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系列(全四册)》 03. 乌飞兔走,暮去朝来,时光的金轮自在向前,缓缓又驰了三万年。 近日,九重天上有两桩奇闻令热衷八卦的小仙们议论不休。 其中一桩,是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闻名九天的商珀神君竟家门不幸,养出了个强占良家女的孽子。说被商珀神君那孽子虞英仙君强占的女妖笛姬,乃是太晨宫的知鹤公主自南荒带上天的。知鹤公主甚喜笛姬吹笛,向来疼爱笛姬。得知虞英仙君强迫笛姬致其有孕后怕事情败露,竟对笛姬痛下杀手,暴脾气的知鹤公主气炸了,盛怒之下将虞英仙君连同教子无方的商珀神君一同告上了凌霄殿。笛姬的尸体横陈在凌霄殿前,旁边还摆着她遗下的指控虞英的血书,证据确凿,天君想给商珀神君面子也给不了。虞英仙君最终落得个被剥夺仙籍、罚入下界的下场;商珀神君也被责令闭门思过。 让小仙们津津乐道的另一桩奇闻远没虞英之案跌宕血腥,但它在九重天搅起的风浪却丝毫不逊于前者。可能主要是因这事涉及三皇子,而众所周知,如今九重天三十六层天有十二层的仙都是三皇子的拥趸,另外二十四层的是东华帝君和太子夜华的。总之,这桩令大家无法平静的事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妖君为亲近天族,请求与天族联姻,天君接受了妖君的示好,将妖君敬献的小女儿若茄公主指给了三皇子做侧妃。而风流不羁仿佛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三殿下竟然也没反对,两月后的九月初八,这二人便将完婚。 元极宫将迎入正儿八经的侧妃的消息一经传出,九重天上的路况突然便艰难了起来,随便走个三五步就能踩到一颗破碎的芳心。 知鹤公主一心爱慕她义兄东华帝君,对连宋纳妃这事并不感兴趣,但她偶然听说了一个传闻,很是诧异,于是趁着妖族郡主莹千夏上天时将人拉到了一旁:“我怎么听我义兄说,妖君最初是想让你来同咱们天族联姻的?为何最后又换成了你那堂妹呢?” 莹千夏摇了摇头:“唉,太可怕了。” 知鹤莫名其妙:“什么太可怕了?” 莹千夏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君上舍不得若茄,的确打算送我来,但不知若茄从哪儿打听到天君有意令我入元极宫,哭哭啼啼地找君上闹,要代我来。我们才知道她竟然一直爱慕着三皇子。唉,可怕。” 知鹤还是不能理解这事可怕在何处,两人面面相觑。 莹千夏困惑地看向知鹤:“莹若茄她对三皇子居然是真心的,因为真心,才想求嫁,这还不可怕?据我所知,入元极宫的那些神女,最后全身而退的都是不走心的,真心的都没好下场吧。” 知鹤沉默了少时:“你这听着不像在说连三的好话。我记得你不是也有一幅他的细梁河受降图摹本吗,我还以为你也很欣赏他呢。” 莹千夏从袖子里掏出本册子,啪嗒一声打开。知鹤凑过去,一页页翻阅册子,只见这厚厚一本册子里不仅收录了三皇子细梁河受降图,还收录了太子夜华练剑图、帝君品茶图、黑冥主谢孤栦出冥司图……总之八荒有名的美男子基本都能在这本图册里找到。知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莹千夏珍惜地收好图册:“我平等地欣赏他们每一个人。自然,三殿下我也是欣赏的,但这不妨碍我觉得真心喜欢他不会有好下场。” 她揉了揉眉心:“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莹若茄很烦,傻白甜一个,一天到晚净闯祸,但怀抱着真心和期许嫁给三殿下……”她叹了口气,“这也太惨了,我是真的觉得她罪不至此。” 知鹤看着莹千夏,深觉她竟是一个难得的清醒之人,眼神里充满了佩服。 二人说话之地不算很荒僻,就在一十三天西北角的一个小竹林中。帝君和三殿下正好路过。帝君的目光在莹千夏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会儿,待走过那片竹林,回头戏谑向连宋:“你那侧妃的堂姐对你的评价可不算太高。” 三殿下不以为意:“她也不算说错了。” 帝君将三殿下领到近来他偏爱的一个小亭中,设下静音咒,又化了张茶席出来:“说起来,粟及还和重霖打了赌。”帝君向东而坐,一面摆弄茶具煮茶,一面闲闲道,“粟及赌你绝不会接受这桩婚事,道你为仙恣意,最不耐被束缚。”帝君笑了笑,“看来他虽跟了你两万年,却还是不够了解你。你心内一片荒漠,娶不娶亲,你难道在乎?” 三殿下倚坐在对面选茶杯,他看中了两只黑釉盏,正在对比两只茶盏的釉色:“自帝君从天地共主的位置上退下来还政于各族至今,已有十来万年。这十来万年里,魔族七君并立,各自为政,互相牵制。七君的实力都差不多,若无强人横空出世,魔族要想从一分为七的状态走向统一,基本不可能。莹流风应该也是看清了这一点,知魔族很难再现旧日辉煌,为整个妖族的前程计,才会在这个时候向天族求亲近。莹流风主动示好,父君没理由拒绝,令莹流风之女入元极宫,也算是给妖族一颗定心丸。父君许多事上纵容我,我自也当回报他。” 懒缓地说完这番话,三殿下将右手边的茶盏挑出来,放在乌金石茶盘上,没什么含义地笑了笑:“如帝君所言,我心内一片荒漠,的确不在乎婚姻,将婚事送给父君他老人家做弄权的筹码,我无所谓。” “弄权。你用词很精妙啊。”帝君提着沙铫淋壶,“你用词这么精妙你父君知道吗?” 三殿下耸了耸肩:“他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吧。”他背靠着亭柱,懒懒把玩着未被他选中的那只黑釉盏,“不过帝君特地召我来此处,总不至于单纯是为了关心我纳妃之事吧?” 帝君看了他一眼:“我像是有那么闲?”说完这话帝君自己先愣了愣,回想了下自己这十多万年来的养老生活,他沉默了片刻,“哦,我好像是挺闲的。不过今日找你,也的确是有件要事。” 三殿下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帝君觉得这天地间有什么事是要紧的,闻言不禁来了点兴趣,收了漫不经心的坐姿,稍稍坐正了。 帝君将分好的茶递给他:“关于‘八荒中的神、魔、鬼、妖四族生灵入凡,若于凡世施术,将被所施之术反噬’及‘八荒生灵,对人族心存恶意者,不得通过若木之门’这两条法咒,你了解多少?” 帝君沏的这壶茶是老白茶,茶汤澄透,荷香芳馥。三殿下接过茶盏,置于鼻端闻了闻香:“我记得是三万年前,在凌霄殿的朝会上,有入凡的兰台司仙君呈报,说自某一日开始,入凡的神魔鬼妖在凡间施术便会遭到反噬,也不知是何缘故。天君闻听此奏,亦是一头雾水,后来是帝君你派重霖通知天君,说那是你为保护凡人立了条法咒。之后没过两天,又有司门司仙君呈报,说不知若木之门出了什么问题,忽然就有好些妖魔无法再通过若木之门去往凡世。天君令刑司协助司门司查探此事,发现那些妖魔竟有一共通之处,便是都曾伤过凡人。正当满朝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时,又是帝君你匆匆从悉洛佛的法会上赶了回来,说那是你为护人族而对这世间立下的又一条法咒。” 话到此处,三殿下微微挑眉:“我那时还在想,凡世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怎么帝君突然就对凡人如此上心。”他转着茶杯,忽而一笑,“如今看来,那两条法咒,其实并非是帝君你立下的吧?” 所以说帝君看重三殿下也不是没有理由。论闻音知意九重天没人比得过三殿下,和他说话最是省心。 不过三殿下此番猜的也不全对。帝君言简意赅地帮他做了下纠正和补充:“后一条不是我立下的,前一条是。当日骗八荒说这两条法咒都是我立的,是为了不节外生枝。” 帝君吹了吹有些烫的茶汤:“不过,虽然通过对咒言痕迹的查探,能确定前面那条法咒出自我之口,但我却并无印象自己曾为世间施过此咒。”他抿了一口茶,“而我探过自己的记忆,我的忆河也不曾被人动过。” 帝君这话说得忒简,同打哑谜也差不了多少,寻常人根本就听不懂,不过三殿下毕竟不是寻常人,他几乎立刻领悟到了帝君的意思。“这……有些离奇。”他难以相信地低语。 帝君默了默,放下茶杯:“是离奇,可若不从时光回溯的角度考虑,便无法解释那两条法咒的存在。” 镇厄扇叩在茶案边缘,发出嗒的一声响,三殿下捏了捏眉心:“果然是时光回溯啊。” 帝君嗯了一声,难得地展开说了两句:“你也当知晓,法咒这种咒言一旦被立下,除非施咒者主动将其撤销,否则无论发生何事,它为这世间刻下的规则都仍适用于这世间。所以三万年前,当我和悉洛商讨此事时,我们都倾向于这两条法咒会凭空出现,是因时光被回溯了。” 三殿下仍捏着眉心:“有回溯时光之力,又能为此世立下法咒,还怜悯人族的神,这世间只有一位,祖媞神。” 帝君很欣慰三殿下竟主动提到了祖媞神。“你说得对,”帝君道,“我也正要说到她。我和悉洛一致认为,在现存的时空之前,这世间还曾存有过一个时空。我们猜测在那个时空里,祖媞复归了,而后在某种情况下,我和祖媞先后为这世间订立了两条法咒,接着,也许是八荒迎来了什么灭世的大灾劫,为平息劫难,祖媞以命为祭,回溯了时光,才造就了现在的一切。” 三殿下哑然,这猜测乍听起来离谱,可细思又觉真实。“这……的确很有可能。”他回道。随着这几个字出口,一种与过去那些总能成真的奇异预感相似的直觉漫上心间,让他在那一瞬有了一种很真切的感觉,仿佛事情的真相便是如帝君所述。 心莫名变得有些空,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就好像他曾失去了很多。这感觉着实无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生出这样的感触。 帝君还在继续:“当然这都是我们的推测。我和悉洛一直在解密这件事。三千年前,悉洛在姑媱寻到了祖媞的上善无极弓。”帝君解释,“便是那把可回溯时光之弓。”又道,“寻到那把弓时,弓身光华璀璨,气韵仍存,说明神弓并未受损。但它的弓灵却像是沉睡了,任我俩用尽办法,也没能使它有反应。自然,我们未能从这把弓上找出有关时光回溯的线索,但想着或许有一天弓灵能苏醒,我便将它带回了太晨宫。” 帝君说到这里,三殿下隐有所感:“所以帝君召我来此,是因这把沉睡之弓近日竟有了动静?” “和你说话真的省事。”帝君重端起茶杯,茶温正合宜,他饮了两口茶汤润了润嗓,继续说那弓,“前天夜里,子时初,这把安静了三千年的弓忽然动了,眨眼飞出了太晨宫。我循着它留下的痕迹一路找来,才发现它竟停在了元极宫外,弓身上还多了一抹陌生气息。那气息古老、虚弱,联系神弓对那气息的态度,我直觉那是祖媞的气息,可正要结印感知,那弓却消失了。次日我在姑媱长生海中的四念亭里找到了那弓,弓身深深陷在了四念亭的亭柱中,连我亦无法取出,且遗憾的是,神弓再次失去了反应,弓身上的气息也消失了。”帝君以指轻叩桌沿,“神弓出现在元极宫外,疑似祖媞气息的气泽也是自你宫中来,所以我找你打探打探线索,”帝君抬眸看向三殿下,“前夜,你宫里可出现过什么异事吗?” 三殿下愣了许久,可见这番话带给他的冲击。 前夜发生了什么? 前夜,司命星君得了好酒,在府中设宴,他在宴上多喝了几杯,因不胜酒力,早早便回宫睡下了。可睡得并不好。他好似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伏在他床前低语,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接着,子时左右,他忽然惊醒了,醒来只觉蒙然,他想不起来他是被什么惊醒的。 他不常如此,因此有些愣神。愣怔中,他看到床前的足踏上躺了一朵半枯的栾树花。枯萎的花朵像一捧即将消失的火焰,火势虽弱,却灼疼了他的眼。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惶惧感。他想要抓住点什么,手已经伸了出来,却又感到茫然,因他并不知自己想要抓住什么。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混乱到令他感到头疼,头疼折磨了他一整晚,天蒙蒙亮时,他才筋疲力尽地重新睡下。 对他而言,前夜的确不算普通,可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也不能算异事。总结起来不过就是他因醉酒做了个记不起来的梦,醒来后心情不愉,难再入眠罢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帝君见他良久不语,一下子来了兴趣,微微向前探身:“还真有异事?” 三殿下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我回忆了下,只回忆出了前晚我睡得不太好。” 帝君失望地坐了回去,想了想,暗自沉吟:“祖媞的气息会出现在你宫里,或许是因在未被回溯的时光中,同属自然神的你们有什么不一般的前缘。要不然……”帝君抬了抬眼皮,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然你去见一面上善无极弓吧,我是没办法了,没准看在你同祖媞有前缘的分上,上善无极弓能给个面子醒来,亲口告诉你这世间的秘密呢。” 司命星君倒是经常在给凡人的命格簿子里编类似的桥段,像有缘之人才能拔出插在禁地中的宝剑啊什么的,一般都是他编命格编不下去了,他就开始这么胡写,因此三殿下并不觉得帝君的提议可行:“这听着不太靠谱。” 帝君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死马当活马医咯。见一面你也不吃亏,这世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以不好奇,但总不能不好奇你和祖媞究竟有什么前缘吧?” 三殿下僵了一瞬。说实话,他对此满怀疑问,好奇得不得了。方才他也曾猜测,或许在被覆盖的那个时空里,他同祖媞神交情匪浅。可除了同属自然神外,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联系,以至羁绊深厚到在她死后,她的遗痕还会出现在他宫中?即便他智慧过人,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他从不是急切的人,但在此事上,拨开浓雾的心却迫切非常。 “也好。”他端起茶杯来饮尽杯中茶,站起身,“那把司命也带上吧,到时候万一这法子行不通,还可以让他现场编点别的离谱法子,都试试。” 帝君:“……” 04. 中泽,姑媱,长生海,四念亭。 四念亭名亭而非亭,乃是一座海上长殿。 莹若茄颤巍巍倚在四念亭的一角,秀美的小脸上血色尽失,她后悔尾随三殿下来这个地方了。 自打与三殿下定下婚事,莹若茄便来到九重天,住到了天族待客的十七天别宫中。妖族其实是个含蓄的族类,妖族的女子也大多矜持婉约。但莹若茄不这样。莹若茄被妖君妖后养得很骄纵,个性也外放热烈,自住进别宫,她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元极宫找连宋。 因她是三殿下即将纳入门的侧妃,也没人拦她入宫。但十次里,她能有两次见到连宋便算不错了,且两人在一起时,连宋待她也很普通。但凡有两分清醒,据此也该摸清三殿下对这场婚事的态度,摆正彼此的位置了,但莹若茄不信邪,反而越挫越勇。为了能有更多机会见到三殿下、和三殿下培养感情,她还叫她哥哥莹若徽给她搞来了响蜜鴷王的尾羽。此法物乃是潜行跟踪人的利器。 她是在今晨拿到这法物的,听说堂姐莹千夏在第一天,便找来了,想先拿这个倒霉堂姐试试。没想到在南天门附近看到了三殿下。三殿下身旁跟了位蓝袍仙君,元极宫的掌事仙娥天步仙子紧随其后,三人行色匆匆,似是要出南天门。她眼睛一亮,偷偷跟了上去。 眼见三人消失在南天门外,她立刻掏出了那根响蜜鴷王尾羽。可刚捏好诀,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胳膊。“你在做什么?”莹千夏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蹙着一双秀眉盯着她。她暗道不好,抬手便挣,却没挣开,最后两人一起被响蜜鴷王的尾羽带离了南天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头昏脑涨地跌落在了一片沙石嶙峋的海滩上。 秋阳夕照,大海碧波生辉,一座玉白色的恢宏长殿漂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长殿四围云蒸霞蔚,云与海相接,胜景堪比诗画。莹若茄揉了揉摔疼的小臂,她还记得自己是在悄悄跟踪三殿下,正想找个地方隐蔽起来,一抬头,却见天步仙子就站在五步外。天步仙子身后立着三殿下和那蓝袍仙君。三殿下正垂眸看着她。 天步先开了口,有些惊讶地问她:“公主怎跟着我们来了姑媱?” 她这才知道此处竟是传说中的古神消逝沉睡之境,是八荒神灵皆不可涉足的地方。 她虽然不想被发现,但被发现了她也不慌。这种情况她不要太有经验。她仰起脸来微微一笑,熟练地开始胡说八道:“王兄今晨上天,送了些珍宝给我,让我在婚仪上佩戴,但九重天自有礼度,我不知那些珍宝合不合天上的礼制,想着来找殿下商量看看,”她佯作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所以就跟着来了。”看天步将信将疑,她转了转眼珠,一把扯过莹千夏,将莹千夏也拉下了水,“我说的句句是真,”无辜地看向天步,“不信问我堂姐啰。” 被响蜜鴷王尾羽带走的刹那,莹千夏就弄明白了她这堂妹是在搞什么,实在是不想管她,可毕竟姐妹一场,也不能真的不管。莹千夏叹了口气,没拆她的台,对天步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天步默了一下,微微皱眉:“即便是如此,殿下还有正事要忙,顾不得公主之事,公主还是请回吧。” 莹若茄着实很烦天步,心道三殿下都没说什么,你区区一个侍女怎么这么多事呢。可见她确实是被娇养长大的,见人见事才能如此单纯。让莹千夏来看,天步如此,展示的自然不是她自己的态度。但莹若茄显然并无这个觉悟。她悄悄瞪了天步一眼,提着裙子,一瘸一拐去到了三殿下身旁:“虽不知殿下的正事是什么,但我不会碍殿下的事的。我是殿下即将过门的妻子,与殿下同气连枝,无论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她抬手比了个缝住嘴唇的姿势,“我都会守口如瓶的。殿下不要赶我走吧。” 连宋也猜到了这对姐妹能跟着他来此,多半是托了什么追踪法器的福。让她们自个儿回九重天,她们不一定能找着方向,到时候人走丢了也是桩麻烦事。“算了,让她们跟着吧。”他朝天步吩咐了一句,没再耽搁时间,转身向漂浮在海上的长殿而去。 天步垂首道是。 目的达成,莹若茄很高兴,按捺住得意,眼风轻扫过天步的背影,也随之举步。 精神一放松,身体的不适便跟着凸显了出来,她忽然感到脚踝处传来刺痛,不禁轻呼。这回是走在她左侧的蓝袍仙君先注意到她的异样。“公主怎么了?”蓝袍仙君好意相询。 莹若茄疼得嘴角直抽。应该是方才落地时扭伤了脚,她想。但这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要是说脚扭了,难行路,是不是……能骗殿下背我一程呢?”她的脸倏然一红。 本来只有五分疼,她硬装出十分来,一边回蓝袍仙君的话,一边可怜巴巴地盯着前方三殿下的背影:“脚好像扭伤了。” 长着一副温润眉眼一看就脾气很好的蓝袍仙君伸出一只手:“那公主扶着……”中途一顿,又将手收了回去。“啊……”蓝袍仙君挠了一下额头,“是我唐突了,公主是殿下的侧妃,自当由殿下照看公主。”话罢特地避让开,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的三殿下挤眉弄眼,“公主脚扭了,还是由殿下来扶着公主吧。” 莹若茄面色绯红地低下了头。 众人皆不曾留意到,云雾环绕的海上长殿前,一缕微弱的、断续闪烁着的金光忽然停止了闪烁。 天步上前道:“还是让奴婢来搀扶公主吧。” 莹若茄暗暗瞪了天步一眼,但看三殿下好像也没有要听从那蓝袍仙君的建议的意思,她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扶住了天步的胳膊。 虽然对天步不太满意,但到这一刻为止,莹若茄其实都是开心的,她觉得哥哥找来的响蜜鴷王尾羽真是好用,尾随三殿下来中泽的决定也真是明智。 后来她想,若她的旅途是在此结束,那便会很完美。 她不该跟着三殿下去四念亭的。 有个词叫因祸得福。莹千夏觉得她今日便是因祸得福。谁能想到被这倒霉堂妹拖累到此,竟能让她有幸见识到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祖媞神的上善无极弓呢。 站在这海上长殿的正中央,莹千夏内心波澜起伏。她的面前矗立着一根云石做的浑圆殿柱,上善无极弓就嵌在殿柱中。神弓通体雪白,比寻常之弓大许多,斜斜插入遍覆龙纹的云石,就像盘踞在石上的石龙长出了一只美丽的角。 可也不能单用美丽来形容这把弓,美丽之外,它更是气势迫人,明明悄无声息地静默着,却仍带给人威压。莹千夏凝目在弓身上,不禁满心激荡。 便在她震撼不已时,三殿下忽然飞身而起,停立在半空,伸出手来,握住了神弓雪白的弓身。 来四念亭的途中,莹千夏听司命星君说起过,他们来姑媱,是为了见传说中的上善无极弓。“你不知道吧,三殿下同祖媞神有渊源,或许能唤醒那把沉睡的神弓。”星君这么同她说。莹千夏是有见识的人,幼时便听闻过上善无极弓,很清楚它是多么强大神圣的法器。自己竟有机会目睹如此古老神圣的法器被唤醒,这真的由不得莹千夏不期许。 然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想象中神弓一接触到三殿下的气泽,便立即以弦响或是什么响应和的场景却并未发生。神弓毫无反应。且三殿下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它从殿柱中拔出来。 “不是说殿下同祖媞神有渊源吗?”莹千夏失望地问身旁的司命星君。 “是啊,”司命也不无遗憾,“不过,不愧是上善无极弓啊,连祖媞神的账它都不买,真是有个性。” 几人中,反倒是三殿下表现得最为平静,好似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眼见实在无法将神弓拔出,三殿下也不强求,很快退了下来。他理着袖子向司命星君:“直接上这法子行不通,你还有什么别的灵感吗?” 司命星君的确有一些别的灵感想要分享给连宋:“有没有可能是神弓觉得殿下您对它不够尊重,所以它才没理您呢?要不殿下您在拔弓之前先对神弓拜三拜吧,让它感受一把您对它的诚意!” 因着帝君那句“死马当活马医”,三殿下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是司命星君给出的建议不算太离谱他就豁出去都试试了,但这么傻的建议显然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三殿下假装没有听到司命星君的话。“那还是出去看看,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一边说一边举步向殿门行去。 “唉?”司命星君唉唉着追上去,“我说的法子,殿下您真的不试试吗?反正试试又不会吃亏呀!” 三殿下没理他。 天步和莹若茄也跟了上去。见大家都在往殿门处走,莹千夏留恋地再看了一眼那美丽的巨弓,回头亦跟了上去。 三殿下不理人,司命星君觉得没趣,讪讪闭了嘴。长殿空空,古荒清寂,一眼就能望到头,着实不像藏了什么秘密,莹千夏也觉得出去找线索方是正途。 可就在三殿下即将踏出殿门时,空阔的长殿内忽然漫生出夺目金光来。刺眼的金光阻住了他们。 莹千夏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巨力裹缠着甩到一旁。头昏脑涨地爬起来,才发现司命星君几人也与自己遭遇相同,而那原本充溢了整座大殿、似涵了千万种色彩的奇异金光,除了一部分仍笼着嵌了上善无极弓的殿柱外,余者尽皆收束,凝成了一只一人高的光球。那光球只笼着一人,便是三殿下。 光球静立在大殿正中,囚笼般将三殿下束缚其中。他们都被排斥在了那囚笼之外。一条光带自发光的殿柱中伸出,与那耀目光球相连。光带中漂浮着碎沙似的湛蓝星芒。星芒顺着光带流向三殿下,融入他的身体,三殿下紧闭着双眸,神色有些痛苦,但不知是身体被那诡异的金光定住了还是如何,他并未反抗。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天步最先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天步立刻飞身上前,想要切断那光带,指尖刚触到光带最外围的金晕,光球中的三殿下忽然睁开了眼。“别动。”他沉声,声音很哑,“那是我的记忆。别碰它们。” 天步愣住了。 环绕住光带的金晕倏然爆裂出刺目白光,光线携着巨力,将天步掀翻在地。天步止不住咳嗽,莹千夏两步上前,将天步扶起来退到了安全之地。 到此时,众人终于适应了强光的刺激,眼睛可分辨出光线的层次了。大家这才发现那奇异金光的中心竟是上善无极弓。是上善无极弓爆发出金光,困住了三殿下。 司命星君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忍不住骂骂咧咧:“殿下拔它的时候它不理殿下,人要走了又来这一出,这把弓的脾气未免也太差了吧!” 天步低咳着规劝司命星君:“仙君,不得对神弓不敬。” 四人中只有莹若茄的关注点独树一帜。莹若茄迷茫地看向莹千夏:“殿下的意思是……那光带是他的记忆?可殿下的记忆和上善无极弓有什么关系?殿下他不要紧吧?” 老实说,莹若茄问的这些问题莹千夏也很不解,所以她没有吭声。 光带中的星芒越来越少,渐趋于无,随着最后一缕星芒被传递给连宋,环绕殿柱的金光消失了,囚困住连宋的光球也随之消散。光球消散那一刻,空寂的长殿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当她祭出我,拉开弓弦的时候,她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声音悠远,如林籁泉韵,单论音色,很动听,但既非男声,也非女声。 “因此当时光回流、世间一切即将消逝于虚无之际,她没让我将你的记忆保存下来。保存下你的记忆,是我自作主张。”那声音微顿,“哦,对了,彼时你在她面前死去,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我可以告诉你最后的结果。 “祭出我是能回溯时光,但最多只能将时光回溯至四万年前。以命为祭,将时光回溯至四万年前,究竟能不能平息那场劫难,她其实不知,只是在赌。所幸她赌赢了,四万年前的庆姜比她想象中虚弱。她设法诛杀了他。时光回流,她改变了这世间的命数,也改变了你们的命数,你们都活了下来。这便是最后的结果。” 渺远的语声轻飘飘地道出这番重逾千斤的话。认真听完这番话的莹千夏感到一阵茫然。她知道,这是上善无极弓在说话;这些话是神弓对三殿下说的;而神弓口中的“她”,所指十有八九便是祖媞神。可什么时光回溯,什么四万年前,什么改变命数……会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那会不会太过离谱了? 莹千夏魂惊魄惕,不由看向数步外的三殿下。 青年抬首望向殿柱中的神弓,神情平淡,莹千夏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那是因莹千夏毕竟还是离得远,若靠近细看,其实能看出青年咬破了嘴唇,琥珀色的瞳眸也不似平日那般淡然。“那她呢,”青年哑声,“她如今在哪里?” “她如今在哪里?”那声音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口吻仍是渺远的,因此显得轻飘飘的,“回溯时光,逆天改命,自然要付出代价,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代价便是她的命。不过她死时留下了一抹意识。对了,前夜那抹意识还去元极宫见了你一面。自然,你是不知道的。她太虚弱了,再难以存续,所幸在她濒临消散之际,我赶到了。我以我的身体做滋养她的温床,好歹保住了她。她在我身体里沉睡了两夜一日,今晨才醒来。醒来后还想着再见你一面。我告诉她你一定会来这里,她的愿望能实现。我还告诉她,我会将我的身体分给她,供她休养,或许过个万把年,她便能养出魂息,而后重生,再临这世间。她那时很高兴,也对我描绘的未来充满了渴望和期许。” 见青年俊脸失去血色,变得纸一般白,那声音轻笑:“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猜到我带给你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吧。” 青年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只是连站得那么远的莹千夏,此时也能看到他唇上的血迹了。 “身为一张弓,我又能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呢?”那声音淡然继续,“彼时看到你对她情深义重,便想当然以为无论时光重来与否,你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想着倘还有契机能使她重临这世间,若你们再次相爱,你却记不得往事,那多可惜,于是擅作主张存下了你的记忆……可没想到你竟另有了良缘。她很会压抑自己,明明伤心,却还为你辩白,说这是重来的时光,这个时空里,你们不曾相遇,你也不知她是谁,撇下她另娶良人,这不怪你。可她难道没有一点怨意吗?我与她同源而生,她心底深处的伤痛,我最明白。所以虽然她并不希望我将这些记忆给你,”它顿住,冷声,“但我偏不。她不舍得折磨你,但我不会。” 天暗了,夜幕降临,坐落在大殿四角的巨贝微微翕开,盈出珠光,为空寂的长殿铺落一层霜色。十二根殿柱借着那昏幽霜色投下暗影。三殿下便站在那些暗影中。“你尽可以折磨我。”青年仰望巨弓,气息混乱,眸底隐现血色,“只要你告诉我,她去往何处了。” 那声音静默了片刻:“痛苦吗,痛就对了。”它喃喃,“你问我她去往何处了?她原本便是在虚弱中挣扎,凭靠着对你的爱、对未来的期许才坚持下来。可你却背叛她,有了别人。”一直平静的,甚至有些飘忽的语声忽而变得森然,“这世间已定,你也已另结良缘,你们都不再需要她了,那她还有何理由与天命相争、历尽苦楚去求生呢?所以她选择了放弃。就在一刻钟前,她消散了。所以记住今天吧,今天是她彻底死去的日子!” 长殿静极了。司命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这不可能……”良久,站在阴影里的青年开口。说完这四个字,他抬袖掩住了唇,唇边的衣袖很快被鲜血染红。谁也没有察觉他吐了血。他不动声色地压住被染红的袖缘,挡住那一小片血渍,而后定定看向三丈开外的上善无极弓,神色幽沉:“我是说过你可以折磨我,但没说你可以骗我。” “哦?你觉得我在骗你?”神弓冷笑,“如果这样认为能让你好受点,你也可以这样认为。或许我真的是在骗你。谁知道呢?” 骗人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骗人的,上善无极弓会如此回答,说明了什么,擅察人心的连宋再清楚不过。崩溃只在一瞬之间。喉头一阵腥甜,又有鲜血涌上,鲜血自他唇边溢出,但这一次,他忘了擦拭也忘了掩饰。 大殿内忽起风雪。 冰凌蔓延、风雪乍起的那一刻,莹若茄还在傻傻问:“这是怎么回事?”莹千夏却已本能地觉察出了危险。她一把拉过莹若茄,半揽住她,飞快躲到了附近一只石鼎后。那石鼎倚立于墙角,在墙角处围出了一处能阻住风雪的安全区域。 风雪很快充斥了整座大殿,狂暴的雪片好似冰刀,在大殿中尽情肆虐;贴地的冰凌以极快的速度蔓生,很快便将水磨玉地面完全覆盖住了。 眼前这饕风虐雪绝非寻常。寻常风雪不会带着这么强烈的怒痛之意。毕竟是妖医,莹千夏感知情绪的能力极强。她试着拦截住飞到鼎侧的一片雪花,短暂触碰后,大致有了结论——这场暴风雪应当是三殿下情绪失控所致。莹千夏虽没见过三殿下几次,但听过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传闻中,这位殿下极擅管理情绪,是八荒最难巴结的贵公子,因为巴结者们很难从他的表情里感知他的喜恶、猜测他的心意。可就是这样的三殿下,此番却因被上善无极弓刺激了几句,便失控到了这个地步,莹千夏只觉不可思议。 再一想,今天她得知的不可思议之事好像还有点多。时光曾倒流四万年,他们如今所处的乃是重来的时空,这是一件。三殿下曾同祖媞神是对爱侣,彼此用情很深,这是另一件……一桩桩一件件,让莹千夏深感震撼。但目前的情况好像也不允许她花更多时间去震撼。 莹若茄不太聪明,没从上善无极弓那些话里琢磨出三殿下所爱慕之人是祖媞神,但三殿下的感情经历,莹若茄倒也都听懂了。她背靠石鼎望着莹千夏,简直要哭出来:“你听到了吗,殿下他竟另有爱慕之人……那、那我怎么办呢?” 莹千夏心想你可真行啊都这时候了你居然还有空想这个。她实在很想拍莹若茄一巴掌,让她清醒一下。不过她忍住了,因为天步仙子和司命星君冒着风雪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天步手中横卧了块异形石,石块发出淡褐色的光,光芒结成了个可容纳四五人的守护结界。结界看上去很强韧,完全抵御住了风刀雪剑的侵袭。天步脸色很不好,充满了忧虑,她向莹氏姐妹伸出手:“三殿下失控了,不知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先送你们出去。” 天步以最快的速度将莹千夏几人送出殿外,正欲折回时,忽闻砰的一声,她猛地抬头,见竟是七丈外的殿门倏然关闭了。天步一震,扑上去猛砸殿门,可那裁月镂云的华美玉门却纹丝不动。天步急得嘶声:“殿下还在里面,怎么办?” 司命星君和莹氏姐妹也反应过来,赶紧上前相助,可集四人之力,也无法将那紧闭的大门撬开哪怕一条缝隙。 长殿之中,风雪不休。 连宋如雕塑一般立在风雪中心。 心在地狱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想。 当四万年的记忆重回到身体里,回首遥望,与庆姜的决战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那血流成河的一夜,自两仪还真阵阵顶坠落时,他看到祖媞匆匆而至。他并不希望她来,最担心便是她挣脱那些法器的束缚赶来这战场,可最终这担心还是成了真。与庆姜的缠斗耗尽了他最后一分力,他只剩下一口气息,能做的,不过是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向上天祈愿——他想用他的一切所有为她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希望她能活下来。即便他不在了,他也渴望有一日,她能平淡地享受生活,悠然地游访八荒山海,在夏末的冰绡花林中自在漫步,体验她此前未体验过的一切。 那是他的遗愿。但上天似乎并未听取。 她未能活下来,反倒是他得以重生。 此时,回看这段重来的时光,竟是如此不真,不真得仿佛一场梦。在这场梦里,他的人生就像是元极宫外花园中的那片菩提池,虽然池中皆是仙露,本质却不过是潭无生气的死水。而自己也像是个偶人,不过在梦里饰演着天族三皇子这个角色罢了,空有皮囊,心魂却未有一刻完整。 他浑噩了这样长的时光,是今日,此刻,他才重新寻回完整的自己。可多么讽刺,刚刚寻回完整的自己,他所面临的第一件事,却又是失去——无可挽回的、不能承受的、摧心剖肝的失去。痛苦放大百倍千倍,充满了他的心和身体。 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是重来的时光里,这个浅薄的、无知的、不懂爱恨的自己漠视感情、轻易许出婚姻所酿出的结局。在消散的那一刻,她是如何想他的呢?以为他爱上了别人,有了新的幸福,过得很好,不想扰乱他的平静,所以才让上善无极弓别将记忆还给他,是吗? 他无私的、被天道苛待的、人生中充满了苦难的、令他的心痛得发抖的爱人,他怎可以让她如此失望?而这世间又凭什么、怎能够对她如此残忍? 他止不住恨,恨意弥散,令他忍不住想要毁灭触手可及的一切。风雪裹覆住整座大殿。大殿在冰凌的缠裹中哀鸣。可破坏并不能拯救他堕入无尽绝望的心。只有死亡可以。 只有死亡可以。他原本便是已死去的人。 殿中的风刀霜剑忽然调转了方向,尽向站在风雪正中的俊美青年而去。 05. 九重天上最近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妖族那位小公主同三皇子的婚事告吹了。 消息最初来源于何处,大家都不知道,但看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元极宫也好,妖族也好,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否认,大家就心知肚明事情多半是真的了。最高兴的莫过三殿下的拥趸们。姑娘们破碎的芳心瞬间愈合,觉得自己又可以了。不过也有一些小神仙理智尚存,提出了疑问:“这可是两族之婚,二人婚期也定了下来,怎么能说告吹就告吹呢,岂不是儿戏吗?” 有个兄长在禋祝司中当差的小神仙神神神秘秘地为大家解惑:“这就要从莹若茄公主的姥姥说起了。” 小神仙娓娓道来:“说当年若茄公主出生时,正值妖族内乱,小公主乃是她姥姥在兵荒马乱中守着接生的。老太太年纪大了,人也有些糊涂,辨错了公主的出生时辰。前几日妖族的大司祭闭关出来,妖君请大司祭再为若茄公主与三殿下合婚。这位大司祭可是厉害得很,立刻察觉出公主的时辰不对,倒推出公主的真实时辰后,与三殿下的一合,才发现二人不合适,若勉强成婚,于双方皆不利。” 小神仙摊手:“那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取消这桩婚事了。但也不可让此事影响妖族和神族的情谊,故而据说天君会在族支里另择一位世家公子,妖君也会在妖族另择一位公主,使二人成婚,以结两族之好。” 禋祝司负责整个神族的宗法礼仪,三殿下和若茄公主的婚事便是由禋祝司筹备,这小神仙的消息既是来自禋祝司,大家觉得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纷纷信了。 莹千夏是受莹若徽所托来劝慰莹若茄的。 说自打莹若茄回到妖宫后,便将自己关在寝殿中闭门不出,眼看不吃不喝好几日了,着实令人担心。 虽然莹千夏并不知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吃饭又有什么,他们是妖,又饿不死——但看莹若徽好像的确很为这不省心的妹妹牵肠挂肚,她就来了。 推门入殿,迎面飞来一只锦枕,莹千夏眼明手快接住。莹若茄裹着被子坐在水精床上,只露出一颗脑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眼泪糊了一脸,“你们都不想让我好过!父君也是!我都说了,我不在意三殿下另有所爱,他完全可以娶那个人做正妃,我做我的侧妃就好,可父君他、他为什么要去向天君陛下提退婚?他一点都不疼我!就是、就是不想让我好过,呜呜呜呜呜……” 要不是看她哭得实在惨,莹千夏就上手揍她了。“那日三殿下伤成什么样,你也看到了。”莹千夏克制住自己,说了踏入这寝殿后的第一句话。 莹若茄眨了眨眼,止住了抽噎。莹千夏说的那日是哪日,她明白。 她说的是她们在姑媱那一日。 那日,她们刚跟随天步逃出那海上长殿,殿门便在她们身后关闭了,半个时辰后才重新打开。她与天步率先冲了进去,惊见三殿下浑身是血地躺在大殿正中,似已没了气息。她当场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在十七天的别宫中。 莹千夏见莹若茄一张小脸煞白,知她回忆起了当时情境,叹道:“君上只告诉你三殿下醒了,无性命之忧,而他考虑良久,还是觉得你同三殿下不合适,所以去了一趟九重天,同天君商议将你们的婚事取消了。”莹千夏顿了顿,“很多事君上和太子殿下都选择不同你说,是因为他们怕你知道后伤心。但你也这么大了,我不认为他们这样过度保护你是好的,所以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是你不想听也不愿接受的,但那才是真相。” 莹若茄一颤,抿住唇,半晌,半推半就地:“你、你说。” 莹千夏道:“实则三殿下伤得很重,昏迷了三日三夜才醒,但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去天君的亗生殿,请求天君同意,解除你俩的婚约。” 莹若茄倏然睁大眼,连眼泪都忘了流。 “天君不仅没同意,还将他赶出了亗生殿。”莹千夏继续,“但三殿下也没回去,拖着病体跪去了亗生殿外,道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但他心意已决,愿长跪于此,向天君谢罪,也向妖君谢罪。三殿下在亗生殿外跪了七日,中途昏过去四次,全靠着天后娘娘差人送来的金丹续命。但天君并未松口,始终未答应他取消婚约。” 莹若茄发了一会儿愣,而后哽咽着问:“那听你这么说,天君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啊,可父君为何……” 莹千夏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打断她的话:“若茄,动动脑子,若不是天君授意,发生在天君宫殿里的事,又怎可能传到君上面前来?你也不是真的蠢,天君的真正用意,不说七分,三分你总该能悟到吧?而三殿下,可说是九重天年轻一辈中最狡猾,”她停住,换了个词,“最聪明的神君了。对于他这种聪明人来说,要想毫发无损地解决一桩不合意的婚事,又岂是难事?为何他要拖着病体以金丹续命、在亗生殿外跪足七日?哦,听说现在还跪着,你当他是跪给天君看的吗?那是跪给咱们君上看的,你可明白?” 莹若茄一脸迷茫。莹千夏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抽丝剥茧与她分析:“比起天族,我们是很弱小的,这你总该知道。此番,是我们为了在将来得到天族庇护,主动向天族求亲近,才有了你与三皇子的婚事。说得好听点,这桩婚事是两族联姻,说得难听点,其实可算作是妖族向天族进贡。 “不想收一件贡品,是不用付出代价的,但三殿下却主动付出了代价,这说明他并未将你当作一件贡品。往深一层说,是展示了天族对妖族的尊重。而这,也正是天君希望咱们君上能洞明的。” 见莹若茄脸色乍红乍白,莹千夏知道她在想什么,淡声:“你被保护得太好,又骄傲惯了,乍听到这样的话,必然觉得刺耳,但我们作为八荒最弱小的族类,在与别族的交往中,所处的地位素来便是如此弱势而低微的,这是客观事实,你得接受。” 莹若茄咬住唇。 莹千夏回到先前的话题,继续给她讲道理:“于天君而言,他这七日对跪在亗生殿外的三殿下不闻不问,便是给足了咱们君上台阶。而君上,他是必须得接住这个台阶的,相信道理你现在也懂了。 “天君希望君上能主动拿出一个合适的态度。什么才是合适的态度?主动表示出对天君的理解,展现出对三皇子的宽容,这便是合适的态度。 “再则,君上也知三殿下对你无心,如今的情况,你若执意入元极宫,最后必定受苦,所以君上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主动向天君提出退婚,不是因君上不疼爱你,正是因他太疼爱你,他才会这么做。” 莹若茄望着眼前沉肃的堂姐,一个字也说不出。 莹千夏静静回望她,道出了最后一句话:“若茄,你也该懂事了。” 莹若茄垂头静默了许久,忽然大哭:“可、可我是真的喜欢殿下……”她捂着胸口,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我觉得我的心好痛,好痛好痛……” 看她这傻兮兮又怪可怜的模样,莹千夏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悯,她上前两步,弯腰搂住了莹若茄乱糟糟的头。但她实在不懂该怎么劝慰人,沉默了半天,最后,伸手不算温柔地揉了揉莹若茄头顶:“想哭便痛快哭两天吧,哭够了就放弃。你做得到的,若茄。” 06. 天君的寝殿亗生殿位于第三十二天之东。 亗生殿外园景极好,枫红松翠,水石清华,堪称诗境。 三殿下已在这诗境中跪了九日。 天君负手立在一扇轩窗后,遥望向笔直跪在殿前月台上的小儿子,沉沉叹了口气。 仙侍前来通传,说帝君来了。 帝君站在不远处的玉带桥上,正以鱼食逗惹桥下的锦鲤。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帝君没回头,只道:“你这里的鱼养得不错。” 天君谦虚:“不及帝君宫中所养。”静默了几息,问帝君,“这几日,几位天尊和真皇都来我这儿替那小子说过情了,帝君此来莫非也是……” 帝君愣了愣,拎着鱼食转过身来,表示不能理解:“跪了几天而已,又不会死人,他们跑来说哪门子情?” ……那逆子是在帝君那儿失宠了吗?天君顿了一下:“那帝君此来是……” 帝君转回身继续喂鱼:“听说他在这儿扎扎实实跪了九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说实话本君有点好奇。” 听闻帝君此言,天君眉心聚起,神色有些无奈:“哎,那逆子的确有些虚弱,这几日全靠他母后送来的金丹才坚持下来。”天君苦笑,“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本君虽是他的父君,但更是天君,事是他惹出来的,为了让妖族不觉得我们只是做做样子,也只能再多罚他几日。” 帝君默了一瞬:“啊,我不是说这个。”帝君道,“我是纳闷,他一个在战场上都恨不得每天换衣的洁癖,跪在这里连着九日不沐身也不换衣,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好奇地看向天君,“你就不纳闷吗?” 天君:“……”天君还真没想过这个。 帝君接着道:“所以我过来看看,顺便给他带了套新衣。” 天君接过帝君不知打哪儿变出的新衣,整个人都有点蒙,目光发直地看着手中的衣物,心想这就是帝君的爱吗,这份爱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又别具匠心啊。 帝君很爽快,送完了衣物就要走,天君突然想起来有件事他一直想问帝君,却总没找着机会,今日倒正可以问问,忙收起那新衣,道:“帝君,先留一步,还有一事需请教帝君。” 帝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示意他说。 天君斟酌一息,问出了连日来一直困扰于心的问题:“在被覆盖的那个时空里,那小子是真的同祖媞神有前缘吗?自然,有祖媞神做儿媳,这是想也想不到的尊荣之事,但我思来想去,总想不明白,祖媞神为何会看上那小子?是被那小子给诓骗了吗?” 帝君无语:“连三他也不是你出门溜达时在路上随便捡的,你倒也没有必要把他说得那么糟糕吧。” 天君捏住眉心:“那逆子聪慧,有能为,战场上屡立奇功,乃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这一点无可否认。但他有个致命缺陷,他风流啊!”天君忍不住发出灵魂疑问,“不靠骗的,他这样的风流公子,又凭什么能娶到祖媞神呢?” 帝君顺着天君的思路想了片刻:“我觉得你还漏了一点吧。” 天君表示愿闻其详。 帝君道:“你儿子长得好看,可能祖媞是看中了他的脸。” 这是天君未曾思考过的角度。天君吃惊极了:“……祖媞神也不至于这样肤浅吧?” 帝君耸了耸肩:“那谁知道呢,要不等祖媞醒了,你亲自问问她是撞了什么邪?” 天君为帝君话中的隐意所震:“帝君的意思是……祖媞神会复归、归位是吗?” 祖媞会不会复归?这是个好问题。 帝君想起了十二日前,他在姑媱同上善无极弓的那一番对谈。 那日,司命天步一行人将重伤的连宋带回,因不敢惊动天君,他们直接将人送来了太晨宫。同药君合力使连宋的伤势稳定下来后,帝君找天步说了会儿话,之后便去了姑媱。 一不小心差点将连宋给逼死,上善无极弓自觉理亏,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拿乔,帝君刚走到它面前站定,还什么都没说,它便先开口了。 “我也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就是气不过,想让他吃点儿苦头。”神弓委委屈屈地,“最后看到他居然来真的,我也吓了一大跳啊,不是赶在他把自己搞死之前及时阻止他了吗?” 帝君无语:“你可真及时,只给他留了一口气,你知道本君费了多大劲才救回他吗?你就不能拦早一点?忘掉过去难道是他自己想的?” 上善无极弓不敢作声。 帝君没好气:“祖媞是真的彻底羽化了?那小子为情所困,一叶障目,本君可还没瞎,你是骗他的吧?” 上善无极弓支吾了两声:“啊,嗯,那、那也不是都在骗他吧。”别别扭扭地,“我最后也同他坦白了,阿玉还有重生之机。看他情况不好,我甚至还鼓励了他,同他说,阿玉对这世间还有一些遗憾,只要他活下来帮阿玉完成那些遗憾,我便告诉他可令阿玉重生的办法。这也算将功补过了吧。” 帝君低叹:“祖媞果然还能回来。”可帝君也是真的不太明白,“拉动你,回溯时光,需以命为祭,照理她确然已无活下来的可能了,为何……” 帝君居然也有不了解的事,上善无极弓顿时觉得自己找回了场子:“看来帝君虽然活得长久,但这天地间的秘密,也不见得都晓得哇。” 帝君掠了它一眼:“不要阴阳怪气,我听得出来。说正事。” 上善无极弓嘟嘟囔囔:“好吧,正事。”它轻咳一声,“实际上,庆姜灭世,既是这世间之劫,也是天道给光神的考验,是光神的最终之劫。” 生而为神的神仙们,一生会历两次劫——少年时的上仙劫和青年时的上神劫。成功历上仙劫后,神仙们能得上仙阶品,得上仙阶品后,方有能力领悟更精深的奥义,学习更高阶的术法。不过,上仙劫过不了也没什么,不会要命。但上神劫不一样,此劫若是历过了,便是寿与天齐,历不过,便是就地绝命。祖媞早在洪荒时已是上神之阶,照理说身为上神,余生她已无劫可历了,怎么凭空又冒出个什么最终之劫? 帝君微微沉吟,将这个新名词重复了一遍:“最终之劫是吗?”他看向上善无极弓,“你展开说说。” 上善无极弓学乖了,没再抖机灵,老老实实回道:“新神纪封神之时,作为神王的墨渊神少为这世间封了一位神,便是人神。墨渊的确为神族订立了需庇护人族的律责,但他,乃至整个神族其实都并未认识到人族的价值。在他们眼里,人族除了弱小,还是弱小,若失了神族庇护,便很难活下去,所以即便新神纪之后,帝君您与历代天君们都庇护着人族,人族也祭供着你们,但你们,并非是人族的神。”说到这里,神弓微顿了顿,“天生五族,每一族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天道认为,只有真正理解人族、尊重人族、发自内心愿帮助人族、能带领他们寻找到其存在意义、最终能陪伴他们走向新生与荣光的神,方是人族之神,可被称为人神。这世间最适合成为人神的,便是少绾和阿玉。少绾还会回来吗,她是否已历过了那最终之劫,这些我并不知。我只知阿玉的最终之劫在她第一次踏上轮回之路、作为凡人去往凡世时便开始了。若她能真正懂得人族,并在最后的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她便能历过此劫,成为人神,若历不过,她便会彻底消失。” 帝君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祖媞通过了天道的考验,算是成功历过此劫了,因此得到了重生之机。” 雪白神弓的上弓片微微颤了颤,看上去像是在点头:“凡人,是最有勇气反抗命运的,最擅长打破限制的,最会抓住机遇的,所以往往是弱小的凡人,反而能创造奇迹。加之,他们还拥有一些可贵的禀赋,譬如在历经劫难、受尽搓磨后,许多凡人都还能继续保有趋善的本能,这是这个族类的伟大之处。天道给阿玉设置的所有坎坷,不是在考验她的神格,而是在考验她的人格。她努力反抗命运了,尝试打破限制了,在危急的最后之时,本能趋善,所以奇迹发生了。光神虽献祭了,但这世间的人神诞生了。她会以凡人之身重生,成神,成为人族之神。这便是为何她能重临这世间的原因。” 上善无极弓之言犹在耳畔,帝君有些恍惚。 天君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之处传来:“帝君、帝君?” 帝君一顿,回过神来,看向一脸疑惑的天君:“哦,你方才……是在问祖媞是否会归位?”帝君轻轻一叹,“回来应该是会回来的,但那是不是归位,不大好说。” 帝君留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之语便离开了,徒留天君一头雾水。既然人最终还是会回来,那不是归位,又是什么呢?