂到榻上,腰便被她紧紧地搂住了。 她的声音里略带了一丝鼻腔,“你要走了对么” 李勖的动作一顿,回手将她带到怀里,手一下下地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半晌道“这次会有些久。” “多久” “快则三月,迟则一年。” 怀里的人忽然不说话了,夜色中只见肩头微微起伏。 “你、你方才为何不告诉我”若不是上官云那句“大军今夜开拔”,韶音还蒙在鼓里,尚不知他今夜便要出征。 李勖心头一片酸软,柔声道“我早一点告诉了你,你岂不是早一点难过别哭,阿纨,替我好好守着徐州,守着咱们的家。” 韶音抬起头来胡乱抹了把眼泪,使劲点头道“好!我替你看着家,你……你早些回来!” 正要下榻,却被李勖一把拦住。 “不要送我,夜色这么深,你一个人回府教我如何放心快睡吧,明日一早,整个徐州就由你撑着门户了。” “我睡不着!” 韶音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你侬我侬地依偎在一处,看萧萧的芦荻,金色的稻田,火红的枫叶……这会就忽然说要分别了,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她知道这次出征与上次不同,他要带兵进入浙东,再次与老对手长生道匪交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两线作战,一路应付长生道一路对战何穆之。 分别在即,她如何能睡得着。 “别哭,阿纨,别哭。” 李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亲吻她的泪眼、她的两靥,韶音很快便开始回应他,脑后被他温热的手掌扣住,唇齿便纠缠到一处,二人双双倒在榻上。 待到李勖重新穿好铠甲,韶音已经累得浑身酸软,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前,她听到他的脚步走到门口又去而复返,一个吻轻轻地落到额头上,之后耳边有个声音响起,他说:“等我回来” …… 永安元年十一月十八日,一只不足千人的队伍自京口出发,在秋寒露重的深夜自沪渎口入海,绕过义兴、吴兴、会稽等郡,直奔长生道登陆之地——临海郡。 两日后,建康和京口同时得到前线战报: 孙波率长生道匪三万余人自广州番禹泛海而来于临海郡弃舟登岸。匪徒上岸后即焚烧船只,显出破釜沉舟之志,临海郡太守顾虔一不敌身亡,李勖部自京口星夜驰援,刚刚交手便失利,连战连退,直到会稽界方才勉强抵住匪徒攻势,双方僵持在始丰县北侧的天台山下。 建康众人先前还怀疑谢往带回的消息有误,如今隔了才不到两日,匪军便已推至三吴境,进展之迅速实令人胆战心惊。 西线战况本就吃紧,而今东线又起火,司马德明急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当此危机之时,王谢二族倒是举贤不避亲,先是高陵侯举荐十二郎王微之出任会稽内史,都督会稽、新安、东阳、永嘉、临海五郡军事,谢太傅则紧随其后,上表为族侄谢茂、现任吴兴太守求此职位。 郗家、庾家等其他几个上品士族影从其后,纷纷为族中子弟争取会稽内史一职。 朝堂上议论不定,各方吵得不可开交。 不怪众人眼热,实在是会稽内史一职举足轻重。 大晋方镇,扬本畿甸,荆地分陕,徐曰北府,豫曰西藩。江、兖、雍、梁,亦称雄剧,益、宁、交、广,斯为边寄。这些州虽轻重不同,但都有都督刺史以为镇守,是谓“军州”。军州以外,以郡的地位而得列为方镇者,只有会稽内史一职。 一般来说,只要是战时,会稽内史都要带着都督五郡军事的头衔,也称会稽都督。 长生道作乱以前,会稽都督由韶音的姑父、高陵侯的族弟王珩担任,自王珩战死,会稽王父子趁机将这个职位收回手中,派出宗室子弟分镇三吴诸郡,以削弱和分化士族之力。 然而,王谢等族毕竟经营三吴多年,宗室短时间内只能牵制一二,还无法彻底掌控浙东。如今战火重燃,正是上下齐心、动员民力之时,士族便趁机要求恢复三吴治理之权,德明便是不想放手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个人选上好好下一番功夫。 这个时候,他倒是不敢再轻信顾章等一众幕僚之言,而是终于想起了卧病多时的老父。 会稽王还不知道荆扬战火已起,还道自己离间何冲、何穆之叔侄之计已见成效,甫见儿子过来问安,以为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一时老怀甚慰,人有了精神,竟靠着引囊坐起了身。 就着德明的手喝了一盏药,口中的苦味还未散去,便听德明支支吾吾地道“父王容禀,儿有一事举棋不定,还望父王点拨一二。” 司马弘一脸慈爱地看着儿子,听着听着,脸上的慈爱之色渐渐土崩瓦解,怒火自心头直冲上喉头,一口老血喷在褥上,脸色已由红转为青灰。 “逆子!” 司马弘颤巍巍地指着垂头跪在地上的德明,喘息一阵,忽然老泪纵横,叹息道“天要亡我司马氏啊!” 德明抬起头来咬着牙道“父王与其在这作兴亡之语,不如早作定夺。这会稽内史一位,到底选王还是选谢” 司马弘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力气也尽数掏空了,终于挫败道“选王,王微之。” 建康和京口的粮草尽数仰给三吴,谢家出镇便是与女婿一道合力掌控三吴,派王家去,他们两方斗起来宗室总还有圜转的余地。 …… 谢迎散朝归家,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人谢太傅在何处,之后便大袖摇摆,步履匆忙地寻到虚静台。 谢太傅正跽坐在荔枝木榻上,手握着一只碧绿的玉碾,在白色锦缎铺陈的木盘上来回地研磨。身前髹漆大案上摆着几方竹笥,其中分门别类放着茅香根、苏合、龙脑等物,一只青铜莲花博山炉在角落里袅袅地吐着紫烟,尾部雕刻的蛟龙和芙蕖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一室芬芳静谧,逍遥若仙。 谢迎在门口吸了一鼻子香,心中的急躁分毫不减,反倒愈发焦切。 谢太傅悠然制了一合香,时辰已过了几漏,抬眼见谢迎仍垂首侍立在门外,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阿父怎么还有闲情制香!”谢迎到底还是没沉住气,“长生道匪不比州军,他们个个都是三吴旧贼、始兴溪子,本就悍勇异常,这次卷土重来定是作了万全准备。存之轻敌,是以初战不利,本就兵少将寡,王微之镇会稽后必定挟私报复,处处给他掣肘,如此一来只怕他先前的算计不成,反倒要将自己交代在浙东!” 谢太傅静静地听着,末了道“说完了” 谢迎上前一步,面露急切之色,“阿父现在出面阻止还来得及!谢茂在吴兴,儿愿前往吴郡,我们二人合力制衡王微之,多少也能周济一时。” “你看看吧。” 谢太傅摇了摇头,将一封信递到他手里。 谢迎皱着眉展开信纸,越看越是疑惑,最终讶然道“火不是长生道放的” 谢太傅哼了一声,“匪徒军力数倍于我,如何能在尚未交手时便作出破釜沉舟之举这不合常理!是你的好妹婿,他一把火烧了长生道的船,教他们退无可退!” “这是为何”谢迎惊道“这岂不是逼着匪徒一鼓作气打到建康” “初战失利,偏偏退到会稽境便守住了攻势,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父的意思是……” 烟雾缭绕之中,谢太傅的声音仿佛自太虚中来淡然中透出一股严厉的教训之意:“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且看着吧。浙东这趟浑水,咱们不急着趟。” 第74章 第74章 清晨时分曙色一新,蔚然寒烟仍缭绕在山巅,半山腰处却已煌煌耀目,远望犹如一轮硕大的白日栖息于此,令人无法张目。 自山脚下仰望,李字号旗遍插山岭,在这耀眼的光芒中愈发显得铺天盖地、无所不在。 此处便是天台山南麓的走蛟岭。 始丰天台山,方八百里,高数万仞,自古有东南天柱之称,乃是会稽郡与临海郡之间的天然藩障。若想绕过会稽郡的高广城墙和沿境守军快速攻入三吴,要么翻山越岭过天台,要么自山下狭窄的走蛟岭突入。 孙波率领三万大军泛海而来,在临海郡几乎未遇什么像样的抵抗,直如切菜砍瓜般杀倒一片,一刀砍了临海太守顾虔一的脑袋,临海便轻而易举地攻破。 然而,临海郡地广人稀,多处荒山野岭未经开垦,既非鱼米丰饶之乡,又非产粮结实之地,与都城建康之间更是隔着东阳、新安和宣城等数郡,并非久留之地。 孙波手下的信众除了一少部分岭南蛮族外,大部是三吴旧人。这些人呆不惯岭南荒蛮之地,早就思乡心切,是以孙波只留下一千多人守着临海,自己则率领大部人马继续向着三吴腹地进军。 大军一路顺利推进行至西境乐安县时突然遭遇一小股北府军,人数不足千。 领头的是个小矮子,自称上官云,正是香主段老三信中所提之人。上官云横马于大军之前,声称要拜见孙教主,为他呈上李勖的亲笔密信。 李勖托段老三转达里应外合之意,孙波原本就将信将疑,此次兴兵来犯也并非是因他之邀,不过是确认了荆扬开战、而北府兵又起了内乱,这才乘势而来。 再说,大军既已入境,还传什么密信,该由李勖亲自带兵来降方显诚意。 果然,那上官云连装也懒得装,一听孙教主不肯见他顿时翻脸,一**死个前哨,余下人等亦骤然发难。 上官云身后一个卒子生得异常高大,相貌英挺不凡,似乎甚有威重,身手亦勇猛无匹,竟以一人之力连杀数十人,直令阵前孙军一时骇退。 不过,孙军既早有防备,人数又数倍于敌,这一交锋倒也谈不上惊慌失措,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就组织起反攻,不多时已占据了上风。上官云见势不妙,呼喝一声便逃,舵主叶春请求带兵追击,孙波先是同意,之后又将人叫住,问道“来者约有多少人马” 叶春道“禀教主,不足千人。” 孙波手捏法诀沉吟半晌,忽而笑道“险些中了李勖的奸计!此人性情狡诈,极善伪装之术,此番派小股人马来扰,方一交手便退,定是有大军在前头埋伏!”转头又问:“李军往何方而退” “西方,东阳郡的方向。” “不错!”孙波目露精光,点头道“东阳守军必定已埋伏于城外,只待我军追至便倾巢而出。”说着摇头而笑,“李勖小子故技重施,焉知不是黔驴技穷传令下去,命大军一路北进直奔会稽!” 果然,北进几十里后,前方又现出小股北府军骚扰引战,刚一交手便佯作不敌,径自往西方退去。孙波愈发坚信大晋主力集结在西线,而北部因有山峦屏障是以守备空虚,因便命大军全速行进势必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攻入会稽。 三更时分,孙军抵达始丰县北侧的走蛟岭,斯时乌云遮月,星子黯淡,四野时闻狐笑狼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淡淡的月光自一线岭后透出,像是一道锋利的寒刃。 孙波一时迟疑,命大军暂停行进 一个绿袍将官越众而出,自后方来到孙波身前。此人相貌潇洒,凤目斜飞,眉宇间隐有一股不羁之意,正是长生道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 徐凌劝道“此岭地势狭窄、易守难攻,我军人数虽众,在这一线天中亦难以施展拳脚,一旦中了敌军埋伏势必陷入被动。教主不如就地扎营,在此歇上一晚,待到明日天亮后侦察究竟再过岭不迟。” 此言一出,顿时有四五个舵主纷纷应和。 孙波原本也有此心,偏生徐凌多嘴,便教他心中怫然不乐。 徐凌三十来岁年纪,本是个没落士族出身,只因一桩小事得罪了陈郡谢氏,从此在州大中正处失了照九品官人法定品的资格,进取无望,这才一时激愤入了长生道 此人足智多谋,在军中颇有威望。前年兵败逃走之时,便是他看准了司马德明和赵勇没有追穷寇之意,献计泛海而逃,众人这才得以奔赴广州休养生息。至广州后,又是此人大败当地蛮人,之后又力劝孙波慎杀,反而收编了蛮部,使得长生道军势壮大,在当地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 此人功绩卓然,按说应该得到孙波的信重才是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孙波对此人倚重多深,忌惮和猜疑就有多深,这倒也并非全然是因他嫉贤妒能。 长生道众人因教结义,言必称神,教主更是以神子自诩,借以号令教众。平日里少不得装神弄鬼、画符显灵那一套,如此方能联合起广大信众举兵反晋。 然而,徐凌这人自恃读过几本书,始终对长生道的教义嗤之以鼻,自入道至今不肯在身上纹下刺青,初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搪塞之语变了个样,只说“心中有道何必显于皮肤”云云。 他既如此,教中便有一少部分人有样学样,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便在长生道内部形成了教中之教,隐隐有分崩之力,因此深为孙波所忌。 是以徐凌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旁人一应和,反倒令孙波决意反其道而行之。 冷暗的夜色之中,徐凌维持着教徒参拜教主的稽首之势,虽看不清孙波的神情,从他口中吁出的淡淡白气便可想见,定然又是那副淡漠而似笑非笑的模样。 “坏了。” 徐凌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便听孙波吭哧着鼻息笑了一声,不快道“霄云不了解李勖!此人善于故布疑阵、大唱空城,对上他这样的人,万万不可依照常理行事,越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能出奇制胜。趁荆扬胶着难分,我等当速入三吴、直取建康,打司马小儿一个措手不及,多耽搁一夜便是少一分胜算!” 战鼓一响,大军齐进 三万方阵涌入狭窄的走蛟岭,犹如一块巨肉自动撕成条状喂入蛟龙口中。 俄而明月高升,照得半山腰处影影绰绰,一阵惊天动地的鼙鼓号角之音忽然迸出,震得涧中碎石纷落如雨。漫山遍野杀声一片,那蛟龙窄窄的龙口忽然便生出了锋利的牙齿,将排队而入的孙军咀嚼殆尽。 深夜之中看不清令旗,队形变换本就失序,又发生如此惊变,孙军顿时大乱,众多人马拥挤在狭窄的岭口,一时奔走呼号、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孙波亲眼目睹此状,知道中了李勖的计,又因不听徐凌之言而颜面大失,不由大为暴怒,当即猛喝了一声,一脚踹开令兵、夺过鼓槌,抡圆了膀子,亲自在后方为大军擂鼓助威。 长生道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其余几个舵主很快便恢复镇定,命人点起火把,自己披上法衣,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摇铃做法高唱法诀: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 渐渐地,随着有规律的鼓声和金器长一阵、短一阵地合奏,长生道军竟齐声唱诀,溃乱的队伍渐渐稳住阵脚,与守岭的李军战到一处。 双方激战至天明,孙军依旧无法攻入,孙波只得命人鸣金收兵,撤后五里开外,就地屯驻观望。 此刻终于天亮,孙波一面派人绕道岭西查探敌情,一面亲自带人寻了个视野开阔处遥望李军。然而李勖狡诈多端,早已抢先占据高处,并命部下于山头大张铜镜,日光照耀其上刺眼灼目,其排军布阵、营垒锅灶、人马多寡等均看不清楚,一时间竟无法察其虚实。 徐凌以手遮阳,换了个方位眯眼看去,待看清后不由大惊失色:但见李字帅旗前,众北府军围拥着一个高大的年轻将领,此人相貌甚伟,不正是昨夜那力挑数十人的劲卒 只恨他只闻其名却不曾与此人交手,否则昨夜如何能轻易放了他去! 便在此时,临海郡的守军又传来消息,报说岸边停靠的船只已被李军焚烧殆尽,所幸粮草还剩半数,加上临海郡就地补给大约还可当大半月之用 孙波又惊又怒,思量过后愈发想要速战速决,不愿自西线打旷日持久的攻城战,转而决意突破此岭。 这回徐凌倒是与他意见一致。 他借叶春之口道 “北府军一共才万人出头,荆州军号称五万顺流而下,其必定分出半数以上迎击何穆之,是以,李勖手中人马至多不过五千。除了北府军外,大晋州军俱都不堪一击,只要我们不分散兵力,快速突破会稽,以士族和宗室’拥兵自保,静观其变‘的一贯做派,他们必然不会及时发兵救援,届时再取三吴便如囊中取物。” 孙波嗯了声,“此言甚善”,抬眼看向徐凌,“从大处着眼,如此方为良将之道也。霄云素有急智,然于大端仍要略逊道始一筹。” 徐凌忍着气,依旧稽首施礼,恭敬道“教主教训的是李勖再怎么故弄玄虚,实力如何,只消过了今晚便知分晓。我愿请命出击,明日天亮之前,必为教主取此人项上头颅!” …… 半山腰处,李勖也在静静观察孙军。 上官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匪军营垒齐整地驻扎在山脚以南五里开外的缓坡上帐幕开合,人声喧哗,令旗炫目,尘土上扬……一时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将军诱敌至此,是因此地地势狭窄,对方虽数倍于我,却正因如此而难以施展开来,反倒是因拥挤而自乱阵脚。上官云看懂了这个,却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匪徒以为他们至多有五千人马,上官云却清楚,他们此次出征才带了不到一千人,余下两千皆留守在了京口。 如今敌众我寡,昨夜虽勉强抵挡住进攻,若敌军今夜再来,恐怕只靠地势难以为继! 李勖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你说得不错,孙军人马众多,便如一个巨人,我军相形之下不过侏儒。如今引巨人入窄岭,是借地势削其拳脚之力,若无后招,巨人擒杀侏儒不过早晚而已。” 上官云见他话语戛然而止,含笑望着自己,挠着脑袋想了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话:“若能蒙住巨人的眼睛就好了!” 一时觉得自己说的是不经之谈,顿时脸色涨红。 不想李勖却并未露出责怪之意,继续循循善诱:“你说的对,不唯蒙其眼,更要塞其耳、乱其心!” 上官云琢磨着这话,脑中忽然想起了昨夜匪徒齐唱法诀的一幕,一时苦思冥想,总觉得有什么关节就要打通。 忽然,他眼睛一亮,拔步奔到一面大镜旁,手握着一杆令旗跑回来,兴奋道“将军,我知道了!” 李勖目露赞赏,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观察它的眼睛、耳朵,今夜必令其五识尽失!” 第75章 第75章 当余霞带着最后一丝暖融消散在夜色之中,初冬的寒意便一点点在山林之间弥漫开来。 山上山下的营盘相继亮起灯火,林霭便在昏黄的映衬下呈现出静谧的雾蓝色,人的呼吸凝结成一条条白气随着道道炊烟在其中升浮游荡。 北府军和长生道徒的气息在夜幕降临前的片刻交织在一处,烟、雾、云、气填塞了走蛟岭上下的高差,放眼四野,人间万壑恍惚一平。 夜色弥深,灯火弥亮,烟雾很快沉降,高处的北府旗帜和山脚下的长生教营垒重又泾渭分明 山下,长生道营垒。 一座青色营帐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排列于中军大帐东南侧,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中进出。凡是曾与李勖直接或间接交手过者,无论教中位分,均被召到帐中问话,要他们将交战的经过和细节详备言说。 营帐正中绣着玄赤二色香炉纹的门帘一次次掀开又落下,直到寒气卷着暮色一道灌入其中,帐内诸人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上首的绿袍堂主却浑然无觉,盯着面前大案仿佛已经入定。 大案上摆着一方简易的沙盘,徐凌跽坐于案前,随着来人的讲述不断在沙盘上模拟双方攻势,一双手虽久未执笔墨,依旧修长干净,多年行伍磨砺出的茧子藏在掌心和指腹,手背因沾染了几丝泥土而愈发显得青白分明 除了偶尔追问一两句外,徐凌一直凝神静气专注于手下的山川地势和队伍变幻,直到最后一人离开大帐依旧抿唇不语。 众人见他如此一时都不敢出言相扰,两两对视之间却都从彼此的面上看出一分惕然之色,思及昨夜一场恶斗,心下未免都有些惶惶之感。 叶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由看向徐凌,叹道“所谓兵行诡道李存之可谓是深谙此道啊!” 徐霄云虽有雄才,可对手李勖又岂是可以小觑之辈徐堂主万万不该在孙教主跟前立下军令状,夸下必斩李勖头颅的海口!万一有个差错,虽不至于真的丢了堂主之位,到底也是授人以柄,另外两位堂主以及孙波身边的几个亲信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只盼着他行差踏错一步,好教他们趁机大做文章呢! 徐凌兀自沉浸于推演之中,得了叶春这一句提醒方才抽出神来,凤眼一扫,见众人莫不神色忧虑,不由放声大笑。 叶春一惊,迟疑道“堂主何故发笑” 徐凌只管大笑不语,起身走到大帐正中,亲手点亮了攒顶下悬挂的油灯。 灯火一燃,黑寂而沉闷的大帐似乎一下子生长出一颗跃动的心脏,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他面上只见灯火将他的面孔映得极为清晰,眉宇间一股傲然之气隐隐随着火焰一道跃动。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勖再如何谋略过人亦一凡人也!所使之计、所行之道正如条条车辙,并非无迹可寻!” 众人皆知徐凌本事,听他这话底气十足,一时竟也将心中惶惶驱散大半,只支起耳朵听他的下话。 灯花蓦地爆出几声脆响,徐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面不疾不徐地以铁筷拨弄焰心一面朗声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战前固然不应轻敌,却也更不该畏敌!而今我军数倍于他,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只要我等其心协力、同仇敌忾,饶是他有再多的手段又有何惧哉李勖能征善战,徐某亦此道中人,诸位莫要惊惶,且等着看凌的手段!” 说罢一抛手,将铁筷准确地掷入一侧铜壶之中,撩袍落座,点将点兵,片刻之间已将今夜的攻伐进退安排妥当,上到舵主、香主,下到教中普通兄弟,无不一一点到,排布得明明白白。 众人无不心下大安,先后领命而出,自去安排人手不提。 教主护法官张松张葆兄弟领了前锋之职,不唯旁人,就连张氏兄弟自己都颇感意外,彼此对视一眼俱都没说什么,亦领命而去。 待出了帐,却不照着徐凌的吩咐速去安排人马,而是径自往孙波赤红色的中军大帐去了。 孙波正于一方红漆大榻上盘膝打坐,闻听来人并不睁眼,呼吸吐纳均匀从容,宛如一尊神像。 半神之体自然与凡人不同,张氏兄弟早就习惯了教主的八风不动,只低着头将徐凌的安排一一道来。张葆牙尖嘴利,脑子亦灵便胜过其兄,几乎将徐凌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孙波仔细听这二人的回话,初时还心中发紧,以为徐凌能琢磨出什么精妙的对策,哪知听到最后,这“知己知彼”也不过是教人轻手利脚莫要被人发现,又额外啰嗦些守住大营、小心火烛之类的罢了。 心里一松,孙波缓缓睁开眼来,语气淡淡道“徐堂主是咱们教中的智星,他既已立下军令状,本教主便放手教他去行事,自是对他没有不放心的。你们二人只管听他安排,又何必多此一举,到我这里饶舌一番。” …… 张氏兄弟等人去后,叶春一众交好者依旧留在徐凌帐中不去,待听到外头脚步踢踏之声,知道张氏兄弟已经着手照做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孙波一贯如此,既要做出个稳坐钓鱼台、不问琐屑事的姿态,又不肯真的放手,日常靠着张氏兄弟这些护法官作耳报神,虽足不出帐,日日打坐修炼功法,教中事无论巨细却都了然于心足以施展无穷翻覆手段。 伺候这样的主公可谓难矣,被他视作眼中钉更是难上加难。 众人心照不宣,唯有叶春挂了相,向徐凌投去同情的目光。徐凌却目光灼灼,面上隐有跃跃之色,心思显然全都系在今夜之战上并未思及其他。 转眼夜色深沉,穹顶淡淡月,微微星。 张氏兄弟率领一千精兵涌出辕门,直奔白日里北府军插着帅旗的方位而去,与此同时,徐凌则率领五千人马绕后自营垒背侧而出,行进极慢。 临出帐房之前,叶春清楚地听见徐凌吩咐手下道 “将粮草营房周围的巡视增至三倍,火把减至从前半数以下。秘密传令各堂各舵,务必要每个香主都知晓,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无论是粮草起火还是混入细作,均要约束底下兄弟,切莫妄动,一切行动皆以旗鼓金铃为准!” “徐堂主……” 叶春当时便心存疑惑,一句完整的问话还未出口,徐凌便朝他微微一笑,随后率众而出。叶春只得暂时按捺住不解,一面心里琢磨,一面随着大部人马行动。 可是大军出营之后却并未按照先前的计策行事,照徐凌先前所说,张氏兄弟直奔走蛟岭后,他与叶春当各率两千多人自两翼包抄李勖大营,将李军尽歼于岭北。 可不知为何,徐凌似乎忽然改了主意,直将大军一分为三,命一部匿身于营房南侧壕沟之中,另外两部则分别埋伏在东西两侧树林里,摆了个口袋阵型,并严令各部未经传令不得动作,若有发出异声者立斩不饶。 如此,浩荡大军折腾了一回,却是未离开营盘半步,不过是从营盘之内翻到营盘之外而已。 徐凌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了贰心想借着攻李之名反了孙波 一个冰凉念头流水般自心头掠过,直令叶春浑身悚然出口的话亦带了微微的颤栗,“堂主……这是何意” 徐凌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只是眯眼看着走蛟岭下泛着幽幽蓝光的一线天,淡笑道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而今我众敌寡,敌虽有地形之利,若无奇袭之胜,必被我们蚕食殆尽!李勖作战灵活机变,素来胆大出奇,敢于以少攻多,化被动为主动,是以徐某料定,他今夜必定前来劫我粮草,我等无须劳师动众,只需在此守株待兔,待他来了,再给他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原来如此!” 叶春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凉汗,不由用衣袖频频擦拭额头。 徐凌怪看了他一眼,忽然眉头微皱,冷哼一声,压低嗓音叱道“景阳当我是什么人了!旁人也就罢了,连你也这般猜忌于我,教徐凌往后如何自处!” “霄云!” 叶春心中惭愧万分,顾不得上下尊卑,忙拉住徐凌的袖子,急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解,若如你所说,我等只需以逸待劳便可,又何必派出张松张葆两个前去打草惊蛇” 徐凌眸色锐利地盯着他,一把扯出衣袖,冷声道“方才所言乃是以我之心忖度李勖,这还不够,若要做到知己知彼,还要往下再想一层,便是忖其如何度我。” 说着将视线从叶春面上移开,手指着岭上大亮的灯火,耐着性子道 “此人狡诈,明明存了袭营之心却故意大张火把迷惑于我。我料他必定劫我粮草,他未必不会料到我已有防备。是以我便派出张氏兄弟打头阵,借以消除他的疑心” “原来如此!”叶春恍然大悟,张松张葆两个岂有先锋之才,原来不过是障眼的烟雾而已,亏他先前还为此暗暗担忧。 徐凌如此安排,除了密不外泄、以便作成以假乱真之效外,亦有防备孙波后方掣肘之意,可谓用心良苦,缜密细致之至了! 想到此处,叶春满腔惭愧之中又升腾起由衷的敬服,沉吟道“李军借地势窥伺于我,将我军营房看得分明霄云因便将计就计,命粮草营房灯火减半,做出守备空虚之态……” 说着朝徐凌拱手长揖,“霄云妙算,我不如也!” 徐凌一哂,淡淡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张松张葆二人定会扑空,过不了多久,李勖便会亲自率领主力而来,尽数入我彀中!” 这也是他分析李勖战法得出的结论。 今夜之战举足轻重,于李勖而言可谓存亡一系,料想他必亲自率军前来劫营。思及此人勇猛,徐凌便特意将教中几位武功卓然者带在身旁,又留了擅长近身作战的叶春在侧,只待李勖一现身口袋立刻收紧,专克他路数的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饶是他再如何神勇,今日也必定将首级留下! …… 冬夜的山林本就静肃,营房灯火一燃,远近的狐狼也都避走遁逃,四野愈发空旷死寂。忽然走蛟岭的方向传来人马噪动之声,似是双方已经激战到一处。 当——当——当—— 金器之响穿林越野而来,尖利刺耳,令人心间齐颤。 行伍之人无不知晓,闻鼓则进,鸣金则收,叶春顾不得徐凌的禁令,忍不住探出头去遥望,只见那狭窄逼仄的一线岭中似乎有大队人马拥塞堵挤,隐有溃退之状,其状与昨夜分毫不差! 叶春不由失色,“霄云,李军似乎仍守在岭中!” 徐凌紧紧地盯着前方不语。 他不相信李勖会死守着走蛟岭不动,若果真如此,此人的能耐便也有限,倒不值得他如此一番周密部署了。 “若李军不来,霄云还是另做安排为上!” 叶春心里仍惦记着那个军令状,大军输得起,徐凌却输不起,海口既已夸下,于他而言不赢便是输,若李勖不来,便不该继续守在此处,合该照着原计划行事才对。 见徐凌不为所动,叶春心里愈发焦急,催促道“霄云!” “嘘!”徐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观察前方。叶春了解他的脾气只得住了口,随着他一道在壕沟里观望。 一线天前的溃乱并未如昨夜般蔓延开来,短暂的后撤之后,长生道军不知为何又稳住了阵脚,重新擂鼓前进。 叶春咋舌,“这……” 只见徐凌眉目一舒,眸中隐隐跃动出光华,“障眼法罢了!景阳可要打起精神了,李勖一刻之内必至!” 叶春心神一凛,还未思量出那障眼法是如何做的,便听得斜旁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唰唰而近,若不是久经沙场之人定会以为这声音是山风吹动百草木叶而发。 他屏住呼吸,以耳伏地,粗略判断出来人数目大概在千人往上约摸就是李勖的主力! “真是神了。” 叶春看了徐凌一眼,对他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李勖不败之名在外,今夜却要遇上克星了!想着亦与徐凌一般紧张兴奋起来,随着李军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握住刀柄的手不觉间也收紧了。 第76章 第76章 漆黑的夜色之中,李军队伍在几丈开外方才隐隐现出身形,如同一只黑魆魆的怪物,脚步无声而迅疾地朝着粮草大营的方向靠近。 五丈,三丈,两丈……一丈! 直到壕沟中埋伏的长生道军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草鞋上沾染的泥土,徐凌仍不下令进攻。 他亲自持着令官鼓,眯眼盯着愈发接近的李军。为了掩盖行迹,避免铁甲的反光和沉重的步伐惊动长生道军,这些卒子都未穿铠甲,只身着轻便的草鞋布衣而来。 “李勖也算是心细如发。” 徐凌心道,依旧耐心地等待对方趋前。直到一双大脚几乎与面门近在咫尺,他忖李军该是全部入了自己张开的囊袋之中,这才猛擂战鼓,大喝道:“杀!” 埋伏了大半夜的长生道军甫见李军现身便知徐堂主所料不错,是以士气大振,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方才屏息凝神间眼见对方愈发靠近,战意更如一张巨弓般逐渐蓄力、拉满。 进攻鼓令一出,战意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射而出,这些士卒呐喊着从壕沟、林丘中现身,自四面八方朝着毫无防备的李军猛烈进攻! 李军猝不及防,霎时间果然阵脚大乱,士卒仓惶之际相互推挤,丝毫不听长官号令,在重重包围中狼奔豕突、拼命逃窜,一只完整的队伍很快现出分崩离析之态。 “撤退!撤退!” 一声粗噶的号令稍稍镇住了混乱的局面,李军知道中了埋伏,想要紧急后撤,可是为时已晚——徐凌再次擂鼓,东西两翼闻声合拢,狭长的口袋阵迅速收口,将李军牢牢困在其中。 “随我杀——出重围!” 依旧是先前那个粗嗓,这一声暴喝之后,只见一个彪形猛将自乱军中跳将出来,直将手中一柄大刀抡得虎虎生风,眨眼间连斩数人,四周鲜血迸溅如雨! 此人身材魁梧,膂力惊人,头戴红璎兜鍪、身披明光铠甲,虽看不清面孔,从与众不同的衣着打扮和一手杀气腾腾的刀法便可知晓,这人定是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勖无疑。 “哼!困兽之斗罢了!” 徐凌甩袍快步登上高处,凝神观察半晌后再次命人击鼓传号,“传令下去,斩李勖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此令一出,一众早就准备好的擅武之士便齐齐冲上前去与李勖斗在一处。 眼见李军败局已定,那李勖以一敌众,亦渐渐露出不支之态,徐凌仍不敢轻敌,命叶春带着侦察卒扼守住西北侧李军退却的必经之路,自己则亲率五百精兵牢牢守在南侧粮草营前。 此战至关紧要,若不能一举将李军歼灭,长生道军即便顺利北入三吴,往后必有无穷余患。尤其是李勖,此人寒微小卒出身,白手起家,心性坚韧,自是不同于士族将帅,但凡留他一口气在,将来定有重整旗鼓之日! 大晋如今背腹受敌,前有何氏威逼江上,后有长生道义军压境三吴,而手下可用之将不过冯毅李勖二人而已。徐凌曾与冯毅交手数次,若非教主孙波忌惮掣肘,未必会教他占到便宜,是以在他心中,值得忌惮者唯有李勖一人。 如今浙东各郡闭门不出,任由北府将作出头鸟,摆明了是想当缩头乌龟自保,如不能借此机会彻底斩杀李部,往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良机。 思及此处,徐凌胸中气血躁动,盯着前方仍相持不下缠斗的一团不由有些焦急。李军不愧是名将之师,虽已突围无望,阵型大乱,越打却越是呈现出乱而不溃的迹象。 徐凌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这才发现李军几乎个个单兵成将,三五个卒子即可成阵,极为难缠。己方将士虽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围攻明显少于自己的敌人却是久攻不下,犹如猛虎捉鼠,再三不得,不免现出恼怒焦躁之态。 “斩李勖者赏黄金千两!” 擒贼先擒王,徐凌咬紧后槽牙,忽然厉声喝道。 此话一出,长生道军士气一振,几个猛将的钢叉同时刺出,咣啷一声,与李勖的大刀抵在一处。李勖苦苦支撑着压顶的合力,到底气力不支,眼见着渐渐矮下身去。 徐凌暗暗松出口气,看着阵中那员即将力竭的猛将,瞳孔微缩,心里叹一声“李存之,你走好罢!”正待见此人利刃穿心,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悠长而高亢的画角之音。 画角长吹不绝,这是要全军警醒,中军大帐即将传号施令的意思! 徐凌心里咯噔一声,猛然回头望向大营方向,随着一阵急促的金声,只见一杆悬着青色双灯的大招在夜色中缓缓升起,点动三下后向北连麾三次,嗡鸣重金之声随之大作。 擂鼓则进,连鼓则冲,鸣金则收,重金速回。 青旗号令木堂,正是徐凌所率之部,向北麾动,则是命徐部速速向北侧撤军之意。 夫大军之中,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此为一众之法,不可更易。上到将帅,下到小卒,闻令应旗,不从者诛,此亦为军中头一等军法,威不可凌。 徐凌凤目暴突,一对拳紧紧攥出了骨骼咯吱之声,如此紧要关头,孙波却要他撤兵,简直莫名其妙! 不唯徐凌,叶春等随他出战的舵主和上下士卒俱都齐齐望向大营方向,进攻为之一滞。李军抓住这个空隙拼命抵抗,李勖本人更是趁机跳脱了包围,在部将保护下快速往东北一隅撤去。 “霄云!”叶春头一个回到徐凌身侧,一手握住他的小臂,苦口劝道:“不可不应旗!否则必致大乱!” 凡士卒初入行伍,所学的头一等紧要科目便是“教旗”,顾名思义,便是学会辨别金鼓旗令之意。诚如《管子》所云,金鼓旗乃军中三官,位如主帅,威在各部将帅之上。令鼓号之,士卒不得有违,否则便以叛逆论处。 眼下金旗齐作,全军得令,若徐凌不许撤退,莫说远处士卒听不到这方号令,便是近处兵卒也会心思浮动,揣测上官有反叛之意,因此极易生变。 不消叶春劝阻,徐凌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眼见着即将到口的鸭子就要飞走,他如何能甘心罢手收势。 眼下大局明朗,但除李勖一人则万事顺矣! 转瞬之间,徐凌心思已定,当即抽出手臂,怒喝道:“令官何在金鼓应旗!” 徐部令官早就傻了,得了这句话方才回神,急命令卒举堂旗与中军大旗相应。 叶春看着一面面单灯的青色小旗相继升起,向着北方麾动呼应,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徐凌话锋一转,道:“景阳,你率大部速速撤回,若教主问起,就说徐凌正在为他老人家取李勖的首级!”说话后转身就走,领着百十来个亲兵朝着李军撤退的方向疾速追去。 “霄云!” 叶春叫了一声,见他身影已入阵,恐其拳脚功夫不佳,万一在李勖手下吃亏便不妙,只得又将率部回师的任务交给舵主韩炳发,自己则提着长刀追了上去。 “李勖休走!” 叶春厉喝一声,同时一刀劈出,前头的“李勖”不躲不闪,回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这一下格挡开去,高声笑道:“你、你这人好、好不晓事!区区一——千两黄金,买你褚爷爷的头还还不够,你还想买我们将、将军的简直是痴、痴心妄想!” “你不是李勖!” 徐凌大惊失色,只见这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的汉子生了张络腮胡子紫黑脸膛,分明三十来岁年纪,哪里是当时上官云身后那个二十出头的猛卒模样! 细看之下,徐凌这才发觉,此人虽身量极为魁梧,个头却比李勖矮了几分,远处看不出来,近到跟前才知端倪。 “糟了!”电光火石之间,徐凌一下子醒悟过来,今夜来犯者绝非李部主力,李勖大概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这才命人乔扮自己,将计就计。 既然意图不在粮草,他到底意欲何为 徐凌一时间头痛欲裂,一个模糊的猜测包裹在混沌的脑浆中,直搅得他头颅发烫,几欲爆裂。 “咚——咚——咚!” “梆——梆——梆!” “嗡——” 营中再度传来令音,锣鼓号角齐鸣,震撼天地直令人头晕目眩;回眸望去,红黄蓝白绿五色灯旗纷纷乱舞,其外黑色遮罩时隐时露,灯语变幻不定:一会儿教士卒挖壕掘土,一会儿教人就地歇息,一会儿下令盘膝打坐,一会儿又下令换岗轮勤。 ——分明是乱打一气! 大营中惊叫四散的混乱之声隐隐自乱鸣的金鼓间隙里浮出,愈发清晰地传到这边,先前那个在脑中混乱盘桓的念头一下子变得清晰,徐凌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惦记着李勖一人的头颅,对方却意在取长生道全军! 亏他自作聪明,领出精兵设伏在外,临行又抽调各处守卫到粮草营前巡视,由此导致令旗营前人手不足;对方却一面派人入局缠斗,以少量兵力牵连住己方主力,一面趁着营垒空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其中,竟不知何时已牢牢控制了三军旗令。 旗为军眼,诸军进退视其所向;金鼓为耳,诸军闻声辨意,令行禁止。如今耳目沦入敌手,五识尽失,愈是人数众多的大军,愈会混乱不堪,最终不战而溃。 “唉!到底是我棋差一招,技不如人也!” 徐凌后知后觉,忍不住长叹一声,随后号令左右道:“勿要恋战,快随我回营保护教主!” 此刻并非自怨自艾之时,战事瞬息万变,置之死地尚能后生,更何况此刻还远未到那般程度。孙波虽庸碌忌刻,却极擅装神弄鬼,乃是全军上下最至关紧要的一杆大旗,只要这位教主还在,长生道军便不至覆亡。 第77章 第77章 纵然早有预料,大营中惨烈而混乱的景象依旧刺痛了徐凌的双目。 但见营房之间尸首相叠,灯火之下血肉横陈,自相践踏,以至于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几何人! 残肢断臂和盔甲兵戈迤逦一地,打翻的灯盏点燃了远近几只营帐,这边厢余烬仍热,那边厢又起新焰,一片火海烟洋之中,不消多看便可知粮草布帛一干辎重之物皆未得幸免,早就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千防万防,营帐未被敌军烧毁,却颓于己方的惊惶蹿逃之中。 火与血交织在一处,死者肠油发出噼里啪啦的爆鸣之音,绽出一阵阵恶臭,闻之令人作呕。放眼四周,满目皆是疮痍溃象,此间宛若人间炼狱。 在这无间阿鼻之中,尚存一息者亦如鬼魅,莫不披发跣足,于尸山火海之间呼号惊奔,李军的骑兵如入无人之地,于营垒中纵横驰骋,驱逐践踏。 两军相争自是以命相搏,刀锋从来无情,主帅帐中一个误判,便教底下万千将士白骨曝野,尸首横陈。徐凌望着四野一片狼藉,双目赤红,流下两行血泪。 他虽一直都以读书人自诩,内心中并未瞧得起教中这些装神弄鬼之辈,然而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同袍数年,一道揭竿而起,一道离乡背井,一道亡命天涯,如何没有几分真情真意 “我徐凌对着诸位兄弟的尸首发誓,今生今世必当手刃李勖,否则必当万箭穿心而死!” “霄云!” 徐凌字字泣血,叶春何尝不是满腹悲切,身后诸人看着他二人如此,不禁也跟着流下热泪。 “走,救下教主要紧!” 徐凌恨声道,挥袖揩了把眼泪,甩步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而去。 令旗营因为至关紧要,是以靠中军帐极近,愈是靠近这两处,地上积累的尸首越多,有几处已堆叠过一人多高,望之赫然如一座座巨坟。死者的衣衫布褛仍挂在残肢上,寒风间飘摇不休,犹如一面面招魂幡,飒飒作出魂兮归来之音。 死伤如此惨重,可知这里曾发生了何等激烈的战斗。 “神灵庇佑,只盼教主他老人家还活着。” 叶春见此情状,一颗心早凉了半截,唇紧紧抿住,在心中默默祈祷。 几骑北府兵呼啸而过,众人方才从尸山后绕出来,教主的中军大帐就在眼前 长生道尚红,是以孙波的大帐为赤红色,此刻天光依稀,众人只见大帐四周已被横七竖八的尸首挤满,中门紧闭,帐布颜色红得发黑,有几处仍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淌血。 孙波只怕凶多吉少。 徐凌眉目紧锁,当先分开尸首走上前去,至几步之外,便听得其中传出一阵不绝如缕的稀碎诵念之声。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感彼神子……” 嗓音阴柔而苍老,正是孙波的声音。 徐凌大喜,当下挑帐而入,果见孙波正端坐在正中的红漆神榻上,双目紧闭,手掐法决,口中念念有词。 “教主!”徐凌一个箭步上前双拳举过头顶,跪下悲泣道:“属下无能,以至教主受惊,弟兄惨死,实在无颜再见教主请教主降罪!” “请教主降罪!” 一行人纷纷随他跪下,以头伏地,口称万死,半晌后却迟迟不见孙波发话。叶春迟疑地抬眼看去,这才发觉孙波的异状: 他虽身体笔直,神情姿态却离奇僵硬,细看之下便能发觉其浑身微微发颤,双唇虽不停开合,却早已抖得惨无血色,整个人不是不想动弹,而是已被吓得不能动弹了。 徐凌也发觉了孙波的不对劲,余光扫了眼身后残部,为稳定军心,便立即道:“教主神功护体,李军方才不敢靠近,眼下他老人家神力消耗过多,一时间怕是难以恢复。此地不宜久留,为今之计,只有先撤至临海郡修生养息,待到教主恢复功力再从长计议不迟。” 叶春领会得他的意图,当下便与他一道搀起孙波,号令余下人等迅速撤退。 李军忙着搜检营中剩余的辎重财物,似是早将中军大帐这边忘在了脑后,徐凌一行人借着尸山血海和断帐残灶的遮掩,终于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背着孙波一齐向着临海郡的方向而去。 过了不久,李军反应过来,很快便从后面追上,徐凌早有预备,边逃边收拾残部,一路上将这些兵勇分成数股,隔几里便设下一道人肉关卡,且战且退,终于拖延住了对方的脚步,于大半日后顺利抵达临海郡南门。 长生道军登陆后很快便拿下了临海,此刻郡中尚有一千余名守军。徐凌粗粗一算,加上一路上收拾起来的残部,长生道军现在还有不足五千人马。 三万大军泛海而来,初次交手便损失数千,二次交手则只剩数千,此败何其惨也! 叶春亦心下戚戚,不过劫后余生之喜到底占了上风,因便催促道:“徐堂主还等什么,快些进入城中,关城门抵御李军为宜。” 时交申初,日光正烈,饶是冬日亦有灼热之感。 徐凌回眸望向身后来路,淡声道:“李勖不会追来。” 叶春一愣,一时不解其意徐凌连连摇头,忽而仰天大笑,语气似是自嘲,“谁能想到,对方只凭着区区千余兵马,便将我们三万之师打得落花流水!” “这不可能!”叶春急忙道,“昨晚我听得分明,单单是那结巴手下的人马就在一千之上!” “景阳谬矣!你还记得方才路上那些盔甲和木棒吗” 经他这么一说,叶春等人方才回想起来,距大军扎营处不远的一段崎岖小路上确实扔了十几副重甲和几十条碗口粗的木棒,方才他们急于逃命,倒是没来得及细想,此刻经徐凌提醒方才觉出蹊跷。 徐凌见他们仍惑于李勖的障眼法便继续道:“夜色之中看不分明,只能听音辨数,对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便拖曳铠甲、手顿木棍而行,做出人数众多的假象。你们想想,若是对方人马充足,我军登陆之日,那李勖又何必伪作小卒随行在上官云身后” “堂主的意思是……那日先后扰战的几只人马其实都是一只” “不错。” 徐凌点头,双眸忽然迸射出雪亮的杀意“从前我估他人数不足五千,如今看来,不过一千而已!”他看了眼身后一干人压低了声音又道:“中军大帐近在咫尺,孙教主手无缚鸡之力,你道李勖为何不杀” 叶春的脑子还未转过前一道弯,他话锋一转又抛来一道,叶春便觉脑中一团浆糊,懵然道:“这是为何” 徐凌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我军不来,此刻李勖该在何处” “这……”叶春迟疑片刻,“自然该在西线迎战何穆之。” “没错!”徐凌笑道:“可是如今在西线任平西都督的又是谁” “冯毅”叶春脑子里那个急转弯终于绕了过来,恍然道:“冯毅亦是士族之婿,年资官位皆与李勖相当!李勖不甘其下,便移兵浙东,名义上是与我军相斗,为朝廷守卫东藩,内里打的却是养敌自重的主意!” “正是如此。是以,此人先前明明可以趁机谋害教主令我军群龙无首、彻底溃亡,他却故意网开一面,方才一路上亦是追追停停,分明有骑兵在手却始终与我们隔了一射之地。他不肯痛下杀手究其缘故,皆因其意不在消灭我等,而是要将我们驱至临海郡,之后再围城慢耗,借以窥伺时机,好向建康朝廷邀爵请封!” “竖子狂妄至极!”舵主韩炳发听到此处不由怒发冲冠,狠狠唾出口浓痰,龀牙道:“他倒好算计,可我等亦非棋子,安能任由其摆布!之前是他故弄玄虚,我们毫无防备,这才着了他的道,如今已知他底细,我们五千人马与他一千人马就在这朗朗乾坤之下硬拼上一场,我就不信,李军又没生出三头六臂,不靠那些阴谋诡计还真能斗得过我们不成!” 叶春嘴角一咧,心道:“不想任由摆布也任由摆布几遭了,三万人给打成了五千人还有甚话好说。” 不料徐凌却一反常态,笑道:“韩舵主之言正合我意来人护送教主入城,其余人等随我反攻李勖!” 叶春一惊,一把拉住徐凌,失声道:“霄云,你、你莫不是失了神智” 韩炳发一介匹夫懂得什么将兵之法徐凌却是一贯沉敏警智,怎么今日竟也要随他斗起匹夫之勇了。 不唯叶春这么想,孙宝昌、马伟几个舵主亦都觉得惊讶。 徐凌无奈之余,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知音无觅的孤寂之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李军大获全胜,此刻必然志得意满,正是松懈怠惰之时,若我们此刻杀将回去,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诚如韩舵主所言,李勖诡诈多谋,人数处于下风,便将天时地利用到极致,此乃人之所长,我之所短。而今煌煌白昼,此处地势开阔,又无丘陵密林可以凭借,我们与他来个硬碰硬的肉搏,这便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任他有神鬼莫测之计亦难翻天!” 说罢重新清点人数,特意拨出一队刀斧手一队长枪盾牌卒和一队弓箭手前后结列成阵,专门克制李军的骑兵;之后又与几位舵主细细嘱咐,重新约定号令,以炊卒丢弃在路上的刁斗为响器、以亡者衣衫为号旗。 一番周密部署过后,时辰也不过才掠去片刻。 长生道军余部约五千人马,重新以徐凌为首,以哀兵之志、败兵之怒,重新向着天台山下走蛟岭的方向进发。 第78章 第78章 兢溪之水自天台山顶蜿蜒流到这处空阔地带时,流速已完全地和缓下来,尘土泥沙为一路的草根石棱滤去水质变得清浅可掬,底部圆润堆叠的五色鹅卵石历历可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溪面上泛出星星点点的辉光,一匹浑身浅金带粉、四肢颀长矫健的汗血宝马正在溪边探头喝水。 经了几日紧张的战斗,马儿显是渴极了,吞水声咕咚可闻,水流顺着喉管沿着颈部大脉入腹,结实而流畅的肌肉也随着水流的路线起伏,浑身上下光泽流荡,神俊非凡。 它的主人是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将军,生得眉鬓浓黑,棱角利落,亦与这宝马一般英姿勃发,此刻正半蹲在溪边浣刀。 清水濯流,血污一洗,刀锋重现寒光,清凌凌一道光柱落在将军眉宇之间,直峭凌厉。 他将环首刀举到半空中端详了一阵,以指腹微微刮磨刀刃,利落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颇为满意。之后从怀里取出一方软罗帕,抖落开来,右下角露出小小的一个“纨”字。 看了半晌,终是没舍得,又将这专门赠予他拭刀的帕子揣了回去手下一用力,咔嚓一声撕掉一方衣角,之后便用这衣角细细地揩拭刀身。 收刀入鞘,将军站起身来走到马儿身侧,十指为它梳理长鬃,眸色爱怜。汗血宝马通晓人意,咴咴一声,亲昵地以柔软的唇轻蹭他的额,将军伸手去抚它颈侧,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柔情。 远山高,平畴阔,日色灼,清溪亮,龙驹倜傥,将军豪彦,一股雄俊之美在此间纵横。 上官云呆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由痴了,脚步不觉间自动移将过来,直到趋到近前方才自知自觉。 见李勖看过来,上官云顿时面色涨红,垂首道:“将军,炊饭已熟,您过去用些吧。” 李勖点点头,上下打量他愈发壮实的四肢,微笑着夸奖道:“不错,悍勇如烈马,初战即告捷,是块先锋将材!” “都是将军运筹如神,上官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上官云憨笑着挠挠头,紧走几步赶上又殷切地追问:“将军!您看我的枪法如何,与从前相比可有进益” 他的棍法经李勖点拨后颇有心得,上阵后换了长缨枪,招式套路大体相同,加之力气见长,又经了实战,自觉是进益良多,这会儿便讨巧卖乖,切盼李勖一句肯定。 待李勖又微笑着夸了他几句,上官云简直美得冒泡,到底少年心性竟在溪水边连翻了几个跟头,直将浑身弄的精湿。 之后胃口更是大开,几袋干粮就着半斗热汤落入无底洞似的胃囊,依旧不见一个饱嗝打出来,直看得祖坤和褚恭等人直瞪眼 卢锋笑着摇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矮马如今吃成了一匹小烈马,亏得咱们将军养的起!上官云,你小子一个人就吃了三个人的口粮,回头不多打几场漂亮仗,如何对得起这些米面!” “这个不消你说!” 上官云吞下最后一块麦饼,袖子抹嘴,拾起跟草棍叼在口中就势躺在地上一条短腿高高翘起,摇晃着脚道:“将军都说了,某乃先锋大将之材,这回不过小试身手,往后打胜仗的时候还多着哩,你们等着瞧吧!” 众人大笑,李勖听到耳中亦不由唇角一弯。 午饭后正是困倦时分,战马阖目打盹,摇尾驱蝇,人则三两聚在附近稀疏的一小片灌木丛里,相互倚靠小憩,不多时已有阵阵鼾声传出。 站岗放哨的一班卒子亦哈欠连天,有几个年纪轻的正踩着水相互打闹,一面斗嘴提神。 戎马倥偬间难得多少这样放松的时刻,长生道匪溃如丧家之犬,李勖料他们此刻应是刚进入临海城中关上城门准备死守,己方正可趁此机会歇上半晌。因便也不忍斥责,由着他们稍息一时。 初冬的晌午纵然亦有热意,到底岁寒时至,夜长昼短,落在岸边的日影很快便渐渐拉长。不知何时,天地之间似乎宁静得有些异常,无风的水面忽而起了似有若无的涟漪,一圈圈地向着岸边荡来。 李勖眉心一跳,骤然眺向远处,战靴踢踏衰草扬起的黄色烟尘已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四面移动的高墙。 “速起!应战!” 话音才落,滚滚黄烟眨眼便喷薄至面前,其中裹挟着密密匝匝的飞矢,嗖嗖一阵入肉之声,先前那十几个滩涂嬉闹的岗卒应声倒地。 他们被包围了。 光天化日下的平畴原野没有遮挡,最近可以凭籍掩身的山峰密林亦在十几里开外,双方人马此时厮杀到一处,拼的便是血肉之躯的蛮力和士气,哪方人数多、士气振,哪方便占据上风。 寒风腊月,长生道匪个个袒露胸膛打着赤膊,头上缠着白布,呼喝着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兵不旋踵,气势汹汹。 厮杀一经开始便惨烈异常,方才宁静恬适的溪畔转瞬间便烟尘激荡,溪水被鲜血染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李勖心中一恸,此次随他出征的这一千多人个个都是百战之士,若非主帅疏忽大意,何必添这些无畏牺牲! 正所谓哀兵必胜,对方溃败如沙后竟还能迅速集结成阵,掉头来袭,其心志之坚韧,判断之准确,指挥之得法,实不可小觑。 李勖飞身上马,定睛望向前方。 只见对方来人约在五千左右,因旗鼓金器均被破坏殆尽,这五千人便以做饭的刁斗和捆绑着破烂衣衫的旗帜为号令,约十人一排、百人一队,前赴后继,进退有序;又专门拨出千名盾兵和箭卒排布成阵,用以克制己方骑兵。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既要收拢溃兵、安抚人心,又要做出准确判断,迅速组织应战,人员号令安排得如此周详,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兵法。 对方旌旗之下,众将官紧密簇拥着一个青衣白面之人,生得一副潇洒相貌,似乎并非孙波。 “那是何人”李勖沉声问道。 上官云眼疾手快,一枪挑掉一个长生盗匪手中的大刀,将那人活捉到李勖马前。 “我们将军问你,头前那青衣人是什么来路” “……那、那是我们青木堂堂主徐凌徐霄云。” 原来他就是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李勖心中了然 他虽未与徐凌正面交手过,却是早听过此人的大名。据他所知,此人颇有谋略,却不知为何不甚得孙波的器重。 褚恭被几个长生道匪围在中间,激战正酣,猛力挑了几人,回马过来大声道:“将、将军,昨晚就、就是他设下的埋伏!” 李勖心中一动:昨晚长生道军虽大败,可平心而论,对方将领的谋略却不孬,甚至可谓上乘。 对方料到己方必定会劫营,因便周密部署,只可惜棋差一招,一心执着于粮草,反倒疏忽了旗鼓号令,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此人虽败,却又能在大溃之后冷静谋划,回头杀自己一个猝不及防,真可谓是一员良将! 若得此人善加调教,往后必能独挡一方,大有作为。 这念头甫一在心中升起,**的汗血宝马便已经如流星般飞驰而出,马儿扬蹄怒嘶,飞越重重人墙,直奔敌人中军而去! 徐凌举着死去将士身上的红衣制成的中军牙旗,一面掠阵指挥,一面亲自为士兵摇旗助威。此站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己方,李军区区千人,却也能战得个稍落下风的局面,他连吃过几次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正聚精会神,前方滚滚烟尘之中却忽然飞来一匹龙驹,其上驮着个身穿明光铠、手持环首长刀的猛将。 徐凌双目圆睁,只见那犹如天降的一人一马飞速奔驰,看那架势竟是直奔着自己而来,不由大吃一惊,连退几步到人群中高声道:“放箭!快放箭!” 不必他说,密密麻麻的飞箭早在他身前结成了一道矢墙,可那将军连同他**的神驹却快如电掣,眨眼已至近前! 徐凌只觉眼前青锋一闪,下意识紧闭双眼预想中的锐痛却并未袭来,只觉后腰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这将领单手拎起,制缚在马背上狂奔而去! 叶春的一刀方才劈出,还未来得及收回,一人一马连带着徐凌已经隐入滚滚烟尘。 “霄云!” 叶春目眦欲裂,大叫一声追出十几丈开外,若非几个舵主及时将他救回,他险些就被李军中那个骑着乌骓马的小子一枪杀死。 叶春跌足坐到地上放声大哭,素来只听闻过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却是不料有人能在两军对战时活捉对方主帅,这仗还怎么打! …… 长生道余众之所以能再次凝心聚力皆因徐凌一人,余下一众不是平庸之辈便是装神弄鬼之徒,叶春等人亦不过徒有武勇而已,此刻突遭大变,一时竟都没了主意,眼巴巴地看着李勖将徐凌活活掳走,再出不来第二个人可以稳定军心。 李军士气大振,齐呼威声,长生道军眼见着堂主被人掠在马上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从乱军之中穿过,竟也都看得一愣。 眨眼间形势陡变,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长生道军再次溃败,被李军一口气追至临海郡城门之外,刁斗烂旗腰刀弓箭扔了几里地。 溃军一经入城即刻关门念经,城头箭纷乱入雨,不要钱似的往外飞射,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探出头来了。 …… 一场平地而起的波澜终于平息,徐凌被双手反绑押到中军帐前。 玄色大帐简朴肃穆,上首之人相貌堂堂,气度迫人,虽新中箭伤,一臂缠着绷带,却丝毫不损威势,望之如有山峦之气,雄浑巍峨,仿佛可以永世屹立不倒。 这样的主公,在己则令人心安,在敌则令人寝食难安。 徐凌先前匆匆几瞥,对李勖不过有个模糊印象,此刻近前观看,方才发觉这人竟是如此年轻,年轻得令人生畏,生恨,生出一声唏嘘。 可惜! 李勖的目光亦沉沉地打量着徐凌,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忽然起身下榻,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接着竟拱手道:“素闻徐堂主谋略过人,近日连番交手,方知传言不虚。方才一战,李某实处于下风,若非仗着一身匹夫之力,此刻只怕已命丧九泉,还要累得全军将士与我一道败北。”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便像是讽刺,可经他这寡言少语之人一说,语气倒是极为真诚。 徐凌凤目微挑,末了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忿然道:“成王败寇,有甚可说徐凌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李将军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无需多言!” 李勖一笑:“千金易得,良将难求。徐堂主智勇之士,将材人杰也,李某若痛下杀手,恐遭天谴。若徐堂主不弃,不妨留在李某军中与我等共图大业,李某当以上宾之礼、袍泽之谊相待!” “袍泽之谊” 徐凌嗤笑一声,仰天大笑。 “我徐凌昨日刚当着全教兄弟的面发誓,今生今世必当取你项上人头,否则必定万箭穿心而死!今日若就降了,往后只怕日日良心煎熬,夜夜枕席不安,直到九泉之下亦被人耻笑!”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徐堂主如此谋略,长生道中的兄弟亦个个都是好汉,却落得如此惨败,可知孙波并非良主。” 徐凌被他戳中心中痛处,当下便声色俱厉地反唇相讥道:“徐某虽微贱之人,亦知忠义二字,背信弃义者与猪狗何异将军之言,恕我不能苟同!凌今日既沦为阶下之囚,便如砧板之肉、秋末之虫,自视一鬼尔,但求一死,宁死不降!” 李勖笑容不减,“徐堂主不妨小住几日,过后再议此事不迟。” 往后接连三日,李勖教人好酒好菜招待徐凌,上官云卢锋等人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相劝,不料这人竟饱读诗书,满腹道理唇枪舌剑相较一腔谋略毫不逊色,奈何油盐不进,之后竟滴水不沾,滴米不食,一言不发,唯有一心求死。 三日过后,冬日第一场雪纷纷而落,洋洋洒洒如鹅毛。 一大早,徐凌居住的营帐中门从外开启,上官云带着一身寒气入内。 徐凌瞥见外头一片白茫,以为李勖终于丧失了耐心,即将处死自己,倒也心中一片坦然 上官云冷眼看着他,不知该夸他一句忠义之士,还是骂他一句不识时务。亏得将军仁义,若换做是他,早就将此人一刀结果了,省得放虎归山,往后再生事端。 “你走吧!” 徐凌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上官云长枪一出,将门口的帘子挑起老高,冷声道:“请吧!” 徐凌大喜过望,一口气在大雪之中奔出数里,不知不觉间四野已是白茫茫一片。从此处到临海郡的路并不难寻,只是雪下得沟壑齐平,天地间一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无向无识,人在其中一时竟有种迷失之感。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斯时夕阳西下,徐凌跑得气喘吁吁,眼见临海郡的城门已在暮色中现出一点轮廓,胸中却忽然涌起一片悲凉,生出途穷之感。 孙波此时应该已经恢复了神智,见他全须全尾归来,恐怕是不会有多大欢喜。 若与他实话实说,未知能否打消他心中疑虑。 徐凌拖着沉重的脚步曳行于大雪之中欲哭无泪,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之声,惊望过去却是一匹汗血宝马驮着员彪悍小将,几息之间旋到自己面前。 徐凌警觉地握住了佩剑。 上官云瞥见他的动作,嘁了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那宝马的缰绳一把塞到他手中依旧冷冷道:“我们将军说了,若徐堂主这般回去必会招来孙波猜忌,将军便将这汗血宝马赠予堂主。此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回头徐堂主便说是窃了这马方才逃出,也好于孙波有个交代。”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拔步便走。 “等等!” 徐凌追上几步,高声道:“徐凌誓死不做贰臣,此志一生不易,李将军厚意,凌不能承受!” “你想多了!”上官云转过身来,“我们将军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仰慕他的人多得是,帐下更是人才济济!既赠你宝马便是真心赏识,不图你别的!” “我……”徐凌忽觉喉头腥甜,怒道:“今日尔等不杀我,来日沙场重逢,休怪徐凌无情!待我归去必当与尔等再战!” “战就战,哪个怕你这世上能打的过我们将军的人还没生出来呐!” 上官云露出孩子气的一笑,边说边冲他做了个鬼脸,嬉笑道:“你这糊涂蛋,天上掉下的馅饼都不接,等着给孙波那老糊涂蛋收尸吧!”说完便一扭身,如一匹小烈马般尥起了蹄子,跑得脚步踢踏,很快不见了踪影。 徐凌手里紧紧握住缰绳,望着大雪中逐渐蜿蜒至天尽头的两行脚印,愣在原地。 第79章 第79章 丹阳郡,句容。 鹅毛大雪自午后便开始纷扬下落,直到后半夜才渐渐露出止歇的意思。 雪初霁时最是寒冷,加之江南空气潮湿,气温骤变之下,人不及得换上冬衣,这一冷便是要命。寒气也想寻个热地躲避一般,拼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可惜人早已冻得从里到外透心凉,这股寒气只好又从口里喷薄出来白花花地浮到半空之中。 谢候躺在坑底,从上空那呼气聚成的云团里看出了去年新雪时分松枝炙肉的形状,咽了口唾沫,伸手去做出抓握之状。 还未及得抓到手,屁股上便挨了一脚。 卢镝跳入坑底,叉着腰看他,笑容里透着三分幸灾乐祸,“这就不成了赶紧起来这点活计累不死人,若是再这么躺下去可是要冻死!” 说着便将谢候丢在一旁的铁臿捡起,另一手薅着肩将人拎起来 谢候仿佛没生骨头刚一提溜起来便又滑坐下去。 “怎么累不死再这么干下去迟早累死!哼!我谢逢春宁可归于白雪,落得个生死风雅,也不愿一身泥巴臭汗活活累死!” “嘿!”卢镝见他耍起无赖,脾气也上了劲,“怎么,谢郎君这会儿又摆起架子了,当初怎么说的,愿为一普通小卒,绝无特殊’,才几天就忘了看看旁人,哪个不比您老人家挖的多,您老人如此鸡立鹤群,难道这就是‘绝无特殊’若是再——” “行了行了!” 谢候不耐烦地打断,接下来那句话已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若是再偷奸耍滑,卢某便即刻禀告将军,谢郎君这尊大神,卢某带不动!” 卢镝不依不饶,依旧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谢候从他脸上看出三分大义凛然和七分仗势欺人,无奈他所仗之人恰为自己所畏,只好又一骨碌从沟底爬起来近前低声道:“卢将军与我撂个底,咱们不上战场打长生道,反倒溜到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挖土,为的到底是哪般你说清楚了,也好教咱们兄弟出力出个明白!” 几个月的功夫,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活脱脱与这些行伍之人如出一辙了。 卢镝眼风凌厉地刮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小卒该问的么” 谢候嘁了声,手脚并用爬上去,边抖落身上的雪土边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卢镝一跃上来“是么,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谢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牙骨素面的腰扇,抖落开来姿仪风雅,微笑道:“此地乃是丹阳郡句容县,我们要填的那沟名为破岗渎,乃是东吴年间孙权所修。赤乌八年,孙权使校尉陈勋作屯田,发屯兵三万凿句容中道,至云阳西城,以通三吴船舰,号破岗渎。自此渎开通之后,三吴粮草发往京师便可不走京口长江一线。” 他说到此处顿住,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笑容里透出几分得意,意思不言自明 李勖教他们将这渎给填了,自然是要逼着三吴粮草非从京口过不可的意思了!至于从京口过了会如何,这便是他未知且好奇的了。 卢镝有些惊讶,平日见这小郎君只爱吟风弄月,入伍后也是偷奸耍滑,还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不到腹中倒还有点东西! 有心赞他一句,一想到临行前李勖嘱咐说谢候不堪夸,要他格外严厉些,这才又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斥道:“是又如何,与你有甚干系,还不快去挖土!” 目光落到他手中那柄扎眼的腰扇上,一把手伸过去便欲抢,“谁教你带这些东西的!” 谢候的身手倒是敏捷了不少,眼疾手快将那柄风雅的扇子塞回**里,猴似的弓着腰躲过了,急声道:“那渎如此深宽,填满要到几时!” 卢镝收回手,“阁下有何高见” “谢候有一计,若是卢将军肯信,天明之前便可废掉此渎。” “我——” “不过”,不待卢镝说话,谢候抢先道:“若是事成,卢将军可得赏我!” 卢镝深吸一口气,“你要什么咳咳!” 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烧水做饭的土灶冒出浓烟来雪厚柴湿不易燃,前方扇火那女郎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她背影单薄,肩膀瘦削,身上裹了几层薄薄的粗布,却都并不御寒,手指关节和鼻头已经冻得发红,乍眼看去和眉心那红痣一般颜色了。 谢候回过头来手指着卢镝身上披的那条狗皮袄子,“我要这个!” …… 又过一日,天色响晴,约在上午巳时许,一艘艘打着官府旗号的粮船自三吴方向而来从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这些船只上必定载满了粮食。推算时间,大抵就是上个月新收的晚稻。 今岁风调雨顺,江左大丰收。三吴鱼米之乡又是其中翘楚,单这一茬打的粮食便可供前线作战半年有余。 徐凌逃走后,渐渐地便有流言从临海郡传出来在浙东一带甚嚣尘上:李勖有不臣之心与长生道私下往来频切,恐要谋反。 李勖拥兵自重自是人尽皆知,可若说要谋反却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肯信。不过信与不信、真反假反却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流言给了王微之一个口实。 他号令三吴诸郡继续闭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不许李军入城,只教驻扎地附近几座小县送去些刚好果腹的粮食,叫李军上下饿不死而已。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微之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粮草之重。马若是吃不饱草料便跑不快,人若是吃不到饭就不止是打不动仗,更会军心浮动,若主帅处置不当,轻则逃兵结队,重则发生哗变。 是以入主会稽之后,王微之丝毫不管长生道匪如何,只教李勖与它们狗咬狗,自己则关起门来一门心思抢收粮草。 如今粮食既已收割,月余的晾晒舂打后,官私籴粜已毕,租米入库,接下来便要将这些粮食尽快运至西线,给冯毅作军粮之用。 …… 卢镝带着谢候一伙人伪作乡民,一面在远处野地里翻土薅草根,一面偷偷观察这些三吴官军。 只见头船在破岗渎前抛锚,一个士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官吏簇拥下走出船舱,下到岸边指挥人手拖船。 可不知为何,许是天寒地冻水中石面湿滑的缘故,四五十号民伕吭唷着号子,前拉后引大半天那船愣是过不去。 中年男子露出急躁之色,大声吆喝了句什么,回头又教增加人手,继续拖船。 谢候认出此人,此人名唤王建,乃是出身琅琊王氏的一位族兄,性情温和腼腆,擅画一手好竹,为人颇有竹君子之风,早在王微之领会稽都督之前,他便在督府中为官。 谢候与他也算熟稔,却不知是他来应这次差事,乍见他一改常态的焦急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又有几分同情:任他使出牛劲,只怕这岗也是过不去的。 原来这破岗渎是人工开凿,因地势缘故坡度极陡,水深又浅,故在中间建有一十四埭,以保证渠内有足以行船的水深。即便如此,船若要过埭,仍需用民伕或耕牛力拖过坝,再进入相邻的渠段。 谢候为卢镝所出之策便是在这些埭上下功夫。 无须将此渎尽数填塞,只需在埭底开出小沟往四周低洼处放水,使得水深不足,再用铁臿将缓坡的坝拍磨得光华紧实令人站不住脚便可。 如此,一艘船或许可以靠着蛮力抬将过去,百十来艘装载满当的粮船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若想发往建康,必得绕行至京口和广陵之间,从那里入长江逆流而上才行。 谢候从前每年夏日都要往返于建康会稽两地,对两地之间的水路航道再熟悉不过他又是个疏阔开朗性子,好奇心常盛,于这些寻常人甚少过问的稀奇古怪之事上琢磨颇多,莫论是抗活的民伕、插秧的农人还是做工的匠人,都是他请教的师父,人家看他不像寻常士族子弟那般矜骄,便也乐得与他说几句。 如此一来他便学了一肚子这样的“雕虫小技”。 卢镝叉腰看了会前方,又偏头看看谢候,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小子有两下子”咽回肚里,倒是痛快地将身上的袄子褪下来一把扔到他手里。 谢候接着袄子,还来不及露出喜色,神色却是微变。 卢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王建因迟迟不能过岗,正气急败坏地鞭打民伕。 “相公容禀!” 一个鹤发鸡皮的伶仃老翁挨了一鞭子,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渎中,亏得身后两个汉子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了脚。那两个汉子一时好心自己却也因此招来毒打,众民伕一时噤声,个个朝着王建怒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 “相公容禀啊!”那老翁颤巍巍上前,扑通跪到王建脚下,一时老泪纵横,“这渎水深不够,坝面又滑,相公就是打死我们也是拉不过去的!” “奸滑刁奴,还敢说嘴!” 王建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要绕路京口,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心里就窝火得要命。当下一巴掌掴在老翁脸上,直打得他半张脸瞬间歪斜,又朝着他佝偻的身子连踹数脚,那老翁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后再无声息了。 “畜生!”谢候怒不可遏,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往外冒火,烧得他一刻也按捺不住,直欲冲将出去,却被卢镝一把拉住,轻轻摇头道:“不可!” 谢候的玉面已经因愤怒而涨得发紫,咬牙盯着眼前这一幕,一时又觉难以置信。 “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交往时从来是温雅谦逊,以至于招来族中儿郎嘲讽,说他过于拘礼,不够风流……我实在想不通,如此守礼之人,自幼读的皆是忠孝仁义,如何会做出这般猪狗不如之事!” “他是尊家宗亲” “是我外家王氏的旁支。” 原来是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一样的门阀大族,卢镝心中了然,淡淡道:“卢某不文,却也听过这么一句话,说是‘礼不下庶人’,那位王郎如此,大约是他从未将这些人当作人。” 这话似乎意味深长谢候被他说得一怔,忽然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转向,转向!” 终于,王建发泄够了,再不甘心也还是吆喝着后头的船只掉头 看那船的方向,估摸着是不会退回会稽,而是直接转往京口的方向而去。 谢候心中微动,“京口那边可是提前做了安排” 卢镝一笑,“京口有夫人坐镇,谢郎君放心” “你说我阿姐”谢候不由吃惊,出于担忧,语气便有些急切,“她一介女郎,如何能做这些事!” “这话可不对!”卢镝摇头道,“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女郎!非是我卢某说话不中听,论本事、胆色、智谋,夫人这位女郎可是比尊家几位兄长几位表兄弟都出色得多!” 第80章 第80章 韶音预想过许多种与阿泠表姐重逢的场景,如眼下这般情状却是始料未及。 京口与广陵之间那横亘了四十里的宽阔江面几乎要被三方人马堵得水泄不通了: 王建押运的一百二十艘粮船自沪渎口而来,此刻被截堵在江心;冯部和李部军队对峙在东西两侧,两位北府将出征在外,眼下掠阵号令者是他们各自的夫人、被时人艳称为林下双璧的王谢二女。 王灵素就站在对面的船楼之上,面色被西北风吹得有些发青。 她生得人如其名,灵秀素雅,柔婉温慧。头胎之苦将她折磨得厉害,整个人相较从前消瘦许多,本就薄薄一层皮子裹着骨肉,这一瘦便教眼窝深深陷下去,两颊也略有些凹,原本不十分明显的颧骨因此凸出来,唇色泛白,憔悴里透出几分陌生的冷薄之意 人瘦,肚子就大得吓人,韶音怔怔地看着她隆起如小丘的腹部:原来身孕与塞隐囊是不一样的,打眼便看得出来。 从前年幼之时,二人常扮作孕妇过家家酒。 隐囊往罗裙下一塞,肚子向前腆,一手扶着腰作行动不便之状,一手将帕子掩在嘴边假作呕吐,捏着嗓子道一句“我如今可闻不得这些单是见了个影就反胃,快撤了!” 学的人忍俊不禁,看的那个亦吃吃发笑,索性也跟着扮起来,两只鼓囊囊的小肚皮一对,忍不住互相撞一撞,屋里追逐开来,便如兔子似的蹦跳不休,将承尘上的积年老灰都震下来,落在两张笑嘻嘻、红扑扑的小脸上,兔子又变成了花猫。 隐囊松了,韶音哎呦哎呦地叫,连说阿泠等等我动了胎气,可再蹦不得啦,险些将阿泠笑得岔了气;待到阿泠的隐囊掉到地上,她又拍起手,笑说恭喜阿姐喜得贵子,一面煞有介事地将隐囊抱在怀里,边打量边说,这孩子怎么长得四四方方的,与阿姐一点都不像! 阿泠红着脸去追打她,她那会已经学了一年多的剑舞,灵巧得像只猴子,阿泠怎么也追不上。 韶音对这个恶趣味且不知羞的小把戏百玩不厌,想起来便要拉着阿泠闹上一会儿,似有无穷趣味蕴藏其中。 她们二人学的乃是高陵侯夫人庾氏的弟妇,阿泠的舅母,莹琼、莹瑾姊妹之母何氏。 这位何氏日常便将大惊小怪带在身上,有孕后愈发娇贵得紧,行动坐卧、吃穿玩赏均有专人服侍,听不得、见不得、闻不得的忌讳汗牛充栋,讲究甚多。 每每过到府中,大人便会私下里警告韶音这样的顽劣小儿,诫命他们远远地避开,莫要近前惊扰了庾夫人的胎气。 阿泠自幼乖巧,便是何氏那般挑剔之人对她也是喜爱得紧,本不该在受诫之列,全是因韶音之故无辜受连,这才成了不得近前的一员。 莹琼、莹瑾过来寻她,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一个说:“表姐快过来,我近日新得了一只玉珑璁,珠子便罢了,难得钿筐金粟雕琢得极精致,与你的璎珞相配极是合宜!” 另一个说:“正好也教我们开开眼,看看你新绣的那方桌屏是怎么个巧法!” 阿泠被她们拖着走了几步,回头见韶音仍钉在原地,急将胳膊挣脱开,过来拉着韶音道:“阿纨一道去。” 韶音气鼓鼓地盯着庾氏姐妹,“我不去!”反手拽住阿泠,蛮声蛮气,“你也不许去!” “凭什么你说不去就不去” “阿泠是我表姐!” “她也是我们的表姐!” 庾氏姐妹齐声反驳,俩人不甘示弱,合力拽住阿泠另一只胳膊。 莹琼冲着韶音做鬼脸,“阿母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友宜慎!我们不与野孩子玩,只要阿泠表姐一个人去,与你何干” 韶音气得小脸通红,眼泪憋在眼眶,不与庾家两个继续斗嘴下去,只咬唇威胁阿泠,“你若是去了,我便再也不和你好了!” 阿泠自幼便善解人意处处为人着想,从不为令人难堪之举。 一次与母亲撒娇,发觉小韶音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眼里流露出艳羡之意嘴巴瘪着……阿泠往后便再未有一次当着她的面与高陵侯夫人亲昵。 那个时候的王灵素也不过才九岁而已。 唯一一次当面给人难堪便是这回。 一听到“野孩子”三个字,阿泠当下便沉了小脸,站到韶音身边,冷冷地朝着庾氏姐妹道:“阿纨乃陈郡谢氏和我琅琊王氏之后,若她是野孩子,二位妹妹岂非奴仆之属哼!再莫说这样的话,否则便不必来了!” 莹琼头回见她这般不留情面,竟被气得哇哇大哭,拉着莹瑾便去寻大人告状。 何氏素来溺爱女儿,听女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后竟然不信,直说阿泠绝不是那样的孩子,“定是你们两个闯了祸,这才跑到这里编排表姐。” 韶音回想到此处,唇边不由弯起一丝微笑。 阿泠就是这么一个人,藏秀于中,宽和温静,卓而不招人妒,无论长辈平辈、男女老幼,没有不喜欢她的人。 韶音自己却正相反,小时招厌,长大后既招妒又招恨。 从小顽劣,人前争强好胜,人后闯祸不断,除自家长辈宽纵外,京中命妇夫人们私下提及无不欲言又止、连连撇嘴摇头。 及至长成,容颜愈发明艳逼人,性子亦愈发娇蛮恣意独受各家郎君追捧,交好的女郎一个皆无。 唯有阿泠一人,从小到大始终陪伴左右,分明是万人爱,却吃她这个万人嫌的威胁,成了她一人独霸的阿姐。 惊闻阿泠婚讯,韶音心如刀割,只觉得自己的阿姐是忽然之间被人硬生生地抢了去,莫说对方是个北府武将,便是如九郎、谢往那般的郎君,她也是觉得配不上阿泠的! 韶音为此气得大哭一场,偏又赌气不与肯与阿泠相见。 如今想来,这番作为倒是与王微之如出一辙。 …… 西北风刮过脸庞,韶音忽然觉得嘴唇发干,抿一抿,两瓣唇早就冻得不像是自己身上的肉了,触觉既冰凉又麻木,有些陌生 而今已是隆冬腊月,闺阁中那些往事却似乎都是发生在柔条芬芳的仲春,或是晚霞漫天的暮夏,去日远矣。 与韶音相反,王灵素早就猜测到今日会有此一遇,虽在心中默默祈祷,到底未能幸免。 九郎的书信和冯毅的口信几乎前后脚赶到,催逼得她不得不前来此处。 如今她已怀胎八月有余,孕初的种种不适早已捱过,甲板上受了寒风的引发,此刻竟又有些反胃之感。 “阿纨”,王灵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隔着滚滚江流朝韶音招手,语气依旧是从前那般,被江涛哗啦声裹挟,落到韶音耳中便又显得有些飘渺不定。 她说的是:“不认得了么过来,阿姐有话与你说。” 韶音命人摇桨趋前。 孟晖急忙劝阻,“夫人万万不可!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便是,若冯夫人执意要粮,属下等愿全力一战,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愿夫人身涉险地!” 韶音摇头道:“凡战必有伤亡,若一番交涉即可避免,又何必累得将士们平白受苦” “夫人!”孟晖跪下,“在将军心里,夫人远比粮草紧要!此次出征,将军只带了千人,却将余下兵马尽数留在京口,如此安排正是为了夫人安危!我等深受将军重恩,何惜此身若夫人真有个三长两短,孟晖万死难辞其咎!” “越明言重了”,韶音命阿筠阿雀将他扶起,“冯夫人于我而言与亲姊无异,今日固有一争,她却绝不会对我不利。你们宽心,我不会有事。” 自赵阿萱领兵来围那次之后,孟晖便对这位年轻的夫人刮目相看,谢往传旨事后,全军上下更是对她多了一分敬重。 如今徐州刚定李勖便开往浙东,州中大小事千头万绪,虽总于温衡,却也离不开韶音坐镇。 文教庠序,刑名钱谷,租调力役,商贾百工……这些事俱都把持在赵氏和刁氏族人手中,积弊深而牵连广,虽一朝反正若想肃清源流,彻底革除积弊,却也绝非一日之功。 单是案牍文书、章程令规这些便不是舞枪弄棒惯了的军士所长他们却惊讶地发现,谢氏这位美貌而娇气的女郎虽年纪轻轻,于这些事上竟是百样百通。 初时温衡不过是出于礼数考量,逢典仪方派人到后院相请,几次过后,见她胸有成算,每次过问庶务都切中要害,渐渐地就成了有商有量。 时至今日,大抵已是韶音总揽全局,温先生和底下人专务具体而微了。 孟晖等人起先因李勖而敬她,如今却是真心实意目她为主母,敬重里亦生出几分畏服。 是以,她执意过到冯军船上去,孟晖也不敢强行阻拦,只教人将船移近,却不教放下小舟,而是从甲板处延伸出一丈来长的栈道,锁扣“咔哒”一声搭在对方船舷上,将两船牢牢桥接在一处。 孟晖握着刀,亲自护卫韶音踏上栈道。 王灵素已经扶着保母阿马的手,率先走到了这条栈道中间。 近处相看,阿姐仍是那个阿姐,只是面色比远处看更加憔悴,腹部隆起更是触目惊心,仿佛是生了个巨大的肉瘤,直将母体的养分都抽干了一般。 王灵素挺着八个多月的孕肚,一手扶着后腰,蹒跚着朝韶音走来。 “留在此处,不必跟我。” 韶音心里一热,命令孟晖道。 提起裙角奔到王灵素身前,两两驻足相望,一时无语。四手早已紧紧交握一处,先头被寒风吹出来的冷意渐渐地回暖了。 80-90 第81章 第81章 二人相携入室,王灵素打发下人出去,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动作间颇是迟疑,防备似地瞥了眼韶音,低头道:“夫人身怀六甲,身边一刻离不得人的,婢还是留在这里为妥。” 王灵素脸色微沉,“无妨,我们姊妹说些体己话罢了,你下去吧。” 那妇人欲言又止,几步路走得很是悻悻。 王灵素看着她走到舱外将门关了,见韶音仍皱着眉,便朝着她宽和一笑,轻声道:“她叫阿榴,是阿家的陪嫁婢子。阿家担心我的身子,自我有孕之后便派她过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仗着自己是冯家的老人,总是格外多话些,人却不坏,照顾我也算用心,我便也得在人前给她留几分薄面。” 韶音心道,在你心里,这世上大约是没有坏人的。 看着她脸色问:“怎地如此憔悴,我道旁人有了身子都是发福,整个人臃肿得不像话阿姐却瘦得这样厉害,可是瞧过郎中了” 王灵素笑容发苦,给她倒茶,自己抿了一小口,略压下腹中恶心,有些无奈道:“看过了,个人体质不同,独我该遭这趟罪罢了,莫要担心。” 见她若有所思,忽然展颜一笑,低声询问道:“你嫁过去也有大半年了,可是有动静了么” 韶音一呆,脸瞬间红到脖子根。 李勖知她不喜孩子,每次缠绵之后都会弄到外面,当下倒是还没有这个烦恼。 王灵素瞅着她红玛瑙似的一张脸,忍不住揶揄道:“难得见阿纨害羞,可知是芳心大动,与妹夫情投意合呢!”心里为王微之唏嘘,转念又觉这样也好,九郎与韶音的性子实在两不相宜。 韶音垂头呷了口茶,语气里透出埋怨来。 “我到京口之后那些事,哪个有你清楚这会儿偏偏又说嘴,可知是存心戏谑、居心不良!” 王灵素抬眼,“这话从何说起” 韶音哼了声,“果真是一孕傻三年!今日便老实告诉我,为何迟迟不回我的信可是只顾着与姐夫浓情蜜意,连给我手书一纸的功夫都没了” “你何时给我寄信了” 王灵素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韶音怔了怔,一时间心思百转。 彼时她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分明已经心动,却不知该如何选择,思来想去,世上与她处境相当既能理解她的心思、又能为她指点迷津者,除了阿泠再无二人。 可阿泠偏偏没有收到这封信。 抑或是,有人提前拆看了这信,之后不愿意教阿泠看到呢 思及冯毅这些天的作为,韶音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忽然便不忍再看王灵素,撅嘴道:“我知道了!都怪李勖!整日价丢三落四连遣人送信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回头我定要好好与他说道,教他给我们姊妹两个奉茶赔罪!” 王灵素勉强笑笑,垂眸道:“好。” 舱内就此沉寂下去,二人一时无话 方才刻意不提粮草之事,彼此都只当是姐妹间的寻常重逢,可她们如今一个是广陵的冯夫人,一个是京口的李夫人,两军此刻仍在江上对峙,这般自欺欺人又能捱到几时。 韶音没话找话抚着王灵素的肚子作孩童语气,“外甥外甥,也不知你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女郎,姨母既盼着与你见面,又苦恼着见面礼,头都要想破了,还是不知道该送你点什么才好呢!” 王灵素深叹口气,“你素来不喜孩子,在我面前何必如此” 韶音笑容一僵,讪讪地收回手。 她这话的确是有七分惺惺作态。阿泠如此憔悴,她私心里只觉得那腹中是姓冯的种下的魔胎,专门来折磨阿姐的,看着除了心疼和头皮发麻以外,哪里还有半点喜欢。 “还记得小时候么” 王灵素幽幽道:“我们那时多能胡闹,竟扮作孕妇,互相比谁的肚子更大后来你问我,阿姐阿姐,孩子是怎么钻到肚皮里去的,长大后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可问倒我了,我苦思冥想,最后告诉你,孩子是从肚脐眼里钻进去的,到时候还得再从肚脐眼里钻出来!” “我当时吓坏了”,韶音接过她的话“因便嚷着说,那我可不要生孩子,我这么小的肚脐眼,若是有个孩子爬进爬出,可不是要将我撑坏了我——” “阿纨!” 王灵素忽然打断她的话神情痛苦道:“京口留驻的人马船只远多过广陵,我知抢不过你,便厚着颜、仗着从前的情谊问你,可否将粮草让我们半数” 这话搁在心里搅得她反胃恶心,出口便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此刻周身已被凉汗湿透,浑身微微打起摆,唯靠着衣袖下指甲深掐苦苦撑着。 冯毅和王微之要她全讨,那便是宁死也说不出口的。 韶音过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闪开去。 “行,还是不行” “阿姐!” 韶音如何不知,她从来是宁可要自己为难,也不愿教旁人为难,今日说出这话可知是耗费了何等心力! 自来是阿泠照顾她、让着她,这还是她头一次开口相求。 韶音的心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疼起来方才知道,所谓左右为难竟是如此滋味。 “这些粮草关系全军上下几千人的性命”,韶音心一横,“恕阿纨做不得这个主!” 王灵素长吁出一口气,韶音心性坚韧,自幼如此 “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姐!” “走吧!”王灵素浑身发颤,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走吧,我有孕在身不送你了。” 韶音眼眶发热,深深看了她一眼,狠心起身 正欲推门而出,那舱门却猛地从外打开,她手下推空,亏得身体敏捷,及时扶住了舱壁,这才免了一跤。 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直眉楞眼地挡在门口,朝着她虚虚一拱手,“我们夫人临盆日近,近日又总是惦记着李夫人,李夫人想必也是牵挂甚深。既如此属下便斗胆请李夫人到我们广陵小住几日,等到我们夫人生产之后,属下再将李夫人安全送回京口。不知李夫人意下如何” 韶音心下微惊,冷眼打量这人,“你是何人” “校尉李俊。论起来,五百年前与李将军还是本家。” 韶音听了这话不由嘴角一勾,露出个鄙夷的冷笑。 “若我不去呢” 那李俊摇晃着脑袋笑了笑,往后撤了一步,身后十几个甲士随即哗啦啦地涌上前来。 李俊道:“那可就由不得李夫人了!” 韶音凌厉地睨他一眼,皱眉去看阿泠。 这一看之下不由大惊:阿泠上半身耷靠在凭几上,几次欲要起身都不得成,额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阿姐,你怎么了”韶音急将她扶住。 王灵素就着她的手站起来,忽然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尖头抵在自己颈上,朝李俊道:“放她走,否则我死给你们看。” 一个“看”字落下,簪尖入肉半分。 韶音惊叫一声,被她用力往外推了一把,“快走!” “夫人且慢!”李俊几乎同时叫出来。 冯毅虽早有吩咐,明白教他趁机劫持谢韶音,却也提前嘱咐说,莫要教夫人动了胎气。 若是夫人出点什么事,回头枕边风一吹,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他 李俊未料一贯柔和娴静的冯夫人竟能如此生怕出了岔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便有些发慌,嘴上依旧劝道:“如今前方战事吃紧,入冬后粮草消耗日增,若不得这批,恐怕会令军心不稳。夫人万不可妇人之仁,因一念之差而误了都督的大事!” 王灵素腹中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绞在一处,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军开拔之前,冯毅便曾提议,“我这一走不知何日回返,夫人难免寂寞,对岸谢家阿妹想来也是如此夫人何不写信与她,教人接她过来小住几日,相互间也是个陪伴。” 她当时未曾多想,甚至顺着他的话认真思索了一番,之后便觉得不妥。 阿纨新婚,除了夫婿还有舅姑一家侍奉,李勖虽在外,焉知人家小夫妻没有旁的安排如今自己有孕在身恐她虽不好动身却又不好推辞,如此便要为难。 她素来是不愿教人为难的,因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冯毅当时道:“我不过一说,夫人自行安排就是。” 原来他那会便是在试探。 若果真依了他,将阿纨延至广陵,未知他又会做出何等下作之事。 阿纨收到了自己的信,自己却迟迟未曾收到她的,她说是李勖粗心大意弄丢了,可王灵素不傻,如何看不出那是刻意安慰连她都能猜出是谁所为,自己这个枕边人如何不能! 冯毅冯毅,你竟是如此! 你怎能如此! 痛楚一浪高似一浪地袭来,王灵素疼得脚底发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更多的话勉强维持着身体,吐出三个字:让她走。 李俊不敢过分相逼,挥一挥手,甲士向后撤退,露出一道豁口。 韶音一步步前行,裙裾擦着他们的佩刀而过,软罗利刃相遇,发出风吹木叶的窸窣之声。若是此刻有一人发难,挟持她威胁孟晖、威胁李勖,后果不堪设想。 韶音故作镇定,踩着如擂的心跳走到那人墙豁口中间。 本能地驻足回望,不过几息的功夫,王灵素的神情已变得极为痛苦。 “阿姐”,韶音不由脚步一滞,“你……你可是身子不适” 王灵素朝她摆手,“我没事,孕中常常如此快走!” 声音发虚,双眸黯淡无光,哪里像是没事的模样。 韶音的心一揪,脚步踯躅之间,忽然见她明显地晃了两下,紧接着便直直地朝前扑倒。 “阿姐!” 韶音一个箭步冲回去,将她整个人托住,两人一起跌坐到地上。 一股热流自身下蔓延开来。 王灵素双目半开半阖,嗫嚅了句什么,韶音没听清楚,看唇形是个“走”字。 “你们夫人要生了,教有经验的仆妇过来接生,其他无关之人退下!” 第82章 第82章 王灵素的痛苦将韶音心底里那份模模糊糊的对生产的畏惧具象化了。 船舱里充斥着热烘烘的腥气,一盆盆清水端进来,染成红色泼出去。 王灵素双腿撑起,向两侧大大地岔开,将覆在其上的绒毯支成了一个小帐篷,保母阿马、婢子阿榴和几个生育过的仆妇挨挤在一起,轮流向其中探看。 阿马急得直掉眼泪,“女郎,您使劲啊,若是使不上劲,孩子如何能出来!” 冯母那个陪嫁婢子阿榴在这一众人中年纪最长,虽已四十来岁,说话却格外粗俗。 她挤开阿马,用粗壮的胳膊将王灵素的大腿又向外掰了掰,大声道:“都这个节骨眼了,夫人就莫要再忸怩,又不是未经事的小姑,孩子怎么怀上的就得怎么样生出来!这舱里都是妇道人家,哪个不得经这一遭快使劲,越是疼的时候越要使劲!——哎呀!不疼的时候别使劲——夫人怎么连使劲都不会就像屙屎一样,使劲啊!” 王灵素满头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擦了一层又冒出新的一层,像是三伏天里刚从冰窖中取出来的薄胎瓷瓶。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仿佛要将外面那层薄薄的皮肤拱破,口中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韶音的手被她死死攥住,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每阵痛一次,王灵素便抓握得更紧,韶音手上的锐痛几乎与她同步,她的羞耻、恐惧和难过也随着这清晰的疼痛一道蔓延至韶音的心上 韶音忽然之间便记起了十三岁那年,初潮不期而至之时。 彼时舅母和叔母都笑着说,“诶呦,我们的阿纨长大了!往后就是个明道理、晓人事的女郎了!” 韶音不明白这桩讨人厌的麻烦事如何就与“长大了”联系在一处,明的是什么道理,晓的又是什么人事。 可长辈们的话总是这样点到即止,惜字如金里带着一股司空见惯的意味,神情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似乎不能追问问了就是不合礼仪,是矫情云遮雾罩的语气里又透出几分半遮半掩的暧昧。 韶音难过地哭了。 不是长大了,是不单纯了、不干净了。 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的羞耻,伴随着令人不适的初潮,一起将她淹没了。 她觉得自己是要变成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了,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儿潮与眼泪一起流,都是不能见人的,便用厚厚的锦被兜头盖脸蒙住。 谁能想到,谢韶音那般牙尖嘴利、争强好胜的小女郎也有这般敏感而脆弱的时候,也会躲到被子底下伤心地呜咽个不停。 阿泠哄着她,陪了她整整一夜。 她握着韶音的手,便如此刻韶音握着她一般,温声细语地说: “阿纨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多美啊!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阿纨,我们长大了,从今往后,一日复一日,我们会出落得像月色和春潮一般美丽。有一天,我们还会各自遇见钟情的郎君,与他相爱相惜、相敬相重,一起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十三岁的韶音吸了吸鼻涕,终于肯将脑袋探出被子。 “我才不要郎君,他们都蠢得要命,只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人嗡嗡乱飞,赶都赶不走,烦死人了!你们家的九郎就更讨厌,旁人不过是苍蝇,他却是一只公鸡,整日里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瞧人聒噪起来又如打鸣一般,吵的人脑仁疼!” 王灵素听了便笑,用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除了嗡嗡嗡和会打鸣的,大抵也是有那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的。” 韶音想了想,各家相识的小郎君里,倒是还没有一位这样的,何穆之倒还算得上沉稳一些却又总是一副故作高深的老气横秋模样,也是怪讨人嫌!因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要不要哪个都不要!谁说女郎就一定要嫁人我偏不!” 想想又问“郎君也会如我们一般来潮么” 王灵素笑红了脸,“不会、不会!”戳着韶音的脑门直道:“亏你问的出来!” “……这是为何” 王灵素不笑了,脸上露出了迷惑之色,像是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 想了半晌方才又展颜道:“我们是月,是潮,他们却是苍蝇,是公鸡!如何能一样” …… 往事潮汐而退,韶音浑身上下都被王灵素的汗水、羊水和血水浸透了,视野里一片模糊。 “阿姐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往后等我生产之时,你也要这样陪着我!好不好阿姐,好不好” “好、好。” 王灵素嘴唇动了动,连微弱的呻吟声也愈发低下去。 就连韶音这个对生产一窍不通之人也看得出来,这是难产之兆,再拖下去,只怕会母子俱亡。 “唉!夫人倒是使劲啊!”阿榴双手叉在腰上“这个时候可不兴再娇气怕疼,妇人不吃苦,孩子就要吃苦!想想老夫人当年生了八个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哪有这般水样的补品不要钱似的往肚囊里送都是咬着牙硬生生——” “出去告诉李俊,教船就近靠岸延请郎中,再问问军中可有通晓医理者,有一个算一个,教他们进来为冯夫人接生!” 韶音怒火填膺,冷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那怎么行”阿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连连摆手道:“自古男女有别,妇人生产之时,就是自家的郎君也不得踏进产房,哪有教男子接生的道理” 韶音盯着她,双眸几欲喷出火来。 看得出来,舱里这几个妇人之中属她经验老道,此刻还离不得她,不是与她算账之时。 强压下火气,韶音低声叱道:“糊涂!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计较那些虚礼作什么若是你家夫人有个长短,你有几条命来赔!” 她生得便不似王灵素般温雅,丽色中含着十足的咄咄逼人之意,此时虽刻意压抑着怒气,看起来仍凌厉威严,眉梢眼角都像是开了刃的刀。 阿榴不敢与她还嘴,讪讪地住了口,心里打定的主意却顽固不变,脚步也钉住了一般,丝毫不肯挪动地方。 “你去!”韶音深吸了口气,转而吩咐阿马。 阿马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也不知是她情急之下口舌不清还是那李俊故意为难,出去了半晌才又颠颠地跑回来,回来之后外边就没了动静。 眼见着王灵素脸色青白,韶音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索性放开她的手,奔到船楼窗口朝着外头高喊:“孟晖!孟晖!你不是学过医术么冯夫人生产艰难,你快进来看看!” 自她过到冯船之后,孟晖等人便都在栈道一侧紧张地留心着这边的动静,许久不见人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一面猜测里头情况,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硬闯。 这会儿忽听得这么一声,孟晖心里略一琢磨,顿时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 他是温嫂之侄不假,本人却于医理一窍不通,夫人应当清楚得很。 既如此,还要特地提一句“你不是学过医术么”,点名要他过去,只怕接生是真,被冯毅手下的狗绊住了腿脚也是真。 孟晖当即点了几个粗通妇人科的随军医士随着自己踏上栈道。 李俊果然拔刀相向,守在女墙上不肯让他们过去。 “你们今日人多势众,可也别忘了,我手里的刀离李夫人近着呢!” 韶音在窗口将这话听得清楚,扬声道:“李俊,你给我听好了,放他们过来,几个人而已,劫不了你的船!若我阿姐安然无恙,我今日便做主将半数粮草分与你们!谢韶音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李俊听她忽然松口,心里飞快地权衡起利弊来。 若硬拼武力,人手船只都处于下风,定然打不过对方,今日之所以敢来,仗的就是谢韶音与冯夫人之间的这份情谊。 若冯夫人真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只怕那谢韶音会当场翻脸,双方打杀起来,莫说是半数粮草,就连手底下这些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到广陵也未可知。 李俊咽了口唾沫,咧开嘴笑了笑,“半数不够!李夫人若真个与我们夫人姐妹情深,就莫要舍不得剩下那一半了!” “……好!” “口说无凭,万一夫人反悔,属下可没法向冯都督交待。” “竖子!”韶音恶狠狠地骂了声,咬牙吩咐孟晖:“让开一条道,教王建过去!” …… 王灵素觉得自己是在飘,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春风里自在徜徉,直到九重天上俯瞰众生。 秦淮河畔草长莺飞,乌衣巷口夕阳斜斜,十几岁的女郎独坐喜楼,缠枝灯下出神地凝望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希图透过那上边零星的几行小字想象出那个人的模样。 一朝红烛高烧,灯火摇曳,那人到底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虽是草莽武夫,却生得犹如白衣秀士,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乃是一员儒将。 女郎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莫不精通,浑身上下不染俗尘。 为讨她欢心,那人屡屡弄巧成拙,一句“房舍简陋,庭堂不曾取名未知夫人所说椿庭、萱堂所指何处”,她便了然原来那温文尔雅不过是附庸风雅。 白衣秀士出了丑,面露懊恼之色,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在她面前臊眉耷眼,手足无措。女郎忍不住掩口一笑,以为这附庸风雅的俗人其实可爱得紧。 寒来暑往,月落日升,疏忽二载。 人生无数个初次连缀成一幅不长不短的卷轴,一幕幕或嗔或笑,或喜或悲,或泪或怒,缓缓展开来,都泛着一层缱绻柔光。 那白衣儒将便隐藏在柔光里,教人看不清神情面貌。 俄而风云变幻,日色倏暝,周遭一片黯淡之中,他的嘴脸却意外地清晰了。 女郎不由惊愕,原来他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她看见的始终不是他,而是自己眼中绽放出的光华。 痛! 一股冰冷沉钝的痛意自下身猛烈袭来,王灵素被坠着,整个人朝下直直落去! ——“阿姐,你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 “我们长大了……阿姐,你听到了么” ……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将下坠的身躯托住,王灵素发觉自己落在了一片春潮之上 少女的心思汇流而成的春潮,忧郁的,羞赧的,憧憬的,充满了无穷希望的浩浩荡荡的春潮,自人生起始处奔涌而来,荡悠悠地托举着她、包裹着她,人生潮涨潮落,人生岁岁芳华。 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知觉开始缓慢地涌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有细小而尖利的痛麻之感自人中百会等处蔓延开来,失去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注入身体。 王灵素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隆起的腹部,疼痛的下身,缓缓睁开眼来,她看见当年那个因初潮而哭花了脸的小姑娘仍双眼通红。 “啊!” 一潮撕裂般的痛楚拍岸而来,王灵素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叫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船舱,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姐!” 韶音忽然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亲眼看见阿姐诞下了一团胖乎乎的女婴。 浑身红彤彤,小脸皱巴巴,丑模丑样的女婴,除了能看得出来长得像个人以外,看不出半点像阿泠的小怪物,正蹬着小腿、张牙舞爪地哭,哭得十分卖力气。 “我阿姐为何又昏睡过去” “夫人莫要担心,冯夫人只是因为体力不支而短暂地昏迷过去了,待到体力稍微恢复些便会醒转过来。” 几个医士一边收银针一边回道,他们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 好在胎位正常,母体也只是虚弱,没有旁的疑难杂症,只是因一时的悲伤过度而提前临盆,再加之情绪抑郁,这才导致了生产困难,若真是难产,单凭他们这点一知半解的医术,只怕是无力回天。 韶音悬起来的心落了地,看了看昏迷中依旧双眉紧锁的王灵素,又看了看她身旁哇哇大哭的红色小怪物,起身朝舱外而去。 阿马正要过来抱孩子,却被阿榴一屁股挤到旁边,“仔细伤着了小女郎!” “怎会夫人便是我抱大的!……你这样如何能行,不擦洗干净,回头生出疹子来可不遭罪!” “郎主还是我抱大的呢!”阿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孩子抱起来,“寒冬腊月的擦洗什么着凉了才是遭罪!”嘴巴一撇又咕哝了一句,“怪不得咱们夫人身体如此虚弱,原来根子在你这呢!” 阿马在王府待了十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做事,因是女郎的奶母,阖府上下对她都是以礼相待。过往这么些年受过的气都加在一起,也没在冯家这短短两年受的多。 冯父冯母和几房鸡飞狗跳的妯娌就算了,惹不起总能躲得起,这个阿榴却被指派到女郎身边伺候,一个屋檐下住着,日日都要相见。 王灵素不愿家宅生事,念她资历,对她便多有忍让,她却愈发得寸进尺,日常俨然以长辈自居,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一个不合心意便要跑到冯母身边多嘴多舌。 阿马老实嘴拙,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过后才能想起如何应对,当时便如被掐了脖子的鸡,半点声响也支吾不出。 想着过往受的那些委屈,再一想女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过,一时不由气得眼圈通红,浑身发抖。 阿榴余光里瞥见她这副可怜相,脸上便挂了笑,抱着孩子“哦哟哦哟”地逗弄起来。 韶音脚步顿住,回头朝着她招手,“你出来,我有几句话嘱你。” 阿榴一愣,将孩子往上耸了耸,干巴巴道:“李夫人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婢还要照顾小女郎。” 她看得出来,谢氏这位女郎绝不像王灵素那般好相与,是个厉害难缠之人那一双杏眼亮亮地透着寒光,像是一盏添足了油的灯,能照亮人身上四万八千个毛孔似的,没的教人心里发毛! 可转念一想,再厉害又如何到底是个外人难不成还能将手伸到冯家后宅里来 这么一琢磨又格外生出些底气,腰板儿拔直,抱着刚出生的小女郎慢慢地踅,犹如抱着块厚厚的盾牌,嘴里继续“哦哟哦哟”个不停。 韶音静静地看着她,重复道:“出来说。” 阿榴掀着眼皮瞅过来,心里一恼,眼里也有了些“谅你能把我怎样”的意思。 再怎么说也长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还不至于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妇慑得走不动路。 她不慌不忙地将孩子交到阿马手里,后头跟着,嘴里仍不闲着:“李夫人快说吧,里头一大一小都等着婢伺候呢——”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出一声脆响,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十七八岁的小妇居高临下,粉面含威,吊起眼、咬着一口银牙骂道:“老猪狗!你也配在我阿姐面前说三道四!” 阿榴的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滚烫,半边脸被江风吹得发麻。 她被打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捂自己的脸,热辣辣地一抹,嘴角竟然见了血。 这可不得了。 “你、你、你敢打我!”阿榴一蹦老高,“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冯老夫人娘家的陪嫁,是冯都督的奶母!阖府上下哪个见了我不恭恭敬敬,你竟然敢打我,你、你这是在打我们冯府的脸!” …… 李俊冷眼看着韶音的所作所为,淡淡催促道:“我们夫人刚刚生产过,需要好好休息,李夫人若无旁的事还是请回吧。” 韶音不理会阿榴的吵嚷,缓缓走到李俊身前,忽然幽幽道:“那么多粮草拱手让人想来真教人心里不甘呢。” 李俊眼皮一跳,两只三角眼紧盯着她,眼珠从左移动到右,又从右晃到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紧张什么!”韶音忍不住扑哧一乐,手一指阿榴,“几万斤的粮草换她一个婢子可还划算你们夫人夸她伺候得力,我便向她讨了来。” 李俊悄悄松了口气,此刻王建的船队尚未走远,若是谢韶音翻脸不认账就糟了。 “这是后宅之事,既然我家夫人已允,属下安敢置喙请李夫人自便。” 阿榴一听这话当时就急得变了动静,“不成不成!婢是老夫人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被孟晖带来的人薅着领子拖上了栈道。 喋喋不休顿时变成了杀猪般地嚎叫,被江风吹个零碎:“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夫人和小女郎如今都离不得我!……夫人!老夫人!救命啊!……啊!——” 肥壮的身子“扑通”一声丢到水里,江心上开出好大一朵浪花。 一滴冰凉的江水溅到眼皮上害得李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那美艳无双的谢氏女已经仪态万方地走下栈道,回到了李军的楼船之上 栈道缓缓升起,发出扎扎之声,钢锁哗啦啦地收回,两艘船彻底分开。 李俊也像是生了个孩子,从里到外冒出虚汗。寒风里缓了缓,快跑几步到甲板上朝着对面高声叫道:“李将军果敢,对着昔日旧主亦能手起刀落、毫不手软,任谁听了不赞一句心狠手辣今日见了夫人方知,二位可真叫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风将他的声音送到对面,那谢女恍若未闻,逆光里似是还咧开红唇,冲他妩媚地笑了笑。 时人崇佛,释家典故于民间流传益广,听闻八部众生中有那阿修罗一族,其中雌者美艳绝伦,却又性如恶鬼,杀人如麻。 李俊心里发毛,害怕事情起变,只留了十来个船夫护送王灵素返回广陵,自己则领着余下人马扬帆挥棹,紧赶慢赶随在王建的粮船之后护行。 两伙船队很快汇流成一股,朝着上游建康方向而去。 韶音目送着王灵素的楼船驶向广陵,问孟晖道:“现在全速追赶,可还能将粮草截回” 孟晖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神情一肃,拱手道:“但得夫人一声令下,属下等必将粮草完好无损地运回京口!” “好!”韶音点点头,想着自家郎君那个五百年前的本家,嘴角不由一勾,“那个李俊,我要活的!” 两个时辰之后,李俊再次见到美艳的阿修罗女。 “谢韶音!”他怒目圆睁,使劲挣着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破口大骂:“无耻妇人!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小人行径!” 阿修罗女好整以暇地用白嫩的纤手剥橘子吃,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声银铃一样清脆。 “是又如何我不是告诉你了,几万斤的粮草拱手让人我不甘心!” “你不是已经得了阿榴”李俊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不够!若李校尉果真对冯都督忠心耿耿,又何必舍不得自己这条性命” “你——” 李俊看出来了,谢女这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要挟。 “唉!”他叹了口气,脖子倒还算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杀你做什么”韶音笑道,看了眼左右,早有人捧着银针和墨汁走上前来。 “你要干什么” 李俊惊恐地望着她。 阿修罗女收敛起笑容,用琥珀色的大眼仔细地端详起他的脸,嘴里喃喃道:“别怕,听闻我那姐夫冯都督素有仁义之名我心中仰慕,却始终无缘拜会,不由就让你代我走这一遭,到他那问候一番。”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堵了李俊的嘴,方才为王灵素针灸用的银针再次派上用场,根根饱蘸墨汁,一下下刺入李俊的面皮。 “冯毅小人寡廉鲜耻,无能无德。” 十二个字,均匀分布在李俊额头和两颊。 韶音目露厌恶,冷声道:“让他滚吧!” 那押运粮草的王建虽未被五花大绑,从旁目睹这一幕,早就被吓得面无人色,上牙碰撞下牙,发出得得得的异声,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抖着,像一杆被风抽了的空心细竹。 …… 江水起伏,忽忽悠悠,潮涨潮落。 韶音这些天常常睡不安稳,总是刚一入睡便心里发慌,觉得人像是在船上一般颠簸着、随波起伏着。睁开眼来只有空空床帷,吊着红枣桂圆串的承尘绣着卷草纹,每一片叶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枕畔空无一人 夜深人静之时,人总是会胡思乱想,韶音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溯到江上那日。 当时她许是气疯了,竟然眼皮都没眨一下,便教人将阿榴丢入了江中。 阿榴可恨,却罪不至死。 那李俊亦可恨,他竟然说五百年前与自己的郎君是本家,他也配 可黥刺于面乃是酷刑,她竟然不假思索地教人那么干了。 …… 明晃晃的月光照进来,韶音借着月色端详自己的手掌。 她生了一双漂亮的手,皮色白皙,手指根根修长,指尖纤细若春葱。 翻手过来,她的眼睛不由睁大了。 从前掌心纹路清晰,不知从何时起,原先那一道道清晰的纹路生发出了复杂的缠绕,夜色中看着竟像是一个字:权。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韶音一惊,掌心整个蜷起,心里砰砰乱跳个不停。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权力在手,稍有不慎便可滥用,事后回想,不免令人心惊肉跳。当时的自己,仿佛已经不是自己。 一个更尖锐的设想仍盘桓在心头:设若阿泠昏迷之际趁机索要粮草,自己会不会答应她,答应之后又会不会反悔 阿泠不是那样的人韶音清楚,可这个假设依旧困扰着她,似乎预示着在将来的某一日,她还会遇到这样的两难。 窗外一牙上弦月静静地照着,万古长江在都督府北侧的北固山下奔流不歇。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阴晴圆缺,潮涨潮落。 乌衣巷的女儿嫁到北府,秦淮河、扬子江汇入浩荡长江,人生陡然开阔,命运的波澜起伏却也愈发不能自主。 人生还有多少个不由自主,譬如暗礁潜伏,在前方某处静静等待。 一连数日,韶音情绪消沉,怏怏不乐。 这日雪后初霁,阿雀挑帘进来,两个脸蛋冻得红扑扑,“小娘子!”她的声音里也透着一股雀跃劲。 韶音一时被她感染,脸上也带了笑意。 “小娘子快看看,这是什么” 阿雀献宝似的将一只皂囊双手递上挤眉弄眼道:“郎主来信啦!” 第83章 第83章 皂囊尺把长,呈长条状,一看便知里面盛着个有棱有角的封检。 “写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然还要皂囊重封。” 韶音腹诽着,手已经摩挲上了囊袋收口处那方醒目的印文:会稽都督之印。 新晋会稽都督日前走马上任,正是自家郎君李勖。 冯毅在西线接连失利,前脚丢了历阳,后脚又失了整个豫州。司马德明眼睁睁地看着何穆之的大军一点点逼近建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日之内连发三道诏书对冯毅严加申饬,又从徐、兖二州紧急调遣了五千人马前去支援。 然而各州守军多是老弱病残之属,即便剔除了那些实在不成样子的、额外新补进去些壮年吏役,依旧是一群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除了擂鼓助威以壮声势外,当不得什么大用,更别提扭转乾坤。 紧要关头,会稽王撑着口气给爱子出主意,一番感时伤事、感慨良多的交待浓缩起来不过俩字:换帅。 德明愁眉苦脸道:“临阵换帅,必致朝议纷纷,为之奈何” 会稽王勉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几口老血,自觉仅剩的半条残命又去了大半。喘息一阵后,声音听起来倒格外平静:“宁馨儿!动动你的脑子,冯毅有个好岳家,李勖就没有去寻谢津,他自有办法!” 德明恍然大悟,当即卑辞厚礼,亲自到谢府拜会久未谋面的谢太傅。 那日虚静台烟气袅袅,满室芝兰香气,谢太傅宽袍大袖,意态闲适,望之一如世外之人 听德明说了来意,他一时也不置可否,只摇着麈尾淡淡道:“谢津如今是个闲散之人莳花弄草、调香烹茶而已,于朝政庶务早就封心,承蒙陛下不弃,这才担着个太傅的虚名。小郎君柄国之臣,心中自有韬略,用谁、不用谁,想来皆是为社稷之故,谢津岂敢妄言。” “……太傅自谦了!”德明将笑堆满了脸,心里直恨得冒烟:老贼拿腔作调,倒是会摆谱! “太傅肱骨之臣,社稷之镇山石也!我大晋的江山可以一日无德明,不可一日无太傅!眼下朝廷背腹受敌,西有何逆,东有道匪,小子虽呕心沥血、苦苦支撑,到底经事甚少,不怕太傅笑话,近日实在是……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 德明将姿态放到了地上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愁眉苦脸的模样,看着倒是比谢太傅还要老成几岁。 谢太傅慢悠悠地品茶,小口微啜,草木之精华半点都不糟蹋。 见他始终没有接话的意思,德明只好将撂到地上姿态又往坑里埋了几寸,上赶着将话往前递。 “头前是德明看走了眼,如今想来深为懊悔,所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若李将军能尽快平定匪乱,开赴东线都督全局,想来何逆早晚必除,我大晋子民亦可高枕无忧。” 谢太傅这才点点头,亦叹出了一口忧国忧民的长气,“小郎君所言甚是啊!只是匪众顽固,又极擅妖言惑众之术,虽只剩残兵败将,病根却埋得深广,一如陈年疮痈,短时内恐怕不能一举拔除。” 德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贵婿仁恕,怀着招抚纳降之心,这匪患自然是难以根除。” 李勖只带着一千人上阵,几天就把长生道三万大军打个七零八落,如今匪徒被他打得只剩下了不足三千残余,他却又忽然打不动了。 三天一胜,五天一败,打得忸忸怩怩、欲说还休,知道的是杀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调情。 德明心底有气,实在忍不住,因便顶了这么一句。 谢太傅闻言不禁呵呵地笑了几声,亲手为他斟了一盏败火的陈皮松针茶。 “老夫一介腐儒,哪里懂得什么将兵却敌之道,若是小婿贻误战机,以致浙东之乱久不能平,小郎君还是趁早另换良将为宜。我大晋在尊君和足下治下人才济济,想来必定不乏将才。至于小婿之罪,还望小郎君秉公论处,谢津绝无二话。” 德明这会儿终于体会到了几分会稽王的感受,怄得几欲吐血。 但凡有一麟半爪的良将可用,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低三下四地求谢津! 困守在临海郡的长生道匪如今是不停地往外放消息,到处扬言李勖有不臣之心,虽则王微之以此为借口不教李军入城,司马德明却没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匪徒之所以如此便是被李勖打怕了,若是朝廷真撤回李勖另换旁人那便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等到长生道匪重新占领三吴,那时候才真的是背腹受敌。 德明心里将谢津老匹夫恶狠狠地骂了一万遍,猛吞了几大口苦茶,这才重新堆起笑脸。 “太傅哪里的话,李将军能征善战,人所共睹,小子也不懂排兵布阵,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太傅莫要多心。” “依老朽之见,浙东久不能平实在是另有缘故。” 谢太傅麈尾一摇,掀着眼皮看过来。 德明撂下茶盏,摆出个虚心受教的姿势,“还请太傅赐教。” “道理再简单不过,人少啊!” “……那依太傅的意思,多少人才能将临海攻下” 谢太傅微笑着朝他亮出手掌,抚琴调香的五根指头白皙修长。 德明两只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五根指头,一时险些盯出斗鸡眼来。视野晕眩之间,恍惚见那指头上依次写的是:会稽!新安!东阳!永嘉!临海! 谢津这老匹夫是在为他女婿讨要会稽都督之位! 他之前一直不吭不响,虽也上表保荐过族中子侄,但相较于上蹿下跳的高陵侯而言,俨然已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姿态。 德明私底下还曾与幕僚说过,王、谢、庾、何这几家轮流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士族之中,当属谢氏家风最谦抑,最懂得明哲保身、大局为重的道理 哪成想,这老匹夫不是不争,而是一直冷眼看热闹,静静地等着自己往他嘴里送! 德明见识了一遭人间险恶,自觉是重新认识了一回谢太傅,识出了他的真面目,为国事鞠躬尽瘁之余不免又想到谢太傅的爱女,那个远在京口受苦的绝代佳人 可叹那样一个秉性纯善又活泼可爱的女郎,怎么竟就有谢津这样老奸巨猾的阿父,又嫁了李勖那般诡诈跋扈的夫婿! 上次顾章回来禀报之事他只信一半,不消细想就能猜出另一半,合二为一后,将事情的全貌再清楚不过:定是李勖那厮大发淫-威,严加威胁,她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 唉,世道无常,可怜佳人! 也不知她夜深人静独坐妆台时看着那只玉兔捣药的香合,可否会记起自己这个昔日与她心心相印的情郎。 嗟乎! 德明肺腑里充盈了诗情,索性将军情文函统统扔到一旁,大案上铺开缣帛,浓墨饱蘸,不消片刻落下一首情真意切的《西洲曲》。 …… 德明要从徐州抽调两千州军支援冯毅,虽说是老弱病残,到底也教韶音心底不大痛快。 好在李勖如今总算得到了应得的职分,她看着那囊袋上大大的印文,嘴角便不由得向上翘起。 “取裁纸刀来。” 阿筠早将一方雕着玉兔捣药的小盒捧过来。这盒子俗气得紧,作香盒不伦不类,作针线笸箩又太小,放些裁纸刀、碎布头、缺角铜钱等零碎杂物倒还合适。 皂囊里头果真是一只封检,刚露出个头,韶音便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阿筠阿雀两个对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悄悄地避到了外间。 封检以寻常松木制成,上刻三道沟痕,分别勒着三圈绳索,是为三缄其口,绕回来打个结,再以火漆封住,上面依旧是钤着一印,这回却是私印,写的是“李勖之印”这四个字。 中规中矩的封检,与寻常所见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处便是那绳结。 韶音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腰间,只见那盈盈之上玲珑缠绕的如意结正与封检上的这个别无二致。 这如意结小巧美观,打起来却格外繁琐,解起来亦是颇费功夫。 他头一次不得要领,险些将她的衣带扯断;第二次便学会了单手拆解,次数多了,竟就学会了打。 分别那日,他在枫林中一件件为她穿衣,最后便在腰间亲手打了一枚如意结。 自然,没过多久,一回到府中,那结又被他自己拆开了。 …… 韶音想着李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想着那略微粗糙的指腹,想着他如何将细细的锦绳缠绕其上又是如何挑弄,拨动,研磨,探索,出入……脸便腾地红了,咬着唇小声骂了句莽夫。 火漆剔除,绳结解开,封检开启,里头是一封帛书 抖落开来,熟悉的字迹依旧无章无法,个个斗大,倒是气势十足……是以那些不堪为外人看取的直白之语便格外醒目,无遮无拦地撞入了眼帘。 韶音一下子捂住脸,羞臊得没法面对一室明晃晃的雪光,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好笑,胸脯嘭嘭跳得厉害。 他在信上说: “初雪之日思卿如狂,夜间辗转难眠,盼梦中一见,不得。” “晴雪之日思卿如狂,夜间辗转难眠,幸有卿临别所赠软罗在手聊以**。然营垒挨挤,声息可闻,未免有失体统,不成。” “新月之夜思卿如狂,忽闻卿以郎君相唤,坐起四顾,帐中空无一人唯有残灯摇曳。原是风吹雪霰之声。恨不能劈风斩雪。” “月圆之夜思卿如狂,想卿卿同时思我心事无寄,枕席寂寞,恨不能飞越关山,直入罗帷,怜卿慰卿,亲卿爱卿。” “残月之夜思卿如狂。灯下读《尉缭子》,字字皆从卿卿处受教,字字可见卿卿。流光飞度,屈指三十六日矣!一夜止读三行。” …… 自然,他亦细细问了寒温、嘱了冷热,又言简意赅地陈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她“勿念”。 然而字里行间到处皆是“思卿如狂”,本是文辞孤陋,无意间竟成铺陈,韶音的心便被他铺陈得乱了又乱。 扑到柔软的锦被上翻来覆去想个没完,又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一想到他那么个沉稳威重之人竟然会说出“思卿如狂”这般的狂浪之言,又不知从何处学了“枕席寂寞”这样的浮浪之语……韶音便觉得浑身发烫,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羞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从前亲密时虽也偶有几句狎亵之语,却也不似这般露骨。 想着又实在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便又闭上眼睛去想:他写信时该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些“辗转难眠”若是教底下的将士们知道了该如何得了! 韶音一时间有点想象不出来李勖思卿如狂的模样,卧榻上滚了半晌方才又重新坐起,略去那些狂话又看一遍他的信,这回却惹出一肚子气闷。 这么长的帛书斗大的字铺陈开来,拢共也没写几句话。 “一切都好”到底怎么个好法,吃的什么,睡在何处,可有冬衣,可曾受伤……该说的一句都没说,还教她“勿念”,如何能不念 韶音的气一上来,给他回信的念头就熄了。 如今长生道匪躲在临海郡里老实得很,会稽五郡又有他这个都督坐镇,再是安全不过。 韶音拿眼挨个去睃那些理直气壮的“思卿如狂”,心里便定下一个主意:她决意亲自赶赴会稽,当面教训教训他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徒! 第84章 第84章 主意既定,行囊便也很快收拾妥当,可启程之日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延下去。 绊脚之事样样琐碎繁杂,却是哪一样都紧要、哪一样都离不得韶音。 迫在眉睫的便是蜡日的大祭之礼。 蜡日是祭祀农神之日,《礼记·郊特牲》有云:“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祭百种以报啬也。” 依照本朝风俗,有司当于这日备齐三牲烛纸一应祭祀之物,由地方长官率领本地耆老巨室,于郊野筑坛焚香,祭祀先啬、司啬、农、邮表啜、猫、虎、坊和水墉八位农神,答谢神灵化育之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本不过是个仪式,从前如何做,如今照旧就是,按理说无须过度劳神,可事实却并非这么简单。 眼下徐州刚刚易主为安抚人心,州中大小事务悉听旧法,可饶是如此,人心亦多惶惶。推论首因,便是朝廷迟迟不肯将徐州刺史一职加封于李勖。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刁氏、赵氏这些豪族慑于武威,表面上是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怨怼之言,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一样都不少。 二姓多年来营结党羽无数,阿附之徒遍布乡里,绝非一杀便可了之。这些人蛰伏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得了李勖加封会稽都督的消息,心中便愈发确认了一件事:朝廷要派李勖出去打仗,回头要封也是封在浙东,徐州这地界他待不久。 持此论者显然不在少数,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州郡文武僚属都颇有些原形毕露之态。连京口这个州府所在之地都开始有了庶务荒废、纲纪松弛的迹象,更别说旁的郡县。 如此一来,岁末大祭这样的典仪便显得格外紧要。 若是不如往年,那便会惹得人心愈发浮动,便是与往年相差仿佛,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也不过是因循守旧气象、时日无多征兆。 因此,今年这蜡日祭祀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比以往都要隆重、盛大,办得威仪广布,以正视听。 温衡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无奈人无完人,再如何能耐过人也必有一短,他于典仪之事就不大通,因此便显得有心无力。州中可咨的旧人又多与刁、赵二姓有瓜葛,心思不定,实在不堪重用。 可巧这些恰是韶音所长。 世上最隆重的典仪莫过天子郊庙之祭,礼节繁缛者又以皇家和门阀士族间的婚嫁为最。 而这两样都是韶音从小就见惯了的。 她自幼爱热闹,喜欢出风头,这样的吉庆典礼又往往需要童男童女作个吉利彩头,谢太傅宠溺爱女无度,她既嚷着要去,自然无所不依;待到及笄之后,她又喜欢上了燕饮交游,自封了个春在堂主人,每年夏日都要在会稽山阴的春在堂大宴四方,将集会能玩的一应风雅花样都玩了个遍。 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仪服,奏什么样的鼓乐,祝祷什么样的颂词,卤簿几等、仪官几何……早就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就连阿筠阿雀一群婢子,也因耳濡目染而成了半个礼官,于这些事上在行得很。 有了李夫人亲自督办,这年的蜡日大祭前所未有地隆重,街头巷陌议论起来无不交口赞颂。 刁氏族中有人听的不忿,冷嘲热讽道:“李夫人出身陈郡谢氏,自然格外懂得铺张浪费之道。你道那祭的、烧的都是什么都是民脂民膏!” 这话一出顿时引出不少附和,不过百姓中毕竟有明眼之人,不服反驳道:“足下这话却是欺心了!长眼睛的谁没看见,今年这蜡祭胜在威严肃穆,祝祷鼓乐一应遵照古礼。真论花销,怕是比去年、前年少了五成不止!” 这话乃是公论,应和之声不绝,很快便压过了刁氏嚣嚣。 人声鼎沸里,也有人私下嘀咕,“李夫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这岁末大祭由一女流主持,是不是有些不合仪制难不成这也是古礼” “嗐!”邻座之人闻言顿时嗤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李将军亲自主持就合乎仪制了如今咱们徐州刺史是谁,是建康那位小郎君!诸位又几时见他管过咱们死活要我说,什么仪不仪、礼不礼的,这世道,谁拳头硬谁就是礼!” “那依兄台之意咱们徐州这回真就翻天了” “这可不敢说!世道无常,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 地上堆着一人来高的账册,韶音阖目倚靠在凭几上,阿筠在旁边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阿雀一面记录一面报数。 “布三十匹,绢一百缗,豆一百二十斛,陈米两百六十斛,碎米……” 韶音的眉头越听越紧,阿雀看着她,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 “小娘子,这徐州也太穷了!” 记完最后一笔,阿雀一边吹着帛书上未干的墨迹,一边哭丧着脸道。 韶音接过她刚才汇算的账目又看了一遍,到最后嘴角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真没想到,她谢韶音也有为钱财发愁的一日。 蜡祭已是省之又省,又从陪嫁里补贴进去许多,这才勉强办得像是那么回事。 再过五日却另有一宗花钱的去处。 阿雀显是也想到了这一桩,趁着里外没有旁人,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些人也真是的,平常过得清汤寡水,有上顿没下顿的,偏偏要在腊日大吃大喝,好像是一年到头就为过这么一天似的!还有那衣裳缀不下补丁、全家恨不得合盖一床铺盖的,竟也要在这一日换上崭新的行头,屋里焚烧些苍术皂角、枫啊芸啊,像是香料不花钱帛一般,真不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依我说,这些年呀节啊就是用来折磨人的,清清静静过日子多好,没的劳民伤财,折腾的人不安生!” “你这话便是不通了。” 阿筠揉着酸胀的手腕道:“你是衣食无忧,从未受过他们的苦,便觉得他们是不可理喻。殊不知他们一年到头过得尽是苦日子,唯盼着年终岁末快活这一回,也算是活得有个盼头。” 阿雀生在谢府,早早便被韶音选中带在身旁,的确是一天的苦都没吃过。 阿筠却是十二岁才从外头买进来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遍尝了人世艰辛,这才有了不符年岁的稳重。 韶音听着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一时出神,想到了《孔子家语》中的一则。 子贡观蜡,见举国欢庆如狂,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便道:“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 孔子叹息一声,道:“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 韶音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小时读到此处颇觉不解,没有细想便任由它过去了。此刻听两婢子的一番对话心窍豁然一通,忽然就明白了孔夫子这话的意思。 从前的她,如今的阿雀,正如当年的端木赐,未曾受过穷困之苦,便也无法理解穷苦人的欢乐。 韶音心底也如孔夫子般叹息了一回,教两个婢子盘点私房,将余下的陪嫁也都一并归入刺史府库。重新拢账一算,谢天谢地,腊日祭祖和大傩所需的花销总算是够了。 阿雀看着账有些发懵,呆呆道:“小娘子,这么一来,您往后可就吃不上乳酪了。” 韶音嗔了她一眼,“我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若是从牙缝里节省出来就够用,我倒宁愿吃斋念佛了!” 李勖与何穆之必有一战,那么京口剩下这些船只便不够用,须得抓紧时间再造一批,这便需要一大笔钱。 将士们在外头浴血奋战,眷属若是吃穿不上便会令军心不稳。韶音从前随着温嫂抚恤遗属时曾为这些人登记造册,前些日子又教人查缺补漏,补足了百十来户。 李勖名义上官居四品,名下有三十五顷俸田,韶音便将这些田都分给他们,教他们多少有个糊口的进项。 然而僧多粥少,这也不过是治标之法;真要使百姓富足,安居乐业,那么租调税赋必得减一减,庠序文教、医馆义诊必得增一增。 里外一算,所需的银钱是个无底洞,光靠省是绝计省不出来的,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 连日大雪下得沟壑齐平,议事堂外的老竹被雪压得发出了极细微的咯吱声。窗纸无灯自明,外头走动的人影投在上面,里头的人看得格外清晰。 四娘在门口探头探脑,逡巡了半晌,要进不进的模样。 自打赵阿萱一事之后,西院那边的人就甚少再往韶音眼前晃荡,四娘亦与她疏远了许多,今日过来倒是稀罕。 阿筠得了韶音的示意走过去将人给请了进来。 “阿嫂。” 四娘一进来就怯怯地唤了一声,教坐也不坐下 韶音先前存着与她为好之意经了这么些事,知道了彼此不是投契之人,强行亲近反倒令彼此难受,因也就歇了这番心思,日常只当她一家老小都是寻常亲戚,好吃好喝养着而已。 “阿嫂,我今日过来是有事与你说。” 四娘来到这边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话说得支支吾吾,韶音教人给她上了茶水,耐着性子听。 阿筠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四四方方的黄纸,递上来,韶音掠了一眼,半晌没说话 “阿嫂莫要生气”,四娘如今是真的有点怕她,见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愈发觉得心慌,“阿嫂头前三令五申,教我们莫要贪图这些,我们都记着,没有一次敢违背的!他们这回却是送了一座好大的园子来,占地比阿兄的俸田还广……阿母一时糊涂,便动了心思,嘱我千万莫要说出去。” 四娘急得带出了哭腔,“他们说是别无所求,只是年末岁终的一点心意可这话又如何能信!如今阿兄在外头打仗,若是因这些事牵累了他岂不是追悔莫及!我越想越是心慌,因便将这契书窃了来,只盼着能亡羊补牢,稍加弥补一二!” 她生得有七分像荆氏,余下三分应是像了亡父,这一年来又出落了些,眉眼生动起来倒是与李勖有了一两分的相像。 韶音瞅着这一两分的相像,心里便有些软了,拉着她手道:“好孩子,莫要哭了,你是个明理之人,这事做得对,阿嫂不怪你。” 四娘在这里哭了一回,得了这话心里方才安稳下来,临走前又惴惴地问:“那么阿母……” “你回去告诉她,二郎虽不是她亲生,可在外头人眼里,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到什么时候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今日能够衣食无忧,安稳荣养于偌大的刺史府邸,全是仰仗二郎之故,也该学会知足。” 这话说得心平气和,严厉之意不言而喻。 四娘先头被她温言抚慰出来的一点热意顿时烟消云散,老老实实地应了句“我记住了”,依旧是如何怯生生地来、如何怯生生地走了。 阿筠阿雀两个将人送出门外眼瞅着走过了竹林,阿雀的快言快语再也憋不住,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眼皮子浅得一口唾沫都盛不住!小娘子这些日子为了节省银钱,又是削减开支、又是贴补嫁妆,整个人都累得消瘦了一圈。她们可倒好,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暗地里扯后腿!那么大一座园子,亏她敢收!咱们郎主多好的人,如何就有了这么个后母!” “你小声些!”阿筠赶紧劝道,“刁家头前就曾送过田宅园子,被咱们郎主一口回绝了,这回故技重施,找上了后宅,想来是走了荆姨母的门路。这事牵连赵刁二族,非同小可,小娘子不定如何生气呢,可莫要再说这些教她烦心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气不过……” 两个婢子越说声音越低,惴惴不安地回到屋里,眼见着韶音的模样就是一愣。 瞌睡了便有人上赶着递枕头,韶音简直喜形于色。 “小娘子,您这是……”阿雀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们俩可听说过本朝的石崇么”她眨着眼睛问。 俩婢子使劲点点头。 自然是听过,武帝灭吴后志得意满,生活侈汰无度,上行下效,朝野浮竞之风由此盛行,引出王恺石崇两位皇亲国戚彼此斗富一段,至今说来仍令人唏嘘、惕然。 “那你们可知道石崇缘何富可敌国么” 俩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摇头。 这个确实鲜有人知,左不过是贪官污吏,使些鱼肉百姓的手段罢了。 “那石崇发家乃是在荆州。彼出刺荆州,为一方长官,不思造福百姓,反倒教官兵假扮盗匪,趁着夜色翻入巨室抢劫财货,一夜之间攒得不赀之富,真可谓是生财有道啊!” 这饱含了赞赏的语气直教俩婢子变色,阿雀吃惊道:“小娘子,您、您莫不是要效法石崇,想要打家劫舍吧” 韶音眼睛弯弯,眸光晶亮更胜外头雪色,笑着纠正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怎么能叫打家劫舍呢,这叫劫富济贫!” 第85章 第85章 温衡得了请,一刻不停地来到议事堂,韶音已经拥着暖炉在李勖的书房里等着他了。 说是劫富济贫,倒也用不着真的伪作盗匪入室抢劫,官府想要与民争利,堂而皇之的手段多得是。 韶音如今顾虑的是后果,若果真照着她的计策行事,恐怕会激起不小的骚乱。 徐州这边的乱子倒还好说,一旦因此波及军中,惹得前线不安,那就成了好心做坏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为此招来温衡相商。 温衡沉吟道:“赵刁二族厚植党羽,的确牵连甚广。这些人如今隐而不发,不过是因为租调田宅等悉听旧法,未曾触及他们的根本罢了!夫人此令一下,无异于断其根基,困兽尚有一斗,更何况是这些冥顽不灵之辈温衡以为京口之乱避无可避。” 这倒是与韶音心里估摸得不差,赵氏刁氏荫蔽客户、豢养豪奴,真到了退无可退之境必然群起生事。可那又如何,与训练有素的北府兵相比,这些人不过是一群插标卖首之辈而已。 想着便冷了声音,“存之留了两千精兵在家,总不能教儿郎们都做了摆设!” 温衡已知她的心性,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当下肃然颔首,缓缓道:“徐州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将军基业之起始,决不可久为赵刁两姓横行盘剥。这两族一日不除,则徐州积弊一日不能清,府库一日不能充盈,则百姓一日不得富足。” “温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京口之乱不足为惧,只怕会波及军中。” “军中倒是不必忧心”,温衡笑道,“自曹魏时兵家即有别于民户,至于近世愈发与奴仆无异,自愿投军者亦多是走投无路、生计无望的穷苦困顿之人,与赵刁这些豪族少有瓜葛。”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刁云和赵洪凯仿佛都是两族的近枝。” 韶音一时迟疑。 “夫人大可放心”,温衡闻言不由抚须而笑,“早在历阳兵变之前,将军便已经整顿全军,将这些人或剔或贬。他们本就是少数,赵化吉一死,这些人失去了主心骨,更翻不起什么浪花。” “如此甚好!” 韶音至此心思大定,教人召来孟晖等人到议事厅里详定计策,一一布置下去,只待收网捞鱼。 人散之后,孟晖随在温衡身侧行走,看四下里无人,便悄声道:“姑父,咱们这位夫人当真是厉害,亏得当初没被王家那小子劫走!” 温衡一笑无话,心思比他想得更远。 李勖之志不在一个徐州,更不在与冯毅争功,当个什么扶大厦于将倾的救世之臣。他的志向虽从未宣诸于口,温衡追随身边多年早就心领神会。 若真有那么一日,却不知这位出身谢氏,聪明果决,又颇有权欲的谢女到底是贤内助,还是第二个吕后或章德窦皇后了。 自然眼下思虑这些还为时尚早,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些。 自第一场下了个痛快之后,老天爷仿佛上了瘾,隔三差五便要撒一把鹅毛下来,不分时辰也不分地方,就那样纷纷扬扬且毫不知趣地落下来,无端阻隔了人的视线。 隔着毛茸茸的雪幕,孔珧定定地望着前方。 “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咱们江南几时下过这样的大雪,女郎仔细着凉,还是早些回府……” 婢子阿悦嘴里絮叨着,一面将一柄油纸伞撑到孔珧头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喉咙里余下的尾音便被打着旋的雪花带走了。 十来个红袍郡官打着仪仗,簇拥着一个黑袍男子行在路中。 这男子身量极高,替他撑伞的吏员须得将手臂打直,高高擎过了头顶,方才能为他堪堪遮蔽些风雪。 他本人却像是不惧风雪,每一步都迎着风,步伐迈得稳而阔,衣袍鼓荡间,不期然将雪色落了满身。 六出片片似飞花,飞蛾扑火般地吻上他轩昂的眉宇,很快便粉身碎骨,融化无踪。 他那两道剑眉益发浓黑似墨,醒目、肆意地挥毫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 天地间很快只剩下一片白茫,不见了簇拥的文武官吏,也不见了那轩昂威严的黑袍男子。仿佛是市井谰言里流传的志怪故事,庙宇中刀刻斧凿的神祇灵光一现,之后便杳无声息地消失于人间。 琉璃色的世界里似乎不曾存在过那两道飞扬的浓墨,孔珧望着虚空,一时间不禁怅然若失。 雪下得太大,拂了一身还满,衣裙鞋袜不觉间已湿透。 阿悦踮起脚巴望一行人离去的转角,末了小声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李都督吧。” 那位起家寒门草莽的战神李勖,近日在会稽郡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前年浙东大乱,正是因了他方才恢复安宁,街头巷陌至今仍有人对当年的战况津津乐道。这次又是他,只带了区区千人便将长生道匪三万余人阻挡于会稽界外。 李军初入城时,满城百姓皆闭门不出,生怕遭受劫掠之祸。岂料李军纪律严整,竟对百姓秋毫无犯。 倒是平日里横行乡里的地痞无赖和贪墨枉法的小吏老实了许多,这才短短几日,连孔珧这样云英未嫁的女郎也敢带着婢子出门采买了。 “李勖,李勖。” 孔珧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逐个音节地揣摩着,也不知为何,她直觉里便确信他就是方才那匆匆一瞥的黑袍男子。 “唉!怪不得隔壁的月奴整日价将他挂在嘴上,李都督李将军地乱叫一气魔怔了一般,他的确是生得……生得好啊!” 阿悦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那股雄俊而沉稳的男子气度,又觉得“貌比潘安”这样的形容不妥贴,因就笼统成了一个“好”字。 “只可惜!”她忽然老气横秋、没头没尾地叹息了这么一声“这么好的郎君,如何就早早地娶了妻室,也不知他的夫人生得什么模样,配不配得上他。” “休要胡说。” 孔珧低低地斥了一句,敛起秀眉当先走了,阿悦吐了吐舌头,赶紧从后面跟上。 孔珧不知不觉将步伐放得极慢,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一步套着一步,踽踽地走着。大雪留下了他的足迹,她一时起了痴念,踵着地上的印迹而行,直到暮色四合,闾巷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那行蜿蜒的脚步在一处颇阔气的宅门前戛然而止。 孔珧甫一抬头,人便是一惊: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 忽然一骑快马从门里驰出,电闪一般呼啸着奔入了茫茫夜色。掣起的寒风将门口扫堆的静雪激得跳起了胡旋舞,孔珧两鬓的青丝已凌乱。 “他、他……那不是……” 阿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孔珧闪避到一侧,许是被刚才的飞马惊到的缘故,胸口一时间狂跳不休。 方才她看得清晰,那马背上驮着的男子正是李勖,而他月夸下所骑却是阿父的爱马踏雪。 “他来咱们府上做什么” 阿悦奇怪地追出两步,张望了一会儿,很快跑回来,煞有介事地调侃道:“莫不是听闻了女郎的才名,因此上门提亲来的” 孔珧双颊微微发烫,还不及得训斥她一句,她便又“呀”了一声小跑到阶下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小物。 孔珧将东西接到手里,原来是一方三寸见方的精致罗帕。帕面洁白如新,不染半点污黄,显是被人保存得极好,帕子右下角用红丝绒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纨”字。 第86章 第86章 檐下风灯挂了雪,光色幽暗昏黄,上房里一片漆黑。 廊下值守的婢子看见女郎归来,赶紧提着灯笼过来禀告:“下午府中来了贵客,人前脚刚走,老爷后脚便携着夫人去了祠堂,晚膳也未曾教传。” 孔珧心里一紧,家中祠堂非年节不开,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事了,怎么那人来了一趟,阿父和阿母就要去祠堂了。 她心中实在担忧,紧着追问了一句,“你可知那贵客来访所为何事” 婢子摇摇头老实回答:“奴婢不知。” 孔珧皱了皱眉,调转脚步,快步往祠堂而去。 大雪飘飘如素纸,在深灰色的天幕下扬洒,沿着两侧夹植松柏的甬道前行,湿润的空气里烟火香烛之味弥重。夜色之中,孔氏宗祠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庄严肃穆,历代文官祖、千古帝王师,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灵位静静地安置于此,无声看世事浮沉。 孔珧之父孔继隐乃是孔子第二十四代孙——自然,并非嫡系,而是旁枝。 早在汉献帝时期,宗子爵位传至第二十代孙孔完时便遭国绝,下无子嗣承继烟火,宗子血脉至此断流。到了曹魏时,袭爵的宗圣侯孔羡早非宗系,而是另一旁支了。 至于本朝播迁江南,衣冠士族随之南渡,鲁郡孔氏亦一分为二一部分随晋室南移,一部分则留在了江北。 时至今日,若论血脉远近,大晋的奉圣亭侯合该由孔继隐承袭。只可惜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不绝,政务兵防通通一塌糊涂,正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暇祀圣。孔氏这支千古华族便在会稽郡沉寂下去,与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这些新出门户相比,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小族。 孔继隐自觉生不逢时,早年间也曾愤世嫉俗了一段时日,而今人到中年,膝下子息凋敝,止得了孔珧一女……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许是世情看得多了,他整个人已变得心平气和,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洒脱了。 本朝尚玄,衣冠庙谟莫不谈玄论道,多少儒经传家之族纷纷由儒入玄,偏他守着祖宗成法不变,空攒了一肚子的学问不能入仕。 无论侨姓吴姓,门阀士族纷纷封山圈地,豢养门客部曲,乱世中以图自保,偏他反其道而行之,将祖上初渡江时圈占的田地都舎给了邻里耕种。 如此仗义疏财,偌大的祖宗家业到他手里已十不存三,倒是落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朝廷不册他爵位,远近乡邻早在心里将他奉为孔氏正宗,视他为无绶的奉圣亭侯。 久而久之,孔家在浙东一带便有了不小的影响力 好事之人私底下议论,有的说他贪名轻利、舍本逐末,可谓愚不可及;有的则对他倍加赞赏,“圣人之后,自有常人未及之处。诸君的眼睛看到的是三年五载,他却能看到十年、百年之后,这就叫做大智若愚!” …… 名声和实在孰优孰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莫论旁人如何看待,在孔夫人心里,夫君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浓缩起来不过是四个字:不合时宜。 “人家笑纳了你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说,你倒好,上赶着倒贴,反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孔夫人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可理喻。 年轻时满腹牢骚,一句“天不我与”日日挂在嘴边,几乎教她耳朵起了茧子;这会儿又连气儿直呼“天助我也”,真是莫名其妙。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孔继隐的确是高兴的不得了,一张保养得宜的书生面孔未酒而醉,醉出了两颊酡红,颏下一把美髯兴奋得一翘一翘。 祠堂里没有旁人,他索性一屁股盘坐在了蒲团之上牵起夫人的手,边摩挲边笑,“你不是老抱怨我挑三拣四,平白耽搁了阿珧的婚事么这回金龟婿已经上门,你怎么反倒不见欢喜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孔珧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绪顿时又狂乱起来,漩涡一般在胸腔里激荡。 她放轻了脚步,闪身到门后,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明洁的小帕攥得发潮。 “老东西说什么胡话!”孔夫人显然也十分震惊,压低的嗓音里透着愠怒,“谁人不知他已娶陈郡谢氏之女为妻,咱们阿珧如何能与人为妾!” “真真是妇人之见!” 孔继隐连连摇头“妾又如何,江东二乔是妾否,垓下虞姬是妾否依旧名垂史册,胜过匹夫之妻不知几何!”说到此处,他眼下细纹微缩,似乎是在暗暗蓄力“夫人莫要忘了,光武帝的原配夫人虽是阴丽华,南面为君后封的却是郭圣通!” 祠堂内灯烛黯淡,地砖返潮,在隆冬腊月里浸出湿凉的一层的夜露,孔继隐却浑然不觉,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中年人被世道磋磨得浑浊发黄的眼里燃烧起腾腾的热焰。 孔夫人被他说得怔忪许久,半晌后反应过来,恼怒地将手一把抽回。 “二乔且不论,那虞姬和郭后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看你如今是走火入魔了,好端端的越说越不着边际!再说,他李勖不过是个草莽出身的会稽都督,如何能与光武帝相比哼!就算他是汉光武,我们阿珧也不稀罕做那郭圣通!” 孔夫人惯是如此,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夫人何必钻牛角尖”孔继隐知道她内里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平日里在小事上由着她吵嚷,遇上大事却分毫不让。 “你先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自有我的道理。”安抚了几句后,孔继隐盘腿大坐,与孔夫人细析道理。 “前年浙东大乱,北府将趁着剿匪之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害远甚于匪徒,实令人有苦难言。” 时至今日,孔继隐回想起三年前的情景,依旧忍不住变颜变色。 “这些人里面,唯独李勖是个例外。凡人必有一好,草莽出身却能抵挡住财色之诱,足见此人胸怀大志。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留意他,观其为人处事,越发察觉出超拔不群之处,因此我便料定,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说到此处却发出一声苦笑,满脸憾色道:“不瞒夫人,那时我便有心招他为婿,可叹到底是庸人一个,思来想去还是落了窠臼,在门户高低上犯了嘀咕,岂料这一犹豫便教人抢了先可惜啊!” 孔夫人恍然:怪不得阿珧的婚事迁延至今,这几年间频频有人上门提亲,丈夫却都一口回绝,原来是心里埋藏着这么一桩憾事,意难平之下,便再也看不上别家郎君了。 她原也以为李勖是个纠纠武夫,配不上自家爱女,不想那年轻人竟生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就是她看了也甚是欢喜。 “既是没有那个缘分,还说这些作甚!”孔夫人的语气里也透出些微遗憾,“如今人家已成了谢氏的东床快婿,咱们如何争得过。” 孔继隐察觉出她心里松动,哼了一声,冷笑道:“谢氏又如何,新出门户而已,再怎么煊赫一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今晚屡出惊人之语,听得孔夫人眼皮直跳,“你可莫要逞一时意气,白白断送了咱们阿珧一辈子。” “夫人!咱们膝下只有阿珧一个,我这个作阿父的岂能不为她打算……”孔继隐低声解释着,接下来的话却说得云遮雾罩,令孔夫人听不大懂。 孔珧将身子紧紧地贴在祠堂门口的梁柱上黑漆巨木在冬日里犹如铜铁一般寒凉,阿父的话一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教她心里滚烫烫地沸腾不休。 “你道他入会稽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查府库!府库里能有什么哼!咱们浙东也算是鱼米之乡,可一年收上来的租调还抵不上谢氏一个园子!……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封锢良田山泽,荫蔽成百上千的部曲门客,本该由朝廷收取的税赋都落到了他们的口袋里,可想而知,那府库里什么都没有!” “京口粮草仰给三吴,实际上就是仰给王谢这些大族,李勖岂能不知他若是甘心如此,便不会一来就查府库。” “我献上粮草布帛和宝马一匹,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意思,他既要了,便说明他已经动了心思!眼下按兵不动,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这有什么不明白譬如一家之中,正妻想要收拾那个最得宠的,又不想教后院翻了天,是不是得收买人心,先将余下的几个笼络过来最好便是与一个颇有信望的老妾联手,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王谢二族便好比那气势正盛的宠妾,一众江东小族便好比那些不受宠的偏房,而我们孔氏,则是那个颇有信望的老妾呵!” “……这怎么能是忘恩负义你们女人家真是妇人之仁,须知凡英雄者必定不甘人下,亲生父子尚有一争,何况翁婿李勖少年英豪也,我断他与谢氏迟早分道,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瞧吧!……你放心,婚事不急在一时,且得徐徐图之。” …… 夜色已深,孔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困意。 她听懂了阿父说的每一个字,这些字串成铃,在她脑袋里叮叮咚咚地摇荡,拆开来又散成珠子,在心尖上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没了。 窗外风雪呼啸,暖炉里的木炭毕剥作响,外间守夜的婢子相互依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竖起耳朵,逐一仔细分辨这些声音,越是努力却越是无法盖过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帕子……对,帕子,孔珧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腾地坐起身来,赤足到衣架前,从荷包里将它了取出来。 帕子柔软而熨贴地覆住胸口,胸腔里的不平稍稍缓和了下去。 命运半途分了岔,好在如今它又绕道而回了。 “缘分的确迂回”,孔珧心里想着,一口气刚舒出一半,窗外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 门房老仆走到廊下,低声与守夜的婢子交谈,“劳烦娘子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李都督去而复返,说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咱们府上” 第87章 第87章 火把和灯盏将整个孔宅照得亮如白昼,雪花自檐下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给花厅挂上了一重朦胧的羽帘。 那仅有两面之缘的黑衣男子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帘幕之后,握盏的手上生着青白分明的骨节,腰间虎头革带勒得利落,一柄环首刀乌沉沉地斜挎在身侧。整个人气度深沉,一如重剑无锋。 阖府下人高擎火把,里外穿梭,将前后左右的院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谁都没看到什么遗落之物 黑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天黑雪大,兴许是掉在了哪个角落,被砖头瓦砾间的积雪掩住了。在下明日再教人好好寻找一遍,若是果真找到,定会及时送到都督府上。” 孔继隐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觑着上首年轻人的神色,又笑着试探道:“不知都督所遗之物状貌如何,若是府中寻找不得,在下也好教人四处留意着。” “不过是一件随身小物罢了”,李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双手一合,“深更半夜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来日再致谢忱,李某告辞了。” “都督留步!”孔继隐急忙挽留,“夜色已深,外头雪重路滑,都督何妨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不迟。” “多谢美意,不必了。还请留步。” 李勖领情一笑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孔珧不及梳洗打扮,匆匆披上一件外袍便赶了过来,正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防李勖身高腿长,话音才落人就已走到了门口。 她一时无措,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高大英挺的将军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不过眨眼之间,那手便松了开去,人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多谢李将军。” 孔珧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身子低低地福下去,声音轻如羽毛。 似乎过了半晌,又似乎只是一瞬,他许是没吭声,又许是与她略略点了下头……她垂着眸不敢直视,只看到一双泛着皮革光泽的皂色马靴碾着廊下的积雪转了个方向,一步踏着一步,未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橐橐地离人远去。 “将军!” 孔珧心头一热,忽然叫了一声,松松披着的外袍被寒风鼓起,人似雪花一般旋至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目光沉沉地朝着她望过来,居高临下,隐隐透出一丝探究之意。 孔珧的心一颤,她这才发觉,面前高大的男子生了一双极凌厉的眼,他看人时当先锁定的是咽喉,不经意间流露出本能的杀伐之意。 “雪气湿寒,若是打湿了衣衫便要着凉,将军撑上伞走吧。” 孔珧的声音也在颤,油纸伞轻盈盈地递过去,殷殷地等着他接。 “多谢,不必了。” 他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地负着,拒绝的话说得干脆,嗓音与眼神和步伐一般的利落。 孔珧的手僵硬地撑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人消失在了大雪之中心底的热意凉了,眼睛发热。 孔继隐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女儿的举止里看出了点意思。 “李都督是个武人,秉性豪爽,不拘小节,直来直去惯了。”孔夫人低声安慰女儿,话里话外暗示李勖不解风情。 孔珧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忽然窘得无地自容,手一松,扔了油纸伞,飞快地跑回了房间。 她的闺房是一座三层绣楼,走到最顶上一层,推开北窗,就能看到长长的后街。 她果然又看到了他。 他没有骑马,只是握着缰绳,沿着街慢慢地走着,从孔府后墙直到长街尽头,大雪里微微弯着腰,一寸一寸,仔细搜寻着他遗失的爱物 原来那杆笔直的脊背也会为了谁而弯折。 为了谁,为了谁呢……孔珧将攥得皱巴巴的罗帕抖落开来,有些失神地盯着右下角那个红色的纨字。 ——“阿纨我一猜就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掌心上的茧子比男人还厚” ——“王微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理你了!” …… 少女容颜绝世,郎君世无其二。 王家的九郎,谢家的十七娘,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他们每年都要来会稽避暑。 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孔珧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潮红,有些快慰地笑了,唇边漾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人的心思最不堪动,只要一动,记忆里尘封的那些浮光掠影和片语只言便会自发地连缀在一起,复原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动了心又失了意的人往往聪明绝顶,正如此刻的孔珧。 她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李勖娶的那位谢家女郎名唤韶音,小字阿纨,行十七,生得明艳照人,与她表兄王家九郎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孔珧曾远远地见过他们,不止一次。 原来她就是李勖之妻。 李勖之妻……李勖他对妻子可真好啊!即便出征在外,他也要将绣着她小字的罗帕带在身上,奔马上不慎遗失,冒着大雪也要寻回来,不惜在深夜里惊动孔家阖府。 大雪将他浓黑的发都染白了,他还在找呢,这帕子对他而言当真如此紧要夜色掩盖了廉耻,孔珧肆无忌惮地盯着楼下那男子的背影看。 方才殷切递伞,他竟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分明自己也是不差的他心里却只有他的妻。 多么好的郎君,他为妻子着迷的模样真教人着迷! 可恨啊,若非当年阿父一时犹豫,他的妻本该是自己! “月老牵错了红线,红线绣错了字”,寒风吹得人眼眶发酸,孔珧收回张望的目光,低头喃喃自语,长长的指甲落在红绣字上,在上面来回刮蹭。 不多时,绣线起了毛刺,“纨”字变得模糊,像是被血洇了。 如果是“珧”就对了。 她有些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改写,渐渐遏制住了将这罗帕撕碎的冲动。 阿父说得对,凡事都要往长远看,需得找准时机,徐徐图之。 …… 大雪与夜色纠缠不休,绣楼上的女郎面无表情地合上了菱花窗,牵着马的将军浑然未察,依旧在风雪里一心一意地寻着。 北风渐紧,雪花都给碎成了一颗颗坚硬的雪粒子,它们呼啸着一齐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沙的哑音,屋里听着像是走了调的洞箫,呜呜咽咽,阴冷瘆人。 韶音猛地从噩梦里惊醒,五识才一复位,便听了满耳的风雪凄凉。 目光所及,一枕,一被,一帐,一窗残月而已。 方才那滴着血的屠刀,凄厉的哭喊,狰狞的笑容……通通烟消云散,原来是一场噩梦。 屋里有些冷,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燃到了尾声,余下一点残红在视野里抖了抖,终于也坍塌成了一堆冰凉的朽灰。 噩梦是假的刁文德的话却是真的正是他的话教她做了噩梦。 韶音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抱着膝,将头贴在臂弯里,一点点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 腊日一过,她便露布了土断之令,命有司清丈各族实占的田宅山林,名下奴仆部曲全部造册登记,凡是逾越大晋令中规定之数者一律收监候审,超额之数没收充公。 命令一经下达,京口果然如预想中的那般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好在她事先早有准备,这骚乱只持续了不到半日就被平压。 两千兵马的力量远超她的想象,事情比预想中进展的还要顺利:刁氏、赵氏一夜之间失去大宗土地,豢养的奴仆部曲几乎全部被放还改籍,多年积攒的不义之财亦尽数查抄充公。 徐州府库很快便充盈起来,造船、重修州学、兴办义诊,这些紧要事项所需的花销已经有了着落,算起来还有一点盈余,若是运筹得当的话,大抵可以解决半数兵家子的生计之难。 不唯如此,充公的大片良田会年复一年地产出,打出成千上万斛粮食,这些粮食不再是刁赵二姓的私物而是整个徐州的粮储;还籍的奴仆部曲会分得应分的田产,他们安居乐业,娶妻生子,缴纳的租调税赋将不再用于供养几姓豪族,供他们肆意挥霍,而是用来赈灾、防洪、修筑堤坝,用在他们自己身上。 韶音算得胸怀大畅,热血沸腾,随后召来温衡孟晖等人,要他们趁热打铁,将与刁赵二族有所勾结的贪官污吏一网打尽。土地,奴仆,人脉,三管齐下,不管刁姓赵姓的根扎得多深,接连受了这三下猛铲,结局只能是被连根拔起。 徐州板结多年的土壤一经松动,贫瘠的大地被铁犁一翻,终于也透出一点丰茂肥沃的气象。韶音干得热火朝天准备在这方土地上耕耘出硕果累累的稻麦来。 便在这时,刁家族长刁文德托人带话,说想请李夫人见面一叙。 出乎韶音意料的是,刁文德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穷形恶状,相反,这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儒雅,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名士之风。 阴暗的府牢里只点了一豆昏灯,他面墙背门而坐,宽袍大袖下瘦骨潇潇,胳膊上搭着一柄麈尾。从参差不齐的羽毛判断,这麈尾应是用了多年,绝非临时起兴凑趣之物 韶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背影,若不是刺鼻的霉味时刻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之地乃是徐州府牢,她差点就要以为这人是自己的阿父。 刁文德的背影与谢太傅有七分神似,听到韶音的脚步声,他很快转过头来,起身向她施礼,随后便用那双看透了世事沉浮的老眼上下打量她,末了笑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手段了得,令老夫自愧不如啊!” 他敏锐地捕捉到韶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麈尾摇得讥诮,“老夫形貌可怖,惊到了夫人,罪过,罪过!” “你想说什么我没有功夫与你虚耗。” 阶下囚身上的气定神闲无异于挑衅,韶音蹙了眉头,声音里透出不耐。 “年轻人到底性躁”,刁文德的语气像是与族中小辈闲话家常,“夫人一声令下,便教我家族数十年根基毁于一旦,阖家老小逃亡的逃亡、入狱的入狱,老朽不过是发几句牢骚,夫人也不耐一听么” “刁文德,你莫要与我倚老卖老,你刁氏根基得来不正,我若容你,则徐州百姓困顿贫苦永世难纾!自作孽不可活,要怨就怨你自己贪心不足!” “夫人一口一个徐州百姓,当真是大义凛然!夫人说得对,我刁氏和赵氏联姻,占据了徐州最肥沃的良田,最丰茂的山泽,手下奴仆部曲无数,这些人有了我们的荫蔽,无须再向州府缴纳租调,夫人若是不除掉我们,整个徐州的财富都会落入我们之口,而州府只能捡拾我们的残羹剩饭!” “你知道就好”,韶音目露厌恶,“你们二族正如徐州之痈瘤,一日不除,我心中一日不快!” “痈瘤,痈瘤”,刁文德重复着,忽然桀桀地笑出声来,“夫人这个比方打得好哇!我们刁氏正如徐州之痈瘤,敲骨吸髓,吸食民脂民膏!夫人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么老朽斗胆试问,夫人可知整个大晋的痈瘤又是哪家哪户”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迸射出雪亮的精光,咄咄逼视过来,轻易便激怒了韶音。 “老匹夫,你休要胡言乱语!” 刁文德抹了一把脸,像是撕掉了一只无形的面具,儒雅尽除,露出底下扭曲的横肉。 “夫人的母家和外家正是大晋最大的痈瘤!与你陈郡谢氏相比,我刁氏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怎值一提” “夫人今日对我磨刀霍霍,来日对上自己的母族也会这般大义凛然么” “谢女!谢韶音!毒妇!你这是自掘坟墓,你的报应不远了!” …… 狱卒架起刁文德,反剪着他的胳膊往外拖,那柄麈尾掉落在府牢潮湿的泥土地上,很快爬满了一层密麻的鼠妇。 他的话字字诛心,在牢房里盘桓不去。 韶音恼羞成怒,教人杀了他。 今夜,刁文德的冤魂来给她托梦了。 外头风雪呜咽,徐州刺史府空空荡荡,她的心也像这府宅一般空寂得吓人。 她此刻什么都不敢想,不敢想自己是谁,不敢想自己要什么,不敢想自己做的对不对,不敢想世上可有双全之法……什么都不敢想、不愿想,除了李勖,她的郎君。 思念野藤一般绞着韶音空落的心,她想念他强壮的臂膀,滚烫的怀抱,温柔缠绵的亲吻,充实而坚硬的占有……只有在他的怀抱里,她可以什么都不想。 设若诸事万般皆空,万法皆无他的情爱总是真的 “阿筠阿雀!备上马车,我要去会稽!” 韶音一刻也等不得了,她要去见李勖,就是现在,尽管外面风雪怒号,夜色正深。 第88章 第88章 雪色照床,长夜未央。 李勖躺在卧榻上,一幕幕回想这几日曾到过之处。 思来想去,那罗帕应该还是在马上遗失的。 那日他从孔府打马而出,因新驹性烈不驯,一时激起了他驾驭的豪性,便在寒风里痛快地驰骋了一回待到回府时才发觉衣襟已被寒风吹开不见了紧贴在胸口的爱物。 那帕洁白皎然落在雪地里几乎隐形,唯有右下角一个小小的“纨”字鲜艳醒目。他在大雪中寻了整整一夜,双眸被雪芒刺得发胀,一心盼着能再见到那抹艳色,可那帕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存心惩罚他的粗心大意一般。 他第二天白日里又将到过之处重新走了一遍,遗憾始终不得。 那小帕本该安安稳稳地贴身躺着,这会却不知沦落到哪个角落吹风淋雪,若有不长眼的路人踏上一脚,在那洁白上留下脏污泥迹……李勖被这个想法折磨得懊恼万分无端起了腾腾杀心,手不觉间已摸上了身旁的环首刀。 是夜注定无眠了。 李勖坐起身来,端了盏小灯走到案前,提笔在绢帛上落下一行字: “阿纨爱妻,善毋恙。吾不慎于前日丢失所赠罗帕,遍寻不得,心中实在不安,因以尺素相告,盼谅。若得见宥,卿可否另寄我一方,定当妥善保存,不负心意。” 不知阿纨她见了信会不会生气想必是会的,只是气过一场后依旧会将帕子寄来。 不过她古灵精怪,便是依言赠帕,想来也是会好好捉弄他一番。 …… 李勖悬起笔,正遐思无限,忽闻外头传来窸窣的踏雪之声。侧耳细听,那脚步甚是轻盈,一听便是为了隐匿行迹刻意而为。 临阵不敌,故遣刺客暗杀敌方主帅,这手段虽说下作,有些黔驴技穷的意味,可若是一击得手便可逆转局势,倒也不失为绝处求生的可行之策。 李勖双目微微眯起,吹了小灯,身形一晃,人已提刀来到门口,屏息候着外头的不速之客。 来人很快到了阶下,手脚愈发放得轻缓,至门口时完全停了下来。 小灯熄灭,屋里一片漆黑,外头却雪色甚明。 来人的身形投射在明纸上,竟然高挑婀娜,起伏曼妙。 李勖一怔。 外头的人儿驻足在门口,轻轻将耳朵贴在了薄薄的门扉上,仅隔着一层明纸,李勖能清晰地看见两挂卷翘的睫,一只挺翘的鼻。 她咬唇的毛病大抵是改不了的了,这会儿愈发将齿扣得紧,似乎在憋着坏,琢磨着如何才能将他吓上一大跳。 她琢磨了一会,终于还是试探地推了推门。 感受到门没有上栓,略微迟疑了下,半晌才将门轻轻推开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之后才小心地将门栓好。 借着微微雪色,李勖看见她缩着脖子,偷偷吐了吐舌头。 李勖屏息随在她身后,看着她蹑起手脚,猫着腰,像一只小蟊贼一般,径自往床榻的方向寻去。 韶音每走一步都好像踏在了自己心跳的节拍上:李勖这会儿应该已经睡熟了,待会儿睁眼见了她,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要借着托梦之机好好审一审他,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招蜂引蝶,一日里有几个时辰是“思卿如狂”的。 离床榻愈近,韶音的唇角愈翘,终于来到帐前,面上的笑容已经如同一轮大大的满月。 一手轻撩帐幔,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探过去——韶音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眼睛睁大了:榻上空空荡荡,并无熟睡之人! 咦,人呢该不会是走错了吧 念头刚起,一双铜铁似的臂膀忽地从身后合围上来,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 “啊!” 韶音顿时吓得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拼命挣扎。 抓,咬,踢,打,挠,十八般武艺齐齐用上,那人却如同生了钢筋铁骨般不知疼,身上的力气犹有千钧之重,只用一臂就将她抱离了地,另一只则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她两只乱舞的手。 韶音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惊叫了一声的功夫,人已经被他牢牢地压在了榻上。 这人肩宽腿长,身材高大,整个人欺身而上,将她纤细的身子裹得密不透风。 他用坚实的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又用鼻梁拨开她散落的长发,凑过来,一口含住了底下小巧圆润的洱垂。 韶音口婴口宁一声,只觉浑身酥麻,鼻尖萦绕起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清香的气息,身子顿时软了下去。 这气息又热又燥,打着圈,嘬裹着皮肤滑动,自洱垂移动至肩头,又沿着颈一路寻到了她的唇。 他从未这般放纵地吻过她,口允着,咂着,像是一条粗壮的蛟龙,凶猛而亲密无间地缠绕着猎物,将吞未吞,欲生欲死 韶音很快便被他翻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用手去摸索,感觉到他的脸很烫,额上出了汗,太阳穴两侧的筋一跳一跳,下颏上的胡茬生得老长。 “贼子!”韶音揪他的胡茬,“快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你若敢动我,我郎君饶不了你!”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女郎深夜来访,你郎君可知道么”埋下头去,用牙齿去解她腰间的如意结。 “他若是知道了”,韶音一把抱住他的头,“他若是知道了,你这贼子岂不是没有机会了——嗯!” 他解开了如意结,隔着绣了桃实的裲裆,在顶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惹得韶音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声音像是进攻的号令一般鼓舞了他,令他的战术格外地孟浪起来。中军大帐前高高竖起元帅牙旗,他不急着直捣黄龙,反倒率部且诱且逗,一路南下。 “你别——” 韶音羞得要哭出来,拉着他不让。 “阿纨,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抚着她的脸庞,嗓音低哑,附在耳畔低声询问。 “我想你了。”韶音忽然委屈的不行,出口的话带了浓重的鼻音。 “我也想你”,他凑到她唇上亲了一口,又低低道:“阿纨,我想你想的要命!别动,让郎君好好亲亲你” …… 李勖如今以四品武将之身都督会稽五郡,王微之却仍占着太守之位,名正言顺地居住在太守府邸。 李勖本不喜奢华,也不愿在这等小事上与他相争,他既不愿相让,李勖索性便搬来了驿舎居住,这方三进小院如今就成了临时的都督府。 第一进开府为衙署,第三进辟出一半作库房,另一半留给奴仆吏员居住。 卧房设在第二进,韶音来时特地屏退了守卫,此刻院中空无一人。 这里陈设简朴,没有山石亭台遮挡,几株花木一览无余。 物候到了,阶前那株腊梅守着花信,在夜里悄悄地吐了蕊。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每一根花蕊上都顶着个圆圆的柱头,像一颗颗肉感的骊珠,看起来异常娇嫩。 凝酥噙香,凌寒试妆,雪中腊梅确是人间胜景。 但见寒风分花拂柳,将雀舌款款送入,鸟雀唧唧作声,雪花扑簌簌地浇淋其上,逗得花蕊忏忏不已,可怜可爱。 及至天明,朝阳初生,冰雪渐渐消融,花苞再也包裹不住,晶莹的雪露便顺着缝隙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阶前空地一时间春意盎然美好得不似隆冬腊月。 天气的确有了回暖的迹象。 一夜之间,房前那片竹林里似乎冒出了许多新笋,屋后的垂柳似乎也生出了嫩黄的新叶,奈何北风太急,正是风紧柳叶不胜摆,春临锦箨不停抽——怪不得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卧房里,一对年轻人相互依偎着,睡的正香。 昨夜数度云雨,一整个晚上睡睡醒醒,歇歇作作。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是战乱年月的别后重逢,他们都有无数的话要与对方说,都是怎么亲密都不觉餍足。 两个人在隆冬腊月黑咕隆咚的驿馆里放纵得过头,几乎忘了姓甚名谁,今夕何夕。 晨光温柔地照进帷帐中时,韶音揉着眼睛,又往李勖怀抱里拱了拱。 “别动”,她这会儿的口齿含糊不清,嗓子也有些哑,听起来又娇又憨,“我还没睡醒呢”。 “还疼吗” 李勖嘴上问着,手已经揉了上去。 昨晚她告诉他,为了能早点见到他,她连马车都没有坐,一路上几乎是骑着阿桃赶过来的。“两天一夜呢,我头一次骑这么久的马,屁股都要磨破皮了!” 好在是没有破皮,她皮肤这么娇嫩,若是真的伤了,又是在衣裙之下的地方,不知道几时才能恢复,行走坐卧都要受苦头。 李勖一面揉一面想,手下的力气时轻时重。 韶音很快便被他揉得睁开了眼睛。 没了夜色遮掩,他的模样无比清晰地映在眼中。 眉宇轩昂,鼻直唇薄,轮廓深邃利落,整个人雄姿英发,俊美无俦。 就是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郎君,昨夜里颠倒错乱,将她吻得娇啼不已,又坏心上来吻她的唇。她不让,他的力气却甚大,教她知道了什么是“思卿如狂”。 而此时此刻,他那双黑湛湛的眸子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情与谷欠交缠一处,浓成了化不开的墨。 这样的目光里,昨晚那一幕幕荒唐作为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来时本是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惶惑不安,只一嗅到他的气息,她竟就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只顾得上与他荒唐。 韶音忽然羞得要命,十根指头拢得严丝合缝,紧紧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不许看我!” “好,我不看。” “看了会不能人道!” “……嗯,不看。” 韶音慢慢地松开手,他果然已经听话地将眼睛阖上了。 关起那对侵凌意味十足的眸子,他看起来便少了几分猛兽般的迫人之意,多了些……乖巧可爱。 韶音伸出一根莹白的指头,从他浓黑如墨的眉开始,沿着耸起的轮廓细细描绘,经过下颏,喉结,落到宽厚的胸膛之上。 他和她一样未着寸褛,宽肩窄腰在晨光里一览无遗,小腹线条绷得明晰有力,两条长腿匀称笔直,中间还挎着一柄豪迈的龙雀大环。 “我的郎君可真是个尤物,从前怎么没发觉。” 韶音看得两颊发烫,想得肆无忌惮。 手指头比脑子动的更快,已经先一步戳了上去。 它倏地弹了起来,朝她怒目而视。 “哎呀!”韶音低低叫了一声,抬起头,那人的眼睛仍老老实实地闭着,唇边却勾起了一抹笑,手臂已经稳稳地捞上了她的腰。 他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背对了他。 “别哭,阿纨,别害羞,我没看。” 他从身后欺上来,话讲得诚恳又老实,君子一诺重于千金的语气招式却每一下都到位。 这寒酸驿舎的寒酸木榻被他撞得咯吱作响,听起来像是要散了架子。 室内空空荡荡,一点动静便激起回音。 他的,木榻的,床帷的,床头大案的,韶音自己的,哼哼唧唧吱吱嘎嘎,阳关三叠,梅花三弄,音节混乱而叠沓地交织在一处。 …… 前头来人禀报,站在门口接连高声重复了三回屋里的人方才听到 “什么事” 李都督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善,似乎压抑着好大的怒气 卒子心里一惊,只好又老老实实地禀了一遍:“回都督,孔家女郎在外求见,说是来送都督前日遗落在孔府之物。” 第89章 第89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一说完,屋里头似乎静了一瞬,接着才听见李都督沉声吩咐说“东西收下人打发了。” “是。” 卒子连忙应诺,倒退了几步,正要转身而去,脚步却又顿住。 “等等。” 叫住他的是一道懒洋洋的嗓音,音色本是清澈透亮,许是因早起的缘故,额外透出些许慵倦的媚意,听着无端教人脸红心跳。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郎。 这卒子早上才刚换的班,不知道昨夜里的情形,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就是一愣,心道李都督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女子,都说他洁身自好,平素不沾女色,却原来只是以讹传讹么。 转念一想,又觉得再正常不过,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李都督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久不在家,身边没个人才不正常。 卒子心里边浮想联翩,只听那女郎又道:“哪个孔家” “呃……是鲁郡孔氏,孔继隐家。” “哦,原来是他们家啊”,那女郎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声,接着又扬声问:“卢锋呢,他不在前头么” 卒子一听这话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卢锋可是李都督的心腹大将,这女郎怎么如此大胆,竟敢直呼卢将军的名讳,语气还这般地不客气,看来是颇受李都督的宠爱了。 再一想前边候着的那位孔家女郎,卒子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 他迟疑的功夫,里头的女郎已颇不耐烦,冷声道:“既是归还遗落之物,东西送到便罢了,又何必非要求见,卢锋没打发她走么” “回女郎的话”,卒子的脑仁飞快地转了起来,“卢将军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孔家女郎说她所送之物……格外紧要必得亲自交到都督手里才放心,卢将军也是怕误了事,这才遣属下进来禀报。” 他也是急中生智,将孔女那句“贴身之物”说成了“格外紧要之物”,想来都督是能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也不至于没法与旧爱交代。 他自诩这话答得妙,正暗自得意着,隐隐期许起过后的褒赏,不防李都督竟十分生气,沉声斥道:“混账!什么女郎,听不出夫人的声音么” 卒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原以为是两个露水姻缘相互间争风吃醋,自己帮着打个掩护就过去了,殊不知来的却是正牌夫人。 可夫人不是该留守在京口么,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此处,事先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这么看来,卢将军恐怕也是不知情的。 这卒子并非京口旧人,而是李勖到会稽后新收编的府军,是以不曾见过韶音,更分辨不出她的声音。 他心里忐忑着,人已经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小的不知,一时冒犯了夫人,请都督和夫人恕罪!” “行了,不知者无罪”,李夫人倒是通情达理,“你起来,到前头告诉孔女,就说天寒地冻的,难为她一个闺阁女郎亲自走这一趟,教她喝盏热茶,好生暖暖身子,李都督沐浴更衣后就去见她。她若是问你,这话是不是李都督亲口说的,你就说是。听明白了么” 她吩咐得清楚,卒子听得也明白,却是不敢应——毕竟,李都督还没发话呢。 “怎么,没听清楚,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说话的还是李夫人。 卒子偷偷咧了咧嘴,再不敢有半分拖延,赶紧高声应了:“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 韶音骑在李勖身上,将捂在他嘴上的手拿下来,瞅着他笑。 她本就生得厉害,加上这么个格外厉害的笑容,看起来愈发厉害了三分,李勖本是问心无愧,不知怎的,竟被她笑得有些心虚。 “是帕子,就是你送我的那方跑马时不慎落了,找了好几日也不曾找到,没想到竟被孔家人拾去了。” “那倒是巧了,会稽郡这么大的地方李都督偏要到人家府上跑马。” “……是因公干过到孔府,事毕以后,孔继隐见我没有合意的坐骑,便主动将他的爱马赠送予我。我不过是临出门时试了一遭,不成想就将帕子遗失了。对了!昨晚你来之时,我正在给你写信说这件事,不信我拿给你看。” “谁问你这个了” 韶音一个指头戳过去,重新将他给按住了,上下睃他一身好材料,皱起鼻子道:“他们府里就没有旁的喘气之人了遣谁送不成,偏要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过来,安的什么心” “所以我才教人将她打发了。” “好啊,原来你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你到底对人家做什么了,平白无故的,人家凭什么又是送爱马、又是送爱女你哑了怎么不说了!” “我——” 李勖被她咬得闷哼了一声,解释的话全都憋在喉咙里,疼得直抽冷气。 “你还笑!” 这人浑身上下除了嘴软,其余哪里都是硬的,韶音咬得牙齿发酸,见他龇着牙咧着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笑什么笑,你说呀!” “阿纨!”李勖坐起身,揽着肩将人抱住,“孔家于我有些用处,这段时日,我不能与他家断了往来。自然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正所谓欲取先予,他们献上钱粮必有所图,我都明白。可是要什么、给什么,我心里自有打算,你要信我。” 韶音自然是信他的。 他没解释的时候,她便不曾疑心;方才解释了第一句,她就已经信了。 生气却与信或不信无关,许是爱慕太过,只一想到有旁的女子也如自己一般爱慕他,她心里就醋海翻腾,若是再往下想去,想他心里或多或少也会对旁人起一丝波澜,哪怕是多看上一眼,她就难受得要命。 “你听着,李勖,我自来是个心胸狭隘之人,闺阁中便被养得没有规矩,如今更是半分妇德都没有。我善妒,不止要你为我守身如玉,还要你为我守心如一;我又自私,活着不能容你纳妾,便是我死了你也不得另娶,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是为了攸关性命之事也不行!你记住了么” 李勖定定地看着她。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蛮横极了,听起来半点都不像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郎,便是乡野小户之女也要比她贤惠得多 如此一想,岂止是妇德,所谓妇人的德容言功,她还真是样样都不占。 人说女子有三从,曰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却是有三不甘。 一不甘父命,新婚之夜便搬出什么古礼来,要求三月试婚;二不甘后宅,无心打理中馈琐事,反倒将徐州治得井井有条;三不甘人下此刻便衣衫凌乱地骑在夫君身上,蹙着两道长长的黛眉,将好妒说得理直气壮。 李勖心底漾出一股柔情,微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捏她发皱的鼻头。 从前一心建功立业,从未想过男女之事,及至应娶之龄,荆氏也曾做主为他相看过几家,那些女郎大致都如赵阿萱一般,容貌不错,性子温婉,与他算是门当户对。 行伍之人莫不盼望着早些娶妻生子,好为自己留后,他亦不能免俗。可不知为何,真到了提及嫁娶的时候,心里总是莫名抵触,好像是隐隐有什么不甘之处,索性就将那些婚事一一回绝了。 与谢家缔亲之后,他对谢女的全部期待不过是:明白事理,生儿育女。 直到与她相识,他便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谢太傅怎么就将这么一个女儿许给了他,处处都是始料未及,又处处都合乎心意。 原来早年间隐隐的不甘正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她。 她每露出一点性情,他便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钟情的就是这般,与她表现的毫厘不差。 而她,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不得不委屈求全,她最初是想一走了之的,最终却放弃了从前的生活,坚定地选择了他。 饶是铁石心肠,亦觉刻骨铭心。 李勖摩挲着眼前人微微发红的眼圈,心里默默道:傻阿纨,有了你,我如何还能看得上旁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只要你一个。 可恨口齿不似笔墨,这样的话能付诸书信,却无法宣之于口。 李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你放心,我记住了。” 韶音垂下眼,心里有点发酸,便将脸紧紧偎在他胸膛上,仔细听他的心声。 李勖一下下梳理散落胸前的柔软长发,末了轻轻抬起她的下颏,倾身吻了上去。 他虽不善言辞,却可以用其他方式向她表明心迹。 他要她明白,此心坚定不移,无须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 孔珧这盏茶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还多 卒子回来便教人上茶,还说天气寒凉,难为她跑这一遭,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阿悦悄悄问卒子,“这话可是李都督亲口说的”那卒子笑着应了句是,神情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意味深长。 阿悦不由大喜,觑着人走了,回头偷偷冲着自家女郎挤眉弄眼,孔珧瞪了她一眼,脸早红透了。 她心里边不是没有疑惑:李勖那般不解风情之人,如何会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还是说他其实是面冷心热,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抑或者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了父亲的缘故才对她客气几分。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孔珧有足够的时间思来想去,坐立不安。 就在她自觉快要煎熬得承受不住之时,李勖终于姗姗来迟。 闻听门口一声“都督”,孔珧赶紧从坐榻上走下来,如预先想好的那般,将礼施得落落大方眉眼低垂,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夫人,这位是孔继隐之女。” 头顶的声音温润柔和,像是李勖。 孔珧一愣,缓缓抬起头来,视线沿着两挂并排而立的衣裾一寸寸上移,看到一对龙章凤姿的年轻夫妇。 第90章 第90章 李勖今天着实是变了个人,之前可谓是面肃如冰,此刻却眉眼舒展,望之一如春江解冻,浑身上下春风招展。 而他身旁的谢女依旧如往昔般明艳照人,许是这两年又出落了些孔珧仔细端详她,竟觉得她的容貌比从前更胜三分,眼角眉梢蕴带一股妩媚的威仪。 她怎么来了! 孔珧的心先凉了半截,微微仰视着身前高挑的女郎,一时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以至于升腾起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慌乱之际,还是阿父的教诲令她稳了心神,孔继隐曾苦口勉励她,“我儿莫要妄自菲薄,须知以色侍人者无一长久,女子与男子也无不同,若想成事,最终都是要靠德行心智取胜。” 孔珧心里默默念着这番话,飞快盘算对策。 “原来是孔家娘子。” 谢女含笑打量过来,“你父亲治经修儒,乐善好施,在浙东一带素有美名,我在闺中时便曾听人提及,存之此番入会稽又深得他关照,实令我感激不尽。” 说话间已扶着李勖的手坐在了上首主位,李勖则敬陪在侧,一臂搭在她身后的凭几上,半扶半护的姿势。 孔珧看在眼里,一时间惊讶得顾不上难过 从前只道谢女恣意不想婚后竟跋扈至此,看她这模样,哪里有半分为人妇该有的样子! 想来是倚仗着出身,不大瞧得上北府武将了。 她既如此,可知整个谢家是什么态度。 阿父说李勖绝非久居人下之人,这样的人,想必是受不了妻室和岳家凌驾的,谢女纵有美色,又如何能得他真心相待。 他之所以寻找那帕子,焉知不是为了做给谢女看的他城府不浅,怕不是个会为了一方帕子牵肠挂肚的儿女情长之人。 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孔珧心里已经千回百转。 谢女见她仍垂首而立,便道:“孔娘子快请入座。” 说话时笑吟吟的,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敌意 孔珧稍稍松了口气,依言落座,随后斟酌着道:“夫人谬赞了!家父常说,李将军当世之英雄也,若非将军之力,浙东百姓只怕今日仍处水火之中。而今长生道再起,将军率部戍守会稽,再次将匪徒拦阻于州郡之外,阖州百姓哪个不是感恩戴德,孔氏不过聊表寸心,若果真能襄助将军一二,那实在是我们的福气,如何当得起夫人一个谢字。” 韶音一笑,斜睇了眼身旁之人。 他知趣地将茶盏往她手边推了推。 “妾不知夫人在此,贸然相扰,心中……委实不安。”孔珧亦睇着李勖,“妾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归还一物。阿悦,快将东西呈上去,教将军看看,可是他要找的那个。” 阿筠将东西接过来,双手奉到韶音面前。 韶音一看便勾了唇,赞了句:“好精致的手巾函!”拿到手里细细端详,这才看出此函乃是由合欢木与相思木拼接而成 “存之你识得这木料么” 李勖瞥了一眼“不识。” 韶音又指着一侧镶嵌的相思子问,“这个呢,你可识得” 李勖如何不认识红豆,当下只道:“不识。” 韶音叹了口气,埋怨道:“你呀,这也不识、那也不识,白白可惜了这么好的物件!”说着又换了笑容,看着孔珧道:“孔娘子费心了,他既不识,还请你为他解惑吧” 孔珧的脸已经涨得发紫。 她想到了谢女可能会注意到相思子,却没想到她连相思木和合欢木都认得,更没想到她会直接点破。 这般咄咄逼人,简直是不给人留一点颜面,对夫君又岂有半分体谅。 孔珧对她又惧又恨,最终还是惧怕占据了上风,小声答道:“不过是随意寻的一方函而已,至于是什么材料所制……妾倒并未留意” “哦”,韶音莞尔,“原来是这样。” 看她生得一副贤惠样,果然是有色心没色胆的,明摆着问她,倒是又不敢在人前承认了。 韶音想着不免又横了眼身旁之人,他表情颇为无辜,半点没有身为祸水的自省。 函盖揭开,里面果然躺着那只帕子,叠得整整齐齐。 抖落开来,顿时异香扑鼻,显是被人精心熏过韶音不由蹙了眉头。再定睛一看,只见右下角那个绣字已模糊不清,看着不像是踩踏所致,倒像是被什么锐物刻意刮磨过 “难怪古人买椟还珠!”韶音一把将木函丢给李勖,“这帕子恐怕是不能要了,盒子倒还精致,存之可要好好留着!”说着便要将帕子往外丢。 李勖眼疾手快地将帕子接住了,衣袖挥动间,却是将那函直直拂到了地上,硬木磕碰水磨地砖,发出咣啷一声。 “我有明珠,自当珍重,岂能再做买椟的愚夫。” 这么半晌,他终于说了句话,顺势牵住了谢女的手。 谢女被他这么一牵,面上的恼怒之色渐渐去了,夫妇俩含情对望,旁若无人。 孔珧坐得笔直的上半身不由晃了晃。 李勖看谢女的目光格外温存,像是生怕她受半点委屈,看自己时却冷漠至极,眸中的热度还不如看踏雪那匹畜牲多。 “女郎!” 阿悦担忧地扶了她一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放开我!” 孔珧低声叱了一句,忽然推开她,起身下了榻,一步步走到前面去,亲手将摔成两半的手巾函拾了起来。 “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真教人羡慕。夫人方才问我这函的材料,妾委实是不知,不过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些别的。” 她说着上前两步,将那木料拼接之处指给韶音看。 “夫人不觉得这拼合之法甚是精巧么说起来,这样的手法倒还有个来路,正与当今的会稽太守有关。”孔珧说到这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听闻琅琊王氏正是夫人外家,想必夫人对此也有耳闻。” 韶音神色渐冷,向后靠在凭几上,“是么,你且说来听听。” 孔珧哀哀地瞄了李勖一眼将心一横,继续道: “王太守在族中行九,人称王九郎,与夫人的族兄十一郎谢高溪并称双绝,闺阁女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九郎人物风流,据说他早年间为了给心爱之人庆生,不惜在大江南北遍寻名木,得了合意的椒木和荔枝木之后,又不惜以重金聘请能工巧匠,欲为心爱之人打造一方手巾函。 只可惜,那些匠人所做之物都入不得他的眼他索性便亲手绘制图纸,又亲手制作了一方精致的小函。妾虽无缘得见好在那心思精巧的图纸却是流传了出来,而今日这方函,正是依照王九郎的图纸制作而成 王家九郎惊才绝艳,他那一手篆书更是开宗立派,听闻原物底侧便刻着一个篆体的字,正是那心爱之人的闺名。” 孔珧扫了眼李勖手中的帕子,语气满是遗憾,“王太守至今未娶,可知是个痴心之人了。” 韶音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原以为只是借着还帕之名赠函,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层深意真是难为她了。 若是今日稀里糊涂地将函收下,还不知这一茬会在往后什么时机提起。 自家郎君生了身招人的皮肉,未出阁的女郎为他春心萌动,一时动念,倒也情有可原,并不是什么大罪;可若想借着这么一个物件挑拨陷害,那便是心术不正了。 韶音看着孔珧的目光也冷了下去。 孔珧没在她脸上看出慌乱之意心里头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谢女如何想并不要紧,关键是李勖如何想。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能容忍妻室与外男不清不楚。 果然,李勖的脸色已经沉了。 孔珧暗暗得意面上却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眼神不安地来回看着李勖和韶音二人,最终垂下头,低低道:“妾也是……也是道听途说,是妾多言了,将军勿怪!” “你说的东西我见过” 李勖忽然淡淡地开了口眼神亦淡淡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平静:“那函就摆在我夫人的妆台上,底下刻着我夫人的闺名。” “这……妾属实不知!将军,我绝非存心挑拨,只是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孔珧惊讶地看着李勖,说着说着,自己便住了口 李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早已知晓,并不在意 孔珧不禁呆住。 “如你所见我夫人如珠如宝,世间难寻,思慕她的郎君自然数不胜数。李某何其有幸,竟能与她结为夫妇,王太守到底是没有这个福分。” 说到这里,他竟罕见地朝着她笑了笑,左颊的疤痕不经意间成了个浅浅的梨涡,一身英豪气里平添了几分风流气度,人便益发显的俊朗磊落。 孔珧痴痴地看着他,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 李勖话锋一转,“九郎的确尚未婚配,若孔娘子有意我夫妇不妨为你二人做个媒。只不过……” 他用力握了握韶音的手,微笑道:“九郎的痴心一时半会怕是还放不下,纵使你有意他却未必会答应,李某虽有心玉成却也不能强人所难。这件事,你还是禀明双亲之后再做主张。” …… 孔珧前脚出了都督府,太守府后脚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会稽太守府修得宜人,其华丽奢靡不显在雕梁画栋,而是落在更巧妙细微之处。 浙东潮湿,隆冬腊月最是阴冷难熬,寻常人家不过早晚做饭时以热气熏一遍房,深夜里靠着火盆取暖而已。太守府却不然,不唯室内夹壁修筑火墙,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断,那木炭亦有讲究,乃是掺了比例合适的兰麝香花特制而成烧起来香暖无烟,轻而不燥,人处其中,心旷神怡。 廊下亦烧着暖融融的地炉,美人靠上摆放一溜花木,被热气一熏,也是忘了时令,竟开得比春日里更加葱茏馥郁。 午后日影照来,窗下一片花木扶疏,墙角白皑皑的积雪仍未融化。 “物华为人力所夺,妙哉!” 王微之素来喜爱这般眼冷而身暖之景,一时手痒,便命人开轩敞门,置一条大案在阶上,泼墨挥毫,不多时便落下一幅春雪图。 默棋为他斟了一盏椒柏酒,静书在旁边看他饮了,心里这才一松。 这些日子以来,九郎就跟变了人似的。从前笔墨箫管不离手,专鹜风雅之事,整个人意气风发,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今却满心庶务权斗——他从前最是厌恶这些俗不可耐之事。 若不是为了谢家十七娘,他断然不会这般性情大变。 江上遭遇长生道匪那日,默棋和静书都在 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被另外一个男子救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她们便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意气风发一点点黯淡下去,从王家九郎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会稽太守。 只是如今这些真是他想要的么 静书痴痴地望着王微之他沉浸在丹青之中,如雕如琢的玉面上现出了许久未见的沉静从容。 “报!” 静书来不及阻止,门吏的禀报声便已打断了眼前的宁静。 青衣小吏一溜烟过到近前,压低了声音,“禀太守,今天一大早,孔家女郎便带着婢子去了驿舍,直到午后方才出来,出来时……脸色不大对劲。” “混账!” 王微之气得脸色铁青,将案上酒盏笔墨尽数挥到了地上。 “九郎!” 静书叫了一声,赶紧去救那幅画。可惜,一副澹泊而不失欣然暖意的春雪图到底为酒水和墨汁所污,眼见着成了一片四时不分、黑白不清的混沌。 王微之咬牙道:“带上武吏,随我去驿舍!” 90-100 第91章 第91章 会稽郡人人皆知,王太守与李都督二人不合。 个中缘由虽然是讳莫如深,有心人只要稍微打听并不难探知一二,这矛盾的根子系出在一位红颜女郎身上 表兄与妹婿之间水火不容,州府和督府两拨人马亦剑拔弩张。暗流一连涌动了多日,到今日终于浮出了水面。 游食子弟纷纷奔走相告:“不好啦!王太守带着一大群武吏往驿馆去了!”引得街头巷陌骚动如潮。 稍有些见地的人家生怕殃及池鱼,没一个敢凑这份热闹,闾里坊内接连关门闭户,临街的商铺也都早早卸了门板,挂上了打烊歇业的木牌。更有那高瞻远瞩、思虑周详者,干脆教家人收拾起行囊,预备城里一旦乱起来就跑去乡下避难。 紧张的气息迅速在全郡蔓延开来,至傍晚时,李都督下榻的驿舍里竟传出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门口对峙的武吏和军卒也都散了开去。 人们惊疑不定,有胆子大的率先出了门,到附近一打听,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关键时刻,有个排难解纷的调停之人及时赶到。 此刻这人就坐在堂上主位,正是王太守的表兄、李都督的舅子,谢家六郎谢迎。 谢迎此次前来是为了一件紧要差事,此事十分棘手,头一样为难之处就是将王微之与李勖这二人延至一席。李勖倒好说,关键是王微之,以谢迎对他的了解,要他与李勖把酒言欢怕是比杀了他还难。 谢迎正为这事苦恼,可巧天助于他,不消多费心力,这两人自己就凑到了一块,尽管各自看起来都不是很愉悦。 凑到一处就好说,下一步便是说服王微之,这才是此行最棘手之处。 谢迎为此打了一夜腹稿,几乎绞尽脑汁,就在见到韶音前的一刻还忐忑着,下一刻却如释重负:天佑大晋,阿妹既到,说服王微之则胜券在握。 谢迎将心撂回了肚子里,以长兄之尊稳稳坐上主位,自斟自饮了一杯后,笑着问分列左右的两位:“存之,九郎,二位皆是公务缠身之人,今日怎么有空会聚一处,可是平匪之事有了新的进展” 一句话问得王微之脸黑如釜底。 先头那传话的青衣小吏侍奉在他身侧,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直吓成了一个斗鸡眼,生怕太守的怒气撒到自己身上 盯梢的人说,孔女从驿舍出来时十分不对劲,走路打晃,似乎双腿发软,眸中盈泪,看着似有娇弱不胜之状。这番言传由他意会,扼要地转述给了太守,太守顿时勃然大怒,因便有了午后那场兴师动众的捉奸。 太守虽气昏了头,依旧记得捉奸捉双的道理,教人半途将孔女劫住,直接五花大绑到了驿舍门口 “长身贼!”——这是王太守为李都督取的别号——“做下这等好事!” 李都督很快从里面出来,其时穿了一身靛色便服,头顶未曾簪冠,两鬓的黑发略有些凌乱,腰间革带亦束得松垮。 这副模样落到王太守眼里,直将他一张玉面气得黑了又红、红了又青,简直惨无人色,指着人破口大骂:“负心的草鞋奴!忘义的彭城狗!她待你一片真心,你竟这般对她,就不怕天谴降临,教你沙场上身首异处万箭穿心而死!” 李都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是身后忽然闪出来的李夫人直接皱起了眉头。 “王微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李夫人老实不客气地直呼太守大名王太守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神色极为复杂。 李夫人似是嫌他之前的话不吉利,一句话之后,她又朝着王太守连啐了好几口 小吏当时偷眼望去,只见太守的脸色已惨白如纸,整个人似有娇弱不胜之状,令人不忍卒观。 好在这场误会最终无兵而解,只是可怜那孔女,好端端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卷到这么一件事里,本身就已经够不光彩,又被五花大绑着任由观摩,眼瞧着便有了痴傻之状,两眼直勾勾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还是李夫人动了恻隐之心,教人给她松了绑,又派了一辆并车将人给送回了孔府。 再往后,谢六郎便恰逢其时地来了。 …… 王微之缄口不答,李勖道:“王太守甚是关怀在下的安危,这驿舍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劳动得他屈尊移驾。” “彼此彼此!”王微之响亮地嗤了一声,“李都督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围着太守府烧,才几日的功夫,不唯府库的卫士换了一批新的,就连王某下榻之处也多了许多生面孔。郡中大事小情,无论分内分外,李都督都要操心过问一二,这番心意王某铭感五内!” 他说得激愤,却也句句非虚。 谢迎轻咳了一声,打起了圆场:“存之初次履职,文牍庶务难免生疏,于职分上想必也有一些……模糊不清之处,所幸你们二人是兄弟,既是一家人,误会说开了便好。” 说着看向李勖,眼神示意他敬酒。 李勖笑笑,坐直了身,朝着王微之道:“表兄宽宏,李勖敬你。” 王微之斜了眼他手中的茶盏,没吭声。 韶音自斟了一觞酒,“表兄有所不知,存之不能饮酒,只能以茶相代阿纨与他一道敬你。望表兄宽宏大量,不计较我们从前不周之处。” 王微之看着她持觞的一只玉手,半晌没动,良久以后忽然一把推开小觞,喝令换上大碗,之后将满满一碗浊酒一饮而尽。 谢迎心里一松,面露笑容,跟着陪了一觞。一杯落肚后,又长叹一声道: “西线节节败退,日前已有一小股何军打到了白石垒,再往前几十里就到了石头城!最后虽被官军击退,算是有惊无险,可照我看来,若是一直这么打下去,何军攻入建康不过早晚而已!近日朝中也是人心惶惶,已经有人上表陈请迁都三吴,庾氏、顾氏几家态度暧昧,似乎也动了迁都之念。” “荒唐!”王微之将酒碗重重撂在案上“建康一旦攻破,三吴能守几时这还只是其次,眼下何逆刚起,益州、梁州便蠢蠢欲动,观望之意再明显不过,只怕迁都的风声一出,这些人便会立即割据自立,届时整个大晋就会分崩离析,不战而亡!” “是啊!”谢迎点点头,“迁都的确是下策,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难道能眼睁睁地等着何军打过来” 他说着又看向李勖,“存之以为如何” 李勖笑道:“迁有理、不迁亦有理,某一介武夫,不懂社稷之事。” “说得好哇!”王微之骤然接话,“我观阁下所作所为,胸怀中确乎不存江山社稷。” 李勖颔首,“李某胸怀里只有带兵打仗。” 王微之酒气上脸,闻言不由讥讽道:“长生道匪龟缩于临海,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士气萎靡,李都督如今手握浙东五郡兵马,却是迟迟打不下来,胸怀里还真是只有带兵打仗!” 韶音刚要反驳,手被李勖用力握了握,到底没做声。 王微之盯着他们二人案下交握一处的手,双目被刺得狠狠一痛,仰头又干了一大碗酒,撂下酒碗时已是面色虚白,双目通红。 他的酒量其实远不及谢家兄弟,莫说千杯不醉的谢迎,就连韶音也是比不过的。旁人越喝脸色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色越白,像这样青白交错,双眼发直,那便是已濒极限了。 韶音的手微微动了动,李勖一下子用了力,铁钳一般,将她攥得不能抽离分毫。 看他,他神色如常,从容为她拣了一箸炙肉。 谢迎见王微之嘴不饶人,李勖又一味装傻,心里不禁暗暗着急,思来想去,索性便将话挑得更明白些。 “为今之计,只有换下冯毅,改由存之领兵,危局或可逆转。” “好啊”,王微之向后靠在凭几上乜斜着眼笑,“李都督安心去打何穆之,临海的残匪交给王某即可。” 李勖抬眼,“你” 王微之心底那股怒火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一瞬间恨不得将对面的武夫置于死地千压万抑方才勉强忍下,握笔的双手已发出了咯吱咯吱的骨节之声。 谢迎赶紧走下坐榻,挡在两人中间。 地当间来回踱了几步,谢迎沉吟道:“不瞒二位,我这趟动身之前已经拜访过舅父,舅父的意思,与我阿父是一样的。国之不存,家之焉附,我们自家人一切都好说,当务之急是击退何氏,匡扶社稷。” 门阀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各家此消彼长大致平衡,谁若是想破坏了这份平衡,必然招致群起而攻,譬如当今的何氏。 反过来说,一旦何氏篡位,平衡打破,各家也就没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过。 所以,不是谢家逼着王家放弃浙东,而是时势逼人,不得不如此而已。 这个道理,谢迎相信王微之明白。 “我道六郎是来干什么的,原来是给他做说客,要赶我走的!”王微之又饮了一碗,之后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得一个徐州还不够,还要将浙东五郡一并吞入腹中,今日我若是不答应,你们便会继续拖延下去,对么” 谢迎默然无语。 李勖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想要马儿跑,就得教马儿吃草,先食其禄,后任其事,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么” “小人!”王微之勃然大怒,他已是彻底地醉了,或许是从刚入席那一刻就醉了,亦或是更早,从她喜结良缘的那一日起他就醉了,醉得风流尽失,气度全无,昏招频出,醉到一把将几案掀翻,踉跄着来到李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李勖,你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你疯了!” 韶音低声叱他。 他的目光一触到她面上人便愈发癫狂了,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狞笑道:“阿纨,他能娶到你,不就是乘人之危么否则,就凭他,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他怎配与我们同案而食!” “住口!你放开我!” 韶音使劲挣开他,余光看见李勖的手已经按在了环首刀上刀锋出鞘三寸。 王微之浑然未觉李勖眸中的杀意被韶音推得向后一连趔趄了几步,扶着柱子才站定了,又放声大笑起来。 “如今,他不止要与你同案而食,还要与你同榻而眠!阿纨,你抚琴时他可会踏歌你出联时他可能答对你起舞时他可有横笛你作画时他可会题诗阿纨,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是了,你是疯了,从前那些你通通都忘了,如今的你,满心满眼都是官位、地盘、粮草、租调、权力!你和他一样了……怎么,我说的不对哈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就听不得了,你要护着他,对么” “李勖!”王微之挣开阻拦在身前的谢迎,又冲到李勖案前,盯着他道:“令阃如此维护,你满意了么软饭之味可好,赘婿做得可还痛快!” “王微之!”韶音忍无可忍,使了大力将他推开,“你逼阿泠来劫粮草时,可曾想过她怀有身孕你们凭本事争抢不过,便要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到底谁才是靠女人吃饭,谁才是小人” “你说我是小人” 王微之跌坐于地失魂落魄。 “对,你就是小人,无能小人!”面前那个与他一道长大、一道笑闹了十七年的女郎一字一顿地回答,“失信亭中,我郎君诛杀赵勇之时,你与冯毅说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么天台山下,他领着将士们浴血奋战时,是谁紧闭城门不出,难道不是你么” …… 她向来是说不过他的。 可是今天,她只用一句话就教他一败涂地 王微之已经听不清她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耳中只有四个字,如同磐石之钟、夔牛之鼓,嗡鸣不休:无——能——小——人—— 她说他是无能小人。 她说的对,不消她提醒,早在她定亲之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无能了。 江上遇匪那日,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欲加凌辱,他却偏偏手无缚鸡之力,那种屈辱的感觉就是无能。 待到她为李勖所救,当着他的面,忘情地投入那人的怀抱时,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能。 谁能想到,惊才绝艳的王家九郎,到头来竟是个无能之辈! 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往事纷至沓来,教时空错乱,昼夜颠倒。 王微之晕乎乎、踉跄跄地往回走,不知不觉间日色阴晦,如席大雪早已换了天地 他忽然想横笛一曲,手摸腰间却寻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管平日从不离身的玉笛已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也许是在太守府那一摞山高的文牍中间,也许是在尚书台汪洋似的账册之上也许,是在送她出嫁那晚的沉香密林之中。 玉笛玉笛,连你也弃我而去了 王微之仰天大笑,落了满头满脸的风雪。 谢迎看得不忍,过来扶他,他将人奋力推开,迎着大雪高声唱道: 飞雪飞雪,纷纷何为 寒冬将尽,时不我与! 流光流光,电电何之 顾我复我,与汝同归! 没了玉笛,他还有一张绣口还有一身无能无用的才华。 谢迎不禁落下泪来,“九郎,你何必如此!” 方才一席混乱,王微之与李勖之间高下早分。 李勖虽寡言,每一句却都切中要害,引得王微之频频失态,以至癫狂错乱、口不择言。 处于上风的明明一直都是李勖,引得阿纨挺身相护的还是他。 谢迎在这一刻,真心实意地同情起王微之来。 一片迷蒙之中,王微之仿佛看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正撑着一柄油纸伞朝他而来。 “阿纨!”他欣喜若狂,拔步奔向她,“你来接我了,这么大的雪,你怎么——” 油纸伞移到他头上底下露出一张关切的面孔。 “原来是你”,王微之不由失望,接着又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雪,也只能是你了。” 静书的泪水夺眶而出,无言撑起他的身子,一路扶持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风雪,又从风雪里走入太守府暖烘烘的卧房。 “别走。”王微之拉住她,将她压在了身下。 吻落下来时,静书浑身都在颤抖。王微之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女郎柔软的唇,奇异的触感如水一般温滑,亦如漩涡一般引着他寸寸沦陷。 他哆嗦着去解静书的衣带,意乱情迷地呢喃:“阿纨,阿纨。” 身下如水的女郎忽然变成了一块坚冰。 她用双臂阻拒在胸前,冷冰冰地说:“我不是她。” 王微之惊讶地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出了是谁,目光里的癫狂又像是依旧醉着。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质问:“你就不能是她么为什么,啊你说你是她好不好” 他的动作粗鲁起来,在身上气急败坏地啃咬。静书缓缓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尝到满口咸涩,忽地起身,跳下了地 “你不是她。” “她在哪呢” 他边说边往外屋走去,见到端着醒酒汤进来的默棋,眼睛顿时一亮,默棋惊叫了一声,被他按在隔扇上乱啃。 很快,他又将默棋丢下,换上阿卮、阿茵、出岫、入风,再往后,连前院守夜的小吏也不得幸免。 头前传话那青衣小吏被他啃得连声怪叫。 “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我都尝过了,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最终,王微之喘着气总结道,一屁股坐在地当间的红氍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老僧入定。 阖府的侍女下人都离得他老远,生怕他什么时候再次发疯。 只有静书和默棋两个,依旧坐在他身后,看着他默默垂泪。 夜色渐深,王微之的酒终于醒了。 “收拾行囊,回建康。” 他沉声吩咐道。 默棋惊讶地看着他,“郎君,现在还是深夜。” 王微之转头看向深蓝色的菱花窗,轻轻“嗯”了一声,“夜深雪重,你们俩明日再启程不迟。” 在两个侍女惊讶的目光中,他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江左多少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驿舍薄薄的土坯墙壁抵不住这般的严寒,几个火盆旺旺地烧着,空气依旧是冷浸浸的,凉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里最御寒的一尊火炉就在身旁坐着,韶音却不想捱过去,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方才在厅堂里声嘶力竭地说了那么许多,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疲惫得懒待做任何事,只是闷闷地在榻上呆坐。 出神的功夫,先是红了鼻尖,后又揣了手,接着便觉出双足凉得发僵,想要盘在腿下。 刚动了动,那火炉便自己移将过来,到身前了蹲下去,逐一剥掉她足上两只白绫韈,之后便将两只冰凉的脚丫往怀里带。 韶音向后缩,他捉着不放,只好由了他。 暖意自他厚实的胸膛渡到足底,再经小腿一点点地蔓延上来,韶音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可心里还是堵的。 那一点力气全用在了委屈上便将眼眸垂得低低,浓密的睫毛挡在前头,是关门谢客的意思。 他探手过来,在鼻子上刮了刮,算是敲门。 “你与他恶语相向,又教六郎拖他走,是怕我怒极伤人,对不对” 韶音撅起嘴巴,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醉酒失态,你看在眼里,心中难受。” “也不是难受,只是……只是不大舒服。”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怎样才能高兴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道。” 韶音嘟囔着,发泄似的胡乱蹬了两下脚,他又重新将两只作怪的脚丫捉住,逐一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些嫌弃地“唔”了一声,评价说:“酸臭。” “你才臭!”韶音撩眼瞪过去,“人家才刚沐浴过的,分明就很香!” 李勖呵呵地笑了起来,“是么,让我好好闻闻……嗯!果然是香的,一股酸香。”话落将两只白嫩的脚丫挨个亲了一口 韶音不由弯起了嘴角,很快又觉得懊恼极了,“别逗我笑,人家现在不想笑!” “人非草木,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你如何能心无波澜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他的眸光柔和又锐利,像是一柄温柔刀,将心底沉闷发堵的一处撬开了一个小豁口 韶音又“嗯”了一声。 “的确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对孔女……” “你敢!” 韶音怒目瞪他,这才发觉他眉眼促狭,还是在逗弄她。 “你怎么意思”韶音忽然觉得理亏,人便愈发恼了,“你对她如何,怎么不说下去” “阿纨”,他笑着由她拧耳朵,“我也会在意也会难过,我的心和你一样。” 他的唇畔仍噙着个浅浅的微笑,左颊上的剑痕又凹成了梨涡,两道浓眉却紧锁着,眸光里悲欣交集。 这样的神情与他那张坚毅的面孔格格不入。 “你怎么了”韶音放开手,心忽然有些发慌,“你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看不出来吗”李勖语气涩然,像是羞于启齿,“我是在向你乞怜。” “你……” 韶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垂下眼眸,小声道:“你有什么可怜,你不是……已经赢了么。” “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若非乘人之危,本是不配与你结为夫妇。” “他的话如何能当真你——” 他摇头打断,“抚琴踏歌,出联答对,起舞横笛,作画题诗,这些,我皆不如他。” “……我又岂是在意这些的”韶音的心也被他说得涩涩然了,咬了唇又道:“你……你莫不是在装可怜吧” 李勖忽地将头脸埋伏在她小小的怀抱里,姿势像是个大孩子。 “阿纨,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兄弟、表兄弟,他们今日面临的不过是兵临城下的恐慌,而你的郎君,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做的就是卖命的营生。每一次出征都是直面兵戈,用性命换前程。” “你说这个做什么呀!” 韶音的心酸软得一塌糊涂,嘴里埋怨着,手已经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黑发。 他的头发韧而浓密,发丝很硬,鬓角黑得发青。 “你还要记住,在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胜过任何人,包括王微之,也包括你的父兄。” 他甚少用这样口吻与她说话,可是话虽说得霸道,人却跪在身前,头紧紧依偎着怀抱。 “好了好了”,韶音心底里蓦地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是母亲纵容孩儿一般,她抚着他的脸,轻声道:“我知道了,我怜惜你好吗” “冷”,怀抱中的男子得寸进尺,他身子明明热得像火炉,嘴上却连声呼冷,“抱紧我。” “抱着呢,还要怎么抱呀。”韶音无暇再想其他,不觉间已开始哄他了。 …… 两日后,建康旨意下达,封李勖为徐州刺史,兼会稽太守,都督扬州、徐州和浙东五郡军事,领二品车骑将军,使持节,总统东西两线平叛诸事。特命即日出征,不得有误。 旨意下达之时,韶音正在花厅用饭,谢迎和谢候纷纷起身祝贺李勖。 谢迎难掩激动,拍着李勖的肩膀道:“存之,社稷存亡全都系于你一身了!” 李勖一笑。 卢锋匆匆进来,眼见屏风后头还有两位谢家郎君,面上顿时现出迟疑之色。 “什么事”李勖沉声问。 “属下有要事禀报,请都督移步。” 李勖看了眼韶音,加重了语气“就在这里说!” “……何穆之派使者来了。” 第92章 第92章 韶音与李勖在一起时话总是格外地多,李勖想要缄口倾听却也做不到,她会一连串地发问。 譬如此刻,她端着肩膀倚靠在马房前,学着军卒的模样嘴里叼一根稻草,一边欣赏他的劳作,一边提问:“荆州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做什么”绕着腰上下打量的眼神算不得上流。 “自然是来试探,若能将我策反,两下夹击,则建康克日可破,何穆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勖将踏雪固定在榉木架中间,挂绳牵起一只蹄子卸掉已经磨损严重的旧马掌,重新换了防滑的新掌。 回头见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俊不禁道:“营中不成体统的习气都教你学去了。” 韶音“呸”地吐掉口中草棍,到他脸上狠狠摸了一把“本夫人不光看你,还要摸你,你待如何” “莫要捣乱。”李勖一手将她整个人抗起来,轻轻撂到旁边铺了软垫的胡床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为何见都不见直接就将人给斩了可怜一条性命!便是不答应他,戏耍他玩不好么打发他回去传个假消息,还能教何穆之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 “我若是见了,不待小郎君起疑心,恐怕岳父大人就头一个坐不住了。” “阿父又不懂如何领兵作战,管他作甚!” 韶音将胡床拖得更近些,一眨不眨地看他给踏雪修蹄子锉刀在他手里熟练地翻飞,马蹄最外一层脏兮兮的角质片下来,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部分一刀刀修剪整齐,像是在给萝卜削皮。 韶音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 李勖偏头,见她托着腮,将两只杏核大眼挤成了两道斜缝,嘴巴撅着,像一只惆怅的小狐狸。 凑过去在狐狸嘴巴上亲了一口,“现在不是还没出征么,待会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好不好” 韶音得他轻声安慰,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好吧,不想这些!”使劲拍拍脸,打起精神问:“这些教底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李勖已经修好了三只,只剩最后一只后蹄了,踏雪乖乖地由着他动作,悠闲地在寒风里磨牙。 不管什么样的烈马,一到他手底下都会变得很温驯。 他听了这话,爱怜地抚了抚马儿的肚子“战马驮着战士出生入死,亲手伺候它是应该的” “那你怎么还将大宛马给送人了”韶音忍不住为那匹极通人性的汗血宝马抱不平,“哼!你好狠的心呀,都不问问马儿乐不乐意!有朝一日,若是有利可图,你会不会将我也给舍出去” “再胡说试试”李勖已经换完四只马掌,能够腾出手来捉人。 韶音嬉笑着躲开他的黑手,一溜烟跑回房去更衣了。 从刺史府到山阴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至傍山带江处,谢氏绵延百余里的大片庄园别业呈现于眼前,韶音一一为李勖指点。 东坡下为白雪覆盖、一望无际的大片平地乃是农田,当此休农息役时节,荫客不在田间地头耕作,而是分散在附近的农舍里合耦田器,分拣种子或是在西陂下的花园里栽种竹、漆、桐、柏等耐寒树木;大多数则被派往牧场放牧,南面原隰上斑斑点点,皆是谢氏的牛羊;其余人则分散到庄园各处,从事养蚕缫丝、酿酒治圃、修筑谷仓工事一应杂役。 像王谢两家这样的大族庄园,外围皆有手持兵戈的部曲看护,内里除了农田林场别业以外,更有果园、药田、纺苑、水碓、鱼池、土窟、家学和集市,衣食住行、求学看病,莫不自给自足,几成独立王国。 李勖顺着韶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僮仆客户所居之屋鳞次栉比,仅靠目测便约有千万之数,而山麓后方还有多少尚未可知,若是细细查点起来,恐怕与会稽郡的正常民户相差无几。 如此庞大的奴仆部曲显然远超律令所准,这些人为一姓耕作,不向官府缴纳租调,积年累月如此府库想不空虚也难。 难怪仅凭一族之力撑得起一只队伍的粮草之需! “你在想什么” 怀抱里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照着他。 “没什么。”李勖下意识垂下眼帘。 “哼!”韶音蹙起眉头,“不去春在堂了,总归是重新修葺的比不上从前就是了,没甚意思!” 春在堂毁于长生道之乱,战事平息后得以重建,是她的陪嫁之一。算起来已有三年未曾过去了,这次故地重游本也是她的提议,这会儿却忽然又意兴索然地说不想去了。 “阿纨,你怎么了” 李勖敞开披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抱中,这才发觉她双手冰凉,似是已经冻透了。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知道你的” 韶音挣开他,当先跳下了马背,地上抟起一只大雪球,咻地一下朝他掷了过去。 李勖没躲,雪球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鼻梁上,摔了一脸冰凉的雪沫。 “为何不躲闪”韶音愈发生气,“因为你心虚!你心里就是那般想的!” “我如何想的” 马背上的男子一跃而下,迈开两条长腿走了过来,一手扯开领口,将披风解下,罩在她身上。 韶音使劲耸肩,他手下稍微用了些力气,在她领口打了个死结。 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你说,我怎么想的” “……你还记得那晚么,你问我为何忽然来会稽寻你,现在我告诉你,是因为刁文德的一句话,他说,谢氏、王氏这些门阀士族才是整个大晋最该被拔除的痈瘤。” 李勖静静地听她讲述,心底里五味杂陈。 他的小姑娘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明得令人心生不忍。 “所以,你刚才所想,正如我在徐州所想,对不对” 李勖没说话,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抱里,不待动作,她已经自动地挪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我好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之所以为难,正是因为心底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韶音仰起头,将下颏垫在他胸膛上,他正垂视过来,指腹落在脸颊上一点点揩拭,“公心与私心相斥,的确教人为难。这个时候,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阿纨,你告诉我身为一方之长万军之帅,我应该怎么做” …… 谢迎匆匆来到刺史府,不意扑了个空,不唯没见到李勖,连韶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锋的答话也模棱两可,“呃……将军和夫人好像是去了山阴,又好像是去了兰亭,也许是往天台山那边去了,这个在下也说不准。” 朝廷催征的旨意已经下了第二道,谢迎也是催了无数遍,李勖总有理由搪塞,千言万语总起来一句话:还在准备。 可是谢迎冷眼瞧着,总觉得李勖不像是要出兵的意思,若非如此怎地还有闲情逸致与阿妹一起游山玩水! 谢迎憋着一肚子窝火闷头往外走,一个小卒在甬路尽头迎面而来,他往左躲,那小卒也往左来,往右去,他也跟着往右,谢迎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恼,抬起头呵斥:“怎么走路的” 对方呲着牙冲他乐,却是谢候。 他自填了破岗渎后便随着卢镝来到会稽,如今也随着上官云和褚恭等将驻扎在临海城下的营帐之中。 听闻将军夫人和谢六郎前来,卢镝特意准了他两日假,教他与兄姊团聚。今日却是第三日,他是奉命入城来寻李都督的 谢迎头一回瞧见他这副打扮,愣神看了半晌没说话。 谢候原地转了一圈,“六郎,你看看我如今威风不威风” 谢迎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我如今可是荣升队主了,手底下管着一百二十号人呢!”谢候不满地撇了撇嘴。 谢迎心里一动,觑着四下无人,将他拉到廊柱后,低声道:“冬郎,临海那边如今是怎么个情形,可真如旁人传的那样你姐夫只教人围了三面,特地留了个豁口” 谢候斜眼看他,“怎么,你也以为我姐夫是姑息养匪” “要不然呢” 谢候嗤了一声,“别听旁人乱说,他们懂什么!如今长生道匪士气低下,城中又已断了粮草补给,撑不得几时了!若是困得太死,难免将他们逼出鱼死网破的念头来,不如网开一面,教他们自己逃出来,不必去打他,人自己就跑空了!” “那岂不是旷日持久不如直接攻取来的痛快。” “你说的倒痛快,真是不拿我们这些小卒的性命当回事!”谢候气哼哼地反驳,“兵者,诡道也较量的是谋略,不是蛮力。匪徒多是浙东人士,这几年窜逃海曲,早就思乡心切,我姐夫一面教人往城中传递消息,告诉他们投降不杀,回去还有田地可种,一面又教围城网开一面,他们早就没有斗志了,打不过就跑,也不至于祸害临海城里的百姓。” 谢候说到这咽了口唾沫,得意地总结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叫大将之风,你懂什么呀!” 谢迎好气又好笑,“……你个臭小子!真是不得了,这才多久不见一口一个你姐夫!怎么,如今全然适应了,不觉得苦了” 谢候笑道:“军中自有颜如玉,我快活得很。” “我问你”,谢迎没把这句玩笑当回事收敛了笑容又问他:“这几日,军中可有开拔前往西线的动作” “你问这个做什么”谢候眨了眨眼,几步蹿得老远,回过头来道:“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否则将你当细作捉了,军法处置!” 不待谢迎叫他,他已跑的没影了。 谢迎望着雪地上一串脚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阿父算的还真准,李勖果然是还有别的打算。 看来,阿父非得亲自走上一遭不可了。 第93章 第93章 谢太傅要是不来这一趟,韶音几乎已经将他的生辰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忽然想起来,这寿礼送什么就成了难题,头都要想破了,最终泄气道:“算了算了!阿父总归是不会与我计较的,他老人家想必是一看到我就会很开心了,届时我便为他跳上一曲麻姑献寿,他定会明白我的孝心!” 李勖撂下手里的《尉缭子》,将她一把抱到膝上,打趣道:“若是天下女儿都如你这般孝顺,咱们往后还是只生男孩罢!” 韶音蓦地瞪他,“少说风凉话!你说送什么时间这般仓促,我倒是想送些可他心意的,实在是来不及嘛!” “好了好了,别再为这个伤神了”,李勖不再逗她“寿礼我早就教人备下了,你去看看可还合适。” “真的”韶音心里一喜,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嘴里不吝夸奖:“李郎真是周到!我时常觉得你不像我的郎君,反倒像我的奶母!” “什么话!”李勖一时间哭笑不得,看她提着裙角往前堂跑去,不多时便又重新跑回书房。 “不对劲”,韶音在门外踢掉云头履,一进来便用脚踩着氍毹上的卷草纹绕圈,“如今战事正紧张,阿父为何非要回到会稽过寿,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勖的目光尽数落在手中的兵书上,话接得有些心不在焉,“岳父大人不是说了么,因时局紧张,不想大操大办,若在建康难免人事应酬,因便想回到会稽来,与亲族家人共叙天伦。” “这话你也信反正我是不信。建康有建康的往来,会稽也有会稽的应酬,想来祝寿的,便是躲到深山老林里也还是会来的,我总觉得阿父还有旁的目的。” 李勖翻了一页,没再接话。 韶音忽然凑到他鼻尖底下盯着他看,这人一张面孔生得棱角分明,严肃起来格外唬人 ——却是瞒不过她 一把将他手里的书抢了,“你知道对不对” 李勖抬眼,半晌道:“岳父他老人家,大概是过来催我的。” …… 韶音说的果然没错,谢公大寿,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想要来的人还是会来。 偌大的春在堂几乎被前来贺寿的宾客挤满,除了从建康赶来的门生故吏,还有会稽一众族亲,远近士族亦遣了不少人过来,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孔继隐。 寿堂设在韶音的春在堂,李勖这个女婿便要亲自接待各方宾朋,孔继隐见了他一如往昔,恭敬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直到人少时方才又踅过身边来,歉然道:“小女年幼无知,都督不与她计较,在下感激不尽。” 李勖一笑,“小事而已”,教人领他入席。 谢氏人丁兴旺,旁枝子弟多得令人咋舌,许多人李勖也是头一次得见,卢锋随在身边,倒是一眼认出几个熟面孔来。 “将军快看”,卢锋朝着斜后方努嘴。 李勖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冠鹤氅的儒雅文士被几人围在当间,正在高谈阔论。 “那是谢明纶,从前在何威军府里做参军,如今虽已卸任,仍在何穆之帐下出谋划策。您再看那个负着琴匣的,他叫谢滂,与您的泰山公乃是平辈,如今也在何穆之帐下为幕僚。” 李勖盯着这两人看了一会,摇头道:“不必理会。” 寿宴进行到掌灯时分,前来祝寿的宾客走了一大半,堂中剩下的多是谢家近枝宗亲。女眷便也不必与男宾分席,都请过来按照宗服顺序坐了,一道在厅堂里叙话。 韶音新婚,又是头一次与夫婿一道出现自进来便成了目光之焦,议论之的。 对于她这桩婚事,族中不甚看好者大有人在,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时至今日也有许多人在暗地里发表些不入耳的议论。 不过照着眼下这般情况,这些议论也只能继续隐匿在暗地里。 刚成婚时,李勖还只是个四品建武将军,如今已成了赫赫二品车骑将军,不唯镇守一方,更是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无论是看在谢公的面上,还是只冲着李勖这个人的本事,谢家一众也只能客气些,开明些的不时过来敬酒,因循之人也不得不闭口不言,保持体面的沉默。 韶音本是大方性子耳听着族人一口一个“伉俪”、“鸳侣”、“天造地设”,竟然也害羞起来。偷眼打量身旁高大威武的郎君,见他亦眸光噙笑地望着自己脸便红到了脖子根。 满堂宾客言笑晏晏,一室灯火通明,一对小夫妻旁若无人地打起了眉眼官司,谢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当初气愤愤地指责父亲卖女求荣的是她,如今有了郎君忘了老父的也是她大约这便是儿女冤孽,这辈子专门来向他讨的。 谢公想到此处,倒也释然一笑。 不多时,谢五行色匆匆步入厅堂,附耳说了句话。几乎就在同时,孟晖来到李勖身后。 “存之若是军府有事,你便自行去吧,莫要耽搁了正事。” 谢公喝得红光满面,双眸却依旧清明,看过来时精光逼人。韶音那双神采飞扬的大眼大抵就是从她阿父处得来的。 李勖坐直了身,敛容道:“确有一件棘手事,正好岳父在此,恳为小婿参详一二。” 谢公闻言摇起麈尾,与左右笑道:“我已久不问庶务,你军府中事自行拿主意便是问我可是问错了人呐!” 半晌才又道:“罢了,你且说来听听。” 李勖召孟晖上前,“你将事情仔细禀与太傅。” 孟晖应诺,朝着上首行了礼,之后道:“回禀太傅,因战事紧急,军中连日来皆为出征之事做筹,方才清点府库时才发现郡中一应账册文书皆被销毁,如此一来,不唯武器、粮草难以清点核对,就连郡中人户、田亩等亦无处可查。春税未收,如此便无凭可依,若是战事短时间难以结束,只怕于我军不利。” 谢太傅眼皮一跳,“还有这回事,存之你有何打算啊” “阿父……” “我没问你!” 韶音刚一开口便被谢太傅沉声打断,见父亲神色前所未有地严厉,一时便噤了声。 李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斟酌回道:“岳父也知,此次与何氏之战只能赢、不能败,既举全国之兵,粮草亦必得有充足准备,此非为一时之用,实乃长久之策也是以李勖以为,应在大军开拔前尽快将土地人口重新清丈造册,如此方能稳定军心。” 此话一出满堂交谈顿时沉寂,谢家各枝耆老青壮均紧张地看着翁婿二人 谢太傅笑了笑,“你说的不错,只怕时不待人” 李勖立刻拱手道:“据我所知,谢氏田亩、人口均占本郡半数以上,若得岳父首肯,李勖斗胆请求将族中账册借给州府一用,如此一来,想必清丈之事很快就能结束。” 言外未尽之意很明白,谢氏主动上交,自行削减僮仆土地免了兵戈相见。 自然,什么账册销毁之语都是托词罢了。 落针可闻的厅堂里顿时沸腾起来,谢氏族人议论纷纷。 谢太傅仍保持着慈和的微笑,静静地端详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婿。 本事不凡之人必也有不凡的野心,当初择婿之时,谢太傅便隐约预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能耐和听话不可兼得,他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个有能耐的。 李勖要的不止是一个方伯的名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要彻底掌握整个浙东,将王家、谢家这些门户在会稽的势力通通攥在手里。 一年前他便有这个潜力,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个实力。 谢太傅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相人今日看来,这个女婿果真如他当时料想的一般无二。 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 谢太傅看着女儿担忧的一张小脸,最终只觉无可奈何 世事总归在变,没有千古不衰的家族,也没有永不移易的郡望,人事尽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应天命。 “损益盈虚,与时偕行。” 谢太傅声音浑厚,钟鼓一般歇了满堂喧哗,“世道变,谢氏也得跟着变。存之你去吧,早些将事情办妥,早些出征。存亡在此一战,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后半句陡然严厉。 李勖肃然下拜,“多谢岳父!”正待起身离去,谢太傅忽然又将他叫住,“今日时辰不早,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翁婿俩连同谢迎三人前后入了静室。 谢公摒退下人温和地教李勖坐。 “若是在平时,你们婚后三月就该归宁,如今战事频仍、时局动荡,我们翁婿二人也难得相见。听闻你近日读了不少书,今日既然聚首,咱们便随意谈谈诗书。” 李勖一愣,没想到谢太傅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 “不瞒岳父,我能识得文牍、写得书信,这还是多亏了阿纨,如今也不过是读些兵法和史书,每遇文意晦涩处,常常自觉资质浅陋,恐怕是经受不起岳父的考教。” “诶,不必紧张。”谢公摆手笑道,“人的心性见识未必就与读书多寡有关,咱们只是随意谈论,又不是察举征辟,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如何答便是” 李勖应是 谢公轻摇麈尾,缓缓道:“本朝之祸始于八王之乱,今人钩沉往事,往往持有两议,一曰祸根在后宫乱政,一曰在士族清谈误国。你怎么看啊” “二世之国,虽有外戚干政,庸官尸位,然老臣尚在,国库初盈,唯阙一雄主耳。小婿浅薄,以为祸根实在君王无能。” 李勖答的不假思索。 谢太傅微微一笑,“你既说到君主,那我们就来议一议为君之道。法家、儒家主张有为而治,至于本朝,玄学大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相应地评价君主的标准也就有了变化。譬如本朝郭象就认为,圣明君主当无迹、无心、无为,也就是无为而治。有为无为,这二者孰优孰劣,你来说说。” 李勖敛眉沉吟,半晌道:“儒法玄诸子百家经注浩繁,李勖连一部论语都未曾读过,不敢在岳父面前妄加议论。不过据我所知,郭象此人虽主张君主无为,自己却是个任职当权之人那么所谓的无为而治,说得再明白些,就是君王垂拱、臣子擅权罢了。” 自然,还可以说得更透彻些,那便是君王垂拱,士族擅权。 谢太傅笑了起来。 “圣人说观其言还要察其行,你虽未读过论语,倒是自己就领会了这个道理,不错。” 李勖为他筛了一觞酒。 谢太傅喝了一口,又道:“嗯,咱们还是照你说的往下议,你刚才提到臣子须知历朝历代选贤举能皆有标准,谓忠孝、谓德才,可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德才极难兼备,这便又生出忠与孝、德与才孰先孰后的争论。存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待” 谢迎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听着,直到这会方才笑道:“单独一个忠孝之辩,即可成为一试之题,洋洒千言恐怕还不能说透,阿父却又加上个德才之辩,教人一起答两个,可知是难为人了。” 静室只烧了一盏落地的摇枝灯,谢迎离得近,头上白玉冠被照得接近透明,一张明秀面孔愈发显得温和平正看起来颇有些古君子之风。李勖与他并排而坐,同样的年轻面孔,轮廓却更深邃,气度更是迥异。 谢太傅看得心中一叹。 李勖道:“如青山所言,这两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不过我想,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在一处必有道理,李勖试为一答。” “先说忠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当无疑义,然而本朝却格外推崇孝道,似乎有……亲先于君、孝先于忠之意。至于德才之辩,魏武帝时唯才是举,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到了本朝则又反其道而行之官员鄙薄事功,中正品第则以出身为重,德行其次,才能最次。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大约是想问李勖,本朝为何有此一变。” 谢太傅深深地看着他,“为何” 烛影投射在地下所铺的桃笙之上,随着人的呼吸而微微颤动,李勖看着乱影,一时沉吟。 司马氏篡权弑君,自然无颜再提忠诚,只能推崇孝道,此为风气之肇始;门阀士族崇孝抑忠,自是有样学样,个个皆以家族利益为先,社稷次之九品官人法则以门第为依据,进一步垄断仕途,为阀阅增色。 说来说去,根子仍在四个字:门阀士族。 可门阀又何以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李勖眉目微缩,不觉间露出锐利之色,沉声道:“小婿以为,种种非常之变,皆因司马氏得国不正” 这话顿时惹得谢迎大惊失色,“存之慎言!” 谢太傅倒是面色不该,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依你之见,忠孝、德才,到底孰高孰低” 李勖未曾多想,笑着拱手道:“岳父大人这回可将我问住了,窃以为,忠孝德才并无一定之评,哪个于我有利,我便以哪个为先就是了!” 谢太傅面色微变,良久无语,手中麈尾一时静止。 李勖心思一动,“方才岳父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心里也有一事不明,恳请岳父指教。” 谢太傅抬眼,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吧。” …… 谢迎将人送出门外,一回到静室,谢太傅便问他,“六郎,你觉得方才他的答对如何” 谢迎饮了一口驱寒的椒柏酒,搓着手道:“存之从不讳言学问浅薄,倒是极为坦率。可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答对亦无甚法度。譬如忠孝之辩,他若是读过礼记,这问题自可迎刃而解,‘门内之政恩掩义,门外之政义断恩’……” “父亲,您笑什么”谢迎忽然住了口,疑惑地看着谢太傅。 谢太傅边笑边摇头,麈尾点在他额上,“你呀,书生之见!” “……那存之呢” “他”谢太傅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你还在想孰是孰非,他已经在想,如何取而用之你以为,这是什么心术” 谢迎怔住,“什么心术” 蜡短焰长,黯淡火光之下儿子的面孔年轻得耀眼,一双眼黑白分明,谢太傅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六郎,为父今天说的话你要牢记在心。我在世时,谢家仍要力图保住祖宗荣耀,听天命,尽人事;我过世以后,你就是谢氏的家主,届时你千万记得,凡事莫要与你妹婿相争。” 谢迎还未想通父亲之前那句话,人便再一次怔住。 忽然,谢五带着一身寒气从外而入,衣衫带起的风几乎将残烛吹灭。明暗驳杂中,谢太傅听着他附耳密语,脸色陡变。 谢迎还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出现这样难看的神色,急切道:“阿父,出了何事” 谢太傅面上的褶皱全都聚在了一处,似乎是在紧急商议对策。 “唉,也没什么,预料之中,是西线又败了。” 半晌后,他答道,语气如常沉缓,动作却甚急,话音才落人就到了门口。 两只笏头履在门外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却无论如何也穿不上。 谢迎压抑着惊惶,跪下去,一一为他穿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 夜里又下起了雪,粒粒似霰,落地成沙。 春在堂灯火辉煌,在夜雪里看着,像是会稽山手中提着的一只巨大灯盏,将方圆几里照得亮如白昼。 门前空地上铺了一层雪沙,都督府的马车停在此处。 李勖才要携着韶音登车,忽听到谢迎从后高声呼唤,“存之!阿纨!” 二人双双驻足回望。 “唉,西线又有败讯传回,阿父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夜就要赶回建康。”谢迎走到近前,有些无奈道。 韶音不由皱眉,“这样寒冷的天气如何能赶路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夜。” “阿父的脾气你如何不知莫要劝了,去送送他吧。” 谢太傅意思坚决,李勖和韶音挽留不得,只得由他。 临到城门,谢太傅旧话重提:“存之建康已危在旦夕,不可再耽搁了!” 李勖颔首,神色郑重道:“岳父放心,李勖明白。” 谢太傅点点头,拍着他的肩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转头看向泪眼盈盈的爱女,复又慈爱一笑,“都已经嫁人了,还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丢不丢人!” “阿父怎地这么快就要走……” 韶音抽抽搭搭地牵着他的衣袖不放。 自她婚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从前十几年里,何曾有过这样长的分别。 谢太傅身兼父母,爱女之情更甚常人见她如此不舍,亦湿润了眼眶。 “罢了罢了,就让她上车送我一程,我们父女也有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李勖只得应是回头召人备马。 “夜深雪大,一来一回难免耽搁,你就不必送我了。”谢太傅不要他送,“天亮时大约走到钱塘,届时我自会派可靠之人将她送回,你放心。” 李勖略觉不妥,笑道:“深夜左右无事,我也想再送岳父一程。” “存之”谢太傅忽然沉了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社稷存亡在此一战,这个时候还是要以军务为重。” 李勖一顿,看着韶音。 她已经扶着谢太傅坐进了马车,正依偎在父亲身旁冲他偷偷做鬼脸。 “你莫送了,有阿父在,还有这么多太傅府的护卫,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 谢太傅的马车碾过雪沙,留下两道蜿蜒的车辙,自辉煌的春在堂一路向着夜色深处延伸,直到消失无踪。 李勖收回视线,沉声吩咐孟晖:“带一队人马远远跟着,务必保护夫人和太傅的安全。” 孟晖领命而去。 马车从深夜行至东方微白。 谢太傅已经靠着车壁打起了瞌睡,韶音便悄悄掀起后帘回望,目之所及,早就不见了灯笼一般的春在堂,满眼尽是天色将明前的幽幽蓝色。 雪粒将山川河流连成了一片无边无向的白色大漠,人行其中,很难辨得清哪里是会稽,哪里是徐州。 韶音莫名有些怅然。 “女大不中留,这才与阿父呆了多久,就开始思念起夫婿了”谢太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韶音脸一红,立刻摔了车帘,“看景罢了!” 谢太傅呵呵一笑,“好啊,那便与阿父一道回建康可好” “好!阿纨永远陪在阿父身边,早晚孝敬您,教您日日开怀,长命百岁!”韶音嘴甜起来,格外哄人 谢太傅受用地听着,忽然扬声吩咐车夫,“走富春,快。” “您不是说走钱塘么” 韶音有些惊讶,还以为谢太傅仍在打趣。 谢太傅的脸色已经陡然变了。 “阿父!”韶音心里一紧,仍觉得不可思议,“您真要带我回建康这是为何” 谢太傅冷笑一声,“傻孩子你还蒙在鼓里。你那好夫婿,他根本就没打算出兵!” 第94章 第94章 “不可能!” 短暂的震惊过后韶音下意识反驳。 马车已调转了方向,行驶的速度明显变快了,前后车轮碾过同一处坑洼,车厢接连颠簸了两回,带着人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阿父,他没有必要瞒我。” 韶音顺势伏在谢太傅的膝上,试图让他明白,李勖绝不可能骗她。 “您想,就连清丈族中土地僮仆之事他都坦诚相告,出征之事又何必遮掩您不了解他,他虽寡言少语,看着城府颇深,内里实则是个极洒脱磊落之人,向来是言出必行对女儿更是坦荡!我们……我们二人无话不谈,是夫妻亦是知己,他就算有心欺骗阿父,也绝不可能欺骗于我!” “你才多大年岁,见过几个人,经过多少事,与他相处才多久,就敢在为父面前口口声声说你了解他。” 谢太傅自负善于相人,大半辈子以来,看人从未走眼,可饶是如此,这回也差点就被李勖瞒了过去,足见那年轻人心思之深。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个涉世未深且一往情深的女儿家能看透的! 谢太傅打心底里发出一声苦笑感慨道:“若非证据确凿,我也不敢相信,他的野心竟已膨胀至此!——谢五,你进来!告诉十七娘,你在府库后的仓屋中发现了谁!” “回禀太傅、十七娘,小人在仓屋里看见了荆州使者。” “不可能!荆州使者早就被枭首示众了!” 韶音的反驳声在黎明来临前的山野里显得格外高亢,车厢里听着十分刺耳,连她自己也被吵得皱了眉头。 可是谢五平静而低缓的声音到底还是将她的声嘶力竭盖了过去。 “十七娘容禀,小人已经探听分明,挂在辕门上的尸首只不过是个幌子,真实身份其实是个死囚,只是被人特地换上了荆州的号服而已。而真正的荆州使者吴佾仍好端端地待在会稽,小人亲眼所见,那仓房门口把守之人生了张紫黑脸膛,说话有些口吃,旁边的卒子都称他为褚将军……” 谢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她先前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可能”被车壁拦住,化成了无休无止的回音,在车厢里狼狈乱窜。 就在三日前,问他为何不见来使,他当时正专心致志地修理马掌,闻言便笑着回答说:“我若是见了,不待小郎君起疑心,恐怕岳父大人就头一个坐不住了。” 她信以为真,还埋怨他想的太多。 原来是她想的太少么 记忆中男子熟悉的嗓音与谢五笃定的回禀交织在一处,连同她自己发出的尖锐回音,一起在耳畔混乱嗡鸣。 韶音感到一阵眩晕。 …… 雪将黎明前的世界下得婆娑,十来个铠甲侍卫簇拥着一个眉眼深沉的玄袍男子行走在晦暗的天光里,淡蓝色的新雪上印下一行行脚印,围着会稽府库绕了一圈,至仓屋外停住。 “见、见过将军!” 褚恭行了礼,打开上锁的房门待人步入其中,又在外面将门重新关好继续警觉地把守在门旁。 荆州使者一到会稽就被秘密关押起来,至今已有三天。 副使终日忐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正使吴佾却泰然处之他心里想的明白,李勖非多疑少决之人,关押不见绝非是因为举棋不定,恐怕还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勖这会儿亲自来见,已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吴佾一骨碌从草榻上爬起来,朝着来人深施一礼,之后才细细打量起来,笑道:“传言果然不虚,李将军气度不凡,令人心折。” 李勖淡笑道:“匪乱未平,无暇他顾,招待上使不周,还望海涵。” 吴佾连道不敢,一来一往之间心思已然大定,因便斟酌着道出来意。 “凡人之衰必有症候,世之穷末亦有征兆。奸佞当道其一,残害忠良其二,赏罚不公其三。如今会稽王父子弄权,逼得故南郡公何威郁郁而终,李将军虽有平匪锄奸之功却迟迟不得封赏,可见晋室三兆俱全,已病入膏肓,气数将尽矣!方今天下分裂,神器合该为有能者得之我主何穆之仁义而有雄才,深孚人望,实为天命之人。” 吴佾边说边观察李勖的反应,见他面色平静,便继续道:“然,九鼎神器何其重也!天命之王必也得宰辅襄佐、英雄影随,如此方能成就大业。我主久慕将军之威名,愿与将军携手成事,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不待李勖答话,随他一道进来的银袍小将抢先道:“你啰哩巴嗦这么一大堆,到底什么意思,明白回话!” “这个……”吴佾顿时一噎,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这小将和李勖面上来回打量,“我们主公的意思是,希望李将军能够弃暗投明,与荆州联手合攻建康。” “你家主公想的倒挺美!” 那小将生得短小精悍,瞪人时须得翻着眼睛,他此刻便是翻着白眼,恬不知耻地问:“我们将军若真如此,可有什么好处么” “吕不韦倾家荡产也要扶持异人,可知从龙之功有多重!那好处自然是数不胜数啊!”吴佾呵呵一笑面上难免露出一丝轻视之意,打量李勖道:“李将军应当明白。” “什么一人两人,小爷听不懂!小爷只知道,想要空手套白狼可不行!” 那小将甚是无礼,显是得了李勖的授意。 “……我们主公说了,事成之后当拜将军为太尉,封侯赐爵,食邑两千户。” 银袍小将听了这话便拿眼瞅李勖,见他仍不做声,便又继续追问:“那事前呢” “小人这次前来,已为将军备了百两黄金和十位美人。”吴佾将后槽牙咬得发酸。 “才百两”小将陡然提高了调门吓了吴佾一跳。 擦了一把汗,吴佾觑着李勖道:“如今战事紧张,我主虽有心奉上千金,然——” “千金好!千金才像话嘛!”那小将立即截过话头,转眼间已眉开眼笑 吴佾哑然失声。 李勖的嘴像是才学会说话,这时才冲着那小将低斥了一声“不得无礼”,之后淡笑道:“多谢厚赐。” 吴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原以为李勖也算是一世英雄,若不能为主公所用必成大患,今日一见才知,此人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鼠目寸光之辈,再能征善战也是匹夫之勇罢了,与那三姓家奴吕布无异。如此主公问鼎之后再收拾此人倒也不难。 显然,不止吴佾自己这么想,副使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不料这事还没完,鼠目寸光之辈自有蝇营狗苟的算计,落到身上教人又气又恨。 李勖前脚出门那银袍小将后脚便掉头回返,嬉笑着说:“我们将军说了,长生道匪猖獗,我们眼下既无暇顾及建康,也无暇顾及荆州。” 吴佾气得险些吐血,在心里将长身贼、草鞋奴恶狠狠地骂了一百遍,嘴上却只能道:“李将军不助纣为孽便是大功,小人代主公谢过李将军。” “那太尉和食邑还有一千两黄金可还作数” “这个……自然是作数的!” …… 上官云办了一回痛快差事,自觉有趣,回来便将荆州使者的脸色学得惟妙惟肖,惹得众将哈哈大笑李勖亦忍俊不禁。 回想使者提到的礼物,上官云便问道:“将军,那十个美人怎么处置,总不能一直关着。” 他若不提,李勖早将这回事忘了,思量后道:“问她们可愿配给未婚将士,若是不愿,每人给些钱打发了就是。” “那一定是、是愿——意的!” 褚恭立即接过话,紫黑脸儿笑出了桃花色。 “将军说的是未婚将士,有你什么事”上官云抢白一句还不过瘾,乜着人又补了一句,“你都能当人家的爹了!” “小矮马这就不懂了吧女人,多多益善!我们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比你会的可多着呐!……” 卢锋几个早就娶妻之人也跟着起哄,一群汉子挤眉弄眼,越说越起劲,言语益发不不堪入耳。直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嗓子,他们这才察觉自己得意忘形,看着李勖的脸色,齐刷刷地闭了嘴。 李勖严厉地扫了褚恭一眼,“人先关着,任何人不得擅做主张,等夫人回来再做处置。” “将军”,卢锋忽然觉得不妥,小心翼翼道:“如此一来,夫人岂不是就知道了实情” “我何时说过要瞒着夫人”李勖负手看向远处。 雪霰沙沙之中,不觉天色微蒙,铅灰的晨光换了婆娑的夜色。快到卯时了,韶音和谢太傅的马车应该已到钱塘。 “备马,随我去接夫人。” “……是。” 卢锋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紧了辔,跟上了前头的乌骓马,悄声问上官云:“小矮马,将军方才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上官云得意地为他解惑,“谢家是谢家,夫人是夫人!” 卢锋马背上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大悟:原来头前瞒着夫人只是为了应付谢太傅和谢六郎。 …… 一行人沿着官道往建康方向疾驰而去,快到永兴界时,李勖忽然勒住奔马,望着一片茫茫雪原皱起了浓眉。 “将军怎么不走了”上官云不解地看向前方,视线所及一片坦途,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不对! 自会稽一路延伸过来的车辙印和马蹄印到此处忽然分了岔,虽被大雪掩盖得七七八八,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来:马车印一路转西,一路继续向北;马蹄印则径直往北而去。 那串马蹄印大概是孟晖的人留下的。 而马车印……若是谢太傅临时起意,想改道富春,又何必派出一辆车继续往北侧的钱塘走 上官云还没想通就里,便听李勖沉声问,“此处距钱塘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 “距富春呢” “不到四十里。” 四十里路,先行了一夜的时间……一股怒气自心底里勃然而升,李勖脸色阴沉,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他现在无暇去想谢太傅是如何发觉的,只能凝神去想从会稽至建康的山川地形,那些纵横交错的官道野道。 “上官云、卢锋,你二人即刻前往富春,沿路搜寻官驿客栈;祖坤、褚恭,你二人抄小路至临安界截人;其余人随我来!” 第95章 第95章 谢太傅一夜之间换了数次马车,每换一次,原来的马车仍照着原路行进。如此一来,自出了富春界后,前路怕是已有十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路上狂奔。 莫说是孟晖,就是李勖亲自赶到,看到一路上愈来愈杂乱的车辙,恐怕也会晕头转向。 在这期间,韶音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车而逃,更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趁机做下记号,然而知女莫若父,谢太傅当初既有办法防住她逃婚,这一路上便有办法将她看得严严实实。 最终,韶音也折腾得泄了气,冷眼瞅着谢太傅道:“阿父若把劫持女儿的本事用在战场上,区区何穆之岂在话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逼迫女婿出兵。” 谢太傅涵养甚佳,只将这话当做恭维听,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摇着麈尾回了一句,“阿父有这点本事就足够保住大晋的社稷了。” 气得韶音小脸煞白。 谢迎这会儿没半点心思与父亲和阿妹说笑,何穆之打到建康只在早晚,若是李勖真与他勾结起来,那建康无异于案上之肉,大晋的气数恐怕就真的要断送在这个寒冬,任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 “李勖不会打建康。” 谢太傅受够了儿子脸上的疑惑之色,淡淡道。 “扶持何氏篡位,他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高官厚禄而已这些东西,他不谋逆也一样能够得到。更何况,匡扶社稷、解救倒悬之功,无论是从实看,还是从名看,都比附逆强的多。” 谢迎心里也不愿意相信李勖会倒戈于何穆之,可是谨慎起见,也不能完全排出这种可能。 “阿父说的没错,可阿父只想到了功,却未曾想到力。荆州兵强马壮,远非长生道匪可比,当年赵勇便是畏于与何氏争锋,不舍得折损兵马财力,这才临阵倒戈。” 谢迎想到谢候说过的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继续道:“据我所知,存之作战向来是爱惜兵马,能取巧便取巧,鲜少以实力相拼。” 韶音本已气得不愿再说话,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上攻伐谋,其次伐兵,怎么到阿兄口中就成了取巧!” 谢迎一噎,刚想教训她几句,被她一双雪亮亮的眸子瞪着,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下去。 心道:阿父本想以美人计笼络李勖,如今看来,反倒是阿纨中了美男计,这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田地窝囊极了!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宣之于口。 “他不会他不是赵勇。”谢太傅语气笃定,缓缓做出判断:“无须倒戈,只需见死不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见死不救……”谢迎沉吟起来,“阿父的意思是说,他想等到何穆之篡位之后再起兵” 谢太傅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是啊,打着光复晋室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起兵反何,一旦事成,此功无人可匹,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统统都要排在李氏之后。接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禅代自立了。” 谢太傅说到此处笑了笑,感慨道:“‘司马氏得国不正’,他读的书不多,倒是都读透了!” 这一番话之后,不只谢迎感到震惊,就连韶音也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在她心目之中,李勖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温存情郎,是护她容她的宽厚兄长,也是冒着箭雨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来的盖世英雄。 他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什么是想做的,什么是该做的。 自遇他后,人生豁然开朗,她发觉除了燕饮交游歌舞诗画以外,人生还可以有另一重开阔境界。 他像是一座山,巍峨,壮美,雄峙世间,令人一看到就觉得心安。 心安……心安,是了,在他身旁总是心安的。也许正因如此,她差点就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出身寒微、一穷二白,只凭着一口刀、一个人就走到今日的草莽。 杀赵勇,夺京口,定徐州,诱道匪,得浙东……这样的人岂能没有深沉的城府。 山也是陡峭险峻的,一不留神便会摔死人。 他的确亲口说过野心,说过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她当时意乱情迷地看着他,以为他想做的是第二个何威——赫赫方伯,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青史留名。 原来他还想更进一步。 韶音出神地想着这些,目光空空地对着虚空中的一点,似已失焦。 谢太傅眼见爱女这副呆呆的模样,心里好生不忍,叹口气劝慰道:“有道是‘至亲至疏夫妻’,阿纨,你往后就懂得了,男子的心里揣着功业,绝不会如小女儿一般耽溺情爱,你以为的无话不谈——” “谢氏为何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呢” 谢太傅的语重心长忽然被她打断。 韶音脸色仍是煞白的,眸光却已变得晶亮,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接受了李勖的想法,忽然便觉得那个位置由他来坐简直再合适不过。 “阿父!他做了皇帝不好吗您既将我许配给他,正是因为赏识他、看中他,为何不能再往前走一步——辅佐于他呢” 韶音整个人都被这个想法激荡得热腾腾了,长长的睫毛,两鬓柔软的碎发,连同耳垂上的细小绒毛,一道在寒气里悄然舒张。 这回轮到了谢太傅发呆,他看着神态如狂的女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迎疾言厉色地训斥,“休要胡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韶音仍双眼晶亮地看着谢太傅,“阿父,如今皇帝衰微,小郎君当政,将整个大晋搞得乱七八糟,您难道没看见么德明这样的庸碌之辈尚可柄国,我的郎君英雄盖世,为何不能南面称帝若是您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脸上,将余下的话打成了未尽的尾音。 寒风从车壁缝隙里钻进来,冰冷地吹在一侧脸上,好烫。 韶音试探地伸出手去触碰方才被打之处,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太傅,许久后才缓过神来,轻轻道:“阿父打我。” 十七年来,第一次。 “阿父为何打我!” 韶音愤怒得不行,咬紧一口银牙,忍着眸中鼓囊囊的泪,脸红得像是斗鸡火红的冠。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打你!”谢太傅气得胡须颤,麈尾颤,声音也跟着颤,第二个巴掌也颤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却是悬在半空再也下不了手。 谢迎赶紧将父亲抱住,回头急声道:“清丈土地是事关阖族的大事,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告知家中寿宴上与李勖一起咄咄相逼,你心里可还有父亲!此事已令父亲伤心至极,他忍耐不与你计较,你怎的没有丝毫愧意! 阿纨,你莫忘了自己姓什么,‘谢氏子孙,生来便享荣华富贵,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这是你出嫁那日亲口所言,难道现在全然忘了吗李勖今日便能对谢氏下手,他日若真登临大位,他岂能容留我辈!” “他不会的”,韶音哭着反驳,“他答应过我,只是收回我们多占的田地和奴仆,仅此而已!既是多占,本就该夺,否则州府何以自立,百姓何以安居,他有什么错!”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他若果真对你坦诚相待,荆州来使一事又为何瞒你!” 谢迎觉得王微之说得没错,阿妹简直疯魔了,一面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快说些软话,一面为谢太傅顺气,谢太傅却将他一把推开。 “他瞒不瞒我,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韶音不躲不闪,反倒迎上前去,将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高高仰起,“阿父打吧,您就算打死我,我也依旧这么想!” “我……好、好!我不打你!”谢太傅气得脱了力,颓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喘息。 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了眼,麈尾指着韶音,“糊涂东西,你既如此痴心,那便等着看,看何穆之攻破建康之前,他可会来救你!” 韶音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银针倏然钻入,先是微微一刺,接着便由里而外地起了钝痛。 果然是知女莫若父,谢太傅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句话便准确地戳中。 她自然盼着李勖来救他,却又不忍坏了他的打算。 左右为难。 模糊的视线之中,谢太傅的面孔渐渐变得平静无波,以至冷酷无情。韶音恨恨地用袖子抹了眼泪,忽然劈手将他那柄秃了毛的老麈尾夺到手中,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撕了个稀巴烂。 凌乱的羽毛纷纷洒洒,皆被她扬手散到了车窗外的寒风里。 ……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一如外头铅灰色的天幕。 上首主帅的脸色比天色更难看十分。 孟晖跪在下方,额头紧紧抵着地祖坤褚恭等将皆垂着首,温衡不在,这种时候,他们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孟晖无能,跟丢了夫人,造成如此被动局面,实在罪该万死!孟晖愿意领受任何责罚!” 李勖盯着手中那片灰褐色的麈尾碎羽,抿唇无话。 良久过后,孟晖忽然抬起头,高声道:“蒙将军信任,两次将夫人安危托付于我,我却接连两次负托,如此无能辱命,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不必将军下令,孟晖自去领刑,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盼与将军仍有聚首之日!” 话落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来,拔步便往帐外而去。 “站住。” 李勖沉声叫住他,松开手,那片麈尾碎羽飘飘而落,被炭盆上方的火舌一舔,瞬间化为灰烬。 “我教你起来了么!”李勖面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转为凌厉之色。 孟晖膝盖一软,重又跪了下去,眼眶憋得通红。 李勖凝视着他,一步步走到他身侧,缓声道:“此事错在我未能及时发觉,怪不得你。” “将军……将军!”孟晖丈八大汉,竟然哭得涕泗横流。 李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威严地扫视重将,之后撩袍重新坐回上位。 “事已至此,诸位,咱们接下来便议一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第96章 第96章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地析分时局,七嘴八舌归拢起来依旧是一个问题:建康,救,还是不救。 救,则计划全盘打乱,不甘;不救,何穆之眼下遣使缔盟不过缓兵之计,一旦攻入建康,必会以谢氏相威胁。 若是李勖真能狠下心肠,这威胁也就起不到作用,可是他与谢韶音婚后种种,众人皆看在眼里,只怕是难以轻易割舍。 面对这样的两难之选,究竟如何抉择,旁人谁都无法多言,还得由李勖亲自决定。 卢锋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一时又咽不下去。 除了祖褚二人以外,他们这些将领大多是从小卒起便追随李勖,李勖从队主一步步升至官长、军侯、校尉、将军,直至今日的二品方伯,他们这些追随者也从当初的京口兵痞蜕变为能够独挡一方的大将 三年前第一次打长生道时,李勖约束他们,不许他们抢劫财物、淫掠妇女。 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以身作则,素来洁身自好,在一众五毒俱全的北府将中可谓是独树一帜,在那时就已经威望甚重。 言犹在耳,他当时亲手杀了一个犯纪的卒子手中环首刀仍滴着血,朝着一众兄弟慨然道:“谁无父母妻儿,怜贫惜弱、恤老爱幼,人同此心烧杀劫掠与禽兽何异!李勖不领禽兽之师,诸位若想靠着这个发财,还请即刻投奔别部,我绝不阻拦!” 当时的确走了一大批人,所谓人以群分,留下来的人多少都有几分豪壮之气,不愿一生浑噩,与世同流。 转眼徐州初定,悒悒顿舒,众人远非昔比,豪侠客也难免踌躇满志,以为清苦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享福的时候,于是纷纷动了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念头,撺掇李勖乘势打下广陵,固守徐州、待机而动,步踵何威。 然而他却警告说,乱世无安隅,固守必取灭亡,一静不如一动。 那个时候,大家都渐渐察觉出来,将军心中的志向不可言说。 自那以后,诱战长生道,西入会稽府,与建康和王谢二族周旋斗智,他步步为营,几乎算无遗策,自温衡起,亲信之人不再讳言大业,全军上下同心同德,只为覆晋祚、取天下! 好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汉子们的心被他彻底点燃了,李勖的志向也是他们的志向,因为李勖的功业同样也是他们的功业。 ——若他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乱了原定的计议,众将虽不至于就此离心离德,到底深为遗憾! 卢锋看向上首沉默思索之人,心里竟然破天荒地紧张起来。 恶仗打过无数,惟有此次最险。 英雄难过美人关,此非敌我之战,而是自我之伐。 将军能否打赢这场仗,全在一念之间。 呶呶议论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帐中静得异乎寻常,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首主帅。 李勖素来心事深藏,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只是沉默思索,面上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忽然,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探手摸上马靴,“唰”地抽出一柄匕首。那匕首乃是青铜铸造,刀身呈三角形,两面开刃,刀柄一面雕刻云雷纹,一面饰以狞厉饕餮。 李勖将尖刃抵在身前的大案上,沿着上头的乌木纹里一寸寸移动。 “谢氏的账册上交了么” 他开口问道,嗓音沉稳,音量不高不低,在这一刻安静的大帐内却显得格外清朗,众将皆觉如雷贯耳,个个精神振奋。 将军终于做出了决断! 卢锋大喜过望,立刻高声回道:“禀将军,已经上交!” 孟晖则惊讶地看着主帅,似乎欲言又止,上官云已经起了手势,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褚恭拽了一下,摇头示意他不可。 李勖仍专注于木纹的走向,并未察觉到底下将领们的反应。 “王氏可有上交”他继续问道。 “王家回说账册积年未经清理,还需要仔细核对,百般拖延,至今未曾上交。其余几姓已由孔家一一知会,日前已将账册全部交到了刺史府。” “很好。” 李勖应了一声,只见他手腕一抖,那匕首即刻入木三分,尾端竖直朝上,发出嗡嗡的震鸣之声。 众人心神一肃。 “众将听令!卢锋卢镝,我命你二人统管丈量土地、清理僮客一事,浙东五郡,除临海外,凡我管辖之内,务使得一切圈占之田、封锢之山归于州府,暂为公地,待民户籍册重新计数后再行分发。记住,只夺侵占,勿扰百姓,若有横加阻拦者杀!” “是!末将领命!”卢氏兄弟同时答道。 “祖坤,你带一队有经验的斥候,沿着从会稽经吴兴至丹阳的最短路径,征用驿舍,每隔三十里置一岗哨,时刻盯紧东线战况,特别是秦淮河口、石头城和覆舟山这三处。每日两报,不得延误!” “诺!” “褚恭、上官云!你二人依前行事,继续围守临海!” “诺!” …… 一番布置之后,诸将各自领命,却是滞在帐中不去。 李勖抬眼看过去,眉峰微耸,“诸位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 话音刚落,以卢锋为首,卢镝其次,孟晖、祖坤、褚恭,连同上官云一众,忽然纷纷跪地。 众将齐声高呼:“主公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主公,建功立业,青史垂名!” 李勖怔住。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官衔不断变换,太守、刺史、都督,可是他们依旧愿意亲切地称呼他一声“将军”,就与他尚且籍籍无名时一般无二。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忽然改口,称他为主公。 言辞的确微妙,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李勖的目光挨个掠过他们的面孔,从各人脸上依稀辨出各样的情绪:兴奋,崇敬,期待,释然,遗憾……他明白过来,这些人会错了意。 一个微妙的误会。 一种同样微妙的感觉沿着背脊缓缓爬上来,似是极热,又似是极寒,蛛网一般生发出千丝万缕,将人不松不紧地缚住,不待感受分明,它已收回触角,化作无形,不声不响地压在了肩头,力逾千钧。 还未坐上那个位置,李勖已提前感知了那个位置的身不由己。 怔然只是一瞬,李勖很快便沉声道:“都起来。”没有一丝多余的表示,随后吩咐卢镝,“教谢候过来见我。” …… 谢候匆匆步入大帐,帐中意外地只有李勖一人,正支起一只膝随意地坐在乌木案前,姿势舒适而松弛,一担宽肩亦微微斜着。许是多年征伐、积威深重的缘故,这副仪容在旁人身上是松垮,在他身上倒是莫名地潇洒落拓。 李勖今天看起来与平日不大一样,谢候心里那根弦莫名地绷紧了,小步趋前,地正中停住,拱手叫了一声“将军”——营中向来如此,没有郎舅,只有将军和士卒。 “冬郎,你坐过来。” 李勖抬眼看过来,眸中似有一点漆光,像是大雪中铅灰色的日曜般黑白混沌,嘴角略带着温和笑意。 谢候心里益发打起了鼓,依言坐了过去,“姐夫唤我来是有何事” 李勖亲手为他舀了一碗热酒递过去。 谢候一惊,忙将碗接过来撂到一侧,“营中禁酒,谢候不敢犯禁。” 视线垂落,这才发现身前的乌木大案上伤痕斑斑,天生地长的和谐纹路似被什么锐物生生截断,望之颇有些触目惊心 李勖的目光自截断的纹路上一掠而过,停在谢候的脸,微笑道:“这几日发生的事你可听说了” 谢候摇头,面色疑惑,他守着队主的本分,一直老老实实地驻扎在临海城外,的确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勖点了点头,“我已决意留守浙东,不会发兵西线。” 犹如一声惊雷紧贴着耳畔炸响,谢候周身陡然一凛,瞪圆了眼。 “岳父为此恼我,带走了你阿姐。” 还未等他将上一个惊雷之讯消化下去,第二个炸雷已紧接着劈下。 “姐夫,你……” 李勖笑着抬手止住他,话锋一转:“岳父生辰那日,他老人家一连问了我三个问题,分别之前,我也向他请教了一个困惑之处。” “我问他,谢往既是五叔之子乃是族中近亲,为何对我颇有敌意,却对冯毅格外亲厚,这是其一。更令我不解的是谢滂和谢明伦二人,谢氏鼎力保全晋祚,他们却公然效力于何氏,岳父既为家主,何不施加约束,免得族人为祸而不知。” “岳父回答说,谢氏子孙繁茂,家风历来开明,人各有志,这种事不好强求。” “我又接着问他,那两人许是细作,可要就地截下,收关军牢。” “岳父十分不快,教训说,‘存之,你要明白,万事皆有法度,兵法,家法,社稷之法,决不可混淆。你如今贵为方伯,参与社稷之事,便要懂得这个道理,不可事事皆从兵法看待,反而坏了社稷之法。” “岳父这番话不仅没有释明我心中疑惑,反倒教我一头雾水,迷陷逾深。” “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他老人家的话,不唯如此,甚至想通了另一个困惑我许久的问题。” 李勖双目湛湛,曲指敲击乌木大案,示意谢候看过来。 “门阀的确枝繁叶茂,互为姻亲,子弟在朝分布各处,令人眼花缭乱,正如这木上纹理,纵横交错,细密冗繁。然而,纹路看似复杂,其实每一条走向都有它的道理,都有规律可循,这便是岳父所说的法。” 谢候心跳如擂,“姐夫到底想说什么” 李勖罕见地情绪外露,击案大笑道:“你当真不明白何氏造衅之前,王氏、庾氏、谢氏皆曾出过谋逆之臣,搅得社稷不宁、尸骨遍野!可那又如何,不管士卒流了多少血,门阀依旧是门阀,依旧可以高歌宴乐,把酒言欢!这便是岳父所说的法,将江山社稷视同儿戏,将百姓和将士的身家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法!” 谢候呆呆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难怪心底里对这个姐夫总是存有一丝畏惧,直觉果真是对的,藏锋的剑也是剑,也是杀人的凶器。 谢候的目光再次触及桌案上利刃划出的道道痕迹,惊惧到极处反而不再慌乱,只是面无表情地淡声陈述:“我明白了,姐夫是要斩草除根。” 指腹沿着纹路摩挲,遇到一截截断茬,上面凸起的木刺毫不留情地扎入皮肉,谢候心中一痛,忽然怒上心头,“姐夫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何穆之的大军踏破建康,看着我谢家老小皆死于兵戈之下” “不会”,李勖轻轻摇头,语气沉缓,不容置疑地纠正,“冬郎,你谢家绝无以身殉国之忠,无论太庙里供奉的是哪家的皇帝,岳父大概都是跪在第一排的功勋重臣。” “你——”谢候憋得面红耳赤,忽地跳将起来,居高临下指着李勖,“姐夫既如此鄙薄谢氏,当初又何必与谢氏联姻,昨日身受其惠,今朝翻脸无情,岂非小人之举!” “联姻本为相互借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李勖抬眼看他,丝毫不以为忤,神情平静地继续道:“我欲登临高位,不愿与人共天下,必覆士族。” “那我阿姐呢!” 谢候毕竟年轻,此前一直将李勖这个姐夫视为英雄,对他既畏又敬,岂料事态陡转直下,竟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一时实在难以接受。 他眼中已饱含热泪,愤怒地质问李勖:“何穆之对她有意,你不是不知,一但他占领建康,我阿姐会遭遇什么,姐夫其心何忍!她对你一往情深,姐夫对她难道就没有半分真意” “所以”,李勖淡淡地接过他的话,“我召你来,便是要你回去与岳父大人传达我的意思。烦你转告他,他老人家看透了李勖,李勖亦然。我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也最不耐威胁,还望岳父大人体谅,能在三日内将我夫人送回。” 谢候一愣,“否则呢” “否则”,李勖轻轻一笑,“大丈夫何患无妻,李某仁至义尽,爱莫能助。” 谢候仔细地打量着座上说话的男子忽觉他的嘴脸格外陌生,仿佛是第一次结识。 这一声轻笑已将心中最后一点期待破灭殆尽,谢候不必他催促,自行转身而去。 行到中门,他还是停住脚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姐……李将军可还有话带给我阿姐” 身后是一片令人失望的静默,入耳唯有风雪之声。 胸腔里的一颗心彻底变成了冰凉的铅块,沉沉地坠了下去,谢候甩起袍袖,毫不留恋地奔出大帐。 李勖沉默地望着中门摇晃的帘影,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牙关咬得酸胀麻木。回手抽出佩刀,一刀过去,将沉重的乌木大案劈作两截。 第97章 第97章 谢候闷头快行,迎风冒雪一口气走出了快有一里地,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接着便调转脚步,更快更急地往回赶。 随军医士的帐房紧挨着炊卒帐,扎在营地东南角,外侧是一条几人深的壕沟,他无法在外面接近,只能再次从辕门而入。 身上李军的号服还没换下,腰间又悬着队主木牌,辕门守卒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将他放了进去。 谢候暗自吐出一口气,竟然有些心虚,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一路上营垒齐整,每一座大帐前都有一班肃穆武士持矛把守,银甲和盾牌打磨得锃光瓦亮。李军纪律严明,守卫不得擅离岗位,不得随意交谈,值守时须得站成一株笔直的松,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谢候就在这由人站成的熟悉松林间穿行,每隔几步便能遇见一方兵兰,刚来浙东时这些兵兰还大多都空着,如今武备越来越充足,上面已长短武器齐全,每一样他都拎起来试过。 偶有神色机敏的斥候小跑着往来于大帐和各营之间其中有几个人虽叫不出名字,俨然已是熟面孔,彼此点头而过。 谢候仔仔细细地看着路上的一切,半年前刚入军营时还觉得陌生,此刻竟已生出留恋之感。 炊营那头冒出了一缕缕青烟,饭香和呛人的柴火味混在一处,只一闻到,人还没饿,肚子便忍不住先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 连肠胃都已经适应了这里,谢候叹口气,摸了摸瘪瘪的肚肠,心里默默劝慰道:“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脚下步伐不觉间迅疾如飞。临行之前,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他大约是永远都忘不了住在温衡家里养伤那段时日,彼时他整日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上官风则守在窗外,一遍遍地背着冗长的方剂歌诀。 问她做随军医士不觉得苦吗她回答说,“习得一技之长,寻得前行之路,这怎么能是苦呢,这是我的福分。” 这话一直都印在谢候心里,不光记得每一个字,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那般温柔而坚定。 被提拔为队主的那一日,他简直欣喜若狂,很想大笑几声,仰天大喊说,“我谢候如今也找到了自己的路!真痛快!”可是碍于底下还有一百来个兄弟,他只能压抑住心头的喜悦,深沉地朝着他们略略点头,学着李勖的神态说,“弟兄们,好好干!” 那天过去寻她,趁温嫂不在,便问她,“能不能亲亲你”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眉心的小痣晕染开,整张脸都染红了。 她垂下头轻声说,“你升了队主,恭喜你,我、我也很高兴。” 谢候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正要再问一遍,温嫂回来了。 若是温嫂能晚一刻回来,她是不是就答应了 她当时的神情,好像是并不讨厌他。 谢候想的发狂,走得飞快,直将双腿倒得酸痛,只恨两肋不能生出翅膀!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上官风,想当面问她一句话——若是再不问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站住。” 一个细高个突然出现,大大喇喇地拦在身前。 谢候抬起头来,认出来人是戊部校尉刘赞。 “见过刘校尉”,他后退两步,朝着他行礼。 刘赞上下打量他,“这么行色匆匆的是要到哪去” “奉将军之命,去医士营。” “好端端的去那做什么”刘赞端起胳膊,嘴角斜吊着,笑得不怀好意。 谢候淡笑道:“将军之命,不便告知,刘校尉,咱们就此别过。” “别呀!”刘赞横跨一步,再次拦到身前。 “将军之命……啧啧!”他与左右对视一眼,彼此都嗤笑起来,“真当我们不知道呢,你平日里有事没事总往医士营跑,不就是为了上官娘子么上官娘子是谁,人家可是上官云的阿姐,你呢你倒是说啊,你是哪个” 刘赞说着逼近一步。 谢候向后避开,“属下是卢镝将军帐下队主谢候。” “得了吧!”刘赞用胳膊肘顶了他一把,沉下脸道:“谁不知道咱们将军已经与谢家决裂,今日将你叫去,便是要将你驱逐出去!你竟然还敢假传军令,活腻了快滚!否则将你当细作斩了!” 谢候趔趄了一步,站定后沉默地看着他。 刘赞“嘶”了一声,眯起眼端详,“怎么,你不服” 濯如春柳的玉面郎君颜色几变,最终只是眉头微动,长揖到地,“只为与故人话别,还望刘大兄通融一二。” “大兄你们听听,他管我叫大兄!”刘赞大笑“哎呀呀,我可不敢当谢郎君这一声大兄!陈郡谢氏何等甲族,草民高攀不起!”鄙夷地掠了一眼,随即吩咐左右,“你们几个,去把他这身皮扒了,队主令牌撤下来,赶出营去!” 谢候被几个卒子架着,连推带搡地往外走。 他没有得罪过他们,也没有丝毫反抗,他们的拳脚仍不客气地砸了下来,怀着仇恨一般,专往头脸上打。 谢候似乎是傻了,既不觉得疼,也没有怒气,挨打的时候抽空望了望天连绵的雪将天空下成了铅灰色,他想,或许这就是天意。 上官风是上官云的阿姐,他们姐弟二人早已今非昔比,不久的将来,她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姻缘,嫁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官,门当户对,比跟着他强,也比阿姐和李勖强。 既然再无相见之日,又何必节外生枝,扰了她的安宁。 幸好那日温嫂及时回来了……等到那个眉心生了红痣的姑娘嫁为人妇,在她闲极无聊的时候,或许也会想起来,从前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她必也会发出与他一样的感慨:幸好温嫂及时回来了。 谢候心里作着不着边际的痴想,失魂落魄地被推到辕门之外。 他状若痴傻,站在原地望了营盘许久,刚想挪动地方,这才发觉手脚已经冻僵,原来外袍早就被人尽数剥去了,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腰间悬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巨光剑。 门卒看得不忍,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解下来送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葫芦温酒,教他在路上慢慢喝。 谢候朝着卒子深深一揖,“敢问台甫,来日必当报答。” 卒子一笑“天色不早,谢郎君还是快些赶路吧,咱们只怕是后会无期,保重!” …… 虚静台里一片狼藉。 博山炉翻倒,带着余烬的香灰撒了一地,沾到干燥的红氍毹上很快蹿起小火苗,星星点点,眼看有燎原之势。 谢迎垫着袖子掇起炉上烧得通红的双耳茶釜,烫得龇牙咧嘴,这里浇一点、那里浇一点,一浇一股黑烟。 “你还不过来帮忙!” 他在百忙中抽空训斥谢候,谢候不闻不问依旧笔直跽坐,像是神游天外去了。 谢太傅做了大半辈子的风流名士,还是头一次如此失态,这会儿也在乌烟瘴气里出神,沉默得水火不侵,满屋子里只有谢迎一个最狼狈。 最终,谢迎也不管了,手一松,茶釜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谢迎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到底该如何是好,阿父还是早做定夺。” 谢太傅伸出手去摸索,摸到一手湿灰,这才想起来,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老麈尾早就灰飞烟灭了。 “唉”了一声,谢太傅忽然道:“冬郎,你把巨光给我看看。” 谢候将佩剑解下,双手递上。 谢太傅没有接,只是就着儿子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象征着谢氏荣光的祖传宝剑,末了道:“你收回去吧,往后巨光就是你的了。” 谢候抬眼看父亲,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未尽之意。 谢太傅笑了笑又拍了拍身旁谢迎的肩,“行了,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用的感慨,凡事还要往前看。人世变幻莫测,福祸岂有定数,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我儿当振作。” 谢迎眼睛一亮,“阿父的意思是” 谢太傅摇摇头,“我问你,欲将一户门阀甲族斩草除根,都需要做些什么” “这个……”谢迎叹口气,“谢氏之厄起于长生道匪,自五叔、十七叔相继亡故,我们彻底丧失了兵权,就只能与北府武人联姻。”说到此处苦笑一声,“不想却是引狼入室,李勖步步紧逼,夺我田产奴仆,距离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步白刃相向了!” 谢太傅道:“先失兵权,后失财力,谢氏的确江河日下,可是还远未到灭族之地。六郎、冬郎,你们记住,欲灭一甲族,这最后一步绝非兵戈相见、诛杀九族,而是毁其声望!我谢氏之所以起家,凭籍的正是声望啊!” 谢候浑身一震,“何穆之欲登大位,必要阿父和舅父这样的老臣为他捧玺奉祓,必要六郎和王九郎这样的甲族之秀为他歌功颂德。如此一来,荣华虽在,声望不存,又无兵马可凭,谢氏的阀阅……恐怕就要断了。” “你说的不错!”谢太傅眼中迸出精光,“这便是你姐夫的条件,他要我们留在建康做贰臣,亲手毁了谢氏的声望,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好个李存之!”谢迎如遭重击,脸色变得惨白,“阿父是要妥协了么” “何氏小儿沽名钓誉,坐不稳江左这片江山。”谢太傅捋着胡须淡淡道,再度沉默下去。 半晌后再开口,声音里老态毕现,“冬郎,送你阿姐回去吧!” “阿父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父”,谢候面露悲戚,“如今的李勖还值得阿姐托付么,他翻脸无情,对我阿姐……” “行了!”谢太傅挥手打断他的话,“别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这些都无关宏旨,快去。” 谢候将头别开,“他已将我驱逐出营,怕是不想再见到我,阿父还是教六郎走这一趟为好。” “不一定要你去。”谢太傅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看在你阿姐的份上,你姐夫会留下你。你还是与从前一样,只当自己是他帐下一个寻常队主,老实听命,建立军功,至于朝廷如何、谢家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阿父,此事是不是还要问过我阿姐的意思才好” 谢太傅厉声道:“我问你记住了么!” 谢候愣住,慢慢垂下头去,“儿记住了。” “去吧”,谢太傅疲惫地向后靠去,“见了你阿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懂得分寸。” 谢候正欲起身忽然听到外头脚步嘈杂,一抬眼,司马德明已来到了阁楼入口,身后带着一队披甲持刀的禁卫军。 司马德明朝着谢太傅一揖,“听闻十七娘归来,某特地拨了些人手过来护卫她的安全,谢太傅不会介意吧” 第98章 第98章 德明带来的禁卫军将谢家围得水泄不通,往日繁华热闹的乌衣巷口已经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麻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府中倒是并未派兵入驻,德明到底没将事情做绝,特意嘱咐左卫将军顾词不得难为谢家上下,只消守住十七娘一人 谢候躲了大半日,提前将韶音会问的话都想了个遍,这才鼓起勇气踏上了琼英阁夹植竹梅的甬道 韶音果然是在阁顶木栈上,她自小便是这样心气不顺的时候总要到此处舞剑,不到筋疲力竭不休,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人便好了。 出嫁那日是个例外,还不到筋疲力竭的时候,人便上了送亲的马车;今日也是个例外,她盼了会稽的消息许久,一听到谢候喊“阿姐”,连软剑也不及得收,飞也似地跑了下来。 “阿姐慢些!” 谢候站在覆满白雪的甘棠树下,看着阿姐提着石榴色裙角朝自己飞奔而来,眼眶一热。多滑的石头、多陡的台阶都能被她灵巧地越过,看得人心惊胆战,与未出嫁时一般无二。 “臭冬郎!你拖到这会儿才来见我!存之教你回来做什么他使的什么法子阿父怎地忽然就同意我回去了” “阿姐一口气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了!” 谢候吸吸鼻子当先走上回廊,“今冬可真冷,回房再说。” “你怎么了” 韶音忽然凑近了看他。 “许是着凉了,我不是一直都如此旁人是咳嗽、发热,我却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涕泗横流。” 谢候揉揉眼睛,愈发将鼻涕吸得响亮。 韶音蹙起眉,“我问的是你脸上的伤。” 谢候一惊,真是越紧张越出错,千算万算,怎么就忘了这回事! “军中汉子总有个拳脚相见的时候,一打泯恩仇,阿姐莫再问了。” 他做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含混过去,进屋后立即提起了别的话,“阿泠表姐三日前回到建康,我到不久,她又启程回了广陵。” 韶音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跌打损伤药,小心地上在他的颧骨上,闻言顿时疑惑,“她刚生产过,既冒寒回来一次,为何不多留几日” “她是要与冯毅离绝的,可是舅父和九郎都不同意,正好冯家过来接人就半劝半撵地将人送走了。——嘶!” 韶音手下失了轻重,疼得谢候倒抽了一口凉气跟着冷笑道:“王家也和我们一样失了兵权,能倚仗的只有冯毅,自然不愿意放手。” “那就不顾阿泠的死活了么!” 韶音将药瓶重重撂在几上,回想起上次与阿泠相见种种,忽觉肚肠都绞到了一处,翻滚着直往心口上涌,不待起身,人已扶着几案干呕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谢候慌忙将她扶住,“要不要唤府医” “我只是觉得恶心!” 韶音胃囊空空,什么都没呕出来,只呕出了两眼热泪,“舅父比冯毅更恶心!还有王微之!为了权,为了利,他们连亲女亲姊都能舍得出去了么!” 谢候被她说得呆了呆,脸红了又白直到嘴唇的血色也褪了大半,蠕动了两下,干巴巴道:“我虽不知冯毅对阿泠做了什么,或许……或许人事本就没有圆满,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要比锱铢必较强上许多。” “混账话!”韶音恼怒地拧了他一下,“宁可明明白白地死了,也不要稀里糊涂地将就过活!” “……我只是随口一说,阿姐莫要动气” 韶音忽地抬眸看他,“冬郎,你知道阿父为何偏偏教你从军么,因为一众兄弟里,唯有你性情最爽朗率直,你姐夫容得下你。你不擅长掩饰,适才我在外头问你的问题,你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我。” “阿姐……”谢候嗫嚅着不敢对上韶音的眼睛,“阿父不教我说。总归、总归现在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便告诉你吧,你可千万别……” 谢候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可笑的废话。 韶音如何能不往心里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柄尖锐的匕首,一下下,将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大丈夫何患无妻。” 韶音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冬郎,你当真没有听错么” 谢候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姐,一席话的功夫,她面上的光艳和眸中的神采倏忽不见,像是庙里金漆彩绘的神明突遭天劫,一夕之间只剩木胎土坯。 “姐夫他或许是气话,这样说只是为了逼迫阿父!”谢候慌得手脚无措,话也说得前后矛盾,刚为李勖辩解几句,又咬牙切齿地骂开:“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值得阿姐为他如此!此番总算见了他的真面目,也算是祸福相倚!阿姐,我们不回去了,现在不回去、往后也不回去了……你放心,就算阿父和六郎都赶你走,我也会护着你……” 韶音弓着腰,呕得浑身痉挛,一浪高过一浪的恶心自心底里翻涌而上,教她难以自抑,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往事仍在无情喷薄,跗骨蚀肉,不死不休。 “别跟着我!”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谢候拒在身后,一步步挪回卧房更衣。 卧房里,南窗的明纸隐隐透出对面檐角的轮廓,此时一轮橙日歇挂其上,恍惚间像是出嫁那日。 朦朦胧胧的光晕里,韶音似乎看到了一个翩然起舞的少女,那少女以为将嫁的郎君是个粗鲁凶暴的莽夫,故意在屋瓦上拖延出行的时辰。 少女的脸儿紧绷着,热汗顺着两鬓往下淌,浑身腾腾冒气依旧将手里的软剑舞得气冲冲、意忿忿。她全部的烦恼都只是出嫁这件事,边舞边琢磨着如何才能重回建康。 韶音情不自禁地羡慕起她来,想与她说句话,可刚一推开南窗便被扑了一身寒气 她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此际已不是彩霞漫天的晚夏,而是淫雪无绝的隆冬。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照着如今这个样子下去,来年恐要遭灾。 韶音将身子探出轩窗大半,掌心向上摊开,看着一片片雪花融化成露,心里琢磨的尽是明年的稻谷和麦穗。 万一遭了灾,府库中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须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她想着,提起裙角,准备迈步而出。 “小娘子!” 阿雀冲上来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三楼,你要做什么呀!您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别吓我们,小娘子!” 韶音被她拖着坐回榻上,愣神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干呕。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前腰薄薄地贴着后腰,呕起来能看见肋骨随着整个胸腔起伏,一会像要鼓出来,下一刻又深深凹陷下去。 阿雀哭着喊人“快去传府医!”回头抱住韶音的肩,“您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这样憋是会憋坏的!” “先别惊动府医,你们都下去吧。”阿筠低声制止了去请府医的侍女,走过来,神色凝重,“小娘子您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韶音止了呕,怔怔地看向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会稽驿舍里那个忘乎所以的夜晚,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很快变形成了失声痛哭。 从前为阿泠不值,原来自己也和她是一样的。 或许还比不上阿泠,冯毅冒死救过她么,送过她生母的遗物么,与她亲口说过“你才是我的家人”么,信里写过“思卿如狂”么,承诺过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个么 想必是没有,那便很好,阿泠比自己幸运。 阿父那一巴掌打得对,阿兄说得也对,自己果真是疯魔了。 他要斩草除根,要逼阿父和阿兄做贰臣呢。 韶音哭得双眼发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一句话而已,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阿筠哽咽道:“小娘子郎主素日待您的好不像是假的,如今您有了身孕,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派兵来解健康之围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韶音睁着空洞的大眼反问,“不能告诉他,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冬郎和阿父。” “您这是何苦!” 阿筠和阿雀都不解地看着她。 韶音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双手覆在眼上捂着,再放下时已神色平静,像是将能做的表情都一一抹除了。 看着两个哭红了眼的侍女,她一字一顿道:“此事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打水来,咱们三个都净一净面。” 韶音从内室出来,换了身令人眼睛清亮的玉色缘边翡翠交窬裙,神情淡然,只是眼睛红得厉害。 谢候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她仍不放心道:“情急致病,阿姐方才呕得那样厉害,只怕是急火伤了肝胃,可要传府医过来看看” “我没事了。” 韶音露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不待他再说话,忽然道:“冬郎,如今可有办法向外头传递消息” 谢候愣了愣,继而点头道:“守卫虽多,却不严格,这次带兵过来的是左卫将军顾词,他兄长就是顾章,与九郎走得甚近。” “怎会派了他来我记得禁军中的右卫将军是宗室的司马脩,护军将军由丹阳尹司马衡之兼领,德明为何偏教顾词过来” “那两个一个驻在白石,一个守着淮口,都防着何军呢!禁军人数本就不多,连游击将军也被派去守了石头,如今城中各门只留下三五个卒子把守,云龙门和中黄堂都是空的,要是外头挡住了都好说,一旦没挡住”,谢候哼了一声,冷笑道:“取建康易如反掌!小郎君实在昏聩!” 韶音心念一动“这么说来,如今城里只有顾词这一只禁军” “宿卫内廷的应该还有百人左右。” “殿中监是谁” “王家的悯之——阿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候奇怪地看着韶音。 韶音干枯的眸里渐渐迸射出另一种神采,“冬郎,我要你将消息送给两个人一个是九郎,另外一个是温衡。” 谢候听她说完一番话,神色不由大变,“阿姐,此事干系甚大,是否告知阿父和六郎” “不可”,韶音摇头,“我谢氏家风谦忍,阿父做事亦向来求稳,这几年退居虚静台,愈发没了从前的锐气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不会同意冒险,眼下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 德明一早就想见韶音,前两次都被她拒了,这次主动相邀,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一见到人仍是如从前一般痴眼,“十七娘,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不一样是比以前更美了。” 韶音掩口一笑,斜着他道:“阶下囚而已,分明憔悴许多,你怎么还如以前那般瞪眼说瞎话” “我也是不得已。”德明迫不及待脱靴。 “到琼英阁来还带着这么多人也是不得已”韶音下颏微扬,朝着廊下的黑影努了努。 他停了手上动作,冲她笑笑,扬声道:“你们都出去候着,不传不许进来!”打发了侍卫,自动凑到对面坐下,双手捧住韶音五根纤纤指头,“十七娘,你似是瘦了一些。”话落便往唇边送。 “你近来胆量见长。”韶音冷笑一声,“既有求于我夫君还敢这般行事,不怕他杀了你” 德明一顿,嬉笑道:“你生得这般美丽,莫要总是将打杀挂在嘴边。” 韶音抽回手,“何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进来,到时候就算是不想说打杀也不成了。” “我都要为这些事烦死了,你怎么也说!”德明顿时面露不快,埋怨她扫兴,转眼又堆了笑,“今日故人重逢,我们不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可好” “我听说之前有人提议迁都,如今看是来不及了,可若是将人撤走,倒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不行不行”,德明连连摆手,“你不懂,建康是什么地方王气升腾之地、天下富贵之乡,岂是会稽能比的,绝不能白白送给何穆之!” “这些比性命还重要么” “不是还有你”德明咧嘴笑开,“你可莫要哄我,我是绝不会将你放走的!” “万一我没那么重要,李勖不来呢以你的能耐,能抵挡何穆之几时” “……十七娘!你今日莫不是专门寻我扫兴的” 德明有些生气了。 韶音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德明,你蠢得不彻底,坏得也不彻底,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做个富贵草包也就罢了,可惜造化弄人偏教你坐上了这个位子你知道么,高位者是不能愚蠢的,愚蠢有罪。” 德明被她骂得笑逐颜开,“我宁可听你这般说话,满京城还有哪家的女郎敢这么与我说话,只有你!你说我蠢,敢问比陛下如何——欸,你怎么了” “阿筠,上酒!” 韶音转头掩饰住发热的眼,回过头来笑道:“你从前向我讨过数次的松花玉浮粱,今日尽可开怀畅饮了。” 德明惊喜异常,“来来来,换上琉璃盏,今日与十七娘不醉不休!”几盏下去,目光迷离。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德明大起舌头,露出一贯的憨厚草包模样“酒后乱性,我再喝,怕是、怕是要把持不住!你从前打我的耳光,我现在还疼着,不敢了、不敢了!” 韶音已翩然起身,走到灯火之下,“喝吧,一盏酒,一支舞,为君作饯。” 德明嘻嘻地笑起来,眯眼贪看她一双水色晶亮的眸,“莫急着赶我走,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便舍命陪君子!” 这是一个有月辉清映的雪夜。 月下有起舞的人地上有缭乱的影,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李勖披着一身雪气一步步朝着月光下的舞姬而去。 一曲终了,那舞姬已雪花一般自动旋到怀抱里,娇娇怯怯一声“将军”,横波含情,垂眼带羞。 她身姿高挑,远看确有几分像是韶音。 谢家该在三日内将人送回今日已是第二日的深夜,仍然没有一点消息。 一股怒气腾地蹿上心头,李勖强自压抑着火气沉声问:“谁教你来的” 舞姬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已经提前想好了回答,娇声道:“今夜月色甚好,将军何必扫兴,不若珍重佳时,与妾共度良宵。”大着胆子欲要再贴上来,一把刀已经抵在了胸口。 李勖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教你来的!” “回都督,是……刘校尉,刘赞。”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盯着胸前雪亮的刀尖一动不敢动 “刘赞!” 李勖一声怒喝,不远处的刘赞连滚带爬过来,眼见着他面若黑云、蕴带怒雷,心里顿时慌得不行,还没说话腿已发软了。 “今夜是你值营” “……是。” “值营的规矩你还记得” “……记得,属下只是看您这些天都宿在营中,夙夜繁忙忧甚,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着您身旁也应该有个人伺候,就、就自作主张,找来个女郎为您分忧。属下一时糊涂,还请都督恕罪!” “你似乎很会揣摩上意。”李勖看着他,将环首刀插回刀鞘,“那你再来猜一猜,待会我会如何处置你。” 刘赞慌得扑通跪在地上,一瞬间分不清是拔刀之声还是收刀之声,牙关已格格作响,哆嗦道:“属下、值营犯禁,该领、三十军棍。” “你猜错了。”李勖淡淡地为他揭晓谜底,“夜值懈怠,扰乱军心,当斩。” “啊!”刘赞惊得一屁股委在雪地上,回过神来连连磕头求饶,“都督饶命啊!” 卢锋、褚恭等人早得报信,纷纷赶到这处。 祖坤为刘赞求情,“主公向来御下宽仁,爱兵如子刘校尉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请主公三思!” “他罪该万死,你亦有管教不严之责,自去领三十军棍!刑官何在还不执行军法,等着军法处置” 李勖语气不容争辩,显是已经怒极,众将眼睁睁地看着刘赞被刑官拖走,雪地里划出一道腥臊的黄线,纷纷转过头去,谁都不敢再为他求情。 “你们给我记住”,李勖目光严厉地一一扫过他们,“夫人永远都是夫人!”看向祖坤,“再有一次,我连你一道斩了!” 祖坤一震,“末将不敢!” “报!”一个斥候小跑着过到近前,跪呈一札,“建康来信!” “可是谢府” “不是,是西录府!” 李勖打开信札,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来信。 他翻身上马的功夫,余下人已将信件传阅一遍,见他控着辔头欲往辕门而去,急急追赶上来,围在马前。 卢锋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主公莫要为一女子坏了大计!” 李勖怒喝:“让开!” “末将不让!” 卢锋直挺挺跪在马前,“主公若执意要去,就从末将身上踏过去!” “你真以为我不敢”李勖猛勒缰绳,踏雪扬蹄长嘶,落下时只与卢锋的鼻尖差了一寸。 褚恭等人大惊失色,齐齐上来,按手臂的按手臂,抱大腿的抱大腿,“主公息怒!”“主公三思啊!” 李勖恼怒地振开衣袖,将他们一个个甩落下去,扯开领口,索性将身上的明光铠一道扔下。 “好!”他看着倒地的众位部将“身为你们的主公,我的确不该儿女情长,你们直言敢谏,做得对!可是身为她的夫君,我若不去救她,那便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往后还有何颜面行走人世,沙场上自当万箭穿心而亡!” “所以”,李勖重新控辔,“今夜李某不带一兵一卒,亲自去接我的夫人诸位不必再劝!” 话音刚落,踏雪已在夜色中跃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流星一般冲出辕门 众将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呆愣,上官云率先跨上乌骓马,大声道:“诸位还等什么主公若是无情无义之人如何值得我等追随!今夜不为李都督效力,当为李大兄助力,与他一道迎回嫂夫人!” 孟晖率先响应,“对!助兄长迎回嫂夫人!” 卢锋垂下头,拍打着马鞍,“诸位如此,卢某若是再加阻拦,那便是枉活了一世!”话落吆喝祖坤,“莫急着挨军棍,留着你的一膀子力气先将夫人接回来再说!” 祖坤大笑,“好!咱们兄弟一道,为兄长迎回嫂夫人!夫人若是回来了,祖某也就有人给求情了!” 众将纷纷上马,追随李勖身后,一齐朝着建康奔去。 建康的夜色正深。 德明终于躺在了从前心心念念的琼英阁的香软锦褥之上,头上蒙着条喧软的丝被。 韶音颤着手,一寸寸将丝被揭开,德明肿胀发绀的脸渐渐曝露于世,他双目圆睁,瞳孔里渗出了斑斑血点。 阿雀惊叫一声,摔倒在绣着两小无猜戏虫图的金屏前,阿筠则捂着嘴,浑身抖如筛糠。 外头的侍卫久不见德明出来,按捺不住进院察看,在廊下听到这声惊叫,立时在外头将门砸得山响。 “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不客气了!” 屋内侍女都吓得不轻,韶音教她们都到身后坐着,自己则抽出德明的佩剑,紧张地盯着门口。 “陛下在此,谁敢造次!” 就在门闩快要支撑不住之时,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砸门声顿时止住。 韶音手一软,剑哐啷一下掉到地上。 房门打开,王微之带着顾章、左卫将军顾词和殿中监王悯之立在门口,中间拥着神色仓皇的永安帝司马文昭。 韶音将德明未瞑的双目阖上,走到门口的寒风里,神色木然道:“德明死了。”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将她揽入怀抱,一下下拍她的背。 韶音将他推开,走到永安帝身前跪下,高声道:“陛下,司马德明弄权擅政,荼毒社稷,现已伏诛。何军即将破城,请陛下立即降旨,移驾会稽避祸。” 羸弱的皇帝早被寒风吹得脸色发白得知德明的死讯益发骇得唇无血色。德明淫占后宫,多年来肆意欺凌天子他死了本是好事,可王谢二族连宗室都敢杀,对他这个皇帝又能好到哪去。接下来,也不过是将他送到另外一个德明手里罢了。 多年的傀儡生涯令永安帝修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韶音请求移驾会稽,他回答前先看向王微之。 王微之看着韶音的神色格外复杂,良久后点了点头。 王家楼船载着建康众人自新亭渡入江。 从建康到会稽有水陆两条路,王微之说,若是走陆路,恐怕难以避开宗室的禁卫军,水路则要安全得多,守军皆在上游防备何军,新亭渡以北无人顺流而下很快就能抵达会稽。 这话禁不起推敲,既然挟了永安帝在手,宗室那两个禁卫将军纵然知道德明死讯,必也没有胆量阻拦天子是以,陆路不是不能走。 王微之坚持,韶音便没有固请,只是临行前教阿筠回房去,将那坛子精心酿造的松枝浮粮酒带上。 王谢家中各有一老,此番皆是蒙在鼓里、被动行事,待船只解缆,王微之才教解了二老的禁,挨个跪下谢罪。 谢太傅脸色沉郁地看着韶音和谢候,“你们跟我过来。” 待到二人入室,谢太傅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谢家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你们以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韶音道:“阿父说的我都明白您放心,我早有安排。” 谢太傅眼角的皱纹一抖,“你如何安排的,有几成把握” 韶音没说话,只伸出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晃了晃五根嫩生生的指头。 “你、你呀!”谢太傅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低低骂道:“张狂小儿!你怎么敢!” “阿父不能什么都想要,既想保住谢家的权势和地位,又不甘于冒险,到头来只能任人鱼肉。死守建康不如冒险一搏,成与不成且看天命吧。” 谢太傅似乎重新了认识自己的爱女。 在父亲惊讶的目光中,韶音朝着他施了一礼,淡声道:“阿父就莫要再操心了,冬郎,你扶着阿父回去歇息。” 女墙上江风劲急,将她头顶的惊鹤髻吹得凌空欲飞,身后衣带飘扬,宛若天女。 王微之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那张脸依旧明艳照人年轻的骨肉写着韶龄,骗不得人只是眉宇间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股威仪,此刻看着愈发盛重了。 王微之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江流,天色将明,楼船就快行到广陵与京口之间了。 “冷不冷” 他嘴上问着,手已将鹤氅解下,披到韶音肩头。 韶音歪着头看过来,似笑非笑地打量,像是玩笑又像是讥讽,“从前若想要你解衣,只怕是要承受许多个’不过尔尔‘。” 王微之笑了笑,躲开她的视线。 “走吧,我带了浮粮酒,喝一点暖身。”回到舱室,韶音亲手为他筛了一盏酒。 王微之要她一起。 韶音摇头,垂眸道:“适才已经饮了许多,腹中难受,不能再饮了。” 王微之没再说话,接过她递来的酒盏,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末了赞了一句“好酒”,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忽然掀起眼帘看向她,重新将酒盏放下。 韶音的手暗暗攥紧了帕子微笑道:“怎么了,难道是这松枝浮梁酒的味道不对昨日才从甘棠树下挖出来的,你尝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不,不是了。”王微之晃动盏中浑浊的液体,叹息道:“不是从前的味道。” 韶音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 笑容跑到了王微之面上,他轻笑道:“阿纨,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是啊,我也想问表兄,你我之间何至于此!船快到沪渎口了吧,表兄是准备让这船继续往会稽而行,还是直接开往广陵呢” “所以,你就给我下药。” 韶音别过头去,王微之看见她的手下意识地向着腰间摸索。 “你想找这个。” 他将一样金光粼粼的软物扔过去。 “金蛇信!”韶音大惊,“这金蛇信不是被当日那伙鲜卑人抢走了,怎会在你手中” “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拼蛮力,连你也打不过。”王微之的表情看不出是自嘲、自怜,还是自负,“你看,你下药不成,下一刻想到的便是以武力制我。阿纨,连你都如此对我,我不多动动脑子如何得了” “你勾结胡人!” “要不然这样吧,”王微之不理会她的指责,又叹了一口气他这日叹的气似乎比以往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你既如此想要我喝,那我便喝,只是有个条件,须得要你以口渡给我,你看如何” 韶音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忽然端起酒盏,猛含了一大口,拽起王微之的脖领便凑了上去。 王微之再也笑不出来,他如遭雷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又活着,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将死将活,不死不活,一大口下了麻药的酒落入腹中,滚烫灼热。他将设计害自己的女郎紧紧抱住,纵容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韶音拼命挣扎,他体力不如她,又喝了一口掺杂烈性迷药的酒,这会儿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抱着她不放,毫无章法的吻求生一般执着,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 韶音的唇也沾上了迷药,挣扎纠缠之间,她忽略了甲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和兵戈相撞的锐音。 砰的一声,舱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寒风呼啸灌入,一个高大的玄袍男子钉立在门口,手里是一柄滴血的环首刀,背后是长江上空大片的鱼肚白 王微之药性发作,终于被韶音推开。 昏倒之前,他笑着对来人道:“王某平生足矣,李勖,你杀了我吧。” 第99章 第99章 从会稽到建康最短也有几百里,李勖沿途换了三次马,一口气未歇,终于在夜半时分抵达东府城外,一路上接连经过建春门和清明门俱都静得可疑,直令李勖怀疑是不是德明设下的空城计。 直到绕过丹阳郡城,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乌衣巷口,李勖方才确定,建康城里已经没有一兵一卒。 夜色下的建康城不似白日喧嚣,到处都是静悄悄地,千家万户沉睡正酣,丝毫未觉禁卫军和皇帝都已经离开了都城。 李勖在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永安帝外奔,可能是司马德明的主张,也可能是王氏的主意,唯独不可能是谢家。 禁卫六军没有一只在谢家手里,依照谢太傅的一贯作为,他不可能铤而走险。 那么,如果韶音果真不在建康,她会被带到哪去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李勖心里的恼恨便如岩浆上涌,将五脏六腑都灼成一片滚烫的灰烬:若非他托大,寄望于谢太傅能将韶音送回,事情何至于如此! 谢府留守的奴仆印证了他的猜测,是王微之带着右卫将军顾词的营兵和殿中监王悯之的宿卫兵劫走了韶音和永安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罢了,王微之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劫李勖的夫人! “去广陵!” 李勖怒喝一声,当先飞马出城,至于新亭渡口才发现,码头上的舟楫全都被凿穿了底,应该是为了防止追兵故意而为。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向南迂回了十几里,从淮口守军处夺得一艘快舟,这才得以入江。 所幸建康到广陵有上游之利,加之顺风行舟,竟然很快便抵达中途的罗落桥。便是在那里,温衡派出的斥候认出了李勖,告知他夫人日前曾往京口送过信,命京口守军在沪渎口备战。 李勖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惊,韶音既能提前派人到京口送信,那么这次出奔就并非全然被动,她心里有了准备,一路上受的惊吓想必会少上一些。 ——可她既能往京口送信,为何不直接往会稽知会于他 若是受制于人,那么对方意欲何为 李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头一次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猜不透,便是脱离掌控,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将军对抗不安的本能是杀戮,这样的本能比箭在弦上的情谷欠更煎熬百倍,也更难以忍受。 快舟虽已疾如飞马,将滚滚江流落在桨棹之后,李勖仍恨不得一头跳入江水之中,立刻出现在她身边。 万幸,他到的还算不晚。 冯军果然已经从上游陆续撤下来,一只百来人的先锋队伍率先开往广陵,预备在半途劫人,因韶音的一封信,温衡早有准备,已经率领京口守军将敌军团团围住,另一只快舟营则往上游而去,将后续追赶过来的冯军拦腰截断。 王家楼船上的禁卫军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眼见着冯军不敌,仍不知以弓箭掩护,依旧死守在船上警戒。李勖的快舟已经咬上了楼船的船舷,禁卫军这才蜂拥过来,毫无章法地阻止他们登舟。 禁军所用的武器多是短刀,上官云、祖坤等人却都带着长矛,又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两下里一经交手,禁卫军即刻被撕出一道豁口。 李勖一跃攀住船墙,猿猱一般跳上甲板,立刻有禁军围拦在前,大声呵斥,“陛下在此,再敢进前一步视同谋逆!” 李勖沉默地向前走,环首刀代他答话,刀锋过处无一存者,骇得一众禁军连连后退,竟然没有一个敢再上前。 这楼船共有五层,舱室百十来间,李勖从第一层寻到第五层,一间间找过去,始终不见心里那人。 “韶音,你在哪我来接你了!” 他心里的焦灼和怒意几乎压抑不住,一刀劈开开南面最宽敞的那间舱室,里头躲着个冕旒衮服的白脸小儿,他盯着滴血的环首刀,哆哆嗦嗦地回答说:“阿纨表妹在、在九郎房里,最、最头上那间!” 李勖欣喜若狂,一时间来不及觉得他们两个在一处有什么不对,只是勉力控制自己,不敢流露出丝毫喜色——不到将敌军彻底打败的一刻不得有丝毫松懈,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用兵之道 他便在这样折磨人的期待中大步如飞地来到了王微之的门外,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终于,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活脱脱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正与王微之拥吻在一处,吻得两眼水汪汪,小脸红扑扑,玲珑而饱满的嘴唇因肿胀而显得愈发娇艳。 她看到他时只是慌乱了很短的一瞬,紧接着便换上了一张理直气壮的冷脸,冷冰冰地问:“你怎么来了” 一瞬间,李勖心底翻滚的岩浆凉透,四肢百骸冰得发麻。 守在舱门口的禁卫军早被他那柄环首刀杀得惊惧四散,此刻见他忽然驻足不动,人像是被什么封印住了,便又都悄悄地自后头合围上来。 一人已至近前,双手将钢刀高高擎过头顶,慑于他周身凛冽之气,竟然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往下劈;另一侧又有一人蹑足过来,咬紧了牙关,照着他的头颅一刀砍下! 可惜,他生得比寻常男子高大许多,这人握刀的又手太紧,落下时便失了准头,没有砍中头颅,只深深地劈入距颈侧大脉三寸许的肩部。 剧烈的疼痛唤醒了李勖的血性,腾腾杀气灌入四肢百骸,“找死!”他暴喝一声,转头朝那禁卫瞋目而视。 他的目光不像是人,像是嗜血的猛兽,那人顿时被骇得倒退了一大步,只觉得眼睛一晃,手中刀已为人所夺。 刀锋闪过,空气中尚余残影,一颗新鲜的头颅已经滚落到船板之上。先头举刀犹豫之人慌得转身就跑,却是不小心将上半截和下半截跑分了家。 余下几个禁卫军吓得腿软,正犹豫是跑是战,上官云的长枪已当胸刺来,连挑数人。 “主公没事吧” 上官云问,转头掠了一眼船舱,看见梨花带雨的夫人和站得僵直的主公之间竟还横卧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王九郎,他心里顿时一惊,回手便将舱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褚恭杀出包围,过来道“夫人可、可找到了” 上官云点头,“主公还有要事处理咱们先将这几个人料理了!” 褚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大笑起来,“那、那就好,包在老、老褚身上!” …… 船舱之中,李勖提着刀,盯着那只娇艳欲滴的红唇,步步靠近。血顺着肩胛骨淌过手臂,沿着刀身蜿蜒而下汇聚在刀尖,淅沥如注。 一步一印。 韶音先一步挡在王微之前面,“你要干什么”质问的语气,防备里透着不耐。 “你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她毫不退让,大言不惭。 李勖这一刻的怒气只有兵刀可解,“让开!”他朝她怒喝,一夜未歇的双目暴出道道血丝。 他这一声自浑厚的胸膛发出,雷鸣一般直震得韶音头皮发麻,浑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悚然而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从未以这样的面目示于她前,韶音本能地感到害怕,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她更清楚,他一身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她。 可是韶音依旧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仰起脸,挑衅地看着他,“我不让。” 她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在他盛怒之下竟还敢贴得这么近,近得能教李勖清晰地看见她唇上未消的齿痕。 那是另一个男子留下的,就在刚刚,他们拥在一起唇齿交缠! 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含着泪,水光里映出的分明是自己,却为何要如此行事! 李勖真想和她同归于尽。 “韶音,我做错什么了岳父一声不吭地将你带走,我发觉之后急忙追赶,已经来不及了;我心急如焚,焦灼地思索对策,之后便遣冬郎回家捎信,希望岳父能将你送回来;昨夜西录府来人,我这才知道你已被德明软禁,我一刻未停地赶到建康,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琼英阁;我猜你是为人胁迫,一想到你可能落入冯毅和王微之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大意,我便恨不能自刎谢世!我顺着水路追赶过来,不敢想若是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会不会就永远失去了你!” 李勖深深地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我终于找到了你可你却与他在一处。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竟教你如此相待。” “你哪里错了” 韶音气极反笑,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真是劳烦你了,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追赶。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死了,你大可另娶一房妻室,娇妻美妾,坐拥天下岂不美哉” 李勖怔住,随即气急败坏道“那话岂能当真!我若流露出一丝软弱之意,岳父便会继续以你相威胁,绝不会放你回来!阿纨,你那般聪明,怎会为了一句假话气恼至此,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失望教韶音顾不上伪装,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否则我怎么会相信你的话,你答应过我,只收缴谢家多占的田地和僮仆,仅此而已!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要斩草除根,要我谢家声名扫地,要我阿父和兄长做贰臣!敢问李将军,这也是你的假话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早就说过,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他理屈词穷,索性承认了。 “我姓谢,我身体里流着谢氏的血,我是谢韶音!” “可你如今是我的,韶音,我只有你我可以为你豁出性命,可以把我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你可以陪你一辈子!可他们不能!我说过,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当时没有否认!” “你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 韶音被他气得发疯,拾起金蛇信便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鞭,他没有躲,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淋淋的长痕。 “你自私透顶,只想着你自己,可曾有半分顾及过我”韶音牙关都在发抖,“我自幼丧母,是阿父一人将我带大,若无阿父便无今日之我!我的兄长宽仁、阿弟友悌,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你怎能忍心教我割舍!” 韶音声嘶而力竭,觉得疲惫极了,不管他明不明白,她只能淡淡地告诉他:“李勖,我不是谁的人,我就是我,我不会只为了一个人而活,哪怕那个人是你我爱你也爱我的家人,这两种爱不能比较,也没法取舍。你若是非要逼我取舍,那便一刀给我个痛快吧,除了刀锋,没有谁能将谢韶音一分为二。” 李勖胸中巨震,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晰,连在一起却令他倍感疑惑。 为何不能取舍,爱与爱难道不能比较么怎么他就可以! 火辣辣的鞭伤教他注意到那把金蛇信,他蓦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王微之,忽然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那伙鲜卑人自送入建康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他在搞鬼!”李勖义愤填膺,“阿纨,他勾结胡人,我今天必须除此国贼!” “去你的吧。” 她皱眉看着他,忽然轻俏地冷笑了一声,小手不轻不重地照着他的胸膛推了一把。 李勖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 “那又如何”她反问道 “那又如何”李勖怕她听不懂此事的严重,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他勾结胡人,罪不容恕。” “你这会儿莫不是又要与我讲公心与私心吧” 韶音步步向前,边走边逼视着他,她想要看看,他那对深沉的眼眸里是否真的只有坦荡。 “你告诉过我,公心与私心相斥时,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这话说的真有道理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那简直是一派胡言!李将军说得大义凛然,不过是因为那公心恰好满足了你的私心,你该做的正是你想要的,可我不是!” “你是因为鲜卑人才想杀他么不是,是因为他吻了我!” 李勖被她逼得节节后退,直到背抵舱门退无可退。 “你说的对”,他脸色阴沉地握紧了刀,“我就是因为这个想要杀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那就先杀我吧。” 韶音平静地握上他流血的手腕,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来吧。” 李勖蓦地向后抽手,“为什么,是我不够好,还不足以教你将他完全放下” 韶音叹了口气,他耍心机时说的话好像比谁都通达,实则偏执得要命,好像是真的不明白人之常情 “因为我做不到你那般冷酷无情我喜欢过他,即便不再喜欢,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明白么” 李勖的两道浓眉皱成了一团墨,像是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他尝试着去解,不但徒劳无功,还将自己弄得痛苦万分。 最终,他只好放弃,放过眉、也放过手,环首刀落到地上。 “阿纨”,他忽然合拢臂弯,将韶音紧紧搂入怀中——若不是他生得太高,这姿势更像是依偎——他弯下腰,将下颏垫在韶音颈窝里,哽咽道“我亦自幼丧母,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家了。阿父,李勉,四娘……他们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情分,也许是我真的冷血罢。直到遇见你我的心才又像个人了,你重新给了我一个家,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无人可比!……我大概是永远都理解不了你了,可若是我改,你可能谅我” 他身上有热流汩汩涌出,滚烫地滴落在韶音的皮肤上。 “你别推我。”他又故技重施,装起了可怜。 “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 韶音狠心将他推开,咬牙撕下片衣裙内衬,绕着他的前胸后背包了几圈,末了在肩头打了个大大的死结。 她的动作里透着一股恶狠狠的泄愤劲儿,李勖被她弄得疼极了,咬牙忍着,心里却一点点享受起这种令人心安的痛楚来。 “还有这里。” 李勖指着鞭痕,牵住她的手,韶音很凶地瞪视过来,甩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 一场恶战已经落下帷幕,冯师溃撤广陵,楼船上的禁卫军死的死、伤的伤,顾章、顾词被杀,王悯之带着余下禁军缴械投降。 天色大亮,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在长江浩荡无垠的水面上洒下大片晨辉,难得的晴朗似乎昭示着连绵一冬的大雪就要停了。 甲板上立着两伙人。 温衡、卢锋等人集结在一侧,另一侧则远远站着谢太傅、高陵侯和一脸麻木的永安帝众人。 舱门打开,韶音和李勖一先一后走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韶音走到永安帝身侧,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高声道“李勖接旨。” 初升的阳光将她娇媚的面孔照得愈发艳丽夺目,李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不看那个战战兢兢的孱弱皇帝,只看着她。 他到她身前站定,不说话也不下跪,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没有半分聆听圣训的样子。 韶音瞪了他一眼,继续宣读圣旨,“何氏造逆,京师危在旦夕,朕为保大晋宗庙社稷移驾会稽。内政外军一切要务均委于骁骑将军李勖,李卿其勉之。永安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宣。” “你这是要逼我当忠臣。” 李勖又靠近一步,用只有他和韶音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听闻李将军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也最不耐威胁,我便偏要威胁你你待如何” 她说话时微微仰着头,明眸里流溢着光艳神采,像是在撩人,又像是在逼迫。 李勖俯下身,唇凑到她耳畔,低低道“你已将小皇帝和老岳父都接回来了,我还能如何” 后退一步,正要弯膝,却听他的小姑娘娇声叱道“大胆,本使尚未宣读完毕,你不要插嘴!” 李勖挑眉,只见她连装也懒得装,索性不看圣旨,转而直视着他的眼睛,脆生生道“如今禁军十营九空,朕心实在不安,就敕封你的小舅谢候为……嗯,领军将军,统带六部禁军,即日起招兵买马,充实军营,宿卫行宫。” 李勖顿时愣住。 禁军虽少,关键时刻却可以起大作用,今日便是一例。 他往后必定常年在外征伐,禁军统领一定得是心腹之人,否则血汗空流一场,极有可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韶音不满他的作为,她要谢候掌禁军,其实就是在向他要权。只是谢候是否合适还需斟酌,李勖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沉沉打量起来。 相比于谢家其他人,谢候豁达率直,倒是颇得他喜欢,人也算机灵,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所不足处便是太过年轻,打的仗太少。 不待李勖应,温衡已先一步走过来,“如今战事频仍,州府动荡不安,为保陛下安全,禁军统帅还是应由经验丰富的将领担当更为稳妥。臣以为,孟晖将军比谢郎君更合适。” 谢候听出阿姐这个所谓的圣旨后半部分乃是她临时所诹,一时也颇为震惊,待到缓过神来,忙上前道“温先生所言有理谢候原不过是一名百卒队主,恐怕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他看了一眼李勖,又朗声道“谢候虽不才,却也不愿凭出身受禄,愿与弟兄们一样,凭本事建功立业!” 谢太傅顿时咳嗽了一声,韶音亦气得直瞪他,他装聋作哑,梗着脖子只作没听到、没看到。 李勖确实没料到他能有这样的心气,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不如这样,领军将军一职暂由李某兼任,谢候孟晖二人分为左右卫将军。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如今比阶下囚好不了太多,只盼着这个骁骑将军能容自己活下去便好,对他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应。 永安帝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就按李卿说的办!” 韶音道“若是李将军带兵外征,领军将军岂不空悬” “这……”永安帝冒出一脑门汗,不知该如何做答,又看向李勖。 李勖叹了口气,“届时便将鱼符交由内子掌管,陛下可还满意” 永安帝如释重负,“满意,再满意不过!”爱交给谁交给谁,哪怕是大殿外的柱子、屋檐下的枋头! 韶音的嘴角悄悄地翘了翘,在李勖含笑看过来时又落了回去,威严地睨他,“还不接旨” 李勖一抖衣袍,在她正前方笔直跪下朗声道“臣李勖接旨!” …… 船只抵达会稽时已经是傍晚。 冬日里难得彩霞漫天,水天相接处的晚照几乎与迎娶韶音那日别无二致,大朵大朵的云霓又像是她去而复返那个黄昏所见,彼时江滨小路上二人共乘一骑,在秋日的山林间信马而行。 那两次的晚霞无疑也是美丽的,却都不如今日。 今日的晚霞成全人的痴心,寒天冻地里提早报来春讯,岸边的柳芽已经在一片半是荒寒、半是辉煌的光晕中悄悄吐绿了。 李勖看着身前行走的女郎,心尖颤动。 这次的心动不是一见钟情之欢,也非失而复得之喜,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她的降临成全了他的人生而今日,他也开始学着成全她的心意。在她嘴角翘起时,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 彼此成全,互为弥补,合而为一,是为夫妇。 上官云等人理会得主公的意思,知趣地安排其他人先走,为他和夫人留下了踏雪。 韶音目不斜视地从李勖身旁走过,被他拉住,一把带到怀里。 他凑近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意思不言而喻。 韶音被他眼里的温柔看得心软,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他,一股恶心忽然涌上来,忍不住转头干呕。 李勖慌忙为她抚背,“你怎么了,可是昨夜着凉了” 韶音好不容易止住呕吐,回眸见他一脸无知的蠢相,顿时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就是你教我恶心!” 随后快走几步,上了谢太傅的马车。 李勖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第100章 第100章 李勖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已经是三日后,在此之前,他为征讨何穆之做了最后一项准备——拔掉临海郡那根刺。 之前网开一面的策略收效显著,临海郡如今已是十巷九空,匪徒中除了少部分岭南籍的蛮人仍在负隅顽抗外浙东本地籍贯者早就偷跑得差不多了。 李勖命有司布露告文,凡主动上缴兵戈、入官府登记者,前罪一律赦免,不追究其亲友隐匿之责,并为这些归乡者重新造册分田,低息贷给一笔安家之赀,五年后再行结清。 初时,多数人都以为这招是引蛇出洞,是为了秋后算账做准备的,大多观望不敢出;零星有几个生计无望者壮了胆子到官府去自首,不想竟真的重新落籍得了田地,安家的赀息亦比世家大族的邸舍低上许多。 闾里巷末口耳相传,效仿者陆续增多,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仗还没打完,俘虏已经先行安置妥当。浙东百姓交口称赞,无人不说李都督仁义守信,不消李军额外花费力气,早就有先前的长生道徒偷偷向临海郡的同乡送信,劝说他们早日归降。 教主孙波在天台山下受了一场大惊,逃到临海后魔怔了好几日才能辨人,清醒后的脾气愈发喜怒无常,经常疑神疑鬼,假借作法之名屠戮兵卒、虐杀百姓。 暴虐岂得人心,他越是将人看得紧,想走的人就越是多,饶是那些对长生道教义深信不疑者亦对这个教主失望透顶。 即便孙波真是天神之子,将人逼急了,人也是要杀神的。 有些老卒畏惧教主余威,不敢当面顶撞,背地里却毁坏法器泄愤,街道上常有烧黑的法锣和毁坏的教旗。 探子将这事报给李勖,李勖与左右笑道:“灭一撮道徒易如反掌,难的是彻底消灭他们心中的歪门邪道,否则灭了这一撮还有下一撮,后患无穷。你们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攻城,我告诉你们,现在就是时候了!”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拂晓,李军向死守多日的临海郡发动了总攻。 孙波自知大限将至,亲手杀了几个想跑的亲随后,竟然丧心病狂地下令屠城。他在劫难逃,想教临海郡剩下的百姓给他陪葬。 徐凌阳奉阴违,命人假借屠城之名,埋伏于城中民户家里和街巷隐匿之处,随后教人洞开城门准备与李军展开巷战。 李勖与他交手几次,已经熟悉了他的战术,知道此人心性坚韧,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罢手。他命士兵着重铠、备厚盾,防备流矢,一队斩杀孙波,迅速占领州府要地,一队守住街坊出口,挨家挨户搜捕。 余匪的确个个凶顽,宁死不降,一场摧枯拉朽的战役直从黎明打到正午方才落下帷幕。 徐凌不愧是一条好汉,竟以一己之力战至最后,直到被李军的弓箭手团团包围,面上依旧不见丝毫畏色。 他腿上多处负伤,早就无力支撑躯体只能靠着一条长槊勉强维持站立。 这是宁死不跪二主的意思。 上官云在马上朝他喊话,“徐凌!孙波已死,长生道大势已去此乃天命!我家主公宽仁容众,唯才是用,必不会教你有志难伸,此时不投明主更待何时” 徐凌大笑,将手中槊缨一振,朗声道:“誓若可违,人尚人乎某与李将军有缘无分!废话少说,请速赐徐凌一死!” 上官云为难地看向身后,李勖面沉如水,沉声道:“放箭!” 话音才落,万道飞矢犹如蝗虫般朝着那个宁死不折的败军之将扑去徐凌面朝烈日,闭上双目,坦然等待死亡的到来。 耳畔有羽箭破空的锐鸣,一声接着一声穿过,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钝响,他的前胸后背犹如两面鼙鼓,被千万枝飞箭密麻敲击。 徐凌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周围已经落了一地的羽箭,而那些箭却都被人提前拗去了箭簇! 他猛地朝上官云身后那人看去只见他目光炯炯,朝着自己微笑道:“徐将军曾在阵前立下重誓,若不能手刃李某,为兄弟报仇,必当万箭穿心而死。今朝既已应誓,也算无愧于故人,是否也该放下前尘,且看来日” 徐凌怔然。 就在这时,一匹浑身金粉流光的宝驹自废墟里奔驰而来,越过道道断壁残垣,踏过一地的砖头瓦砾,到李勖身前停蹄,“咴咴”一声,以头蹭他的脸,不停地舔他,依依之情胜于人言。 这马正是李勖先前赠与徐凌的汗血宝马。 徐凌对它珍爱至极,城中粮草短缺,他便以自己的口粮相饲,哪知这马儿思念旧主心切,一连几日不吃不喝,险些没命。后来无论他怎么亲近安抚,它始终不肯认主,一脱了缰绳就想逃走。 李军攻入临海之前,徐凌抚摸了它许久,最后亲自为它卸了一身羁束,教它自去寻主。 宝马果然通晓人意,它大约是出城后苦寻李勖不得,又循着气息找到了此处。 李勖双手抱住大宛马的头,在它额上亲了一口,又在它耳边说了句什么,那马儿便渐渐停止了撒欢,只是依恋地紧贴他而站。 徐凌眼见这一幕,不由长叹一声:“宝马亦识英雄,徐某不如也。” 说罢忽然双膝跪地,流泪道:“将军擒我放我,败我赦我,对我仁至义尽,徐凌若再不归降,当为天下有识之士耻笑!”一个头磕到地上,“徐凌愿为主公驱驰,赴荡蹈火,在所不辞!” 李勖开怀大笑,急步上前将他扶起,“得霄云一人,胜过千军万马。”随后与他携手而行朗声吩咐左右,“回营设宴,某要为徐将军接风洗尘!” 徐凌心中感动不已,又拱手道:“徐凌还有一不情之请,望主公恩准。” 李勖笑道:“你说。” 徐凌面露愧色,“大宛马是当世龙驹,徐凌不能驾驭。恳请主公别赐一马,好教徐凌心安。” 李勖自然不会答应,“既已赠出,如何还有索回之理。畜牲而已,霄云不必思虑太多。” 上官云左右看看,忽然小跑着将孔家所献的踏雪牵来,笑嘻嘻道:“主公看重将军,必然不肯收回所赠,可如此一来,马儿和徐将军又都为难,上官云倒是想出个两全之法,主公恕罪,徐将军姑且一听。将军请看这匹踏雪,它也是主公的坐骑,可日行八百夜行六百,绝不在大宛马之下,你可还满意” 徐凌哪有不满意的,当下又重新下跪谢过。 李勖将他扶住,含笑看了上官云一眼,一跃上了大宛马背。 “回营!” 令官相继吹起凯旋的号角,昂扬而振奋的鼓乐声里,一行人马踏着浅浅春草,走入早春明朗的日色之中。 …… 李勖回房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时分了。 他虽滴酒未沾,在酒气冲天的汉子们中间浸了一整夜,这会儿也有些熏熏然。 “是你教我恶心。” 这话像句魔咒,出了她的口,入了他的耳,脑海中盘桓不去征战时勉强压下,这会儿被酒气一催,又上了头。 廊道两侧缠枝灯下跪着守夜的婢女,身影交互成一条静谧的通路,李勖穿过这条通路,进入卧房,轻轻坐在榻上。等她醒了,他要立刻向她求证,她说的话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韶音睡得正香,他不在侧,被子尽是她一个人的,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蜷着,将被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谁要与她抢一样。 她许是睡得冷了,嗯哼一声,手下意识地寻找遮盖之物,被自己藏起来的东西哪能找得到,于是那两条眉毛便不自觉地皱了,看着有些委屈。 李勖好笑地帮了她一把,她翻了身换了个仰卧的姿势继续好梦,覆在小腹上的锦被看起来光滑而平坦。 李勖的目光落在那处,伸出手去摸了摸,看着她娇憨的睡颜,转念又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 楼船上的情形刻骨铭心,她该是被自己气得狠了,伤心得狠了,才会那般行事。 或许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呢 从前他一回府,她便像只小鸟一般老远飞扑过来,如今却是淡淡的,一步步行得稳当,好像是只为了看看他是否还活着,看过一眼便放了心,再没有旁的话了。 有孕固然可以解释,若是真的厌了,似乎也能说得通。 李勖带惯了兵,凡事总将坏处想到前面,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一她真的厌了自己,他得想个法子将她的心再抢回来。 他想得煎熬,韶音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微微弯了唇角,嘴里模糊地吐出个字,听着好像是“吃”。 李勖忽然恨得牙痒痒,很想将她唤醒,是死是活,赶紧给个痛快。 她却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纱衣早就滚得不能弊体圆润的臀有一半裸在外头。 李勖手也跟着痒了,有种在上面拍一巴掌的冲动,忍了又忍,还是叹了口气,又给她盖了一回被子。 韶音的确做了个美梦。 白日里食欲不振,闻见什么都想吐,睡梦里却胃口大开,见什么都馋。她梦见了京口营房里的大碗小炒,看着红红绿绿泛着油花的菹菜炒肉馋得直流口水。 “啊,好吃。” 这回的梦话吐字清晰,刚一说完,人就醒了。 睁开眼来,明晃晃的日光里坐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宽肩阔背,头只差顶到了承尘,韶音睡眼惺忪也能分辨得出他是谁。 “我想吃菹菜炒肉,加多多的醯,多多的饧。”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俩人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怔住。 韶音没听懂他的话,揉了揉眼睛,鼻子先皱了起来,“你身上有一股酒味,好难闻呀!” 李勖将革带抽出,外衣扯脱,一股脑都扔到床帷之外“你说我教你恶心,这话是什么意思” 韶音的视野渐渐清晰,从这人脸上看出一股急不可耐的焦灼之意。 “你听不懂么” 她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故意冷着脸道,一面仔细端详他的神情。 他生了张刚毅英挺的面孔,薄薄的皮肉紧紧贴覆着骨骼,转角凌厉,起势险峻。除了靥上的小疤痕是为微笑准备的,余下各处都写着严肃,紧急调动起来可以形成愤怒,却是没有几分悲伤的空间。 他听了这话之后,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看着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似乎那些轩昂的起势一瞬间调转过来,都变成了颓势。 韶音第一次在旁人的脸上看见比哭还悲伤的神色,心顿时就软了,有些后悔和他开这个玩笑。 李勖的不折不挠倒也出乎人的意料,他忽然将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凑得极近。 韶音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呀” 他将目光直勾勾地锚在她的唇上,“你再试试,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教你恶心。” “去你的!” 韶音红着脸将他推得远远的,睃了他一眼,咬唇道:“不是已经试过许多回了。” 李勖从她这垂眸一笑里窥探到一线生机,忽然又凑上前来,对着她的红唇啄了一口,急不可耐道:“快告诉我,你怎么恶心了” 他亲了一下还不够,还要亲第二下、第三下,余下的吻像春雨一般密密麻麻地落在韶音的额上,眉上,眼上,他不知足,接着又用胡茬去蹭她佩戴青玉珏之处。 韶音被他弄得咯咯直笑,实在受不住了,便抱住他乱蹭的脑袋,像是抱着个毬形的隐囊,轻声道:“我说的还够不明白么,你几时变得这样傻了。” 那颗毬在怀里明显一滞,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它已经弹到了地上,看着是想一蹦老高的架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又重新弹了回来。 李勖重新坐在床榻,胸口像是有一面战鼓擂动。 他欢喜疯了,很想像上官云那样在地上翻个大跟斗,可是他做不出来;更想将她抱到怀里狠狠亲一万遍,抛起来、接住了,转一万个圈,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敢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冲着她傻乐。 韶音抿着嘴儿乐不可支,“你就这么高兴” 李勖的嘴已经合不拢,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益发像是被褚恭传染了口吃,舌头打着结说:“当然、我当然高兴!阿纨,我、我要高兴死了!” 韶音也忍不住跟着他笑,用手指头去戳他靥上那个深深的小涡,“至于嘛!” 李勖将脸贴在她的掌心上,语气里竟然有了几分文人骚客的善感,“等到我们都死了,还有个孩子替我们活着,往后还有孙儿、重孙……” “少胡说!” 韶音现在格外忌讳他说生啊死的,轻轻掐了他一把。 李勖面露赧色,“是我词不达意,阿纨,你明白我的意思。” “好了,我明白你心里的想的什么,我都明白” 韶音将他抱到自己小小的胸怀里,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也和他想的一样,从今往后,就算是死也不能将他们分开了。人寿总有尽时,可是他们的子孙却可以代代延续,他们身上留着他和她的血,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从黎明到清晨,从清晨到午正,两人并排坐在床榻上,头抵着头、脚对着脚,在早春大好的天光里,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将什么荆州何穆之、江北胡人、江左士族统统抛在脑后,他们这会儿只是一对寻常的年轻夫妇,沉浸在孩儿降临的巨大喜悦之中,一会儿相互依偎着给对方抹眼泪,一会儿又看着彼此傻乐。 过了许久,李勖才从惊喜里回过神来,“你适才说想吃什么我教人给你做。” 韶音想了想“菹菜炒肉”四个字刚到嘴边,一阵恶心就跟了上来,她将李勖关在门外一个人在净室里呕得惊天动地,出来后就给他下了一道严令,“往后在我面前不许提吃——呕!” …… 李勖这一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诡异的焦灼之中,像是极高兴,又像是极不安,像是急匆匆地想要出门又像是一步也挪不动脚。 午饭后,他教人备了几大车礼,亲驾轼车,声势浩大地出门而去眼角眉梢带着藏不住的喜色,嘴又刻意抿成一道线,也不知是要对谁表达谢忱,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孟晖偷着瞅了他好几眼,一时也没敢多问,直到跟着他寻到了姑母温嫂跟前,孟晖这才恍然大悟:啧啧,原来是夫人有了,怪不得! 李勖请温嫂入府试脉息,照着她的推荐又延请了两位长于妇人科的府医,还想着人聘请合适的保母厨娘,温嫂提醒他,这个最好要谢家来办,世家大族于养育事上自有他们的长处,比自己挑选来得牢靠。 李勖正想着去给岳父报喜,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有理,转身便要往山阴而去刚迈出一步才想起来还未与温嫂辞行于是又回过头来道:“多谢阿嫂。” “将军快去吧!”温嫂笑早就得不行忍不住又揶揄他一句,“再耽搁一会儿,怕是误了回府的时辰!” 李勖笑出了几分腼腆,趁着春风将车驾起了一道几丈高的烟。 …… 谢太傅一回到会稽就住进了山阴的春在堂,摆明是与世无争的姿态。 与女婿一番交锋下来,他是没有完全落败,认真算起来,还算是靠着女儿扭转败局,最后转败为胜了。可经了这么一场事后,他老人家到底是有些心灰意冷。 女婿手段狠绝就罢了,爱女和幼子竟然也胆大包天连问都没有问他一句,就干出了先杀主政大臣后挟天子令诸侯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 李勖最后竟然妥协了,这也有些出乎他老人家的意料,年轻人的行事,他真是有些看不准了。 谢太傅从前颇自得于旁人对他的评价,“老谋深算”,如今却觉得这个老字很是刺耳。人就是这样,不愿服老的时候便是已经老了,得劝着自己耳顺。 闻听下人来报,说是李勖拜访,且未携韶音,谢太傅便也不打算给他脸面,直接教人将他挡在了外头,“告诉他,老夫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请李将军回吧。” 如今的李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糟老头子,在他面前自然不值一提。 不过,老人家也有老人家的权力,谢太傅与权力打了一辈子交道,早已深谙其中三昧,即便最后只落得一个老人家的权力,他也得好生使用,保不准会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下人不一会儿又进来,“太傅,郎主说他有要事相告,恳请一见。”说着呈上一柄象牙麈尾,“这是他特地为您寻的。” 谢太傅掀起眼皮,朝着那柄麈尾睨了一眼,半晌后淡淡道:“教他进来吧。” 李勖早就料到岳父不会给好脸色看,也绝不会说出什么顺耳之言,果然,谢太傅见到他之后,第一句说的就是:“嗬!老夫当年果然是没有看错人。” 不善言辞者往往极善聆听,李勖拿出坚守不战的耐心,任谢太傅说什么,他始终不愠不怒,到紧要处才会微笑着回上一句。 譬如在谢太傅说他“你好大的本事”时,恭敬地回上一句,“全赖岳父提携”。 如此,翁婿二人不阴不阳地来往了几句后,各自都在心中为对方下了评语。 李勖的评语无甚新意,仍是那句“老狐狸”;谢太傅肚子里的学问比他吃过的盐还多,月旦人物亦恰切得多。他观李勖,原是龙骧虎步,天日之表,没想到这小子的真身竟是一条蛟龙,许是兴风作浪多了,再怎么闷声不吭地蜷着,看起来也透着一股凉飕飕的阴气。 “行了,我也乏了,当下紧要关头,军中必是离不得你,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在这里空耗,老夫也该颐养天年。” 谢太傅将后半句“眼不见为净”咽了回去 他夹枪带棒地发作了一通,碰上李勖这么个闷葫芦,自觉有些无趣,既失了名士风度,也有损长辈威严,索性就下了逐客令。 李勖却不想走,好不容易等到岳父将火气撒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才是报喜的良机。 他直起身来,朝着谢太傅一揖,两句话将老岳父说得老泪纵横。 第一句话是:“岳父于李勖有大恩,李勖却恩将仇报,对不住岳父。” 这句话倒是没教谢太傅掉眼泪,只是心里头松快了不少。 他自问对这个女婿不错,虽然招他为婿的确是图他的兵马,赌注也并未只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可是谢家也将能给他的都给他了,更别提还嫁出去个如珠如宝的女儿。 谢太傅一想到韶音,又觉得吃亏的还是自己。 李勖听到岳父淡淡地“哼”了一声,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如今初为人父,虽说孩子还没落生,倒也稍稍能体会得一丝父亲的用心。诚如阿纨所说,若是没有谢太傅这个父亲,哪能有今日的她,所以他方才那句“大恩”确是发自肺腑。 李勖的第二句话是:“请岳父看在外孙的份上,宽宥小婿。” 这话出口之后,身前的老人半晌都没有再吭声,李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岳父已经老泪纵横。 谢太傅这一哭,就从太傅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老人家、纯粹的岳父,反倒教李勖有些尴尬无措。 他只会哄阿纨,可不会哄她的阿父。 半晌过后,谢太傅叹息一声,看着他道:“这才哪儿到哪,等到你的孩子出生了,你看着它从襁褓婴儿长到能跑会跳,逐渐会哄人、会顶嘴,再到它也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李勖垂首应了一声是。 他实在想象不出亡父为了自己落泪是什么模样,自然,亡父那样的人也是决计不会为了谁而落泪的。李勖也想象不出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只是为谢太傅这一哭所震,心头的滋味有些复杂。 “你扶我起来”,谢太傅忽然朝他招手,“我要去看看我的女儿。” 李勖忙扶上他,劝道:“天色已晚,路途也不甚近,阿纨必会心疼,岳父且待一夜,明日一早我再来接您。” 谢太傅坐回去看他稍微顺眼了一些,将地上那柄麈尾拿到手中,端详了一会,轻轻摇了起来。 博山炉烟气袅袅,随着麈尾的挥动变幻成莫测形状,谢太傅的面孔云遮雾罩,李勖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只听岳父再次开口,问道:“存之,你可知阿纨为何隐瞒身孕”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 李勖一时语塞,他光顾着高兴,确实没往这处想过。 现在想来,韶音应是在建康时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孕,却一直隐瞒到了今日,不光瞒住了他,也瞒住了谢家众人。 谢太傅瞅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缓缓道:“她怕我知道以后,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你吃了这个威胁,不得不发兵建康。” 李勖喉咙一哽,益发说不出话来。 “我将女儿嫁给你,事先对你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你心里或许有几分不平,觉得自己对阿纨全心全意,她心里却多了我们这些累赘。” “岳父……” “不用急着否认”,谢太傅淡淡地打断他,“你若是以为你对她的用心比她对你的多,那你就错了,你的确无牵无挂,可你心里还有权力” “权力这种东西很可怕”,谢太傅语气颇为感慨,“你想攫住它的时候,它已经攫住了你。你手里的权力越多,你的心也被它占据得越多。” 李勖心中一震,抬眼看过去,只见谢太傅面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掌管铨叙多年,阅人无数,此刻对着女婿铁口直断:“你忍心为了权力伤害我的女儿,可我的女儿却因为体谅你而隐瞒了身孕,她宁可自己为难,也舍不得教你为难。你要记住,到什么时候,我儿都对得起你!” “……我记住了。” 良久后,李勖稽首,长拜在地。 “你记住就好!”谢太傅感喟良多,“我儿痴心如此,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老父养她十几年,到头来还是没抵过你。唉!我不求你对她也是这般全心全意,只求你心意达成的那一日,心里还能留有她的一点余地,如此,老夫也就可以瞑目了。” 回程的马车很轻,车厢里空空如也,只有载不满也流不尽的,如水的月光。 李勖站在轼前,将缰绳放得很松,任由马儿在松林间的土路上悠闲信步。 早春的寒气已经不那么坚决,水凝不成冰,小花小草争前恐后地啜饮,趁夜色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看着驾车的男子窃窃私语。 李勖不喜欢温吞的天气冷就该冷得地冻天寒,热就该热得大汗淋漓,就像战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暂时的僵持只是下一次冲锋前的缓冲。 可是春日偏偏是温吞的。 温吞孕育生机,萌发万物。 月色将松林照得亮如白昼,李勖仰头看去,天上有一轮硕大的满月。 又是一个十五,天上月映人间事,两下里皆求圆满。 可人事哪有圆满,或许圆满只是妥协的另一种说法,没有妥协,也就没有圆满。 李勖去而复返,谢太傅并不惊讶,他已教人备好了酒菜,在求阙楼里摆设开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阔步而入,马皮战靴将阁楼的木梯踏得咚咚直响,衣袖鼓荡间带进来满室的春日尘土气息,眉目间尽是勃发的雄心,跪也跪得笔挺。 李勖跪在岳父身前,朗声道:“我有图天下之志,欲内革积弊,外平胡寇,光复两都,一扫宇内。然门阀不倒则主威不能独运,皇权不振则朝纲无以肃立,攘外必先安内,有些事,李勖不得不为!可李勖亦有私心,我愿为了这个私心,许谢氏一个例外。若有志向伸张之日,当以王位爵之,荣华世继,百代罔替,请岳父大人助我图成此志!” 一番话说完,室内就此沉寂下去。 炉中的香烟已经燃尽,没了烟雾的笼罩,翁婿二人的神情都坦然无遮地收在对方眼底。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几息过后,谢太傅笑着回道,随后下榻将人扶起,“你军务繁忙,难得今夜有暇,咱们翁婿二人正好一叙。” 李勖要为他筛酒,谢太傅摆手,亲自执壶,为女婿倒了一盏茶。 谢太傅道:“你方才说的这些都对,并且怎么说、怎么对。士族封略山湖,不遵王宪,不理庶务却累世仕宦,以至百姓积贫,国家积弱。你有一统宇内之心,势必要除积弊、起沉疴,如此才能安心攘外,这些都没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衰朽之制何以能在江左行之百年衣冠南渡之初,除了与门阀共治,可还有更好的出路” 李勖道:“国朝渡江移鼎之时,中原帝室尚未覆灭,始兴帝立国之名不正,因此需靠大族扶持。” “这只是其一”,谢太傅含笑摇起了麈尾,“江左这块土地上,大族掌权,与君主共治天下,其实由来已久。早在东汉末年,中原大族为躲避黄巾之乱,就已经陆续携带奴仆部曲迁往江南,成为一方势力而江南本地亦有结而成部的宗族,称为宗部,他们招徕入山避役的山越为部曲,占山圈地,逐渐兴旺。至于东吴年间,各族以孙氏为首,重新划分势力领兵、复客,权柄世袭,这便是今日朱、张、陆、顾等吴姓士族的由来。” 李勖眉心拧起。 谢太傅继续道:“对这些吴姓大族,既要羁束,又要争取,因此便更离不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侨姓士族。” “岳父所言甚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世上无百年不弊之法,怎可陈陈相因。” “我不是教你因陈旧法,而是要告诉你,旧法之所以形成必有它的缘故,之所以存续必有它的优胜。的确是此一时彼一时,可还有一句话叫做’因地制宜‘,你脚下这块土地,几百年不曾有变。你若只想着破旧,那么旧的就都是错的,可你若是换个想法,多想想怎么立新,那么旧法之中就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见李勖沉吟不语,谢太傅笑着朝他举盏,“我问你,平定何穆之以后,若领兵北伐,朝中事除了温衡外,你还有几人可用” 李勖忙与他碰盏,之后却被这个问题问得语塞。 帐下能征善战者众,通政务刑教者却实在寥寥,部属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若非他三令五申,勒令他们识字,恐怕事到如今还看不懂信札。这么一想,除温衡一人可以托付外,一时竟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谢太傅饮尽一盏酒,语重心长道:“你有攻伐之才,胜过当年何威,更远在何氏小儿之上,我从不担心这个。可是得天下不能只靠攻伐,还得会治理,会用人、会借势。许多人你未必看得惯,可他却对你有用,许多事你想要达成,可必得往后放一放。” “存之,你不光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容事之量。人这一生,想做的事总是很多,能做成的却只有很一小部分,你得学会取舍。” “欲革旧法,未必要革旧人,社稷安稳,亦是黎民之福。” 烛短焰长,翁婿二人不觉已谈到深夜。 谢太傅酒量不浅,一盏接着一盏,此刻也是有些醉了,扶着李勖的手站起身来,边走边道:“不早了,你也莫要再往回赶,就在这里歇上一夜。” 李勖将他扶进卧房,“阿纨还在家中等我,若是一夜不归,恐她多思。” 谢太傅打了个哈欠,呵呵一笑,“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明晨也不必来接我,你们小夫妻临别前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说,我这个老朽就不过去招人嫌了。” 李勖临走之前,谢太傅又将他叫住,拍着他的肩道:“你如今不比从前,须得爱惜自身,战场上善加保重。” …… 李勖回到府中,内院的灯火还亮着,一道纤长的人影映在明纸上,左摇右摆,不知是在比划什么 李勖眸中绽出一点笑意,放慢了脚步。 阿筠从廊下迎出来,“郎主可算回来了,小娘子等着您呢。” 李勖将目光从那道影上移开,“她晚饭用的可还好” “只吃了一盏牛乳羹,倒是未再呕吐。” “温嫂怎么说” “温夫人说,头两个月总是如此,再过几日就好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已经给开了和胃的方子,饭前饮下了,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效果。” 李勖点点头,低头步入卧房,刚一抬头就被吓出一身冷汗。 屋里的人嘴巴在上、眼睛在下,正倒着瞅他,“你干什么去了,还知道回来!” 韶音正在桃笙上摆弄金蛇信,摆弄得来了兴致,人便就势向后一弯,双手撑地,来了个后屈。 她这样习练惯了,每日里伸展一下筋骨很是舒服,一日不练反倒觉得浑身难受。 见李勖回来,她赶忙急着起身,不知是哪个关节错了,竟然痛得直叫,“哎呦,我、我起不来了!” 李勖大惊,“你别动!”赶紧上前托住她的腰,“没事,身上不要用力手慢慢松开,搭到我身上来!” 韶音听话地揽住他的脖子,忽然灵巧地向上一蹿,一下子蹿到了他的怀里。 “怕了吧谁教你回的这么晚,也不派人知会一声,我都困死了!” 李勖僵在原地,脸黑得像是烧过的刁斗。 灭灯后他直挺挺地躺在外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韶音自知理亏,左右打了个滚,一不小心就滚到了他怀里,脑袋垫在胸膛上。 “还生气呢你怎么这么小气!温嫂都说了,不宜久卧不动,须得勤走动些这样才对我和孩儿都好!” “那也不能这么动!” “你放心吧,我练了十几年的功,心里有数。” 韶音抚上他紧绷绷的小腹,“李将军也耍了许多年的刀枪,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这里忽然多了个枣核大的小东西,可会耽误你纵马驱驰” “你怎么这么能胡说!”李勖气得发笑,捏着她脸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韶音偷偷吐了吐舌头,“阿父都和你说什么了,怎么会这么久” “他老人家知道咱们有了孩儿,很是高兴,拉着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还说等到孩儿生出来了,一定不能教你带,否则什么样的好孩子都会被你给带坏了!” “……” 夜色渐深,虫鸣透纱,帐内不凉不热,温度宜人。 韶音瞥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偷偷勾了勾唇。 他方才的答话一定不是真的,他与阿父一定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韶音可以断定。 她如今已是极了解他,他若是用心说话,那便常常会词不达意,若是忽然流畅自然甚至谈笑风生了,那便是已经在脑袋里仔细琢磨过,只等着人过问了。 韶音懒得戳穿他,不论他与阿父说了什么她心里都有个底:事到如今,这两人总归是会看在她的三分薄面上,别别扭扭地维持和睦就是了。 她也不求这二人能父慈子孝,只要老狐狸别耍阴招,长身贼别将事情做绝,那便天下太平,心安无事。 心安时倦意很快就涌上来,韶音慢慢阖上双目。 过了一会儿,颈下那只手臂开始一寸一寸往外抽。 “你别动。” 韶音还没睡着。 那手臂默了默,有些委屈道:“这样我睡不着。” “从前你怎么能睡着” 韶音的声音大了些 李勖忽然贴上来,耸着腰蹭了一下。 “你……”韶音哑了半天才想出个恰当的说法,“你禽兽!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这样!” “……我忍不住。” “我怎么就能” “……” 春夜的虫鸣的确恼人,与怀中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处,愈发令人头脑发热,不能自已。 李勖想了一会儿《尉缭子》,想了一会儿伐何的安排,又想了一会儿广陵和淮北,神魂在西蜀北魏南燕兜了一圈,天终于亮了。 柔和的晨光落在韶音恬淡的睡颜上,她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来,心满意足地迎接新一天的春光。 “早呀李二。” 人睡饱了心情就会变得很好,韶音极自然地将一条腿搭在李二的腰上,像是骑着锦被 李二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动了一下,将她的腿稍微挪了个地方。 韶音微觉异样,缓缓掀开被子,勾头瞄去,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还在忍着。 第102章 第102章 他不会是忍了大半夜吧 韶音瞬间倦意全无,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忽然觉得自己昨夜有些不讲道理。 这人也是,为何这般死心眼,等到自己睡着了,他再将手臂抽出来不就好了 万一忍坏了……韶音心里想到此处,嘴上便问了出来,“你没事吧” “你睡的好么”李勖不答反问,凑得近了些。 “挺好的。” 韶音轻轻应着,忽然觉得他这神情有些古怪。 “唔……” 她已经缩到了床角,他还是追了过来,逞了一点本事,过了许久才将她放开耳畔低低道:“阿纨现在还忍得住么” “……我、我当然忍得住!”韶音羞愤交加,手抵在他胸口处,义正辞严。 “唔……” 他再次俯下身,架起柴禾慢慢地烤,火舌一会儿急一会缓,一会像是要将她吃了,一会又像是求着被她吃,韶音觉得自己快要化了,难耐地口婴口宁之声从口齿间隙里溢出。 “现在呢”他听到便又停下来,手从小衣里抽出来,指腹摩挲上她微张的唇,眉是眉、眼是眼,一脸的严肃正经,就像是在中军大帐里问卒子“你可知错”。 韶音有些招架不住这人的报复了,只好软语求饶,“你别这样,现在不行!” “我知道。”李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韶音的脸一下子红得像是炸开的石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先是夸奖她掌心那层薄薄的茧子,随后又嫌弃她的小手没有力道。 他的大手包裹在她的小手之外,将她带得像一只傻乎乎飞转的梭子。 “我要不行了,你有完没完!” 太阳已经大亮,帐内的纺织还没有半点要停歇的意思韶音的手腕都要累断了,掌心的茧子也险些被磨破。 一抬眼,这人正面红耳赤地看着她,色谷欠熏天,又可怜巴巴。 “你……” 她眼里刚流露出一点心疼,他立即出手,将她了个干干净净。 韶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整个趴伏在了他身上。 他一面亲她,一面抱着她蹭。 “阿纨,你亲亲我。” “……你、你不要脸……” “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他求道,在她软下来之后,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就像我亲你那样”,好像是怕她不会。 韶音俯视他从上到下。 他生了一架比寻常男子阔大许多的骨骼,难得的比例匀称,宽肩窄腰,双腿健美而修长。肌肉结实而紧致地覆在骨骼上,雕琢精致,走势流畅。日光透过红纱帐照到那些贲张隆起处,色泽光润,像是草原上驰骋的骏马。身上虽是旧伤摞着新伤,可疤痕并没有破坏肌肉的美感,反倒教他看起来更加雄壮。 这雄壮的男子此刻正双眸水汪汪地求她,两鬓的黑发被薄汗浸得发青,颊上浅晕薄红。 世上有些事是要经历之后才能深谙其中三昧的,譬如欣赏衣衫底下的男-色。 他这么横陈在下,实在勾人,韶音也被他勾出了放-荡的念头,很想欺负他 亲吻在疤痕上啜走,落到腰间那道近乎横贯的狰狞旧伤时他整个人颤了颤。 龙雀大环本是嵌在青玉珏埋藏的战壕里,这会渐渐滑出来,昂着头,与韶音三目相对。 李勖说他洗的很干净,韶音嗅了嗅,好像是没说假话。那东西抖擞一下,朝她颔首致意 韶音看得又些发懵,琢磨这丑东西生成这副模样的道理,到底是男色的升华还是男色的扭曲,还没待想清楚,已经鬼使神差地舔了它一下。 李勖跟着哼了一声,嗓子里发出的颤音,韶音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是他的口申口今,心里忽然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旖旎,是在上不在下的别样美妙。 抬头看去,他这会儿已将两道飞扬的浓眉拧在了一处,眼睛闭着,两颊酡红,像是喝醉了酒。 他轩昂的鼻,转角利落的下颏,和那柄高高翘起的剑形成了三点一线,她又凑上去啵了一下,线一下子起伏成了浪。 李勖一把将她捞上来,翻身吻住她的唇,良久过后,他舒服地喟叹一声,终于在她的腿上得到了纾解。 韶音偷看他的侧脸,这人睫毛翕动仍一脸潮-红地回味着,看起来像是谷欠仙谷欠死。 从净房出来后,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一想到都是要为人父母的人了,竟然还能在大白日做出这样荒唐的事,二人便愈发羞愧:万一被旁人知道了,往后还有何面目行走于人世 噫!~ 李勖穿好衣服,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这时才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道:“我去营里,亥正以后才能回来,好好……”他刚想说好好吃饭,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赶紧改了口,“好好休息,按时服药,不许操心,也不许胡闹。” “知道了。” 韶音难得没有缠他几句,也答得一本正经。 李勖嗯了一声,大步往外走,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侍卫已经备好马在前院等着,刚唤了一声“将军”,他便又调头往回走,穿过重重庭院,走过迂回廊道,推开隔扇进得卧房,捧起榻上兀自发呆那人的脸亲了一口,说了句“等我回来”,这才又急匆匆地走了。 …… 谢候一大早来到医士营,上官风正在整理伤药。如今整个大营都在紧张地备战,随军医士们也抓紧时间清点物品,补充草药,随时准备随着辎重迁移。 “阿风。”谢候唤了一声。 “嗯,你来了。” 上官风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句,继续整理背篓中的瓶罐。 谢候看见她将一只跌打损伤膏放进去又拿出来,将一块白纱布翻过来掉过去地折叠,忽然上前一步,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还隔着一层纱布,两人都觉得彼此掌心发烫。 少年郎面红耳赤,眸光里的情意溢于言表。 “你莫要闹”,上官风先垂了眸,慢慢将手抽了回去,转身又掇来另一只背篓,继续整理。 谢候脸上的热意渐渐消退,先前准备好的话也被她整理得烟消云散。 呆呆地看了她一会,他忽然没头没脑道:“你别走,留下来。” “不行”,上官风站起身,将帐子顶上悬挂的草药一串串取下来,“师父这把年纪还在随军辗转,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后方。” 她边说边用小掸子清灰,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好像她是这个大营里最大的忙人,离了她,这场仗就不能打了。 谢候挡在她身前鼓足了勇气,“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么” 上官风好像是能预判他的走向,只是稍微转了个身,就将他的围追堵截绕开“留下来做什么”她轻声反问。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如今是禁军的左卫将军了,我可以养着你、护着你,你……你若是愿意我这就去禀明阿父……” “我不要谁养着”,上官风柔声打断他微笑道:“逢春,恭喜你升任禁军将军,我为你高兴,可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谢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出帐外的,手脚还麻着,脑中却一直回响着她这句话。 春风里有泥土的腥气和花草的芬芳,它们一点点将他从麻木里唤醒,谢候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医士营”的号旗,心里做了个决定,拔步便往中军大帐而去。 忽然辕门方向跑来一队斥候,差点将他撞倒在地。 这么行色匆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候心里一紧,想跟过去问问怎么回事,中军大帐前的侍卫早过来将他拦在一丈开外,“军情不可外泄,请谢郎君莫要为难我等。” 第103章 第103章 燕军犯境的消息打乱了原有的作战部署,中军大帐里议论汹汹。 祖坤的嗓门最亮,“要我说还是照着原定的计划来,江北三胡之中,当属燕国力最弱,北有魏、西有秦,哪个都够那慕容小子喝上一壶!他这几年趁着我大晋内乱,屡屡派兵骚扰边境,最终也不过是掠夺些人户财宝而已,真教他打过江来,我谅他没那个胆子!” 褚恭和他的看法差不多,“冯毅在这、这个节骨眼上请求增援,就、就是不想听调,故、故意夸大其词罢了!” 他说一句话得花旁人两句话的功夫,上官云急得直嘬牙花,边听边替他使劲,好不容易等到他说完了,上官云立刻将话接过来,道: “他知道咱们手里有多少人马,算准了咱们没有余力增援他等到这边将何穆之打得差不多了,他再上表说自己已将燕人打退,这么一来,他之前兵败溃走的事不就揭过去了到最后他冯毅非但无过,反倒还立了大功呐!” 褚恭连吧唧嘴带点头,“对,就、就是这个意思!” “小矮马这话说得透彻!”卢锋冲上官云笑笑,转头对李勖道:“主公,末将也以为暂时不必理会他等到收拾完何穆之再腾出手来收拾他不迟!”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兵力不足,若再分散一部分到江北去,万一两头都牵制住了,迟早会被拖垮。是以卢锋这话一出,其他人也纷纷出言附和,大多都主张将兵力集中起来对付何穆之 他们分析的未尝没有道理,可李勖心里却另有打算。 韶音手里那柄金蛇信乃是由何穆之所赠,是当年何威北伐时从燕人手里俘获的皇族之物。江上遇险那日,这金蛇信重新落到了燕人手里,就此消失无踪,可就在前几日,它又经由王微之之手,再次回到了韶音身边。 王微之是怎么得到金蛇信的个中曲折谁都说不清楚,或许是捡的或许是另有机缘巧合,他有许多借口可找。没有确凿证据,谁都不能一口断定王氏与胡人暗通款曲,他们到底想干这么,也只能走着瞧。 不过今日之事倒教李勖一下子看明白了。 诱胡兵来犯,借以保全冯毅,多么拙劣的模仿,更像是明晃晃的挑衅。 若是冯毅老实听调,也不是不能容他王氏毕竟是韶音的外家,只要他们不再生事,也可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特别是王微之虽然李勖很想将他碎尸万段,可那样一来反倒是惹了韶音的怜惜,还不如教他好好活着 “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可若是穷寇不识好歹,就要将其一击毙命,以儆效尤。 诚然,这样做是有些冒险,但与收效相比,这个险很是值得一冒。 李勖做决定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抚上环首刀。 温衡见他久不答话,心里忽地一动“广陵与京口之间虽有四十里长江可凭,风波险恶,可若是巧借天时,长江也并非不能渡。稳妥起见,可再留一千人马驻守京口,一旦对岸有变,也可立即做出反应。” 李勖眸中露出精光,出言纠正他“不,一千不够,至少三千,也不能驻在京口,他既要援兵,咱们就遂了他的心愿,给他援兵!” 温衡先是吃了一惊,之后才有些明白他的意思,随即皱眉琢磨起来。 偌大一张牛皮舆图铺在大帐正中,自北向南依次划出三道天险:黄河,淮水,长江。 徐凌的目光已在长江和淮水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几次欲言又止。他是降将,满座之中属他资历最浅,这个时候还轮不到他说话。 不料李勖突然发问,“霄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军中虽是令出必行,但在此之前,大可畅所欲言。” 徐凌略微思索了片刻,话仍回的谨慎,“这样一来,上游的排布是不是也要跟着动一动” 李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徐凌心下稍松,指着历阳道: “主公请看,此地乃是秦之古地,东南二十六里有横江渡,正东二十里又有当利口,正是当年孙策跃马长江之处。这只是近处之利,主公再往远看,此地东屏建康,横在京师与江州之间既可阻断何穆之与荆、江二州的联系,若是运筹得法,又可直捣他的老巢,教他退无可退!不唯如此,在此地屯兵亦可接应江北。自历阳发兵,经合肥至寿阳不过一日,再溯淮水至山阳,便可绕过广陵,直插在冯部与燕人中间!这部分人马与京口援兵形成合围之势,就算冯部生变,他也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徐凌这番话,每个字都说到了李勖心里。 历阳的确是必争之地,当初赵勇投敌,上岸处便选在历阳,李勖与冯毅反正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占领历阳,进而拿下整个豫州。 只可惜冯毅只有打局部小仗的聪明,却缺了一些大开大阖的韬略,放着现成的豫州不会利用,反倒急着正面迎敌,轻易便丢了历阳,往后只能节节败退。 李勖不动声色,接着问徐凌:“那么照你看来,夺历阳要多少人马合适,谁适合领兵” 徐凌正在想这个问题,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地控三方至少要八千人马才施展的开,若主公信得过我,我愿领兵历阳!” 这话一出,中军大帐里顿时就炸开了锅,众人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上官云头一个反对,“若是人马充足,那还有甚可说京口已经留了两千,再加上派往广陵的三千,这就是五千,若是历阳再分走八千,那么留下来正面迎敌的就只有不到两千!建康城里城外的驻军至少有一万,这样做也太冒险了些!” 上官云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最担心的不是正面迎敌的人太少,而是徐凌要的人太多。 非日久无以见人心,徐凌才来多久,一张口就要八千人马,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就是,不能这么干!何穆之对我们早有防备,石头城、白石垒,还有秦淮河口那几处要地都已经守得严严实实,正面这场交锋可不好打!” 祖坤得了上官云的眼色,也大声嚷嚷起来,“老褚,大卢小卢,我说的对不对”他不唯自己嚷嚷,还要找人结盟。 褚恭立刻结结巴巴地帮腔,卢镝则溜着话缝为他打掩护。 卢锋看了徐凌一眼,视线重新落回到舆图上,皱着眉没吱声。 何穆之当初多大的声势,都以为他打建康会如摧枯拉朽,哪知道他竟然会与冯毅僵持这么久,荆州军的锐气都被挫没了。 好不容易攻入建康,他不想着赶紧休整军队以备东图,反倒急着入住建康宫改元称帝,据说这两日正忙着亲自撰写自己的起居注,详叙讨冯毅事,自谓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将这场打得并不太利索的胜仗大书特书。 如此看来,荆州何郎其实是个要本事有野心、要韬略有文采的宁馨儿,他从先君南郡公何威身上继承的只是一方大好领土和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将,至于本事,就跟他这次的战绩一样寥寥了。 虎父生犬子总归是令人唏嘘,其实不光是谯国何氏一茬不如一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这些门阀士族都是青黄不接。 他们上一代里还有些人物,譬如北伐未竞的何威,重振宗室的会稽王司马弘,还有长生道作乱以前牢牢把持朝政的两个老狐狸,谢太傅和高陵侯。 只可惜,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平流进取惯了,子孙便一代不如一代。 放眼望去,何穆之在一代新人里也算是翘楚,难怪之前都说他文武双全呢! …… 卢锋腹诽起来,心思一不小心就飘远了,先不论徐凌这个人可靠与否,他方才说的话确有几分见地。 这一仗的困难之处并不在于打败何氏,而是在消灭何氏。 何氏经营荆江二州多年,子孙虽不肖,部众里有能耐的老将还为数不少,一旦教何穆之逃回去,必定还会再苟延残喘些时日,那便又成了后患,没完没了。 将主力放在历阳,其次是广陵和京口,这是兼顾全局之策,只是不知这人选会如何安排。 卢锋想到此处便朝李勖看去,徐凌亦然。 他其实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个降将,张口就要带八千人,实在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李勖这位主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性情,徐凌暂时还没摸透,只能试图从他脸上窥探几分。 可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偏偏有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甚少有什么平静之外的表情,徐凌看在眼里,心里益发忐忑不安。 李勖的语气介于质问和考问之间“上官云说的也有道理,若是照你所言,留给建康的就只剩下两千人,你说说,两千人该怎么打” 众将停止议论都等着听徐凌的回答。 徐凌身上忽然冒出一层热汗,心里滚油沸水地翻腾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说了心里话:“这么打的确冒险,所以依末将看,若想后方无忧,非得……非得主公亲自将兵不可。” 说完便不敢再看李勖。 他自己要领着主力纵横捭阖、大杀四方反倒拿主公当前锋用,要他领着最少的人、打最没有调度余地的仗……徐凌悔得肠子发青,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孙波为什么猜忌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不错,你考虑得很周详。” 他哭丧脸时,李勖却忽然笑了起来。 徐凌一惊,倏地抬眸看去,人顿时有些发愣:只见上首这位新主公眉舒目展,不仅没有半点愠色,反倒还颇为愉悦。 李勖指着他笑道:“霄云深得我心,你既有了良策,我便依你的意思,为你做这个先锋!” 语罢神情一肃,沉声道:“众将听令!” 帐中诸人应声起立,铠甲声汇合成一道振奋人心的齐鸣。 徐凌听到这鸣声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心里蓦地一热。 “徐凌,我命你率八千人马夺取历阳,东控广陵、西制江陵,山阳会师之前,人员粮草悉数听你调遣,不必事事报我!” “末将得令!”徐凌已热泪盈眶。 “卢锋,我命你率三千人马支援冯毅,渡江之后相机行事!” “诺!” ……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帐中除了李勖外还剩温衡和卢锋二人。 温衡还是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历阳险要,是不是派个参军过去协助徐凌更稳妥些” 李勖知道他的意思,摆手道:“用人不疑,我信得过他” 温衡猜到他八成会这么说,见他笃定,也就一笑不语。 卢锋瞅空赶紧上前来,他留下确是还有不明之处,李勖只教他渡江之后见机行事,却没说怎么个见机行事法,显然是还有后话要说。 “渡江以后如何,还请主公明示。” “冯毅如今虽然已被降职,到底还是个三品将军,你在名义上还要受他节制,你打算如何应对” “属下自然没有那么傻,他说他的我阳奉阴违就是了!”卢锋其实也想到了此处。 李勖摇摇头,“光这样不行,你还得好好看着他若是他有投敌的迹象,你要及时将他的人马接管到手。” 卢锋心里一动试探着问:“若是他没有投敌之心呢” 李勖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道:“不妨祝他一臂之力。” 卢锋心里有了底,临走之前又被他叫住,额外嘱咐了一句:“冯夫人与夫人感情甚笃,好生将她接回来。” “……听闻冯夫人刚生产过不久。” “是男是女” “这个……属下疏忽,未曾留意。” 卢锋说完,垂着首等候命令。 李勖沉默。 春风将帐门吹开一道缝隙,很快驱散了众将留下的热汗味道,草木萌发的馨香和泥土湿润的气息盈于四周,他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韶音平坦的小腹。 如今他附耳上去,还只能听见她咕噜咕噜的腹鸣,等到这次征战结束,也许孩儿就已经会哭会笑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李勖沉吟,半晌后道:“一道接回来吧。” 第104章 第104章 谢候绕着中军大帐一丈开外踱步,磨拉到第一百零四圈时,终于等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众将见了他,纷纷向他道喜,连一贯防他如防色中恶贼的上官云也别别扭扭地走过来说,“恭喜你了!” 谢候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同喜同喜”,“多谢多谢”,心益发像是泡在了胆汁里,苦得发酸。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门口的侍卫自动散开一条通路,谢候正了正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的情形,往里扫了一眼,那方髹漆乌木大案倒是不见了,换成了个卷耳青陶案。 “这回该是划不动了”,谢候心里面嘀咕,陶案后的男子倒是一脸坦然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姐夫,我不想当左卫将军。”谢候开门见山。 李勖拭刀的手一顿,“为何” 谢候自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上官风,他方才在外头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 “姐夫曾经与我说过,宝剑若不出鞘,迟早还会为他人所掳。” 谢候拔下巨光,面前照看,神情格外凝重,“谢候若是凭借祖荫,留在后方做一个上不得战场的禁卫将军,那便还是缩在剑鞘里,永远都学不会真本事。我宁愿继续做回我的队主,建一分功、得一分赏,堂堂正正,免得再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李勖被他说得摸了摸鼻子良久无语。 谢候最怕他沉默,他这人一沉默起来教人猜不透在想什么,不定什么时候就扔出一句惊人之语,将人炸得魂不附体。 “谢候绝非一时冲动,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所以姐夫千万莫要劝我三思。至于阿父那里,姐夫也无需有什么顾虑,我心意已决,他做不得我的主,我也不怕在战场上负伤,就算是死了也不后悔,大丈夫说到做到,还请姐夫成全!” 谢候情绪激昂,语调慷慨,生怕他不答应,提前拿话堵他的嘴。 李勖想了想,起身走下坐榻,到他身前郑重一揖,歉然道:“之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逢春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他方才一直没说话,是在琢磨那句“免得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谢候还从来都没见过他的脑袋顶,这会儿见那方威风凛凛的武弁大冠谦逊地低在眼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转念一想,当日的确是他口不择言,如今这般知错能改,恐怕还是因为阿姐的缘故。 一想到阿姐,谢候的腰杆就跟着挺直了,他很是大度地一摆手,“欸,算了算了,姐夫言重,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说着又赶紧趁热打铁,“这么说来,姐夫是答应我了” 李勖抬起头,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进而又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可以答应你,只怕你阿姐不会答应!这样吧,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是同意了,我自然没有二话。” 谢候默了半晌,随后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军务又不是家务,姐夫做主就好了吧” 李勖连连摆手,“那怎么行回头她若怪罪下来,我也担待不起,此间还有许多要事处理,逢春莫要再为难于我。” “哦,对了!”李勖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来叮嘱他,“你去便去,莫要与她顶嘴,也莫要多做纠缠,你阿姐如今不比以往,你给我仔细着些!” 谢候就知道,每次到这里来都会听见几声炸雷,这不就来了 不过这回炸下来的却是春雷,他被劈得喜上眉梢,后知后觉:怪不得适才大伙都纷纷过来恭喜他,原来他们不是在恭喜他升任左卫将军,而是在恭喜他就要当舅父了! 我要当舅父了! 谢候一脚踩空了马镫,差点摔个狗吃屎,终于搬着马脖子翻上了鞍,人还有些发懵,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 “驾!” 他使劲一夹马腹,兴高采烈地朝着都督府去了。 韶音直夸阿弟长进,如今说起话来是愈发教人痛快了。 他脚步嗵嗵一身热汗地小跑进来,朱唇未启笑先闻,“哈哈哈!阿姐从前最讨厌小孩子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小孩子未知是什么感受——让我看看,咦阿姐你怎看起来反倒更消瘦了” 阿筠怕他一身汗味再将韶音熏吐了,赶紧递上一块帕子摇头道:“三十九郎不知小娘子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啊怎会如此,郎中怎么说” 韶音教他低声些,粗声大气的,未免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回头它被吵醒了,自己又要被它折腾得吃不下饭。 谢候有些怀疑外甥如今还没长出耳朵,想伸手摸摸,被韶音一巴掌拍开,“今日不当值么既做了卫将军,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职分,可莫要学旁人家那些游闲子弟。” “阿姐如今愈发会讲大道理了!”谢候撇撇嘴,抓住这个话头往外抻,“我好不容易升到队主,忽然调我去做什么禁卫将军,我不想去!” 韶音的两道秀眉高高挑起。 谢候解下巨光,抚摸着剑身,长叹了一口气“我姐夫曾经说过,宝剑若不出鞘,必然还会为他人所夺,我若是心安理得地缩在后方做个卫将军,那便犹如这把剑,继续缩在剑鞘里……” “你该不会是为了上官风吧” 韶音不客气地打断他,看他那表情——没错了,就是为了上官风。 谢候涨红了脸,“……我、我的确是受了上官娘子的感召和鼓舞,大丈夫光明磊落,这也没什么好讳言的!” “哦,不行。”韶音垂眸呷了一口果矪。 “……凭什么” “就凭你姓谢,你是咱们谢家唯一个掌兵之人,这个禁卫将军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你不答应也没什么,反正我姐夫已经答应了!” 谢候发觉阿姐口气坚决,态度武断,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他也只能祭出杀手锏了。 “是么”韶音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掩唇角,“那你不是多余到我这里走一趟” 杀手锏一击不中,反倒被人接住,成了回旋镖,嗖地扎进谢候初开的情窦里。 “总不能你自己开花结果了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吧”谢候一时忿忿不平,想到李勖的嘱咐,又软了下去,缠磨道:“求你了阿姐!” 韶音不为所动,朝他下逐客令,“一会儿雨下大了,你快回吧。” 谢候这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起落了雨,丝丝缕缕的银线顺着月洞窗飘进来,拂在滚烫的脸上,感觉冰冰凉凉。 阿雀将帘子撂下大半,回身端来药碗,提醒韶音服药。 韶音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瞥一眼谢候,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么” “你不要去与上官娘子道个别么” “没那个必要!”谢候赌起气来,“等到人家回来,八成已经将我给忘了!” “那你自己斟酌吧”,韶音起身往门口走,前院传来勒马之声,很来,橐橐的靴声就已经到了廊下。 “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知道披一件油衣。” 李勖大步穿过长廊,到檐下被灯火一照,脸上已蒙了一层细雨。 韶音便忍不住埋怨他,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催促他赶紧去沐浴换洗。 李勖一笑,握住她忙碌的小手,拦着腰就要将人抱起来,一抬眸看见跟过来的小舅,又将手撂了下去。 “姐夫回来了”,谢候看见他不免有些心虚。 李勖笑道:“这就要走那就不多留你了。” 韶音也道:“趁着雨小,快走吧。” 谢候看看姐夫,又看看阿姐,忽然涌起满腔悲愤,“好好好!我走,我走!二位留步,不必送了!” 风灯的光辉照在李勖腰间锃光瓦亮的虎头革带上,光斑晃眯了谢候的眼,他的脚步顿时一滞。 一块块令人头痛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忽然神奇地拼凑起来,完整地呈现在脑海里:这不就是北固山下枫叶林前那条蛇么! 李勖笑着问他,“冬郎还有事” 谢候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紫,他明白阿姐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如此啊! 李勖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头问韶音,“你说他了” 韶音道:“莫理他,水已经给你备好了,快去洗洗,一会儿着凉了。” …… 今夜是出征前的最后一夜。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帐外留了一豆昏灯,伪作未尽的日色。 韶音依偎在李勖怀里,默默数着他沉稳的心跳,窗外雨打芭蕉声渐渐从沙沙变成了噼里啪啦。 一道闪电亮过,闷在云层里的雷炸下来,韶音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哆嗦。 “别怕,我在。”李勖将人搂紧了些,额头上落下一个浅吻。 “我不怕雷,只是很怕闪电。”怀里的人轻轻道。 “为何” “你不觉得我生的很美么” 她又用那双明亮的大眼撩着他看,就像是在京口初秋时节那些月色如水的夜里一样。 李勖心尖颤动,“很美。” “是吧,我也觉得,所以我总怕自己是妖变的,万一被闪电照出了原型,你们就该请天师将我捉走了。” 韶音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在与你说心里话,我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许笑我。” 李勖的确笑了,她总能教他笑。 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生的美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与她在一处,大概几辈子也不会厌,只是眼下的辰光只剩了短暂的一夜。 韶音敏感地察觉到他今夜的吻与平日的不一样,格外缱绻、缠绵,不掺杂丝毫欲念,只是将她噙在唇齿之间温柔地爱怜。 室外大雨滂沱,将帐内的空气也下得发潮。 韶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勖便道:“我给你唱歌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 他的嗓音浑厚低沉,唱起这样情意绵绵的曲子有种别样的动人之处。 韶音才知道,原来他唱歌很好听。 她便也忍不住轻声相和,一曲折杨柳,一曲关山月,一曲战城南,一曲长歌行。 吟唱声渐渐低落下去,换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惊风卷着急雨拍打在窗棂上,间有蕉断竹折之声,檐下风灯早被大雨浇灭,摆荡几个来回,滚落到庭前的花圃里。 李勖轻轻抽出手臂,缓步来到窗前。湿黑的夜色已被狂风吹成一团乱墨,雨势如涛,似要将江左这片天地席卷。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报!” 忽然侍卫引着一队斥候踢踏着从大雨中现出身形,李勖回眸看了眼安静的床帐,推门而出。 飓风突起,屋折瓦断,海水倒灌,长江水位眨眼之间越过白鱼梁,沿岸多地被淹,水师停靠在岸边的战船全部被大浪拍得支离破碎! 没有战船,辎重便无法渡江,大军若是绕行陆路,必然贻误战机! 前厅已经聚满了人,正七嘴八舌地商议对策。 一见李勖进来,议论声骤停,所有人都看向他,急需他给出对策。 李勖沉声问“建康如何” “建康也被淹了,他们的船都停在秦淮河口,估计也和咱们一样!” “我们还剩多少船” “这个……充其量只能凑出十来艘小舴艋舟。” 李勖的眉深深拧紧了。 危机危机,既是危难,又是良机。 此刻建康必定大乱,若是顺着陆路突袭入城,定能杀何穆之一个措手不及。 可一旦如此,荆江二州和广陵必然有所防备,等到再造好一批船只渡江,就已经失了先机。 人算不如天算! “你们需要多少船” 忽然沉闷的大雨里浮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轻柔女声,李勖蓦地回头,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门口如泼的雨帘后亮出,她衣衫尽湿,一头长发也被大雨浇得紧紧贴在脸上,小脸煞白,双眸却出奇地明亮、镇定。 “你怎么来了” 李勖急步过去,将披风解下来罩在她身上,正要申斥那两个婢子韶音在披风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我在京口督造了八百艘楼船、一千艘快舟,还没来得及下水,去了一成残次,余下也有一千多,够你用么” 李勖定定地看着她一时说不话来。 雨帘又响,温衡急步进来,一时也顾不得礼数,高声道:“主公,咱们还有船!夫人之前在京口造了……”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看到了人。 众人先是默了半晌,紧接着爆雷鸣般的欢呼: “夫人英明!” “夫人英明!” …… 韶音已经不再像上次那般害羞了,她知道,等不到明日一早,她的郎君就要再次踏上征程。 风狂雨骤,大水漫灌,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寻找躲避之处,而他却要只身入险,逆流而行。 他也是血肉之躯啊。 李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千言万语,出口后只有两个字,“别哭。” “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会有些久。” “等我生产时,你会回来陪我么” “听府医的话,没事常去看看阿父。” 他答非所问 做不到的事,李勖向来不敢许诺。 韶音忽然气恼得要命,猛地将他推开,转身就走。都这个时候了,他就不能哄她一句么! 李勖疾步追出去,滂沱大雨还是将他隔在了后头。 “主公,快上马吧!” 上官云小心地催促,李勖凝望着如烟的大雨,想走,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千军万马肃立在他身后,随他一道无声地等待。 忽然大雨中有道身影去而复返,她提着裙角,就像是从前每个金辉夕照的傍晚一样,朝着他飞奔而来。 她扑进他怀抱里,踮起脚吻上他的眉心,低头在他腰间挂了一只五彩囊。 “走吧,我和孩儿等你平安归来!” 李勖心里刻下这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催马奔入无边无际的风雨之中。 第105章 第105章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后院变成了一小片池塘,里头飘着断折的花茎,挑帘的竹竿,没来得及收的衣裳。几盏早就熄灭的风灯在水面上翻了几滚,接二连三撞到花圃中间的老梅树桩上。 韶音站在月洞窗前静静地看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干了,小娘子再回去躺一会。”阿筠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又委婉地劝了一句,“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万事都没有身子要紧。郎主身经百战,这一次也必然能够大获全胜,等到他凯旋之日您可要稳稳妥妥地为他庆功呢。” “现在有二更了吧” 阿筠看了一眼漏壶中的浮箭,“已经三更了,这雨下的,连更鼓声也盖住了。” 韶音紧了紧外衣,“叫人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春在堂。” 大水来势汹汹,城中不知道有多少民户受灾,除了会稽以外,临海、吴郡和永嘉三地都是沿海州郡,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浙东是整个大晋的粮仓,李勖在外征战,后方绝不能乱。 韶音想要紧急召集各郡文武,思及此事事关重大自己毕竟缺乏经验,便又改了主意,想着先去一趟春在堂,与阿父商议后再行事更稳妥些。 两个婢子都被她吓了一跳,“那怎么行!现在水还没下去,正是危险的时候,您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如何与郎主交待!”阿雀说什么都不肯,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人已经一股风似地将门窗都关紧了,回头倚靠在隔扇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韶音顺着哪道缝飞出去。 阿筠和她一道半扶半推地将韶音按回榻上,阿筠道“小娘子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两个去做就是了,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门的!” 韶音有些无奈,“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也不行!等到天亮再说!” 俩婢子异口同声,其利断金。 韶音实在拗不过她们,只好重新躺回去,阖上眼小憩了一会,终于等到天色蒙亮。 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消退的迹象,雨倒是小了许多,风已经停了。 这下子就是再来十个阿筠阿雀也拦不住她,韶音利索地换了高屐,裹好油衣,顶上一只大斗笠,淌水就往前院去。 七宝皂轮通幢车还没牵出车马房,一辆清油云母犊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雨中金铃清越,侍卫一左一右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高冠名士,手中一柄麈尾虽淋了雨,依旧摇得气定神闲。 “阿父!” 韶音惊喜地迎了上去,“我正要去找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春在堂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车程,路面积水后还要再慢上许多,谢太傅这会儿到府,想来是三更天就已经动身了。 “找我做什么,你郎君不在家了,这便想起阿父了咳咳!”谢太傅才说一句话便被凉风激得一阵呛咳。 “您有几年没咳嗽了,别是着了凉。” 韶音有些惭愧,正要凑过去给他抚背,头上的大斗笠不偏不倚正撞在老父的鼻梁上,谢太傅唉哟一声,捂着脸缓了好半晌。 “请阿父敷一敷。” 屋里,韶音双手奉上热巾帕,难得乖巧,又吩咐侍女为太傅煮姜茶,贴心得不行。 谢太傅哼了一声,冷眼瞅着爱女献殷勤的模样,心里直叹气:这哪里像是个要为人母的样子,怎么看都还是个膝下承欢的小女郎。 一盏姜茶落肚,谢太傅身心俱暖,也不忍再抻着她,缓了嗓子道“你要召集州郡文武,心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章程,说给我听听。” 韶音教阿筠呈上事先备好的帛书,逐条指给谢太傅看 “阿父请看我已草拟了一份敕文,先教有司属吏下到里坊摸排灾情,将民户按照受灾的等级分别立册,统一上报后,再据此调拨各郡物资,发放钱粮等一应赈灾之物。此外,为防灾后生疫、生盗,各地的巡逻都不能松懈,州府也要提前采买驱瘟避疫的草药储备起来,省得事到临头准备不及。” 谢太傅一目十行地看过,随后点点头,“考虑得还算周详,不过还有件更为紧要之事被你疏忽了。浙东鱼米之乡,全赖土地肥沃,如今海水倒灌,受灾严重的农田必然成为盐碱地,没有三年五载无法恢复原状。这么一来,不光是今秋的收成,就是明年、后年的收成都会受到影响,必须提早做出准备。” 韶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灾年必有人囤货居奇,哄抬粮价,官府应提早在市面上收购粮食,在各地设立平准仓,这样既可以赈灾,又可以平抑粮价,丰年也可做军粮储备,一举三得!阿父,我说的对不对” 谢太傅脸上的褶子都被爱女擀到了眼角,满脸都是慈爱,捋着长须赞许道“我儿说的不错,不过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只考虑到皮毛,没想到真正的要害之处。” “阿父!您就别卖关子了!” 韶音没了耐心,抱着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人家都要急死了,还有什么要留意的,您快都告诉了我吧!” 谢太傅老怀甚慰,呵呵地笑了起来,手又摸上了女婿送的那柄麈尾。 韶音赶紧往香炉里添了一枚沉水香丸,兰麝之雾袅袅升起,万事俱备,只待阿父开尊口了。 谢太傅便在香烟缭绕中轻轻摇起麈尾,将满腹金玉良言缓缓道出 “纵观史籍,还没有哪个王朝是因天灾而亡。正所谓’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天灾之后,最要提防就是人祸。就拿赈灾来说,你要依据灾情调拨钱粮,受灾严重的州郡自然乐意,可是没有受灾的地方就不乐意,谁都不愿意掏自己的钱囊为他人救厄,于是便会有推诿、瞒报,更甚者巧立名目、设置边障,不许本地钱粮外流,这便是人祸。除此之外,还有贪腐,懈怠,种种乱象不一而足,你都要心中有数。” 谢太傅一番话说完,韶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是想的太简单了。 “那么请问阿父,女儿该如何做,才能避免人祸呢 “人祸与天灾一样,都无法全然避免。”谢太傅眼角的褶皱里记着纷繁世事,目光悠远而深重,“贪功诿过,趋利避害,人性如此,谁都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祸害降到最低。” 这话教韶音有些泄气,本来是意气风发,这会儿不免蔫头耷脑,意兴阑珊。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儿若是懂得乘势而为,那么祸就未必不是福。” 谢太傅又老神在在地卖起关子了,见女儿脸色不豫,还不待她催促,他老人家就已经有了如实交代的自觉。 “阿父问你,你拟定的这份敕文要以什么名义发出” “自然是都督府,若是有人敢不听命的话,要皇帝表兄下一道圣旨不就好了以阿父的名义亦可,总之法子多得是。”韶音不太明白父亲为何问这个。 谢太傅笑了起来,“傻孩子,你可莫要小瞧了’名义‘二字,你不能用都督府的名义发令,也不能假托陛下的旨意,你就以李夫人的名义召集各郡文武,下发敕令!” “李夫人”韶音讶然,“李夫人算什么官职,这也名不正言不顺呀!万人有人抗命不来,我岂不是下不来台” “不需要名正言顺,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才能确立服从。”谢太傅沉声道忽然神色一厉,“自然,什么时候都会有不识时务之人那便更好,我儿手里有禁军鱼符,不在此时立威更待何时” 韶音心神一震,阿父是在教她用权。 “眼下台阁虚位,朝廷混乱,你就是真正的柄国之人你要趁这个机会将李夫人的名号立出去,这便是创制了先例成法,等到朝廷重返建康,若是有人说你是妇人干政,你就可以用这个堵他们的嘴。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多提拔自己的人有了人往后你的路就好走了!” 韶音终于明白了刚才那句乘势而为、福祸相倚。 朝廷混乱就是势,水灾是祸,若是治理得当也可以因祸得福。 “你做什么去” 谢太傅将她叫住。 韶音狡黠一笑,“阿父一番话令女儿茅塞顿开我改了主意,召集州官之前,我要亲自带着禁卫军视看乡里、发放粮帛,我要让百姓们知道水灾之后,是李夫人第一个想着他们!” 谢太傅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去吧,教你阿弟带兵护卫,自己仔细着身子。” …… 若是没有这一茬,韶音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谢候逃走的事。 他的贴身侍从仙童支支吾吾地禀报说,三十九郎昨夜就随着大军走了,临走前留了一封信,教他过几天再呈给太傅,眼下既然事发,也就只好提前了。 谢太傅看了之后顿时沉下脸,将手里的麈尾甩在几上。 韶音接过信来一看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谢候竟然在信中诬陷李勖,说是他姐夫同意的! “阿父千万莫要信他胡说,存之绝对没有答应他,正因如此,他昨日才到我这里缠磨不休,我自然也是不会答应的,想必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要故意陷害我们!” 谢太傅听到这个“我们”立刻响亮地哼了一声,他很是分得清女儿和女婿,相信女儿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对女婿的信任却极其脆弱,当下便冷冷道“你那夫婿浑身上下都是心机,就只有你看不出来!” 韶音真是百口莫辩,只能想法子补救,“这个时候派人去追,也许还能追上。” 谢太傅沉默了有一会儿,最终摆手道“算了,由着他去吧!” 最初要谢候从军,是因为一众子侄之中,唯有这个小儿子的性情最是豁达爽朗,颇有几分豪俊之气,料他能在行伍之中适应下来。 他又年纪小,心性颇为单纯,相较于谢迎和谢往,更易为李勖这样城府深沉之人所容,因便教他在军中好好历练,将来若能挣得军功,谢家也算是有了重新掌军的希望。 可既然女儿已经为他争得了禁卫将军的头衔,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去沙场上冒险了。 哪知道这孩子竟然当卒子当上瘾了,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谢太傅颇觉无奈,同时又也隐约看到点希望,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傻人有傻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性,谢候来日的成就会比他阿兄强上许多呢! “巨光剑还是要出鞘才行啊!” 谢太傅说给女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不想竟与那浑身上下都是心机的女婿不谋而合了。 …… 巨光剑的确已经出鞘,只是还没来得及剑指苍穹就已经过分地接触地气,将大半截镶金嵌玉的剑身都插在了洪水肆虐后的烂泥地里。 谢候已经跟踪卢镝的辎重部队一整夜了,这会儿正躲在前方不远处偷看 昨夜的飓风将此处的树木刮断了许多,一株沉香大木被连根拔起,横在路间,树冠与几丛杂乱的灌木交相掩映,成了极好的蔽身之处。 谢候就躲在这里,一脚踩着树杈,一手拄着满是泥污的巨光剑,透过枝叶缝隙慢慢欣赏泥泞中缓慢行进的大部队,边看边龇着牙乐。 没有船,从会稽到京口这段路就只能靠腿,大水将官道和野道都淹成了沼泽,人的两条腿走不快,畜生的四条腿也走不快。 六条腿就在污泥里来回倒腾,拔出一只陷进一只,脚越走越厚,腿越走越短。 运粮的犊车极重,几乎几步一陷,严重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进程。 卢镝心中焦急万分,先是教一队卒子在前头用树枝碎石铺路,之后又教医士和炊卒都过来帮着推犊车,大伙吭吭唷唷地使劲,倒是齐心协力,可惜这样一边铺一边走实在太慢,忙活了半天收效甚微。 上官风也在帮忙推车之列,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在一群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卒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旁的医女推几下就松了手,只有她心眼最实在,从头到尾一直跟着,连头发丝都在使劲,车轮溅起的泥污迸在她脸上,将眉心那颗好看的红痣都遮住了。 谢候心里骂了卢镝一万遍废物,从乱枝后头跳出来,大喇喇地朝他喊话,“喂!卢二,你在这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小时候没玩够泥巴” 卢镝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刚说完就反应过来,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偷跑出来的。 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卒子立刻迈着泥腿朝谢候走去。 “你要干什么”谢候警觉地向一旁跳开“我警告你啊,谢某如今可是堂堂左卫将军,你可别乱来!” 卢镝示意那两个卒子停住,有些无奈道“你不好好在会稽做你的卫将军,跑到这来捣什么乱” 谢候的视线越过一辆辆笨重的粮车,落到后头那个呆呆看向自己的女郎面上,扬声道“水这么大我不放心你,跟过来看看不行么” 卢镝一愣,随后笑骂道“滚滚滚,用得着你操心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我可告诉你,这不是儿戏,延误了军情可是要砍头的!” 谢候收回视线,笑道“到底是谁在延误军情照你这么个走法,何年何月能抵达京口” 经了破岗渎那次,卢镝已经知道这小子有点歪才在身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一动,“你有何指教” 谢候负着手走到犊车跟前,蹲在轱辘旁边看了一会,教近旁的卒子往轮上捆木棒,“要粗细差不多的,越密越好,绑均匀点!” 卒子将信将疑地听他指挥,待到四个轮子都捆好了,谢候拍拍手上的泥,教车夫驱车往泥地一试。 也不知那几根木棒有什么能耐,车轮竟然真的不再往下陷了,泥地里行进的速度和铺了枯枝之后差不多,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卢镝看得啧啧称奇,心里面着实是有点佩服这位谢小郎君了,当下朝着他一拱手,诚心诚意道“真有你的!” 谢候又看了后头那女郎一眼,微微昂首,“这不算什么!有长钉和马掌么” “怎么没有,你要什么有什么!” 卢镝痛快地教人给他送上来,谢候接到手里,二话不说便朝着后头走去。 上官风还呆在原地。 没想到他会追来,可是他不仅来了,还在众人瞩目之下一步步朝着她走近,直到身前咫尺。 他本是不该来到这荒郊野岭沼泽泥泞之中的人可现在,他也落了满身的污泥,巨光剑都成了泥巴剑,整个人仍像是一块璞玉,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 他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她,又是那种眼神,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神,没有丝毫欲念,只有一片赤诚。 上官风忽然觉得心里发烫,似乎是冰封已久的某个角落燃起了一簇火苗,接着便烧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像是一盏点燃了的孔明灯,前所未有的轻盈,若不是还矜着力,下一刻便要飘忽忽地飞起来。 谢候看着她腮边那一滴似喜似嗔的泪,只觉惊心动魄。他压抑着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轻声道“借娘子足下鞋履一用。” 上官风看着他矮下身去,用一双白玉似的手掌脱去她被污泥包裹的葛鞋,石头上磕掉一层厚重的泥壳,接着就叮叮当当地在鞋底钉上了马掌和长钉,之后又重新托起她的脚,想要为她穿上。 上官风有些站不住了,他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一连穿了好几次都穿不上,她只得将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背上,微微弯下腰,助他一臂之力。 “你……你走几步试试。” 终于穿好了鞋,谢候已经面红耳赤,眼睛粘在了人家足底,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她的脸。 上官风依言在泥泞里走了几步,果然感觉足下一片轻盈,没有了先前那种泥足深陷之感。 “好多了,你真有办法。” 谢候仍垂着脑袋,看着那双被自己改造过的葛鞋一步步来到身前,被这句柔声细语夸得热血沸腾。 卢镝大喜过望,立即命人分发铁钉和马掌,教将士们都学着这个办法制作钉鞋。 回头瞧着谢候和上官风的模样,有些后知后觉地看出点意思来,一时也有些不忍心棒打鸳鸯,于是便念叨道“逢春啊逢春,你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不留你,显得我不仗义;留你,回头主公和夫人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待” “这个好办,你如今是几品”谢候忽然问他官阶。 卢镝一愣,“六品,怎么了” 谢候笑道“我如今可是四品将军,位在你上,你自然得听我的!现在本将军命令你做我的上官,将我原来那一百二十个兄弟还给我,本将军要继续做你帐下队主!” 门阀子弟素来颐指气使,卢镝这次却被使唤得很开怀,他还从没有看哪个士族郎君像看谢候这么顺眼过,当下便大笑道“敢不遵命” 随后高声道“谢队主何在!” 谢候神情一肃,朗声应道“有!” “速速归队!” “诺!” 谢候回到一群满身是泥的卒子里,被那一百二十个兄弟团团围在中间,这才觉得能喘上气了。 偷眼朝上官风看过去,她正指着自己的嘴角向他示意。 谢候疑惑地摸上自己的脸,原来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块烂泥巴,闻起来腥臭无比,像是掺了狗屎! 他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十分嫌弃地将那块狗屎泥巴甩掉,一时无处擦手,只好用衣襟胡乱一抹,再抬眸看去,她正掩嘴而笑。 谢候呆看一会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傻笑起来,一刹那间,他只觉此间此刻都圆满极了。 泥巴也好,狗屎也好,洪水也好,未知的征途也好……有了她,这世上便什么都好。 他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生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澄澈透明的人没有多少城府,心里也装不下宏图伟业,只装下一个人就满了。 洪水过后的沼泽地刮过一片风,风捎来远方的味道依稀有几缕人间烟火,掺了肃杀的兵戈之气和没完没了的生离死别 血与火,爱与恨,权与欲,纷繁世事都在这风里,早就纠缠成一团解不开也理不顺的乱麻,苍眉皓髯的老者也无能为力,只能当风长叹一句“世道无常,众生皆苦”。 可是没经过多少世事的少年郎君却在这一刻有了悟道般的体验,明心见性,无欲则刚。 谢候心里装着一颗红痣,自此无欲无求,安宁喜乐。 …… 韶音忙碌了一日回府后才觉得有些疲惫,特别是腰腿,走动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坐下来就酸得不行。 她练了这么多年的舞,哪里有过这样虚弱的时候,一时间便有些气闷,看着小腹想:小东西,真有你的,你厉害是吧,等你出来咱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热水沐浴过后,似乎稍微缓解了些,阿筠阿雀便为她揉腰捶腿,劝她早些歇息。 韶音心里有一只刻漏,精确地计着时辰,算起来,李勖这会儿该是抵达建康城外了。 她不敢由着自己想,一想就忍不住往坏处琢磨,煎熬得要命。只让自己忙碌起来,用旁的事将脑袋都占据了,如此才能忍住不去想他。 阿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在深夜看文牒,“寻常人家的夫人有了身孕,好好将养还来不及,哪有小娘子这样的!” 婢子随她多年,不觉间已像姐妹一样,语气里带了关切的埋怨。 韶音却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是我不想么少啰嗦,快去取来,否则我睡不着!” 阿筠瞅她如此,只好道“是婢子错了,小娘子快莫要着恼!您也莫要再看文牒,郎主事先吩咐过,若是您实在睡不着,就把那东西取出来给您,保管教您一觉睡到天亮!” 第106章 第106章 阿筠几乎是原话转述,说完之后未免有些心虚。将心比心设若换做是她,如果看见夫君送了这么一个……呃,奇怪的东西给自己,还要自己夜夜伴它而眠,能欢喜才怪。 可郎主似乎不止是对这个怪东西的安眠功效信心满满,还对小娘子对这东西的喜爱程度寄望甚深。 他特意嘱咐说,“我走之后,头前几日她必定悒悒不能安枕,可将此物秘密安置于床帷之后,言语略做提示,她见了必定惊喜。” 虽说是主命难违,可阿筠和阿雀二人私下里一合计,都觉得此举有些欠妥。 万一没有惊喜,反倒成了惊吓,那可就遭了! 韶音得了两个婢子好心提醒的一句“您可千万别害怕”,心里的期待反倒愈发盛重了,一刻也等不得,紧着催促:“知道啦知道啦,还不快去取来!” 阿筠阿雀进了西序,一个抬着头,一个抬着脚,一道将那东西给抬到了韶音面前。 偷眼看去:果不其然,小娘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着这人模人样的东西睁圆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阿雀扯扯嘴角,强笑着给李勖找补,“小娘子别嫌这个丑,郎主也是好心他还特地给这个准备了两套皮子说是夏日里用丝的,冬日里用毛的,冷暖皆宜!您摸摸看——欸小娘子您怎么哭了” 阿雀以为韶音是被丑哭的。 任哪个女郎看见这么一个四肢头脚俱全且一人来高的人形隐囊都会被丑哭,小娘子那么爱美,哭了也不算奇怪。 “要不然……把它抬下去”就算韶音不哭,阿雀瞅着那人形隐囊也觉得瘆得慌。 阿筠偷偷横了她一眼,转而安慰起韶音来:“郎主只是想的周到,未必会耽搁到冬日才回来,我们虽不懂行军作战,但是私下里议论,都觉得这场仗很快就能结束。指不定还没入夏,您就重回建康了,往后……往后或许就再也不会与郎主两地分隔了。” 韶音听出了她这后半句话里面意有所指,摇头道:“我若是想做皇后,也不必嫁他,直接嫁给陛下表兄岂不更便宜” 阿筠不敢接这话,只为她轻轻擦拭眼泪。 “这场仗只是个开始,他不会止步在建康的。”韶音从她手里接过帕子眸中的泪还星星点点地闪着,唇边却又扬起个微笑,近前摆弄起那隐囊来。 阿筠有些看不懂她的心思,不知这个含着泪的微笑是欢喜还是难过,“若果真如此,小娘子会怨么” 韶音偏头看她,“你觉得呢” 阿筠一下子红了脸,“婢不知道。” 韶音幽幽道:“等你们也有了心上人就会知道了,把这个抬到榻上,都下去吧。” 这夜的月色很亮,灭烛后床帷内依旧盈满了清光,那个和李勖几乎一般大小的丑东西就静静地躺在身侧,一样的长胳膊长腿,只是顶着个没有五官的光秃秃大脑袋,任谁第一眼看到都得跳起来大赞一声诡异。 韶音瞅着它,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都已经记不清是哪日的事了,他一躺下来就控诉她夜里特别能抢被子一滚身压到身下,拽都拽不出来。 她当时便附在他耳畔玩笑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只能抱着被子若是李郎能夜夜枕席相伴,假以时日,我这毛病自可不治而愈!”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回身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还奇怪,这人今日怎么这么禁得起撩拨,如今想来,也许他在那时就已经在琢磨这个馊主意了,也亏他想的出来。 韶音试探着将头枕到丑东西的一条胳膊之上,搂了搂,竟然还挺舒适,想想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李二。 “李二李二,你自己说,我该不该怨你” 韶音抱着李二喃喃自语,李二拥有和那个远在建康的本尊一样的美德,安静而有耐心极为善于聆听。 韶音得不到它的回复,只好自己回答自己,“有什么好怨的,你不就是爱他雄心勃勃么他若是能安于建康的富贵荣华,那他还是他么” 李二靠起来软绵绵的,无声地吸收了一小片潮湿的眼泪。 韶音领了它的情,不去想此时此刻或许正在进行的激战,也不去想旷日持久的分别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假装李二就在身边,只想着李二这个人,靠在它臂弯里安心地睡去。 韶音不知道,她心里那座漏刻还是计错了时间。 袭击的要义在于快,只有足够快才能密不外泄,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他才抵达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她以为激战正在进行时,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韶音梦里的时间才是对的,她在梦里看见了李勖,他一个人伫立在华丽而空阔的太极殿里,显得有些孤独,光可鉴人的地砖倒映出他高大的背影,那只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九龙御座就在他身前。 韶音看到不到他的面孔,但是能猜测出他的表情,他会抿着唇,一如沙场临敌。 李勖的确如此,他此刻也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这场仗赢得太容易,除了在吴会通往建康的必经之路方山津遭遇过一次像样的抵抗外,余下城关几乎兵不血刃就轻而易举地攻破,军队抵达中皇堂时,台城已不打而溃,何穆之望风奔逃,在西明门外被上官云擒获。 太过顺利的征程犹如蔗浆,甜则甜矣,失却了咀嚼的快感,总教人心里不大痛快。 李勖沉着脸走在台城堂构辉煌的华屋飞甍之间,目之所及,处处皆是金铺玉舄、脂粉流腻。来不及逃走的宫娥彩女瑟缩在御道两侧,有的才从御沟里爬上来,都睁着一双双惊惶的泪眼,看着这位一身杀伐之气的冷面将军一步步走向太极殿。 她们大部分都是没有来得及撤走的永安帝宫人,少部分是随何穆之而来的荆州姬妾,昨日里还有新贵和遗赘的区分,不过一夜之间,她们又都沦落为一样的阶下囚。 听说这个新打进来的人叫李勖,他没有放纵将士烧杀淫掠,宫人们的哭声便渐渐落了下去,有经验的老人已经暗暗猜测起新朝后宫的安置。 那几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大约还是得意的,无论这台城的主人是永安帝还是小郎君,是何穆之还是这位李勖,不论他们是窝囊昏聩还是雄才大略,铠甲一卸,都是七情六欲样样不少的凡人。 老宫人在繁华深处活了一辈子早就看明白了这世道的变化天下再怎么走马灯似地一场接着一场地厮杀,宫城里永远都是莺歌燕语,歌舞升平。 外头打的是什么,争的又是什么富贵温柔乡!这就是权力争夺的终点,老宫人自谓早已站在了这个终点上,因而也就看透了什么叫做权力。 太极殿沉重的殿门暂时阻隔了宫人们窥探的视线,他们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殿中的情形,李勖大概也与何穆之一样,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御座,提前感受起君临天下的快活了。 李勖止步于御座之前。 只要再迈上几级丹阶,他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俯视整个恢宏的殿宇,将这座南枕秦淮北依玄武的华丽宫城据为己有离宫别馆,鹿鹤苑囿,临春,结绮,望仙,华林……整个建康的亭台楼阁都可以是他的,整个江左的川原山麓也可以是他的。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许多来不及实施的设想都可以一一实现,许多应该兑现的承诺都可以成为现实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就可以日日守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将孩儿养育成人。 那北伐呢 北伐也可以不急在一时。 长江自三峡出,将整个中国划分南北,倚仗这道天险,只要做个中上之君,江左膏腴之地自可再延续几百年的繁华富庶。 若是还有进取之心大可登基之后再图中原,人生苦短,刀剑无情,若是征伐一生而一朝折戟,岂不辜负了大好年华,也辜负了她的等待。 李勖仿佛听见那个金灿灿的宝座正用苍老而充满魅惑的声音召唤他坐上去。 何穆之不堪一击,建康城里最危险的敌人在这里。 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它都知道。 它甚至搬出他最爱的人,试图用她来说服他。 阿纨,他的阿纨……李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分别时那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她不说等他凯旋,只说等他平安归来。 她在做什么,服药之后可减轻了几分怀孕的辛苦,看了那物件之后可还喜欢,这会儿已经安然入睡了么,还是依旧辗转难眠,正在为他的安危而揪心不已。 李勖捂住胸口,那个五彩囊正在铁甲下最柔软处发烫。 她看向他的眼神也常常是发烫的,她怜惜他,爱慕他,也宽纵他,她是他的女人,又像是他的女儿和小小的母亲,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那么明白他的心意,哪怕他总是辞不达意。 他想,这一次,她还是会宽宥他的。 太极殿的大门再次敞开,比预想中的要早上许多,那个高大威严的男子毫不留恋地走下丹墀,御道上目不斜视,一身冷硬的甲胄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肃鸣。 宫娥们鸦雀无声,看着他在尽头翻身上马,星奔电迈,穿过九重宫阙,直奔天边那颗微微放亮的启明星。 老宫人满心疑惑,等到人走远了,一齐往殿里看去,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方精雕九龙、细刻云雷,安稳地承托过江东八代君王的宝座已被利刃劈作两截,断茬光滑齐整。 “封锁库房,清点文册,接管府署和军队,将逆党全部投入丹阳府牢留待审后发落,全郡戒严,若有趁机盗匿劫掠者,杀无赦!” 李勖将命令传下去,特地嘱咐上官云派个可靠的人看守谢宅,务使府中秋毫无犯。 在离开建康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便是亲自见一见何穆之。 上次见到这位目下无尘的何郎还是在谢府,这次相见则是在禁中尚书台。何穆之还没来得及换下衮冕,除了神情略显狼狈外,整个人倒是依旧仪表堂堂。 李勖教人松开他,请他坐下说话。 何穆之还算不卑不亢,理了理衣袍,一开口便道:“听闻十七娘有了身孕,还未来得及向你们道喜,李兄勿怪。” 李勖顿时笑了起来,“你不必搬出我的夫人,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我也不会杀你。何公北伐未竟,令人遗憾,我虽无缘与他一见,却一直都很敬佩他。召你来,实在是有些不解之处,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何穆之有些戒备地看向他,“何某知无不言。” 李勖想了想,尽量挑了个委婉些的说法,“我实在好奇,你手下有一万甲兵,还有汪道铎、岳震、陆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明明有一战之力,为何选择不战而逃” 何穆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终冷笑道:“何氏的根基在上游,我知道守不住建康,不如早些撤退,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既然棋差一招,为你所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如此折辱于我。” “既然知道守不住建康,当初为何还要发兵据我所知,阁下的叔父何冲一直都反对你起兵,汪道铎也曾数次好言相劝,你为何不听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穆之再也笑不出来了。 李勖一摆手,“你别紧张,既然你不愿意说这些,咱们就说说家常。听说你父亲早年间征战在外,你一直留在家中,是由母亲带大的,我说的对么” “李勖!”何穆之忽然跳起来,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何穆之确有偷生之意,可你若是想就此侮辱我,那便一刀杀了我吧!” 他气得青筋暴跳,说话时整个人微微发抖,鼻孔张了老大 李勖没料到他会这么激动,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上官云附耳道:“主公不知,他是营妓所出,向来忌讳旁人提他母亲。” “哦,原来如此。” 李勖了然,看向何穆之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 “是李某失言,没有别的意思,何郎误会我了。” 实在是没有折辱他的雅兴,不过是即将为人父,于是便有些好奇虎父如何能生出犬子想着提前了解一二,也好引以为戒。 何穆之虽然不甚配合,这番谈话倒也有些收获。 李勖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孩儿缺少父亲的教导,会不会不肖不贤,或是有什么性情上的缺陷。 从何穆之身上看母亲的作用显然也很大 这么一来,李勖反倒稍稍放下心了。 他的阿纨勇敢果决,聪颖过人,必然能将孩儿教导得很好,只是要辛苦她一人身兼父母,代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履行职责了。 理虽如此,李勖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来韶音做母亲的模样,脑海里刚一浮现出一大牵着一小的画面,就觉得有些不忍。 她其实很爱撒娇,他不在家,她反倒成了旁人撒娇的对象,李勖想到这里,先前的慈父之心烟消云散,竟然有些忌恨起还没出世的孩儿了。 他心里滋味复杂,胸中盘桓着一股郁郁之气,没有兴致再谈下去,挥手教人将何穆之带下去。 何穆之满怀忐忑而来,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又随随便便地被打发走,他回去枯坐了一夜,将李勖问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回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想报迎亲那日的轻慢之仇,所以要将自己一点点折辱个够,什么时候心里痛快了,什么时候再将自己杀了。 他长叹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帝王起居注,将这一笔添入其中,末尾自评道:“帝宁死不辱。” 李勖得知何穆之自杀的消息时,何穆之的舌头已经缩不回去了,他用腰间的帝王蟒带悬梁自尽,彻底结束了荆州何氏的皇帝梦。 李勖发现自己的确是有点搞不懂这位何郎的心思,已经允他不死,他为何还要自寻短见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又不敢应战,他怕的到底是什么他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之前满腹雄心壮志,怎么一到建康忽然就鼠目寸光了,难道是建康的风水有问题 这些疑惑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成为李勖心中的未解之谜,直到他经了更多的事、见了更多的人,乃至于成了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之后,才渐渐地解开了这个谜团。 此时此刻,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以南郡公之礼发丧,棺椁随军运回荆州,葬入何氏祖坟。那几个老将都留着,实在不愿归顺就放回去做个庶人。看好荆州的军队,愿意留下的整编入伍,不愿意的各自发放一笔安家钱,教他们回乡种田。” “何穆之的亲兵如何处置” 这些人一得知何穆之的死讯便拥到中皇堂门口闹事,有两个想要趁机煽动哗变,幸亏被丁仲文及时拦阻。 “有多少人” “回主公,一百二十人。” 李勖眉心微凛,指腹在环首刀的革鞘上掠过,淡淡道:“杀了,人头悬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无能之辈窥视九锡,扰乱社稷,也该付出一点代价。 …… 建康大捷的消息传遍吴会已是三日之后,韶音和谢太傅则提早两日就已知晓这个喜讯。 李勖打建康带了两千人,打完之后还剩八千人,留了三千交由丁仲文统率,命他与谢太傅接应,一切遵照谢太傅的意思行事。 谢太傅在会稽坐得稳当,一点都不着急回建康。 督府这几日不出意料地车马盈门,何氏乱了一场,朝中已有多个要职空悬,待到帝驾重回建康,这些职位必然要一一填补。 是以,门路必得提前走起来,等到回去再走就晚了。 韶音冷眼看去,这几日的车水马龙大多是流向自己这里的,也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流向了王氏、庾氏、郗氏这几家,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流入了孔氏的大门。 这些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一来是孔家与李勖走得颇近,在收缴罚没田产僮仆一事上算是立了功,二来是孔继隐视金钱如粪土,早早便将老宅献出来,充当了永安帝的临时行宫。 这些日子以来,行宫中的一应花销都由孔家慷慨承担,颇有些“这日子不过了”的豪爽大气,孔夫人气得嚎啕大哭,直说孔继隐要死,孔继隐则笑着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夫人真是妇人之见,财物算什么,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为夫的苦心了!” 韶音听人回报这些事,只当是闲暇时的一乐,并未往心里去。 孔珧是讨厌,可也只是讨厌而已,那次被王微之五花大绑到驿舍门前,这教训已经足够了,他们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不扰乱法纪,韶音也懒待理会他们。 可是谢太傅却似乎另有打算。 他老人家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都督府,日夜打理政事,宵衣旰食,劲头十足。 韶音心热之余也忍不住挤兑他,“若是三公九卿皆如阿父一般勤政,咱们大晋也不至于乱成一锅豆粥。” 谢太傅咳了一阵,答话难得坦荡:“做佃农和做田主岂能一样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为父早就不理庶务,为了你们这般卖命,你还要如何” “阿父辛苦!女儿给您捶背!” 谢太傅笑呵呵地由着她伺候,正好直起背歇歇眼。 庭中几只仙鹤在春光里悠闲觅食,老鹤也不知是寻到了草籽还是小虫,径直往那只已经成年的幼鹤嘴里塞。 谢太傅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会,忽然道:“回到建康之后,派人去京口将你舅姑小叔一家接来。” 韶音停下手里的动作,“没这个必要吧阿父有所不知,存之与他们并不亲近,那一家老小也没拿他做一家人看待。四娘和李勉倒也都是不错的人,可荆氏之妹是赵勇的弟媳,她一双儿女都死在存之手里,这个疙瘩永远都解不了!如此还要强行凑到一起,反倒不美,还不如各过各的,再说,我已留人在京口照看他们,他们衣食用度都不缺的!”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 谢太傅听女儿噼里啪啦一通道理知道她是实在不情愿,因便笑着给她说道理“你夫君若一直都是个方伯,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你要知道,建康这一仗打完,他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们,有些事,你不愿意做也得做。你接那一家老小回来,也不是为了教他痛快,而是为他减少麻烦。” …… 父女俩正有来有回地说话,谢五打外边进来,递上来一只封检。 “禀太傅,人已经找到了。” 韶音狐疑地拆开封检,只见里头写的是一个人的宗系牒谱:孔继显,圣人第二十四代孙,现居盱眙,务农为生…… “阿父找这个人做什么” 谢太傅打发了谢五,回头朝着女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大晋的奉圣亭侯一直空悬,这回大乱初定,也该封一封,孔继隐身为圣人后裔,若是得知此讯,必定感激涕零。” 韶音恍然大悟,阿父这是杀人诛心啊。 那孔家上蹿下跳,图的不过就是一个爵位,他老人家可到好,不声不响地寻了个孔继显来,孔继隐知道了怕是要吐血。 韶音有些好笑,又觉得此举太过了些,忍不住柔声劝慰:“阿父!女儿从来都没把孔珧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私德有亏而已,咱们何必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赶尽杀绝岂不闻汉景之言,’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她所犯之错甚小,您这般施以重罚,连累家族,是不是有些欠妥” “这你就说错了,韶音。” 谢太傅甚少唤韶音的大名,这般称呼,不由得韶音不心神一肃。 “孔女之错确实事小,可他们孔氏的心却大的不得了!孔继隐揣测出存之的意图,趁着他与谢氏矛盾之机,献粮草、献马匹,又怂恿女儿投怀送抱,你以为他意欲何为他这是想取我们谢氏而代之!” 谢太傅说着已经阴沉下脸,韶音还从未见过阿父这般的杀机毕露。 “好在,他未能成事。” 谢太傅将过往那些惊心动魄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瞅着女儿发呆的小脸,语气讥诮道:“若是他真成了,对你、对咱们整个谢家,绝不会留一丝情面!我儿记住,有些心思是不能容他动的,一旦他动了,你就要将其一击毙命,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韶音张张嘴,半晌都答不出一个“是”字来。 她亲手杀司马德明时、设计王微之时,都曾感受过什么叫做物是人非,身不由己,可阿父的这番话仍旧教她心中震动。 连刑罚都只是论迹不论心权力之争却残酷得连人的心都不放过,只要动了心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折中的余地。 “好了,你还在孕中,不要思虑过多,阿父说的这些,你记住就好。回到建康之前,你只要顾好赈灾之事即可,别的事不要你操心若是再有余暇,也可多往府署走动,吏员中有许多踏实能干之人,只是苦于出身没有升迁的机会,你若能发掘他们,他们必当感激涕零。” 谢太傅缓了声音,交待了一番话后便打发女儿回去。 韶音出了议事堂的大门,意外地见到孟晖匆匆而来。 他如今是右卫将军,谢候走后,左卫营也暂时交给他掌管,是实际上的禁军统领。 孟晖见了韶音急忙行礼,“见过夫人。”因交道颇多,又是温嫂之侄,孟晖起身后又问了一句,“夫人近来可好” 韶音笑着颔首,“越明怎么来了,可是禁中有事” 孟晖一笑,“禁卫六军,十营九空,属下这些日子新招募了些,涉及粮饷职田等事,特来向太傅禀报。” 韶音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沓帛书。 “哦,这是明细帐目。” 孟晖朝着韶音举了举。 “既如此,孟将军快进去吧。” 韶音亦对他报以一笑,擦肩而过时,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第107章 第107章 孟晖刚才真是捏了一把汗,夫人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十五的月亮似的,看过来时好像是能一下子照到人心里,方才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差点就教她瞧出端倪了。 手中的帛书被他攥出了一层潮汗,孟晖换了手,回头看韶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鹤苑,这才舒出一口气,抬步进了议事厅。 他恭恭敬敬地将帛书呈给谢太傅,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的会稽郡很热闹,刚发过一场洪水,又酝酿起了一场四面开花的地震,波及山阴、诸暨、余姚、上虞诸县,几乎遍布会稽全境,震中则位于四明山下永宁墅,王氏老宅。 高陵侯爱水禽,在永宁墅的白鹭洲上养了许多绿头鸭、麻鸭和鸳鸯,此处水草丰美食物充足,偶尔也会吸引来一些野鸟,现如今在栅栏里霸占了最佳觅食地的两只苍鹭就是去年冬季飞来的。 这对不速之客仗着自己体型庞大,又爪尖喙利,便肆无忌惮地抢夺饲料,将其他小禽都挤到了犄角旮旯,俨然是白鹭洲双霸。若有哪只小禽敢反抗,便会遭到它们的凶猛啄咬,弄得浑身上下秃羽斑斑,伤痕累累。 昨夜里却出现了一个奇景,高陵侯得到下人禀报,特地将两个儿子都召到此处,要他们一道观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对趾高气扬的苍鹭竟然被一群小禽围在中间,群起而攻。 苍鹭最开始自然是不会将它们这些手下败将放在眼里,不过略微抖抖翅膀,再凶猛地唳鸣几声,就将头前几只绿头鸭驱退了。 也许是受欺压太久,也许是再不反抗就会被活活饿死,这些小禽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当真是屡败屡战,齐心协力之下,竟然合力将那两只庞然野物给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张开翅膀逃离此地。 高陵侯看得心中畅快,拊掌大笑道:“六国之所以败于秦,皆因其不能齐心协力也,若有这些小禽的心志,强秦又有何惧哉!” 说着命人打扫战场,又亲自用精米细面慰劳了一众得胜的诸侯。 两个儿子看得面面相觑,王微之皱起眉头,率先道:“阿父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都坐下。” 高陵侯早就已经命人在水边设下三席,他这夜似乎雅兴不浅,入座后便浮了一盏百末旨,之后朝着王微之笑道:“我儿如今也二十有一,早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为父疏忽,竟将你耽搁至此前日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正是你外家表妹莹琼,等到眼下这桩事过了,为父就为你操办婚事。” 王耀之闻言顿时一惊,一下子看向兄长。 九郎心里装着谁,做阿弟的最清楚,他这么个孤傲狷介的性情,要他娶旁人,只怕是比杀了他还教他难受。 王微之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一般,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惨笑那笑是顿挫而不连贯的,像是三尺冰川下深埋的羊脂玉忽然为猛火炙烤,一寸寸裂出的细细纹路。 十二郎心中愀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思及阿纨出嫁那日经由自己之手送过去的那只独活香囊,愈发为兄长揪心不已。 王微之垂眸笑了笑淡声道:“阿父说的眼下这桩事,是什么事” 高陵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是满意他的冷静,没有答话,转而看向神情激动的幼子。 “十二郎也一十有八了,为父也为你看好了一门亲事。山阴孔家之女素有贤名,堪为佳妇,等你兄长完婚后,阿父再为你操办。” 王耀之面上的悲伤还来不及转换为震惊,人就已经跳起来“山阴孔女阿父说的不会就是被九郎捉奸的那个孔珧吧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简直是笑话,琅琊王氏的十二郎想娶谁不行,凭什么要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小门小户之女,王耀之怎么看高陵侯怎么觉得他不太正常,眼角眉梢都是亢奋,活像是被刚才那群嘎嘎乱叫的鸭子附体了。 “你给我坐下!”高陵侯忽然沉了脸,深深拧紧眉心,“婚姻是家族之事,岂容你一个小儿置喙为父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你知道就好。” 王耀之一时半会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嘴巴张了老大,一句“您当真么”,还有一句“为什么”,在喉咙里打架,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二郎还看不出来么,阿父不光是自己要做鸭子,还要让你我二人也跟着他一道做鸭子。” 王微之忽地笑出声来笑得呕哑嘲哳,像是鸭子的难听怪叫。 他生得与高陵侯十分酷肖,高陵侯看着这个爱子,常常觉得是在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如今的王九郎与当年的王玉公一样惊才绝艳,唯一不同的,就是九郎生错了时候。 做父亲的满腔怒火都被他这瘆人的桀桀怪笑给浇灭了。 “九郎,为父从来以你为傲,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为父也从不逼迫你。可是如今不同了,大晋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大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若是不拼死一争,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你莫要怨阿父,等到阿父走了,你就是王家的家主,你得为整个家族着想,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啊!” 高陵侯说到动情处,一双俊目也微微发红,心中犹自不忍,又温言劝他道:“等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固然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可也没有完全替代不得的人。你若实在不喜莹琼,往后多纳几房妾室就是,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我儿不必自苦。” 王微之摇头苦笑仰头看见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天。 明月由来只有一轮,天上地下,亘古亘今,只有这么一轮。 他如何还猜不出来高陵侯想做什么,他这是要与其他几家士族结盟,联手对付谢氏。 谁都没能想到李勖会这么快就攻破建康,何穆之与冯毅分明了相持了那么久,与李勖对上就像是遇到了天敌,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有了这件大功,李勖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谢家也就再不是那个与王家齐名的谢家了。 德明死后,会稽王和一众党羽接连死于乱军之中,台阁部省多处要职空悬。按眼下的形势发展下去,这些要职迟早都会被李勖的部下和谢氏族人瓜分殆尽,连一点残羹剩饭也不会留给王氏。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所以,高陵侯等不及了,他要在朝廷返回建康之前做出殊死一争。 困兽犹斗,何况根基百年的名门望族,这些关节王微之都明白,可是斯时明月高悬,朗照万川,白鹭洲九曲十八镜,每一方水面都映照一轮辉辉月影,王微之忽然心有所感:若是此心如镜,就这么一直辉映明月,也未尝不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随之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争呢,阿父,咱们就不能不争吗” 高陵侯一下子愣住,脸上有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他指着王微之骂道:“无知小儿!不争你以为如今的形势还能由得你不争李勖狼子野心,还未主持朝政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朝着士族下手,等到他真的登临大位,我们岂有活路谢家是他岳家,他可以由着谢家做个例外,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我们,你明白么!” “眼下何穆之刚死,他率军开赴荆州,平定何氏残余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正是我们成事的良机!” “明日午时三刻,我们在这里起事,冯毅会同时出兵攻打京口,他李勖就是长了三条腿也来不及回兵救援。届时,就教他留在荆州吧,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何威,全看他的本事了!” …… 一阵夜风吹过,吹碎了白鹭洲满池月影。 王微之已经听不见高陵侯又说了什么,只觉一心茫茫,两眼空空。 这晚与他一样感到茫然无措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山阴孔氏一家。 孔继隐在犹豫要不要应了王氏的婚姻之盟。 他在李勖身上付出甚多,钱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女儿的名声。那谢女甚有手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弥合了李勖和谢家之间的嫌隙,孔继隐愿望落空,愈发不甘心就此放手。 他没有看错,李勖果然有雄才,只待将荆州的何氏余党扫除一空,整个大晋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看在之前出钱出力的情分上,李勖应该不会吝啬一个爵位,可是谢津那老匹夫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个孔继显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孔继隐心绪不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长吁短叹。 他将老宅献给永安帝做行宫,祖宗们只好随着他迁到山阴旧院。 深夜里,大成至圣先师灵位前的长明灯焰几番明灭,抖动不休,像是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得喘不上气了。 孔继隐不信这个邪,一连加了几次火,又将香油添得浮杯浮盏,焰火果然又茁壮了起来 “我知道您老人家急,但您先别急,继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他嘴里念念有词,回头吩咐下人将孔夫人请来 孔夫人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满口都是妇人之见孔继隐每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喜欢与夫人做一番争执,听夫人急赤白脸地说说庸常之辈的见识,他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辟出一条令人叹服的蹊径来 “夫人觉得王家十二郎如何若是在王家鼎盛之时,这门高亲咱们可是攀附不上。” 孔夫人大半夜被丈夫请到祠堂,脸色自然十分不善,孔继隐赶在她发作之前,将与王氏缔亲的好处都说了一遍。 “呸!”孔夫人回以恶狠狠的一啐,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也跟着抖了三抖。 “你还想着攀附头前攀附李勖不成,转头又要攀附王氏,你拿女儿作什么,作你封侯承爵的拜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不是那块材料!狗屎糊了心窍的东西,下了雨了你倒想起来晒你的臭犊鼻裈了,这个时候投奔王家,你活腻了!……” 孔夫人这日骂的格外难听,孔继隐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也气得咻咻直喘。 不过,他还是从夫人的庸人之见里获益良多:越是这种看似一边倒的时候,一旦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就越有可能成事。 孔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心都凉了半截,孔继隐一这么笑就是又要发癫了。 …… 孟晖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与王氏联络过的都有哪几家,手中部曲几何,约定起事的时间和地点……一一记录在案,一并呈给谢太傅览看。 不过,这些都只是记载在寻常白牒上,如今的州府厉行节俭,公文往来怎么舍得用帛书,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帛书并非文牒,而是高陵候、王微之和冯毅的来往信件。 “冯毅投燕,昨夜已经伏诛,这些信件有一部分是从他军营里搜查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小人从王宅找到的。” 见谢太傅眸中都是震惊,孟晖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解释了一句,“海水倒灌当日,将军就已经派军前往广陵,兵贵神速,语以泄败,此事绝密,故而不曾上报太傅。不过太傅放心,如今冯毅被诛,广陵已平,边境安然无事。” 谢太傅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快速浏览起那沓帛书。 王家父子的确要冯毅谎报边情,以此为借口不听李勖调遣,字里行间也暗示过冯毅,若是必要之时,也可与燕人联络,一切只求保全。 不过,他们的措辞极为谨慎,这些话也只能算是克制的暗示,这么厚厚一沓帛书,并没有哪一张确切记载了冯毅与燕人的往来勾兑,若是按照大晋律定谳,也不能判他们一个私通敌国之罪。 可是李勖说冯毅投敌,那他就是投敌,死人的嘴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你们既然已经安排妥当,还来找老夫做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些事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监视不止一天。 这般周密部署,自己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谢太傅心里有点发凉,出口的话听着也凉。 孟晖笑得恭谨,“将军早就吩咐过,后方之事全凭太傅做主,小人只是将这些都呈给太傅,至于太傅如何决断,小人莫敢不从!” “是么!”谢太傅一声冷笑 孟晖深深一揖,“自然,将军还有一句话要小人转达太傅。王家所以未能成事,皆因我们发现及时,可事虽不成,心思还是动了。有些心思是不能动的,只要动了,那便罪该万死,一日不能将他尽除,一日不能安心。” 谢太傅一怔,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婿倒是比两个儿子更懂得他的心意,与他也算是半个知己。 “将军还说”,孟晖觑着他的脸色,又小心地补了一句,“王家毕竟是姻亲,可以留舅父和表兄弟一条性命,不过此事暂时还是不要让夫人知晓,夫人……” “这个不消他说!”谢太傅骤然打断孟晖,“老夫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心疼!” 李勖这小子分明是想下死手,他怕阿纨日后埋怨他,便将刀硬塞到了岳父手里,要岳父替他背负这个恶名。 谢氏上一代的姻亲是何氏,谢太傅这一代是王氏,到了阿纨这一代,却是个连阀阅都没有的寒人,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天下人也会称他一句彭城李氏。 现在,为了这下一代的姻亲,谢氏不得不与何氏、王氏都做个了断。 李勖亲口承诺,要许谢氏一个例外。果然,承诺是有条件的,他要绝对的忠诚,要谢氏与其他士族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多亏阿纨的母亲去的早啊!”谢太傅心里想,“阿瑾,你若是还活着,见到今日的局面恐怕是生不如死。” 老人家就此沉默下去,袅袅烟气里凝重不语。 孟晖也噤了声,垂着首,耐心地等着谢太傅下令。 禁卫军已经提前在诸县府衙和各家宅邸附近埋伏好了,午时三刻,只要那些人稍有动作禁军的刀剑就会教他们人头落地。 除非谢太傅还有其他打算。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半晌后,谢太傅开口问道。 第108章 第108章 “回小娘子,现在才到辰正。”阿筠服侍韶音喝了药,又给她递清水漱口。 韶音如今也有三个月了,最初的孕吐总算熬过去,这些日子又开始嗜睡,不分时辰也不分地方,困劲一上来,眼皮撑都撑不住。 她支颐想着那卷帛书,困得一个劲地点头,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捉住什么线索,困倦就已经先一步将她捉住了。 “好困,快扶我去躺一会。”韶音打了个呵欠,睡着之前吩咐阿筠,“午时记得唤我。” 阿筠是个做事认真之人,既应了小娘子的吩咐,心里就揣着这件事,三五不时看一眼刻漏。 时辰慢悠悠地走,浮箭一寸寸地往上升,孔继隐看得比阿筠还要频繁一些,他心里慌乱,索性跪到刻漏前,一眨不眨地盯着。 午时三刻正是县衙换日班的时辰。除了世家大族和日日操练的兵家子,一般人鲜少有用午膳的习惯,这个时候都用来打盹。县令和当值的也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又是青天白日里,防备自然也最弱。 如此正可杀将进去,一县之中,只要当先控制住县衙府署,整个县城就算是控制住了。 准备在山阴起事的除了孔氏以外还有张氏和陆氏,三家部曲经过李勖的裁撤,剩下的合到一起,总也有千人,再加上些年轻力壮的佃户,一千二百人是有的这个数目大概也够了……孔继隐心里不住盘算,不停劝慰自己往好处想,一股不安的情绪却始终潜伏在最深处。 他看着浮箭,忽然想起武器短缺,还不知林庄头可找到了窖藏的那一批长刀,这么一想便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就要往外走。 一挂裙钗拦住他的去路,孔夫人道:“你干什么去” “让开让开!”孔继隐不耐烦地嘶了一声,头也不抬,“说了你也不懂。” “哦那你不妨说说。” 孔夫人抱臂堵在门口,打定主意不让。 “欸……我说你胡搅蛮缠是吧” 孔继隐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婢子,有几个上房里贴身服侍的余下都是浆洗缝补的粗使妪媪。 “你干什么!”孔继隐压低了声音,“这是干系阖族性命的大事,赶紧让开!” “正是因为干系阖族性命,我才不能再由着你这老奴胡作非为!”孔夫人说着将袖子一撸,扬声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将他给我捆起来!” “荒唐!”孔继隐大怒,朝着两个手持绳索跃跃欲试的婢子各自踹了一脚,“反了你们,我看你们谁敢!” “狗屎糊了心窍的老奴!”孔夫人亦大怒,当胸将他搡回室内。 “你、你这个悍妇!真是有辱门风!”孔继隐堪堪站定,孔夫人便又扑上前来,他只好一手一只胳膊将她钳制住,厉声骂道:“愚蠢妇人,平日里由着你蛮戆,今日不行!——啊!” 由不得他说完,一只坚硬的脑壳已经猛地撞了过来,孔继隐只觉嗡了一声,紧接着便有十万个锣鼓铙钹一齐在耳畔大作,项上人头仿佛变成了一枚鸡卵,卵青和卵黄都被这一下猛撞给晃荡匀了。 他嗷地痛叫一声,捂着脑袋蹲到地上。 孔夫人也捂住脑袋,咬牙命令几个粗壮仆妇,“捆上他,快!” 孔继隐犹自在地上扑腾不休,鼻子里吭哧、喉咙里嘶吼,宛如一只被抓的年豚,终于被一群妇道人家五花大绑住了,不禁留下两行屈辱的热泪,“妇人之见呐!你要坏了我的大事!” 孔夫人也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见孔继隐脑门上的红亮大包越肿越高,不由大笑:“老奴等着瞧,好好看看妇人之见是怎么救你全家性命的!” 孔珧闻声赶来,一见这情形立刻惊得花容失色,“阿母!你、你把阿父怎么了” 孔夫人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拉着女儿便走,孔珧欲行甬路,被她一把扯回来,“阿母是不如你阿父会讲道理,可阿珧须得记得,到什么时候都得走正路……” 山林野泽纵横交错,有迂途,也有捷径,总有一不小心行差踏错的时候,若能及时悔悟,重回正道,也算善莫大焉。 可是正与不正又岂是那么好分辨,譬如绕串起白鹭洲九曲十八镜的蜿蜒细流,人在其中,哪里还能辨得出方向。 想回头又谈何容易,朱颜未老,风流已老,凭栏叹,逝水难收。 王微之直着眼看水榭下的几岔支流,他倚着这栏杆喝了一夜的松枝浮梁酒,反常地没有喝醉,只是腹中烧得难受。 “茶水。” 一声吩咐下去,静书也反常地没有应他。 “茶水!” 王微之眉心拧紧,朝窗里投去一瞥,静书恍若未闻,依旧在那里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呢” 等到他皱眉走过去,静书已将临窗的书案和靠墙的箱笼都翻了个底朝天墙壁上挂画都取了下来,卷轴笔砚铺得满地都是入目狼藉。 “我问你话呢!” 王微之脱了木屐,顺手捡起滚落到脚边的挂轴,展开一看,原来是他十七岁那年画的一幅月印万川,意境开阔,笔墨洒逸。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出于自己之手。 “找到了!” 静书满头大汗地过来,手里多了一管玉笛。 “九郎不是要我找这个么终于教我找到了!你多久没吹过有所思了,快吹一曲吧!” 静书秀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与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兴奋之色,话也说得逾越。 王微之这会儿既不想看见这玉笛,也不想听见有所思,一下子便撂了脸,甩袖就走。 呜呜咽咽的笛声留住了他。 九郎锦心绣口,他的婢子耳濡目染,亦可称才静书原本只擅抚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学会了吹笛。 可她竟胆大妄为到用他的笛子吹奏有所思! “你放肆!” 王微之勃然作色,劈手便将玉笛抢了下来。 静书空着双手,脸上的笑就像这首未尽的曲子一样凄凉,“你如今连听也不敢听了么” 王微之看出她今日的异常,不欲理会她,刚要转身她已跟过来跪在脚下。 “九郎,你不能这么做,你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往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王微之惊怒交加,原来自己这么不谨慎,这么一件性命攸关的要事,竟然都被贴身的侍女发觉了。 “你杀吧,我不过是一介奴婢,命若草芥,本就没什么分量的我不怕死。” 静书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他面前犯起了犟。 “左右都是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须得在死前将想说的话都说了,否则我死不瞑目!九郎,你既没有经世致用的才干,也没有玩弄权术的城府,更没有戎马天下的气魄,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遇上长生道匪时连一个女郎都不如,你拿什么和李勖比!” “混账!”王微之这一刻真的动了杀心他被这个婢子气得发抖,她怎么敢,她凭什么这么说他! “我如何不能和他比他不过是一介只会打杀的武夫!我的确没有一身蛮力可我有心有脑,我要——” “你要如何”静书失望地质问他,她实在不想从他的绣口中听到那些肮脏的打算,于是她替他说:“你要挟持十七娘,利用她的身孕威胁李勖,借此达成你的目的对也不对” 王微之那张无一处不美的白玉面孔陡然泛起乌絮,像一只阴森森的水鬼。 “你看,你心里的打算,就连自己都耻于承认。” “我承认,我有什么不能承认!”水鬼压抑了一夜的酒气似乎在这一刻才上了头,满脸红潮犹如溺毙前的一刻,“我要教她看见,我才是最有资格和她在一起的人,我有本事将她夺回来!” “你好糊涂!你以为这样做了就能教她重新爱上你不会的!她只会恨你、鄙薄你,你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会因为你的小人之举变成恶心!” “小人之举你也说我是小人……那又如何!我爱她,我爱她就够了!” 好似玉山将倾,王微之身影晃了晃,忽然放声大哭。 “你真的爱她么”静书仰起头,怜惜地看着他,“你若是真的爱一个人,就会想着成全她。可你不是九郎,你只是受不了打击,接受不了一个出身寒微的男子却处处都强过你;你其实连自己都不爱,你只爱曾经那个在建康城里独领风骚的王九郎。看看你自己,如今活成了什么面目你还是你么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还停在原地,却偏偏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一介奴婢,我也是没有办法,既在此中,身不由己,有些事,我不得不为!” “王微之!”这奴婢头一次唤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教训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微之蓦地怔愣住。 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如今的他还是君子么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许久之后他垂下眸,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这个陪伴他十几年的侍女。 静书略显寡淡的唇边扬起了一丝令他看不懂的笑容,“九郎,你素来争强好胜,可是爱是不用争的她若心里有你,即便世人都以为你低下、无能、懦弱,在她心里,你依旧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为何要傻到用自己的短处去比较别人的长处你这样只会教……你不必如此,如果你觉得婢这番话还有几分可取之处,那便去阻止家主,否则,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若是奸恶彻底,那今日也就不必劝他,偏他不是一旦踏出这一步,无论成与不成,他下半生的每时每刻都会陷入无休无止的煎熬之中。 静书垂下头,王微之看见两行泪滚滚而下,顺着她尖尖的下颏流淌到衣襟上,那里早就已经潮湿一片。 她说怕他回不了头时,像是比他还伤心 王微之怔怔地看着她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缓缓将他包裹住。 温吞,绵密,令人恼怒,浑身不适,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最终却又奇迹般地被它攫住,它攫住了他的心将上面每一条细小的裂痕都一一抚平。 王微之终于平静下来,心里是一片安宁的酸涩。 “你快去!”静书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又是一个逾越的举动,“快去,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 日光像一层熏过的纱,痒苏苏、热乎乎地拂在面上,不待阿筠唤,韶音自己便醒了。 不料这一小憩竟成深睡,她睡得很是香甜,有点舒服得不想起来,于是便搂着李二心安理得地赖起了床,一面哼哼唧唧地问:“阿筠,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了!” 阿筠喜孜孜地走进卧房,阿雀随她一道进来,叽叽喳喳地抢阿筠的话。 “小娘子快猜,是谁来看您了” 第109章 第109章 韶音十三岁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一朝分别即成永别,如今终于懂得了世道乱离之苦,分别了四年的故人却又活生生地重新现于眼前,其中感慨又何止惊喜一言可蔽。 凝光娘子与亡母王瑾年纪仿佛,略小几岁,如今也逾四张,可看着依旧身材窈窕,雪肤乌发仍是从前绮年玉貌模样。尤其是一双眸子黑白澄明没有一丝浑浊,浑不似寻常的中年妇人。 在韶音的记忆里,师父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当真是岁月优容。 “师父。” 韶音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一句话犹犹豫豫地唤出口,人已经被紧紧拥住。 凝光娘子是个技近乎道的舞者,冷面美人,素来不苟言笑从前教导时颇为严厉,四年前分别之际,任小韶音如何哭哭啼啼,她也不过是摸摸她的头,道一句“有缘自会相见”,从此便杳无音讯。 此刻被她这么一抱,韶音倒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隐约的不适。 早就不是十三岁的小女郎,每长一岁就生出一岁的边界,如今就连与阿父撒娇都守着分寸,再也不似儿时那般随意。 像这样紧密相拥的肢体相触,似乎也只有那个姓李的做起来才不会教她觉得冒犯。 凝光却像是格外激动,将她搂得很紧,韶音便觉得这个拥抱有些漫长,缓了一瞬才将臂弯合拢,轻轻安慰起师父来。 自幼丧母,再没有任何一个女性长辈比师父更亲密,情分到底不同。 忽然,一声锐响从门外传来,凝光像是受了惊吓,一下子将她放开。 韶音循声望去,这才看见门口立着一个瘦削的年轻女郎,与凝光一样的雪肤乌发,只是穿着葛布麻衣、一身短打,背上负着个大行囊。 她脚边散落着刚刚打碎的茶盏,这会儿正朝里面张望。 几个婢子来不及阻拦,都跟在她身后。 她人是立在了门外,眼神却早就跨过门槛,在内室横冲直撞几个来回了,目光与人相接时丝毫不知躲避,有点像是林间野兽。 “不是教你在外头好生等着,你怎么跑进来了!” 凝光皱着眉斥了她了一句,擦了擦眼角,回头与韶音解释:“她叫蒜子是我三年前在襄阳救下的一个小乞儿,这几年一直都带在身边。这孩子一家老小都死于胡人之手,一早便乞食为生,因无人教导,什么规矩都不懂,性子生得很,阿纨别怪她。” “这么说来还是师妹”,遭遇又与自家那人极像,韶音不由生出了恻隐之心,便招呼道:“蒜子你过来。” 凝光赶紧阻拦,“她不懂规矩,小心冲撞了你。” “无妨,师父莫要与我生分。” 蒜子看向凝光,见她终于点了头,这才迈步入内,见了人也不知道行礼,就那么直勾勾地一个个看过去,看罢了人又直眉楞眼地打量起四周的摆设。 “放下!” 她似乎看上了屏风前那个莲蓬香插,手刚探过去一半,被凝光喝了一声,又讪讪地放了下去。 “你喜欢这个” 韶音并不介意,教阿雀将香灰清了,东西干干净净递到她手里。 “喜欢便拿去,在师姐府里就和在自家一样,不必拘束。” 蒜子将香插接到手中果然是爱不释手的模样,刚想要装进背囊,看凝光脸色不好,下一刻便将东西重重地撂了回去,“我不要!” 语调生硬。 “行了,你快出去吧,外头候着我,不要乱摸乱碰,也不要四处乱走!”凝光紧着打发了她,再看韶音不免有些歉然,“不请自来,又带着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孩子是师父唐突了。 “师父这是哪里的话,您是阿纨的家人,自分别后阿纨没有一日不想念您,如今高兴还来不及呢!” 韶音教婢子们领着蒜子下去转转,吃的玩的尽可着她来,又问凝光:“师父从何处而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阿纨好早去接您。如今兵荒马乱,您和蒜子二人在外行走,想起来总教人后怕。” 凝光安慰地朝她笑笑将这几年的辗转大致讲述一遍,日头已经西斜了。 “原来如此,您可是将我害得好苦!”韶音忍不住埋怨。 姓李的一早就说,没有哪个舞姬能做到她描述的那般神乎其技,除非是功夫过硬,可那便不是舞,而是武了。 当初还以为他是胡诌,安慰自己而已,谁知真被他给说中了,如此倒不是自己练到了瓶颈,而是这门技艺本身就到了顶。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莞尔一笑 凝光却肃容朝她一揖,“师父是卑微之人,非如此无以自保,当初瞒着太傅和夫人也是不得已,十七娘谅我!” “师父言重!”韶音急忙将她扶起,“生于乱世之中本已不易,何况女子” “十七娘长大了!”凝光眼眶一热。 “这么多年过去,再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师父这回就安心在府里住下,江北那边我教人留意着,总比您单枪匹马一个人容易些。” 凝光要找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阿姐。 她本是谯郡蒙县人,自幼与阿姐相依为命,早年间何威伐燕时,两军曾交战于蒙县,凝光与阿姐被乱军冲散,自此天各一方。 祸不单行,凝光因貌美被何威部下掳到军中充当营妓,后来又因身段柔软、天资出众被选入乐府成为舞姬。机缘巧合之下,她在习舞的几年里练就了一身功夫,后来被谢夫人以重金赎买,成为韶音的教习,这才算是彻底脱离苦海。 阿姐下落不明成了凝光的一块心病,是以,她辞别谢家后便重回江北寻亲。可惜中原边境地带历经数年战乱,早就成了一片丘墟,记忆中炊烟袅袅之地,如今已是白骨露野,千里无人。 她不得已又顺着泗水寻到彭城、下邳,一路打探直到广陵,四年里竟是一无所获。索性又渡江回来,京口、建康都走一遭,心里已然是无望了。 韶音听得心下恻然,说是生离,恐怕早成死别,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几人能像上官姐弟那么幸运,方才说派人去江北打听,也不过是安慰之语罢了。 凝光苦笑起来,眼角的细纹便有些明显,这么近处看着,两鬓也有了几根黄白驳杂的碎发。 “师父也老了”,她抿了抿鬓角,又转愁为喜,笑道:“此次前来,本就是打算叨扰你些时日的。听说你有了身孕,我和你师妹没有别的本事,凭借一身武艺,也可给你做个护卫,比男子便宜一些。” “师父!您……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韶音欢喜之余难免有些害羞,如今才三个多月,小腹并不明显,日常衣衫又宽大,不知情的人都看不出来她已身怀有孕。若不是身体偶尔不适,就连她自己也常要忘了快要做母亲。 “谁人不知谢十七娘嫁了北府李勖李夫人有喜,还用得着特地打听” 凝光笑着打趣她,又拉过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满眼都是慈爱。 “李将军是当世英雄,你有个好归宿,如今又要瓜熟蒂落,师父也为你高兴。” “……他不过就是个木头桩子一般的莽夫罢了!这会还不知道人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有什么好的!” 新婚不久的女郎一听人夸赞自己的夫君便要害臊,眸子低低垂着,嘴角却高高翘起,压都压不下去,像是一牙弯月。 凝光也被她这含羞的艳光映得年轻了一回,摇头笑她口是心非,之后却话头一转,低声询问道:“他身边可有阿纨信得过之人” 韶音一怔,理会得师父的意思,忙笑着说:“师父想多了!他都如木头一般了,我如何还能信不过他” 凝光听了这话也随她一笑瞅着她却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再次开口道: “你们小夫妇情谐,这便最好不过,可师父还是要讨人嫌地说上几句小人之言,十七娘姑妄听之。男子与女子不同,他是行伍之人,本就身强力壮,如今又正当盛时,你们二人分别这么久,他难免……” 见韶音脸色微变,凝光急忙掐了剩下的话,缓了缓道:“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师父说这些也并非是要给你添堵,只是想提醒你,别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子嗣一事上半点都马虎不得。你莫要嫌师父说的话不中听,常言道’靡不如初,鲜克有终‘,再如何恩爱,为自己多做些打算总是没错的。” …… 凝光一番话说完便与韶音道歉,自言不该以疏间亲、倚老卖老,若是教她心里不安,只管左耳听右耳冒,忘记便是 韶音领了她的好意,躺下后努力将她说过的话逐字清除。 可事与愿违,越是拼命想要忘记,越是记得清楚明白。 那些字从凝光嘴里吐出来后,就像是烙在了她心上,一闭上眼就争前恐后地往外冒,横竖撇捺,铁画银钩。 韶音烦躁地捂住脑袋,一连翻了几个身与他分别前夕的情形又浮上心头——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却憋得要死要活,还说他忍不住! 事情就是这么不禁想这么一想她才恍然察觉:除了她不便之时,他好像是没有不想的时候! 韶音忽地睁开眼来,皱眉看向身旁沉默的李二,越看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身强力壮” 她弯起膝盖朝着李二空空荡荡的当下狠狠一顶,“正当盛时”一下比一下用力,“我教你想还想不想哼!你若是敢造次,我就阉了你!” …… 李勖长长吁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浴桶温热的板壁上。激流喷薄过后,心跳如鼓,身上未经日晒的几处白皙皮肤隐隐泛着红,水珠顺着索骨蜿蜒滚落,经过隆起的胸膛和紧绷的小腹,涓滴细流,尽归水中 刚刚造次过一回,余韵仍禁得起回味。 荆襄之地的粗糙木桶必然比不得家里那只鸳首橡木桶,可是相似的场景,总能唤起相似的感受。分别月余,对她的思念已经蓄满,一经水流软滑的挑引,便再也克制不住。 “君子慎独”,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过这几个字。 一股愧疚之情随即占据了空虚的心室,不再清澈的水面映照出一张自惭形秽的面孔。 李勖又将双目阖上。 ……她是教过他识文断字,可他也教过她执笔搦管,还教过她骑马,她学得很快,只是有些惫懒,一小会儿就软绵绵地俯下来,哼哼唧唧地说她累,要不行了。 环首刀勃然出鞘,将那点愧疚一股脑赶跑,只留下一点微妙的耻感。 在这股微妙的耻感中他又尽情地造次了一回,她哭着骂过的每一句话都言犹在耳:莽夫、禽兽、贼子兵痞、不要脸的小子……郎君! 月上中天时,涨了数次的湍急大潮终于落去,正当盛时的年轻将军心如止水,目明耳聪,听力重新恢复敏锐。 此处是荆州治所江陵郡,荆州刺史府第。 外头嘈杂的交谈和往来频繁的脚步声来自这里原有的下人,廊下那些略有些沉重的步伐则来自他自己的卫兵。 南面的夜空里隐约飘荡着丝竹之声,那是曲江楼的方向。今夜,何冲将率领荆州各方要人,在曲江楼上宴请李勖,慰劳远道而来的朝廷大军。 江陵太守陆泰一路小跑而来,到了宴席上一看,人已济济满堂,荆州文武和李军诸位将官已将曲江楼都坐满了。他心里咯噔一声,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上阶后往主位上一瞄,原来李勖还未到场,这才又松了一口气 何冲有些不快,“你怎么才来” 陆泰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低声道:“您教我去请那两位,死活都不肯来,我好话说尽,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 何冲教他去请的人,一个是谢明纶,一个是谢滂,这二人一直为荆州效力,又都与建康谢家走得不远,谢太傅大寿之日,他们还曾亲自到场贺寿。 如今谢氏的女婿驾临荆州,他们二人若能出面作陪,有些话就好说了,毕竟是亲戚,李勖总要给他们三分薄面。 “到底是谢氏,心高气傲。”陆泰的意思尽在不言中那两人抱定了门户之见,看不起李勖。 何冲摇头哂笑“真是不识时务!罢了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们不来就算了,其他事项可办妥帖了” “何公放心”,陆泰应了句,又凑到耳边道:“不过,我可是听人说过,那位似乎不喜女色。” “喜不喜一试便知,如今他为尊、我为卑,礼数总要尽到。” 何冲自知没有兄长何威的本事,自兄长亡故后,他主政素来谦抑冲和,未曾有一日想过图取东南。 当初何穆之起兵造反,他与几个老将便极力反对,奈何小儿年轻气盛,又被身边几个小人鼓动,急忙忙挥师而去,哀哉哉亡命而归,也是无可奈何 方今李军势如长虹,锋芒正盛,城门楼下一望,队列俨然,令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何冲原本还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不决,豫、江二州又前后传来战报,言说历阳、武昌两座重镇已为李勖帐下大将徐凌所破,援军不日即可抵达江陵。 何冲大惊,他只道李军主力是从建康溯江而来,虽兵临江陵,若是江、豫二州及时响应荆州,也可一战,哪想到李军主力一早便直奔历阳,建康只留了一小股兵马,如今这八千人里还有一大半都是荆州健儿! 如此一来,何冲更无一战之心,李勖又在此时遣使相告,要他开门纳降,许诺不杀一兵一卒,何冲与左右商议一番,也就就坡下驴,忍辱避祸。 李军入城后的确信守承诺,何冲跟着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还在胸腔里提着,究竟能不能松下来,还得过了今晚再说。 陆泰心里与他想的一样,当此乱世,一时之成败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往后的安排,那才关乎整个荆州的命运。趁着这会儿李勖未到,二人又低声交谈起来。 正说话间忽听令官在外唱道:“骁骑将军到!” 何冲神情一肃,赶紧起身前去迎接,其余人等莫不纷纷起立,俱都看向门外。 灯烛在城楼上高照出一片辉煌,一位身量极高的俊朗青年踏破夜色,现身于这片辉光之下。 他未着铠甲,连刀剑也不曾佩戴,只穿了身宽大的月白长袍,顶簪金冠,足蹬木屐,幽蓝色的天幕在背后衬着,整个人竟有点光风霁月、名士风流的意思,浑不似江陵城下引兵压境时的杀气腾腾。 何冲不禁有些发怔,得他微笑着称一句“何公,久仰”,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揖礼,“将军快请上座!” 李勖含笑目光从诸从事、郡守、令尹等一众官员面上掠过,微微颔首后,撩袍入席。 他一来,先时还人声嘈杂的曲江楼顿时鸦雀无声,丝竹管弦亦停,所有人都等待他发话。 李勖举盏,待到上官云用早就备好的清水为他斟满,朗声道: “荆州英雄之地,李某向往已久,今日得与诸公临江把盏,不胜荣幸。此番逆乱虽由荆州而起,然,一人之祸不可罪一城,何公高义,不吝一己私名,慨然反正,使百姓免于兵燹之祸,李某感佩之至。诸位,今日这第一杯酒当敬何公冲,来,同我满饮此杯!” 这话给足了何冲颜面,何冲自然感激,却是不敢真的以义功自居,忙摆手道:“李将军平祸除逆,匡扶社稷,乃是我大晋救亡之臣,来日大晋的江山社稷全赖将军一人。我等微贱之人,能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足称幸事。今日将军远道而来,这第一杯酒,理应敬将军!” 这话说完,陆泰等人立即应和,纷纷口称:“敬李将军!” 李勖一笑不多推辞,将盏中水一饮而尽。 何冲接连引人过来敬酒。 “将军,这位是族弟何新,现任南蛮校尉,曾随先兄北伐渡泗,于巨野泽大破燕军。” “这位是襄阳太守方俊秀,先兄北伐时曾任帐下参军,山阳大捷就出自方公的擘划。” “这位是荆州司马杨期,历任先兄军府主簿、司马,历经枋头、襄邑之战,足智多谋,勇武过人。” …… 李勖一一与这些何威故义交杯换盏,水过三巡,相谈甚欢。 陆泰适时拔簪击盏,随后便有十几个年轻貌美的舞姬鱼贯而入,俱都腰肢轻软,颜色新妍。尤其是当先领舞名唤玉光者,雪肤乌发,杏眼桃腮,颦笑之间眼波流荡,风情万种,媚而不俗。 一曲终了,众姬纷纷下到席间温言软语侑酒。 玉光自是婀娜前行,香风带路,环佩开锣,径直来到李勖榻前。刚要跪坐服侍,便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玉光微讶,观其衣着打扮、言笑行止,似乎疏阔温和,颇为平易近人。她不信邪,大着胆子继续趋前相就眸光流转间见到那柄银壶在他身侧小将案上,便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欲要执壶,岂料那小将忽然瞋目起视,“大胆!骁骑将军教你下去,没听见” 玉光吓得不轻,哀怨地朝主座上的将军看去,他那眼神淡漠澄明像是没有世俗的欲望,英俊面孔上已经挂了淡淡的不耐。 李勖忍着没发作,他这会儿的感觉颇有点像是自家夫人的孕吐,莫说是见了觉得厌烦,就连听了那声哀怨的“将军”都腻得直欲作呕。 玉光也瞧出他实在是对自己无意,悄悄看向陆泰,陆泰一早就盯着这边,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玉光深深看了面前这位恶女色如恶厉鬼的将军一眼,告退而去。 陆泰靠向何冲,“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何冲点点头,“不像是装的”,看向李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赞赏。 原以为他出身低微,又是个草莽武夫,一朝大权在握,必然甚贪酒色,岂料这年轻人竟有如此定力,滴酒不沾不说,竟然还能做到禁绝女色,实是令人大感意外。 更难得的是看他方才的模样不像是有意克制,倒像是真的修炼到了一定的心境,就如时下那些得道僧侣一般,心存菩提,目红粉如骷髅,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何冲心里还是存着一丝疑惑,因便又问陆泰,“他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陆泰心里一动,忽然看向李勖身旁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矮子小将上官云,此人短小精悍,四肢粗壮,顶上一张娃娃脸倒还算得上清秀。 他这会儿不知说了句什么,竟哄得李勖颜色大悦,靥上都笑出了浅浅的梨涡,频频点头。 “哎呀,何公火眼金睛!”陆泰恍然,又看了一会,方才意味深长道:“看来是没有投其所好。” 李勖刚才与上官云说完,今夜的重头戏还没到,何冲就引着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走了过来。 这回不消何冲引荐,那美男子朝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接着便深深一揖,“江陵相范阳卢昱久仰将军大名,今日能得一见,昱死而无憾矣!” 李勖从来不曾听过这号人物,他这句“死而无憾”也实在是客气得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因便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倒是看出点意思来:此人眉目之间与王微之颇有几分神似,肤色更是一样的白如敷粉。 “久仰,幸会。” 李勖亦客气地回道,嘴角似有若无一勾。 卢昱的一颗心也像是被什么勾住了,当即移座至他下首,目光在脸上逡巡几个来回,痴痴道:“将军龙章凤姿,真乃豪杰俊才也,令卢某心折不已。” 李勖微微一笑等着他说正题。 “听闻将军是头一次来到荆州,不知在将军心里,此地的风貌、人物,如何” “荆襄形胜,诸公无一不是俊杰。”方才何冲言必称“先兄”,生怕李勖不知道这里尚有武功遗存,李勖想到此处不由又添了一句耐人寻味之语,“李某早就心存向往,此番受诸位盛情款待,还真是有些流连忘返。” “将军何妨多住些时日!” 卢昱眉开眼笑又凑近了些,看着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忽然低声道:“将军夜里睡不安稳么”说着手执木勺,欲为他筛酒。 李勖眸光一冷,淡淡道:“李某不饮酒。” “但饮卢昱这盏,如何” “不必。” 卢昱的手腕被他一攥,一股酸麻之感传来,酒盏脱落。 “将军的力气可真大!”他边揉着腕,边埋怨道,雪白面孔隐隐透出一重粉光。“荆楚虽是胜地,将军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卢昱与将军一见如故,斗胆自荐,愿为将军做个白日里的游览向导,夜里的守榻之卫,必教将军睡得安稳。” 李勖的手摸向腰间才想起今夜未曾佩刀。 何冲和陆泰朝着他举杯致意。 “好啊。” 李勖忽然被勾起了性,重新看回卢昱,“李某倒也想见识一下卢郎的本事。” 卢昱睨了他一眼,低低一笑“那将军可就要小心了。” 第110章 第110章 分窗弦月半,透纱晚风轻,正是虫鸣螽跃的江南暮春之夜。 会稽都督府的卧房里静悄悄的,半透明的床帷被微风掀开一角,榻上美人呼吸绵长,熟睡正酣。 一道黑影贴着窗纱游走,沿着光可鉴人的梨木地面蔓延过来无声滑到罗帷之上。 睡美人毫无察觉,她身侧躺着一只怪模怪样的人形隐囊,隐囊腰间缠着一柄金光粼粼的软剑,美人一只羊脂玉手轻轻搭在上面。 黑影盯着那柄软剑,伫立了许久,恋恋不舍而去。 “你去哪了” 蒜子闪身回房,正对上凝光一张冷脸。 “你放心,你那汉人徒弟如今还活的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去看看咱们慕容氏的旧物。” 蒜子说胡语的语调流畅自然,全然不似说汉话时那般生硬。 凝光恼怒地斜了她一眼,小心探出头去,左右察看,确认没有人发觉,这才重新闩了门,走回来低声警告道:“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李府!前后都有北府军把守,你给我小心些!”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北府军的地盘,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蒜子响亮地嗤笑一声,人往床上一倒,“若不是你信了王氏的鬼话,咱们也不至于到这来!我早就说过,汉人的话不能信,他们诡计多端,没有信义可讲!” 按照约定凝光二人进入李府之时,庾、孔、陆、张几家就该同时攻打各地府署,而王氏则应率领部曲直接围攻都督府,凝光二人趁机挟持谢韶音、诛杀谢津,双方里应外合,以会稽为据点,进而占领整个浙东。 可是到了约定的时辰,街衢却正常得反常,侍卫依旧有序巡逻,贩夫走卒和远近民户如常过午,一点要乱的迹象都没有。 蒜子察觉出不对劲,及时闯入内室,以碎盏提醒凝光,凝光这才没有下手 二人在谢女面前极力伪装,关起门来回想都觉得后怕:万一当时贸然动手即便是手里有谢韶音为质,仅凭她们二人之力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可要说王氏是戏耍她们凝光也不肯信。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高陵侯若是出卖了我们我们活不到现在。” 王家九郎那张如雕如琢的面孔自凝光心头一闪而过,她直觉此事与他有关。 “还能有什么纰漏不过是那群窝囊废胆怯罢了!”蒜子呼地坐起身来恨恨道:“我下午已经出去打探过了,如约起事的只有顾、张几家小姓,其余各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王珏那老乌龟如今已被谢津软禁,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了!” 蒜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转为阴狠,“依我之见,与其在这里空耗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谢女和谢津都杀了,咱们轻手利脚逃命去!” “不行!” 凝光断然否决,皱眉道:“你要知道,咱们隐姓埋名渡江,不是为了挑起晋和燕的战争,而是为了挑起晋的内乱,让它自顾不暇!” 江左士族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本来无需外力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能斗个不亦乐乎,可是自从李勖横空出世,局面陡转。 一众士族被他收拾得落花流水,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再这么发展下去,晋难免有主威独运的一日。北府武将本就能征善战,这样的人一旦主政,自是不同于软弱文士,真到那个时候,燕就危险了。 一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汉人武将,尤其是他那双看人时当先锁定咽喉的沉沉双目,凝光便恨得牙关咯吱作响。 她永远都忘不了沉香林中李勖残忍杀害鲜卑人的一幕,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 所以,谢家父女的命暂时还得留着,他们若是都死了,李勖反倒再无顾忌,相反,若是能善加利用,事情兴许还会有转机。 蒜子冲她冷笑,“王家没落,庾家、郗家也没好到哪去,这些士族个个都是扶不起的蝌蚪!”她忽然想到这句汉话,将阿斗说成了蝌蚪,“谢氏与李勖穿的又是同一条褥子,只怕你是徒有良愿,有身无力!” “你别忘了,荆州还有个死而未僵的何氏,谢家与李勖也并非铁板一块。” 凝光说着,从荷囊里掏出一只瓷瓶扔过去,看着蒜子吞下药丸,又皱眉道:“你在外头还是少说话为好。” 蒜子将瓷瓶放到耳边晃了晃,奚落道:“可惜啊,药不够,最多能撑一个月。” 她们的黄发可以染成乌黑,淡绿的眸色却只能依靠这种药掩饰。 凝光一把夺回瓷瓶,神色变得锐利,“一月为期,若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把谢女杀了。” “谢津呢” “他”凝光笑容阴毒,摇头道:“你不懂这些汉人大官,他们的猜忌心都很重。留他一条老命,除非李勖不再续娶,否则,这对翁婿迟早反目。” 窗外明月东移,渐渐没入一片乌云,万户悄然,长江上空偶有几声乌臼夜啼,引得砖缝瓦隙里虫鸣相和。江陵的夜与会稽一样,蠢蠢欲动。 一声凄厉的嚎叫打破了表面的宁静,火把和铠甲汇成数道急流,朝着荆州刺史府骁骑将军下榻之处涌去。 “主公可无恙属下能否入内” 上官云在门外焦急询问。 “你进来其他人退下!” 熟悉的嗓音,异样的情绪,似乎压抑着前所未有的恼怒。 上官云顿生疑窦,挥手教其他人廊下等候,自己轻轻推门而入。 只朝里看了那么一眼,上官云整个人顿时化为雕塑,只有两只瞳孔还在不断地放大——严肃威重的主公衣襟半敞、鬓发散乱,整张脸黑如锅底,细看还有几分烙铁之色,而他身前跪着那人亦是衣衫不整,正满面通红地呼痛。 “李将军饶命!” 卢昱捂着胳膊鬼虎狼嚎,一整条手臂从肘部起断为两截,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着,骨裂之痛令他直欲登仙,若不是畏惧面前之人的一身杀气,早就在地上打起滚了。 “误会、实在是误会啊!小人绝无行刺之意,只是倾慕将军的为人……” “住口!” 李勖怒不可遏,这白脸小子多说一句话都教人恶心,身上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被蛆爬了,洗都洗不掉的秽气。 卢昱也是有苦难言,他几番以言语相挑,对方都欣然相接,他以为对方有意,这才敢更进一步,方才行事之前,也是事先征得了对方同意的! 他当时指着案上那柄窄长如剑的环首刀问,“将军平日里是更习惯用剑,还是用弓” 李勖回答说,“皆可。” 卢昱大喜过望,未免唐突,跟着又问了一句,“那么此次荆州之行,将军可还打算用剑么” 英俊的将军听了这话,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嘴角却勾起一丝笑容,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风流。 他回答道:“诸公以礼相待,李某安能兵戈相向卢郎多虑了。” 卢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欢喜更多,当下再无顾虑,三下五除二便要为荆州奉献自身。 ——对方果然没有用剑,只用一只手就将他的肘捏得粉碎,若非他及时求饶,下一处碎的大概就是咽喉。 “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你也敢肖想我家主公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狗头上簪花——你也配!” 上官云呲着牙乐,对着卢昱一顿拳打脚踢,回头问李勖:“主公,怎么处置他要不要解回会稽交由夫人查办” 李勖深吸了一口气,“滚出去。” 卢昱一早就盼着这句话了,没受伤那两腿一臂一时间还有点忙不过来滚得毫无章法,像是热锅上乱窜的水珠子。 上官云大笑,“哈哈哈!世上竟还有这等事,真是开了眼了!” “还有你!” …… 一日不能讨得李勖欢心,何冲心里一日不能踏实。 上官云等人嘴巴极严,几次试探下来一无所获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 何冲有心挑明,又怕弄巧成拙,反倒提醒了李勖,这两日颇有些一筹莫展。 陆泰劝道:“前番闹了那么一场误会,他没有怪罪,可见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观其所作所为,先是开释荆州老将,后扶何郎灵柩入荆,昨日又亲自到何威公灵前哭祭,即便是虚情假意,也足见怀柔优抚之意。他既不想动干戈,何公何妨示之以诚意” “这……只怕他不肯领受啊!”何冲想到谢氏,一时忧心忡忡。 陆泰笑道:“何公多虑了!如今大乱初定建康百废待兴,别看他面上是气定神闲,实则比谁都着急回返,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对荆州不放心而已,何公若能教他安心,他自然也会教何公安心!” 何冲因此打消了登门致歉的主意,改邀李勖过府,说是有宝物相赠。 那宝物乃是一张弓,柘木为干,角色青白而丰末,胶、筋、漆、丝无不质料上乘,做工考究,除此外再无一丝多余装饰,教外行人看来颇有些平平无奇。 李勖将它拿到手中,只觉弓身轻稳匀当,微拉引弦,更觉射力劲足,约有两石之力 他精于骑射,自然识得此物的好处,光是匀称一点就已经十分难得,加之轻盈而力足,称一句宝物也不为过,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金银之具,此物的确更得他心。 何冲见状心下大安,又引他到园中空阔之处,指着远处一点红道:“请将军试弓!” 李勖随之望去,只见晴日之下有一银甲卒骑于一匹白马之上,顶上簪着一方醒目的红缨,正绕场而奔。 这靶倒是有点意思他一时手痒,当下便张弓搭箭,瞄住那不断移动的红点,双眸微眯,“咻”地一声,三棱矢离弦而出,红缨应声而落。 那小卒一头乌发哗啦啦垂落如瀑,打马近前,娇声唤了一句“阿父”,分明是一位女郎。 何冲抚掌而笑,“将军神射!” “小卒”已翻下马背,立到何冲身旁,粉面匀红,胸脯急剧起伏,喘息仍未定 何冲看了眼含羞不住打量人家的爱女,笑道:“此乃小女何宪,她早就听说过将军威名,心中仰慕不已,非央着在下前来一见,还望将军勿要怪罪。” 话音才落,立即有下人来报,言说前头有客来访。 何冲只好歉然道:“将军稍安,何冲失陪了,去去就回。” 临走之前,他又特地嘱咐何宪,“你镇日常说没有良师教你弓马,今日为父已将良师请到府中,我儿可要虚心请教”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 何宪一张脸早就红透。 何冲心下甚慰,拔步便走,一股风似的,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何宪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男子,在他看过来时,慌忙又垂下眸去,心中已印下一副轩昂眉宇。 “你想学骑射” 他竟当先开了口,嗓音浑厚而不失清朗,是一种极富男子气概的动听。 “嗯。” 何宪低低应了一声,耳畔除了这男子的余音,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本非忸怩女子,在他面前竟是羞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勖点点头,忽而高声道:“上官云,你过来!” 上官云在一旁看得正起劲,闻声呲着牙一溜小跑近前,“主公何事唤我” “女郎想要学习骑射,你要耐心教导,不可使她有丝毫闪失。” “诺!” 上官云眉飞色舞地领了这件美差,转头与脸色难看的何宪道:“女郎放心,小人的骑射之术和我们夫人一样,皆是出自我家主公亲传,保管教您满意。” 何冲在前头悠闲地喝了两盏茶,琢磨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翩然回返。 李勖大步迎上来,老远就指着他笑,“你可是教养了一个好女儿啊,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何冲大喜,隐约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对劲,先前还是一口一个何公,怎么这会就一口一个“你”了。 “哪里哪里将军谬赞了,能得将军青眼,是小女的福气!”何冲只当他是草莽出身,偶尔礼数不周,并非有意而为。 说话间忽然瞥见亭中一张紧绷的小脸,何冲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再瞅李勖满面春风,不由心下生疑,目光在女儿和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李勖眸光湛湛,“我亦将为人父,可惜尚不知孩儿是男是女,若也是个女郎,还要像你讨教教子之法!” “哦……岂敢、岂敢!原来尊夫人有喜了,那便恭喜将军了!”何冲有点不明所以 “我与你一见如故,又得你盛情相待,无以为报,不如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何冲惊讶极了,自己想要当他的岳父,他却是想做自己的老弟 这便是没有看上自家爱女,结义倒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只不过……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这恐怕是折辱了将军!” 以李勖如今的身份,距离大位不过一步之遥,何冲如何敢承他唤一句兄长,是以这话便答得为难。 “诶,老弟莫要客气!” 这年轻人说着话,一只力道十足的手已经拍到了他肩上,“你若不弃,咱们二人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何冲被他拍得麻了半边,好半晌才缓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便……依兄长所言。” 李勖面色和悦,语气亲热道:“多谢老弟的良弓,告辞!” …… 上官云已经有点喜欢上荆州了,地灵不灵暂且不论,人杰比比皆是,教人日日开怀。 李勖袖手立于他身前,曲江楼上极目骋怀,将荆襄九郡尽收眼底。 整个荆州形如一颗巨大的心脏,跳跃在华夏腹心之地,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江、汉、湘、洞庭四水犹如动脉,运南楚之富,输鱼杞之利,攒得一方物阜民丰,甲兵资实。 李勖顺着长江遥望建康,忽然道:“换做是你,据有这么一方雄土,可会想着造反” 上官云被他问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嬉笑道:“那得看主公在哪!主公若在荆州,上官云随着您造反,若是主公做了皇帝,上官云就为您守土,哪个敢造反,一枪挑了他!” “油滑!”李勖微哂,继而正色道:“荆州这块地界,居上流之重,可固东南,据襄阳之险,可图关中,实是用兵之国,任谁镇守此地,都难免会生出窥窬之志。” 上官云心里一动,“何冲百般讨好,是想教主公对他放下戒心,早日撤兵离去。” “不错”,李勖颔首道:“他心里不踏实。” “他怕主公不教他当这个荆州刺史!” “他如今可是刺史” “这……”上官云一时语塞。 何冲为何穆之排挤,既没有袭得南郡公的爵位,也不是荆州刺史,如今只担着个主簿的名头,与他平起平坐的还有司马、别驾、参军、长史和一众太守,有些人论职位还应排在他上。 可是何穆之死后,荆州旧人仍以何冲马首是瞻,足可见何氏在荆州根基之深。何威的余威荫蔽了一个不肖儿,还可以再荫蔽一个平庸的阿弟。 “那他是怕主公撤换荆州旧人,将他架空” “荆州内怀百蛮,外阻胡寇,这些人多有战功,且对敌经验丰富,没有合适的理由,不能轻易撤换,否则必然激起动乱。”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三番两次讨好于主公,却又不敢明说,实是奇怪!”上官云有些想不明白了。 “我若是将荆州分了呢”李勖的语气像是在问上官云,更像是在问自己。 “那么主公会分荆州么” …… “不会!” 韶音答得斩钉截铁,“阿父这个主意,存之一定不会同意!” 自冠带渡江以来,大晋沿袭孙吴旧规,置朝廷于下游扬州,限江自保;寄荆州为外阃,在上游阻挡胡兵。 久而久之,荆州地广兵强,内府充实,足与扬州相抗,因此历次内乱无不启自荆州。 可即便如此,荆州也不能说分就分。 荆州弱则国祚危,荆州强则社稷乱,二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听任荆州自成国度。 韶音相信,李勖绝不会为了眼前之利放弃长久之安。 谢太傅心里默默一叹。 爱女脸上一派明媚,两只大眼神采奕奕,懂得天下大事,却不懂得忖度人心。 这么多年过去,荆扬对抗几乎成为死结,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就是人事任命。 要么联姻,要么以宗室出镇,这也只能济得一时,久之必乱。 李勖的亲信之中没有一个是他的血亲,既无宗室,那就只好联姻。 可谢太傅不想教他联姻,于是便想到了一个法子:将荆州一分为三,彼此牵制,永绝后患。 何威旧部虽心向何冲,可若是能从一郡太守跃为一州刺史,又有几人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 因此,分荆州之计实为上策,可行。 谢太傅的案头还放着一封荆州来信,李勖对他拟定的朝官人选不置可否,只说要朝廷继续留在会稽,建康事暂委六郎,回京之日容后再议。 “你看看吧!” 谢太傅将信递到韶音面前,看着爱女微蹙的秀眉,忍着没将近日的流言说出口。 李勖滞留荆州,不光是何冲不安,谢太傅心里也不安生。 “哼!他有功夫给您寄信,却没功夫理会我,我生气了!” 她生气的理由竟然是这个,谢太傅听得直摇头,这孩子对别人机灵古怪,对上李勖就成了实心眼,自己怀有身孕,郎君息战后却迁延不归,她竟一点都没有多想! “阿父为何这般看着我” 她还好意思问。 谢太傅烦乱地挥了挥麈尾,“为父不想再看见你了,快回去养胎吧!”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私底下做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教孟晖做了什么,我现在全都知道了!我也并非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您与舅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要隐瞒于我” 果然,黑锅还是扣到了自己身上,谢太傅气得七窍生烟,她还不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难道李勖是 “你快些走吧!” 老父亲这会儿不想再听爱女说半个字了,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还是又嘱咐了一句,“你那师父已四年未见,人心易变,自己多留意些,莫要交浅言深!”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人又回来了。 “还有何事” 谢太傅埋首文牍,懒怠理会。 “为何不能迁都到荆州去呢” 韶音为这个突然之间涌上心头的绝妙主意击节赞叹,夺过老父手中的羊毫,双眸亮晶晶地望过去,殷殷盼一句夸奖。 谢太傅哑然失笑,“荆州兵冲之地,如何能做国都若是胡人打过来,连一个缓冲之地都没有国家岂不一战而亡” “那不正好没了缓冲之地,正好发愤图强,一鼓作气打过江去,收复中原失地,一统天下!” 这又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激进心态,谢太傅一把抢回毛笔,摇头道:“小儿说的容易,你以为打仗是儿戏豪言谁都会说,有几人能够做到” “……别人或许不能,存之一定可以!” “那也不行”,谢太傅拉长了声音,不想再答对女儿的异想天开,敷衍道:“岂不闻’黄旗紫盖,运在东南‘建康有龙气,我儿不懂。” “什么龙气龟缩江左,龟气罢了!” 韶音这回真的生气了,走得步摇铮铮、环佩铿锵,徒留谢太傅一人哭笑不得。 …… “勖兄谨启”,提笔落墨,雪白的绢帛上已印下四个矫逸小字,韶音要将迁都之计说与李勖,料他必会懂得自己的心意。 “秦据咸阳,汉都长安,无一不是用兵之地,财赋只在其次。荆州虽是兵冲之地,可土阔千里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又有江陵、武昌诸多雄郡,岂无一处可以安都阿兄细思之。” 正事叙罢,韶音咬了半晌笔杆,又写道: “李二实丑,我甚是不喜。凝光师父日前到府,备说前事,果然如兄所言,彼武非舞,思及从前困扰苦闷,诚可笑也。故人重逢本是喜事,不知为何,总觉隐约不安,阿父诫我谨慎,兄意如何近日流言纷扰,谓兄或有两意,虽半字不信,心中气闷酸楚郁郁难消,为之奈何” 阿筠将信函封好,交由专人送出,不多时,孟晖入府求见,送上一封李勖的亲笔信,另有几只几尺见方的大竹箱。 韶音有点呆,不知道那些箱子里会不会再开出一个李三来,阿雀笑着提醒:“小娘子快看信呀!” 侍女们都避到外间去,韶音一个人,在午后柔和的光线里展开他的家书。 “纨妹善毋恙: 近日饮食可香行动可还便利身上可有不适夜间能否安枕气候虽暖,不可恶卧厌被,小心着凉。 愚兄临别所赠之物,妹可喜欢料想未必,亲你,莫恼。 此身无可二分,心实愧疚,既在关山之外,唯盼丑物解得三分孤寂,代愚兄伴随身侧,寸步不离。此亦一重痴想,纨妹见笑。 此番淹滞荆楚,信实有因,妹日夜思念,兄岂能不知愚兄无时不想早日归家,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 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愚兄每思至此,心如刀绞,苍天何厚于我,何薄于妹! 纨卿须知:你心所想,亦是李勖所想,而李勖之心,除却纨卿一人,岂有第二人可懂吾与汝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 重逢之期不远,相见之地,未必建康。 兄有一策,关乎国都,料岳父不能首肯,纨妹助我,若见阻碍,可依计行事。 …… 此事绝密,期日以前,你知、我知、岳父知,三人而已。 襄阳毗邻胡地,草市售有干酪,臭味浓郁,甚合纨妹口味,随寄一箱,一次不可多食。 另:不可舞,不可酒,不可贪凉无度,诫之! 亦不可咬唇,不可流泪。纨妹一笑,皎若明月,兄甚爱之。 亲你万遍。 愚兄勖顿首。” 第112章 第112章 韶音被他这一封信弄得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谢太傅以为她不懂的道理,她其实都懂,以为她没听过的流言,她其实早就听了满满一耳朵。 何氏逆乱已平,荆州望风而降,接下来自当优抚降者,早日班师回朝。这个时候,换谁在李勖的位置,都会首肯与何氏的联姻,如此不费一兵卒即可稳定上游人心,将来登上大位也多了一方助力。 好处不止如此,一旦与何氏联姻,将来还可借何氏制衡谢氏,以免他一家独大。事已至此,就算谢氏再不情愿,这口窝囊气也得忍了,平分秋色总比鸡飞蛋打强上许多。 不纳妾的男子本已罕见,没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更是稀奇,李勖既有问鼎之意加之年纪尚轻,没道理拒绝何氏的联姻。 流言之所以能够疯传,背后总有几分可以服人之处。 都说何冲之女何宪正当妙龄,行止有将门之风,洒脱明媚,不拘小节,深得李勖之心。李勖自入荆后便一直亲自教导她骑射,是以来往何府甚为频繁,之所以迁延不归,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位如花似玉的佳人,想要在荆州完婚之后再班师回朝。 一时之间,何李之好的传闻甚嚣尘上,韶音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岂能没有耳闻。 这些流言描绘得有鼻有眼,甚至还有前因后果,听起来颇为曲折引人:据说何宪早与江陵相卢昱定有婚约,后又爱慕上了李勖,卢昱恼羞成怒,欲加轻薄,恰被李勖撞见,于是便来了个英雄救美。他将登徒子赶跑后就把佳人带回了自己的军府,温言安抚,闭户不出。当天夜里,李勖军府中传出老大动静,事后有人打听怎么回事,那帮侍卫个个都讳莫如深。 …… 这些话韶音半个字都不信,与其说是何宪被带回军府,她宁可相信是卢昱被带回军府,至于那老大的动静是什么动静,大概或许是卢昱被打出来的惨叫吧。 李勖是什么样的人,韶音最清楚,谢太傅有句话说得对,“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这话一点都没说错,韶音也不觉的自己傻,经了这么多事,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这夫妻不做也罢。 世事混乱如斯,她和李勖都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心力辛苦筹划,生怕算漏了哪一步,从此万劫不复。 可人总有需要卸下心防的时候,对别人再如何诡诈翻覆,一旦对上那个人总要坦诚相待。若非如此,一人独行于世也就够了,不必非要用什么情爱之物将两个互相猜忌的人硬生生地捆绑到一处。 小情小爱如此,这天下大事大抵也是如此,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诚”字。 阿父教了她许多权谋之道,可在韶音心里,谋总在次,事总在前。 惟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譬如这次赈灾,再怎么借机弄权、立威,赈灾这件事都要实实在在地做,要安抚百姓,让他们有衣可穿、有饭可吃、有屋宇可以遮风挡雨,否则,浙东迟早还会爆发第二次长生道之乱,届时有再多的党羽又有何用 诚心为事乃是立身立国之本,否则,再多的权谋算计都是无本之木。 阿父谢太傅,舅父高陵侯,会稽王司马弘……庾家、郗家的各位长辈,这些人哪个不是庙谟高手可是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算计得差点亡了天下。 李勖也算计,韶音如何不知道,郎君的心机一点都不比阿父少。可不同之处在于,他并非只会算计,也从不会因权谋废事,如今这一切是他一刀一枪、一仗接着一仗打下来的绝非仅凭阴谋诡计所得。 荆州如何安置,阿父能想到分立,他必也能想到,可他最终还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他要迁都。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李勖固执地相信,凭借他一个卑微寒人可以驱除胡虏,还于旧都,光复汉家天下,韶音便也固执地信他。 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韶音相信他,无需出卖自己的真心,仅凭着一身本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夺取天下。 她从来都不疑他,只是管不住心里的难受,尤其是在孩儿闹腾的时候。 月份渐大,肚子里的小东西似乎越来越不安分了,本就被它折腾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再听外头那些混账话,韶音就觉得格外委屈。 阿父几次欲言又止,她只能装作不懂,若是将心里的难受都与阿父说了,他老人家难免猜忌女婿。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他还不教她哭,他不仅与她想到了一处,还戳到了她心里面最软的一处,如何能不哭 韶音痛痛快快地哭了好半晌,心里怄着的那些郁闷和委屈都随着眼泪哭出去了,整个人便轻盈极了,连看李二都顺眼了许多。 那几个大竹箱子里不止有香喷喷的乳酪,还有许多草市上买来的小玩意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韶音将它们挨个取出来,一一用柔软的巾帕擦拭过了,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回去 其中三个用来辟邪的玉冈卯、玉翁仲和玉思南雕琢得玲珑可爱,被韶音放在了床头那方手巾函上,玉翁仲站在中间,拉着另外两个为她守护床榻。 “阿筠,你去将师父和蒜子请来。” 韶音记得凝光也很爱吃乳品,这东西一般人都觉得腥膻,甚少能吃得惯,她自己年幼时也是吃不顺口的还是在师父的带动下,这才慢慢品出了乳酪的好味。 “师父觉得如何味道可还浓郁”韶音亲手递了一块给凝光,又教阿雀递一块给蒜子。 “她吃不——” 凝光一个“惯”字还未说得出口,蒜子已经将那一小块乳酪扔入口中,咽了下去 “这孩子!”凝光看稀罕物的眼神看向蒜子,“真是稀奇了,你也是头回吃这东西不觉得臭么” 蒜子怔了怔,语气生硬地答道:“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咽下去了。” 凝光闻言不由拉着韶音而笑,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韶音也被她感染,随她一起笑,末了道:“与存之一样,他头一次吃这东西时,也是没吃出臭味来,再吃三五回竟就喜欢上了,足可见,人的口味信实有异。” 蒜子似乎被她们打趣得有点生气,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出了房门。 凝光没拦住她,转过来一脸歉意“这孩子好颜面,以为你笑话她没吃过好的回头我说说她,阿纨莫与她一般见识。” 说着又笑道:“看阿纨今日这神情,将军该是快回师了,师父猜的对也不对” 这话一出口,方才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人转瞬就变了脸色,话也答得含含糊糊,“谁知道,也没个准话。”垂头用两只白生生的指头摆弄帕子,一刻不停,分明是心烦意乱。 凝光心里一动,“怎么,难道外边传的那些浑话竟是真的” 从小教到大的小徒弟抬起头来,用那双明如皎月的大眼看着她,“师父以为呢,我该不该信” 凝光微一愣怔,韶音趁这功夫已挥手教人都退了出去卧房里只剩下她师徒二人。 “外边传的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没想到师父也听说了了,教师父见笑!他自然是不肯在信中说这个的只是教我安心养胎,不要多思……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是没说。” “将军有没有说,留在荆州还有何事要处理” 韶音想了想随后轻轻摇头,“真真假假,总归是些搪塞之语罢了”,两道长眉紧紧蹙着,光滑的眉心都被她蹙出了一个大大的愁字。 凝光端详她的愁容,转而在烛火下沉思起来,半晌沉吟道:“那么传言或许不虚。” 韶音看着这位犹如半母的师父,忽然觉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得有些诡异:再如何受岁月眷顾、保养得宜,年逾四十的妇人也不该有幼儿一般的眼睛,她那黑瞳仁明显比常人要大上一圈。 灯火下这么近距离地看去师父的头发也乌黑得不太寻常。 韶音自己就有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可饶是她正值青春年岁,仔细看去发梢也有些微的泛黄之处,师父却不然,她连发尾也是乌黑的只有两鬓露出了几根黄白相间的碎发。 “师父!我该怎么办呀他若真有此意莫说是我,就是我阿父,我们谢氏阖族都拿他没办法!” 韶音垂下打量的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孩子,你还怀着身孕,可不能这般动气!” 凝光怜惜地将人搂在怀里,“此事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你莫要先往坏处去想身子要紧!师父早就跟你说过他身边还是要有一个你信得过的人才行,有了这么一个人帮你看着他,你也好知道传言的虚实真有了什么事也能提前应对。” “师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韶音忽地抬起头来,模样与小时候学不会舞蹈动作时一样的气急败坏,“他如今远在荆州,身边又都是军营里的心腹,我还能如何!” “让师父想想”,凝光也如从前一般继续哄着她,目光落到案上一只玉兔捣药的瓷盒上,温柔地安抚道:“你先莫急,办法不是急就能想出来的师父一时也没了主意阿纨缓一缓,先不要想这些,睡一觉醒来再从长计议。” …… 韶音坐在妆台上揩拭泪眼,面前是一方青铜鎏金透光镜,烛火打在磨得锃亮的镜面上,将镂刻在镜子阴面的卷草纹映射到她身后雪白墙壁上,看着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 镜中凝光的背影也像是一条蛇,她梳着一只灵蛇髻,摇曳的烛火下行得顿顿挫挫,像是一只刚刚化形不久才学会了人类走路的妖。 她行得愈来愈远,到门口时忽然停住,扭身朝着韶音这里睨了一眼,似乎是笑了笑,之后才簁簁然迈步而出。 韶音蓦地回过头去确认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她撒谎了,还没有想明白哪里不对劲,自保的本能已经教她下意识地演起了戏。 李勖第一次吃乳酪时,臭得几乎呕出来,她当时还笑了他很久。人的口味的确千奇百怪,或许世上的确有天生就偏好腥膻之人,可若说这个人就是蒜子,会不会太凑巧了些。 蒜子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古怪劲,凝光说,那是因为她自幼流浪乞讨,缺乏教养的缘故。可上官云也做过乞儿,他可是比蒜子会察言观色多了,比谢候这个锦衣玉食好好教养长大的小郎君更是机灵百倍。 凝光师父也奇怪,她常常说些极亲热的体己话,可话里话外都在挑拨,又似乎对李勖那边的动静很是关心。 韶音将那只玉兔捣药瓷盒移开,展开下面压着的帛书,又将信看了一遍。 李勖与她想到了一处,预备迁都荆州,同时嘱她此事绝密,期日之前,除了谢太傅外不可教第三人知晓。 只有写在心里的才是绝密,韶音将他接下来写的那些话都默默记住,之后便将信放到烛火上烧了。 是夜注定难眠。 韶音烧了信,心里面还是觉得不踏实总觉得有个关节横亘在两爿心窍之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堵得人辗转难安,直到三更天还没有丝毫困意 失眠的烦躁和直觉的不安驱使着她想要坐起身来,尽管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非得要做点什么才行——才要动作月洞窗处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窸窣之声。 “晚了。” 一股冰凉的直觉兜头盖脸泼下来,韶音的心神一个激灵,身体却定住,一动也不敢动。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面上,她连将眼睛偷偷掀开一道缝隙也不敢,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来人的脚步。 那人的脚步很轻,可韶音还是能听出来,她在往书案的方向移动。 先是玉兔捣药盒拿起又撂下的声音,接着是竹书展开、线书翻动的声音,再然后是揭开箱笼翻找之声。 韶音的听力从未有一刻这般敏锐,仿佛是耳朵里开了天眼,她清楚地看见蒜子正在找那封被她烧掉的信。 蒜子翻了一会,没有找到,于是便往床榻方向而来,一步继着一步,到床头的位置停住。 她在静静地注视自己。 用那双荒蛮少教又淡漠刻毒的眸子,一遍遍地刮着自己的脸庞。 韶音面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被这目光刮得悚然而立,胸腔里的心更是狂跳不休,下一刻便直欲冲出喉咙。 ——“嗯~” 她急中生智,口申口今了一声,抱着李二翻了个身,大喇喇地将整片后背留给了床边的不速之客。 她在这一刻又想到了上官云。 上官云之所以被李勖发现偷听,正是因为剧烈的心跳出卖了他,李勖事后告诉韶音,习武之人对呼吸和心跳都极为敏锐,装睡,是会被发现的 凝光和蒜子也是习武之人,她们也许……韶音想到此处,一颗心愈发在胸膛里不要命似地擂起了鼓! 柔软的李二被她死命地压在胸口上,希望能借此掩饰住砰砰的心跳。 蒜子似乎也被她刚才那一声吓了一跳,默不作声地伫立了许久,之后才去掀扔在妆台上的明衣。 她将衣裳底下的妆奁盒子挨个抽拉一遍,没有找到信件,又将那方顶着辟邪三宝的手巾函拿起,鼓捣半天也没能打开,又过了半晌才悻悻地放了回去 接连三道微弱的磕哒声,玉冈卯、玉翁仲和玉思南相继被她放回到了手巾函上。 木与玉相互摩擦的声音,是她在调整摆件的角度,努力回复原状。 月洞窗口再次传来窸窣的衣衫声,蒜子翻了出去 可是韶音依旧一动都不敢动,浑身上下像是被冻僵了,每个关节都被冰碴粘连在一处,只有牙关还能活动,口一松,格格打颤。 直到听见五更鼓响,外头已经有了下人打水生火的动静,她方才缓缓松开李二,这个时候的四肢已经没了血液回流,感觉冰凉麻木,像是别人的躯体。 生死关头,她心里那道关节终于打通了:师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当日沉香林中胡女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完完全全地重合起来,严丝合缝。 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将眸色掩饰得这么好,可韶音现在已经无比确定,那胡女就是她,尽管她当日刻意压低了嗓音,将汉话说得极为生硬,可语调能骗人,音色是不会骗人的凝光是鲜卑人无疑,蒜子也是! 怪不得凝光刚来那日的拥抱教自己那么不适,人有时候的确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当日蒜子装疯卖傻,径自去拿几上的莲蓬香插,她真正看上的大约也不是香插,而是放在香插旁边的那柄金蛇信。 一旦知道了真相,凝光从前说过的许多话便都不堪细想 她说机缘巧合之下习得一身武艺,却没说这武艺师从何人,习了几年方才有所成就。想她当时身陷乐府,自脱泥淖尚且无力,哪来那么多的机缘能被她遇到,除非是她早就会武,自愿隐身于乐府之中。 凝光的确很会拿捏人的心思,她知道韶音心软,便为蒜子编造了一个凄惨的身世,如此,韶音便不忍心再多盘问,对蒜子那些古怪的举动也都一笑置之;她大约是早就忖到,这府中来往北府将众多,想要隐瞒武功怕是也瞒不住,是以一来就坦言相告——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最能骗人,韶音竟真的被她骗过了! 凝光的话里不是没有漏洞,只消稍微往下盘问一番就能识破,韶音之所以从未怀疑过她,只是因为信任她,视她这个相处了多年的师父为半个母亲。 一想到这位师父竟然在谢家潜伏了这么多年,不止瞒过了自己,更瞒过了阖府上下,那股后知后觉的恐惧便犹如阴冷黏腻的毒蛇一般,贴附着后背蜿蜒爬行,比方才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更令人毛骨悚然。 大惊过后是大怒,韶音愤怒极了,她要将自己遭受的一切百倍报还给这些胡人。 “她们这次没有拿到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视线锁在辟邪三宝下面那只守口如瓶的手巾函上,仔细思索对方意欲何为。 …… 与正房一墙之隔的跨院里,蒜子一回房,不出意料又被凝光斥责了一顿。 “她如今甚是信任我,一旦被你毁了,我前面那十几年的隐姓埋名岂不付之东流!” “信在一只盒子里,我打不开。”蒜子懒得与她争辩,语气淡漠道。 “什么样的盒子”凝光皱起眉。 “这么大”,蒜子用手比划了一下,“放在梳妆台上,摸起来像是由两种木料拼合而成,侧面嵌了个玉环,像锁又不像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那个手巾函!”凝光冷笑一声,“明天早上,我想办法将她骗出府去届时你再潜进去看信。” “你知道怎么开”蒜子追问。 “蠢货!”凝光鄙夷地骂了她一句,“下次自作主张之前多动动脑子,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明日一早我自会告诉你开函之法,你做事仔细些,看后务必将信放回原处,绝不能教谢女看出异状!” …… 诚如凝光所言,剡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山雾中看去只见连亩青枝如碧,漫山子规啼血,美得妖气森森。 山脚下的剡潭幽寒镜彻,人到近前几步便觉得一身湿寒,自动却步。附近萝葛蔓生,攀附一陡峭丹崖,平地拔起数丈,半空中仍可见遒曲成结。 “阿纨昨夜没睡好” 凝光走上前,看着韶音眼下一圈青黑,关切地问道。 “心里不安,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被魇住了似的醒来还是头昏脑胀。”韶音迎着阳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道:“师父,咱们回吧,这里的景一眼就看到了头,还不如家里的园子有趣。” “好,都依你。”凝光微笑,语气像是一位宠爱女儿的母亲,“拉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教你散心的若是反教你烦闷,岂不成了师父的罪过” 回程的马车里,韶音将头靠在她的肩上,眯着眼打了一会盹,之后喃喃地嘟囔:“我知道师父是为了阿纨好,我自己也劝自己,莫要多思,可就是管不住这颗心,再这么下去只怕是没事也要煎熬出事来了。 师父,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么您在外游历这几年,在荆州有没有结识什么信得过的朋友,若能托她帮忙打听一二,阿纨必有重谢。” 凝光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五根指头插入她垂落在侧肩的长发里,有规律的移动,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答话。 韶音能听到她胸腔里并不平静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她还是语气遗憾道:“谢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太傅都打听不得,师父能有什么好办法我方才仔细回想确有几个故人在荆州,不过现在……应是早都不在了。襄阳乡下倒是还有一户人家,我去年冬天曾在那里借宿过几日,临走时却连姓名也忘了问,这也算不得认识。你别急,教师父再想想看。” “哼!” 韶音撅起嘴,直起身气闷地看向车外半晌才认命道:“那好吧!” 凝光没将话说死,显然是有所保留。 待会儿回到府中,等到蒜子将信里的内容都告诉了她,她应该就能想出荆州那头的故人是谁了。 不过韶音已经等不到那会了。 马车疾驰,将官道两侧夹植的桃柳一排排甩在后面,翠微山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山不来相就,我自去送你就山,韶音余光瞥了眼心事重重的凝光,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回到房中,那三个小巧玲珑的辟邪玉件果然还在手巾函上尽职尽责地守卫着,摆放的方位分毫不差,只是,手巾函开口处压着的一根头发已经不见了踪影。 韶音勾起唇角,蒜子果然来过了。 胡女敢利用她的感情,很好,接下来,也该轮到她好好收拾这两个胡人了,不光要收拾她们两个,还要将她们的同伙都挖出来一网打尽。 凝光这个人心机深沉,不仅会伪装,还很能沉得住气,这次若不是蒜子露出了马脚,还不知道她会继续隐匿到几时。 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总是个祸害,万一弄巧成拙就不美了。韶音自问没有对付她的万全之策,便也不打算逞强,索性就将她交出去交到她的天敌手里,那人腰间一柄环首刀专门斩毒蛇的七寸,想必凝光到他身边之后一定能求仁得仁。 至于荆州那里还有什么故旧,韶音相信,只要凝光到了江陵,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将信中所见转告给她的同伙。 …… “你可看清楚了”凝光又问了蒜子一遍。 蒜子斜眼哼了一声,“我汉话说的不如你好,汉字却都认得,千真万确,只不过姓李的似乎还在犹豫。” 凝光面色凝重,“若果真如此,仅凭你我二人,到底也起不得什么作用。” “那就别在这耗着了!”蒜子眼神一厉,“今晚就将谢女杀了,咱们连夜逃出去找机会给荆州送信,往后如何再从长计议。” 凝光皱眉思索起来。 “师父!师父” 是谢女的声音。 “没我的允许,不要贸然行事。”凝光警告地看了蒜子一眼,出门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汉人徒弟的窈窕身形自跨院那道垂吊着葫芦藤的翠绿月亮门里闪现出来,脚步雀跃。 “慢点走!如今有了身孕,自己也不知道注意些!”凝光迎了她两步,语气嗔怪道,见她一脸笑意又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女冲她眨眼,笑得娇俏又狡黠,“还能有什么事,我想出办法了!” 凝光心里一动,笑容不改,“哦什么办法” “世上还有谁比师父更教我放心”谢女将帕子掩在嘴角,悄声与她耳语,“若是派个年轻女郎过去就是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思来想去还是师父替我去走这一趟最为稳妥,蒜子师妹就留在府里,您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 凝光掀起眼皮,仔细打量对面的人。 小徒弟兴奋得两靥发红,一双眼明亮澄澈,望过来的目光满怀期待。 凝光笑了笑,有些迟疑道:“不是师父自吝脚力,不愿意为你走这一趟,只是……万一李将军不留我,我该如何是好” “他会留您的!” 谢女一把拉上她,不由分说便往正房走,到卧房门口挥退了一众侍女,将妆台上那只手巾函拿到手里,“师父可还记得这个” 凝光笑容微滞,“恍惚有点印象。” 谢女吐了吐舌头,三两下打开那函,从中取出一枚有些发旧的香囊来。 “这是我们二人的定情之物,您一定要妥善保管,待见了面便将此物呈给他,告诉他,’见物如见人‘,念在从前的情分上,他一定不会再赶您走的” 凝光接过那枚香囊,放到鼻下轻轻一嗅,芳苦之味直冲鼻腔。 “那个是什么”,她瞥了眼函里的绢帛,打趣道:“莫不是阿纨与夫婿的鸿雁传书” “师父!”谢女害羞起来,眼波一转,撒谎道:“什么呀,帕子罢了!” 凝光心下微松,“阿纨这个决定也太仓促了,蒜子那里……”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带上蒜子一起走。 谢女身边还是要留一个人为好,只是蒜子行事冲动,教人放心不下。 “蒜子师妹或留或走皆可我这偌大的府邸,如何还养活不得她一个小女郎” 谢女已经心急得不行,说着就忙火火地推着她往外去“要不您回去与她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只要您能早日见到存之,将那边的情形打探清楚,写封信来告知于我,我就放心了,旁的事怎么样都可以!” 凝光转身而去的脚步有些发飘。 那个姓李的汉人武将就像是一把用鲜卑人的白骨燃烧起来的篝火,她恨得无时无刻不想灭了他,终于得到一个近身的机会,却又本能地畏惧起大火烧身了。 “师父您快些!”突发奇想又懵然无知的小徒弟还是与从前一样的急性子,在她身后不住地催促,“我这就到前边去安排侍卫,您放心,一路上自有专人护送,一定会将您安全送到!” 第113章 第113章 府廨安静的书室之中,谢太傅和孟晖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从犀角变成了圆盘,待到韶音条理清晰地讲述完一切,这二人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气,双双如遭雷劈。 “你——” 谢太傅指着洋洋得意的女儿剧烈地咳了起来,韶音赶紧过去给他顺气,额上立刻早到了麈尾长柄的狠狠一敲。 “无知小儿!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父亲真是为女儿捏了一把汗,这会儿是又气又后怕,颏下一把飘逸的长须都抖得打了死结,“你既已知晓对方的身份,就该尽快告知于我,今日怎么还敢与那胡人一道外出,是想气死我不成!” “阿父息怒。” 韶音揉着额头,轻轻将谢太傅指在鼻尖的手扒拉开,“她们若是想下手,一早就动手了,何必拖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么,她们冲的不是我这个人。” “混账,你还振振有词!” 谢太傅大发雷霆,这一声不光震走了韶音的嬉皮笑脸,连孟晖也被震得抖了抖。 “无论为了什么,你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万一……”谢太傅都不敢想那个万一,昨夜那番遭遇光是听着就已经惊心动魄,万一韶音没有急中生智、万一哪个侍女起夜撞见了、万一那胡女去而复返……哪怕有万中之一的纰漏,做父亲的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若不是顾忌她怀有身孕,谢太傅真想好好教她吃一顿家法。 “阿父!”韶音自知理亏,抱着谢太傅的胳膊摇晃,“我知错了!” 谢太傅哼地将手臂抽回来,阴沉着脸吩咐孟晖,“即刻去将那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细作捆了,老夫要亲自审问她们!” “不可不可!” 韶音急忙摆手,“阿父听我一言,胡人此行必有目的,也必定还有其他同伙,凝光曾多次以言语试探,暗示我需要往存之身边安插人手,我怀疑她们在荆州也有眼线!阿父杀了她们两个容易,可万一打草惊蛇,再想顺藤摸瓜就难了!” “荆州” 谢太傅眼皮猛地一跳,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眉心的褶皱堆挤成叠,看着像是口里含了一片恶苦的黄连。 韶音点点头,“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江左,多年来隐姓埋名,伺机窥探情报,若要运作得当,人数必然不会太少,还会分散各处要地,形成一只脉络分明的网,如此才能为燕效力。” “我儿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不,我只怕自己想少了!若是前线也有凝光这样的细作一日不除,后患无穷。” 韶音心里打定一个主意时,眼神就会格外明亮,像是面可鉴人心的镜子,谢太傅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对吊得七上八下的眉毛。 女儿没有发觉他的异状,还在继续展示令父亲感到后背发凉的聪慧: “若想看清楚这张网附着在何处,非得教它动起来不可!我已提前写好了一封伪书,告知那两个胡女,存之迟迟不回师,是因为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伐燕!燕人夹在秦魏之中焦头烂额,如今最怕的就是我大晋趁机发兵攻打它的后方,我放出这么一个大消息,这张网必然会动起来,凝光在荆州想必也会忙得不亦乐乎,存之自然会收拾她,至于那个蒜子么,凝光若能将她留下最好,女儿一个人对付她就够了!” “阿父” 韶音说完这一番话,忽然发觉阿父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像是闪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经她提醒这一声,谢太傅眼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转瞬即逝,摇着麈尾走到窗边,“也好,就依你之言。不过那个蒜子绝不能再留在府中。” “那怎么行”韶音有些着急,“我既已知晓她的底细,自己留心防备着,再教人暗中盯紧她就是了。凝光走后必然还会再与她联系,我将她留在身边,也好沿波讨源,万一下游还有其他细作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阿父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担忧你的安危。” 谢太傅缓了语气,意思却是不容置疑,“凝光那里,就照你说的安排,至于那个蒜子……你打发走凝光后就暂且留在公廨中,莫要再回后宅,等为父回来再与你商议对策。切记,为父回来之前,你决不可任意行事。” “阿父要去哪里” 韶音皱起眉头,觉得谢太傅的背影有些难以捉摸。 “答应我!” “……好吧,我答应阿父。” 谢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挥手教她和孟晖出去。 窗外翠竹潇潇,甬道两侧间植雪白茉莉和五色芍药,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团团簇簇印在爱女轻盈的鹅黄色裙裾上,软绸流淌,斑耀跃动。 谢太傅目送着小儿辈走入明媚的春光里,一回头,面孔已遮蔽在白鹭洲头那株百年老槐的阴影之下。 高陵侯接过他带来的那壶酒,揭开壶盖嗅了嗅,先为他斟了一盏,接着又为自己也斟了一盏。 “姐夫是稀客,算起来已经有几年未曾踏足白鹭洲了,我们喝一盏吧。” 谢太傅淡淡道“这酒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高陵侯的手悬在半空中,几息后撂下,微笑道“看来,姐夫今日是要与我说说心底话了。” “那两个胡女,是你派去的。” 谢太傅平静地陈述,韶音不知道当日王氏串联各家起事的细节,他却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踩着午时三刻的时辰入府,不是高陵侯派去的还能是谁若是王氏事成,恐怕他和韶音这对父女此刻已成了冢中枯骨。 “我就知道你迟早都会发现的,大势已去,再多的作为也是徒劳了!”高陵侯很是唏嘘。 “王珏!阿纨可是你的亲甥女,她何其无辜,你怎么忍心!” “阿泠就不无辜”高陵侯冷笑反问,“姐夫啊姐夫,你可是把王家、把阿泠都坑苦了!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若是当时没中你的圈套,而是将阿泠许配给李勖,今日被囚禁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你了。” 谢太傅默了许久,估计着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美妙的假设里了,这才轻笑一声将他拉回现实,“玉公,愿赌服输。” 高陵侯的目光锐利地乜射过来,“姐夫今日大驾光临,不会是只为了在手下败将面前耀武扬威一场的吧” 说着便将酒盏往唇边递。 谢太傅一把按住他,“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凝光第一次出现在建康,正是在你王氏举办的上巳兰亭宴上!” “你怀疑我早就知道她是胡人” 高陵侯被他这话激怒,“凝光是随着何氏一道入京的!更何况,当日是阿纨非要习舞剑,之后我阿姐才从何威手里将凝光赎买回去,我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既能堕落到与胡人勾结的地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谢太傅眯起两道狭长的凤眼,语气鄙夷道“当时阿纨年纪尚幼,你阿姐更不知你人面兽心,受了你的蒙蔽也未可知啊!” 高陵侯牙关咬紧、腮骨凸起,他之所以号玉公,便是因为人生得如同一块羊脂美玉,即便上了年纪,依旧温润端雅,像这般模样已经是愤怒至极了。 不过他很快便从愤怒中抽离出来,开始揣摩谢太傅说这话的心态,接着便呵呵地笑出声来,“姐夫啊姐夫,你到底想说什么谁都能指责我勾结胡人,唯有你不能。当年何威为何伐燕失利,你和我,还有司马弘都做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 谢太傅的脸阴沉下去,果然,凝光与当年那件旧事有关。 一场战争缘何失败,其中的因素可谓复杂,然而究论分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何威自己指挥失当是一方面,朝中各家联手给他使绊子亦居功甚伟。 士族天下,最要紧的就是平衡二字,何威已占据上游地利,其他各家怎么能允许他再立北伐之功。 司马弘、高陵侯和谢太傅自动结成了短暂的联盟:对前线发回的文牒一拖再拖,对援兵和粮草之请能不应就不应。 何威亦是士族,士族领兵与北府将不同,他们军府中的幕僚亦多数都是士族子弟,因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利益纠葛,这里面自然也有姓王、姓谢和姓司马的。 他们受家族托付,借助近水楼台之利,只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容易庇护一两个鲜卑细作让他们蒙混过关。 …… “怎么,你终于想起来了”每当看到这位姐夫脸上的云淡风轻一扫而空,高陵侯都会感到由衷的愉悦。 “两军交战,营中难免有对方的细作”谢太傅冷冷道 “你说的不错,更何况,你只不过是对你的族兄和族侄稍加暗示而已,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高陵侯笑着为他补充。 “据我所知,当年那几个细作早都已经死了,并且自那之后,我不曾与胡人有过半分联系!”谢太傅低声为自己辩驳。 高陵侯开怀大笑,“渡之!你这一辈子,处处都算计得高我一筹,唯独在这件事上算错了。不光是你,我和司马弘也一样,我们只是稍加暗示,再往后,什么都没做。” 这个笑容来得快,收得更快,他很快就沉默下去,脸上浮现出沉痛的神情,“我也以为,当年那几个细作都死了,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若不是九郎与阿纨在江边遇到那伙胡人,九郎又恰巧捡到了她们用来联络的印信,我也想不到,这些细作竟然如阴沟里的蚊蚋一般,已经在暗中繁殖得密密麻麻,打也打不尽了。” “难怪!”谢太傅哼了一声。 李勖遣人将江左出现鲜卑人的消息告知于他,他没有半分拖延,立刻着人前去调查,可耗费数月之功,最终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王家捷足先登,提前将凝光和她的党羽庇护起来了,他们自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和冯毅铺垫后路。 “谁能想到,我们安插到荆州的细作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你差点因这些细作丧失爱女,而我,也要因此而命丧九泉,这难道不是报应么”高陵侯苦笑着啜了一口酒。 这一次,谢太傅冷眼旁观,没有再拦他。 高陵侯细细品尝着口中毒酒的滋味,幽幽道“司马弘已死,很快,我也要死了,世上再也没有谁能指认你当年做下的丑事,旁人再怎么攀咬,到底没有证据,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着又吞了一口酒,一丝黑红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淌下,“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派凝光到你府上之事,九郎都不知情,这次若非是他感情用事,今日在这里饮下毒酒之人未必是我!” “你刚才说的胡人印信何在”谢太傅冷声逼问。 高陵侯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谢津,我要你以阿纨腹中的孩儿发誓,只要我交出印信,你便善待我儿,否则我死不瞑目,就算化作厉鬼,也必教阿纨腹中之子死于非命,教你们谢家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安宁!我阿姐在天有灵,她也时时刻刻都看着你呢!” 王玉公的脸与他阿姐王瑾一样美,就连狰狞时亦有几分可耐端详之处。 谢太傅这么近地看着他,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经之念:若是阿瑾活到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他闭了闭眼,“好,我发誓,只要你交出印信,我自当善待九郎、十二郎和阿泠,否则,不唯阿纨腹中的孩儿和我谢家子子孙孙皆应你的恶咒,就连我死后亦无颜再去见你阿姐!” “难得你还没忘了我阿姐,如此,我便放心了。” 高陵侯松开手,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 誓言是最不可信的,相较而言,他宁愿相信谢津这老狐狸心里仅存的那点感情。 谢津这人就像一只浮子,他从不主动兴风作浪,却总能第一个察觉出水位的变化。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会与世沉浮,他这样的人能为阿姐守一辈子,可见还是有几分真心。 “如今看来,我阿姐走的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高陵侯望着头顶一片徘徊的云影,感慨万千。 谢太傅阴郁地盯着他,“印信。” “印信”高陵侯咧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浸染的牙齿,“姐夫啊姐夫,你还真是关心则乱,你好好想想,印信怎么还会在我手里那印信早就被九郎拿去与凝光换了金蛇信!就算在我手里,凝光既已外逃,它也就没有用了!” 他想要大笑,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类似于咕哝的音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些细作一网打尽” “覆水难收啊”,高陵侯摇了摇头,话已经说得有些艰难,“你、你若真想亡羊补牢,就……就派人看住药肆,那些胡人为了伪装成汉人,离不得这个药。” 他说着,掏出一张药方递过去,人已气若游丝。 谢太傅将方子接到手里,看着这位曾经亲密过的小舅,半真半假的好友,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偶尔的盟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而去。 高陵侯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衣袖,“从前,我以为,咱们两家再如何、如何斗,付出的也也不过是冯李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会有你死我活……这一日!姐夫,李勖……许了你什么,王爵之位什么王爵……比得上士族!你、不会后悔么” 谢太傅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玉公,我早就与你说过世上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不变的,大概也唯有’变‘这个字了。” 高陵侯的手忽地松开,永远地垂落下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姐夫后头学了一辈子,也较劲了一辈子,只有死的时候走在了他的前头。 谢太傅感觉衣袖一松,浑身上下都轻盈了起来,腿脚轻便得就像他年轻而澄澈的女儿一样。他眼角潮湿,迎着西面的一片金辉大步走去。 纵然是夕阳,他如今也是行在光明里的人了。 …… 李勖习惯晨起,也更喜欢黎明的天色。 一夜蒙蒙细雨过后,在一个柳色新亮的清晨,来自会稽的诏谕如约而至。 “永安二年春四月,大晋永安皇帝制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骁骑将军勖戡乱摧逆,革弊峻驰,神武明断,英雄之器,朕甚嘉之。其加封勖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徐州地封三万户,爵夏公。” 这封诏书有模有样,皇帝朱批圈敕,中书、门下印信俱全,合制合仪,挑不出一点纰漏。 唯有“神武明断,英雄之器”二句,显得感情色彩过于浓重,若是番邦友邻之人看了,不免会为大晋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而感动不已,落到荆州诸人耳中,就有些怀疑起草者的措辞失当,或有过于谄媚之嫌。 新晋太尉本人倒是神色坦然,只是眉目张扬,眸光凌凌,嘴角噙笑,俊面薄红,恍惚有些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况味,仿佛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前,用那双如琥珀、如明月、如弱水三千、如沧海碧波的眼眸望着他,于千万人之前,对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李勖,你好厉害”,如此而已。 权势迫人稳重,久之连自己也忘记了年岁几何,只有被心上人这般大胆而炽热地爱慕之时,李勖才会蓦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正当轻狂拏云之年。 令李勖略感意外的是夫人不光借着传谕圣旨之机在荆州文武面前将他含蓄地夸赞了一番,还给他送来了一个人。 凝光踏足这座临时太尉府的第一步就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得太轻率了些。 她对这座府邸的前身——何威军府并不陌生,十几年过去,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不同的是气息。 从前的荆州刺史府气息混杂,在这里能嗅到歌姬舞女身上的脂粉气,刀枪剑戟的凶气,士兵身上的汗臭气,还有晋朝高官身上特有的萎靡浮华之气。 如今的气息则截然不同,如同北地寒冬腊月里冷铁的味道朴素得近乎单调,是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这气息令凝光浑身不适,像是蛇类嗅到了雄黄的味道有种痉挛的错觉。 侍卫引着她来到太尉处理军务的建武堂。 两排甲胄森严的士兵分立在门口,延伸到堂上,视线尽头的乌木高榻坐着一位朱服皂冠的汉人男子,身前放置一只大案。 凝光瞳孔骤缩:案上那柄乌沉的环首刀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正是这把刀,无情地砍断了情郎的手臂,令他死无全尸! 恨意是最好的镇定药。 凝光垂下眼帘,稳步入内,到下首行跪拜稽首礼。 “婢凝光拜见太尉。” 上首之人似乎掠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是夫人的授艺之师,我听说过你。” 凝光应了声“是”,继续维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 李勖埋首案牍,像是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想起来问了一句:“听闻你外出游历了几年” 凝光早就想好了回答,“是婢早年间因战乱与阿姐分离,心中一直牵挂,这几年苦寻无果,也就歇了心思。知道夫人有孕后,婢惦念不已,因便自作主张,重新寻回夫人身边。” 这话说完,上首之人又没了动静,饶她是习武之人,双腿也已经跪得麻胀难忍。 凝光咬着牙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开口道“婢此次前来正是遵照夫人的意思。夫人惦记太尉的身体特地遣婢来伺候您的饮食起居,另有一物转呈太尉。” 李勖这才抬眸看过来,“起来回话。” 凝光维持五体投地的姿势足有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只觉两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刺麻之感钻心越肺直通天灵盖,忍着没吭出声,没忍住脚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瞟向上首,只见李勖已将那只香囊接到手里,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夫人说什么了” 他端详了一会掌中之物,淡淡问道 “这个……”凝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两旁的侍卫。 “但说无妨。” “……夫人说,此物乃是她与太尉的定情之物,见物如见人。” 李勖眼角锐利的线条柔和下来,低低地笑出声,韶音将这个师父遣到这,合该是教他帮忙掌眼的意思。 他第一眼掌过去,就觉得这妇人在哪里见过连他的佩刀都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凝光陡然打了一个激灵,穷凶极恶之人乍然露出笑容,总是令人头皮发麻。 “你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这汉人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已经与方才全然不同,凝光心里益发紧张不安。 “这里面装的乃是一种草药,名为独活草。”他解答后,复又发问,“你可知这草因何得名” 独活……独活……这两个简单的汉字在凝光脑海里乱哄哄地盘旋开:活,死,死……死! 凝光不禁冷汗岑岑,她在这一刻深恨自己不通汉医,李勖的问话里大有深意,可恨她搜刮枯肠、绞尽脑汁,将这些年在汉地所学通通想了一遍,依旧参悟不透。 李勖笑道“此草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是一种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草,只适合独自一个活着,故而得名。” “……是” 凝光无话可说,唯有一个是字。 晋人尚玄谈,她做舞姬时经常见到几个麈尾名士对坐清谈的场面,他们说的话也的确是玄而又玄,不过也都大致上有迹可循,还没有哪一个比李勖这位武将的话更难懂! …… 夜色黑透,督护庞遇被李勖召入书房回话,越说,声音越低。 李勖的脸色已经全然阴沉下去,烛火也绕着他走,令他的脸成了室内最暗的一处,怒气如乌云卷积,蕴藏风雷。 拜韶音所赐,他这张喜怒不形的脸在一日里数度变幻,简直有些喜怒无常。 此事惊险至极,她两度落入胡女之手,第一次能够逃出生天已是万分侥幸,李勖过后回想仍觉心有余悸,万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王氏谋逆之事孟晖应该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恰好在那一日入府,他怎能丝毫都没有察觉! “废物!孟晖是干什么吃的!” 惊雷还是炸了下来,庞遇一下子跪下去,一句“主公息怒”到嘴边,没敢说出口。 李勖极少迁怒部下,这次显然是忍无可忍,骂的虽是孟晖,庞遇身为孟晖的属下,也不由得不跪下请罪,不敢辩白一句。 李勖胸口起伏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怒火,沉声道“那个蒜子可审出什么” 庞遇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来没来得及说。 “回主公,夫人说……要继续留她在府里,这样才能顺藤摸瓜……” “混账!” 与这一声怒不可遏的詈言相伴的,还有重重一拳。 紫檀木几裂开一道口子,在咚地一声闷响后继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庞遇听在耳中,觉得自己的心窍也跟着裂开了。 李勖此刻要被那个眼睛傻大如铜铃的少女气死了,指着庞遇,“你,立刻滚回去,教孟晖提着那颗蒜头来见我,否则,就教他提着自己的头来!” “诺!” 庞遇从未见过主公这般盛怒,一刻也不敢耽搁,磕了个头就要起身。 一只膝盖还触着地砖,忽听主公又问:“夫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派一个奴婢过来” 很平静的声音,略带了一丝不耐。 庞遇一愣,抬眼见李勖正以手指着屋梁上方。 他立刻会意,略提高了些音量回答,“夫人大概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李勖哼了一声,“多事!征伐在即,牵手绊脚!” “那么……属下将那婢女带回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回去告诉夫人,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要再问归期,待我伐燕回返,最快也要一年之后,教她自己善加保重吧!” 第114章 第114章 李勖荣升太尉,最高兴的人是何冲,太尉府的宴会设在三日之后,在此之前,荆州诸人到何冲府上小范围地庆贺了一回。 一贺他官拜荆州刺史,心愿得遂,二贺众人不升不降,平安是福,三贺姓李的终于要走了,荆襄大地云开雾散,无限风光更在来日。 何冲郁郁数日,一朝闻听喜讯,真是心底无忧眉宇宽,几杯酒落肚后,整个人红光满面,席间谈笑风生,亲手弹奏一曲琵琶,为众人高歌酣饮助兴。 他这个荆州刺史只是个单车刺史,并没有都督兵马之权,江陵太守陆泰心内不安,见他如此,也不好过早扫兴,暂将心里话按下不提。 几轮推杯换盏,诸人耳盈丝竹,腹饱鱼脍,均有醉意。 襄阳太守方俊秀为人粗豪,不拘小节,不知听邻座说了什么,击盏大笑道:“我早就说过,李勖不足为惧!诸位见他入荆后都做了什么,游山玩水、宴饮作乐罢了!襄阳一行,咱们的李太尉只到营中匆匆一瞥,草市上却盘桓良久,买了整整一大车的妇人游戏之物啊!某问他,将军何故如此,诸位猜他怎么说的” “他竟然说,’内子喜爱,博她一笑!‘”方俊秀猛拍大腿,“何其可笑乃尔!以小观大,所谓英雄之器,可是有些名不副实!我看呐,他所以迟迟不归,不过是想趁机多盘剥些而已。” 他这粗声大嗓一出,周围的谈笑声都被压得低落了下去,何冲面色不豫:“慎言。”挥手教歌舞退下。 丝竹一停,满堂酒酣耳热骤然转冷,歌舞伎们迈着小碎步,鱼贯撤出。 雪肤乌发的领舞者行在最后,长长的曳地纱裙流水般拂过陆泰的靴面,宛转回眸,脉脉含情。 方俊秀对冷场满不在乎,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炙牛心,嚼得两腮鼓囊,乜眼瞥着何冲,“何公那只宝弓,某多番讨要不得,上回却在太尉府里看见了,听说太尉笑纳之后,便与何公结为兄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何冲满脸喜色尽收,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旋即恼怒地盯向陆泰。 陆泰回神急忙摆手,示意走漏风声者另有其人。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邻座:“能与太尉称兄道弟,也算是折辱么” 邻座神秘一笑:“不是称兄道弟,是称弟道兄!”此人右臂骨碎,整条胳膊固以竹片,外缠厚厚一圈细葛布,不能弯曲,只能以左手持盏。 问话的人嘶了一声,瞟了眼他的患处,咧嘴评价道:“当真是跋扈至极!” 这位邻座露出个古怪的神情,秀美双瞳隐含神往,嘴里却咬牙切齿:“士可杀,不可辱。” 一小片交头接耳声中,何冲的脸色愈发难看。 陆泰趁机道:“何公,太尉荣升,按说该由我等设饯行宴为他庆贺,可太尉却坚持在府中摆下宴席,名曰答谢我等。愚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做些准备才稳妥。” “不错!方太守只见李勖游山玩水,殊不知,他每次出行时皆携带舆图。这些天来,江夏、武陵等地,各关隘险峻之处皆有太尉府的斥候前去勘绘,襄阳郡四战之地,想必更是不会例外。” 接话之人阔面大耳,身材臃肿肥圆,两眼却炯炯有神乃是南蛮校尉何新,何冲堂弟。 何新朝着何冲拱了拱手,忧心忡忡道:“李军人数虽少,却都驻在咽喉要处,我这几日一直留心其营垒动静,未见有拔营之意。太尉只说摆宴答谢,可不曾说过半句班师回朝之语,如今徐凌军正驻在城外江津,日前又有另一只北府军已抵达江夏口……” 江夏口控遏襄阳,他说到这里斜睨了方俊秀一眼,继续道:“陆太守所言有理,刺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该做些防备才是” 何冲面露犹豫之色,被他们二人说得有些踌躇不定,“若真如公等所言,太尉意欲何为” 如今圣旨已下,赏罚既定,何冲想不出李勖还能有什么所图。 司马杨期以谋略著称,席间一直安静不言,至此才慢声细语道:“太尉想要什么,这不好说,太尉担心什么,显而易见。何公,若换您是李勖,可能安心撤兵” 何冲不快,“我已竭尽诚意,他还想如何” 杨期捻着唇上一撇髭须,微微一笑:“太尉在建康时不杀荆州俘虏之将,可说是宽仁优抚之举,如今汪道铎、岳震、陆琦几人既已卸甲归田,又被他劝说出山,官复原职,这就不是优抚二字能解释的了,只怕是另有深意。” 这话点到为止,自然有人闻弦音而知雅意。 汪道铎、岳震、陆琦这三位宿将,皆是何穆之旧部。 何冲与何穆之叔侄不睦,荆州亦隐隐划分成两道阵营。 此次何穆之兵败自杀,他的心腹死的死、散的散,何冲这边可谓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诸人只顾着弹冠相庆,没注意到李勖已经不声不响地复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 杨期冷眼瞥着方俊秀,“某没记错的话,那三个如今都在襄阳军中,足可见,太尉襄阳一行,并非只是买些妇人之物。无情未必真豪杰,前朝魏武亦分香卖履、留恋妾妇,非无谋略,是大英雄能本色也!方太守与其着眼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看好自己麾下三军,免得被人窃走虎符还懵然无知!” “杨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俊秀将杯盏摔得粉碎,猛地拔出佩剑,他接连被何、杨二人指责,不快已甚,酒气上头,便欲斗殴。 众人急忙将他拉住,好言相劝,他兀自气喘咻咻,嗔目怒视杨期,不肯落座。 杨期按剑冷笑。 何冲恼怒拍案,“够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给我坐下!” 方俊秀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佩剑。 陆泰道:“何公,杨司马之言引人深思,三日后的太尉府宴,我看还是……” “行了!” 何冲烦躁地将他打断,“我乏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请回。” “何公,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慎啊!” “走吧走吧,容我再想想。” 陆泰还想再劝,衣袖被杨期拉了一下,冲他微微摇头。 一行人步出府外,陆泰邀杨期过府一叙,杨期扶头道:“适才贪杯,恐头疾发作,改日再登门叨扰。”揖礼后登车而去。 “哎……” 犊车远去,陆泰只得撂下手,叹口气,回头看了眼何府门口火光黯淡的风灯,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益发成了不祥的预感。 回府见到雪肤乌发的美人,陆泰这才想起来今夜之期,他早就没了兴致,草草应付几下了事,少顷发出鼾声。 “太守”枕边人推他。 陆泰勉强撑起眼皮,含糊道:“近日公务繁忙,身体实在是有些疲乏,睡吧。” “太守!”玉光娇嗔一声,起身拨亮了烛火,“允诺之事,怎好食言” 陆泰挡着眼睛,有气无力道:“美人儿体谅些罢,只你一人已教在下腰膝酸软,再无余力招架旁人。” “太守心中忧虑,婢如何不知今夜引荐之人,正可为太守解忧。” 陆泰放下手,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凝视着眼前肤白胜雪的丽姬,声音已冷:“我心中有何忧虑” 玉光不见惧色,只掩唇一笑,娇声忽扬:“姐姐还不进来太守已经等急了。” 话音刚落,帷幔外现出一方婀娜身影,朝着这方摇曳而来。 来人的脸庞被床前烛火照亮,却是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与玉光一般的雪色皮肤,墨发黑瞳。 陆泰心里一惊,撩帘探身而视,旋即惊讶道:“你……你是从前跟在何威公身边,后来又被谢氏买走的那个舞姬” 凝光敛衽施礼,“一别数年,陆郎别来无恙” “你们……你们是……” 陆泰惊疑不定地看着相貌神似的两人,一个猜测才浮上心头,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刀身镂刻一条昂首吐信的金蛇,乃是鲜卑慕容氏的族徽。 原来巫山故友、云雨新朋,皆是鲜卑异类。 陆泰背脊发凉,“尔等意欲何为” 凝光笑道:“故人重逢,郎君好生薄情!莫要紧张,妾从太尉府而来,是有一事告知陆郎,李勖并无班师之意,三日后的宴席之上,他将宣布伐燕,军书在此,太守名列前茅。”话语间扬手掷来一卷文书。 陆泰展开一看,不由微微色变:不唯他一人,各郡太守几乎个个榜上有名。 燕都广固远在东极,千里之遥,一去不知几年能得回返。昔年何威北伐,一路泥泞跋涉,运粮掘井,冒风赶雪,疏通河道,还不到胡境,将士饥饿冻病而死者已有大半,其中困苦难以言喻,至今思来仍旧心有余悸。 “建功立业不就是为了安享荣华富贵陆郎已届天命之年,若是一不小心折损在沙场上,岂不令妾痛惜不已。”凝光循循善诱,“更何况,李勖忌刻,早就居心不良,安知不会借此机会将荆州旧人洗刷一清” 陆泰被人说中心事,暗自恼怒,一把将那文书掷在地上,冷冷道:“尔等真以为,仅凭着三言两语和一卷死物就能欺骗于我” “太守可以不信”,玉光轻笑,手中匕刃在陆泰颈脉上来回刮蹭,“听闻李勖最恨守将盘剥军饷,若是教他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您或许就不用跟着上战场了。” “陆公以为我是危言耸听”玉光将檀口移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府中西序有一间密室,其中紫檀木文函尚在否前年剿蛮,折损千人,陆公将伤亡将士的头颅砍下,伪作敌军首籍,以牛车载回,上报晋廷邀功,讨要了多少赏赐那里面记得一清二楚!” 陆泰大怒:“贱人,你威胁我!不要忘了,此乃太守府邸,内有护卫、外有府军,重重把守之下,就凭你们两个如何能全身而退!” “陆公息怒”,玉光的匕首在他耳后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春葱玉指点按其上,蘸取一点鲜红,涂抹在唇上,幽幽道:“若能刺杀李勖一人,则大燕无忧,荆州无忧,陆公亦无忧。两国修好,边境安宁,百姓之福。一箭双雕之事,怎么能算是威胁” “刺杀李勖哈!”陆泰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几声,“他若是能轻易近身,尔等为何不去” 玉光道:“鸩杀亦可。” 陆泰还是那句话,“尔等为何不去” 气得玉光柳眉竖起:“懦夫!”匕首入肉半分。 凝光抬手止住她,柔声道:“李勖凶悍多疑,的确很难对付,既不能直接将其除去,何不假他人之手” 见陆泰眼神中流露出询问之意,凝光笑着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道:“何冲得众人之心,若是他恰好死在太尉府的宴席上,群雄必然义愤,公若能借机煽动,则事可成矣。” “世上岂有以一当百之人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群豪一拥而上,李勖必死无疑。” “只要他一死,北府将群龙无首,自当作鸟兽散。” “何冲才能平庸,优柔寡断,不堪方伯之任,陆郎早该取而代之。” …… 胡女温声细语,犹如毒蛇嘶嘶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欲要晋室山河动乱,要陆泰铤而走险,豁出一条老命去赌一把。 “可是陆郎,你不赌一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早就知道,三日后的宴席是一场鸿门宴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凝光格外善解人意,一对黑得妖异的眸子似是能看透人心底所想,“你是不是想,若是将我们两个都杀了,今夜这件事就过去了” “那你可就想错了。”她抖出一张帛书,在陆泰眼前晃了晃,“看清了么你们这些汉人大官,没有一个干净的,我们能威胁你,也能威胁别人。三天而已,我们都有谁,潜伏在哪座府邸,你查得过来么” 凝光收起那帛书,拍了拍陆泰的脸,“若是陆郎不想做,妾也不欲多加为难,荆州群豪,岂能没有一人是丈夫陆郎不愿冒这个险,总有人愿意。” 胡女走后,房中仍萦绕着残余的脂粉气,若非脖子上的划伤火辣辣地刺痛,陆泰还以为这是一场夜雨秋灯下的鬼狐噩梦。 他在卧房里踱步到深夜,走一圈是听之任之,走两圈是拼死一搏,走三圈是得过且过,走四圈是勉力一试……直到二更鼓悠远的梆声打破了这个循环。 陆泰头晕目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面握着许多东西,都已经与血肉、与他这个人生长到了一处,割舍一点,都是要了他的命。 不知不觉间他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凶相,缓缓攥起拳头,一咬牙,高声道:“备车,去卢府!” 外头小雨淅沥,头顶夜色浓黑,惨淡淡几点星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陆泰的犊车进了卢府,很快又从卢府出来,奔着杨期的府邸而去。 李勖袖手立于窗前,耳听着上官云的禀报,春夜的诸般景色在眼前次地铺陈开。 细雨微濛之中,朽木败叶潮湿霉烂,虫蚁蠕动,蛇鼠潜行。 这场雨下得足够久,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欲革旧法未必要革旧人。” 这话说得对,是人,未必要革,若是蚊虫蛇鼠,当一把大火焚烧之! 李勖的浓眉被潮湿的雨气一打,夜色里显出几分森然 上官云觑着他问“主公,谢滂和谢明纶如何处置” 谁也没想到,这帮胡人出入荆州官员府邸如入无人之地,而这其中,竟然还有谢家两位。 胡女那句话说得清清楚楚:“多亏了谢氏鼎力相助,否则,我们如何能在这里立足” 谢家那两位收受的财物也记得清清楚楚,一笔一笔,逐年累积,触目惊心。 上官云暗想:谁说世家大族视金钱如粪土,封山圈地、行田视利,哪一样不是为了粪土,粪土早就迷了他们的心窍。谢滂和谢明纶这俩人,吃谢何两家的饭还不够,还要再吃一口胡人饭! 视线落在主公手上,那手正无意识地抚摸环首刀鞘上的云雷纹路,上官云心里又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再吃,就该吃断头饭了。 李勖走到庭前,捡起地上一截中空的腐木,递给上官云,“留他们三日,事后,将头颅连同此物,一道送给太傅,转告他老人家,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等等。” 他又将上官云叫住,揉着眉心道:“此事止于谢滂和谢明纶,与太傅有关的人、物,清理得干净些。” 三日后。 太尉府的这场宴会从一开始就处处都透露出不同寻常。 先是荆州司马杨期的缺席引来了一阵交头接耳,陆泰心中大为不安,卢昱借口如厕,想到外面打听虚实,刚到门口就被侍卫拦了回去,里头的人见了,这又引起了第二阵骚动。 方俊秀手顿剑鞘,怒道:“太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日真是鸿门宴不成” 李勖淡笑举盏,“卢相稍坐。承蒙诸位厚爱,连日来屡受惠请,今日特地摆下宴席,略备薄酒,答谢诸位盛情,尽请欢饮为乐,请!” “何刺史,请!” 何冲与他同坐,已将方才卢昱被阻拦的情形看在眼里,思及陆泰等人日前之语,不由心下忐忑,拿眼仔细打量对坐之人。 李勖今日身披朱服,头戴一顶鹖羽武弁大冠,饰以一品武官公黄金珰,腰缠蟒带,所挎仍是一柄乌沉环首刀,持盏的手臂紧紧箍着一截青铜蛟龙纹臂鞲,面带浅笑,目含威仪。 四目相对,何冲下意识地躲开眼神举杯道:“请。” “且慢!” 粗声大嗓,又是方俊秀。 他神色睥睨,扫视满堂,最终落到李勖面上,冷笑道:“往日便罢了,今日是太尉自己的酒宴,依旧滴酒不沾,这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荆州诸人闻言纷纷将酒盏撂下,俱都神色冷重。 上官云起身来到席间“诸位有所不知,我家主公曾为自己立下军规:滴酒不沾,秋毫不犯。故此只能以茶水相代为尽诸君之兴,上官云代主公与诸位满饮此杯,今日不醉不归!” 方俊秀响亮地嗤笑一声,将酒盏重重撂在食案上,碗碟中汤水菜汁溅了一地。余下诸人面露踌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喝这杯酒。 何冲见势不妙,心里焦急万分,紧着示意陆泰圆场,不料陆泰竟视而不见,他只好又看向卢昱,也不知卢昱今日是怎么了,竟然也对他的暗示毫无察觉。 还是何新当先道:“太尉请,上官将军请。”一仰头将酒喝尽,其余人接连效仿。 何冲松了一口气,与李勖歉然笑笑,招呼随从近身,附耳嘱咐几句。 那随从接着来到方俊秀身侧,将何冲的意思转告于他,也不知是随从将话说反了,还是方俊秀存心想将何冲架到火上烤,第三轮酒水刚刚上过,他便又拍案叫嚷起来:“宴饮岂能没有舞乐舞乐来!舞乐来!” 陆泰心里打鼓:都第三轮酒了,舞乐怎么还不来! 忽闻李勖笑道:“何公,看来是有人存心不想教你畅饮啊!” 陆泰陡地打了一个激灵,只见他那道湛亮的目光已经罩到了自己身上,“陆太守,你说是也不是” “太尉说笑了!”陆泰强笑,将心一横,举杯道:“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一贺太尉荣升之喜,二来提前为太尉饯行,干!”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 何冲手一抖,这杯酒只喝了一半。 李勖摘掉大冠,起身走到榻下,朗声道:“今朝欢聚,军府中无以为乐,某当舞剑作歌,以助雅兴,诸君以为如何——上官云为我击鼓!” 话音落,李军将士齐声唱“威”,鼙鼓一声,四座皆静。 咚!咚!咚!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青锋出窍,朱衣漫卷黄沙。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广袖回风,衰草舞断天涯。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矫若游龙平地起,霜天晓角月正寒。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龙行虎步,或跃在渊,激流漭漭,杀机毕现!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劈刀横扫!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冠盖尽落!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小人戚戚焉,丈夫雄豪!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收刀入鞘兮,平生足慰。 一舞罢,方俊秀、陆泰、卢昱三人头顶的五梁冠被环首刀削去一半,切口整齐锋利,三人各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李勖仰天大笑:“李某以舞相属,诸君却不应我,可谓失礼至极啊!” 陆泰扭动僵硬的脖子只见何冲已口角流黑血,死在了坐榻之上。 按照原定的计划,方俊秀此时该暴起抽刀,陆泰该趁机指责李勖毒杀何冲,卢昱该煽动群情、号令众人齐上,而杨期的甲兵和预先混入厨下的刀斧手此刻也该打到门外了。 杨期没来,应该是早就跑了。 陆泰无路可逃,只得结结巴巴地指责道:“……你、你毒杀了何公!何公……诚心待尔,尔却恩将仇报,今日设下鸿门宴,是想杀、杀尽我荆州群雄” 李勖收起笑容,斜睨着他:“李某要杀尔等,易如反掌,焉用下毒” 卢昱捂着伤臂,小声喊道:“诸位还等什么此刻不杀李贼,更待何时” ——不光李勖没听到,连他身边的陆泰都没听出来他在嘀咕什么。 李勖目睹各人丑态,已经没有耐心再与这些宵小周旋,当即分袍上座,厉声道:“交出兵符,饶尔等不死!” 这一声犹如雪水兜头,倒教座下之人如梦初醒,方俊秀率先跳起:“彭城贼,今日取汝狗命!”拔刀挺上。 眨眼之间堂上斗作一团。 李勖撑起一条腿,往口中扔了块臭乳酪,慢慢地咀嚼,一边静静看着上官云的长枪在众人间七进七出。 荆州诸将做殊死之斗,唯有卢昱、何新二人,一白一黑,一瘦一胖,一开始便紧贴墙壁而立,双手将兵符捧到头顶,成为唯二幸存之人。 李勖没有食言,放他们各自还家。 上官云本来还以为要大大地费上一番口舌,须得告知众人:何冲之死乃是鲜卑细作勾结陆泰所为;之所以收缴他们的兵符,是因为他们各个都犯了大错,贪墨军饷、圈田占地,不杀已是法外开恩;而主公留在荆州,并非是想将荆州分划,而是要迁都于此。 亏他提前将话演练了几遍,生怕当场口齿不利、遗人笑柄,这回好了,堂上死得横七竖八,倒是免了他一番口舌。 …… 卢昱急忙忙如丧家之犬,脚软头昏,全靠何新拉着这才勉强走出太尉府,待到神魂初定,何新已经不知去向。 何新没有出门,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摸了回去。他的身材虽然臃肿,身法却格外灵活,趁着建武堂前守卒不备,一刀劈死一个,入内翻找文牒。 来往公文多是例行公事,偶有几句作战部署,作为投名状,分量显然不够。 一张牛皮舆图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山阳到燕都广固之间被人以朱笔勾了一条线,这条线从南到北,依次经过:山阳,下邳,泗水北段,何威当年挖掘故道,梁父,广固。 何新大喜,有了这张图,往后在燕就可以安身立命了! 这个念头是方才与卢昱一道奔出时才有的,他事先并不知道陆泰等人的计划,方才却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教他毛骨悚然的是李勖应该是一早就知道了陆泰的谋划,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何冲,与何冲一起来个将计就计,可他非但没有,反而袖手旁观。 这只能说明,李勖乐见何冲之死,或者说,他乐见何氏之死。 既如此,自己这个唯一的何氏近枝离死还远么 纵然今日放过,他日也必定以其他理由索命! 何新想通了这点,一时间真是对杨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提前逃跑,便是已经预见了今日之祸! 何新想到此处,忙将舆图卷好,将余下可能派上用场的文牒胡乱一收,通通塞入大袖之中,趁乱逃出门去。 待到李勖发觉时,何新已经跑出荆州界,滴水入海般,找不到踪迹了。属下回报,据沿途目击者的口述,何新和杨期逃跑的方向均是燕地。 除了这两人之外,这件事还留下另外一条割不断的尾巴。 被李勖连根尽除的群胡做出了最后的报复——谢氏当年勾结鲜卑细作之事,被她们添油加醋地编为童谣,词文直指韶音父女,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唱开,想要遮掩也是无力回天了 第115章 第115章 韶音近来不大痛快。 谢太傅招呼都不打一个,径自命人杀了蒜子,待到韶音知晓时,那胡女的尸身已经凉透了 “为父是为你的安危着想”,谢太傅理由充分,“至于你郎君那里,更不必担忧,向来只有小鬼怕阎王,哪有阎王畏小鬼为父已将胡人离不得的药方交给了他,他自会善加利用。况且江陵路远,音书来回最快也要半月之久,等到这边的消息传过去,荆州之乱早平,我儿勿要多思。” 至于谢太傅怎么审的蒜子、除了药方外还审出了什么,韶音一概不知,只被告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舅父高陵侯勾结胡人,谋逆不成,畏罪自尽。 为全亲族之义,保子孙声名,谢太傅没有张扬此事,对外只说高陵侯是被胡人刺杀身亡,同时表奏朝廷,为王珏定谥“忠烈”,上请由王微之袭爵。 王微之坚拒,连黄门侍郎这一闲散清华职位一并辞去,由是高陵侯的爵位便由十二郎耀之承袭。 阿泠还是不肯回来,当初李勖命卢锋将她和孩子接回会稽,被她一口拒绝,这次也没有回来奔父丧,只托人给韶音递了信,嘱咐她一些孕中禁忌事,又说自己如今一切都好,属文作画,养育孩儿,清静安乐。 尘埃落定,韶音的心也荒了一片,年少时欢声笑语的那片芳草地,终于还是成了荒凉不毛的戈壁。 她的琴还是舅父手把手教的,王微之欺负人时,常常是舅父为她出气。 纵然时过境迁,纵然事出有因纵然早已面目前非、你死我活,可是死亡仍旧意义非凡。 死亡无可挽回,至亲之死在她与阿泠、九郎和十二郎之间划下了一道不能逾越的天堑,从此便是相见争如不见。阿泠不回来也好。 四月底,荆州大定,约定之期已至。韶音按照李勖信中所嘱,将迁都江陵一事告知谢太傅。 谢太傅果然震惊,旋即断然否决:“万万不可,想当年……” “想当年吴主曾都于武昌,可最终还是还都建康”,韶音仍对蒜子之死耿耿于怀,话抢得又利落又干脆,不带好气:“因建康有险可凭,又地接吴会财赋重地,阿父是不是想说这个” “可大晋不是东吴!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各家豪杰辈出,皆有图取天下之志,而今我大晋据有蜀吴两国之地,焉能龟缩江左天子居险则国家亦有进取之心,居于奢靡则社稷覆亡不远!” 她嗓音清亮地自问自答,不留气口,不容人插话,谢太傅看着她从山水画屏前回过身,鬓间金步摇晃得热烈,几步来到自己身前,“若都于荆州,不唯荆扬之争迎刃而解,朝中也不会再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北伐,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韶音一对明眸闪如寒星,直教谢太傅觉得,她话里那个借口阻挠北伐之人就是自己。 “李勖还教你说什么了”谢太傅语塞,良久问道。 韶音哼了一声,“他还教我转告您,’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事已决,无需再议,接下来,只要筹办即可。” 老者之智,少者之决。 谢太傅心里边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觉现出颓然之色,“也好。” 韶音意外他应得这么痛快,视线忽而触到壁上悬挂的一截腐木,怪道:“这是何物” 莹白指头刚探出一半,立刻瑟缩回去,“呀!这东西都生虫了!” 她最喜洁,才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最后用父亲的麈尾托着那朽木,猫着腰走到门口,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外面,转头教人为她净手敷膏。 谢太傅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忙活,缓缓道:“朝臣田宅家业尽在扬州,迁都必定阻力重重。” 韶音莞尔:“的确如此,若是任由他们议论不知又要迁延到几时,女儿已与存之定好一计,只待端阳佳节。” …… 临行之前,韶音捡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去了一趟春在堂,那里如今已被她改为慈育堂,收容教养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历经多年内战,生齿凋敝,若要国富民强,支撑北伐大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每一件都离不得人。透过上官云一人,韶音便相信,只要善加教养,慈育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大晋的栋梁之材。 并车驶入林荫路,榆杨蓊郁的高冠在地上匝下半透明的绿影,远处风光明秀,禾塘俨然,炊烟依依。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茉莉翻起香雪浪,晚樱缀作参差帘,蓝盈盈的鸢尾清凉地洗人双目。 一片不知名的小叶飞入车内,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韶音将它捻在指间,迎着光仔细看,这么小小的一片叶子,一眼望到头,却又永远都看不尽。叶脉沿着清晰的主干向着边缘延伸,一枝蔓出一茎、一茎斜出一杈、一杈复生一叶,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似乎蕴藏了八部众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着这片小小的叶子,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慈悲的心境。 她已经全然不排斥做一个母亲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勉为其难地接受,心里暗想,若是生出个小李来,似乎也没那么教人讨厌。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从前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悦。 母亲是被依赖的对象,依赖是这世上最难摆脱的束缚,年轻的女郎满心满眼都是绿野里自在清风,受不得这些 可如今她已经不一样了就在不知不觉间,犹如物候轮换般自然而然,她发现自己小小的肩膀可以担起许多事,她的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她这个人也被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令人着迷。 或许自由原本就有两种面目,有风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着也创造着,孕育着也累积着,宽仁广博,厚德载物。 胡氏老远出来迎她身后跟着一群妇人,她们都是亡故士卒的遗眷,被韶音从京口迁到此处,一面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面养育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 韶音没有看错人,胡氏做事爽快利落,一丝不苟,将春在堂管理得井井有条。 其余妇人不似她性情开朗,畏惧不敢近前,却都挨个支使孩儿到阿雀那里,个个手里提着小筐、端着簸箩,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时令土产和补身养胎之物。 胡氏陪着韶音看了堂中几处,行过一片丁香园,来到义方院。 “义方”之名取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之意,这里从前是韶音的琴苑,最是清幽安静,如今刚行到门口就听到一阵热闹的童音。 韶音微笑着向里面望去,只见十来个总角小童围成一圈,正在花架下做游戏,他们一边拍着巴掌,一边整齐地唱着歌谣,童声稚嫩清越: “言传身教寸不离,酒肆东西不用提。 不怕贪得千金裘,就怕窃国喂胡敌。 千金妖娃据庙堂,牝鸡鸣晨九鼎移。 祸胎呱呱落地日,万户千村烧纸衣。” 韶音脚步顿住,脸色微变。 言传身教寸不离,谢也,酒肆东西不用提,津也。 这歌谣的意思是……谢津通胡,谢女弄权 胡氏看出她神色不对,赶紧道:“夫人勿怪,小儿不懂事,他们还未开蒙,整日里只知道胡耍,这又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混话!” 她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还以为是“祸胎”二字触了韶音的楣头。 乡野小儿的歌谣本就粗俗不经,什么样的词都有,几天换一茬,她最初也说过几句,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过问。 胡氏心里忐忑,一边瞪向义方院的管事,一面赔罪:“夫人息怒,回头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小混蛋!” 韶音摆手,“孩子不懂事,不必如此。”沉脸问那管事,“这歌谣是谁编的” 管事仆妇早就吓得不行,话也回得磕磕绊绊:“回、回夫人的话,婢、婢也不知,大概是从外头听来的。” 唤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小童询问,都说是从街上听来的,就这几日的事,别的孩子都这么唱,他们也跟着学,再问是哪家的孩子,就没有一个能说清的了 韶音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教庞遇去查这歌谣的来源——孟晖提着臭蒜头去了荆州——重点查曾经与王氏联手起事那几家。 回程途中,阿筠细心安慰:“那歌谣句句都是无稽之谈,一听便是小人的编排,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亦有公论如何是几句谣言就能左右的想来过不了几日,背后捣鬼之人就能揪出来,届时真相大白,这歌谣自然就不会再有人传唱了” 韶音笑道:“不必担心我,我没放在心上。心底无私天地宽,我如今经了多少风浪如何还能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阿筠心里稍安,一口气还没松出去,车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方才安稳行驶的并车紧急刹住,车内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扑。 阿筠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去扶韶音。 韶音也是被这个急刹吓了一大跳,好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四壁也挂着柔软的毡毯,她身体又素来灵活,手臂撑住了没什么大碍。 “夫人可好” 庞遇在外头问。 “怎么回事” 韶音掀开车帘,向着前面望去。 夜幕四合,晚灯未张,街衢巷陌、屋宇市肆都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天色是非黑非白的幽蓝。 “是城南那群乞儿,似乎为人追赶,慌不择路,这才惊了夫人的车驾。” 庞遇话音落下,韶音已经看清了追赶乞儿之人。 一队黑衣家仆在黯淡的天色里无声行进,脚步快而稳,没有大声吆喝,也没有奔跑追逐,只是盯着前方四散逃走的乞儿,沉默无声地行进。 领头之人看见并车前头的徽帜,似乎愣了愣,走到前来,却是谢五。 “见过女郎”,他长揖行礼,称呼与阿筠阿雀她们一样,依旧是一句亲切的女郎。 “何故追赶乞儿” “回女郎的话,并无追赶之意。他们在府外喧哗乞食,小人便提些吃食给他们,许是小人生得太骇人,反倒教这些孩子惧怕逃走。” 谢五那张憨厚的面孔露出一丝赧然,将手里的祥鸟纹食盒提起来晃了晃。 韶音微笑:“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跑到都督府外喧哗” 官府重地,乞讨不到食物不说,反而会遭到衙役驱逐,乞儿又不傻,来此必有缘故。 谢五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女郎慈悲,收容孤儿,余下这些流浪在外者大多不愿受管束,性情顽劣。他们年纪尚小做事也不知分寸,谁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玩闹也不分个地方。” “太傅还在府中等候您用膳”,他小心地提醒。 韶音瞥向食盒,“里面装的什么” “哦,不过是些素蒸饼。” 韶音心下微惊,笑道:“巧了正好腹中饥饿。” “……这饼掺了粗豆面,女郎千金之体,又有身孕,不宜入口。”谢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触到韶音的目光,很快又躲闪开 “那你吃给我看。” 韶音声音骤冷。 谢五将食盒撂下,在她的目光中缓慢地揭开盒盖,取出一只蒸饼,递到嘴边。 “女郎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蒸饼掉落到地上。 第116章 第116章 “阿父做下的好事!”韶音脚步带风,一路刮进谢太傅书房中,她前所未有地愤怒,“就因为几句含沙射影的歌谣,阿父就要草菅人命,这般肆意作孽,阿父就不怕天谴么!” 博山香炉烟气袅袅,手持麈尾的衣冠名士意态端严地坐在高榻上,静得像是一幅画,他背后那幅织金挂壁上的瑞鹤在紫雾中展翅欲飞。 韶音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是她的阿父么 阿父是多么慈祥的人,他为父又为母,一手将三个儿女养育成人。他亲自教导儿女,总是耐心而温和他把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是谢氏家主,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却最招小儿辈的喜欢,连高溪那样古怪的孩子都喜欢黏着他这位伯父。 他狡猾,为政庸碌,善于钻营,满腹权谋……可他再如何公德有亏,于私于情,韶音以为他是个好父亲,是个心怀仁恕之人。 可是就在方才,若非她及时阻拦,那十几个乞儿就要因为一首歌谣七窍流血而死! 他的心怎能这么狠毒! “阿父怎么不说话了您回答我,为何要那样做!” 韶音愤怒地打翻了香炉,夺走了他的麈尾,一连串地高声质问,声泪俱下。 谢太傅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态度对待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中没有一丝额外的光彩,连眼角眉心的褶皱都枯燥得乏善可陈——像是一截空了心的枯木桩子。 韶音很快败下阵来,与他讲道理:“空穴来风的谣言而已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要将这人揪出来,谣言自可不攻而破。退一万步,就算是不能,流言纷纷、口耳相传,阿父难道能杀尽天下人” 她将雁足灯的焰芯拨亮,挪到近前“更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何以如此糊涂!” 谢太傅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道斜长的影上,忽然探出手去摸,那影子也跟着动作缭乱,果真是他的。 他终于扯起嘴角,难堪地笑了笑:“不用查了,为父已经查过,那童谣来自荆州。” 他用一对干枯的老眼看着女儿,了无生机的瞳仁里渐渐窜起火苗,焰心锃亮,烧着腾腾的愤怒。 “……您怀疑存之”韶音吃了一惊。 “他不是一直都想斩草除根如今内乱已平,再也用不到谢氏了,正是时候。”谢太傅言之凿凿,枯木被注入了精气神。 韶音忽然语塞。 她自然不信,并且有一万个理由反驳,可是看着父亲那对麻木不仁的眼睛,她忽然就不想再做任何反驳了。 “所以,歌谣里说的是真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真相,父亲如此慌乱攀扯,不择手段,是因为他恼羞成怒了。 “舅父是怎么死的” 韶音问他。 谢太傅眼中那道返照的回光渐渐熄灭。 “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他吟了两句,颤抖地拾起地上的麈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阿父老了,老了……” 谢太傅一病不起,后方诸事尽数落在了韶音一人肩上。 她开始变得极度忙碌,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尽在案牍中度过。真到这个境地始知一饭三吐哺所言不虚,最繁忙之时,眼耳手口并用只恨一身不能分至四处:目接往来之客,耳听八方之言,手书钱谷之牒,口述刑名之事——案牍的确劳形,韶音整个人快速地消瘦下去。 非是她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过问,实在是眼下这个时候尤为关键,半点马虎不得。凡事不细细查看过了,韶音总觉得不放心。 阿筠急得偷偷哭了几次,见劝不住她,只好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瞅着空便给她捏捏肩、揉揉腕,好歹能教她舒服些。 她和阿雀一众婢子个个都识文断字,如今也学会了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多少能帮上些忙。 月底的一日,谢迎从建康过来,韶音便忙里偷闲地歇了大半日。 兄妹二人在谢太傅病榻前默然无言,水榭中凭栏伫立,看了许久的池塘春草、园柳鸣禽。 谢迎目光悠远,温声道:“谢氏子孙,生来便享祖上荣华基业,而今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于我等,也是理所应当。悠悠众口止于耳,智者务其实,愚者争虚名,当振作而为,绝不可懈怠自弃。阿纨,你我兄妹当以此自勉。” 韶音瘦得下颏尖尖,只有笑起来时面颊才有几分从前的丰润,她微笑道:“阿兄宽心,我懂得。” 回身坐在桃笙上,为谢迎倒了一盏酒,韶音又道:“阿兄襟怀宽广,妹之楷模,万望勿要猜忌于存之,他确有翻覆手段,可是绝非阴险小人。——阿兄何故发笑” 谢迎饮酒如饮水,半壶入腹面不改色,只看着韶音笑。 韶音被他笑得不明所以,“阿兄!”急得摇晃他的手臂。 谢迎这才摇头道:“你道我如何知晓此事为兄如今公务缠身,一点也不比阿妹清闲,所以来这一趟,还是受人之托。” “他怕你承受不住,特地要我来宽慰你。” 韶音双眼渐渐发热,垂眸道:“真是多事阿兄来回两日,我也要闲上大半日,总起来不知会耽误多少事呢!” “罢罢罢!”谢迎笑着站起身来,“见你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不消阿纨赶,为兄知趣,这便回了!” 临行前谢迎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一只是小叶紫檀木打造,另外一只是老榆包银。 韶音打开一看檀木盒里是一枚红玛瑙挂坠,榆木盒里是一枚西域猫眼石。 “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阿兄不能留下来陪你,冬郎远在山阳,音书难继,存之如今还离不得荆州,阿妹要记得自己庆贺。公事虽繁,还要保重身体,阿父那里有郎中照看你不要过于忧虑。迁都之事我已知晓,端阳之后,扬州的一切就都交给我,阿妹自可安心过到江陵去。” 韶音看着掌心里一红一绿两枚光润小珠,一下子哽咽住。 她有一只璎珞项圈,乃是出生时阿母特地命人打造的,阿母在世时,韶音每过一个生辰,那项圈上便会多添一枚坠子,一年一个颜色,不重样。 阿母说“愿我儿如此璎珞,一生锦绣鲜妍,年年有新趣,岁岁得欢欣。” 母亲去后,每年赠送挂坠之人就变成了阿父。 病来如山倒,阿父如今鲜有清醒的时刻,她还以为,那项圈上的坠子就止于十七枚,往后再也无人相赠了。 如今却一次添了两个,成了十九枚了。韶音破涕为笑,摩挲着两枚小珠,一时间爱不释手。 “又添新岁,阿兄祝愿你百病不侵,千灾远避,万事胜意” 谢迎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这两枚坠子,阿纨更喜欢哪一个” 韶音弯起唇角,“红的太俗,就如阿兄,绿的太蠢,正如某李——都难看死了,哪个都不喜欢!” …… 生辰前日,有人存心给她添堵。 韶音翻看籍册,忽然发现册上新添了许多“百役不及”之户,细看下来,竟然大多都是姓庾。 她命人传令史庾非到公廨回话,庾非巧舌如簧,百般推诿,可韶音如今早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令史能糊弄的了,几句话便将他问得哑口无言,最终只好承认了收受贿赂替人改籍之实。 这种事情处理起来并不棘手,韶音也算是驾轻就熟。 庾非出身颍川庾氏,庾谢两家自是积怨已深,他对韶音父女亦痛恨不已被拖出去前庾非口中詈骂难听至极,话里的意思竟与那童谣不谋而合,一骂谢家勾结胡人卖国求荣,二骂谢女牝鸡司晨败坏法度。 他诅咒谢太傅,诅咒韶音的孩儿,诅咒谢氏满门迟早会遭报应。 狂犬乱吠,韶音尤能自我开解,令她心里发堵的是府廨中其他人的反应。 他们将庾非之言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这些人里,有几个还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 这样的事近日已发生了好几起,韶音面上隐忍不发,心中到底难受。 ——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漠然而视,彼此眼神交汇时,那幸灾乐祸却又尽在不言中。 世人常说女儿家心胸狭窄,闺阁中最擅拉帮结伙,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反而是男子豁达开朗,就事论事 如今谁要是再敢这么说韶音定会狠唾其面。 官府中这些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阴阳怪气起来一点也不比小女儿差,反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畏惧韶音手中的兵符,是以对她的命令不敢直接反抗,只敢阳奉阴违。日日看着这些人,韶音才知道,原来人这种东西能表达的情绪如此复杂: 可以恭敬地表达不屑,客气地表达疏离,沉默地表达对抗,无声地表达讽骂。 自从那个谣言在扬州泛滥,谢太傅病倒,李勖又迟迟不归,他们的态度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韶音自然可以找茬责罚,甚至可以一怒之下命人将他们都杀了,可是她不能那样做,威权若只能以武力为盾,那威权也就名存实亡了。 她心里记着兄长那句“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也是理所应当”,只得默默忍着。 回到后宅,阿筠面色古怪,阿雀气得小脸通红:先前发出去的端阳帖大多都被退回,红艳艳地堆在地上,像是一堆刺目的烛泪。 这些帖子皆是以韶音的私人名义所发,为的是邀请朝中文武官员的家眷于端午日登上龙舟禳灾祈福。 时人以五月为不详恶月,民间更有“五月到官,至免不迁”、“五月盖屋,令人头秃”的说法流传,因便要在端阳这日饮菖蒲酒解毒驱疫,以五彩长命缕缠绕手臂,至傍晚投掷于江中,是为祛除殃灾之意 除此之外,更有五月生儿不详之说有些人家会残忍地将五月子溺亡,韶音自己就生在五月初一,自是对此说深恶痛绝,至于祛灾避疫之俗,也不过是赶凑热闹,并不真信。 所以筹办盛会,只是为了迁都江陵。 能够承载万人的楼船早就备好,只待这些官员家眷登船,楼船就会即刻解缆,驶向江陵,禁军随后护送,李军前方接应,以保路上无虞。 只要将家眷迁移去过,那些朝官再怎么反对都无用这是最快、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韶音的请帖只邀了四品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家眷个个都以收到谢女的帖子为荣,事情一经传开,多少人争相求购,据说价格已经被抬到了一千五百钱! 从前顾家兄弟巴结王微之,正是为了能参加王氏的兰亭会,如今这些女眷的目的也都如此,不止是为了参加盛会,更是为了自抬身份。 售卖之风过去不久,又掀起了一股伪造之风,韶音乐见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可是今日,她们竟都约好了一般,齐齐将帖子退了回来,一眼扫去,其中还有不少假帖! 这便令韶音窝火不已甚至于有些气急败坏:打自己的脸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迁都之计。 迁都自然也可光明正大,或是派遣禁军强令搬迁,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如龙舟之计巧妙,既轻便省力,又收效显著。 这感觉便如设下陷阱捕猎,眼看着猎物一只脚已经迈进圈套,忽然一阵妖风刮过,猎物不仅收回了脚,还往陷阱里撒了一泡尿,如何不令人发狂 “啊啊啊啊啊!”韶音躺下仍万分恼火,照着沉默的李二一顿抓咬。 李二宽宏大量,任打任骂,事后仍软绵绵地任由她靠着。 韶音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又自言自语地劝慰自己,“身为谢氏子孙,岂能因一点小小挫折就自暴自弃事在人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不过再想别的办法!” 第117章 第117章 五月初一这日,谢女升堂坐殿,召百官晨会。 往日她督办政务一直都是在公廨书房之中,文书上呈下达皆交由书办吏员,今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百官次第入堂,莫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两人踩着时辰到,不过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殿监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起来堂外刑凳上各自痛打了十棍。 呼痛的惨声一经传出,堂上顿时为之一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嗅出了一丝来者不善的味道。 有几人深觉不忿,想要为那两人鸣不平,询问左右才知,原来挨打者一个是七品通事舍人,一个是八品尚书都令史,都是芝麻小官,且出身平庸,这几人想了想,觉得为这样的人出头不大值当,因便作罢。 俄而钟鼓齐鸣,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堂外伞帜高张,侍者如云,一高挑女郎为众人簇拥,仪态万方而来头戴爵冠,身披仪服,腰缠紫绶,足蹬云履,打扮得处处皆不合礼法,正是谢女。 她没有以纱遮面,也未设随身步障,就这般顶着一张明晃晃的妖艳面孔,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进来理所当然地上座。 谢女坐定撩裙,将明光锦裁成的下摆轻轻一抖,流光四溢,一对微微上挑的明眸含着笑环顾堂下。 百官面面相觑,只觉这祸国妖姬不是坐在了监国大位上,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的脸上。 左民尚书顾衡荪遽然变色,被少府庾悦以眼神制止,只得艰难地咽下一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 胪官唱名罢,只听谢女道:“连年战乱,又逢天灾,民间尽是困厄消沉之气。适端阳临近,驱灾避瘟之日,正好祭祀江神,祈求今岁风调雨顺。我已斥千金打造了一艘龙舟巨舰,可容万人同时登临,届时还望诸君能携家眷一同到场,共襄盛举,为民众祈福禳灾。” 她声音娇脆,虽刻意压着,故作低沉,依旧掩饰不住那股雏莺般的嫩劲,与这厚重而宏阔、充满了男性气息的殿堂格格不入。 堂上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对主位之人报以冷眼,唯有顾衡荪击案而笑。 谢女果然不快,冷声问:“顾尚书何故发笑” 顾衡荪斜睨着她,义正辞严:“民生凋敝,正该修生养息,府库空虚,正该兴利除弊,夫人却挥金如土,一出手就是千金,只为打造一艘游览龙舟,名为替民众祈福禳灾,实则奢靡浪费,实非百姓之福。” 还以为谢女召集百官要议什么大事,却原来还是为了端阳节,看来是退帖之举令她恼羞成怒了。 女人就是如此,即便手握柄国大权,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鸡毛蒜皮,斤斤计较,难成大事。 顾衡荪与庾悦眼神一对彼此会心 几位尚书郎和部曹随声附和,纷纷与谢女算起了账。他们得理不饶,越说越是激昂,只差将谢女说成了红颜祸水,似乎大晋如今的凋弊都是这位祸水一手造成的。 韶音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掌心发潮。 她果然是一点错都不能犯的,只要稍微走错一步,面临的就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诸位”,韶音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们低声“龙舟的确花费千金,不过,这钱乃是由我私人所出,早在三年前就已造好如今不过是赠送给官府,与民同乐而已。” “水部曹,你掌管舟楫桥政,近日可有超额开支,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这语气陡然严厉,水部曹孔干心里一紧,嘴里只道:“在下心里装的是整个朝廷的水政,如何能记住一艘船的开支既然龙舟乃是夫人私物,合该明言,也省了诸多揣测。” 孔干的狡辩给堂上演奏正酣的谢女讨伐乐画上了一个不甘不愿的休止符,众乐师不情不愿地罢了手,他们都瞧出来了,谢女是在故意戏耍他们。 庾悦扇手,深深嗅了一口曲足几上的清心香,微微笑道:“夫人善举,百姓必定感戴,我等亦心生敬意。只是如今百废待兴,州府公务繁忙,我等哪有余暇过节龙舟游湖、簪花斗草,这些本就是妇孺之事,亦是私事,夫人不必拿到公堂上来与我等商议。” 百官偷笑,有几人暗暗朝着庾悦拱手抱拳。 谢女一张娇艳面孔现出恼怒之色,显然是在强自压抑,她尖声反驳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之事,理应由官府承办。” “此言差矣!” 接话的人一把雪白长髯,乃是掌管庙祭祀礼的祠部尚书王沣。 王沣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话不假,只是所祭者社稷宗庙、皇天后土者也,可并非端阳之祭。看起来夫人的书只读了个皮毛啊!” 他是王家旁枝,论辈分,韶音还需唤他一声舅父,倚仗着这层身份,王沣的话便讲得十分不客气。 见谢女雪白的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太学博士郗缯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音。 韶音大怒,厉声道:“来人,给我将他拖出去廷杖五十!” 话音刚落,即刻有两个持刀武士奔入殿中,直接将郗缯从坐榻之上薅起来拖着便往外去 顾衡荪忍无可忍,只身拦在武士之前横眉怒目:“敢问李夫人,郗缯犯了哪条律法,竟要施加如此重罚” 五十廷杖足够要了一条人命,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如此滥刑,何况是一介名不正言不顺的妖妇。 韶音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咬紧一口银牙,眸中迸出寒光点点,骄横道:“律法本夫人就是律法!谁敢阻拦,将尔等一并拖出去!”话落见众人鸦雀无声她忽然咯咯咯地娇笑起来白生生的指头遥遥对准了他们的鼻尖,“说呀,你们怎么不说话了一群懦夫!” 众人之怒早就烧成了一锅沸腾的滚油,她这一笑无异于往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堂上滋啦一声乱了起来—— “妖妇!你有什么资格监国理政,你父亲谢津通胡卖国,你一介女流之辈,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擅权乱政、胡作非为!若是任由你兴风作浪,我大晋百年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介妇人之手!” “你恣意专横,残害忠良,打压异己,结党营私,一人之害甚于千匪!我辈读圣贤书、食君王禄,自当秉公直言,为民请命,岂能容你牝鸡司晨、败坏纲纪” “对士可杀不可辱!谢女,你有本事就将我们都杀了,我等宁愿一死也不愿为你这妖女驱使为祸!” “你杀了我们吧,你能杀尽满朝文武,杀不尽天下有识之士,能堵我一人之口,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孰是孰非,人心自有公论,严颜不降,乃成义名,嵇绍虽死永载青史。今虽血溅于此,但为社稷之故,九死不悔,尔与尔父苟活于世,必当遗臭万年!” …… 韶音冷眼看着堂中众人,越看越觉得有趣。 从前各家分庭抗礼,他们彼此之间斗来斗去争得头破血流;如今他们没落了,唯有谢氏硕果仅存,他们便能戮力同心一致对外了。 长生道匪为乱时,赵勇倒戈时,何穆之造反时,这些慷慨激昂的义士个个蔫头耷脑,犹如瘟鸡,生怕将它送上沙场;如今天下太平,面对她一介女郎,他们倒是能斗志昂扬、大振雄风了。 韶音昨晚琢磨了大半宿,琢磨这些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天快亮时,终于教她琢磨出来了,他们倚仗的无非是四个字:法不责众。 朝廷要运转,台阁部省各府各曹都离不得人,财赋、铨叙、刑名、礼法、庠叙、营建……分门别类,都需要人,绝不能一杀了之。 她也的确没有那个胆量将他们都杀了,他们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空前团结,借此与她手里的兵符博弈。 想通了这点,韶音更下定了决心今日非得狠狠治他们一回不可,不惜一切代价! 成败在此一役,今朝若是教他们得逞,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再想制住他们就难了——迁到江陵后她的确可以倚仗自己的郎君,这些宵小敢在她面前叫嚣,绝不敢在李勖面前放肆。 可是韶音不想倚仗。 阿父一倒,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原本的嘴脸,等到李勖北伐出兵,可能一去就是几年,他们还是会故技重施。 韶音必须得自己立起来如此才能稳住后方。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如今高位空悬,这些人里面,品级最高者就是三品,而三品官中,出身最高者当属少府庾悦。 朝中诸人既然隐隐以他为首,她便要拿他祭旗。 甲兵踢踏登堂,堂上吵嚷声骤落,诸人倒是凛然无畏,齐聚到庾悦身旁,形成一道厚重人墙。 庾悦分开众人,从容走到他们身前眉目间尽是慷慨,朗声道:“庾某早就料到今日当有一死以身殉国,死有何惧诸位同僚,庾某先去一步!” 说着便挺身往庞遇的佩刀上撞。 身后诸人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早就一把拽住,顾衡荪热泪盈眶,激愤道:“庾公之心天地可鉴,为社稷故,生死以之!如今已到了我等捐躯赴国难之时,列位还等什么天下无道,当以身殉道!” “对慷慨赴死以身殉道!” 刚刚安静下去的殿堂再度喧哗起来这些人个个挺起胸膛,步步直逼刀锋,竟然逼得甲士接连后退。 韶音看了眼庞遇,庞遇当即喝了一声“拿!” 甲兵得令,洪水开闸一般冲入人群。 这堂上官员连同随之而来的掾属书吏,约有百二十人,堂上甲兵足有二百之数,堂外还有千人,两兵控一官,很快就将他们挨个制住,分散开来整齐地列了横纵三队。 韶音素手一扬,阿筠立即递上名册。 “想死还不容易”韶音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名册,“你们别急,待会儿我挨个点名,一个都不会落下。不过,在送诸位下九泉之前我得将话说了,好歹教你们做个明白鬼!” 她走下榻来长裙曳地,缓步在这些男人间穿行。 “我谢韶音是个光明磊落的女郎,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之监国,的确前所未有,尔等无能,却也空前绝后诸君之中但凡有一人能扛起社稷重任,这监国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适才你们说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我倒要问问,尔等有谁做到了安邦定国是庾少府、顾尚书,还是张廷尉这话原样奉还给诸位。” 韶音说到这里忍不住发笑,挨个打量这些大义凛然的窝囊废,摇头道: “咱们心里都清楚,今日聚衅,绝非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礼法纲常,不过是为了泄私愤罢了。自国朝东渡,门阀与司马氏共天下由来已久。而今天地翻覆,朱门纷纷凋零,唯我谢氏独善其身,你们看得眼热,心里妒恨,我能理解。”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韶音勾唇,“成王败寇,古来如此,诸君头前已经垂死挣扎过一回,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与祖宗有了交代,如今却还不死心继续做些狗祟之事,这可就教人不齿了!” “你们一定是想说,谢氏勾结胡人,德不配位吧” 韶音回眸看向王沣,提前堵了他的话,“童谣若能为信,还要刑名做什么律博士,你说是也不是哼!大晋能有今日,谢氏、王氏、庾氏、郗氏……咱们各家都有份,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你们算得清么!” “风物长宜放眼量,诸位,江左初定,中原故土未收,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 韶音走得有些腿酸,扶着凸起的小腹,重新坐回上座,打量一会儿各人的脸色,淡淡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今日造次,皆因我从前过于宽纵,若是不加惩罚,你们必定不会长记性!来人,给我将煽动谋逆的贼子庾悦斩了!” “诺!” 庞遇应声挥刀,还不待庾悦再说什么,也不待旁人为他分辩——庾悦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了家,腔子里的热血溅了顾衡荪和王沣一脸。 韶音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厉声道:“拔刀!” “唰”地一声堂下甲兵抽刃之声合成一道摧心摧肝的锐啸,韶音笑道:“方才你们不都叫嚷着要以身殉国么现在,本夫人就给你们这个机会!刀刃就在那里,你们撞吧!今日谁死在这里,我敬你是条汉子,必定为你请封,极尽哀荣——你们怎么还不撞”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堂上这些人的血性本就十分有限,方才那股慷慨激昂的劲头一过,再目睹一回庾悦之死胆气早去了一大半,维持站立已属不易,哪里还有撞刃的力气。 韶音存心羞辱他们,命阿筠拿上名册挨个点名,每点一人都要问一句:“汝偷生乎” 待到全部问过,阿筠已经口干舌燥,而堂上济济衣冠,竟都无一例外地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且偷生,他们最是擅长不过。 韶音不由哂笑:“留诸君在朝中也算是屈才了,若是派尔等带兵打仗,定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那王沣倒是能屈能伸,老脸一垮,当即哭了起来“夫人仁慈英断,句句坦诚,实令我等愧疚,悔不该听信奸人挑唆,险些酿成大祸啊!……” 庾悦刚死就成了奸人,可见好死的确不如赖活。 王沣五体投地请罪,效仿者众。 要脸的只是跪下,沉默不语,不要脸的竞相嚎哭,攀比谁的嗓门更大。 “欸”,韶音语调上扬,莞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此事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哭声戛然而止。 “夫人英明啊!” “多谢夫人!” …… 很快,堂上又掀起了第二波哭声这回的声音比第一波又洪亮了不少,一听便是心里有底、胆气雄壮之音。 韶音恨得牙痒痒,咬着牙,又清脆地补了一句“不过”。 “不过,你们也不要以为,朝廷离了你们就转不得了!庞遇,将人带上来!” 百官纷纷回头,只见一队青葛布衣之人从外边走进来近前来看清楚了,却都是各司的文吏。 大晋的户籍大致可分为两类:普通民户,兵家子和吏户。 后两者地位低贱,世代因袭,几乎与奴仆无异。 士族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竞相攀比清闲,以勤政为耻。 政务所以能勉强维持,靠的正是这些文吏。 这些人出身寒微,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也不会写丽辞艳章,平生所学,皆是从实事中来他们中一些出类拔萃者才干过人,受出身所累,一身才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劳碌至死仍是一介奴仆。 赈灾那次,谢太傅便提醒过韶音,多留意这些人,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必然忠心报效。 韶音暗中留意了许久,从各司中优中选优,最后挑选出这些人来今日就准备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机会。 “诸位”,她重新看向百官,“我今日召集尔等到此,另有一桩要事。” 百官看看那帮吏员,又看看谢女,一时间都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正待细听分明,那高坐主位的谢女却又不做声了,一张艳丽的面孔方才还如阿修罗女般透着股森森的鬼魅气,这会却忽然温软下来咬着唇,眉尖微微蹙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处。 堂外天光明媚,碧空如洗,映衬在一人身后这人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腰挎一柄乌沉环首刀,丈八身量,眉宇轩昂,气度迫人。 他是跟在方才那批吏员身后进来的,靠近门口的芝麻小官还以为他是禁军中的哪个将领,心里都忐忑着谢女那句“不过”,也就没有心思分辨这威猛武将姓甚名谁。 可是这人进来后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也不说话,只是不落睫地注视着上首的谢女,身上的甲胄一步一铿锵。 他最终走到她身后站定,岔着两条长腿,手里捉刀,模样像是她的贴身护卫。 头前几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眼睛顿时就睁圆了,身体如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韶音喉咙哽住,觉得身上的那股狠劲儿正像冰壳般慢慢地融化,心一软就知道疼了。 她拼命地克制自己,许久才继续道:“建康破败,不宜再为国都;江陵险峻,可重新安放九鼎。今奉陛下旨意,迁国都于江陵,以图经略四海、收复中原失地。命诸卿即日着手此事,端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下方悄然无声也不知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被方才那武将吓傻了。 韶音清了清嗓子:“诸位方才说公事缠身,我体谅你们的辛苦,特地为你们提拔了一位副官,协助尔等办理迁都之事。三月之后当于新都考课诸位的德行政绩,你们的副官一道受考,若是诸位的考绩被他们比下去你们的官也不必做了,早日让贤,早日回家莳花弄草、含饴弄孙,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她说完之后又用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视线缓缓移向这边,忽而飞过地睃了身后之人一眼,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 李勖看见她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鼻头仍努力地皱着,像是要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老一些、丑一些,好使底下的老家伙们不敢轻视。 老家伙们自是不会轻易同意,有一个白胡子的拉长了语调:“这个……时日如此仓促,不知江陵那边的宫室可否落成我等风餐露宿都不要紧,陛下的龙体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李勖看见,他的小姑娘竖起了两道好看的眉毛,嘴巴微微一抿,已经做好了教训的准备。 他正等着听,她忽然回眸看过来冲他眨了眨眼。 “愚蠢!”韶音声音清脆地教训王沣,“陛下圣德,茅屋草庐亦可为尧舜事,岂是你们能比的” 王沣顿时哑了,另有一个老家伙又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建康古来为龙气升腾之地,而江陵贫瘠,此事是不是还要再议一议,事关大晋百年基业,不可不慎。” 李勖想听他的姑娘继续说下去她已悄悄地背过来一只手,指头微微勾着,像是兰花细长的花蕊。 李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她,她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一边摩挲着,一边继续娇声教训:“愚蠢!天子在哪里,龙气就在哪里,岂能本末倒置” “诸卿可还有疑问” 她语气明显地急躁起来柔软的掌心将他那根指头紧紧地攥住了。 第118章 第118章 从前朝到后寝要穿过一整座品字形的公廨,正中贯有一条宽直的深青石路,每块石砖上皆雕刻着狴犴和獬豸纹,象征公义和明断。 低阶文官和书吏不能走这条路,他们往来司署、报送公牒,皆要走靠墙的甬道。 甬道一东一西一条是去,一条是回,穿梭着一件件形色匆匆的青衣和一顶顶簪笔的笼冠。 “见过太尉。” “见过夫人。” 他们纷纷朝着正中大道上携手行来的年轻夫妇行礼,这对夫妇是大晋当今权势最煊赫之人,他们生得龙章凤姿,步从容、立端正,神情端严肃穆,目不斜视,行步间自带威仪。 已经走出了很远,还有人频频回望他们的背影。 韶音面无表情地行走在四面八方的目光之中,走得心浮气躁,双足发软。她不怕这些目光,倒是有些怕身旁的李郎,有些不敢看他。 新婚那日,他也是这么牵着她稳稳地行走在众人注视之下,那天他的手掌厚重而温暖,令她感到安心。 不像现在,现在他的手掌烫得人心惊肉跳。 低垂的罗袖遮掩下,他那只有力的大手正在一下下地揉捏着她的小手,略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掌心里有节奏地搓·弄,像是和着一曲红绡翠鬓金狻猊的艳词,每一下都合着辙、押着韵,那些细小的掌纹被他搓得颤抖、蜷缩,忍不住伸出千丝万缕的触角去攀援他,缠绕他。 她甫一攥住他,又被他轻柔地捻开,羊脂玉镯滑落下去,他顺势揉上她的腕,放肆地去把她怦然而动的脉搏。 韶音神情严肃地走着,衣袖下的指头已经开始不听她自己的话了 它们挨个舒张开,以便他能沿着春葱似的指根柔到纤纤指尖,先是小指,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他将她拇指上那枚红珊瑚指环搓下来套在了他自己的小指上,随后与她十指交握。 松一下、紧一下地交握。 韶音被他这么握得不能自已,余光里这人身上的铁甲泛着清冷的寒芒,侧脸的每一道线条都绷得笔直,英俊威武,道貌岸然。 韶音晕乎乎地踏上卧波虹桥,醉陶陶地行过鹤园鹿苑,一路腾云驾雾,走得麻木不仁。 沿路的仆妇和粗役纷纷向她行礼,她双眼失神,视若无睹。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旋入了桥下那条光影斑驳的木廊之中,茂密的紫藤花从顶上垂下一挂香瀑,在这里结成一座芬芳而扶疏的草庐。 李勖滚烫的唇贴覆上来 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垫在铠甲和她凸起的小腹之间,狂烈而放肆地吻她 他的唇又热又燥,压着她辗碾厮磨,强横忝舐。等不及她接纳,他已迫不及待地闯进来又准又狠地攫住里头那条惊慌躲闪的小蛇,他戏弄它,四处堵截它,吞吐它,口允得它发麻,流出了香滑的津夜。 李勖喉咙干疼,他渴得要命,从她在堂上偷偷勾住他指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腾腾地烧了起来 思念她心疼她为那些擦肩而过的惊险而后怕不已,为那些鼠辈胆敢欺负她而愤怒……复杂的情绪烧成浓烈的情谷欠,他想要她这念头一经升起就不可遏制,一刻都等不得。 怀抱中的女郎仰着一张娇靥任他采撷,她的小脸艳若晚霞,圆圆的洱垂红如滴血,下颏已瘦得尖尖一把,柔软的小腹紧紧地贴着他。 李勖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去,就是这小小的肚囊,里面竟然孕育着一条生命,是他的骨肉。 他想,这是他的姑娘,这竟是他的姑娘……这个念头令他发狂。 荷塘中几尾鱼儿唼喋青藻,搅得一池春水曼溢,鱼尾簁簁而动,韶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鼻息间已被他的味道充斥了一颗心还在发懵,身体已经先一步感知到他终于回来了 分别后的日日夜夜,她有多么想念这个味道,就有多么不敢想这个味道。一想到他,她就开始委屈,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他,她不敢想、不能想。 李勖停了下来 他的姑娘哭了泪水浇灭了他的情谷欠,涓滴落在他心底,汇流成一条汹涌的河。 河水激荡,眼泪咸涩。 “不哭了我回来了” 他喉头亦酸涩,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再不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紫藤花帘掀开,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妻终于走了出去,灌木丛后的老花匠劫后余生望着他们相互依偎的背影,直呼好险! 他方才正在专心修剪一丛小檗,没有一点点防备,这对小夫妻突然从外边闪进来二话不说便搂在一起,互相啃得啧啧有声。 老花匠惊呆了以为是禁军护卫和后宅侍女跑到这里偷·情,他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向来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冷不丁撞见这对野鸳鸯,震惊之余更是感到格外愤怒。 看他们亲得忘乎所以,老花匠无声地蹲下,透过小檗密实的叶隙,眯起眼睛,神情凝重地看出去。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老花匠边看边在心里面感慨,他倒是想看看这对野鸳鸯还能做出什么违背礼法的好事。 ……初时,他只是觉得这对野鸳鸯生得怪出挑的,就是他这昏花老眼也能看出来两人很是般配。 ……后来这对样貌出挑的“野鸳鸯”一边亲一边转圈,待转到近处侧过脸来赫然竟是不苟言笑的太尉和他威仪万千的夫人! 老花匠像是被一盆雪水浇了头,腿肚子开始转筋,想要站起来悄悄走掉,又怕惊动了他们,反而丢了自己一条老命。 他们亲热得有多缠绵,他听得就有多煎熬——老花匠已经不敢再看了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希望太尉和夫人谨守礼法,不要做出老奴不宜之事。 谢天谢地大罗神仙显灵,夫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哭了太尉喘了一会儿粗气,开始温声细语地哄人。 老花匠听得这个臊,谁还没年轻过,可年轻也不能这么风骚,满口的卿卿我我、阿兄阿妹,成何体统! …… 韶音身上软绵绵的,走得脚步发飘,李勖靠过来想要环住她的腰,被她水汪汪的眼一睃,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后宅和前朝之间的路可真够长,一路上的人多得教人生气,太尉和夫人都是要脸面的人,各自神情庄重,彼此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二门前把守的侍卫个个都面红耳赤,老远就将脑袋都垂了下去。 这里地势颇高,又依台门修了两座夯土台基,供当值者瞭望预警。 他们方才登台瞭望,恰看见太尉搂着夫人钻到了木廊里,紫藤花瀑犹如半挂帷帘,掩住了他们的头脸和上半身,可是他们的腿脚仍曝露在天光之下。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夫人长裙下摆层层叠叠的垂髾一开始就紧紧贴在太尉腿部的革筒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后来夫人干脆站在了太尉的马靴上,他们两人就这么合二为一,在木廊里转起圈来五色垂髾流光溢彩,转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虹霓,转红了侍卫们的脸。 他们几个都还没有成婚,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 …… 终于行过二门,进入后宅。 韶音偏头,偷眼看向仪表堂堂的太尉,不防正撞进他的眼里。 他正直勾勾地望着她瞳仁黑亮,里面又烧着了一把火,焰心里正是她一张春·情荡漾的艳靥。 “不许看我。” 她羞涩地命令他。 李勖嘴角蓦地扬起一个有些邪气的笑来松了领口,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卧房走去。 李二在软榻上躺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不客气地踢下去,床榻就此空出来那个夜夜伴眠的绝色美人被人轻轻撂到锦褥上。 她攀着她的郎君,不肯放手。 李勖的唇贴上她小巧圆润的洱,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有点引诱的意味:“乖,你不放开,郎君如何卸甲” “就不放。” 她眸中潋滟着波光,娇媚得要人命。 李勖摩挲着她那瓣从不肯服软的红唇,低低地笑起来“不是说不想我么” 她轻轻地咬了他一口,忽然仰起脸,主动将那只温软香滑的小蛇递送到他口中,不待他捉住,那小蛇又滑出去,缠绵地裹住了他的洱。 李勖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膜上轰隆隆地流淌。 “李勖”,她口婴声呢喃,“我好想你,日日夜夜都想你。”她抚摸他的浓眉,从眉到眼,捧着他的脸,又去拉他的手,将他的手往礼法允许的地方放。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旷了这么久,李勖如何能受得了他被她撩拨得不合礼法,几下扯掉一身厚重的铠甲,将自己剥得合乎礼法。 刚触到那只熟悉的如意结,她却忽地不让了 说什么都不让。 “你……你不要脱我的衣裳!(那不合礼法)”她又开始娇气地命令他,秀气的眉尖紧紧蹙着。 “傻瓜”,李勖迟疑了一瞬,忽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吻印眉心:“别怕,郎君喜欢还来不及,让我看看” 韶音又想哭了他柔声相哄,终于骗得她松了手。 李勖俯下去,亲吻她丰隆的小腹,中间那只小小的肉坑,如今已成了一朵圆圆的花,他的唇刚凑上去,她便情不自禁地颤了起来 李勖不敢鲁莽行事,他的姑娘却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水做的骨肉。 她的小礼法失得一塌糊涂,紧紧绞缠,他将指伷出来上面已经是一片水亮的礼法。李勖血脉偾张,阳亢如灼,益发不敢人她 她的明眸半阖,眼尾微微挑染红晕,如嗔如怨地看着他,“李郎,我难受。” 李勖恨不得让她的脚丫高高扛起,随他在敌营里杀个七进七出,可是敌军怀着小敌军,实在不堪一战。 他怯战,敌军却存心挑衅,用两只小手将自己的雪团揉得通红,一声声地唤他:李郎,郎君,阿兄。 她在勾·引他! 李勖忍无可忍,一口咬上去,廷身破人。 柔软的绣被和坚硬的铠甲堆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麦色映雪,罗帷轻轻晃,博山炉里烟气缠绵。 正是春耕时节,会稽郡刚下过一场透雨,土壤格外松软,犁入其中,本想浅浅耕种,不料愈陷愈深。许是误触泉眼,田间渐有小股甘泉汩汩溢出,清甜浓润。 远山脚下春光旖旎,风鬟雾鬓乱如云,有郎君扬起玉鞭,缓驾绣鞍,扬起阵阵香尘。 “你一早就在外头了对不对” “嗯。” “哼!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也不帮我的忙。” “愚兄若是多管闲事,只怕纨妹会生气。” “哼,算你有些眼色!……不是已经教六郎带了话,为何还要再回来一趟” “生辰礼,喜欢么” “绿石头么不太喜欢。” “那郎君呢,郎君讨不讨你的喜欢”男子一边伷送,一边低声问:“纨妹快活否尚难受否” 荷塘里的涟漪早就一圈圈地迭荡开,风吹得温柔而坚定接连掀起几阵波澜,叶下小鱼终于心满意足地睡过去,身上的铠甲仍坚硬如初。 李勖伷身而出,用力握住她的小手,终于能畅快地驰骋。 韶音半梦半醒,听见他在耳畔似喘似哼,“你要将郎君折磨死了”。她心里边有一点小小的愧疚,手心被他磨得红热,很快就心安理得了 李勖有些无奈,听见她又迷迷糊糊地与自己说“明天早上,记得唤我。” “唤你做什么” 他心里边又旖旎起来她清晨时最是娇憨可爱,毛茸茸的脑袋使劲往怀里拱,像只柔软的狸奴。 “我要编童谣”,她闭着眼,气哼哼地回答,“谁骂我,我骂谁,我要通通骂回去!阿兄,你帮不帮我” 李勖哑然失笑,亲了亲她的鼻头,“嗯,帮你。” 第119章 第119章 日光照进碧纱帐,在床榻上投下一片半透明的清荫,五月末的春桃在檐下结得香馥粉红,昨夜里招了许多贪香的蝶,一只只流连不去,视之青痕宛然。 微风吹开窗棂,碧纱如水荡漾,枝头果实倒映在水底,桃尖与蝶痕一起巍巍地颤。 这桃子初打果时便鲜翘饱满,如今已经盈握,未知金秋熟透时是何等香甜滋味。 树下乘凉的郎君本是望桃止渴,不想越看越是口干舌燥,勉强管住了自己的手,管不住心猿意马,不舍得吵醒熟睡的人,只得轻轻地将锦衾往上拉了拉。 只这么一下,韶音便醒了。 大亮的天光晃得眼睛半晌没有睁开,待到适应了光线,人便全然清醒过来。 “欸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看天色应该已交巳时,韶音想着还有许多文牒没有处理,这些正事不做完,更没有余暇编排那几家的童谣,因便有些着恼,嗔了一句就要起身。 会动的李二分明已经醒了许久,正一手撑着榻侧卧着,寝衣的领口开到小腹,薄薄的一层,盖不住下面分明的线条,整个精壮的上半身欲遮还掩,点漆瞳仁亮得有些风流。 有些卖弄男·色的意味。 见她要起身,他一把拉住,倏尔将一只不算轻的脑袋垫在了她的颈窝里,鼻尖磨磨蹭蹭,含糊道:“离家月余,日日披星戴月,许久不曾这般好睡,纨妹可愿赏脸陪在下多躺半晌” 李某人既这般说了,韶音便不好意思再责怪他,她月份渐大,这些日子益发行动不便,身上总是觉得懒懒的,若不是公务缠身,她又何尝不愿意多躺一会。 李勖又晒黑了些,锁骨处已经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韶音有点心疼,嘴上却不饶人,一边用指头描摹那道线,一边揶揄他:“李将军竟是这般忙碌么听闻阁下日日入何府教习骑射,我还以为荆州那边清闲着呢!” 李勖笑起来,韶音觉得颈窝处那只脑袋在嗡嗡地震动,一面震一面四处移动。 他笑够了上来附耳道:“骑射这门功夫,在下只教过一个人,她学得并不怎么样。” 这人嘴里不像是在说人话,像在喷火,韶音的脸腾地烧起来,张口便去咬他。他早有防备,闪得甚是灵敏,直冲着不合礼法处而去。 “休得放肆。”韶音赶紧护住自己她发觉李勖变了,从前只是暗地里烧闷火,仗着皮糙肉厚教人看不出来,如今却是烧到了明面上,烧得人有点招架不住。 “这般污言秽语,到底意欲何为”她拿出靡服群臣的威仪质问,眉头蹙得尖尖,眼眸微眯,显得眼角有些锐利,李勖看在眼里,只觉她下一刻就要冲着自己龇牙哈气了。 “纨妹稍安勿躁,为夫欲食桃尔。”她愈是如此,他便愈发想逗她。 “桃子哪里来的桃——李勖!”韶音忽地明白过来,浑身的血液都要烧得沸腾了,不唯脸是红的,脚趾尖也晕开了一层淡淡的虾粉色。 “你……你好不要脸!”她竟然有些词穷,“你……唔……” 李勖堵住了她的口,他的姑娘伶牙俐齿,十个李勖也说不过一个谢韶音,除非是她害羞之时。 她害羞起来,不是要捂自己的脸,就是要捂他的眼睛,李勖先一步擒住了她的小手,便能将她的羞容一览无遗。 热气将她粉颊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烘得漂浮起来,像是覆了一层云霓薄织的面纱,一双明眸紧闭,不减半分倾城之色。 李勖心想,孩儿还是要生得多像它阿母一些才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做父亲的很快就将孩儿抛在脑后,继续不正经地逗弄起孕妻来:“阿纨昨日不还主动捧给我么,才过一夜就忘了”“昨晚是怎么与我说的,嗯是谁说她很……” “求你了!”韶音羞得每根汗毛都蜷曲起来,不再像个炸毛的狸奴,而是变成了一只哼哼唧唧的卷毛小狗,“李勖,你再乱说我就生气了!” “那么昨夜……” “我喝醉了!”她开始胡说八道,“我昨日饮了许多酒,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都不记得了!” 李勖了然地一笑:“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你往后再不许提这些!” 女郎终于睁开湿漉漉的眼,咬唇命令他。 “好”,李勖一口答应,“不过,李某有个条件。” 韶音两颊上刚褪去的红潮去而复返,双臂交叉于胸前警觉道:“什么条件” 李勖莞尔,舒臂将人揽到怀里,“我们再睡会好么” 韶音本想起个大早,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又被李勖缠磨了许久,再一睁眼就到了晌午。她心里揣着公事午膳就没有心思细嚼慢咽,用得格外迅疾。 才拈起一枚蜜饵,还未来得及递到嘴边,李勖的嘴已抢先一步凑上来,一口将那蜜饵衔过去,几口吃了。 韶音不由瞪他,他全然不理会,舀了一匙青碧米饭,又往上盖了一层肉蔬,递过来,“我喂你。” 阿筠阿雀相视一笑,悄悄地退到了门口。 韶音不要他喂,李勖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一张嘴比蜜饵还甜,“在下思念夫人,想服侍夫人。”不由得韶音再拒绝,他已将她抱到了怀里。 韶音自觉身子笨重了许多他却只用一臂便将她抱了过去,轻松得像是端一只小盏,阿筠阿雀余光里瞥见这一幕,索性又从门口退到了外间,回手将竹帘子也撂了下去。 李勖慢条斯理地喂,每一匙都有荤有素,韶音只得小口小口地吃,这一餐用的比以往几日都丰盛。 她本是不爱吃点心的,每次都要佐以浓茶,否则便觉得甜腻难以下咽,这些日子专挑点心吃,不过是为了在餐食上节省些时间,像从前那般大排筵宴,一餐下来要半个时辰的吃法,如今已是没有那个耐心了。 李勖的胸膛温厚而宽广,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韶音靠在他身上,心里像是也托了底,那股急躁的情绪暂时抑制下去。 “好了,我吃饱了。”她轻声提醒他,“扶我起来。”如今行走还算轻盈,坐卧则要人额外搭一把手,否则便有些吃力。 李勖的声音自耳畔低低地传来,“阿纨吃饱了,郎君还没有。” 韶音偏头看他,他将那羹匙塞到她手里,理直气壮道:“喂我。” ……喂……我……! 韶音再看不出来他是存心磨蹭就是真的一孕傻三年了! “你真讨厌!人家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哪有功夫在这里消磨快放开我!” “什么正事比郎君还重要”李勖的手臂虽是松松地环着,那钢筋铁骨却像是浇铸定型,怎么推都推不动。 韶音无奈,只得软语哄他:“我快些,尽量早点回来陪你可好” “不。”李勖异常顽固,“为夫风餐露宿,连日来不曾用过一顿饱饭,阿纨喂我。” “……你这男子好不晓事我公务缠身,如何能一味与你厮混于后宅”韶音有点恼了,“莫要胡搅蛮缠,快放开我!” 李勖这男子胡搅蛮缠起来也无需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那一身力气多得没处用,只消稳稳地坐着,韶音便拿他没有办法。 “阿纨。”他语气像个怨夫,“你就不能完整地陪我一日么” “你怎么无理取闹”韶音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不配管理政事昨日你分明答应了我,今早及时唤我,你不守信就罢了,接着又三番四次拖延时间,又要给你穿衣、又要给你剃须,还要给你喂饭——我又不是你阿母,你分明就是故意阻拦于我!你若是不想教我继续掌事好堵天下悠悠众口,那便敬请明言,不必这般耍弄心机!” 这话自是不讲道理,李勖若有此心,昨日在殿堂外便会插手,所以安于为她做个侍卫,便是不想坏了她的辛苦谋划。 她气得咻咻喘,越说越伤心,本就是情绪易动的时候,又压抑了这么久,这个口子一开,竟就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李勖知道她这是在发泄委屈,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便沉默地听着。 “你以为我不愿意歇么我每日都好累,好想痛痛快快地放松几日,可是阿父如今病得稀里糊涂,镇日里少有清醒的时候,凡事都只能靠我自己便是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外头那些人都盯着我,个个皆盼着我出错,我这般谨小慎微还讨不得半句良言,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的口水也要淹死我!我不能教他们如意,他们越是小觑于我,我越是要让他们瞧好了,谢韶音绝非等闲之辈,我要让那些鼠辈心服口服!” “……你怎么不说话哼!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想的一样,你说话呀!” 李勖最气人的便是那张嘴,人家想与他痛痛快快地吵一架,他却有本事从头沉默到尾,绝不教你如意。 韶音的气从嘴巴上撒不出去,只好发泄到手上。 他皮糙肉厚,累得她手疼。 “阿纨,你在赌气。”韶音累得吵不动也打不动了,他方才开了尊口。 “我没有,他们不配!” 李勖叹息:“你在和自己赌气。” 她素来争强好胜,想做的事必要做好,不肯轻易留话柄于人。可谢氏容留细作、通胡卖国一事偏偏是真的,旁人虽无铁证,她自己却心如明镜,如何能不难受 那两个婢子早就偷偷地告过状,说她这些日子忙得废寝忘食,饮食上尤其糊弄,草草便是一餐。她们劝不动她,求郎主想些办法。 李勖再也放心不下,将荆州事务委付给上官云,自己水陆兼程,终于赶在她生辰日抵达会稽。 分别数月,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下颏却瘦得只剩下尖尖一把两只眼睛益发显得大而亮,底下卧着一圈明显的乌青——李勖一看便知,阿筠和阿雀所言不虚,她是在强打精神。 她活泼明媚,开朗外向,开怀便咯咯笑,不尽兴还要手舞足蹈,难过便哭,娇滴滴地与他撒娇。可这不过是表面,她心性坚韧,胸怀亦能藏事若不激她一回、引她一回,她必然继续逞强,绝不肯与他诉苦。 上次她从京口连夜奔赴会稽,是因为刁怀德之言令她心里不安,可是李勖得知此事已经是数日之后了,若非形势所逼,她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告知于他。 “一国之事千头万绪,如今还只是扬州一地,待到了江陵,四方之事皆总于你一人,你若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岂能吃得消”李勖轻轻抬起她的下颏,“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成大功者不小苛,只消抓大放小,你自己得闲,底下的人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阿纨那么聪慧,如此简单的道理,不消愚兄多言,你其实早就明白,对不对” 他语气温柔,韶音鼻头一酸,再忍不住泪。 “我是明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只要手上一闲,我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胸口,教我喘不上气来!……你莫安慰我,说阿父是阿父,我是我……我是谢氏的女儿,既享了家族的荫蔽,便要与家族同荣共辱,如今家族为孽,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你怎么这么傻!”李勖忍不住去吻的她的泪眼,那泪水无穷无尽,很快就将他淹没了。 韶音扑到他怀抱里,哽咽道:“阿兄,我好难受!你不知道,我如今愈发不体面了,我总是很容易困倦,三五不时便觉得饥饿,饿起来一时半刻都忍不了……我、我还要频繁更衣,一走动,公廨里那些人就盯着我看他们嘴上虽不说,眼神里却分明都是嘲笑,他们嘲讽我姓谢,嘲讽我是个女郎……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家的眼神,可是我恨死他们的眼神了!就因为我姓谢,因为我是个女郎,他们便轻视我……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是个女郎,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身体,我……” 伶牙俐齿的姑娘哭得语无伦次,李勖竟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的苦,他的心也疼得抽搐。 “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提拔那些文吏,便是知道不能以出身定人,待别人如此明达,如何待自己就这般苛刻祖荫非你所选,岳父的过错也无需你承担!阿纨,若是没有岳父的教养,哪有如今的你岳父纵有千般过错,只凭这一点,他老人家便功德无量,李勖永远感激他。” “你记住,你不只是谢氏女郎,更是李勖之妻,我们夫妇一体、荣辱与共。我亦有私心,浴血奋战打得的江山,除了我妻之外,世上还有谁堪配同享你若庸庸碌碌不通政务也就罢了,可你那么聪慧,果决,勇敢,胜过世间无数男儿,阿兄为你打天下,你为阿兄理后方——这不是名正言顺” 这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宽慰韶音,她仍止不住抽噎:“真的你、你没有哄我” “肺腑之言。”李勖抚摸她的小脸,“昨日亲眼所见,阿纨的本事连我也自愧不如。” “还说你没哄我!”韶音用一双泪眼横他,嘴角却被他夸得弯了起来。 李勖轻轻地拍她,沉声道:“世上庸人十之八九,他们误解你也是寻常,不值得你在意。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自古君王称孤道寡,自谓是寡德之人,可高处不胜寒,这孤寡二字里又何尝没有孤独寂寞之意 “我有点害怕。”韶音明白,他所说的往后,变数会比如今更多道路也会比如今更艰难。 脉脉秦淮汇入滚滚长江,而长江亦非终点,它还要继续奔流入海,汪洋洪波,惊涛骇浪,归纳百川,吞吐日月。 “我知道,你喜欢么”李勖问,黑眸如星,熠熠生辉。 喜欢么 无限风光在险峰,三分不安,七分期待,自是喜欢。 “喜欢。”韶音答,她的郎君是个乱臣贼子,她也是个逾礼小妇,他们俱都胆大妄为,志在险远。 “阿兄为我打天下,我为阿兄理后方!我要到长安去,亲眼看看未央宫和长乐宫是什么样子,我还要到洛阳去,看看洛阳宫门口的铜驼与京口的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想看看东海有多浩瀚,秦岭有多巍峨,敕勒川下是不是真的风吹草低见牛羊……阿兄,我要千里沃土、万民八方,要整个天下!” “好”,李勖将怀里的人亲了又亲,套着珊瑚指环的小指与她的紧紧勾在一处,“我们一言为定。” 第120章 第120章 迁都自五月初五端阳日始,待到宫事朝务大体就绪、内外人员安置稳妥,已经是橙黄橘绿时节。 太尉府中有株几人合抱的丹桂,据说是战国年间楚文王辟郢都时亲手所植,距今已有千年。此树得江、汉、沔三水滋养,历尽沧海桑田、人事转蓬,今秋开得格外灿烂,远望犹如一树金粟,或云似一柄黄伞高张,有王者之气。香风十里相续,人从枝下一过,衣袂透染芬芳。 韶音闲暇时爱在这株桂树下饮茶读书,微风吹过,飘下一树黄金雨,落得满头不拂亦是雅事她如今已怀胎八月,整个人丰润了不少,一张脸盈如满月,翠眉黛发,粉面朱唇,养得明丽鲜妍。 释卷歇眼睛的空当正可摘些新鲜桂花,晾干后掺在乳酪里能够增香遮臭,颇合李勖的口味。 他这人虽贪香,舌头和鼻子却都糙得很,有几次韶音懒得给他放桂花,他尝出不对疑惑道:“今日的乳酪似乎比往日的更腥膻些。” 韶音敷衍他,“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你是食了太多桂花,已经闻不出来了。” “是么”李勖将信将疑,又咬了一口。 韶音透过琉璃盏瞄他,“如何” 他凝神细品,随后微微颔首道:“的确如你所说,仔细品尝,果真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 韶音忍俊不禁:“桂花香好闻么” 李勖临走前在她腮上亲一口、嗅一下,笑道:“与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韶音扑哧一下乐出声来,“呸!我身上才没有,那是你嘴里的味道!” 李勖粗糙,分不出香臭,也认不出新旧。 他有个毛病,爱穿旧衣,尤其是贴身的里衣,已经洗到泛白还舍不得更换,某些部位的布料已经磨得透光,全靠着几根顽强的经纬线吊着才没有破出窟窿,这样的便是他的心头好,据称是穿着舒适自在。 韶音说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握着那卷百看不厌的《尉缭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败絮如何除了阿纨一人,还有谁能看到” “是呀!”韶音弯起眼睛,“可怜那姓卢的,他只道李将军雄姿英发、仪表堂堂,却不知道明光铠下的里衣已经是丝丝缕缕不能蔽体了呢!——喂,你老实交代,他到底看没看见” 李勖将《尉缭子》举高了些。 他最怕她提这个,韶音却乐此不疲,不止爱提,还从百忙中抽出半日功夫特地去不经意地相了相那位卢郎的模样,回来兴致盎然道:“你怎么不早说,他竟生得那般俊美!我观他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俊美”李勖移书,朝她投来一瞥,旋即淡声道:“大抵人中俊材都生得有些相似罢。” 韶音深觉他说这话的语气怪异,不待仔细琢磨,他已换了一副温存面孔,央她取一套换洗的里衣来。 此人至今仍不惯侍女服侍,这些贴身之物皆由韶音亲自为他打理。韶音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又不耐与他饶舌,便不声不响地将那些破破烂烂的不堪入目之物通通更换了。 他沐浴出来也不看,给什么穿什么,偶有察觉之时,低头疑惑:“这件衣裳似乎没见过。” 韶音这时候必得睃他一眼“没见过穿都穿多少回了!郎君仔细想想,月初六郎抵京述职那日你穿的是不是这件” 李勖果然做出仔细回想的模样,半晌后瞅着她笑道:“唔,好像真是。” …… 韶音孕中易恼,有时也没有谁招惹她,她自己便能平白无故地躁郁起来。幸好有李某人在身边,这般一天闹出几个笑话,能逗得她时常展颜。 他仔细起来却也实在教人受不了。 韶音显怀晚,孕后期的肚子在府医看来也算不上大,落到李勖眼里却大得惊人,他嘴上不说,那眼神却忧心忡忡,韶音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大鳖,好像是生怕她一翻壳就起不来了。 怀胎整满九月那日,李勖特地将温嫂请到府上,问这个时候是否要卧床安养,静待分娩。 温嫂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此!适当活动筋骨有利于分娩,夫人身体底子好,日常批览文牒也无大碍,只是不能过度操劳,不要久坐,也不要过度用眼多注意休息也就是了。” 待到人走,韶音撅起嘴埋怨:“人家都说了不必卧床,你非要多此一举,平白惹人笑话——你看没看出来,方才温嫂忍着笑呢!哼!李郎就算自己没怀过,难道还没见过旁人怀么您老人家年届而立,若是生养的早,孙儿也要满地跑了,怎么还这么不晓事你见哪家的孕妇卧床一动不动了,我是人,又不是水鳖!” 李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个瞬间,自然只是一个瞬间,他看着美若天仙的纨妹扶着肚子走在桂花树下,觉得她好似一只长反了壳的可爱小鳖。 这个念头才上心头,下一刻便又联想到小鳖翻壳后蹬腿的模样……是以他未敢继续联想,很快便将这不经之念甩脱出去。 纨妹那双眼睛能照到人心底,又大又亮,眼尾一抹微微上挑,像是一面凤仪万千的青鸾宝镜。 李勖从这面镜子里瞥到自己,心下不由暗暗吃惊:怎么这么矮,恍惚还以为是上官云! “不许胡说。”他振起胸膛,训斥了一句。 桂花树下的小水鳖忽而狡黠一笑,笑得艳光四射,她趁着侍女不在,朝他勾白生生的指头,“你过来。” 李勖心里边旖旎起来,负手过去,沉声道:“何事尚有军务未销。” 韶音怪看了他一眼“看不见这一摞文牒么,还不为我研墨若是租调收不齐全,军饷粮草便供应不上,没有军饷粮草,你们拿什么打仗——哎!你干什么,不许亲我……成何体统!” “夫人所言极是。”李勖心情舒畅了,矮身为她研墨。 天光仍早,他伺候完笔墨回房净手,换上一套崭新的旧衣,往口中扔一块原味桂花乳酪,如往日一样,心满意足地往公堂而去。 如今内乱初定,又刚刚迁都,正是修生养息之时,北伐之策尚需从长计议。大晋与秦、燕接壤,秦强而燕弱,昔年何威北伐便是从燕入手,虽功败垂成,也算是摸索出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 李勖召汪道铎一干老将悉咨北伐旧事一面派卢镝带上一队斥候深入燕境,实地勘测当年何威走过的故道。 卢镝向他保举一人,声称此人有些歪才,既擅奇技淫巧,又颇通丹青和测绘,若带上他同去,此行或可事半功倍。 如今大半年过去,此人果然不负期望,携带一卷千金难换的舆图归来,日前已离开下邳,正在回返广陵途中。上官云奉命迎接,乍一眼看这人竟有些不敢相认:谢候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个头一下子蹿得老高,从前是个眉清目秀、面若好女的玉面郎,如今俨然已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武将了。 除李勖外,上官云打心眼里看不上任何一个比他高的男子,可巧这男子又是谢候,那便更招他的讨厌。 他对谢候白眼相翻,谢候却对他垂以青眼态度格外亲厚,一上来便揽住他的肩膀,热情问候:“你阿姐近来可好” ——上官云发觉他的嗓音也变了,从前是公鸭嗓里略带些阴柔气,如今阴气尽去,阳刚尽显,全然是成年男子的清朗之音。 上官云更讨厌他了! “没有登徒子骚扰,甚好。”上官云甩掉肩上那只自来熟的手,冷哼一声道。 谢候浑不在意只用姐夫看小舅的目光看着上官云,亲切地垂问他:“阿云近日可好多日不见,甚是惦念。” 上官云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甲板,心里百般告诫自己,此贼是主公的亲小舅、夫人的亲阿弟,如此念经一般默诵数遍,这才忍住没有当胸挑他一枪。 这个时节的邗沟水清碧如玉,夹岸丹枫红如晚烧,一行人顺水而下,如行画中。谢候远眺前方城郭俨然的广陵城,心怀大畅,随口吟道:“沵迆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岗,真乃重关复江之隩,四会五达之庄。” 上官云心道:什么鸟言!看谢候益发不顺眼 行过长洲泽,舟上诸人皆看到一幅奇景:两岸沼泽中有成千上万只麋鹿聚群而食,闻得水中舟行桨动之声,这些麋鹿整齐划一地扭头回望,一对对圆溜溜的鹿眼定格了一般,看起来既诡异又好笑。 谢候道:“想来此处已是东阳县境内了,张华《博物志》载此地多麋,’千千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畯。民人随此畯种稻,不耕而获,其收百倍。” 卢镝如今对他是心服口服,大赞道:“这可真是读书万卷如行路万里啊,此地的确是东阳县麋畯!” 谢候微微一笑,从头上取下一只簪笔,探身往河水里蘸了蘸,几笔便在甲板上勾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千麋图,只可惜水渍干得太快,最后一笔方才添上,整幅画已经消失了大半。 围观兵勇直呼可惜,卢镝更是惋惜得直拍大腿,“这么好的画,若是能留在纸面上,悬于室内正堂,岂不美哉!” 谢候摆摆手,唇角的弧度扬得很是矜持,“不过是随手乱涂罢了,若卢兄不嫌弃鄙人技法粗陋,回去自当重画一卷奉上。” 卢镝大喜:“逢春所画必当传世,卢某便厚颜领受了!”余下兵勇围着谢候,纷纷讨起画来。 谢候视线越众落到上官云面上,“听闻阿云如今下榻之处甚是朴洁,北壁上除了一盏莲花灯外空空如也,正好悬挂一轴奔马图,回头我送你一幅。” 他知道的这么细致,自然是有人对他说过,上官云气得七窍生烟,将“不必”二字喷得火烧火燎。 谢候大笑,指着他道:“小矮马,教你狂,心眼压住了个头,活该你长不高!” 上官云眉头一挑:“你说什么” 谢候方才说得乃是一句胡语,他这一趟没白走,不唯将燕境几处要塞地形摸得清清楚楚,更学会了一口流畅的鲜卑语。 “我说,咱们俩亲如兄弟,你不必与我客气。” 上官云直觉他那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眼风一扫,见卢镝等人都咧着嘴看他的笑话,他怒中生智,忽而笑道:“上官云倒有一事相求,还望逢春鼎力相助。” 谢候盯着他脑袋顶上那只为了显个头而特地定制的高冠,寻思这冠要比他的脸和脖子加一块都长了,这么日日顶着,个头岂不要越压越矮,回头得与他阿姐说说才是。 上官云咬着牙,笑得阴恻恻,“主公和夫人于我有大恩,无异于再生父母,上官云有心拜他们为义父义母,尽孝于膝下,届时还请逢春做个见证。” 谢候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小矮马的手段愈发毒辣了,从前只是在他阿姐耳边进献谗言、对将来的姐夫大加诋毁而已,如今竟然学会了釜底抽薪——自己要做他的姐夫,他却甘于做自己的外甥,好一条毒计啊,也不知道是跟哪个毒夫学的! 上官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踅到先前那幅水渍千麋图的遗址上,碾着马靴道:“咱们俩亲如兄弟,逢春,这点小忙你不会不肯帮我吧” “我阿姐和姐夫正值青春年华,收你为义子,恐怕有违常理。”谢候乜斜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当凭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上官将军素有凌云之志,如此作为,不怕世人误解你是攀附么” 卢镝等人原本是打定了主意看他们两人的热闹,不成想俩人的话竟渐渐露出锋芒来,众人都怕他们年轻气盛为几句话大打出手,都合拢过来,想要将这一截岔过去。 岂料上官云年纪虽轻,涵养倒不浅,谢候说他攀附,他混不在意反倒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道:“主公与夫人,大人也,上官云与他们相比不过是一介小子尔,德行高低本就与年齿无关,更何况有活命恤养之大恩云以为,拜他们二人为父母实在是名正言顺之事主公为人宽厚,夫人素有慈心,想来不会拒绝。至于攀附不攀附……呵!愚夫之见罢了,谢郎君不必多虑。” …… 后半程路,谢候蔫头耷脑,落了水的孔雀再也开不起屏。 好几次热血上头,想要拔剑与上官云一决雌雄,手已经摸上了巨光镶金嵌玉的剑鞘,眼眸被上官云手里那杆朴素的银枪一晃,他那热血很快便凉了,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逞匹夫之勇,小矮马得意一时,未必能得意一世,眼下还是屈身守分、静待天时为好。 直到抵达王灵素府上,谢候方才露出欢颜。 众人择在广陵歇脚,旁人皆下榻于驿馆,谢候则因韶音嘱托到阿泠府上探望。阿泠如今辟府另住,府中陈设雅洁清幽,除了仆婢侍卫外只有她和亭亭母女二人,日子倒是过得安宁。 谢候登门,阿泠喜不自胜,亲自下厨为他整治酒席,谢候抱着小亭亭随到厨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 阿泠牵挂韶音的身体谢候却一问三不知,问什么都答得模棱两可,阿泠无奈道:“等到你抵达江陵,阿纨应该也快发动了,届时一定要写信与我报喜,千万莫要忘了!” 谢候那句“阿姐何不与我一道回返”堵在喉咙里,几盏酒入腹,艰难咽下。 阿泠如今是有家难回。 家人阻挠离绝,逼她携女返回广陵,只那一遭,阿泠的心就被伤透了。 她虽一早就生出与冯毅离绝之心,可毕竟夫妻一场,纵然情分没了也不至于生出置死之仇,冯毅终究是亭亭的生父,他死于卢锋之手与死于李勖之手也没什么两样,隔着这一层,阿泠便不愿意回到江左,不知该如何面对韶音。 更何况,高陵侯与谢太傅斗得你死我活,子女们纵然不知个中详情,仅凭猜测也能想得一二。阿泠何其聪慧,如此一来,她便宁可孤零一人留在广陵。 谢候心里记着韶音的叮嘱,言语间不提姐夫半字,阿泠亦是避亡父不谈,也不过问九郎和十二郎两位兄弟,除了问候母亲几句,话里话外便只有韶音和亭亭。 姐弟二人一顿饭吃得言笑晏晏,只是从前许多寻常事都成了禁区,各自小心翼翼,心中委实压抑,谢候有心早日启程,见阿泠表姐神色依依,心里边又不忍,因便自作主张多留了几日。 亭亭被他抱着去过几次驿舍,上官云看不上谢候,倒是很喜欢这个生得犹如蒲桃一般水灵的小女郎,亭亭也很喜欢这匹小矮马,露出一口没长齐的乳牙叫他“上官哥哥”。 谢候暂时搁置私人恩怨,冷冰冰地与上官云解释:“哥哥是胡语,就是阿兄的意思胡人称呼阿姐为姐姐。” 广陵地处江北,与胡地毗邻,两地民俗相互渗透,有些说法已经在边境流传开来。 上官云恍然笑着问亭亭:“哥哥已经知道了你的乳名还不曾请教你的大名” 一岁多的亭亭说话已经很流利,脆生生地回答:“我姓王,名焕玉,焕然一新的焕,莹洁如玉的玉。” “她不是……”上官云话说了半截,眼神询问谢候。 这孩子本应姓冯。 谢候笑道:“亭亭是我阿姐的孩子,自然该随她姓王,焕玉这名字也是我阿姐取的。”王氏子弟取名多从玉,高陵侯又雅称玉公,阿泠给女儿取名“焕玉”,便是寄望她能重焕王氏清白门风。 上官云从谢候怀里接过亭亭,笑道:“尊家果真是阴盛,阁下的两位阿姐都不寻常。” 谢候呲牙:“在下以为,还是你阿姐更胜一筹。” 上官云懒得搭理他,自抱着亭亭去摆弄乌骓马黑亮的马鬃。 两日后,谢候辞别王灵素,启程前往江陵复命。 是日风急天高,浪浊沙白,江畔蒹葭苍苍,放眼四野一片哀淡之色。 船只正要解缆,忽闻岸上隐有弄弦之音,仔细聆听,却是一女郎抚琴而歌,这女郎声音清越如冰泉,唱的乃是一曲《折杨柳》。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上官云循声望去,入目是一片起伏的蒹葭海,海上飘着一朵云,细看才知,那并非是云,而是女郎覆面幂篱下被西风吹得飞扬的半透轻纱。 世上女郎本就参差多态,各有其美,谢韶音像是一曲光艳夺人的踏歌舞,极尽鲜妍明媚之美,王灵素则像是一首诗,水墨天地中的水墨气韵,哀而不愁,静极生慧,自有动人心魄之处。 谢候本以为表姐不会再来相送,闻得此曲不由双眼一热,命人稍候片刻,自己快步跑下船去。他未曾察觉,上官云竟也随在身后,不声不响地跟了下来。 上官云鬼使神差地跟下船,待到谢候发觉,转头疑惑地看向他,他方才如梦初醒,立刻走到亭亭身前蹲下。 亭亭乖乖地依偎在母亲身旁,她还认识他,笑着唤他:“上官哥哥!” 上官云声音有些飘,手也略有些抖,他捏着亭亭粉嘟嘟的小脸,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亭亭叫错了,我与你逢春表舅亲如兄弟,你该唤我一声上官舅舅才对” 谢候的眉毛已经扬得一高一低,乜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 太尉府,武威堂。 墙上张贴一副崭新的巨型舆图,与旁边那个旧的相比,新图符文标识细致,笔触清晰利落,其中山岳河防、城邑村镇莫不历历,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皆有校准,较之荆州府库存留的昔年旧本准确许多。 这副图便是谢候大半年来的心血,从前他没有资格进入中军大帐参详军机,如今携图归来,李勖准允他上堂为众将讲解此图。 “诸位都知道,大军远行,运粮最为急务。候曾粗略算过,若一个民伕能负米六斗,一个卒子可自携五日干粮,则两人一去可维持十八日,若是算上往返,便要减半为九日。这还只是粗略估计,若是算上途中损耗、牲畜消耗以及人员伤亡,那便更加……” “这些我等早就知道,还请谢郎君直入主题吧!” 谢候难得有机会参预战略要事,为了显示自己并非白面书生,特地准备了这么一个开场白,不想刚开了头就被人不客气地打断,一时有些尴尬。 李勖专注地看着舆图,表情是一贯的没有表情,看不出来是不以为意还是没有注意总之是没有任何反应。谢候的面皮还是有些薄,为堂上这么多武将的豹眼豺目一盯,脸就有些发热,心里跟着发虚。 卢镝粗声道:“这舆图是你亲手绘制,上面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你的脚印,胡地情形如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既然诸位将军想听些没听过的,你便教他们开开眼!” 他一开口,卢锋便瞪他卢镝说完也瞪了一眼兄长,示意他少管闲事。 谢候定了定神,继续道:“大晋攻燕,奔袭千里而畜力不足,粮草辎重难以依赖人力和畜力运输,因此伐燕必循水路北上。” 他用巨光剑在舆图上点划出三条线,“欲取燕都洛阳,大军渡淮后必沿这三路进发,没有其他选择。” 众人视线随他所指,只见那三条线分别是:自寿阳溯颍水经项城而取许昌的西线,自彭城溯汴水而取仓垣的中线,自下邳溯沂水取广固而后经巨野泽入黄河奔洛阳的东线。 当年何威伐燕走的就是中线和东线,其族弟何新从李勖处盗出的舆图上,标注的也正是这两条线。 许昌至洛阳尚有一段不短的旱路,因此西线只能遣小股部队先行,作为行军的先锋,主力部队和粮草辎重还是要依赖中线和东线,只有进入黄河,之后的补给才能无忧。 李勖要谢候深入燕境,就是要实地勘测这两条线是否可行,汪道铎等一干何威旧人的经验,李勖只信一半。 谢候继续道:“若走中线,则必经石门入黄河,然而石门自汉代起便时常淤塞,自从南北分立以来,河政荒废,石门关久未疏通,已经严重堵塞,如今汴水北道几近枯竭。我估计,即便是六七月份淮北雨水丰沛的季节,汴水也很难吃住运粮的重船。” 这倒与汪道铎之言相互印证,李勖颔首,问:“东线如何” 谢候略有些迟疑,想想还是如实答道:“走东线便要打通泗水上游与巨野泽之间的泗口,泗口的情形还不如石门。这条故道本是三国时由曹魏所开,何威第三次伐燕时又将其加深拓宽,可是前年泗口附近发生了一次强震,附近的沣山、沛山滑坡,滚落的山石泥土已经将泗口堵得严严实实!若要强行疏通,石门大抵要耗费三四个月,泗口……最快也要在半年以上。” “若是只走中线,开凿石门关,是否可行” 谢候摇摇头,“恐怕不行,即便凿通了石门,汴水的水量也只能在六、七两月承载重粮船,到了枯水期,后续的供给还要靠东线补充。” 这正是李勖最担心的地方。 当年何威三次伐燕、三次失利,纵有临战怯懦、指挥不当和后方掣肘等种种原因,不得地利仍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 渡江偏安易,还江北伐难,古来如此! 汪道铎一干旧人信誓旦旦,说石门关淤塞难通,泗口则好走得多,若要北伐当首选东线云云,如果轻信了这些话,纵然再来三次北伐,结果也不过是多添三次败绩而已。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战略之重从来胜过战术,北伐举全国之力,消耗的是兆民血汗,发兵之前自当慎而又慎。 谢候带回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却绝非是个好消息。 众人脸上各自凝着一层寒霜,几乎与武威堂上的乌木陈设和水磨地砖融为一体堂中一反常态,没有热火朝天的议论,没有交头接耳,只有偶尔的眼神交汇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他们跟随李勖这么多年,早就知悉了这位主公的心性若是他稍微流露出一丝享乐之意众人早就纷纷劝进温衡已经连劝进表都写好了,与徐凌一道润色修改多次,只待众人联署即可上呈。然而迁都以来,李勖总揽朝务,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锣密鼓准备北伐,众人便知其志坚不可摧,北伐已志在必行。 而今石门关与泗口关皆淤塞不通,那便只能征发民伕,以人力强行疏通,绝不会因此而无限迁延下去。 如此一来,何威当年吃过的苦头,李军皆要重新领受一遍。 李勖已经走下坐榻,负手立于舆图之前,目光沿着那三道供给线艰难挪移。谢候垂手侍立一旁,姐夫面色凝重,他也不敢多言。 “报!” 门口忽然传来侍卫的通禀之声,原来是夫人听说前堂气氛胶着,特地遣人为众将送来桂花冰糖莲子羹。 仆从聚在门口,以朱漆食盘承载琉璃盏,递送给门口侍卫,一道道传入堂中,放置在众人面前几案上。 他们的身影遮挡了门口的光线,日色西移,透窗而入,舆图上便是半明半暗。 李勖不由将目光移向明亮的西方,自益州慢慢过渡到秦境,忽觉豁然开朗,继而朗声大笑。 众人面面相觑,上官云道:“主公何故发笑” 李勖摇摇头,撩袍坐回榻上,舀了一匙莲子羹,只觉口齿生香。夫人喜欢捉弄他每次他假装上当,她便能弯唇一笑。算起来,他也是许久没吃过这个了,今日也是沾了众人的光。 他胸怀大畅,将莲子羹几口喝干,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笑道:“逢春带回来这份舆图可谓是千金难换,诸位为何一言不发” 大伙无话可说时便齐齐拿目光求助于温衡,温衡撂下羽毛扇,一把长须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头食了一口羹。 他们这些天已经将何威当年的攻伐路线推演了无数遍,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若想疏通石门和泗口,所需的民伕何止千万,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从江左征调,只能派遣一只先锋队伍拔下黄河口的虎牢关,之后就地征发。 只有泗水道和汴水道贯通,主力队伍才能渡河,在此之前,这只深入敌境的前锋既无援军也无余粮,只能单兵作战。 河南大部地势平坦,没有丘陵林地掩护,极易受到骑兵冲击,鲜卑人只需坚壁清野、以逸待劳,很容易将这只前锋队伍打垮。即便上天庇佑,水路疏通,骑兵倚仗速度优势,也很容易将晋军的粮道再次截断。 不利之处还远不止这些,北伐不比内战,不唯耗资巨大,所费时日也必然十分漫长。 晋军多为南人,习惯了江左湿润温暖的气候,渡江后多会水土不服,加之战事激烈、粮草吃紧,不消胡人费力,仅冻病饥渴这关就能要了半数人命!当年何师打到枋头时,燕人往井水里投毒,晋军为了活命,只得一面艰难推进一面就地打井取水,其中苦烈难以尽述,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北府将,想到这里亦心有戚戚。 北府军不怯战,可是面对这样一场几乎毫无优势、注定惨烈的战争,他们实在是笑不出来。 上官云见李勖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似乎成竹在胸,心中不由一动,笑道:“不是大伙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逢春带回来这张图就像是郎中把脉,将病灶一一指了出来,的确是千金难换,只是……难免教人心情沉重。” 见李勖没有愠色,上官云又嘻嘻一笑,拱手道:“大伙还盼着能有一张良方!” “你这个说法倒是贴切”,李勖面色微舒,尔后摆手道:“先诊脉,后开方,不急。”目光落到卢镝身上。 卢镝心领神会,起身道:“不瞒主公,此行深入燕境,我等所起作用甚微,这份舆图几乎全靠逢春一己之力完成。此前渡江伐冯,也是他献计改造辎车、云梯,为我军节省了无数人力和时间。这样的人才,若是教他继续屈居于队主之位,那便是埋没了,是以,属下想保荐谢候为校尉,恳请主公恩准。” 李勖展颜,“既然人才难得,我便也想与你争一争,往后就教谢校尉留在武威堂行走,你意下如何” 卢镝还能如何,他本就与谢候私交颇笃,当下只凑趣道:“虽是不舍,既然主公开口,属下也不得不割爱了!” “诸位以为呢”李勖环视众人。 众人皆以为不妥,只是无人敢说。 从队主到校尉,这便是连提三级,这还不说,入武威堂行走,那便是入了中军大帐,往后可以直接参预军机,可谓是一步登天。 谢家真是结了一门好亲,王、庾、郗、何各家接连凋零,唯有谢氏屹立不倒,那童谣流布甚广,真真假假、议论喧嚣,他们家不光没有受到丝毫牵连,子孙还接连被委以众用。 谢韶音一介女流,不仅手握禁军兵符,看李勖的意思,北伐之后后方政务仍要尽数委付于她;谢迎寸功未立,如今已是扬州刺史执掌整个大晋的财赋重区;他的族弟谢茂由吴兴太守任上调往会稽,名义上仍是太守,实际上相当于提了半级;就连谢往这个草包也被安排了一个职位,教他到新成立的州学里编书授课,教化蛮人。 这些便罢了,除了谢韶音有兵权外,其他都只是文职,谢候虽在军中,也不过是一个小队主而已,可若是照着眼下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恐怕他很快就会与众人平起平坐,那便不得不教人警醒了。 卢锋想到此处,不禁使劲剜了卢镝一眼,这个二弟与上官云一样,十足的佞臣相,主公递给他一截草棍,哪怕是沾了狗屎,他也能顺着竿子往上爬!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提醒李勖几句,才要张口,忽然看见温衡在对面冲他微微摇头。 温衡移开视线,朝着上首拱了拱手,笑道:“谢郎君是主公的妻弟,又年纪轻轻,主公爱护有加,将他带在身边历练,我等自然没有意见。据衡所知,主公的亲弟李勉已入伍多年,他为人温厚谨慎,德行端正,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却赋闲在家。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不若教他一并入武威堂,如此一来,谢郎君遇事也有人一并参详,似乎更为稳妥些。” 温先生的羽毛扇一摇,众将就像是开闸泄洪时的大肥鱼,一条条争先恐后地往外蹦跶。 卢锋暗中朝着军师竖了个大拇指,眉开眼笑道:“对呀,怎么把三郎忘了!上阵还得是亲兄弟,如今内外诸事皆仰仗主公一人,主公夙兴夜寐,为社稷鞠躬尽瘁,我等看在眼里、忧在心中,若是三郎能到武威堂中效力,我等也可安心呐!” “对、对!”褚恭拍起巴掌,睁着一双溜圆的豹眼说瞎话,虽是结巴,嗓门却高,字字带着回音:“三郎可是、是个人——才!平白埋、埋没了,岂不可、可惜!” “霄云”,他说完又捅身旁的徐凌,“你、你说是不是” 徐凌只得点头道:“的确,三郎之贤,有所耳闻。” 他这话虽是形势所迫,倒是算不得假,连他在内,堂上诸将没有谁不认识李勉,不仅如此,还个个都收了他的好处,虽则只是一筐枣子,但是吃人的嘴短,这个时候也不妨为他说几句好话。 这事还是拜荆氏所赐。 迁都之后韶音便派人将这京口那一家老小都接到了江陵,与他们夫妻二人合府而居,依然是照着从前的格局布置庭院,以花园相隔,日常各走各门、互不打扰。 听闻谢太傅卧床,荆氏携李勉过来探病。 韶音领了她这份情,却是没有应她的请。 荆氏是来为李勉求官的,这个官还不能是武官——她老人家不想教亲生儿子遭李勖那份罪——因而必得是清显文官。 韶音教她回去为李勉请个先生,先学会了写字再说。 自打出了赵阿萱那回事,荆氏就打心眼里畏惧这个新妇,许久不见,谢女大权在握,身上的威势比从前更添三分,荆氏愈发不敢在她面前饶舌,可是回去之后却越想越气。 自古出嫁从夫,管你是什么出身,即便是公主出降也要孝顺舅姑。谢女倒好,不仅没有晨昏定省,还故意将他们一家老小隔离开来,几乎是等同于别府另居了。 最可气的是,她与阿家分院而居,却将自己的阿父好生养在身边,与她和李勖同住。 李勖十天里能有一天过到西院来看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可对谢太傅却全然是另外一个态度,只要回府便要去探望,偶尔还会亲手侍奉汤药,简直比亲生儿子还要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倒插门的女婿。 荆氏越想越窝火,李勉劝她知足:“咱们如今衣食无忧,阿母莫要自寻烦恼。” “我是为了谁”荆氏气得发抖,抖歪了头上的大金簪,“二郎如今可是太尉,你知道太尉是啥意思不那可是宰相!就是赵高、王莽和曹操!你呢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你就是个阿斗!丢不丢人” 李勉常被家人比作这位蜀汉孝怀帝,听得多了,心态已经磨练得非常平和,憨笑道:“好歹是个皇帝,有甚丢人” 将来阿兄当了皇帝,他就是再扶不上墙也是个王,人在家中坐、爵从天上来,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李勉一想到这简直要笑歪了嘴。 荆氏被他笑得肝疼,儿子憨傻不懂得为自己争,做阿母的便要为他打算。 思来想去,荆氏决定借力打力,狠狠下一回谢韶音和李勖这对狼心狗肺夫妇的脸面。她教下人备了整整一牛车大枣,亲自拜访李勖的得力部下,逐一向他们哭诉求官。 这么丢人的事,众将自然是不会与李勖说,只会在私下里议论。 他们从前只知道主公与夫人十分恩爱,对他们的内宅之事却知之甚少。听闻夫人接将军一家老小到江陵,他们还颇为赞许,以为此乃人妇之道,夫人虽善妒了些,骄纵了些,妖媚了些……勉强也能算是母仪半个天下。 可是听荆氏这么哭诉一回,将谢女嫁到李家后那些不堪为外人道也的事听了一箩筐,他们就算是左耳听右耳冒,只信得其中三分,也实在是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谢女这般对待阿家和小叔,的确不合礼法,李勖如今还只是太尉,将来改朝换代,这位皇后岂不是要将太后和宗室牢牢踩在脚下 是以,温先生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李勉,可谓妙极。李三郎再怎么无能,至少在忠诚和正名上远胜谢候。 李勖嘴角勾起一丝笑,目光沉沉地看向温衡。他虽不知道荆氏求官这回事,却知道温平机这老滑头的用意他是在变相讽他任人唯亲,同时提醒他宗室与外戚亲疏有别。 温衡手里的羽毛扇摇得闲适,微笑回视,神色不移。 李勖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可。其一,三郎无功无才,不可无故封赏;其二,我常年领兵在外,三郎自愿留在阿母膝下尽孝,我若是强行将他带到军中,那便是不孝不义。” “其三”,他面色一沉,拧眉道:“武威堂中议的乃是公事,谢候入堂行走,与他的身份无关,只与他的才能和功绩有关,你们的意见,我方才是不是已经问过诸位为三郎讨官,那便是公私不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若再有下次”,李勖忽而调侃道:“温平机,你对你那几位舅兄都做了什么,阿嫂还不知道吧” 温衡撂下羽毛扇,颤着胡须道:“主公饶了我罢,您还说我等公私不分,主公自己也要分清公私才是!” 李勖瞅着他微微一笑,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众人接下来便议起益州之事。 卢锋回到家中,回想今日之事,越想心中越是不安,连饭也没用完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可巧祖坤和褚恭二人与他想到了一处,这俩人已经到了卢府门口,刚刚下马。 卢锋心里稍安,低声道:“方才堂上人多,不好与主公顶撞,若是惹他恼怒,反倒不能成事。如果我们几人私下相劝,主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应会晓得其中利害。” 祖坤点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不妨叫上徐凌一道。” 徐凌从前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因为得罪谢氏,失去了晋升官身的机会,这才一怒之下加入长生道,此事并非秘密,祖坤等人多少都有耳闻。 他虽是降将,却深得李勖器重,日前又刚刚立下大功,自然也是心腹中的心腹。若是他能一道同去,那么说服李勖的胜算便会加大几分。 徐凌自来李军便时刻告诫自己老实做人、本分行事,他虽看不上谢氏,却也不想掺合到这些事里。 祖坤看出他的心思,怒道:“徐霄云,你以为我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这才要干涉主公的私事谁不知道主公宠爱谢女,我们要谢女放权,他必定恼怒,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等也不情愿意做!可是主公今日是太尉,不会一直是太尉,他的私事也不会一直是私事,迟早成为公事!主公对你有知遇之厚恩,犯颜敢谏方才是忠臣之本分,你若是为了明哲保身,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外戚掌权也要装聋作哑,我等也无话可说!” 徐凌只好随行。 四人到了温衡家中,只见厅中已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四方食案,温衡正在主人位上小口品酒,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 四人相视而笑,心中安定许多。 几巡酒过,祖坤提议:“谢女当政后颁布了许多新法,又提拔了一干新人,岂能万无一失我们不妨挑一挑她的毛病,之后再到主公跟前去说,也好教他不好意思再行袒护。” “我以为此举不太妥当。” 徐凌方才一直沉默,听到这里才开口,他看了眼祖坤,斟酌着道:“世上哪有尽善尽美之事,便是我等领兵打仗,胜负之数若能以五五相分,那已算是能征善战了。晋室昏聩,会稽王父子当政几年,已将朝廷积蓄挥霍一空,再加上几场内战、一场涛灾,流民四起,青黄不接,能够稳定后方已属不易,徐凌浅薄,以为不该吹毛求疵。” 见祖坤面露不快,徐凌又补充道:“这个道理,即便徐某不说,主公也是心如明镜,我等若贸然陈言夫人之过,恐怕会将他激怒,反倒不能达成目的。” “霄云所言有理啊!”温衡羽毛扇一扇,扇灭了祖坤心里的火气。 祖坤朝他拱手:“请军师赐教。” 温衡道:“主公待谢氏情义深重,为她妥协良多,我们这位夫人……她也的确是位巾帼英杰,若能安于内事,那便是最好不过。眼下她不愿放权,我等也不能强求,需得等待一个时机。” “什、什么时机”褚恭向来听不懂军师的哑谜。 温衡呷了一口酒,笑着指了指他的肚子。 褚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便便大腹,忽地哈哈大笑:“看来,这时、时机已经不、不远了!” 说话间,温嫂已经从外头急匆匆地的走了进来。 除徐凌外,其他几人均是京口旧人,与温嫂早就熟稔。温嫂也不避他们,招呼后坐到温衡身侧,饮下一大口酒后笑道:“唉!可真是虚惊一场!夫人方才见了谢郎君,说了几句话,许是情绪有些激动,便有些微的腹痛。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主公多仔细夫人,这么一下便以为她要发作了,因便将我召唤过去。” 温衡示意众人噤声,问温嫂:“夫人现在如何了” 温嫂渴极,又饮下一大口酒,这才摇头道:“夫人身体康健、胎像稳固,只是主公过分紧张而已,不过依我看,发作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欸,你笑什么”温嫂被温衡笑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温衡捋着长须,看着座下四位,两眼放出精光,“看来,这时机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早些。诸位回去备一份礼罢,咱们明日一道去主公府上看望夫人。” 第122章 第122章 翌日秋意畅爽,天光明净,儿女绕膝又富贵造极的黄夫人却一改往日雍容做派,显得十分焦急不安。 黄夫人一家老小从京口搬到广陵也快有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故人。一别年余,昔日娉婷初嫁的女郎已身怀六甲,看这样子马上就要分娩了。 他乡遇故知,又同为母亲,黄夫人焉能不激动她有一肚子生儿育女的经验想要传授给对方。 可是眼前高墙深阻、石阑挡路,黄夫人干着急过不去,急得直晃屁股,尾巴快要摇到天上只恨不能变成一截风筝线,一群孝子贤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在旁边跟着哼哼唧唧。 李夫人显然也很着急,拦住她的并非是高墙和石阑,而是一位身长过人的英武男子。 “李勖李勖,你别拦着她,快让你夫人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黄夫人扒在阑干的寻杖上冲着太尉大喊,“成婚这么久才生第一胎,你还好意思拦着她!”白长了那么大个黄夫人有点瞧不起他还有点生气。 大黄狗带着一帮小狗崽子汪汪乱吠,吓得苑中悠闲觅食的梅花鹿和仙鹤纷纷闪避,李勖轩起长眉,坚决不允许韶音过去,别说是喂,隔着阑干摸一摸都不行。 韶音气得够呛,“这也不行、那也不许,烦死了!”将他的手甩开,气哼哼道:“你快走吧,不要你陪了,看见你就生气!” 不让摸狗是新仇,还有昨日兴师动众的丢脸事和今早不让食冰镇渍梅的旧恨,加在一块算总账。 李勖笑得鬼迷日眼,看着有点像黄夫人,韶音扭脸,眼不见心不烦。 她扭到左,他将她的下颏搬到右,她扭到右,他又将她的下颏搬到左,瞅着她紧绷的小脸轻笑道:“阿纨,你好像一只蚕蛹。” “阿筠阿雀!扶我回房!”韶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转过身去,侍女们远远跟在后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上前。 “正好还有一些军务需要处理,若是夫人实在觉得李某碍眼,那在下便去了”身后的人也淡了声音。 去就去,知道自己碍眼就好韶音一点都不想理他 “我真走了” 真啰嗦,要走就走哪里来的这么些废话,韶音用足尖碾地上的落叶。 余光里那道长长的身影慢慢后撤,脚步声在身后渐远,他竟真的走了! 韶音蓦地转身,只见这人竟然已经走得没影了,不由气得红了眼圈,跺脚骂道:“你才像蚕蛹!你像狗、像驴,像只大乌龟!我……” “你说我像什么” 已经走了的李勖忽然从斜后侧里冒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走到近前,宽阔的肩背将身后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韶音向后靠坐在水榭的美人椅上 “我说你像只大乌龟。”她明眸流荡,唇角那一嘟肉微微鼓起娇憨里带着三分挑衅。 “小乌龟!”李勖俯下身,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低声道:“小乌龟,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小乌龟红唇微肿,两腮艳若秋棠,眼上蒙了一层潋滟的水光。李勖看得心旌摇荡,腰却忽地被她抱住,她将头埋在他的腰腹上闷闷道:“郎君,我怕疼,要是你能替我生就好了。” 昨日温嫂说了,分娩就是这几日的事,大约还有七八天而已,韶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今早起来便心神不定,觉得烦躁极了。听说生孩子很疼,比行经不通疼百倍、千倍,她害怕。 “若是可以我如何不想”李勖喉头微涩。 “人家都说产房污秽不详,不许郎君陪同……” “我陪你、我一定陪你!就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好不好” “一言为定,反悔是大乌龟!” “好一言为定。” 两人约定,李勖今日哪都不许去,韶音也不许再批公牒,偷得浮生半日闲,要在一块慢慢消磨难得的闲暇。 信步走到高眠斋,赶得不巧,谢太傅服药后刚刚睡下,韶音打发了房里的侍人,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父亲待一会。 李勖摆开棋盘,执白先落下一个座子。 早年赵勇领军时北府军中樗蒲成风,李勖耳濡目染,亦精呼卢喝雉之道。围棋一局过于耗时他便不大喜欢,也很少与人对弈,谢太傅却雅好黑白,言围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李勖陪他手谈几次,渐渐也觉察出个中趣味。 围棋法于用兵,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无穷变幻中自有攻守之道。 韶音落子很有些大将之风,保角依旁,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李勖却棋风凶诡,作伏设诈,扶疏布散,行步莫测。韶音舍不得孤子,被他连毁数道防线,直逼天元;她吃一堑长一智,舍得弃卒保帅了,却又中了他的埋伏。 正苦苦思索如何突围,他点点左上角,笑着提醒道:“兵临城下,还不割地求和”——原来疑兵设伏外还嵌套着一层声东击西。 韶音越下越不服气,说这人棋风无耻、不讲武德,连呼“再来!再来!” 李勖笑着让她执白先行。 韶音落下一枚双打吃,慢悠悠道:“石门和泗口皆淤塞难通,若是以人力强行疏通,不知要填进去多少血汗,李将军非但面无愁色,还有闲情逸致与我手谈,难道是已经有了对策” “嗯”,李勖点点头,提了她一枚子。 韶音悄悄睨了他一眼,“什么对策” “天机不可泄露。”李勖抿着唇,又提了她一枚子。 “……连我也不能说” “嗯。”李太尉面色淡然,棱角分明的面孔被身上那件暗纹流光的白锦袍一衬,难得显出几分风雅。 韶音看得直磨牙,又给他来了一招关门打狗的方吃。 李勖笑着往左上角一指,“又忘了这里这一片都不要了”阿纨将军虽稳扎稳打,心浮气躁起来难免顾头不顾腚,李勖两指捻着光润的棋子,有点不忍心继续打她了。 “阿兄——”对方瞧出他的破绽,拖长了音调,开始对他施展美人计,“你告诉我嘛,求你了!” 美人明眸忽闪,好奇心极为旺盛,若不告诉她,今晚大约谁都无法安睡,李勖摇摇头,只好招手道:“附耳过来” 韶音听着听着,眼睛不由睁大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郎君。 李勖笑着落下一子,将她布在西面的连板敲掉,慢条斯理道:“我们有两个邻居,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东面那个比我们弱小,他们结为联盟,与我们为敌。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取乱侮亡,须得从弱小者开始着手,而以往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后来者陷入定势、落于窠臼,也就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他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手里那枚棋子落到意想不到之处,“燕向秦称臣,我若伐燕,西秦必救,秦若直攻我荆蜀之地,围魏救赵,我便要千里而回,疲于奔命。可我若攻秦,一面对燕安抚示好燕必然不会援秦,如此,也省得我两线作战。” “……你怎么就能笃定” “器小者无远见,志骄者好生事,而今燕主贪安、秦王得志,必然如此。”李勖继续帮她落棋,三步之后,胜败之势大转。 “可是你刚才也说,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呀!” 李勖一笑:“你这么想,秦和燕也这么想,如此才能攻其不备。阿纨安心,且待郎君为你先取长安!”说着又落一子,韶音凝神一数,自己的白子已转败为胜。 “再来一局”李勖一面捡子一面问。 “不下了、不下了!”韶音撅起嘴,“阿父从前也说我棋艺不精,我还以为这些日子有长进了呢,结果还是这样,真没意思!” “谁说没有长进依我看,阿纨如今比岳父强得多,他老人家大抵能赶上你八成功力。” “你没骗我” “怎会。” “那么郎君以为,阿父棋艺如何” “岳父棋艺自然不俗,比之阿纨,却少了几分纵横捭阖的气魄。” …… 谢太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正偷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迸出几声冷笑:李勖这小子言语甚寡,所言却十有九诈,从前与自己对弈时局局都是险败,说他藏奸,他还恭维说,“岳父乃是弈中圣手,勖到底棋差一招。”今日为了哄阿纨开怀,这个字如狗爬的草莽竟然敢说谢公的棋术缺乏气魄,何其可笑! 谢太傅支着耳朵,想听听他们两个还会说些什么,这两人却齐齐沉默下去,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秋蝉声声鸣午,日色灼亮,谢太傅艰难地掀开眼皮,朝床下看去。 一扇半透明的碧色琉璃屏摆在弈桌前,阻隔了他的视线,透过琉璃屏,隐约能见到李勖规模宏阔的一方背影,正向前低着头。女儿的小脑袋侧躺在人家臂弯上只露出顶上两翼乌黑的惊鹤髻,一只手攀着着人家的脖子,另外一只则紧紧地揪着人家腰上的蟒带。 “啪嗒”一声,她鬓边一只珊瑚步摇落在地上女儿和女婿皆浑然无觉,继续难分难舍。 不堪入目! 谢太傅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韶音被李勖亲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耳朵在午间暖融融的日光里透着红,见他又要来衔自己的耳珠,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一会儿阿父醒了!” 李勖在她掌心亲了一口,回头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怎么睡了这么久,往日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府医说调整了方子,近日是会嗜睡一些。” “新方可见效” “脉息稳健许多,别的还看不出来起色,时日尚短。” “嗯”,李勖放下心来便不放人,抱着微微丰腴了一些的夫人掂了掂,忽而附在她耳畔道:“我们回去午睡好不好” 韶音咬他一口,“你坏死了!——不是睡不着么” 李勖勾唇:“那是晚上” 馥郁的桂花香里午睡才刚开了个头,外头便有人通报,说是温衡和卢锋一干人前来探望夫人。 “他们倒是很关心我!我好端端的,用得着他们来探望你就说我歇下了,才不想见他们!”韶音冷了脸,伸出一根指头,将李勖的脑袋拨开。 李勖还以为她是因为谢候在武威堂里受到刁难而生气,温声给她解释:“行伍之人性情桀骜不驯,若想教他们心服口服,须得拿出能服众的本事才行。逢春还年轻,尚需磨砺,昨日我若出言维护他的确可以保他一时的颜面却不能真的教他服众,反而惹人反感” 韶音似笑非笑地睨他“谁气这个了” “那你气什么”他方才精得不像话,这会又忽然变傻了。 “……你快去吧!”韶音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不想再看这榆木脑袋一眼,朝外间唤:“阿筠阿雀,服侍我沐浴!” 第123章 第123章 浅红深紫的秋叶在木廊里铺成一条锦绣之路,李勖放慢了脚步,沿着这条路慢慢往书房踱。 纨妹气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底下这些人来者不善,今日十有八九要演一出逼宫大戏。 这并不难对付,自古逼宫若能奏效,无外乎是因君王软弱无能,只要自己态度坚决,此事自可迎刃而解。 李勖不满意的是这个解法。 以威势相迫,只能短暂地将人压制,无法令人长久服膺,若能将龙虎斗变为将相和,那才是长久之道 目睹过沧海桑田轮回变迁的千年老桂伸过来一杈芬芳,在头顶撑起一方金灿灿的黄罗伞盖,李勖在这片金辉里驻足想了片刻,抬步走向书房。 温衡五人候在书房外间,一见到他来纷纷起身施礼,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主公,夫人现在如何了” 李勖面露忧色,示意他们坐下,扫了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内子昨日起便觉不适,今早也未曾用饭,此刻仍卧床不起,因而不能出来见客,你们见谅。” “岂敢,主公言重,夫人身子要紧。”温衡答道心下不禁起疑,昨日温嫂回去可不是这么说的。 夫人素来身体康健,能酒肉、擅舞剑、会骑马。据孟晖说从京口连夜赶往会稽那次,夫人冒着大雪与侍卫们一道纵马奔驰百余里全程未呼过一声累。如今她怀胎九月尚能答对往来公文,将租调人事等紧要政事牢牢把持在手里怎的一夕之间就虚弱得不能见客了 温衡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勖,怀疑主公这话不实。 “怎会如——此昨日温、温夫人还说夫人胎像稳——固,只是虚惊一、一场。”温衡在心里面疑惑,褚恭已经问出了口,两只豹眼望向上首,清澈、透亮。 温衡吊起睑、垂下眼,有些不想看他。 这结巴是块奇材,古人说口吃者皆默而好深湛之思,舌钝而心秀,偏他聒噪而思浅,舌钝而嘴快,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多话,还是记不住! 李勖呷了口桂花茶润喉,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是么,既然知道夫人身体无碍,只是虚惊一场,你们今日登门来有何贵干” 褚恭一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扭头向军师求救,不防撞在军师雪亮如刀的眼神上,只得悻悻地耷拉下脑袋。 温衡斜他一眼,朝着李勖拱手道“不瞒主公,温衡今日冒昧入府,原本是要叨扰夫人的。扬州上请煮盐开矿,尚书台已经议过此事,文牒还需夫人钤印方可下发。” 李勖如今身兼太尉和录尚书事两项要职,前者主兵、后者主政,军府与录事府虽合二为一,人员仍是两套,各有相应的官吏掾属。温衡入武威堂参机要军事,日常则在尚书台打点政务。 而录尚书事的祓绶和印信则掌握在韶音手中,凡温衡过手之事,皆需请她览阅批示后方能执行。 “若是其他冗杂琐务,自然可等待夫人到署后再行办理,然而此事牵涉甚大,不好延误,衡便自作主张,特来请主公过目,及早签发交办为宜。” 温衡说着翩然起身,将一份公牒呈递到李勖面前。 李勖瞥了一眼,没有接过只淡淡道“开山冶铜、取海煮盐,的确是要事,却并非急事,温先生只需照着既定的章程处置即可,夫人偶感小恙而已,不至荒废政务。” 温衡眼皮一跳,主公果然已经猜到了他们这一行的来意,听这口风,今日之事恐怕是有些棘手。一抬眸,年轻的主公正用一种看戏似的表情看着他,要笑不笑。 温衡垂下眼,世间之事的确如同做戏,朝堂之事尤其如此,人一旦妆扮上了、成了个角,就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主公所言甚是”,他仍维持着揖身呈牒的姿势,“可眼下虽无急事,往后难保没有,我等出入后宅多有不便更何况,夫人产期临近,不日将为主公诞下麟儿,幼儿依恋母亲,纵然有保姆哺育,亦会牵涉许多精力,届时夫人势必难以兼顾后宅与前朝。若是辛劳过甚,岂不令主公忧心因此,温衡以为,尚书台之事,还是就此移交给主公为宜。” 李勖莞尔,“温先生想的倒是周到可与夫人商议过此事” “这……毕竟男女有别”,温衡略微迟疑,“有些话还是直接说与主公为妥。”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亲疏亦有别。 “这有什么”李勖哂他,“阿嫂随军多年,日日与伤兵打交道她若是听了你这话,必要骂你一声迂腐!我已经问过夫人,往后的事她自有安排,你若还有疑虑,只管问过她便是,不必特地过来问我。” “更何况”,李勖忽然语调轻缓地调侃道:“北伐在即,我将领几万人马转战于千里之外,夫人却只需在府中带一小儿——温平机,你自己说我们哪个更清闲一些,你有急事与谁商议更合适哈哈!” 李勖音节分明地笑了两声,褚恭觉得他这比方打得新鲜有趣、笑得更有趣,也想笑。 军师和其余人皆绷着脸,连壁上的牛兽灯和几上的饕餮炉亦绷着脸,褚恭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笑,就越是想笑。 褚恭憋得脸膛发紫,憋出一个响亮的嗝,终于难过地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一点都不结巴,“嘎嘎嘎嘎”,一泻千里笑得脖子缩到肩膀里肩膀一耸一耸,乱硬如鬃的络腮胡子打着忽闪,像是要起飞。 温衡冷眼,卢锋皱眉,祖坤无奈,徐凌震惊……四个人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褚恭笑得想死,斗大的拳头狠砸了一下大腿,鸭叫声仍顽强地从喉咙里往外冒。 这也怪不得他,这会就是有人给他一刀,他也得笑完了才能咽气。 “军师过来是为了政务,你呢,你来所为何事”李勖面无表情,淡声问他。 褚恭的嘎声戛然而止,“我……我、我……”他终于能止住笑,结巴却更厉害了,嘴皮忙活了好半晌,说出来的只有一个“我”字。 祖坤狠狠瞪他一眼,“启禀主公,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了……” “我没问你!”李勖神色一厉,祖坤愣眼看他,蓦地闭上了嘴巴。 “霄云,你怎么也来了”李勖眉心微拧,眸光越过祖坤,看向徐凌。 徐凌本就不情愿来这一趟,听到这个“也”字,再对上李勖责问的目光,懊悔有之,心虚有之,更觉得冤枉透顶。思来想去索性走下榻,“扑通”一声跪到了中间,一个头磕到地上,一言不发。 褚恭和祖坤善于模仿,见有人带头,立刻有样学样,一齐跪到他身边。 如此一来,五个人里面有四个离榻来到地中间,唯一一个在榻上笔直跽坐者就显得格外醒目。 李勖双眸微眯:“卢将军,伐燕之事,可有良谋” 卢锋正准备慷慨陈词,痛陈外戚干政之弊,忽然被他问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张口结舌,恍若褚恭附体,憋出了一脑门汗。 温衡心里边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跪下直言:“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政之、之、之权!” 余下四人发出三个声音:卢锋打头阵,祖坤侧翼突出,徐凌没说话,褚恭负责殿后,发出几声回音。 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脸上带着一丝愠笑,静静打量底下跪着的这五个人。 徐凌忠敦温谨,今日前来,恐非自愿;其余四人之中,温衡这老滑头必然是谋主,看架势,卢锋应为副,其余两个则是小卒。 这五人性情迥异,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长处,却无一不是股肱心腹。 李勖抻了他们一会揉着眉心问:“你们告诉我,夫人掌政以来,可有哪件事做的不够好” 温衡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当即从容答道“启禀主公,夫人为政勤勉,果敢有决,且能虚心纳谏、谋定后动,先后革除积弊、澄清吏治,虽不能说万无一失,然而观其荦荦大端,称得上‘贤明’二字。” “属下等请求收回夫人理政之权,并非因其不贤不明,恰恰相反,正因其贤明过甚,这才益发令人忧心。” 李勖抬眼看他。 温衡不惧他眸中厉色,继续道 “遥想汉初,惠帝垂拱,吕后以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非不贤明也,却也因精明强干而恣意专权,以至诸吕为乱,危及汉家宗庙。 汉祚所以不能易手,实因禄、产之辈庸碌无能,吕氏门第寒微,根基浅薄,又阴盛阳衰,才干尽集于吕后一人而已。 今夫人精明强干不下当年吕后,出身则远胜吕后,谢迎出刺扬州财赋之地,谢候于行伍中崭露头角、俨然新贵,一文一武两位兄弟,岂是当年诸吕可比 而主公亲戚凋敝、鲜有叔伯,兄弟存世者唯三郎一人而已。宗室如此孤薄,如何能与外戚抗衡设若谢氏为乱,其害必定远胜当年诸吕!” 温衡顿了顿,横心又道“自古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存于史籍者未见有一善终,当年吕氏满门被诛,何其惨也!属下等皆知主公与夫人情深,身为臣属亦不忍拂逆主上之意,然而主公若是真的爱重夫人,就请为她的长远着想,吕氏前车之鉴,还望主公深思。 这话隐含威胁之意,温衡自知冒犯,说罢便叩首在地。徐凌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年轻的主公面色平静,眉目森然。 “你们拿她比吕后。”李勖吹了一口盏中浮起的碎樨,露出底下金黄的茶汤,一眼见底,“我开蒙晚,读书不多,温平机,你不妨再说说吕后有什么过错。” 温衡慨然道“牝鸡司晨,专权擅事,此罪一也;残忍善妒,虐杀嫔妃,此罪二也;违背高祖白马之盟,分封诸吕,贻害社稷,此罪三也;谋害皇嗣,打压宗室,此罪四也;嫁孙于子,扰乱纲常,此罪五也。妇人本该安于内事,内外不分,乃造此衅。” 李勖摇头而笑:“温平机呀温平机,你这话答得不实,我再问你一次,吕后到底有什么过错” 他虽笑着,笑里面却藏着锋,明刃能对准人的躯体,藏锋却能直指人心。 温衡忽然发觉,主公今日穿着一身暗纹流光的白锦袍,头戴的不是武冠大弁,而是一顶高高的爵冠,腰缠紫蟒,袖缚玉缎。这副打扮不像个武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武将,他卸去了李将军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腰间也没有佩戴那柄之前从不离身的环首刀,锦绣于外,藏气于内。 “主公如今的确已经是主公了。”温衡心里滑过这个念头,直身直言:“诛杀功臣,其罪六也。” “这才是实话。”李勖淡淡道嘴角略勾,“不过你这实话却又说错了,与其将诛杀功臣之罪算到吕后头上,不如算到汉高祖头上更合适。” 他起身下榻,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温衡五人只能看见他的云履,却觉得头顶和后背一片如水的冰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们顾虑甚深,却没有顾虑到点子上,现在我来给你们指个明路,与其担忧他日之吕后,不如现在就将刘邦杀了,永绝后患,诸位意下如何” 温衡浑身一震,“主公何出此诛心之语!我等皆与主公识于微时,跟随多年,出生入死,忠心不二,岂能比作韩信、彭越”温衡哀声恸哭,涕泗沾巾。 卢锋等人也哭: “主公数次于阵前舍命相救,若无主公,我等早已沦为泉下之鬼!大丈夫岂有知恩不报反害恩公之理这条命早就归主公所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主公起于寒微而襟怀天下,智勇无双,爱恤将士,我等追随至今,莫不心服口服,今日冒颜直谏,只为全忠臣之本分,绝无私心啊主公!” …… 徐凌哭道“主公宽宏仁义,乃是不世之明主,徐凌从前误入歧途,蒙主公不弃,投效以来,恩遇有加、信重款诚,实如再造!徐凌当以性命相报,否则枉为人也,主公明鉴!” 李勖笑道“好你们一个个都是犯颜直谏的忠臣、铭恩守义的丈夫,唯我一人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 “主公冤我!”温衡长叹,“衡举吕后为例,实望主公引以为戒,绝无他意,爱溺妇孺乃是人之常情,却非明主之道请主公三思!” “人之常情,好个人之常情!当年易牙烹子以媚齐桓,管仲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于君’齐桓不听管仲之言,果然死于此人之手,足可见,人之常情中自有中正之道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何也见微知著,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 眼前一袭白袍随着主人说话而微微晃动,其上暗纹流溢,细看才知是耀目华光,温衡愣住。 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原来并非虚言。 李勖冷笑一声,不屑道“楚兵急追,汉高祖一连三次将亲生儿女推于车下;结发之妻,生死患难,高祖登基后却因宠爱戚姬而数度欲废太子。对妻儿尚如此寡恩无义,他日诛杀功臣也不足为奇,这就叫做人之常情!尔等既非韩信、彭越,何以逼我做刘邦” 卢锋等人面面相觑,温衡亦哑口无言。 李勖今日说的话,似乎比过往那么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都道他沉默寡言,却原来只是寡言,并非讷言,今日之雄辩,教温衡也无话可说 温衡看了眼卢锋,卢锋道“主公雄辩,我等自愧不如,亦无可奈何。宁愿解甲归田,不忍见主公为人作嫁,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说罢从袖中掏出兵符,托过头顶,“请主公收回兵符!” 祖坤、褚恭从之,徐凌继续伏地,一动不动:主公分明能够以势迫人,却决意以理服人;臣属不能劝服主公,只得以势相逼——胜败已分,不必再挣扎了。 李勖走到卢锋身前,将他掌心那枚兵符拿到手里掂了掂道“从前我做队主时,远远见过赵勇手中的兵符,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东西很沉。后来,我做了将军、刺史、都督,手里的兵符越来越多,我才知道原来这小东西分量甚轻。”一笑,又将兵符扔了回去 卢锋的全部神魂都附在那枚小巧的鱼符上,掌心一轻,便觉神魂被人摄走,掌心一重,神魂归位,又觉肉身沉重不堪,似乎动弹不得。一轻一重,像是死去活来一回。 李勖掠他一眼,垂眸看向温衡,“温衡,我问你,我可是暴虐昏聩之主” 温衡余光里见到方才那一幕,衣衫下也出了一身汗,叩头道“主公英明睿断,一代明主。正因如此,我等才不忍目睹主公将浴血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于外戚!忠言逆耳,请主公细思!” 李勖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我既非昏聩之主,尔等便该说服于我,既无道理,又行胁迫之事,岂是为人臣下之道!” 温衡听出他动怒,当下不敢多言,也与徐凌一样跪得五体投地,心中暗忖:今日便罢了,且待主公将火气发出去往后再从长计议。 余光之中,前面那双云履调转方向,一步步朝着上首而去白袍一抖,人已入座。 李勖喝了口茶,并没有发作,只是语气讥诮道“尔等不臣,我却不能无道你们都起来,躲到帷幕后面去今日便教你们彻底明白,我妻如何能做你们的女主!——来人,去请夫人!” 第124章 第124章 “启禀夫人,温衡他们刚走,太尉就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属下等皆不敢近前劝说,您快过去看看吧!” 庞遇是这么说的韶音听了之后略有些疑惑,很难将“一个人呆在书房大发雷霆”这种场面与李二那样的人联系到一起。 “哦,是么”她略挑一挑翠眉,“他是怎么大发雷霆的” 庞遇垂下眼,“属下失言,也不算是大发雷霆,只是十分生气,太尉光是沉着脸不说话,看起来就够吓人的!” 韶音莞尔,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李二能动一动真气,也算他有点良心。 书房里,两侧食案上的酒水杯盏还没有撤下去,上首曲足案上一方青铜云纹博山炉里的沉水香正袅袅上升,李勖那张吝于表情的面孔隐在这片香气后,看着的确是有点七窍生烟的意思。 “这回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了吧他们哪里是来探望我,分明是来试探你!” 韶音笑吟吟地哼了一声,五色裙裾一荡,人便坐到了李勖腿上,“听说太尉大发雷霆,让我仔细看看,你大发雷霆是什么模样。” “你还笑,不生气了”李勖略有些不自在,轻轻将人抱下去,撂在了身旁的软垫上,回身将身后的隐囊抽出来,垫靠在她腰后。 “有你替我生气,我自然就不生气啦!”韶音身子一歪,下颏搭靠在人形隐囊宽阔的肩膀上,忽而明眸扑闪,呵气如兰:“阿兄生气的样子好英俊!”蜻蜓点水般在他箭涡上落下一吻,尔后有些惊奇地端详他,歪头问:“咦,你脸红什么” 帷幕之后,五道视线原本聚精会神地凝在一处,至此纷纷尴尬闪避,不经意间交汇到一起,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两个字:妖女。 “美人关的确是不好过”温衡心里面叹息。 徐凌年过而立还未娶亲,一时间有些脸热,回想方才夫人亲吻主公那一下,满脑子都是一句话:难怪主公不近女色。 祖坤和卢锋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夫人留守京口之时,卢锋曾顺水推舟地给孔女行过方便,允许她进入驿舍求见主公。不想事情赶得那么巧,夫人已经在前一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会稽,早起直撞了个正着。那孔女也甚不争气,铩羽而归不说,还落到了王微之手里,真是好不凄惨。 事后卢锋害怕夫人责怪,心一直悬着,好在她没有多想,此事就此揭过 这样的事祖坤也干过一回。夫人被谢太傅骗走那次,他暗中命刘赞给主公挑选一个高挑善舞的美姬,希望能以此缓解主公的相思之苦,也能将谢女往下放放。不想此举非但没有讨好主公,反而惹恼了他,刘赞为此送命,祖坤自己也受到牵连。 祖坤事后回想,百思不得其解。夫人的确美貌绝伦,可男人最是了解男人,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美貌的姬妾,没有哪个男人会嫌多 有了美艳的还想要清秀的有的丰满的还想要窈窕的有了妩媚的还想要贤惠的有了温柔的又想要泼辣的——女人如花,花团锦簇才好看,哪有为了孤零一枝放弃满园春色的道理。 方才这一幕倒是教他领略出了几分一枝独秀的风采。 夫人进入书房之后,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却句句都挠在了人心上,任你是百炼钢,听了这几句话也要被她化为绕指柔。这么一看,夫人不光是生得美,对付郎君的手段也很了得,主公不能自拔,大抵就是沉陷在了她这份手段里。 四人各自琢磨,唯有褚恭好生不耐。 帷幔外的年轻夫妇轻声细语地交谈,每句都是不咸不淡的废话,听起来甚没滋味。褚恭耐着性子往下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们说到了正题上。 只听主公忿忿道:“这些人咄咄相逼,欺人太甚,若是不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他们还以为李某人软弱可欺!” 夫人果然拍手称快,声音里透着一股祸国妖妃劲儿,娇滴滴问:“阿兄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他们越是不让我如何,我便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阿纨,待我北伐出征之后,后方之事皆要压到你一人身上,若是没有一个贤能之人辅佐你我也不能安心。我有心将六郎从扬州调到京城,委以尚书台之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众人屏气凝神,想听夫人会如何回答这句话。 韶音掀起长睫,上下打量李勖,“你当真如此打算” 李勖点点头,“自然。” “那温衡呢温衡并无过错。” “他今日纠集众人向我施压,逼迫我收回你的理政之权,这就是他的过错。” “你还说这不是气话!”韶音又好气又好笑,“你比我更了解温衡,如何不清楚他的才干他既通晓军事又熟谙政务,为人圆通练达而处事中正沉稳务实,是难得的宰辅之才。我曾与他一道在京口打理徐州事务,那时我还对政务一知半解,凡事多亏他从旁提点、尽心辅助,这才没有出错,否则仅凭我一人也不能那么快将徐州之乱平定。 尚书台之事繁杂琐碎,我不过是提纲挈领、抓大放小,具体事宜皆交办于他,他不仅将事情做得稳妥合度,还常常能补漏拾遗,凡事想到我的前面。我有时躁进求成,他亦能及时相劝。 六郎虽是我的亲兄长,可是平心而论,他的才能要逊于温衡一筹,让他做个方伯也就够了,若是教他主掌尚书台、参预机衡事,那便是有些难当重任,才不配位,反受其累。” 夫人一把嗓子清脆透亮,口齿清晰,一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帷幔之后。 褚恭惊讶不已,忍不住偏头去看军师,只见军师手中的羽毛扇正停在半空,似乎若有所思。 帷幔之外只听主公又道:“照你的意思,此事就这么算了若是不能施以惩罚,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不是没得逞么”夫人竟反过来劝起主公了,“阿兄怎么这么小心眼!他们能与你直言,也算是光明磊落,否则,大可提前罗织一些我的错处,或是设下圈套、误导我做出错事,之后再以此相逼。” “夫人真是心思剔透”,祖坤暗想,心虚之余还有些庆幸,若非徐凌和温衡劝阻,他的确是打算这么做的幸亏没有。 “他们没这样做,这便说明公心胜过了私心,仍是为了国事着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如此,我们亦如此,因此才需要广开言路、兼听众声,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施加惩罚,往后谁还敢直言不讳” “一枝独秀”这后半截话颇令人震惊,祖坤心里边的滋味尤其复杂:原以为主公只是爱她的美色,后来才知道此女手段了得,如今看来,夫人了得的不止是手段,还有一份豁达的心胸。主公待她也不像是宠爱姬妾,倒是有些引为知己、惺惺相惜的意思。 李勖瞥了眼微微晃动的帷幔,递茶给夫人,看她喝了一小口,这才继续道:“温衡确有辅才,可正因其才干卓然,才不适合继续留在尚书台。今日他虽知难而退,可是心中仍对夫人不满,待我出征之后,你又要照顾岳父、又要兼顾孩儿,他若着意欺瞒,趁机扶植党羽,处处与你作对,届时你孤立无援,又将如何” 韶音嫣然一笑:“这算什么阿兄莫要将我看扁了,我又不是没有被孤立和刁难过!一则因为我是个女郎,二则因为我姓谢,这两样加到一起,我纵然什么都没做就先矮了三分。旁人做八分,我须得做十分,若是我做了十分他们还不满意,那我便再辛苦些,做十二分不就好了!凡是苦一苦自己就能解决的事,那便不算难事,况且温衡并非不分是非之人,纵然对我不满,也不至于如此,阿兄大可宽心!” …… 温衡觉得自己的老脸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没说他半个不字,却令他羞愧难当。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权欲旺盛、手段狠辣的谢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今日之事他全程看在眼中,主公着庞遇去请夫人,庞遇全然不知书房中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也不会知道,她只当是夫妻私语,这番话该是发自肺腑。 明知自己对她和谢氏不满,她却能放下私人恩怨,反过来劝主公宽容慎罚;分明是弱质女流,却能做到不怨不馁,娇声曼语里自有万千气魄。 主公过不去这道美人关实是情理之中。究其原因,大抵是与美无关单是这个“人”便足以令人折服。 李勖还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又道:“温衡么就依夫人所言,其他几人如何处置,各打他们五十军棍如何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韶音撩眼看他,忽然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从前要他责打赵化吉,他说不能无故动用军法,今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点小事就过不去了。 “你怎么这样!”韶音皱眉瞪了他一眼。 李勖长眉略挑,作出几分恣睢之色,“我是太尉,别说是打他们五十军棍,就是直接教他们解甲归田又能如何” “李勖!”韶音有点生气,“人家又没有触犯军法,凭什么打人家军棍,还要让人卸甲归田,你讲不讲道理” “因为我有这个权力。”李勖颇有些冥顽不灵。 “权力”韶音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郎君能说出来的话,“我告诉你什么是权力。”她边说边向他腰间摸索,这才发觉发现他今天并没有佩刀,想想不止是今日,这些日子以来,他除了去营中视看,已经很少佩刀。 “权力就像是你那柄环首刀,是杀人的利器!”韶音想要收回手,手却被对面的人握住。 他掌心温热,轻轻捏她,似乎是要她消消气,她便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转而柔声劝他:“阿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刁文德本该经由官府审讯定谳之后再行处置,可是我却因为一时恼怒就教人杀了他,还有后来的那个李俊和冯毅的奶母……如果我手里没有兵权,再如何恼怒,杀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可是一旦有了权力,这个念头竟然那么容易就变为现实。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人的恶念能被权力无限放大,匹夫为恶不过杀伤数人,身居高位者若是作孽,那便会给国家、给百姓带来无穷劫难。 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时常告诫自己,我手中所有的权力乃是国之公器,我若想掌握它,而不是反过来被它掌握,那便要时时刻刻保持谨慎,不可恣意、不可妄为。 卢氏兄弟、褚恭和祖坤,还有徐凌,他们随你南征北战,平定内乱,皆于社稷有功,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随意处置,阿兄虽有这个权力,却不能如此行事。” 李勖深深地看着眼前人,“我不过是想为纨妹出气而已。” “你昏聩”,她摇摇头,温柔地呵斥他,“我不要你这样。他们与你一样,皆起于寒微、备尝艰苦,遭时丧乱,既不能如士族一般平流进取,又无其他出路,只有从军卖命这一条路可走,实在不容易。我每次看到你身上的伤痕都会难过不已,想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他们的家人也一样会心疼他们。将心比心,我何忍苛责” 褚恭眼泪汪汪,黑手捂在络腮胡子上,差点哭出声来。 祖坤和卢锋对视一眼,各自别过脸去,都觉得眼热,有点不好意思。 徐凌倒是释然不少,他是个豁达之人,既已在李勖麾下效命,便不愿再提与谢氏之间的那件旧事,可是能从谢女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到底令他心中震动,块垒一消。 李勖今日是个演戏的人,每个问题都是明知故问,阿纨的回答,有些在他意料之中,也有些在他意料之外 人生如戏,在台下时拼命地想上台,待到真的粉墨登场、成了一角,又会为这一身妆扮所困,转而羡慕起武陵轻薄儿,羡慕他们能够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阿纨却始终没有这个困扰——或许换一个说法更合适——她已经比他更早地解决了这个困扰。 从一开始,她面临的处境就远比他复杂,他可以一往直前,她却每走一步都要做出艰难抉择,非有赤子之心,无以抵达今日。 经了这么多事,纨妹的小脸依旧莹洁如月,琥珀色明眸不染尘埃,一如乌衣巷口移扇初见。 李勖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她的脸庞,想起帷幔后还有几个碍眼之人,只得又放下。 “之前不还说讨厌他们么如今已经看顺眼了”他笑着问,想教纨妹好好骂一骂他们。 “谁说的两码事,他们还是很讨厌,各有各的讨厌之处!”纨妹嘴角一翘,果然拉开了骂人的架势。 李勖微笑鼓励她:“都怎么讨厌了,愿闻其详。” 帷幕后的五人纷纷止住感动的泪水,各自警觉起来。 第125章 第125章 “你手底下这些人,每个都挂着禽兽相,卢锋是鼠相,祖坤是驴相,褚恭是野猪相。” 韶音先是对每个人的面相都进行了精确的概括,接下来再逐个阐发。 当先倒霉的是卢锋。“那个卢锋獐头鼠目,一看便知是个奸诈之辈。孔珧如何能入得驿舍若非得他暗许,她连大门都进不去哼!自那之后,他一见我便眼神躲闪,只差将做贼心虚写在脸上,还以为我不知道,我懒得搭理他罢了。” 祖坤见卢锋脸色煞白忍不住呲着一嘴大白牙朝他比了个小拇指,正幸灾乐祸,却听夫人话头一转,气哼哼道: “还有那个祖坤,他能瞒过你,可是瞒不过我。我早就教人查问过,当日那舞姬乃是何穆之使者所献十人中的一个,你先前已经下令交由我处置,刘赞小小校尉,如何敢公然违令,皆是因祖坤在背后捣鬼而已。一次便罢了,若是再有下回,我非得狠狠敲碎他那一口驴牙不可!” 祖坤的牙齿生得白而长,单个体积大、整体排布密,颌面为了容下这一口牙,不得不向外隆起,因而吻部便格外突出,加上双眼略圆,看起来很像驴马之属。 这头驴闻言立刻闭上嘴巴,两片厚唇紧紧抿住牙齿,当真不敢露出丝毫缝隙。 李勖略感惊讶,这两件事他着实不知情,以为事情过去就结束了,并没有往下深想。 韶音横了他一眼,“你能知道什么呀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他们两个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是因为他们自己就不检点。卢夫人还以为自己看得严,其实卢锋早就已经和祖坤的寡嫂有了百日之恩,祖坤也没闲着,你道卢锋的三妹与夫君离绝是为了谁正是为了此僚。” 帷幔之后,一驴一鼠大眼瞪小眼,互相愤怒地望着彼此。余下三人虽听得起劲,心里还是指望着夫人能就此打住。 夫人显然说到了兴头上,完全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兴致勃勃道:“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阿薛告诉我的!” 李勖疑惑:“阿薛是谁” 韶音坐得有些腰酸,示意李勖扶她起来,到胡床上重新坐下,跂着脚笑道:“那个褚恭倒还勉强算是个忠厚好人,他原本并不口吃,只是十岁那年看到了不该看的,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才添了这么一个毛病。” “他看见什么了”李勖的好奇心已经从阿薛是谁转移到了褚恭身上,帷幔后的众人显然也是,褚恭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温衡,温衡颇有些不明所以。 韶音嘿然一乐,眼波流转,“你不是问我阿薛是谁么,阿薛就是褚夫人呀!” 李勖恍然,原来是她,褚恭的内人似乎的确颇为多话。 卢锋和祖坤同时恶狠狠地瞪向褚恭:快嘴的结巴娶了多嘴的婆娘,真讨厌! 三人正打眉眼官司,没注意到徐凌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屑。 徐凌如今虽然圆融了不少,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读书人,从前不屑与长生道徒一样装神弄鬼,如今也不屑与这些北府粗人一般乌烟瘴气。这些人穿上铠甲是将军,卸下铠甲是禽兽,夫人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么一想,主公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着实难得。 徐凌以为今日的点评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主公却什么好事都怕落下他,主动提醒夫人道:“你只说了那三个,还没说徐凌。” “几次照面而已,不甚了解。”夫人如实作答,徐凌心里跟着一松。 “倒是相貌不错,风雅潇洒,一表人才,难得的儒将。”夫人呷了一小口茶水,忽然又补了这么一句。 徐凌:“……夫人,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害我!” 他额上冒出一层热汗,偷偷向帷幔之外看去只见主公神色如常,既没有尊颜不悦的迹象,也没有不阴不阳的征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韶音对徐凌印象不错,有些不确定道:“有个传言未必是真的,听说这个人酒后无状,醉后会在府中披发裸奔,一面吟诗一面狂笑,吓人得很。” “这也是阿薛告诉你的”李勖眉头微挑。 韶音咬着唇吃吃地笑,眨眼道:“阿薛说,这些都是她亲眼所见!” …… “谢天谢地!”徐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比起遭受夸奖,他宁愿蒙赐冤屈,真是要感谢那位造谣的阿薛。徐凌想着朝褚恭投去感激的一瞥,褚恭却朝他怒目而视,徐凌一惊,连连对他摇手,示意自己清白无辜,与他的夫人没有半点干系。 褚恭不依不饶,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质问他为何行事不检,竟会被自己的夫人看见果体,尔后大骂卢锋和祖坤是衣冠禽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薛不过是说了实话,何错之有 武将们能在百里之外辨风吹草动,个个都眼神极好,褚恭又是个中翘楚,眼珠在眼眶里滚动得格外灵活,一面与徐凌的凤眼正面交战,一面不忘左右回击卢锋的老鼠眼和祖坤的驴眼。 四人八眼上下翻飞,鏖战正酣,全然忘了还有一个独善其身的温衡,温衡正轻轻摇着羽毛扇看热闹。 还好李勖没有忘记军师,好心提醒夫人:“温平机光风霁月,一定没有这些不堪之事,对吧” 韶音噗嗤一下乐出声来,笑得睫毛上都挂了一层星星闪闪的细泪,半晌摇头道:“算了,他年届半百,看在温嫂面上,就不揭他的短了。” 帷后四人一听这话不由大失所望,温衡矜持一笑,挺直了腰,无声地用羽毛扇指点他们。 李勖重新倒了一盏桂花茶给夫人喝,温声道:“无妨,此处又没有旁人,夫人大可畅所欲言,算不得揭短。” 温衡摇扇的动作一滞,直觉大事不好,抬步便要往外走,身后那四人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褚恭蒲扇一般的黑手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众人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只听夫人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阵,之后竟叹了口气,有些老气横秋地感慨道:“说起来是好笑,可若是 替温嫂想想,此事就一点都不好笑。” “温衡这个千刀万剐生疮流脓的老乌龟,装得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做得好一手龌龊事,我呸!” 韶音语气陡扬,这一句骂得脆生、鲜亮、入味、提神,直冲幕后五人的天灵盖,就连李勖也跟着一震。 “他和温嫂没有孩子,早年是境况不许,之后两人则达成一致:此生不要孩儿,彼此陪伴,共赴白头。” “温嫂待他一往情深,几十年如一日,可是温衡那老乌龟却负了她!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弄出一个孩子来,趁着酒劲嚷嚷着要纳妾,温嫂自然不会同意,任他软磨硬泡,始终不肯松口。就这么拖了一年,外头那孩子也一岁多了,此事竟就不了了之,温衡往后再也没提过,你道为何” “哼!”韶音响亮地嗤笑了一声,嘲讽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李勖嘶了一声,稍加思索后追问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韶音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淡淡道:“据说那孩子才满一岁就生了半口牙,个个又大又长,笑起来像头小驴。” 李勖瞟了一眼帷幔,半晌没说出话来。 韶音唯恐他不信,“此事千真万确,有些是温嫂告诉我的,还有些细节是阿薛告诉我的。” “阿薛连这个都知道”李勖觉得褚夫人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能将她安排到营中做个斥候,或许敌军将领穿什么颜色的犊鼻裈都能打听出来。 韶音点头,理所当然道:“她自然知道,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褚恭的口吃是怎么得的,他当年撞见的正是温衡的好事!” “……” 李勖当然知道自己的属下都是什么货色,流民兵痞起家染得一身草莽绿林习气,吃喝嫖赌、好勇斗狠,每个人都干过上不得台面的事。 今非昔比,如今他们自持身份,也算收敛了许多,况且这些又都是私德之污,自己身为主公,不好管这些事。教阿纨骂一骂他们,也好教这些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张口闭口用“妇人不得干政”的大道理压人。 不过,李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属下之间的关系会错综复杂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自己竟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无所知。 看起来,纨妹自从抚恤遗属那次起,就已经与诸位将领的眷属们建立了密切交往,如今俨然已经是夫人中的头目,消息四通八达,深入萧墙罗帷,令人钦佩。 他神情古怪地怔了一会,忽而哑然失笑。 韶音怒道:“这么可气的事,你为何发笑” “你不是也笑了吗”李勖有点委屈。 “日日与这样的属下厮混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韶音气得两腮鼓鼓,单手叉腰,忽然起了迁怒的架势,“你比他们全都讨厌,你——” “咳咳!”李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强行将夫人的话盖住,扬声道:“你们还不出来!” 韶音眼睛睁大,只见帷幕后头接连走出五个蔫头耷脑的人来,正是她方才一一评点过的卢鼠、祖驴、褚猪、徐奔……还有温老乌龟! “他们不是……”她惊讶地看着李勖,这人早已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威严,只有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狡狯的余痕。 温衡这会儿真是愧见天光,先是被人宽宏大量地打了一个大耳光,已经是惭愧万分又被人毫不留情地当众揭露私隐,丢尽老脸,实在是无地自容。 主公今日设下的这个攻心局着实巧妙。 先是假意提拔谢迎,引导夫人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接着又话锋一转,诱夫人揭露他们这些人的不堪之处。宽严相济,要他们哭,还要他们脸红,往后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温衡的确已经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明白假设自己这些人能洁身自好一些,夫人能自私偏狭一些,二者但凡有其一,此局也不会成。 主公洞若观火,夫人光明磊落,温衡不得不心服口服。 “夫人襟怀坦荡,处处以国事为重,温衡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羞愧难当!请夫人责罚!” 温衡跪地请罪,其余几人纷纷相从,卢锋和祖坤尤为愧疚,他们还以为夫人不知道头前的事,原来她早就心知肚明,不过是没想计较而已。 韶音道:“我早就说过,你们直言劝谏,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是尽为人臣下的本分而已,并没有错,谈何责罚不过,诸位的德行实在是堪忧。你们皆是太尉的股肱臂膀,今日是骁勇战将,来日便是朝廷栋梁。从天子以至庶人,莫论是齐家治国还是平天下,皆要以修身为本。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往后,诸位还是要各自检点一些,否则我必不轻饶。” 既然郎君已经搭好了台子,这戏该怎么唱,自然就不用他再教了。这些武将桀骜不驯,也不能一味宽纵他们,以德服人过后还是要敲打一下才行。 “是!属下等谨遵夫人教诲。”众人齐声应道,这回连褚恭都没有打结巴。 李勖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在外面,我们是主上与臣下,在家里,我们就是兄弟家人。自我与夫人成婚以来,婚宴过后还没有宴请诸位,正好趁今日这个机会,我们不妨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莫不称善,韶音着人将上官云和孟晖等人一并延请入府,于璧和楼摆开宴席。 上官云自入席便揣着谨慎,不敢像往日那般插科打诨。 主公设宴款待掾属,自己却是最后一批才知道的,这属实不大寻常,今日这宴席的由来和目的皆有蹊跷。 他挨个打量席间众人,端着酒盏来到卢镝身旁。 “卢二,你今日怎么没与卢大一道入府” 卢镝道:“家兄一早就去了军师府上。” 上官云点点头,卢锋和温衡几个果然是提前入府的,转而又问褚恭,“老褚,你们今日到主公府上所为何事” 褚恭瞪着眼睛道:“自然是吃、吃宴席,还能有有什么事” “却不知这宴席是何名目。” “主公适—才不、不是说了吗,家宴,把把酒言欢。” 上官云一看他那两只直愣愣的大眼珠便知道他是在说谎。若是摆家宴,也该是在夫人生产之后,或是等到小主公满月之后才合乎情理,如今夫人还没生,主公忽然宴请众人,必然事出有因。 “霄云兄,我敬你。”上官云又来到徐凌身旁,瞅着他低声道:“军师的脸色不大对劲,似乎不像往日那般潇洒自在可是尚书台发生了什么事” 徐凌笑道:“我一介武将,如何能知晓尚书台之事,上官将军若是好奇,那便直接去问军师好了。” 二人说话之间,温衡、卢锋、祖坤和褚恭几人已经轮流跑到上首去给主公和夫人敬酒,这四人一个个灰溜溜的,似乎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捉到了一样 上官云偏头看向徐凌,徐凌果然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上前上官云将他拦住,嘿嘿一笑道:“霄云兄,咱们一起。” 果然,徐凌敬过主公之后,又特地满一盏酒敬夫人,嘴里说的是:“夫人明德宽宏,徐凌钦佩不已。” 上官云回到座位上,就着“宽宏”二字琢磨这几人到底干了什么事,忽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面上。 一抬眸,原来是主公在上首朝他微笑,手里捏着一只琉璃盏,指节轻叩杯身,眼神瞟了一眼夫人。 上官云心里一动,今日这事果然与夫人有关思想起谢候回江陵那日在武威堂中发生之事,他心里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诸位”,上官云当即以箸击盏,朗声道:“大丈夫得遇知己之明主,上能一展鸿图、匡扶社稷,下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若是没有主公,我们焉能有今日,因此,我们如何敬主公都不为过。不过,上官云以为我们同样不能忘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便是主公的夫人、我们的女主。 我等随主公先后平道匪、诛冯毅、败何氏、迁国都,日耗粮草赀费万千,之所以能无后顾之忧,放手杀敌,皆离不开夫人之力。夫人坐镇后方,抚恤军眷孤老,平定刁赵之乱,充实府库钱粮,造船救急、赈灾解厄,厥功至伟。所以,上官云提议,让我们一起举杯,敬夫人!” “敬夫人!” “敬夫人!” …… 上官云话落,温衡五人立刻相从,众将则齐齐举杯相和,上官小子虽油嘴滑舌,今日所说却句句属实,没有半分虚言。夫人所作所为大伙都看在眼里。 韶音略有些脸红,正要谦逊几句,不想身旁那男子竟也跟着起哄。 他摆手示意众人噤声,微笑道:“上官云说的不错,两军作战,比拼的绝非是双方将士的蛮力,而是各自的战略布局,其中后方的安稳和粮草的充足尤为重要。而今群胡未灭,我等将勠力讨之,兹为灭国之战,所较者实为各自的国力。是以,大战之前我们要清肃吏治、开荒屯田、轻徭薄役、与民生息。夫人虽未亲自上阵杀敌,所立之功却胜过千军万马。所以,不光你们要敬她,李勖也要敬她。” “存之”,韶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堂中灯烛将李勖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他握紧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继续道: “如今长江以北,我们还有三个敌人,一个是黄河之北刚刚兴起的魏,另外两个则是我们的老邻居,西边的秦和东边的燕。这两个国家从前是燕强秦弱,而今则正好相反,燕国兵败,不得不向秦称臣。 诸位可知是何缘故 鲜卑人很早就不再逐水草而居,自辽东入中土后,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与我们汉人颇为接近,朝政之腐败也步了我们的后尘,政以贿成,官非才举,群下切齿。 燕非无能人,前尚书左仆射段慧痛感时弊,毅然厘校户籍,罢断荫户,还于郡县,举措与我大抵相当。然而,革旧推新必招怨怼,段慧最终为慕容宗室暗杀,燕之新法不了了之,终致国家积弱,败于西秦。 与他相比,李勖则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一位深明大义且顶天立地的夫人。推陈出新的重重阻力没有落到我的肩上,皆被她一人扛起。 自从军以来,李某常受谬赞,得人以英雄相称,志得意满之时,亦不免以英雄自诩。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番话,我才明白自己其实距英雄远矣。” 韶音定定地望着他,心里面很不赞成最后这句话,她的郎君若还算不得英雄,那这世上还有谁是呢。 李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他威严地环视堂下,话说给众人听,也说给她听。 “我与你们一样起于寒微,没有其他路可走,因此才入伍从军,一路走到今天。我们想要澄清宇内,也想建功立业,所谓匡扶社稷,既是我们的公心,也是我们的私心。可我的夫人却不一样她并非无路可走,恰恰相反,她可走的路很多,每一条都比如今这条要容易得多。 她能走上与我们一样的路,非是时命所迫,而是自己的选择,是她的公心胜过了她的私心。所以,若说谁是真正的英雄,李某以为我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整座璧和楼喧哗起来,这些粗糙的武人纷纷端起酒盏,扯起嗓子夸赞夫人英雄了得,堂中悬吊的连枝灯都被他们震得微微摇动。 韶音却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她的视野亦一片模糊,看不清杯盘碟盏、五色菜肴,看不清堂中济济众人,只能看到眼前一尊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他坐得挺拔如山,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也朝着她举杯。 李勖柔声道:“阿纨,你不是总怨新婚那日我没喝合卺酒么,今日郎君便满饮此杯,向你赔罪。” 韶音一惊,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这人已经将盏中浊酒一饮而尽。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被酒水辣出了一层薄泪,两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那片红迅速向四周蔓延,很快占领了额上高原和鼻尖高地,眨眼之间,整张脸、整个脖子都起了一层密麻的小红点。 李勖双眼迷离,一歪头,醉倒在桌案上。 “李勖李勖!那不过是玩笑话,谁要你逞能了!”韶音感动不到片刻,人就气得不轻,正要唤府医给他醒酒,忽觉双腿之间淌下一股热流,接着便是一阵隐隐的腹痛:大约是孩儿也被它阿父的酒量吓到了,着急出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她要生了。 翌日午后。 李勖悠悠转醒,入目是房梁下的五彩承尘。他头脑仍有些混沌,微一动作,顿觉头痛,嘶了一声,皱眉按揉太阳穴,余光里忽然瞥见一团奇怪物什。 他放下手,木然偏过头去赫然与一只满脸褶皱的黑红小怪物四目相对。 小怪物的眼睛还睁不大开,呆呆地瞅了他一会,忽然嘴巴一扁,蹬着腿哇哇大哭。 李勖愣住。 帘声微动,一位高挑女郎走进来,不太熟练地将小怪物抱在怀里,轻声哄了哄,回身交给奶母。 随后似笑非笑道:“哟,谢夫人醒了恭喜你呀,一觉生了个大胖儿,母子平安!” 李勖更呆了。 韶音一看他这副呆样就气不打一出来,此人说话不算话,明明答应了生产之时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谁知道一小盏浊酒竟教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怎么样要不要用一些红枣蛋羹” 韶音咬牙切齿地问他,却见这人蓦地垂下眼,两道浓眉上下耸动,唇紧紧抿起,表情古怪,忽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疼不疼” 他哽咽着问,韶音感觉到后颈处有一片温热的雨正在滴落。 “怎么不疼疼死了!”她小声道,温嫂还夸她身体好,生产顺利,半点罪都没遭,可是她自己却觉得好痛,痛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差点灵魂出窍! 韶音自小千娇万宠,除了习舞遭了点罪,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皮肉之苦。李勖一问,她便委屈极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都怪你,再也不生了,就这一个……” “好,不生了、不生了,就这一个!” 侍女和奶母们本来是喜气洋洋地等着领赏钱,吉祥话都编好了,却不料这夫妻俩抱头痛哭,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这回事。 阿筠阿雀见怪不怪,引她们到外间候着,悄悄关上了卧房的门。 第126章 第126章 李勖和韶音都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唯独在给孩子取名这件事上犹豫不决,这个名字自打有孕起便开始酝酿,直到孩儿出生还没定下来。 明日就是百晬宴,来宾问起来,若是仍以小名“灵奴”答对,不免教人笑话,是以,孩儿的大名必得在今晚定下来才行。 二人并排躺在榻上,将候选的名字逐一排除。 首先被驱逐出列的是“李敬祖”,乃是荆氏所取。豹儿大名李敬宗,荆氏顺着这个“宗”字往下想自然想到了“祖”。韶音好笑道:“祖在宗前,哪有弟为祖、兄为宗的道理”荆氏倒是机变,当即道:“这个好办,教豹儿改名叫敬祖不就行了往后咱们灵奴就是敬宗。” 韶音每次想到这个提议都忍不住翻白眼,这会睨着身旁的海量丈夫道:“不是敬这个就是敬那个还敬不过来了干脆叫李敬酒好了总归是他阿父酒后所生,这也叫做不忘来处!” 李勖笑着捏她的皱鼻子,“那可不行,日日敬酒,为夫岂不要日日昏醉。” 谢迎给外甥起的名字颇有汉风,“李千秋”,连将来的字都取好了曰“无疾”;谢往也是这个路数,名“承平”,字“夷服”。韶音说这两个名字寓意尚可,只是听起来像游侠或是将军,不合孩儿将来的身份。 剔除了这几个不合心意的,余下的便有些难以取舍: 谢太傅病倒之前就为外孙取好了名,单字一个“恒”,男女皆宜; 谢候则选定一个“绍”字,取接续、承继之意; 李勖自己拟了三个分别是稷、昭、晖。 夫妻俩将这五个单字翻过来调过去地琢磨,觉得哪个都好,又哪个都不足——灵奴如今一日一个样,再不是刚生下那个皱巴巴的小怪物,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做父母的一想到孩儿那张百看不厌的小脸,便觉得哪个字都配不上他。 牖外秋霜照夜白,良宵已半,韶音困得直打哈欠,提议干脆抓阄决定,抓到哪个算哪个谁都不许反悔。李勖依言掌灯,揣了五个纸球在掌心,递给她抓。韶音拈了最中间的一个展开一看是个“昭”字。 “昭,《尚书》有云,‘尧舜禹汤,昭如日月’,李昭……”韶音撑着脑袋,明眸半睁半闭,嘴里念念叨叨。 “就叫李昭,如何”李勖觉得此乃天意,又是自己所取,很是满意。 韶音也满意,迷迷糊糊道:“好,就叫李杲。” 李勖正欲灭灯,忽然觉得不对,回头道:“你说李什么” “李杲啊!”韶音掀开半只眼皮看他,“日木杲,‘是故民气,杲乎如登于天’的‘杲。” 李勖气得发笑,“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抓阄决定么” “对呀”,韶音蹭入他的臂弯,偷偷勾了勾唇,“这不也是抓了阄之后才决定的么怎么你不满意” “岂敢。”李勖摇头,心里面暗暗道:“早两年,我都不认识这个字。” “你不认识就对了”,怀里的人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将来全天下人都要为我儿避讳,取个生僻些的,也是与民方便。” “……夫人英明,就叫李杲。”李勖这回是心服口服,答得异常愉悦。 百晬宴这日阿筠和阿雀一早带着侍女沿街散发福果,每个小儿皆能领到一只沉甸甸的红丝袋,里面盛着红枣、甜栗仁、蒲桃干、柰干和干肉脯。孩子们喜气洋洋,塞得嘴里满满当当,高声道谢,曰:“福气满满,添福添寿。” 太尉府从前堂到后宅挂结了长命缕,门外双阙、檐角瓦当和钟鼎樽炉一应礼器上均绕以五色丝绦,寓意百邪不侵、长命百岁。摇枝灯下挂了一串串藤编红石榴,供女客自行领取,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昭阳初生,车马始盈门:青帻为文士,红帻为武将,纶巾洒逸,乃效孔明之贤达,漆纱高肃,实比魏武之诸公。通天远游冠加以金博山,来者多为宗室,大檐卷荷帽上竖乌纱缨,此人必为高隐。自清晨至日暮,北府旧故、南郡新识,荆扬梁益远近各州郡前来贺喜者络绎不绝。 上官云和谢候在前庭知宾,温嫂、上官风和阿薛则在后宅导引女客。 众人纷纷献礼,箱笼锦盒自内帷堆到廊下,李勖已经提前放出话去,贵重礼物一概不收,是以这些贺礼多是山野土产,不值几钱,重在心意。 慈育堂的孩子们一人一字,凑了一幅“万福图”,韶音展开看了许久,教人将这幅图裱糊好了张贴在正堂之中。胡氏送上一件亲手缝制的百家衣,洗得干干净净,不好意思多留,道喜后便要走。韶音不许她走,留她在府中帮忙招呼北府军眷。 至于长命锁、金连环、珊瑚串和玉如意等吉祥物件则是近亲挚友所赠。 王微之别出心裁,送了外甥一套玲珑玩具,是和田籽玉雕的文房四宝,玉质高白如乳脂,高细如糯团,无一丝杂质,以一只同样质地的玉盒盛放,可说是价值连城。 这样的玉料世间难寻其二,分明是用王氏祖传的那方白玉山所打,可谓是败家之甚,韶音过眼便知,因便有些踯躅要不要接他的。 李勖拱手道:“多谢表兄。”伸手替她去接。 王微之手一偏,将玉盒撂在几上,转而冲着才满百天的灵奴道:“谢氏子不可不知书明理,舅舅祝你文采藻华,满腹经纶。” 李勖笑道:“承表兄吉言,若不弃,孩儿开蒙之后,还望不吝赐教。” 他若是只说这么一句话,王微之也可勉强给他一个笑脸,可他说这话时偏偏要虚虚地揽一下韶音的腰,韶音怀里还抱着个粉白如雪团的灵奴,这孩子生得手长脚长,眉毛浓密,一看就知道是长身贼的儿子。 母子俩依偎在李勖怀抱里闻言都抬头看他,韶音那眼神柔情似水,王微之平生 第1回 见,只觉牙酸得难受;小灵奴则冲着他阿父笑,一边笑一边挥舞拳头使劲,似乎是在加油助威。 李勖将他接过去团着抱,父亲九尺,儿子襁褓,像是高松上挂了一颗小果,略有些滑稽。 王微之自谓,能毫不掩饰地表达嫉妒之心也算是君子坦荡荡,于是便哼了一声,与谢往相携到外间去切磋教学之道。 谢往被李勖派到益州南中教化蛮人,他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既瞧不起武将也瞧不起文臣,既蔑视汉人也蔑视蛮夷,这就教蛮人感受到真正的一视同仁,神奇地接纳了他; 他又擅长咬文嚼字,说“子曰”就是“子曰”,连“孔子曰”都不行,可谓是刚直不阿,一改蛮人印象里汉人狡诈多变的形象; 人又多情易感,讲忠孝仁义讲到热泪盈眶,哪个学生敢笑,必要将他气得涕泗横流泪透衣巾,擦过眼泪继续如故,百折不挠。如此,蛮人也蛮不过他,渐渐地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博士郎,还给他起了个雅号,叫做“之乎者也已矣哉”。 “之乎者也已矣哉”在南中口碑日隆,经常写信给王微之,与他探讨蛮语古今音变之规律,日子一长,王微之也有些心动,启程赴南中为他助力。 不想因教学观念不一,二人互相不服,差点反目为仇。谢往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王微之只好灰溜溜地回到江陵,恰好李勖新辟西府军,想教军官们趁着无战事多读些书,因便辟这位才子为文掾,日常教授一群老粗识文断字。 以王微之的才学做这样的事可谓是巨材小用,韶音以为他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受谢往影响而已,几日便会撂挑子不干。 不料王微之竟越干越来劲:老粗们没一个瞧得起他,因他日常香气袭人,常要惹得一群没有闻惯名贵香料的军士打喷嚏,因此他们便蔑称他为“阿喷”;王微之自然也瞧不起这些老粗,整日白眼看人,将“不过尔尔”挂在嘴上,动辄罚抄千遍,心细如针。 一方桀骜不驯,一方睥睨众生,针尖对麦芒,杠得不亦乐乎。日子一长,双方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仇,王微之略有些上瘾,就这么将这个文掾做了下来。 军中亦口耳相传,文掾里有个叫“阿喷”的,相貌奇俊、德行奇差,士卒们跃跃欲试,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先生,明知故问也好、真心向学也罢,学问总归有所进益。 …… 今日诸事圆满,最令韶音惊喜的当属阿泠,她自江陵远道而来,特地来为灵奴做百晬。灵奴攥着亭亭的一根指头,笑得满脸都是口水,亭亭年纪尚小,还没有学会大人的虚伪,直言不讳道:“阿弟的口水黏糊糊的,好恶心呀。” 韶音拦着阿泠,不许她呵斥孩子,亭亭不像她阿母那般自幼就善解人意,反倒是有点像韶音这位姨母。她从前便是这样,最讨厌流鼻涕流口水的小孩子。 “若是亭亭能与灵奴在一起就好了”,韶音脑袋里忽地闪过这个亲上加亲的念头,余光瞥见正与谢迎争得面红耳赤的王微之,人便陡地打了个激灵,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 若是当年阿父早早将她许给王微之,她再机缘巧合地遇见李二,那岂不是要红杏出墙 李二被谢候和其他几个堂表兄弟簇在中间,正在庭中说着什么侧脸对着这面眉目微扬,略略含笑。谢家郎君皆生得长身玉立,被他一衬,反倒成了一株株瘦弱矮苗。韶音无需特地去寻找,目光越过窗屏,一眼见到的就是他。 她晃了晃脑袋,将有关红杏出墙的不经之念从脑袋里晃出去,一回眸,正与王灵素四目相对。姐妹两个同时掩口大笑,显然是想到了一处。 李勖从王灵素来便避到外面听到这阵笑声,忍不住朝窗口看了一眼,只见夫人笑得眼睛弯如月牙,手掩在口上,翘起一根细细白白的小指,鬓边那支红彤彤的珊瑚步摇一个劲地晃荡,光艳点点,灵跃于面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悄悄抿嘴瞪他,意思是看什么看 李勖一笑,移开视线,自去前堂应酬。 “他很好。”王灵素低声道,“真情与假意,到底不同。” 韶音回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她不想在表姐面前炫耀,特地嘱咐李二,教他不要在眼前晃,谁知道他这么一会儿就记不住了非要偷看她。 王灵素笑着摇头,握上她的手道:“阿纨,我已经放下了若非如此,今日便不会过来。” …… 吉时到,忽闻中官唱报,原来是永安帝御驾亲临,赐黄金澡盆一只、蜀锦百匹。永安帝自知将来有可能还要在这小儿手底下讨生活,事前便主动提出为太尉之子加爵,太尉一口拒绝,他有些惶恐,思来想去,这便自作主张了一回亲自过来捧场。 韶音待他如故,仍以表兄相称,永安帝这才稍稍安心。 诸仆妇将早就置备好的温热香汤倒入盆中,加以福果、钱、葱、蒜等物,两位全福妇人对持九尺九彩缯绕盆一周,口称:“围盆围盆,能武能文”。韶音拔下头上雀钗,入水搅动三下,与李勖一起道:“搅盆搅盆,勿忘亲恩。”观者撒钱入水,齐呼:“添盆添盆,福禄弥深。” 韶音亲自舀水,打湿孩儿的小手,算做沐浴,尔后由匠人为孩子剃下胎发,以五彩绳系之,贮于桃花心木盒中。夫妻俩一起抱着孩儿,到外间遍谢来客,之后再将孩子抱入奶母房中,称为“移窠”。 至此百晬礼成,宾客入席,丝竹起宴席开。 上官云找不到理由过到女宾席去,一时间坐立难安,可巧亭亭与几个小童绕柱追逐,正跑到这边来。上官云大喜过望,悄悄掏出一只草编蚱蜢,将她唤到近前,“亭亭还记得我吗” 亭亭不接他的东西,用黑漆漆的眼珠打量他,忽然笑道:“你是上官哥哥!” “不对不对,亭亭这回记住了我是你上官舅舅!江陵好玩不” “嗯,好玩。” “那便留在这里可好上官舅舅明日带你去逛草市。” 亭亭眨巴着眼睛,显然有些心动,不过还是摇头道:“不行,明日我就要回家了!” 上官云心里一惊,继续问她:“怎的不多待几日可是你阿母说的” 亭亭点点头,不待上官云再问她几句,那几个小童已将她拉走玩耍去了 上官云飞快地瞥了眼珠帘之后那方清雅身影,心跳得就像是李勖教他棍法那日一样。他年纪虽轻,却早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机会稍纵即逝,若是不能及时抓住,可能错过就是一生。 他端着酒盏凑到谢候身边,低声道:“听闻王家阿姐明日就要启程返回江陵,路途如此遥远,也该有个得力之人护送才稳妥。在下以为,这个人选当属逢春最为合适,若是临出发前,职方司恰有点什么事情教你抽身不得身,我自可替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候皱着眉头听他说完这一番话,有心讥讽他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起阿姐和姐夫成婚那日姐姐也曾这样讽刺过姐夫,又觉得这句话里蕴含一丝祝福之意,因就将这话艰难地咽了下去,嗤笑一声反问道:“王家阿姐你何时多了一位王家阿姐” 上官云嘿嘿一笑,“你阿姐不就是我阿姐” “那倒是”,谢候美滋滋想“你阿姐必然是我夫人,我阿姐可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 上官云做小伏低、百般讨好,见他不为所动,只得低声道:“你出来一下。” 谢候稍稍与他拉开一些距离,警觉道:“你想干什么有话就在这里说。” 上官云只好又凑近了些,咬牙切齿道:“算我求你。”谢候扯扯嘴角,正欲拒绝,他又极低极快极含糊地补了一句,“算我求你了姐夫!” 这一句“姐夫”教谢候如喝酽酒,头脑发昏,飘飘如仙,当即起身去找他自己的姐夫。往上首一看李勖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席,韶音也不在女宾席上。 上官云趁热打铁,苦苦哀求:“机不可失,若是夫人指派了旁人就晚了姐夫!” 谢候点点头,示意他安心,抬步入后院寻人。 除了二门口把守的侍卫之外,一干仆婢不是在厨下和前堂伺候宴席就是在后罩房用饭,后宅静悄悄的,只有育婴房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乳母逗弄孩儿的声音。小灵奴爱笑,如今已经会识人辨物,一逗就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咯笑个不停,偶尔还会故意做鬼脸逗大人,可爱极了 谢候逗了外甥一会,问乳母们可见到太尉和夫人,皆答说没看见,他略有些茫然,心里闪过一个荒诞不经的猜测,脚步不由自主往卧房而去。 菱花隔扇半开,隐约可见半挂床帷微荡,谢候心里有种微妙之感,赶紧别开脸,止步在门外。 “阿姐,姐夫,你们在么”他出声询问 半晌无人应答。 谢候抬起头,又往里瞧了一眼,原来是窗扇被风吹开,金钩掉落,床帷这才随风而动。 他摇了摇头,心道这俩人如今已经为人父母,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太尉,一个是尚书台理政夫人,再荒唐也不至于在孩儿的百晬宴上干出什么不合礼法之事。 他暗骂自己心思龌龊,不该无端揣测阿姐和姐夫,快步走进去将窗扇关好,出去后随手带门,又往书房的方向寻去。 若是谢候能再往前走一步,绕过围屏往后看看或是出门后再杀一个回马枪,净房之中的两位便会无所遁形。 听到脚步声渐远,这一男一女齐齐松了口气。 男子低笑:“怎么每次都能被他撞见。” 女郎红脸啐他:“登徒子,还不放开我!”她因乳溢回房更衣,此人尾随入罗帷,非要亲手服侍她。阿弟寻来,他又将她挟至净房,按在墙壁上非礼,并以口堵嘴,止她呼声。 “是谁不放开谁”男子眸中含笑,略带几分戏谑。 女郎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正紧紧地缠在他腰上。 “别动”,李勖将她的臀轻轻往上托了托,“告诉我,方才你笑什么呢” “真想知道么我在想若我当年嫁的是九郎,与他生了一个孩儿,今日便是孩儿的百晬宴,不巧,恰好遇见前来贺喜的李将军……” 李勖嘴角撂下,面沉如水,显然是很不喜欢这个设想 韶音的指头戳上去,将他的嘴角往上提,“跟谁摆脸色呢,本夫人要看你笑。” “你会如何”他忽地将头埋入青玉珏藏身之处,轻轻一咬,她才换的干爽襦裙便又失了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想也不行么”韶音被他拱咬得又酥又痒,仰着头嘻嘻地笑,手下轻轻拧他。 “嗯,不行。”他将话说得蛮横又幼稚,抬起头来,眉眼口鼻无处不刚毅,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 韶音双手捧上他的脸,低头吻他。 他就这么托着她,一面与她接吻,一面踹开净房的门,走到山水画屏前,走过壁挂的那架伏羲琴和环首刀,绕过香炉和瓶几,来到明亮的轩窗下。 午后的日光透过一层明纸柔和地照进室内,灰尘绕着光柱打圈,彼此亲昵地追逐,一触即离,又缠绵难分,静谧光阴里尽情蹁跹。菱花纹从墙面渡到地面人影颤,它们也跟着颤。 韶音偷偷将眼睛掀开一道缝,她的郎君动了情,看起来英俊又可怜,轩昂眉宇间薄染一层桃花色,表情有些享受,也有些难捱。 “幸好是他”,她心里想唇舌温柔地将他描摹,他却愈来愈凶猛,直到最后自己也受不了主动停下。 韶音伏在他肩头喘气,良久轻轻问“你方才想什么呢” “和你想的一样。”李勖吁出一口气,嗓子听起来有些哑。 “和我想的一样”韶音蓦地直起身,“你无耻!” 方才她脑中想的画面不堪入目,关系更是十分不合礼法,他竟然也敢这么想实在令人羞愤难当。 奸夫黑亮的瞳仁映出了她红肿的唇,她已经被他吻得艳光四射、不能见人了 “李勖,你故意的!” 李勖笑起来,“我怎么无耻了” “……好啊,我没法见人,你也别想见人了!” “阿纨!”李勖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沉声道:“不许胡闹!” ……他没打过她,被她小鸡啄米一样在脖子上留下一串醒目的红痕。 王灵素发觉亭亭不见了急步到外面寻找,上官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安慰王家阿姐道:“阿姐莫急,方才她还在这里玩耍,跑不远的。” 王灵素满心都是女儿,没空计较称呼,只与他微微颔首,继续焦急寻找,孟晖老远看见,跟过来一并寻人。 三人绕过假山,王灵素走在头前,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抬眸一看不由面露喜色,亭亭正好端端地被这人抱在怀里 “阿母!”亭亭下地,跑到母亲身旁,回头指着来人道:“方才我在园子里扑蝴蝶,差点掉到荷花池里多亏这位阿叔救了我!” 王灵素满心感激,这才仔细打量来人,只见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进贤冠,身穿广袖青衫,腰悬一柄长剑,一身潇洒落拓之气,凤目不俗,面上却有风霜之色,一时辨不出是文臣还是武将。 她垂下眸,朝着此人敛衽行礼,“小女顽皮,多谢先生施以援手,王灵素感激不尽!未知先生如何称呼” 这男子微微侧身,避开她的礼,轻声道:“在下徐凌,表字霄云,会稽郡上虞县人氏,现任徐州刺史。……徐某无父无母,多年来始终孤身一人,幸得太尉和夫人恩顾,日常以家人相待。若王夫人不弃,可随李夫人一道,唤我徐霄云即可。” 王灵素看他一眼,后退一步,“多谢徐刺史。”领着亭亭翩然而去。 上官云追在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徐凌一眼。 李勖回到宴席上,脖子上多了一条白色拥项,谢迎自觉天气还未寒冷到需要护颈的地步,因便询问他为何佩戴此物。 李勖道:“方才听到灵奴哭闹,哄慰许久,不慎扭伤了脖子。” 谢迎点点头,关怀了他几句,心里面却有点狐疑。他可是亲眼见识过李勖动手的,说句万夫莫敌也不为过,怎么如今抱个孩子就能扭伤脖子了真是奇哉怪也。 李勖神色坦然地冲大舅一笑,唤徐凌近前,要他明日即启程赴任。夫人方才吩咐了说是王灵素明日还广陵,要他找个稳妥之人护送。徐凌新封刺史,正要赶赴京口就职,也算是顺路。 上官云在下首竖着耳朵听,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赶紧推了谢候一把。 谢候上前道:“徐州治在京口,阿泠家在广陵,也不算十分顺路。况且霄云新官到任,想必有很多急事需要料理,若是绕道广陵,定有许多不便。我看不如这样,就由我护送表姐一趟,走水路往返大约三四日就能回来,职方司的事也不至于耽搁。” 李勖摆手,“弓弩务必精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职方司离不得你,你好好留在广陵吧。” 上官云听这话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一时方寸大乱,凑上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主公,若是逢春抽不开身,我可以。” 无需李勖斥他,孟晖已经端盏过来,笑道:“骑曹那么闲么小矮马,骑曹可是咱们北府和西府两军的精锐所集,训练一日都不能落下,我看你还是要以军务为重。主公,禁军近日倒是无事,若是没有人护送,孟晖愿走这一趟。” 徐凌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才道:“启禀主公,广陵地处长江之北,是徐州的北面门户。凌正想着先去广陵视察防务,之后再到京口赴任,如此正好护送王夫人回府。” 李勖有些心不在焉,点头道:“好,辛苦你。” 徐凌拱手,朗声道:“主公言重,凌乐意之至。” 第127章 第127章 灵奴一岁生辰的时候,韶音为他打造一件璎珞项圈,与她自己的那枚一模一样。交州刺史钱常进献通体乌黑骊珠一枚,据说是东海骊龙颌下之物,寻常人压不住。李勖素来不喜阿谀,这回却破例收下,亲手为爱子戴上。 灵奴两岁生辰时得到是一枚火红的玛瑙珠,是他外祖父谢太傅所赠;距离三岁生辰还有大半年,李勖已经提前物色好了一枚圆润的象牙珠,心想这回谁都不能抢到他前头,可是最后串在项圈上的,却是一颗平平无奇的青色小石珠。 孩子见双亲厉行节俭,日常谈论最多的便是如何开源节流、藏富于民,耳濡目染之下,竟然自己提出不想再要名贵珠宝,只想要一颗普通的石头。 韶音和李勖俱都惊奇,李勖故意问他:“珠宝之所以为珠宝,是因为世上罕见,所以珍贵。石头遍地皆是,自然就不珍贵。灵奴再好好想想,当真不要牙珠而要一颗石头吗” 灵奴如今已经长开,除了一身雪白的皮肤来自他阿母之外眉眼轮廓无一处不像李勖。 听父亲问自己,他坐得笔直,小手端端正正按在膝上,两道嫩生生的眉毛微微蹙起,认真思索,模样端的十分严肃,看起来更与李勖神似。韶音看着几案两侧对坐的一大一小,忍俊不禁。 灵奴想了一会,认真答道:“石头的确常见,就如同百姓;牙珠的确罕见,就如同君王。阿父常常教导我民贵君轻,可知罕见之物未必珍贵,寻常之物反倒更应珍惜。” “所以”,他眸光熠熠,语气坚定道:“灵奴不想要牙珠,只想要石头。” 李勖大悦,谓韶音道:“我儿慧极,来日成就必在我之上!” 韶音也很得意翘嘴道:“那是自然。” 孩子的阿父趁孩子没注意揽过夫人偷亲一口,低声道:“像你。” 去往襄阳的马车上,灵奴摆弄着自己的三颗珠子一一为它们取名。自从在王家表舅那里听到了一句神叨叨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孩子就迷上了命名。 他给第一颗珠子取名为“轻摇薄赋珠”,阿母告诉他,就是在他一周岁生辰那日,朝廷大赦天下,蠲免百姓历年逋欠之税,颁布新的租调之法,改从前十抽其四的粮税为十抽其二。 第二颗珠子叫做“生齿浩繁珠”,因他两岁生辰时,阿母迁数万淮北流民入淮南,贷与耕牛农具,鼓励民众开荒垦田。无数百姓因此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起屋定居,成家生子 那第三颗青色石珠被他称作“兵强马壮珠”。阿父平定川蜀叛乱,教化南中蛮人,自此益州马种、竹木、漆丝之物可为国家所用,千人骑营扩为万人骑兵曹,由上官阿叔带领着日日操练,健儿们个个骁勇无比。 襄阳军马司与灵奴同龄,经过三年的选育繁殖,不惜重金采买西域名马与川马杂交,马场中已经繁殖出了几批性能优良的马驹,如今第二批都已经送入了骑兵曹服役。 一家三口此行前往襄阳,正是为了视察军马司。 五月暑气已经熏人,午间正是日高人渴之时,队伍行进趋缓。经过一片乌桕林,李勖命人就地休整,起炊造饭。 远方晴翠相接,现出一片山坳,碧草茵郁,正合跑马。 灵奴见阿父阿母同乘一匹,似乎兴致勃勃,便也没了困意想与他们一起去玩耍。 阿母面露犹豫之色,阿父跳下马来,摸着他的脸,慈爱道:“大宛马不堪重负,一次只能载阿父与阿母两人,若是再加上一个灵奴,只怕要将马儿累坏。若是灵奴十分想去,阿父就抱你上来好不好” 灵奴看了看漂亮的大宛马,又看了看阿父阿母,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去了,灵奴留在车里睡午觉。” 阿父夸他真乖,跃马扬鞭,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灵奴靠在车壁上撅嘴。 阿桃咴咴地走过来,将脑袋探进车内,与他讨果子吃。他喂了它一捧樱桃,看着它吃得吧唧吧唧,忽然叹口气道:“纨妹和勖兄又丢下我去玩了,他们一点都不乖。” 灵奴边说边往勖兄的茶盏里添满了水,捧着饮给阿桃喝,之后又贴心地用纨妹的巾帕给阿桃擦嘴。 “纨妹”和“勖兄”是他偷偷给双亲取的名字,这两个人每次这样称呼彼此时都怪模怪样、鬼鬼祟祟的。灵奴也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这个称呼不能为外人道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叫。 …… 李勖和韶音此行轻装简从,事先并未告知襄阳地方,也并未下榻官驿,而是择了一处宽敞整洁的民间客舍居住。 二人将灵奴安置好,各自以公干为由先后出门,李勖等在门口,待到韶音出来,俩人相视一笑,携手往大名鼎鼎的襄阳草市而去。 非官市则称为草市,设在城外襄阳毗邻氐胡,草市亦颇具异域风情,李勖曾在信中一一记述,此番故地重游,却又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内乱平定之后,先前被战火阻断的水陆要津都重新贯通,关津市税调至从前的一半,民间贸易由此兴盛。 朝廷鼓励边民用手工物品向胡人换取优良种马,之后再高价卖给官府。因此,如今的襄阳草市上除了柴草炭薪、乳浆乳酪和鱼盐等日用之物外还能见到做工精美的陶瓷和纺品。 经过教化的熟蛮也来到草市,他们贩卖的一种賨布乃是由苎麻织成,这种布洁白柔韧,经汗渍不易发黄,物美价廉,很适合做夏天的衣物,在襄阳这边卖得极好。 沿河泊着来自狮子国、天竺国的商船,穿着异族服饰的商贩在指定地点叫卖雀头香、明珠、犀角等物,番司校尉在周围领兵巡查,要求贸易必须以大晋的官铸五铢钱进行。 李勖给韶音买了一只绣着锦簇花团的小挎包,小贩见韶音生得美又额外送了她一只真的草编花环;韶音给李勖买了一枚犀角指环,套在他左手小指上。 才逛了一小会儿,韶音的小挎包就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李勖接过来,在后头帮她拎着那只花环扑簌簌地往下掉粉,沾得韶音睫毛上都是黄色花粉,李勖教她扔了,她不肯,摘下来戴到他头上。 李勖身长九尺,虎背狼腰,往人群里一站已经极为显眼,这么头戴花环、手拎花包,更是惹得行人纷纷瞩目。 倒是有一位青年俊才,光顾着看头前的美貌女郎,一时忽略了她身后的高大男子 “这位女郎”,他分开人群挨到近前,拦住她的去路深揖一礼道:“在下见女郎甚是面善,很像一位故人,不知女郎芳名,恳请赐教。” 此人话说得还算体面,脸却已经红透了。方才远远一瞥已觉惊艳至极,近前再看,更觉布裙荆钗难掩国色,当真是艳光逼人。他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去,不敢直视。 女郎没有答话,余光之中,却有一双皂色马靴橐橐而来,至女郎朴素的裙裾旁驻足不动 “尔有何事”来人问话低沉,仿佛闷雷自胸膛中隆隆而出,似乎丹田气息十分厚足。 这人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问话的是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子此人将国色天香的女郎往怀里一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男子身形异常魁伟,周身气势迫人,虽神色平静,那眼神却寒刃一般瞟在人的咽喉上,好不怕人。 “……无事、无事,是在下认错了人。”这人吓得不轻,后退两步,朝着女郎再揖一礼,“惊扰女郎,还望见谅。”恋恋不舍而去。 韶音掩口而笑,挤兑李勖道:“人家不过是过来说句话而已,勖兄至于如此” 李勖浓眉上也染了红红黄黄的花粉,低头要韶音帮他擦拭,幽幽道:“纨妹生得招蜂引蝶,愚兄不得不时刻警醒。” 二人正说话,忽听身后掀起一片惊声,不待韶音回头,李勖已经将她一抱,飞身闪到一侧。 眨眼之间十几骑人马几乎贴着人脸呼啸而过。烟尘过处,箩筐锅架尽数翻倒在地,果子小食、日用百货满街翻滚,碎成片、踏成泥,沿街商贩损伤惨重。一个老媪躲闪不及,跌倒在地,后腿不幸被马蹄踩中,其子慌忙将母亲扶起,一边抹眼泪一边朝着那行人怒目而视,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小儿惊哭之声此起彼伏,方才还繁华热闹的草市转眼间就成了战后废墟。 韶音惊怒交加:“什么人这么嚣张!” 旁边的人赶紧冲她摇首,好心提醒道:“女郎低声!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外乡人吧这些人都是军马司的马士,日常横行霸道惯了,就是县令和太守也不敢惹他们!你们远道而来,还是不要生事为好。” “军马司”韶音看了李勖一眼,又问那人:“军马司都尉才不过四品,马士更是末流,如何敢当街纵马伤人” 一个白眉老者闻言凑过来,叹息道:“别看官小,那可是显要职位!如今谁人不知,李太尉看重军马,这新成立的军马司自然就炙手可热,寻常人就是挤破了头也进不去。那些马士都不是一般人,方才领头的那个叫陆思乃是吴郡陆氏之后,身后的几个也都出身于本地望族,你说谁能惹得起他们” 见韶音一身粗布装束,人却生得分外惹眼,白眉老者又道:“外乡人,来这里一回,只管吃好玩好,莫要搅进是非之中。”说着又转向李勖,“阁下应该就是这位娘子的夫婿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老朽劝你一句,是非之地莫要久留,快些带你妻子走吧。” 李勖的目光已经沉沉地看向前方。 老者还是提醒晚了,那十几个马士不知何故,忽然调头回返,领头之人放缓了缰绳,溜溜达达,径直朝着韶音这方而来。 第128章 第128章 陆思方才打马而过时就瞥见了一张白得晃眼的面孔,奔马疾驰,很快就将这惊鸿一瞥略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一时眼花看错了。 孰料刚刚擦肩而过,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喝,“什么人这么嚣张”,声音犹如空谷新莺,只是听着就知道它的主人必有一张娇艳容颜。 回头一看,陆思的眼睛都直了:一位绝代佳人就那般俏生生地立于狼藉草市上,冶艳容光夺人双目,教人一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马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脸上看出了心痒难耐之色。陆思当先勒马回身,嘬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一行人呼啦一下围上来,将这位艳丽的小妇团团围在正中。 他们松了缰绳,绕着美人慢慢地转圈,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一寸寸,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看。 此女约莫双十年华,雪白肌肤细腻如脂,一头青丝丰盈胜云,眉黛如描、红唇若画,杏眼中两汪浅亮瞳仁,像是镶嵌了两枚琥珀,整个人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艳”字。粗缯大布松松裹身,难掩其下窈窕曼妙,是个天生的尤物。 陆思的眼神贴附在佳人裸·露在外的一截粉颈上缓缓游移,凭借着想象,他整个人都已经钻到她衣裙之下,尽情饱览了底下的旖旎风光。 被这么多人围着,美人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之色,反而用那对灵动的明眸盯着他们看,嘴角倏而浅浅一勾,更添一段辛辣风情。 不止是个有看头的美人还是个有嚼劲的美人! 马士们见状愈发来劲,接连冲着她吹口哨,发出一声声猿啸鸟啼的怪音,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嘻嘻哈哈地绕着她走马,时不时地喝马扬蹄,希望带起的尘土和尖锐的马嘶能吓哭她——越是这样带劲的美人越是楚楚可怜起来才好看,他们想看她娇娇怯怯的啼哭。 令人失望的是,美人非但没有啼哭,一张俏脸反倒益发冰冷,活色生香的艳姬变成了一尊冒着凉气的寒玉罗刹,甚是扫兴。 陆思有些无趣,分神掠向美人身侧,整个人顿时一惊。方才只顾着调戏女郎,竟然忽略了她身旁紧挨着的高大男子。只见这人褐衣短打,脖挂花袋,头戴花环,打扮得寒酸又滑稽,仪容却丰伟沉毅,周身气度不凡,似乎甚有威重。 见这位簪花丈夫目光如电,陆思又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太阳穴,果不其然,两穴鼓胀,想来是有功夫在身,再看那双手腕部筋脉遒劲,虎口覆着一层茧,应该是常年持刀之人 这个人如此罕见的身量……陆思心中犯了嘀咕,怀疑他是个有汉人血统的蛮族首领,或是个有蛮族血统的山中猎户。 这样的人只怕会有些难缠,陆思心中萌生退意,头脑也清醒许多。 他们今日还有公务在身,须得赶在换值之前回到署中,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如今李太尉掌权,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公差却不如从前好当。陆思倚仗着家世,日常可以嚣张恣意一些,心里面却一直都小心地把握着分寸。 军马虽不可私用,可是私用者又不止他一个,法不责众,长官也拿他没办法;纵马过市,虽然惊扰百姓,上头责问下来,也可推说是公务紧急,为此掀翻几个摊子、踩伤几个贱民,也都是小事而已,谁都不会较真。 至于当街调戏女子,他们这群浮浪子弟更是驾轻就熟,绝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 今日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可是什么都没做,连句话都没说,只是看了几眼而已。大晋的律法管天管地,还能管人的眼神么再说,他们怎么不看别人还是这女郎自己不检点就算是李太尉亲自开府审案也不能定他们的罪! “咻——” 陆思又嘬嘴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扬鞭道“弟兄们,走了!” 兄弟们个个不舍,眼睛粘在美人身上,军马都拽不动。陆思也遗憾地咂了咂嘴,在美人冰冷的目光中,舌头舔着嘴唇转了一圈,冲着她嘿嘿一乐。 这次就放过她,若是下次再教他撞见,那可就要好好想个办法,得悄无声息地将她弄到手才行。 见这些人悻悻离去,旁观人群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纷纷围过来劝慰簪花大个。 “哎呀,可真是太险了,快些带你妻走吧!” “就是,今日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这群无赖儿还不敢做得太过分,可你看他们那模样,一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还是快点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妻子生得如此招人往后还是尽量少出来招灾惹祸为好。” “你说话的确不中听”,簪花郎君似乎很不爱说话,直到这会才淡淡地开了口,他瞥了说话之人一眼,拧眉道:“你这话该对那群马士说,应该少出来招灾惹祸的是他们。” “嘿!你这人怎么如此不分好歹” “年轻人!”先前那白眉老者赶紧走到俩人中间,慢悠悠道“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强龙还不压地头……” 老人家嘴里那个“蛇”字还没说出口,美貌女郎陡然扬声道“鼠辈!这就走了你们的嘴脸,我可还没看够呢!” 这女郎口齿清晰,声音娇娇脆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之人的耳中,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前方那十几个并未走远的马士耳中。 陆思顿时回过头来,面露玩味之色,与左右互看一眼,吆喝一声,再次回返。 白眉老者心里一凉:完了,这小妇人不光长得招灾惹祸,性情更是招灾惹祸! 十几个无赖儿先后跳下马来,嬉笑着走到近前,“大伙可都听真切了,这小妇说她没看够,还想再看看我们!” 陆思抱起肩膀,朝着美人又逼近一步,“美人儿,你看吧,看清楚没,要不要我离你再近些若是你还看不够,不如移步到舍下,在下必教你里里外外看个够——” “啪”地一声脆响,硬生生截断了陆思荡漾的尾音。 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袭来,面门上似是忽然落了一只蜇人的毒蝎,陆思下意识用手去摸,满手都是鲜红的血液。一抬头,眼前的美人手里多了条金光粼粼的软鞭,正似笑非笑地睨着自己。 “妈的!”陆思怒火中烧,“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我打死——啊!——啊!——啊!——” 陆思的狠话撂到一半,接连发出三声惨叫。第一声是因腕骨碎裂,第二声是因大臂被卸,第三声则是因为脸上挨了一脚。一口鲜血喷出,里面掺着半口牙。 白眉老者老眼昏花,只见到金光一闪,接着有人影晃动几下,再接着就是陆思口吐鲜血,哭爹喊娘地倒在了地上。 “怪不得!”老者低声与旁边人道“怪不得那小妇人如此胆大,原来还是一位巾帼高手是老朽眼拙了。” 只听身旁那人娇声答道“老人家,承您谬赞,我哪里是什么高手不过是会甩几下软剑罢了!” 老者惊骇转头,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身旁之人赫然就是那美貌小妇。再往前头一看,她那簪花郎君已经与六七个马士战到了一处。 “原来不是高手只是闪得够快”,老者气得胡子发抖,哼地斜了她一眼,心想还是个惹祸精。 头前拦路搭讪的青年俊才也在围观之列,眼见着美人的郎君以一敌多,似乎还颇为轻松,心下不由暗暗庆幸:幸好当时知难而退,没有惹恼了他。 李勖右手负后,只用一只左手与身前七人对打。他现在还不想伤他们的性命,只是略施小惩,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留下一个大耳光。 韶音看得咯咯直笑拍手道“阿兄好厉害!狠狠打他们的猪头!” 被打那几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们日日在军马司里养马、驯马,体格也算得上是龙精虎猛,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本就被打得窝火,韶音这几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激得他们失了理智,纷纷拔出刀来。 雪亮的刀片一闪,围观之人接连发出惊呼,纷纷向后闪避。 “阿兄小心!”韶音也有些担心,“你没带刀,怎么办呀” 李勖笑道“是啊,没带刀,怎么办呀。” 说话间目光已经游走一周,忽而锁定斜后侧一只高高扬起的手腕,右手疾出,曲爪一攥,只听“咯吱”一声,那手顿时松开,弯刀脱落,被李勖以足尖踢起,稳稳握在手里。 李勖揪起这人的衣襟,将他掼出老远,冲着人群中那张显眼的小脸微一扬手“这不就有了” “他们这么多人呢,你行不行呀” 纨妹明眸扑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行不行。 “你说我行不行。”李勖暗暗磨牙,正了正头上花环,一刀迅疾如电地横劈而出,头前三人只觉眼前一花、膝盖一酸,整整齐齐跪到了地上。 低头看去,谢天谢地,腿还在。 李勖是反手持刀,以刀背击打他们膝上三寸,若是他们能判断出他的攻势,就势凌空一跃,自然可将此招破除;若是他们能就此跃到他背后,趁机攻他后腰,那么此战打起来还有点趣味。 只可惜,这些小郎白生了一身横肉,没有一个可堪一战的 大晋安稳了三年,李勖的环首刀也闲置了三年,虽然日日晨功不辍,也时常到营中亲自操练,到底没有当年上阵厮杀来得爽快。 这会才活动开筋骨,对打的七人里已经倒了四人余下三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李勖深觉无趣。 韶音看出勖兄似乎不大尽兴,眼眸一转,见后面还有六个人正呆若木鸡地看着,因便高声叫阵:“喂!那六个懦夫,你们的生死之交八拜兄弟亲爹干爷都快被打没气了,你们这些孝子贤孙就光顾着看” 那六个人早就看出来簪花郎有两下子,只是没想到他还有三下子、四下子和往后这么多下子,一时间都看呆了,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幸得他夫人提醒,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提刀迎上。 一人提醒同伴:“上马!” 他们方才所以弃马步战,一是因为草市狭窄,施展不开,二是因为军马横冲必然造成多余伤亡,届时事情闹大,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眼见着被人打成这样,这些人就顾不得这些了,踩镫就要上马。 李勖岂能如他们的意,纵身跃上前,一手薅一个,直将两个攀爬马背之人揪了下来;冷眼逼视,余下四人不敢再往马前靠近一步。 韶音道“军马珍贵,莫要伤了马儿。” 李勖点头:“好。” 那白眉老者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愤然指责韶音道“你这小妇怎能如此行事!”老人痛心疾首,压低了声音又道“他就算再有能耐,也没有生出三头六臂,一个人如何能打过十数人就算是他打赢了,你们是什么人对方又是什么人你们该如何收场唉!年轻人不听劝呀!” “谁说他打不过”韶音笑吟吟道“他若是打不过,如何敢带着我出来招摇” “你你……唉!” 见这小妇人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老者也懒得与她再说道理,只慨然长叹道“都说妻贤夫祸少,古人诚不我欺!诸位看见没有,娶妻还是要娶贤,空有美貌有甚用,不是福,而是祸呀!” 头前的青年俊才也在心中暗想,簪花郎不是最可怕的这美人才是真的可怕。幸好方才没有招惹到她,这样的女子,就算是真的招惹到了,自己也养不住。 李勖正打得乏味,听到老者这句话觉得有趣,忍不住接口道“老人家此言差矣,妻贤夫祸少,那也没甚意思,须知妻美才能催人奋进。” 说话间袍袖一抖,手中弯刀笔直插在地中,刀锋半截没入土里,头上的花环仍好端端地戴着,只是花瓣快掉光了,仅存的一瓣眼瞅着簌簌而落,被他挺直的鼻梁拦截一下,落在颈窝。 韶音指指自己的颈窝,李勖低头,将这片花瓣拈起来,胡乱塞到头发里。 十几个马士被他打得跪的跪、趴的趴、躺的躺,再无一个直立之人 白眉老者猛地睁大了昏花的老眼,还以为自己又看错了。 “好!” “真是英雄了得!” “这位英雄今日也是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是啊,打得好!” 周围爆出雷鸣般的叫好。 “看到了吧,他就是打得过!”韶音得意地与老人炫耀。 那老者看看李勖,又看看韶音,摇头道“见好就收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老人家说着话便转过身去,颤巍巍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老者的确有些先见之明,他刚走,番司校尉就带着兵过来,一开口就给韶音和李勖定了罪。 “大胆刁民,竟敢当街殴打军士,还不速速伏法,随我去军马司领罪!” 第129章 第129章 韶音掏出帕子给李勖擦汗。他鼻尖耸动,说帕子有股怪味,韶音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口水腥,再仔细一嗅,似乎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草味。 “唔,好难闻,不要了。”她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将帕子往身前人手里一丢。 李勖立刻接过来揣到怀里,纨妹说不要了,意思就是“送你了”。 “好大胆的刁民,我说话,你们没听到么!”番司校尉气得不轻,这对贼男女旁若无人地腻歪,简直没把他这位堂堂的大晋朝荆州府襄阳郡新野县南草市代理番司巡逻校尉放在眼里! 韶音扫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们沈核沈校尉,最看不得你们这样公然败坏风纪的男女。”沈核身旁的小卒乜斜着人,得意洋洋道 “沈核什么狗屁倒灶的名字,一听就不像好人。”韶音腹诽,勾唇问:“你是番司校尉,管的应该是是番舶停靠和番商交易,管得着我们” 沈核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民妇,瞪眼道“你懂什么凡是在这草市上发生的事,都归我们番司巡逻管!” 此人瞪着眼睛说瞎话,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韶音好笑道“沈核啊沈核,你管的倒是宽,只可惜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硬是要插上一脚。方才这些人纵马伤人,你不闻不问,当街调戏民女,你还是装聋作哑,等到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你倒是闻着味过来了。怎么你也找打” 沈核被这美艳民女骂得恼羞成怒,看着倒了一地的精壮马士,还是忍着没敢发作。方才他看得真切,此女身旁的簪花郎身手骇人,就算他们这些巡逻卒一拥而上,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少废话,有什么话到军马司去说,是非曲直审理之后自有公论,若是你们没有过错,军府也必然不会冤枉了你们!——看热闹的都往后让让!” 沈核吆喝了一声沉着脸警告围观百姓不要惹祸上身,目光重新落回到人群正中的年轻夫妇身上,不阴不阳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谅你们是外乡人,什么都不懂,此次又是初犯,就不捆你们了,你们识相一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见这对男女不像善类,今日之事又实在是马士理亏,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也不敢过分逼迫,想着先将人弄到军府再说。只要辕门一入,成千上万的劲卒围上来,饶你什么身手也得乖乖就擒。 沈核想着,偷瞥了一眼簪花郎,心里暗暗冷笑。 围观人群慑于官威,虽然觉得不平,依然纷纷闪避,为官兵让出一条通道巡逻卒站成一只敞口袋子,沈核站在袋口,朝着李勖和韶音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韶音响亮地嗤笑一声不屑道“草市之上发生斗殴,一方是平民百姓,一方是军马司的马士,这种案件自然该到衙门的公堂上去审理,你这番司校尉却要将我们带到军马司,是何道理大家伙评评理。” 围观的百姓一听这话纷纷醒悟过来。 “对呀,打架斗殴去军府干什么分明就是包庇!” “你们不知道这要是在大堂上审理,老百姓就能旁观,想要屈打成招就会留下把柄,事后真要追究起来,这些当官的也脱不了干系。可一旦入了军府,那辕门之外把守森严,哪是我等随便进入的,到时候怎么处置还不是随他们的便!” “就是,不能去军府,要去就去襄阳太守府,将那些马士一并押着,我们都跟着过去,看他们敢怎样!” “对去太守府!去太守府!” …… 沈核眼见民意汹汹,一时颇有些一个头两个大,再看这位伶牙俐齿的刁滑小妇,真有心将她给撕了。 “你们这些愚民懂什么莫要听信妖妇的煽动,我说去军府自然有我的道理,谁敢吵嚷,就地拿下!” 沈核说着将手一挥,手底下的巡逻卒子立刻将刀拔出三寸,朝着李勖和韶音围拢上来,做出要强行抓人的势头。 吵嚷声弱下去,众人皆紧张地看着,只怕这对年轻夫妇又要大打出手了。他们不怕簪花郎打不过巡逻,只怕他们夫妻没法收场,最终还是要吃亏。 韶音扯扯李勖的衣角,轻声道“阿兄,我走累了,哪都不想去。” 李勖看看四周,从地上掇起一只翻倒的胡床,掏出口水帕子擦了上面的泥灰,将脖子上挂着的花包拿下来垫在上头,扶着人坐好。 负手看向沈核,淡淡道:“叫庾恒过来见我。” 沈核的耳膜像是被人拎着铜锤重重地敲了一下,庾恒不是别人,正是军马司都尉,当今襄阳府最炙手可热之人。这草民是什么人,竟敢教庾都尉过来见他 “你是什么人”沈核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个长身男子,越看越觉得这人器宇不凡,“你报上名来,若是都尉问起来,我也好与他有个交待。” “我是谁李勖看着嫣然而笑的韶音,不由也跟着她笑起来,想想道“你就这么告诉他,就说,我是京口草鞋贩,李二。” ——“他说他是谁” 巡逻到军马司报信时,庾恒正一手搂着一个歌姬听曲,骤然惊起时,嘴里还塞着一枚剥了皮的蒲桃,眼睛瞪得溜圆,话问得含混不清。 “……他说他叫李二,是京口过来贩草鞋的。”巡逻卒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里也跟着忐忑起来。 庾恒嘴里的蒲桃“叭嗒”掉出来,“他长什么模样,身边还带了什么人” “禀都尉,此人身量极高,看着足有九尺还多,长得么……”卒子边回想边努力搜刮枯肠,寻找合适的词语,“他长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眉如宝剑,鬓似刀裁,目若秋水,面带寒霜,寒玉镂作悬胆鼻,是菱角横卧薄唇一张……” “你他妈在这说书呢!” 庾恒心烦意乱,当胸踹了卒子一脚。 “……呃,左脸好似有个笑涡,身边还伴着一个绝顶美貌的女郎!”卒子顽强地说完后半截话,委屈地捂住胸口,耷拉下脑袋。 庾恒心中已经十分确定,来人正是太尉李勖。 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襄阳,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只怕是来者不善。一点准备都没有,军马司可禁不住他查。 庾恒挥退了舞姬,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乱转。 他的司掾陆向素有谋断,见状劝他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都尉,趁着他还没到,我们多少还是做些准备。属下以为,他也就是走马观花,未必会察看得那么仔细。只要大处没错,您顶多也就是个治下不严之过,骑兵曹是太尉一手设立,军马司又隶属骑兵曹,若是真查出点什么他自己脸上也无光。” “对对!” 一语点醒梦中人,庾恒搓着手,急声吩咐左右:“赶紧去马场,将那几个显眼处都打扫干净,再将那些病马、瘦马通通都拉走,藏到看不见的地方。通知当值的打起精神来,不该说的别说,熬过这一关,重重有赏!”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庾恒远远瞥见李勖时,腿肚子还是转了筋,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啃屎。 “都尉!”沈核哈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下巴朝着不远处的盗男匪女一努,低声道“就是这俩人,当街行凶,殴伤马士,还大言不惭地要您老人家亲自过来。小人方才已经警告过他们,在这襄阳府,就是李太尉也大不过您庾都尉,他们若是识相,就该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没他们好果子吃!” 庾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我可真是要多谢你了。”化忐忑为力量,抡圆了胳膊,恶狠狠地打了沈核一个又响又肿的大耳刮子。 沈核被他打懵了。 只见庾都尉也学着他的样子,哈着腰一溜小跑,到那对年轻夫妇跟前“呲溜”跪下去,“臣庾恒拜见太尉,拜见夫人!庾恒治下不严,惊扰太尉和夫人,请太尉降罪!” 庾恒朝着簪花郎和小妖女行了个君臣跪拜大礼,脑袋贴着地,腰高高拱着,像只虾米。 沈核还在昏昏沉沉地琢磨“太尉”是什么意思。 他这人向来如此,该他老实本分时偏要多管闲事,该他灵光的时候又常常蠢笨如猪。 他捂着红肿的脸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太尉”是什么意思。 原来簪花郎就是李太尉,小妖女就是李夫人,而他方才就当着太尉和夫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在这襄阳城,就是李太尉也大不过庾都尉……” “完了”,沈核心道一张本就微微泛黄的脸已经吓得蜡黄蜡黄,“咔嚓”一声跪下去,趴在地上哆嗦得像条虾须。 陆思等人一早就被打得爬不起来,缓了这么许久,按理说也能勉强支撑身体,站起来为自己辩白一二了。不过,他们毕竟比沈核机灵,一听到庾都尉的话,各自心凉了半截,自知今日是出门没看黄历,灾星高照,在劫难逃,与其爬起来招惹太尉注意,还不如继续趴在地上装死。看在他们奄奄一息的份上,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草市上的人全都聚集到此处,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一听说是太尉亲临,远近人群呼朋引伴,还在不停地往这边流动。 先前那白眉老者和青年俊才也跟着人群重新回到这里,老者一句句地仔细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忐忑太尉夫人会不会记仇。 韶音冲着他微微一笑,老者心里大安,琢磨太尉那句“须知妻美才能催人奋进”,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 “你过来。”韶音冲着那目瞪口呆的青年俊才招手。 人群齐刷刷地朝俊才看去,他脸涨得通红,一步步捱上前。 韶音指着地上那些装死的马士,“你去,脱了他们的靴子,挨个挠他们的脚心,若是哪个能一直不笑,那就说明他已死透,直接拎到乱葬岗上丢了,也就不必再定罪了。” 俊才领命,忍着酸臭味,兢兢业业地脱靴、挠痒,马士们使出吃奶的劲忍着,一个个在地上扭成了蛆。 陆思到底出身不凡,毅力过人,为了活命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俊才不信这个邪,锲而不舍地挠他,从脚心挠到腋下、脖子,陆思忍得**,用力过猛,突地爆出一个响亮的屁。 俊才捂着鼻子,嫌弃地扭开脸,围观人群顿时爆发出响亮的哄笑。 李勖沉下脸:“诿责推过,妄图避罪,罪加一等!”抬眸问庾恒,“庾都尉,他们私用军马,当街纵马伤人、欺凌百姓,依照军法,该如何处置” 庾恒战战兢兢道“禀太尉,军马如同军卒,非战时不可私用,违者当棍五十。若惊扰百姓,则棍八十,外加枷号一月。若有重伤,则棍一百,流三千里。若是再罪加一等,那便是……腰斩弃市。” 李勖冷睨他一眼,扬声问在场众人:“诸位父老乡亲,可有为马士所伤者” “有!” 先前那个被军马踩伤了腿的老媪之子早已挤到人群前面,闻言立刻冲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 “这些马士仗着自己是军府中人,哪里将我们的死活放在眼里!我阿父去年就是被奔马所伤,三日后气绝身亡,我去找他们理论,却被他们乱棍打出。我阿母已经七十高龄,今日又不幸被马蹄踩伤了腿脚,这一卧床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老人家最怕的就是摔跤,寻常人伤筋动骨还要百天她已年届古稀,如何承受得住求太尉为草民做主!” 他这一状犹如将濒临决堤的大坝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冤情顿时如洪水般奔泄而出,大家伙往日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见有人为自己做主,自然是有冤诉冤、有仇报仇。 李勖静静地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 这群马士哪里是大晋的军卒,分明就是一群欺男霸女的无赖。大晋缺少马匹,步兵对上胡人的骑兵,天然处于下风。正因如此,朝廷才会不惜花费重金设立军马司,供给他们双倍的粮饷份例,一切待遇从优,只为能尽快产出优质军马、补足这块短板。 不想,本是为保卫家国设立的军马司,如今却成了盘踞在百姓身体上吸血的蚊虫! “庾恒,你管得好哇!”李勖冷笑。 庾恒身子一抖,用余光瞟了一眼跪得黑压压的人群,汗珠子一颗颗接连摔到地上,将前面的泥土打湿了一小片。 他没料到今日会是这个场面,慌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斜眼去看司掾陆向。 陆向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也是没有想到,今日犯到李勖手里的这些人中,竟会有他的胞弟陆思。他早就告诫过陆思,教他收敛些,今时不同往日,真弄出事来,谁也保不住他。 看太尉的意思,陆思今日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庾恒无能,请太尉降罪。”庾恒半晌得不到陆向的回应,只好磕磕绊绊地重复这句废话。 “不,你怎会无能,你有能耐得很!”李勖指着远近人群,“你的能耐,他们都记着,我会一笔一笔与你清算。来人,将这几个罔顾军法、欺压百姓的败类押起来,就地行刑,腰斩弃市!” 庾恒身子一瘫,整个人犹如一条脱了水的鱼干,眼珠发木,没有一丝生气。他心里明白得很,太尉这是动了真怒,他对马士能下这样的狠手,自己也不会什么好下场。 军马司那十来个侍卫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还是遵照太尉的命令,纷纷走向陆思等人。 “慢着!”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向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李勖冷笑一声高声道“马士虽有过错,却都是我大晋的士卒,合该在战场上杀敌卫国,马革裹尸而死,哪有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随随便便处死的道理我听闻李太尉爱兵如子,待下最是宽仁,阁下却杀气甚重,恐怕并非是太尉本尊吧。” 他说着朝庾恒拱手,一字一顿道“都尉,您再好好看看,此人果真是太尉么只怕是您认错了,误将一对雌雄大盗、或者是一对男女细作认成了太尉和他的夫人吧!” 庾恒一惊,怔怔地看着陆向。 陆向面露凶光,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怎么死都是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力一搏!尊家庾悦少府惨死之仇,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第130章 第130章 庾恒与庾悦一样,皆出自颍川庾氏。 庾氏是与王谢何郗齐名的侨姓望族,族中数出太宰、司徒、中书令等枢要高官,鼎盛之时,庾姓刺史、太守遍布江左,可谓枝繁叶茂,世代簪缨。 韶音的舅母、王微之和阿泠之母、高陵侯夫人,便是出身庾氏,其祖父官至尚书仆射,加金紫光禄大夫,权倾朝野。 今非昔比之时,祖上荣光追忆起来尤为刺目。而今庾氏凋零,这一代官位最显者当属三品少府庾悦,可惜庾少府因煽动百官逼迫谢女放权而被当场诛杀,从此庾氏子弟中再无四品以上高官,甲族虽在,朝中已无人。这已经是迁都江陵之前的事了距今已三年有余。 庾氏全盛之时,庾恒这个旁枝子弟亦能平流进取,轻松混个清闲显要之职,日日美酒佳肴,好不快活。如今家族没落,他只能沦落到边镇行伍之中,甘为马夫之首,整日与牲畜和草料为伴。 即便如此,还是要提心吊胆,小心伺候着上头的一个个寒人将领。就拿如今的骑曹长官、游击将军上官云来说,这侏儒小儿从前不过是王氏碓场中的奴仆,身份比庾氏的部曲荫客还要低贱,如今却摇身一变,反过来成了庾恒的上司。 与庾恒一样境况的没落子弟大有人在,他们距离往昔的膏粱繁盛太近,距离顺天应命就太远。几次反抗不成,他们如今皆游走在全力一击和一蹶不振的中间地带,怨怼而隐忍,暗中窥伺,静待时机。 陆向这句话就是在提醒庾恒,时机到了 陆向、陆思兄弟出身吴郡陆氏,是江南本地的吴姓士族,自孙吴起便是一方豪族。他们与王谢庾郗这些浮江而来侨姓士族之间本是谈不上友睦,谢太傅主政时便极力弹压陆家,何氏、庾氏对这些吴姓之人亦多排挤,直到会稽王父子当政,顾、陆等姓方才重新得到重用。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士族之中唯有谢氏硕果仅存,余者也就放下旧怨,凑在一处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他们对李勖这个行伍起家之人又畏又恨,陆向之所以敢动杀念,一则是为胞弟陆思和自身性命之故,实在被逼得无路可走,二则也是恨意胜过畏惧,打算新仇旧恨一起了结。 陆氏对李勖之恨更甚于庾恒。 李勖诛杀赵勇、夺取豫州之时,豫州主簿陆僧儒拒降被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向的堂伯;李军入荆州后江陵太守陆泰意图谋反,被北府军当场枭首,这人与陆向的关系更近,乃是他的亲四叔。 陆向之所以未受牵连,还能在军马司中谋一个掾属职位,还是多亏了族人陆琦之力——陆琦与庾氏互为姻亲,他本是何穆之帐下老将何穆之与叔父何冲不和,李勖为打压何冲势力,初入荆州时便重新启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陆琦也在其中,如今仍在襄阳军中为参将 这些错综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关系还只是冰山一角。 庾、陆等衣冠甲族犹如百年古树,地上之冠虽凋,地下之根仍盘踞错结,不仅彼此互相勾连,亦与脚下土地合二为一。若是刀砍斧斫、挖地三尺,虽然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这片土地也要被折腾个满目疮痍。 兵者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务求一击毙命,为政却是妥协之术。诚如谢太傅所言,社稷安稳也是百姓之福,如今这般重用寒人从而将旧士族边缘化,令其自然凋谢,已经是最上乘之法,余下只能交给时间,想来不经几朝代谢,不能排尽余毒。 如此时日漫长,期间难免有毒火生疮之时,便如眼下这般。 得陆向一句提醒,庾恒率先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先前那些装死的马士一个接一个地起身,俱都虎视眈眈地望向面前的布衣男女。 沈核瞅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恍然大悟:太尉和谢女也是肉体凡胎,没了符绶印玺和随从人员,这两人也不过是两具会喘气的躯体而已,有甚可怕。 他想着便挺直了腰杆,按着佩刀走到庾恒身侧。他早就说过,在这襄阳地界,就是李太尉也没有庾都尉大。 庾恒既然动了鱼死网破之心人便没有了先前的慌乱,上下打量着李勖的一身布衣,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得意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敢冒充太尉,就连本都尉都差点被你骗了!你们潜入边镇必定居心不良,合该是秦人派来的细作!来人,将这对细作给我拿下,押回军府审后发落!” 话音才落,身后的士卒便齐刷刷地抽刀,紧盯着李勖的手,小心翼翼地朝着他缓慢靠近。 李勖瞳孔微缩,眯起眼来。 这些人拢共有百十号人,除了先前那十几个身上带伤的马士外,庾恒和陆向又带来了十几个带刀侍卫,余者有三十来个是沈核手底下的巡逻卒,另有几十人是方才闻迅从临近草市上赶来支援的。 沙场征战十数年,李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这样以一敌众的场景。这场景令他本能般地感到兴奋,适才一听到那一阵铁与革摩擦发出的抽刀之声,他身上就已经起了变化,像是猛兽遇见猎物,瞳孔会收缩,毛发会微微翕张,热血会在脉搏中飞快地奔流、沸腾,骨骼会咯吱咯吱地震动,如同大战来临前武库中刀枪剑戟的自鸣,耳膜上会敲出嗵嗵嗵的节拍,每一下都像是军中号令进击的战鼓。 假设他不是太尉,仍然只是从前那个杀敌杀敌还是杀敌的李将军,或者只是一个为了护妻子周全的普通男子,不需要顾及在场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不需要考虑此事的影响,他会毫不犹豫地抱起纨妹,飞身夺过一匹马、抢过一把刀,握紧缰绳策马驱驰,几进几出,将这些人杀个死无全尸,一个不留。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勖了 于李勖而言,杀戮是破解今日之局的首选,于李太尉而言,杀戮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或许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抑制本能的逆旅,通往权力的路上,人们孜孜以求的,正是一方金光闪闪的紧箍。 韶音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很紧,于是便也轻轻地回握住他,告诉他,她不害怕。 李勖面色柔和下来,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一挥手道:“且慢!” 那群正缓慢朝他靠近的卒子乍然看到他手上动作,惊得急刹住步伐,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靠。李勖掠了一眼庾恒,转向地上跪着申冤的百姓,笑道:“诸位父老乡亲,庾都尉方才的所作所为,你们都看在眼里。现在,他又说在下是冒充太尉的细作,你们信么” 在场众人没有谁见过太尉,有些人就连太尉是年轻郎君还是斑白老翁都不知道,可是就凭方才庾恒前恭后倨的反常表现,凭着他几年来作威作福的好官声,凭借着大家伙朴素的感情判断,他们宁愿相信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更何况,地上跪着的这一片申冤之人,无一不曾遭受庾恒等人的欺凌,他们忍气吞声,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方才陆向阴毒的目光已经在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恶狠狠地刮过一遭,如果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太尉,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先前那个被惊马伤了腿脚的老媪之子率先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怒对庾恒,高声道:“你这狗官休想颠倒黑白,你不认识李太尉,我们都认识!大家伙说,这人是不是李太尉” 其余申冤之人纷纷起身应和: “对!你不认识,我们都认识,这位就是李太尉!” “他就是李太尉!” “狗官,你若敢伤太尉和夫人,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地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围观者受到感召,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他们捡起翻滚在地的扫帚、铁锹、胡床和箩筐,在李勖和韶音面前站成了一堵厚重的人墙。就连先前那个白眉老者和青年俊才也在其中,与手握利刃的军卒据理力争。 李勖借机牵过一匹青骢马,抱着韶音跃上马背,缰绳一勒,马儿顿时立蹄长嘶,全场瞬间为之一静。 李勖淡淡道:“庾恒,民心所向,黑白分明,还要执迷不悟么” 沈核已经在疯狂地威胁、辱骂民众,然而一口难敌众声,反被人群骂了个狗血淋头。庾恒眼见着聚集在此的人群已经有千人之数,顿时慌得没了主意,望向马背上高坐着的威严男子,只觉大势已去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地被人抽走。“怎么办”他低声询问陆向。 陆向脸色阴郁,忽而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怎么办一死而已!”他阴测测地盯着面前的人墙,咬牙道:“民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此刻群犬乱吠,一经见血,必然作鸟兽散!” 说着话,他已夺过卒子手中的长刀,话音才落,刀刃已猛地捅入面前一个老妇的心口,拔出来,带出淋淋鲜血。 “黑白分明你错了人心都是红的!”陆向挑衅地看向李勖。 老妇惨叫一声,倒地抽搐片刻,气绝丧命。 “阿母!”人群惊叫中浮出一丝凄厉的悲鸣,紧接着是一声怒吼:“我和你拼了!” 没有丝毫犹豫,陆向第二刀挥出,那可怜的儿子止步在他身前身体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还有谁敢上前”陆向狞笑起来,“你们这群刁民,还不速速闪开,哪个胆敢阻拦军马司捉拿奸细,以通敌叛国罪论处,这两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闪开!” 人群果然起了畏惧之心惊声四起、你推我搡,眼看着裂出一道越来越大的豁口。 “混账!”李勖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猛一夹马腹,奔马腾跃而起,径自落到陆向面前一手攥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凌空拎起,道一声“阿纨闭眼”,五指合收——韶音猛地闭紧双眼,只听“咯吱”一声,陆向颈骨断裂,歪头毙命。 陆思眼看着这一幕,双目暴突,提刀便迎上前来,大喊道:“杀了他!否则,我们谁都活不了!”可惜钢刀刚一挥出,再次为李勖所夺,李勖右手提刀,左手薅着脖子将其拎起,怒道:“尔食朝廷粮饷、百姓供奉,不思报效,反而为祸一方,我岂能容你!”随后一把将其掼入人群之中。 方才被陆向丧心病狂之举吓到的民众顿时一振,他们反应过来,重新合拢上前高喊着“报仇雪恨”,一人一拳、一人一脚,陆思很快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料理了陆思,这些人再无犹豫,转头便朝着余下的士卒扑去 那百十来个士卒被陆氏兄弟鼓动,正要一拥而上,目睹此变,顿时吓得转身就跑。庾恒别的不在行,逃命倒是一把好手,大喊一声“分开跑”,扯掉头上明晃晃的武官弁,二话不说就往人流里钻。 民众到底没有经验,眼看着就要让他们四散逃走,急得韶音直呼可惜。 忽然,前方传来踢踏的脚步之声,那些逃跑的马士和巡逻卒有一个算一个,被人逼得节节后退,连同混在其中的庾恒一起,无路可逃,最终只能跪地伏法。 来者是襄阳府军,头前领路的一行人中,左为满脸惶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右为庞遇,中间一位眉目清秀、肤色略黑的男子抱着个眼珠漆黑、白似粉团的机灵小郎,这二人正是孟晖和灵奴。 灵奴一眼见到马背上的阿父阿母,眉头一皱、嘴巴一瘪,委屈地抽搭起来:“勖兄、纨妹,灵奴来、来救你们了!” 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 灵奴其实一早就发觉自己被双亲骗了。 今晨三口人在一起用早膳,阿父自称有公干在身,很快撂箸。临出门时,灵奴听见他对阿母说,“沉住气,若操之过急,小贼必起疑心。” 灵奴感到奇怪,问阿母:“阿母,小贼是谁此处进贼了么” 阿母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一本正经道:“此处无贼,你阿父说的是军务,等你长大就懂了。快喝蛋羹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见灵奴将一碗蛋羹吃得干干净净,阿母又弯着眼睛夸他:“灵奴真乖,吃饭穿衣读书习武,每件事都不需要阿母操心,比你阿泠姨母家的佛郎表弟不知乖了多少倍!” 灵奴道:“佛郎还在吃奶,我才不和他比呢。” “我儿果然有志气!”阿母立刻亲了他一口,“比你亭亭表姐也不知强了多少倍,你姨母常常跟我说,亭亭最是挑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要人追着喂饭呢!用饭之事虽小,却足可以小见大,我们灵奴乖巧懂事体谅父母,从不哭闹,一举一动都有大将之风,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儿!” 灵奴本已撂下小匙,闻言又重新拾起,在碗底仔仔细细地刮了一圈,将底下剩的一点点蛋羹也吃掉,肉嘟嘟的小脸做出个十分严肃的表情,“阿父早就说过,要节约粮食,不可铺张浪费。”随后又主动用盐水漱了口,正襟危坐道:“阿母,闭门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灵奴是君子,不可在背后说人短长” 阿母已经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套他从没见过的粗布衣裳,闻言不住点头,“灵奴说得真对,阿母受教了。适才想起,襄阳府还有一桩要事阿母须得亲自过去一躺,灵奴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奴还沉浸在被夸奖的喜悦中,这件“要事”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本正经的小脸瞬间僵住。 阿母赶在他眼角耷拉下来之前,温柔地捏捏他的脸蛋,循循善诱道:“若是亭亭和佛郎必会哭闹,我们灵奴就不会”,转头问旁人“阿筠阿雀,你们说对不对” 侍女和保母们齐声道:“对,我们灵奴最乖了!” 灵奴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努力抑制住流泪的冲动,点点头道:“灵奴知道了,阿母早些回来。” 阿母眉开眼笑,走得飞快。 灵奴瞅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边不是滋味,扭头跑到窗口,踩着曲足几朝外张望。这一看可着实将孩子气得不清,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先一步出门的阿父忽然从门口的枣树下面走出来,阿母脚步轻快地迎上去,俩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往远处走去。 “原来小贼就是我!”灵奴气得红了眼圈。 他委委屈屈地捱过一上午,将该做的日课都做好了,午睡醒来仍不见那俩人回来,顿时就闹了起床气,非要出去找人不可。 保母哄不好他,阿筠阿雀也哄不好,最后只好妥协,要孟晖和庞遇带着他出去寻人 孟晖问他:“小灵奴,襄阳城这么大,咱们到何处去寻你阿父阿母” 灵奴撅起嘴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哪里热闹就去哪里!” 以他对双亲的了解,纨妹顶爱热闹,勖兄又十分听纨妹的话,这俩人千方百计地甩下他,那么去的一定就是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没错了。 孟晖依他之言,来到襄阳最大的草市,果真在此地见到了李勖和韶音。他们到时,这两人正被人群围在中间,李勖身前跪了一大片人瑟瑟发抖的是军马司众人和一大群巡逻卒,余者均为此地百姓,正挨个诉说冤情。 孟晖将这些冤情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直觉庾恒今日要栽,眼见着他带的人手不少,为了稳妥起见,他便要庞遇去襄阳府找太守丁仲文,自己则抱着灵奴去了最近的驻军大营。 没想到,这襄阳府军还真派上了用场。 灵奴被母亲接过去抱在怀里,他早已忘了早上受骗之事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面色威严的阿父,以及地上那群神色各异的人 他看见阿父疾言厉色地训斥一个叫庾恒的人那人吓得面色如土,很快就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方才被襄阳府军逼退的军卒都匍匐在地,每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就像是秋风吹过时枝头上的枯叶。 阿父好像很生气,他破天荒地骂了人说地上那些人“枉食民奉,猪狗不如”,在场这么多人竟然都鸦雀无声,后来就连身为襄阳太守的丁仲文阿叔也跪下去请罪。 灵奴有点害怕,他还从没见过阿父发火,小手便紧紧地搂住了阿母,悄悄问:“阿父怎么生气了” 在孩子心里,阿父是这世上脾气最好的人。阿母会三五不时地恼一次,偶尔还会捉弄自己,阿父虽然也会逗自己,却总是温和又宽厚,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阿父都不会生气,问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地解答。 韶音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不怕。你阿父生气,是因为这些人做错了事他们对不起百姓,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灵奴很认真地点点头,看着前面的一幕,眼睛不由睁大了。 他看见高大的阿父翻身下马,撩起衣袍,朝着对面的百姓笔直地跪了下去。他双手合揖,神情沉重,高声道:“军马司为祸,累及诸位父老,亦是李勖之过。李勖将上请朝廷,褫夺爵位,自降两级,罚俸三年,向父老乡亲们请罪!” “……阿父也会做错事么”灵奴惊呆了,蓦地仰头问阿母:“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会不会很丢人” 阿母摇摇头,她又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阿父,美丽的脸庞上泛着奇异的光辉,好像并不觉得丢人反而充满了骄傲。 韶音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人群中-央的郎君身上,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的郎君生了怎样的一身傲骨。他出身寒微,却从不以此为耻,幼而失学却并不讳言不文,哪怕迎亲之日被人当众嘲讽,亦能坦荡承认,尔后奋起直追,倥偬中稍有余暇便不肯释卷。 他从来都是个不甘为下之人自起事以来,未有一次跪拜过金銮殿上的文弱帝王。哪怕言官弹劾他目无圣上,有不臣之心,他也依旧要剑履上殿,睥睨群臣,连一个周公辅政的样子也不肯装,更不在意身后虚名。 唯一一次折节下拜,是在何穆之攻入建康前夕,她和王微之挟永安帝出奔那次。他在高风浊浪的江心,当着一众属下、宫人王谢族人和禁卫军的面,在她面前跪地接旨,口称臣下。 这次是第二次。 “阿母快看!”灵奴更惊奇了,他指着远近那些接连下拜、山呼“太尉”的百姓问:“他们为何又要回拜阿父,是因为他们也做错了事么” 韶音眼眶微热,微笑着抚摸孩子的头,柔声道:“因为民心所向,黑白分明,他们念着你阿父的好。” “民心所向,黑白分明。”小灵奴重复着阿母这句话,似懂非懂。 襄阳军马司事了已是五日之后,李勖自请革去夏公爵位,降职为三品辅国将军,仍行太尉、录尚书事职。 经此一事一家人再想清清静静地回返江陵便有些困难,虽早已明令禁止沿途地方官吏设宴迎送,仍有不知虚实者不停前来求见,弄得韶音不胜其烦。 灵奴的嘴巴高高撅着一路上就没有放下来过。阿父阿母临行之前明明答应好了的,此行一定要抽空带他好好玩赏风光,至少腾出一日空闲,什么都不做,只陪着他。 他们自己倒是痛快地玩赏了一回,灵奴却什么都没看到,不是在客舍里做日课,就是在襄阳公廨中做日课,就跟在家里时一样! 勖兄和纨妹总是很忙,他们一家三口鲜少有这样一起出游的时候,可是阿泠姨母和姨父也很忙,亭亭表姐却时常能够与双亲一起游山玩水。 上月她来时还特地与他炫耀,说京口有座山叫北固山,山顶有个亭叫北固亭,亭中供奉着一块灵石,上面镌刻着“木子其存,北固其魂”这八个字,当地人都说,那碑文就是他阿父为北固山神转世的明证。 亭亭说这个的时候别提多得意了,那神情就好像在嘲笑他说:“灵奴连自己阿父的事都不知道,真丢人!” 灵奴当时装得不在意,心里已经又惭愧又羡慕,这会儿又想起这件事益发觉得委屈,喉咙口涩涩地堵着怪难受的。 孩子盘着膝,双手捧脸坐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三岁的眉心蹙出了几道稚嫩的纹路。李勖和韶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眉眼官司。 车行至远郊,道路一侧青木森森,一侧白溪淙淙,入目甚是清凉,几里外零星分布着错落的村居茅茨,不失为一处清幽而安全的扎营之地。 李勖将孩儿抱到膝上,温声问:“灵奴不是总说想在野外露宿么,你若是喜欢这里,我们就在此处驻下过夜好不好” 灵奴惊喜坏了,刚想拍着巴掌欢呼,忽然想起阿母,便扭头眼巴巴地问:“阿母,过夜行么” 李勖笑道:“此事阿父做主,无需管她!”说着命人停车,自己当先跳下去,先将儿子抱下来,回手又去抱夫人 夫人拍掉他的手,似笑非笑道:“李勖,你好厉害!”给了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自去后头吩咐侍从仆婢。 李勖站定琢磨这话,没想到同一个人说同一句话竟然还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有些后悔不该图一时痛快,摸了摸鼻子,忽觉衣角被牵,一低头,灵奴正仰着张肉嘟嘟的小脸,十分担忧地问:“阿父,晚上阿母不让你回房睡觉怎么办” “嘘!” 李勖赶紧示意儿子低声,环顾周围,幸好孟晖等人还在百米之外,阿筠阿雀已经随着夫人走远了。 “她不敢。”他压低了声音道。 灵奴立刻露出一个怀疑的眼神。 “你忘了今晚露宿野地,阿父只扎一个帐篷,你阿母不会赶我走的。” 灵奴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还是阿父有办法!” 李勖点点头,趁机传授心法:“对付你阿母,还是要靠智取。” “嗯,这就叫上兵伐谋。”灵奴举一反三,理解得十分透彻。 原以为此行再与集市无缘了,没想到这小村口竟然也有三三两两席地贩售瓜果者,因通往京城的官道贯穿此处,村口的居民农闲时便摆摊叫卖,也是一项额外的营生。 灵奴蹦蹦跳跳,看什么都稀奇,一不小心踩到了路边摊贩的油纸上。 李勖正在后头与农人攀谈,过问去年的收成和本地的租调,韶音闻声赶紧过来,替孩儿道歉后又问可有损失,欲掏钱赔偿。 村人质朴,忙摆手说不用,指着摊子笑道:“无本生意,谈何损失。”韶音这才发现,这人摆的竟是个抽签打卦的算命摊,再看此人年龄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可少可老,相貌清癯、眉骨突出,长相亦在奇正之间,手持一柄翠绿鸭羽小扇。 韶音有些好奇,不由问道:“此处虽通往京城,可来往之人大多行色匆匆,先生在此处设摊,恐怕生意不会太好吧。” 这人一面扶起被灵奴踢倒的签筒,一面摇着鸭毛扇道:“凡事自有缘法,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说着拈起掉落在地的那只签,翻过来看签文,人便愣了一下,抬眼盯着灵奴细看,之后又开始仔细端详韶音和跟过来的李勖。 韶音探头一看,只见签文上写着四个字,就连灵奴都识得,乃是一大一了。 “我们分明是两大一小,这签却写着’一大一了‘,未知何意,还请先生解惑。”韶音方才笑着问出这句话,心里面跟着就是动。 回眸看李勖,显然,他也猜到了签文的意思。 李勖将妻儿护到身后,望着这算命人的眸光一厉,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第132章 第132章 被灵奴踢落到地上的这只签文是个简单的拆字:一大为天,一了为子,合起来正是“天子”二字。 寻常卦文大多是“姜太公垂钓渭水”、“廉将军思用赵人”一类典故,若想求知吉凶,参详寓意,还需结合求签者的年纪、神情、衣着谈吐,由算卦之人灵活发挥,以一些模棱两可的玄言为之阐发信与不信全在个人,求签打卦的乐趣却全在这份暧昧不明之中。 可这村口小摊的签文却甚是奇怪,韶音蹲下去挨个翻看,只见签面上大多都是极为简单的字谜,比如“一家十口”就是个“吉”字,“一人月下持刀立”是个“偷”字,“禾边火”则是个“秋”字。 这些迷底大致也能覆盖村人简单的日常生活,一地一俗,并不为奇。奇怪的是灵奴抽到的这只签,既是村人简单占卜,为何要准备一个“天子”签,任谁都会觉得是有人提前授意。 李勖正是疑心在此,因而沉声逼问这算命之人的来历。 算命人一见这对仪表不凡的夫妇变了脸色,顿时面露惶恐,摆手赔笑说:“占卜之事,自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二位人物不凡,见识定然远在小老儿之上,何必为一戏语而认真小老儿家中还有事,失陪了。”卷起油纸便往村中而去。 韶音询问周边商贩,皆说此人姓周名淮,世代务农于此,闲暇时为村人占卜吉凶也有小半辈子,虽偶有油滑之举,却算不上一个坏人。 过后李勖又特地命人乔装打扮,在村子内外监视此人的行踪,观察此人交接往来之中可有朝中之人,几月下来均无所获,此事便不了了之。他与韶音只得相信,此签是巧合,也是天意。 这日天色晴好,充足的日光流连到黄昏时仍不愿撤去,余霞成绮,天是一抹柔和的茱萸粉,地是浅浅一方萍水绿。 灌木丛后,灵奴张开特制的小弓,由李勖把着手,耐心地瞄准了一只探头探脑的野兔。刚要松弦,身后的琴曲忽然变了个调,野兔一惊,又缩了回去。 灵奴不满地瞟了眼帐篷前抚琴的阿母,嘟囔道:“纨妹又来捣乱,她可真不让人省心” 李勖仍眯着眼盯着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你阿母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灵奴立刻背出了这句,外祖父清醒时会给他讲《孟子》,他听得半懂不懂,记性却好,一遍成诵。 “可是”,灵奴诵完了这句话,忽然将脑袋凑到了阿父的耳边,悄声道:“也未见阿母不忍食肉呀,她最爱食肉,上次阿父猎的野鸡,阿母看了直呼好可怜,等到厨下烧好,她一人食了半只呢!阿父,阿母这样算不算表里不一” “不算”,李勖搬正他的脑袋,要他继续目视前方,幽幽道:“你阿母那是爱惜食物。” 三岁的灵奴已经能够从阿父平静的语调中听出揶揄之意,忍不住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 韶音在后头看着这对父子,只见小脑袋凑到大脑袋跟前,一阵嘀嘀咕咕,一看便知是在说她的坏话。 灵奴安静了一会,又问:“阿父,你要出征了么” 李勖嗯了一声。 “可以不去么,灵奴不想要阿父走,阿母也会想念你的!” “阿父若不出征,敌人就会来攻打我们,到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孩子失去他们的阿父和阿母。” 灵奴不说话了,小手将弓弦握得很紧,李勖正了正他的肩膀,温声提醒:“手要稳,腕要正,力要匀,放松。” 箭矢离弦而出,正中那只野兔的喉咙。 “阿父带上我吧”,灵奴弯起肉乎乎的胳膊展示自己的臂力,黑蒲桃似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灵奴也要像阿父一样保家卫国!” 李勖心中一片柔软,微笑着抚摸孩儿稚嫩的小脸,轻声道:“阿父出征在外灵奴留在家中有更要紧的事做。” 灵奴愣了片刻,用绒嘟嘟的脸蛋蹭父亲宽厚的大手,忽而抬起头来,绽出一个很像他阿母的机灵笑容,大声道:“我知道啦,阿父要我在家保护纨妹!” 李勖佯装严肃,拍他头上两只圆溜溜的小羊角髻,教训道:“臭小子,不许这样称呼你阿母!” “诺,勖兄!”灵奴来了顽皮的劲头一猫腰钻出父亲的臂弯,飞快地跑到前头去拾野兔。 这日的晚膳便是这只野兔,另有一肥一瘦两只山鸡。佐料简单,只有土蜜、青花椒叶和青盐,都是傍晚时在村集上买的。蜂蜜刷到第三遍时,野兔的表皮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肥鸡已经滋滋冒油,蜂蜜的甜香、花椒叶的清香和野味的焦香融合成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妙气味,灵奴耸着鼻子,盯着鸡腿一个劲地吞咽口水。 韶音口味刁钻,只爱吃犄角旮旯处。她翘着一根小指,慢条斯理地撕细骨头上的肉,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吃得优雅又香甜。贴骨肉最嫩,不柴不肥,佐以黄柑酿,她能慢悠悠地吃一晚。 刚对着细颈瓷瓶呷了一口,余光里就见那一大一小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韶音撂下酒壶,奇怪道:“怎么了”用帕子擦嘴角,并无油渍。 李勖与灵奴对视一眼,齐齐大笑,灵奴吃得油乎乎的小花脸笑得只剩了嘴巴。 旷野天低,深蓝的天幕上,闪烁的星子似乎触手可及,远处流萤飞舞,点点光耀如银河倾泻。一轮满月高悬正中,团团圆圆,盈然可爱。 红彤彤的篝火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拓在地上,韶音喝得晕乎乎,将头靠在李勖的肩上,二人一起看着灵奴蹲在前头写写画画。 灵奴拾了一根木棍,正缘着地上的影子描摹依偎的双亲,末了又在中间添了个总角小儿,指着这幅画大声道:“这个是阿父,这个是阿母,这个是灵奴,我们一家人永远都要在一起!” 李勖将他高高举过头顶,灵奴稳稳地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攥着他头顶凉润的白玉冠,使劲耸动屁股,高喊:“驾驾驾,骑大马!” 李勖便顺着不远处的山坡忽上忽下忽快忽慢,不知疲倦地奔跑,“臭小子,你怕不怕”灵奴道:“不怕,再快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韶音歪在帐篷口的软毡上,眯眼看着他们闹,那一大一小却忽然加速朝她而来。 灵奴兴奋道:“阿母,该你啦!” 不及韶音反应过来,李勖已一把将她捞起来,像是舞一只画戟,绕着前胸背后转了一圈,道一句“纨妹坐稳了”,之后便将她往上一举,先前如何驮着灵奴,这会儿便如何驮着她。 韶音不如灵奴远矣,还没跑起来就开始大呼小叫:“啊!李勖!放我下来!我害怕!” 灵奴像一只欢快的小马驹,跟在父亲后头哒哒哒地来回奔跑,边跑边笑话阿母胆小。好不容易等到阿父撂下了阿母,灵奴已经急得踮起脚,“到我啦到我啦!灵奴不要睡觉,要骑一夜大马!” “好!”大马向来有求必应,可还没等大马跑到气喘,灵奴已经困得直点头了。 入睡之前,灵奴撑着眼皮问:“阿父何时回来” 李勖看了韶音一眼,柔声道:“很快,等到灵奴能将《尉缭子》的字都认全了,能自己猎野兔吃了,阿父就会回家。” 灵奴将脑袋靠在父亲臂弯里喃喃道:“今晚睡在勖兄和纨妹中间,谁都不许赶我走。”睫毛扇动几下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李勖轻轻抽出手臂,到另外一侧躺下 孩儿睡熟了,篝火只余一点暗红的灰烬,群山与土地在远方低语,明月透帐而入,帐中人浴着如水的月色,亦在轻声私语。 “阿兄,你累不累,可用我为你揉肩” “不用我不累。” “你在想什么呢” “阿纨,你还记得北固山下枫林中那晚么” “……” 篝火的余温全都转移到了她的脸上,她一下子就不说话了,飞快地瞥了灵奴一眼,尔后轻轻拧了他一把,明眸恰如天上月。 李勖握住她的手,目光炽热地落在那张明丽的面孔上。 若是没有见过双十年华的她,那便会以为十七岁的她已经是人间绝色。他与世上所有男子一样,不可免俗地沉沦在她眼波流荡之间。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移扇后目光相触的第一瞬,他便心海泛波,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夜晚的红绡帐暖。 唇接在一处,他的小姑娘微微地颤抖,柔软而滚烫的身躯紧紧贴附上来,李勖感觉得出,她也与他一样,她也迷恋他的身体。 他们还不能荒唐到在此时此地这般情境下行事,只能耳厮鬓磨,细密亲吻,将彼此拥得更紧。 还没有分别,已经开始了思念。 韶音知道,这次的分别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漫长烽火春秋,霜血寒热,岁月以战役为单位流逝时,人生的悲喜便会愈发难以预计,平头百姓,帝王将相,概莫能外 李勖轻轻啮着她的耳,辗转间滚烫低语,说他会想念她,在北地充满了胡人毡帐腥膻气息的寒风里在狐兔出没、野麋群行的荆枳丛中,在黄土塬铺天盖地的风沙和燕山十月大如席的风雪里在秦岭雄关,在黄河古渡,在太行八陉,在他马蹄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他都会想念她。想在她身-体里冲锋陷阵,想将风霜面埋入她软滑的香襟,想得到她紧-致而温热的包裹,想要啜饮她的甘泉、聆听她的吟哦,想看她眉黛频聚,一次又一次地在身-下绽放,他的美人,无双的艳色,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情万种。他说他会无时无刻不想要她。 “你要好好地……完完整整地回来。” “等着我,等郎君回来好好爱你。” 她第一次没有羞恼地打断他忘情的荤话,只是将温热的眼泪都滴落在他颈窝,抚他身上大小不一的疤痕,哽咽着说“好”。 在秋草丰美、胡马肥壮的季节,辅国将军、大晋平虏都督李勖祭告社庙,于江陵校场苍松翠柏掩映的点兵台上誓师出征,这是继何威三次失败的北伐后,大晋迎来的第四次北伐,也是准备最充分、声势最浩大,举全国之力的全力一击。 只是,这一次伐燕,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贯乖巧懂事的灵奴忽然在出征前一夜哭闹不休,“阿父不要走,灵奴害怕再也见不到阿父了!”不详之语毫无预兆地从三岁小儿口中冒出,惹得他阿母急声斥责。李勖阻止妻子,蹲下去为孩儿擦眼泪,温声哄慰:“灵奴不怕,在家好好保护你阿母,阿父很快就会回来。” 出征这日,风和日丽月余的天气忽然变得阴沉,铅灰色的天幕上有黑鸟盘旋怪叫。历次北伐无不选在温暖多雨的五、六月份,为的是粮草能借舟楫之利,南方士兵免受风雪之苦。这次出乎意料的反季节用兵,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纭,前来送大军出行的群臣目睹异象,莫不交头接耳,面露忧色。 太庙令顾荪身披仪服,依例登台占卜,三军睽睽之下卜词却是“大凶”二字。顾荪面色惶恐,浑身颤抖,伏地叩头道:“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请将军三思!” 一语既出,更惹得台下喧哗不断。 李勖深看了他一眼,抬手,三军顿矛、击盾、踏足,齐声呼“威”,闻之令人头皮发麻,群臣议论之声顿时沉寂。 李勖接过顾荪高举的卦盘,笑道:“夫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何谓往亡我往,彼亡!”将卦盘掷地,摔得粉碎,旋即搭弓引箭,对准上空两只怪叫的黑鸟,一箭成双,射落于脚下 “三军听我号令,出征!不破胡虏誓不还!” “不破胡虏誓不还!” “不破胡虏誓不还!” …… 韶音抱着灵奴,目送大军远去。 直到地平线尽头的烟尘消散,她回过头来睨向顾荪,淡淡道:“太庙令,你做得很好。” 顾荪微笑着朝她拱手一揖,不卑不亢道:“顾某身为晋臣,为社稷事占卜吉凶,传达天意,自当直言不讳,夫人谬赞了。” “是么”韶音教人将地上那两只黑鸟拾起,冷笑道:“扁毛畜牲也敢往穿喉的箭矢上撞,胆子倒大。太庙令,这也是天意么” 第133章 第133章 两日后,晋军攻燕的消息震动洛阳。 早在三年前,晋南蛮校尉何新携带一卷舆图逃亡到燕时,燕国上下就已经在防备这日的到来。 彼时燕刚刚为强邻西秦所败,国事百废待兴,北境又屡屡受到新崛起的魏人袭扰,因而深恐晋人乘虚而入。好在晋室历经积年累月的内外交战,早就元气大伤,亦无力对外用兵。如此三年过去,彼此均得以喘息,如今各自实力如何,还欠一战。 此番晋军号称雄兵四十万开赴边境,粗估下来,实数也有十万上下,应是倾举国之力而来,这便不得不令燕人惕然。 昨夜探马回报,称晋军主力已在寿阳集结,只待襄阳的粮草辎重赶到,不日就将开赴颍川方向,直扑洛阳;东线另有一小股人马自山阳出发,已经在前往彭城途中。 如此,晋军伐燕之事已是确凿无疑,今晨朝会上,燕主慕容玮召集百官,商议对策。 此刻洛阳宫内鸦雀无声,殿上群臣大气不敢出,个个都垂着脑袋,等候御座上的君主给出明确的暗示。 那只御座其实只是一把在北地随处可见的胡床,折叠处的铁钉已经锈蚀不堪,稍有不慎就会将衣裾染脏,床身的绳面因天长日久的摩擦起了一道道毛刺,坐起来并不舒适。 这样的破败之物,就连家境稍稍殷实些的平头百姓都会弃之不用,慕容玮却日日端坐其上,至今已经五年有余。 他身上的衣物,连同整个洛阳宫的布置,都与这只破败的胡床一脉相承,朴素到甚至有些寒酸的地步。 这一切皆始于五年前的那场大败。 五年前,秦军攻入洛阳,纵兵烧杀抢掠,将金碧辉煌的洛阳宫洗劫一空。从此,象征着慕容氏家族图腾的圣物金蛇宝座沦为秦王的战利品,成为氐人贵族闲暇时把赏的玩物。后宫中那些未来得及出逃的妃嫔和宫女都被掳走为奴,就连宫墙上绘制的精美壁画和梁柱头上精心雕刻的构件都被贪婪的秦军一一剥脱下来,装在马车里运回秦国。 慕容玮不修宫殿,不置御座,不穿华服,为的就是铭记此辱,永志不忘。 朝会自凌晨起,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炽烈的秋阳长驱直入,自洛阳宫门口直扑到这位年近五旬的燕王面上,他左脸的金蛇面具绽放出刺目的金芒,光耀暂时抚平了褶皱,另外半张完好无损的右脸瞬间显现出几分年轻时的俊美 “日照鲜卑山,金发慕容郎”,这句歌谣所赞,正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大燕王子慕容玮。 秦人史书记载:“慕容玮,美姿仪,随其姊燕山公主入秦为质,为上所幸。取媚邀宠,奸邪惑主。九月,上薨于未央宫,玮以匕首自毁其面,趁乱出逃。” ……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上一任秦王符宗时期的旧事了。 此事在燕境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只有在眼下这般令人煎熬的安静时刻,列位臣僚偷眼上望时,才难免在心中勾陈往事,短暂地想入非非。 感受到上方扫视过来的视线,臣子们赶紧移开目光,继续盯着脚下破败的白玉砖沉默不语。这位君王虽节俭勤政,却性僻多疑、阴晴不定,臣下动辄得咎,朝堂上人人自危,生怕说错一句话触怒龙颜,落得个削官流放的下场。 慕容玮的目光掠过下方一个个黄发或黑发的脑袋,“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在胸中盘桓不去,面色阴郁。 气氛凝滞之时,一位戴蝉珥貂、腰束玉钩的俊美青年越众而出,正是金城王慕容康。 慕容康神情轩朗,沉着道:“启禀陛下,晋人历次寇境,无不择在盛夏雨水丰沛时节,此番一反常态,选择在秋季出兵,所图显然甚大” 燕王面色稍缓,“仔细说来。” “晋人以往几次北伐均由士族统兵,虽号称’收复失地、还于旧都‘,实则并无此志,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掠夺几座城池,从而建立军功,为之后的篡位铺路而已因此,晋人三次北伐均不敢图秦,而是趁我大燕疲弱之时兵犯淮北,乘夏而来,意在速战速还。” “而这次却与以往都不同”,慕容康说到此处转为肃然,疏阔的眉宇间隐现忧色,继续道:“这次的统兵之人李勖并非软弱士族,而是草莽出身的北府宿将。此人将内外大权集于一手,晋室早无一人可与之抗衡,若想登基称帝易如反掌。可是三年以来,不闻其改朝易帜,但知其厉兵秣马,足可见此人性坚忍、志远大与何威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我主励精图治,为社稷鞠躬尽瘁,今日之大燕与昨日之大燕亦不可同日而语,金城王何必句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插话之人头戴五梁冠,身穿一袭朴素的青布长衫,黑发微须,容色恬然,望之如一儒生,乃是侍中段敬文 “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段侍中之言固然有理,却不能为王上分忧。”慕容康冷冷睨了他一眼,傲然道: “李勖之所以秋季出兵,正是因其轻视我大燕。他欲将伐燕作为北伐的第一步,而将攻西秦作为第二步。在他的计划之中,攻秦难于攻燕,因而要放在雨水丰沛的温暖时节,借天时之利缓解兵马疲乏之弊。因此,晋人此次举兵,所图不止在燕,亦在秦。” 燕王走下丹陛,沉吟思索。 慕容康趁机道:“皇叔,秦燕虽有血海深仇,在晋人眼中却都是异族,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次晋人倾举国之力而来,我们与秦实是唇亡齿寒。臣侄以为,此时不急于贸然迎战,只需派兵守住石门关、以逸待劳即可,当务之急是劝说秦王出兵。” 段敬文微微一笑:“秦王巴不得见燕晋相争,他好坐收渔利,怎肯出兵金城王谋划虽好,只怕难以实现,反倒会自取其辱啊!” 慕容康拧紧眉心,当即亢声反驳道:“不试怎知秦王志骄意满、好大喜功,若能卑辞厚礼,恳切劝说秦王顾及宗主国之颜面,必会出兵!更何况,晋都江陵毗邻秦境,秦王无需损兵折卒,只需兵临城下,做出围魏救赵之势,我大燕之急便可迎刃而解。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金银珠宝而已受几句侮辱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燕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段敬文偷偷朝他瞥去一眼,嘴角无声勾起。 燕王静静看着慕容康,淡声道:“金城王所言有礼,就依你之见。不过此事既然同样关乎秦国安危,秦王出兵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国遣使前去,依照寻常礼节即可,万不可卑辞厚礼,既伤民力,又有辱社稷。” 慕容康只怕此举非但不会说动秦王,反倒会将他惹怒,正想据理力争,抬眸却见叔父正用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由心里一惊,只好点头称是。 燕使临行前,慕容康特地为使团添了几车珠宝,同时拿出父亲遗物金蛇软甲,嘱咐使者,在秦王面前务必曲意逢迎,一切以劝动秦王发兵为要。 燕使双手接过金蛇软甲,朝他长揖道:“金城王之心日月可鉴,臣必不辱命。” 使团刚出城门,段敬文从后追上,笑着对使者道:“你只想着谋事,却没想到谋身。若真依金城王所言,即便事成,君能身免乎还望三思。” 燕使被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思想片刻,朝着段敬文跪地而拜:“段公救我性命!” 段敬文笑着扶他起身,低声道:“若想全身而退,秦王出兵与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进退有节,不辱君父。” 燕使感激不尽,命人将慕容康所添的珠宝和那件金蛇软甲奉给段敬文笑道:“这些东西都是金城王所赠,仆不好处置,还望段公好人做到底,再助我处置了这些累赘。” 段敬文两道狭长的双眼笑得眯起来,拍拍他的肩,慷慨道:“好说” …… 与洛阳宫相比,长安未央宫是截然不同的气象:热闹、华丽、奢靡,胡汉杂糅。 秦王符耀豺目鹰鼻,颧骨突出,头颅窄小而大腹便便。他身上穿着来自晋国蜀地的蜀锦华服,足蹬金丝软底靴,头上却依旧戴着氐人喜爱的毡帽,头发结成小辫,坠以金玉,散披于肩。 身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幅织毯,一色玄黑,中有一匹白马奔腾,望之一如自阴山月下一路疾驰而来,此为氐人图腾之物。 符耀身下的“御座”也不寻常,乃是并排伏跪的两个美貌女子,一汉,一鲜卑,氐人贵族称之为“美人凳”。 燕国使者无礼,令符耀大感恼怒,一连鞭打了十几个鲜卑奴仍不解气,若非被臣下劝住,他已经派兵去追杀燕使将那黄虏碎尸万段。 一连几日,整个未央宫的鲜卑姬妾都噤若寒蝉,充当美人凳的那个鲜卑婢已经被吓成了一截不会动的木头,浑身僵硬地撑着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大司马姚崇虎从弘农凯旋,并带回来整整十车的汉人头颅,符耀方才龙颜大悦,命人于章华台大摆筵席,为大司马庆功。 近年来关中各地的汉人蠢蠢欲动,虽然都不成气候,却也令符耀头疼。弘农这支叛军声势最大也最为狡猾难克。符耀派老将刘圭平叛,不料刘圭出师未捷身先死,竟被叛军派出的刺客斩于半途,符耀大怒,遣大司马姚崇虎平叛。 姚崇虎亲自率兵,不出半月就将叛乱平定,斩首五千,掳三百美妇人,满载而归。 章华台上丝竹盈耳,欢歌笑语不绝。 符耀掏出匕首,亲自为姚崇虎割炙肉,姚崇虎指着旁边带血的那块鹿肉,大声道:“臣喜吃生食,请陛下为我割鹿肉。” 在场朝臣闻言俱都对其侧目而视,秦王符耀却混不在意,笑着为其割鹿肉,姚崇虎坦然受之,大口啖肉、大口喝酒,目不斜视。 酒过三巡,长安令刘辉道:“陛下,燕使虽无礼,晋人却不可不防。宜速往襄阳方向增兵,威慑江陵。” 符耀松开身旁美姬,面露不虞,看向姚崇虎,“爱卿以为如何” 姚崇虎正用匕首剔牙缝,闻言呸了一声,将剔出来肉末吐到一旁仰面相接的人面盂口中,不屑道:“汉人柔懦不武,若妇人然,不足为惧。若是鲜卑小儿肯苦苦哀求,倒是可以遂了他们的心愿,既然这般无礼,且教他们先打去,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发兵不迟!” 这话说到了符耀心坎里,他当即微笑称善。 刘辉觑着这两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晋人今非昔比,既已迁都江陵,便是阴有图我之意,臣以为,还是不要轻敌为好。” 话音才落,胸口就被姚崇虎踢了一脚,刘辉痛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姚崇虎喝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怒骂道:“龟鳖小竖,安敢妄言用兵” 群臣皆知其凶悍鸷横,惯常殴詈同僚,又得主上宠幸,日常只能忍气吞声。可是今日却是当着王上的面殴打长安令,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便有几个汉臣为刘辉鸣不平,就是氐人贵族也觉得姚崇虎跋扈太过恳请符耀依律对其施加惩处。 符耀却满不在乎地挥手道:“大司马喝醉了,来人,将他扶下去醒酒。”冷声又问舞乐班:“为何而停孤王还未尽兴。” 歌姬婉转咽喉,正要重新启唇,忽听殿外有人慌张跑来,近前高声传报:“报!陛下,不好了,晋军已经翻过秦岭熊耳山,占据了弘农!” 符耀猛地站起身来,身下美人凳没有防备,被他的肥臀拱翻在地。符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关中与晋境之间横亘着巍巍秦岭,如今又是秋季,晋人竟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关中,他们怎么敢,怎么能! “启禀陛下,弘农这只队伍都是轻骑兵,约有万人,他们不带辎重,由李勖亲自率领,日则歇、夜则衔枚疾进,一路招降,几乎未遇抵抗,因此才能无声无息!” “竖子!”符耀咬着牙,将手中的夜光杯捏得粉碎,阴沉道:“入弘农后,晋军有何动向” “兵分两路,一路向东进犯潼关,一路向西直奔陕城!” 姚崇虎并未走远,听到此讯酒气尽散,奔回大殿,高声道:“晋人孤军直入,没有粮草,必然撑不得几日。我军无需撄其锋芒,只需守住潼关天险,再派兵绕到其后,断其辎重,届时李勖必为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符耀心下大安,姚崇虎虽骄横,却是一员有勇有谋的猛将,谋略更在勇猛之上。 “爱卿所言甚是”,他不住点头,想想又问:“陕城那边可要派兵增援” 姚崇虎摇头道:“陕城接壤洛阳,我们只需遣使到燕,燕人自会为陛下效命。” …… 洛阳宫一日之内送走两波来使 秦王命燕王立刻发兵陕城,合剿李勖;李勖则致以修好结盟之意,遣使送还何威当年缴获的金蛇信一柄,并称自己并无伐燕之意,寿阳、彭城均为迷惑秦人的疑兵,不日便将撤回。 金城王慕容康再次与段敬文发生分歧。 慕容康力主联秦,段敬文则主张联晋,二人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十月的崤山脚下木叶萧萧,寒风自西北方向的黄河上吹来,在晋军的刀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尽管天气寒冷,这些南方儿郎依旧打着赤膊,队列整齐地跑操,贲隆的肌肉充血,因对抗寒冷而益发赤红,喊号声被秋风捎过崤山,威震洛州。 为了准备这场战役,他们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训练。 远处马背上驮着几个同样赤膊的将军,中间一人身材雄健,虎背狼腰,身上一道狰狞刀疤自左肋延伸至右腹,近乎横贯,正是李勖。 左侧一人一身白玉色的皮肤甚是显眼,乃是职方司校尉谢候,正与庞遇等人谈笑。 庞遇笑道:“果然不出主公预料,慕容玮既不联秦、也不盟晋,决意坐山观虎斗。听闻此人甚是简朴,又分外勤政,每日三更起、五更歇,就连后宫日常用项都要经他亲自过目审定,稍有逾越便鞭打妻妾,对臣僚更是刻薄。” 谢候点头道:“躬亲细务,浅狭琐屑,这样的人,做个县令也就够了,实在难堪君主之任。” “得知我们不攻燕而攻秦,那黄发匹夫必然高兴坏了,主公何妨封他一个洛阳令做”插话之人乃是卢镝。 此话一出,谢候等人顿时大笑,营垒之间一派欢悦。 忽然,一骑探马自远处飞奔而来,斥候不及马蹄停稳便跳下马背,急道:“报!崤山方向有燕军来袭,目测有重装突骑千人,步卒万人上下。” 谢候顿时一惊,如今陕城未克,守将安鹰坚闭不出,若燕人从后包抄,安鹰必然出兵,形成合围之势,则晋军危矣。庞遇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均感到迷惑,不知燕王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李勖沉声道:“统兵者何人” “牙旗绣有’金‘字,应是金城王慕容康!” 第134章 第134章 惨淡的月光下,自崤山后奔腾而来的燕军突骑犹如噩梦中惊现的幽灵之师,每个骑兵皆似一座黑森森的铁塔,塔身移前一步,地动山摇。 这些重装骑兵是金城王麾下的精锐之师,因披甲一色玄黑,号称“玄甲军”。 玄甲军的骑兵从头到脚全副具装,头脸覆以一体盔具,只露出两只眼睛,胸背甲厚重而坚固,可抵百石之射,腰下甲裙没膝,既能保证骑射动作的灵活,也可防护腿部。就连战马也全身披挂,马铠与士兵以铁锁相链,兵虽死而不坠地。 这样的军队防御力、杀伤力和冲击力均十分惊人,很容易冲垮阵列,是步兵的天然克星。以往三次北伐,这只玄铁军屡屡陷阵,一入阵中即如狼入羊群,所到处残肢断臂横飞,晋军视其为索命阎罗,以至于一听“玄甲”之名便萌生怯战之意。 这次却不同。 李勖亲率的这只先遣部队是清一色的轻骑兵,虽冲击力不如玄甲军,机动性却能远胜。单以速度论,具装骑兵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轻骑。 不过,慕容康却并不担心这点。晋军此刻背靠陕城、面临崤山,燕军只要从崤山方向缓慢向前推进,与后面的陕城守军形成合围之势,晋军便如入彀中,不得不与玄甲军近战,只要近战,玄甲军必灭李勖。 萧萧夜风吹得金蛇旗帜狂舞,风裹挟着黄河岸边的沙尘敲击在慕容康金色的兜鏖上,发出细微的沙沙之声。 “雁列。” 金发碧眼的慕容郎紧盯着前方,发出号令,年轻的眉宇间现出隐隐的兴奋之色。他很欣赏对面那位汉人将领。敢出奇兵,勇也;将秦燕两国耍得团团转,智也。 不过,遇到他慕容康,实为此人之大不幸也。李勖能算到燕王不肯援秦,却算不到他金城王慕容康宁可冒着触怒国君的风险,也要将这只汉人军队灭杀。 随着慕容康一声令下,绣着金蛇图腾的灯旗在夜空中打出简洁的旗语,黑魆魆的玄甲军随即整齐地排开雁阵,朝着前方稳步推进。 陕城太守安鹰大喜过望,急命部下立即准备出城迎战。“明公且慢!”他的参军鲁元秀忽然出声阻止,指着城楼下的李军疑惑道“若是援军,李师为何不乱” 安鹰心头一紧,顺着他所指望过去,果见李军非但不惊慌四散,反倒齐齐调转马头,径直奔向城门而来,口中皆高喊着:“冲啊!鲜卑援军来了!攻城就在今夜!” 鲁元秀大惊失色道“不好,鲜卑奴是来援晋的!” 李军堵截了城外各处要道陕城守军向外送不出消息,外面的消息也送不到城内。安鹰尝试过两次突围,派出队伍均被李军尽数歼灭,消息也被对方截获。如此一来,安鹰生出畏惧之心想着左右城中粮食充足,李军却耗不起,索性就关门等援。 如此一来,秦王遣使至燕、要求燕王援陕城的消息,陕城守军一概不知。 乍见大队人马自李军背后而来,安鹰便下意识地以为是王师来援,可是李军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安鹰这才发觉来者是鲜卑重骑兵! 冷静下来一想,燕秦之间仇深似海,燕王巴不得大秦早日覆灭,如何还会派兵援助,援晋还差不多。 安鹰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命人继续坚守城门,同时增调三千弓弩手登上城楼,朝着城外黑压压的骑兵一通乱射。 箭矢一出,汉人骑兵立刻高呼“撤退”,绕城便往潼关方向跑去,燕人重骑兵却不知死活,继续向前挺近,并愤怒叫阵:“安鹰,开城门!” 城头上的弓箭手立刻换上弩机和抛石机,这是秦人专门为克制玄甲军准备的利器。果然笨重的铁甲军躲闪不及,被城楼上抛下的巨石和射出的利弩杀伤不少。一时之间城下尽是叽哩哇啦的鲜卑语,听起来狼狈又愤怒。 安鹰目睹这一幕,忍不住捻着两撇鲶鱼须哈哈大笑,朝着金蛇旗下的金甲小王高呼:“嗟!黄虏小儿,吃乃公一顿巨石利弩,可过瘾否” 慕容康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搭弓引弦,使足了臂力一箭射出,正中安鹰头顶的毡帽。 他身旁一位圆溜溜的汉将灵巧地控缰出列,朝着安鹰破口大骂:“愚蠢氐奴、腥膻屙物!乃祖前来相救,汝却恩将仇报,汝心窍可为狗屎所迷汝双眶之中可是羊粪!晋军亡走,非畏汝之烂箭,所畏者乃祖金城王尔!” 这位极擅骂人的灵活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从荆州窃图逃跑的何新。 安鹰头顶的毡帽被一箭射落,满头小辫随风凌乱,笑容凝固在脸上。 慕容康包抄不成没有立刻回师洛州,也没有派兵往潼关方向追赶,而是转头去了弘农。弘农如今是李军在秦境的大本营,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粮草来源。只要扼住弘农到潼关的要道潼关的李军就捱不了几日,届时燕军只需以逸待劳,沿途设下埋伏,来一个、打一个,来一窝、打一窝,必将李军打垮。 慕容康如今已经不再想歼灭李军、阵斩李勖,而是想将李勖生俘,再不济也要招降他几个部下,往后为大燕所用。 何威的老部下何新虽有一颗坚定的叛国之心能耐却与他的老上司兼族兄一脉相承,比较有限,目前除了临阵对骂之外,还没有展示出其他值得称道的才华。 五日过后,潼关粮草果然告罄,士卒们吃不饱肚子,天气又愈发寒冷,军心不免浮动。部将们纷纷来到李勖行辕,请求带兵杀回弘农。 庞遇慨然道“玄甲军所以难克,所赖不过身上铁甲而已,有何可畏与其在这里苦熬,不如趁其不备杀回去,与我们的弘农守军里应外合,给慕容康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庞遇请战,望主公恩准!” “对!我们不是何威麾下的窝囊废,辛苦了准备了三年,正是为了一雪前耻,此时不教鲜卑小儿知道我们汉家儿郎的厉害,更待何时” “粮草不足宜速战,末将愿领兵出战,请主公恩准!” …… 李勖一挥手,大帐之中顿时恢复安静。这些慷慨请战之人大多都是他的老部下,许多人在几年之前还是小卒、队主,如今已成了一部校尉,像庞遇这样的佼佼者,带一只侧翼偏师已经不在话下,卢镝虽比不上他的兄长卢锋,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李勖相信他们的忠勇,却不能放任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诸位”,他微笑着一一看向众人,“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凡战必有亡,然而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将性命丢在敌境。北伐才刚刚开始,现在还不到我们拼命的时候。燕军除了几千突骑之外,另有步卒万人,潼关通往弘农的道路又狭长曲折,两侧多灌木丘陵,慕容康必然派兵设伏。敌众我寡,此时扑上前去,与送死何异即便拼得惨胜,于我们又有何益处” 这话有理有据,众人皆默不作声,卢镝偷着与谢候使眼色。 谢候道“主公所言有理,我们的主力部队还在后头,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攻破潼关、进入关中,不宜再折损兵力。可是交战会有伤亡,冻饿亦有伤亡,眼下军粮不足,即便掺入麸皮,充其量也只能支撑三日,军中人心浮动,若是三日后再无粮草,只怕要出乱子!” 谢候的担忧也是众将的担忧,他们闻言皆望向李勖。 李勖起身往帐外走,笑道“你们随我来。” “呜——呜——呜——” 号角吹出短促的三声,士卒们立刻做出反应,不消片刻,已经列队整齐来到中军帐外,肃静无声。 李勖一跃翻上大宛马背,高声道“弟兄们李勖向你们保证,三日之后,粮草必济!否则,请先宰我坐骑、再屠李勖,餐肉饮血,绝无二话!” 三日后。 燕主慕容玮一连下发八道诏书,道道皆命金城王慕容康立刻班师。最后一道措辞尤为严厉,宣旨之人段敬文当着几千玄甲军的面,将这道圣旨读得掷地有声: “慕容康,玄甲军是国家之兵还是汝之私兵尔目中还有君父否速回,否则以叛国论处!” 段敬文宣读完毕,趁着慕容康接旨时在他耳边低声道“您的王妃和孩子们都很想念您,金城王可要三思啊。” 燕军撤兵的消息几乎没有延迟就传到了李军耳中,李军上下士气大振。 弘农守将孟晖观察燕军队形,发觉他们撤退时将玄甲军安排在前,反而将一万步卒安排在后,觉得有些奇怪。 派出小股骑兵俘虏了落在后头的几个燕卒,这才发觉其中的奥妙。原来这些步卒大多都是汉人,少部分是羌、氐和羯胡,鲜卑人不把他们当人,攻城时要他们当人肉梯,撤退时要他们当人肉盾,因此才有了骑兵先走、步兵殿后的奇景。 孟晖大喜,当即打开城门,率弘农守军倾巢而出,很快就将落在后头的这些步卒冲散,缴获辎重粮草均运往潼关前线,俘虏五千人连同一位身材圆润的老熟人,留待李勖亲自处置。 陕城守军眼见着燕军狼狈撤退,不由得人心惶惶,李勖命庞遇率三千劲卒乘势攻城。庞遇朝城内喊话,诈称晋军主力已到,潼关已克,秦主自顾不暇,陕城已成孤城。 安鹰信以为真,打开城门投降。 …… 冬至这日,韶音收到了李勖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金光闪闪的软甲。 李勖在信中告诉她,此甲名为金蛇软甲,柔软坚韧,穿在外衣之下,关键时刻可以保命。此物亦是鲜卑王室的宝物,不比金蛇信差。 在信的末尾,他又写到:“金蛇信暂时还不能取回,纨妹莫气,亲你。” 灵奴如今识字颇多,虽认不全,却也能糊弄个大概。他凑到阿母身边逐字念道“金它言……嗯……还不……嗯……不能耳回,纨,妹,莫,气,亲你!” “纨妹,亲你!”灵奴露出一口小牙,笑嘻嘻地重复这句话,两只肉坑小手捂在眼睛上,一边留出一道缝,冲着阿母道“羞羞!羞羞!” “臭小子!”韶音一把将他拉过来,左脸吧唧一口、右脸吧唧一口,“还羞不羞、羞不羞了”又将那金蛇软甲兜头往他身上一罩,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唔,金光闪闪的,真像一条小襦裙!” 灵奴顿时不乐意了撅嘴道“亭亭才穿襦裙,灵奴是男子汉,男子汉不穿襦裙!”说着将软甲脱了一溜烟往高眠斋跑去,又去找他外祖父了” 第135章 第135章 谢太傅的身子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多少副汤药喝下去,仍是卧床的时候多,行动愈发迟缓,多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日常更衣也得要人扶着。 有两次自己拄着杖从高眠斋寻了过来,韶音见了好生惊喜,可他老人家一开口说的却是“阿瑾呀,你可看到外孙了”韶音愕然这才知道,父亲不知不觉间已经越来越糊涂了。 糊涂的谢太傅连女儿都认不出来,却认得灵奴,偶尔清醒时便会给外孙讲《左传》,兴致再高些就讲《尚书》。 灵奴把《左传》当故事听,听得聚精会神,问题也格外多,直到谢太傅累得口干舌燥,靠在隐囊上瞌睡过去,他还意犹未尽。《尚书》就全然是另一种情形,谢太傅才清一清嗓子,说上一句“咱们今天说一说大禹谟”,灵奴的眼珠已经在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 谢太傅自己讲得眉飞色舞,许久才发现外孙没了动静,一低头,只见颏下一把长须已经被编成了胡人的麻花小辫,最底下还缀了一颗湿乎乎的桃核。灵奴嘴角沾着桃汁,抿着小嘴憋笑,黑眼珠贼亮亮的,与他阿母小时候一模一样。 “顽劣小儿与你阿父一样不文!”谢太傅一边用锦帕给他擦脸,一边佯装生气地训斥。 灵奴一点都不怕他,笑嘻嘻地顶嘴:“才不是我阿母说了,阿父文武双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谢太傅“哼”了一声,手里解着胡子,老调重弹:“外祖父问你灵奴是与你阿父更好,还是与你阿母更好” “阿母!”灵奴毫不犹豫,答得极为响亮,又额外奉上一个锦上添花的答案:“灵奴与外祖和舅父们最亲,大母、三叔和小姑母都是外人,不亲!” 谢太傅老怀甚慰,听得呵呵直笑,晚膳都能多进一些。 灵奴从高眠斋出来,照例还会去西府。 这孩子的人缘比他阿父和阿母都好得多,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人,荆氏更是极疼爱这个没有血缘的继孙,一日看不见就要念叨,若是两日看不见,那必得遣仆妇到东府去打听,生怕灵奴寒着热着。 四娘和李勉也喜欢这个小侄儿一见他过去就围着他逗,问他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连赵氏对他也冷不下脸。 韶音当年是如何对豹儿的,赵氏心里边不是不介意,也不想对灵奴太亲近,免得教旁人以为她攀附讨好。可想归想,一见到灵奴虎头虎脑的模样,赵氏的手就忍不住张开,想要抱抱他。 她每次抱灵奴都要上下掂量几回,之后大惊小怪地与荆氏道:“呀,这孩子怎么又沉了,才四岁,看着好像比人家五六岁长得都大!” 荆氏乐得合不拢嘴,喜孜孜道:“这孩子像他阿父,模样、性情,哪哪都像,一看就是我们李家人!” 有时候觑着保母和阿筠几个不在身边,荆氏便会低声问灵奴:“乖孙儿你与阿母更好,还是与阿父更好” “阿父!灵奴与阿父最好!”灵奴依旧是半点不带犹豫,答得脆生生的。 有次荆氏又接着问了一句,“灵奴是与大母更亲,还是与你外祖父更亲” 原以为这孩子会继续甜嘴哄人,岂料他眨巴着眼睛半晌都不回答,忽而指着一旁的豹儿问:“大母更疼爱灵奴,还是更疼爱阿兄” 荆氏当时被问得一愣,事后忍不住与四娘嘀咕:“这孩子可了不得,才多大就这么鬼机灵,他阿父和阿母的心眼可是一点都没白费,全教他长去了!” 灵奴回到房中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给韶音听,末了还要背着手,老神在在地点评一句,“他们可真幼稚,总问这样无趣的问题,我都答烦了。” 这孩子近来惯常如此,一逮着阿母就叽里咕噜地竹筒倒豆子,白日里又瞧见什么趣事了,谁又说了好笑的话了……通通讲给阿母听。 韶音开始还觉得有趣,听多了之后,忽然察觉出一个问题:这孩子一整天东奔西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俨然成了个八面玲珑的小滑头,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做日课了! “李杲,我问你这些天的日课你可都做了” 尽管阿母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好看的笑容,灵奴依旧敏锐地从“李杲”二字里嗅出了一丝找茬的味道。 “灵奴早就想请阿母看看我的字,只是白日里总见不到阿母的身影,晚上好不容易见了,阿母又时常要批览文牒,灵奴心疼,不敢劳累阿母。阿母现在要看看么” 灵奴仰着一张酷肖他阿父的小脸,问得乖巧又真诚。据说他阿父快两岁才开口说话一度惹得家里以为他是个哑巴,这孩子才四岁半,口齿却一日胜似一日地伶俐,也不知是像了谁。 韶音这会儿无暇思索这些,只觉一腔火都被孩子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心里边没滋没味地酝酿了一会,火气就成了愧疚。 前方战事胶着,正是攻坚的时候,后方却出现了干旱的迹象。开春已来,荆州、豫州、益州大部已经连续数月无雨,若是再来十天半月,禾苗枯死,今岁恐怕要颗粒无收。 这几年休养生息,府库充盈,各地常平仓亦满仓满谷,可是战事一起大军每日所耗粮食以万斛计,三年的积累也只是将将够用而已。若是真闹了灾荒,前方粮草供应不上,后方再起流民盗匪,北伐恐怕会功败垂成。 这些日子她为了此事忙得无暇他顾,早就将孩儿忘在了脑后,这会儿猛地想起来功课一事再仔细打量灵奴,忽然发觉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两道眉毛浓黑似墨,末端挑了锋,隐隐有了一些剑眉星目的意思 大半年的时日,于大人和孩子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大人繁忙起来,只觉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去年今日恍惚就是昨日,人还是那个人。孩儿却不同,四岁多的孩儿几乎是“日新月异”的,他还没有学会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的过法,依旧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一天接着一天地度过每时每刻于他而言都是新时新刻。 “去将你的功课取来,阿母看看。”韶音心里一酸,不由软了声音。 灵奴偷着吐了吐舌头,飞快取来草纸,满脸都是期待。韶音一张一张地翻看,惊奇地发现,他不光没有落下功课,反而将每一张都写得极好。 灵奴那笔字既得过谢往手把手相教,又得过王微之时不时地指点,谢太傅偶尔也会教他一二。师承虽杂,却是博采众长,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了点雄浑刚健的风格,比韶音小时候强了不知多少,李勖那笔乱如狗爬的大字更是与孩子没法比。 除了习字,默写、背诵、释意,韶音挨个抽查,灵奴样样不在话下。他阿父临行前随口说,等到他能将《尉缭子》都认全了,自己就会回来。灵奴如今不仅能认全,还能流利地背诵。 看着阿母惊喜的目光,灵奴撸起袖子,又在地上打了一套新学的拳法,嘴里嘿嘿哈哈地大声喝着,小拳头每一下都带出一股乳香味的罡风。 一套拳下来,灵奴累得小脸红扑扑,叉着腰道:“阿父文武双全,我也是我长大要比阿父还厉害!阿母可莫要将我看扁了,如今的功课,我不到半个时辰就能都做完!先生们每次问起我,我就说要做大半日,这样他们就不会……” 灵奴说着说着,忽地捂住了嘴,惊恐地望着阿母。 得意忘形,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阿母的心酸和愧疚显然已经荡然无存,眯起眼睛抟他的小脸,将他的嘴巴都挤成了小鸡嘴,这才意味深长地夸奖道:“灵奴可真厉害!” 第二日,灵奴的功课翻倍。 这孩子懊丧了几日、又适应了几日,很快就和先前一样,一会儿功夫就能做完,剩下时间依旧在府里到处乱跑。韶音留心观察他几日,发觉他是一日胜似一日地淘气,再不是以前那个肯乖乖留在房中的灵奴。 韶音怕他学坏,暗中又教先生们再将功课加倍,先生们却说什么都不肯了。他们说这孩子天资异于常人,主意也甚大,若是将他逼急了,真耍上脾气,索性什么都不学,大人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韶音为这事十分苦恼。她自己全然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他,下人们被他那张抹了蜜的小嘴哄得团团转,半点也约束不了,长辈们又都无度地惯着他,更非合适人选。灵奴看出来阿母拿他没办法,变着花样淘气,隔三岔五给韶音一个惊喜。 到了这会,韶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李勖这个阿父的作用:他能镇住灵奴。 说来也怪,李某人在家时整日都和颜悦色,对儿子几乎百依百顺,从未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可那臭小子却异常听他的话有时候还会谄媚地奉承几句,弄得人哭笑不得。 韶音正相反,管教虽多,灵奴却一点都不怕她,嘴上答应一样,心里琢磨另一样。 韶音忍不住在信里抱怨: “从前笑话旁人之子,以为猫嫌狗憎,甚是讨厌。后得小贼,见其乖巧,心下大慰,以为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岂料三岁不能看老,小贼年方四岁,竟性情大变,偌大府邸几乎容他不下,所犯之错罄竹难书。 二月于府中广张告示,欲通缉佛郎;三月为侍从卖艺,声称欲赚钱寻父;四月则自封神通将军,广招奴仆之子为卒,日日在园中练兵,口口声声攻入皇宫,生擒司马氏…… 妹每责之,贼必嘻笑相哄;笞之,则忍泪强笑,死不认错。 近日又习得搬救兵之技,动辄招来高眠斋及西府诸人,七嘴八舌相护,不胜其烦。 小贼如此奸滑,为之奈何” 韶音的信是这样写的,李勖收到的却又多了一行字。 信的结尾添了一行像模像样的正楷,端端正正地写着:“阿父,纨妹说的都是假的!灵奴好想你!” 李勖正为汪道铎和陆琦两部接连失利而大动肝火,见了这封别开生面的家书也不由哑然失笑,将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倥偬中铺纸研磨,提笔给妻儿各自回了一封。 韶音收到长长一封回信,前半段详细分析了小贼嚣张的缘故,后半段为她出谋划策。灵奴的那封信则简短得多,只一行字:“可曾护好阿母” 收到回信的次日,灵奴背着个小书箧,由谢五和两个保母领着,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去往广惠学堂的路。 大晋自渡江以来,私学兴盛,太学、国子学废弛。学问与财富一样,俱都垄断在世家大族的庄园之内,韶音与永安帝、司马德明等人自幼熟识,正是因为谢氏的私学名冠江左,有谢太傅这位名师,就连宗室子弟也要前来求学。 如今兴办广惠学堂,正是为了破除此弊,只是事情须得循序渐进,如今的广惠学堂还只是教授蒙学,所收学生也都是十龄以下的小童。 尽管重金延聘名师,稍有些资财的人家仍不会将孩儿送到广惠学堂,如今在这里就学的多是贫家儿因为不收束脩,每日还能额外供一餐饭,百姓便将这里视作农忙时寄养孩子的地方,至于学问如何则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来,学风可想而知,先生再如何努力耕耘,没有好苗也是教人泄气。若学堂声誉一直不佳,迟早还会步国子学和太学的老路,这事一直都是韶音的一块心病,只是眼下紧要之事甚多,也就顾不上这个 李勖出的这个主意可谓一箭双雕。 得知李家儿入广惠堂就学,各家观望一阵,陆续便有人效仿,好苗多了,学风渐正,先生们倍感振奋,益发勤恳授业。 李勖说灵奴这小子自视甚高,得挫挫他的锐气,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韶音便直接将他送入七龄童的课堂。他再早慧,日日与一群比他大三岁的同窗呆在一处,有时难免会觉得心窍不够用,如此一来,果真收敛了不少。 各家儿中亦有佼佼者,功课出色、应答如流,灵奴发觉人外有人,无需韶音督促,自己便不甘人后,加倍努力起来。 谢太傅得知此事气得不轻,直骂韶音乱弹琴,“灵奴何等身份,怎可与平民百姓一处就学!” 韶音试图说服他,“阿父宽心,如今咱们家十二郎和王家九郎都在广惠堂,试问这样的先生别处哪里能聘到况且家中的先生和武师也并未遣散,灵奴下学依旧能向他们请教。” 谢太傅身体虚弱,没有力气与她长篇大论,只是忧心忡忡地直摇头,“唉!亲君子、远小人,圣贤之道也。这么小的孩儿日日教他呆在鱼龙混杂之处,你这阿母又是个撒手不管的,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没过几日,事果真找上门了。 韶音一眼见到灵奴满脸都是黑红的血,浑身都凉了。 第136章 第136章 灵奴被人打了,更确切地说,是被十几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同窗围殴了。 玉白色的小袍子上全都是灰土,领口被人扯烂,红通通的肚兜翻出来,挂在脖子上成了护颈,沾满了血和鼻涕。脑袋上两只原本对称的油黑小髻散了一个,瘪了一个,左脸全是血,擦净了才看出来是被石子划了一道口子。伤口窄深,不规则,必会留下疤痕。 膝盖、手肘、肩膀各处皆挂彩,早上出门时还是个笑嘻嘻的崭新孩儿,傍晚就被人打成了个小破烂,韶音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 府医给他处理伤口,这小子当真是流血不流泪,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圈,小牙将下唇咬出了血痕,依旧嘴硬说一点都不疼。 广惠堂的学正院监和一众先生们都在外头心惊胆战地候着,韶音又惊又怒,还是忍着心疼先审自己的儿子。 “李杲,你给我老实交待,人家无缘无故为何打你,你都做什么了” “儿什么都没做,他们就是无缘无故打我,还说我是贼强盗!” “你抢人家东西了要不然,人家为何说你是强盗” “我没有!”灵奴忍不住委屈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摔,落到伤口上,疼得脸蛋一抽抽。 韶音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对他的怀疑依旧没有放下知子莫若母,他若真那么老实本分,也不至于这么小就被送到学堂里管教。 “来人,笔墨伺候!”灵奴愤怒地抹了眼泪和鼻涕,在纸上一口气写了十三个名字,“就是这些人打我,他们说阿母抢他们家的粮食,是母贼盗,还说我是小贼盗!呜呜呜……确是我先动手的我推了顾秉之一把,他单打独斗不过散课就召来旁人一起打我……我一记左勾拳,又一记旋风腿……被他们按在地上打……呜呜呜……阿母!我、我要召集十万兵马剿杀了他们!……” 韶音听到“粮食”二字心里就是一动,再看那名单上眼熟的姓氏:庾、顾、陆、何……顿时明白了八九分,灵奴说的应该是真的 旱情严峻,京师已经出现了小股流民,前线的军粮一日都不能停,府仓中的粮食也不能轻易挪用,眼下能救急的就只有各家私库。谢氏存粮可以支撑一阵,王微之亦慷慨解囊,余下这些家虽不情愿,也都承诺捐粮,愿与国家共克时艰。 他们肯放下芥蒂,以国事为重,韶音心存感激,朝着各家的家主、长辈一一行礼,谢过他们的义举。各家主当时皆诚惶诚恐,纷纷回礼,口称“使不得”。表面如此,想来私底下还是没少抱怨,教孩子听去了,气就撒到了灵奴身上。 “好孩子,是阿母错怪你了!疼不疼不许轻言打杀,知道么”韶音心里发酸,将孩子抱到怀里,难得柔声相哄。灵奴卸下了犟劲,在母亲怀里抽搭个不停。 韶音一遍遍地摩挲他的小胸口,给他顺气,轻声道:“下次打不过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记没记住” 灵奴眨巴着泪眼,皱眉道:“不能当逃兵,会被军法处置。” 韶音好气又好笑,轻点他红红的鼻头,“你不是兵,是将,这也不叫逃,而是迂回!” 灵奴听得进去这样的教导,认真地点了头,表示他记住了。 母子俩难得温馨片刻,外头传报说大司农携太仓令求见,韶音只得放下孩儿,前去处理公务。 临行之前,灵奴将那张写着名单的草纸塞到母亲手里,咬着一口小牙道:“我既为将,就当宰了那些叛军,求阿母为儿报仇!” 这话听得做母亲的心惊肉跳,赶紧道:“他们不是敌军,而是我大晋的子民,你阿父教导你’民贵君轻‘的道理,你不记得了么我儿将来贵不可言,必要有容人之量,决不可睚眦必报。” “他们是刁民!”灵奴依旧忿忿不平。 韶音笑着摸摸他的头,耐心道:“刁民自有律法处置,他们欺负你,自有学正和院监管教。阿母若是为你报仇,那就是扰乱法纪,明主所不为也。” 去官署前,韶音特地嘱咐广惠堂众人,万不可因灵奴的身份而多加偏袒,寻常孩子打架如何处置,此事也如何处置。 大司农候在前堂,一张老脸旱脱了水,皱巴得像一只干瘪菜瓜,声音里更是透着一股干巴巴的苦劲,沙哑着嗓子道:“见过夫人,捐输……收上来了。” 韶音挑起眉毛,“收上来多少” “……十几斛。” “你说什么”韶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夫人的话,那些人阳奉阴违,嘴上应得好听,到了交粮的日子,各自只派了一个家奴抱着一斛米到府仓交差。一共十几家,拢共……拢共就收上来十几斛!” 十几斛米,若是足够节省,大抵可供一个成年男子吃上一个季度,他们还真是慷慨! 当日挨个答谢的情形一下子浮上韶音的脑海,难怪他们应的那么痛快,原来是憋着戏耍于她。她朝着他们行大礼时,他们彼此眉眼横飞,怕是要将嘴都笑歪了! 韶音这一刻真想派十万大军将那些刁民都剿杀了。 之所以是“捐”而不是“抄”,是因为这些人家的山林土地和池塘苑囿皆有律可依,或是在限度之内,或是由先皇额外赏赐。的确不合理,却合律、合制。 李勖已经缴没了一次他们的额外占田,释放过一大批隐匿不报的僮客,所获之资抵得国家十几年的税赋,现在这些家底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攒下的 如今对外用兵,国内灾荒日益严峻,凡事以稳为上策,绝不是大张旗鼓制定新律的时候。 韶音窝火得要命,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问温衡,可否仿京口故事,如同收拾刁氏一般,索性将这些人都抄了。温衡深思熟虑良久,最终还是摇头道:“夫人所想,大抵要天下大定、改朝换代之后才能实现。” 六月,上官云部连克武官、上洛,进驻骊山脚下的青泥;褚恭自汉中沿子午谷北上,进逼长安。这两队偏师人数都不多,只是为了分散敌人兵力、减轻潼关方向的压力而设,李勖只要求他们牵制住姚崇虎的左路军,不要求他们克敌掠地这俩人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上官云部像是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灵巧机动、锐不可抗,以千人之师大破秦军万人,斩获首籍车载斗量。他的坐骑是一匹乌骓马,临阵喜披白袍,使一柄闪闪银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犹如乌云照雪,悍不畏死。部下私下里称他一声“烈马将”,秦军则称他为“白袍煞”,畏惧甚深。 褚恭那厮心眼憨直,打起仗来却胆大心细,仗着人少、机动性强的优势,专袭秦军后路,烧了秦人许多粮草,令姚崇虎恨得牙痒。 孟晖先前从慕容康处俘获那五千降卒皆被李勖释放,这些人多是关中人,昔年秦燕交战时被鲜卑人俘虏,这才不得不在异乡为兵。他们战斗力薄弱,留着只是徒费粮饷,放归家乡则是活生生的布告,李军仁义之名一夜传遍,关中人民纷纷揭起义旗响应晋师。 潼关主力士气大振,伐秦似乎已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然而后方的大灾荒才刚刚开始。 上苍好像是在有意考验江左这片仅存的汉人衣冠,朝廷刚动员百姓补种一茬耐旱的小麦,南中和巴郡等地就先后发现了蝗蝻。遮天蔽日的蝗虫将庄稼啃得噼啪作响,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将一郡的青苗扫荡一空。密集的黑色虫云自西向东快速迁徙,所过之处片叶不存。 尚书台召集八座集议,两波人争得面红耳赤。 度之仓部曹主张立刻禁止民间私粜,由官府根据田册摊派额度,强行收购粮食,以备不需。 这话立即招来屯田尚书的反驳,“若是如此,民间定会惜售抬价,届时饥民未起,先因强征而乱,岂不本末倒置” “此言差矣!”度之仓部曹继续道:“不禁私粜,大族必然趁机囤货居奇,等到灾荒严重时再趁机高价出售。早乱晚乱都是乱,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先下手为强!” 屯田尚书道:“若是官府放出风声,声称以市价三倍收购,必会遏制大户囤粮;若再减免灾区的车船关津之税,粮商有利可图,则必定会踊跃运粮。假以时日,市面上粮食不再短缺,价格自然平抑。” …… 韶音被他们争论的嗡嗡声吵得脑仁疼,这些人说的看似有理有据,实则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在隔靴搔痒。 民间的粮食大部集中在士族手里,寻常商贩手中的存粮不抵万一,禁不禁私粜都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救火。 若只是一州一县的灾荒,他们这些法子还算可行,如今灾情已经有了波及整个江左的态势,再发展下去就是全国皆荒、粮比金贵,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殷实粮贩,谁都不会为了金帛之利售卖活命之物他们说的那些行商取利之法完全行不通。 说来说去,如今的困境就是两个字:缺粮。 各处都缺,怎么倒腾挪动都是缺,若想赈灾,要么挪军粮、要么抄大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温衡沉吟了许久,开口道:“夫人,运输粮食损耗过多,与其移粟就民,不如移民就粟。吴会地区受灾较轻,民户颇多殷实,不如引导灾民入扬州就食,如此也可集中治理,维护京畿安定。” 如今各地都自顾不暇,谁都不愿接收流民,温衡将话递给韶音,是因为扬州刺史乃是六郎谢迎。若由韶音出面促成此事,荆扬彼此配合,会减少许多麻烦。 韶音明白他的顾虑,颔首道:“烦请温先生拟写文牒,扬州处不必担心。” 众人散后,韶音留下温衡一人,淡淡道:“庾、顾各家捐输有功,我感念他们的恩德,欲赐牌坊匾额以为旌表。温先生看这表文写什么合适” 温衡一怔,疑惑地看向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韶音露出个艳厉的笑容,耐心提示他道:“他们祖上的园林和田地还有许多留在扬州,此番引灾民入扬,不如一并将这事办了,也好教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恩惠。” 温衡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心惊肉跳,琢磨了一会,拱手道:“民众大多不文,臣以为,不如就表’乐善好施之家‘这几字,也好教人一看就清楚明白。” 韶音满意点头,“温先生思虑周全就依你之言。” 第137章 第137章 吴郡,奚山脚下的顾氏庄园里正在进行一场风雅集会,赴会者皆衣饰鲜明、容光焕发,观颜色即知是有喜事。 自北府武人当政以来,江南衣冠已经鲜少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 朝廷急需粮食赈灾,又不敢挪用军粮,只能寄望于世家捐输。谢女带着厚礼,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再不复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各家狠狠将她戏耍了一回,那小妇无计可施,最后只好以永安帝的名义赏赐各家一面“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借以讽刺他们一毛不拔。 只有黔驴技穷之时才会以此举泄愤,各家皆喜气洋洋地领受了这份厚赐,就照着她的意思大张在门外每日出入时,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近日连番燕饮作乐,正是为了庆祝此事。各家轮流做东道,一连十数场欢歌筵席,当数顾氏这场最有雅趣。 首先就是地点选的好。江左一连数月无雨,远近土地龟裂、禾麦无存,顾氏庄园里却有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如同沙漠中的绿洲,触目清凉,独存一派生机。今日的雅集就设在这片竹林中,宾客置身其中已是倍感惬意,主家更以牙席铺地,座席之中萦绕人工挖掘的浅渠,仿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的习俗,中置一盏盏透亮的琉璃碗,盛着玲琅满目的各色凉果点心、水陆荤腥,随丝竹之韵缓缓漂流。 僮客皆穿一色白纱袍,抱着水瓮行走在茵茵绿林中,不时以白玉舀向外洒水,维持林间清凉。水雾朦胧之中,峨冠博带者谈笑风生,望之一如神仙降临。 竹木稀疏处有一间野趣十足的茅亭,亭上悬着一方匾额,上面镌刻着此地的名字,一般人却是叫不出来。众人望着上头长短不一的横竖,已经饶有兴趣地议论了许久。 前太庙令顾荪面露得色,指着匾额为众人解释,“诸位请看左面的一断、一通再一断,若是旋转过来,是不是一个坎卦右面的一断两通,是不是一个兑卦上坎下兑,不正是易经中的节卦” 庾护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水泽节、水泽节,物生水泽之中多有节,正如此处这一竿竿翠竹,顾兄当真是妙思!” 顾荪一笑,举起酒盏,慨然道:“妖妇祸国,诸君不畏淫威,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却令其颜面尽失,实乃君子有节也。满饮此杯,敬诸位!” 众人一齐举杯,饮下一觞醇厚佳酿,皆觉精神振奋。 这酒也是顾氏私酿,因酿酒十分耗粮,朝廷自开春后即下令禁止,如今市肆皆不得售。各家关起门来偷偷酿造,味道不见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却有种别样的痛快之感一想到谢女收到十几斛粟之后气得发疯的模样,众人更觉这酒水滋味甚佳。 顾荪喝得两眼迷离,硬着舌头道:“就是……就是都扔了喂狗,也不……不喂那些贱民!” 因占卜一事,大军出征后不久,谢女就找了个借口将他免官,顾荪赋闲在家以来一直心怀怨忿,整日闷闷不乐。他今日心情大悦,放纵自己多喝了几盏,说起话来一时没了分寸。 若是在往昔,这样的话必然会被其他几家揪住,趁机大作一番文章。好在今日赴宴之人皆与他遭遇相仿,众人成了难兄难弟,难得齐心,纷纷借着酒劲一吐真言。 “……李勖扬言伐燕,出兵后却直奔西秦,将我们瞒得严严实实。如此重大之事,他竟擅作主张,可见是将天下视为其囊中私物!” “他就是在我大晋骄横惯了,以为胡人也如长生道和何氏那么不禁打,岂知西秦国力鼎盛、兵强马壮,连燕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我们!这回倒好,孤军深入,后方又闹饥荒,看他如何收场!” “我若是李勖,此刻想必已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是就此班师回朝,如何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是将老底都打没了,落得个全盘皆输,到最后一无所有!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 说这话的人是陆道之,他生得本就有些滑稽,此刻摇头晃脑,表情亦是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竹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早就说过,此战大凶,若往必亡,天意不可违!”顾荪眼角眉梢都是快意,击盏高声道:“来,为远在秦境的李将军,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称善,正欲举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愤怒叫嚷和惊声尖叫愈来愈高。众人脸色遽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引颈张望,只见黑水般的人流已经冲破园门,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涌而来! 一个庄头慌张地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流……流民闯进来了!” 众人惊得不轻,纷纷起身离席,混乱之间峨冠博带甚是碍手脚,你踩了我的袍子,我绊了你的衣带,摔倒一片。宽袍广袖将杯盘碟盏打翻一地,几人不慎摔在碎瓷上,痛得大呼小叫。 顾荪面上的醉红瞬间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声怒问“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民家丁何在,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门都看不住!” 庄头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吃他这一连串发问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急得舌头绊牙,磕磕巴巴道:“拦、拦不住啊,人太多了,家丁都被冲散了,主人还是先躲躲吧!” 说话之间,流民已经迫近,这庄头脚底抹油,不待顾荪发话,当先逃命去了。顾荪气得七窍生烟,四顾之下,竹林中除了一群惶恐的宾客之外奴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计可施,只好先咽下这口气引着众人前往最近的房屋躲避。 庄园之中屋宇连栋,足有百十来间,从前顾氏繁盛时就住不过来,只是着人日日打扫。自从顾章、顾词兄弟在江上被北府军斩杀,家族日渐没落,隐匿的奴仆僮客皆被罚没,这些空置的房屋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数年不曾启门。 众人藏身这间便是如此,梁柱之间俱都结满蛛网,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家具还没来得及被人使用便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向阳处的丝绸帐幔褪了色,背阴处仍锦绣鲜明,阴阳各半,显得有些诡异。木器为虫所蛀,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闯入庄园的灾民不计其数,黑压压的身影挡将窗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震耳欲聋,贴着窗口没完没了地打着霹雳,地在颤、梁在抖、窗棂瑟瑟,灰尘纷落如雨,与众人额头上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淌下道道泥流。 雷鸣之中,一声声似兽非兽的怪叫尖利地刮着众人的耳膜,那是人的唇齿久未接触食物而发出的嘶吼,尽管音节含混,依旧能听出是个“饿”字。 大饥之年人食人,这房中之人个个细皮嫩肉,油脂丰厚,若是被愤怒的饥民发现,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撕扯成片片碎肉,落入一只只空荡荡的胃囊中,被搅拌、消化、排泄。 众人的酒早就被吓醒了。酒是粮**,由口而入,很快又顺着汗水和尿液排泄出来,房中的气味益发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顾荪膝盖打着颤,半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向外张望。 “完了。”许久之后,他眼睛发直,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人声了。 灾民涌去的方向正是顾氏谷仓的方位,如今粮食比金子贵,粮食就是命,顾氏谷仓里积攒的粮食足够阖家老小在这饥荒之年中独善其身几辈子。他们可以日日酿酒、月月宴饮、年年如故,直到饥荒过去,该死的人都饿死,直到这世道重新变回它该有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堆积如山的谷仓不消片刻就被人搬空了,没有了粮食,顾氏的命就变得和那些饥民一般低贱了。顾荪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冷颤,一头栽倒在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其余人哪里还顾得上他,灾民进入吴郡,顾氏遭殃,他们只怕自家也不能幸免,个个皆归心似箭。 “诸位若是想回去送死,那便走吧。” 混乱之中,一道讥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脚步一滞,回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面貌文秀,两眼天生一单一双,显得有些狡诈,却是张衷。 张氏不过是三流士族,若非其余几家败落,他连与众人同处一席的资格都没有这般说话,不由得不令人恼怒。 庾护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是张衷的大舅,张衷惹人不快,他便颇有种自家的狗出来现眼的耻辱感只有抢在人先对其进行呵斥,这才能觉得颜面好过一些。 张衷瞟了他一眼,蹲到地上去掐顾荪的人中,淡淡道:“灾民刚走,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回去万一撞上了,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有些道理,众人冷静下来,一时间皆踌躇不安,不知该不该冒死回去。 回去,诚如张衷所言,就算那些饥民不会对他们动手,混乱的人流也能将他们踩死;不回去,万一灾民还没到,那岂不是失去了组织部曲抵抗的时机,万一家中老小出事,事后定会追悔莫及。 “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陆道之心里忽然冒出这句刚说过的话,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滑稽相。 张衷冷笑道:“列位还不明白你、我,我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逃不了!与其回去送命,不如老老实实留在此处,好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难听的实话总是会轻而易举将人激怒,尤其是蠢人。庾护脖子跳出指头粗的青筋,眼睛瞪得暴凸,怒喝道:“休要胡言,你有几两见识,凭什么言之凿凿!”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舅兄何必动气”张衷知道他最恨自己娶了庾莹琼,故意将舅兄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掠过众人,又慢条斯理道: “那么多饥民闯入园中,径直奔着粮仓而去,就像是提前知道了粮仓的位置一样,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不知道各位方才有没有仔细看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中混着许多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他们在人流中指挥方向镇定自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倒有点像是禁卫军。” “旌旗!旌旗!”倒在地上得顾荪忽然怪叫起来,庾护被他吓了一跳,“旌旗什么旌旗” 张衷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嗤笑道:“乐善好施之家,正是这六个字指引了灾民,禁卫军混在其中,趁机搬空了谷仓中的粮食。” 想到张氏园中的粮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平静道:“舅兄,我们都被谢女算计了。” 庾护兀自愣神,顾荪已经吱吱哇哇地嚎叫起来:“谢韶音!我要将你这毒妇碎尸万段!我咒你不得好死,咒李勖万箭穿心,咒你们的孽种千刀万剐!……” 顾荪的咒骂声又在房中掀起了一小股灰尘,庾护和其余人很快便加入他的行列,捶胸的捶胸、顿足的顿足,骂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花样频出,房中一时之间唾沫乱飞,人味浓郁。 张衷背过身去,打开窗户,目光被当空的烈日刺得一眯,流出两道热泪。他猛地闭上双目,咬紧了牙关,厉声道:“咒骂若能取人性命,还要刀兵何用诸位做妇人之态,难道是黔驴技穷了么!” 庾护大怒:“竖子,你也配在我面前狂吠!”一拳挥出,还未到张衷面门,已被他撑着手臂半途截下。 张衷使出全力攥着庾护这只手腕,俊秀的面容因吃力而变得狰狞,一大一小两眼阴测测地盯着庾护,低声道:“姓庾的,你可别忘了,你阿妹如今是我张氏新妇,你这一拳若是落下来,我必会在她身上加倍找回来!” 庾护怒火攻心,“你敢!” 张衷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缓缓松开手,将脸凑到庾护的拳头上,“你试试。” 庾护的双眼几乎要流出血来,手却像是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般,只能一寸寸地放下。 张衷大笑,甩袖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君莫要丧气我等几代人经营江东,除了吴郡产业之外别处亦有田产,岂能一蹶不振!今日姓名无虞便是大幸,留得此身在不到最后时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庾护道:“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如今谢氏大权在握,我等如砧上之鱼,能拿她如何” 张衷面色阴郁,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寒冰,说出的话冒着丝丝凉气“如今谢氏在明、我们在暗,她既能借灾民之手,我们如何不能” 第138章 第138章 三日后,往前线运送军粮的队伍遭遇流民抢劫。这伙人提前埋伏在道路两侧的乱草丛中,队伍一到近前便拎着棍棒冲出来,不要命地直奔粮袋。 劫持军粮是死罪,负责押送的官兵可怜他们的遭遇,不愿伤害他们的性命,一开始并未亮刀,只是晓之以理,希望能将他们驱退。 然而愤怒的饥民早已失去了理智,僵持的关头,不知是谁最先嚷了一句“朝廷穷兵黩武,哪里顾得上我们的死活,今日有米生无米亡!大家冲啊!”紧接着,灾民暴动,一窝蜂而上,竟然开始抢夺官兵的佩刀。官兵再次警告,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只好拔刃反击。 不出意外,这场小骚乱很快就被平定。 流民人数虽众,肚中无米,身上无力,如何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事后清点人数,死者多达千人,尸首填满了路旁干涸的壕沟。 血腥气很快吸引来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成群的野狗徘徊在不远处的荒草丛中。这些畜牲也都饿极了,自从尝过了人肉的滋味就变得不再怕人,看活人的目光也像是看着死肉。 官府派来的收尸人被这些贪婪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索性就用席子将尸首草草一卷,随意往上扬几锹浮土就走。还没走出几步路,身后便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之声,收尸人的冷汗一下子湿透了全身,越是恐惧,越觉得双脚发软。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拼命地往前走,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未几,身后却忽然传来野狗凄惨的嚎叫之声。收尸人猛地回过头去,瞳孔一瞬间扩得像死人一般大,他看见一群活人正在与野狗抢食,狗群没有争过人群,刚吃过人的狗又被人所吃,吃过狗的人尤不满足,哄抢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肢,有狗的,也有人的。 收尸人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呕出一大口酸苦的胆汁。 他也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 此事就发生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官道上,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惨状,回去便说官兵残暴无良,草菅人命。 扬州吴会地区已经吸纳了一大批流民,江陵城外的流民仍在与日俱增,城门口把守的士兵越来越多,官府赈济的豆粥却越来越稀薄,频率也从原来的每日两次降为每日一次。 城郊的焦臭气息越来越浓,焚烧的速度赶不上死亡的速度,为防止瘟疫滋生而覆盖的石灰面积愈来愈大,开始时还像是牛皮癣,慢慢就成了白癜风,整个大地像是盖了一层骨灰。 城外犹如人间炼狱,城内的光景也没好到哪里去。 繁闹了三年的市肆如今静得可怕,饥饿的肠鸣声代替了从前热火朝天的叫卖,商铺大多都上了门板,门口的石缝里长出耐旱的棘草。 路上零星有几个蔫头耷脑的行人,大多饿得面黄肌瘦。每日正午,日头最酷烈的时候,街上总会摇摇晃晃地倒下几个,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沿街的人家最开始还会搭一把手,将人扶进屋喝上一口水,后来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整整十个月滴雨未落,整个天下都旱透了,人心一点就着。 大军在前线战败溃逃的流言不胫而走,几日之内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满的情绪以燎原之势在整个都城蔓延开来。几日之内,先后出现了数次闯府衙、打官差之事,朝中那些蛰伏了许久的边缘人纷纷跳出来,有的弹劾负责后方押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有的则更进一步,在朝堂上公开指责尚书左仆射温衡玩忽职守、救灾不力。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丁仲文和温衡只是个幌子,这些人如今还不敢对幌子后头那个小妇如何,李军大败毕竟只是个凭空捏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还得再耐心一些安静等待谣言成真的那一日 不过张衷等人已经等不及了,谢女为灾情急昏了头,竟然主动往他们手里递了一把刀。 都城南郊十几里外,破旧的火神庙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米粥味道。 灾民们许多日不曾闻到这样浓郁的粮食香,许多人愣愣地望着碗里碧莹莹的上等稻米,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嘴。软糯弹润的米粥入喉的那一刻,人们发出了幼兽第一次食肉时那种满足的怪叫,他们边吃边流泪,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急,干瘪的肚子越吃越饿。 张衷冷眼打量这些贱民的丑态,不耐地耸起眉头。 “行了,都别吃了,不怕撑死你们!”说话的是他身旁的酒糟鼻,此人方才一直哈着腰,直到此刻才将腰直起来,指着几个门口把守的汉子,“你还有你去把他们的碗收了!” 这人本是随着官军入吴会乞食的流民,张衷用三个蒸饼买了他的命,将他带回江陵。 先前劫持军粮就是酒糟鼻带的头,怂恿流民与官兵拼命的也是他,拼命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他趁乱悄悄地溜了,跑到城中散布流言。 酒糟鼻被张衷喂饱,干起活来分外卖力。他清了清嗓子,冲着庙里的流民大声道: “你们都给我听着,救你们性命的是我家主人庾相公!如今这个世道,米比你们的命都贵,我们家相公从一家老小的口粮里省出这些米来喂你们,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不忍心看你们受苦!” “他不图你们的报答,只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将你们害成如今这般境地的是李勖和谢韶音!李勖败光了整个大晋的粮食,打了个大败仗,自己带着兵跑了!你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谢女却穿着绫罗绸缎,日日山珍海味,吃着你们的肉、喝着你们的血……” 流民们填饱了肚子,听得入神。 他们不知道谁是尚书左仆射、谁是大司农,却都知道谁是李勖、谁是谢韶音。愤怒有了明确而具体的对象,发泄出来才会格外有力。流民们鼓噪起来,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将那对祸国乱政的奸夫**撕成碎片。 “杀李勖!杀谢女!” “杀李勖!杀谢女!” …… 酒糟鼻偷着看了眼张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谢氏妖女把持朝政,不想着如何赈灾,反倒沉迷于烧香拜佛,将大把的银钱和成担的粮食都舍给寺庙。她建造的那些佛像、修筑的那些庙宇,哪个不是民脂民膏你们说,她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 饥民们异口同声,愤怒呼喝。 酒糟鼻满意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继续道:“现在,你们为父母妻儿报仇,为国家除害的机会来了!明日巳正,谢女会到城外的香昙寺烧香。庾相公已经为你们买通了山门的沙弥,以午时的钟声为号,钟声一响,当杀入其中,教妖妇死无葬身之地!” …… 翌日晨起,一行犊车自城中驶出,出城门后径直往香昙寺的方向而去。 巳正时分,韶音准时出现在大雄宝殿之中,佛前上了三炷香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祈祷。上座、寺主、维那等人静立一旁,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候在殿门,余下侍从皆留在山门之外。 韶音神情虔诚,满心都是佛。 面前这尊巨大的铜像少说也有几千斤,若是能熔化铸币,不知会节省多少开采的民力物力。朝廷自三年前起铸造五铢钱,因铜矿不足,曾一度禁止庙宇再造佛像。这些寺院多方托请,韶音始终不肯松口。 近几年释教日盛,达官贵人大多信佛,一个攀着一个捐钱捐粮。三年之中,光是一座江陵城就新修了十来座气势恢宏的寺庙,整个江左则足有上百之数。 这些出家人不事生产,日日出入王公贵族宅邸,赚得个盆满钵满,养得个脑满肠肥,引得不少人羡慕效仿,民间更是兴起了将幼子舍入佛门待成年后再以高价赎回的风气。一时之间,江陵遍地都是缁衣僧侣,若非朝廷及时叫停,这些寺庙还会继续购置土地扩大规模。 韶音并不信佛,自亲人惨死于长生道之乱,她便对一切神鬼之说皆嗤之以鼻。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寺中满盈的粮仓。 香昙寺的上座师父法号慧严,韶音已经与此人打过一次交道。 吴郡各家将她戏耍了一通,到底还是捐了几斛米应事,这位慧严师父则当真是一毛不拔。 韶音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阿弥陀佛,天降大灾,此乃世人之劫数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然,吾等若吃不饱饭,如何有力气为众生诵经祈福夫人请回吧,小僧爱莫能助!” …… 慧严大师道行高深,令人无话可说,韶音不付出些代价,自是难从这样的人嘴里掏出粮食来。 官府放开禁制,批给他们城郊土地允许他们趁机扩建,这便是代价。作为回报,寺院当招募流民为工,供给一日两餐,直到工事完毕。 此事若能成,眼下火烧眉毛的饥荒也可得缓,于寺庙而言则是难得的良机,可谓两厢得益。慧严与其他山门的上座商议之后,欣然表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场大型工事明日便要破土,韶音今日前来,原本是为了督问进展。 大殿之中香烛缭绕,闻了颇有些助眠的功效。她近日疲惫不堪,整个人极度缺觉,蒲团上一跪便不想起来,眼皮一阖便打起了浅浅的瞌睡,鼾声绵长不绝,时高时低,带着调。 慧严惊诧于李夫人对佛祖的虔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敢出声打扰。 午时的钟声从后山悠悠地传入殿中,韶音缓缓睁开眼睛。 第139章 第139章 一个五花大绑的小沙弥被侍卫们带到殿中,重重扔在蒲团前。督护马腾随即走到韶音身后,拱手道:“夫人,山下的贼人已经全部伏法。” 韶音小憩一阵,恢复了不少精神,“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见慧严等人皆一脸错愕,淡笑道:“都说佛门是清静地你们这地方却并不能教人清静。慧严,看好你的人,干好你答应我的事。” 马腾的眸光锐利地盯着慧严,轻轻拍了两下巴掌,后殿和两侧的偏殿中立刻涌出百十来个带刀侍卫,护甲的炫光将暗沉的大雄宝殿映得寒亮逼人。 慧严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被铁甲照得发青,这么多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山门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此处,他一概不知。 他认出了地上的小沙弥是看山门的弟子,旋即惊疑不定地看向韶音,对方的面容上仍残留着瞌睡后的慵倦,嘴角似笑非笑是一种将他的小命牢牢捏在手掌心的轻蔑表情 慧严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夫人……这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僧如堕五里雾中,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韶音不答他的话,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慧严将眼睛睁得溜圆,想要努力做出个无知且坦荡的表情可是李夫人那双眼睛比佛前的长明灯还亮,已经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原形。他心里一紧,慌忙将视线移开,恍惚是到十八层地狱里与阿修罗女打了个照面 虽然还不清楚看门弟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可眼看着佛堂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么多甲兵,不消多说什么,慧严已经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吴郡发生的事他都听说了,流民寻着“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闯入士族庄园,将其中的粮食洗劫一空,之后一连数日,官府赈济的豆粥就稠厚了许多。虽无真凭实据,大晋的达官贵人们私底下都说,此事就是谢韶音所为她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手段毒辣得很。 慧严也是因这件事才明白年轻而美貌的李夫人绝非什么温良之辈,思及自己拒绝捐粮时说过的那番混账话,慧严好几日不能成眠。 这次之所以欣然同意,趁机扩建寺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敢将谢韶音得罪太深。可是看眼下这个态势,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了。 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淌,落到眼睛里,眼球被腌得生疼。慧严不住地用缁衣宽大的袖口擦拭,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韶音勾起唇角,一语未发,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大殿。 马腾往慧严手里扔了一捆绳索,冷笑道:“你的弟子勾结反贼,煽动流民叛乱,意图谋害我家夫人,罪不容诛。我家夫人慈悲,不忍血溅佛前,还请上座师父用这绳子送逆徒上路吧。” 那小沙弥早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慧严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为自己辩解,连声说他并不知情 马腾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句话砸过来,直将慧严的膝盖砸得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这个不用你说,你若是知情此刻早就下去见了阎王!我家夫人信任你,将赈灾这么功德无量的事交给你做,该怎么回报她,可用我再教你” “……阿弥陀佛!”慧严像是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哆哆嗦嗦地合起手掌,虔诚道:“救苦救难是佛门本分,小僧一定竭尽全力,若有半点欺瞒懈怠,必定堕入阿鼻,永世不得超生!” …… 韶音并不能未卜先知,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亏了一位故人。 昨日灵奴下学回到家中,从小书箧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韶音,说此信乃是他的八拜之交张猷兄托他代为转交,请阿母务必立即拆看。 这位张猷兄的大名如雷贯耳,韶音早就听灵奴提过无数遍。 灵奴上次被人围殴,院正和先生们能够及时赶到并加以制止,正是这位张猷兄的功劳。旌旗一事发生后,孩子们都默契地疏远灵奴,说话玩耍皆不带他,只有这位张猷兄待他如初。 灵奴回家后与韶音说,他在这世上活了快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张猷兄这么仗义的人,仅次于他阿父李勖。“古人云,多年父子成兄弟,若是我们三个能义结金兰就好了,勖兄行大,张猷行二,儿是老三!” 韶音当时听得啼笑皆非,暗地里教人去查那位张猷兄的出身,得知此儿乃是吴郡张衷之子,之后便告诫灵奴不要与他走得太近。谁知道这孩子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竟然真的与人家成了八拜之交。 对于“张猷兄”会与“灵奴弟”的阿母说点什么,韶音也有些好奇,拆开信后一看,人却顿时愣住。那纸上的字迹分明出自一个成年人之手,不唯如此此人还与她相识多年。 庾莹琼的字与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韶音从前与她吵架时,曾经当面骂她“轻浮愚蠢”、“活似一只花里胡哨的肥山鸡”,莹琼气得顾不上庾氏女郎的体面张牙舞爪地要和她动手,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在半空里一阵挥舞,若不是阿泠拦着,韶音的脸早就被她那鸡爪一样的手挠花了。 却也正是这样的手,竟能写出来一笔沉稳朴健的字,连谢太傅见了都直夸写得好,说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 韶音当时对这话嗤之以鼻,旁人不明就里,她却最清楚不过,莹琼的字之所以能写得这么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子罢了。王微之擅书,莹琼投其所好,在书法上实打实地下过一番苦功。 “灵奴你耍赖,适才你拉弓时左脚已经迈出了线,我都看到了!” “我的足尖刚好顶着线,不信你过来看!” “你别动……你撤回去了!” “嘻嘻,我才没有!” …… 庭前,两个总角小儿因为比试射箭而起了争执,很快又和好如初,嬉闹在一处。张猷比灵奴大了一岁,个头却与他仿佛,从背面看竟分不出谁大谁小。两对小髻靠在一处,像是一对孪生兄弟,看起来比当年他们的阿母要亲厚许多。 孩子的声音将韶音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自从离开建康,闺阁中那些陈年旧事就已经离她越来愈远,如今的韶音满心都是前线的战事和后方的灾情更是没有余暇回忆当年。 前几年莹琼下嫁张氏,她只是略有耳闻,心里唏嘘片刻也就将此事忘在脑后,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莹琼就是张猷的母亲、张衷的妻子。 莹琼写信给韶音,将张衷的密谋原原本本告知于她,条件只有一个,借她的禁卫军一用。 马腾回来后,向韶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面 “禁卫军控制住张衷后,张夫人才从房里出来。她走到张衷跟前,就那么笑呵呵地看着他,那眼神……属下形容不说出来,就像是毒蛇一样,也不知夫妻之间如何会有那样的深仇大恨。” “张衷也明白自己死期将至,话说得格外难听,具体怎么说的,属下就不学了,免得污了您的耳朵。大概意思就是,庾氏女郎再如何高贵,也要老老实实地给他生孩子,就算是杀了他,她也回不到从前了,心里边一直惦记的那个男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属下命人堵张衷的嘴巴,被张夫人制止,她……她拔出军士的佩刀,亲手割开了张衷的嘴,接着一连往他身上捅了好几十刀,张衷直到最后一刀才气绝身亡,死得那叫一个惨!张夫人满脸都是血,一边捅一边笑连属下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后她又要我们将张衷的尸首卸了,扔出去喂狗,属下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行径实在是有些过了,就没有应她。” “她也没为难我们,竟然就……就自己动手了。” 按照马腾所说,此时此刻韶音所处的这方庭院就是昨日的行凶现场。韶音环顾四周,青石台阶,白玉阑干,琉璃窗户,无一处不干净透亮,看不出丝毫血迹。 张猷与灵奴玩耍得正起劲,小脸上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刚死了父亲的孩子。这府里没有半点办丧事的迹象,堂中的摇枝灯上甚至还结了五彩绳,真可谓是张灯结彩。 韶音重新端详起对面的年轻妇人。 清瘦,鼻梁高而窄,两腮微凹,隆起的眉骨上描着两道极为纤长的柳叶眉。 莹琼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片削薄而锋利的柳叶,比从前凌厉了许多。 她从前生得很是娇憨,脸庞红润饱满,肌肤粉润丰盈,像一朵胖乎乎的粉芍药。夏日里衣衫轻薄,透过几层纱衣,时常能看到底下那两节白藕似的膀子。韶音常要趁她不注意时捏上一捏,嘴上不客气地嘲讽她肥壮。 这对藕臂如今就掩藏在银红色的宽大对襟袍下,看起来却像是两根木棍撑着晾晒的包袱皮,韶音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搓了搓,指腹似是已经有了干枯冷硬的触感。 莹琼也在仔细地打量着韶音,她在韶音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刮地三尺地搜寻,依旧没能寻找出她想要的情绪。 谢韶音也变了,她从前看到庾氏姐妹时总要像斗鸡一样,浑身的羽毛都炸起来,时刻伺机出战,眼中尽是挑衅。 可如今坐在莹琼面前的却是一位悲天悯人又伤怀世事的李夫人。李夫人位高权重,容貌艳冶更胜往昔,比闺阁中时风头更盛。 莹琼看得分明,谢韶音如今已经不屑于和她比较,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还有些悲戚。 “你一定是想说,我变了许多,对吧”莹琼纤细的眉毛高高一挑,语气生硬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我!谢韶音,省省吧,你想当普度众生的菩萨,外头有的是流民等着,我庾莹琼宁可下地狱也用不着你来超度!” “我知道你如今得意,嫁了个如意郎君,想怎么出风头就怎么出。从前你就是这样,想让所有男子都围着你转,现如今玩腻了这一套,又要全天下人都围着你转。你还是从前那个你,谢韶音,你的命可真好!” “你的命可真好啊!”莹琼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相面似地盯着韶音看,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庭前的两个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也很好,你什么都好。”莹琼自说自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韶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阿猷也很好。” “这是自然,他是我的骨肉,我一个人的孩子。”莹琼抢白道,对她这示好的话报以一嗤。 韶音顿了顿,“莹琼,其实我……” “其实你也有许多不如意,对么”莹琼又截了她的话头,回眸看过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忽而恶声恶气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少在我这里无病呻吟!你又不是神仙,你凭什么事事如意!我巴不得李勖战死在关中,你也和我一样当个寡妇!” 莹琼眼神恶毒,声音陡然拔高,惹得两个孩子都回头朝这边张望。 韶音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淡淡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莹琼将那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举到她面前,袖口一寸寸下滑,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韶音的双眸骤然一缩,那些疤痕一条摞着一条,有的像是匕首所割,有的像是蜡烛所烫,有些部位的皮肤已经挛缩,牵扯得整条小臂都变了形,看着像是胡人的麻花小辫。 “他在我身上一共留下了八十三道疤痕,我捅了他八十三刀,这很公平,不是么”莹琼得意洋洋,靥上绽出一个很像从前的甜笑“谢韶音,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宰了那个畜生,仅此而已。” “多谢你。”韶音转身就走。 “阿纨!” 莹琼突然追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孩子一样拦住她的去路,哀求道:“你别走。” 韶音被她拉着重新入座,耐着性子听她絮叨。她像是憋了几十年没有说过话,说闺中旧事,说婚后遭遇,一句接着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得混乱倒错,颠三倒四。 黄昏的天色在莹琼凹陷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蜡,她那两片迅速开合的干瘪嘴唇终于慢了下来,望着西方的一点余晖喃喃道:“真羡慕阿泠,冯毅死了,亭亭随了她的姓,多好。” 韶音想说,“你如今也可以”,想了想,还是用轻松的语气道:“那已经是多久的事了都过去了。阿泠如今很好,你见过佛郎么那孩子生得很像表姐。” “是呀,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阿泠很好,我往后也会很好。”莹琼嫣然一笑神情忽而活泼起来,歪头道:“你说,我现在去找九郎提亲,他会嫌弃我么” 韶音一愣,看着她蜡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层妩媚的玫瑰色,忽然察觉出她的精神似是有些异常。 莹琼的双眸也亮得异常,嘻嘻一笑又道:“看你,我不过是随口玩笑一句,你就生气了。阿纨,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就算已经嫁为人妇,你也见不得他娶旁人。知道我还惦记着他,你是不是很得意” 韶音动了动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呼唤灵奴回府。她的耐心已经告罄,再不想听一句疯话。 莹琼的疯劲却还没有退下去追上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喊:“阿纨,若是李勖死了,你会嫁给王微之么他至今还未娶妻,你当真全然放下了么……我不会和你争了,你若是肯嫁给他,我给你做侍婢可好” 韶音忍无可忍,教阿筠带着灵奴先上马车,回头大步走到莹琼跟前,恶狠狠道:“你再敢乱说我郎君一句,我打肿你的脸!” 莹琼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不继续装模作样了装不下去了吧谢韶音,你这个毒妇!你害了阿泠,害了九郎,害了我姑父和姑母,害了所有人,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韶音深吸一口气,怜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将她和她口中源源不断的诅咒都抛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灵奴问韶音:“阿母,庾姨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你明明是我阿父的妻子,她怎么能教你嫁给王家表舅呢” 韶音正心烦,闻言没好气道:“庾莹琼是个疯子,她的疯话你不要听,往后也不要再和张衷来往,记住了么” 灵奴发觉阿母脸色不善,不敢顶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韶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一睁开眼睛,果然捉到了两道狐疑的目光。灵奴皱着小眉头,正端着手臂探究地看着她。 韶音问他:“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 灵奴哼了一声,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神情严肃道:“我会替勖兄看住你的!” 韶音将他一把扯到怀里,一边挠他的痒痒肉,一边道:“我替勖兄多谢你!” 灵奴嘻嘻地打起滚来,笑着笑着,忽然将头埋在韶音胸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呜呜呜……阿母,我想阿父了……” 韶音鼻子一酸,轻声道:“阿母也想他,别着急,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骗人,阿父也骗人!”灵奴抬起头来,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明明说好了,等我认全了《尉缭子》上的字,他就会回家。我如今都会背诵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左右学堂就要休课了,我要去找阿父!……” 他犟起来浑身都是劲,像一头结实的小牛犊,韶音怎么哄都哄不好,便也恼了。她一把扯开车帘,指着外头,虎着脸道: “李杲,你看看路旁那些倒下的人,看清楚了么如今国家危难,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饿死,有无数的孩子失去阿父阿母,还有无数的孩子被他们的阿父阿母卖给人家吃掉!你如今还能吃上白米饭,还有阿母在身边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若是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赶紧去!” 这样的话说服不了不到五岁的孩子,灵奴负气地扭开小脸,一眼都不看,咧开嘴哇哇大哭,连哭带嚷: “你哪有陪我自打去了学堂,阿母一次都没有过来接过我!呜呜呜……阿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灵奴好几日都见不到你一面!” “为什么旁人的阿母就不像你这样,旁人的阿父也不像勖兄,你们两个都不要我,你们都坏!” “陆翰和庾思之他们都说,你和阿父都是大坏蛋,你是牝鸡司晨,我阿父是穷兵黩武,你们一起狼狈为奸,生下我这个遗祸无穷……” “你给我住口!”韶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照着他的小脸就呼了一巴掌。 灵奴被她打得一愣,韶音自己也愣住。 她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高兴了就将孩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生气了就酸脸,一点都没有大人的大量。谢太傅常常骂她:“哪有你这样做阿母的,你当孩子是什么,他是你儿子,不是供你玩耍的小猫小狗!你将他生下来之后,管过他几天你小的时候,阿母是怎么带你的,你都不记得了” 韶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她的确是不太称职。 这么多天里,她关心粮食,关心灾民关心将士们的家眷,甚至还抽空去过一次慈育堂,看望过那里的孩子。她关怀这些事情的时间远比关怀自己的儿子多。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不下雨,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也要走投无路了。 灵奴已经回过神来,躲得老远,在角落里委屈地看着她。 孩子头一次挨巴掌,被打怕了,不敢再向刚才那样哇哇大哭,只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鼻涕眼泪齐下,一会儿鼓出一个泡泡。 韶音看着他哭,自己也想哭。若是李勖在家,她也能像灵奴这样,哭得不讲道理,哭得一把鼻涕跟着一把泪,会有人过来抱她,不厌其烦地哄她,为她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 “阿纨,你不能哭了,你都是人家的阿母了,孩子会笑话你的。”韶音攥紧了手,在心里学着李勖的语气哄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学的一点都不像,李勖不会说这样的话,有了孩子之后,他待她也常常像是待孩子,灵奴骑一回大马,他必得教她也骑一回,不偏不倚。 “对不起,阿母不该打你,阿母错了。” 韶音忍着喉咙的酸楚,朝灵奴张开怀抱,灵奴却不肯轻易原谅她,躲得更远了。 辕马忽然高亢地嘶鸣了两声,紧接着车厢便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灵奴没坐稳,一骨碌栽在车板的氍毹上。 咒骂声随着石子和土块敲击在车厢上: “祸国妖妇!你不得好死!” “谢女,贱人!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你草菅人命,祸害百姓,你会遭报应的!” …… 韶音本能地用身体护着灵奴,孩子却从她怀抱里挣脱开,一把扯下壁挂的小弓,飞快地搭上一只羽毛箭,箭头对准了车窗外,奶声奶气地高喊道:“谁敢伤我阿母,我的箭定不饶你!” 一把沙子顺着窗口扬进来,落了灵奴满头满脸。他眼睛一花,手就松了,小弓掉了下去使劲揉眼睛,眼泪越揉越多。 “阿母别怕”,灵奴没注意到,他的阿母已经在身后泣不成声,他一边揉自己的眼睛一边继续挡在韶音身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说:“阿父将你交给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方才你打我,我很伤心,但是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你放心吧!” 随行的侍卫很快就将外头的暴民制住,马腾按照韶音的吩咐将头目收监审问,余者皆驱散。 见灵奴一张小花脸上糊着鼻涕眼泪和沙土,李夫人面色发沉,马腾心里面有些惶恐,低声道:“属下排查不力,教您和小郎君受惊了,请夫人赎罪。这些人十有八九还是被那几家鼓动的,属下这就教人去查,一定会揪出背后主使之人!” 韶音心里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许久没有答话。 马腾不敢说话,车夫也不敢继续驾车,一行人就在街上静静地等着。 透过车窗,韶音的目光从龟裂的土地移到几具饿殍身上,不远处站着神情麻木的百姓,淡漠的眼神看不出是仇恨、失望还是畏惧。 一个与韶音年龄相仿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正在坦胸露腹地为孩子哺乳。韶音离得这么远,依然能够看见,那乳-房干瘪如空袋,那个孩子浑身水肿发青,嘴唇已经叼不住乳-头了。 妇人与韶音四目相对,眸中一瞬间滑过与莹琼一样的情绪,艳羡,嫉妒,哀求。 “不必去查了”,韶音收回目光,将心一横,沉声道:“先回府,将灵奴送回去之后去尚书台。” 灵奴有些不乐意,牵着她的衣角嘟嘟囔囔:“都什么时辰了阿母又要去尚书台!” 韶音用干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灵奴乖,先回去等着阿母,晚上咱们一道给你阿父写信。阿母回去之前,你先好好打个腹稿,可不许提前动笔墨!” 灵奴来了精神,认真点头:“好,一言为定。” 韶音展颜:“一言为定。” …… 韶音的决定令尚书台气氛一滞。 所有人都明白李夫人此举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没有人敢当众表态。史笔如椽,这样的举措注定会留下千古骂名没有人想遗臭万年。 韶音的指头一下下地敲击着乌木案,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都能猜到,这样的场面原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想尽了一切办法,粮食还是不够,那便只能舍弃一部分人;为了防止动乱,被舍弃的只能是老弱病残。 这个决策一旦做出,只消在文书上轻轻一圈,再落下一方轻巧的印玺,成千上万的人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文书上署名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无可奈何,即便有无数个即便……白纸黑字,千秋万载,罪愆难消。 韶音觉得眼睛干涩,闭目缓解,忽然想起了李勖曾经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这话还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只是,韶音已经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她脑中一直盘桓着方才那个年轻母亲的目光,觉的问心有愧。 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上面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纹路,她与世间的因果也像这些纹路一样复杂,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处处皆是两难。 可是任何关键的抉择都是两难的抉择,英明的决断往往也会造成沉重的罪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做不到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承受,该挑起来的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即便是骂名也总要有人去担负。 权力所以沉重,实因其与责任伴生,她既掌了权,就要担起责,且责无旁贷。 韶音缓缓蜷起手掌,一点点攥紧了,感受其中的分量,像是攥着整个大晋的国运,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事无需再议,烦请温先生为我拟写文书。要点有四:其一,将士们的家眷一定要保住;其二,抽调流民中最青壮的劳力,组成民伕营,划出一部分军粮喂他们,将他们往前线送;其三,余下青壮混编入州府军中,看住他们,优先给食;其四,守好城门,余下老弱病残,能赈则赈。” 韶音顿了顿,吐出最后半句话:“备好石灰和药材,防止瘟疫滋生。” 温衡的手一颤,在最后一句话上落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韶音向后靠在凭几上,借助硬木的力度支撑住整个身体,微微昂起下巴,淡笑道:“诸位放心,这份文书上不会出现你们的名字,一切后果,由谢韶音一力承担,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却是谁都不愿意先走。他们默然无语地静立了许久,忽然齐齐朝着韶音长揖到地随后才相继离去 韶音一口气松下来,觉得头晕目眩,背上出了一层虚汗。 “夫人,您没事吧”温衡留在最后,并没有走。 韶音无力地朝他摆摆手,“我没事,温先生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温衡提着笔走到她案前,在那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韶音讶然看向他,“温先生,你不必如此” 温衡摇了摇头,眸中盈泪道:“若非如此臣便有负主公知遇之恩,亦愧对夫人大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夫人,劫难必会过去我们汉人的江山必会有无穷后福,您的一片苦心自有春秋铭记。” 韶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迎面便被砸了一个噩讯:谢太傅再次咳血昏迷,府医说,八成撑不到秋天。 韶音挪着沉重的双腿往高眠斋走,一路上麻木地回想上次看望父亲是什么时候,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或是更久一点。 灵奴已经候在那里了,双眼皮早困成了三眼皮,还是没忘记写信这回事。他牵着韶音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阿母别担心,府医都说了,外祖父只是着凉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回去给阿父写信好不好” 孩儿小小的脸仰望着韶音,眼中尽是天真,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孔却色如金纸,没有一丝表情胸口的起伏也格外微弱。 韶音狠狠咬住嘴唇,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脚踏上,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奴忽然睁大了眼睛,“阿母,你怎么哭了” 韶音急忙用手擦泪,“灵奴想阿父,阿母也想自己的阿父。阿母今晚想留着这里守着你外祖父,我们就在这里写信好不好” 灵奴欣然跑去书房翻找笔墨,写上几句话便叼着笔头想一会儿,时不时地问某个字怎么写,偶尔瞥一眼韶音,露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之色,悄声道:“儿要与阿父说些男子之间的话,阿母不许偷看!” 韶音泪眼朦胧,提笔无话,许久之后才落下一行字: 勖兄善毋恙,后方悉安,兄可放心。千万珍重,盼归。 第140章 第140章 暮色降临在黄土塬上,关河内外一片苍凉,高天上流云纷乱,聚散变幻莫测。 当天尽头那抹艳丽的玫瑰紫随着落日逐渐消失在地平线深处时,潼关外起风了 风自黄河北岸吹来,裹挟着大量黄沙,昏暗之中,天与地靠得极近,此处的人间被压缩成一片茫茫沙海。晋军就在这片沙海中埋锅造饭,一只只冒着炊烟的刁斗像是汪洋中随波起伏的小舟。 今日刁斗中的米比以往每日都多,年轻的新兵们兴高采烈,以为后方的灾荒终于得以缓解,往后每天都能填饱肚子了有经验的老卒却都知道,这是大军即将发起总攻的征兆,这顿饱餐过后,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 在大战前夕这片短暂的宁静里,将士们同以往每次一样,睁开风霜疲惫的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天昏地暗之中,华山、中条山和东段黄河像是三条巨大的黑龙,寸步不移地看守着进入关中平原的要道。潼关城就在三条巨龙汇合之处,谷深崖绝,塬高窄长,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老兵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自下而上,以目光攀爬这座扼守三秦的巍峨雄关 他们在心里默默计算,攻克这一关会填进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死在敌人的羽箭下,多少人会死在攀爬云梯的途中,还有多少人会死在城楼守军气急败坏的石砸、链捶和火焚之中。 他们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自己 “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问。 老兵们循声望去,在一片漠漠如织的灰沙中看到几点鲜亮的橙红,恍惚间像是夜晚归家时窗口透出的一盏温灯。 那是风陵渡口岸边生长的野生柿树,他们来到此处时,柿树上刚绽开黄玉似的小花,如今已经结满了橙红色的果实。 九月将近,他们出征就要满一年了 后方的灾荒拖累了前线的战事,开春后军中爆发的一场小规模疫病又将战线往后延长了至少两个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人相食的**中,将士们的家眷得到官府的优先关照,他们的妻儿老小大多平安无恙。 一顿饱饭过后,营中响起有规律的短促号角声,将士们闻声集结,风沙中静默肃立,等候军令下达。 中军帐门大开,两列火把照路,李勖在众将官的簇拥下大步而出,来到三军阵前。 他的战前动员一向简明扼要: “兄弟们,家里闹灾荒,妻儿老小将他们的活命粮省下来给我们吃,就在刚刚,粮食已经全部吃光了可后方的灾情还在继续。今夜这一战,要么埋骨他乡、亡国丧地,教我们忍饥挨饿的家人沦为胡人的奴隶;要么一战灭秦,因粮于敌,打开关中大粮仓,回报我们的妻儿老小!你们说,该怎么选” 老兵们猜对了今晚这顿饱饭是潼关外最后一顿饭,是不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端看他们自己 “灭秦!灭秦!灭秦!” 呐喊声震动天地,令风沙为之一静。全军上下士气大振,如今破釜沉舟、退无可退,他们别无选择,唯有死战。 谢候悄悄观察李勖的神情,想借此判断他对接下来那步险棋到底有几分把握。很可惜,李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被杂草一般乱蓬蓬的胡子湮没了除了邋遢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候不由也摸上了自己的下巴,他也没好到哪去,从前建康士人赞他“朗日昭昭,濯如春柳”,若是见到他此刻这副尊容,他们只怕要惊恐地后撤一步,问一句“哪里来的蛮人,可会讲官话”谢候想到此处轻轻一哂,自嘲地摇了摇头。 很快,各部将领就已经将具体的作战部署传达下去,直到开拔前一个时辰,全军上下方才得知,原来他们今夜的目标不是潼关 “李勖是想效仿曹操故事,表面做出强攻潼关的假象,暗地里北渡黄河到达蒲坂津,之后再从蒲坂津西渡黄河,如此便可绕过潼关天险,直奔长安。” 谯楼之上,一个身披兽纹袍、头戴毡帽的氐人将领笑着说道,他正借着极微弱的天光观察李军的营垒,一边看一边语气笃定地做出判断。 此人正是秦大司马姚崇虎。 这一年之中,姚崇虎瘦了不少,虽然看起来仍像是一头人立的棕熊,不过已经不是当初那头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棕熊了他如今是一头冬眠初醒的饿熊,皮瘦毛长,时刻憋着一股想吃人的煞气 在姚崇虎最初的预计中,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李勖将兵赌性甚重,好弄险出奇,他自己率轻骑突入弘农,将大部步卒、辎重和粮草都落在后头,而那时卢氏到弘农的粮道还没有完全打通。因此,姚崇虎得知此讯后立刻做出部署,他命次子姚象镇守潼关通知燕人支援陕城,自己亲率大军去劫李军的粮道。 然而,负责李军后方粮运的那位将领却稳得出奇。 此人慢吞吞地赶路,边走边攻城招降,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接应前方。与秦军遭逢后,他不慌不忙地安营扎寨,摆开了严防死守的阵势。 因行军缓慢,战线没有拉开,兵力十分集中,对方的防线固若金汤,找不到薄弱之处。 姚崇虎强攻几次不下,心里也是纳罕:此人这个打法,就不怕李勖在前面饿死么等到辎重运到弘农,只怕李勖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还没等姚崇虎琢磨明白这个问题,潼关方向相继传来两个噩耗:儿子姚象被李勖阵斩,潼关险些失守! 姚崇虎大惊,他原本以为后方的安排万无一失,潼关易守难攻,只要姚象坚守不出,关中自可无虞,慕容康的玄甲军战力强悍,与陕城守军合力夹击,李勖当如围场中的獐鹿,挣扎不了多久。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慕容康才出兵就被燕主急旨追回燕人不仅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还帮了一个大倒忙。李军将从燕人处俘虏的降卒都放了这些人回去后大肆宣扬王师仁义,搞得关中各郡的汉人蠢蠢欲动。 俘虏中有一人姓何名新,此人原本是晋将,畏罪逃亡到燕,这回又被晋军捉住,使出浑身解数求饶。李勖得知他善骂,命他城下叫阵,姚象没沉住气拍马出关迎战,不到三个回合即被斩于马下,若非余下将士浴血死战,潼关差点失守。 京师震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秦主符耀严旨申饬,姚崇虎赔了儿子又折兵,颜面大失。他又气又急,无奈之下只得改变原有的部署,留下一小部分兵力后,自己赶紧率军返回潼关 他一走,原本龟速推进的李军再无顾虑,立刻拉开长线,开始了急行军,卢氏自弘农的粮道很快打通。 原来李勖早就料到他会来劫粮,专门将大部队留在后头等着他。 姚崇虎一来一回往返千里,疲于奔命,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对方手里,他自己则一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他后来才知道,负责后方押运的那位汉将名叫徐凌,是李勖的心腹爱将,两人似乎还有些亲戚关系。李勖对他极为信任,将粮草辎重和大部队步卒都交给他带领,两人一前一后,打了个默契的配合仗。 姚崇虎吃了个大亏,不敢再轻敌,亲自镇守潼关后,任李军如何挑衅,始终不肯轻易出师。李军强攻两次,没讨到什么便宜,军中又爆发了瘟疫,战事就此僵持下来。 许是老天开眼,连年风调雨顺的江左竟然在这个时候闹起了灾荒,听说国内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姚崇虎大喜,依照他对晋人的了解,这帮人没事的时候还要自己斗上一斗,一旦遇上了事,定然会打翻天。假以时日,前线粮草不济,后方又起火,李勖必定会灰溜溜地撤兵。到那个时候,姚崇虎再率大军倾巢而出,痛打落水狗,必教他有来无回 然而,令姚崇虎大感意外的是即便是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晋军的粮草仍然能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往前线,国内一直安稳,没听说出什么大乱。 先乱的反倒是秦。 上官云和褚恭率领的两支侧翼不只牵制秦军主力,还派出细作到处活动,联络各地的汉人官员,许以高官厚禄。如今关中各地贼盗蜂起与李军内外呼应,盛极一时的大秦竟然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这么一来,姚崇虎也拖不下去了 秦与晋,氐与汉,他与李勖,孰生孰死,孰存孰亡,皆在此战。 姚崇虎为这一战苦心孤诣地谋划良久,他也是身经百战的宿将,越是紧要关头,反倒越能沉得住气他早就怀疑李勖会放弃潼关转而从蒲坂津渡河入关不过,派出去的探子几次带回来的消息都与他的预测相反,李勖忙着造战车和云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强破潼关 姚崇虎不敢轻易分散兵力,疑心却始终难消。 就在前日,探马带回几块木板边料,原来李军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在弘农秘密伐木造船,潼关城外大张旗鼓的工事不过是故布疑阵! 李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姚崇虎精神大振,立刻拨了五千精锐秘密布防在蒲坂对岸,只等李军半渡之时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行军主簿魏雉担心三千人不够,劝他至少拨去一万,姚崇虎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与李勖交手这么多次,他吸取到一个重要的教训:不到最后时刻不要轻易下判断。 就在刚刚,有细作冒死送来消息:一个时辰之前,李勖下达军令,命李部主力在今夜亥正时分渡河。 战前故布疑云,临战才将真正的作战部署下达各营,诡诈、周密,这的确是李勖的行事风格。 姚崇虎直到此时才彻底打消疑虑,命主力部队集结,即刻前往蒲坂,务必在李军渡河之前摆好阵型。 夜色深沉,茫茫土塬上飞沙走石,雄关漫道和秋山远树皆隐没在风烟滚滚之中。九曲黄河浊浪高,在衣冠南渡百年后,汉人军队的急渡声和胡人战马的嘶鸣声再次惊响于中原大地。 不知不觉间,风陵渡口的柿果由金橙转为了深红。 秦军主帐中,姚崇虎在两个汉奴的侍奉下披上一领血迹斑斑的虎皮战袍,正是这袭战袍,伴随他南征北战,东出入燕,打得慕容玮俯首称臣。 姚崇虎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这件衣裳了他低头抚摸上面的血迹,过往大大小小的战役浮光掠影般在他心头滑过。因为汉名中有个“虎”字,他一直都相信,这件虎皮战袍能给他、给氐人和整个大秦带来好运。 今晚,他要穿着这件战袍,亲手为儿子姚象报仇。 那两个汉奴神情麻木地随着他走出毡帐。帐外,头戴风帽、身穿狩猎纹皮甲的秦军将士已经列阵完毕,阴山白马旗在寒风中猎猎舒卷,望之犹如万马奔腾。 姚崇虎策马在军前走了两趟,以手指天,用胡语高声道:“风沙,是吉祥的征兆,一百年前,我们正是从黄沙漫漫的故乡出发,骑着白马一路南下,最终来到这里。这里的土地肥得流油,气候润得像是母牛的初乳,在这里,我们的孩子不再早夭,我们的族人不再流浪,我们的女人变得娇媚动人,我们的马匹毛色油亮!这里,早就已经是我们氐人的土地!现在,汉人要将我们赶回去,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氐人的健儿抽出你的弯刀,跨上你的白马,为了我们的孩子、族人和女人,随我去保卫我们的土地!” 秦军杀声震天,姚崇虎身后的两名汉奴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抖如筛糠。 秦人誓师,必要见血。 在汉奴惊恐的目光中,已经有两名武士踩着马靴走上前来,一人抽出弯刀,利落地割破了汉奴的喉管,另外一人立刻用金盘盛接鲜血。 姚崇虎手指蘸血,涂于额上,大喝一声,向着蒲坂津的方向拍马而出。 渭河上早就架好了浮桥,秦军主力渡过渭河,一路向北。与此同时,晋军的船只已经进入黄河,他们上岸之后,将会在河东沿着一条几乎与秦人平行的道路北上。经过半夜的奔波,当他们终于抵达蒲坂,再次准备西渡黄河时,他们将会惊讶地发现,秦人的强弓利弩早就已经等候多时了! 秋风中的黄河怒涛阵阵,姚崇虎紧紧盯着对岸,好几次误将波涛之声认为是晋军的摇桨之声。 难熬的等待之中,探马飞报,晋军主力已经全部上船。 姚崇虎提在胸口的这一口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去,他命人传令下去,不必半渡而击,而是要等到晋人全部上岸后,还未来得及列好阵型时再一举出击。 他要将这只骁勇善战的汉人军队全部歼灭,永绝后患。 魏雉从地上抓起一把河沙,笑道:“当年曹孟德能自蒲坂入关实是上苍偏爱,竟能教他在一夜间造出一座冰城抵挡马超的骑兵。而今水不能冰,岸边沙土又软,晋人上岸后没有遮挡,一定会被我们的弓箭射成筛子!” 姚崇虎想象着那个场面,面上绽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指着岸边一片空地道:“今夜,汉人将会用他们的尸身在这里垒起一座白骨城。” 仰头喝了一口鹿血酒后,他忽然又眯眼问道:“晋人能撑这么久,据说全都是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李勖的女人,我说的对么” “大司马说的对,晋人口口相传,那的确是个美丽又有风情的女人。”魏雉拍拍手里的沙子,挤眉弄眼道:“不过,她只能暂时是李勖的女人,过了今夜,李勖的头颅、坐骑、土地和女人,都将是大司马的!” 姚崇虎勾起鼻子,鸱鸮一般嘿嘿地笑了起来。 黄河上湿浓的夜色像是一片苍黑的雾气雾气之中,似有十万大军正朝着岸边而来。秦军上下皆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动静,然而,直到后半夜,晋军还迟迟没有现身,岸上荆枳丛中时有野麋和狐兔窜出,安静得异常。 姚崇虎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脸上露出焦躁之色。 魏雉道:“大司马不必忧心,我们在潼关还留有三千守军,即便晋人真的改了主意,欲强攻潼关一时半会绝对打不下来,我们回兵还来得及。” 姚崇虎勉强按捺住心烦意乱,咬牙吩咐左右:“教探马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边的探马还未扬蹄,后方的守军就已经慌里慌张地奔到此处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晋军、晋军渡河了!” 姚崇虎心里咯噔一声,待听清了这话之后,却又感到分外疑惑,“渡河了渡河不是正好” 140-150 第141章 第141章 夜色掩映之下黄河与渭水交汇处的湍急水流中漂过一块块不起眼的黑色巨石,这些石头体型狭长如江豚,在逼仄仅容一只羊皮筏子的隘口排起了一字长队。 桨板拍打河水的哗啦声在呼啸的风声里消融无痕,它们一只接着一只,不声不响地迅速通过。当进入渭水宽阔的水域后,石头们犹如龙跃大渊,立即从原先的一字竖排阵型变换为宽阔的方阵,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渭河中陡地竖起几排浪花墙。 过了许久,渭河边上驻防的秦军才发现了水中的异常,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大鱼” “鱼能逆流游得这么快” “这你就不懂了吧,逆流才符合鱼的习性!” “不对,不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卒子直摇头,忧心忡忡道:“哪有这么大的鱼,这年头不太平,别是什么怪物。” 一听“怪物”二字,卒子们不约而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仗着人多胆气壮,一伙人点了火把,拥着先前说话的老卒往岸边去一探究竟。 借助火光的照亮,秦卒赫然发现,水中怪物的脊背泛着青黑的光泽,呈现出牛皮般的质感。 “夔牛,这就是夔牛!”有人忽然想到了这个词,说得言之凿凿。身旁立刻有人追问:“夔牛是啥”这人得意地撇撇嘴,指着水面道:“上古神兽,头上无角,每出必伴风雨,肯定是夔牛没错了!闵三,我说的对吧” 闵三就是先前那个老卒。 这边吹着牛,那边已经有大胆的士兵朝着怪物射了一箭,箭矢穿不透怪物的皮,啪地掉在水里,听声音的确类似牛皮,空鼓的牛皮。 一听到这声音,闵三光秃秃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只见过羊皮筏子和普通的木桨船,不过,他这人好交友,早年间从行脚商人那里听说过南人极善造船,船只种类五花八门,炫人耳目。据说,他们作战时常将牛皮蒙在船上,用以抵挡两岸的射击。 “不好!是晋军!” 这个念头一从心里闪过,闵三便惊恐地叫出了声,随后高声大喊:“是晋军!快去报信啊!晋军渡河了!” “瞎他妈嚷嚷什么一群没用的东西,整日大惊小怪的!”守将在毡帐中打盹正香,被这声大叫吵醒,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他故作镇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飞快走到近前,“晋军又不会飞,隘口那么窄,哪来的晋军——” 声音戛然而止,守将被河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么多头“夔牛”惊呆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守将在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渭水自西向东奔入黄河,入河处有天然礁石形成的隘口,形状深窄狭长,根本无法容纳普通船只经过。如今汛期还没有过去,这段水流格外湍急,隘口处存在一断高度差,更是犹如一小挂瀑布一般,想要从黄河进入渭水还要逆流而上,难度堪比登天。是以,守将宁可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晋人真的渡河了。 “快,去蒲坂津报信!闵三,你立刻去潼关请援!”守将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命令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目光追随着渭水中的晋军,看着晋人的一艘艘怪船逆流而上,在连天的风涛中劈波斩浪,一路向西。 西方,氐人都城的方向,渭水可直通长安北门! 一个浪头拍到岸边,湿冷的河风里,守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秦祚危矣。 他浑身一凛,大喝一声:“其余人,随我撤往长安北门!” 秦军再次与晋军赛跑起来,这已经是今夜的 第2回 了。 第1回 是从潼关赶往蒲坂津,准备给晋军一个迎头痛击; 这一回则兵分三路:渭水守军在岸上狂奔,希望能赶在晋军之前通知长安;姚崇虎则气急败坏地从蒲坂津往回赶,他周密谋划了数日,率领大军奔波了百里,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夜,最后竟然等来了晋军溯渭水入关的消息。 姚崇虎得知此讯时的第一反应与渭水守将一模一样。 这也并非是他的疏忽,根据以往的经验,守黄渭交汇处只要几十人就已足够。 此地坐拥天险,历来从未有哪只军队能从这里进入关中即便晋人有舟楫之利,几万人的船队排成一字长龙挨个进入隘口,那么大的动静,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潼关守军发现。 一旦被发现,想进又快不了,想退也来不及,很有可能会被人拦腰截断,最终全军覆没。因此,只要是主帅的脑袋没有被马踢过,军队就不会走这条路。 姚崇虎被李勖搞得疑神疑鬼,临行之前心里不踏实,明明知道李军不会走这条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又往此处拨了一百弓箭手。 万万没想到,晋人没攻潼关,也没攻蒲坂津,偏偏选择了这条看似最不可能的路线。 李军先前大张旗鼓地进入黄河,正是为了误导他让他以为他们将会渡河前往蒲坂。等到他率领大部人马着急忙慌地赶往蒲坂,对方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直奔渭水而去。 留守潼关的秦军不是没有发现水里的动静,只不过是也将溯渭误解成了渡黄,为了不打草惊蛇,坏了姚大司马的妙计,这才选择了按兵不动。 姚崇虎想明白了这些,顿时气得发疯,“废物!隘口你们都守不住,养你们何用!”他一刀砍了前去报信的渭水卒,率领大军急慌慌奔往长安。 除了这两路人马之外,潼关守军也在与晋军赛跑,三路之中当属这一路跑得最快。 守将傅玄生是姚崇虎的心腹,此人素来沉稳,姚崇虎留他在潼关,正是怕自己中计。万一李勖没有走蒲坂,果真强攻潼关,留傅玄生在也可确保无虞。 傅玄生不敢辜负大司马的重托,一直紧盯着关外,只要晋军有调头登陆的迹象,城头上的百石弩和几千桶油会教那些汉人死得很难看。 不过,沉稳的傅将军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沉稳过了头,李军在他眼皮子底下渡过隘口,他竟然毫无察觉! 得到闵三的报信后,傅玄生再也沉稳不下去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往长安奔,万一能赶在姚崇虎之前抵达,也算是将功抵过。 …… 渭水湍急,李军一路逆流,走得并不算快,很快就在泾上与急追而来的傅玄生部遭遇在一处,双方展开一场激战。 此时天色微明,秦军这才发现,原来晋军乘坐的怪船是一艘艘艟艨小舰,这些小舰形状窄长,内里大约可容纳二十人,他们分两排而坐,合力摇桨,这才能在逆流中顺利行进。小舰密如木罐,上覆牛皮,士兵皆隐藏在船舱之内,两侧开有桨孔和射击孔,从外边看不到驾船之人,加之夜色漆黑,这才会令少见舟楫的关中人误认为是怪物。 泾上是渭水转弯处,此处有一片浅滩,有几艘小舰搁浅,露出了底部的轮子。傅玄生恍然大悟,原来这种船就是传闻中的车船,想来他们能顺利进入隘口也是借助了这种设计。 晋军躲在舰中朝着秦军射击,秦军的箭却伤不到他们一时间死伤不少,却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傅玄生稳住心神,凝神观察,很快就发现了这些船只的弱点:一旦晋军向秦军射箭,船只的行进速度就会明显变缓,也就是说,晋军没有办法兼顾进攻和行进。不唯如此,一旦秦军冒死到达近前,这些晋军就如同被闷在壳子里的王八,只有干蹬腿的份,再也使不出来别的劲。 傅玄生大喜,亲自率领一千敢死队涉水,冒死逼近晋船,以血肉之躯堵住他们的射击孔,拖住其行进速度;余下秦军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在上游快速拉起铁锁和浮栅,另有两队重骑兵手持盾牌,在接近岸边的浅水中形成了一堵厚厚的盾牌墙。 晋军无法继续向前,也无法靠岸登陆,只能在水里扑腾,等到他们力竭,立刻就会被湍急的渭水重新冲回到狭窄的隘口,姚崇虎率领大部队从后赶来,正好瓮中捉鳖! 傅玄生算计得一点都没错,此刻的艟艨舰中晋军的膀子都要摇废了。 这其中也包括艟艨舰的设计者,此人虽生了满脸胡子,与其他卒子相比却仍是个细皮嫩肉的玉面郎君。 此时此刻,这位玉面郎牙关咬紧,额头上青筋暴跳,面容十分狰狞,白皙的皮肤以肉见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很显然,他的体力要比其他人略逊好几筹,已经摇得谷欠仙谷欠死。 “我说谢逢春,你……你设计这玩意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能,不能再多费点心思,将它设计得省力些” 说话之人乃是卢镝,饶他比谢候强壮了不少,此刻也累得呼哧气喘。 谢候的牙齿都快要咬出了血,闻言怒道:“你以为,以十人之力抵得二十人很容易老子……老子已经很费心了!” 秦军通过桨橹判断,每艘小舰里至少会有二十人,而事实上,实际的人数只有十人,有些略短些的舰里只有七八人。 “你现在说话愈发不成体统了!”卢镝也摇得咬起了牙,“哎!说真的,今日要是真死在这,你能甘心后不后悔从军” 谢候“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甘心个屁!你们个个都成家生子,老子还是个童男子呐!” 卢镝哈哈大笑,将身上最后那点力气都笑没了。索性松开桨,一边揉着膀子一边道:“不行了,这回真摇不动了,撤吧。” 谢候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立刻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船板上,闭目叹息道:“等这场仗打完,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成婚,谁都不能拦我!……成婚,我要狠狠地成婚!……” 卢镝偏头看他憋的那样,笑得肚子一抽一抽。 …… 晋军挣扎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体力不支,桨板接连停止滑动。 艟艨舰失去助力,很快顺流东下它们来时犹如水中巨怪,一路劈波斩浪,似乎势不可挡,去时则如一只只滑溜溜的水耗子,漂得没有一丝浪花。 犹如一场闹剧。 傅玄生忍不住仰天大笑:“李勖啊李勖,你也不过如此!你这可真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吧,葬送你的不是黄土塬的风沙,而是你最熟悉的船和水!” 第142章 第142章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咱们主公,溯渭水这步棋太险,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主公向来爱惜兵力,怎么可能会将主力全部都押在这一条线上。” 孟晖说着话,一刀砍了潼关最后一个秦卒,带着队伍登上谯楼,将绣着“李”字的巨幅牙旗插在最高处。 丁仲文受命与他一道留守潼关,他检点秦人留下的精良弓弩和大批辎重,看得两眼放光,笑着接话道: “孙子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穷也。’主公要咱们时常揣摩这句话,我今天算是又学到了一招。若是傅玄生没走,咱们的渭水军将直入长安,那便是一只正兵;可是这厮没沉住气,他走了,那么渭水军就成了奇兵,咱们剩下这些人才是正兵。这便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奇正相生,变化无穷。咱们主公的谋略,够秦人再学一百年!” 孟晖点头道:“蒲版津亦是如此,姚崇虎若是不去,咱们就去;他若是去了,咱们就走别的道。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令其疲于奔命,士气未战而先衰,这便是制敌而不制于敌。姚崇虎这一宿,不知道要恍然大悟几次啊,哈哈哈!” 两人开怀大笑,远眺潼关内外,山峦雄伟,秋色锦绣,九曲黄河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渐渐地亮了起来,风陵渡口的野柿子累累压枝,像一只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 一个时辰前,姚崇虎与傅玄生还在合力剿杀渭水中的“李师主力”。 这只队伍的作战风格符合姚崇虎理想中汉人军队的作风:胆小怯懦,临阵畏敌。他们既不敢弃船登陆,又找不到突围的方法,只能一窝蜂地挤在狭窄的隘口仗着渭水湍急和艟艨舰坚固的优势,暂时龟缩在其中躲避。 秦军在岸上高声叫阵,晋军不予理睬,船队在水中结成堡垒,一枝枝冷箭顺着射击孔嗖嗖地往出冒,准头还都不错,近前的秦军一批接一批地往下倒。 一枝鸣髇箭破空而来,在姚崇虎的毡帽旁发出锐利的哨声,被他一把抓住,咬牙切齿地折成两半。 他的情绪在这一夜之间大起大落,已经受不了一点撩拨,这枝不知死活的小箭犹如在干草堆上跳舞的火星子才擦着一点边,就已经彻底引燃了姚大司马的腾腾怒火。 姚崇虎腮边的横肉抽动几下,怒喝了一声“驾”,竟然不畏深水,拍马奔入湍流之中。他在距离晋船十几丈远处勒马,抡起臂膀,将手中的狼牙棒猛掷而出。 那狼牙棒重逾百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准确地砸到了最外围的艟艨舰上。千钧之力当头而下,狭窄的小舟立时被砸瘪,水流红了一片。 姚崇虎鼓目大笑,高声道:“结浮桥,给我将他们砸成肉饼!碎一船者赏千钱,谁要是碎了李勖的船只,赏黄金千两,封爵万户!” 话音一落,秦军争前恐后涉水架设浮桥,很快便贯通了南北两岸。 当秦卒抱着巨石和狼牙棒跑上浮桥时,晋人的船队终于有了动静。 外围的船只纷纷调整方向,结成了一个大圆环,里侧随之而动,很快形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同心圆。这些同心圆开始不断地向外扩张,即将靠近岸边时又忽然回缩。反复几次,将秦军看得一愣一愣,不明白汉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姚崇虎不敢相信李勖的主力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心里一直都犯着嘀咕,怀疑李勖会有什么后招,见此异动急令底下人停手 南人擅长水战,与陆上作战一样,阵列五花八门,讲究甚多,他疑心李勖是要故意引秦军上浮桥,之后再发起攻击。 皱眉看了半天,那同心圆开开合合,看到他双眼发晕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姚崇虎耐心耗尽,刚要命人砸船,看着晋人排列整齐的密集船只,心里面忽然灵光一闪,大笑道:“算了,咱们也省些力气,你们都把石头撂下,给我往他们的船上泼油!” 渭水下游很快充斥了刺鼻的桐油味道,晋军艟艨舰的牛皮外衣油光锃亮,只欠一点火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姚崇虎正要下令点火,晋军最中部的那艘艟艨舰忽然伸出一只小旗,朝着他打起了旗语。有人大声朝外喊话:“慢着!姚大司马饶命,我们投降!” 姚崇虎嘴角一咧,摆手示意火箭卒暂停,自己从箭筒里摸出一只鸟龙铁脊箭,左手握紧了弓。 “投降可以,教李勖出来,面缚舆榇到我面前,我自会受降。” 姚崇虎并不相信李勖会真降,即便真降,他也不会留着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只要李勖一出现,他就会一箭射穿他的喉咙。 晋军磨蹭了一会儿,中间那只艟艨舰从顶部打开,一只银光闪闪的脑袋犹犹豫豫地冒了出来。 连同姚崇虎在内,所有的秦军都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银色的兜鏖。交战将近一年,他们都想看看那个叫李勖的汉人将军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一个头有别人两个大。 ——坊间传闻,李勖之所以狡诈多端,是因为他脑袋里比旁人多长了一颗脑瓜仁。 令秦军失望的是,李勖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就不肯再往外冒了。 只听他大言不惭道:“姚大司马,教你的弓箭手退后!战死是死若投降也是死我将为国死战!”声音颇为清朗,听起来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名将,倒有点像是个清隽读书郎。 姚成虎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言论,一时气得有点想笑,心里面也不由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勖。此人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生死关头却是个孬种,令人大失所望。 姚崇虎将弓箭隐在身后,冷笑道:“如你所愿,若老实投降,饶你不死!” “真的吗你可不许骗我。”李勖立马接了这么一句,语气像是在与他撒娇,银色兜鏖谨慎地往上抬了三寸,露出来的一点面孔似乎皮色甚白。 秦军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窃窃而笑,姚崇虎磨着牙,语气也像是哄着他府中那个爱耍小性的娇妾,“真的自然是真的你快出来吧!” “口说无凭,万一你反悔了,岂不可惜了我一颗大好头颅”李勖这个娇一撒起来竟然没完没了,“这样吧,你若是能在三军阵前发誓不伤我的性命,我就出来投降。” 姚崇虎心里面已经抡起狼牙棒将他擀成了肉饼,一股邪火越蹿越高越发想要将他一箭穿喉。 “好,我姚崇虎在三军阵前发誓,绝不会伤你的性命,这回你能放心出来了吧”姚崇虎将这辈子的耐心都掏出来对付李勖。 不想对方却给脸不要脸,继续讨价还价道:“大司马没有诚意,我不敢信。你得这么说,‘我姚崇虎对着长生天发誓,绝不伤害对面之人的性命,否则,我姚崇虎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父鳏母寡,妻子偷人,儿子天阉,来世托生成渭河里的大王八!” “竖子放屁!”姚崇虎火冒三丈,“他妈的你给脸不要脸,给我放火!” “慢着慢着!大司马息怒!”李勖的声都变了,听起来哆哆嗦嗦的“我出来,我、我这就出来,千万别放火!” 银色兜鏖在秦军齐刷刷的注视下一点点升起,上面一撮红缨被河风吹得飘飘荡荡。 姚崇虎恶狠狠地盯着那一抹招人恨的红,一个身穿明光铠的瘦高汉将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此人肤色白皙,虽一脸胡子仍能看得出面容姣好,在行伍中显得有些文弱。 在姚崇虎惊疑的目光中,他僵硬地咧开嘴一笑,忽然吐了吐舌头,“嘿嘿,大司马,想不到吧” 姚崇虎再认不出来他不是李勖就是傻子了。 “你娘的!我杀了你!” 他憋了大半年的怒气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枝淬了剧毒的鸟龙铁脊箭就已经离弦而出,直奔对面假李勖的咽喉而去。 谢候眼眶中的两只眼珠子“唰”地聚到一处,只见一枝绽着幽蓝色寒芒的箭头正朝着自己的面门疾速射来——“完了,阿风,有缘来生再见吧!幸好我没有干出禽兽不如的事,否则岂不是害了你!”——在这样劲力十足的弓弦下,他那点半路出家的身手实在不够用,身体缺乏应有的敏捷,根本来不及躲闪,脑子和嘴的反应倒是很快。 他脑子里想着上官风,嘴巴张得老大,扯开喉咙大喊: “姐夫救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铁骨丽锥箭自他身后破云而来,几乎擦着他面颊上的汗毛飞过,姚崇虎的鸟龙铁脊箭已经走到了他喉咙前一臂之远,正与这枝箭头碰着头撞到一处,啪地落到艟艨舰的顶盖上。 谢候整个身子随着这声清脆的锐响剧烈地跳了一下,猛然回过头,只见岸上一匹金粉色的大宛马正在扬蹄长嘶,马背上驮着一位高大的玄衣男子腰佩环首刀,臂挽柘木弓,手持一柄长长的眉尖刀,不是李勖还是哪个。 李勖皱眉瞪了谢候一眼,意思是你给我等着。 姚崇虎只觉大势已去,他在看清了谢候的小白脸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倒是傅玄生还蒙在鼓里。傅玄生带着潼关守军急急奔往长安时,半途也曾猛然一惊:潼关空虚,若是李军乘虚而入,大秦就真的完了。 不过,接下来看到的场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根据船只的数目和每船载有的人数推断,渭河中的应该就是李军的主力没错。是以,刚才姚崇虎急切责问他为何擅自离开潼关时,他信誓旦旦地回答说:“大司马息怒,李军已经全部入关,若有差池,末将自刎谢罪!” 姚崇虎不待他自刎,狼牙棒照着他的脑袋猛槌而出,傅宣生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喊出喉咙,整个脑袋都被砸成了红白相间的浆糊。 “李勖来战,姚崇虎亲自领教阁下的身手!”姚崇虎嗔目大吼,旋即拍马而出,直奔前方那个将他耍得团团转的汉人男子 他身上的虎皮袍经了一夜的寒露,又溅了一身河水,本已湿冷沉重,马背上这般抖擞起来,这才又有了猛虎之姿。困兽犹斗,姚崇虎双目赤红,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向李勖。 李勖勒着马缰,眯眼观察他的手臂。 姚崇虎左臂抡起狼牙棒,距离身前已经不到一丈,大宛马早就焦躁地在地上磨起了蹄子一听到主人沉声喝了一句“驾”,立刻便如闪电一般纵出。 姚崇虎不愧是名中带虎,的确是一员虎将,一棒下来,李勖顿觉手臂酸麻,手里的眉尖刀发出嗡鸣颤音。当狼牙棒带着千钧之力第二次落下来时,眉尖刀竟然咔嚓一声裂开,姚崇虎狞笑着向下一顿臂,眉尖刀顿时断为两截,李勖手中只余一根光秃秃的短棍。 卢镝大惊失色,忍不住埋怨谢候:“你们职方司造的东西还不如纸糊的!”说着从舰中一跃上岸,急着给李勖寻找趁手的兵器。 其余人莫不着急,大伙都看出来了,姚崇虎臂力惊人,是个实力强劲的对手若无兵器在手只怕李勖会吃亏。 “姐夫接枪!”谢候心急如焚,抢了卢镝的马,拎起一柄玄铁枪便要往前冲。 “回去!” 李勖朝他高喝了一声,在姚崇虎的虎视眈眈之中,忽然将手一松,余下半截刀棍也掉在了地上。他朝着对方举了举空荡荡的双手微微一笑。 姚崇虎愣怔一瞬,领会到对方的轻蔑之意,顿时怒不可遏,嘶吼道:“竖子拿命来!”拍马再次冲来,沉重的马蹄在他身侧激起冲天黄烟,一身虎皮袍在烟尘里鼓荡,当真像是一头势不可挡的下山猛虎。 那只狼牙棒再次高高抡起时,谢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李勖忽然向斜侧里一挺身,自马背上腾跃而起,飞身跳上了姚崇虎的马。 ——为了一击毙命,姚崇虎这一棒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刚刚劈出,还没来得及收势,李勖就已经敏捷地落到了他身后,一手曲爪抓向他持棒的手肘,另外一手死死扼住了他粗肥的脖子 咯吱咯吱的骨裂声传来,姚崇虎只觉左臂钻心疼痛,手中的狼牙棒顿时掉到地上。他凄厉地嘶吼了一声,回手扯住李勖的腿,二人双双滚落到黄土地上。 围观的秦军和晋军都睁大了眼睛,努力在滚滚黄尘中分辨各自的主帅。 隔着尘土,众人恍惚见到一只猛虎与一只蛟龙缠斗在一处:龙精虎猛,龙腾虎跃,龙拏虎掷,龙蟠虎踞,龙吟虎啸,龙出……虎不见了! 姚崇虎的虎皮袄子被李勖扯脱,露出了棕熊的原型。 他那威猛的左臂被李勖废掉,右臂的力量便有些不尽人意。李勖的双腿死死绞在姚崇虎的脖子上,姚崇虎无力将他扯下,只能怒吼着将他顶起来,在黄土中疯狂奔走,希望借助惯势将其甩落。 李勖等他气喘,腰腹兀然攒起一股劲力,翻身向后一仰,腿仍夹着他的脖子不放——姚崇虎笨重的身躯沉重地摔趴在地上,李勖乘势骑上他后背,一拳砸向他的后脑,双手接着扭住其后颈,用力一掰,咔嚓一声,姚崇虎颈骨断裂而亡。 李勖抽出腿上的匕首,几下割下他的头颅,以地上剩余的半截钢棒将这颗满头小辫的头颅高高挑起,跃马高喝:“灭秦!” 李军的士气在这一刻达到巅峰,高喊着“灭秦”,个个皆如猛龙过江一般朝着灰头土脸的秦军冲去。秦军早就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刚一交手被杀得溃不成军,没命地向着长安的方向逃去。 卢镝和谢候这只水军趁机靠岸登陆,正杀得起劲,后方却传来鸣金之声。鸣金收兵,军令难违,他们只好悻悻停手 谢候来到李勖身侧,有些不解道:“主公,秦人大败,这个时候追上去一定能将他们尽斩,为何不追” 李勖脸上、胡子上都是姚崇虎的血,正在岸边浣手净面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擦拭,擦完一看,帕子都是黑的 谢候等着他答话,他就蹲在水边一遍遍地洗这块帕子粗大的手掌笨拙地搓上面的污渍,几下将帕子搓得脱了丝。谢候一眼瞥到那帕子右下角的绣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往他身前又挪了两步,将他给挡住,免得教旁人看见了笑话。 李勖眼见着帕子越洗越脏、越搓越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它拧得半湿不干,系在环首刀柄上。 一回头,见谢候还在旁边杵着,眉心一拧,上前踹了他一脚,低声叱道:“我教你尽量拖着,拖不住就跑,你逞什么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阿姐交代!” 他本是不同意谢候随卢镝溯渭,谢候却在大营中一蹦三尺,说艟艨舰乃是由他设计督造,不跟过来不放心。 那么多人都看着,李勖不好偏袒,只能由着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戏耍起了姚崇虎,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谢候见姐夫沉了脸,自知理亏,嘿嘿一乐,没皮没脸地继续追问:“到底为何不追,还请姐夫为我解惑。” 李勖沉默地看着他,指了指脑袋。 大部队向着长安行进,眼看北门外的渭桥在望,谢候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第143章 第143章 大大小小的战役在秦境内多点开花,长安城里早就已经没有多少驻军了,李军与姚崇虎军激战之时秦中道大行台、龙骧将军符韫得到消息,正带着仅剩的三千羽林军紧急向长安北门调集。 不过,等到李军赶到的时候,北门外已经一片狼藉,除了大开的城门和横七竖八的死尸之外看不到一个活人的身影。 卢镝怀疑秦人这是在唱空城计,向李勖请示由自己带着小股骑兵先行入内探路,李勖摆摆手笑着问谢候:“逢春,你可想明白了” 谢候抻长了脖子,朝着冷清的城门里张望了一会再看地上的秦军尸体,发现除了身披狩猎纹戎服的姚崇虎军外还有身披金甲的武士,看制式应该是守卫宫城的羽林军。 “羽林军……”他茅塞顿开,兴奋道:“怪不得主公先前不追穷寇,原来如此!” 其余人闻言怔了一瞬,很快亦恍然大悟,卢锋笑道:“这世上最难挡的队伍,一是灾民,二是溃军,秦人自己的溃军冲散了他们最后的武装,给咱们省了攻城的力气,主公真是神机妙算!” 李勖舒目一笑,晴朗的日光自渭桥旁几人合抱的高柳树冠中疏疏落下,在他眉宇间映出几点明亮光斑。 中原大地秋高气爽,一轮旭日在碧蓝晴空中冉冉高升,不远的前方,长乐、未央两宫的飞甍碧瓦和重檐高阁已经露出了分明的轮廓。 李勖缓了辔,放马出列,行到三军阵前,朗声道:“诸位,我们背井离乡,转战千里,付出了无数代价,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全军听令!” “大军分三路入城:谢候,朱敬,你二人随我攻占宫城;卢锋,卢镝,祖坤,谢明之,你四人迅速占领城门,接应徐凌、上官云、褚恭部,缉查符氏余党,把守城内要道;其余人即刻接管官府衙署,妥善保管府库籍册,一应官吏暂时收押,反抗者诛!” 李军脸上莫不现出兴奋之色,经过三年的日夜操练,又在黄土塬上受了快一年的雨雪风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日的到来。 在这激动人心的最后关头,他们沉默寡言的主帅神色已转为肃然,目光威严地自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扫过,忽然抽出腰间那柄平平无奇却又无人不识的环首刀,以刀锋指天,高喝道: “自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已有百年,此乃复国之战!这里的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原本就是我们的!王师归来,是为了重建我们的国度,恢复祖辈的荣光,不是为了烧杀掳掠!尔等谨记,不可惊扰百姓,不可虐杀降卒,若有趁火打劫者,格杀勿论!” 三军齐呼:“诺!” 时隔百年,汉人的军队再次开进西京长安,“李”字牙旗插遍八街十二门三十六门道时日色刚午。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惊恐的长安百姓来不及出城躲避,只好纷纷躲到家中闭户不出,忐忑等待外面的消息。至傍晚时大街小巷张贴出戒严告示,晓谕全城:无论胡汉,凡奉王师者皆为晋民,一律不杀。 人们透过门缝窗隙向外窥看,只见李军列队整齐地在坊市干道巡视,军纪严明,果然秋毫无犯。 长安居民胡汉杂处,汉人不到半数,余下胡人中当属氐、羌最多,羯、鲜卑、匈奴次之,此外还有许多杂胡居住在西市一带。晋军入城,长安人心惶惶,尤以胡人最为不安。 符氏当权,氐人自然高人一等,为了防止人数占优的汉人造反,秦室对其他胡族一直采取联合为主、防备为辅的措施,他们结为联盟,一道奴役压制汉人。 而今汉人军队重新占领了关中,胡人心里都明白,长安马上就要变天了,往日奴役他人者,也许很快便要为人所奴役,这片土地上百年来纷争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胜者王侯败者贼,向来如此 是以,胡人对告示上的内容半信半疑,他们猜测,一旦长安稳定下来,秋后算账的时候就到了。如果汉人真的以牙还牙,他们恐怕会生不如死明智的做法是逃亡,再不济也是死战,苟且偷生才是下策。 李勖已经看过籍册,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秦王符耀亦深谙这点,不唯如此他还想以此为筹码,在李勖手底下讨得一条活命。 “你们汉人常常将王者呼为天子,认为君主受命于天,乃能治世我们氐人也有一句类似的话,叫做’长生天会眷顾她的统领‘。我自登基以来,不曾有丝毫窥晋之心,秦亦不曾有寸土犯晋,李公初柄国政即兴兵伐我,致使生灵涂炭,白骨千里,可谓是师出无名。而今公在座上,我为阶下,可知天命所钟,在李公而不在符耀。符耀不敢违抗天命,恳请李公秉承上天好生之德,饶恕我的族人和长安的胡人,若能如此符耀感激涕零,自当以身率范,竭诚效忠。” 符耀站在行辕之中,不卑不亢地说完这句话,用一双豺目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汉人男子。 看得出来,此人与以往逃亡到秦的那些士族和宗室都不一样。李勖气度冷峻,目光深沉而敛藏杀机,一味求饶并不能换来他的怜悯,反倒会招致他的蔑视,更轻易地对自己下手 唯一能活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留着自己还有用,若是将自己杀了,长安会有麻烦。 符耀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尽力维持着国君应有的平静,他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不过,那得是确保性命无虞之后的事。 他在打量李勖,李勖也在打量他。 这位不可一世的秦主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他在仓惶出奔之际还不忘换上一身汉人的装束,解开一头胡辫,在头顶结了个常见的汉髻,发丝上的卷曲还没有消除,袖子、大襟和衣摆都沾染了污秽之物,闻起来实在不甚美妙,想来是为了活命,在出逃的路上钻了几处狗洞,跳了一些阴沟,又躺了几方茅坑的缘故。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如此惜命,还真教他给逃出了长安,若不是身边的人将他出卖,恐怕还真教他给溜走了。 李勖听完他这番文绉绉的汉话,不由轻笑出声,纠正道:“符耀,你说错了。你残暴专横,身为国君却虐待子民,我兴兵讨你,是有道伐无道,理所当然。” 他顿了顿,瞟了眼堂外等候召见的一应秦臣,略提高了些音量,继续道:“也正因如此我不会如你一样残杀胡人,因为天下万民都将是我的臣民,我将对他们一视同仁。” “此战所以胜你,亦非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我大晋上下一心。我的兵马不如你强壮,我的国土不如你宽广,可我的将士却比你的将士英勇,李某的本事亦远在你之上,如此而已。” 符耀脸色难堪,想要顺势奉承一句,最终只是微不可查地咧了咧嘴角,喉结上下滚动几次,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勖眸光中滑过一丝讥诮,挥手道:“来人,将秦王推出去明日午时在闹市枭首,首籍运回江陵示众。” 符耀猛然抬眸看向李勖,神色几变,尔后挣开前来拉他的侍卫,伏地大放悲声:“武王伐纣而不杀微子,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此为圣主之道也。李公既怀仁德之心,肯将汉民与胡民一视同仁,如何不能存符耀卑贱一命自古以来没有斩杀降君之理,恳请李公三思!” 他五体投地涕泗横流,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有未央宫中高坐在美人凳上的威风八面。那群秦臣听了这话,不少人面露不忍,偷偷用袖子揩目擤鼻。 李勖眸光转冷,厉声呵斥:“你既读过些汉书,岂不闻’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伐罪吊民,古之令轨,你若尚有一丝人君的担当,早该自刎以谢万民!” 符耀的眼泪渐渐在赤红的眼眶里蒸发,他快速匍匐到李勖脚下,神色既狰狞又哀切,咬着牙低声道:“胡汉仇深似海,彼此猜忌甚深,百年之仇岂能因一纸布告而尽消公今日存我一命,也可教胡人安心!”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臭气熏得李勖直皱眉,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有更好的人选,符耀,你可以安心去了。” 符耀怔怔地看着李勖,很快就意识到他说的那个更好的人选是谁。 若不是那个人苦劝,符耀此刻应该已经体面地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地苟活着 在得知李军入关那一刻,符耀曾决定御驾亲征,与社稷共存亡。那人抱着他的腰跪地苦劝:“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与草芥一般轻易断折陛下在,社稷在,越是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陛下越是该善自珍重,臣愿誓死追随陛下,直到我大秦重振国祚那一日!” 符耀实在没想到,那么多宗室、嫔妃、宫人皆四散逃命,陪自己到最后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备受奚落的卑贱之人,他深受感动,那股以身殉国的豪情在此人的贴心关怀下再而衰、三而竭,很快就被逃亡的狼狈折腾得烟消云散。 在此人的护卫下,符耀在长安城里滚灶坑、钻狗洞、跳阴沟、伏茅厕,终于狼狈地逃到城外迎面正遇上从蓝田方向赶来的上官云部。 此人将符耀安置在一方臭烘烘的猪舍里,往他脸上抹了些绿色的猪粪后,哽咽与他道别,自称要出去引开晋军,为君王博得一线生机。 符耀既惭愧又感动,缩在哼哼乱叫的猪群中暗自发誓:“昔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符耀沦落猪舍,焉知不是后福之兆我符耀对天发誓,若有东山再起之日,定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 此誓刚发出不久,晋军就来到此处,将猪舍团团包围。 君臣再见时那人身上的衣衫还没有换下,神情却已经焕然一新,他因立下大功而被晋人启用,俨然已经是新朝新贵了。 …… 回忆至此符耀捶地大笑:“李勖,慕容氏满门皆是小人,他今日既能出卖我这个旧主,来日就能出卖你!你千辛万苦攻占关中,到头来不过是为鲜卑人作嫁衣裳而已!” “小人自有小人之用”,李勖抽出一把匕首扔给他,淡淡道:“你还有一次体面的机会” 符耀一把抓起那匕首,闭上双眼猛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刀尖刺破一点油皮时锐利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过来,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在李勖轻蔑的目光中,匕首掉到地上,符耀难堪地哭了。 太疼,他实在下不了手 “求你饶我一命,哪怕是教我做庶民、做奴隶,李勖,你饶我一命!……” 符耀大哭大叫,堂外那些秦臣方才还为他抹眼泪,此刻只觉得与有耻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既没有亡国之君的体面,李勖也就没法给他体面,教人堵了嘴,拖猪一样拖了下去 慕容景应召来到行辕,堂外正遇见被人拖行的符耀,符耀已经不成人形,见到慕容景时额上青筋暴跳,目眦欲裂,冲着他愤怒地吼叫。慕容景神色愉悦,微不可察地冲他勾了勾唇角,转身前瞥了他一眼就像是瞥着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年猪。 符耀的身影在余光中消失不见,慕容景眼角湿润,稳了稳心神后,迈步走入堂中。 这位慕容郎生得与其父慕容玮年轻时一般俊美,身为燕王唯一的儿子,他自八岁起便入秦为质,如今已有整整十二年。 李勖这么快就亲自召见,既在他料想之中,又令他有些惶恐。 “燕王之子慕容景拜见李太尉,久仰太尉大名,蒙赐一见,小子幸甚。”慕容景站定后朝着李勖一揖,神情端严,态度恭谨。 这句话他已在心里推敲了无数遍,说出口后心脏仍止不住地在喉咙口狂跳。 自古背主贰臣鲜少落得好下场,李勖知道他对秦王做了什么,对他必定抱有恶感。慕容景这番措辞就是想告诉李勖,他不是秦臣,而是燕国的王储。他今日到此也不是来向李勖称臣的,而是要与他谋求合作。 二十岁的慕容郎心思沉重,肩膀却还很单薄,显是有些承受不住上首那个玄衣男子的深沉目光,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悬在身前的手臂已经止不住地微微作颤。 李勖的目光从他的手臂上一掠而过,莞尔道:“赐座。” 两个侍卫应声抬着一架颇为沉重的坐具入内,慕容景的双眸被那宝座的金色光芒刺得一痛,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钉立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那正是被秦人掳掠到长安的燕人王座——金蛇宝座。 慕容景眼中溢出热泪,忽然撩袍下拜,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勖笑着走下座,伸手去扶他,他执意不起,叩头道:“小子不幸沦落异乡为质,十二年来奴颜婢膝,不曾有一日直身为人!而今金城王大权在握,在朝中根基已深,俨然以太子自居,小子纵得自由,恐怕也是有家难回!太尉乃当世英雄,堪为天下之主,求太尉助我回国夺位,慕容景若有继承大统之日,自当率燕称臣,世代效忠太尉!” 李勖将手收回,负到身后,打量着他浅金色的头颅,笑道:“扶危济困,君子之道,李某正有此意。不过,眼下却有一件烦心之事,令李某一时脱手不得,还望足下能助我一臂之力。” 第144章 第144章 重阳前三日,关中三郡全部平定,整个秦境内,除了少数陵邑仍有零星的秦军在负隅顽抗外,其余大部已经尽入李军囊中。 九九重阳这日,李军释放了软禁在北宫的符氏宗亲、外戚等胡人豪强,因这日又是大晋太尉李勖的生辰,双喜临门,李勖在行辕大摆筵席,亲自安抚这些昔日的贵族。 一日之内,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这些应邀赴宴的胡人皆有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如何想另当别论,表面上无不感激涕零,争先恐后地向李勖表忠心。 他们的家人提前得到消息,早就备好了丰厚的赎金,以贺寿之名将肥沃的土地、成担的粮食、成群的马匹牛羊、一车车的金银珠宝和精心挑选的妙龄女子献上,李勖婉拒了那些女人,余下全部笑纳。 筵席在傍晚时分接近尾声,最后一杯酒,李勖起身祝道: “你们在北宫的这些天里,家人都很忧心,时常有人拼死闯行辕,请求我饶恕诸位,其中不乏耄耋老者和冲龄小童,我深受感动,因此便没有追究他们不遵军令之罪,将他们全部赦免。自古华夷两分,彼此仇视已久,然而,我观诸位,亦见忠孝仁义,可知普天之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分华夷。” 话到此处,李勖挥手示意,立刻有侍卫手捧一只只金盘入内。 李勖指着一只金盘道:“这里面盛有两样东西,一为玉璧,二为益州所产的蜀锦。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化干戈为玉帛‘,今日便将玉帛赐予诸位,万望天下干戈就此息止,无论华夷,百姓皆安。” 李勖没有食言,筵席后即放他们各自还家。第二日一大早,这个消息就在长安传遍,虽然戒严还未解除,胡民们心里已经安定了不少。 宗室符惠私下与姚氏族长姚昌道:“李勖若是真心接纳我等,就不会只要我们的财物而拒绝我们的女人,他不愿与我们氐人通婚,眼下怀柔恐怕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姚昌把玩着手里的蜀锦,将那华丽而柔软的布料揉来搓去,阴沉道:“此人不同于寻常武人,城府深沉,笑里藏刀。眼下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我等还是要静待时机。” 符惠点头道:“汉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李勖如今还不是皇帝,江左又遭了灾荒,我估计,他在长安居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姚昌翘起小拇指,用上面特地留着剔牙的长长指甲将蜀锦划出一道口子,他看着符惠,顺着那小口,将整匹帛布撕成两半。裂帛清脆,符惠面露狰狞,会心一笑。 二人轻轻碰盏,一同饶有兴味地观赏起了庭前歪七竖八的衰草,一小股旋风贴着地皮打起圈,风圈越旋越大,草丛如一片黄海,荡起圈圈涟漪,断枝枯叶卷在其中,随风扶摇直上。 长安的这股风很快就刮到了平城。 魏主元健望着羊角风中盘旋的沙砾和茎叶,眉宇紧锁,忧色深重。这一年来,他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关中的战局,晋人在一年之内迅速灭掉了国力鼎盛的西秦,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不知道这股风能刮多久,会不会从关中刮到河南。”元健说着,收回目光,殷切地看向对面之人。 一年前,晋军兴兵伐秦时多数人皆以为晋军必败无疑,唯有对面之人铁口直断,“氐人守不住关中了。” 元健对这位智慧过人的汉臣一直都很信重,经过此事,更是将他视为能够辅佐自己一统宇内的良相如今李勖接手关中,晋军兵锋遥指河南,威胁了魏河套地区的安定,元健心中不安,短时间内却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一战,是以愁眉不展,急于知道韩嵬的看法。 韩嵬生就一副奇人之相年逾五旬,满头银灰,面上却无一丝皱纹,双目炯炯若电。 他精力十分健旺,语速也要比寻常人快,闻言从容道:“依臣之见,这股风不仅刮不出关中,还会将关中刮乱。李勖灭了氐人,不过是为我大魏夺取关中之地扫平道路而已。” 元健面上愁色一舒,“请韩尚书为朕释疑。” 韩嵬绽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他能做出这个判断,绝非是信口开河,而是基于对关中和江左局势的反复推敲。 元健是一位对汉人文化十分有好感的君主,他是鲜卑人,本姓拓跋,为了推行汉制、移风易俗,率先改国姓为元。自即位以来,元健不拘一格启用汉臣,参照汉人的官制和租调推行改革,在河套地区劝课农桑,新兴的魏在他的治理下日渐兴盛,如今已有了逐鹿中原的力量。 肥沃的河套地区接壤秦境,正是元健忧心所在,韩嵬想到此处,便用种地来打了个比方 “熙攘往来皆为一个利字,哪些人获利多、哪些人获利少,就如同脚下的土壤,不同的区域自有不同的风貌,君主因地制宜,方能长治久安。李勖若想真正安抚氐羌,便要维持他们从前的利益,最行之有效的措施,要么是通婚,要么是复用那些旧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韩嵬摇摇头,哂笑着继续道:“这两种举措,李勖一概不用,仍旧采取治理荆扬蛮夷那套怀柔之策,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摆出一副圣明天子的姿态,实际上却舍不得割让一点利益,此举无异于沙地种稻,一定颗粒无收,此为其一。” 元健听了这一番话,已经豁然开朗,笑着接话道:“其二,晋军转战千里,离乡背井已近一年,他们打了胜仗,分得了许多财物,人心思归,李勖恐怕也急于回朝稳定后方不会在关中久留。只要他一走,关中必乱,我大魏当乘势取之” “陛下圣明!”韩嵬拱手道,“长安有谚曰天无时不风,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这片土地的成色,李勖显然还有的领教。” “不过”,他话锋一转,淡笑道:“取关中也不必急在一时此时此刻,一定有人比我们着急,他们若是按捺不住,我大魏可取之利当不止关中。” 洛阳的大风里,一位戴蝉珥貂、腰束玉钩的俊美青年正脚步匆匆地行走在通往宫城的宽阔街道上,寒风将他脑后的金发吹得狂舞,腰间的龙钧剑随着步伐嗡嗡作响——韩嵬预想的不错,慕容康的确坐不住了。 若不是段敬文进献谗言,唆使燕王将他急旨召回,今日之关中或许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勖不是符耀,他能在天时地利和后方粮草均不占优势的状况下一举灭秦,如今既已占据关中,扼守了潼关天险,挥兵东出不过早晚之事。 洛阳与陕城相距不过百里,已经是危如累卵,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而最佳的进攻时机正是当下:晋军师老兵疲,志得意满,后方灾荒未解,人心思归,关中尚未稳定……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慕容康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燕王慕容玮面前。 其实,这番利害得失他早就已经上表陈述过,慕容玮本来已经被他说动,答允了出兵。然而,侍中段敬文随后上表,说什么“李军锋芒正盛,用兵宜缓”,“洛阳无险可守,为保我大燕万年基业,主上何不迁都邺城,伐晋之战可徐徐图之”,慕容玮顿时摇摆不定,出兵之事就此搁置。 慕容康想要当面陈请,燕王却三番四次推阻不见,慕容康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决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上皇叔一面。 不出意料,宫城的侍卫再次将他拦在承明门外,推说主上有疾,吩咐了谁都不见。 “让开!谁敢阻拦,我杀了你!” 慕容康手握在龙钧剑上,朝着拦在他身前的禁军侍卫长怒目而视。 侍卫长为难道:“圣命难违,属下也是奉旨行事,不然项上头颅不保,还请金城王莫要为难!” 慕容康咬牙道:“我有要事面禀圣上,若是耽搁了,别说是你,就是你全家老小的脑袋都保不住!” “奉大燕律,非召不得觐见,闯宫是死罪,属下恕难从命,还请金城王三思!”这侍卫长话说的硬气,膝盖却先软了,跪地苦请。 他也实在是为难,燕王膝下凋零,唯一的儿子在秦为质,如今十二年过去,继承大位的希望早已渺茫,如今关中落入晋人之手,那位质子怕是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眼下大燕上下皆将面前这位金城王视为储君,他一个小小的侍卫,夹在现任皇帝和下一任皇帝中间,只有左右为难的份。 “好,我不为难你!”慕容康说着话,一把拔出佩剑,扔到空中转了半圈,回手以剑柄将其击昏,随后冷笑着睨视其余侍卫,将剑柄挨个往他们手中塞,厉声道:“今日这宫禁,慕容康闯定了,你们有胆子就杀了我,没有就让开!”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着脑袋让出一条道。 慕容康哼了一声,抬步入内。 一脚才踏上宫道的白砖,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呼唤,回眸一看,却是他的行军主簿贺力。 贺力追得满头大汗,近前来也顾不得行礼,附在慕容康耳畔说了一句话,慕容康神色遽变。 “确有此事” “千真万确!那人……那人此刻恐怕已经进入洛阳了!” 慕容康缓慢地收回那只才迈入宫门的腿,抬起头,静静地看向前方不远处的洛阳宫。过了许久,他忽然勾起唇轻笑了一声,手按着龙钧剑,转身而去。 长安城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的风沙被洗刷一新。 太尉李勖的车驾碾过松软的黄土地,在长安居民敬畏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李勖刚从北郊返回,他骑在大宛马上,身上穿着一袭胡人的丧袍,指尖还带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道,神色凝重而悲痛。 重阳宴后第三日,关中三郡的符氏、姚氏等氐羌贵族惨遭鲜卑人的毒手,一夜之间,阖族男丁几乎尽被诛杀,唯有老弱妇孺幸免于难。事后清点死尸,人数多达一万二千,几乎与李军攻克长安时斩杀的数目持平。 惨剧震惊了整个长安,李勖大怒,派出五万大军追杀逃跑的慕容景和三千鲜卑叛军,无奈对方先行一步,早已进入燕境。 李勖前往罹难各家一一吊唁,后又亲自前往北郊主持大祭。 祭礼上,他用一句新学的氐语告慰亡者,“安息吧,我的亲人”,随后声泪俱下地宣布与鲜卑人势不两立,“有生之年必要为关中父老报仇雪恨!” 次日,长安戒严解除,一切都风平浪静,市肆街衢在秩序中逐渐恢复了往昔的繁华,不息的人流很快就将路上那点杂草夷平。 就在宣告解除戒严的同时一队斥候自关中出发每个人皆配有四匹优良胡马,他们将日夜兼程赶往江陵,告诉后方的父老乡亲,从今往后,再也不必往前线运送军粮,三秦大地的粮食也将会在一个月内运抵江左。 …… 韩嵬知晓此事后,保养得宜的额头上新添了几条细纹。 他洞若观火,笃定慕容景所为必然事先得到了李勖的授意。原来怀柔不过是表面文章,李勖实际上是想给关中松土锄草,往后种什么、怎么种,都得由他说了算。 远在关中的兵锋令韩嵬感到芒刺在背,他紧锁眉头,在书房的毡毯上来回踱步。 …… 李勖沐浴剃须过后,提笔为妻儿撰写回信。 他原本是想教斥候将回信一并带回家中的,可是几番提笔,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许久之后仍不能落下一字,只好教斥候先行一步。 收到妻儿的家书时他人还在潼关之外。他的姑娘还是如从前一样爱骗他,谎言却说得并不高明,她在信里说后方一切都稳妥,教他安心。 李勖如何能安心,他的心如同被油炸火烤,时刻都在煎熬。他是经历过灾荒的人,明白灾荒意味着什么,“稳妥”二字说来容易,是他的姑娘为他扛起了整个后方 兵马已动,箭在弦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狠下心肠,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当自己是个只会打杀的无情之人。 战争需要冷静,唯有冷静才能克敌制胜。 然而,人非草木,他毕竟不是无情之人,刻意压制的情绪在这一刻报复性地席卷而来,墨点几次落在纸上,狼毫干了又润,润了又干,他的笔端仍写不出一个字。 “报!” 上官云的声音在外响起,李勖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沉声命他进来。 上官云满面春风,怀里抱着两个大箱子,一进来就眉开眼笑道:“启禀主公,给夫人的柿饼和肉脯都已经置备好了,给将士们的东西也已经分好了,只待各部下发” 他顿了顿,瞟了眼案头笔墨,又笑嘻嘻道:“主公当真什么都不要么,挑拣些玲珑小物给小主公把玩也好!” 清点府库后,李勖命人将库房中的金银财宝和胡人所献的牛羊都给将士们分了,自己分文未取。 看着那几箱子吃食,李勖神色略缓,面上浮起一丝微笑,“灵奴那小子如今已经学会讨要东西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非说胡人的匕首比江左的锋利,你空时替我物色一把,与这些一起寄回去。” “诺!包在属下身上!”上官云乐滋滋地领命而去,一路走出行辕,走到长安城人流熙攘的街道上。 只是这么走着、看着,上官云的心里就很愉悦,长安城暂时治愈了他的情伤。 不止是他,李军从上到下的每一个将士都分享了同样的感受。他们每个人都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许多或是亲人,或是同袍。然而,族群的胜利依旧带来了不可遏制的喜悦,这种喜悦胜过了个体的悲欢,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词语来解释其中的因果,那大概就是“值得”。 长安是江左汉人素未谋面的故乡,当祖辈口中念念不忘的西京故都就这么真切地呈现在眼前,行伍中的汉子们不知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只有咧开嘴笑,如上官云一般地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时辰在长安飞速流逝,宫室、官府、军营、坊市,一日日焕发新颜,李军从上到下都在撰写家书,急切地将长安所见告知家中翘首盼望的亲人。 李勖的那封家书写了又改、一改再改,颇有些度日如年。 他还不知道,韶音的日子比他过得还慢,她心里的时辰已经永久地停留在了重阳那日。 第145章 第145章 一年之中,再没有哪日比重阳佳节这日对韶音而言更特殊,早在去岁的九九之日,她就已经在为今年的九九做准备了。 不过,真等到这日到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全然将节庆和生辰忘在了脑后江左每日都在成片地死人,那些被她抛弃的老弱病残分批次地集中死亡,尸身倒得满山遍野都是,冤魂在晨雾里哭泣,在夜风中哀嚎,再多的茱萸也无法为这片土地禳灾辟邪。 还未死去的人聚在一起愤怒地诅咒她,诅咒李勖,诅咒前线的将士,诅咒天诅咒地,他们要造反,要将谢韶音和官府里的狗官都撕了分食。可惜的是,他们本就是老弱妇孺,吃饱了都没有多少体力,更何况已经饿得只剩了骨头。 江南的空气变得干燥,挨挨挤挤的冤魂将其中的水分都喝干了,空中鬼影幢幢,门里门外前庭后宅,到处都是冤魂,韶音睁眼见到“冤”字,闭眼听到“冤”声 冤,兔在门下不得走也,被抛弃的人之所以被抛弃,正是因为他们弱小如兔,反抗也构不成威胁。 在禽兽的族群中,为了保全整体而舍弃病弱并不鲜见,与人不同的是,禽兽没有良心,也不会诉冤。 韶音也想剜掉自己的良心,她的办法该死地奏效,后方就这样在**中维持住了死气沉沉的稳定。 重阳日来临时,阖府上下唯一一个记得李勖生辰的人是灵奴。他上次在信里讨要匕首,正是为了亲手给阿父雕刻一匹马,李勖属马、爱马,灵奴想送他一匹雕马做生辰礼。 灵奴等啊等,阿父的回信和匕首却迟迟不到,他只好问阿母要,可是阿母忙得整日都见不到人影,好不容易见到了,脸色也总是很差。灵奴打量着阿母,心想匕首那么锋利的东西,阿母一定是不会同意给他的,她听了一定会训斥自己。灵奴不敢开口,只得另作打算。 韶音是在傍晚时分才知道灵奴不见了的。 当时她还不知道李勖已经率军攻克了长安,还以为潼关战役仍在进行之中,胜利之期依旧难以预料。各郡的上表堆在尚书台的书案上,存粮告急,即便是将能舍弃的人都舍弃了,余粮最多也只能再支撑一个月。 若是一个月后战事还是没有结束,后方将陷入绝境,只能认命。可是韶音还不想认命,她召集温衡等人到议事堂,为一个月后那个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韶音琢磨,如果向燕人借粮,燕人会不会借,会不会反倒引狼入室,不光影响到前线的战局,还会为江左招来灭国之祸。 反对的声音很多,温衡沉吟不语,韶音自己也举棋不定。 谢五在这个时候来到尚书台,没头没脑地告诉她,灵奴不见了。 韶音的第一反应是恼怒,那么多的保母、侍女、侍卫、先生,怎么会连一个五岁小儿都看不住,如今外头那么混乱,万一溜出府去怎么办,真出了什么差错,她会要了他们的脑袋! 这个想法一出,她便自觉近来想要别人脑袋的次数实在太多,于是便勉力镇静,压抑着恼怒道:“西府和后园都找过了么,还有他阿父的书房和马房,他又没生出翅膀,还能飞出去不成赶快回去找!” 谢五用一种瘆人的表情看着她,很快就垂下眼睑,语气古怪地说:“小郎君……确是跑出府了。” 韶音听到自己脑袋里“嗡”了一声眼前顿时天旋地转。 阿筠急忙过来将她扶住,她甩开阿筠的手,不待站稳脚步,人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到了阶下才有些回过神来,回过头,用一种尖利又刻薄的语调冲着一应私仆和官吏厉声喝道:“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分头去找!都给我去找!” “女郎!” 谢五追过来,忽然在她脚下跪下,这位两鬓斑白的贴身侍卫不再叫她“夫人”,而是像从前在家时一般,叫她“女郎”。 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女郎,小郎君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韶音傻愣愣地追问了一句,旋即咧开嘴角:“谢天谢地!在哪呢快带我去见他!这臭小子,自从学堂休课之后就不老实,整日里给我惹祸,看我怎么收拾他!” 韶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的孩儿才五岁,自己跑到外面去溜达了一圈,一定是吓坏了,若是教他阿父知道,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她的勖兄年过而立,唯一的孩儿才刚满五岁,她常常会促狭地想,是不是因为老来得子,所以他才会那么娇惯着孩子。每次她教训灵奴时,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一双眼睛却紧张地一个劲瞄她,好像她不是生母而是后母一般。 孩子一个人跑出去还真不好向他交待,韶音想着已经急躁起来,说出口的话不带好气,“你哭什么还不快带我去!”她伸手使劲去拽谢五,谢五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絮叨着什么,韶音一个字都听不清,尚书台里已经跪倒了一片,每个人都在流泪。 韶音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既然没有人带她去见自己的孩儿,她就要自己去找。 灵奴是她的骨肉,一根脐带将他们母子连在一起,谁都不能分开。 “灵奴!灵奴!你在哪快到阿母这来!”她开始没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嘴里一个劲儿地呼唤着孩子的乳名。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她抓住每一个过路人询问,有没有见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玉雪可爱,是这世上最招人疼爱的小郎。 活人对她三缄其口,死人对她抱以冷笑,她一无所获。 当初升的第一缕新阳打在她脸上时,她这位不称职的阿母再次失去了耐心,“李杲!”她气极了,开始高声唤他的大名,“你给我滚出来!我数到三,你若是还不出来,仔细你的屁股!” “一!” “二!” “三!” 她气急败坏地数到三,终于等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母!” 灵奴果然出来了,他拍拍身上的尘土,从草席上一骨碌爬起来,头顶上两只圆溜溜的小髻还沾着草棍,黑漆的眼珠闪着光,一看就很顽皮。 原来这臭小子就在她眼前躺着,他身上穿着那条小襦裙似的金蛇软甲,呲着一口没长齐的乳牙,笑嘻嘻地哄她,“阿母不哭,灵奴会保护你的!” 灵奴脸上的疤痕成了个小酒窝,跟他阿父越来越像,他用胖乎乎地小手为她擦眼泪。 那双小手太凉了,凉得韶音打了个寒战,她张开怀抱,恶狠狠地去搂他,只搂到一条冰凉而干瘪的软甲。 金蛇软甲,那是燕人王族的圣物,慕容康将它赠送给燕使,燕使偷着转赠给侍中段敬文于是,这软甲就到了李勖手里。 他将这条软甲寄回来,告诉她,此甲贴身穿戴,可刀枪不入。 灵奴多么聪明,他不喜欢这条金色的小襦裙,跑出门前却知道将它穿在身上。可是他毕竟才五岁,他不明白这软甲虽然可以抵挡刀枪,却挡不住成千上万人的赤手空拳。 韶音整个人趴在草席上,用身体去温暖那片金光闪闪的死物。 她五岁的孩儿尸骨无存,只留给她几块零星的碎肉,这一块、那一块,沾在金甲的丝缕中。 饥荒之年人食人,饥恶的灾民视黄金如粪土,于是金甲完好无损地留了下来。若不是这件金甲,她还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的儿子。 这就是她的儿子,她将他完好无损地生下来,如今只剩下几块碎肉。 韶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从来都不认命,她要将那些人的肚子一一剖开,将她和李勖的孩子救出来。韶音爬起来,提着刀向外走,身后跟着太尉府的精兵。 谢五早就已经将那些畜牲抓起来,宁冤一万不漏一个,他们臭烘烘地拥挤在木栅围成的简易牢房之中,足有千人之众。他们饿得跑不动,也不想跑。 不用韶音动手,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自己就死了一半。过不了多久,剩下的那一半也会死去他们原本就已经被她从人间除名了。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一起,睁着一双双麻木不仁的兔子眼看她,他们无声地嘲笑她: “我们的孩子早就死啦,终于轮到你的孩子啦!” “谢韶音,你也觉得疼了” “假仁假义,这就是你的报应!” …… “住口,你们都给我住口!”韶音疯了一样去捂他们的嘴,她冲到他们中间,求他们将她也吃了,这样她就能与自己的灵奴重逢了。 灵奴委屈地牵她的衣角,抬着张天真的小脸问她:“阿母不是说过,民心所向,黑白分明么是不是因为灵奴做错了事,他们才会这样对我” “没有没有”,韶音拼命地摇头,她心如刀绞,“你没做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灵奴不解,“那是为什么呀” “是啊,那是为什么呀。”韶音被他问住了,身边的冤魂争先恐后地代她回答,“这是你阿母的报应!”“这就是你的命!” 报应。 命。 韶音咯咯地蔑笑,她从来都不信这些,若是真有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到她自己身上,先前那算命人不是还算出了灵奴有天子之命么 “对,天子之命,那才是我儿的命!”韶音干涸的双眼忽然迸射出雪亮的光,她想到了那个签文想到了那位摇着鸭毛扇的乡野算命人。 那算命人定然不是凡人,他是大罗金仙,他一定能教她的灵奴起死回生。 这个念头犹如绝壁上的救命稻草,韶音紧紧地攥着它,一刻不停地来到襄阳远郊的那个小村。 小村变得与记忆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村外那片清凉的绿荫早就枯死,树皮被人剥了果腹,留下一竿竿光溜溜的树干,像是死人惨白的胫骨。村口的小集也不见了,全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位算出了灵奴天子之命的大罗金仙也在其中。 韶音挨家挨户打听他的坟,她想,若是将他的坟墓掘了,里头没有尸骨,那他就还是神仙,她的灵奴还会有救。 她用纤纤十指在野地里乱挖,指甲磨秃了,指头磨短了,鲜血横流,谁都拦不住她。 不远处歪着个还剩一口气的村人,临死之前其言也善,他怜悯她的丧子之痛,好心为她解惑:“一大一了,一大为‘夭’,一了为‘子’,那签文是‘夭子’的意思。” 哪有什么天子,村人占卜的卦签上怎么会抽出“天子”,那分明是“夭子”,上天早就在给她示警了,可惜她榆木脑袋,冥顽不灵。 韶音喷出一大口血,栽倒在去年躺过的野地里。 就是在这里,李勖扎了帐篷、燃了篝火,扮做大马驮着她和灵奴奔跑,临睡之前,灵奴蹲在篝火前描摹一家三口的影子,说一家人永远都不要分开。 韶音的时辰就停留在重阳这日,李勖的生辰,灵奴的祭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灾情和战况,什么都不知道。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成了一截死气沉沉的木桩。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谢太傅从外边走进来,站在帘下的阴影里冲着她轻摇麈尾。模糊的光晕中,她的阿父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风雅高士,他没有责怪她,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旋即消失不见。 韶音忽然惊醒过来,提起裙角向着高眠斋狂奔。 深秋的衰草沾着寒露,打湿了她光裸的足,无边夜色在眼前疾速倒流,韶音想起来,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曾无数次这样奔向阿父。阿父每次都会将她接住,一把扛在肩膀上,就像李勖对灵奴一样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抱过阿父了,她要快些、再快些,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韶音跑得喉咙腥甜,浑身的血化成汗,湿透衣衫。 高眠斋门口,阿雀正从里面出来,她红着眼眶告诉韶音,就在刚刚,太傅走了。 哭声以高眠斋为中心,自后宅向着前庭漫去斥候的报喜声在府外掀起另一股巨大的浪潮,自前庭向后汹涌,它们迎面撞在一起,炸响在韶音的耳畔。 “启禀夫人,前线大捷,我们胜利了!” “哦,胜利了。” 日夜期盼的胜利终于来到了,原来这就是胜利。 韶音木然地动了动唇,转过身去嚎啕大哭。 …… 李勖在行辕中为灵奴挑选匕首。 上官云一口气带回来十几把,李勖挑花了眼,觉得哪一把都不够好,不是太沉就是太轻,不是太锋利就是太花哨,都不适合灵奴。 他决定亲自到市上走一趟,才站起身来,侍卫在外通报,谢候求见。 李勖重新坐回去谢候从外边走进来,身后跟着徐凌,上官云,卢锋,卢镝,孟晖和褚恭,除了奉命驻守各地的将领之外他的老部下无一例外都来到了行辕之中。 李勖眉心一跳,目光自他们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146章 第146章 十月的黄河开始进入流凌期,水中产生冰花,河水表面结成冰凌。冰凌不是平滑如镜的冰面,而是虬结纵横的突起,像是开春化冻后又重新冰冻的雪地车辙。 李勖冻结在乌漆大案后的兽皮榻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刚刚剃过须的面上隆起一道道狰狞的冰凌。 关中诸事暂平,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剃须,纨妹嫌弃他的胡子邋遢,灵奴也不喜欢他的胡须扎人,所以,在给他们写回信时,他得沐浴剃须。 今晨起来,他又仔细刮了刮了余下的胡茬,虽然与妻儿相见暂时还不能提上日程,但是他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一旦这边能够脱身,他就可以立即上马,一刻不耽搁地回去见他的纨妹和灵奴。 行辕中肃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李勖,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忽然,他们看见他动了他抬起手,摸了摸脸,继而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着门外的大宛马走去 “主公节哀!”上官云追上去跪到李勖身前苦劝:“关中才克,人心浮动,燕人和魏人一个在东、一个在北,对长安虎视眈眈,主公这个时候绝不能走!” 李勖一手将他拎起来,扔到旁边的马槽里徐凌拽李勖的胳膊,被他挥手推倒在南墙根的兵兰上。卢锋和卢镝冲上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大腿,李勖将他们一脚一个踹开,撞得令旗营前铙钹大响。 他们倒了又爬起来,锲而不舍地再次冲上前阻拦,堵门的堵门、牵马的牵马。 “让开。”李勖的手按在环首刀上。 孟晖一跃而上,扑过去抢他的刀,褚恭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他们一哄而上,拼命拦着他,不让他跨出行辕一步。 李勖怒气难抑,拳脚失了章法,也失了分寸,他将所有阻拦他的人都打倒在地打得再也没有力气碍他的手脚,振开袍子,走出门外 他纵身跃到大宛马背上,勒紧了缰绳,狠夹马腹,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 “主公留步!” 一匹踏雪驹电掣般从后追上,徐凌朝他虚晃一枪,尔后控辔转向,对准大宛马腹直撞上来。李勖勒马闪避,回身劈手夺枪,徐凌被他这股大力带得猛然向前一耸,顿时从马背摔落到地他在地上就势打了几滚,将身体横挡在大宛马蹄前。 亏得大宛马认识他,原地立蹄长嘶,徐凌趁机冲着另一侧大喊:“上官,快!” 李勖一侧眸,另外一匹乌骓马已经在旁边等着他了——上官云腾地蹿起来,飞扑到他身上,手脚并用,猴子爬树一般紧紧缠住他,“主公冷静些,您现在不能走!” 上官云想将李勖抱摔下马,然而,他自己那一身骑马的功夫都是李勖所教,如何会是李勖的对手,眼看就要被甩脱,从后面追上来的谢候忽然冲着辕门的方向大喊:“阿姐!” 李勖浑身一震,陡然看向辕门,上官云趁机用令旗蒙住他的头扭着他一起摔下马背。 “放肆!”李勖扯下蒙头的令旗,刷地拔出环首刀,厉声道:“我杀了你!” 上官云眼含热泪,寸步不让:“就算杀了我,上官云也不能让主公走!” 谢候将他撞开,把自己的脖子递到环首刀刃下,嘶吼道:“姐夫,灵奴已经死了就算你回去他也不能起死回生!” 李勖青筋暴跳,“胡言乱语,我儿上承天命,他绝不会死!” “不,他死了” 谢候摇着头泪流满面。 “姐夫,灵奴死了阿父也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太多代价,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多少人与父母妻儿阴阳两隔!若是功败垂成,草草而去我们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外甥!姐夫,我阿姐在后方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如果你就这么回去了她也不会原谅你!” 李勖两眼发直,“阿纨,阿纨”,嘴唇蠕动着,蓦地闭紧了双眼。 环首刀从他手中脱落,他跌跪下去垂着头两只肩胛骨高高耸起,剧烈颤抖。 谢候在抽泣声中分辨出他语无伦次的低语,“……阿纨……我的阿纨……你该有多疼……” 谢候失声痛哭,“我阿姐会挺过去的,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你回去而是让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变为值得!姐夫,关中离不开你你看着营中这些瓜果、粮食、牛羊,这些都是长安百姓自发送来的,他们被胡人奴役了多少年,翘首盼望王师盼望了多久,他们揭起义旗响应我们,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你若是就这么走了会寒了关中百姓的心,他们……他们比我阿姐更需要你!” “代价,值得,值得吗”李勖只觉肝肠寸断。 多少次冲锋陷阵,他在三军阵前怒喝,“冲锋!不惜一切代价!”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代价会是他的灵奴。 他的儿子,璎珞项圈上的珠子才满五枚,头一次向他开口讨要东西,还没有收到,就走了 什么恢复故土,什么重整河山,什么御极宇内,有什么意义值得吗! “报!” 辕门外飙来两道黄尘,骑曹斥候飞马而来,近前跪呈一札,急声道:“启禀主公,昨日夜间,慕容康率五万大军偷袭陕城。陕城现已失守,丁仲文战死,燕人屯兵潼关外叫阵,此为战书!” 李勖缓缓抬起头来,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红晕,清晰的唯有斥候手中那封金线缘边的战书。 他拾起环首刀,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接过战书上下扫看。 两张薄薄的金纸飘零落地时,李勖已经恢复为面无表情。 “令官何在传我的命令,命骑兵曹、中兵曹、灞上守军紧急集结,出战潼关!” 徐凌大惊失色,关中的攻防战略早就已经定下:守潼关,备高平,待到局势稳定再发兵北图。 燕人袭陕城已经是料定中事,不过是提早了几日而已,如今潼关在手,一座陕城影响不了大局,当务之急是防备北面的魏人。 关中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唯有北面有阙。当年赵武灵王伪作使者入秦勘察地形,最终确定的攻秦路线正是迂回到关中北侧,之后再发动骑兵闪电奔袭。 赵人没有实行这个计划,是因为迂回战线过长,后勤补给困难,国力难支。 而今魏人屯兵河套,无需长线迂回,十万控弦之士翻越黄土高原,居高临下,只消一日即可兵临长安。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正是想等燕人先行出兵,之后再坐收渔利。 灭秦之后,先夺河套,再取河东,这是李勖亲自制定的战略,此刻忽然要调兵到潼关之外这无异于将先前的部署全盘推翻,万一魏人乘势来攻,李军将背腹受敌,恐会将关中拱手让人! 不仅是徐凌,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感到震惊,他们追随李勖这么多年,险仗奇仗打过无数,唯独没有打过这种昏仗。 徐凌才要张口,上官云冲他摇头将那封被撕成两半的战书递到他眼前。徐凌才扫一眼,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完了 那战书上赫然写着:“尔无故兴兵侵凌友邦,致使生灵涂炭,遂招断子绝孙之报。康当替天行道,为天下诛尔。” 徐凌将这两张纸撕得粉碎,他知道,就为了“断子绝孙”这四个字,今天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拦不住李勖。 慕容康的激将法起效了 遮天蔽日的“李”字旌旗自长安北门浩浩荡荡地向着潼关的方向进发,与来时走的几乎是同样的道路。 徐凌率军行在最后,等到与主帅牙旗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勒马止在原地徐部兵马随即停止行进。 徐凌目光追随着前方的大部队,良久后才收回视线,与左右道:“诸位,我等深蒙主公厚恩,万死难报。古人云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今日谏言既不能行,只好违抗军令,待到主公归来再以死谢罪。徐某欲赴高平备魏,诸位若肯追随同去徐某感激不尽,若不能,徐某亦无二话。” 所谓军令如山,便是主帅之令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没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十万之军安营扎寨,只因夜间一声尖叫便有可能酿成一场营啸,是以,军营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秩序。秩序仰赖军令,即便是错误的军令也要坚定不移地执行,违令者杀无赦。 李军上下自来令行禁止,就算是炊事、秣马和巡防这样的日常之事也无人胆敢犯令,徐凌之言却是要公然抗命,诸位副将、参将闻言莫不现出犹豫之色。 徐凌并不意外淡笑着朝众人拱手,“如此,徐某就此别过。” 没有李勖的帅令,他能调动的只有三千亲兵,那也无妨,有三千人总比一个都没有要强上许多,若是魏人来犯,他自当带着这三千人死战高平。 徐凌调转马头正欲朝高平进发,身后忽然传来马蹄之声,“徐凌留步!” 一匹乌骓马眨眼来到近前,马上的银袍将抿着唇,看他的目光一如往日,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敌意。 徐凌看了眼他身后跟随的人马,皱眉道:“上官,小事阿谀主上,可称圆滑,若是在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上一味逢迎,那便是佞臣误主,如何对得起主公知遇之恩!” 上官云嗤笑一声,嘲讽道:“在下追随主公时,兄台还在孙波麾下念咒!今日这抗命忠臣还轮不到你当,带着你的兵老实去打潼关,上官云先行一步了!” 眼看他说着便走,徐凌拍马追去“上官,是我误会你了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一道而行我们一共才六千多人马,守高平可一点都不嫌多!” “去你的吧,谁跟你是我们!”上官云抽冷刺出一枪,正刺在踏雪的前腿上,马儿吃痛,尥蹶长鸣,徐凌没有防备,差点从马上跌落。 他顿时有些恼怒,稳住身形后再次追上,“上官云,你什么意思” 上官云回眸轻笑道:“徐兄的身手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快回去换一匹马吧,慕容康的玄甲军可不是吃素的。” “论身手,徐某的确不如你论排兵布阵,你却远不如我。”徐凌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上官,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起去守高平。” 上官云大力将缰绳扯回,再次下黑手,照着徐凌肋下便捣出一拳,徐凌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伸手便抓向他后颈,“要去一起去!” 上官云被他死命扯住,头向后仰,一时脱不得身,只好朝着他脸唾了一口,恶狠狠道:“青衣贼,你有儿有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还有享不尽的天伦,你逞什么能!这等逞英雄的事,还是留给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去做吧!” 徐凌一怔,上官云趁机挣脱开来,回头冲他打了个唿哨,率领亲兵绝尘而去 …… 潼关外一个身披玄甲的武士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箭筒,每隔一刻报一次数。 “八十里” “五十里” “二十里!” 武士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朝着高坐在锦膊骢上的金甲青年道:“启禀陛下,至少五万人,来的是主力!” 从前日酉时起,慕容康接替慕容玮,成为鲜卑人的新任“陛下”。无需武士提醒,他已经远远望到了关内的冲天烟尘,俊美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微笑。 果然,是人就有软肋,只要找准了这根软肋,狠狠地扎过去世上无不可激之将。 若非战争,慕容康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去刺激一个刚刚丧子的父亲,他自己也是一位父亲,女儿与那个叫李杲的小儿一般年纪。 不过,就算不是因为两国交兵,这样的手段用在李勖身上也算不得卑鄙,充其量只能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慕容康心里李勖有两桩罪,头一样就是以妻儿相胁。 尚书左仆射段慧因推行改制得罪宗室,为宗室暗杀,燕王慕容玮明知凶手,却任由此事不了了之。段慧之子心怀怨怼,与李勖勾结在一起,暗中为其卖命,此人便是侍中段敬文 慕容玮自觉对不起段慧,将他视为汉文帝之晁错、汉武帝之主父偃,因而便对段敬文格外优容,提拔他为侍中。 段敬文自诩是嵇绍——嵇康虽不仕晋,嵇绍却能为了晋惠帝血溅龙袍——以此表明他并不会因父亲之死怨恨主上,慕容玮大受感动,对他十分信任。 慕容康早就怀疑过段敬文无奈对方身居宰辅高位,又这般巧言令色,善于迷惑君主,一时之间奈何他不得。 上次他到军前传旨,以妻儿相威胁,慕容康得知真相后,将这笔账算到了李勖头上。 此时此刻,段敬文的头颅就悬挂在风陵渡口最高的那一株柿子树上,旁边还有一颗,是慕容景的,李勖只要一出关就能看到。 暗中护送慕容景回燕,这是李勖的第二宗罪,他处心积虑地送了个皇子回来,意图搅乱大燕的社稷,用心何其险恶! 慕容康满意地端详着那两颗头颅,嘴角微微勾起。 若不是李勖苦苦相逼,他还不能下定决心,走上弑君篡位这条路。慕容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好儿郎太多,逐鹿中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慕容康将他们都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自愿代他们在这污浊世间受兵戈之苦。 北风呼啸,关内的烟尘愈发近了 “李军之气如烟如雾,沸如火光照夜,变幻又如山林竹木,色如紫盖、黑中见赤,此猛将之气也。然中部断续,边缘暧昧,此为骄矜急躁之相,虽勇必败!” 说话之人是慕容康身边的一位汉人,此人正是与何新一道叛逃到燕的前任荆州司马杨期。何新擅骂,此君则精通望气之术,慕容康视他们为娱军的优伶,带在身边解闷。 他并不相信什么风角之术、军胜之气,不过,对于这样鼓舞士气的言论,慕容康此刻倒是很乐意听上几句。 杨期的话音才落,滚滚飙尘眨眼已至近前,千里暮云之下,潼关大开,一匹汗血宝马自黄尘中腾跃而出,嘶如龙吟。 杀声震天,蹄声震地慕容康眼角骤缩,心脏因兴奋挛缩到一处:阴谋阳谋都不过瘾,他早就想跟对面这位汉人将领痛快地打上一仗了! 他复盘了李勖攻秦的大小战役,叹服对方用兵如神,却也并不因此而妄自菲薄。他慕容康是个遇强则强之人,善于学习和模仿对手,他已经为李勖量身定制了一套战术。 疑兵照着他的吩咐且战且退,他要将李勖一点点诱到自己的包围圈中。李勖既然来了就说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定会上钩! 果然,李军那只转战南北的轻骑兵随着骁勇的主帅开始了猛烈冲锋,队伍渐渐拉开,头部已经进入了他的包围圈。 慕容康心脏狂跳,盯着前方的战况,在心里默默计数:三,二,一! 李军轻骑大部落入陷马阵,慕容康亲自从令官手中接过鼓槌,猛力槌鼓,尔后抽出弯刀,誓天大喝道:“鲜卑的勇士,杀!” 御驾亲征,燕军士气高昂,一往无前。 慕容康身先士卒,骑着锦膊骢直奔那匹金粉色的大宛马,听闻李勖赤手空拳斩杀了姚崇虎,人们私底下将那场战斗传得神乎其神,称之为“龙虎斗”。 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慕容康要亲自会会他,看他到底是龙还是虫! 锦膊骢凌空驰跃,距离那匹大宛马越来越近,慕容康却在半途猛地勒住了马缰,一对剑眉紧紧聚在一处。 ——战事的发展似乎脱离了他的预料,李勖的确中计了他的确丧失了理智,昏了头竟然带着主力杀出潼关,直入自己的包围圈。 可是,慕容康惊恐地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侧翼和后翼都抄不住他,十万大军围剿五万,竟然围不住! 用不了太久,这位金发碧眼的慕容郎将会在对手身上学到一个新知:激将法虽好,不可过头尤其不能用在李勖这样的人身上。 第147章 第147章 李勖此刻又变成了一把刀,他不再思考战争的意义,只是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将令,进行战争。 战争不过是有组织的杀戮,李勖既拥有组织的天赋,也拥有杀戮的天赋,上天赐给他高大的身材,惊人的力量和超常的敏捷,他似乎就是为了杀生而生的 他扔掉了手中那只适合骑马作战的长槊,换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那把自从十六岁起就陪伴在他身侧的环首刀。 这把刀买于应征入伍前一日,来自京口铜驼街西头的铁匠铺子,花了一百二十钱,花光了他伐荻贩履攒下的全部积蓄。 这样的刀注定与削铁如泥和吹毛立断没有关系,它甚至有些钝,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还算真材实料,握在手里很扎实。 刀身上刻有一行铭文:宁康十二年九月甲子造卅湅大刀吉羊宜子孙。 ——市售的普通钢刀都是这样,刀身上铭刻的不是“吉羊宜子孙”、“利牛封王侯”就是“上应星宿下辟不祥”,都是吉利的套话李勖当时还认不全刀身上的字,在能买得起的里面挑了一把最沉的用到现在。 武器需要鲜血滋养,这把钝刀饮了太多血,弥补了先天不足,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 李勖挥舞着环首刀,神情平静地在鲜卑人的丛林里收割。 他的刀法看起来也有些平平无奇,年少时在江心伐荻,就是现在这样的刀法,谈不上什么招式,只是手起刀落,一茬茬地往下割。 这样的招式缺乏观赏性——真正的杀人招都是不具备观赏性的——他在燕军中伐荻,不知疲倦地挥刀,眼前这片空了就继续往前推进,望着越来越少的芦荻露出了忧虑之色。荻苇太轻,晒干了不剩几两,小洲上的这点芦荻根本不够他糊口。 将军变成了农夫,他的士兵也变成了农夫,农夫不懂战术,只会伐荻。五万农夫在黄土塬上伐荻,马嘶,风咽,弓翻霹雳,崤函古道上白刃纷纷,血雨飘零。 李军陷入包围,冲破包围,杀退燕军,杀溃燕军,沿着崤函古道从潼关一路杀入洛阳。 穷秋日暮云低,霜晨残月光冷,李勖力竭倒地时,远方是一片如海的苍山,头顶是一片如血的残阳。 这样的天色令他想起了阿母死的那日,也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深秋,从彭城逃亡到京口的路上,一家三口遭遇了鲜卑人的骑兵。阿父拉着他躲进半人高的荆杞丛,阿母落入胡兵手中,就在前方几步之外。 阿父无能,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死死地按住儿子,用手掌捂住儿子的眼睛和嘴巴。 李勖那个时候也是五岁,他用一口乳牙将父亲的手掌咬到近乎对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将外头发生的一幕幕都刻到心底。他在那场漫长的落日中恨透了父亲,他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做父亲那样无能的男人。 现在,他的誓言实现了,才复长安,又收洛阳,衣冠南渡百年后,首屈一指第一人,他多么能耐! 他似乎无所不能,唯独不能救活自己的儿子。 李勖想,他大概是受到了父亲的诅咒,戎马关山,步步为营,到头来,他其实也是个无能的男人。 就在刚刚,他发了一场匹夫之怒,指挥了一场一无是处的战役,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所作所为与那些酗酒之后殴打妻儿的窝囊废没有任何区别。 尸首在他四周堆成山,多数是鲜卑人,也有不少汉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士兵们都说他仁爱,其实死在他手里的士兵不比死在敌人手里的少,死在他手里的敌人更是难以计数。 慈不掌兵啊,带兵久了,很难再将人命视为人命。 五岁的小儿在艰难逃亡的路上发下宏愿,他要结束这家破人亡的乱世;十六岁的小卒第一次上战场时,被残酷的战争场面吓得浑身麻痹,面颊中了一箭,竟然一动都不能动。他痛恨战争,心里面告诉自己,参加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以战止战。 可是,当他成为一名将军时,虽然仍记得这个最初的目的却也无可避免地迷恋上了征战的感觉。号令千军,横扫六合,那感觉令他心醉神迷。 李勖心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若是他消灭了兵锋所及的一切敌人,君临天下,他或许并不会感到多少快慰,反倒会有些失落。 像他这样的人,说“仁爱”实在是太过抬举。 老天也看不过去,在他如痴如狂时收走了他的灵奴。他的儿子一去不复回,如同人生不能再少,流水不能西归。 李勖想,原来这就是人命。 西方的火烧云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黯淡的红光,千军万马和王图霸业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灵奴,那是他和韶音的儿子,一想到这里,李勖的心就碎了。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沉湎于悲痛不能自拔,在尸堆上昏沉睡去。 谢候唤不醒他,只好将他背到身上,一步一步往回挪。卢镝有些不知所措,犹豫问道:“……屠,还是不屠” “屠个屁!”谢候吃力地将李勖往身上耸了耸,喘着粗气道:“这个军令不能执行等到主公醒了,你们只管推到我身上,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李勖倒下去之前给他们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此战不受降,屠尽黄发鲜卑儿,包括俘虏的和洛阳城中的一个不留。 这个军令打破了李军一贯的传统,李军从不杀降卒,更不会屠城。将领们都知道主公是受了莫大的刺激,他们不愿意执行这样的命令,也不敢抗命,一听谢候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 孟晖看着偌大一座洛阳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有些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洛阳啊洛阳,就这么打下来了” “可不是,就这么打下来了。”卢镝在一旁接话踮起脚回望潼关方向,也有些不可思议地感叹:“两天一夜啊,光是急行军也能将脚累残了,竟然就这么杀了两天一夜。” “慕容康那小子不孬,可惜世上只能有一个真龙天子,他算是遇上了克星!你们猜他这会在干什么我猜,他一定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场胜券在握的仗,怎么就打输了,还输得这么惨!” “别说他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咱们怎么就赢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反正就是赢了!” “话说回来,咱们好像还没输过是吧” “别、别高兴得太早,慕容康放、放弃洛阳,退守邺城,这步棋没、没错,小矮马和徐——霄云拖住了魏军,咱们还、还是两线开、开战,形式不容乐、乐观呐!” …… 将领们暂时松弛下来,在下一场战役来临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谢候的心却仍悬着,李勖人高马大,昏得不省人事,背在身上死沉死沉。 谢候并不担心他的身体,军医方才已经检查过李勖脉息稳健,除了表面划伤几处油皮,别的什么伤都没有,还不如谢候挂彩挂得多。 命大是成为名将的首要条件,李勖不光命大,还有一具强壮得令人嫉妒的身体,精神崩溃了,**还能再克几座洛阳。他现在只是因为力气耗尽又极度悲伤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谢候能趁他昏迷时阻止一个疯狂的军令,若是他醒来继续发疯,谢候也没把握能拦住他。 “越明”,谢候唤来孟晖,低声道:“烦请修书一封,寄给你姑父,主公这样下去不行” 孟晖的姑父就是温衡,谢候不得不向温先生搬救兵,既然姐夫回不去,那就只好教阿姐过来。 …… 关中的粮食缓解了江左的饥荒,死亡的人数在逐日减少,大晋像是个大病初愈之人,缓慢地汲取营养,缓慢地恢复活力。 万象复苏之中,江陵城里却多出一个心碎的母亲,与韶音不同的是,莹琼的心碎不能为外人道,这无疑更为煎熬,几乎将她逼疯。 韶音上次见她时,以为她的精神有些不大正常,其实她正常得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只不过是韶音没有当真而已。 莹琼恨韶音,她希望韶音生不如死,这与王微之有一点关系,但关系不算太大。 莹琼姓庾,庾氏女郎与所有世家女郎一样,自幼便将一种观念根植于心:既享家族庇佑,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命。 谢韶音毁了士族,毁了庾氏,庾莹琼就要以牙还牙,毁了她。 谢太傅说的没错,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她不是个只会跟在王微之屁股后头争风吃醋的草包。 她一早就想的很明白,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不是王微之而是以王微之为光耀中心的那个如梦似幻的少女时代。可是如今,如玉的郎君,不绝的丝竹,秦淮河的软艳,朱雀桥的晚霞,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锦绣年代,都与她曾经丰盈的香腮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庾莹琼恨死了谢韶音,儿子失踪的这些天,她在洁白的帛布上反复写着“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一想到谢韶音也和她一样生不如死,她就痛快了,全凭着这股痛快劲,她才能苟活下来。 门锁从外边动了几下,庾护走了进来,回头命令把守的侍卫都下去。 “找到了吗,阿猷找到了吗”莹琼问他,枯瘦的手像吸血的蚂蝗,牢牢地吸附在庾护的胳膊上。庾护被她抓得生疼却没有呼痛,眼神闪烁了一下,“阿妹,坐下说。” 他挣脱开莹琼的手,将手里的食盒撂在案上,从里面拎出一壶温酒。 “没找到,是不是”莹琼才热起来一点的心又凉了,尖声道:“那你回来干什么你去找啊!”她将庾护往外推,歇斯底里地叫嚷,“你去找,继续找!” “莹琼!”庾护两眼通红,双手攥住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能找到,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时候到处都是灾民,阿猷他……他一定是活不成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莹琼两道薄如刀的柳叶眉一下子亮出刃,“你不打算找了是不是庾护,阿猷可是你的亲外甥!你还是人吗!” “你嚷什么嚷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心里面难道不明白么,此事若是张扬出去,咱们庾氏满门都得死!”庾护脸上现出愠怒,看着阿妹枯瘦的脸颊,又缓和了声音道:“莹琼,你一贯都是识大体的当初教你下嫁张衷,是家里对不住你,阿猷他毕竟姓张,你亲手杀了他阿父……” 庾护顿了顿,别开脸道:“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孩子的!你看阿泠,她如今不是……” “你不是人!”莹琼疯了一样扑上去撕咬他,“你答应了我的你说阿猷不会有事,你答应我的!……” 庾护左支右绌,手臂被她咬下一整块肉,脸上落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你闹够了没有!”庾护阴沉下脸,猛地将莹琼推到地上,“你太令我失望了,莹琼,你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主意可是你自己出的是你恨张衷,连带着也恨他和你生的孩子,是你自己甘于将阿猷置于险境!” “我没有!阿猷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儿子!”莹琼伏地痛哭,她的尖声令庾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庾护咬了咬牙,拎起那壶酒,倒了一盅,递到莹琼面前。 “阿妹,把酒喝了,好好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莹琼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带着讥诮,“睡一觉睡醒了,阿兄就会将我放出去么还是说,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庾护腮帮上的血痕耸动几下,将酒盅又往前递了递。 莹琼面上浮出一丝惨笑,一垂眸,忽然从那盅薄酒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人不人,鬼不鬼。莹琼尖叫了一声,将毒酒一饮而尽。 …… 清晨的寒露里,一只满载着小儿的犊车辘辘驶入邺城,这些小儿最大的不过十二,最小的才五岁,都是汉人,男丁。 他们都是鲜卑人从边境掳掠的汉奴,战乱年代,人口就是财富,胡人常做这样的无本生意。 这些小儿经了一路的颠簸被贩运到此处,早就被吓坏了,在城门口被江北的寒风一吹,都瑟缩成了小鹌鹑,挤在一处哭爹喊娘。 啼哭的群儿之中,当属一个名叫张猷的小子最胆大,他头上扎着两只圆溜小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酒窝似的小疤。别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在寒风里吸鼻涕,边吸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处打量。 第148章 第148章 犊车从凤阳门入,平直的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方规模宏阔的园林,其中殿宇显敞,观榭林立,似有数不尽的曲池疏圃和假山佳木点缀其间。 此园名为铜雀园,在东汉末年由曹操所建,后经石虎修葺扩建,如今是燕人的皇家御苑兼武备库,东侧紧邻的便是文昌殿、听政殿和后宫。 吸鼻涕的汉家小郎哪里知道这些,只用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园西那三座华丽高台。深秋清冷的晨光里,最中间那座高台飞檐拂云,巍若仙居,令他暂时忘却了阿父阿母,情不自禁地生出向往之意。 这小郎还不知道,眼前这座台子正是曹子建那句“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所咏叹的铜雀台,外祖父一早就教他背诵过。 当铜雀台在视野里从香炉大小变为房屋大小时,犊车在一所宅子旁边停下牙贩回过头,冲着群儿吆喝了一句“都给我老实点”,跳下车去叩门。 不多时,门里走出个黄头发绿眼睛的中年男子,脚下趿拉双毡履,肩膀上披件棉袍,一脸的倦容,显然是还没睡醒。 牙贩堆着笑迎上去神色甚为巴结,他称中年男子为“末那楼”,回头指了指一车头挨头的惊恐小儿,低声央求末那楼想想办法。 末那楼在寒风中打了个哈欠,朝犊车瞥了一眼,用流利的汉话道:“你老兄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若是搁在平日,这一车也算是紧俏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些生牙谁还敢再沾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行市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所谓“生牙”,指的就是车上这些未成年的小儿,若是成年男丁称为“熟牙”,育龄女子则称为“草牙”。 草者,母畜也,因母畜繁殖时往往都趴在草上而得名,贩子不拿人当人,因而便有了这个说法,这些都是略人贩奴者的行话。 “唉!”牙贩一听这话,顿时苦下脸来,他来往边境做这无本生意也快有十年了,自然知道行市。 熟牙和草牙到手就能用,需求量大,脱手也快,再不济还能低价卖给官府充当苦役,是以市面上大多都是熟牙和草牙。生牙则不同,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买回去要养上好些年才能派上用场,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一般的人家不会购买。 这个牙贩多年来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做生牙生意。他劫掠品相好的小儿,主打一个少而精,回去稍加调|教,高价出售给贵人牟利。 这几年晋人平定了内乱,国力蒸蒸日上官府将边境民丁大批迁移至内地,连燕军都掳掠不到人口,他这样的民间贩子更是好几年都没有开张。 好不容易赶上江南大灾|荒,他想着去江陵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从一帮半死不活的饥民中捡到几个品相不错的,尤其是那个姓张的小儿,生的细皮嫩肉、虎头虎脑,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不凡,这样的生牙最好卖,若不是赶上灾荒极难到手。 他本想着这回是发大财了,谁知道一趟走回来,大燕已经变了天,不光换了个皇帝,连銮驾也从洛阳迁到了陪都邺城。 入邺城之前,牙贩已经托人向旧日的老主顾打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户要生牙的,有个在朝中做侍御史的人家告诉他,这一仗打得凶险,往后还指不定会打到什么时候,如今稍有些见地的人家都节衣缩食,哪还有心思买小郎。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呢!”牙贩思及此处,不由哭丧着脸道:“幸亏我多打听了一嘴,否则,差点就一头扎进洛阳!我一听说陛下北狩的消息,赶紧就往邺城来,在虎牢关差点与李军走了个脸对脸,好不容易躲过一回,快到邺城时又在黎阳碰见了!” 牙贩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嘶”地抽了口凉气,趔着嘴道:“原来我往黎阳走、李军也往黎阳走,在白马津时我们是一前一后渡河,算起来只差了大半天!” 末那楼笑道:“你这一趟是不容易。” “这一趟差点将命都搭上家里还有一群老小等着米下锅,我也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末那楼手眼通天,再难的行市,总归是难不到你,我寻思着你若是肯要,我就把这一车生牙都给你,一个子不赚,只要个路费就行。” 末那楼顿时嗤笑了一声眼神精明地睨着牙贩,“什么手眼通天少来这一套!我可不是氐人,不喜欢往脑袋上戴高帽!” 这就是说他口惠而实不至的意思,牙贩心领神会,赔着笑往末那楼手里塞了个项圈,“纯金的,一点心意。” 这项圈还是他从那个叫张猷的小儿身上刮下来的,上面原来还有五枚珠子,三枚石头的被他丢了,剩下两枚自己收着余下一个秃圈给了末那楼。 末那楼将金项圈递到嘴边咬了咬,“你老兄这一趟可是收获颇丰”,说着将目光转向那一车生牙。 牙贩脸色顿时一松,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看看这回的货,个顶个都是好的,若非如此,我哪敢过来劳你大驾!” 末那楼神情挑剔地看了一会儿,冲着牙贩比出一根手指,“我只要一个,也不亏你,价钱还照着从前的算。” “一个”牙贩惊出了一脸愁纹,“哎哟!那我可是连路费都合不上了!”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黎阳可是邺城的南大门,李军现在已经渡过了白马津,也许明天就会打到邺城下这都不好说。这种时候,就是一个我还不一定能出手,你可别不领情!再说,你糊弄得了别人,可是糊弄不了我,这种没本的生意,能卖出一个就够你吃一年的,还有什么不知足” “真有这么邪乎不是都说李军师老兵疲,撑不了多久了么再说,魏人都已经从河套出兵了,李军现在是两线作战,只要再拖他几个月,他自己就偃旗息鼓了!” 牙贩将道听途说的这些都拿来与末那楼讨价还价,央求道:“咱们是老朋友,你再多要几个,我给你个好价。” 他冲末那楼伸出五根指头,看着对方的神情,又一根一根地往回收,直到剩下最后一根。“老兄,十分之一的价格,我可是够有诚意了!”牙贩也有些急了。 末那楼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了一声甩袖就要往回走。 “哎呀,好说好说!”牙贩赶紧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就依你,一个就一个!” 末那楼鼻孔哼了一声斜眼道:“好心劝你一句,别想着撞大运,除了我这里,整个邺城你也找不到第二家收生牙的。这一车小牙,一天就得吃掉百钱,留一日赔一日,回头赶紧找个地方处置了,也好及时止损。” 牙贩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垂头丧气道:“也只好如此了!” “小郎,你叫什么名字”末那楼来到车前,指着其中成色最好的那个小儿问道。 “我叫李杲,我阿父就是李勖,你们快带我去找他!”——这句话早就等在了喉咙口,灵奴憋了一路,好想大声喊出来。 他已经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好久了,贩子和末那楼的声音不高,他听得断断续续,许多话听清楚了也听不懂意思,唯有“李军”二字如雷贯耳,一听到就让他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李军”就是阿父的军队,这几日以来,灵奴已经听到过许多次“李军”了,他想也许阿父就在前边那座高台上阅兵,只要稍微往下边一看就能看到自己,若是告诉眼前这两个大人,他们也许会带着自己去找阿父。 灵奴刚想张口,一对上末那楼那双淡绿色的眼珠,忽然觉得十分害怕。 小舅父告诉过他,黄头发绿眼睛的就是鲜卑人,鲜卑人是敌人,阿父就是在与鲜卑人打仗。 “我……我叫张猷。”灵奴瘪了嘴,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知道这么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人家一听他是张猷,就不会再想将他给吃了。 学堂休业之前那一日,张猷兄约他端阳节一道出去玩耍,说是有一把匕首要送给他,“灵奴,你不是要用匕首给你阿父雕马么我送给你,千万别告诉大人,我阿母知道了会责罚我的!” 灵奴认真点头,表示坚决不会出卖兄弟。他有的是办法混出府去祖母和叔父居住的西府侍卫不多,后墙根有一个小狗洞,大人爬不过去他打个滚就能来到墙外 临出去之前,灵奴忽然想到阿母的嘱咐,阿母说外头有吃人的妖怪,告诫他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这也难不倒他,灵奴灵机一动,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父寄回来的那条金光闪闪的小襦裙,那可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贝,穿上它还怕什么妖怪! 张猷兄果然没有食言,就在狗洞外等着他,领着他左拐右拐,上了一辆无人的马车。 灵奴上了马车,有些疑惑道:“咦你是坐着车出来的,庾姨母知道么” 张猷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打量起了他的小金裙,“你怎么穿女孩子的襦裙” 灵奴顿时将疑惑丢在了脑后,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了身上的宝贝,“你没见过吧这可是我阿父送给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张猷兄听了之后好像很生气,他皱眉道:“真能刀枪不入么这么好的宝贝,你都不告诉我,脱下来借我穿穿。” 灵奴心里很舍不得,可是张猷兄是他唯一的朋友,还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他不能小气,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马车停下张猷兄下了车,说是去给他拿匕首,让他在车里面乖乖等着 灵奴探出个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张猷走到一个岔口,刚要走进去忽然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调转脚步往巷子口跑去 才到巷子口,巷子外头呼啦啦地涌上一大群人,黑水一般,一下子就将张猷湮没了。 那些人嘴里大声嚷嚷着“报仇的时候到了!”“穿金戴银,一定是妖女的儿子!”“杀了这小孽障!” 灵奴听见张猷似乎在哭喊,“灵奴骗人,这襦裙不是宝贝!” 灵奴也在车里哭喊,“呜呜呜,我没骗你,它就是宝贝!” 张猷的声音似乎极为惊恐,听起来不像是人声他尖叫嚎啕:“我不是灵奴!他在马车里!你们认错人了!” 灵奴也在车里嚎啕:“他是张猷,我才是灵奴!你们认错人了!” …… 他将嗓子都喊哑了,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张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一种低沉而细碎的嘈杂声自巷子口远远地传来,听起像是有成千上百只饥饿的黄夫人在进食。 灵奴像是一只可怜的秋虫,小小的身子紧紧地贴附在车壁上发抖,嘴里不时发出几声比虫鸣还低的呜咽。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从外头掀开车帘,一把将他抱走了。 那个人此刻正龇着一口黄牙,冲着绿眼睛的鲜卑人笑道:“这可是吴郡张氏的小郎君,你多少再给我添点。” 末那楼抬起灵奴的下颏,目光挑剔地附在他左脸的疤痕上语气颇是不以为意: “吴郡张氏没听说过。别以为我不知道,江左早就变了天,就算是琅琊王氏、谯国何氏又如何,也就是陈郡谢氏还能多卖些钱!别说什么吴郡张氏,就是皇宫里的司马氏,价钱也都一样,除非他姓李!” 他说着拍了拍灵奴的小脸蛋,笑道:“你若是姓李,我肯花一千金买你,你姓李吗” 灵奴的眼睛和嘴巴都在一瞬间张得溜圆。 “我若是有那个本事如何还会做这样吃苦受累的营生,皇帝早就将我请到宫里当宰相了!”牙贩嬉皮笑脸地凑到末那楼身边,什么吴郡张氏都是他信口胡诹,一切不过是为了抬价罢了,既然末那楼不为所动,他只好又道:“你看看这成色,说是宫里的皇子都有人信。” 末那楼其实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牙,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几岁了” “五岁。” “嗬,才五岁,长得不小!”末那楼将灵奴拎起来,抻值了胳膊腿细看瞥了眼牙贩,摇头道:“年纪太小连端茶倒水都不会。” 灵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五岁的是李杲,张猷兄应该是七岁才对,“我记错了”,他大声道:“我七岁!” 牙贩正要反驳末那楼的压价,一听这话顿时笑起来,“就冲这个机灵劲,老兄多添我一成,好歹教我赚回个口粮钱。” 末那楼盯着灵奴的嘴,忽然捏住了他的下颌,手下一用力,灵奴的嘴巴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末那楼的绿眼睛放出凶光,“牙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敢说谎,掰掉你的牙!”回头冲着牙贩不耐烦道:“半个月后到账上领钱。” 牙贩见好就收,不敢再讨价还价,赶着车渐行渐远。 灵奴站在绿眼睛的鲜卑人旁边,目送着一车汉家小儿远去忽然嘴巴一扁,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小东西,再哭,我掰掉你的牙!” 灵奴管不住自己的抽噎,只好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末那楼围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满意,宫里的贵人托他留意一个小郎,过了这么许久,一直都没有碰到合适的,这个张猷从天而降,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别哭了,你遇到了我,就算是遇到了救星,往后吃香喝辣,有你的好日子过!快过来,跟我一起走!” “呜呜呜……你……你要带我去哪里”灵奴被他拽得直趔趄。 “去哪里……”末那楼笑起来,手指着前方的三座高台,“你看那儿好不好看我带你到那里去享福。” 三日后,灵奴来到一个宽敞又温暖的地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还吃到了离家以后第一顿饱饭。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原来中间的那座高台就是大名鼎鼎的铜雀台,而他身处之地,叫做“内侍司”。 今日晨起,灵奴没有吃到早膳,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 屋里的大人笑着告诉他,“今天是你净身的大日子,不能吃早饭,忍一忍,一辈子的饭就都有了。” 灵奴不解地皱了眉头,“净身是什么意思” 第149章 第149章 邺城虽是陪都,王宫却比洛阳宫华丽许多,这里没有经过氐人的践踏,一砖一瓦都保存完好可谓几步一景。 中原的深秋在这座魏武故城里晕染开千层锦绣,慕容康却无心欣赏景色,他面孔紧绷,一路脚步匆匆进入后宫,直奔皇后的寝殿毓秀殿。 与一般的皇帝不同,慕容康的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可足浑氏,他们自幼一处长大,情意深厚,按照汉人的说法叫做青梅竹马。 若非登基为帝,若非形势所迫,他们或许真的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自从前日迎娶了北魏公主元氏之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慕容康的脚步止在毓秀殿外,在寒风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闷着头走了进去。 “臣妾可足浑令华参见陛下。” 三日不见,可足浑氏脸色憔悴,身上仍穿着迎娶北魏公主那日的皇后仪服。她走下卧榻,在门口对着慕容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令华!”慕容康心里一痛,赶紧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可足浑氏将他推开,执拗地行完了大礼,起身后仍垂着头,视线落在慕容康衣襟上,轻声道:“天气转凉,陛下再繁忙,也该记得添衣才是。” “你……你还好么我这几日没来,并非是……” “给陛下上一壶热酒暖身。”可足浑氏回头吩咐宫人。 “你们都下去。”慕容康挥退宫人,回身将皇后揽在怀中,“令华,我知道你在生气,你若是实在难过,就打我、骂我,不要这样忍着。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从前、往后,都只有你一个人,元氏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这话陛下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慕容康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令可足浑氏感到陌生,她轻轻挣脱开他的臂弯,后退两步,苍白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国事为重,臣妾都明白。” 慕容康的两道剑眉随着这个虚弱的微笑渐渐地皱到一处,“你一定要如此么” 可足浑氏笑容不改,“元妃深得圣心,臣妾一早就已经照着规矩赏赐过了,陛下还要如何” 慕容康面上顿时浮起羞恼的薄红,他明白可足浑这句“深得圣心”指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魏使还在邺城,我就算是……是逢场作戏,也要将戏作得逼真!” “陛下不必解释,臣妾子息单薄,多年来唯有一女,已失中宫之德,岂敢再责怪陛下。” 可足浑氏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慕容康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份性情,最头疼也是这份性情。温柔如水的女人一旦发起脾气,绝不会给人一个暴雨如注的痛快,而是会化成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黏腻,没完没了。 可足浑现在就是一副阴雨绵绵的表情,分明是哀怨,却又要做出一副介于赌气和大度之间的强笑,要你一看见就觉得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她。 慕容康被可足浑看得浑身不舒服,揉着额头道:“令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线的军情已经令我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再逼迫我了好么” “臣妾岂敢陛下冷么,可要喝一盏热酒暖身”可足浑氏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连语调都没有一丝波澜。 慕容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死气沉沉的毓秀殿里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你多保重。” 他扔下这句话,狠心转了身,疾步朝殿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寒风顺着殿门吹进来,可足浑静静地立在原地,被吹得浑身僵硬,许久后颓然地蹲下|身子,捂着脸低声痛哭。 屏风之后,一双翡翠似的漂亮眼眸也跟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变红了。 五岁的灵徽踯躅了一会,没有走到母后身边,而是悄悄地退到了殿外。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撞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了,父皇打算新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姨妃,母后很伤心,父皇似乎也不高兴,总是沉着脸,越来越不耐烦。 典仪之后,父皇一连三天都没有来到毓秀殿,灵徽很想念他,听宫人说他正往这边走,她就赶紧换了一身新衣裳,轻手轻脚地藏到屏风后头,想趁他不注意跑出去,给他一个惊喜。 父皇的脸色犹如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泼下来,熄灭了她满怀雀跃。母后说的话也教她听不懂,她只觉得心里很难受,酸酸的、钝钝的那种难受,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的父皇和母后之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唉!” 灵徽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寒风里唉声叹气,叹出了一道小小的白雾后,又跑上去几步,张开嘴巴用力地往回吸。 她追着白雾奔跑,不知不觉来到一间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宫室,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小郎君正在里头哇哇大哭,哭得能看见粉红的嗓子眼。 自从父王成了父皇,灵徽就再没有见过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打量了一会,轻声问:“喂,你哭什么” 灵奴正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伤之中,忽然听见有人与自己说话,睁开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粉雕玉砌的阿妹正在歪头端详自己。 “呜呜呜……他们要割掉我的小鸟!” 阿妹很漂亮,可是小鸟也很重要,阿父很早就告诉过他,绝对不能伤了小鸟,否则长大以后就会娶不到好看的新妇,灵奴一想到这里就伤心得难以自抑。 “我的小鸟还没长到阿父那么大……不要割我的小鸟……” “小鸟”灵徽围着哭泣的小郎君左看右看,“你的小鸟在哪里给我看看。” 灵奴刚想说,他的小鸟长在撒尿的地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漂亮阿妹是个小女郎,急忙改口道:“在我屁股上,不能给你看。” ——这也是阿父教他的,决不能在女郎面前露小鸟,羞! 奇怪的是,面前这个小阿妹却一点都不知羞,一听他这么说,她干脆就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的屁股看,似乎还想动手摸一摸。 灵奴警觉地转过身子,双手将自己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义正言辞道:“男女有别,不许摸我!” “你撒谎,你屁股上根本就没有小鸟!”灵徽的小眉头一皱,抬起头逼视面前的撒谎小郎。 ——父皇告诉她,直视对方的双眼,若是对方眼神躲闪,那就说明他心虚。 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小郎不仅没有躲闪,反而凑得更近了些灵徽的双眼瞪得像只狸奴。 灵奴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发现,漂亮阿妹的眼睛生得像颗剔透的绿蒲桃,简直好看极了,他根本看不够,于是便一边看着这对绿蒲桃,一边道:“你真好看,就像仙女一样!” 炸毛的狸奴转怒为喜,顿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好玩!我叫慕容灵徽,你叫什么名字” 灵奴一听到“灵”字高兴坏了,自己叫灵奴,漂亮阿妹叫灵徽,这不就是阿父经常对阿母说的“缘分前定”么! “我叫灵……”灵奴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绿眼睛的漂亮阿妹也是个鲜卑人,慌忙改口道:“我叫张猷。” “张……猷……张猷,”灵徽一边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用翡翠似的绿眼睛仔细打量灵奴,“我记住你啦!张猷,你为什么来到我家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复杂超过了灵奴的理解,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摇了摇头,环顾四周,有些羡慕地问:“这里都是你家铜雀台也是你家的么” “当然啦,这里全部都是我家,不光铜雀台是,金虎台和冰井台也是我家的!”灵徽有点得意,自从父王成了父皇之后,他们的家就越来越大,邺城的宫殿比洛阳宫更大、更阔气,这是搬到邺城之后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张猷,你的父皇和母后呢” “我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只有阿父和阿母。” 灵徽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大燕的公主,只有公主才会有父皇和母后。 “张猷,我是大燕的公主,你得给我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你行礼”灵奴感到一丝茫然,他见过公主,也见过皇子,从来都没有行过礼,若不是阿母拦着,公主和皇子还要向他行礼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灵徽板起小脸,提高了音量。 对方的问题将她难住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别人一定要给公主行礼,只能用反问的方式掩饰心虚,表示自己很生气。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给你行礼就是了。”灵徽生气的样子令灵奴想起了纨妹,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了勖兄,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揉了揉灵徽浅金色的脑袋。 “咦怎么行礼,我不会,你教教我。” “你可真笨,连这都不会!你要跪在地上——就像这样,大声说’张猷拜见公主‘,然后再给我磕个头——就像这样,学会了吗” “张猷拜见公主!” “嗯,起来吧!” “公主真好看!” “嘻嘻,你还是叫我灵徽好了!” “灵徽笑起来真好看,灵徽一笑,皎若……皎若明月,兄……兄甚爱之!” 灵徽的嘴角翘得像一只小鸟,扑棱两下就能飞到天上去,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其实也有点听不大懂,只是觉得很开心,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灵奴眨巴着黑眼睛看着她笑,忽然道:“灵徽,你们家的下人想要在我屁股上割一刀,我好害怕,你帮帮我好不好” 灵徽很义气地点点头,一口应道:“那是自然,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走吧,我带你去见母后,母后会保护你!” 可足浑氏一看见女儿身边的小黄门,心里就已经猜了个大概,追出去寻找公主的宫人已经将内侍司的宦官唤到了殿外,常侍进来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可足浑氏的目光重新落到了虎头虎脑的汉家小郎身上。 仓皇逃到邺城,女儿与她一起困在这深宫里,一直郁郁寡欢,内侍司奉命给公主寻找一个合适的玩伴,就是眼前这个还没有来得及净身就偷偷溜到了御苑司库的小郎。 “你叫什么名字”可足浑氏问道。 “他叫张猷!”还不待“张猷”开口,女儿就已经抢先替他回答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母后不要让别人割他的屁股!” 灵徽还没有适应公主的身份,一着急就将学过的规矩都忘在了脑后,可足浑氏慈爱地看了一眼女儿,面上浮起了微笑。她也没有适应皇后的身份,觉得还是随便一些更自在 “你几岁了”可足浑继续问。 “五岁。”灵奴清脆地回答,一面用黑眼睛盯着上首的陌生女子仔细看。 “皇后问你话,你要这么说,’回皇后的话,奴婢五岁了‘,说完之后要低下头,不可对皇后无礼。”旁边的宫人低声提醒。 灵奴不明白为什么要自称“奴婢”,垂下了头,一时间却开不了口,宫人着急地轻轻掐他的肉胳膊,可足浑氏摆了摆手微笑道:“听说你会写字,把你的名字写下来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早有宫人将绢帛铺到了灵奴身前的青砖地面上,狼毫蘸了墨,递到手里。 灵奴不假思索地在帛布上落下一个“张”字,接着又落了一个点,想要继续往下写,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他见过那个“猷”字,却没记住该怎么写,只记住了一个点。 灵奴偷偷用余光观察四周,发现周围那一双双绿眼睛都在紧盯着他,就像小舅父故事里讲过的大灰狼一样,他紧张起来,觉得手中的毛笔像石杵那么沉重,眼看就要握不住了。 “写字,最关键的就是理直气壮,要像你阿父一样,管他是对是错,先写出来再说。” 关键时刻,阿母的声音忽然从心底里冒出来,灵奴感觉不那么害怕了,就着先前那一点,在帛上写了个“油”字。 “张油,这个名字倒有趣。”可足浑氏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像她这样的贵族女子,自幼便学习汉人典籍,功底不浅,见了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些可笑。 “字写得不错”,可足浑氏很满意,教灵奴将父母的名字也写下来。 灵奴依言,在帛布上依次写下“张中”和“庾迎穷”。 “庾迎穷,人皆盼富,我独迎穷”,可足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高雅意趣,饶有兴味地追问道:“你阿母姓庾,可是颍川庾氏” 灵奴点了点头,心道:我阿母姓谢,陈郡谢氏的谢,才不是什么颍川庾氏。 可足浑一听这孩子竟然还是名门之后,见他生得玉雪可爱,又与女儿灵徽一般年岁,不免心生怜惜,放柔了声音又问:“你阿父是做什么的,如今可好” “我阿父是……”灵奴哪里知道张衷是干什么的,只好诚实地回答说:“我阿父是造反的,如今已经死啦!”心里面大声呐喊:我阿父可是京口贩草鞋的李二说出来吓死你们! 可足浑氏诶呦了一声,她对江左士族联手对抗李勖之事略有耳闻,以为这个张油的父亲必然是死于此事,唏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阿母呢” 灵奴想起庾姨母疯疯癫癫的样子,脆生生道:“我阿母疯啦!” “长生天!”可足浑身为人母,实在听不得这些恻然道:“快起来吧,地上凉。”转头吩咐宫人:“往后就将他留在毓秀殿,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别委屈了他。” 常侍还怕皇后不满意这个小玩伴,一听这话心里边就松了口气,笑着提醒道:“皇后,这孩子还差一道手续呢。” 可足浑氏才想起来这个看看张油的小胳膊小腿,再看看女儿紧张的眼神,摇头笑道:“他才多大,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孩子才五岁,颠沛流离来到异国他乡,若是就这么挨上一刀,未必能挺过来。更何况,狼烟已经蔓延到了距离邺城不到四百里的黎阳,眼下的日子能维持多久还不好说。 可足浑氏一想到这些心底压抑的忧愁就浮到了面上,倦怠地挥了挥手教宫人都下去。 灵徽高兴地朝着灵奴努了努嘴,示意他跟自己过来,灵奴明白是漂亮阿妹保住了自己的小鸟,赶紧跟上,两个五岁小儿蹦蹦跳跳地走出殿外。 第150章 第150章 第一场雪沙沙落下时,慕容康的脸色比铅灰色的天空更加阴郁。 黎阳战事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五日,这个时长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也令他倍感诧异。 洛阳之战结束后,李军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派遣了几千名骑兵开赴黎阳,做出夺取白马津之势。 这与慕容康预想中的一致:北魏已经从河套发兵,兵锋直指关中,李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兵力应付魏人,加之洛阳刚刚克定,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攻打邺城,只能拨出小股兵力攻打黎阳,想要在黄河北岸的邺城南部门户埋下一个锚点。 事实上,无论是李军还是燕军,短时间内都无力再进行一场正面激战。 李勖故技重施,派出几只偏师袭扰燕境东北部的青州、北徐州等地,以重金贿赂边境地带持观望态度的汉人太守,大肆招降。燕国境内的战火被分散成星星点点的小火苗,虽然还没有燎原之势,也足够令慕容康头痛。秦人殷鉴不远,慕容康不敢不吸取教训,这些日子便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东北方 他和李勖都明白,黎阳的争夺不过是洛阳之战的尾声在下一场大战开始之前,双方之间将会有一段短暂的将歇。 正因如此,慕容康对黎阳主帅的要求并不高不指望他能凯旋奏捷,只要求他将李军逼退到白马津以南,两军隔河相望,彼此获得喘息的时机。 然而,整整半个月过去,黎阳战事竟然没有丝毫进展,奏讨粮草和军饷的兵简却一封接着一封往邺城递送,兵马日耗万钱,慕容康怒火中烧,连下了三道谴旨责问。 傍晚时分,一封来自前线的密奏摆在他的御案上,揭示了战事僵持的原因。 监军侍御史乞扶铭在密奏里呈报:主帅一到前线后立刻封山禁泉,每日向帐下将士收取高昂水金和柴薪费,军心涣散,无心战事,恐有覆巢之危。 慕容康一怒之下将这封密报撕得粉碎,骑上锦膊骢,冒着漫天风雪亲赴黎阳督战。 沙沙的雪粒融化在皮肤上,触感冰凉,慕容康的怒火在路上渐渐平息,一想到黎阳主帅的姓氏,余下的怒气也全都化成了头痛。 负责黎阳战事的是昌黎郡公可足浑宝树,正是皇后可足浑令华的亲兄长,当今大燕的国舅公。 慕容康并不是个任人唯亲的君主,将黎阳托付给宝树其实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的思量。 黎阳战事规模不大,难度不高在战略上却十分重要,因此,主帅的能力要放在其次,关键是忠诚可靠。慕容宗室不缺韬略过人的好儿郎,独缺安分守己的臣下,慕容康以己度人,对宗室痛下杀手,将那些心比天高的旁枝一一修剪掉,余下的全部令其前往封国。 宗室无人可倚,这种时候就只能启用外戚。 国舅宝树并不庸碌,相反颇有才干,可谓文武双全,为人又贪婪好色,胸无大志,慕容康对他十分放心,将他视为守卫邺城南面门户的不二人选。 他贪墨军饷,慕容康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皇后的份上不打算追究而已。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宝树的狗胆竟然这么大,竟敢在社稷存亡之际玩忽职守,拿战事做儿戏! 呜咽的北风在慕容康耳畔呼啸,风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有股熟悉的鲜血味道弥漫在干燥的鼻腔里,分不清是来自不远的前方还是来自他自己身上。 初冬的寒气透过甲衣,紧贴着皮肤,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冰壳。他感觉又闷又冷,一种既悲凉又无力的感觉第一次降临在意气风发的慕容郎心头,如同附骨之蛆,令他摆脱不得。 忽然,一道阴测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背后响起 “诸臣负我!” 慕容康浑身汗毛竖起猛地向后望去,视野中并没有那个肤色苍白、自负又多疑的已故燕主,唯有一片半隐在暮色中的苍凉雪原,还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衰草斑斑驳驳,就像是他刚刚接手的千疮百孔的大燕。 他听到的是叔父慕容玮的声音,“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常被叔父挂在嘴边,简直成了口头禅。 当时的金城王听在耳中,心中轻蔑地报以一哂,在他看来,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这样怨天尤人。 如今,他也成了一位无能的君主,一场大战损兵折将,痛失洛阳,后方到处起火,连黎阳这座小城都要守不住! 于是,这声音便趁虚而入,鬼魅般自他心底里生发而出。 意识到这声音来自心底而不是背后,慕容康下意识地想要停下,然而胯|下的骏马驮着他一路疾驰,早就已经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风雪,停不下来,也没有回头路。 慕容康咬紧牙关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将刚才那些不祥的幻觉和妄念都甩到身后,大喝了一声“驾”,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战场。 一百年前,鲜卑人从汉人手中夺得中原这片土地并非是因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慕容氏的先祖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百年之后,汉人中出现了一位雄主,慕容氏的子孙依旧不信天命,纵然日光不再眷顾鲜卑山,金发慕容郎也绝无退却之理,他将为这片经营了一百年的江山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足浑宝树挨了五十军棍,被慕容康遣送回邺城,充当中阳门的守门吏。 慕容康登上城楼,一边听乞扶铭的奏报,一边观察城外李军的营垒。 李军渡过白马津后,就在距离河水不到一里的谷地安营扎寨,这种背水结阵的方式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如今黄河仍未封冻,白马津段的河水依旧湍急,一旦遭到偷袭,李军将会退无可退,慌不择路之下,只能投身涛涛冻流。 上一个因背水一战而流芳千古之人还是韩信,不过,韩信的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大胜,绝非是破釜沉舟鼓舞士气那么简单,韩信的背水阵不过是个诱饵,背后还有环环相扣的后招。 慕容康想到这里,不由得不猜测起李军的后招。 李军的主将是汪道铎,这人乃是一员老将,早年在何威麾下效力,立过不少战功,相较追随李勖起家的那些北府将而言,此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燕境的地形。李勖派了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将过来,心中对黎阳的预期想必是与慕容康大差不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竟然会选择背水结阵,看得慕容康疑窦丛生,一时间不敢轻进。 “陛下请看,这是什么”乞扶铭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枚并不饱满的刺酸枣,他语气颇为感慨,“就是这么一种随处可见的野果子,如今在江左可是千金难求。” 见慕容康面露疑惑,乞扶铭继续解释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左挺过了饥荒,如今正在疫病里打熬。南人盛传,这种经了霜雪的刺酸枣能克制此次瘟疫。物以稀为贵,江左不产这种果子,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此果价格奇高据说一两就能卖上百钱。” 慕容康挑起眉头,依旧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乞扶铭笑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派人去对面打探过,消息千真万确,汪道铎之所以在谷地背水结营,正是因为那附近有成片的刺酸枣林。他扎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士兵采集枣子,运回江左贩卖。” 一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出现在慕容康俊美的脸上,他盯着乞伏铭掌心的野果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可足浑宝树卖水,汪道铎贩枣,这么两个奇才竟然碰到了一起难怪战事能僵持半个月! 慕容康的狂笑来得迅速,收得亦迅速,他拈起一枚酸枣扔到嘴里,感受着在舌尖跳跃的酸甜滋味,淡声道“黎阳之战,该结束了。” 拂晓时分的天色一片幽蓝,人间灯火早就熄灭,天光还未及亮,四野里唯有雪被的淡淡白芒和甲胄上闪烁的星点霜光。 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寂静,到了李军换值的时辰,值守了一夜的巡卒呵手搓脸,嘴里抱怨着中原的冬天能冻死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帐房补眠。刚上值的卒子睡眼惺忪,一面附和着抱怨,一面在寒冷的空气里接连打呵欠。 黎阳城楼上的燕军情形也与李军差不多,一样的松散懈怠,双方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天,有理由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黑暗的遮掩下,城门已经静悄悄地开了,三千玄甲军无声无息地在城门口列好了阵形,手中的弯刀对准了李军的方向。 震天的杀声紧贴着头皮轰响时,绝大多数李军士卒仍在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重骑兵的冲击力令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了躲避马蹄的践踏,他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营盘,在大雪中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命。 谷地两面是高山密林,均设有伏兵,前面就是燕军重骑,后方则是涛涛黄河,李军士卒无路可逃,多数蹈水而死。汪道铎被斩首时,帅帐里还堆着十几袋没有来得及运回江左的刺酸枣,很可惜,他的陶朱之梦只能下辈子再圆了。 汪道铎部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只不到五千人的偏师,这场胜利对燕军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洛阳之战是他们与李军的首次正面交锋,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十万大军被对方的五万人马杀得支离破碎。自此一役,燕军便患上了严重的恐李之症,只要提及“李勖”二字,他们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地狱恶鬼一般的汉人将领,畏怯之意油然而生。 燕军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就连慕容康自己也会偶尔陷入怀疑之中,就像来时路上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任何手段能比一场胜利更鼓舞军心,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士气,也鼓舞了年轻的燕王。 慕容康信马行走在李军营垒间,看着麾下的将士奋勇追杀残敌,兴奋地清点李军尸首和遗留的辎重,被风雪吹得麻木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 李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所谓“战无不克”不过是懦夫一厢情愿的幻想。黎明降临之前,久违的意气风发再次出现在慕容康眉宇之间,他凝神望着东方静静地等待曙色重新将自己的金发照耀。 橙红的火光先日色一步,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孔,黎阳城楼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之声 慕容康陡然回过头去,骤缩的瞳孔之中,赫然是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纛。大纛所到,主帅必至,朦胧的天色里,好像是真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在堞雉之间当风而立,冲着他微微而笑。 “这不可能!” 李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黎阳城,这一定是幻觉,慕容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李勖在此!”城门楼上的断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瞬之间,慕容康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心底。玄甲军的反应与他一样,他们莫不惊恐地望着城楼上的旗帜,刚刚被胜利点燃的信心荡然无存,心头只剩绝望。 李勖,这个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覆灭鲜卑人的克星,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算无遗策,连一场微乎其微的胜利都不肯成全他的敌人。 黎阳城门大开似乎有数不尽的铁骑从中冲出,慕容康来不及细想,慌忙喝令撤退。玄甲军这回的反应比他迅速,早在他下令之前,将士们就已经在恐惧之中开始了逃亡。 刚刚到手的胜利还没捂热,转眼就成为溃败,李军在后穷追不舍,燕军顺着来时的道路绝望地奔逃。 “吁!” ——半途天色蒙亮,慕容康忽然停止前进,喝马驻足后,凝眸向后回望。 方才他一直在想,此次亲赴黎阳完全是临时起意,决定做出之后便夤夜而发,途中一刻未歇,到营后处置宝树和决定趁夜偷袭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就算是李军的细作紧随在他身侧,这个消息也来不及泄露给李勖。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李勖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计划,更何况,以他对李勖的了解,即便是对方想要模仿韩信,也绝对不会舍出五千人马做诱饵,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 那么,今夜的种种,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巧合。 巧合……如何会发生这种巧合慕容康盔甲上结了一层寒冰,面上热汗流淌,他在冷热交逼中想得头痛欲裂,一个无限逼近真相的猜测渐渐自混沌中浮现。 慕容康双目暴睁,高喝道“传令下去,即刻向黎阳方向进军!” “陛下,李军来势汹汹,咱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此人话音未落,慕容康手中的龙钧剑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慕容康用剑挑起这颗头颅,策马在溃军中怒喝:“谁敢轻言逃亡,当如此人!诸君名列军籍,鼠窜逃命之前多想想你们的一家老小!” 此话一出,骚乱顿时平复了许多,不少拍马逃命之人悻悻回返,行军主簿贺力与监军侍御史乞扶铭趁机整军,玄甲军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慕容康扬眉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纵有千万次溃败,只要最关键的一战赢了,胜利就还是我们的!现在,这最关键的一战已经来了!鲜卑的儿郎们,李勖不是我们的天敌,而是我们的仇敌!抽出你们的弯刀,鼓起你们的勇气,手刃仇敌、封侯拜相,在此一战!随我杀回去!” …… 玄甲重骑在雪地里激扬出一片琉璃白,飞溅的雪沫才触到皮肤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慕容康浑身滚烫,他在马背上暗自向先祖祈祷,鲜卑人的存亡或许就在此战。 这一次,先祖保佑了他,很快,燕军就在渐明的天色里看清了后方的追兵。 原来,趁虚登上黎阳城楼的李军一共才几十骑,而这其中还包括一个令燕军闻风丧胆的名字:李勖。 现在,那匹大宛马就在前方一射之地,马背上的高大男子身披明光铠,手中握着一柄乌沉沉的环首刀,脸颊浅浅的笑涡里盛着凛冽的杀气。 十万燕军可以敌不过五万李军,但是,三千玄甲军绝无败给几十名轻骑兵的道理。 慕容康望着对面的汉人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 150-153 第151章 第151章 与慕容康一样李勖对黎阳战事的耐心已经耗尽,他几乎是与慕容康在同一时间收到前线的密报,亦是几乎在同一时辰动身。 洛阳路远,李勖晚到了半夜,慕容康已经替他要了汪道铎的脑袋,前线的五千士卒也已经全军覆没。 北府军全军上下皆奉行一句“贼不走空”的粗糙格言,于主帅而言,更是没有吃了大亏还空手而回的道理。于是,几十骑人马趁着城门守备松懈,诈称是前线的军需官,奉命回营取药,大摇大摆进入城中。 城内守军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李军以更快的速度杀上城楼,将己方的大旗插上城楼最高处,之后立刻擂鼓大喊,“李勖在此!” 燕军果然大哗,无论是黎阳城中残留的守军还是被慕容康带出城外的玄甲军,谁都没有想到李勖竟然只有这几十骑人马。守军原本还想奋力反击,见外头的大部人马这么快就溃逃而去,以为李勖的主力已经杀到了城外,索性缴械投降。 几十人毕竟太少,无法占领一座城池,时间一长,城中守军必然发现破绽,于是,李勖斩了几个燕军将领后立刻率部出城追杀慕容康。 ——追杀,自然也是虚张声势中的一环,一是为了继续迷惑黎阳守军,防止他们出城,二来也是为了威吓前面逃跑的慕容康。 虚张声势的要义在于见好就收,然而,李勖一口气追出十几里仍不愿停马,卢锋根本劝不住他。自从灵奴出事之后,李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前的沉稳缜密和开明大度似乎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作出的决定不容质疑,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卢锋还在苦想如何能将他劝回去,慕容康已经率领三千玄甲军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李军眨眼之间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主公快走!”卢锋情急之下横马挡在了大宛马前,朝左右厉声道“你们两个掩护主公冲出去,我殿后,快!” 然而,凭借他们几人如何能拦住李勖,李勖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看不到数倍于己的敌军,眼中唯有一个金甲金发的慕容康。 痛失爱子,无计可施,只能怨天尤人。李勖不信天命,所以不怨天只尤人。慕容康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下了一封措辞合适的战书,很荣幸地成为了那个“人”。 李勖一见到他,就想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康见这位威猛悍将面无表情地直奔自己而来,一瞬间骇得汗毛根根直立,扯着缰绳躲出好几十丈。 “丘穆陵,叱罗佩,楼坚!还等什么,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慕容康惊骇过后,迅速叫出了这几个名字,立刻有三个金甲武士挡在他身前,与李勖战在一处。 洛阳惨败后,慕容康发现,李勖这个人就是整个李军的魂灵所系,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只要这位主帅策马而出,李军的士气就能迅速凝聚,所向披靡。 匹夫之勇固然作为有限,两军对垒之时,主帅的勇武却会极大地影响士气,甚至于左右整个战局。 姚崇虎之所以在最后关头选择与李勖对战,正是想借此重振军心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对上的汉人将领会如此骁勇,垂死挣扎反而加快了自己的灭亡。 慕容康自始至终都没有轻视过李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命人在全军上下选拔勇士。 经过层层筛选,三位勇士脱颖而出:丘穆陵身高九尺,力能扛鼎;叱罗佩敏捷如猿,身手矫健;楼坚可双手使刀——寻找这样的人,也是慕容康的有意安排,上次战后,他发现李勖的左右手都能使用武器。 这三位勇士是慕容康的人肉铠甲,也是为李勖的头颅量身定制的三把尖刀。 他们没有辜负慕容康的期望,在打斗中渐渐占据了上风。 慕容康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李勖身上,此人的确配得上英雄之名,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人,还要时刻留心背后的冷箭和长矛,如此竟然也只是稍稍落于下风而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慕容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若非身陷丧子之痛,想必这位以用兵诡诈著称的名将绝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想到对方起于微末,慕容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李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腹部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明光铠的缝隙汩汩而出,很快,他的后背也染红了一片,胯|下那匹金粉色的汗血宝马成了殷红之色。三位鲜卑勇士的刀光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李勖在笼子里垂死挣扎,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杀了他。” 慕容康声音冷酷,向那三人发出命令。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将其毙命,慕容康了解对手的本事,一点都不敢托大,留活口这种事,不适用于李勖这种敌人。 楼坚手中的两柄长刀高高扬起,一柄对准李勖的头颅,一柄横劈向他的侧腰,刀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十字冷芒,卢锋余光扫到这一幕,不由得肝胆俱裂,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嘶吼:“主公!” 长刀落下,李勖身子一歪,重重地滚落马下,大宛马悲声嘶鸣,扬蹄踹倒了一个提刀而来的鲜卑兵。 卢锋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冲到李勖身前,挥刀奋力抵挡鲜卑士兵的攻击。 “兄弟们!从前在浙东沙场上,主公为我们挡了多少次刀,现在该是我们报答他的时候了!岂曰无衣生死同袍!北府军绝不背主苟活,今生大业未成,我们来世再举义旗!” 余下的李军士兵无一例外,全部来到卢锋身边,他们用身躯结成一道人墙,将主帅牢牢护在身后,哪怕他意气用事,为一小儿方寸大乱,他们也决意与他同生共死。 李军这几十人马被三千多人团团围困,根本无法分神留意外头的动静,慕容康却不同,他的神色在短短几息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方才他看得清楚,楼坚一刀劈空、一刀劈歪,劈歪的一刀只砍中了李勖的肩部,李勖此刻还有一息尚存。 楼坚所以失手是因为手臂中了一箭。 慕容康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脸色显得有些颓败。 这一箭几乎耗尽了谢候全部的力气,以他的半桶水功夫,发出去的箭矢还从来都没有射到过靶子,这次也没有——他瞄准的是楼坚的左手结果射中了右手 “李勖!”谢候悲从中来,打马冲入包围,他将李勖抱起来,扯着他的衣领怒吼:“你这个无能匹夫!你如此行事,是想要全军上下的兄弟都给你陪葬吗!你就算是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难道连我阿姐都不顾了吗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儿子,若是连你也出了事,你教她怎么活!” 卢锋愕然看着失态的谢候,这才发觉,西南方向一片银甲亮得晃眼。 雪后初霁,晴光照甲,李军的大部人马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 “追,追敌……” 李勖倒在谢候怀里,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谢候听得怒火中烧,一面往他的刀伤上猛倒金创药,一面破口大骂:“命都要保不住了,追你老祖!我阿姐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混账,我是……你姐夫”,李勖苍白的唇角扬起一点微笑,“冬郎,听我的,追,围困邺城,否则……否则……”他声音虚弱下去,没有说出来否则后面的半句话,双眼半开半阖。 “就地扎营,给主公疗伤!” 谢候咬了咬牙,将昏迷的李勖交到军医手里,安排人手护卫,随后站起身来,抽出巨光剑,厉声道“余下人随我追敌,为主公报仇!” 慕容康有了一个新发现:倒下的李勖比策马冲锋的李勖更能鼓舞军心随着谢候这声号令,李军各个眸中喷火,如同见到了宿世仇人一般猛扑向燕军。 洛阳之战的情形不幸重演,慕容康拼命逃回到邺城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那三个精挑细选的鲜卑勇士无一幸免,皆被愤怒的李军斩首。 李军围困了邺城,慕容康如今的指望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北魏能够发兵援救,另外一个,是李勖重伤不治。 大半个月过后,魏人的援军没有任何消息,青州、北徐州和兖州失利的消息却接连飞入邺城。 慕容家的好儿郎果然没有令慕容康失望,不少汉人太守浴血守城之时,他们却纷纷倒戈,争先恐后地打起了为先帝慕容玮报仇的幌子。 有两个宗室耐不住帝位的诱惑,先后在封国称帝。这个口子一开,顿时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于是不到二十日的功夫,皇帝如雨后春笋般在大燕境内拔地而起,长势喜人。 慕容康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如今只觉懊悔,他还是太心慈手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像李勖杀长安的氐羌贵族一样将慕容宗室的男丁都杀个一干二净! 国难当头,他们不思一致对敌,反倒趁机作乱,他们指责他弑君篡位,慕容康一想到“弑君篡位”这四个字就想笑,他不过是做了每个慕容郎都想做的事而已,因此才成了众矢之的。 局面分崩离析,内外交困,慕容康反而镇定下来,决定死守邺城,与李勖耗到底。 为了节约粮草,慕容康命令燕军砍伐空置宫殿的梁柱,魏武故城的雕梁彩柱被马刀刨作卷曲的木沫,掺进喂马的草料之中。后宫率先裁减用度,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两餐,一应宫人自皇后和元妃起,下至奴婢宦者皆服粗布衣,慕容康对自己则更为苛刻,一日只用一餐,与将士们同食。 邺城军民的士气一下子被鼓动起来,全城上下同仇敌忾,誓与李军战斗至死。 灵奴最初是很兴奋的。 城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城门楼上多了大批燕军,他们在谯楼上打出花样繁多的旗帜,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口号,每天都匆忙地跑上跑下,有的拎着木桶,有的擎着火把,还有的合伙搬运叫不出名字的器械,看起来有趣极了。 灵徽也很兴奋,她指着铜雀园那边的伐木民伕,神秘兮兮地问灵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待灵奴回答,她又骄傲地抢答道“他们在大兴土木!” 她将“大兴土木”四个字眼咬得很脆,像是说起来很过瘾,随后弯着绿眼睛道“我父王成了父皇,他要开始修漂亮园子啦!” “等到园子修好了,我们就在里头骑马好不好”灵徽喜滋滋地问自己的小玩伴。 灵奴眼睛一亮:“你母后答应你骑马了” “答应了!”灵徽一提到骑马,整张白皙的小脸都高兴得红扑扑的,“母后说,等到园子修好了,她就送我一匹小马,还会让父皇亲自教我骑马,我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真好”,灵奴的声音低下去,喃喃道“我家里有很多马,还有很多狗,还有个黄夫人……我阿父很会骑马,我阿母也会。” 灵徽赶紧道“你别着急,我替你也讨了一匹,母后也答应了。” “真的” “当然啦,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灵奴开心坏了,也跟灵徽一样盼望起新园子来。 两个小儿每日都要在毓秀殿外的白玉阶上踮脚遥望铜雀台,灵徽的兴奋始终不减,灵奴的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下去。 这几日来,他总是觉得很饿,每餐饭都努力多吃一点,塞到肚皮发胀,可是到了晚上,肚子又变成了瘪瘪的空袋子,一躺下就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他想吃些点心可是宫人们一听这话都笑,“现在这种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个小奴婢还想吃点心我们整天都饿得要命,你小子能伺候公主已经够好命了,知足吧!” 原来奴婢是不能吃点心的灵奴在心里默默记下。饥饿的感受跟委屈很像,都是心口那里疼,灵奴捂着自己的小胸口,有点想哭,却又不敢哭。 上次他就哭了,看管他的宫人生气地打了他的手板,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奴婢是不能哭的。 可是今晚,灵奴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了,无论宫人怎么吓唬他、推搡他,用扫帚抽他的屁股,他的抽噎仍然止不住,哭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张开嘴巴嚎啕大哭。 点心的味道太香了,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扇,一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口水,瘪肚子才觉得好受一点。不过它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受了欺骗,开始报复他,灵奴疼得一抽一抽。 灵奴的哭闹声惊动了吃点心的灵徽,也惊动了孤枕难眠的皇后。 “怎么回事”可足浑氏眼窝深陷,连日的失眠令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 “呜呜呜……皇后姨母,我想吃点心!”灵奴越哭越委屈,什么是奴婢、什么是宫廷礼数,统统都忘在了脑后,只顾得上讨要食物。 “休要胡言,皇后怎么会是你一个小奴婢的姨母。”宫人一听这话赶紧制止,压着他的脑袋要他跪下请罪。 灵奴犯了犟劲,使劲挣扎开,跑过去一把抱住可足浑氏的腿,哇哇大哭:“皇后姨母,我好饿!我要饿死了!” 宫人大惊失色,急忙扯开他,跪下请罪道“是奴婢没有管教好他,请皇后责罚!” 可足浑氏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面露不快,“不就是点心给他就是了,他这么一点大能吃多少至于大半夜闹成这样” 宫人心里也委屈,他们也不想苛待公主身边的玩伴,然而形势逼人,李军将邺城周围的城池一一拔下,围城的壕沟马上就要贯通,邺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就连皇帝本人都是一日一餐,他们这些宫人哪敢触犯禁令。 皇后训斥,他们不敢还嘴,只得唯唯称是。 可足浑氏教人给灵奴擦脸,将点心盘子递到他面前,温声道“好了,不哭了,吃点心” 灵奴抓起两枚乳酪就往嘴里塞,咽得太急,一不小心噎住了喉咙,呛得一阵咳嗽,小脸变得通红。 “咳咳……以前、以前我阿母总是追着我问,’吃不吃乳酪‘,我好烦,摇头说’不吃不吃‘,要是她现在再这么问我,我、我肯定告诉她,’吃!灵奴能吃一犊车乳酪!‘” 灵奴吃到点心就开心了,刚才还哇哇大哭,转眼就眉飞色舞地成了个小话唠,乳酪都堵不住他的嘴。 “你真能吃!”见他不哭了,灵徽也笑逐颜开,自己也拈了一块乳酪小口小口地抿。 可足浑氏却被他这话说得心酸,不由得亲手给他拍背,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看他一连吃了半盘子,还要再抓,连忙制止道“再吃就要肚子疼了。” 灵奴悻悻地收回伸出一半的小手可怜巴巴地问:“明天还有么” 可足浑氏笑道“有,往后天天都有。” “谢谢皇后姨母,你真好看!” 可足浑氏笑出声来,弯腰将他抱到膝上,“灵奴是你的乳名么” 灵奴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皇后姨母怎么知道” “嘻嘻!是你自己说的呀!”灵徽也爬上了母后的膝盖,“我叫灵徽,你叫灵奴,灵奴比张油好听!” 宫人们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可足浑氏是个宽仁的皇后,待人向来和善,可如今大燕正在和汉人打仗,她这么对待一个汉奴,多少有些不妥。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的后宫里可是还住着一位北魏来的元妃,皇上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到毓秀殿过夜了。 毓秀殿的宫人一想到此处莫不为皇后感到忧心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婢想了想,正要出声提醒,可足浑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都下去吧。” 皇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足浑氏心里都明白,可她偏偏就想这么做。 人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并不容易。 她不喜欢做大燕的皇后,在最近这些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她不停地问自己:那你想做什么慕容康的妻子灵徽的母亲还是可足浑家的女儿 这些答案都不能教她满意,可是除了皇后、妻子、母亲和女儿之外,可足浑令华不知道该如何做可足浑令华。 有时候,她望着中天上的一轮明月西升东落,会情不自禁地遐想,这世上或许会有一个女人,活得像明月一样月相在世人眼中纵有千面,可她本身从来都是圆满的。 今夜,宫人眼中暗含的不赞许之意提醒了可足浑,或许她可以任性一点,人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可以反抗不喜欢做的事。 可足浑不喜欢做皇后,也不喜欢你死我活的战争,于是便将什么身份、什么胡汉都抛到脑后,任性地放纵起了自己的母性。 汉人有句话叫做“妇人之仁”,可足浑氏抱着汉人小奴,忽然就想到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那又怎么了,妇人之仁有什么不好,难道打打杀杀就好了”可足浑想,她偏要妇人之仁,不光如此她还要用自己的妇人之仁在这片寂寞深宫里营造出一片与世无争之地,这就是可足浑令华当下最想做的事。 第二日,灵徽与灵奴一起遥望铜雀台时,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帕子,里头包着两块乳酪。 灵奴几口就吃光了,看着绿眼睛的公主还在小口吃着,好像一只小狸奴,忽然便凑到她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鲜卑话。 这句话是小舅父教他的,要他学会之后说给上官娘子听。 灵徽嘴角沾着一块乳渣,疑惑地问道“阿风是谁” 灵奴忽然意识到小舅父教他的那句话里多了个前缀,于是赶紧改口,重新道“灵徽,我喜欢你。” 灵徽咯咯咯地笑起来,将剩下的乳酪都塞到灵奴嘴里,也用鲜卑话道“我也喜欢你!” 第152章 第152章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少骗人了,那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上官风的注视下,谢候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方才说的那句鲜卑话的确不是“我喜欢你”,那句话要比“我喜欢你”更进一步,也更露骨,甚至还有些粗俗,若是用汉话,他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谢候的脸红得像火炉,上官风的脸也被这座火炉烤得发烫,她听不懂,却能看懂,方才他那张白玉雕琢的面孔上写了一句荒唐的浑话。 渭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之后,他第一次亲了她,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次,他亲吻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与她耳语,“阿风,等到战事结束了,我要立刻娶你!”那已经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出格的一句话了。 与将领们在一处时,谢候满嘴都是糙话,他什么都敢说,与她在一处时,他却只敢拉她的手。 二人身份悬殊,他很尊重她,从不肯教她为难。 “我胡说八道的,你别生气”谢候握紧了她的手,眼睛都不敢看她。 “逢春”,上官风也不敢看他声音细不可闻:“我答应你。” 谢候浑身一震,“你、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上官风忽然亲昵地斜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了头。 谢候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还是不要教阿风明白的好,看她微垂的粉白下颏,心里面又有一点失望。他清了清嗓子,“阿风,我……” “这边,对,慢点!” “不够高,再摞一层!还是不够,再来!” 外头有人大声说话,是工卒和民伕在挖围城的壕沟,壕沟挖了大半个月,今日就能竣工,这项工事照旧由谢候这个职方司校尉督管。 他以权谋私,在壕沟底下留了个小土窝,趁人不注意拉着上官风到此处密会。 顶上一直都有人来回走动,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谁都不敢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没有人了,谢候才轻声道:“我去把他们支开,你过一会儿再出去。” 上官风反握住他的手,谢候抬眸看她,一颗红痣忽然在视野里放大,嘴唇上有温热的触觉。 谢候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这个柔软的吻再次将他点燃了,“她答应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翻身将上官风压在壕沟的土壁上 许久之后,两个人抱在一处喘气 谢候不敢再继续下去,哪怕她愿意,他也不能。 北魏发兵后,李军多线对敌,上官云和徐凌打河套,卢锋打上党,祖坤和褚恭打兖州……战事到了最紧要也是最艰难的关头,最后这道门跃过去就化龙,跃不过去就会粉身碎骨。沙场无情,灵奴出事后,谢候更觉人生无常,他不想害了上官风。 两人难舍难分,在土窝里低声絮语。 “依你看,主公的伤还有多久能恢复” “那么深的刀伤,差半寸就割到了心脉,若说痊愈,少说也要大半年。不过主公身体强健,现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你别担心。” 谢候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你怎么了”上官风抬头看他 “你不觉得自从灵奴出事以后,他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么若是没出那件事,就不会有洛阳之战,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洛阳、黎阳战役虽相继告捷,但从全局看,却是个失误的战略。 谢候一想到多线并行的战事,眉目间便浮现出忧心之色,“丧子之痛的确摧人心肝,我这个做舅父的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亲生父亲。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我都不觉得奇怪,可是他……” 这次若非自己心里面觉得不安生鬼使神差地带着人追了上来,李勖此刻已经成了刀下鬼。 谢候顿了顿,嗓音有些艰涩,“我没想到他会如此。阿风,姐夫对我的影响或许比阿父都大,在我心里,他就像那柄环首刀,战无不克,无坚不摧。所以,我实在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冲动,他怎么就那么恨慕容康谁都知道,那封战书不过是个拙劣的激将法而已。” 上官风如今虽然接替了温嫂,仍然只是个普通的营医,与李勖的接触十分有限,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对战事更是不通。 她想了想,轻声道:“别的事我不懂,主公为何恨慕容康,我倒是可以揣测一二人遇到难以消解的大悲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罪责归因到另外一个人的头上若非如此,这个人就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崩溃。主公他……他或许是自责甚深,慕容康只是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已。逢春,你有没有听过’刚则易折‘这句话主公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他过于刚强。” “这正是我担心的”,谢候眉宇紧锁,“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是三军主帅,谁都能折,唯独他不能。” “没有人比母亲更心疼孩儿,夫人痛失爱子,没过几日又失去了父亲,她才应该是最难过的人”上官风说着看向谢候,轻轻问道:“怎的不见你担心她” 谢候摇摇头,苦笑道:“那是我的亲阿姐,如何能不担心我阿姐是一个……” 谢候一时间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韶音,长江上遭遇长生道匪,被谢太傅骗到建康后的沉着应对,身怀六甲治理会稽,一个人扛过后方的灾荒……这些亲眼见过的、没见过的,一幕幕都在他心头掠过,他盯着脚下的泥土微微出神,默了片刻,继续道: “你不了解她,我阿姐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这一点,连我姐夫也比不上” 上官风轻揉他的眉心,柔声道:“夫人已经在路上了,算日子,应该没有几日就会抵达,她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但愿吧。”谢候握住她的手,俩人目光碰在一处,都情不自禁地向前凑去。 忽然,三声轰如雷鸣的战鼓声自邺城方向传来,上官风吓得浑身一抖,谢候忙将她抱在怀里,“别怕,应该还是与往次一样。这里很安全,你在这不要出去,我上去看看。” 上头几个卒子正全神贯注地警戒,见谢候忽然从壕沟里爬上来,都吓了一跳,“诶呦,谢将军,您怎么在这” “你说我怎么在这”谢候拍拍身上的土,理直气壮地反问,皱眉看向前方,“怎么回事” “没多大事,还是虚张声势!这慕容康可真够下作的,打又不敢打,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折磨人!” 谢候正色道:“不要放松警惕,他虚张声势是他的事,我们绝不能松懈!” “得令!”卒子立刻应道,朝着邺城方向啐了一口,恨恨道:“黄发虏,等老子打进城的那一日,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围城的李军都恨透了慕容康。 邺城是魏武故城,又经后赵石虎修葺,城墙十分坚固,四座城门外皆修有机关重重的瓮城,城门楼的防御工事一应俱全,铜雀园里更是积存了用不完的桐油和箭弩。 李军若强攻必定伤亡惨重,因而选择了挖壕围城,一旦壕沟首尾相连,邺城就会彻底成为一座孤城,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慕容康为了阻挠李军的工事,特地命人制作了十面巨鼓,专门赶在李军休息之时擂鼓,同时命燕军做出出城攻击之势。 无论是三更半夜还是凌晨午后,只要听到鼓声李军就要立刻爬起来备战,燕军却是干打雷不下雨。李军不堪其扰,几次便松懈下来,燕军瞅准时机开门杀敌,乘乱往外送信求援。 李军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有片刻放松,闻鼓而起,实在是折磨得很。 邺城存粮经不住消耗,李军多线作战,粮草也不充裕,慕容康便集结了一批汉人老弱,将他们统统赶出城,教他们去李军营地乞食。 李军能在燕境到处招降,打出的就是王师归来、恢复故土的旗号,如今汉人父老被鲜卑人赶出来,怎么能不收留如此,明知是圈套也要往里跳。 一想到这些日子受到的窝囊气李军士卒凑到一处便要破口大骂,谢候在上面待了一会,确定无事后,将那几个人支走,重新跳下壕沟。 才拉起上官风的手,上头又起了喧哗,一个接一个的脚步声在头顶腾腾而过,响个没完。 谢候只得又爬了上去,只见李军的工卒正结队疾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铁锤和钢钎。 “干什么去”谢候忙拽住一个人问。 “回将军,去漳河凿冰。” “凿冰为什么凿冰” “引漳河水淹邺城啊!”那卒子满脸都是兴奋,“这些日子真是受够了窝囊气淹了他娘的慕容康,看他翻白之后还能不能跳起来擂鼓!” 谢候面色大变,邺城已如强弩之末,挺不了几日了,实在没有必要水淹城池。一旦挖开漳河,城中无数百姓都会遭殃,这与屠城没什么分别。 “谁下的令”他高声问。 “是我。” 不待卒子回答,一道沉稳的男声已经回答了他谢候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前方的汗血宝马上正驮着一个熟悉的男子,他重新披上了战甲,除了唇色略有些发白之外,看不出身上重伤未愈。 慕容康的第二个指望就这么破灭了。 见李勖在营中走马,李军士卒大噪,杀声震得铜雀台上的青砖都在颤动。就着先前的壕沟工事,一条明晃晃的悬河很快就架在了邺城的头上 只要李军将闸门打开,汹涌的河水就会灌入邺城,城中无数军民都会葬身于涛涛冻流,就像黎阳战役中全军覆没的李军士卒一样。 李勖命人用楼车挑起一封巨幅战书向城中军民宣告,只要慕容康肉袒面缚出城受降,邺城百姓将免于这场劫难。 慕容康大怒,挽着弓箭亲登城楼,将那封战书一箭射落,他派人朝着城外高喊:“大燕没有投降的皇帝,慕容康誓与邺城共存亡。” ——李勖厌恶被动的战争,若非谢候苦苦阻拦,李勖立刻就会成全了他 谢候为邺城争取到最后三个时辰,日落时分,若是慕容康依旧负隅顽抗,谁都救不了邺城百姓。 水淹邺城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遍,纵然早就知道朝不保夕,早就知道战火一起命若草芥,当死亡的气息如此强烈地笼罩在整座城池上头时,人们还是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最后的三个时辰里,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他们都在努力地与各自的亲人朋友和心中所爱话别。 很快,就连宫城中的灵奴和灵徽都知道了这件事。 灵徽问灵奴:“被水淹了会怎么样” 灵奴口中含着乳酪,话说得有些含糊,“你不会泅水吗泅水……可好玩啦!如果被水淹了,邺城就变了一个大澡盆,咱们就在里头泅水!” “我不会泅水。”灵徽有些沮丧,想象着整个皇宫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澡盆,眉头不由蹙得紧紧,“可是,为什么女御长和乞伏娘子都说淹城会死人呢” 灵奴一听到“死人”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猷,嘴里的乳酪好半天都咽不下去。 他呆了一会儿,很快就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吧,我会泅水,会保护你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灵徽,她的担忧依旧在细细的眉尖盘桓不去,半晌问道:“灵奴,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死就是……就是被人给吃了。” “呜呜呜,我害怕,李军会吃了我的!”灵徽嘴巴一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灵奴赶紧摆手,乳酪也顾不得吃了,“你别害怕,李军都是好人好人不吃人!” 灵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撅嘴道:“我父皇说过,李军不是好人他们的族长叫李勖,李勖是个大魔头!” 灵奴这回真的急了,“李勖不是魔头,他是我阿父,我阿父是个大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你胡说,我父皇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灵徽忘记了害怕,立刻高声反驳。 “我阿父会骑马,会射箭,还会给我做小弓,你父皇会吗” “当然会!我父皇还会唱歌,会跳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阿父行吗” “那有什么,我阿父还会扮大马让我骑呢!” “我父皇……我父皇会学狗叫!” “谁不会呀我阿父还会学猪叫,学驴叫,学蝲蝲蛄叫!” “你……你……我父皇敢吃狗屎,你阿父敢吗” “我阿父天天都吃狗屎!” …… 两个五岁小儿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好了。 灵奴向灵徽保证,李勖绝不会吃人灵徽也像灵奴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李杲。 俩人蹦蹦跳跳回到毓秀殿时,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可足浑氏带着人找了整整三个时辰,侍卫将整个皇宫都要翻遍了,到处都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可足浑氏绝望地回到寝殿,却见俩人正头挨着头下弹棋,她不由得又喜又怒,“你们跑到哪去了!”短短几个字,才出口就走了调,可足浑氏将灵徽搂到怀里,失声痛哭。 一场危难提醒了她,她撑起的这片与世无争的净土,很快就要不存在了。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胡人打汉人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没完没了。 她想过,城破之时绝不苟且偷生只是可怜自己的灵徽,可怜的灵徽,她才五岁,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对即将到来的大难一无所知。 母后哭,灵徽也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伤心。 看见灵徽哭,灵奴也开始抽泣,可足浑氏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吝啬她的慈悲,将这可怜的汉家小郎一并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 初冬的红日在温柔的晚雾里收敛了它的光芒,看起来像是一枚圆圆的卵黄,它安稳地降落在遥远的邙山脊上顺着山脊缓缓滑落。 暮色之中,悬河水淙淙地流向四野,在冰冻的土地上结成一层坚冰,无数人听着水流声和结冰的细微脆声喜极而泣。 谢候也松了一口气邺城幸免于难,不是他的功劳,他没那么大的本事,除了他阿姐,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降得住李勖。 第153章 第153章 营盘四周相继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中军大帐前空出的一片雪地,一左一右各有两行足迹向此处延伸,足迹的交汇处,一身硬甲的将军双膝跪地,头深深埋在身前人柔软的怀抱里,女郎手臂合围,将他紧紧拥抱。 无论是周围的汉军还是城头的鲜卑军,都在夜色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人世间最平凡的悲痛跨越了种族的隔阂和身份的差异,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微末小卒,他们在这一刻分享了共同的心伤。 上官风手里端着药碗,止步在不远处,身后跟着谢候。 谢候问她“他们说什么了,你听到了么” “对不起。”上官风轻声回答,“他们一起向对方说,对不起。’” 隔得很远,她其实也没有听清,只是透过他们的神情,猜到了这句话。 李勖在韶音的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他一遍遍地对她说“对不起”,韶音的手悬停在他头上,探出去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头被她无数次抚摸过的黑韧头发,在洛阳一战后染上了永远不能消融的风霜,她的郎君竟然有了白发。 他在她心中有千面,沉稳兄长,温柔郎君,铁骨英雄,宽厚阿父……没有哪一面与脆弱相关。他六亲缘薄,灵奴是他唯一的寄托,韶音心如刀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咱们的孩子!”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她总是在说“都怪你”,李勖也总是笑呵呵地回答说,“对不起。” 这一次,他回答说:“都怪我。” 韶音泣不成声,拼命地摇头,“那是个意外,是一场噩梦。” “噩梦……噩梦……” 李勖的确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在梦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辨不明幻觉还是现实,上天收走了他的灵奴,也一道收走了他的睡眠,除了昏迷之外,他的双眼再也无法合上。他陷入到不明所以的焦灼之中,杀戮和自毁的欲望不停地怂恿着他,他理智全无,只能凭着本能行事。 鲜卑人的弯刀一刀刀地割破他的皮肤时,他竟然觉得很痛快,儿子经受过的痛苦,他也经受一遍,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心安。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做梦。 现在,他醒了,韶音唤醒了他,李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他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她“我们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阿纨,咱们的孩子没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韶音泪如雨下,捧着他的脸,用纤细的指头为他擦拭眼泪,就像过往无数次他为自己做的一样。末了,她狠下心道:“阿兄,我们还很年轻,我们还会……” “你住口!”李勖双眼血红,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他厉声道:“谁都不能替代灵奴,谁都不能!” “不是替代,没有人能替代灵奴,他永远都在我们心里活着!”韶音忍着哽咽,“可我们也要活着,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李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似是笑了笑,随即麻木地自言自语:“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说什么” 韶音浑身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她看着他,觉得这不像是李勖能说出来的话。 “意义意义……”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韶音柳眉倒竖,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李勖,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结束乱世,统一天下,让孩子的父母和父母的孩子都不再经历我们的痛苦,这就是意义!” “凭什么!”李勖梗着脖子,像个孩子一样不讲道理,“灵奴已经没了,无论做什么,我儿都回不来了!” “就凭我的郎君他是个英雄!” 韶音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你给我记住,谢韶音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我的郎君他顶天立地,不会一跪不起!” 她粗暴地扭转他的头,迫使他朝天上看,“看到了么,孩儿就在天上看着,别让他瞧不起你!” 她身上有旺盛如野草的火气,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气,李勖在冷热交攻下打了个激灵,看见漆黑的天穹上高挂着一牙新月。 一瓣雪花落在他隆起的眉宇间,韶音含泪去吻他的眉心,“求你了。”李勖的手臂遽然收紧,抱着她重新站起身来。 “不哭”,他吻她的泪眼,“阿纨,我们继续走下去。” 韶音张口咬住他的唇,李勖激烈地回应她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激荡,他们一生都忘不了这个疼痛的亲吻。 上弦月在头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渐渐移入云层,雪越下越大,年轻的夫妇在大雪中一起白了头。 …… 上党台地。 卢锋部与北魏军在此对峙了数日,几次交手下来,双方互有胜负,各自都在寻找对方的薄弱之处。 北魏不援邺城,反攻上党,实因上党对李勖而言意义非凡。魏王元健卷入这场战事的目的,不是要救燕人起死回生,而是要给李勖致命一击。 太行山脉绵延千里,自南而北纵贯神州,在东西两方分隔出华北平原和山西高原两个部分。八条狭窄的咽喉小道将这两部分连通,称为太行八陉。 这八陉之中,沟通河东地与中原腹心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均在上党台地附近,谁占据了上党,谁就控扼了自东到西的咽喉。 李勖已经占据了关中和洛阳,如果上党地区也为他所夺,那么李军的轻骑将会在整个中原大地纵横无阻,届时不仅燕人无力回天,北魏亦危在旦夕。 元健御驾亲征,亲自督战上党,卢锋遇到了对手,这几日暂时停止了攻势,转攻为守,耐心寻找魏军的破绽。 连日的大雪在野地上覆了一床平整的雪被,破晓时分,雪地上露出了昨夜行军的痕迹。毡鞋,马靴,马蹄印,车辙……有经验的将领能够通过这些印迹分辨出敌人的数目,卢锋是个中翘楚,不仅估计出了这只北魏军队的人员组成而且准确地判断出了他们的目的:运粮。 李军沿着车辙悄悄行进,终于在大陉村附近发现了魏军的粮仓,卢锋黑沉了几日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容:魏军的弱点找到了。 元健千里来袭,补给就是他们的命。 卢锋察看四周地势后,立刻做出安排:一小队人马趁黑摸入大陉村烧粮,余下主力分成三路,两路埋伏在敌人必经之路两侧得高地上,准备袭击前来援救的魏军,余下一路悄悄绕到魏军大营后方,相机袭营。 李军将领多是北府起家,他们追随李勖多年,身经百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善于超额完成军令。 灭秦之战中的上官云和褚恭就是如此,这次负责攻打青州和兖州的祖坤也是如此,眼下上官云和徐凌正朝着河套节节推进,若是他们打到雁门关,下一步就是一举攻克魏都城平城,如此,留给卢锋立功机会已经不多了。 当大陉村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时,卢锋心里的火也腾腾地烧了起来。 如果这场战役如他预想的一般,他将摘下北伐以来的最大战果:魏王元健的脑袋。 如他所料,雾气蒙蒙的村路尽头,魏军果然来救粮草了,他们对前方早就设置好的捕兽笼一无所知 ——卢锋吸取了敌人的教训,命部下设伏时绕路而行,没有在魏军视野中留下足迹。 “冲啊!” 当魏军进入包围圈后,随着卢锋的一声将令,两侧埋伏好的李军顿时呐喊着从高处冲下,魏军毫无防备,一时间惊慌躲避,自相践踏。 后方,另一路袭营的李军同样进展顺利,他们趁着魏人大部队出营救粮的时机,成功袭入魏营,将李军的大旗插在了元健王帐之外。唯一遗憾的是,元健并不在帐中,这位魏王与李勖和慕容康一样,都喜欢冲锋陷阵,杀在队伍最前。督护成盛不无遗憾地感慨道:“看来,魏王这个分量十足的俘虏还是要卢将军亲手俘获!” 大营被袭,李军在后方摇旗呐喊,前方救粮的魏军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回奔,卢锋乘势追杀,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噩耗在傍晚时分送达李勖的大帐:魏军绕过上党,已经突入关中。 关中。 魏王行辕内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杏子酒香,元健赐酒肉给将士们,与他们共同庆祝这次大捷。 “李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咱们留给他们的是一座空仓!” “入了关中,往后愁粮草的就不是我们,而是李勖了,哈哈哈!” “他要袭咱们的大营,殊不知咱们已经绕道取了他的大后方!都说李军战无不克,我看也不过如此,陛下不过巧施小计,李军就上当了!” “……诶,不是李军无能而是咱们陛下这个空仓计实在高明,卢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对对,陛下圣明!咱们一起敬陛下!” 魏将口称圣明,纷纷举杯敬元健,元健嘴角含笑,与他们一一示意,酒盏碰唇后,只轻轻抿了一小口,随后看着兴奋的众将平静道: “李勖不该急着出关取洛阳,这便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汉人有句话说的对,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该做的,是从敌人身上吸取教训,而非沾沾自喜。李勖仍然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可轻敌。” “皇兄说得不错”,元骅点头道,“关中是片膏腴地,李勖劳师动众地灭掉秦人,到头来却是为我们做了嫁衣裳,他一定不会甘心。接下来,我们将会在东方的潼关和北方的河套继续作战,诸君还要奋发才是。” 众人莫不称是,龙华将军侯莫陈仪高声道: “李军转战千里,背井离乡已经一年有余,在长安分得财物后就已经生出衣锦还乡之心。如今士气不减,不过是靠着主帅李勖个人的威望支撑而已然而,在利益面前,威望是不可靠的,如今我们占据了关中,李军将士留在长安的财物全部落空,白白辛苦了一场,他们的士气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他喝了口杏子酒润喉,继续道:“所以,微臣以为,接下来的战事当集中在北方,潼关还是以守为主,将李勖慢慢消耗掉。” 元健面上露出赞许之色,“侯莫陈将军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将关中稳稳吃下,不可重蹈李勖的覆辙。” 侯莫陈仪拱手道:“陛下,河套的上官云部和徐凌部攻势凶猛,已经对平城产生了威胁,是否派一只人马北上,稍缓平城之急” “不必”,元健摇头,笃定道:“善战者,制敌而不制于敌,攻其必救,他必定千里奔回我们袭取了关中,上官云和徐凌一定会撤兵救援,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即可!” 侯莫陈仪笑道:“陛下圣明,臣茅塞顿开。” 推杯换盏之间,魏将无不酒酣耳热,面露红光,唯有元骅神色淡淡,心中始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此刻留守平城的是尚书崔嵬,皇兄元健对这个汉人十分信重。 元骅看着上首微笑的元健,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 魏人袭取关中,最高兴的还是困在邺城中的燕军,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城墙,冲着城外灰溜溜撤兵而去的李军大声欢呼。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城中粮草断绝,燕军原本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离死只差临门一脚,万万没想到,李军在这个时候撤兵了! 慕容康在谯楼上望着远去的李军,整个人如木桩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阳光洒落在他的愁眉上,缓缓将其上的褶皱抚平,他迎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祖先到底还是庇佑了他,没教他成为亡国之君。 诚如魏人所料,李军的士气一泻千里,他们从江南出发,翻山越岭抵达潼关,经过一年多的血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取得了关中。过往这些战役之中,当属潼关之战时日最长,伤亡也最惨重,一想到还要重来一遍,饶是北府老卒也觉得心生疲惫。 撤退的李军队伍绵亘几里,颓丧的情绪如同一片阴云,第一次笼罩在这只劲旅头上。有些卒子窃窃私语,唏嘘道:“人有时候真不能不信命,小主公的死就是个预兆,这个龙门呐,到底还是没有越过去!” 队伍沉默地撤退,向着潼关方向行进,韶音坐在大宛马背上,身后是李勖,他也和这只队伍一样默默无声。 问他伤口疼不疼,他也不说话,韶音想要回头看他,肩膀上忽然觉得一沉,他将下颏垫了上去。 “阿纨”,他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有点可怜,“李某打过那么多次胜仗,你头一次来,我却不战而败,感觉颜面无光啊!” 韶音不由得蹙起眉尖,好气又好笑:“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净想些不着边际的!” 李勖将下颏又往她颈窝移了移,“我们辛劳一场,到头来,很可能是一无所获,你怕不怕” 韶音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疯了,刚要偏头,又被他的脑袋轻轻地拱了回去,“告诉我,怕不怕” “怕什么”韶音嗤了一声,“郎君最初有什么江边一片杂草丛生的破校场,不到三千人马和一小口袋铜钱而已!”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揶揄道:“那三千人马也不是你的,而是人家赵勇的,里头还有赵化吉的一千!还有那一口袋钱,有些人一本正经地将他的家底都交给我,结果里头只有几百钱,简直穷得叮当响!” 她说着还是回头睨了他一眼,“原本就一穷二白,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阿纨豪气干云,果然是我的女人!”他忽然搬过她的脸,在缓慢行进的队伍中吻她 “你疯了,这么多人……”韶音使劲推他。 “别动,我疯了,我不光想亲你!” 他用披风将她乱动的脑袋罩住,欲盖弥彰地在底下放肆撒野,韶音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只觉得这辈子都无颜再见人了。 李勖看着披风下她红透的小脸,情不自禁地在那只皱鼻头上咬了一口,“不许皱鼻子,记住了,这世上能打败你郎君的人还没生出来!” 韶音琥珀色的明眸蓦地睁大了,李勖心猿意马,脱下披风让她给盖得严严实实。 她透过披风的缝隙看她的郎君,只见他眉眼高扬,俊朗的面孔上意气风发。只这一眼,韶音的心就安稳了,不管接下来的风云如何变幻,她都确信,这样的李勖战无不胜。 李勖脸上的笑涡渐渐地深了,他拉了下披风,将她偷看的眼睛也捂上,朝着左右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即刻攻打邺城!” 【全文完结】 第154章 第154章 李军刚刚走远,鲜卑人就迫不及待地出城争抢他们遗留在营地的粮草和辎重。 饿红了眼的鲜卑士兵将李军来不及带走的食物视为长生天的恩赐,还在营地里便大把大把地往口中塞,空瘪的胃囊早就已经忘记了饱的感觉,越吃越饿,许多人都因为吃得太多、太快而弯腰呕吐。 随着军士一道涌出城门的还有饥肠辘辘的民众,他们抢不过身强力壮的军士,只能在一旁捡食些残羹剩饭,有些人干脆放弃了李军的营盘,向更远处的乡村寻找食物。 李军去而复返时,城外的搬运已经接近了尾声,鲜卑士兵和出城民众多数已满载而归。 蔽日的旌旗像一片黑云,向着邺城的上空迅速飞来,瞭望台上响起嗡嗡的钲声,燕军值卒大喊:“快关城门!” 随着吊桥悬起,钢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邺城沉重的城门再次紧闭。犹如沸开的水面忽然被人泼了一桶冰水,城中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第二次被围困的邺城军民看着刚刚搬运回来的粮草辎重,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绝望。 慕容康命乞扶铭为使带上一份厚礼,出城劝说李勖。 这份礼物显然用了心,除了成箱的金银珠宝外,还有一件熟悉的旧物:金蛇信。 乞扶铭打量着李勖身旁那个明丽照人的汉人女子,猜到此人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谢韶音,见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金蛇信,心中稍稍松缓,语气谦卑道: “金蛇信乃是我们鲜卑王族的圣物,遗失多年,多方寻找不得。前蒙李公惠赐,大燕重获此宝,我王感激不尽。近日听闻,此物在江南时一直由李夫人带在身边,我王知晓此事后心中实在不安,特命小人将此物送回,赠还夫人还望夫人笑纳。” 见李勖和谢韶音都没有说话,乞扶铭又奉上一只白玉瓶,叩头道: “我王为奸人蒙蔽,一时糊涂,言辞有辱李公事后每思及此莫不懊悔万分,以至于寝食难安。这瓶中之物乃是上好的伤药,可去腐生肌、活血化瘀,我王命小人将此药献给李公聊表歉疚之意。” 阿筠将白玉瓶接过,递给上官风,上官风揭开瓶塞嗅了嗅,冲她微微点头 乞扶铭余光里看到这一幕,趁热打铁道:“李公当世之英雄也,英明睿断,神武非凡,我王早就将公引为知己,常以不能把酒言欢为人生一大憾事。自洛阳、黎阳战后,我大燕君臣莫不对李公心悦诚服,不敢再与李公为敌。方今魏人趁晋燕交兵之际,阴攻上党、偷袭关中,用心不可谓不险恶,若晋燕继续自相残杀,只能教魏人坐收渔利。” 他偷偷瞄了一眼上首的年轻夫妇,终于说出此行的来意:“我王遣小使叩辕,正是想向明公转达修好之意。燕愿割青州、兖州一十五城,向大晋称臣,恳请明公不计前嫌,撤去邺城之围。我王甘为一郡太守,为明公守邺城。” 乞扶铭这话可谓是谦卑到泥土里了非是他没骨气,城下之盟向来如此,为了拼得一线生机,就是李勖要他喊阿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喊出口,只要李勖愿意听,他就是手舞足蹈地唱出来都行。 然而,乞扶铭不知道的是,李勖夫妇并不想收下他这个一脸褶子的老儿子,反倒是因为金蛇信想起了自己的亲儿子。 韶音眼眸微红,面带薄怒,扬手将金蛇信掷到地上,冷声道:“你们燕人的东西不祥,带着它,滚出去。” 乞扶铭大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如何就忽然变了脸,他疑惑地打量着谢韶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勖沉声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要逼我破例,滚!” “李公息怒!”乞扶铭怎肯轻易放弃,忍着惧怕伏在地上苦苦哀求:“关中告急,河套形势不明,兖州战况激烈……公内外交兵,已是自身难保,何必意气用事!若是撤兵而去,燕人不仅感恩戴德,还会将土地拱手相让,公亦可安心回援关中,如此两厢便宜之事,何乐而不为恳请明公三思!” 韶音被金蛇信惹得泪水涟涟,李勖握住她的手,压抑着怒气道:“回去告诉慕容康,邺城,我要定了教他赶紧准备后事吧!” 乞扶铭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尘土,冷声道:“邺城坚固,得李公馈赠,新得的粮草还可以再支撑月余,一个月过后,只怕关中已经无力回天。李公苦苦相逼,大燕君臣必定死守城池,与公拼一个鱼死网破!” 李勖掏出绢帕给韶音擦泪,闻言嘴角微勾:“李某奉陪到底。” 乞扶铭带回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时已是傍晚,慕容康听后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去了铜雀台。他在那座华丽的高台上沉默地看完了一场落日,随后快步向毓秀殿而去。 邺城的宫室太空旷,毓秀殿作为皇后的寝殿尤其宽敞,说句话似乎都有回音。可足浑氏不喜欢这里,说这里不像家,慕容康却很喜欢,因为邺都比破败的洛阳宫更有皇家气象。 他安慰可足浑氏,等到他一统天下,如今闲置的司署宫局就会填满了人宫娥鱼贯、内侍摩肩,届时只怕她要嫌弃宫里太吵。 可足浑氏当时附和地笑了笑,那个笑容令慕容康感到有些扫兴。 现在,可足浑氏那个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在残败的暮色中走入毓秀殿,忽然发觉可足浑是对的这里的确太大了不像家。 慕容康最近总是能梦到洛阳的金城王府,梦见他与令华和灵徽一家三口共享天伦的时日。 “灵徽……” 慕容康想起了女儿,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有踏足毓秀殿,不仅冷落了妻子,也将女儿忘在了脑后。“灵徽在哪里”慕容康用目光在空荡荡的深宫里寻找,他的女儿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白玉阑干旁边玩耍,那里只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内侍。 小内侍不知礼数,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鲜卑男子,嘴唇抿着,脸颊上似乎有个酒窝。 慕容康忽然觉得这个酒窝似曾相识,他心中一震,立即大步上前,将这小内侍的下颏钳在手里,左右细看。 灵奴的下巴都快要被他掐碎了却是一声都不敢哭。小孩子就像小兽,虽然不知道来人的身份,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捕食者的危险气息。 慕容康心中浮现出李勖的面孔,越看越觉得这孩子跟他挂相,不过,当看清了灵奴左颊上的不是酒窝而是疤痕后,慕容康放开了手。 儿子可以继承老子的酒窝,却不能继承他的疤痕,再说,李勖的儿子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来到大燕的后宫。慕容康想到此处,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果然已经与大燕一样,露出了末日的气象,开始没由来地疑神疑鬼了 可足浑氏已经在里头等着他了 知道李军去而复返的消息后,可足浑氏就知道,慕容康今晚一定会来。她卸去了皇后的首饰,脱去了皇后的衣裳,重新穿了一身王府时的浅蓝色旧服,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待。灵徽也被她约束在房里,不允许跑出去玩耍。 灵徽很沮丧,一见到父亲,脸上顿时亮起了雀跃之色。 “父王!”她飞扑过去,没留意到自己不小心称呼错了 慕容康将女儿抱起来,目光径直落在可足浑氏面上。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彼此沉默无言。 “灵徽好久都没见到父王了好想父王!”灵徽抱着慕容康的脖子撒娇,“父王今日散朝真早,是新园子已经修好了么” 慕容康喉头艰涩,许久哑声道:“父王来接你和母妃回家。” 灵徽一愣,很快就明白家指的是曾经的王府,“太好啦!灵徽也很想家,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灵徽!”可足浑氏泪流满面,过来抱天真的女儿,被慕容康一并拥入怀中。 灵徽看着父母相拥而泣,有些害怕地问道:“回家不好吗父王和母妃为什么不高兴” 可足浑氏勉力忍住哽咽,抬起头微笑道:“没有不高兴,母妃是……是太高兴了” 灵徽打量双亲,觉得他们并不高兴,她想哄一哄他们,于是便道:“父王,灵徽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吧!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他会写字,会爬树,还会泅水、射箭,可厉害啦!” “是么,真好,父王也为你高兴。”慕容康猜想,女儿说的一定就是外头那个脸颊有疤的小内侍。 “我们回家也一并带上他好不好” “好。” 灵徽这下放心了又咧开嘴嘻嘻笑道:“再告诉父王一件更好玩的事吧!张油又叫灵奴,灵奴又叫李杲——一个日,一个木,那个字念‘杲’!李杲说,他阿父不叫张中,而是叫李勖,还说李勖不是大魔头是个大好人!他不吃人也不会将邺城变成大澡盆!” 灵徽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父王和母妃的脸色都变了她这才想起朋友的嘱托,赶紧道:“这是个秘密,父王和母妃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灵奴就不和我玩了!” 父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他将她放了下去,转身就走。 灵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足浑氏忽然拉住了慕容康的衣袖,“这怎么可能呢,也许只是孩子胡说……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灵徽也是个孩子!慕容氏有多少孩子放开我!”慕容康因为兴奋而变得暴怒,他猛地甩开可足浑氏的手,像一只濒临死亡却又忽然嗅到食物气息的野兽,循着这最后一丝希望,饿虎扑食一般冲向殿外。 可足浑氏跌坐在地上,不知道这件事是福是祸,灵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灵奴躲了起来。 方才那个鲜卑男子的眼神太可怕了虽然他最后放开了手,灵奴还是吓得瑟瑟发抖。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肥羊,已经被一只大老虎给盯上了趁着大老虎进入毓秀殿,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否则,大老虎迟早都会将他给一口吃了 这个地方就很安全,除了他和灵徽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间屋子很大,堆着满满当当的杂物,有各式各样的兵器,还有一只只大木桶,里面盛着味道刺鼻的桐油。刺鼻是灵徽说的灵奴反倒很喜欢这个味道。 他翕张着小鼻子,努力嗅着熟悉的油味,心里面稍稍感觉安全了些。 天已经慢慢地黑了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灵奴一个人呆在这里,感觉有点害怕,还有点饿。等到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灵奴躲不下去了他想,大老虎也要睡觉,不会再想着吃自己了自己得去找灵徽讨点心吃。 “灵奴,你在这里吗” 灵奴才要往外走,忽然听到了灵徽的声音,心里一喜,立刻应道:“灵徽,我在这儿!你有点心么” “你真馋!”灵徽撅起嘴,依旧递过来一只包着点心的帕子,“快吃吧,吃完了和我一起回家,我父皇正到处找你呢!” “这不就是你家么” “回洛阳那个家。” 灵奴咽下一口糕,犹豫道:“我见到了一只大老虎,不敢出去。” “我家没有大老虎,就算有,我父皇也会保护咱们的别害怕。” “好吧”,灵奴将点心几口吃完,拉上灵徽的手往外走,灵徽耸起鼻尖使劲嗅,“什么味道咳咳!好呛人!” 两个孩子从兵器架子和废弃木桶搭成的小窝里钻出来,发现门外亮起了一片火光,滚滚浓烟顺着门窗缝隙扑进来,眨眼之间就将他们淹没了 断裂的房梁和掉落的砖瓦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火舌舔向室内,朝着桐油桶的方向延伸,灵奴和灵徽吓得哇哇大哭。 外头有一道清朗的嗓音用鲜卑语大喊:“不好了兵械库走水了!” 过一会儿又有人喊:“李军打进城了快跑啊!” 喧哗声一下子就被掀了起来,混乱的呼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将原本寂静的夜晚填得满满当当,两个孩子的哭声被挤压在无人知晓的缝隙里,渐渐微弱下去。 谢候见目的达成,带着人准备悄悄撤出铜雀园。 忽然,一侧的库房中似乎传来了微弱的猫叫,谢候脚步一滞,仔细分辨,这才听出是小儿凄惨的啼哭声。 军令绝非儿戏,不可有一刻耽搁,他狠下心肠,准备继续撤离,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不知为何,他觉得其中一道声音似乎甚为熟悉。 谢候掉头返回,一脚踹开窗户,寻到一处火焰阙口,纵身跳入其中。 “孩子,你在哪”他用鲜卑语问。 才往前迈了一步,大腿忽然被人抱住,有个熟悉的声音对他哭喊:“小舅父!呜呜呜……小舅父……救命啊……” 谢候浑身一僵,缓缓低下头去,只见滚滚浓烟中,一张沾满了鼻涕眼泪和灰尘的小花脸儿正对着他哇哇大哭。 他差点惊叫出一声“鬼啊”,外甥已经将满脸鼻涕都蹭在了他袖子上,潮乎乎的带着活人体温的新鲜鼻涕! “他妈的!”谢候摸了一手鼻涕,狂喜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兴奋地大骂了一声,一把将外甥扛上肩头想说“舅父带你回家”,一张嘴声音全走了调,他也跟灵奴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外头警戒的卒子看见哇哇大哭的谢将军扛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儿出来,不由满头雾水,疑惑问道:“怎么了这、这孩子是谁” 谢候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在灵奴的小花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谁太子认不认识太子!” 卒子们也惊呆了 “小舅父”,灵奴想起来灵徽,“我的好朋友还在里头” 慕容康也想起了灵徽。 他疯了一样在宫里寻找李勖的儿子,一直找到天黑还没找到,这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准备回头去毓秀殿找自己的女儿。灵徽日日与那小儿在一处玩耍,一定知道他藏在哪里。 或许是上天存心捉弄,还未走到毓秀殿,侍卫便惊慌失措地进来禀报:“李军入城了已经打到了宫门外!” “你说什么”慕容康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料想到了这个结局,却没有料想到结局来得如此迅速。邺城易守难攻,李军怎么会这么快就打进城,除非是有细作! “是谁”慕容康厉声喝问,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启禀陛下,城中混入了李军,他们先是去铜雀园的油库放了火,之后趁着城中大乱之机,打开了城门,他们……他们大概是趁着我军出城搬运粮草时混进来的” 慕容康冷不丁地笑了起来,他中计了 李勖就像一条疯狗,既然咬住了大燕,怎么会轻易撒口,他故意撤离,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侍卫看着神态如狂的皇帝,流泪道:“陛下,宫门的守军撑不了多久,您快走吧,臣护送您出城!” 慕容康木然地摇了摇头按着宝剑,一步步朝着毓秀殿走去。 …… 韶音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那个唤自己为阿母的小郎,全然不知所措,直到谢候轻声提醒,她方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抱住了灵奴。 这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搂到怀里,浑身的肉都在颤抖,浑身的血都在激荡,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他原本就是这些血肉和骨骼造就的所以它们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韶音拼命地抱着他,一刻都不敢撒手,似乎不将他重新揉到自己的血肉里不能罢休。 灵奴都被她抱得喘不过气了一边挣扎一边抽噎:“阿母轻一点,灵奴疼了” “疼了哪里疼,啊”韶音这才将他放开,也不管孩子乐不乐意,搬着脑袋看,拎着胳膊看,抻着腿看,掀起衣衫看,褪下裤子看……灵奴害羞地捂住小鸟,“阿母不要这样,羞!” “臭小子!”韶音愤怒起来,她快要气疯了咬牙道:“谁让你乱跑的看我不打花你的屁股!麈尾呢麈尾呢!” 阿母又哭又笑地追着他打,灵奴害怕地躲闪,谢候赶紧拦着,韶音气得连他一块打,谢候被她打得嘻嘻直笑。 灵奴躲在小舅父的身后,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饶:“呜呜呜……漂亮阿妹还看着呢,阿母给孩儿留点颜面吧!” 韶音累得一身大汗,弯着腰喘气,一偏头这才看见儿子口中的漂亮阿妹: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鲜卑小女郎。 灵徽被浓烟呛昏迷了无知无觉地被谢候一路扛出城,送到李军大帐中,这会才醒过来。 “灵奴,我害怕。”她躲到了灵奴身边。 “不怕不怕”,灵奴牵起她的手,“这是我阿母。”冲着韶音又道:“阿母,这是我的好朋友灵徽。要不是她,我就净身了——净身就是割小鸟的意思——她还陪我一起玩。对了!还有皇后姨母,她给我点心吃。” 整个大帐的人都愕然地看向灵奴口中的好朋友。 半晌,韶音走到灵徽身前蹲下,轻声问:“孩子,你姓什么” 灵徽怯生生道:“我姓慕容,我叫慕容灵徽。”看着眼前的漂亮妇人她又道:“谢姨母,我听说过你,灵奴说你是天下第二美人” 韶音按捺住心头的震惊,“告诉谢姨母,天下第一美人是谁” 灵徽用翡翠绿的大眼睛看了眼灵奴,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道:“是、是我。” 韶音派出的人赶到邺城皇宫时,慕容康和可足浑氏已经双双自尽。韶音得知后叹息了一声,命人将他们以帝后之礼厚葬。 可足浑氏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善,李勖夫妇将会对她的女儿视如己出,灵徽不仅保住了性命,还会在一个崭新而强大的一统王朝里继续做公主 可足浑氏更不知道,她保住的不仅是灵徽一个人还有整个可足浑氏,慕容氏,岂伏氏……鲜卑贵族没有落得氐羌贵族同样的下场,皆因一个女人的一念之善。 韶音也是女人女人之间自有女人的义气,灵徽失去了生母,多了一位尽心竭力的养母,她会是韶音和李勖唯一的女儿。 李勖还不知道韶音正在焦急地寻找他。 算上建康、长安和洛阳,邺城已经是他攻克的第四座都城了占领皇宫后如何收尾,如何接管官府、安抚民众,一应事宜早就驾轻就熟。 报信的人在皇宫扑了个空,赶紧又追到外城寻找,李勖一无所知,他正按着环首刀,带着几个部下沿着城中的几条要道巡视。 这些事原本无需他亲力亲为,他一边巡视,一边平静地思考局势。 慕容康自尽,大燕覆灭,取得余下城池不过早晚之事。魏人耍了个小聪明,放弃了上党,那么他便将上党、河东地和中原腹地一并笑纳。 至于关中,李勖并不着急回师,元健想要牵着他的鼻子走,他的鼻子可不是那么好牵的他要亲自教一教那个改了汉姓的拓跋鲜卑,真正的‘制敌而不制于敌’该是怎样的打法。 中原的冬夜十分干冷,高燃的火把将空气烧得更为干燥,李勖感觉鼻腔里的微小血管一个接着一个地裂开,鼻尖萦绕着一股空寂的味道。 他将之后的打算都在心里想了一遍,将该部署的事情都一一部署下去,心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平静得发空。 当年攻入建康时的那种兴奋已经不会再有了至于长安……长安是个大喜大悲之地,他在那里踌躇满志,也在那里得到了锥心一击,他现在不敢想长安了而洛阳,洛阳是在梦里得到的清醒时已经不记得洛阳的样貌。 李勖心里边忽然空得发慌。 龙门,他大概是可以越过去的只是在化龙的半途,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尾搁浅的鱼。 他是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人他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是阿纨。李勖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慌了搁浅的鱼渴望水,她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水源,他必须立刻过到她身边,只有她能救他的命。 李勖抿着干裂的嘴唇,焦躁地往中军大帐而去。 四野像是漫了一层水银,铁血营盘在银色的波涛中浮荡,李勖走得口干舌燥,脚步凌乱。他没注意到,天上一轮明月始终辉映着他,已经温柔地在他干燥的肌肤上披了一层轻纱。 “阿纨!” 还没到中门,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喊了出来,他少年老成,二十出头时也不曾有这般的毛躁。 “阿纨!” 他继续呼唤她,“阿纨,我想你了!”他一把撩开厚重的毡门,还没来得及张开双臂,一大一小已经结结实实地撞入了他的怀抱。 “阿父!呜呜呜……阿父!阿父抱抱!” 潮湿的眼泪缓了他的急渴,是谁在叫他阿父 李勖愣住了他被这句话施了定身术,一动都动弹不得。 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梦,他害怕稍微一动,梦就醒了 迎面而来的拥抱一下子填满了他空荡荡的心,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无数血管在那里缠绕、合并,胸腔正在重新长出一颗鲜活的心脏。“砰砰!”“砰砰!”李勖听见自己耳膜上有涛涛的血流之声,疼痛和声音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气血翻涌,不能自已,耳畔的血流声终于歇落时,他听见纨妹哽咽的提醒,“阿兄,你傻了孩儿回来了咱们的孩儿回来了!” 李勖猛地抱住他的一大一小,他的心和他的命。 灵奴还是头一次看见,无所不能的阿父哭了阿父低沉的哭声像是经霜的画角,听得他的眼泪也吧嗒吧嗒直掉。他又发现,阿父的头发也落了一层银霜。 “阿父阿母,我错了我再也不偷着往外跑了!” “阿父,你……你也抱疼我了!” “李勖!你松开,别没轻没重的……哎!……” 李勖欢喜疯了他抱着他的一大一小不撒手,亲亲这个亲亲那个将这个扛起来、那个抛起来,弄得中军大帐里天怒人怨,鸡飞狗跳。 纨妹的大眼睛肿成了核桃,灵奴的小脸蛋皲成了山药,他自己的嗓子哑成了一头驴,笑起来嗯昂嗯昂,十分难听。 嗯昂嗯昂的犟驴非要抱着他的一大一小到野地里看月亮,那一大一小不解风情,双双在他的披风里发出了鼾声。 他就这么看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辽远山河在曙色里露出崭新的轮廓。 …… 永安九年九月,李勖灭魏,扫清残余割据,统一南北,于长安称帝,定国号为“夏”,改元“天和”,大赦天下。 温衡,徐凌,上官云,卢锋,卢镝,祖坤,褚恭……这些大功臣的名字皆被百姓熟知,他们的传奇也被说书人编成了一段段故事,在茶肆酒楼里演绎。 皇后的阿兄和阿弟为了推让“淮南王”的封号,彼此争得不可开交。最后,阿弟没有争过阿兄,成为新朝唯一的异姓王,王爵世袭罔替。 这些故事当中,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当今太子,这位太子的传奇之处不仅仅是起死回生那么简单,更与皇帝陛下灭魏息息相关。 据说,当年的李军在得知太子归来后,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他们在营地里举着火把齐声欢呼: “太子!太子!太子!” 就连军马也跟着“咴咴”“咴咴”地嘶鸣,听着也像是在欢呼“太子”。 皇帝陛下当时也高兴懵了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皇后,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据说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老子还没登基呢,儿子先被部下拥立为太子,岂有此理! 又据说,皇后闻言掐着他胳膊问:“怎么,你不愿意”皇帝陛下立即改口,“我说的是‘好有道理’。” ——后面这两个据说未必是真的毕竟谁都没有趴在帝后的床榻底下亲耳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过,大家伙都觉得这件事有几分可信之处,因为世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惧内,后宫里唯有皇后一人就连上朝时俩人也是同升御辇,这件事可是板上钉钉,就连皇帝本人也抵赖不得! 话说回太子刚刚归来那个时候,李军都说这是天命眷顾的征兆,本来低迷的士气大振,破邺之后,很快就一举荡平了燕境。 远在河套的上官云和徐凌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思大定,没有回兵救援关中,而是一鼓作气打到了雁门关,直逼魏都平城。 于是,形式就变得很耐人寻味:魏王偷了关中,李军直扑魏都。 长安城郊的一座茶馆里正讲到这一段。 “列位客官您仔细听着,听听小老儿说得对不对。这个时候可就是比拼君王的气度和君臣默契的时候了!想那魏王元健也是一位雄主他从阴山苦寒之地起家,统一了阴山脚下七个部落,这才一点点壮大势力,定都平城,自立魏王。这一路走来,着实是不容易。” 说书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摇着羽毛扇继续道:“唉!也正是这份不容易,教他在关键时刻做错了选择! 得知魏人偷了关中,咱们陛下当时就说,‘区区关中,弹丸之地,朕既能打下一次,就能打下第二次,诸君不必惊慌,大不了回到京口,重新来过!’” 说书人说到此处不由啧啧了两声,以示对皇帝陛下这份气魄的景仰之情,扫了眼座中茶客,他眉飞色舞道: “咱们陛下敢舍弃关中,魏王却不敢舍弃平城。那个时候留在平城监国的是汉人尚书崔嵬,魏王信赖他,魏王的兄弟们却不放心。他们一个劲地怂恿魏王回兵,魏王本来就舍不得平城,最后也被说动了亲率主力回援。他这一走啊,可就坏了!” “啪嗒”一声,说书人将羽毛扇往高几上一撂,不说了 围观人群正听得入神,纷纷问他:“怎么坏了快往下说啊!” 说书人面露狡黠,又呷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一对高挑的夫妇随着人群走出茶馆,女郎挽着男子的手臂,言语间颇有些忿忿之意:“真讨厌,重新来过那句话可是我说的怎么老是安到你头上还有,一到节骨眼上就‘下回分解’,正听得有趣呢!” 男子闻言笑道:“下回如何,你亲身经历,还要听旁人胡诹” “我忘了不行么”那女郎容颜艳昳,将头往男子的宽肩上一靠,神情娇俏问:“下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男子一笑,语气似是轻哄:“下回,自然是所向披靡,战无不克,恢复故土,一统天下。” “是么,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有个人打了我一巴掌,对我说,她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李某永志不忘,不敢不厉害。” 韶音笑着用眼波荡他,“你记仇!” “嗯,我不光记仇,还好色”,李勖微微弯下腰,低头凑近了些,“你喜不喜欢” 长安集市人流熙攘,往来如织,街道和人群都在他身后模糊成一道道霓虹似地线条,他好像是一直都站在她身前,反复不厌地问这个傻问题。 “你喜不喜欢” 韶音的明眸一点点地漾起光来,那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早就不必再说答案。 “阿妹张嘴!” 忽然,有两个孩子不请自来,不客气地挤入了他们阿母的视野。 俊朗的小郎君说着话,将手里的柿饼递到绿眼睛的小女郎嘴边。小女郎刚一张嘴,他的手立刻往回撤了半寸,再咬,他又撤。 “哼!不吃了!”小女郎生气了绷着脸扭过头去,那坏心眼的小郎君嘻嘻一笑,忽然凑到她脸蛋上亲了一口。 韶音大怒,“臭小子,你找打!” 灵奴神色大变,将柿饼塞到嘴里撒腿就跑,侍卫们在后苦苦追赶,灵徽回头看了父皇和母后一眼,原地踯躅了一会,竟然也追着跑了出去。 “傻姑娘!”韶音真是恨铁不成钢,挽起袖子就要追,李勖一把将她拉住,求情道:“息怒息怒,回家再说。” “都怪你!”韶音皱起鼻子,瞪了他一眼。 李勖笑道:“对不起,都怪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