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 第577章 逃了 我怔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内心徘徊不定。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里伸长,投射出一片孤寂而倔强的影子。 周遭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喧闹的街道静了,风也静了,唯有沉重的呼吸与心跳,震耳欲聋。 见我不动,他双肩微微下沉,叹出一口长长的郁气,满脸无奈地望着我,烟灰色的眼眸中流淌着连绵不绝地失望和哀愁,“你既累了,那便早些休息。明日,我在府中等你,来复诊。”他两眼紧紧锁住我,似是怕我拒绝,又补充道,“可好?” 他本就苍白纤瘦,褪去一身端庄矜持,此刻更显得单薄憔悴。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神色间隐隐流露出卑微和期盼。 我望着他,正要点头,却听一旁沉默良久的盛青山突然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文君,青萸在等你。” 他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划破四周凝固的气氛,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动荡。 我眨了眨眼,立即接话道:“既然无事,诸位请回吧。回春堂已经打烊,青萸还在等我,恕不奉陪。”话音未落,我已调转脚尖,大步逃离。 …… 月华如练,银辉轻洒。 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奶娘早已将云洲和雨眠安置妥当,院中静悄悄的。 脚步声很快将青萸从房中引出来。 她已稍作梳洗,放下了紧束的发丝,随意地拢在身后。 “我哥走了吗?”见我孤身进门,盛青萸两眼放光,脸上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啊啊啊,他终于走了!那两人也走了吗?他们来做什么?” 桌上摆满了精心备下的酒肴,香气氤氲,诱人心脾。 我将手伸进盆中备好的清水里,明明在听着她说话,却好像一字也没听进去。 “阿姊?”青萸见我不理,凑到我身边,一双明眸紧盯着我,满是关切,“怎么啦?脸色怎么这么差?方才路上还好好的!他们欺负你了?他们说什么了呀?” 水声淅沥,我木然地抽出手来,在手帕上擦净。心中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乱糟糟,没有头绪。即便我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容我想想。”我有气无力,牵起她的手,来到桌边,“先用饭,饿坏了吧。” 盛青萸闻言,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担忧又坚决地说道,“阿姊莫要什么事儿都自己扛,倘若在这里住得不顺心,和我去秀城吧。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吗。商行的事儿交给季善安,或是旁的信得过的人,总是能过得去的。” 我点了点头,这何尝不是一个选择?这些年我留在寿城,为了何正武,为了回春堂,为了师父和师兄,为了商行,各种各样的理由,说得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此时想来,或许只是舍不得,放不下。 如今萧景宸归来,我与他前缘已断;回春堂有顾明彰,师父和师兄去了御医院,商行中可用的人才越来越多……待解除心蛊,了结蓝凤秋,荣家尘埃落定,离开这个地方也好。 正想着,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盛青萸瞬间警觉,两眼圆睁,连夹菜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我哥他…没走啊?”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模样,我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他没走……”从前明明也很亲近,曾几何时,像是耗子见了猫。 盛青山心事重重,踏着月色进屋,浓重的阴影跟随着他,在视线相汇的瞬间,陡然化开,恍若堂中的一切未曾发生,微笑着说道:“在等我?” 盛青萸忙不迭站起身来,“我再去拿副碗筷……” “坐下。”盛青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用不着你。” 我悄然瞥向门外,舟屿会意,转身去拿。 不一会儿便将碗筷呈上。 盛青萸如坐针毡,不住地偷偷瞄我。 “你自己说,还是要我问你?”盛青山一边说,一边细心地将鱼腹剔下,夹入我碗中,动作自然,娴熟流畅;似是发觉盛青萸一直没有动筷,淡淡地瞥她一眼,“一边吃一边说。” 盛青萸确实饿了,夹了一块芋头塞进嘴里,没滋没味地说道:“…我自己跑的,不关阿姊的事儿。听说有人去抄家,我怕…要挨打,就跑了。” “说实话。”盛青山夹了一块排骨,轻轻放在盛青萸的碗中,“再有一句胡诌,她也不能护你。” 第578章 我错了 盛青萸可怜兮兮地瞄我一眼,索性放下筷子,一五一十地将这一路上的事情说了。萧景宸领兵去盛家抄查那日,她依照我的吩咐去找灵卉。灵卉哪里敢让她在客栈里住,立刻套了马车,一路向北。两人避开官道,穿梭于山林小径之间,风餐露宿,逃了几日,未见着追兵,也未有盛家获罪的消息,才敢入城,在沿途的枭记客栈里休整。而后灵卉受命有事要做,两人不得不分头行动。临别之际,彼此约定了联络的方式,此后都是通过书信联系。直到收到我的消息,她才敢回城。 盛青山吃得很少,静静地听着。若不是他一直为我夹菜,我其实可以等青萸一起。为免碗中菜肴满出来堆积如山,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吃着。 “说完了?”盛青山轻抬眼帘,瞥了盛青萸一眼,面色平静,语气藏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再想想。” 俗话说,长兄如父。盛青萸在他的目光里缩了缩肩膀,磕磕巴巴地说道:“路上遇见一伙山匪,要抢我们的马车和盘缠,还说要将我和灵卉抓去卖个好价钱。索性来得人不多,灵卉身手很好,我也打倒了两个……这才得以逃脱。” 这么大的事,我居然一无所知,惊讶地望着她,连口中的食物也忘了咀嚼。 “是吗?”话是对青萸说的,盛青山却直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你阿姊不知道,你在外头有多厉害。” 我心中猛地一紧,随即突突直跳。她是盛家人,是盛老将军最宠爱的庶女,盛青山从小看大的妹妹,吴姨娘将她郑重地托付给我。我将她放了出去,竟不知她经历了这些,倘若有任何闪失,我要如何交代。 霎时间,后背激起一层冷汗,声音里也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丝严厉:“你们为何没有传信回来?”倘若我知道此行这般凶险,定会再派人给她。 盛青萸垂着头,心虚地瞄着我的脸色,“是我拦着灵卉,不让她告诉你的。怕你担心。行走江湖,本就危机四伏,区区几个山匪而已……” 事发突然,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与其说气她,不如说气我自己,差点让她陷入陷阱。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我定定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盛青山的目光幽幽地转向她,语气无波无澜,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在我耐心消失以前,我劝你自己交代,不然…”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以后,怕是再也没人护着你了。” 我心中一沉,哪里还能不明白,盛青萸定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儿瞒着我。不由地捂住胸口,紧紧地盯着她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比亲姊妹还要再亲几分,我从未对她严厉。想到我将她交给灵卉,便放由她在外,深深地愧疚犹如大石,压在心头。气闷难当。 盛青萸见状,眼圈蓦地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吞吞吐吐地说道:“阿姊,你莫要生气,我…我后来气不过,央求灵卉找了些江湖朋友,将那群山匪剿了。后来灵卉忙得脚不沾地,我便与这些人来往得多了一些,结识了许多有意思的朋友。是打过几场架,但我一点也没伤着。你不知道那些百姓过得有多苦,我们那是劫富济贫……” “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劫富济贫,也是劫。 盛青萸虽然不服管教,但是世家子女,怎会不通法礼,眼底立刻蓄满了眼泪,愧疚地说道:“我错了,我…我一时糊涂,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知道是我。” “是吗?”盛青山适时插话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那你猜,我是如何知晓的呢?” “……”盛青萸惊诧地看向盛青山,面上的血色都吓褪几分,“我从未说过我的姓名。既是逃命,怎能用真名。何况,是做这样的事……”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盛青山语气清冷,并未继续追究,转而说道,“你若再耽搁,饭菜都凉了。有话就快说。” 盛青萸哪里还敢隐瞒,又将她如何在外散财救助百姓,如何受人追捧的事情说了。若不是灵卉及时发觉将她转移,她恐怕已成了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女侠。再往后她收到了我受伤的消息,心急回来,也就收敛许多。盛家有惊无险,无罪释放,她再也等不得,快马加鞭的往回赶。 倘若只在我面前,她定是要骄傲一番的。眼下被盛青山无情地揭穿,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显然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怕。她戴罪逃脱已是罪过,若别有用心之人,将盛家与打劫之事联系在一起,会害了兄长一世英名。甚至,再次令盛家落入囹圄。 “我错了,”盛青萸抹着泪道,“再也不敢了。” …… 第579章 家人 饭菜早已凉透,我饥肠辘辘,却毫无胃口。 盛青山示意下人将饭菜撤去重热。 烛光摇曳,只剩下我们三人。 忽地,盛青山面色一凛,深邃的眼眸中寒意涌动,言语间透着兄长的威严,“说了半天,看来那位秦公子不是什么举足轻重之人,既如此,一并处置了便是。” 盛青萸闻言,身形微微一晃,仿若被雷击中,下一刻,便已跪倒在地,膝盖与青石地板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哥哥……”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我屏住呼吸,浑身紧绷。青萸与秦公子的事,早在秀城时我便已有所耳闻;此次青萸落难,秦公子能义无反顾地追去,也算情深义重。我本想等她回来问其心意,再做定夺。 那位秦公子我已暗中打听过,虽不是世家之后,却也是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其人相貌出众,品行端正,勤学不辍,实乃良配。倘若他们真心相付,青萸钟意,我自当替她做主。盛家若嫌他出身清贫,帮他一帮,也不过几年功夫。 未料盛青山竟先我一步提及此事,令我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世家女子与世家公子不同。倘若青萸是男儿身,带一个情投意合的市井女子回去不算什么,甚至可能被引为佳话。可她是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与男子授受不清实乃大忌,恐累及家族声誉。盛青月出嫁在即,决不能添这样的话柄。是以,一直嘱咐连枝灵卉用商行管事的身份,为那位秦公子遮掩着。 此刻,面对盛青山那锐利的目光,令我也觉得心虚,目光躲闪,不敢直视。 “起来吧。”盛青山薄唇轻启,却是字字清晰,落地有声,“你既敢做,应知晓需承担何种后果。女子一生困于宅院,对你而言实在难为,本想多留你几年,随你阿姊见识世面,未来也能练达。但你选择了,我给他一月的时间准备。倘若他秦家瞧不上你的出身,又或是他怠慢于你,你便得乖乖听从安排。” 此言一出,我与青萸皆讶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这般容易的接受了。 拨云见月,盛青山眼帘低垂,目光温柔地落在盛青萸身上,不自觉地柔和了棱角:“莫要高兴地太早,你得随我回去。” “啊?”盛青萸刚要起身,想也没想又跪了回去,浑身都在抗拒,“那我不嫁了,我要和阿姊在一起,阿姊受了伤还没痊愈,又被你们一个个欺负,我不放心。” 盛青山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不悦道:“胡闹!母亲病了,青月就要出嫁,你在外日久,难道真不要这个家了?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你到底是盛家人,难道秦家纳彩问吉,送到回春堂来?岂不惹人非议?即要嫁人,也该回去收敛心性。那些嫁衣盖头,难道让旁人代为点睛?” 盛青萸噘着嘴,倔强地跪着。 我知道吴姨娘的丧事让她对盛家人失望灰心,盛老夫人的种种作为,亦将她一颗赤诚之心摔得粉碎,除了盛青山,这些年她几乎断绝了与盛家所有的联系。要她回去恐怕艰难。不禁斟酌言词,想要劝和。 “我不要。”她眨了眨眼,大颗大颗地泪珠扑簌簌滑落。 盛青山怔了怔,脸上浮现一丝动容,比起大哭大闹,这般安静无声的盛青萸似乎更让他心疼怜惜。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位庶妹内心的委屈苦楚。 他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语气温柔,“哭什么?从前也没见你这么能哭?母亲早已后悔,念叨过你许多次,让我将你接回去。你与青月从小同吃同住,姊妹之间感情最好,她即将离家,远嫁贺城,未来你们见少离多,难道不该再聚一聚。你不想太近,就住在西苑。用什么人,自己安排就是。姨娘留给你的嫁妆,亦需整理清点。若有不明之处…请你阿姊去掌掌眼,青月有的,你也会有。” 盛青萸悲从中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沾湿了衣襟。 盛青山将她护在怀中,哄孩子一般轻声细语:“是大哥不好,未能保护好你们。但我们终究血脉相连,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仇呢。回去吧,这次定会好好护着你们的。” “呜……”盛青萸终于放声大哭,将脸埋在盛青山的胸前,含糊不清地埋怨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早些变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虽出乎意料,但见青萸愿意解开心结,我既心酸又为她高兴。不期然与盛青山的目光相遇,于他的遗憾,心头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 盛青山望着我,眼底的遗憾转瞬即逝,故作轻松,“她从前受家法都不会出一声,跟了你两年,倒是学会你哭鼻子了。” 烛火噼啪炸响,光影摇曳。 我怔怔望着他的脸,嘴角轻扬,听似玩笑,却不乏认真:“那你带回去。倘若她又哭着回来,可不会再还你了。” 第580章 我想要他活着 一起用过晚饭,盛青萸答应三日后回盛家,而后便称累了,将盛青山与我留在房中。但看她鼓励的眼神和飞扬的嘴角,全不像是嘴上说的那样。 月光如水,于窗棂外静静地流淌。 我有意望向高悬的月亮,盛青山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竟丝毫未觉不妥,自然而然地斟了两杯清茶。 茶香袅袅,氤氲雾气。 “或许,你也有话想说?”他语气如常,仿佛闲聊,却难掩眼底深处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忧虑。 我料到他会问起前堂之事,但尚未理出头绪,实在无从说起,不答反问:“你呢?你想说什么?” 盛青山轻啜茶水,坦然地看着我道:“你今日因何引发心蛊?”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与萧景宸的关系,默默地看着他。 盛青山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看穿,“你若心属吕伯渊,或可重掌中馈。他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姊妹,虽工于心计,但并非好色之人。萱乐再难缠,总有抵挡之法。想必未来宅院不会给你添难。 但你不该招惹萧景宸,我与你说过,他性情暴戾,喜怒无常。莫说你们身份悬殊,他……梦中战死,怎可当得良配。” “战死”二字仿佛一把尖刀,将结痂的血肉挑破,鲜血淋漓。我不由自主地紧蹙眉心,“如今许多事都不同了,或许他不会死。”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生死无常。”盛青山急切地反驳,“倘若没有改变他的结局呢?” 话音落地,我们固执地注视着对方。 良久,我缓缓开口:“事在人为。他可以不去,或者……避免那场争斗。”若吕伯渊放弃复仇,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 盛青山眉心紧蹙,语气愈发沉重:“你以为要他死的,是敌人吗?圣上立他为长皇子,是补偿他、爱护他?不分长幼,那是将他与后宫的皇子们隔绝。封他为齐王,是要他与谁并肩?此等殊荣,明赏暗罚,是在给他树敌。他是一把利器,锋芒毕露,但鸟尽弓藏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沉默,将我与他隔绝。对峙。 盛青山微微侧首,错开视线,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额角,叹息道:“我并非想要干涉你的选择,只是不想你重蹈覆辙。你与他交集甚少,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余生漫长,何必孤注一掷……” “倘若,我想要他活着呢?”我凝视着他,字字清晰:“你会帮我吗?” 盛青山抬起眼帘,细细审视我的神情,而后严肃道:“文君,这不是儿戏。” “我想要他活着。”我重复坚持道,“我帮你杀了蓝凤秋,你帮我救他。” “你与我谈条件?”盛青山面色阴沉几分,深潭般的眼眸泛起层层波澜,“留下萧景宸,恐成朝堂之患。一旦他心生异志,必起纷争。” “他不会。他无意皇权。”我斩钉截铁,“即便登临宝座,也会天下太平。” 盛青山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声音低沉而冷峻:“连屠十城,此等行径,岂是常人所能为?世人皆畏其残暴,即便他非疯魔之人,亦与疯魔无异。到那时,你何以保天下太平?” 我深知他在忌惮什么,深吸一口气,强作冷静:“他不是疯子。”盛青山正要反驳,被我抢白,“你知道,他不是疯子。” 面对我的坚定,盛青山终是闭上了嘴。他薄唇紧抿,仿佛一座雕像,在昏黄的灯光里投下浓重压抑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冰凉,杯中的茶水已凉透了。 我终于下定决心将真相告知盛青山。萧景宸没有母族的庇护,孤立无援。只有得到盛青山的支持,才能多一分生机。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情如手足。只有如此,才能让盛青山相信他的为人。他不会去争皇位,更不会杀戮无辜。 “他是谁?”盛青山压低了声音,喉头滚动,似乎还在对自己的猜想犹豫,“你梦中从未见过萧景宸,避他如蛇蝎,以你的性情,绝不会自找麻烦。在他归来之前,你便对他诸多好奇,如今这般维护,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向来不近女色,独善其身,为何对你另眼相待?我虽不愿相信一个人会变得如此彻底,但这似乎是唯一能解释你与他之间种种反常的理由。” 盛青山缓缓看向我,目光复杂而凝重,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真相于他而言,无疑是一把双刃剑。揭示迷障的同时,亦会刺痛过往。他与他对面不相识,对他做过太多残忍的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自怀中缓缓取出齐字令牌。没有比这更加有力的证据。倘若他不是何正武,绝不会随意将令牌交给我,这与托付身家性命无异。 盛青山霍地站起,背对着我,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强压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身形微微颤抖,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忐忑:“你明明…你是如何知晓?” 我娓娓道来,从邻家的景宸哥哥,到齐王府里萧景宸。几经波折,跌宕起伏。 盛青山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仿佛要洞穿我的内心:“所以,你仍想要嫁给他?” “何正武已经死了。”我勾起嘴角,苦笑道,“我与他前缘已断,如今已是云泥之别,遥不可及。我有自知之明,但他仍是云洲和雨眠的父亲。我想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第581章 不如相忘于江湖 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盛青山立在桌边,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问道:“此事,你可曾告诉旁人?” 我摇了摇头,有些忐忑不安:“你会与他相认吗?” 话音落下,盛青山缓缓走到窗边,长吸了一口气,望着院中的夜色说道:“梦中,他从未想过与我相认。他那般聪明的人,怎会不知自己的处境。他刻意让自己装作好战易怒,终日不是在领兵作战,就是府中养伤。偶尔在城中现身,也是令人畏惧,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想来,他那是有意疏远旁人,掩盖身份,一心求死。” 整颗心犹如坠入无尽的深渊,令我倍感窒息。我想过,又不敢深想。因为想过,所以无法安心任由他一个人面对无尽的黑暗。不敢深想,他那一身的伤痕,求死的决心。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盛青山似有所感,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我,“如你所言,许多事都有不同。从前他没有你,没有云洲和雨眠,才会求死。如今他连你也放不下,与你相认,予你令牌;见过云洲和雨眠,只会更舍不得。 或许也在寻找突围之法。” 我似懂非懂,不确定地问道:“所以,你会与他相认,助他一臂之力,对吗?” 盛青山眉梢微挑,故作矜持,“他不想相认,我为何强求?或许会两败俱伤。”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立刻为萧景宸辩解,急切而笃定,“我去与他解释。” 盛青山自嘲一笑,不无戏谑地说道:“他改头换面,诈死归来,不肯与你相认,让你伤心欲绝。你为何还要去找他?信他、护他?你让我好生嫉妒,为什么?”话音戛然而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嫉妒、不甘、疑惑、伤痛洋洋洒洒,倾泻而出。 我怔愣一瞬,随即坦诚地说道:“盛青山,你没有良心。我没有信过你吗,哪怕梦醒以后,仍想要相信你。我问过你一次又一次,是你做了选择。倘若蓝凤秋真是福星,你会为我杀了她吗?即便她像梦中那样欺辱我,你也只会让我忍耐、躲远些,对吗?你是个很好的将军,但你不是个好夫君。莫要说得像是我负了你。” 他笑意不达眼底,倚在窗棂边,望着我久久没有言语。 就在我要打破沉默的时候,他又蓦然抢白:“确实如此。”而后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想好了?当真不要他了吗?抛却生死尊卑,真的不要了?只要你想,世事成败,不过筹谋。” 我定定地看着他,心生摇摆,仿佛只要点点头,便可跨越所有的阻碍,与萧景宸修成正果。但那份信心和冲动很快镇定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自古皇家多薄情,并不是人人都想攀附那样的高枝。”我与他断情或许是因为心蛊,可这些日子我想过许多,过往之事不可追,我与他终究是回不去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改日,请我喝一壶你亲手酿的忘忧吧。”盛青山再次将视线抛向窗外,望着虚空某处,若有所失地说道,“从前总想来日方长,来得及解释,来得及弥补,却原来早就迟了。”他深深叹息,复又说道,“他终于赶上,却也还是错过。” “所以呢?”我和盘托出,不是为了纠结过往,“你会帮他,对吗?” “你方才说的条件是什么?”月光映在他的背上,犹如一层银色的薄纱,盛青山神色温柔,似笑非笑,“姜老板手段了得,竟要与我做交易?” “你要除害,我要报仇,算不得交易。”蓝凤秋不除,难以绝后患。我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只能算,不谋而合。” 第582章 他有什么好 经此一叙,心绪渐渐明朗。 待盛青山离开,我秉烛书信,约见萧景宸。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自是要当面与他说清楚才能放心。往后无论怎样选择,他并不是无依无靠。 封上印泥,夜色已深。 辗转反侧,曦光初露,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便再也躺不住了。 索性起身做了清淡爽口的朝食。 青萸伸着懒腰从房中出来时,我正陆续将小菜和山药粥装入食盒。 “阿姊?”望见我的身影,青萸疑惑地走进厨房,“你在这做什么呢?”目光掠过食盒,她眼中的疑惑更甚,“这都是你亲手做的?”顿了顿,她又道,“给谁做的?” 我轻轻睨她一眼,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勾起一抹浅笑,“你说呢?” “给我哥?”盛青萸惺忪的双眼顿时闪闪发光,“你们和好了吗?昨晚你们一唱一和,吓得我什么都招了。” 我将食盒仔细盖上,站定身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与他有缘无分,你就莫要再提这些不可能的事了。难道普天之下,没有旁的好男儿了?我就只能盯着他这一棵歪脖子树?” “什么歪脖子树,比我大哥好的可不多。”盛青萸不满地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些许遗憾,但很快又伸长了脖子,望着丰盛的菜肴道,“那阿姊是要送给谁呢?让我猜猜?昨日送我们回来的长皇子?还是那个一肚子心眼儿的吕伯渊?” 我挑了挑眉,对她的形容有些好笑,“为何猜他们?” “都写在脸上呢。”盛青萸双臂环胸,扬起下巴,傲娇地说道,“长皇子入城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那双眼睛冷得像冰刃,叫人心惊胆战。浑身煞气,江湖上都说,他脚踩万千恶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这样的人,怎会无缘无故陪你在城门前等我,还送你回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是巧合遇见。”我忍俊不禁,一边将食盒交给舟屿,让她去备马车,一边牵着青萸往外走,“哪里就像你说得那般夸张。” 盛青萸轻哼一声,“心里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看你的眼神,与大哥看你是一样的,眼里满满都是你。哪怕只是一眼,也恨不得将你全看进去。” 我默然,牵着她的手穿过小院,药草英英,泛着清新的香气。 “但……阿姊也不想要他,对吗?你在他身边不自在。那个长皇子是挺吓人的。”盛青萸凑近我的耳朵,得意地说道,“所以,阿姊的心上人,是那个白面书生?我在茶楼里听过好多你们的故事呢,听得我都要信了!要不是……还想和你成一家人,我倒是挺乐意你们成一对!你既是他的伯乐,亦是他的后盾。他还你树荫,为你撑起一片天地。你是不知道,那些说书人有多能扯,说你与他本是才子佳人,奈何地位悬殊,才被我哥横刀夺爱……” 正走到房门前,我驻足,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这些说书人就该抓起来打板子,怎敢胡乱编排人。去庄上之前,我与他素不相识。” “哦。”盛青萸立在我身后,一边看千越为我更衣,一边愤愤地说道,“…果然是他吧。阿姊只骂说书人呢。我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故意受伤,骗你心疼!!明明谁也说不过他,在你面前就装可怜,一副受欺负的模样!这些文官就是心眼多,惯会用手段。” 言笑间,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袭宛若夜空的星蓝色交领长裙,露出白皙纤长的颈项,不同于大片的绣纹花样,只在领口、两袖、裙摆用银丝点缀些许卷草,精美而不繁复。千越年轻爱美,擅长挽发,一双灵巧的手,在我发间穿梭,不过须臾,便编出一个我从未尝试过的发髻,别致而简雅。她又从匣中翻出我久未用过的银质流苏,轻轻缀于发间,如同点点星光落入凡尘,更添了几分灵动。 “阿姊瘦了,脸上也苍白,一定是累的。”不知何时,盛青萸已悄然立于我身旁,亲手执起胭脂,为我轻轻添上一抹绯红,“今日去了,明日可不许去了。你得好生在家养着,还得在家陪我。那个…姓吕的,家里没有厨子吗,阿姊莫要惯他!没的吃,也没见他饿着了?凭什么赖着你?” 我微微侧身,目光含笑地睨她一眼,轻戳她的脑门,“想什么呢,不是特意为他做的,是睡不着……” “想得睡不着?”盛青萸秀眉轻蹙,皱了皱鼻子,“除了脑袋灵光,也没见他有何过人之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绣花枕头,手不能提刀,肩不能扛!身子那么薄,怕是连我也打不过,以后怎么保护你?还有……” 见她认真思索,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忙不迭地打断,笑着抢白道:“我觉得他很好。不能提刀,便不用去战场。要保护一个人,也不是有力气就行。再说,八字还没一撇,等我今日去了才知道……” “什么?”盛青萸闻言,愣在原地,“阿姊要干什么?难不成……” 我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心中越发笃定,“回来告诉你!” 第583章 怎可如此儿戏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寻常入吕府,我轻车简从。车夫或回去,或在外等候。 得知舟屿与河石的关系,我破例将她们带在身边。 引路的下人虽有些意外,但因是我随侍的婢女,并未阻拦。 远远地,河石便瞧见了我们,小声向门内禀报。 行至门前,我将两人留下,压低了声音,向舟屿叮嘱,“有些事,还是说清楚得好。莫要再让琐事绊住。” 话音落下,河石眼底的惊讶与疑惑再也藏不住,当即面露愧色,向我拱手道:“神医恕罪,是我鲁莽。此事与大人无关。” 我微微颔首,径直踏入门内,林生紧随其后,将药箱与食盒一齐摆在桌上。就在他想要询问之际,我抢声说道,“我来吧。屋中不用伺候,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林生向来憨直,默默望向自家主子,得到首肯,才高兴地退出房间。 听着众人离开的脚步声,我缓缓抬起眼眸,望向倚靠在床头,神色复杂的吕伯渊。 院中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却未及他半分。 我与他对视良久,有些无奈地说道:“青萸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从文的,就是心眼多,惯会用手段。” 吕伯渊望着我,眼底晦暗不明,显然还沉浸在昨晚的阴影里,沉默不语。 我装作毫不在意,由他看着,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打开,端出备好的朝食,没话找话道:“我猜,你昨晚就气得没有用饭。天还没有大亮,你就已收拾妥当,等着我来,定也没有时间用早饭的。这样到了晌午,他们就该来和我说,大人已好久没有正经用饭。就能引我心软,留下陪你用午膳了。” “我确实希望你能留下一起用饭。”吕伯渊闻言,终是开口,“但我从未教他们如此。”他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显然还是耿耿于怀。 我将山药粥分进碗中,端在手里,温度正好。转过身来睇着他,嗔怪道:“那你自己为何不说?偏得叫人揣摩?” 吕伯渊的目光掠过我手中的小碗,温热的香气弥漫开来,悄然缓和彼此间生硬的气氛。而后目光缓缓上移,定格在我的脸上,缓缓道:“你总怪我处心积虑,强迫于你。我想你是自愿留下来。” 我手持小碗靠近,眼角余光早已瞥见床尾的木案,却有意视而不见,缓缓在床沿边坐下,舀起一勺送至他唇边:“清晨熬的,还热着。” 吕伯渊眼底掠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情愫,如一尾狡猾的小鱼,跃出水面又钻入湖底,荡起层层涟漪。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薄唇轻启,带着几分戏谑:“这算不算你三心二意的补偿?” “不算。”我轻轻瞪他一眼,空勺在碗中轻轻搅动,漾起一圈圈细腻的波纹,“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有你要处理的萱乐,难道我就没有要整理的事儿吗?我也需要时间。”我尽量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但随即又舀起一勺热粥,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 吕伯渊闻言,有些许激动,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但很快又斜靠下去,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当然,是需要一些时间。但他昨日那般言之凿凿,你一句话也不帮我……” “他知晓心蛊之事,是不想让你扰我心绪。”我轻轻叹了口气,坦诚道,“虽话有些难听,哪里冤枉了你?你本就不该朝三暮四、招蜂引蝶,给我惹来许多麻烦。”话虽如此,我仍心虚地垂下眼帘。 “你还为他言语。”吕伯渊佯装生气,沉吟片刻,才又挑拨道:“他若真心为你好,为何还引你发作?虚伪至极!” 我瞥他一眼,小声嘀咕:“幼稚。”堂堂一国之相,居然背后论人是非。 吕伯渊却丝毫不以为耻,以手撑额,神色悠然,“你来之前,我想着怎么参他一本;你既为他说话,我得多参几本,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胡闹。朝堂之事,怎可如此儿戏。”我有些气恼地瞪着他,“他本就艰难……”话未说完,我自觉失言。他岂是挟私报复之人。 然而为时已晚,吕伯渊薄唇抿成一线,眉心紧蹙,方才的轻松笑意烟消云散,身形亦不知不觉地坐了起来。他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凝重:“心蛊发作的时候,盛青山险些从长阶上滚下去。那不是一次轻易的心动。” 第584章 真心 料到今日躲不开他的疑问,我缓缓起身,将只用了半碗的山药粥放下,而后回到床沿边,将他身后的靠枕扶正,才坐在他面前。 他目光深沉,落在我脸上,克制隐忍。 我预备了许多说辞,但面对他的目光,忽然脑中空白。垂眸将衣袖反复捋平几次,才鼓足了勇气,打破沉默道:“…我今日来,是来与你说清楚的。” 话音未落,适逢院中一阵香风拂过,撩拨得声线隐隐发颤。 吕伯渊端坐着,目光沉凝,一言不发。 我双手交握,不安地绞着手指,虽与他算不得正经,但要自己说出口,仍觉难堪,“我与萧景宸,确实有过一段情谊。各有苦衷,遂不得正果。你若介意……”我不由自主地埋下脸,心如擂鼓,“你若介意,此前皆不作数,往后……” “不作数?”吕伯渊打断我的话,一手握住我的手腕,生怕我跑了似的,“你就是这样说清楚的?”他紧紧锁住我的目光,身体微微前倾,逼近道,“你从前护着盛青山,现在又护着萧景宸,只有我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他言辞恳切,句句委屈,像是一颗又一颗石子砸落心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怔愣地望着他,心中仿佛揣着一窝兔子,七上八下,连腕上的束缚也不及挣脱,“我何时说不要了,我是问你……” “为何问我?问我还要不要你,何必多此一问,从来都是我纠缠你,若不是我苦苦央求追上门去,你今日会来嚒?”吕伯渊凝视着我,振振有词,掷地有声,“你明知我在等,等你选我,倘若你也想要我,便不是这样说清楚,你会像我一般,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只有你。” 迎着他灼热的目光,我手足无措,不假思索,“我…我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往后自然是只有你的。”话一出口,我顿觉唐突,两颊发热,几乎要将自己燃烧起来,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突兀的沉默,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吕伯渊紧绷的身形缓缓松懈,慢慢靠后,连带着我也被拉扯过去,又将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上,“原来你只有这样,才肯说实话。” 我强撑着身形,生怕自己挨着他,脸上火烧火燎,埋着头,轻声央求:“我说实话,你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 “不放。”说话间,他长臂一伸,竟搂住我的腰肢带入怀中,抵着我的额头说道,“我从昨夜就一直在等,不,我从那天就一直在等,天亮了才将你等来。结果你才对我好了半刻,便想将我弃如敝履,真是最毒妇人心。”言罢,他松开我的手腕,蓦然摸向我的颈间。随着他的动作,原本贴合的领口微敞,露出肩胛一片裸露的肌肤。他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指尖陌生的触感,令我倒吸一口凉气。 在他意欲埋首的瞬间,我忽然回过神来,扭身躲过他燥热的呼吸,一把捂住他的嘴,嗔道,“吕伯渊!” 他将腰间的手臂收紧,任由我捂着他的嘴,似笑非笑,“嗯?” “你从前不是这样!”我红着脸瞪他,故作严厉,“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都忘了?你这哪里还像个君子?” 他轻轻拿下我的手,握在掌心,挑着眉梢,不无戏谑地说道:“方才还说你要我,音犹在耳,转眼就嫌弃了?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浑身的热血都涌上了头顶,我瞪着眼前熟悉的面庞,这世上竟有这般胡搅蛮缠的人。 “不知道?”他眼底的情愫融化开来,荡漾出一层层喜悦的涟漪,“那还是我自己来问吧。”说着话,温热的唇瓣已贴了上来。 我推拒不及,他驾轻就熟。脑中始终存着一丝清明,防备心痛。然而除了未能及时呼吸,胸口那憋闷的窒息感,心痛并未发生。 “……”我疑惑地睁开眼,难道我不是真心?吕伯渊似未察觉,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苍白的肌肤下透着诱人的绯色。 明明之前是会痛的。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难道我根本不想要他?疑惑、愧疚、焦急纷至沓来,令我呼吸更乱几分。他似感到我的出神,亦或者也发觉我没有心痛,原本温柔缠绵的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地蛮横霸道。 不知过了多久,心上的蛊虫依然未曾发作。 吕伯渊安静地伏在我肩头,而我心虚不敢言语。 彼此之间的沉默,犹如凌迟。 我脑中无比的混乱,难道我未曾对他动心?我反复地问自己,在他伸出援手时,在他沉默的等待里,在他一次又一次剖开自己,毫无保留地面对我时,我当真没有对他动过心吗?若没有动心,回忆里那一次又一次的悸动算什么?此时此刻无法平复的、激烈的心跳是什么?想要抱紧他的冲动是什么?舌尖上那些想要解释挽回的话又是什么? 明明闭着眼,眼角仍有热泪划过,怎么会这样? 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我没有心痛,他一定比我更加失望。 我心情复杂,不自觉地向他靠近几分,小心翼翼地凝视他道:“再试一试,好不好?” 吕伯渊异常地沉默,烟灰色的眸子仿佛更深了一些,腰间的臂弯缓缓松开,似是放任我作为的暗示。 我着实心焦,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未有过这样迫切想要蛊虫发作的想法。不及深究他眸底涌动的情愫,倾身吻上他微张的双唇。 他本就是倚靠在床头,就势缓缓靠后,双手轻轻扶着我的腰肢。 剧烈的心痛迟迟未曾传来,我毫无章法,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真心。不知不觉,被他夺去呼吸与理智,双臂交缠在他的颈项。 “呼……呼……”无论怎样尝试还是不痛,我内疚又痛苦,不知该怎样解释,伏在他颈间,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他洁白的中衣上,“不是这样的…吕伯渊,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我是真心…真的是真心……” 吕伯渊将我抱紧,轻抚我的脊背,温柔地安抚:“我知道。知道。” 他越是温柔,我越是难过,哽咽着说道:“你们的蛊虫坏了,一定是坏了……” “没坏。”灼热的呼吸擦过耳畔,他随手将我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像是怕我听不清似的,“我只是不舍得你吃痛,叫它安静一些。” “……”我浑身僵硬,忽然明白了什么,正要抽身,被他环腰拦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回,你是真的跑不了了。” 第585章 任君采撷 我羞愤交加,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双手拼命抵在他胸前,嗔怒道:“吕伯渊,你真是太坏了。你放开,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阳光明亮,缓缓铺满室内,映照出交叠的身影,难舍难分。 吕伯渊笑出声来,笑声在胸腔中回荡,透过掌心,连着我的心跳也随之阵阵鼓动。让我越发局促,两眼都不知往哪里放。 他紧紧将我箍在怀中,语气却十分轻松,“话本里的负心汉也没有像你这般翻脸无情的,刚才还急着要我相信你的一片真心,这会儿又不想理我了。你让我怎么放开你?” 我无可奈何,拧着身子不敢看他,想了想,托辞道:“……粥要凉了。” “饿了?”吕伯渊注视着我,连视线也灼热,“我起身与你一起。” 我今日带了药箱,既然来了,自然要例行复诊。瞥他一眼道,“你别起,叫人进来搭起床案,你在床上用吧。省些繁琐,待吃过了再瞧腿。” 吕伯渊轻轻摇头,“罗御医会看的。”似是怕我不悦,他坐起身,挨着我的耳畔解释,“近日恢复得很好,你且安心。只是有些事,经他说出来才好。” 顾不上两颊尚未褪尽的红晕,我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有什么话是需要经由御医说出来的?不免更加疑惑道,“你可是瞒着我什么?” 吕伯渊审视我的神情,面上的笑意愈发浓厚,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道:“这是在担心我?” 我望着他,对他字里行间的试探心知肚明,我越是退缩,他越是想要求证,随即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嗯。身为医者,我本不该允你停止休养,那么早上朝。是我私心,给你带来许多麻烦,也让你吃了许多苦。我知道你以为我将盛青山看得比你重要,但那时情况危急、人命关天,我才不得不求助你。也因有把握能治好你的腿,才敢这样。”终于能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垂下眼眸,语气诚恳,“为此我一直很内疚。倘若是恢复得不好,你不必瞒着我,我自当负起责任。倘若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病症,更不必瞒着我,往后……我总要知道的。难道能瞒住我一辈子嚒?” 吕伯渊静静地听着,明亮的眼眸中燃起燎原的火焰,似是要从他的视线里延伸洒落,将我点燃,连带四周的空气也变得炽热。 他缓缓靠近,我似有所感,连忙又捂住他的嘴,嗔怪道:“你老实些吧!到底要不要起来?” 他眼角微扬,就势亲吻我的掌心,声音低沉而愉悦:“起。”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开环在我腰肢上的手臂。 然而他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突然贴近我的颈项,我心下一惊,本能躲闪,“不要!会被人瞧见的!”天气越来越热,哪里还里还能藏得住这么明显的印记,怕他不听,我又威胁道,“你若咬我,我也会咬你!” 此话一出,吕伯渊动作果然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也可,我是有些舍不得。你若咬我,我便不咬你了,可好?”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怔怔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扯了扯微微敞开的衣领,露出胸前一大片如玉般雪白的肌肤,望着我似笑非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挑逗,“任君采撷。” 一阵风带着院中的清香拂过,床头纱幔轻轻摇曳,为眼前的一幕更添了几分旖旎与暧昧。 “……啊?”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两颊迅速升温,耳中嗡嗡作响,连呼吸也变得灼烫,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 第586章 心愿 吕伯渊软磨硬泡,终是遂了心愿。 从前,我当他深谋远虑、冷静从容,没想他竟有如此“惊人”的一面。不仅粘人,而且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即便云洲,也没有他这样难缠。 待他穿好一身藏蓝常服,规规矩矩坐到桌旁,碗中的山药粥早已凉透。 “我拿去让李娘子热一热。”说着话,我正欲将小碗收进食盒,被他拦空截住,“不必麻烦。”言罢,他两口将剩下的粥喝进肚中,才抬头道,“让李娘子给你做爱吃的来。” 见他如此,盅里的粥还有些余温,我又盛出来一些给他,柔声道:“以后莫要再饿着肚子等我。若想要一起用饭,直说便是。”说罢,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枚糖包,细细品味起来。做饭时,我已用过一些,并不觉得饿。 吕伯渊正将一勺山药粥送入口中,闻言温柔地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狡黠:“若我说,我想四季三餐,都一起用呢?” 我垂下眼睫,夹了些小菜放在他盘中,缓缓道:“名不正,言不顺。” 吕伯渊放下空勺,神色认真:“多则百日,少则一月。” 天机台已经筑成,苗国使团即将到来,蓝凤秋要自证天机。 寿城的上空,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我轻轻瞥他一眼,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调侃道:“如此仓促,莫不是想要蒙混过关。” “绝无此意。”吕伯渊正襟危坐,郑重地望着我道,“但此事确实需与你商议。我从前未曾想过自己会有成亲的一天,直到你来我身边,我心里只有你,只想娶你为妻。你今日愿坦明心迹,我甚是欢喜。自是一日也不想等,恨不得立刻就将你娶回来。但既下定了决心要娶你,女子嫁人是人生大事,是以三书六礼,凤冠霞帔,愿竭尽所能。” 口中的糖包越发甜蜜,他似乎好久没有这般正经地与我说话,我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大致推算了一番,若从现在开始准备,一个月勉强够用。”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但是……” 我微微挑眉,从他眼中读出一丝犹豫,“但说无妨。” “不出一月,城中必有变故,你我难免波及。届时你心中难安,恐非婚嫁之机。”他凝视着我,声音低沉而慎重,“这绝不是借口推辞之言,实不想令你为难。” 我们竟想到了一处,我直直回视他:“我知道。我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整理好从前的事,有些旧账总要了结。”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语气温柔而坚定,“虽要多等些时间,若能让你心安,也是值得的。”话音落下,他深深攥住我的视线,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但从今日起,你不再只有你自己,你还有我。莫要再冲动行事,莫要再伤了自己,我可以等,莫说一个月两个月,只要你心意不改,多久都可以等。只一件要你答应,保护好自己。我只要你,我只有你。” 第587章 应你 我望着他,故作镇定,心弦却如琴弦,被无形的撩拨,颤动不已。 断亲义绝后,我看似金蝉脱壳、无拘无束,亦如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身边可以依傍的浮木,心中常常回响——我只有他们。可师父师兄、连枝灵卉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不只有我,他们皆背负着他们的生活和苦衷。就连云洲和雨眠,也在悄然长大,未来会拥有更加广阔的世界。 从未有人说,他只有我。我聆听过太多由衷的承诺,见过太多不得已的苦衷,世事莫测,我不信的。可当他的话落入耳畔,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感动。犹如一艘经历风雨、翻越千山万水的小船,忽而泊入隐秘安宁的港湾。我深知,水上怎会没有风浪。若没有风浪,那一定有危险在水底潜藏。可即便如此,亦按捺不住那一刻的慰藉与喜悦,心甘情愿地沉浸其中。 他似误解我的沉默,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急切地解释道:“我并非要拦着你去做什么……”想他从前矜持沉稳,总能轻易洞察我的心思,当真是关心则乱。 我将目光缓缓落在他的手上,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情感,嘴角勾勒出一抹安心的笑容,轻轻柔柔地说道:“有你在,想必不会再落得那样了。” 吕伯渊闻言仍不放心,执着地攥着我的手,坚定道:“我自当护你周全,可你答应我,务必珍重自身。万般苦衷,不要轻易舍你自己。你从前做得那些事,回回叫我心惊胆颤。倘若那毒药没有及时得解,倘若那断山泥石将你困住,倘若萧景宸没有刀下留情……你总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静静地看着他,细细端详他因急切而略显紧绷的神情,或许正因为是他,抛却伪装与克制,眼中清澈见底的情意愈发令人沉醉,不由笑着应道:“不然,你哪有机会讥讽我的愚蠢呢。” “文君。”他有些急了,低低唤我的名字。 我颇有些促狭地看着他,看着他眸底荡开的涟漪,一字一顿,字字清晰:“都应你。”话音落下,我情不自禁,倾身啄吻他的双唇,企图以此安抚他的惴惴不安,“不会有事的。”我已不是从前的姜文君了。 恰在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下一惊,急忙拉开距离。却被他悄然按住后脑,亲了回来。所幸,这一吻浅尝辄止。 “……”我捂着嘴,心中怦怦直跳,忿忿地瞪着他。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显然是河石、舟屿她们回来了。若我没有听错,我甚至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抽气声。想来是都瞧见了。我不由地背过身子,掩饰尴尬。 “你这样瞪着我,莫非是对我方才的表现不满?”吕伯渊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我的唇瓣,“礼尚往来,是我还的轻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脸颊发热,没好气地嗔道:“天上的云也没有你变得快。” “随机应变罢了。”他看似不以为意,悠悠地瞥了一眼门外,门外立刻归于静谧,“你若不喜院中有人走动,以后让他们去顶上待着。那里站得高,看得远,日晒风吹,亲近自然,是个好去处。” 第588章 循循善诱 简单用过早饭,已过辰时。天光大亮,甚至有些刺眼。 吕伯渊不愿再躺,我便将他扶至案前。 书案上毫无意外地摆放着堆叠如山的公文。即便告病不朝,他肩上的重担未曾消减。但他今日并未像从前那样埋首于案牍,而是轻轻抬手,指向身侧的书架,好声说道:“去开暗格。” “暗格?”他倒是提过一次,书架左四,放古籍的地方。难道真有。我试探着伸手,书架并未发生任何变化。有些莫名地看向他。 吕伯渊满是宠溺的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嘴角噙着愉悦的笑意:“有的。”而后他耐心地一步步教我打开暗格,搬出一只压手的匣子。 这匣子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不禁疑惑道:“拿这做什么?” 他招了招手,示意我将匣子置于案上。 我依他的意思照做,看着他打开。金灿灿的小鱼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正是我退回的那些诊金,且有增无减。 不知他何时又将这匣子填满了。生财之快令人嫉妒。 “虽还未礼成,但于我而言,你我已然一体。这是家用。我知你枭记颇有积蓄,但银契之类难免留下痕迹,多些金银傍身可备不时之需。”言罢,他眼神有些无奈地瞥过我,“你倒是乖觉,从不多看那架上的东西,我将账簿放在你古籍最近,你也不愿伸手。” 我大致瞥去一眼,笑着说道:“你那么多秘密,我怕看见不该我看的。” “看见了又如何?你明知我不舍拿你怎样。”他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我在你面前,早已没有秘密可言,倒是你……还藏着许多秘密,是不是?” 我沉默,他虽猜到我预见未来,但与我坦白仍有不同;至于萧景宸的真实身份,更是难以启齿。 “待时机成熟,”我缓缓抬起眼帘,看着他的眼睛,诚挚道,“我全都告诉你,好嚒?” 吕伯渊嘴角含笑,眼中平静没有波澜,“这世间人人都有秘密,如影随形,并非都要知晓。你无需因此负担。无关你我,旁人我全不在意。需要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我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不禁捧着他的脸道:“吕伯渊,你原就是这么好的人嚒?” 他任由我捧着,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是。我原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也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伸长手臂,轻轻将我捞入怀中,环着我的腰肢,“我好像有些离不开你。想用那些金银地契将你留住。想要一直这样将你藏在怀里。我还有些担忧,怕夜长梦多,怕他们将你夺走,想要把他们都杀了,又怕你因此恨我,不如引他们来杀我,你或许也会为我恨一恨他们……” 他说得一派自然,仿佛情话,我却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捂住他的嘴,郑重其事道:“我难道是你们抢来抢去的玩具?谁赢了就要归谁嚒?若真是因为我惹得你们互相争斗,我会远走高飞,让你们谁也找不着我。”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抢白,“我既下定了决心,便不会更改。你要信我。” 吕伯渊眨了眨眼睛,眼底流光溢彩,仿佛千万树桃花盛开,绚烂而隆重,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带来阵阵酥痒。 我缓缓放手,而他收紧了臂弯,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信你。你知我一直信你。只信你。”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无法凭几句话就平复他长久以来积累的不安。 于是我再次捧起他的脸颊,落下一吻。没有比行动更加真诚的誓言。 他欣然接受,循循善诱。 狡猾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