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簪记》
1. 假死
元夕夜,明灯千朵腾于空中,灿若星河。
三更刚过,万千中的一盏灯缓缓落到了淮州知府的院子中。
原本静谧的姜府,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大姑娘院子走水了!”
主院刚熄灯不久,闻言,姜府新续弦的夫人胡蕴蓉连鞋也顾不得穿,只草草披了一件斗篷便从屋内跑出来。
胡氏随着一众奴仆乱哄哄得穿过几座廊桥,复又路过一片枯莲池,才来到一座破败的宅院前。
院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门扉半掩,推门而入,只见漫天彻地的火焰熊熊燃烧,主屋早已被大火吞并,烟雾腾空犹如一条黑龙,盘旋着升到空中。
“姑娘还在里头!”一丫鬟言道。
胡氏听此一言,急上心头,“快救火!这小贱蹄子若是死了,那笔银子可真就无从所知了!”
话音方落,本就年久失修的屋顶忽然间全部塌落下来,瓦片破碎声此起彼伏,霎时间灰烬弥漫,叫人难以喘气。
见此情形,胡氏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活生生晕了过去……
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被寒风吹落,枝丫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声。
“吁——”
夜色浓重,一辆马车将将停在姜府西侧门旁,趁着月色,两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迈着急步,一溜烟似的上了马车。
少女脱了连帽,只见她面若寒冰,眉关紧锁,一双如寒夜般的眸子里散发出点点冷光,白净如雪的脸上丝毫不带笑意,仿佛是夜里盛开的花,不屑叫人来赏。
她掀开帘子往后瞧了一眼,随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就好像牢笼内的囚犯脱离了苦狱,重获新生般,如释重负。
而她,确确实实是重生了。
两年前,京城国公府顾家遭人陷害,全府上下三十二口含冤而亡,她身为顾家的嫡女,在那一场密谋的屠杀中早已经死了。
可如今却又不知何故,占了自己表妹姜云绾的身子,重返了这人世间……
看着身后那浓烟滚滚,顾静娴的思绪渐渐飘远,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夜。
是顾静娴借尸还魂的第一夜。
那一夜冬寒刚卷过了长街,满城的梅花渐渐露了花苞。
破旧的房门被打开,几缕寒风吹进,顾静娴受了凉,卧在榻上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推门而入的,是续弦胡氏。
胡氏端着药膏走至床前,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丫头。
她粗暴地撕扯开顾静娴的衣衫,入眼的是胸口处一块鲜红的血肉,正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水。
“伤得可不轻呢,好在昨日未曾真把你整死。”胡氏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听闻顾府嫁女,除了那十里嫁妆,还有一万两雪花银做体己钱。那些钱现今存放在何处呢?”
顾静娴不语。
胡氏倒也不急,用食指勾起一些药膏,放在顾静娴伤口附近摩挲。
她又道:“若你识趣,乖乖的将那笔银子交出来,你就还是我姜家的好女儿。他日,我这做母亲的,自也是会好好待你。”
顾静娴冷笑一声:“何来银子?”
胡氏道:“你房中的春桃和夏莲已经替你交代了。”
顾静娴目光一冷,犀利反问:“既是她们二人交代的,你应向她们讨要才是,怎来我这?”
胡氏的手顿了一顿,“顾书禾那贱人既已嫁入姜家,她所有之物,自然都是我姜家的东西。你若不听劝,我自有千百种法子整你,叫你呼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
顾静娴不冷不热道:“我竟不知,我外祖家送我母亲的物件,在我母亲死后竟全然成姜家的了?”
瞧着胡氏那虚伪的嘴脸,顾静娴又道:“我母亲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姜家夫人。而你呢,外室扶了正,所行之事到底是不光彩些。”
话毕,顾静娴明显感觉到胡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手颤了一颤。
屋内片刻沉寂后,胡氏那根手指似利剑一般,猛得刺进顾静娴的伤口。
手指在伤口内上下挑拨,左右旋转,疼的顾静娴额间布满细微的汗珠。可即便如此,她也硬是不发一声。
胡氏一边折磨顾静娴,一边道:“明媒正娶如何,顾氏贵女又如何?不已然被我一包砒霜变成一捧黄土,做了我这外室的手下败将吗?”说完,她得意地笑了几声,手上的动作愈发用力。
须臾,胡氏似乎也觉得无趣了,便将那手指拔出,她嫌弃地将手上沾染的血水抹在顾静娴的脸上,随后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胡氏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顾静娴,突然露出一丝不耐烦,挑逗地弯起嘴角,讥嘲道:“你还不知道吧,除了你母亲,还有你那高门显赫的外祖家,也是被你父亲亲自扳倒的。”
一语言毕,听得顾静娴脑中一霎时只剩一片空白,耳间嗡嗡作响,浑身颤抖,便连方才被胡氏折磨得伤口也不觉得痛了。
她浑身逐渐冰冷,心跳也几乎停止。
她知顾氏一族遭此劫难是有人在背后捅刀,本以为是父亲识人不清,用人不善之因。却未曾想过,颠倒黑白之人,竟会是自己的姑父!
如今这淮州府的知府——姜松,姜大人。
看着顾静娴痛不欲生的模样,胡氏那张殷红的脸上透露着得意之情,“污蔑你那国公舅舅贪墨的十万两雪花银,是你父亲买通了顾府的人,亲手放进顾家库房的暗间中。”
胡氏看着顾静娴生不如死的惨样,继续道:“顾府养的那位门生,祖上既是行商的富户,十万两雪花银向你舅舅买个官做又有何难呢?你说是吧,我的女儿。”说罢,她忍又不住大笑了几声。
顾府是有一位姓宋的门生,才华横溢,样样精通。家中虽是行商的下九流人家,但凭着自己苦读数年一举中第,终是进了御史台。
顾静娴闭上双眼,那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她的心仿佛被胡氏紧紧握住,然后被其决绝地掏出,痛不欲生。
胡氏敢如此嚣张,无非就是觉得面前的少女手无缚鸡之力,再翻不出任何的风浪。
可胡氏到死也不会想到,此时人早已非彼时人。
顾静娴幼时曾养在大内,怎会同姜云绾一般心性。自胡氏说出那一番话起,她就早已开始暗暗谋划。
而今日姜府的这一场大火,正是顾静娴自己放的。
她所住的院子走了水,将一切事物全付于这一场大火之中,死无对证。
借尸还魂的这三个月里,顾静娴时常遭受胡氏的刁难,身上被折磨得布满伤口,甚至连一块好肉都不曾见。
今夜过后,淮州城中谁人不知那姜府嫡女命丧火海。
她再也不用受胡氏的折磨,也再不用认贼作父,忍气吞声。
顾氏一族的冤屈,姑母和表妹的惨况……这些,总有一日顾静娴要让姜松和胡氏那个贱人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车轮碾到一块小石子,车身颠簸了一阵,顾静娴的思绪这才被拉回来。
车内良久无声,丫头秋霜打破了这一道寂静,哽咽道:“过了今日,这世间可就再没有姑娘您了。”
“与其在此做阶下囚,不如逃出去,才好放手一搏。”顾静娴云淡风轻地说着,可她的目光却无比深邃,就如冰寒深渊,一望无际。
她现下里只一个想法,那便是报仇。
顾静娴顿了顿,问道:“事情可都办妥了?”
秋霜抹了抹泪,“那俩出卖姑娘的蠢货照姑娘吩咐,已被刘妈妈安排的人迷晕,扔进了咱们院子中,大火之后大家都会以为那是姑娘和我。”
“嗯,”顾静娴点了点头,凛声道,“卖主求荣,死有余辜。”
又问道:“银子的事?”
“银子也已被刘妈妈亲自送到夫人出嫁时顾老夫人所赠的软香阁中,这间铺子不在夫人的嫁妆单子中,姜府的人查不到这。”秋霜答道。
“那铺子中的人,可干净?”
顾氏遗留的一万两雪花银,是顾静娴现如今唯一的筹码,她不得不防。
秋霜道:“都是夫人当初出嫁时,从顾府一并跟过来的。”
顾静娴微微颔首,闭眼养神不再言语。
车内又重归宁静,秋霜时不时看向顾静娴,近段时间她总恍惚,似乎姑娘不再是姑娘。
可细想想,遭此变故,又有谁能和从前一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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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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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了两个时辰,才在淮州和登州城交接处的一座庄子前停下。
彼时天边出现一抹温润的粉红。
晨露熹微,雾色弥漫,在空中旖旎缭绕。
走出车厢,阵阵凉意袭来,顾静娴拢了拢斗篷。
刘妈妈已在此苦等良久。见顾静娴的马车驶来,才安了心。
刘妈妈上手搀扶,轻声道:“姑娘可算来了,叫老妈妈我好等,里头一切皆已备妥当。”
刘妈妈本是姜府的奴婢,顾夫人还在世时,曾多次受到顾氏照拂,后来凭着自身的能力,一步一步高升,成了姜府管事的妈妈。
这一年多来,刘妈妈假意奉承胡氏,利用管事的权力,在暗地里几次三番协助顾静娴。便连昨夜出逃一事,若无刘妈妈帮衬,恐也难成。
顾静娴由刘妈妈搀扶着缓缓往院子内走去,只见左侧一颗桂花树下站着一人。
定睛细瞧,是一位约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生着连鬓胡子,双目炯炯,神态彪悍。
那壮汉拱手道:“见过姑娘!”声音浓厚,如黑云聚集,里面闷雷滚滚。
刘妈妈忙介绍,“这是我男人在漕帮的兄弟,过腻了船上的生活,想求个安定,我男人便想着让他来护姑娘的周全。”
顾静娴面上浮笑,“妈妈有心了,不知这位壮士平日里该如何称呼?”
刘妈妈道:“他打小就自己一个人,不知名姓,平日里我们都唤他阿忠。”
顾静娴道:“那便称为忠叔吧。”
忠叔又拱了拱手,“多谢姑娘不嫌弃。我旁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的力气!只要有我在一日,必不会让旁的人伤了姑娘!”
举目望去,一座四方宽大的屋子坐落在面前,院中种着几棵修竹,正随风而动。
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贯穿整个院子,院子左侧有一座堆砌而成的假山,假山下围建了一口小池子,几只朱红的金鱼正在池子中摇着尾巴。
随着碎石子路再往内走,一处游廊下站着几位婢女,见顾静娴进来,屈身行礼。
刘妈妈缓声道:“这些丫头我都细细盘查了,底细干净。”
顾静娴道:“虽如此,我房中近身伺候的只许是你们三人,让她们在外头做些洒扫的活便罢了。”
等进了主屋,一阵暖意铺面袭来。
屋内虽不大,但却精巧。几案和坐具一应俱全,窗子用纱帘掩盖,朦朦胧胧却又不会太暗。几处高几上摆着白釉梅瓶,里头斜插了几支梅花,或是红梅,或是白梅,零星两处还插着一株绿梅。
待一切安定,已到了正午时分。
顾静娴简单吃了几口饭菜,询问起秋霜,“现今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这庄子刘妈妈花了一百零三两银子买下,又除去二十三两修缮钱,现下里还有九千八百七十四两银子。”
秋霜自幼和姜云绾一同长大,顾氏教姜云绾算账时,秋霜一并也学了些。
“秋霜,你同刘妈妈知会一声,今日夜里随我走一趟软香阁。另外,再让忠叔这几日在淮州和登州两地,多瞧瞧铺子,以便后续采买。”
秋霜不解,“姑娘买铺面作甚?”
顾静娴只淡淡地回了八个字,“以牙还牙,以伤还伤。”
秋霜再次恍惚,与她相伴长大的姑娘,似乎真的变了……
她道:“秋霜这一生是夫人和姑娘给的,姑娘若有复仇的法子,可叫秋霜去做,秋霜从不怕死,唯一心忧的就是姑娘啊。”
顾静娴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轻笑着道:“傻秋霜,我会带你亲眼瞧见看着姜家大厦倾塌,以报家仇之恨。”
窗外又飘落起雪花来,由小渐大,直到她们来时的路上被一层银霜覆盖才缓缓停止。
顾静娴望着窗外,那几株修竹上覆盖了一层雪,被压弯了腰。
她浅浅叹了口气,如今,她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如今既已经“死”了,那便一出戏做到底罢。
“秋霜。”
“哎。”
“日后在外头,我改换姓殷,名紫簪,这世间再没有姜姑娘。”
2. 机缘
“天地人和,至富康顺。夜半,子时!”街上传来打更的叫喊,又传来一慢两快的敲打声。
冷月高悬,一辆马车漏夜前行,缓缓驶入柳烟巷内。
车身四面皆由精美的丝绸所装裹,棚顶四角处又各自挂着一个铃铛。马蹄急踏,各处的铃铛随着车身颠簸发出清脆的声响。
车中香气四溢,火炉散发着热气,烘得顾静娴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便解开了斗篷。
顾静娴问:“软香阁现今由谁管着?”
刘妈妈答:“是位近三十的姑娘,叫柳双儿,听说曾是顾老夫人身边一等的丫鬟。”
这倒不假,顾书禾出嫁时,顾静娴虽只五岁,可晨昏定省常去祖母院中请安,是曾有位姓柳的在身侧服侍。
顾静娴:“这些年的流水账本可曾见过?”
刘妈妈提前就备好了,从身侧的小柜子中拿出账本。
“这是近三月的账目流水,自打……自打夫人过身起的。”刘妈妈说着,心中没来由泛起一阵苦楚,哽咽着继续说道:“这铺子平日里虽赚得不多,但都是夫人一番心血。夫人每月里总要来这里一趟,或品茶,或制香。她说,这是她离顾家最近的地方。”
闻言,顾静娴微微垂眸,心潮却开始生出起伏,百味杂陈。
“胡氏的事情,母亲是否早就知晓?”
说到“母亲”二字时,顾静娴明显一顿。
用着表妹的身子,把姑母唤作母亲,她心中总觉得有丝丝别扭。
刘妈妈怔了怔,点头道:“夫人刚嫁过来不足一年,老爷就领了一个两岁哥儿回来——便是如今胡氏生的炳哥儿。后来,老爷就想以胡氏为姜家绵延子嗣,生育长子为由,把胡氏抬为平妻。夫人自是不愿意的,甚至一度想要和离,可……”
“可她腹中有了我。”顾静娴补全了刘妈妈话。
顾静娴哀叹一声。这些事,在姑母后来为数不多的回门中,也从未和父亲母亲,乃至老夫人提起。
“顾家高门显贵,娇养一辈子的独女,已是下嫁,竟还要生这样的气!”顾静娴打抱不平,“父亲便是为了这事,才和母亲离心吗?”
刘妈妈摇了摇头,“顾家是京中勋贵之家,又是朝中重臣。老爷重仕,一心想从通判官升知府,有一显赫的亲戚作为靠山,在官场中到底能走得顺遂些。平妻一事,本就是试探夫人底线罢了,又怎会真和夫人翻了脸,和顾家闹出不愉快来。”
“那是为何?”
“那时,姑娘已两岁,老爷也荣升成了知府大人——”
是十五年前初秋的某日傍晚,顾书禾正因姜云绾会走一事喜上眉梢。
可还未曾等顾书禾从这一喜悦中剥离出来,姜松便领了胡蕴蓉进了顾书禾所住的照水院。
胡蕴蓉刚进院子,还未曾走近顾书禾,便软着膝盖柔柔地跪下。
凄凄切切,我见犹怜。
顾书禾命人将姜云绾抱走,冷眼盯着姜松,又瞧了瞧地上那矫揉造作的胡氏,没好气地问:“这又是哪出?”
姜松笑着走到顾书禾身侧,他的笑就像是精心雕琢的面具,除了掩饰内心中的虚伪,别无用处。
姜松扶着顾书禾坐下,谄笑道:“夫人,蕴蓉她……她有了身孕。”
顾书禾心中一凉,看向胡蕴蓉。
泪水从胡蕴蓉的眼眶中流出,轻轻地滑落在嘴边。她呜咽着用手轻轻拂去泪珠,长长的睫羽扇了几下,摆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来,“先前平妻一事是蓉儿痴心妄想,惹恼了姐姐。如今,望求姐姐看在我腹中的胎儿,留下蓉儿,即便是老爷身边的妾室,蓉儿也是三生之幸。”
高门出来的女儿,心中到底良善。顾书禾厌恶胡蕴蓉不假,可幼子无辜……
姜松也正是知道顾书禾有一心软的好处,只要拿孩子做事,她十有八九必是会答应的。
可也正是顾书禾的这一时心软,日后却成了刺她最深的一剑。
短短三月,胡蕴蓉本性全露。
一日午后,她邀请顾书禾赏晚秋的绿菊,却多次言语冒犯于顾书禾。
“姐姐嫁进姜家三年多却只生一女,还不让有儿子的妾室入门,怎么?是怕我的炳哥儿未来承了家业吗?”
顾书禾自然懒得和她争论,教训了胡蕴蓉几句便要离去,可谁知胡蕴蓉却一把抓住顾书禾的手,就像一只饿狼好不容易从虎口中抢到腐肉,死死不愿意松开。
胡蕴蓉:“是我说到姐姐心中的痛处了?姐姐无子却仗着主母的位置,抬我为平妻,为姜家出一嫡子,又能如何!”
胡蕴蓉在顾书禾面前言辞犀利,却能在姜松面前,演得一手柔弱不能自理的好戏。
今日这出,也是她密谋已久的戏本子。
她佯装被顾书禾推倒,肚子故意磕上身旁的石桌,倒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
下肢缓缓流出一趟鲜红的液体,带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腥气。
胡蕴蓉小产了。
听刘妈妈说到此处,顾静娴咬牙,眸中跳动两簇怒火。
“虎毒焉不食子,”她语气清冷,暗含怒气,“胡氏终会为其所行恶事,付出代价。”
刘妈妈说到情浓时,也落了几滴泪。她抬手拂去,和声道:“姑娘想做什么事,只管放手去做。妈妈我虽已四十有三,但能帮的,我一定帮姑娘。”
话言到此,顾静娴突然一愣,眼中原本冷冽的光淡了几分。
她从袖间拿出一张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各种的药材。
“茯苓、白芷、泽兰……”刘妈妈念着单子上的字,不解道:“姑娘,你买这些药作甚?”
“刘妈妈,我想开一家药堂。”
刘妈妈惊恐道:“可姑娘哪里会行医?”
顾静娴迎着刘妈妈疑惑的目光,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抹苦笑,“姜家大姑娘已经丧生火海,妈妈混忘了吗?”
刘妈妈收了收原本惊叹的神色,“是。”
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咯吱”的声音,马蹄声渐渐变弱,最终在软香阁前缓缓停下。
顾静娴梳着一头简单的垂云髻,只捎带了一支素紫色的步摇。她戴起帷帽,帽下又以面纱拂面,瞧不见真容。
软香阁虽大门紧闭,可透过窗纱却可见里面隐隐点着一株烛火。
刘妈妈上前叩门,她先是长叩两下,又短叩三下,随后站在门旁。
不一会,门被打开,一小丫头探出头来,见是刘妈妈前来,忙引了进去。
顾静娴跟在刘妈妈身后,却被那小丫头给拦下。
小丫头左不过和顾静娴同样年岁,她眨巴眨巴眼,满脸天真的问:“你是何人?”
“芳菲,休得无理。”刘妈妈压了压声,凑在丫头耳侧道:“这是姑娘。”
芳菲忙将举着的手放下,等顾静娴走进屋内,轻且快地将门给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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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动静,在内屋制香的柳双儿信步出来,她站在门边对着顾静娴仔细端详,她略带惊讶地看向刘妈妈,问:“这当真是姑娘?”
刘妈妈点了点头。
顾静娴透过帷帽,大致瞧清面前的人,这才将帷帽和面纱拿下。
人是不错,可十数载不见,当年在祖母身边伺候的柳姐姐,如今面上也逐渐有了皱纹。
柳双儿用手背抹了抹泪,“今早听说姜家走了大火,正好是姑娘的院子,我本以为……本以为!”
她这才敢走近顾静娴的身侧,看着面前这张脸,柳双儿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像,像极了,姑娘的眉眼竟和夫人生得一般无二……”
顾静娴眼中也泛起泪花,她有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顶着表妹的这种脸,拨弄着关心表妹之人的情感……
顾静娴今日寒了一天的脸又重现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替柳双儿拂去泪,“柳姐姐如今见了我,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
柳双儿引着顾静娴和刘妈妈向内院走去,“姑娘且随我来。”
行进院中,只见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香料盒子,整个院子香气扑鼻,清香怡人。
众人随着柳双儿的脚步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柳双儿走到存放香料的柜子前,扭动了众多铜拉手中的一个,整个柜子便由中间分开,一间密室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密室倒也不大,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则放着一铜制的箱子。
柳双儿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许多银元宝和银票。
“姑娘交代存放在我这的钱都在此了,便是一文也未曾少。”
顾静娴道:“姐姐是母亲身边得力之人,若你不嫌我,这钱还得由姐姐替我管着。不过一会我走时,需带上两千两。”
柳双儿道:“姑娘何出此言,能为姑娘办事,我自当肝脑涂地,只怕我如今除了制香,别无用处。”
“你的用处,可大着呢。”刘妈妈将方才顾静娴给自己的那张纸递给柳双儿,“姑娘列的单子,我知你这常日里也制药香,不知这张单子上的药现下里可有?”
柳双儿接过单子细细看了起来,便又领着顾静娴去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要大,除了柜门上特地标着药名,其余陈列却是一般无二。
“等天亮了,我照着这单子好好核对,若有缺,我即刻补上。”
顾静娴道:“劳烦了。”
需交代的事情交代完,该拿的银子也都拿了,顾静娴和刘妈妈便打算趁着天还未亮时回到庄子。
重回堂厅,门外却悠悠扬扬传来一阵唱戏声——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①
一字一句,虽如珠玉落盘,可嗓音却绝非上乘,带着嘶哑声,个别几字还破了音。
芳菲言道:“也是位可怜之人。”
这句话,倒引起顾静娴心中好奇,她追问道:“芳菲姑娘何出此言?”
芳菲解释道:“这位曾是咱们淮州和登州有名的伶儿,只要她一登台开唱,惊鸿堂内必是座无虚席,就连登州城的知府夫人都常到场。可一年前却遭戏楼背弃,一碗奇药毁了嗓子,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知府夫人?
这倒是个机缘。
顾静娴又问:“她唤何名?”
“程绾青。”
3. 夜杀
软香阁二楼南侧的窗子,正好对着程绾青所在的屋子。
待她又一段唱罢,顾静娴稍大声道:“姑娘,你的嗓子已负伤,再如此不管不顾地唱,会伤得更深。”
透过窗影,顾静娴明显瞧见程绾青的动作一顿,她那上翘的兰花指拢了拢,慢步走到窗前。
“我的事,何需你来管。”程绾青语调冷冷,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
顾静娴倒也不啰嗦,“我能让程姑娘的嗓音恢复如初。”
一句话,直击程绾青的内心。
她程绾青什么名医没曾请过,到后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入耳的声音略显稚嫩,约莫着不过十六七岁,左不过又是一位来拿自己事迹取笑她的人罢了。
程绾青微开了一丝窗,向下看去,空无一人。看来今夜惊鸿堂的人未曾在此看守,便又关了窗,嗔笑道:“就凭你这小丫头?未曾照过镜子,摸不清自己的德行吗?”
顾静娴倒也不恼,她如今这身份,若旁人听她一言便信了,那才是奇事。
“就凭我。姑娘难道不愿医好嗓子,杀回你的惊鸿堂吗?若信我,三日后进这软香阁便是。”
言罢,顾静娴将窗子关了起来。
对面也良久未曾再出声,顾静娴站在窗前看着,直至程绾青的屋子灭了灯,这才领着刘妈妈坐上了马车。
刘妈妈忍不住问:“姑娘似乎对那程娘子的事情很上心。”
顾静娴闭着眸子道:“或许,她能成为我复仇一事上的机缘。”
刘妈妈不解,“机缘?”
“正是。”顾静娴解释道,“方才芳菲提到,登州城的知府夫人喜欢这位程娘子的戏,或许我能靠着程娘子,与那位知府夫人攀上关系。”
顾静娴抬眸,正巧撞见刘妈妈疑惑的眼神,所幸就将话给说个明白,“听闻如今登州府的知府夫人,与知府成婚五载却未曾怀孕。或许,她的肚子,乃至她这个人都能为我所用。”
·
回到庄子时,天又渐亮了。
秋霜坐在院子中打盹,晨露寒凉,打了个喷嚏,正巧见自家姑娘回来。
“姑娘,你怎么去这么久。”秋霜巴巴地走近顾静娴,却觉头晕,晃了晃脑袋。
顾静娴瞧出不对劲,“你莫不是一夜都坐在院中?”
秋霜道:“姑娘不在身侧,奴婢坐立难安。就想着坐在院子中,姑娘回来时奴婢立马就能知道……下次,姑娘还是把秋霜一道带上把。”
顾静娴点了点秋霜的脑袋,却发觉秋霜额间发热,忙搀扶住她,又吩咐身侧的刘妈妈,“刘妈妈,劳烦替我煮一壶姜茶来。另外,若见了忠叔,让他来我屋内一趟。”
被扶着的秋霜虽脑袋昏昏,却不忘了接话,“忠叔见厨房柴木不够,上山砍柴了。”
说完,秋霜一丝力气也不曾有了,她只觉脑袋霎时间变得似有千金重,靠在顾静娴的肩上就晕了过去。
等秋霜再次醒来的时候,忠叔正好端了姜茶进来。
忠叔道:“姑娘,给秋霜姑娘准备的姜茶好了。”
他将姜茶递给顾静娴,弓着身子问:“听刘妈妈说姑娘在寻我,姑娘有何事吩咐?”
顾静娴先将姜茶放在身侧的案几上,随后从腰间拿下一钱袋,交给忠叔。
“这里面是一千两银票,”顾静娴道:“我需要你帮我在淮州和登州两城中,多买一些铺子,除了东家,其余一应不变。”
忠叔这人有一好处,便是从不追问主子交代事情的目的。他只浑厚的应了声“是”,便离了屋子。
秋霜平躺在床上,周身却好似漂泊在江水之上,晕晕乎乎的。
顾静娴复又拿起姜茶,舀起一勺吹了吹,散了热气后喂给秋霜喝下。
秋霜不好意思道:“都怪奴婢没用,姑娘本就操劳,奴婢还给姑娘徒增烦恼。”
顾静娴用手帕擦了擦秋霜的嘴角,边擦边道:“谁说你无用了,你现下只需好好养好身子,三日后,我还需你去软香阁帮我呢。”
“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秋霜心中惴惴不安,忙问道,“是软香阁出事了吗?”
顾静娴摆了摆头,将空碗放置一旁,一字一句向秋霜解释清楚。
“这事若是办得好,报仇一事,或许能够事半功倍。”
·
自那夜繁星璀璨之后,明月渐亏,三日转瞬即逝。
淮州城久未下雨,今日入夜前竟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顾静娴已在软香阁中静候了一个时辰,直到车水马龙的街道变成空无一人。
落雨声中传来打更人的叫唤,又是一夜子时。
秋霜候在顾静娴身侧,弱弱地问:“姑娘,你说得那位程娘子她真的会来吗?”
顾静娴也没十足的把握,她端坐在椅子上,轻轻吸了口气。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未见有人来,顾静娴也不愿再等。行医之事本就该你情我愿,若对方猜忌重重,即便再有仙术,也未必能够医治。
方站起身子,却闻得楼梯处有响动。
顾静娴怔了怔,须臾,便见柳双儿领着二人上了楼。
走在前头的是名伶程绾青,后面那位听柳双儿的介绍,是升平坊王虎的媳妇沈氏。
程绾青自顾寻了把椅子坐下,语气凌厉,“不知姑娘名姓?”
顾静娴答:“小女子姓殷,小名紫簪。”
程绾青打量了顾静娴几眼,见她头戴帷帽,冷冷道:“不以真容示人,小娘子,你叫我如何信你?”
顾静娴思量片刻,摘下了帷帽。一旁的秋霜见自家姑娘以真容示人,心中发怵。
秋霜想开口相劝,却被顾静娴拦下。
见面前的小丫头如此听话,程绾青淡笑道:“我寻遍淮州有名的大夫也未曾医治好我的嗓子,你个小丫头竟敢夸此海口,实在可笑。”
顾静娴不紧不慢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姑娘需知,淮州之外有登州,登州之外,还有京城。”
程绾青故做诧异状,“从京城来的,莫不是太医院中的太医吧?”
要论起来,顾静娴确确实实也算的上是半个太医。
她母亲娘家是医官程家,祖上更是出过三代太医院院首,行医手艺个顶个的好。顾静娴幼时就喜欢跟着外祖学医,住在宫中的那段日子更是日日呆在太医院。
也算是她天资聪颖,学到了一手外祖父的好绝活。京中贵妇若有个三灾六痛的无不是来请她医治,除此以外,大内之中的贵人娘娘也是如此。
顾静娴道:“姑娘今夜愿意来此,可见心中是信我的,既是信我,又何必羞辱我呢。”
程绾青面上浮现几丝暗淡的忧愁,“也罢,反正我被姜家困在这淮州城,死马当做活马医罢。”
她说完,将手伸出,示意顾静娴给她把脉。
这一脉用时不短,但至少让顾静娴清楚,程绾青这嗓子还有得救。
“姑娘这脉凝滞欲散未散,气血运行不畅,致使喉间脉息沉重而不灵活,因而出现塌嗓的假象。”
闻言,程绾青明显一愣,方才顾静娴所说的话,竟和其他大夫一般无二。
看来,到底是她小瞧了这小丫头。
程绾青问道:“你可有法子?”
顾静娴胸有成长,面上自信道:“自然。”
“需饮何药?”既然说辞一般无二,那药方怕也是大同小异。程绾青嗓子坏了一年多,药也就喝了一年多,若是相似,不喝也罢。
顾静娴道:“正是因为那些人只让姑娘喝药,姑娘的嗓子才一直未曾痊愈。”
程绾青眼睛忽的一亮,忙追问:“那该如何?”
“姑娘的气血确实该以药物滋补,”顾静娴卖了个关子,“可这喉间的毛病却非药物能及。”
程绾青倒急了,“只要你能治好我,我许你白银五十两。”
顾静娴如今什么都缺,却唯独不缺银子,她摆摆手道:“姑娘日后若重开戏班,花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些银子你且自己留下罢。”
不要银子?
程绾青追问:“那你要什么?”
顾静娴答:“我只需姑娘帮我做一件事。”
程绾青又问:“何事?”
顾静娴柔声道:“不急,待我能助程姑娘重新登台时,自会告诉姑娘。”
言罢,顾静娴向秋霜示意。
秋霜从桌下拿出一布卷,将其打开,只见里面藏着或长或短、或细或粗数十根银针。
顾静娴取出其中一根,用烛火微微烤了一下,再将其缓缓扎进程绾青的喉间。
重复几次后,顾静娴道:“姑娘可以试着喊喊嗓子。”
程绾青脖子僵持着不敢动,迟疑片刻才缓缓开嗓。
“咦——”
她原以为,自己的嗓子还如先前一般,干涩沉闷。可这一嗓,却温润而透亮,似仙乐般,久久回荡在屋内。
坐在一旁久不发一言的王虎媳妇忍不住出了声,“这……程娘子,你这嗓音与之前相比,竟已恢复了七八成!”
不止王五媳妇惊叹,街上两个正依靠着互相打盹的人也被程绾青这一嗓音给惊醒。
其中一个稍年长的问道:“方才那嗓你唱的?”
另一个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道:“说什么浑话,小爷我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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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生行,怎来得了旦角色?”
“那能是谁?”
两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四目相对。
唱小生的那人疑惑道:“总不能是程绾青吧,她嗓子不都坏了吗?”
稍年长的看了看软香阁的匾额,又抬眸看了看二楼的窗子,没好气地说:“暗夜出行,果然没好事!”
“那如今怎么办?”
“回去,禀报班主!”
那一嗓后,程绾青自己也久久未曾回过神来,她的双眸逐渐湿润,满脸感激地看着顾静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静娴将银针拔除,吩咐道:“我一会拟个方子,一日三帖,姑娘自己去药房抓药便是。唯一记住一点,这几日不许再唱。”
程绾青本还想试着唱一段,闻言,收了收心思,问:“我这便是好了吗?”
“未曾,”顾静娴道,“三日后,我会再替姑娘行针。”
·
照往常一样,一行人趁着夜色往庄子赶。
车内,秋霜道:“我与姑娘生活了十五载,竟不知姑娘还会行医。”
顾静娴不知如何接话,只淡淡笑了两声,敷衍过去。
她总不好说,其实她是表姑娘,附身在你家姑娘身上。即便是说了,怪力乱神,又有谁信?
秋霜还想再问,马车却陡然停住。
车内两人身子踉跄向前,还未等她们重新坐定,便听见外头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姑娘真是仙人下凡啊,连程绾青那破嗓子都能医好。好汉我近日身上也多有不适,劳烦姑娘随我走一趟,也替我诊诊脉啊。”
忠叔紧紧拉着缰绳,死死盯着那人道:“做你的梦!”
他原想掉头离开,却发现,马车四周具已被人包围。
顾静娴掀帘而望,看着外面围了一圈人,心道不好。
“各位壮士怕是认错了人,小女子怎会行医诊脉。”
那壮汉大笑几声,“你会不会,跟汉子我走一遭,自然清楚。”
忠叔虽身强力壮,可一人怎敌对方十数人。
“不知二十两银子,能否向诸位买个过路钱。”
壮汉道:“过路钱?笑话!我今夜放了你,便是断了我自己的财路。”
他一声令下,“兄弟们,给我上!”
霎时间,那一圈壮士提着大刀冲向顾静娴所乘的马车。忠叔也拔剑跳到车棚之上,与其周旋。
秋霜抓住自家姑娘的手,满眼惊恐道:“若是这伙贼人得势,便由秋霜替您前去,夫人将秋霜养在姑娘身边多年,总是有所用处的。”
顾静娴拍了拍秋霜抓着自己袖间的手,虽胸口起伏,可面上扔摆出一副宁静的神色,安慰道:“他们围成一圈,我又该往何处逃去?放心,有忠叔在,我们定会全身而退,谁也不落下。”
秋霜看着顾静娴护着自己的样子,四行清泪夺眶而出,轻轻道:“姑娘……”
不远处,一架马车悠然停下。
掌缰绳的是位小侍卫,他向车内言道:“公子,那边好像在打劫。”
车内,一身席淡蓝长衫的公子端坐着,仿若修竹。
他放下茶盏,久不出声。
小侍卫问道:“公子,可要前去帮忙?”
车内的人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得到指示,那小侍卫拔了刀就往顾静娴所在之地飞奔而去。
见他手腕一番,一把匕首化为一道夜晚的流光,射进其中一人的胸腔。那人惨叫一声,捂着伤口就朝身后倒去。
那小侍卫按剑在手,冷笑道:“以多欺少,以壮欺弱,算何本事!”
为首的壮士见他孤身一人前来,只当又多一个送死的,不以为意道:“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小心好汉我把你也给杀了。”
“行好事才为好汉,你们作恶多端,实乃恶汉!”
小侍卫不再多言,他看准时机,猛然冲出,像一只猛虎往那壮汉侧面扑去。他当胸一脚,将那壮汉踢得倒飞出去后,又猛然一个回旋,将左右近四人鞭扫在地。
那壮汉捂着胸口,撑地而起。见这小侍卫功夫了得,也不敢多加招惹,急忙下令撤退,那一众人便一溜烟似的往四处窜去。
小侍卫笑盈盈地走到马车边上,“姑娘,那群恶徒我已替你赶走,不知可否赏我一盏茶吃?”
还未等顾静娴回话,便又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剑来,休得放肆。”是方才那架马车里的公子。
闻言,顾静娴蓦地一恸。
她手心微湿,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
莫非……
是他?
4. 故交
清风拂窗而过,帘子被微微扬起。
顾静娴向外看去,只见方才说话那人拎着一盏提灯由远而近,款款而来。
他着一袭淡蓝长衫,身形挺拔如青松。肩膀处虽被细雨微微浸湿,却不影响其气韵高洁。
因夜深沉,不曾看清其真容。
被唤作剑来的小侍卫走近方才被他所伤之人,从那人胸口处拔出匕首后,在其身上擦拭一番,复又仔细搜查起来。
须臾,寻得一块刻着“惊鸿堂”三个大字的腰牌。
他像是发现金银宝藏般,喜滋滋地走到自家公子身侧,“公子,是惊鸿堂的人,功夫不错啊,想来台上做的也好看,赶明儿你可得带我去瞧瞧!”
惊鸿堂?
顾静娴的心沉了一下。
自己才给程绾青医治一次,惊鸿堂的人便如此迅速追杀过来。看来,有人暗伏在程绾青身边,盯着她们今夜的一举一动。
“多谢两位公子相救,”顾静娴道,“夜已深了,小女子还要赶路。”
说罢,顾静娴拿起车内的油伞,通过窗子递了出去,又道:“雨虽不大,可若寒气入体,染了风寒便麻烦了。小女子这里无其他可以言谢,唯有把伞,便做答谢之礼,还望两位公子不要嫌弃。”
剑来倒也不客气,忙上前接过伞,“多谢姑娘!”
伞柄脱离顾静娴的手,却无意间再次掀起窗帘,使得顾静娴与那位公子四目相对。
这回,倒瞧见了那位公子的面容。
只见他发髻略略有些松散,几缕发丝耷拉着,豆大的雨珠顺其而落。又见他眉目温润,似温了一潭清泉,鼻若悬梁,唇若涂丹。烛光闪烁间,衬得他肤若白雪,偏又不带丝毫女气,就好似谪仙下凡一般。
果真是他——
当今的燕王殿下,大内嫡出的皇长子,朱华庭。
顾静娴未曾戴帷帽,蓦然对视,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敛了敛目光,忙吩咐起忠叔,“时候不早了,速速回程吧。”
忠叔知意,重新执掌缰绳,御马而去。
剑来则继续站在原地,他撑起顾静娴给的那把伞,默默看着马车离远,直到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道:“公子,这伞有股香气。”
身后无人应答。
“公子?”
剑来疑惑地又唤了一声,却还是未闻回应,扭头却见自家公子早已往回走去。
他屁颠屁颠地跑向朱华庭,随后将一大半的伞往朱华庭身上靠去,“公子你闻,是不是有股香味。”
朱华庭也闻见了,却低沉道:“这伞,你打算如何还回去?”
闻言,剑来呆站在原地。
还回去?
怎么还?
他都不知那姑娘名姓!
剑来懊恼地拍了拍大腿,方才他就该问的!
·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路程,秋霜窝在座位上打起盹,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
顾静娴将自己的斗篷披在秋霜的身上后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神游天外。
那是她和朱华庭的初遇——
顾静娴幼时被养在大内之中时,初入那红墙如山高的皇宫,她无意间跟丢了嬷嬷,迷了路。
困顿之际,是朱华庭在前头给她引路,一路小心护送才将她带回怡清殿中。
在此之后,即便顾静娴已经熟络宫中的每一条路,可她每每从太医院出来时,总能碰巧遇见朱华庭。
他或是偶然经过,或是来太医院求医问药,又或者表明就是刻意在等她。
朱华庭同往常一样在前头引路,直到走到怡清殿附近,顾静娴方要和他道谢时,他就领着剑来离去。
就这样在宫内住了五年,及笄之礼的前三日,顾静娴出了宫,至此二人足足三年未曾有过照面。
直到,顾家出事的那一晚。
宫宴之上,顾静娴忍不住多饮了几杯御赐的清酒,只觉身上浮躁,便想着去御花园散散心。
御花园中有一座假山,在宫中居住的那段日子,顾静娴常和二公主来此闲逛,彼此间聊聊女儿家闺中趣事。
那一夜,碰巧朱华庭也在。
“你还是一如往常,未曾变过。”这是朱华庭这八年间同她说得第一句话。
他的音色清润纯正,像是清泉入口,水润深沁。
“原来殿下也不是哑巴。”这也是顾静娴同他说得第一句话,现在想想,到底是扰了那夜美景,不合时宜。
朱华庭倒也不气,他温柔地笑了一声,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不甚明显的喜悦之情。
他又道:“宫中路奇,夜间昏暗,姑娘小心别迷了路。”
顾静娴回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女已记清宫中之路,断不会再迷路。今日宫宴,臣女出来良久,怕父亲母亲记挂,先行告退。”
朱华庭还在想该如何搭话,却见顾静娴已转身下山,便再不知能说些什么,思虑间,轻咳了两声。
那下假山的身影顿了顿,又折返了回来。
顾静娴福身行礼后道:“适才臣女听殿下咳了两声,臣女不才,略通点医术,若殿下不嫌,臣女愿替殿下把脉,以报当年引路之恩。”
朱华庭心中大喜,他从不善表达,顾静娴能记着这事,已足够他今夜兴奋难眠。
“早听闻顾姑娘医术高明,常给宫中娘娘诊脉,朱某又怎会嫌弃。”
朱华庭说完,寻一处不高不低的山石坐下,顾静娴取出帕子盖在他的手腕上,随后玉指轻扬,落在朱华庭的脉上。
这一脉,倒叫顾静娴心颤。
真是好毒的心思,好细的心机!
朱华庭年岁二十,身上却布满了暗毒。
所幸毒未入髓,还有得治。
因不知背后下毒是何人,自己的一举一动又牵扯着顾家,顾静娴未曾明言,只能说道:“听闻燕王殿下喜爱饮茶,近日父亲大人新得一些江南来的茶饼,殿下日后若是得闲,可来府中坐坐。”
朱华庭心中又暗喜起来,面上却一如常态,“姑娘盛情,我必定前来。”
可是,侍女云琴的一句话,到底是绝了这场盛情的邀约。
——“姑娘,顾家出事了!”
……
淮州离京遥远,顾静娴实是想不明白,朱华庭为何会来此。
况且他的身子……
但愿余毒已解,她心道。
“姑娘,今夜……当初是我夸口了,到底是没护住姑娘。”忠叔的声音从外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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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言语间满是愧疚之情。
顾静娴被忠叔的话音拉回思绪,宽慰道:“忠叔何必自责,今夜若非你持剑抵挡,怕是那两位公子赶来时,已非救命,而是收尸。”
忠叔心中愧疚之意却仍未减少,便想着将功抵过,“姑娘之前交付我的事情,我已办好。”
顾静娴问道:“买了几间铺子?”
忠叔回道:“淮州和登州各四间铺子,余下还有二十六两银子。”
“这便很好,这些银子你且留下,作为体己。”顾静娴夸赞道,“回头带我去瞧瞧,这几间铺子对我而言,极为重要。忠叔,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忠叔抬手挠了挠头,憨笑了几声。
“今日帮程娘子治嗓一事看来已经暴露,有没有稍远些的铺子?”
忠叔回答:“在通善坊,离软香阁约三刻钟的路程。”
顾静娴优思道:“忠叔,劳烦明日再替我跑一趟软香阁,知会双儿姐姐一声,三日后我替程娘子治嗓一事就放在通善坊,由你亲自接送。”
“是。”
·
那伙贼人方回了惊鸿堂,为首的壮汉便来到一间屋子前,大声道:“纪姑娘,出大事了!”
久不闻回音,壮汉方又想开口言道,却听见屋内传出一声男子惬意的喘息声。
随后,一女子的询问声从屋内飘出,“何事?”
开口的正是惊鸿堂如今的班主,纪紫怡。
——也是程绾青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壮汉道:“柳烟巷看守的来报,不知从何处来了位小娘子,今夜替那程绾青治嗓,就只一次,嗓音便已恢复了七八成。”
原本依偎在男子怀里的纪紫怡猛然坐起身来,“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纪紫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胸身处出现一阵慌乱,她用手轻轻按住胸口,试图平复不安的心情,“在何处医治?”
“也在柳烟巷,一间叫软香阁的铺子。”
床上的男子伸手将纪紫怡又揽回自己的怀中,“知道了,退下吧。”
他安慰起纪紫怡:“有我在,你怕些什么?”
“若我光彩不在,云炳公子可还会喜欢妾身。”纪紫怡吃了一颗定心丸,凑在男子耳侧,轻轻吹了吹。
姜云炳餍足地眯起眼睛,他取了一缕纪紫怡的发丝,放至鼻前,闻到熟悉的味道,喉咙中溢出一声满足的低吟。
他拍了拍纪紫怡的后背,深吸一口气道:“我父亲可是知府大人,掌管整个淮州。什么小女子,什么程绾青,不过就是一只能够被轻易捏死的蚂蚁。而你,我的美娇娘,你只管好好地伺候我,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便够了。”
纪紫怡抬头,烛光闪烁下,对上姜云炳的眸子。
她长睫轻颤,缱绻道:“那姜公子打算如何帮我?”
看着纪紫怡这勾魂的模样,姜云炳戏谑地问:“你想如何?”
“程绾青已坏了嗓子,她最怕自己荣光消失,让她活在我这徒弟的光辉之下,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其余的,杀之,永绝后患。”
姜云炳用手勾了勾纪紫怡的下巴,桀然一笑,轻佻道:“那就要看,今夜你能不能将小爷我伺候得心满意足了。”
5. 闹事
细雨绵绵下了一夜,整座淮州城好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洗净了尘埃。
柳烟巷中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街道两侧摊位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喧闹。
这几日,柳双儿和芳菲为了对顾静娴交付的那张单子,便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才开软香阁的门。
有过路人道:“柳娘子这么晚才开门啊。”
柳双儿一边理着货柜,一边对外道:“今早犯了春困,贪床便起晚了些。”
又转头对着芳菲道:“你按着今早理的数,再去周边药铺采买些。姑娘既吩咐了,可别耽误。”
芳菲揉了揉眼,困意正浓,“双儿姐放心,我去去就回。”
柳双儿刚理好货不久,板凳都未曾坐热,便见一群抄着家伙的男子跨步而进,各个趾高气昂。
他们在店中巡视一番,除了柳双儿未曾见着第二个人,便问道:“这店里除了你,可还有旁人?”
说话的,是姜府的管家,姜五德。
柳双儿心中惴惴不安,佯装镇定道:“不知各位大爷可是要给自家娘子买胭脂?”
姜五德抄起木棍就砸向一旁的架子,霎时间脂粉头油落了一地。
他恶狠狠地盯着柳双儿,怒气冲冲道:“我问你话呢!”
见此情形,柳双儿心跳如鼓,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腔,“此店就我一人。”
姜五德冷哼一声,“我不如明了的问你,你们那会行医诊脉的小娘子,到底藏在何处?”
既是自家姑娘,柳双儿更是不会透露。况且,她确确实实也不知道顾静娴的行踪。
柳双儿道:“大爷找错人了吧,我这是卖女子敷面之物,不是什么药堂,何来会行医诊脉的小娘子?”
“好!很好!”姜五德环顾了四周,不怀好意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一日不交出那丫头,我就让你们一日不得安宁。弟兄们,给我砸!”
软香阁外,站满了来瞧热闹的人。店内,十数个壮汉一通乱砸,不过须臾,店内竟无一处完好之地。
这时,碰巧芳菲领着药袋子回来。她看着店内的情形,手中的药袋落了一地。
姜五德听见响动,扭头向身后看去。
落了一地的药袋……和小娘子?
柳双儿大喊:“芳菲,快逃!”
芳菲脸色发青,通身仿佛被一股冰凉的气息笼罩。她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刚转身要逃,却被两个大汉死死抓住双臂,动弹不得。
姜五德一声令下,“带走!”
“放肆——”
那伙贼人还未出软香阁,只见一年岁不大的男子手持一把长剑,环臂胸前,挡了他们的去路。
是剑来。
姜五德在姜家做了多年的管事,养了一身的臭毛病,见来人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颐指气使地走近剑来。
“哪来多管闲事的小儿,敢来管你爷爷的事!”姜五德说罢,讥笑起来。
还未等姜五德笑完,剑来便朝着他的嘴猛击一拳,“好臭的嘴,找打!”
又未等姜五德从这一拳中反应过来,剑来便抓着他的衣袖转了几圈,等姜五德被转得晕头转向,剑来押着他的手臂,将其踹跪在地。
剑来的手稍一用力,姜五德便吃痛得直求饶,“好汉松手,好汉松手!”
“叫爷爷!”
“……”
见姜五德不情愿,剑来又将姜五德的手用力一抬。
“爷爷!爷爷!我的好爷爷,我的亲爷爷……你且饶了我吧……”姜五德满脸痛苦,眼冒泪光,再顾不着脸面。
其余几人见姜五德如此狼狈,也不敢轻举妄动,拿着手中的家伙,做抵御状。
“胡闹。”朱华庭不疾不徐迈着步子,折扇轻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姜五德,就知剑来已经拿下了为首的头,便从袖间拿出一令牌,对着其余数人道:“回去告诉你们家的主子,想要人,来知府衙门找我。”
其余人看着姜五德的境遇,自也怕惹祸上身,匆忙离去。
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不免有人发问:“这是何许人也,连姜家都敢惹?”
“看这衣着打扮,像是哪家豪绅子弟。”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遥想当年周家……”
有人打断道:“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你也活腻歪了,急着想去阎罗殿看看阎王爷到底长啥样?”
闹事结束,众人也便如烟而散。须臾,原本哄闹的大街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芳菲窝在柳双儿的怀中,忍不住的哭泣。
朱华庭走到二人身前,身姿挺拔,风姿绰约:“二位姑娘也随本官走一趟吧。”
柳双儿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中露着难以掩饰的嫌恶之色,“走一趟?为了你们官官相护的戏本子,做配吗?”
朱华庭一愣,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姜五德,嘴角扯出笑,“如此,姑娘更得跟我走一趟了。”
·
忠叔赶来时,软香阁的大门就已被官府贴了封条。
他便到旁边的铺子找人询问,那店家虽怕惹祸上身,但仍旧不情不愿的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大致地告诉了忠叔。
一番话,听得忠叔耳鸣如雷。
他又来至程绾青的楼前,轻扣了几声房门。
里面久不闻回应,便有位大娘提醒道:“你找程姑娘吗?别等了,我看她收拾了一包东西,出门去了。”
“多谢。”
忠叔道了声谢,又抬头看了看二楼,沉思片刻,便忙赶回庄子。
车还未停稳,忠叔便跳下车去,忙慌间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却顾不得疼痛,往院子中赶去。
“姑娘,大事不好了!”忠叔跑进顾静娴房中时,未曾顾及门槛,又被绊了个踉跄。
顾静娴坐在软榻上看着医书,见忠叔慌慌张张,心中也隐隐不安起来:“发生何事了?”
“软香阁——”忠叔上气不接下气,“软香阁被人砸了!芳菲姑娘和柳双儿都被人给劫走了!”
闻言,顾静娴陡然从座位上站起,她的全身紧绷,唇瓣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
“发生何事了?”
忠叔把方才打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于顾静娴听。
听罢,顾静娴气性翻涌而上:“好个姜五德,好个姜家!”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乱撞,她静站思考,从方才忠叔的话中找到出口:“忠叔,你方才说,带走双儿姐和芳菲的是何人?”
“听那店家说,是一位身着打扮极为荣华富贵的公子,还有一位带刀的小侍卫。对了,那公子有块令牌,话里话外,倒像是官府的人。”
顾静娴捂着胸口,舒了口气:“官府办事讲究章程,只要不在姜家人手里,他们便不会胡乱行事。”
况且,这个搭配……
倒叫顾静娴没法不联想起昨日夜里那二位。
忠叔问:“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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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静娴蹙了蹙眉,“如今,就只能看程娘子愿不愿意配合咱们。”
“可是程娘子如今不知所踪。”
听罢,顾静娴又坐回桌前,取出一张信纸,提笔蘸墨。
片刻,顾静娴将写好的信纸妥善地放入信封之中,再递于忠叔,又吩咐了几句。
忠叔听完,顿时喜笑颜开起来。
·
要说这淮州最热闹的,便是宣平坊边上的东市。
从晨曦微露,到乌金西坠,此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从不停息。
近酉时正刻时,长街早已缚上夜灯,千盏万盏闪烁照耀,便似银河倾倒,满地生辉。
花天锦地,繁华奢靡,来到此处仿佛一瞬间置身不夜之城。
东市西北角,张家茶舍内正聊得火热。
“什么?”有人发出一声惊叹,“你是说,程娘子那嗓子,是被知府家的小公子给毒坏的?”
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回道:“正是!今天柳烟巷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了吧?”
人群中议论起来,青袍男子便更大声地说道:“去砸店的是何许人啊,那可是姜府的管事!你们可知,他为何要去砸店呢?”
有人不耐烦道:“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
青袍男子忙劝道:“别急啊,我这就说——”
他故意拉长声音,清了清嗓子:“前几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娘子,言辞凿凿地和程娘子说,她能帮其医好嗓子。”
“我听闻程娘子找了众多名医都未曾治好,什么姑娘有这么神?”
“自然有!你且听我说完——”那青袍男子越讲越激烈,“正是昨日夜里,那小姑娘治好了程娘子的嗓子,所以今日姜家的人才忙慌地出来找人,怕程姑娘的嗓子被治好,再一次名动淮州。如此,为了护住纪紫怡名声,不就得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嘛!”
接下来,这青袍男子又讲述了姜家是如何毒坏了程绾青的嗓子,程绾青又是如何从姜家手下逃生等几件事情,说得传呼其神,仿佛自己亲自在场瞧见般。
其余听客闻言,无不心头愤恨,怒骂姜家不是人。
忠叔则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听故事,还一边忍不住地偷笑。
等那青袍男子讲完,忠叔和他一前一后进了一间屋子。
“怎么样,小爷我讲得不赖吧。”青袍男子得意洋洋地看着忠叔。
“好!”忠叔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笑着道:“尤其最后那些事,你加得特别的好!”
青袍男子接过银子,拍拍胸脯道:“也不看看我是谁,说书这事,我要是在淮州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至此,自家姑娘交代的事情,便妥善地完成了一桩。
忠叔又策马来到升平坊,几番打听下,寻到了王虎家。
忠叔站在王家门前,轻扣了门。
里头应了一声,不多时,王虎媳妇解了门闩,露了半个身子。
忠叔从袖间拿出顾静娴准备的书信,故意大声道:“你娘家派我送来的信!”
随后轻轻补了一句:“是我家娘子交给程娘子的。”
王虎媳妇知意,领了信,应和忠叔的话,“多谢您替我娘家跑一趟,可要进内喝杯茶?”
“夜深了,便不坐了。”
等门闩重新安上,王虎媳妇忙奔进屋内,将信交于程绾青。
程绾青看了信,款款道:“这位殷娘子,当初到底是我小瞧了她。”
6. 浑水
翌日晨时,姜家院中。
胡氏焦急地在院中游走,步子越走越快。
今早她还在梳洗时,身边服侍的方妈妈匆匆进了闺房,同她说姜云炳昨夜里被抓了。
宝贝儿子被抓,于胡氏而言,那就是塌天的大事。
少倾,过了垂花门,胡氏便大步跨进前院正厅,徐徐走近正坐的姜松。
胡氏那如秋水般的眼眸泛起了涟漪,委屈地看着姜松,娇嗔道:“云炳都被抓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喝茶看书!”
姜松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道:“慌什么,无半分知府夫人的样子。”
胡氏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拿帕子拂了拂面上的清泪,抽泣道:“我是没有知府夫人的样子,可我是个母亲!而老爷你呢?身为知府大人,多么荣耀啊,到头来,不也护不住自家儿子!”
见胡氏端的一个我见犹怜的模样,姜松劝慰道:“夫人放宽心便是,为夫自有计策。”
胡氏问:“有何良策?你身为知府,亲自去衙门要人,他们能敢不放?”
“愚见。”姜松道:“我还没摸清京中来的那位底细,倘若一步踏错,我这顶乌纱帽,能不能坐稳可就不好说了。”
官场之事,胡氏一深闺妇人自然不懂,撂了一句“儿在我在,儿亡我亡”的话便赌气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盏茶后,姜松唤了府内副管事的,轻声吩咐了几句。
那管事的得了令,便急匆匆地出了府门。
惊鸿堂内,院墙红绸高悬,张灯结彩。雕花大门大张,迎客如云,好生热闹。
纪紫怡虽承了程绾青头牌的名号,可她唱来唱去到底唱得还是程绾青教给她的东西。便自掏腰包,请了淮州其他戏楼的头牌给自己做配,编了一台新戏。
开场前一个时辰,惊鸿堂内早已座无虚席。
戏未开唱,角未登场,众多看官坐在台下闲来无聊,便谈论起淮州近来发生的事。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那姜家管事的被抓,真是大快人心啊。这几年,他仗着背后有知府替他撑腰,没少做恶事!”
有人闻言,双眼一亮道:“果真?这老东西早该被抓了!”
话音刚落,就见门口处跑进一男子,他气喘吁吁,精神亢奋道:“新消息,新消息!”
同桌的给他递了碗茶水:“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媳妇跟人跑了?”
那人大口喝茶,也不等喘过气来,就道:“我方才路过程娘子家,看见她家被几人砸得稀烂。所幸程娘子不在,不然,生死难料啊!”
听此言,有人不解:“你们说,这程娘子到底惹着谁了,如此揪着她不放?”
起头男子接腔:“自是和姜家脱不了干系!我听闻,当初是姜家少爷为了捧现在这位纪娘子,才把程娘子挤出了惊鸿堂。如今,眼见程娘子的嗓子要好了,自然就坐不住了。”
群众中有疑惑声:“可那姜家公子,不是已被官府抓走了。”
“果真?那知府大人的脸面,以后还往哪搁置啊?”
说罢,大伙齐笑了起来。
坐在另一桌的一位玄衣男子听他们所言,饶有兴致地起身,同那些人坐到一起。
他道:“非也,非也。”
玄衣男子晃了晃脑袋,慢悠悠道:“姜家公子被抓是真,可这被抓的原因,却不是你们所言。”
“那是为何?”
玄衣男子又道:“你们要知道,姜家公子顽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早被抓,那是因为知府大人与那位大人明言,让其帮着管教管教自家儿子。”
有人不信:“说得跟真的一样,好像你亲耳所闻一般。”
玄衣男子没有好气道:“你若不信,亲自去衙门问问。”
见他言辞凿凿,那人不再说话。
传程娘子家被砸的那位男子问:“那伙是什么人,强盗吗?”
玄衣男子大笑一声:“我们淮州虽不算富饶,可在知府大人的管辖下,算得上安稳。况且,府衙新来了一位管事的,这位来头可不小,哪来的强盗敢如此嚣张。要说……程娘子的仇家,这台上不就有一位吗?”
说罢,楼中锣鼓点四起,纪紫怡着一身新行头从出将门踏着圆场步子款款而出,一个亮相,惹得台下叫好连连。
待戏过半场,玄衣男子叹了口气,他道:“美则美矣,可这一招一式同那程娘子相比,到底还欠些火候。瞧这‘犀牛望月’一式,便和那程娘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到后面,他故意加大了声音。
这席话到底还是传进了纪紫怡的耳中,她心中愤愤,一个不留神间,马鞭脱手而出。
“嗵——”
原先的叫好声,霎时间,成了满堂倒彩。
玄衣男子又道:“瞧瞧,若是程娘子的嗓子当真好了,哪还有这纪紫怡的容身之地啊!”
纪紫怡眉头紧紧皱起,双眼圆睁,鼻孔一张一缩,似在压抑心中的怒火。
玄衣男子还道:“瞧这扮相,也是不如程娘子啊!”
接下来,凡是纪紫怡登场开唱,这玄衣男子总拿其和程绾青作比,在他的口中,纪紫怡的一切,都比不过程绾青。
直至最后一幕,他也仍未停下那张咄咄逼人的嘴。气得纪紫怡常常走神,在最后一个屁股座子时,不慎崴了脚。
集齐头牌为自己做配,没成想最后,倒惹了个天大的笑话。
后台内,纪紫怡闭眼养神,胸口起伏明显。
那揉脚的师傅稍一用力,纪紫怡的腿就像是被重锤猛击,痛得深入骨髓,难以忍受。
她终究是咽不下今日这口恶气,拿起身侧桌边的点翠行头便往地上砸去。
“程绾青,又是程绾青!”
她几经想摆脱这个名字,却常常失败。
到头来,不论她唱得再好,终究还是逃不过“程绾青徒弟”这个名号。
盯着那碎了一地的行头,纪紫怡恶狠狠道:“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程绾青找出来!”
一行色匆匆之人大步行进后台,走至纪紫怡身侧,附耳轻语。
“姜家的?”纪紫怡狐疑道。
“说有要事商量,姑娘可怠慢不得。”
纪紫怡闭眼思量,半晌才缓缓起身。
她被引至三楼,开门进去,姜家副管事已在此等候多时。
“纪姑娘今日这出戏,唱得不尽人意啊。”姜副管事道。
纪紫怡闻言,面露不悦,在姜副管事对面坐下,语气冷冷道:“你特地叫人把我引上来,就为了说这些?”
姜副管事狞笑道:“自然不是。我是来助姑娘,解心头大患的。”
纪紫怡来了兴致:“如何解?”
姜副管事正色道:“你那师父程氏如今不安分得很,四处散播谣言,毁我们姜家的名声。纪姑娘既也受其烦,不如咱们联手,做了她。”
一股虚无之感在纪紫怡身上弥漫开来:“你叫我去杀人?”
“只要她死,我姜家名声可保,纪姑娘前程亦可保。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见纪紫怡久不出声,姜副管事戏谑道:“或意外,或自尽,只要她死。纪姑娘要知道,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官府查起来不都还是我家老爷一句话的事情吗?我们老爷说了,纪姑娘这事只要办成了,他许你所想。”
“他答应我入府给炳公子做妾?”
姜副管事不再多言,起身离去。行至门口时,他又顿了顿身子。
他道:“纪姑娘只管大胆行事,事成之后,迎你入姜家。”
·
小雨忽至,几只飞鸟四处躲藏,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石子,登时,一只信鸽负伤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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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上前查看,见其腿上绑着一小竹筒,将其中藏匿之信取出,呈递给自己的主子。
剑来捧着鸽子,一人一鸟四目相对。脑中忽地闪过一个想法,他笑着看向朱华庭,憨憨道:“公子,这鸽子肥的很,煲汤一定油水十足!”
那鸽子像是能听懂人话般,朝着剑来的左脸啄去,随后发出“咕咕”两声,似生气了。
剑来揉了揉脸,没好气地对着鸽子说道:“不喜欢煲汤,那改油煎!”
“来者不善,非侯爵之子,乃大内皇长子。”
另一边,朱华庭一字一句地将信中内容读出,冷冷一笑道:“看来这位淮州知府,平日里常和京中联系。”
他以淮阴侯府世子的名义来此,还未上任,便有人急忙忙地要知会姜松他的真实身份。
“那咋办?”剑来捂着鸽子的嘴,看向那张纸。
朱华庭取了相同的纸墨,模仿信上之字,又重新写了一张。
——来者,京中淮阴侯之子,陈承。
将信纸交于剑来重新装好后,剑来把鸽子放到嘴边,轻轻道:“下次别再让我抓到你,不然,我当真煲了你!”
看着那信鸽飞远,朱华庭问道:“知府家的小公子可抓着了?”
剑来拍了拍手:“早抓着了,这人空有一副皮囊罢了,好抓。”
·
绵绵雨水下得无穷无尽,窗外的景色被交织成幕的雨水遮掩,变得朦朦胧胧。
檐角落着雨珠,像一方晶莹的珠帘。
顾静娴坐在屋内,边闻外头落雨的窸窣声,边看着医书。
直到眼角有酸涩感,她这才将书放下,揉眼问道:“忠叔还未回吗?”
刘妈妈朝窗外看去,院门处,只一星灯火,轻轻摇曳,如静水微澜。
“他身强力壮的,姑娘放宽心便是。”刘妈妈宽慰道。
须臾,只见秋霜捧着一叠纸墨小跑进来。
秋霜站住脚,喜盈盈地看着顾静娴,道:“姑娘,我这几日总觉得咱们这院子少些什么,今日倒是想着了。”她边说,边走到顾静娴身侧。
看着秋霜捧着的这些笔墨,顾静娴不明其意,问道:“缺些什么?”
秋霜研起墨,解释道:“姑娘在姜家时,虽住的院子破旧,但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如今,我们好不容易住进了这么美的庄子,若没名字,岂非辜负了这里的美意。”
刘妈妈笑道:“不曾想,咱们的小秋霜也有满腹墨水。妈妈问你,你可有想好的名字了?”
秋霜脸颊泛起一阵红晕,不自觉地红了脸:“刘妈妈就别打趣我了,这种事,自然得姑娘来。”
顾静娴觉得秋霜说得对,便拿起笔思量起来。
少倾,才拿定了主意,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云烟榭。
顾静娴这笔字,矫若惊龙,风神蕰藉处有抽刀断水之势。
刘妈妈道:“有云有烟,颇有隐世之意。”
顾静娴又仔细端详了一会,笑着说:“等解决了手头的事,我们三人,再带上忠叔,一道归隐。”
秋霜久久盯着这三个字,却出了神。
“秋霜?”顾静娴唤道。
秋霜眼眸微颤,傻笑道:“好呀,到时候秋霜日日做姑娘爱吃的桃花饼。”
说话间就收了桌上的笔墨:“等明日我去登州,找最好的木匠刻字!”
正巧这时,忠叔信步进来。
顾静娴忙递上一壶姜茶,“虽已入春,但也得仔细着别着了凉,伤了身子。”
忠叔接过姜茶,囫囵咽下,“小姐,您交代的事,我一件不落都办了。”
“听故事的人,都何种反应?”
“各个义愤填膺,怒骂姜家不是东西。”
顾静娴往窗外看去,不慌不忙道:“眼下就比谁更能坐得住。”
7. 计成
淮州城这场雨,连下了三天未止。
前两日无非只是微雨,到了第三日雨势渐大,乌云压城。
“公子,知府大人求见。”剑来跑进衙门三堂。
朱华庭放下卷宗,缓缓开口:“儿子被囚两日,他倒是沉得住气。”
话音刚落不久,姜松便不紧不慢地进了堂屋。
见了朱华庭,姜松忙摆出卑躬屈膝的样子,“大人来淮数日,下官今日才来拜见,还望求大人不要怪罪。”
朱华庭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走近姜松身侧言道:“身为一州知府,又是百姓的父母官,姜大人自是日理万机,本官又怎敢怪罪。”
“大人抬举下官了。”
朱华庭扶其起身,自个回了位置坐下。
良久后,见姜松还站在原地,朱华庭道:“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吩咐?”
“岂敢岂敢。”
姜松方说完话,门口就走进来两个仆从,两人各自捧着一个木匣子。
姜松殷勤地走到桌前,两人目光交汇,他轻笑一声,语气变得谄媚起来,“听闻陈大人喜好墨宝,正巧下官前些日寻得一方好墨,特来献上。”
其中一个仆从走上前来,姜松打开匣子,只见一块乌黑透亮的墨静置其中。
朱华庭愣了一愣,此人居然这么快就查到陈承喜好。
他拿起墨宝,放至鼻前一闻,一阵檀香闯入鼻间,“果真是一方好墨。”
姜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招呼另一仆从上前打开匣子,又道:“有此好墨,自得给大人配上等的镇纸。下官家中有一祖传之物,用黄龙玉造刻,通身呈一只貔貅状,下官祝陈大人仕途顺遂,步步高升。”
朱华庭一双阴沉的眼睛,冷冷地逼视着对方。半晌,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骨,幽幽道:“姜大人有心了。”
他朝剑来看去,示意收下。
剑来心道这还是不是自家公子,疑惑间上前收了两个匣子。
这两匣子比剑来预估的要重些,他身子微微一沉。
“黄龙玉重,稳当着些。”姜松小心提醒。
见两份大礼均被收下,姜松心中松了口气,便摆明了来意:“下官有一事不明,遂今日特来陈大人处求个明白。我儿……”
还未等姜松说完,朱华庭便打断道:“坊间传闻贵公子在城中闹事,本官初来乍到,若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管,传回京城,那我这乌纱帽……”
姜松道:“这都是民间传闻,我儿是爱戏不假,可闹事一事,子虚乌有。”
朱华庭反问:“既然子虚乌有,那姜大人又怕什么呢?”
姜松深吸了口气,又道:“是真是假,陈大人稍等片刻,心中自会明白。”
·
一道雷如剑光般划过浓墨似的乌云,雷声轰鸣,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幽暗狭窄的小巷间,一群男子游走其间。
他们步子飞快,目光如同锋利的矛,在这巷间找寻猎物。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说话的是那夜拦阻顾静娴的壮汉。
“没发现,你们那边呢?”有人应声,而后反问。
壮汉啐了口唾沫,言辞凌冽:“我就不信了,那贱人还能长了翅膀飞出淮州。继续给我搜!”
“是!”
众人应声,又四处散去,挨家挨户的敲门。
“你们惊鸿堂丢东西,跟我家有什么关系?去去去,滚一边去。”有人家被打扰,怒不可遏地驱赶起来。
叩门的小伙心中不爽,咄咄逼人道:“小爷我是奉命行事,你敢不从?”
主人家倒是不在怕的,挡着家门犀利反问:“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你们戏楼的?呸——真把自己当官差啊!”
壮汉听到这边的争吵声,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那程绾青偷了姜家赏赐我们惊鸿堂的玉佩,我奉命前来抓拿,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主人家被气得发笑:“欠妥至极!别以为你们惊鸿堂背后和官府沾了点关系,就能在淮州撒泼!”
壮汉不愿再与其多费口舌,惜字如金道:“让还是不让?”
“想进你爷爷家,做梦!”
主人家话还未曾说完,那壮汉便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随后又朝着他的胸口重重来了一脚。
可怜主人家捂着胸口哀嚎倒地,口中缓缓溢出一抹殷红,疼得直在地上打滚。
霎时间,血腥味弥漫。
壮汉俯视其痛苦的样子,心中暗爽:“今日,不进也得进!”
他一只脚方想踏进屋子,却被一箭射穿小腿。霎时,那壮汉捂着伤口倒地,叫喊连天。
其余人寻箭飞来的方向看去,一众官兵已至,足有数十个人。
俄顷,这几条巷间便被围得铁桶一般,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领队的拿出官府令牌,大声道:“奉知府大人之命,闹事者一应拿下!”
惊鸿堂一伙人见情况不妙,知这是中了姜家的迷魂记,便想飞檐逃走,官差见况忙上前抓捕,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通善坊一间黄酒铺子二楼,顾静娴站在窗侧静静地看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
忠叔进屋言道:“王虎媳妇方寻来此处,说程娘子已在约定之地候着。”
她边看边吩咐忠叔道:“水已浊,动身吧。”
·
通善坊的酒铺,是忠叔在淮州最后买的一个铺子。此地离闹市较远,街上游人也便不多。
忠叔带着顾静娴快马来此,对了暗号,程绾青着一袭男装出了铺子,大步登上了马车。
顾静娴笑道:“程娘子来了。”
程绾青不懂为何面前的小姑娘要如此帮自己,便留了个心眼,藏了一把匕首在袖间。
“多谢殷姑娘。”
因城中官差多数被调遣至别处,城门口松懈下来,并未仔细检查,忠叔驾着马车便轻易出了城门。
待出城又驶了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死寂的车厢,被程绾青的问话音打断。
“你究竟是谁?”程绾青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问道。
顾静娴注意到她手中的动作,却不说明,只回答道:“数日前已同程姑娘说过,我姓殷,名紫簪。”
看着程绾青目露疑惑,顾静娴知她还是不信自己,便又打趣道:“不过一江湖郎中罢了。”
“如此的江湖郎中,我倒从未见过。”
顾静娴叹了口气:“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本以为姑娘已信了我这句话。”
说着,她盯着程绾青的嗓子,问道:“嗓子如何了?”
程绾青看向被风拨动的窗帘,“比之前好多了。”
顾静娴点了点头。
程绾青又问:“你为何要如此帮我?”
顾静娴微微一愣,深渊般的黑眸沉甸甸地凝视着程绾青。
她厉色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仇家。”
程绾青紧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她迟疑道:“你于姜家有何仇恨?”
顾静娴不急着回程绾青的话,她掀帘看向窗外,良久后才道:“灭门之恨。”
此话一出口,车内的空气被沉寂包裹的严严实实,只剩下马蹄急踏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二人看着彼此,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后,程绾青将握在手中的匕首丢出。
她道:“没曾想,你我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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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静娴看着地上泛着冷光的匕首,知程绾青这是交了心。
顾静娴脸上微露喜色,神色从容:“可怜有何用,叫那姜松血债血偿才是正事。”言罢,又问:“不知淮州茶商周家一事,程娘子可清楚?”
忠叔这些日子在外头办事时,听外人谈论起周家之事,询得几句消息,回到云烟榭后便告知顾静娴。
程绾青睁大双眸,惊讶道:“你问这作甚?”
顾静娴眼神坚定:“要扳倒姜家,这事我需得清楚。”
“周家一事,我确有所耳闻。”
“愿闻其详。”
程绾青目光落在香炉上,看着那婉转升起的白烟,她缓缓开口:“我曾于周家姑娘打过一次照面,在三年前,周家茶舍出事后的一个月——”
周家茶舍门前,周元霜哀叹了口气,她看着面前站着的人,愤恨道:“到底还是败在了你们手上。”
“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你需要银子,我需要铺子,咱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他便是后来收买所有周家茶舍的林易之。
说罢,林易之将那转卖铺子的文书向周元霜面前递了递。
周元霜垂眸看着这份文书,心如死灰道:“你收了他多少好处,要这样害我周家。你忘了,是谁在你快活不下去的时候收留了你,又是谁教会你做茶的手艺,让你有功夫傍身不至于饿死。”
林易之讪讪一笑:“周姑娘如今还同我说这些话作甚,不如快点签字画押。”
他又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洋洋自得地看着周元霜:“你父亲还等着你的银子救命呢。”
看着面前之人油盐不进,周元霜也不愿再多费口舌,她原想提笔写字,思量片刻后,咬破了右手食指指尖,用血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姓。
林易之心中大快,一手交钱一手交了货。
“——我当日所见,就是这些。”程绾青说完,又想起些旁的,忙补充道:“我后来听闻,周姑娘有了银子后并未立即去衙门赎周老爷,而是去了一家画舍,买了几幅字画。”
字画?
顾静娴不解,未曾等其细想,程绾青又开了口:“本以为周老爷赎出来后,周家虽没了往日的富贵,但至少还是阖家团圆。却不曾想,钱庄的人又找了上来。”
“周家一事,和钱庄有什么关系?”
“那时正值开春,茶田新芽已生,周家想开拓家业再开几间作坊,便借了印子钱。可谁曾想,不过短短两月周家就落寞至此。周老爷可以用钱赎回,可这印子钱,白纸黑字,怎么也逃不过。”
一环扣着一环,这是丝毫没想给周家留活路。
顾静娴深吸一口凉气:“还不起印子钱,周家只有死路一条。可有一人,定还活着。”
“谁?”
“周家姑娘。”
“周娘子还活着?”
顾静娴颔首。
当初还在姜家住着时,姜云炳醉酒,迷迷糊糊间闯进了她的院子。
酒后胡言,却被顾静娴留了个心眼。
“你个小蹄子,若……若不是小爷我疼你,你……你早就随你那父亲一道去了阴司。好……好娘子,我的好元霜,你就从了我,从了我吧——”
“只要你从了我,我立马把你从这青楼里接出去——进我房中为妾,我定好好疼你!”
顾静娴看向程绾青,肃然道:“所以我需姑娘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听闻登州城的知府夫人孟氏,最喜程姑娘的戏。我需要程姑娘,帮我将孟夫人引来。”
“你想做什么?”程绾青问。
顾静娴静静道:“我想让她,为我所用。”
8. 好戏
程绾青被安排在一间登州近郊区的铺子,离云烟榭路程不足两刻。
顾静娴吩咐了秋霜和刘妈妈好好照应,便又和忠叔回了淮州。
此时的淮州衙门,一出好戏悄悄登场,正热闹着。
“两位大人,外头闹事者一应抓捕。”有人进衙门禀报。
姜松闻言,朝着朱华庭的方向浅看一眼,笑道:“办得好。”
而后他又走近朱华庭,作揖道:“人既已抓到,陈大人,请吧。”
朱华庭道:“姜大人,请。”
大堂内,刻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匾额尤为醒目。
惊鸿堂一众人被羁押着跪在地上,除此外还有柳双儿和秋霜,以及姜五德,却未曾见姜云炳的身影。
见来人,跪地者内有人忙道:“大人,冤枉啊!”
“肃静!”有衙役呵斥道。
朱华庭冷眼看着姜松走向在左侧备好的椅子上,制止道:“这淮州到底是姜大人的地界,姜大人请上座。”
姜松微顿,他本就打算将此案交于朱华庭来结,自己也好落个清净,自是不愿意上座,忙推脱道:“此案涉及我府内管事,下官理应避嫌,还望陈大人还我儿一个公道。”
“公道?”壮汉受了伤,伏在地上,自知中了姜松的奸计,又听闻“公道”二字,忍俊不禁,“姜大人,你还记得公道如何写吗?”
朱华庭闻声看去,正巧与那壮汉四目相对。
壮汉越过朱华庭看向站在后侧的剑来,瞧见这一张熟悉的脸,心中是凉了半截。
剑来朝他做了个鬼脸,摆出一副“想不到会在这碰见我吧”的样子。
朱华庭厉声道:“衙门之内,禁止喧哗。”
堂中顿时归于平静,便连站在大门旁的百姓也噤了声。
朱华庭道:“本官奉旨前来,各州知府断案也在本官考核之内,大人无需多言,开堂吧。”
还未等姜松回话反驳,朱华庭便先一步坐在了椅子上。
姜松没了法子,只得上座,“尔等今日在城中闹事,是何缘由?”
壮汉久不回话,手下一位较为羸弱的男子回道:“程绾青偷了我惊鸿堂宝物,因此才在城中找她。”
“何物?”
“是姜公子赏赐的玉佩,我们班主对其视若珍宝。”
朱华庭看向姜松。
姜松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弓身道:“我儿爱听这惊鸿堂的戏,兴致浓时赏些金银珠宝也是有的。”
姜松又问堂下男子,“既是找人,可有逮捕公文?”
羸弱男子不知如何接话,拉了拉壮汉的裤腿,那壮汉不忍其烦,接话道:“不曾有。”
终于等到这人发话,朱华庭缓缓道:“我认得你。”
壮汉心中一惊,怒目圆睁地看向自己那羸弱的手下。
朱华庭补充道:“这位壮士似乎很喜欢抓人。”
“大人,这,这……”
姜松听出些别的意思,问道:“陈大人此言何意?”
“几日前,淮州边郊,已近登州地界,这人便带着一伙人在那劫财,被我身旁的侍卫打退。”
“竟有此事?”姜松道,“是下官治安疏忽,未曾察觉这些祸害。”
朱华庭道:“此乃后话,大人先断案吧。”
“民女要告姜五德,砸民女铺子一案!”柳双儿大声言道。
姜松看向柳双儿,又瞪了一眼姜五德,姜五德心中有愧,低下了头。
“大人方才说,抓人要逮捕公文,可姜五德进店二话不说就要将我和芳菲二人抓走,亦是不合规矩,还望大人明察!”柳双儿句句在理,底气十足。
姜松哀叹了口气,“五德啊五德,你在我府中做事二十余载,想到你那年近七十又患病的老母,逢年过节我也是多多给你银两,现如今你究竟为何如此行事?”
姜五德知姜松言下何意,他母亲如今捏在姜家人手中,但凡他说错些什么话,那么他母亲祸福难料……
姜松又道:“你是我府内管事,我也不愿施刑拷打于你,你若是识趣,将前因后果据实交代,是非对错我和陈大人自有决断,断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姜五德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意思来,“多谢老爷垂帘,是小的猪油蒙了心,受那纪紫怡闺中谗言佞语,闯此大祸。”
惊鸿堂的人闻言,面面相觑。
纪紫怡瞧上姜云炳,无非是因为此人有钱,还生得一张俊俏的脸。
可姜五德有啥,年近四十不过只是一府管事,纪紫怡又图他啥?
壮汉大笑一声,“为了把你们家的公子摘出去,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啊。”
姜五德不曾理会,继续道:“是纪紫怡怕那程绾青嗓子恢复,夺了她的风头,便和小的耳鬓厮磨,说只要我替其解决了医治程绾青的小娘子,她就许我为妻。老爷,我年近四十还未成亲,怪我沉迷她的温柔乡无法自拔。如今,我无言以辩,任凭老爷处置。”
“糊涂!”姜松作悲愤状,“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连脑子也给丢了?”
姜松沉思片刻,扔下令牌,断了案子,“姜五德,寻衅滋事,毁损百姓财物。按大昭律法,牢刑三年,罚白银二百两,以做柳娘子补偿。”
判完柳双儿和姜五德一事,姜松看了一眼朱华庭,见其垂眸不语,又对着惊鸿堂一众人说道:“尔等起哄闹事,殴打百姓,按大昭律,罚徭役十年。拦路打劫者,杀。”
“且慢,”待姜松判完案子,朱华庭才开口,“仅听片面之词,姜大人就要结案吗?”
“下官愚钝。”
朱华庭毫不给他留面子,“此案双方既全与纪紫怡有所牵扯,姜大人为何不传?”
话音刚落,又见一衙役匆匆来报,“大人,惊鸿堂失火!”
姜松闻言,和此衙役对视一眼,目露疑色。
门口处传来百姓议论声:“惊鸿堂失火,莫不是姜家放得?”
“我看就是,纪紫怡一死,他姜家能少多少事情。”
……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接茬,一时间衙门内又变得热火朝天。
朱华庭看向姜松,“这火?”
“下官定会查明!”
·
等姜松和朱华庭赶到惊鸿堂时,火已被熄灭,昔日里热闹且辉煌的阁楼只剩下焦黑的木料框架。
几番搜查,发现失火点正是纪紫怡的闺房,屋内还躺着一具已凑不出人形的尸身。
姜松深吸了口气,和方才通报火情的衙役轻声细语道:“这火到底怎么回事?”
那衙役自也是迷茫,“属下也不知,奉大人之命前来时,火已燃可连天。”
既不是自己手下,那又有谁?
姜松思虑良久,又问:“那程绾青可抓着了?”
“属下命人去查,还未寻得踪迹。”
姜松道:“继续查,只要这人没死,终究会有蛛丝马迹。”
“是!”
二人谈完,姜松命人拾起地上的尸骨,便回到朱华庭身边复命,“下官已查明失火点,另外寻得一具白骨,已带回衙门交由仵作查验。”
朱华庭问:“姜大人觉得,此火为何人所放?”
“照目前所见,起火点在纪紫怡闺中妆台,以头油助燃,许是纪紫怡畏罪自尽。”
“畏罪?何罪?”
姜松面不改色道:“姜五德虽行恶事,可这纪紫怡才是幕后主导,如今东窗事发,自知纸包不住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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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此下策。”
朱华庭久不回声,良久后才道:“姜大人可是朝中重臣,两年前顾家一案若非姜大人忍痛割亲,怕朝中卖官鬻爵的孽障依旧猖狂。这事交给你,我放心。”
·
待朱华庭重回衙门时,天色已经暗沉。
因近日来日日落雨,天上星光暗淡无光。府衙内尚未来得及点灯,却见大门处一盏夜灯在这黑沉的夜中,尤为亮眼。
忠叔将马车停靠在门旁静候,见朱华庭慢步行来,弓身行礼。
忠叔作揖问:“大人,不知柳双儿和芳菲两位姑娘何时能出来?”
“进衙内签了字,人即刻就能带走。”
“多谢大人。”忠叔道。
路过马车时,朱华庭闻到一丝熟悉的脂粉味,便缓下脚步。
他转头看向被帘子遮得死死的窗子,“你很聪明。”
顾静娴在车内微微一愣,却不曾回话。
朱华庭也并未再张口,只转身进了衙门。
静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柳双儿和芳菲才登上车。
顾静娴柔声,又带点自责道:“这事是我不谨慎,拖累你们遭受如此大的委屈。”
柳双儿抹了抹泪,摇头道:“姑娘何须说这些。”
芳菲无声地坐在一旁,良久才哭出声来。
“芳菲这几日吓坏了,”柳双儿将芳菲抱在自己怀中,言及正事,“店中物品被砸,姑娘吩咐的事情,恐怕要耽误一段时间。铺子中的银子?”
“银子已经放至别处,你只管放心。”顾静娴牵住柳双儿的手道,“我在淮州城郊买了座庄子,虽不大,但住着舒心。以后你和芳菲便安心住着,旁的事不必再管。”
柳双儿睁大了眼睛,问:“那软香阁怎么办?”
这间铺子是姑母留下的,也是柳双儿紧绷着的弦。一个人的弦倘若是断了,后果便不堪设想。
顾静娴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我在柳烟巷内也买了间院子,又备了辆马车,以备你们二人行路。若是哪天累了,便在这间院子落脚休息便是。”
·
衙门内,朱华庭静坐在茶案旁。
空气凝滞半晌,唯听得桌案上的灯花爆了又爆。
直到传来“吱嘎”的开门声,这份死寂才被打破。
剑来乐滋滋地行进屋内,“公子,那两位姑娘已被接走了。另外,张统求见。”
张统是惊鸿楼失火一事,特查那具白骨的仵作。
朱华庭倒了杯茶,神色平静道:“叫他进来。”
张统走进来时脚步踉跄,几乎要跌倒在地。
朱华庭问:“可有什么进展?”
张统双眼圆睁,呼吸急促而短浅。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
拂去额间的汗珠,他抖着声音说道:“回大人,那具尸骨……”他言道此处,如同置身于冰窖,结结巴巴继续道,“这些残肢断臂,绝非来自同一个人。照头颅是二十多岁的女子不错,可这盆腔却是个男子,而且还年近四十。”
朱华庭轻轻“嗯”了一声,“这事只许我知,姜大人面前你只管说是纪紫怡便是。”
张统的喉间有些干涩,他不断地与朱华庭对视,仿佛脚踩虚空,每一步都踏得极不踏实。
“是。”
待张统退下,剑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那乱葬岗新鲜的死尸就这几具,还不全,我就只好出此下策。”
朱华庭未曾接剑来的话,“我命你还得伞可还了?”
“伞?”
剑来脸色一沉。
“王爷,你这几日不是让我替你查事吗?”
他还没还,所以急忙开始给自己脱罪。
朱华庭轻抿热茶,冷肃道:“还不快去。”
9. 跟踪
雨幕如织,大雨滂沱,整座淮州城被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下。
街道行人稀少,各自打着油纸伞匆匆前行。
剑来手捧着油纸,沿街飞奔。
空中划过一道惊雷,发出一阵爆响。
就近车时,不知从哪条小巷中冲出一过路人,剑来躲闪不及,撞了上去。
那行人被撞在地,发出“哎哟”一声,而后怒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
剑来为了躲闪也飞扑在地,起身搀扶起那人,随后继续朝着马车飞奔,“抱歉。”
顾静娴听出不对,掀起一角帘子向外看去,就见剑来冒雨飞奔而来。
她细细思索,吩咐忠叔道:“停车。”
“吁——”忠叔问道,“姑娘,怎么了?”
忠叔话音方落,就闻脚步声走近窗旁。
“姑娘!”
顾静娴将帷帽戴上,掀起一角帘子,“何事?”
剑来笑盈盈道,“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我?”
顾静娴道:“十日前深夜,是你伸手援助救了我们,你还问我讨茶吃。”
剑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小公子何故追寻我们?”
剑来忙把伞递上,“那日姑娘借我们的伞,我们大人特命我归还。”
顾静娴看了一眼伞,却不曾接过,“你们救了我,这伞本就是报救命之恩,我如何能收回。”
顾静娴又道:“何况,我这两位姐妹近日在府衙中得大人庇佑,我更是没理由收回这伞。”
“这……”
说罢,顾静娴从腰间摘下一钱袋子,伸手递交,“劳烦公子跑一趟,公子冒雨前来恐染风寒,这里只碎银五两,我代我姐妹二人请公子和大人喝杯热茶。”
也不等剑来回话,顾静娴将钱袋子抛出,又吩咐忠叔道:“启程吧。”
剑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站在原地呆愣片刻才缓过神来。
伞还未还,一时间手中怎又多了个钱袋子?
他转头看去,却不知车子已拐进哪个巷口。
他知道自家王爷是何意思,还伞是其次,跟踪才是要事。
若是跟丢了,怕是不好回去交差。
这回他倒是学聪明了,施展轻功,身子轻轻一纵,落在墙头之上。
顾静娴心中不解,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伞,何故要特地命人来还?
莫不是……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淡笑一声,“忠叔,不急着回庄子,我想逛逛淮州城。”
柳双儿问:“姑娘是察觉到了什么?”
顾静娴颔首,轻声道:“有人在跟踪咱们,得想法子甩开他。忠叔,你去别的铺子换马车,咱们在东市碰头。”
剑来稳稳而立,衣袂飘然。
几番搜寻,他又重新寻得顾静娴所乘的马车。身形如电,动作迅疾,不过几个起落就跟近上去。
车子停落在一间酒肆前,剑来翻身隐匿树丛,后背紧贴树干,紧盯着那辆将停下的马车。
从车上行下三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她们提群而进。
屋顶之下,三人围聚一处。
柳双儿朝四处看了几眼,酒桌上坐满了人,店内并无异样,她问:“如何甩开?”
顾静娴假意在腰间摸索片刻,高喝一声,“谁偷了我的银子?”
霎时间,酒楼内众客官俱停了筷子,闻声看向顾静娴。
柳双儿添油加醋道:“我们来淮找寻族亲,唯这袋银子傍身,如今……”说罢,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店小二忙走近过来,“这是怎了?”
顾静娴故作思量状,须臾,急道:“方才我进门时,一人撞上我,许是那时顺走了我的钱袋子。”
又未等店小二说话,柳双儿道:“那人定在店中,劳烦小哥帮忙寻寻。”
有食客应道:“三位小女子不容易,帮忙找找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人愿意,自有人反对,“你们丢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别在这扰我们的雅兴!”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帮帮人家,能少了你碗中一块肉?还是说,这钱就是你偷的?”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屋内传出哄闹声,倒叫剑来好奇发生了何事。
他轻轻一跃,来到靠窗边的树上。
正欲探头看去,却正巧与左顾右盼的食客对上了眼。
那食客看着面前这身着黑衣的男子,心中一惊,仔细观瞧见他腰间又刚好绑着一女子的钱袋子。便惊呼一声,“小贼在此!”
众人闻声看来,有愤愤者甚至想自己动手抓人,提起桌上的酒壶便摔了过去。
剑来心道不好,翻身重上了屋顶。
店小二自也不是吃醋的,有人敢来闹事,他必要追查到底,摇了数人便往屋顶登去。
剑来一举一动俱与自家王爷捆绑一起,自然不能出了差池,只得趁人还未追赶上来时,先几个飞身离去。
见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顾静娴也拉着柳双儿和芳菲的手速速离去,仿佛这家店从未曾进来过三个戴着帷帽找寻钱袋的女子。
·
剑来回到衙门时,背手将伞和钱袋子藏在身后。
他原想悄悄摸进屋子,却未曾想朱华庭仍旧坐在原位。
朱华庭抬眸看了一眼剑来,低声道:“可还了?”
剑来心中一激灵,面上微露慌张,“王……王爷还没歇息啊。”
“背后藏着什么?”
“没什么。”
“拿出来。”
剑来闷闷不乐,将钱袋子绑在身后,唯将伞从身后拿了出来。
朱华庭轻轻挑眉,“身后的东西,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剑来心中困惑,他不知朱华庭是如何发现自己私藏的钱袋子,却也只好交出。
他蹑手蹑脚走近朱华庭身侧,憨笑道:“王爷,人家姑娘说什么也不愿意收伞,还、还给了几两银子说请您喝茶。”
朱华庭接过钱袋子仔细端详,嘴角扬起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弧度,“说正事。”
“这……”剑来支支吾吾地将方才追踪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随后愤愤道,“那小娘子当真狡猾至极!”
“两次了。”
剑来发出“嗯”的疑惑声,询问道:“什么两次了?”
“浑水摸鱼,两次了。”
朱华庭说得话,惹得剑来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看着这张充满疑惑又带点傻气的脸,朱华庭也不愿多解释些什么。
他问:“醉云馆一事,可安排妥当了?”
剑来答:“按照公子吩咐,红绡姑娘已被安排进醉云馆。”
“一个月,我要让她成为淮州名妓。”
·
顾静娴此番未曾回云烟榭,将柳双儿和芳菲安顿好后,半路改道来了程绾青所在的位置。
对于昨夜的事,她坐在桌案前,从黑夜到白日微显,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朱华庭这人,虽与她有用,可顾静娴到底对他并不知根知底,纪紫怡一案匆匆了结,难保朱华庭心性已不同往日,与那姜松同流合污。
她不知朱华庭到底因何故要派人跟踪她。
所以,她只能藏。
思索间,房门被人打开。
秋霜端着早膳行进屋内,看着顾静娴一如回来时的打扮,满脸心疼道:“姑娘,何不歇歇呢?”
顾静娴伸手接过早膳,眉目带笑,“傻丫头,忠叔行车时我自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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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憩。”她尝了几口热粥道,“程姑娘如何了?”
“刘妈妈已将药熬好,送去程姑娘房中。”
秋霜话刚说完,门外又传来一弱弱的女子声,“殷姑娘在吗?”
顾静娴探头看去,来者是王虎媳妇,沈氏。
她漏夜前来,多番找寻才来到此处。
秋霜忙将沈氏拉进屋内,又端了条凳子让其坐下。
沈氏拽着自己的衣角,她轻咬着唇,眼中盛满了委屈。那张嘴欲语还休,细思片刻,忍了忍心低声喃喃道:“殷姑娘,我本不该前来劳烦你,可我实在是……实在是快过活不下去了。”
见这一出,顾静娴不解其意,走近沈氏身侧,用帕子替其擦了擦泪,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氏垂下了头,她咬紧下唇,轻轻吸了吸鼻子,随后从袖间拿出一封休书来。
她语调颤抖,声音低沉,“我嫁进他王家十载,伺候公婆,浆洗打扫,也算是任劳任怨。”她越说越愤恨,声音渐大起来,“我娘家虽不算富贵,可好歹比他王家强些,早些年也多加接济。如今他家得势渐渐富裕,到头来,怪我肚子没货,便想一纸休书将我休弃!”
“我知不好劳烦殷姑娘,可我若是不舔着脸来求姑娘,当真一纸休书被赶出王家,怕是……怕是我的命也就到此了。”
说着,她从袖间拿出银钱。却不多,只有一吊钱,但怕是她嫁进王家这几载,拼了命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
“银子虽不多,可若是姑娘能助我怀胎,日后为姑娘当牛做马我也是愿意的!”说罢,沈氏便要跪下。
看着沈氏可怜样,顾静娴心中难免恻隐。她忙搀扶起沈氏,也便趁机摸了摸沈氏的脉。
顾静娴问道:“这么多年都未曾怀胎,何故到如今才要休了你?”
沈氏抹去眼角的泪水,双手紧握成拳,“他有了外室,那外室怀了胎,便想休了我将那外室扶正,替他王家延续香火。”
果然不出所料,顾静娴心中没好气道:“他们王家当真好大的威风,把咱们女子当做何物了?”
程绾青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她款款走上前来,将沈氏揽在怀中。
沈氏于程绾青而言,便是寒日里的暖炭。当初她被纪紫怡和姜家陷害败了嗓子,是沈氏出于好心,拿了自己的体己钱救济了她。
如今见沈氏如此痛苦,程绾青心中也同样不好受,她看向顾静娴,带着恳求的意味道:“殷姑娘,你的医术我与沈姐姐有目共睹,你有怀胎的法子是吗?”
顾静娴看着程绾青,又瞧了瞧沈氏,话语曲折道:“心既已不在,又何故去用自己的身子讨好旁人?如今沈姐姐不止怀胎一条路可行,我这还有一条,就看姐姐愿不愿意了。”
沈氏双眸睁大,忙问:“是什么?”
“和离。”
顾静娴冷冽道:“我们女子,何故要被男子压一头?凡事,只要不自轻自贱瞧不起自己,就定有生路。”
沈氏面露惶恐,“想要与王家和离,怕是比登天还难。”说罢,她掩面痛哭起来。
程绾青觉得顾静娴言之有理,她与沈氏四目相对,劝道:“不曾试过,又怎知不能成呢?”
“我、我……”沈氏沉思良久,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微微一睁,她问:“殷姑娘可有法子?”
“我这有一道方子,能使不孕者假孕。”
程绾青不安问道:“这方子可会损人身体?”
顾静娴摆了摆手,行至桌前提笔写字,“宫中传出来的把戏,前朝贵妃娘娘假孕争宠用得便是这道方子。”
言语间,顾静娴将写好的方子递于秋霜,吩咐其去买药。
而后她又走近程绾青身侧,眼眸中迸出坚定的光,莞尔一笑道:“这事,还需得程姑娘相助。”
10. 戏起
衙门暗室,朱华庭静面容冷淡,身姿挺拔地站着。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冷冽之气,叫人不敢靠近。
他把玩着暗室里的刑具,眼底一片冷色。
“我再问你一句,”朱华庭对着一女子说道,“周元霜如今到底藏身何处?”
那女子闻言,缓缓抬眸。
杂乱的头发微微从额间岔开,露出真容来。
——是纪紫怡。
她静静地盯着朱华庭,良久,嗤笑了两声,“大人将我抓来,就为了这事?只可惜大人所提之人,我却从未听闻。”
“姑娘最好仔细想想。”
“恕民女无可奉告。”
“你这一片痴情,到底是付错了人。”
纪紫怡问:“大人这话是何意思?”
“你不会还以为,你那姜家公子会来救你吧,”朱华庭言语平淡,却刀刀诛心,“如今,他将所有坏事惧推到你的头上,又寻了个娘子寻欢作乐。”
“不可能!”纪紫怡眼底闪现一抹慌乱,她恶狠狠地盯着朱华庭,“若不是你,许我今日就进姜家,做云炳公子的枕边人。”
朱华庭道:“我原以为纪娘子是个聪明的人,如今,竟连借刀杀人的把戏都瞧不透切。”
纪紫怡不再说话,方才凶狠的气焰消了几分。
“我言尽于此,若纪姑娘仍旧冥顽不灵,你一个已死之人,不再适合再现世间。”
朱华庭起身离去,不过走了两三步,就被纪紫怡叫住。
“大人且慢!”
朱华庭转身,眉目含笑,“姑娘这是想明白了?”
“若我将我所知告诉大人,日后大人可会放了我?”
“自然,本官从不用花言巧语骗人。”
纪紫怡眼底的波澜掩盖不住,她眉头微微蹙起,缓缓道:“大人可知莳花楼?”
“此楼作何用处?”
“那里养了数十位官妓,供官家子弟玩乐。大人所提的周娘子,如今就被姜云炳藏在那里。”
朱华庭微微挑了挑眉,“那你可知,此楼设立在何处?”
纪紫怡摇了摇头,“这个,民女当真就不知晓了。民女也只是从姜云炳酒后胡言中,听得此地。”
她话锋一转,“可有一人,大人可以细查查。”
朱华庭被勾起兴趣,“谁?”
“林易之。”纪紫怡淡笑道,“大人追查周娘子,想来是想翻当初周家一案,可此案牵连颇深,这林易之与姜家交情颇深。民女言尽于此,望求大人给民女一条活路。”
·
入春来,满城繁花锦绣,春雨绵绵。
寒潮离去,和风阵阵。不知觉间,竟一月过矣。
登州城中玉兰巷内近来热闹。
巷头巷尾,闲散的路人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们可听说了?那新开的沁心堂在免费诊脉看病,凡是去店里的,还能得一株上好的人参!”
青袍男子应声道:“怎么没听说,整个登州都传遍了。你们知道沈氏不?对!就是那成亲三载都未曾产下一子半女的王虎家的!王虎家为了他那媳妇的肚子那是求尽了土方,该拜得神仙也拜完了,前些日子甚至连休书都写好了,你们猜如今怎样了?”
有人被引起好奇心,问道:“如何了?”
“那王虎媳妇就去了沁心堂一次,求了张方子,才吃了半月的药,肚子中就有货了!”
有人感慨:“竟比神仙还灵?”
青袍男子又道:“何止呢!惊鸿堂的程绾青,大伙都不陌生吧?”
有人回答:“怎会不知晓,前些年惊鸿堂的头牌,整个戏班子都靠她一人养活。不过说起来,近一两年倒极少见她登台了。”
青袍男子淡淡一笑,一把折扇在胸前打开,“嗓子塌了,自然无法登台。不过,经沁心堂调理,听说嗓子已然大好,甚至比之前还润,今夜可就要登台唱戏了!”
“果真?那于某先行告辞,恐去晚了就没位了!”
沁心堂二楼内,顾静娴正为程绾青施最后一次针。
红日西坠,光线渐渐变淡,仅剩的几道霞光照射在地上,景物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缥缈虚无。
“姑娘今日夜里唱得哪出戏?”
“秦香莲。”
陈世美高中状元却守不住本心,贪图富贵,弃了那秦香莲,甚至还想杀之,永绝后患。
顾静娴无端端想起自己的姑母。
国公府的嫡女,高门显赫的家世!竟被姜松那负心汉联合外室,害到如此地步。
可秦香莲到底比姑母有福些,包拯坐镇,替她杀了陈世美,报了仇。
顾静娴回了回神,“早闻胭脂姑娘的秦香莲唱得缠绵悱恻,台上的一颦一笑都拨弄着看客的心。姑娘久不登台,今夜潇湘轩怕是要人满为患。”
程绾青心中疑惑,“你怎能确定,孟夫人今夜一定会来?”
顾静娴将针拔除,与程绾青四眼相对,“听闻孟氏一心求子,我把助沈娘子怀胎和你嗓子恢复的消息一同放出去,她定会来找你了解。”
“到时,你只管把她引到我这。”
·
登州城的潇湘轩,是个近百年的戏楼。只可惜这些年来,登州戏班凋零,因而时常荒着。
此次得以重开潇湘轩,只因孟氏听闻程绾青要重新出山,就闹着知府大人要将这潇湘轩赏给程绾青用,这才开了此地。
潇湘轩中好戏开场,场内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同锣鼓喧天交织一处,好生热闹。
“瞧瞧,这唱念做打,不愧为名伶!”通判夫人衔了一个蜜饯,听得入神,忍不住赞叹。
孟氏笑道:“你们一家才来登州任职,要是早年间来看,更是要好过这场千倍。”
谈笑间,一婆子走到孟氏身侧,轻声低语言,“夫人,已同程娘子说过了,等散了场,让她来此一叙。”
孟氏轻轻“嗯”了一声,也衔了个蜜饯嚼,只管静心看戏。
“深闺只见新人笑,因何不听旧人啼。”
“谁知他把前情忘,狠心夫忍叫骨肉漂泊异乡!”
“……”
“好——!”
一出戏落,叫好声连连不断。
程绾青顾不得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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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卸了头面,带着妆就去了包厢,生怕去晚孟氏等急,便不愿再留。
孟氏见程绾青来,忙示意让其在自己身侧坐下。
等程绾青落座,孟氏朝着通判夫人看了一眼,见她久不离去,开口提醒,“我与程姑娘叙叙旧,恐回府已晚,你且先行回去。”
通判夫人识趣,知这二人要讲私房话,便起身福礼,退了下去。
孟氏这才宽了心,她看向程绾青,眉目含笑,“程娘子先前受委屈了,你可听说你那爱徒一事?”
程绾青自是知晓,她不愿多言,“紫怡心气傲,也正是因这傲气,毁了她的前程。”
“我也曾去瞧过一场,”孟氏摆摆手道,“不过半场我就坐不住了,可见我这人,还是喜欢看程娘子的戏啊。”
程绾青低声道:“多谢夫人抬爱。”
“不提这些往事了,”孟氏轻言笑道:“如今听着,程娘子的嗓音已然全好,是城中那新开的沁心堂为你诊治?”
“正是,”程绾青喜出望外道,“我见她是位小姑娘,只恐我这嗓子雪上加霜,原也不愿让她给我医治。可谁曾想,短短一月,竟就全然好了。”
孟氏又问:“我还听闻一事,她医了一位积年不孕的妇人,才一帖药下去,就助其怀胎,可真有此事?”
程绾青不多言语,只点了点头。
孟氏的双眼明显一亮,她假意扶额,“近几日来我顿觉身子不适,请了几位大夫又都说不清缘由。此番瞧见你,倒知那姑娘的本事。恐怕日后还得劳烦程姑娘,带我也去瞧瞧。”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程绾青道,“您将这潇湘轩买下赠予我用,我本就不知如何答谢夫人,做个顺水人情,反倒是我占了便宜。”
孟氏会心一笑,“那么就定明日晨起?”
“这恐不成,”程绾青压低声音道,“这姑娘平日都是夜间行医,不如明日夜里?”
“如此也好。”
回了云烟榭,程绾青将今晚散戏后的事,事无巨细地交代给顾静娴。
秋霜端上一包银子,“这几日苦了程娘子,这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祝娘子新楼重开,名震天下。”
程绾青自不愿意收,推脱道:“殷姑娘替我医好嗓子都未曾收我的银子,我又怎好收你的?”
她幽幽道:“如今还得劳烦殷娘子替沈氏逃离那虎狼窝,早日脱困。”
·
朝阳刚刚升起,可转眼便已夕阳余晖。
一日光阴匆匆过去。
初春的夜仍夹带着几丝寒意,已过子时,街巷人烟稀少,只传来三三两两散场酒客的胡言声。
沁心堂内只稍点了盏灯,与月光交融,照的屋内昏昏暗暗。
室内寂静如初,唯听得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车轮滚动声随着缥缈的风声一同传来,一辆富丽的马车在沁心堂外稳稳停下。
秋霜今夜也戴上了帷帽,她站在窗前偷窥着窗外的情况。
车帘被人缓缓掀开,一身着锦缎的妇人慢慢探身而出。
“姑娘,孟夫人来了。”
11. 戏起(贰)
孟氏由程绾青带进沁心堂,顾静娴头戴帷帽端坐着,叫孟氏瞧不真切。
“孟夫人来了。”顾静娴话中含笑。
她指尖微微一动,秋霜瞬间知会其中意思,向孟氏奉上一盏茶。
孟氏只自顾坐下,她环顾四周,这屋内除了一盏灯之外,只凭借那似银幕般洒进来的月光照明。其余的,唯见得一片昏暗。
孟氏开口道:“娘子这昏昏暗暗的,何不再点几盏灯。”
顾静娴在帷帽之下淡淡一笑,“行医一事,只在功夫深浅,不在室内明暗。”
孟氏问:“那何时开始?”
顾静娴站起身,“孟夫人请随我来。”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一间屋子。
孟氏也由婆子搀扶从椅子上起身,她与婆子四目相望,又不安地看向程绾青。
见程绾青朝着自己点了点头,孟氏这才犹犹豫豫地迈开步子。
可正欲跟随顾静娴进屋,却被秋霜拦下。
秋霜道:“我们沁心堂的规矩,姑娘诊脉时,屋内只许进看病者一人。”
孟氏不解,“这是何意?”
秋霜语调冷冷,“我们姑娘就靠这个手艺过活,以防有人偷师学艺,故而如此。”
孟氏贴身伺候的张妈妈道:“我们夫人千金之躯,她一人进去,老妇我不放心。”
还未等秋霜回话,便闻屋内传来顾静娴的声音,“来我沁心堂,若不真心实意地相信于我,便请夫人先行回去吧。”
孟氏双眼一转,她心中细细掂量片刻,拍了拍张妈妈扶着自己的手道:“无妨,咱们身处登州之地,量她也不敢造次,你就在屋外等候”
张妈妈这才松了手,却仍不见其迈开步子。
程绾青上前一步,走到孟氏身侧道:“我们在屋外等你,夫人尽管安心便是。”
孟氏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下了某种决心般,决绝地走了进去。
屋内点着明亮的灯,气氛静谧安静,似乎连根针掉落在地上都可以听到声响。
顾静娴语气含笑,“夫人终于过了自己心中那关。”她示意孟氏坐到自己面前。
孟氏缓缓走到顾静娴面前的椅子坐下,两人相距一张不算宽的长方桌。
帷帽下,顾静娴开口问道:“夫人身子哪里不适?”
孟氏清了清嗓子,她面容依旧冷着,声音却软了几分,“身子倒是无碍,只一事相求姑娘,我同大人结婚十载,却久不怀胎,听闻姑娘医治好王家媳妇,这才寻来。”
顾静娴拿出一个小垫子放在桌上,孟氏知会,将手搭在上面。
诊脉间,屋内又归于平静。
良久,顾静娴才将手放下。
孟氏迫切地询问道:“如何了,姑娘可查出问题没有?”
“夫人的情况,我知晓了。”
“那不知娘子,我该用什么药?银子的事不必考虑,自为我拿最好的就是。”
顾静娴停了手中的动作,她不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孟氏。
孟氏也察觉到了那帷帽底下的眼神,她拿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只要姑娘能助我怀胎,还有比这厚重千倍的礼。”
顾静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人这身子需得好好调理。夫人常日里思虑过重,日后放宽心些。”
孟氏问:“就这样,不用开方子用药?”她心中诧异,这哪是什么神医,怕是遇到了神骗吧。
“自然不是,”顾静娴看出孟氏的疑惑,“夫人多年前是否落过一胎?”
“你怎知道?”孟氏睁大了双眸,这事外人并不知晓,因而诧异。
“夫人脉象上写着。”
方才孟氏对顾静娴的猜忌,于这句话后又烟消云散。
孟氏心中还是急切,“娘子是嫌这钱不够?若嫌不够,我这就命人回府去取。”
顾静娴摆了摆手,“我这里有一件事,若夫人替我解决,我自给夫人开药。”
“何事?”
“我需夫人协助,帮一人和离。”
顾静娴说完,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于孟氏,“这道方子夫人先用着,你心神不宁才致气血不畅,夫人近些日宜心平气和,放宽心态。其余的,事成之后,我自当为夫人调理。”
二人走出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孟氏转身朝顾静娴看去,眉目含笑,“今夜有劳姑娘了。”
顾静娴微微颔首,帷帽浮动,“夫人慢走。”
见程绾青要同孟氏一起走,顾静娴道:“程姑娘且留步。”
闻言,三人一同止步。
顾静娴道:“程娘子今日既来了,不妨让我为你再诊一次,你前日登台唱戏,恐嗓子疲累。”
孟氏见和自己没关系,便领着张妈妈先离去。
待马车启程声传来,程绾青才开口问:“如何了?”
“孟氏求子心切,答应了。”
程绾青又问:“那咱们如今该怎么行事?”
“师出有名,方可动身,”顾静娴淡淡道,“午后,去升平坊一趟。”
·
沈氏正伺候完婆母,方行出屋外,便见王虎进了家门。
想来一夜未归,又是去了那外室那里。
“官人回来了。”沈氏颤颤巍巍地让出一条道来,她见了王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般。
王虎从沈氏身侧走过时,停住了脚步。
“官人有何吩咐?”
王虎眉目紧皱,不像是见了自家夫人,反倒像是见了仇人。
他语气充满不耐烦,怒目圆睁道:“给我五十两银子,今夜就要。”
“五十两?”沈氏面露难色,“官人要这么多银两作甚,何况,咱们家中如何拿得出五十两银子?”
“你会没有?”王虎冷笑道,“沈家托孤的钱,不都在你房中藏着?”
“托孤的钱?官人莫不是吃酒吃糊涂了,我娘家留下来的钱,这么些年早就用光了,哪还有银子。”沈氏语气不满。
王虎听出了沈氏的不满,抬手给了沈氏一耳光,“别以为你有点银子就能在这耀武扬威的,若没有我王家收留你,你今日恐怕葬在那座孤坟都不知道!”
“收留我?”沈氏捂着脸,一腔怨恨,“什么叫收留我?我父亲临终前,只道叫你们帮衬,而你们呢,瞎编出一场莫须有的婚事,逼着我嫁进你们王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中的那些勾当。”
“哟呵——”王虎又给了沈氏一巴掌,他恶狠狠道,“死娘们,你有什么脸面嫌弃我们王家!”
沈氏双颊涨红,火辣辣的同感席卷全身。她唇角渗出血水,双眸含泪,原本懦弱的双眸变得凌冽,“你们王家好大的谱,用着我娘家的钱,打肿脸充什么胖子!”
王虎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氏,“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他转而讥笑道:“别以为你如今肚子中有货,就可以托大拿乔!嫁给我三年都未曾有动静,怎么如今我休书刚写好就怀上了,我还没问你是哪个野男人的!”
说完,王虎气上心头,猛地朝沈氏肚子锤去。
于王虎而言,沈氏是否怀胎本不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他藏在外头那美娇娘怀中的一胎。
他对沈氏本就没多少情爱,无非是沈家二老纷纷离世,又因王父曾和沈父有过交集,王家便作假了一封娃娃亲的婚书,为了沈家家财才娶了沈氏进门。
眼见得外室腹中胎儿越来越大,王虎想休妻的想法就愈演愈烈。
到时候一家三口待在一起,他左手美娇娘,右手娇儿,怎不逍遥又自在!
如今沈氏这一胎,到底是打破了王虎的美梦。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沈氏怀中这一胎给打了,到时候还是可以一纸休书将她赶弃出门,那一场温馨的美梦就可继续。
沈氏的哀嚎声响彻升平坊,过路人闻声来看,却因王虎粗莽,不敢上前阻拦。
王母听见外头哄闹声,行身出来。
她衣着富贵,穿金戴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大人家中的老夫人。
王母眼睛小的跟绿豆似的,深深陷在眼窝中,“嚷嚷什么,丧气的东西,我王家的福气都被你给吵没了!”
正此时,走来两位女子。
“住手!”程绾青咬牙愤怒地吼道。
王虎平日里教训沈氏时,从未有人敢插手制止,如今有这么一个胆大的娘子愿意站出来,他心道今日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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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声望去,就见程绾青提着一把剑前来,王虎这才停下手中怒锤沈氏的动作。
“什么人,敢阻拦你爷爷!”王虎见其手中那闪着银光的剑,后退了几步周旋起来,却见其生得一副好面容,心生他意。
等王虎离了沈氏近身,顾静娴忙上前搀扶。
沈氏面色惨白,短短几拳她浑身便被冷汗包裹,可见王虎今日真动了杀心。
“殷姑娘……救我,救救我。”沈氏虚弱地恳求。
顾静娴扶着沈氏坐下,她身子倚靠着自己,轻声安慰道:“没事了,你放宽心,我定把你从这虎狼窝中救出去。”
“救出去?”王虎听到了顾静娴说得话,不分青红皂白道,“什么叫救出去!莫非就是你挑唆这个贱人,让和别的男子暗做苟且!”
王虎朝着门口喊道:“真是我王家家门不幸啊,好不容易娶着个妻子,她竟背着我偷人,还想着让我王家来养这贱种不成?”
“把你的嘴给我放干净些!”程绾青提刀步步逼近王虎。
若无天家律法在,她真想一剑刺穿王虎的胸膛。
这样的男子,便是死了也没啥可惜的。
院门口有人看得透彻,“虎大哥,我看你是吃醉酒糊涂了。你家娘子平日里伺候你们母子二人也算任劳任怨,毫无半句怨言,你不心疼就算了,如今她怀着身孕你都要打他,这哪是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王虎哈哈大笑道,“什么叫任劳任怨,我娶她进门是为了作甚,不让她浆洗打扫,难道还要当做菩萨真人供起来不成!”
王母大步走近沈氏身侧,粗鲁地踹了一脚,怒骂道:“坐着装什么死人!还不快给我回屋里去,还嫌别人瞧不够我王家的笑话?!”
“你们王家就是个笑话,”顾静娴将沈氏护在身后,“用着沈家的,吃着沈家的,如今却连软饭都不知道如何吃了,自始至终难道不就是一个笑话?”
“你是什么人,我王家家事,何须你们来管!滚滚滚,快滚出我家!”王母驱赶起来。
顾静娴自不愿意和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妇多费口舌,她扶着沈氏欲走,王母又忙上前阻拦。
“青天白日的想抢人?我告诉你,那可不能够!这小蹄子还得在我王家伺候我,谁也别想带她走!”
程绾青退到她们二人身旁,王母见那柄长剑,心中没了底气,却还是嘴硬道:“她生是我王家儿媳,死是我王家的鬼,你们……”
说话间,忠叔走了进来。
他鼓鼓的肌肉似要从衣裳爆裂出来,额间血管突突乱跳,只瞪了一眼,那王母便不敢再说话,畏畏缩缩地走到王虎身侧,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咒骂,无非就是些极难入耳的粗鄙之言。
王虎看着四人登车离去,脸色沉下去,“母亲,尽管让他们走!那贱人躲得过今日,必躲不过十五。等她回来,我自有好果子给她吃!”
·
马车内,沈氏从怀中拿出一块软甲,“若无程妹妹这甲,恐我今日就命丧王虎拳下。”
顾静娴直起身子,不解地看着沈氏怀中的软甲,“这是?”
“是戏楼里的玩意,为了防止做戏时伤了自己,”程绾青笑道,“我前几日送给沈姐姐的。”
沈氏眼中仍有惊慌之色,“接下来怎么该如何做?”
顾静娴的目光从那软甲上移开,“姐姐娘家留了几间铺子?”
“有三间,原先是我沈家药房,我嫁进王家之后,被他们母子二人夺去,改做了旁的生计。”沈氏答完,问,“殷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顾静娴面色镇定,只沉声道:“拿回你应有的一切。”
“他们母子二人最为不讲理,我真的能拿回来?”沈氏盯着顾静娴问,她心底不由觉得欣喜。
这几间铺子,是沈氏父母的遗物,也是心血。当初王氏母子夺走铺子,关停药堂改建时,沈氏本就不愿,可耐不住她人单势弱,终究是抵不过那对恶人母子。
顾静娴展眉温和道:“王氏母子靠着你享受了三年好日子,今后,他们先前欠娘子的,自应得一点一点全拿回来。”
“况且,”顾静娴直指要害,“这本是姐姐的东西,如何拿不回来。”
12. 收铺
翌日,三人乘车来到药铺门前,
沈氏心中不安,抓着二人的衣袖问道:“一会咱们如何行事,他们会答应让咱们收铺子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顾静娴和程绾青二人险些没听清。
顾静娴感觉到沈氏的手在颤抖,面色平和道:“沈娘子无需害怕,咱们去收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程绾青也道:“正是,你若害怕,一会只管站在我们二人身后。”
言罢,顾静娴戴上帷帽,三人一同下了马车。
顾、程二人走在前后,沈氏跟在身后,面色惨白。
云烟榭两位早已等候在外,跟着一同进了铺子。
掌柜的见来人,忙笑脸相迎,“几位客官进内瞧瞧,我这里的脂粉头油可是登州城数一数二的货。几位想要些什么,只管与我说。”
顾静娴淡淡开口,“不知贵店,可卖公道二字?”
“什么?”掌柜的以为自己听岔了,喃喃道,“姑娘这话我听不明白。”
顾静娴也不屑同他多费口舌,向身后三人吩咐道:“秋霜,你负责清点数量,刘妈妈负责登记造册……”
话还没说完,掌柜的笑盈盈道:“不用不用,姑娘若是全包了,我这就有数量。”
顾静娴继续道:“忠叔,你负责收了这铺子。”
三人齐声道:“是!”
掌柜原先笑盈盈地脸顿时沉了下来,看着三人动身,一时间不知道去拉谁好,一顿手忙脚乱后,气焰嚣张地对着顾静娴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来我的铺子作乱!”
他原想去推搡刘妈妈,却被忠叔拉住,“你要是好好待着,我保你不会出事。可你不听我言,难保我这拳头要和你这张豆大的脸贴一贴。”
见面前之人凶神恶煞,气势嚣张,掌柜的哪还敢多言,眼看着他们清点数量,最后从他腰间夺走钥匙,将他赶出店外。
接下来的三个铺子,也如同第一家一般操作,不过半日,四个铺子的钥匙又重新掌握在沈氏手中。
沈氏看着手中的钥匙,默了会,转而面上笑意渐浓,“我本以为我沈氏家产,直到我死也拿不回来。”
她又不安地问起来,“可若那王虎赶来,我们又该如何?”
顾静娴笑道:“如今,就怕王虎他不来。”
车内良久无声,可有一事藏在程绾青心中已久。
她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殷姑娘似乎……很怕别人看清你的脸?”
顾静娴身形微顿,不曾接话。
程绾青又道:“殷姑娘平日里出门,都要将自己藏在这帷帽之下,到底为何?”
见程绾青一心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顾静娴摸了摸那帷帽,良久后才道:“因为我是一个身死之人。”
“身死之人?”其余二人闻言,都不能理解顾静娴此言何意,异口同声问。
顾静娴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将我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定和你们二人说。”
·
午后,原本遮天的乌云逐渐散去,露出那一轮金灿的金乌。
升平坊内,四个掌柜的连滚带爬地跑进王家,大吼道:“东家不好了!”
王虎正在屋内伺候外室,因着沈氏不在家中,他便干脆将外室接来。
一来,他好照料自己这美娇娘,二来,在外租的那间院子的钱可以省去。
闻得呼喊声,王虎放下外室的汤碗,稍安稳了几句,才走了出去。
“惊了我的宝贝儿子,你们拿什么来赔?”
见姜松气上心头,原本七嘴八舌吵闹不停的四人这才住了嘴。
姜松随意从四人间指了个人,“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被指到的那人稍往前迈了一步,他道:“今早来了一伙人,将咱们几间铺子的门给锁了,还美名其曰‘收回自己的东西’。如今铺子被关,我们四个没法子,这才找上门来。”
“什么!”王虎听了这些话,气得鼻孔呼呼冒气,“是什么人,居然敢动我王家铺子。”
那人回道:“为首的是三位姑娘家,其中一位头戴帷帽。”他思考片刻,又说起来,“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壮汉生得五大三粗,人高马大!”
“东家的,那三人里面似乎还有夫人在内。”
这铺子自打被王家母子霸占后,沈氏几乎未曾接触过,只平日里头油用光时,会去领一些用着,故而仅一人认识。
“好,好!”王虎怒极反笑,“这三个贱蹄子,是打量着我不敢弄死她们?”
有人心中焦急,开口问道:“东家,如今快紧着想法子该如何把铺子夺回来吧。”
一直不出声的一个掌柜道:“要不然报官吧?”
“报官!”有人应声,“就是得报官,青天白日抢铺子,哪还有王法?!”
王虎气得只想去找那三个女子,好好地教训一顿才能解他心头之气,听得“报官”二字,他似突然抓到了点子,眼睛闪了一下。
他指着方才应声那人,面上的笑意再藏不住,“我听说你有个远房的表哥在衙门当差,你去请他帮忙,等抓到了人,我一人赏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四人眼冒金光,哪还愿意在此浪费时间,忙转身往衙门赶去。
等四人走后,王虎刚想回房,就见外室娇娇柔柔地倚靠在门旁。
她语调绵软,“郎君,发生何事了,可是奴家来惹得家中姐姐不高兴了?”一句话,听得王虎心中痒痒的。
王虎忙上前搀扶,“娘子怎么出来了,你如今未出三个月,要多加小心才是。”
“大夫都说了,我此胎胎象平稳,我的好郎君只管放宽心就是。”
她仍旧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揉了揉王虎紧皱在一团的眉间,关心道:“到底怎么了,我们夫妻一体,你若有事岂可瞒我。你若欺瞒于我,咱们的儿子也定不会答应。”说到最后,她面露怒意摆出一副娇嗔的样来。
王虎就像是被她拿捏住了命门,瞧着这一副娇怒的模样,心中却热开了花。
他双手环住外室的细腰,“沈氏那贱人在找麻烦,如今将铺子收回去了。不过你别担忧,沈氏此人懦弱无用,我拿捏了她这么些年,夺回铺子只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是因为我吗?”外室眸中霎时间就掉出两颗黄豆大的泪,“姐姐在生我的气,郎君还是紧着姐姐要紧,只要姐姐和郎君夫妻一体,同气连枝,妾身没事的。”
王虎深深吸了一口气,美娇娘身上淡香的脂粉气入了鼻尖,倒叫他兴致大发。
他一把将外室抱起,“还是我的念儿最得我心。”说罢,他用脚将房门关上,步子虽急但闻地走向床榻。
“夫君……”外室知其心意,用拳锤了锤王虎的胸口,却未曾反抗。
·
黄昏时分,金乌余晖将世间的一切都照耀得富丽而辉煌。
天边渐渐泛起一片橙红色的光晕,残阳铺在水中,染红了半边江水。
“表哥,就是这!”
胭脂铺外,掌柜的指着店门向自家那位在官府办差的表哥诉起苦来,“青天白日抢铺子,表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被称作表哥的官爷抱臂站在门口,端出官府的派头来,“到底是什么女子,竟让你们四个大男人都手足无措。”
“表哥你亲眼瞧瞧,自然就清楚了。”
走进铺子中,几人发觉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忠叔走到他们几人面前,伸手拦道:“你还敢来,怕是我日前同你说的话,已然全忘了。”
掌柜的心中忐忑,往自家表哥身后靠了靠,他低言道:“你小心些,这好像是那几位女子雇的打手。”
官爷自然不怕忠叔,他步步紧逼,近忠叔的身子,才道:“什么货色,也敢在登州城中闹事?”
“官爷糊涂了,”顾静娴从内屋走出来,打住道,“取回自己的东西,怎能和‘闹事’二字联系在一起?”
官爷因被呛,心中暗暗生了怒意,“据我所知,这是王家的铺子,你口口声声说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不妨你先说说,你与那王家有何关系。”
“不曾有关系。”
“那就是闹事,”问言,官爷心中更有了底气,“不问自取就是偷,没王家的允许,今日是谁给你的胆子?”
顾静娴不慌不忙道:“我是与王家没关系,可官爷似乎弄错了,这间铺子更是同王家没有关系。”
“笑话!”官爷大笑两声,“满街道去问问,谁人不知这间铺子是王家的?我劝姑娘你莫要挣扎,与我去衙门走一趟,品杯热茶,才是当下的正事。”
“只恐怕我这人,你请不起。”
“这登州,就没老子我请不起的人。”官爷抬手示意,“给我拿下。”
候在店外的几位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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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快步走了进来,就近顾静娴身时,被忠叔一挡。
可他们几人有官府撑腰,自是不怕忠叔这等平民百姓,仍旧步步紧逼。
顾静娴倒也不慌,她缓缓地从腰间摘下一个玉佩,将其举起,对着官爷道:“你不妨先瞧瞧,这是何物。”
官爷循声看去,只见顾静娴手中提着的玉佩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却通身温润。
玉佩上镂空雕了一只凤凰,晶莹剔透,很是夺目。
要说这样的玉佩,虽说富贵之家,家家都有,可这块玉,贵就贵在其中间一个“孟”字上。
登州为官者众多,可孟姓却不多见。
思来想去也唯想起一人,便是知府夫人。
官爷见此玉佩,立马明白过来,制止道:“且慢!”
众人听得号令,果真停了下来,退回了原位。
掌柜的一看,忙问:“表哥怎么让他们停下了,速速将这女子带去官府,为我申屈呀!”
官爷斜眸瞪了掌柜的一眼,没好气道:“蠢货,你是想害死我?”
还未等掌柜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见自家表哥对着顾静娴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未曾想是夫人好友,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见谅。”
“无碍,”顾静娴道,“官爷是个聪明人,日后我定在夫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官爷闻言,心中大喜,“岂敢岂敢,姑娘先忙着,小的还得赶回衙门当差,就不在此多打扰了。”
“官爷慢走,秋霜,你去送送。”顾静娴吩咐道。
掌柜的还欲挽留,却被自家表哥推到一边。
待人走完,铺子中只剩下四位掌柜。
忠叔摩拳擦掌地走近他们身侧,笑道:“看来四位今日不尝尝我拳头的滋味,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四人被忠叔吓到,连连退后数步。
“忠叔且慢,”顾静娴制止道,她上前一步,对着四位说道,“诸位不妨替我走一趟,告诉那王虎,只要一封和离书,先前诸事,既往不咎。”
撑腰的已走,四人也没底气在这,等不住顾静娴这一句话说完,边已走开数米。
阴云蔽月的夜,不见一丁点繁星。
一道银光似银蛇般游走在云层之中,照彻长空。
一声闷雷传来,暴雨将至。
王家院中,茶盏落地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王虎的脸阴沉得让人不寒而栗,好似一触即发的火药,只要点燃引线便能即刻爆发。
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不一会就有一簇火焰要从嘴中喷出。
“和离?笑话!我不一纸休书将她休了都是给她留了脸面,如今蹬鼻子上脸,敢踩我身上撒泼了!”王虎双拳紧握,说罢,又提起一建盏往地上摔去。
一时间,瓷器碎片落了一地,那盏中的茶水似脱缰的野马般,在屋内迸射。
每每来找王虎,他都只能嘴上逞强。掌柜的听不下去,轻声吐槽起来,“空说不练假把式,有种的,亲自去把那铺子给抢回来。”
可即便再轻,这屋内就他们二人,这句话还是传入王虎耳中,他嘴角抽搐,愤怒之情叫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你说什么?”
掌柜的自也不敢重复方才所言之语,转而规劝道:“要不东家,你这次就向夫人服个软,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即便和离也送你一间铺子。这几间铺子虽平日里赚的不多,可若省着用,补贴家用也是够的。”
“让我向那贱人低头?你怕也是活腻歪了!”
劝也不听,掌柜的如今也是黔驴技穷,再没法子了。
他也不愿在此多费口舌,转身出去。
等人走后,外室走了进来。她盈盈走到王虎身侧,握住王虎那双被热水烫着的手,轻声道:“郎君,如今咱们该如何?”
王虎理了理外室额间挂下来的发丝,强忍心中怒意,转而用温声细语道:“有我在,我定不会叫你们母子二人受委屈。”
外室双眼禽泪,弱弱地点了点头,“家中如今既然不宽裕,买燕窝的钱也刚好用完,不如就先停了吧。咱们的儿子,终归得在我腹中就先受受苦难,日后才好成大器。”
“这怎么成,”王虎将库房钥匙摘下,“虽说如今没银子入账,可我还藏有些体己。等我休了沈氏,家中中馈反正都得由你执掌,不如如今就将管家钥匙交给你。你只记住一点,切莫委屈了咱们的孩儿。”
13. 和离
这几日来,沈氏忙于游走于三个铺子之间,再不似先前在王家那般唯唯诺诺。
“娘子,”门外传来王虎的声音,“娘子在吗?”
忠叔将王虎拦在门口,程绾青护着沈氏至屋后,留顾静娴一人在前厅对付王虎。
王虎见着顾静娴,语气中再无先前的嚣张跋扈,他唯唯诺诺道:“这位帷帽娘子,不知我家娘子在这吗?麻烦你通融通融,让我见见她。”
顾静娴语气冷冷,“在如何,不在又如何。左右,她不想见你。”
王虎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却只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他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小娘子这就错了,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夫妻三载,恩情颇深,她怎会不愿见我。”
“笑话,”顾静娴道,“你这三载都做了些什么事,心中可曾清楚?”
“是我猪油蒙了心,可如今,我已然知错悔改。”
顾静娴听到“知错悔改”这四个字时,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冷笑道,“你是知错悔改,还是另有缘由,你当我们具是耳聋心瞎,不明白你心中所想?”
她看王虎身形一震,所幸将话说个明白,“你那娇柔外室卷了钱财跑了,你王家财散人空,日子拮据得都快要过不下去了,你们母子二人为了钱财多番商量,这才放下身段来请。”
一番话,堵得王虎心中怒火丛生,却被呛得拿不出辩驳的话。又因有壮汉护着顾静娴,因而他只能恶狠狠地死盯着。
王虎吃了瘪,心中不闷,正欲转身离去,却闻屋内传来沈氏的声音。
“且慢。”
王虎欣喜转身,见沈氏缓缓从内屋出来。
沈氏乌发似云,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又好似粉梅初绽。
她走到王虎面前,那张白皙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冷意。二人的眼睛就此对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泛着幽幽光华,像凝结着寒霜。
短短半月不见,沈氏一改往常。于王虎眼中,竟比那外室还要美上三分。
王虎想上前拉住沈氏的手,却被其躲开。如今却不似先前那般恼怒,他憨笑道:“娘子可算愿意见我了,跟我回家吧,咱们夫妻二人好好叙叙旧,重订鸳盟。”
沈氏在石阶上伫立,风袖飘飘。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良久,她缓缓道:“我和你没什么旧好叙,不过有些事,当下是该做些了断了。”
闻言,王虎也出乎意料,他恐沈氏反悔,忙道:“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还扯到什么了断不了断的?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王家,咱们本就是这世间最亲的人。我不怪你听信这二人谗言,你若能同先前一般无二,我定好好疼爱你。”
沈氏冷冰冰地问:“让我同先前一般无二,王虎,我受够了。”
“同之前一般无二有何不好?”
“于你而言,自然是好。可若你试过,一个人伺候你们王家母子二人,常日里浆洗打扫,还被殴打辱骂,睡不安稳又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必定没我这能耐,能忍这么些年。”
沈氏静静地说:“从前只道我自己愚钝,想过求死都未曾想过和离。如今好不容易离了魔窟,我又何故重蹈覆辙。”
顾静娴和程绾青二人站在沈氏身后,听得此言,笑了起来。
王虎不知如何反驳,开始撂起狠话,“你离了我,我看哪个男人还会要你!以后被万人嫌的时候,别忘了我今日已给过你台阶下,是你自己下贱,不懂得珍惜。”
沈氏笑了起来,“男人是什么宝贵的东西?若我们女子嫁给你们男子后,只能做附在你们身上的物件,平日里伺候打扫还被你们当做理所当然,在你们手上艰难地讨生活,我何不自己一人逍遥自在!”
“你!”王虎气得脸色涨红,他指了指沈氏,又指了指站在后头的顾静娴和程绾青二人,“贱人,都是贱人!若不是你们二人,这贱人今日哪来得这么多歪理!”
沈氏抬手打开王虎的手,“歪理?王虎,你今日来此为了什么你自己心中清楚。多说无益,你再不走,我可就要报官了。”
王虎紧握拳头,啐了一口唾沫后转身离去。
程绾青道:“将一切都说出来,心中是否好受些了。”
顾、程二人自沈氏开口后便不再言语,就是为了让沈氏自己将心中所想一并说出。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沈氏要解开她的心,自应她本人亲自来解。
沈氏面上浮笑,“若无二位这几日相助,恐我今日也说不出这事。我想……今日回一趟王家,得了和离书,自此一刀两断。”
·
王家院中,王母跪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含着“活不下去”、“丧门星”之类的话。
王虎想将其搀起,却反倒吃了个巴掌。
王母心中仍不解气,怒骂道:“你是个不中用的东西,看个女人都看不紧,如今看跑了两个,你还有什么脸面回来!”
王虎不敢多言,只低头跪着。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王母指了指王虎的脑门,“你是个什么很有钱的货?家中就剩下这么几个子,全被你带回来那贱人搜刮跑了,你如今可满意了?让你去把沈氏给接回来也接不回来,没了银子,你让我们二人怎么活!不如一道死了,下去见你爹去!”
“我这不是想着,淑娘她有了身孕……”
王母轻蔑地哼了一声,“恐那孩子也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顾静娴三人进王家院时,正巧听闻屋内争吵之声。
沈氏短短半月不在,王家院子内的砖石竟生出草来,几个水盆堆放在一处,有衣物,有碗筷,不知放了多长日子,五米开外便已能闻到一股发酸的水臭。
沈氏径直走进自己的房中,却被眼前的场景微微震慑。
屋内杂乱无章,衣服被褥随意地被扔在地上,瓷器摆件也碎了一地,浑像遭了贼。
主屋两位争吵的母子听到开门的动静,也以为有贼,二人忙跑出来,却见半月前来此闹事的两位女子。
王母没好气道:“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私闯民宅,我要报官抓你们!”
沈氏从屋内走出来,静静地看着王氏母子二人。
王母原想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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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对着沈氏破口大骂,心中思量片刻,觉得她是如今王家唯一的稻草,救命的财神,就忍下了这口气,好言好气道:“我的好儿媳,闹了这么些日子,你总该回心转意回家了吧?”
“婆母,”沈氏站直了身,“你们王家只要拿出一纸和离,今后我必定再不进你们家的门。”
王母的神情变了几变,“你要和我儿子和离?你这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离了我王家,还有哪个门户要你?”
沈氏道:“这种事,就无需婆母费心了。和离之后,是生是死,怎么活如何活,都是我自己的事。”
王母脸色难看,斜眼瞪了一眼王虎,她心中却有了一个法子,“你既要和离,必是我王家哪里做的不好。可你父亲临终托孤,你贸贸然离了我王家,外人该如何看我们母子二人?”
平日里青天白日打骂她这儿媳都不顾名声不名声,沈氏听出她话中有话,“婆母不妨直言,如何才肯签这和离书?”
王母道:“不妨你留下五十两银子和你嫁妆里的一间铺子,对外言说是为了感谢我们母子二人的照拂,这才留下。把这出好聚好散的戏给做圆了,你也就能得我儿的和离书。如此,我们都得了自己想要的,传出去也能落个好名声。”
沈氏朝顾静娴看去,见顾静娴点了点头,沈氏这才道:“就依婆母的意思。”
王母面上大喜,忙吩咐王虎,“蠢货,还不快为你娘子准备笔墨!”
一纸和离书能换得五十两银子和一间铺子,王虎心中无比激动。早知如此,半个月前就能签了。
那么他的淑娘也不会走……
“不用,”顾静娴开口道,“和离书我们早已备好,只需你们王家签个字。”
顾静娴将和离书从袖间拿出,放至院中石桌之上。
王虎和沈氏二人走上前,沈氏方想提笔签字,却被王虎抓住手。
王虎笑盈盈道:“你当真想好了?”
沈氏不多言语,甩开王虎的手,快速地签了字,又盖上红手印。
王虎便也不再啰嗦,他也照着沈氏做。
待一切落定,顾静娴从腰间摘下孟氏给地玉佩,直言道:“今日虽无旁人作证,可这玉佩是知府夫人相赠,若你们母子二人今后仍不愿好生过日子,非扯些事端出来,也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顾静娴让忠叔送上银子和一间铺子的钥匙,几人这才离去。
王母拿着钥匙,嘿嘿地笑着。
王虎心中纳闷,“母亲就这么让这贱人走了,若她留着,咱们可是有三间铺子!”
“她人虽走了,可这余下两间铺子咱们还得夺回来。”
“怎么夺?”王虎心中不安,“那戴着帷帽的女子手中可有官府夫人的贴身玉佩,母亲,要不咱们就这样算了吧。”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志气的东西?”王母面上生厌,“我问你,沈氏嫁给你这三年,你可见过这几间铺子的地契?”
王虎摇了摇头。
“她父亲死时,是我在他身侧,她老子咽气时,亲手将地契给了我。咱们王家收回自己的铺子,有何不对?”
14. 公堂
从王家院子出来后,沈氏一身轻松。
她看着那张和离书,对着顾静娴和程绾青二人笑起来,“我终于自由了。我再不用成别人口中的王虎媳妇,我沈画屏,终于是我自己了。”
顾静娴也笑了,“画屏,姐姐有个好名字。如今离了王家,天高任鸟飞,沈姐姐可以好好为自己好好添几抹色彩。”
沈画屏点头,“求别人不如求己,我如今最后悔的,就是父亲在世时未曾继承他的衣钵。”
“如今开始,也不晚。”顾静娴说,“姐姐想好今后如何行事了?”
“若殷姑娘不嫌弃,便收我为徒吧。我若有一技之长傍身,终归是饿不死的。”
顾静娴道:“沈姐姐说得这是哪里的话,便是扯不上师徒二字,我也定帮姐姐。”
程绾青掩面淡笑了一声,随后对着沈画屏道:“殷姑娘吩咐你拿的东西,你可都拿到了?”
“都拿了。”她长舒一口气,“进屋子时见那般光彩,我本心道不好,所幸藏得隐蔽,他们未曾发现。”
“等王家母子上钩,”顾静娴道,“此番我定颗粒不留,全为姐姐夺回来。”
程绾青对着顾静娴问:“多日过去,如今和离书已得,孟夫人让我问问你,何时再为她医治?”
“王氏母子方得了几两银子,自有几日可以喘息,”顾静娴笑道,“等哪日他们坐不住了,再为孟夫人请脉也不迟。程姐姐只需同她说,此药调理越长久,身子便恢复的越好。”
·
话说那王虎果真如顾静娴所料,得了那五十两银子后,并未急着来夺其余两间铺子,倒常日里游走烟柳之地,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酒桌上,王虎吃得烂醉,他硬撑着站起身子,酒杯重重一扬,里面的酒水泼洒而出,落在桌上的菜品之中。
王虎将这杯撒了一半的酒一口干了,他那张醉酒而殷红的脸上露出浓重的笑意,对着酒桌上其余二人说道:“二位若助我,日后夺回那两间铺子,收成我分你们一人二成!”
能与王虎一道喝酒的,自不是什么心地良善之人。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二人见钱眼开,也端起酒杯,忙不迭追问道:“不就三个女子,虎大哥何须如此担忧!你只管跟兄弟二人说说,想我们如何做?”
王虎昏沉沉地坐下,随后重重将酒盏扔出,撞在隔屋木门上,顷刻间碎了一地。
隔壁屋子中,剑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杯盏撞击声吓到。他恶狠狠地盯着木门,没好气道:“什么腌臜东西,吓我一跳!”
朱华庭做出噤声的动作,剑来忙闭上嘴,渐渐地听得隔壁传来一言——
“那戴帷帽的姑娘,是个难缠的东西,若没她,沈氏那贱蹄子哪敢闹到这种地步!”
“我想劳烦两位,明日堂上,多多为我美言几句。”
“这有何不敢?你们二位竟连这般胆子都没!罢罢罢,原本我还各带了十两银子作为两位的报酬,如今看来不如我自己留着逍遥算了。”
“那就一言为定了,明日就拜托二位了,定要替我好好灭灭这贱人的嚣张气焰!”
“事成之后,这几位姑娘我也定想法子送到二位府上,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等这三人明谋结束离了屋子,屋内一切归于无声,剑来啐了一口,怒道这三个不是好玩意。
“这还是人?”
“跟上瞧瞧。”朱华庭对着剑来说。
剑来会意,忙跟了上去。
等剑来出去,站在窗侧的苍翊开了口,“王爷让属下查得那人,打听到了。”
他浑身黑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斗笠,甚至连手中拿着的剑都是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浑身上下除了黑色,不见其他。
朱华庭品了口茶,“如何?”
苍翊道:“属下顺藤摸瓜,打听到那人被姜松施以极刑后,扔进了乱葬岗。”
闻言,朱华庭放下手中的杯子,他微垂着眼,漫出彻骨寒意,“死了?”
“未曾,”苍翊道,“去乱葬岗那二人林易之他们有恩,原想假意做抛尸状,等姜松的眼线走后再将其带回医治。却不曾想,他们还未动身,便有人捷足先登了。”
“什么人?”
“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子,和一身材魁梧的壮士。”
朱华庭的眼睛突然睁开,那双黑眸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接着查。”
“是。”苍翊道,“可是那莳花楼,恕属下无用,暂时还没查到有用的线索。”
“盯着姜云炳,他总有一天会耐不住寂寞。”
·
陆陆续续又下了好几场雨,阴雨天的街上,人迹寥寥,略显清冷。
好容易晴了一会,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乌云重新开始翻滚,天又阴沉下来。
纷纷扬扬的雨点从天而降,沈氏药铺中,众人手忙脚乱将晒在外头的药收回店中。
柳芸娘被叫来搭手,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雨,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没好气道:“这怪天气,前一刻还艳阳高照,怎么突然就下起雨来。”
沈画屏细心地将被雨水淋湿的药材拿出,搭腔道:“若无诸位相助,这些药恐怕都要遭殃了。”
话音一落,门外突然走进两个官差,“有人报官,说你们霸占了他的铺子,诸位请随我们二人走一趟吧。”
沈画屏反驳道:“公差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这铺子本是我的,何来霸占一说?”
官差讪笑道:“这话娘子别同我说,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的,你要想伸冤,去知府大人面前说去。”
几人来到公堂时,王家母子早已站在,他们二人见几位前来,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
除这母子二人之外,王家街坊邻居也已站了一圈。他们有些忧心忡忡,有些趾高气昂,想来定是收了王家的银子。
王虎站直身子,对着知府大人说道:“禀大人,就是这三位女子,夺了我王家铺子。”
顾静娴由面纱遮面,一双眸子冷冽如寒星,死死地盯着王虎道:“我先前同你说得那些话,我看你如今已是混忘了。”
王母嘟囔着脸上前,指着顾静娴的脸道:“大人,就是她!此女子罪大恶极,教唆我家媳妇与我们离心,如今又闹出这些事情出来,大人定要好好惩罚她!”
知府大人淡漠地看着堂下几人,怒拍惊堂木道:“肃静!”
待堂下归于平静,知府大人又道:“王氏状告沈氏霸占你们铺子,可有证据?”
王虎自信满满道:“自然有,草民有铺子的地契为证。”
昨夜同王虎密谋的男子站在一侧的人群中,扇风道:“有了地契,看这沈氏如何翻身。”
另一人搭腔道:“死罪能逃,活罪难免,且有好戏看呢!”
“呈上来。”
那官差方从王虎手中拿了地契,就听闻身后传来沈氏的声音,“启禀大人,民女亦有一份地契,还望大人过目。”
一言出,王氏母子面上露出短暂的惊愕神情。
王虎朝着那二人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忙搭腔道:“这沈氏为了钱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居然还敢假造地契,那可是要受流放之刑的啊!”
有人不解,“你怎么断定沈氏手中的一定是假的?”
“王家手中的地契,那可是沈怀中临死前相赠给王夫人的,那还能假?”
那人听出不对劲,“那照你的意思,这铺子本就属于沈家。”
男子吃瘪,圆话道:“相赠二字有那么难理解?罢了罢了,我同你说不清楚,你就看沈氏一会如何遭殃就成了!”
双方的地契呈于知府面前,他仔细端详片刻,又一拍惊堂木。
知府看向沈氏道:“大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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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可知私造假契是何罪?”
沈氏被知府这一眼盯得心中发怵,站在一旁的顾静娴接了话,“按大昭律法,私造假契者,流放三千里。”
那两位男子中的其中一位笑道:“这位小娘子既懂大昭律法,怎么还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顾静娴看向他,淡淡道:“可你怎么就能断定,不是王家地契造假,而是我们?”
“那可是沈老亲手相赠,怎会有假?要我说,这沈氏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王家多年收留庇护却不懂得感恩,如今和离翅膀硬了,还想着把自己老父亲相赠的铺子夺回来,也不怕他老人家泉下不得安生?!”
顾静娴平静地问:“沈老相赠,谁亲眼见了?”
那男子自觉胜券在握,拍着胸脯说:“我见了,如何!”
顾静娴不再搭腔,看向知府大人,“孰是孰非,还请大人给个准话。”
知府面上严肃,向王氏母子看去,“大胆王虎,私造地契还敢贸然来此报官,视天家律法无无物,给我拿下!”
王虎听言,原本正色的脸霎时吓得惨白,他不可置信道:“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不应该抓这三个贱人,怎么成抓我了?”
王母面上大骇,忙将王虎护在身后,“这几张地契是亲家公亲手交给我的,怎会有假?还望大人明察,别冤枉了我们好人!”
知府大人无奈摇了摇头,“本官为官多年,区区一张地契又怎会分辨不出真假?”
“那可就不可知了,”王母哼了一声,指着顾静娴道,“这贱人诡计多端,怕不是知府大人收了她的银子,这才偏袒她们!”
听王母一言,知府面上挂起怒意,他怒拍了惊堂木,“放肆!”
看着王氏母子乱了阵脚,沈画屏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父亲虽病入膏肓,人却不糊涂。沈家地契,又怎会轻易交给他人之手?也怪我沈氏门户清冷,父亲无处托孤,这才择了你们。”
“我们王家养了你三年,竟养出这么一个白眼狼!”王母怒道。
沈画屏眼中逐渐禽泪,语气愤愤,“到底是你们王家养我,还是我养你们王家?我沈氏家财,有多少进了你们王家的口袋,你们自己还记得清吗?”
王母仍旧不知悔改,继续狡辩,“你既然嫁进我王家,自是我王家之人,咱们就是一家,何必分个你我?”
沈画屏不屑道:“若咱们婆媳和睦,夫妻相敬如宾,本不用走到如今的地步。只可惜你们王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倒也怪不得旁人。”
待二人争辩一番,知府打断道:“王家母子即刻关入大牢,不日流放西北三百里。”
“堂下那二位,也拿下。”
后面这话却不是知府所说,而是从大门处传来。
顾静娴循声看去,一道挺拔的身影闲庭信步而来,步子不疾不徐,像是乘着一道清风白云。
是朱华庭。
她提了提面纱,背过身去。
那两位男子想逃,却被剑来三两下后似抓小鸡仔般抓了起来。
剑来擒着二人,对着王虎嘿嘿一笑,口中重复了昨日夜里他在酒肆所言之语,“明日就拜托二位了,定要替我好好灭灭这贱人的嚣张气焰!”
王虎大惊,“你……!”却半天也再说不出话来。
朱华庭从顾静娴身侧走过时,身形一顿。待坐上位置,他对着知府缓缓道:“昨日夜里不巧听闻这三人暗谋,想来今日一案定是热闹,因此本官特来瞧瞧,不算打扰吧?”
“都御史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知府话未说完,便被朱华庭打断,“嘘寒问暖的话待会再说,如今断了这冤情才是要事。”
闻言,顾静娴朝着沈画屏使了个眼色。
沈画屏跪地,眼中禽泪道:“民女还要状告王家,私占我沈家祖宅一事。”
15. 公堂(贰)
“你个死贱蹄子,”王母怒骂道,“在这里胡说些什么东西!”
沈画屏不理会王母,跪地道:“大人,民女要状告王家伙同其亲戚,私占我沈家祖宅。”
“贱人!”王母继续骂道,“打量着有人撑腰,你是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说着,王母又哭嚎起来,“哎哟——怪我家门不幸呐,娶了个媳妇,竟想让我和我儿死无葬身之地!”
顾静娴嗤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王母被气昏了头,往顾静娴所站之地冲去,她高举双手,摆出一副要掐死顾静娴的架势来。
可官府重地,又岂容她在此放肆?
朱华庭朝剑来看了一眼,剑来便快速夺了身侧衙役手上的庭杖,抽身上前。
可怜那王母还未近顾静娴的身,就被剑来用大棍子将她架回了原地。
王母再没了念想,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朱华庭唇角扯出一丝不屑,对着知府说:“既有冤情,不如将人传来,今日一并了结了。”
“是。”知府大人毕恭毕敬地应声,随后大声道:“传王家人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四五个人被押到堂上。
沈家祖宅自打沈画屏嫁入王家后,就一直被王母胞弟刘庄占着。不过住了三年,他们一家就将这祖宅认作自己的东西,再不愿意归还。
刘庄见自己的亲姐跪地大哭,问道:“阿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闹到官府来了?”
王母哪还顾得上回自己这胞弟的话,刘庄不闻回应,又对着王虎道:“好外甥,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虎也像泄了气的皮球,只丧着一张脸。
“我的好舅父,”倒传来沈画屏的声音,“这三年,我沈家祖宅住得可还舒坦?”
刘庄这才注意到跪在另一侧的沈画屏,他脑中急转,像是想明白了,忙抬头看向知府大人,“大人,冤枉啊!”
“本官问你,你们如今所住之地,可是沈家祖宅?”
刘庄额间瞬间布满细微的汗,他脸色红温,颤颤巍巍道:“回……回大人,是……是的。”
还未等知府再说话,刘庄猛地磕了一个头,霎时间额间破皮,几滴殷红的鲜血渗出来,“可是大人,这一切……都是我阿姐安排的!”
跪地痛哭的王母忽的止住了哭声,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刘庄,带着哭腔道:“阿弟,你这是要害死阿姐吗?”
“阿姐,”刘庄不留情义道,“咱们刘家单代相传,总不好这香火在我手上断了吧?那样,你让我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况且——让我去沈家祖宅的意思,不就是你说得吗?”
“难道我就不是刘家人?你!你大义灭亲,列祖列宗就想见你了?!”
刘庄神色逐渐轻慢,“阿姐这话就错了,你既嫁入王家,那就是王家女,死了葬得也是王家坟。我刘家祖宗,自保我刘家儿女。”
“你!”王母被刘庄这番话呛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又哭起来,“好你个死货,当初是谁到我面前哭着喊着说过不下去了!若不因此,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姑姐这是变相承认了?”,刘庄家的道,“我们夫妻二人是同姑姐说过这话,可又怎会想到这屋子是人家沈氏娘子的?我们若知晓,就算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去住的。”
王虎面上不喜,“舅母这是打算将自己家择得干干净净,好事全由你们享去,这坏事就留我们母子担着?”
刘庄家的道:“大外甥,早年间舅母就曾劝过你,要好好待人家沈娘子,你不听劝,落得如今这么一个下场,怨得了谁去?”
“舅母,你和舅父二人果真如此不留情义?”
刘庄家的笑道:“常言道,夫妻大难临头还要各自飞,咱们左右不过沾点血亲罢了。何况这事,本就是你王家不对,如今告到知府衙门,自有大人们做主。另说,再如何讲情义,也论不过理法吧?”
说完,刘庄家的又对着沈画屏轻笑道:“沈娘子,你说是吧。”
“舅母这话,说得可比唱得好听。”沈画屏朝刘庄家的看去,“舅母当真不知晓那是我沈家祖宅?那我先前来讨要钥匙,又是谁将我打骂出来。”
刘庄家的不语,她的手紧紧捏着衣袖,暴露了她本不平静的内心。
一旁跪着的刘庄也跟着担忧起来,原以为站在沈氏那边,她会手下留情,未曾想一句话,又将自己陷入困境。
短短数月不见,这沈氏变得竟同先前相比,完全不似一个人。
“大人,侵占我祖宅一事,乃王、刘两家同谋。”
刘家诸位面上大骇,大喊冤枉。
知府对着王虎道:“对于沈氏这一言,你可认同?”
王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好舅父,刚正不阿道:“沈氏所言极真!”
惊堂木又响,知府道:“人证物证俱在,刘庄,你可知罪?”
刘庄还想狡辩,“大人,是他们王家想害我!他们的话,如何能做证!”
知府自然不是昏庸好糊弄的,“若王氏母子所言有假,可沈氏呢?再者,沈氏祖宅中所使的物件,哪样不是你刘家的东西?”
“大人,这……”
知府不再多言,他道:“照大昭律法,私占宅地者,罚狱五载。”
刘庄家的仍不死心,她跪着爬向沈画屏,拉着她的衣袖哭道:“沈娘子,好娘子,你就饶了我们,你只一句话就可饶了我们!”
沈画屏甩开刘庄家的手,用刘庄家的自己的话堵嘴,“舅母怕不是忘了自己先前所言,再如何讲情义,也论不过理法吧?”
刘庄家的接不上话,一声“退堂”声起,刘、王两家人皆被羁押下去,此案到此,尘埃落定。
堂内,看热闹之人退散,登时又重归宁静。
顾静娴上前将沈画屏搀扶起来,转身方想离去,却被剑来拦了去路。
“娘子,我们大人有请。”
顾静娴止步,她向后看去,见朱华庭站立身子,秀逸如玉,青松挺拔。
顾静娴稍沉了眼,她福身道:“不知大人找民女有何要事?”
朱华庭抬起手,剑来忙将五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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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上。他目光凝了片刻,出声道:“我这手下不懂事,那夜姑娘赏赐的钱需还给姑娘。”
顾静娴不懂朱华庭到底何意,从先前的还伞到现在的还钱,她总觉得他心意不纯。
顾静娴不敢贸然上前,只呆呆地站着。
朱华庭补充道:“只可惜姑娘的钱袋子被本官弄丢了,若要赔银子,姑娘尽管开口。”
顾静娴又见剑来将那把油伞拿出,她莞尔一笑道:“大人好生奇怪,大人是觉得这伞配不上救命的恩情吗?”
朱华庭:“?”
“姑娘误会了,是……”
顾静娴未等其说完,打断道:“大人既不这样想,又何故要将其送回来。那夜你们救了我,这伞以报救命之恩。若你们将伞送回,那我这命大人可也要拿回去?”
剑来睁大了双眼,迟疑地看向朱华庭。心中暗道,真是好一张伶俐的巧嘴。
朱华庭被噎得接不上话。
顾静娴又道:“这点银子,是赠给这位小公子的。若非大人执意要将这伞送回,我本可以将其给自己买脂粉头油。可我不忍小公子冒雨前来,这才赠他热茶钱。”
言下之意,这钱她也不会拿回去。
不仅不会拿回去,这钱还要还给剑来。
朱华庭仍旧接不上话。
须臾,他沉默地将手放回去,目光转向剑来那边。
“剑来,送姑娘出去。”说完,他将这些银子交还给了剑来。
接过银子,剑来两眼冒光,喜滋滋道:“是!我定将几位姑娘,好好送出去!”
走出府衙大门时,顾静娴转身对剑来道了声谢。
几人正欲转身登车,不远处却传来张妈妈的声音,“殷姑娘且留步。”
顾静娴身形一顿,剑来也止住了转身进屋的步子。
张妈妈缓步走上前,面上浮笑问:“如今沈娘子一事尘埃落定,不知殷姑娘何时再问我们夫人瞧瞧?”
三人朝着张妈妈行了一礼,顾静娴将腰间的玉佩摘下,待张妈妈接过,方道:“今日夜里,同先前一个时辰,我在沁心堂等候夫人。”
张妈妈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剑来将一切听得格外清晰,他快步如箭,回了朱华庭的值房。
进屋时,他刚要开口将方才所见说与朱华庭听,却见自家公子手上握着一个钱袋。
朱华庭遮盖的速度虽快,可剑来还是瞧清楚了。
这钱袋,不就是刚刚被自己送出去那姑娘所赠得吗?
剑来嘿嘿一笑,小步近朱华庭的身,“王爷不是说,这钱袋子丢失了吗?”
朱华庭心中有愧,却正色道:“多言。”
剑来点到为止,若再多说,怕是要领好果子吃。
他忙岔开话题,“王爷,方才我去送人时,见了孟夫人的人特地来找那位蒙面的姑娘。”
“特地?”
剑来点头如蒜捣,“正是正是,好像还约了今日夜里在……”他一时间想不起是哪,脑中猛转片刻后拍了拍胸脯,想起来了,“在沁心堂相聚!”
16. 二诊
世间万物都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剑来双足一顿,身子腾空跃起,游走于墙头之上。
最后身子轻轻一跃,于沁心堂屋顶上稳稳而立。
他掀开一处瓦片,只见月光透过树叶照进沁心堂内,一阵微风轻略而过,树影细碎拨动。
桌台上,顾静娴倒了杯热茶,递于孟氏面前。
顾静娴轻笑道:“多谢夫人相助。”
孟氏心不在感谢,她扯了扯嘴角,“你既事成,那我这身子?”
“民女答应过夫人的,一定会办成。”
孟氏不多言,只将手放至软垫上。
顾静娴伸手把脉,不过尔尔,大喜道:“恭喜夫人。”
闻言,孟氏双眼闪出一丝亮色,她道:“有了?”
“脉象归稳,但还未曾有喜。”
孟氏脸色一沉,“那喜从何来?”
“夫人求子,自求得是健健康康的孩子,若不调理好身体,民女如何敢助夫人怀胎。”
孟氏浓眉一挑,来了兴致,“那我这身子现今如何了?”
“夫人先前脉细而弱,是阴气耗损的脉象。脉细无力,血液亏损,气血不足,自不易怀胎。”
顾静娴顿了顿,又道:“我给夫人的方子当以血生血为主,使血液充盈,如今调理得当,夫人气血旺盛,才是怀胎的好时机。”
这一番话,孟氏未必听得明白,但最后八个大字她倒是真真切切地听进去了。
孟氏抬眸直勾勾地盯着顾静娴,忽地笑了。
昏暗灯光下,愈发显得顾静娴的眸子漆黑。
她从一旁的药箱中拿出一粒丸药,神情微缓,眉梢显露出意思不易察觉的笑意。
孟氏问:“这是何物?”
“本朝秦湘妃就是以此药才得二皇子。”
孟氏又问:“此药唤何名?”
“微星养宫丸。”
孟氏面上变得云淡风轻,可顾静娴知其心中所想,清笑道:“此方乃宫中秘方,夫人就别想着能到别处寻得了。”
闻言,孟氏面上一滞,“姑娘果真料事如神。”她伸手去拿,却被顾静娴躲开,“这是何意?”
“这药,还得看孟夫人受不受得住,”顾静娴将手回退,“一旦用了此药,每半月就需来我这再拿一粒,一直到三月胎稳。”
孟氏嘴角牵起一个不安的笑,此法她心中也没底,可为了孩子……她顿了顿,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愿意。”
可顾静娴却未将药递出,她直勾勾地盯着孟氏。
孟氏心中不明所以,“姑娘这是?”
“我这的规矩,恐夫人还不甚清楚,”顾静娴道,“之前为夫人调理身体,是以沈姐姐和离一事做报酬。如今二诊拿药,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拿了。”
孟氏面露不悦,“那你这次要如何才能将药给我?”
“我只要询问夫人一个地方。”
“何地?”
“莳花楼。”
孟氏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她眉眼深深,透露出两分冷厉。良久,她拧出一抹不悦,肃声问:“你一女子,打听那里作甚?”
顾静娴唇边勾起一抹笑,遮掩在面纱之下,“莳花楼专供官府贵人,听闻那里洒金银如洒水,小女子想去见见。”
孟氏脸上地表情变了又变,她看着顾静娴手中的药,心中多番搏斗后,终于说出了口。
“青华山。”
偷看到此,剑来深吸了一口气。他将瓦片重新归位,脚尖稍一使力,身子重新凌空而起,于暗夜之中快速离去,不过须臾便不见踪迹。
孟氏到最后也没搞明白面前这位丫头的意思,她只稀里糊涂地吃了那粒丸药,便被带了出来。
顾静娴福了福身,“夫人照我的话,行事之日放于三日之后,此番若是不成,我这条小命交给夫人处置。”
孟氏看着面前的女子,心中百味杂陈。
顾静娴向孟氏身前进了一步,凑在耳侧轻声道:“若是事成,夫人也别忘答应我的事。”
孟氏狐疑地盯着顾静娴看了片刻,随后眼色一沉,轻道了声“知晓了”便由张妈妈扶着走了出去。
前脚孟氏刚走,后脚忠叔便从屋外大步行进。
顾静娴缓缓落座,问:“怎么样?”
忠叔道:“果真如姑娘所料,那位大人身侧的小侍卫真的来了。”
顾静娴本波澜不惊的眼神里泛起一丝涟漪,却很快如常。
秋霜一脸愁容,“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顾静娴的双眼逐渐有坚决之色浮起,“既要深入虎穴,必得有所退路才方可动身。”
·
剑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回到衙门,他气喘吁吁地进了朱华庭的值房,大声道:“王爷,大发现!”
朱华庭正坐桌前,神色平静无波澜,“什么?”
剑来大喘着气,却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莳花楼的位置了!”
闻言,朱华庭倏地站起身,他抬起眼睫,直直地盯着剑来,“说。”
“在青华山!”
朱华庭眉头紧蹙,渐渐地一切又都平静下来,只剩一抹浓重如雾的思虑之色。
他问:“这消息从何而来?”
“王爷让我去沁心堂偷看那姑娘和孟夫人相会,这消息便是由孟夫人亲口说的。”
朱华庭不解,“孟氏何故开口?”
“说来也怪,是那位姑娘自己开口问得。”
朱华庭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之色,他又想起自己方来淮州的第一日夜里。
那位醉云馆,红绡口中那位寻找周元霜的落水逃走的小娘子。
想到此,他竟不知不觉地浅笑出了声。
剑来看着朱华庭的样子,不解地挠了挠头,“王爷,接下来咱们该如何行事?”
“你让苍翊这几日盯紧这位小娘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
·
一日又过,亥时三刻。
忠叔又套了马车,载着顾静娴往青华山赶去。
刚入夜时尚有一轮明月高悬于天上,等马车驶出沁心堂那轮明月却渐渐地被黑云遮盖,不过半个时辰,二人就近青华山时偏又下起了雨来。
雨过路滑,尤其是山中泥泞的土路。
原本颠簸的马车突然止住,忠叔大声道:“不好了姑娘,咱们的车陷进坑里了。”
顾静娴不慌不忙道:“忠叔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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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重新驾马试试,若是不成咱们走路上去。”
忠叔领意,又重新抽鞭御马,可不管怎样,除了车身在马的拉动下晃动了几下,却仍旧无法将其从坑中拉出来。
另一旁,三个男人站在一颗大树之下。
剑来偏头看向朱华庭,问:“王爷,可要去帮帮忙?”
朱华庭看着远处像蛆虫一样蠕动的马车,轻叹了口气。
他转身对苍翊道:“你悄悄摸上山去,看看此地当真有孟氏所说地莳花楼。”
“是。”苍翊领意上山。
朱华庭又转头对剑来道:“你,上前帮忙。”
“是。”剑来领意冲着马车跑去。
几番下来马车仍旧纹丝不动,忠叔抹了一把面前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珠,又对着身后道:“不成啊姑娘。”
顾静娴探出身子,她道:“我去找根棍子,你在此等候。”
说罢,顾静娴跳下马车,从两侧杂草之中挑选了一根较粗的木棍,她冒雨将木棍顶在车轮之上,对忠叔道:“忠叔,咱们再试试。”
顾静娴虽找了法子,可到底力不从心,马车仍旧陷在土中纹丝不动。
正愁没法子,身侧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娘,我来帮你!”
顾静娴闻声看去,只见雨幕之下,一位身着黑衣的少年边咧嘴笑边往自己面前跑来。
剑来嘿嘿笑道:“我在后面推!”说罢,便伸手推车。
见此,顾静娴又重新将木棍抵在车轮之上。
眼见得轮子一点一点挪动上来,却听得“咔嚓”一声,顾静娴手中的棍子竟拦腰断成了两截。
因重心全在木棍之上,顾静娴一个不稳便向身子左侧倒去。
顾静娴本以为自己要和这泥泞之地相拥,却不曾想撞进一人胸膛。
她略显狼狈地抬眸看去,见这胸膛的主人竟是朱华庭。
朱华庭也俯视着顾静娴,她长长的发丝松散而落,不知是否是方才惊吓之故,脸上泛着红霞,像微带酒晕。
顾静娴忙从朱华庭怀中抽身出来,她理了理衣袖,站稳身子福身道:“见过大人。”
几缕凉风拂面而来,顾静娴冷不丁地打了一寒颤。
朱华庭将手中的伞递给顾静娴,又抬手将自己的披风脱下,随后盖在顾静娴身上。
他淡淡道:“你在一旁站着。”
说罢,拔出剑来腰间的配间站在了方才顾静娴所站之地,用剑代替了方才的木棍。
三个男人齐力,不需多加费劲,马车便从坑中驶出。
“多谢二位相助。”
朱华庭将剑递还给剑来,向顾静娴问:“夜色深沉,姑娘漏夜前来所谓何事?”
“听闻此处有名贵的草药,所以特来看看。”
朱华庭挑起嘴角,“不知什么名贵的草药需要在夜间出行?”
顾静娴一噎,她只随口一说,没成想对方却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朱华庭倒也不愿再为难顾静娴,又正色道:“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顾静娴又行了一礼,转身上车,不再多言。
待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苍翊飞身前来,“王爷,此山山腰处,果真藏匿一楼。”
17. 引诱
雨渐渐停了,风中又多含了几丝春意。
回了沁心堂,刘妈妈搀扶着顾静娴下了车。
直到走进屋内,忠叔才敢发问:“这一切都顺了姑娘的意思,接下来姑娘打算如何行事?”
顾静娴不紧不慢地走到梳妆台前,从一个抽屉的夹层中取出一张纸,转交给刘妈妈。
刘妈妈接过纸,下意识地将其打开一瞧,见纸上画着一根簪子。
顾静娴吩咐道:“刘妈妈帮我找家首饰铺子,就照着这张图,将这根簪子打造出来。”
刘妈妈虽不知道顾静娴此意为何,却认认真真地道了是。
顾静娴又补充道:“寻常簪子均以翠鸟之羽点缀,通身呈现翠色,可这根需要让工匠将其做成紫色。银子不是问题,但需得快。”
站在一旁的秋霜不解,“何故非得要紫色?”
顾静娴敛眸,眼神比方才要变得幽暗一些。
这是她未死之前,最爱佩戴的一根簪子。
“每样事物都寄托了别样的情义,这根簪子的情义,却极其珍贵。”
刘妈妈这人做事想来稳当,不过三日就将锻造好的簪子呈到顾静娴面前。
这簪子通身以纯金打造,呈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之形,几处又缀以翡翠雕刻的宝石,拿在手中拨动几下,栩栩如生便好似真的活过来一般。
顾静娴看着这根簪子,眉目间露出一丝喜悦之色,转而却又沉了下来。
再见这根簪子,心境却已不似当年。
如今的她,双世为人,隐姓埋名……
物是人非矣。
她小心翼翼地将簪子佩戴在自己的发髻之上,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又拿出一张信纸递于刘妈妈,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去衙门一趟,这件披风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说罢,顾静娴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夜朱华庭给他披上的衣物。
·
衙门值房内。
剑来道:“王爷,方才那位殷姑娘身侧的侍从来请,说是想让王爷去沁心堂一趟。”
朱华庭道:“可还有说些什么?”
剑来应声,“说是要将那件披风还给王爷。”
闻言,朱华庭眉梢微微一挑,“我借她,怎么反倒还要我亲自去领。”
剑来向来拿捏不住自家主子的意思,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那王爷,咱们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自然要去,”朱华庭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去,“她既搭好戏台,我又怎能不去。”
剑来没明白自家王爷的意思,挠了挠头后还是没明白,所幸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要去。
二人赶到沁心堂时,日暮逐渐西沉。
秋霜领着朱华庭入内,须臾,顾静娴才缓缓走来。
空气凝滞半晌,唯听得桌案上的灯花爆了又爆。
顾静娴将披风递交给剑来,福身对朱华庭道:“那日夜间,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朱华庭提摆落座,平静道:“举手之劳,只是我不明白,分明是我帮了你,怎么还需我亲自来取?”
说话间,他才注意到顾静娴发间那一根紫色的簪子。
他呼吸一滞,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却只片刻便恢复常态。
顾静娴笑容清朗,顾盼神飞,“大人那夜前往青华山,是发现了什么?”
朱华庭将面前这小女子的微妙转换尽收眼底,手中折扇一撑,轻轻扇了起来。
他道:“听闻此处有山匪作乱,本官特地去查。”
顾静娴神色平静道:“那地断不会有山匪出没。”
朱华庭蹙眉蹬着她,面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之情,“你怎能如此确定?”
顾静娴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以淮州为首,各州县跟随,官与官之间互相在一座名为莳花楼的地方养了官妓,而这楼……”
她看着他的那双凤眼逐渐上翘,戏谑道:“就在青华山。”
话音方落,朱华庭收回自己的目光,气定神闲地举起杯盏,“我竟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大人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顾静娴勾着唇,指了指剑来后继续说道:“那夜我与孟夫人医治时,这位小公子就在这顶上偷听,他回去时未曾把那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大人说吗?”
朱华庭眉眼间出现一丝躁郁,微扬了下眉,瞪了一眼剑来。
顾静娴今日逗趣他上瘾,“大人来淮州,难道不是为了查京城顾氏一案吗?”
一瞬间,朱华庭不可置信地盯着顾静娴。
他死死看着那根紫色的蝴蝶簪子,竟一时间打眼,将面前之人错看成她的模样……
朱华庭整个脸庞都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一股浓重的思虑之色,几乎要将他包围起来。
他重咳几声,像是秋日里穿过枯枝的风声。原本红润的面容,霎时间血色退散。
见状,顾静娴忙走近朱华庭身侧,抬起朱华庭的手,用力按着手腕处的太渊穴。
须臾,朱华庭才得以缓解。他紧闭双眼,强忍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顾静娴复又将手指轻移,替其把脉。
朱华庭的手腕紧了一紧,想将手收回,却听面前之人说:“别动。”
他竟不知为何,果真未曾动过。
这一脉,和当初一样,直叫顾静娴心惊肉跳。
唯一同两年前不一样的,便是当时的毒不过只是虚于表面,而如今,却已入了五脏六腑。
“你毒入骨髓,命不久矣。”
朱华庭闻言,轻抬了眸子。
他喉结微动,青筋凸显,“我知晓。”
“既然知晓,为何不去医治?大人难道不想活命吗?”顾静娴语气中略带了些许指责之意。
朱华庭笑了,漫不经心道:“我这样的人,活着不过讨嫌罢了,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可是他如今还有最要紧的事没办,他不能死。
“我还能活多久?”他问道。
“三个月。”
朱华庭细细思量,他摇了摇头,这点时间恐怕不够。又问道:“满城都在传你是神女,可有法子能够替我拖上一拖。哪怕……一年。”
“民女不才,只略通点医术,若大人不嫌,臣女愿替大人一试。”
这话朱华庭两年前也曾听过,他眼眸微阔,眸底划过一抹惊讶。
“只是……民女有一条件。”顾静娴眸子清冷,凝视着朱华庭,幽暗道:“我需大人替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定助大人药到病除。”
“你到底是谁?”
顾静娴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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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道:“小女子姓殷名紫簪。”
“你头上这根簪子从何而来?”
闻言,顾静娴抬手摘下那根特地打得簪子,原本一双沉寂的眸子慢慢染上一丝光亮。
她道:“民女前不久做了一个梦,梦见这蝴蝶从远处飞来,落在民女发梢之上,民女见了欢喜的很,所以特地命人打了这根簪子。”
朱华庭那原本凌厉的眼神温顺了不少,他拢了拢神色,又以一层寒意覆上。
他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威严,“你为何要去查那莳花楼?”
顾静娴撩起眼皮,平静地看了朱华庭一眼,“报仇。”可她的眼神却如深冬的坚冰,坚不可摧。
朱华庭的手僵在空中,良久后才端起身边的杯盏抿了一口。
他道:“何仇?”
“灭门之仇。”
朱华庭扬眉,“与谁?”
“姜家。”
闻言,他目光带着审视。眼底眸光微转,他心中有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想法。
莫非这世间,真存在轮回转世的鬼魂之说?
可还未等他从这一想法转变回来,顾静娴又道:“我与周家娘子是幼时密友,如今周家门灭,故而寻那姜老贼寻仇。”
她又道:“大人那夜漏夜前往青华山,想必也是想找周娘子吧。”
朱华庭双眸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静娴。
他哂笑一声,“姑娘这局做得甚妙。”
顾静娴直言道:“所以大人应还是不应。”
“你要我做什么?”
顾静娴眉眼深深,“我以身入局,亲自去莳花楼解救周娘子。大人只需与我里应外合,保我能够囫囵个脱身便成。”
朱华庭蹙眉看着她,却久不出声。须臾,他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下后,猛地站起了身子往外走去,“你既能救我的命,我又怎舍得拒绝你。”
顾静娴也站起了身,她目送朱华庭出去后,缓缓地笑了一笑。
·
“我这样的人,活着不过讨嫌罢了,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顾静娴心间。
直到秋霜进屋回话,顾静娴才将心绪收回。
“姑娘,孟夫人到了。”
孟氏今日要比往常更为高兴些,她满面春风地走进屋内,瞧着样子,顾静娴便知这事成了。
“殷姑娘果真如外界所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子观音转世呢。”
顾静娴也带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恭喜夫人。”
“你那日问我莳花楼一事,”孟氏想到此事,收敛了笑意,反而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若当真缺少银子,此番你助我怀胎,要多少银子我给你便是,何故要冒险去那?”
孟氏喋喋不休起来,“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多少女子进了那里可是想出都出不来。我今日来特让下人备了一百两白银,就报姑娘送子之恩了。”
顾静娴的笑如花瓣般轻轻绽放,说实话她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笑过了。
她说:“多谢孟夫人。”
孟氏闻言,以为顾静娴听进去了,喜笑颜开起来。
可这颜才刚挂上脸不久,就又听见顾静娴说:“这礼我断不能收,还烦请孟夫人想法子将我送进莳花楼吧。”
18. 入局
孟氏原以为顾静娴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见她仍旧不听所劝,轻叹了口气,“你果真想明白了?”
顾静娴眉目坚定,不多言语,只点了点头。
孟氏道:“那我这半月为期的药?”
顾静娴淡笑道:“这点夫人不必担忧,派人来莳花楼寻我讨要便是。”
孟氏神色从容,她从袖间拿出一块玉佩,虽不及当初那块精美,却与之相似,均雕刻了一个“孟”字。
孟氏浅笑一声,“三日后,正好有一批新的女子要往那送去,到时我会替你安排妥当。那里面鱼龙混杂,你将我这玉佩放至显眼之处,自能为你躲过不必要的风波。”
顾静娴伸手接过玉佩,她面无波动,缓缓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孟氏又盯着顾静娴看了片刻,她摇了摇头。
真是要银子不要命!
外头,秋霜今日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困惑,附在门缝之上偷听了几耳朵。
等孟氏离去,她忙进屋内,双眼含着泪珠,担忧道:“姑娘,你怎能冒这样的险?”
顾静娴略一迟疑,随后走到秋霜身侧扶其一道坐下,她半带轻笑道:“咱们假死脱身,不就是为了冒险吗?”
秋霜心急,“虽是要报仇,可姑娘也不该如此兵行险招。万一……”说到这,她不敢再接下去想,便止住了嘴。
“没有万一,”顾静娴握住秋霜的手,她的嘴角泛起一抹淡然的笑意,“既要复仇,又岂能贪生怕死。”
“那我随姑娘一同前去!”
“不成。”
“如何不成?”秋霜眉头微蹙。
顾静娴眼神一闪,如今报仇一事是为她自己,更是为顾家,又岂能再让旁人涉身险地。
倘若败露,折了她一人便也罢了。
顾静娴思量片刻,终于是抓住了一个较为合理的借口,“我有孟夫人信物傍身,又有衙门大人接应,有何畏惧?何况,那地多一人就多一分危险。此外,沈姐姐铺子新开,我要你在外协助她。”
秋霜还想接着劝,却被顾静娴一句话堵了回去,“如今最重要的,是陪我去一趟府衙,将这一事告知大人,让他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左右是没了法子,秋霜只拉着顾静娴的衣袖,弱弱道了一声“姑娘……”。
·
夜间的府衙更显沉稳庄重,朱红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金匾高悬,宽敞明亮,彰显威严。
顾静娴在堂内站等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朱华庭现身。
剑来优哉游哉地打了个招呼,“小娘子,时隔两日,咱们又见面了!”
顾静娴轻点了两下头,以示回应。
待朱华庭落座,他才道:“夜深了,姑娘所来为何?”
“明日我就要去那莳花楼了。”顾静娴表明来意。
朱华庭气定神闲,“所以呢?”
顾静娴只端站着,肃声回他,“我需要你帮我。”
朱华庭与之四目相对,他道:“你怕了?”
“不怕。”
朱华庭淡笑一声抛出一根匕首,“你拿着防身,我可不希望咱俩的合作会止在你丧命一事上。”
那把匕首稳稳地落在顾静娴怀间,顾静娴仔细端详起来。
此匕首通身漆黑如墨,把手之上镶嵌着一根血红的玛瑙珠子,将其拔出剑鞘,又见刀身薄如蝉翼,寒光凛冽,一看便知定不是凡品。
“别看它短,却锋利无比。”
“民女也不白拿大人的东西。”顾静娴说着,从腰间摘下一个香囊,像方才朱华庭抛匕首跟她一样,将香囊抛了出去。
“这里面有一味药,能缓解大人体内的毒气。”
朱华庭抓住香囊,打开一瞧,里头藏着数片芍药花瓣,再其中又藏有一个较小些的袋子。
顾静娴又将头上那根新打好的蝴蝶簪子摘下,缓步走近朱华庭。
朱华庭不解地看着顾静娴离自己越来越近,“殷姑娘这是?”
“等我从莳花楼出来,定为大人解了身上的毒。”顾静娴缓缓开口,“大人似乎对民女这根簪子很上心,不妨就先放在大人这里保管,便做咱俩约定的信物吧。”
朱华庭未曾伸手接过簪子,顾静娴就将其放在桌案之上,转身便走。
良久,朱华庭坐在椅子上,盯着这根簪子出了神。
他也有一根类似的簪子,原是要做一人的及笄礼,可一直没找到机会相送。
回到屋内,朱华庭从袖间将那根簪子取出,也是一根通身呈金,以紫羽点缀的簪子。
他将两根簪子放到一起,心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着。
两年前的那一夜,他将这根簪子小心包好放在衣袖之间,他本有机会送出去的。
可奈何,顾家就在这么一个寻常的夜晚,大厦倾倒……
他虽贵为大内嫡长子,可帝后离心,在官家面前,他终归只是个不得宠的儿子罢了。
顾氏倾倒,他想护,可身无权力,又如何能护。
便是自那夜起,他似乎渐渐活得明白了些。身在皇家,若无权力,便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又如丧家之犬一般窝囊。
朱华庭将两只簪子放进盒子之中,握在手中摩挲良久。
当初他没护住顾家,那么如今为顾氏报仇一事,便是拼上自己这条命,也得完成。
他看向剑来,“打理妥当了?”
剑来弓身,“王爷放心,一切皆按王爷的意思准备好了。”
·
登州,郊外,夜风婆娑。
去往莳花楼的车辆足足有五辆,每辆间皆坐了五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有哭泣声从中传来,“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便有年长的妈妈呵斥,“嚷嚷什么!既来了这,我劝你们别有旁的想法,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讨官爷开心才是!”
顾静娴站在车旁,将一切听入耳中。
有一妈妈从前头走来,见了孟氏忙跪地道:“老奴见过夫人。”
孟氏指了指站在自己身侧的顾静娴,对那妈妈吩咐道:“这位姑娘便是我先前提到过的,等进了庄子,切莫怠慢了。”
那老妈妈这才刚抬头看,确认了顾静娴的脸,忙奉承道:“夫人交代的事,老奴我怎敢忘。”
孟氏道:“时候不早了,要赶在天还没亮时进庄子。”
“是。”妈妈应声,艰难地站起身子却仍旧弓着腰,她伸出手指引顾静娴,“姑娘且随我来。”
顾静娴朝孟氏看了一眼,微微欠了一身,随后跟着那位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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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等上马车时,顾静娴借登车之际,将手中私藏的一锭银子悄悄递给方才那位引路的妈妈。
妈妈喜笑颜开,“姑娘若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顾静娴淡笑一声,提群入座。
待马车重新启程,车内其余几位姑娘时不时地便要朝顾静娴看一眼。
顾静娴原闭眼养神,察觉到身旁的目光,缓缓抬眼。
有人忍不住问:“娘子似乎颇有来头。”
顾静娴朝那位姑娘看去,她长得亭亭玉立,姿态曼妙。一双眸子噙着泪,仿佛汪了一潭春水。
那姑娘又道:“你有出去的法子,是吗?”
顾静娴不曾回话,只摇了摇头。
身侧另一姑娘哭出了声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顾静娴这才注意到这位仿佛才刚过及笄之礼的姑娘,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光涟涟,哭得难以自拔。
“你们是怎么来此的?”顾静娴还是忍不住发问。
一开始开口的女子道:“家中赌债难填,这才将我卖来此地。”
稍年轻点的姑娘哽咽道:“我也差不多……”
其余二位也开了口,等一圈说下来,顾静娴发觉大家的遭遇竟都一般无二,都是家中银钱短缺,这才被卖身来此。要说不一样的,无非就是缺银子的原因不同罢了,有的是赌债难填,有的是生意失败急需银子,还有的是例子钱造了亏空。
“你呢,你是因为什么?”有人问顾静娴。
顾静娴自不会把真实目的说与这几位听,也便瞎编了个同她们差不离的原因。
车厢内重归一片死寂,直到马车缓缓停下,传来几位妈妈的催促声,“到地了,都给我下车,要是有在这误时间不肯进去的,小心我抽死你!”
二十多位姑娘为了避免责罚,瞬间下车排成两列。
顾静娴选了中间最不起眼的地方站着,众人便随着几位妈妈前进。
有位妈妈开口介绍道:“此地为玉帘庄,进了这里,各位姑娘可算是来享清福了!”
走进庄子大门,入眼之景仿佛世外桃源。
整座庄子依山而建,亭台树立,溪水潺潺,倒映着周围的山峦。屋顶的琉璃瓦经朝霞照射闪耀出五彩的光芒,璀璨夺目。
一条宽敞的青石板路贯通整座山庄,妈妈边引路,边介绍道:“咱们玉帘庄乃专供达官贵人们享受之地,自是对姑娘们要有要求,姑娘们按品阶依次分为媚、艳、柔、雅四等。”
走到一处屋舍时,妈妈道:“雅阶为末者,居东南角。这个品级的姑娘,呵——”妈妈没把话说明白,“诸位姑娘可得仔细想清楚了,最好别落到雅阶。”
“柔阶居西南角,供官职不高者玩耍”
“艳阶居西北角,平日里侍奉官职中等的大人。”
直到走到一处楼阁时,妈妈才介绍起“媚”。
“媚为上等,如今共九位姑娘,住在此处,供大官。”
举目看去,一座足有七八层高的楼立在面前。它精雕细刻,富丽堂皇,在朝阳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周遭草木随风随风拨动,犹如仙境般,璀璨夺目。
顾静娴的目光聚集在那块硕大的匾额之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莳花楼!
19. 摸索
那几位妈妈将玉帘庄各处交代清楚后,便将众姑娘领进一处院子。
“你们刚进来,上头还未给你分配品阶,就先住在此处,切莫乱走乱瞧!”
这座院子于方才所提的那几处相比便要显得颇为简陋些,甚至比不上顾静娴自己买的云烟榭。
众人各自散去,那妈妈却近身握住顾静娴的手,笑盈盈道:“姑娘跟随我来。”
有几人止住脚步看过来,妈妈呵斥道:“瞧什么瞧,若是不想安生住的,咱们这里还有水牢!”
话音一落,那几位姑娘心中发怵,生怕惹火上身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顾静娴虽不解为何要独拉她一人,可如今身处险地,她也不能不从,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缓步跟上。
走了不过百米,又到一处庭院。
妈妈将门推开,举目望去,就见庭院之中栽种着数种奇花异草,屋檐之上藤蔓犹如绿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院中一片郁郁葱葱,花团锦簇。
“孟夫人特地交代了,让我们断不能懈怠了姑娘,我们几个老姊妹便私下商量,打扫了这座院子以供姑娘居住。”
顾静娴又从腰间摸出几颗碎银子,“妈妈有心了。”
妈妈领了银子,笑呵呵道:“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有一些事,我还想向妈妈请教一番。”
妈妈边将银子塞进自己衣袖的暗层,边道:“老妈子定事无巨细地同姑娘说。”
“在这,品阶是如何定的?”
妈妈放好银子,顺了顺衣摆,“每一批新到的姑娘都会被指导后才评定阶级,考核数目共有五样,前四样分别为琴、棋、书、画,至于这第五样,到时姑娘自会清楚。”
“那是谁人来考核呢?”
“莳花楼里的姑娘,前四样的每一样都对应两人。”
顾静娴讪讪点头,又问:“那多出来的那位姑娘是?”
妈妈一愣,才道:“里头有一位姑娘虽身处媚阶,可却只侍奉一人,因此玉帘庄其余事项和这位姑娘都无干系。”
顾静娴微微垂眸,以防打草惊蛇,她不再继续查问,只扯开话茬,“那考教从何日开始?”
“明日晨起,至十五日后,半月为期。”
顾静娴压住心头丝丝异样,笑靥如花道:“多谢妈妈。”
“姑娘舟车劳顿,想必定是累了,老妈子就不在此打扰姑娘休息了,一会晚膳会有专人送来。”
顾静娴颔首,那妈妈便弓着身退下,掩带上了门。
院内归于一片幽静,顾静娴缓步走进屋内,见里头的装饰虽轮不上富丽,但似乎也有被用心安排过。
小轩窗半开着,光芒透过帐幔显得柔和,洒在青砖地面上。窗前摆着一个精巧的小香炉,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之中。
几案坐具上覆着茵褥,顾静娴坐着。外头轻传来几声鸟鸣,不知不觉间她竟打起了盹。
再睁眼时,是因哭嚎之声扰了清梦。
日头逐渐西下,直到几缕残阳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后,屋内再无光亮。
一片死寂之中,女子的哭嚎声尤为刺耳。
“啊——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吧!”
顾静娴缓缓站直身子,往窗边行去,她将层层叠加的帐幔轻轻拨开。
放眼望去,屋外浓墨般的黑云挤压着九霄,仿佛下一刻就要重重地坠下。
哭嚎声又随着风凌厉地穿梭进院子,“我不要,我不要!”
顾静娴行身出去,见庄子中空无一人,唯有几只乌鸦盘旋在空中悲悯地叫着,徒增凄凉。
她随着几只乌鸦看去,却见它们前后飞入莳花楼中。
四周俱浸泡在昏暗之中,唯独莳花楼的灯火如明珠般夜放光华,烛光氤氲,好似瑶池仙境。
一道寒光闪过,闷雷响动,少女凄厉的尖叫声复又响起。
顾静娴循声找去,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庄子的东南角。
这里?她心中轻轻咯噔一下。
顾静娴从先前那引路妈妈的话中回想起来,此处正是雅阶女子所住之地。
她小心翼翼地慢步近屋子的一侧,一道窗子被阴冷的风给吹开,哭嚎低吟声随风而逃,顾静娴顿觉自己周遭弥漫着不详的气息,心生莫名的恐惧。
里头传来一位妈妈的斥责声,“来了这还不愿意放下身段去伺候大人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有姑娘哭道:“妈妈,我们错了!我们不敢了,我们定好好伺候,不再怠慢!”
“哼!”那妈妈冷哼一声,听声音似乎又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方才求饶的姑娘,她恶狠狠道:“如今想要回心转意,告诉你们,晚了!”
那妈妈发问:“你们可知咱们玉帘庄最不缺的是什么?”
底下的几位姑娘哪还顾得上回话,只呜呜咽咽地哭着。
“那就是美人!”妈妈自问自答,“今朝又来了一批新人,个顶个都是美人,你们如今想喝后悔药,之前干嘛去了!呵——既享不了我们玉帘庄的福,非要去外头自讨苦吃,那便如你们所愿!”
顾静娴想探头查看里头的情形,却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一身着黑衣的人,其用一双手将顾静娴的嘴死死捂住,随后几个飞身便将她带离了此处。
进了一间废弃的院子后,那人将顾静娴放至地上,那双手却还不愿拿开。
用另一只手摘下面罩后,一张润泽如玉的女子面庞映入顾静娴的眼眸。
女子开了口,“姑娘不必惊慌,咱们曾见过的。”
顾静娴警惕起来,右手从未离开过藏匿与腰间的匕首,她审视着面前的女子。
女子轻轻一笑,她压了压声音,“醉云馆内,我曾同姑娘说上过几句话。”
思绪渐渐拨回那夜,顾静娴依稀记起。若非那位姑娘好心提醒,怕自己已遭不测。
可那夜隔着格子门,不曾打过照面,她又如何能够断定面前之人就是那夜的姑娘?
既不能断定,便不能放松警惕。
顾静娴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我竟不知这位姐姐在说什么。”
红绡面上浮笑,“难怪朱华庭如此信任你。”
听见“朱华庭”三字,顾静娴一双眼睛才有了波动。
红绡见顾静娴仍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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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警惕,所幸拿出一把匕首,“姑娘应该对此物不陌生吧?”
循声看去,一把同朱华庭送给顾静娴长得一样的匕首映在顾静娴的眼中。
“姑娘身上应该也藏着一把,你那匕首应是剑来的那把。”红绡坦言,“我是王爷的暗卫,叫红绡,进此处是特来护姑娘周全的。”
顾静娴细细端详那把匕首,心中渐渐放下一丝警惕,她问:“你来这多久了?”
“姑娘发现此地的第二日,至今不过五日而已。”
顾静娴稍微坐直些身体,红绡也不再抓着她。
“他身边的人果真有本事,短短两日便能在此处黑衣夜行。”
红绡浅笑一声,将匕首藏回原处后道:“姑娘方才所处之地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倘若被人发现了,那我可就要失职了。”
对于方才那里,顾静娴心中疑云重重,听红绡的话茬,她许是清楚些东西,便问道:“那些女子何故哭嚎?”
“雅阶女子在这玉帘庄最后的价值,就是卖钱。”
“卖钱?卖往何处?”
红绡对于顾静娴疑惑的神情并不意外,她缓缓起身,“或为妾,或为妓,又或者卖往深山配阴魂,总归不是什么好归宿。”
顾静娴心中动容,她愤愤道:“竟如此不论家国礼法,把活生生的女子当作牲口变卖?”
红绡叹了口气,“在这里,恐怕女子还不如牲口。”
“那周娘子你见过了吗?”
红绡摇了摇头,“莳花楼守卫森严,我未能探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被发卖出去。”
“这里少了一位姑娘——!”
“和孟夫人有关系那位!”
“快去找!”
屋外突然传来一妈妈的惊呼声,她年迈的声音如同晚间的夕阳,暮迟悲凉。
红绡站在窗侧警惕地向外面瞧了一眼,几盏朱红的灯笼左右飘荡,众人已经寻找起来。
她重回顾静娴身旁,声音如击玉般清脆,“再过一月,这里要办一场赏花宴,到时王爷也会前来。姑娘若能在此之前身及媚阶,就能事半功倍。”
“这间屋子搜了吗?快去,别放过任何一间!”
话音方落,一脚步声逐渐靠二人所在的屋子逼近。
俄顷,房门被重重推开。
顾静娴原背对着门,闻声才缓缓转过身子,“原想出来透透气,不曾想在此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姑娘原来在这呀,倒叫我好找!”妈妈的语气中充斥着不满。
可顾静娴如今和孟氏攀着关系,她也不敢真的发作起来。
妈妈上前拉着顾静娴的手,往外走去,“姑娘日后就好好待在屋子里,切莫再随意走动。若惹得上头人不悦,那可就糟了。”
顾静娴声音柔美,像一段丝滑的绸缎般,“谨记妈妈的教诲。”
可方迈出屋子,妈妈却止住了步子。
“等等。”
顾静娴搭在身前的手微微一紧,她担忧会被发现些什么,脑中一片混乱,思绪纷乱不堪,身子也变得沉重起来。
“果真在这!”
20. 抚琴
顾静娴心尖一凉,她背对着嬷嬷深吸了口气。
“我的药方果真落在这了。”
原以为自己和红绡私会一事败露,闻言,顾静娴方才吸进去的那口气才得以缓缓吐出。
她搭话道:“方子?嬷嬷身子是有何不适之处吗?”
嬷嬷因重拾回方子,面上喜色难以遮掩,出了屋子关上门才接话,“我这头上和身上总觉酸痛,老毛病了。”
“何不趁早医治,那样也就不会拖到如此地步。”
嬷嬷笑道:“谈何容易?在这做事,哪是想下山找寻大夫就能去的,若非这次得以下山,这张方子我还弄不到呢。”
顾静娴问:“这庄上就没个大夫?”
嬷嬷摆摆头,“咱们这是个见不得光的地方,自是越少人就越好。”
“那倘若这里的姑娘病了,又该如何医治?”
“撑得过去的,就看自己的造化能不能痊愈。若是不能,那就阴曹地府去一遭,趁早转世投胎。”
顾静娴心中思量片刻又道:“若嬷嬷不嫌,我能为你瞧瞧。”
“你会行医?”嬷嬷双眼骤然大睁
顾静娴泰然道:“曾学过几日,毛皮功夫罢了。”
嬷嬷笑了几声,信口道:“那老身便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你这皮毛功夫。”
待二人走远,纵身三丈高横梁之上的红绡飞身下来,稳稳落地。
她于窗前仔细端详,待外头逐渐恢复先前的平静,才翻身出去,快步如箭般回了自己的屋子。
另一边二人言语间,又重回那间单独给顾静娴安排的小院子。
嬷嬷落座,关心道:“姑娘住得可惯?”
顾静娴倒了杯茶水,也坐下,“嬷嬷们精心布置,自是好的。不妨先帮嬷嬷诊脉,让我了解嬷嬷的病因。”
嬷嬷拉起衣袖露出手腕,顾静娴抬手诊脉。
须臾,顾静娴将手收回,解释道:“深山之中寒气深重,嬷嬷这病,当是寒邪入体,肺气不宣,以致头疼身痛。此外,嬷嬷心火亢盛,肝火过旺,常日里应疏肝健脾,调和气血,切莫再动气。”
嬷嬷眼前一亮,“那这病除了吃药,还有别的法子可以缓解?”
“若嬷嬷不怕,我能为你施以银针。”
嬷嬷连连答应,顾静娴便施以针灸,短短一刻,嬷嬷虚汗湿了内衫,顿觉身上舒坦。
顾静娴又取了药方一瞧,在其之上删去几味药又添上三味,这才算是看完了。
临走前,嬷嬷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再切莫乱走,一旦惹得上头不悦,即便是托着孟夫人,恐也难护姑娘周全。”
顾静娴福身道谢后,嬷嬷便转身离去。
·
因身处深山之中,晨起要比寻常在城中时凉上几分。
顾静娴是被外头的哄闹声给吵醒的,彼时天还带着夜晚的墨色,日光还未刺破这抹黑色。
简单梳洗一番,顾静娴踏出院子,便见昨日同自己一起来的众位姑娘已成排站着。
她们愁容满面,阴郁而沉重。双眼已失了光彩,变得黯淡无光,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嬷嬷见着顾静娴,笑盈盈道:“姑娘怎醒来了,原还想等天亮了再来唤你。”
话音方落,站在嬷嬷身旁的两位姑娘斜眼看过来。
她们二人凤眼凝视,上下仔细端详起顾静娴来,目光瞬间转冷,眸光幽暗了几分。
一人捎带不满道:“玉帘庄的规矩,嬷嬷是人老糊涂,全忘却了?”
嬷嬷面上明显一愣,她眼珠一转,冷静回话,“紫鸾姑娘,这位姑娘是孟夫人推……”
还未等嬷嬷将话说完,紫鸾便厉声打断,“不论是何夫人,既来了玉帘庄就要守玉帘庄的规矩。”
嬷嬷心中也是窜出一团火来,可无奈何人家紫鸾是莳花楼里的姑娘,她轻易得罪不起。
“紫鸾姑娘说得是。”
目光又重新移到顾静娴身上,俄顷便传来紫鸾的声音,“别在那站着了,还不速速入列,难道还要本娘子亲自去扶你?”
顾静娴移步入列,此事才算平息。
后又由嬷嬷带路,众人便至一座小池旁。
彼时晨光破晓,碧水之上,波光粼粼。
虽还未入夏,可这座池子中荷花盛开,香气袭人,可见是精心培育才方得这一池。
往中走去,便至湖心亭中。亭中静置了一把古琴,紫鸾落座抚琴一曲,琴声与潺潺流水声交织,轻音绕梁。
一曲毕,紫鸾复又起身来至众人面前。
“文人墨客吟诗作赋时最喜听琴,今日便由我和莲华娘子坐镇,教导诸位如何弹奏。”
“你。”未发一声的莲华突然出声。
顾静娴闻声看去,正见一只玉手指着自己。
莲华轻蔑一笑,“既能得孟夫人的赏识,便由你先上来弹奏一曲。”
京城贵女中,琴棋书画四样是必学之目。顾静娴虽不喜弹琴,可在母亲逼迫之下,也是学得一手好技。
她自也不虚,缓步走至琴旁轻轻坐下。
“铮”的一声琴鸣,琴色犹如风卷落梅,落于粼粼白光的湖面之上,脆而清冷。
顾静娴夸赞道:“是把好琴。”
纤纤玉手拨动琴弦,行云流水般轻奏一曲不知名的民间小调,清冷的乐声如同泉水落崖,流畅而又婉转。
曲调渐渐低稳如珍珠落玉盘,渐渐又高如凤凰轻吟。此曲一出,竟衬得方才紫鸾那一曲成了庸脂俗粉。
这轻如天籁,旷若远山的琴音使得莲华心中一颤,她侧头面上似笑非笑地看向紫鸾。
紫鸾面上已浮现丝丝怒气,琴声闯入她的耳中,竟显得有些刺耳,“够了!”
一曲中止,琴音却依旧回荡,延绵不绝。
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难怪能得赏识,这琴技竟好过方才那曲。”
即便声音再轻,可也被紫鸾听见。她斜眼瞪着那人,良久后才收回目光。
紫鸾轻睨顾静娴,她的眼眸似利剑般,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寒气。
“嬷嬷!”她厉声道,“这位姑娘琴技高绝,哪还需要在此听我授课?”
嬷嬷上前来,“紫鸾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您的琴技在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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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玉帘庄可属头等。”
紫鸾不怀好气道:“如今我这把第一的交椅,恐不久后就要被人夺走了。”
她又端详了一番顾静娴,讪笑道:“听闻厨司那儿缺人手,她既不需我来教授,不如这两日就去厨司做帮手吧。”
嬷嬷面露难色,一来孟夫人那边她得罪不起,二来紫鸾在玉帘庄地位颇高,也非她能忤逆,“这……”
紫鸾强忍着心中不悦,“嬷嬷如今是越发会办事了,我竟已请不动嬷嬷,难道还要通判大人家的少爷来请?”
嬷嬷没了法子,只得上前搀扶顾静娴。
顾静娴自也不想旁人受她牵连,乖觉地跟着嬷嬷离了亭子。
·
整个玉帘庄的膳食,上至密不透风的莳花楼,下至仆役嬷嬷,都由厨司管着。
管厨司的嬷嬷姓康,她得知顾静娴与官府有所关系,便也不敢安排太重的活,只叫她在后院清洗瓜果蔬菜。
“紫鸾可是九个娘子中最不好惹的,幸得姑娘只是被罚来我这。”康嬷嬷交代完事项,忍不住嘟囔起来。
顾静娴听出不对,问:“还有旁的人被罚?”
康嬷嬷索□□代,“每次来庄子中的姑娘,有出挑者都要被紫鸾罚,只是那几位都是送往水牢,没姑娘那么好运,还能留得性命。”
顾静娴也能明白,紫鸾如今在这楼中身居高位,若官府人员不在时,她同其他八位姑娘便是这座庄子最大的执权者。
在此地能够掌权,全来自于大人们的宠爱,今日自己冒尖出挑,也难免紫鸾动气。
若非自己身后有孟氏的名义撑着,恐怕她今日所去之地,也会是水牢。
康嬷嬷道:“姑娘若是洗完了,便自己坐着休息罢。”
左右不过一篮子瓜果,清洗擦尽也要不了多少功夫。
康嬷嬷未再派活,顾静娴便坐在后院椅子上静坐着。
不久后,一年纪近四十的女子捧着一竹篮进内,她看着无所事事的顾静娴,大声吩咐道:“内务司买了青蟹,你过来跟着我一起洗。”
顾静娴倒也不推脱,二话不说便坐到那人身侧。
这位妇人自打顾静娴坐下便有一搭没一茬地问话,从哪里人士,问到父母至亲,再问到为何来厨司,还未停下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直到一双粗糙嵌着黑泥的手被青蟹夹去,她的注意力才从顾静娴身上转移。
“这楼里的娘子可真是娇贵,非嚷着要吃什么青蟹,害得我被夹!”
顾静娴问:“这蟹是给莳花楼里的娘子们准备的?”
妇人没好气道:“是啊,此类贵物除了她们,谁还能吃着?”
顾静娴又问:“那是楼中娘子每人都有?”
“自然都有,”妇人道,“若少了谁,厚此薄彼,那要是去贵人面前哭诉,保不齐我们还能不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顾静娴看着方才自己清洗瓜果蓝之中的红柿,霎时间,一个想法于她脑海之中油然而生。
那妇人见顾静娴停了手中的活催促道:“愣着干嘛,你就别想了,这些青蟹可没你的份!”
21. 入楼
莳花楼内,灯火辉煌,朱红色的帘幕层层高挂。
流水声与丝竹之音交织在一起,又与熏香之味紧密相连。
好一派犹如仙境之景。
几位嬷嬷将备好的午膳送往众娘子各自的房中后,便迅速从楼中离去。
一间名为照水馆的屋子内,一女子身披单薄的拖地长衫,从床榻之上缓缓起身。
她慢步走至摆满膳食的桌前,拿起一只已处理妥当的青蟹品了起来。
·
不知过了几时,只知西边红日逐渐西坠,独留半个红盘立于山前。
从莳花楼中跑出一位嬷嬷,她的穿着打扮要比在外头的诸位更为华丽些。
她急欲出门,却被看守的给拦了下来,“没有令牌,不许外出。”
嬷嬷急出了汗,一张嘴却因心急,变得磕磕绊绊起来,“姑娘,姑娘病了!你要拦我,可姑娘要是出事,你想想自己能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两个看守的小厮面面相觑,却仍不愿放行。
闻得吵闹声,几位嬷嬷聚集过去。
有人问:“慌慌张张的,怎么了这是?”
嬷嬷指着屋内,气急道:“周娘子,周娘子她出事了!方才不知何故,上吐下泻,止都止不住啊!如今晕死过去,命悬一线!”
“药呢,可吃了?”
“正是因为吃了还是如此,我才急啊!”嬷嬷急得跺脚,“要是周娘子真的出事了,我这脑袋也要跟着落地!”
她开始央求那两位小厮,“你们二位爷就行行好吧,倘若上头怪罪下来,咱们救周娘子有功,未必会被罚,反而可能还有功!”
那二人仍旧不为所动,“即便放嬷嬷你出去,庄门处也未必会放嬷嬷出去请大夫。咱们这,病死的姑娘难道还少吗?”
平日里对顾静娴颇为照顾的嬷嬷站在人群中,昨夜经顾静娴调理,今日身子果真舒坦多了。
她思量片刻,开口道:“既然去外头寻大夫不成,咱们庄上倒有位姑娘会医术。”
站在楼内的嬷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人在何处?”
“今日刚被紫鸾娘子派往厨司打杂。”
康嬷嬷闻言,指了指自己,“我们这?”她仔细一想,近晌午之时不就正好有位姑娘被派到自己那吗?
她便忙慌往厨司赶去,“我这就去把她叫来!”
不多时后,顾静娴几乎是被康嬷嬷连拽带拉才带到莳花楼前的,她揉了揉胳膊,就听有人叫她。
抬眸看去,一位嬷嬷哭得梨花带雨,泪流满面。她将身子架在两位小厮手上,略带欣喜却又带忧虑地问道:“娘子,你当真会行医?”
顾静娴心中明白,这是自己的计策奏效了。
她道:“略学过几年。”
引荐她的嬷嬷道:“昨夜正是她为我行针灸,我这身上今日便宽松不少!”
事到如今,也论不得行医是否高超。
总之只要会行医,哪怕只是皮毛,能为周元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进内来,替我们周娘子看看!”
顾静娴受邀上前,却也被那两位小厮给拦下。
嬷嬷心中愤恨,竟握拳击打起二人紧扣在一起的手,边打边吼,“你们两个新来的糊涂东西,周娘子可是姜少爷的心尖之宠,你们以为拦着不让人进出就能护住你们二人的狗命了?错了!你们这是把自己和我的命一道绝了!”
那二人听出不对,心中掂量良久后,这才放下了手。
顾静娴得以进内,嬷嬷方想带其入内,却又听身后二人拦道:“慢着。”
嬷嬷又吼起来,“人命关天,如何能等!”
话音一落,一小厮就阔步上前,他取出一条黑布,将顾静娴的双眸遮住,围绕一圈缚在脑后。
“进去可以,可这黑布切莫摘下。”
顾静娴心中一沉。
她此番入内,一来是为了瞧一眼周元霜,二来便是想要摸清这楼中布局,以便后续朱华庭救人。
可如今这般,再想摸清布局也是不能够了。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瞧见周元霜这人。
她便由着嬷嬷搀扶入内,却一层一层地在心中计数,直到行至第六层,脚下由台阶转为平地。
明显感觉到房门被打开,自己被嬷嬷带进了一间屋子,等进屋中后门又被重新关上,嬷嬷这才将绑在顾静娴头上的眼罩拿下。
这间屋子要比顾静娴想象中的稍微小一些,轻纱帘幕静静地垂着,层层叠加似要将房间错落隔开。
房中摆放着各色鲜花,每朵都生得娇艳欲滴,故而房中除了淡淡香薰之气之外,便是以花香为主。
二人穿过帘幕走至一张床前,就见一女子虚弱地躺在其上。
她的头发略显凌乱,脸上血色尚浅,一双眼睛微张不张,无神空洞,最终还嘟囔着说着话,因语气微弱,听不清说得是何话。
想来这人就是顾静娴这段日子里,苦苦寻找的周元霜。
见来人,周元霜那张因干燥而开裂的嘴唇微微开合,似要说什么,却因无力只得发出呜呜咽咽的微弱之音。
嬷嬷道:“姑娘,你快未其看看吧!”
顾静娴快速上前,从被褥中轻轻将周元霜的手拿出,随之将自己的手在其脉上落下。
果真不出顾静娴心中所料,她左右不过是在青蟹之上加了几滴柿子汁水,除了微微腹泻之外,断不会如此严重。
而如今这样的周元霜,正是因为这两年久困楼中心中积怨,才导致幽怨之气聚集五脏六腑。
家族受人迫害,自己又要隔三差五地屈身与杀父仇人屈下,此等仇情便是放在任何人身上,恐也不会多么好过。
嬷嬷忙问道:“看出来些什么了,她这样可还能活?若不能活,能否替其拖一拖,我好派人去禀告姜公子。”
顾静娴将周元霜的手重新放回被褥之中,才道:“娘子这脉象……她常日里身子便要弱些,今天许是染了风寒,病上加病,这才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姑娘不妨给个准话,她这样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嬷嬷只关心周元霜会不会死,至于其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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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愿多加过问。
毕竟只要周元霜不死,那么她也还能保住自己这一条老命。
“不过只是病得重些,阳寿未尽,左不过去鬼门关走上一遭,阎王爷那还收不得魂去。”
嬷嬷长舒了口气,疲惫感顿时席卷全身,她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的,就近身侧寻了把椅子便坐下,“能活就好,能活就好……”
顾静娴直起身子道:“只是,周娘子如今身子虚弱,需得好好养着,虽说能保住其性命,可接下来这几日我得时候护其身侧,静观其变,才可保无意外发生。”
嬷嬷如今身心俱疲,脑子中没别的想法,现下里只要能护住她自己这条命怎么着都成。
再者……左右面前的姑娘是进来做妓子的,相貌又生得出众,保不齐何时就能跻身进这楼中。
入了这里,生是这里的姑娘,死是卖身在此的鬼,既如此也算得上是一家人,又何故设防。
莳花楼守卫又多,一小女子倘若真要反,那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才行!
想到这,嬷嬷喃喃道:“那姑娘这几日就和周娘子同住,若有缺的尽管和我说便是。”
顾静娴写了张方子,嬷嬷领走后言说要让内务司出庄采买,就出了屋子。
一时间,这屋内只剩下顾静娴和周元霜二人。
顾静娴轻开了一条门缝,见四下里无人,缓步移至床前。
她取出一枚银针,将其缓缓扎进周元霜的人中处。
须臾,床榻之上的人有了反应。
周元霜轻轻咳了两声,她一双无神的眸子看向顾静娴,语气之中捎带怨气,“为何要救我,不如……不如就让我这样死了。”
顾静娴取来床榻边放着的帕子,将其在铜盆中的温水中过了一遍,才为周元霜擦去额间渗透出来的虚汗。
她缓缓道:“死又何其容易,可周姑娘,你当真就想这样草草死去?”
周元霜心同槁木,丧着声音道:“与其在此如此狼狈的活着,何不一死来得痛快。”
顾静娴微微一叹,周元霜的遭遇虽与自己并不相同,可家破人亡的滋味,顾静娴倒是清楚。
“难道周姑娘就未曾想过,为周家报仇?”
报仇二字从顾静娴嘴中说出时,周元霜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珠瞬间迸出一丝光亮。
“报仇,”可周元霜眼中这丝光亮只维持不久,便又重新暗淡下去,“又谈何容易……”
“若我说,我能帮助姑娘替周家报仇呢?”
闻言,周元霜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她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最终却仍以失败告终。
娇小消瘦的身子挪了挪,顾静娴这一番话,于周元霜而言,就像是一位沉溺水中无法自救的少女,忽得一双能救她脱离开湖水的双手。
救命稻草,弥足珍贵!
顿时,周元霜眸中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一股暖流涌遍她的全身。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被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心跳加快,像鼓点一样在胸腔之中敲击。
“你……如何能够帮我?”
22. 医治
“你……要如何帮我?”
周元霜眉心紧蹙,她用手将自己半个身子强撑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顾静娴。
看面前之人的遭遇,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眼见之后也会心生怜悯。
顾静娴看着这朵饱经风霜的娇花,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之情。良久后,她道:“久困于此,我助姑娘逃出生天。”
周元霜淡淡地笑了一声,她的身子又软了下去,就好似一盘刚复燃的火盆,霎时间又转变成死灰,只要风一吹,便散了。
“此处守卫森严,想要逃出这里,谈何容易。”
她像一只被牢笼囚禁久了的金丝雀,失了挣扎之力。
又或者说,她也曾试着逃离此处,可到了最后发现也只是徒劳罢了。
顾静娴静静地看着她,“不试试,又怎知不能成?”
周元霜沉默了一会,她突然问道:“你莫不是为了试探与我,好去姜云炳那儿邀功?”
顾静娴上前将银针拔除,“周姑娘多虑了。”
周元霜看着她,“你贸贸然进内,又贸贸然同我说这些,难保我不会误会。若我言语有失,还望不要怪罪。”
银针拔除之后,周元霜顿觉身上刚凝聚起来的力气在慢慢消散。
顾静娴道:“谨慎是好事,周姑娘如今病体未愈,需好生休息,闭眼小憩会吧。”
周元霜咬着唇,偏过头去,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顾静娴看着她瘦弱的身材,顿了片刻,而后轻笑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
屋内一直无声,直到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于窗台外侧歇脚,一声又一声的鸟鸣传入屋内。
顾静娴手倚桌台闭眼小憩,被这几声鸟鸣闹醒,她缓缓睁眼,长长的睫羽下覆着一双淡淡的眸子。
她觉唇间干涩,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轻饮几口,那几只飞鸟又重新回来,她起身欲上前驱逐。
可方站起身子,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哭泣声。
这哭声不强,顾静娴本以为是自己久坐突然站起而产生的错觉,可又静静听了,这哭泣之声悲悯万分,于空旷的楼中回荡。
顾静娴心中好奇,慢慢挪步到门前,方想将门打开,身后却传来周元霜轻咳的声音。
“姑娘还是不要出去为好。”
顾静娴的手止在空中,她愣了片刻后,慢慢转回身子。
周元霜道:“这楼里有楼里的规矩,若被人被人发现你在这楼中乱走,定要遭一顿罚,这里的人动手可不顾轻重。”
顾静娴轻笑一生,礼貌地颔首,“多谢提醒。”
可哭泣声却仍未停止。
周元霜也听到了,她哀叹一声,“这楼里的女子都是身不得已的,这样的哭声,日日都有。想我进来时,也若这般,日子久了渐渐习惯了,便也记不得哭了。”
顾静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虽与周元霜一样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可到底身由自己,不用受此凌辱之气。
周元霜看顾静娴久不接话,她淡淡笑了一声,“好在如今你设法进来,说要救我出去,给了我生的希望。”
顾静娴淡笑道:“一定。”
不多时后,房门被打开,康嬷嬷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她不急着将药喂给周元霜喝下,反而先近顾静娴身侧,她面上浮笑道:“姑娘,孟夫人找你。”
·
孟氏就在对面的屋子中,因在同一楼层之中,顾静娴才得以不用黑布遮面就能走出屋子。
刚走出门,一尊硕大的佛头便映入顾静娴眼中,西侧窗柩处射进一道金光,于佛头之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顾静娴忍不住多走了几步,近栏杆后,她才看清这一尊立于莳花楼正中央的硕大佛像。
楼中巍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这一派肃穆之景,当真难以让人想象这儿竟会是座勾栏瓦舍。
可顾静娴心中却顿时蹦出一个念头,或许此处正是一座“古寺”。
她还住在姜府之时,常听得姜氏父子提及一处古寺,她原以为是姜松自觉作恶多端,遂于佛祖之前忏悔,这才常常去寺庙之中为自己求个福报。
如今想来……或许他们二人常道的古寺,就是这莳花楼!
一个专供达官贵人供奉神明的古寺,平民百姓无法入内。那么就算是有人偶然间发现这里,也能以专供官府贵人拜佛之名给圆过去。
看着那慈悲的目光,顾静娴心中暗暗啐了一口。
为了满足心中那点恶心的欲望,竟能不顾其他到如此地步。
康嬷嬷见顾静娴呆站着不动,催促道:“姑娘别站着了,孟夫人还在等你呢。”
顾静娴这才收回思绪收回,她跟随在康嬷嬷身后,将这楼中布局尽收眼底。
行至一间房门前,康嬷嬷将门给打开,顾静娴提群跨过门槛入内,就见孟氏正端坐着。
孟氏见着顾静娴,面上笑意浮生,她上前牵住顾静娴的手,又吩咐康嬷嬷将门带上,这才拉着顾静娴坐下。
“距离半月之期还有几日,夫人怎么今日就来了。”
孟氏捂着自己的小腹,说明了缘由,“自打怀胎这几日,我便觉得腹内温热,可会影响到胎儿?”
顾静娴道:“夫人宫寒,是以才让夫人使用那微星养宫丸,夫人宫内温热便是这药起了功效,以助夫人稳固胎气。”
听顾静娴这样说,孟氏紧抓着的心这才松懈几分,“那还要这样多久?”
“三个月后,等胎气稳固,也便归于平常妇人怀胎之象。”
孟氏心中宽懈不少,她问道:“这几日在这庄中可还好?若是受不住,今日便同我一道回去吧。”
顾静娴道:“一切都好,只是还未得到银子。既来此,岂能半途而废呢?”
孟氏似笑非笑道:“还真看不出,殷姑娘你竟如此爱财。”
顾静娴笑笑,“人活世间,不就为了谋生。若无银子,何来生。”她顿了顿,又道,“这楼里的姑娘病了,我正为其医治。救人之事,怎能说停就停。我要是走了,恐这位姑娘也凶多吉少。”
孟氏轻轻摇了摇头,“殷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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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悔自己选得这条路便成。”
“夫人若是想帮我,我这还当真有一事。”
孟氏道:“姑娘请说,力所能及之事,我定帮你。”
“这几日我已将这玉帘庄的规矩摸清,”顾静娴替孟氏斟茶,转而递上,“我想让夫人帮我登上媚阶,光明正大地住进这莳花楼。”
孟氏闻言,面上一愣。
她看着顾静娴手中的杯盏,良久后接过饮下,“区区小事,待我回府中同我家大人一提便是。”
劝也劝了,可对方执迷于钱财而不悟,孟氏也没了法子。
三月胎稳之后,她与面前的殷姑娘就再没有交集。只要她能产下一子,别人的生死又与她何干?
顾静娴从袖间将提前备好的丸药取出,“夫人既来了,这药我便先交给夫人。可夫人定要记住,必得在半月之期才能服下,否则适得其反,对胎儿不利。”
孟氏接过药,由张妈妈扶着出去。
顾静娴微微欠身,“多谢夫人。”
等孟氏走远,那阵哭声复又出现。
顾静娴眉尾轻挑,正欲出门查看,却被康嬷嬷拦了去路。
“姑娘请随我回去。”
顾静娴没法,只得跟着康嬷嬷往回走。
原以为在外头走会听得清楚些,可这哭声却似从四面八方涌出,或在顶上,或在身旁,总之听不真切到底是从哪间屋子传出。
康嬷嬷三步并两步,两步并一步地走着,不多时便回了周元霜的屋子,等顾静娴入内,她便急着将门给关上。
“你们两个,”透过门纱,顾静娴明显看见康嬷嬷指了两个人,“去看看。”
周元霜道:“姑娘回来了。”
顾静娴转过身,却见周元霜从床上下来,静静地坐在桌前。
“周姑娘怎么下床了。”
周元霜锤了锤自己的腿,稍有怨气道:“一日日只管躺着,这身上也觉得不自在。不过姑娘那药果真灵验,喝下之后便觉得好些了。”
看着周元霜的样子,相比一开始的脸色苍白,如今再看就要变得红润些。
顾静娴伸手搭脉,周元霜却往后一缩。
她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面容愁苦道:“被人打习惯了,我下意识就只想着躲,抱歉……”
顾静娴轻声安慰了几句,才将自己的手搭上周元霜的脉。
一脉结束,顾静娴的双眼波澜掩盖不住,她眉头轻轻一皱,才平复下来。
周元霜问:“可快好了?”
顾静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娘子这身子还得好好养着,并没那么快。不过娘子且放心,脉象归稳,是好事。”
周元霜面露喜色,“如此便好,养好身子,才能为我周家报仇。姑娘,这几日就得劳累你了。”
她又问:“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咱们二人未曾见过,你又何故身陷险地,就为了救我?”
顾静娴面色一怔,瞬间又释然,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道,“伯父曾与我家有恩,如今周家只剩娘子一人,救你出去,以报恩情。”
23. 媚阶
“家父向来乐善好施,”周元霜谈及自己的父亲,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她上前拉住顾静娴的手,又道,“可见咱们是有缘分的。我如今家破人亡,独留我自己在这世间,若你不嫌,咱们不妨义结金兰,今后以姐妹相称。”
未等顾静娴先给反应,周元霜又接着说:“只是不知妹妹出自哪家?”
“能与周姐姐做姐妹,是我三生有幸,”顾静娴也笑了起来,可这笑不过一瞬,脸上就由晴转阴,“我如今同姐姐一般,双亲具已亡故,这世间也独我一人。”
闻言,周元霜面上僵了一僵,她将顾静娴抱进怀中,安慰道:“是我言语有失,一不小心唤起了妹妹的伤心往事。”
顾静娴收了收悲伤之情,她道:“姐姐无心之失不必内疚,如今能与周姐姐义结金兰成为姐妹,也不至于孤苦活在这世上。”
言道此处,周元霜面上挂起两条清泪,她喃喃道:“妹妹……”
“姐姐如今最主要的事,还是先养好自己的身子。”顾静娴说着,又搀着周元霜坐回床榻上。
她服侍着周元霜躺下,复又替其盖上被子,嘱咐道:“养好身子,努力活下去,咱们才能为伴。”
周元霜点了点头,她面上喜不自胜。可因心中这番起伏,她原本羸弱的身子又虚弱无力,不过片刻就又沉沉睡去。
顾静娴趁着她睡着之际,又替其把了次脉,如今比方才相比竟又好了几分。
·
晨曦微露,旭日再次东升,一晃三日已过。
顾静娴将窗子打开,起伏的群山藏匿在浓厚的晨雾之中映入她的眼中,晨风也铺面吹来。
住在这里几日,唯独这扇窗子可见天日,顾静娴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站在此处眼看外头的风光。
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年多来,周元霜像一只金丝雀被关在笼子之中,日子该有多么难熬。
周元霜卧在床上,几丝凉风拂过她的身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静娴见着,将窗子重新关上。
这时,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从门口处传来。
顾静娴问道:“是谁?”
外头的人并没有回答顾静娴的问题,只自顾问道:“元霜,你可好些了?”
听见声音,周元霜从床上坐起来,她轻咳了几声,轻声回道:“已好些了。”
外头的人许久没有回应,可看着身影却还未从门外走开。
良久后,那人又道:“我给你带了药,你将门开开,让我见你一眼求个心安。”
顾静娴见二人熟识,便想上前将门打开,可还未走近门旁,周元霜便开口止住了。
“我如今虽比前几日好些,可这身上恐还带着病气。青央姐姐,不如你就将药放在门口,过会等你走了我再出门来拿。等日后我身子全然大好,自有机会相见。”
顾静娴停住脚步。
外头的人又沉默了一会后,才道:“那好,那你定要记得出来拿,可别忘了。”
周元霜又咳了几声,“劳青央姐姐费心了。”
顾静娴站在门旁,见那身影渐渐走远,可走了不过几步她又顿住脚步,又扭头往回瞧了一眼后才快步离去。
等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顾静娴才开门将那药取进来。
她将所有的东西拿到周元霜的面前,道:“这位姐姐还挺关心你。”
周元霜看了一眼药,才回顾静娴的话,“这楼里的姑娘都是可怜人,大家互相帮衬,暖暖彼此的心,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周姐姐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为何不让她进来瞧瞧?”
周元霜叹了口气,“我们住在楼中,不似在外头那般自由自在。你也能看出,这次若不是你入内救我,恐怕我如今已在阴司报道。假如我一个不注意真把病气过给青央,就是害了她。”
顾静娴道:“周姐姐心细。”
门被轻轻打开,康嬷嬷从门外阔步进来。
她面上喜悦之情难抑,笑盈盈地走到顾静娴面前,欣喜道:“恭喜殷娘子位及媚阶!”
孟氏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定事无巨细全听顾静娴的。
所以对于升媚阶一事,或早或晚孟氏都会替顾静娴安排,她心中也就没有多少波澜。
何况,这种为了附身男子,以供男子享乐的级别,于顾静娴而言,不过就是为了营救周元霜逃出这楼的手段罢了。
她淡笑道:“知晓了。”
康嬷嬷忙拍马屁,“殷娘子不愧能被赏识,遇到此等大事也能如此波澜不惊,老身佩服啊。”
顾静娴微微一挑眉,她看着康嬷嬷道:“这事在妈妈眼中,算好事吗?”
“能升媚阶,自然是好事!”康嬷嬷嘿嘿笑道,“我这就去安排屋子,以供娘子您居住!”
顾静娴淡淡道:“有劳了。”
康嬷嬷往外走出,可还未出门又转身回来,她拍了拍自己的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光替娘子您感到高兴,竟昏了头,连要事都忘了说了!”
顾静娴问:“什么要事?”
“上头吩咐,媚阶娘子要为接下来的赏花宴备支舞,”康嬷嬷说着说着,凑在顾静娴耳边轻声道,“听说有位王爷要来,娘子好生准备着,若你能被那王爷看中,荣华富贵可就享之不尽了!”
“嬷嬷怎就觉得,我能被王爷瞧上?”
康嬷嬷要笑不笑道:“说实话,姑娘的身材样貌不比其余那九位要差,王爷瞧不上你,那也定也就瞧不上她们!”
“那就多谢嬷嬷吉言。”
等康嬷嬷出去,周元霜欣喜道:“妹妹位及媚阶,日后就能在这楼中与我为伴了。”
顾静娴略一迟疑,转而半带轻笑道:“在这楼中?姐姐放心,我定助你出逃。”
周元霜微露喜色,“我在这楼中住了不过近两载,便觉得一辈子都要深陷在此。有妹妹这句话,我就觉得自己要重获新生一般。只是不知,妹妹可是有出逃的法子了?”
顾静娴摇了摇头,“还未。”
周元霜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是,想从这密不透风的地方逃出去,谈何容易。”
顾静娴又道:“姐姐放心,一有机会,我定会救你出去。”
周元霜脸上又笑,“好,我信你。”
·
又过了两日,周元霜的身子已经见好。
媚阶娘子们已着手备舞,顾静娴因要照顾周元霜的身子,故而迟了几日才去。可周元霜身子虽已恢复,可顾及她大病初愈,并未将她安排进献舞名册之中。
在楼中住了这几日,忽然走出外头,顾静娴顿觉日光刺眼。
她轻皱眉头,将手遮住光线,这才能勉强睁开眼睛。往前行了几步,她转头往身后瞧去,原本觉得明亮的楼内竟是昏暗一片。
这地,果真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由康嬷嬷带路,不久后顾静娴便被带进一屋子前。
还未入内,便听闻里面的争吵声。
“这个姿势我已教了不下五遍,怎还是记不住?当真不知,你们这样的货色是如何被选中来这的!”
顾静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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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到来明显打扰到了紫鸾的训斥,她闻声探来目光,见是故人前来,讪笑道:“这不是殷娘子吗,几日不见便身及媚阶,连考核都能全然不顾,当真有一身好本事。只是不知,这莳花楼你可住得习惯?”
“相比外头,莳花楼富丽,我又怎会住不习惯。”顾静娴迎上紫鸾的目光,平淡道。
紫鸾面上没有好颜色,她剜了一眼顾静娴,带有不满之意道:“我们已练了数日,这几日唯独你一人缺席,自己好好补回去,可别误了我们的大事。”
“紫鸾姐姐放心,我定不误各位。只是不知,哪位姐姐好心愿意带我一带。”
众人闻言,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却无一人愿意接顾静娴的话。
紫鸾又想出言嘲讽,可身后却传来一人的声音。
“既然无人,那就由我带殷娘子吧。”
这声音顾静娴识得,便是那日清晨之时被周元霜拒之门外的青央。
见有人自请带顾静娴,紫鸾心中不爽,她没好气道:“青央,你还当真是个老好人。也罢,你既自告奋勇就好好带她,若是惹得上头不满,小心引火上身。”她又对着其余七位道,“咱们去别的地方练,这地就让给这两个人,省得耽误咱们自己。”
等她们离去,青央上前安慰顾静娴,“别往心中去,紫鸾人就这样。”
顾静娴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若无其事般道:“多谢青央姐姐宽慰,未来几日我可得劳烦姐姐了。”
“这有什么,”青央摆摆手,随后露出一副要说不说的神色。她沉声片刻,还是问道,“元霜她……如何了?”
“好多了,青央姐姐放宽心便是。”
青央颔首,她又站着静静思量,俄顷后才开始教导顾静娴。
·
等学完舞,已至戌时四刻。
待回到楼中,顾静娴先去了周元霜的房中。
周元霜见顾静娴回来,询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还往我这跑。”
顾静娴走近周元霜身侧,“虽要练舞,可也不能耽误了姐姐的身子,每日一次行针可不能断了。”
“这几日施针后,我这身子便比寻常觉得有力些,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周元霜解开上衫,她背身伏在床上。
顾静娴拿出银针,扎入一根后笑道:“你我如今似亲姐妹,既是亲姐妹,周姐姐又何故说这些话。”
周元霜淡淡笑了一声,不再接话。
四周很静,几根银针扎入周元霜身子后,她额间缓缓冒出汗珠,心头也没来由的感觉丝丝躁意,一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等顾静娴将针扎入所需扎的穴位时,周元霜全身都已被汗水包裹。
颗颗汗珠似精致的珍珠,镶在周元霜的身上般。
周元霜心中烦躁之意愈演愈烈,她忍不住开口询问:“怎么今日这针,要比前几日要怪些。”
顾静娴解释道:“姐姐前几日的身子虚不受补,遂今日施得是能为姐姐固气的穴位。可当下姐姐已大病初愈,这次施针,是为了能彻底将病气从姐姐身上驱逐。”
周元霜只紧皱眉头,她紧咬唇间,不再发一言。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顾静娴将所有银针拔除之后,床垫已完全被周元霜的汗水浸湿。
顾静娴倒了一杯水,她搀扶着周元霜,服侍其喝下后又道:“此次施针之后,姐姐觉得身子疲累是正常之态,等静缓一日,元气归位,姐姐的病就会更好些。”
此时的周元霜已无力回话,她只虚弱地点点头,便累得昏睡过去。
24. 夺位
舞室内,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地吐出云纹般的香烟。日落西斜,一日苦练后,室内略带室闷,彼此席地而坐,幽静无声。
不久后青央带着顾静娴行进此处,众人闻声纷纷看过来。
紫鸾不屑道:“不是叫你们自个儿去练,怎么还来这?”
顾静娴凝视着紫鸾,肃然道:“你们前几日所学的,我已会了。”
“我们这些人足足学了三天的舞,不过一日你便会了?”紫鸾不信,她黑眸微冷,扫视了顾静娴一番。
青央搭腔,“殷娘子天赋异禀学得极快,确实是会了。”
“空口无凭,”紫鸾眼底填满冷意,“既然会了,不如舞上一段。”
顾静娴同青央对视一眼,青央点了点头,眸子中透露出对顾静娴的信任。
她们所练之舞,为京中数年前大热的一支盘鼓舞。此舞乃前朝宁贵妃所编,最大的特色便是舞者与一方小小的鼓面上作舞,彰显体态轻盈之美。
此舞在顾静娴幼时便曾学过,因而青央不过在某几个动作上指导一下。
紫鸾本着看顾静娴出丑的心态,她环臂胸前,一副高傲的样子。
可这副高傲的样子不过一会,便转为错愕。
除了其余几位近几日所练得这段,顾静娴还往后接着跳。
直到有鼓掌声起,顾静娴才停了舞姿。
这掌声不来自青央,也不来自紫鸾,更不来自其余六位。
而是门口站着的一位妇人,她凝目看着顾静娴,微笑着走上前来。
“娘子腰肢柔软,当真作出了轻盈之态,”那妇人夸赞起顾静娴,随后朝着紫鸾和她身后的几位娘子,“诸位还得勤加练习,若都及这位娘子的功夫,想必这舞必定能让诸位大人眼前一亮。”
紫鸾一双柳叶眉蹙起,略带不服道:“寻梅姑姑,我们哪儿又比不上她了?”
被唤寻梅的夫人睨了一眼紫鸾,语气疏离道:“我知你心高气傲,可是紫鸾,技不如人需得承认。正所谓,知不足,才方可有所长进。”
寻梅平日里掌管舞房,各位都尊称一声姑姑,紫鸾心中即便再气,她也只敢暗自恼怒,不敢出言不逊。
青央看着紫鸾吃瘪的样子,她轻言浅笑道:“姑姑言之有理,我们诸位都记下了。”
寻梅颔首,又看了看几位娘子,随后道:“宴会在即,诸位又练了这么些天,先跳一舞给我瞧瞧,若又不足之处,我再为你们指点一二。”
话音一落,原本坐在地上的几位娘子起了身子,等她们站好,紫鸾便往正中心走去。
顾静娴只练了一天,还未曾和几位排过位置,便只得站在最边上。
奏乐声缓缓升起,九位娘子的腰肢如婀娜多姿的垂柳,她们一双玉手又似生动的蝴蝶,足间于鼓面上轻踏,鼓声融入奏乐声中,更增美感。
寻梅看着诸位,众位红色纱衣中的女子中,唯独一位身着淡青色的姑娘尤为起眼。
顾静娴轻舒长袖,以右脚为轴,娇躯随之转动,而后立于鼓面之上,翩然起舞。
自打开始,寻梅的眼睛就未曾从顾静娴身上移开。
站在最中心的紫鸾注意到了这点,她寻着寻梅的目光看去,就见顾静娴轻盈灵动,似蝴蝶,犹碧玉。
她心中愤恨,正因这心中的波澜,她脚下突然不稳,就摔下鼓去。
紫鸾一倒,其余几位也停下了动作。
寻梅叹了口气,斥责起紫鸾,“舞者,最忌讳分神。这一旦分神,便就顾不住动作,更顾不住脚下。”
紫鸾被人搀扶,忙起身行礼,“姑姑,我错了。”
寻梅道:“所幸今日只是练习,若当真到了那日你还出差池,倒霉的可就不止你自己一人,这是要带着我整个舞坊下水。”
紫鸾自知理亏,只低着头。
忽然寻梅抬起了手,她指着顾静娴道:“这位娘子舞姿卓越,站在一边反倒惹眼,使得这队伍左重右轻。”她轻笑了两声,做了决定,“不妨就由你替紫鸾的位置,站在中间吧。”
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地方被占,紫鸾看向顾静娴,她紧紧抿着唇,眼底一片冷然。
寻梅又道:“庄中花已逐步盛开,方才我接到通知,说是花宴提前,就定在五日之后,诸位好生练着,明日我再来查看诸位的成果。”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等寻梅的身影完全消失,紫鸾阔步走到顾静娴面前,她眉间黑压压地透着阴沉,眸底晦暗不明,更是冷得渗人。
“贱人。”
顾静娴直起腰来,直视紫鸾的目光。她不气反笑,“咱们身在此处,何故还要暗自争夺,互帮互助……”
可还未等她将话说完,紫鸾的巴掌便落在了脸上。
青央一惊,忙将顾静娴护在身后。
紫鸾这才稍微宽解了心中的气,“正是因为身处此地,才得争。若我不争不抢被赶出了这楼,再一不小心落到雅阶,你可知会落到什么下场!”
顾静娴揉了揉脸,她倒也不气紫鸾扇自己,紫鸾长年身处此地,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终归,是被人性折磨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你今日夺了我的,他日等你落下高台,我定要你还回来!”紫鸾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日苦练,大伙也早已疲累,不多时就各自散去,霎时间这硕大的屋内就剩下顾静娴和青央二人。
青央替顾静娴看了看脸,思虑片刻后,还是劝解起来,“你也别怪紫鸾,她曾经有位知己,原也住在咱们莳花楼中,后来得罪了上头,就被赶了出来。”
顾静娴问:“之后呢?”
“在这得罪了上头的人,自然得不到什么好下场。听说,那人贬到雅阶后被折磨致死,最后尸骨又被卖出去,不知去何地何家配了冥婚。”
青央说到此处,明显一愣,她缓了缓,又道:“所以即使是死,也逃离不出这个魔窟,所以大家只得争,也只能去争。”
顾静娴心中哀叹了一声,“为了欲望和钱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青央拉住顾静娴的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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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看你与孟夫人有关系,定是可以逃出此处,求你帮帮我,我……我想回家。”
闻言,顾静娴心中颇为触动,她环住青央的手,安慰道:“一有机会,我会替你问问。时候不早,咱们回去吧。”
走回楼中时,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如同一块厚重的岩石压在顾静娴胸口,叫她喘不过气来。
临别前,青央又拉住顾静娴的手,她附耳道:“我前日给你提的醒,你要注意。”
顾静娴轻点了头,以只有两人能够听清的音量回道:“多谢提醒,我定当注意。”
二人分别后,顾静娴独自回了房中,还未等其关上门,周元霜忽然拦住了门。
“妹妹回来了,”周元霜面上盈盈笑着,“今日舞练得怎样?方才我听见紫鸾的哭声,你们被寻梅姑姑给训了?”
顾静娴摇了摇头,拉着周元霜进屋内,顾静娴边走边道:“是因我得了寻梅姑姑的赏识,占了紫鸾原先的位置。”
周元霜淡笑了一声,待坐下又道:“妹妹到底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一会弹琴,二会行医,这三么,居然还会跳舞,难怪你能得孟夫人的赏识。”
顾静娴只拾起桌上的梅子,含了一个在嘴中。
周元霜特意压低了声音,问道:“再过五日就是花宴了,你说带我出逃,可是有法子了?”
“不瞒姐姐说,”顾静娴看向周元霜,一双眸子由晴转阴,“我还没有万全之策。”
周元霜愣了一愣,也露出一副惆怅的模样,“不怪你,想从这里逃,确实不易。”
说罢,她起身道:“你练舞劳累,我就不在这叨扰你了。”
“姐姐且慢,”顾静娴叫住她,“我看姐姐已好多了,可既来我了这,不妨再让妹妹替姐姐行一次针。”
周元霜身子微微一顿,“我已全然好了,妹妹劳累,不如休息吧。”
“你我姐妹何须客气?”说罢,顾静娴又拉着周元霜坐下,自顾取来了银针,为周元霜施针。
这一次顾静娴只往周元霜的手中施针,虽两手只五枚针,可周元霜仍旧冒了许多虚汗。
待施针结束,顾静娴又替周元霜把了把脉。
她会心一笑,“想来这次行针之后,姐姐就可全然大好了。”
·
五日功夫转瞬即逝,顾静娴虽占了紫鸾的位置,可为了顾全大局,紫鸾这几日也未曾发作,只静静配合。
庄内百花盛开,华灯初上,随着铜管乐起,众管家子弟陆陆续续行进庄子。
朱华庭和姜松打趣道:“这赏花宴怎不设在白日,夜间赏花,哪里瞧得清?”
姜松似笑非笑,“王爷这就错了,白日赏花有白日的趣味,这夜间赏得花呀,那就另有一番滋味啊。”
朱华庭清楚姜松在暗指什么,赏花宴是真,可这花,恐怕不是寻常所见的花。
他淡笑一声,“那本王定要好好观赏。”
等贵客都进了庄子,一小厮高喊道:“花楼娘子献舞!”
25. 入怀
朱华庭被引到主位正坐,其余地方官则按照品级高低依次入座。
歌舞升平之中,一群舞女衣袂飘飘。
珠帘低垂,绫罗绸缎随风而动,各类珍馐香气袭人。
姜松起身为朱华庭斟酒,略带试探道:“王爷,可合您的口味?”
朱华庭眼眸一闪,他看着姜松,不多时后唇角上扬,带着几分戏谑道:“这等好地,怎么不早带本王来。”
见对方满意,姜松脸上微露喜色,他眉开眼笑道:“王爷来此,自得好生招待。”
说罢,他拍了拍手,奏乐声便戛然而止,台上诸位舞姬也停了舞蹈快步退下。
一片云雾缭绕之后,屋内的灯被灭了几盏,原本明亮的大殿霎时间暗淡下来。
丝竹乐轻起,几位姑娘提了黄花灯行至台上。
不多时后,又有几位身着红纱裙的姑娘轻盈入场,她们戴着面纱,唯露出一双眼睛,若隐若无的面庞使得官员们心中平添了几丝好奇之意。
以面纱遮面的想法是顾静娴提的,如今她顶着姜云绾的脸,到底是不好直接在姜松和姜云炳面前露面的。
寻梅倒是不解地问过,“娘子们何不打扮的艳丽些,给大人们瞧?”
顾静娴道:“大人们什么美人不曾见过,半遮面或许更能引起大人们的注意。”
寻梅觉得有道理,这就采纳了顾静娴的提议。
几声金鼓声响彻殿内,舞女们立于鼓面之上翩翩起舞。她们轻击鼓面传出来的鼓声与古琴铮铮之音交织在一起,使得官员们阵阵惊呼。
朱华庭的目光紧锁着站在最中心的顾静娴,她曼妙的舞姿犹如一朵绵软的白云渐渐舒展,一边旋转又一边轻轻地跃起,如仙如幻,一时间看醉于此。
这支舞……
他曾见过的。
自己的二妹妹最喜跳舞,因此她常日里就总是待在升平殿中。
那日下了晚课,他曾路过那里,一不小心间便听得两位姑娘嬉笑打闹的声音。
“你这里跳得不对,我再给你示范一遍,你看我的。”二公主朱华柔的声音传来。
而后她翩翩起舞,边舞边对着身边人说,“你得这样跳,可记住了?”
顾静娴看得出神,她浅笑一声,“记住了。”
朱华柔道:“那你再试着跳一次,我再替你指点指点。父皇的天长节,咱们这支舞定要惊艳全场!”
顾静娴谨遵公主旨意,又仿学着方才朱华柔的样子舞了起来。
朱华庭就一直站在窗户看,看里面的人儿于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裙摆随着旋律摆动,又宛如在风中婀娜的舞姿。
看着看着,他不经笑出了声。
里头的人听到笑声,原本扭动着的身姿突然止住。
朱华柔气汹汹地冲到门开将门打开,“是谁,胆敢在此偷看本公主跳舞!”
幸得朱华庭机敏,他躲至一旁墙角,等朱华柔进屋重新将门给关上,他才松口气。
自己这妹妹千好万好,唯独她在舞蹈之时不可轻易打扰。今日若被发现,不知该如何安慰赔偿。
临走前,朱华庭又往身后看了一眼。
顾静娴在他眼中,就似神山之明月。
神山不可得,明月亦不可得。
音乐声渐渐落了下去,几位娘子微微欠了欠身。
紫鸾道:“诸位大人请移步湖心亭,我等还有一支舞要为诸位大人献上。”
姜松饮了杯酒,恭请道:“王爷,请吧,莫负了美人们的心意。”
朱华庭道:“姜大人请。”
众人便出了屋内,由着几位娘子在前头引路,不多时后就来到一片莲池旁。
月华凝聚池中,如星河般璀璨。莲花与莲叶犹如一对壁人,相拥于池中。
波光粼粼,宛如万点碎金。
待众人坐定,娘子们也立于点位之上。寻梅拍了拍手,轻声道:“诸位,请吧。”
乐声如潺潺流水,传入观舞者耳中,有人不禁赞叹,当真是翩如兰苕翠,婉若游龙举。
唯独坐在姜松身旁的姜云炳坐不住,他久未来此,如今心中念着想着的便是自己的宝贝元霜。
待舞过半场,他实在是按耐不住性子,就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离了席间。
可再如何悄默声,朱华庭也注意到了他的一举一动,他朝着剑来看了一眼,剑来领其意思,便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姜云炳。
顾静娴虽身在舞蹈,可她的心却早已飞在朱华庭身上。无奈此处人多眼杂,自己也没机会和他透露消息。
正分神时,却不知谁人在后头重重地撞了她一下。
顿时,她足间不稳,眼见着就要往池中倾倒。
池水彻骨,顾静娴心中猛地一惊。
可下一刻,她却被一个宽厚的胸膛怀抱。
顾静娴的半张脸被埋在胸前,她鼻端闻到熟悉的味道,同那夜马车陷入泥坑欲要跌倒之时所撞入的怀中……一样的味道。
她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犹如玉雕的俊脸。
他鼻高唇薄,面如冠玉。一双丹凤眼中闪着光彩,好似润玉上微微透出的一点荧光,柔软又温润。
姜松站起身子,他命人屏退在场的其他官员和舞娘,嘿嘿笑着吩咐人替朱华庭和他怀中这位娘子准备间上等的屋子。
紫鸾原想让顾静娴在众人面前出丑,可谁知机缘巧合之下,竟将她推入了贵客的怀中。
她懊恼地跺了跺脚,随后跟着旁的人一同离开。
霎时间,整个莲池之中只剩下顾静娴和朱华庭二人。
顾静娴一张脸不知何时起泛起微红,她从朱华庭的怀中脱身出来,理了理衣袖。
朱华庭的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
二人站在此处良久,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时,就见一嬷嬷上前引路,“王爷,娘子,屋子已经备好,二位请随老奴来吧。”
朱华庭的耳朵瞬间变红,他笑容略微僵硬,也知此时正是同顾静娴交换消息的好时候,便伸手将顾静娴揽入怀中,笑道:“有劳了。”
顾静娴倏地又被揽入怀中,一下子只作低头状。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总之,她脑中如今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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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麻。
·
给两位准备的屋子在莳花楼中,里面一片红罗帘帐。地上红毯一眼望不着头,在上头又撒着漫天的花瓣,有红有粉,不知道者,当真会以为此处是个婚房。
嬷嬷将人带进屋中,随后乖觉地退身出来,她却不急着走,只附身在门上,静听着里头的一举一动。
朱华庭朝着门旁使了个眼色,示意顾静娴人还未走,不要随意说话。
顾静娴看着那个微弱的人影,她咬了咬牙,带着些许娇媚之意道:“让奴家为您宽衣吧。”
说出这话时,她十分想狠狠地给自己两个耳光。
可做戏做全套,为了让人查不出纰漏,她只得如此。
等褪了最外头的披风,顾静娴又往门旁瞧了一眼,那身影非但没走,似乎还与门贴得更近了。
无奈,她只得又褪去朱华庭身上的一件衣服,可直到朱华庭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衣,再脱无可脱,那婆子还未离去,顾静娴只得低着头呆呆地站着。
朱华庭面颊早已发烫,他的鼻尖不断地冒出细微的汗珠。
他双唇紧紧地抿着,最后咬了咬牙,将顾静娴打横抱起。
朱华庭的发髻微微松了,几缕碎发低垂落在顾静娴脸上,就如一只小猫的爪子,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挠了一挠。
不知觉间,一丝脂粉之气闯进朱华庭的鼻尖。
这味道他很熟悉,那夜在皇宫的假山之上,他曾在顾静娴为他诊脉之时所覆他手上的帕子上,闻见过。
他一双眸子睁得很大,只静静地低头看着顾静娴。
顾静娴被他这一瞧,心底莫名生出些许不自在来,她别过头去,轻声道:“你要做什么,快,快放我下来。”
“嘘。”朱华庭做噤声状,不知觉间,他的喉结却不自觉的上下浮动。
直到走到床榻边,他才将顾静娴放下,随后故作大声道:“我要做什么,自然是想让你……”
“行乐”二字到底是难脱他口,他话锋一转,变为“陪陪我”。
门外的嬷嬷也是听得心潮澎湃,她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急着要去和姜松汇报。
顾静娴看到人影渐渐远去,压着声音道:“她……她走了。”
因顾静娴只身着一身纱裙,朱华庭为其盖上被子,随后于床边坐下,背对着顾静娴。
屋内沉默之气中略带着几丝尴尬的味道,朱华庭时而望向窗子,时而望向桌台。
良久后,他道:“你进来数日,可有什么发现?”
顾静娴道:“你要好好背着身子,不许转过来。”
“好。”朱华庭应允之后,索性将一双眸子也给紧紧闭上。
但他仍能感知在自己身后的女子在宽衣解带,他忍不住轻轻道:“那婆子……不是已经走了吗……?”
身后之人良久无声,只知她又动了几下,就将手腕搭在他的肩上。
朱华庭缓缓睁眼,他向自己的右肩膀看去,就见顾静娴一只白皙的手上握着一卷东西。
顾静娴清了清嗓子,“这东西给你,这里可不似咱们想得那么简单。”
26. 同处
朱华庭伸手接过,将其打开,里头画着的赫然是一座古楼的结构。
他抬眼看向顾静娴道:“莳花楼?”
顾静娴点了点头,“正是。”随后又伸出手指点了点第六层楼的西侧间,“周元霜就住在这间屋子中,只是……”
朱华庭听出顾静娴语气中的犹豫,他道:“有所不妥?”
顾静娴点了点头,她解释道:“只不过……我心中也说不出些所以然来。”
朱华庭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图纸,不久后他又转身盯着顾静娴看,他问道:“此行救援,凶险万分,你可后悔?”
要想从这里逃出去,确实是有所困难。
顾静娴闻言,她微微一笑,“既来了,就无退路可言。”
朱华庭心中饶有好奇,“你又为何非要来此?”
顾静娴并未立刻接话,她看向桌台上燃烧的红烛,那顺着蜡烛缓缓留下来的红蜡油,仿佛顾家灭门一景又重现她眼前。
她心中暗流涌动,随即正色道:“周姐姐是我不能弃之不顾的朋友,我自当带她出去亲自灭了姜家,以报灭门之仇。”
朱华庭久久地看着顾静娴,随即道:“周娘子有你这朋友,当真是此生之幸。此番,我必定护你周全,助你救出她。”
不等顾静娴回话,朱华庭又道:“我已派剑来前去探查,今夜子时,会有官兵从东西两侧潜行进山,到时你前去周元霜的屋子中,咱们以烟花为号,里应外合。”
说完,又似想起什么,她一双眸子深邃紧紧地与顾静娴相对,“我给你的匕首削铁如泥,护好自己,一切当以自己为先。”
顾静娴颔首,静静道:“放心,我自有对策。”
可不止怎的,她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阵涟漪。
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地吐出,心中这才平缓了些。
顾静娴询问道:“我给你的药,都有按时吃?”
朱华庭一双眼睛盯着图纸看,“为了活命,自当遵守医嘱。”
“你也要小心。”
“嗯?”朱华庭微微一愣。
顾静娴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话,找补道:“若你出事了,这里官官勾结,怕是无人能为我们申屈了。”
朱华庭一时讷讷,随后神色从容道:“放心,除了你们有冤,顾家的冤我也得解决了。”
顾静娴眼底掠过一抹惊讶,她问:“顾家的冤屈,你何故如此放在心上?”
朱华庭缓缓抬起头,他回道:“顾家与我,与我母后,都有恩。”
父辈与大内的关系,顾静娴只知其中一二,并不知全貌,她迷茫道:“原来如此。”
“不过我心中确实好奇,”朱华庭又重新看向顾静娴,“你是怎知,我此番来淮州是为了替顾家报仇?”
这回轮到顾静娴不敢看朱华庭的眼睛,她一双手紧紧握着被子,“姜松这些年并未犯什么大事,唯独一件,就是大义灭亲,诬告顾家卖官鬻爵。”
“诬告?”朱华庭听出些不对劲。
顾静娴心中一惊,“王爷是大内皇长子,若顾家当真如姜松所言,你自不会前来。可你来了,就说明顾家一事有所不对之处。”
朱华庭还想再问,却被扣门声打断。
他忙坐回床上,抚上顾静娴的肩,二人便往床上倒去。
“王爷,开门,是我。”
是剑来。
朱华庭轻咳了几声,复又坐起,他替顾静娴盖好被子后才道:“进来。”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剑来急忙走上,作揖道:“这庄子的一切我都探查了,这是红绡给的舆图。”说罢,他也递上一张图纸。
朱华庭接过将其打开,剑来指着一处道:“我巡了一遍庄子,唯独此处看守不严,若事出有变,咱们可以从这出逃。”
剑来平日里看着呆呆傻傻,可办起事情来却深得朱华庭的信任,“就照你说得办。”
“得嘞!”被主子肯定,剑来顿展笑颜。
方才为了汇报事情,他没注意细瞧,如今定睛一看,自己的主子衣衫单薄,又有一美人在床!
他指了指朱华庭,又指了指顾静娴,带着不敢相信的语气道:“你……你们!”
朱华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心中略显龌龊的想法,“要做戏就要做圆了。”
剑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哦……”
“我让你跟姜云炳,可有什么发现?”
剑来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有神起来,“险些忘了!这事……我没办好。”
朱华庭露出疑问的表情。
剑来忙道:“我原本跟着他的,可等他进了这楼中后,我就只得趴在窗子上看。本还看着他在一楼溜达,可转眼间他就不见了。我原本想着,他会不会是去了别的楼层,或者是其他房间,可等我挨个爬窗把所有房间都偷看了,除了看到些香艳之景外,却终究不见姜云炳的身影,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
朱华庭复又拿起顾静娴给得图纸细看起来,每层楼都无暗室。
剑来未曾看见他从楼中出去,这人必定还在楼中。
可究竟,会藏身在哪呢?
顾静娴问:“你去六楼时,也未曾看见?”
剑来点头答应,“未曾。”
“那六楼西厢房中可有一姑娘?”
剑来答:“有一位姑娘,可并无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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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华庭问道:“你询问这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顾静娴道,“周元霜是姜云炳藏在这楼中的,平日里对她如饥似渴,这么久未来,怎么反倒不先去她的屋中。”
剑来道:“男人嘛,花心总是难免的。”他说完,贱兮兮地笑起来,仿佛自己不是男子般。
忽然外头传来惊呼声,“有贼,快捉贼啊!”
朱华庭行到衣架旁,快速为自己穿上衣服,对剑来道:“去瞧瞧。”
方要出门时,他却顿住脚步,转身又对顾静娴叮嘱起来,“你记住,万事小心为上,切莫伤了自己,那样反而不值当。”
剑来拉了拉朱华庭的衣袖,他贱兮兮道:“主子,你也关心关心我呗。”
“为您卖命这么多年,从来没见您这样对我说过。”
“主子,哎,哎哎哎,别走呀……等等我呀!”
·
等二人都走了,耳边只闻得其余屋子香艳之声。
顾静娴方要起身更衣,却闻门口处传来周元霜的声音,“妹妹。”
顾静娴下床的动作顿住,她抬头,望向周元霜,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周姐姐,你怎么来了?”
周元霜轻摇扇子,一步一步地走进屋子,直到桌前坐下。
一缕轻纱般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在周元霜所坐之处。
她斟了两杯茶,对顾静娴呼唤道:“妹妹快过来坐,咱们姐妹好好聊聊方才你和那位王爷的事情。”
顾静娴嗅出一丝不同寻常,她小心谨慎地往桌边走去,随后同周元霜面对面地坐着。
周元霜似乎不满意这样的坐法,她提起一盏杯子,来到顾静娴身旁坐下。
她将那杯水递于顾静娴唇前,略带打趣道:“王爷的身子,可健硕?”
空气在周元霜说出这话后,又凝固了几分。
顾静娴道:“姐姐问这做什么。”
周元霜见其不愿意回答,又问:“在此处行此等乐事,妹妹可还想出逃?”
二人眼神交锋,顾静娴一双眼眸如利剑出鞘,冷冽而锐利,“姐姐这话,是何意思?从这里逃出去,不也是你的心愿?”
周元霜大笑起来,犹如癫狂,“错了。”
她道:“这一直以来,都是你的心愿,而非我的。”
房间的气氛如拉满的弓,静谧得只剩呼吸声。
周元霜冷冷道:“你答不上来,是因为你同他根本没有行事,是吧?”
周元霜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手中的扇子不知何时悄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短刀,刀刃在阴冷的月光之下闪烁着寒光,直指顾静娴的心口。
“想从这里出去,唯有一死。”
27. 护身
“你果然是假的。”顾静娴静静地看着她,可一柄短剑直指她的胸前,生死面前,要说她心中不慌那才是假的。
持刀女子闻言,面上露出笑意,她道:“你在说些什么,我的好妹妹。”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仿佛恶鬼附身,要将顾静娴碎尸万段。
顾静娴心跳如鼓,她强装镇定地往后撤了一步,那女子也就跟上前一步。
“你和燕王是一伙的吧。”女子浅浅一笑,她慢慢靠近顾静娴的身侧,原本抵在顾静娴胸前的刀,由着那女子手臂弯曲,转而抵在了顾静娴脖前。
她贴着顾静娴的后背,步步追问道:“和他里应外合,想要救出周元霜。可如今你自身难保,又该如何?”
“你若是交出周娘子,我愿意一命抵一命。”
那女子听了这话,似来了兴致,她凑在顾静娴耳边,“妹妹春宵一刻就糊涂至此,我如今就站在你面前,你要让我如何交出?”
“即便你吃了再多的药,可脉象骗不了人。”顾静娴道。
女子轻轻挑了挑眉,露出不解之色。
“你的身子一开始时呈现的是虚不受补的脉象,可我不过几贴补药下去,元气便恢复大半,自打那时起,我就已知不对。你根本不是周元霜,而是姜云炳养在这里的暗卫,琼林。”
“这些,是青央和你说得吧,”琼林勾了勾嘴角,“我原以为你只知点皮毛而已,却不曾想还真是神医转世。可再怎么聪明又如何,如今伏在我的匕首之下,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顾静娴道:“你我同为女子,你何故要这样?”
琼林不屑道:“我生来,就是为主子效命的,男女之别与我何干?”
“你看着这里的女子与家人分别,被迫害致死,就未曾动过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琼林觉得好笑,“我自打来这世间,就冠以死侍之名,这种东西与我而言,只是累赘。”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既是燕王派来的,今日他是会选择救你,还是救周元霜?”
·
屋外,夜幕低垂,月隐星藏。玉帘庄内灯火通明,如狂风骤雨席卷,处处都是慌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呼喊。
一座屋子之上,一黑衣女子手持一柄匕首抵在官员脖颈之间,她眼神之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有人想上前搭救,黑衣女子便将匕首尖端刺入那官员的脖间,霎时间,一滴鲜红的血珠缓缓滚落。
那官员吃痛,忙道:“退下,都退下!”
几名死侍手提着长剑,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黑衣女子的一举一动。
朱华庭和剑来这时才从楼中行身出来,他抬眸看向那黑衣女子,女子手中紧握得那把匕首却十分眼熟。
正是他赠予顾静娴的那一把。
他又环顾起四周来,大大小小的官员站了一地,却不见姜松与姜云炳。
他顿感不妙,又询问起剑来,“红绡呢?”
剑来左顾右盼,方才还在此处的红绡却不见了踪迹,他轻声回道:“方才还在这,可要我去找她?”
朱华庭沉默片刻道:“不急。”
“燕王殿下。”一声凌冽的呼唤惹得众人侧目。
朱华庭循声往莳花楼看去,就看见顾静娴被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抵着,白皙的肌肤之上已渗出一排血珠。
他不免心中一紧。
琼林的眼神阴鸷,露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姐妹们,都别藏着了。”
话音一落,几位原本混迹于人群之中的女子刹那间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她们动作极快,眸光微动间,就将身侧的几位男子击倒在地。
剑来见状,从腰间将剑拔出,护在朱华庭身前。
朱华庭眸子微微一颤,这些被击倒的男子,正是他从各州之中借来的官兵。
方才混于人群之中的几位女子目的达到,轻功一跃,稳稳落于八边的屋瓦之上,犹如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琼林狞笑道:“王爷的手下也不过如此嘛,不妨束手就擒,咱们好好吃酒享乐,共度春宵。”
剑来狠狠啐了一口,“你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我们王爷怎会瞧得上你!”
琼林做出一副沮丧的神情,“王爷长得一表人才,姐妹们早已垂涎欲滴,却不曾想王爷的手下如此不解风情。”她娇嗔道,“小公子也别急,你虽长得不如你们王爷,可我们这最不缺的就是姑娘,断不会冷落你一人。”
“你!”剑来气急了。
琼林看着剑来的样子,畅然笑道:“你方才说我配不上你家王爷,可我手中这位姑娘呢?我心中倒是好奇,王爷是要救殷姑娘呢,还是周娘子呢?”
朱华庭的心轻轻咯噔了一下,他心中莫名涌起一丝负疚感。
此处凶险万分,他当初竟让一个弱女子孤身前来,实在不该。
他眸色乌黑,就像这无垠的黑夜,“两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一个美人还不够王爷享用吗?”琼林半带轻笑道,“两个美人入怀,奴家好怕王爷的身子受不住啊。”
她的手微微用力,抵在顾静娴脖子上的刀尖又往里进了几分。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传遍顾静娴的身子,血珠转化为血流,从刀刃间滑落在地,化作一朵艳丽的血红牡丹。
朱华庭看着那抹殷红,不知怎的竟回想起血洗顾府的那夜。
那一夜他来迟了,他没救下顾静娴。
细雨之中,他将那具早已冰凉的尸骨抱在怀中,他想以自己的体温温暖顾静娴,可到头来不过只是徒劳罢了。
顾静娴身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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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道的刀口,好似一副深红色的画卷。鲜血早已流尽,晕染在白裙之上,刺目而鲜艳。
他已经护不住一个人,如今再不能护不住这个帮他以身涉险的姑娘。
他怒喊一声,“苍翊!”
话音一落,只见四把飞刀如同离弦之箭,划破暗夜,直奔屋顶上的几位姑娘而去。
又随着一阵微风拂过,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飞身前来,仿佛幽灵一般,在瓦片之上游走却不发出丝毫声响。
苍翊又近身抹了一位脖子的脖子,霎时间鲜血如断线的珍珠泼洒在空中,那名女子身体僵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后从屋顶坠落,狠狠地落在地上。
见状,琼林不自觉地握紧匕首,看着纷纷倒下的姐妹,她思绪如乱麻。
就在这时,顾静娴从袖间悄悄地取出一枚银针,她找准时机,往琼林环着自己的右手手臂上的穴位快速扎去。
还未等琼林缓过神来时,她气上心头,原本想用匕首划破顾静娴的喉间,让她失血而亡。可她那只手却顿感无力,缓缓地从顾静娴的肩上落了下去。
顾静娴趁此机会,急忙从琼林手上逃生,就往朱华庭所在之处跑去。
琼林心中愤恨,她看着顾静娴跑远的身影,自知没了人质会是怎样的下场,就想拉着顾静娴做个垫背的。
她左手出力,几枚幽影针从袖间飞出,直逼顾静娴而去。
幽影针通体由寒铁打造,细如发丝,针尖却又锋利无比,经过特殊处理,即便是厚重的盔甲,也难以抵挡其一击之威。
说时迟那时快,朱华庭上前奔跑几步,她将顾静娴护在身侧,随后身子一转,以自身作为盾牌,将那几枚泛着幽兰光芒的幽影针一一承受。
苍翊和剑来这时才敢放手行事,苍翊负责与其余几位暗卫搏斗,而剑来则直逼琼林而去。
琼林右手无力,已提不起刀,左右不过和剑来几次近身搏斗,就败下阵来。其余几位也敌不过苍翊,不过几招也就被擒拿。
夜空之中,一道银雷划破长空,犹如一只巨龙在云层中翻腾,须臾,雷声如同战鼓,震撼大地。
朱华庭无力地靠在顾静娴肩上,他额间瞬时间冒出冷汗。
一句话刚说完,他再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你……可有伤着?”
问完这话,朱华庭顿觉自己筋骨酸软,身上仿佛有千万只毒虫在啃食他,他喉间翻涌着腥甜的味道,唇角溢出一丝鲜红的血迹,再看了一眼顾静娴后一双眼睛就缓缓闭上,再无动静。
顾静娴心中顿时一惊,忙为朱华庭把了把脉。
她眸中闪烁着惊恐,鬓边开始生出冷汗,原本一张殷红的脸也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她对着剑来喊道:“那暗器之上有毒!”
28. 谋策
密林深处,苔藓覆满树干,蜿蜒曲折的小道绵延不知去往何处,几位穿着富丽的子弟沿途奔跑,夜被惊扰,几声鸟鸣声幽幽传来。
直到一位弱不禁风的姑娘家被数根绊了脚,狠狠地摔在地上后,众人才停下脚步。
姜云炳急欲扶她,“霜儿,你还好吧,可有摔疼?”
周元霜累得气喘吁吁,她的身上只一件薄纱浸润在这月色下,玉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若瞧得仔细些,还可以明显瞧见她手臂上深红的伤痕。
她瞪着姜云炳,迟迟不愿意回话。
被这样瞧着,姜云炳心里不是滋味。又因周元霜许久未答应他,他心中急的似有一团火在灼烧,下一刻便甩了周元霜一个巴掌。
“这样瞧着老子做什么,问你话呢,可有哪里摔着了!”
周元霜冷冷地笑了两声,口中有一股锈味。她看着姜云炳这张自己极为不愿意看见的脸,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滚!”
一口唾沫落在脸上,姜云炳更为气恼,他方想再给周元霜点教训,就有人催促,“趁他们还没追上来,快走吧!”
姜云炳被唤回些许理智,他将周元霜扶起来,好声好气道:“跟我回府,做我的小娘,我一定好好待你。”
“做你的小娘?”周元霜语气冷冷,“你父亲害得我全家丧命,咱们隔着灭门之仇,我每次见着你都恨不得杀了你!”
“那是我父亲的事,与我何干?”姜云炳略显不耐烦,“霜儿,我真的心悦与你!你要是不愿意见到我父亲,不妨我们寻个村子,隐姓埋名做对小夫妻,好吗?”
“只要你留着姜家的血,你就脱不了干系,”周元霜的眼睛若是能射出箭来,姜云炳此时早已千疮百孔。
“你囚禁了我两年,这两年我过得生不如死,你如今一句轻飘飘的心悦与我,就想换我真心?”
看着油盐不进的周元霜,姜云炳心中顿觉厌烦。他从袖间取出一段弓绳,不怀好意地看着周元霜,“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趁小爷我如今还对你有几丝意思,乖乖服个软,我还能饶你一命。”
“我周元霜,即便是死,也绝不做他人的玩物!”
姜云炳明显被这句话给激恼了,他双手将弓绳拉得紧绷,一步一步朝周元霜走去。
周元霜如今早已不畏生死,她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亲手杀了姜云炳和姜松,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你说的,这都是你说的!我姜云炳得不到的东西,那我就毁了,也不能让你落于他人之手。”
那根弓绳慢慢缠绕在周元霜的脖子上,姜云炳一双眼睛泛着红血丝,他看着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周元霜,心中早已没了先前的柔情。
可他方要用力拉紧绳子,一击飞刀就落在他的手腕之上。
他明显地看见自己的手腕断裂,独留一层皮还和小臂勾连在一起。
而后,疼痛感瞬间席卷姜云炳的全身,他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起来,那声音响彻夜间,惊起几只藏匿于树叶之中的飞鸟。
红绡于树干之上飞身下来,落在周元霜身旁。她小心翼翼地将弓绳从周元霜脖子上取下。
有人想上前营救姜云炳,却被红绡一记眼刀给吓退。
姜云炳身靠知府如今都断了一只手,若是他们被抓,还不知会被如何处置,几人再管不得其他,疾跑消失于夜间。
·
姜府内。
胡氏房中红灯高悬,她正卧在榻上小憩。
身边的叶妈妈阿谀奉承,“大人和公子真是用心,知道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想着是冲撞了什么,便连夜去庙中位夫人您祈福。”
胡氏听了这话,喜上眉梢,“算他们二人有心,也不枉我们夫妻和母子一场。”
话音方落,府门外就传来哄闹声。
叶妈妈笑道:“想来是老爷和公子回来了。”
胡氏浅笑一声,她拉了拉衣袖,露出香肩,“去,把老爷叫来。他的一片好心,我今夜自得好好报答他。”
叶妈妈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是!”
可胡氏等了许久,也未曾见姜松进屋子,直到外头哄闹声愈来愈强烈,她才疑惑地支起身子。
不多时,叶妈妈又跑了进来,“夫人,夫人不好了!”
胡氏忙问:“慌里慌张地做什么,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老爷在备行囊,说是要逃!”
“逃?”胡氏面露疑惑,她细细思量一会,知这其中定有猫腻,便急忙起身寻找姜松。
姜松如今已顾不得其他,只疯了似的将府内值钱的东西装箱,等胡氏找过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
就是不知,这汗到底是累得,还是吓得。
胡氏看着乱哄哄的屋子和手忙脚乱的姜松,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老爷,这是怎么了!”
姜松手上的动作不断,他从各个细小的隔间中取出银两,“别问这么多!今夜,今夜咱们就走!”他虽和胡氏说话,却从未看她一眼。
“逃?”胡氏站到姜松面前问,“你们不是去寺庙之中祈福,怎么突然就要逃了?况且,为何要逃,又要逃到哪去?”
姜松一把将胡氏推开,“问这么多作甚,再不逃,你我都得死!”
“这到底是怎么了!”胡氏夺过姜松手上的盒子,将其狠狠地摔在地上,霎时间金银珠宝散了一地。
姜松怒火攻心,没有意识地给了胡氏一巴掌,“还不是因为你那儿子!”
儿子?
胡氏心中隐隐不安,“炳哥儿呢,我的炳哥儿呢?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他人呢?”
姜松道:“他要死了!”
胡氏给了姜松一个巴掌,“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姜松又将胡氏甩开,他没好气道:“你要是想活命,那就跟我逃!你要是不想活了,那你就在这里等你的儿子!”
说罢,他将胡氏摔落在地上的宝贝又捡了几件回来,随后便夺门而去。
胡氏忙站起身子追了上去,她想拉住姜松,可一个一心想要出逃活命的男子,又岂是她一个妇人能拉得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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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地走到姜府大门,姜松刚想登上马车,就见一群官兵将马车死死围住。
他看着乌压压的人群,一时间心死,护在手中的匣子落在地上,方才刚拾起的珠宝又落在了地上。
·
莳花楼中,朱华庭双眼紧闭躺在床上,几枚幽影针已从他身中取出,几番折磨之下他嘴唇发紫,气若游丝。
顾静娴将自己本为朱华庭身毒准备的药喂其吞下,又在身上几处穴位施以银针。
可这毒她并不清楚是何物所制,因此如今所做只能缓解毒素散发,不可完全医治。
剑来心中惴惴不安,他双眼泛红问顾静娴,“殷娘子,我家王爷他……严重吗?”
“吉人自有天相,”顾静娴道,“你家王爷会没事的。”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朱华庭,心中冒出二字。
“一定”。
琼林如今被缚住双手双脚,她看着面前二人焦头烂额的样子,喜笑颜开起来,“恐怕,不能如你们所愿。”
剑来闻言,气恼极了。他上前抓住琼林的衣袖,将她整个人腾空拽起,“交出解药,我饶你不死!”
“解药?”琼林笑笑,“恐怕这药,你们得去地府找。”
剑来将琼林扔回地上,随后拔出剑,抵着琼林的胸口,“那我先送你入阴司!”
“剑来!”顾静娴出声何止。
剑来这才止住杀了面前之人的冲动。
此时,红绡带着周元霜走了进来,她似拎小鸡般拎着姜云炳,随后重重地将其往琼林面前扔去。
琼林见了姜云炳,又见他那只骇人的断手,面露担忧道:“主子!”
顾静娴缓缓走向琼林,她紧紧地盯着琼林的眼睛,随后缓缓道:“你要是愿意交出解药,我能替这贱人保住他的手。”
熟悉的声音闯入耳中,姜云炳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惊恐道:“你……你不是死了吗?”
顾静娴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云炳狼狈的样子,冷冷道:“大仇未报,我又怎能死在你们前头。”
“是你和她里应外合?”姜云炳说着,指了指红绡。
顾静娴哼笑道:“楼中佛像是你关周姑娘的地方,也是你为自己准备的出逃暗道。”
看着姜云炳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顾静娴解释道:“你准备的很好,可却忽略了一点,这佛像年久失修有了裂缝,里头的声音就从这裂缝之中飘出来。”
琼林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翻遍了整座莳花楼,都未曾找到哭声的源点,所以我大胆猜测,周姑娘被你们藏在这佛像之中。”顾静娴看着姜云炳道,“我和青央以及红绡联合,只要你进楼中消失,青央便做出闹事的样子来,你以为东窗事发想要出逃,却不知自己早如夜间田中的鼠类,被红绡这只老鹰盯上。”
顾静娴手中藏匿了一根幽影针,待她将一切说完,就将其快准狠地扎进姜云炳的身中。
“主子!”
顾静娴看向琼林,“所以,解药在哪?”
29. 地牢
那枚幽影针虽有毒,可到底是从朱华庭身上拔出下来的,毒性也几乎被朱华庭吸收。
如今再扎入姜云炳的身中,毒性虽已经不强,可到底还是使得姜云炳的嘴唇渐渐变紫。
姜云炳看着那根针扎入自己的胸口处,面上明显一阵慌乱,他怒骂起顾静娴,“姜云绾,我是你哥,你敢害我!”
顾静娴冷冷地看着姜云炳,良久后,她不屑地笑了一声,“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不知你是从哪个狐狸窝里钻出来的?”
“你!”姜云炳一张脸被气得通红,“你果然和顾氏一样贱。”
一个耳光快准狠地落在姜云炳的脸上,顾静娴缓缓站起身子,俯视姜云炳道:“八抬大轿的正室夫人和外室,谁贱?”
姜云炳仰起头,他看着顾静娴,怒喝道:“是顾氏那贱人抢了本属于我母亲的正室之位,害得我在外面沦落数载,日日遭人白眼!顾氏,她死有余辜!”
顾静娴肃穆地看着他。
姜云炳又道:“你何不想想,我比你大,自是我母亲认识父亲在前!所以谁是狐狸精,谁又是狐狸生得,你该清楚!”
他说完这话,一口鲜血便从腹腔中喷涌而上,吐了出来。
琼林慌了神,她忙对顾静娴道:“我给你解药,我给你解药!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姜云炳虚弱地躺在琼林腿上,他虽气息虚弱,可仍不忘逞强,“琼林,别求她。”
琼林抚摸着姜云炳的额头,她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你死。”随后又看向顾静娴,焦急道:“你不是要解药吗,我带你去拿。”
顾静娴望向红绡,示意其一同前往,随后又吩咐剑来,“看好这里,断不能让你家主子再受伤。”
顾、红二人被领至楼中佛像之前。
琼林身负重伤,一瘸一拐地往烛台边走去,随后在佛像莲花座之下的一道暗格里,取出一个匣子。
她虚弱地将这匣子交到顾静娴手中,随后便无力地跌倒在蒲团之上。
顾静娴看着她的样子,沉静道:“你这死侍,当真忠诚。不知你这颗忠诚之心,是否后悔效用与如此作恶多端的人。”
“我不后悔!”琼林几乎是立马接上顾静娴的话,她双目变得有神,可额间止不住冒出来的虚汗告诉顾静娴,她如今这样不过强撑罢了。
琼林道:“众人都说他是私生子,是无根的浮萍,可若无主子,恐我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他救了我,我自得好好报答他,肝脑涂地。”
顾静娴从袖间扔出一个小瓶子,她处之泰然道:“这药能救你的命,可被你们迫害致死的姑娘,却已无力还天。”
那药瓶慢慢地滚落在琼林脚边,她拿起那药,眸中不知为何流出一条清泪。
·
朱华庭再次睁眼时,已是三日之后。
几缕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照在他那发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
他轻咳了一声,原本还在地上打盹的剑来顿时被这声咳嗽声吵醒。
看着自家主子睁开了眼睛,剑来笑得像个孩子。他大叫起来:“王爷,你醒了王爷!”转而又痛哭起来,“殷娘子,不对……姜娘子说,你能挺过三日,必定就能好。”
被剑来这样一闹,朱华庭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又咳了几声,才道:“应了殷姑娘的话,我算是熬过来了,可方才被你一闹,我险些又要走了。”
剑来急忙将自己那双原本拉着朱华庭的手抽走,随后乖巧地靠在床边,不再吵闹。
朱华庭听出方才剑来话中的不对,问道:“什么姜娘子?”
一说起这个,剑来又激动起来,“您还不知道吧!”他忽的又想起朱华庭方才的提醒,又降低了声音,“其实殷娘子,是姜家姑娘,姜松的女儿。”
朱华庭眉头一皱便又咳嗽起来,脸上也泛起几分潮红,“她人呢,现在何处?”
“方才还在这,现下却不知了。”
朱华庭合眼,“去找,告诉她,我醒了。”
红绡这时端了药进来,“姜姑娘呀,她去地牢了。”
朱华庭刚阖上的眼又睁开,他看着红绡将药端到自己面前,问道:“地牢?她去那里做什么?”
“姜松及和玉帘庄有勾结的官员都已下狱,姜松是她父亲,她自得去瞧瞧,”红绡边说边费解起来,“说来也怪,姜姑娘到底和她那父亲何怨何愁,步步谋划到这种地步。”
朱华庭思考了片刻,转而掀开被子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去。
剑来想上前搀扶,却被朱华庭呵止,“别跟来。”
·
府衙牢狱之中,只见两边墙壁之上几盏油灯泛着微弱的光,久不见天日,便连空气都是浑浊的。
因着前段日子下了几天的雨,空气之中都能氤氲出水汽来。越往里走,味道便更加古怪,传出阵阵糜烂的味道,像死老鼠,又像是腐尸。
顾静娴的脚步声惊动了在牢房中的人,有人爬在围栏之上,传来几声哭哭啼啼的喊冤声。
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一直走,直到传来争吵声。
胡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姜松骂道:“说什么为我求佛祈祷,竟去做这等子腌臜事!这下好了,你自己入狱也就罢了,竟还拖累了我和炳哥儿!”
她一张了嘴,就喋喋不休起来,“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嫁了你这么个东西!”
姜松也是被胡氏念得不耐烦了,他冷哼一声,回嘴道:“你若不嫁给我,还不知今日得在何处爬哪个男人的床!”
胡氏容颜大变,她欲上前捶打姜松,为自己出口恶气,却不曾想被其重重地推到在地。
姜松深吸一口气道:“若是顾氏还在,断不会像你这般,疯疯癫癫。”
胡氏额间流出一道鲜血,她恶狠狠地看着姜松,良久后道:“我为了你的仕途,将你拱手与人十数载,遭人白眼十数载,你如今倒念起她的好了?”
姜松不曾言语,胡氏继续道:“当初,你左不过是翰林院里连个官阶和俸禄都没有的庶吉士,是你受了那人青睐,他让你靠近顾家,蓄意谋害。你接近顾书禾本就心思不纯,如今倒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给谁看。”
“我倒想知道,是谁让你蓄意靠近顾家。”
姜松和胡氏闻言,二人心中一颤。
姜松原本朝着墙壁站着的身子缓缓扭转过来,他看到顾静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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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张脸,心中大骇。
顾静娴轻笑两声,“父亲见着我,很意外吗?”
倒是胡氏先尖叫起来,“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静娴唇角勾出一抹淡笑,她看着胡氏,似笑非笑道:“继母就这么想我死吗?”
胡氏怒目圆睁,“你居然假死?”
顾静娴神色微变,半带轻笑道:“我若不假死出逃,又如何为我母亲报仇。”
胡氏略一迟疑,不过转瞬,她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是你,你在背后从中作梗?贱人,你和顾氏一样下贱!”
“我只不过是将你们的罪行公之于众,与你们的罪孽相比,我还担不起这个‘贱’字。”顾静娴看着胡氏和姜松的样子,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喜悦之情。
姜松苦笑了几声,他瘫坐在地,有气无力道:“我姜松当真生了个好女儿。”
顾静娴眉目肃然,语气中略带隐忍,“只可惜,你的好女儿,已在这毒妇手中丧了生。”
胡氏啐了一口,“贱货,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如何把你害得就死了?”
顾静娴眸光透着哀怨,“可惜我顾氏儿郎一生端正,却被你个奸佞小人陷害。姑父,你当真是我的好姑父。”
闻言,姜松明显一怔,他直愣愣地盯着顾静娴,自己生养十数载的女儿,如今见着却陌生无比,混像忘了个人。
莫非……
他心中顿时萌生一个极为可怕的念想,可怪力乱神一说,他姜松向来不信。
姜松自知如今的局面毫无扭转的局面,他竟愉快地大笑起来,笑得肆意又得意。
良久,他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他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看向顾静娴道:“你的计策得逞了,杀了我,为你母亲和顾家报仇吧。”
顾静娴当真从身侧的狱卒腰间拔出一把长剑,她将剑直直地指向姜松,却不曾动手。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顾静娴道,“我顾氏一门于夜中被屠,血流成河,我又怎能让你就这么轻易死了。”
姜松张开双臂,“那你还想如何折磨我,随你的便。”
顾静娴将剑一点一点地刺进姜松的左胸,“我要知道你们方才所提之人是谁,是谁要害我顾氏一门。”
胡氏虽被姜松害到如此地步,可看着自己相爱了一生的男子被剑指胸口,她也心疼起来,“贱人,他可是你父亲,你还敢弑父不成!”
可胡氏的话才刚说完,一根快箭便从姜松身后的窗子中猛射而来,直直地穿过姜松的喉咙。
箭被卡在姜松喉间,他还未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自己无法呼吸,疼痛感席卷全身,他才知是背后之人派人来杀了自己。
他再也说不出话,只呜呜咽咽地倒到地上,他一双眼睛盯着顾静娴,不知是仇恨还是悔意。
不过须臾,便断了气。
胡氏呆站在原地,良久后,她似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捂嘴失声尖叫,痛苦万分。
下一刻,一颗点燃引线的震天雷通过窗子从外而来。
墙角处,一个身影急忙转身而出,他紧紧抱住顾静娴往外头跑去。
“快走!”
30. 账本
顾静娴看着剑光狠厉无比地劈向自己,猝不及防间,她一个侧身才得以躲过一击,可姜松手腕一旋,那柄长剑还是划过了顾静娴的手臂。
姜松已经红了眼,他看着面前的孤女,已经忘却她是自己的女儿,他如今只有一个铁了心的念想,就是杀了她。
此时,一道身影却从不远处腾空而起,似流星一闪。
朱华庭长剑挥洒,一道刺眼的剑芒如银龙一般直击姜松手腕之处。
霎时间,那只手随着手中之剑纷纷落地。
鲜血喷涌而出,姜松吃痛才恢复些许理智,他看着自己的断臂,大声嚎叫起来。
胡氏忙将姜松揽入怀中,她囔囔道:“老爷,老爷……”
朱华庭本就大病初愈,方才激烈一动,现下里只觉得周身轻浮,一时间站不住脚跟,靠在了顾静娴身上。
顾静娴从方才的惊慌之中拢回思绪,她搀扶住朱华庭,关心道:“你身子还没恢复,需好好静养。”
朱华庭咳了咳,他眉头蹙得很紧,略带担忧地看着顾静娴道:“此等危地,你怎能独自前来。”
顾静娴看了看姜松,她眸中渐渐含了泪光:“我想要问问他,到底为何要陷我顾氏一族到如此地步。”
朱华庭道:“如今他已伏案,我定会还顾氏一族一个清白。你受惊了,回房休息吧。”朱华庭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送你回去。”
最后一句话一出,顾静娴心中微微一颤。
面前温润如玉的君子,好像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
天暗下来了,淮州被墨一样的黑色笼罩得密不透风。
是夜,寂寂冷辉洒满窗台。
顾静娴坐在榻子上,朱华庭察觉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
朱华庭问:“方才伤得?那种地方,你一个弱女子,怎可一人前去。”他语气之中,略带了些许责怪。
顾静娴将伤口用手遮住,“我没事的,现下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将姜松所行恶事公布于众,还……还我外祖家一个清白。”
“你自己懂医,常日里总是记挂别人的身子,怎么如今对自己的身子反而松懈了。”朱华庭将顾静娴的手拿开,那道伤痕狠狠地映入他的眸中。
顾静娴不再说话,她任由朱华庭查看自己的伤势。
良久后,她道:“若我不能为顾氏一族伸冤,活在这世上,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朱华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顾静娴的眼睛道:“顾氏的清白固然重要,可你的身子也一样不容小觑。再者,逝者已逝,顾好当下才是要紧之事。”
“王爷身上余毒还在,也不许过于劳顿,麻烦王爷帮我的婢女带来,由她为我上药就行。”
“在她来之前,我总得为你先止住血。”朱华庭刚说完,正巧剑来端了止血的纱布进来。
他看出自家主子眉眼中的担忧之色,却未曾表明,只偷偷地低头笑了几声。
待纱布绑扎好,顾静娴问道:“请问王爷,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姜松?”
朱华庭深思了片刻,随后才对顾静娴道:“当日扎进我身中的暗器属于军械,姜松作为淮州知府,定然和这事脱不开干系,我索性就将事情都给查明白了,再将姜松押解进京,于父皇面前分说明白。”
顾静娴从腰间摘下一个香囊,“这里面装着的药虽不能完全解开你的毒,可却能替你缓解一二,你带着,身子一有不适就吃上一颗。”
朱华庭接过荷包,轻声道了句谢。
随后,顾静娴又从腰间将另一个荷包拿下,“孟夫人她如今身怀六甲,麻烦王爷将这药转递与她,并且告知她,接下来便不再需要问我讨药,只需她平日里多加注意,胎儿定能够平安降生。”
朱华庭又接过荷包,他起身道:“你好生歇息,你的婢女我已命红绡去找,想来明早就能与你相聚。”
“多谢王爷。”
朱华庭和剑来走出屋子,随后轻轻将门带上。
剑来问道:“王爷,天黑了,该回房休息了。”
朱华庭抬头看了看天,浓墨之下,星星点点。
他道:“时候还早,你陪我去军器库走一趟。”
“可王爷,你的身子……”剑来颇为担忧。
朱华庭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况且我手头上,还有姜姑娘给的药。”
·
军器库中,灯火通明。
弩坊署,一片慌乱。
令丞和军器监站在一处,心中没底道:“这数量与库中相差甚远,如今姜松已经伏案,大人,咱们快逃吧!”
“逃?”军器监冷冷一笑,“咱们脚下,是朱家的天下。再怎么逃,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令丞容颜大变,“那不然,咱们就在这坐以待毙不成?”
军器监用手拍了拍令丞的脸,他略带讥讽道:“当初拿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害怕?”
“早知当初……早知当初我们就不该听信姜松那贱人的谗言!”令丞懊恼不已。
话音一落,就闻淅淅沥沥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令丞略一吃惊,大呼道:“他们来了,果真还是查到了咱们这!”
军器监淡淡道:“既然查到这里,咱们不妨如实交代,或许还能从宽处理。”
令丞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们当真会手下留情?”
军器监似笑非笑地看着令丞,“不试试又怎能知道不会呢,反正咱俩左右都是死路,搏一搏吧。”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便见一队人马将整个军器库围的水泄不通,如同铁桶一般。
剑来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将方才密谋的两位缉拿。
军器监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来,“几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剑来道:“库房账单在哪?”
令丞闻言,毕恭毕敬地将账本递上。
随后一群人入库搜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里头的数目清点出来。
这清点的数目与账目之上,虽相差不多,可都是些残次兵器。若此等兵器上阵,必定被敌方杀得片甲不留。
剑来取出几样给朱华庭看,他左不过稍用力一掰,那杆红枪就从中间断开。
朱华庭冷哼一声,将东西扔在军器监面前,“说说吧,贪走的银子到底入了谁的钱袋子?”
令丞朝军器监处看了一眼,军器监微微颔首,示意其是时候可以将实情拖出了。
令丞便道:“大人,我们也是被人压迫,是……是姜松,是他指示我们做的。”
军器监立马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他指着令丞,一双眸子睁地无比地大,“你身为我库令丞,怎能和外人勾结!”
令丞被听这一句话,顿时昏了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军器监,“大人……?”
军器监忙朝着朱华庭磕头认罪,“大人,是下官的错,未曾想到我库之中竟生了这种贪财的蛀虫。”
令丞这下顿时明白了,这是把自己推出来,好将自己完全摘干净。说什么坦白从宽,无非就是想让自己一人顶了所有的罪。
令丞也忙磕起头,“大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朱华庭自也清楚二人唱得这一出戏,他冷冷地看着二人,“带走!”
·
地牢之中,姜松的断手已由人止住血,由于失血过多,他虚弱地躺在胡氏怀中。
不多时,军器库的两位也被人提着领口扔了进来。
姜松微微睁眼看清二人,他知东窗事发,便装作昏迷的样子,朦胧地闭上双眼。
朱华庭看出他的心思,命剑来上前唤醒这个装睡的人。
看着剑来一步一步靠近,胡氏忙护住姜松,她道:“人都这样了,你们还想怎样?”
剑来厉声道:“他只不过是断了只手,可拿着残破兵器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可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姜松在官场之上贪墨军械,胡氏一个深闺妇人哪里清楚,她道:“战场之上自有生死,他只不过是一州知府,哪里牵扯得上沙场之事?”
“他这一州知府,野心可真够大的。”剑来说着,拿起自己的佩剑往姜松断臂之处碰了一碰。
原本才止住痛意的伤口被这一碰,姜松再次疼痛难忍,他边龇牙咧嘴边左右打滚地再次哀嚎起来。
“我没做过!”姜松哀嚎间,仍不忘为自己辨解。
原本周元霜和顾家一事,左不过判他个流放之罪。
可如今翻出来的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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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当真关乎性命。
他如今虽深处绝境,可他深知只要保住自己这一条小命,背后之人定能就他于水火之中。
朱华庭对着令丞笑道:“看来这事,是由令丞你一人所为啊?”
令丞跪着的身子猛然一颤,“大人,我只不过是从中协助姜松而已,大人明察啊!那批军械的赃款,相必如今就在姜松手上!”
姜松身上的痛意渐渐淡去,他睨了一眼令丞,笑道:“若你能翻出那笔钱,我就地伏法!”
令丞气红了脸,“时过半载,保不齐已经被你花光了!”
“那你就是没证据?”姜松作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来,“我如今虽身在大狱,可还是淮州的知府大人,你诬告知府,该当何罪!”
“你!”令丞被怼的哑口无言。
正当姜松以为自己能将所有恶事推给令丞,自己逃过一劫时,朱华庭从一旁一位侍卫手上打开了一个匣子。
那匣子正中所放的,正是朱华庭刚来淮州之时,姜松所赠的黄龙玉。
朱华庭道:“姜大人,你可还认得此物?”
姜松闻声看去,看到东西时,心中凉了半截。
朱华庭将那黄龙玉从匣子中拿起,左右端详起来,下一刻他就将手一松,那黄龙玉落在地上,霎时间碎成几块碎片。
而碎片正中央处,赫然藏着一块巨大的金砖。
姜松双眸微颤,他正欲出声再为自己辩解一番,一根快箭却从他身后的窗子中猛射而来,直直地穿过姜松的喉咙。
箭被卡在姜松喉间,他还未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自己无法呼吸,疼痛感席卷全身,他才知是背后之人派人来杀了自己。
他再也说不出话,只呜呜咽咽地倒在地上,他一双眼睛盯着朱华庭,不知是仇恨还是悔意。
不过须臾,便断了气。
胡氏呆站在原地,良久后,她似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捂嘴失声尖叫,痛苦万分。
下一刻,一颗点燃引线的震天雷通过窗子从外而来。
“快走!”
·
这颗震天雷的声响还是传到了顾静娴的房中,这几日为了替朱华庭解毒,她已有三日未曾好好睡上一觉。
如今卧在床上,将睡不睡之际,却被这一声巨响给惊扰了。
她急忙从床上坐起,微微缓了一缓后,她一双脚从床上放下,正欲往门外走去之时,一根飞箭从外面射进房中。
所幸,那根箭不是朝着她而来。
顾静娴忙站在柱子后躲着,生怕又不知从何处再来一箭夺了她的性命。
如今离为顾氏满门报仇只剩一步,她断不能在这时死了。
在柱子后静静等了良久,她往窗外看了几眼,随后才注意到方才飞进来的那根箭上,绑着一本本子。
她提心吊胆地快步走过去,将那本东西取下后,又再次回到柱子后头。
这本本子未曾标注是作何用途,等顾静娴翻动了几页,才发觉这是本账目。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一个数目让顾静娴心头一颤。
十万两雪花银……
在这数目旁边,还标注了一串红色的朱批小字——
“周元霜买画所付,转赠京中,以此弥补主子银钱空缺。”
在其页面之上,还覆盖了一个姜府的私印。
转赠京中、银子空缺……
顾静娴一番左思右想之后,心里不经意地萌生出一个想法。
她急忙忙地冲出房中,她今日定要将姜松讨问个明白,他背后之人到底是何人。
到底是何人与她顾家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害顾氏一族到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可她不过跑了一段路,就听闻有人传狱中爆炸。
她心道不好,脚底之下加快了脚步。
牢房入口之处,几人狼狈地站着。
顾静娴忙上前拉住朱华庭的衣袖,问道:“姜松呢!”
可话音方落,牢狱之中就有人抬出几具死尸。
其中姜松的死状最为惨烈,半个身子都被炸成了碎渣。
顾静娴目光一震,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朱华庭捂住顾静娴的眼,轻声道:“别怕。”
31. 赠簪
顾静娴木讷地盯着姜松的尸首,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映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的将那本泛黄的账本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递给了朱华庭。
朱华庭面露疑惑,伸手接过,翻看了几页,,“哪来的?”
账目之上所记之事,皆为官吏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方才一记飞箭射入我房中,这个账本就附带在那箭之上。”
朱华庭面容严峻,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彼此的心意已昭然若揭。
顾静娴缓缓上前,“王爷,铁证在前,遥指京城。”顾静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姜松不过是棋局之上的一粒棋子,下棋者另有他人。”
朱华庭合上账本,目光深邃地望着顾静娴,“你想做什么?”
顾静娴转首望向远方,“此事未了,我要进京,为这一方百姓,也为顾家,讨回公道。”
“京城……”
顾静娴听出朱华庭语气中的迟疑,她拉住朱华庭的衣袖,对他说道:“我曾说过的,我要助你药到病除。如今你助我得了姜松的罪证,我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
许是顾静娴那深邃的一双眸子打动了朱华庭,他顿了一顿,才道:“好。”
·
因着方才顾静娴谈及有飞箭闯入她的房中,朱华庭心中放心不下,便叫剑来在他值房旁边打扫出了一间屋子。
顾静娴方踏进屋子,身后就传来婢女秋霜的声音,“姑娘!”
数日不见,秋霜着急忙慌地跑向顾静娴,她伸手将顾静娴环抱,带有哭腔道:“姑娘,这几日你不在身边,可担心死我了。怎么样,那楼中可危险,可有人要害你?”
秋霜不知顾静娴如今手上有伤,贸贸然地撞上来,疼得顾静娴倒吸一口凉气。
顾静娴将手移了一移,秋霜这才注意到她包扎着的手臂,心疼起来,“姑娘,你这里是怎么了,是谁伤得你?”
顾静娴拉住秋霜的手,盈盈笑道:“已经包扎过了,不打紧的。”
“我就说我要陪在你的身侧,”秋霜抹了抹泪,“这样我也好照护你。”
秋霜仍旧止不住地心疼着自家的姑娘,顾静娴见状,忙扯开话茬,“怎么不见刘妈妈?”
“她呀,”秋霜抹了抹泪,答道,“沈娘子家的铺子又开了几间,姑娘吩咐我们要好好帮着照应,刘妈妈和芸娘姐便没跟着过来。”
顾静娴问道:“沈姐姐和程姐姐,近来可好?”
“都好,”说到这,秋霜才算是展露了笑颜,“沈姐姐的铺子一开,生意出奇的好。此外,程娘子的嗓子也越来越润了,戏楼里常日座无虚席,大家都好。”
顾静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她拉着秋霜走进屋内。
待二人坐下,秋霜看出顾静娴的窘迫,她问道:“姑娘心中可是藏着什么事,不妨说出来,秋霜为你想想法子。”
话说到了这个份子上,顾静娴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她一双眸子看着秋霜,“秋霜,你可信人死复生。”
这一句话倒叫秋霜摸不着头脑,她紧皱眉间思考,随后问道:“姑娘可是想夫人了?”
顾静娴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如果我说我不是你家姑娘,你可信?”
“姑娘说得这两句话,我怎么一句比一句更要听不懂呢?”秋霜摸了摸顾静娴的额间,并未发烫,又道:“姑娘,你今夜到底是怎么了?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好说是日日都在一起,你不是我的姑娘,又能是谁?”
顾静娴看着秋霜这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又肃声道:“秋霜,难道你就未曾发现,我和你的姑娘,不像是一人吗?”
秋霜低头思虑片刻,须臾,她又重新抬头看着顾静娴,“是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姑娘变得无比陌生。可……可姑娘若不是姑娘,还能是谁?”
“若我说,我是京中顾府的表小姐,你可信?”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击秋霜的脑门。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顾静娴,“顾府的表小姐早在两年前就丧生了,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顾静娴不再执着于告诉秋霜真相,她指了指身侧的茶壶道:“秋霜,水凉了,替我温一壶热的来吧。”
秋霜二话不说,捧着茶壶就往门外走去。
可才过了不过一个连廊,她突然顿住脚步,而后缓缓蹲下,竟不知为何,心中似空了一块,低声抽泣起来。
她不是不信方才所谈之话,而是她不愿相信。
自几个月前起,她就察觉到自家姑娘仿佛变了个人般。
可……可姑娘的脸还是姑娘的脸,姑娘姓姜,是姜家的嫡女,又怎会和远在京城的顾氏表姑娘是一个人。
如果面前之人当真是顾氏表姑娘,那她的小姐呢?她的小姐去了哪儿?
想到这,秋霜就哭得更凶了。
这一幕,却正巧被朱华庭派来前来送药的剑来瞧见。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秋霜,不发一声地默默蹲下。
等秋霜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他突地开口说话,“秋霜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秋霜也是丝毫未曾发觉近身的剑来,霎时间听见声音,她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水壶随着大张的手,甩在了剑来的脸上。
剑来吃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随后指着秋霜道:“秋霜姑娘,我好心来此关心你,你!你居然恩将仇报,拿这等子暗器伤我!”
秋霜忙将剑来搀扶起来,连道了歉,才道:“哪有一声不吭就走近别人身旁的,你这哪是想要关心我,你就分明是想吓我!”
说着说着,秋霜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搀扶一半的手再次放下,剑来往后仰又摔在了地上。
剑来揉了揉自己的腚,略带埋怨地看向秋霜,“秋霜姑娘,你!”剑来单手端着药,单手撑地而起,“亏我好心为你家姑娘送药,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
秋霜自觉理亏,从剑来身侧走过去,边走边道:“姑娘在房中,我要去替姑娘打热水了。”
看着秋霜走远的背影,剑来做了个鬼脸,随后就一瘸一拐地走进顾静娴的屋子中。
顾静娴原坐着发呆,见剑来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走进来,忙问道:“剑来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剑来他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将方才所见添油加醋地说给顾静娴听,“方才我见秋霜姑娘坐在外头地上哭,我好心想去关心关心,不曾想秋霜姑娘一把就将我往地上推。姜姑娘,我委屈啊……”
说罢他将药放在放到桌上,对顾静娴解释道:“我家王爷让我送药来,他说姑娘的手虽然伤得不深,可也不能马虎。这是军中常备的金疮药,对剑伤一类颇为有效。”
“替我谢过你家王爷。”
剑来浅笑了一声,往门外走了几步,复又折返回来。
“姜姑娘,王爷说,待他将玉帘庄里救出来的姑娘都安顿妥当了,咱们即刻回京。”
·
淮州府到京城行水路仅要半月,顾静娴闲来无事时便常常坐在船甲观赏沿路景色。可心中乱序如麻,说是观赏,无非是坐在一处没人的地方黯然神伤罢了。
近黄昏时,秋霜拿了一件斗篷披在顾静娴身上,“夜里凉,姑娘小心别染了风寒才好。”
顾静娴淡笑了声,思绪飘远时原也不觉得冷啊热的,被秋霜这一番话提醒后顿觉得寒风刺骨。轻说道:“无妨,在这坐着散散心。”
“还在想那个账本的事情吗?”
朱华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静娴回头望了一眼。
秋霜识趣地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朱华庭,朱华庭便在顾静娴身边坐下。
“你现在若是得闲,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朱华庭笑看着顾静娴问道。
“行舟这些日子百无聊赖,王爷愿意讲,我自愿意听。”顾静娴说完,又吩咐秋霜,“替王爷煮盏茶来。”
朱华庭板正了身子,清了清喉咙,不慌不忙地说道:“古时候有个人,靠着自己妻子娘家的帮衬成了地主,成地主前,夫妻二人的感情还算深厚,日子过得也算相敬如宾。可后来他有了权力和地位以及花不完的银子,便开始讨厌那位一开始帮衬了他许多的发妻,还嗔怪起发妻母家。后来他又纳了诸多小妾,其中一位样貌生的极为标志,他只见了一面就被她深深吸引,
自从这位妾室进了门,很快就有了身孕,他将所有的宠爱全给了她,却全然不顾发妻重病缠身。直到……妾室生子当日,他将周遭所有的大夫都叫去陪妾室生产,偏不巧,发妻在那日夜里病情发作,却请不着一个大夫,她亲生的儿子去妾室房中请一个大夫他也不愿,直到后来……发妻不治而亡,生生死在了自己亲儿子怀中。”
顾静娴自然也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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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朱华庭话中的意思。这哪是什么地主人家,明明就是大内之中,发生在他自个身上的真事。
当朝国母被宠妃一直压着,闹得帝后离心,开朝元老的娘家也被灭门,最后重病缠身不治身亡死在自己亲儿子怀中。
这种事情,亘古未有啊。
朱华庭缓了一会,又问道:“你说,这位正妻所生的大儿子,日后应当如何自处?”
顾家灭门,顾静娴借身后也曾消极过许多时日,她自是明白朱华庭的。细想了片刻,她道:“自应当好好活下去,还要风风光光地活下去,将原先本该属于他和他母亲的,统统夺回来。她虽在九泉之下,可天下父母哪个不为自个儿的后嗣着想,她已走错了路,若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步她后尘,日日念着轻生,自轻自贱,哪怕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倘若那嫡子是你,你又当如何?”
这回顾静娴丝毫没有犹豫,“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欠我的,我自会全讨回来,我受的,也得让他们千倍偿还。”
朱华庭沉寂了片刻,他本以为自己离了京城,就能绝了湘淑妃和朱华序害他的心思,饶自己一条性命苟延残喘,没成想竟一路追杀到了淮州。
须臾,他缓缓抬头,双眸含泪微红,“此番进京也许会危机重重,你可害怕?”
“若能为顾氏报仇,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朱华庭问:“那账本指向大内,你可想好如何行事了?”
想当初,她还是顾氏嫡女时,也算常常出入大内。
可如今,她已是姜家嫡女,是罪臣的女儿,再想如先前一般进入大内,恐怕是不能了。
顾静娴摇了摇头。
朱华庭沉默片刻道:“若你不嫌,我倒有一个法子。”
顾静娴有了兴致,“王爷不妨告知,是何方法?”
“父皇膝下,就我和二弟两个皇子,如今……”朱华庭说到这又明显的顿了一下,可话已开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原本盯着顾静娴看的眼神飘忽起来,“如今,我和二弟已经及冠,大内之中早想为我们二人择选王妃。你若……”
朱华庭话还没说完,顾静娴就将其打断,“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去选王妃?可我如今是罪臣之女,我又如何能去参选?”
朱华庭能说出这个想法,必定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道:“你若愿意,我能为你假造身份。”
顾静娴静静地看着朱华庭,而后又问:“那王爷是想让我,去做谁的王妃?”
被这一问,朱华庭霎时间红了耳根,不敢再看顾静娴。
良久,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又道:“我身上余毒未清,你入我王府,一来可以接近大内,二来可以为我解了身上的余毒。你放心,事成之后,若你不愿留在王府之中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会一纸和离,放你离开。”
看着这双真挚的眸子,倒叫顾静娴不好意思了。
她低头思量片刻,这个法子与她而言,确实是最急功近利的。
“那王爷可曾想好,要为我编造一个什么身世?”
朱华庭听出顾静娴话中的意思,这便是应允了。
他面上虽如一汪清泉般平静,可心底之中却早已泛起波澜。
微微压了压心底的欣喜之情,朱华庭道:“我朝选妃,向来不注重姑娘家的身世。只要底子干净,年岁符合,都能应选。你先前的身世就很好,殷紫簪,可不能再是江湖行医的浪客。”
朱华庭又道:“淮州平民百姓,常日里乐善好施,劫富济贫。是我对你一见倾心,故而将你带回京城。这样,你觉得怎样?”
顾静娴莫名觉得周身开始燥热,她微微一愣,“王爷想得仔细,就按王爷说得来吧。”说罢,她起身欲要离开。
“且慢,”朱华庭拦道,“我这,有一份东西要给你。”
顾静娴顿住脚步,朝身后看去。
朱华庭拿着一个长匣子,他轻轻地将其打开,里头放着的,赫然是一根点着紫色鸟羽的簪子。
“这簪子很衬你,收下吧,就将其作为咱们二人的定情之物。”
顾静娴接过簪子,笑道:“做戏做全套,王爷想得果真周到。这簪子做工精美,想来是王爷一开始准备送人的吧?我且收下,待事情办完,我定完璧归赵,不耽误王爷送人之情。”说罢,她转身离开。
朱华庭看着渐渐离去的身影,微微一笑。
“我想,我定没有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